《假死之主》 第一章 身抵囹圄 “还有一分十五秒,天气渲染组准备!”一个急匆匆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顶之上传来。 “雷与电距离递进参数正常。” “白、绿、蓝色整体色卡显示正常!” “温湿度变化指数正常。” “内层云朵贴图预演变化通过,外层大气粒子模块浓度正常。” “雨过天晴云散处,这般气息已正常!” 越来越多的不同声音依次响起,最终在五点五十九分五十五秒报备完毕。一只海鸟勇敢地穿梭在风暴的咆哮声中,仿佛天空的精灵要逃出海幕的囚笼,可是大雨来势凶猛,怎会怜惜这小小的有翼生灵? 雷电此起彼伏的警告接连落下,它盘旋几圈,终于降落到一座小岛,准确的说,是小岛中心最显眼建筑的屋檐下。这也许是因为,这里有令它安心的、或宽或窄的落地窗与它的最爱——铺天盖地的鱼类。 它倒换几下爪子,用尖尖的喙慢条斯理地梳理湿漉漉的羽毛。正在这时,它偏过头,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物事,透过落地窗打量着屋里。 这是一个有些破旧的办公室,掉漆的桌椅和柜子无不说明了此处的物质上的朴素。而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籍则暗示着主人精神上的富有。 凭借海鸟那在高空盯鱼的锐利眼睛,它看到了那些书脊上的字迹——《囹圄收容守则》《囹圄工作见闻》《薪火:9到12世纪的驱魔者传承》《你确定你是你吗?》《创世启示录》《在终结之后》等等。 你说海鸟可能不认识字。没关系,它一定会对书橱里摆放的银线箭鱼标本感兴趣。这可口的食物栩栩如生,正徜徉于书籍的海洋中呢。 与雷雨大作的屋外不同,屋内绣着金黄银杏叶的地毯温暖松软。篝火初熄,白烟徐徐自缺砖少瓦的壁炉中飘出,炭火尚有微红。银冷杉粗重的木香攀附在壁炉砖石的缝隙里。壁炉侧站立着一面古旧的黄铜穿衣镜,象征着枯萎之美的残月与黄叶点缀在其上,令人沉醉。 铜镜之上有一座挂钟,表盘在齿轮、链条、击锤的精确操纵下发出悦耳低鸣,它刚巧走到六点整,钟摆下方的报时盒“咔哒”打开,海豚弹出,欢呼雀跃。 “什么?谁!”听到这声音,伏在案上熟睡的人猛然惊醒。 他介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样子,深褐头发全部向后梳。与书架上汗牛充栋的气质不符,他眉骨耸起,眉毛似乎过于浓重,以至于像是黑色。稍微下沉的唇角让他显得阴沉,坚毅。 还有他……唉,好,别管守序还是混乱,这位先生长的就像那种把人命当草芥的人物,就是他自己照照镜子,身体里的灵魂也被吓一大跳的程度。 “这是哪啊,”现在这男人迷惑地站起来,无措地看看周围的家具。“我不是来给一个新出的剧救场的吗?导演呢?场务呢?这里是新的排练室?” 他赶紧寻找自己的台词本:“我是睡过去了,这是哪一段?我记得好像刚刚排练完吸血鬼男主把小白花女主锁起来那段,对,我是男二号,一个温柔的狼人,我要去她的牢笼解救她啊,《囹圄之爱》就是讲这个的啊。” 正翻找着,他忽然发现办公桌左下角贴的一张纸: “这是什么?”那上边是一种很像他在小学就学过的一种字母文字,于是他凑近些仔细阅读。 尊敬的帕西瓦尔·珀利监狱长,(帕西瓦尔·珀利这几个字是手写填空,另外的字是打字机印刷) 您好!以下是本监狱的忠告。 相信您已经意识到,囹圄监狱建成的目的与其他那些肮脏、冷漠、暴力、拥挤的笼子都不一样。我们这里不允许有小到斗殴,欺诈,大到谋杀,谋反,乃至反教叛教等等不法行为的出现。 “这谁啊?这是这个叫帕西瓦尔的小子的办公室?这和我喻至裘有什么关……不对。” 他离那张纸更近些,仔细阅读每一个字。 ——这里不仅是一所生理上的疗养院,也是一个囚禁精神异常的监牢。能活着来到这的那些患者,早已经过无数测验与层层筛选处决。他们本身并没有蓄意攻击同类和反社会的倾向,甚至有些人深深受到自己神谕能力的困扰与伤害。所以,我们有义务帮助他们控制自身能力,以达到可能重返社会的期望。每一名员工都要牢记这一点。 “囹圄”监狱长需要遵循如下原则: 1任何人员一有异常,有第一时间上报给应急行动组的义务。此条与员工守则第一条相一致,请务必遵守。 2监狱长分为正副,一旦正位长官遭遇不幸,请副职即刻接任,本人员变动优先于上级临时指派、前任监狱长遗书和民意调查。 3各地均设有“囹圄”监狱,异常人士的收容遵循就近原则,而监狱长的调派遵循教区原则,为减少失控情况,选择对神灵力量承受度更强者。监狱长要求年龄在20到45岁之间。本地为“终结之末”教区,优先选择其教徒。 4除你之外的每一名员工都需要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最后一道检验,如果员工没有察觉反常,不要聘用他们,选择那些已经发现异常但是并未惊慌失措的人。 5与囚犯友好相处乃至成为朋友,但是不可以与之发生关系或从中选择配偶。你不知道你的枕边人究竟是不是真正属于“人”的范畴。 喻至裘没有细想,他到现在还认为这是同剧组的谁跟他开的一个小小玩笑。他想好好研究一下这说话口气,来猜测到底是谁在恶作剧。接下来几条是: 6每月1号与16号都需要接受研究中心的全身体检。 7只有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的生物可以完全信赖,但不要在意他们的外表是什么。 8不要在办公室内进行任何与你信仰神灵相关的神学活动,比如祷告,聆听,回应,乃至试图想象与雕刻你所信仰神灵的外貌。 9无论地下楼层的护工对薪水要求多高,福利待遇要求多离谱,都不要拒绝,尽可能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时刻注意他们的生理与精神正常是你的责任。地上楼层则要注意治安问题。 10可以迟到早退,但是在每月你信仰神灵的神降日这一天务必休假并去街上人流多的地方参加节日活动。(“终结之末”神降日为每月最后一天,遇到闰月则是月末一周。) “这八成是哪个编剧落下的东西,凹设定用的。不过我们剧组这十几个编剧真了不得,竟然有人有这个脑子,稀奇稀奇。” 喻至裘头脑急转,他不是那种遇到突发事件惊慌失措的人。相反,他是演话剧出身,思维清晰,控场力强,对台词过目不忘,擅长处理剧组突发事件。凭借精湛的演绎水平,顶着一张不算太出奇的大众脸,成为小有名气的实力派演员。 要不是他曾经欠某三流导演一个人情,对方作品还临时有演员罢演,他也不会参与一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类型——偶像剧,还当男二号,毕竟他不算太英俊,也长的不温柔。 导演本人也透露,这部作品成本低,剧情烂俗,糊弄一下就好。即使口碑扑街也不打紧,拍不完砸手里就坏了。 (喻至裘看看剧本,回复道:这东西要拍完,人情也就两清了咱俩。) 他走到穿衣镜前:“害,没什么吓人的,就是个设定集——哟,这老式黄铜镜子还挺精致,能不能把我照清楚?” 外面雷电交加,光线并不算好,但吊灯亮着,高高的俯视他。可以看得清浅浅的抬头纹。待仔细分辨清楚镜子里阴戾的那张脸,喻至裘脸上的笑容很慢很慢地不见了, 他害怕地后退,然后再度走上前抚摸面部肌肤。“这怎么可能是我呢,我,我不是这样的啊。”喻至裘认真回想一切能证明“我是我,他是他”的证据。 ——对,我想起来我的职业。可是还有什么来着?我的家人,我的爱好,其他让我有别于他人的那些东西都是什么呢?让我和所处的社会、所存在的世界能产生联系的那些,为何我完全没有印象? 即使忘掉大部分的内在比较项,只看外表来说,无论是外貌、声音、气味,皮肤手感,镜子里的先生都像一个陌生人,这让镜子外面身体里面的先生越发恐慌。 一面镜子,却好像欺骗了整个世界的眼睛,让喻至裘觉得,自己可能不小心掉进了另一个世界——像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一样。 不行,这样不行。失神想了一会,这位绅士的眼睛突然找到焦距——必须从文件里尽可能获取背景知识。 现在的情况不是一句失忆就能说的过去的,刚刚桌子上贴的监狱长守则表明,这个世界似乎是混乱、无序的主场,而可能的魔法背景则意味着可能的反夺舍,反借尸还魂。喻至裘可不想被五花大绑,泼上金汁,活活烧死。 他立刻坐下,翻找书面材料并开始确认世界大环境。 正在此时,可能是到这岛的第一个穿越者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早上好帕西瓦尔先生,您真是不辞辛苦。” 门口是一位灰色头发的老年男性,没等允许,他就端着吐司片与牛奶走进来,“我看到您的房间亮着灯,就自作主张带来了早餐。今天雨下的太大,补给船没有按时到,更好的食物怕是奢望了。” 喻至裘,不,帕西瓦尔·珀利咽了咽口水,回想镜子中自己的形象,再冷静打量这恭敬的老人,揣测他说话的语气和心态以及与帕西瓦尔的关系。 他做出亲近尊重的样子接过早点:“哦,谢谢您,您用过早餐了吗?” “哎呀,我老奈罗·安格怎么担得起被先生用尊称呢?”老人有些不好意思。 啊?还害羞了?帕西瓦尔赶快换上稍微冷一些的态度:“别客气,最近事情确实不少,我加班也是因为监狱事务繁多,麻烦帮我看看桌子上已经做完的这些,还有什么没处理的吗?” “嗯……的确有件事被大雨耽误了。我们应该准备接收应急行动组送来的新护工,地下楼层的373护工有些忙不过来,您是知道的。” 他正要反身出门,又回头道:“对了,瞧我这脑袋,莫里·约尔德您还记得吗?就是上周从马戏团送来的那个年轻的魔术师,这孩子被同一囚室的三个刺头欺负的很厉害,他那种能力又失控了,他们三个都被变成了……” “都变成什么了?!”帕西瓦尔一边努力记忆他话里每一个关键词,一边就没太控制住自己的嗓音。 “他们,唉,您跟我来。” 第二章 监狱长先生 奈罗提着一盏雕刻精美的树枝状提灯,雕匠让大片大片的银杏叶与银杏果“生长”在那上面,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帕西瓦尔怎能相信,水晶可以绽放出如此生动曼妙的姿态?一点温暖的橘色灯火立在灯盘中央,就像一位舞动的仙女。 可是提着它的人就逊色多了,豆大的雨水从老奈罗满是皱褶的老脸上滑落,滴在他手腕的老年斑上。这样的鬼天气,雨衣完全失去作用。帕西瓦尔只感觉自己是刚学游泳的新手——站着游,走出几步,所有衣物就全部湿透。 奈罗却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上司:“帕西瓦尔先生,您为什么不加快自己身体周围雨水“枯萎”的速度,把他们变成小冰粒?那样大多数雪花就能从您雨衣上滑下去了。” “什……什么?”帕西瓦尔有点结巴,他哪会这种法术? “哦,你说这个啊,雨太大刚才听不清,我这不是希望与下属同甘共苦吗,这点雨不算什么。”帕西瓦尔回过味来,尴尬地笑了。 奈罗有些狐疑,可是他转而露出笑容:“哈哈,说到同甘共苦,我总是想起来之前您带着我们一起去捉脱逃的德·霍恩海姆教授,他的神谕能力实在太不稳定,您冲在最前面,当场被目光蛊惑,要饮弹自尽,可把我吓坏了。我记得您一边拉保险栓,还大意凛然地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学术才是呢。” 帕西瓦尔似乎更加尴尬:“给我点面子,这种事不要到处宣传,好不好?” 奈罗有些危险地眯起眼睛,与上司离远些:“好。” 他们终于闯过雨的阻碍来到莫里·约尔德的四人囚室前。 蓬乱的蓝绿头发盖住他的上半张脸,破烂的长袍席地,莫里·约尔德正双手抱膝,惊恐坐在角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三只小猫晕倒在地。 “怎么回事?”帕西瓦尔尽量表现出久经沙场的镇定。 “给您看看他的资料,是这样的,这个小骗子……”一护工凑到帕西瓦尔耳边。 还好,帕西瓦尔有惊人的表情管理能力,他心惊胆战地听着,面上还要不露声色: “神谕回现显示,事情起因是他们合起伙来毒打霸凌一个年轻人,你还说过,在这之后有不止一种使用神谕的痕迹,这不算是莫里蓄意攻击,而是以多欺少与反抗。就给莫里先生一个单独房间。另外三个人,就按你说的,送到研究室去,好好看看怎么复原。” “仍然在地上还是搬到地下那边?”那护工小声说。 “你说呢?” “知……知道了,先生。” 房间角落缩着的的年轻人这才略微抬头,用上半只眼睛怯怯地看着外面冷漠但有人情味的监狱长。 就像这样,帕西瓦尔偶尔有对事务的不熟就闭口不言,要么就征求奈罗的意见,显得二人很是亲厚。谢天谢地,还没有出现大乱子。只是,他实在是害怕地下牢房的三十名犯人,在完全不知道底细的情况下与他们周旋,简直是噩梦。 正巧,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奈罗旁敲侧击提出要到档案室获取莫里的详细档案,帕西瓦尔立即跟随,他至少要在短时间记住这三十个人和自己本尊“帕西瓦尔·珀利”的生平。 可怜的家伙,除了原来的演员临阵脱逃,自己突击进组背台词之外,他从没短时间接受过这么多信息量。他本来想,像其他穿越者一样,凭借精湛的演技一直冒充帕西瓦尔监狱长,慢慢脱身,现在,却有些想跑路了。 奈罗灰色的眼睛若明若暗,忽然在他身侧出现。 “我先走了,先生。您还要看多久呢……” “啊,不用了,我也出去。”帕西瓦尔笑笑,似乎没有任何反常。 他走出档案室揉揉眉心,希望在走廊里透透气。奈罗却是闲不住的人,小跑着离开。 帕西瓦尔也就是刚刚清理掉肺泡里的一点闷热,便见到奈罗从楼梯口领着一队护工,和他们边说什么边走回来 喂,你还真是不会累的吗?帕西瓦尔听见那侍从声音蛮有干劲: “我再说一遍,员工守则第一条都要牢记!任何人员一有异常,有第一时间上报的义务。第一时间是有弹性的,一般在两天及以内,否则会有知情不报的罪名——哦,先生,让您久等了。” 看见上司站在走廊里,奈罗快速地说: “这就是新到的十名看护人员,按照您吩咐过的,他们接受过最最专业的训练。”奈罗·安格声音厚重而粗犷,好像一门年头很久但仍然服役的迫击炮,“这是奥莉·道尔,那个是——” “这个事我记得,你昨天提过,按照站位,照例编号,374到384。”帕西瓦尔抬抬手表示听到,“对了,”他指着一身蓝色护工服的奥莉,“我知道你们有一半是本辖区应急行动组预备役人员,但这不意味着不需要接受最后一道考验。要知道,在这所疗养院的地下楼层工作,能得到的不只是高昂的薪水,还有如影随形的危险。你们也一样,这是为你们好。”他向剩下几个年轻人点点头。 “现在刚过午饭时间,请随我到地下一层。奈罗,讲讲规矩。” “好的帕西瓦尔先生。”奈罗·安格神情肃穆。 帕西瓦尔大步流星走在最前方,他从腰间解下一长串锈迹斑斑的钥匙,熟练取出其中一把,打开精钢门上粗重的铁链锁,奈罗亦步亦趋,那几个蓝衣护工低着头,屏住呼吸。 “是这样的,”伴随一声悠长吱嘎的开门声,奈罗的声音渐渐降低,“面试环节已经告诉过你们,地下楼层是特殊患者,他们具有危险性,或是有超出常人的科学热情,或是有异乎常人的魔术本领。” 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然后用一种见鬼的口气威胁道:“我们要以更加机警的态度,更加耐心的行动感化他们,降低他们对人类社会的危险。” 见没人搭腔,叫奥莉的女孩子想了想说:“哦,真是吓人。安格先生,这些您在之前已经交代过,我们都是最有耐心的护工,始终对病人保有关怀,还有什么特别的吗?” 奈罗有些畏惧的瞟一眼帕西瓦尔——后者正在打开第三道门,这是一扇墙壁一样厚的电网门,靠近它,可以闻到淡淡焦糊味道。对面漆黑一片,微风告诉他们这或许是一条有窗户的走廊,窗框还是背阴面。 几乎不可察觉的霉菌气息、拖布未晾干就重新沾水的腥气也闯进他们的鼻翼,更多不明显的奇怪味道混合一处,即便每天清洗也无法根除。 这似乎表明阳光并不眷顾这个地下空间。恰恰相反,蘑菇和苔藓才是这里的常客。它们汲取疯狂,肆意生长。 帕西瓦尔掏出一张卡贴在右侧墙壁一块散发微微光亮的长方形上。护工们听到滋滋一声,电网似乎停止运作。他引着他们走进门,不经意似的: “首先,护工在与长官汇报情况时要先报上自己的编号,其次,有什么特别?特别就是正式通知大家,本人,也就是帕西瓦尔·珀利,除了暂代本区区立疗养院院长,也暂时是与疗养院相同机构,“囹圄”的监狱长。”他轻轻拉动墙边一条吊绳。 “噌——”走廊里的壁灯在高压下同时亮起。钢制栏杆和厚重铁门的双层保险关住病人们,青灰色的灯火帕西瓦尔的脸映照的犹如鬼神。 奥莉一个哆嗦。 “大家不要紧张,我们监狱长,呃,院长,其实是一个很和善的……”奈罗有些不好意思。 帕西瓦尔一言不发地穿过电网门,他没有理会身后奈罗对护工们的轻声安慰,径直从深蓝西装袖筒取出几卷报纸塞到门口的报纸篮子。 走廊左边的小屋凭空出现了一个沙哑男声,之所以是“凭空”,是因为奥莉,也就是374,没有听到任何脚步或呼吸,而这男人声音却就好像贴在门上,且正在脚边一样。 “珀利,你今天迟到了两分钟。” “工作繁忙。”帕西瓦尔不带感情地敷衍道。 但是又有一个很尖锐的男声凭空大叫:“珀利,你什么时候送我一只水灵的小母猫?你这破监狱的墙都被我蹭掉皮了,可不管修!” 帕西瓦尔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个沉着的声音也凑到门前:“监狱长大人,我知道这对我现在的身体可能不太好,但我请求用一周的放风时间换一点烤熟的食物,生鸡肝真令我反胃。” 帕西瓦尔思索几秒,弯腰敲敲那铁门:“要知道,研究所不允许你们食用超出盐分限制的食物,我也无能为力。至于需要伴侣来慰藉自己孤独心灵的这位绅士,很高兴,你没忘记作为人类的本能,但遗憾的是,在研究人员弄清楚你们的情况之前,你不能繁衍或留下后代。” “可恶!我恨那个小坏蛋!等我恢复了,我要掰断他的脖子!”想要来一只母猫的家伙一边口吐芬芳一边不愤地挠门。 即便已经听到过许多次这样的对话,奈罗还是忍不住向门那边的几位仁兄投去怜悯目光。 “呃,374提问,他们是……会说话的猫?”奥莉胆怯地问。 护工们静静地,奈罗的面颊动动,默然点头。 然而帕西瓦尔对这几只“猫”没有任何恻隐之心,他离开这里,在走廊右边挂有26号牌的房间前停下,似乎是很尊重对方,没有刷卡,而是轻轻敲门。 26号房间的主人磨磨蹭蹭地过了两分钟才打开门,“哦,小帕西来了,刚刚他们已经送过午饭,怎么,你来看我这糟老头子?” 帕西瓦尔难得露出笑容,他手抚上门框外的精钢栅栏,亲切的问:“是的,原来的373护工一个人要照顾许多患者,所以我们招入一批新人分担她的压力,您还有其他需要吗,教授?” “嗯……能给我一瓶新的墨水吗,帕西?我这瓶马上要用完了。” “我身上没有墨水,您很急着用吗?”帕西瓦尔在兜里寻找无果,回答道。 “你知道,我最近在证明8和9之间有一个质数,证明这个简单的前置之后,有利于探索3与4之间的整数情况。所以墨水用的很快。” 帕西瓦尔取下西装上别着的钢笔,隔栅栏递进去:“您先用我的。墨水半小时后会有人送过来。” “这怎么好意思,”老人的和蔼的湖绿色眼睛从栅栏缝里看过来“哦,小帕西,你的眼睛真像我的多莉……多莉……” 奥莉看见奈罗手足无措的想堵住这话头,可是老人已经把“多莉”这个词讲完,眼睛向上一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我们的监狱长还跟没事人一般,在墙壁那奇怪的长方形上刷卡并写下几个数字之后,墙里面传来一个疲惫的女声:“这里是373号护工,负责地下一层的26到30室病人的突发响应,请问有何状况?” 帕西瓦尔就像已经背下来似的:“26室病人,对特殊词语“多莉”的轻度应激反应。” “好,预计30秒内到达,注射两种活性药剂,完毕。”她无奈地说 “这位病人是不是需要……”奥莉担忧道。 “你数学好吗,374?”监狱长突然道。 “并不,只是买菜不会被骗的水平。”奥莉不好意思地补充道:“应急行动组不考这个。” “那现在用你的护工证明卡,打开栅栏,看住病人,不要让他跑掉,等待373过来。”帕西瓦尔不假思索回答,甚至有些高兴。 “跑掉?他昏倒了,怎么会——” 第三章 莫里.约尔德 “服从命令。”奈罗急忙打断她的话。 正在这时,一个心理承受能力似乎不太够的护工蓦然哭出声,瘫倒在地。 “奈罗。” “是,监狱长先生。”这个其貌不扬的枯干老头手臂好像有千斤的力气,抓住那护工的胳膊就像提起一只小鸡。这年轻的护工半仰着被动站起,鞋子还在地上拖沓出一条浅黄色水渍。 这水渍不会是那个……后边一个女孩子不着痕迹吸吸鼻子,她想说话,可看到奈罗离开,便完全不敢开口了。 “接下来,我们要见一个稍微有些危险的人物——怎么了,你有什么问题要问?”这女孩不敢抬头看监狱长锋利的眉毛,只能鼓起勇气慢慢道:“那老人……咳,375提问,那老人是谁?” “伟大的德·霍恩海姆。” “不会的,他四年前就去世了。《数之谜》杂志亲自公布的这个消息!”她激动地说。 “你很了解他?也许,我所认识的霍恩海姆先生是一个可怜的老人,他晚年寻找3与4之间的整数,以及这个数如何能逆转时间流向建造时光机。这个不可能完成的理论间接导致至少15位顶尖人才的去世。其中有他最青睐的学生、最珍爱的女儿——两届菲利普兹天才奖获得者,多莉·霍恩海姆。” 被编号为375的姑娘瞪圆眼睛:“如果是这样,他已经够悲惨了,为什么还要把他关到这里……” “以神职者的口吻说,他触犯了神灵的威严。不过,唉,本院科研者认为,这位老人有一定的危险性,多莉的去世,可能是由于她过度尝试与父亲相似的学术研究状态。”帕西瓦尔停顿一下,似乎是考虑怎样解释。这时奈罗已经小跑归来,于是这位侍从接过话: “霍恩海姆先生始终把介于失去意识与清醒之间的状态当做学术灵感来源,还声称自己有一半研究成果都是在梦游时写出来的。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个‘能力’。”奈罗还向监狱长使眼色,似乎是让他注意不能过早把“异常”戳破,要记得考核员工的条例。 帕西瓦尔斟酌了一下用词:“呃,所以为了学术,许多他的狂热门徒都受他影响,用板砖砸晕、服用过量药物、假性溺水等等方式试图伤害自己,以求半休克状态。在整数谜题被提出后,他们的惨剧就来了。” 375反而放松身体:“这是开玩笑的,我记得我们学院有不少类似的自杀笑话。还把教授说成是蛊惑别人自杀的坏人。” “对,就是开玩笑。”帕西瓦尔不带感情地回答。 似乎嫌他们耽误太久,前方走廊左侧有个年轻的男声呼唤道:“监狱长先生,帕西!” 375跟在监狱长身边,看向钢栅栏后早就打开门的少年。 满头蓬乱的蓝绿头发和肿泡的金鱼眼让他看上去有一些神经质,过于宽大且破破烂烂的长袍挂在他身上。“帕西!能搬到这里真是谢谢你。快过来,你看这是什么?我找到的!可不可爱?这小东西!送给你当谢礼。” 他手中托着一只灰黑色油光水滑的圆耳尖嘴小猫,这猫还“吱吱”叫着。 的确,这听起来更像一只老鼠,但很不幸,无论是体型大小,眼睛形状还是尾巴粗细,这东西都像是一只大腹便便的成年黑猫。 “你瞧。来,喵一声啊,快喵啊。”他伸出右手把这奇怪的猫咪递出栅栏。“你怎么还吱吱的叫?” 375惊恐地看着监狱长发出柔和到像哄宝宝的声音,老奈罗似乎也很害怕,躲到监狱长身后不敢露头。 “莫里,真是个乖孩子,你是从哪里找到的?”帕西瓦尔凑近这动物。 “从那边墙角,一个小洞啊,我厉害,他头刚钻出来,我就抓!然后我说,‘你是一只小猫咪!’等我把它整个身体全抓出来,一看,它果然是小猫!” “真好,这是送给我的吗?”帕西瓦尔温和地问。 “是啊,本来要送给你,可是你和可恶的绿眼老家伙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我不给你了。”约尔德气鼓鼓叉腰:“他就像一只烦人的老狮子!” “约尔德这么乖,不要在意他,来,帕西给你一块糖。然后这小可爱交给我照顾,好不好?” “嗯……那我吃糖!乖孩子有糖吃!” 375越来越惊恐地看着帕西瓦尔和那青年达成物物交换,还将似猫又似鼠的怪物装进袋子。最后,直到帕西瓦尔同意明天再来,莫里·约尔德才关上门。 “这孩子,不,这位年轻的先生他……”,375号护工看着长的十四五岁,但内心还稚嫩的像四五岁的约尔德,急忙询问——如果事情超出她最坏预期,她就不得不选择拒绝这份工作。 “你讨厌孩子吗?”帕西瓦尔好像完全知道她内心的想法,笑着反问。 “我喜欢孩子,只是……” “那你讨厌猫吗?” “也不,但……” “那你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他对你没有危险。”帕西瓦尔发自内心地笑了。 奈罗适当提示说:“这青年人是小有名气的魔术师,尤其擅长动物变换表演,他性格飘忽不定很难琢磨。我们的研究人员认为可能和他父亲在他幼年时的一些不当行为有关。那是个当着孩子的面虐待动物的人渣。约尔德在前不久魔术失误引发恐慌后才来到我们这里。” 他说罢,叹息一声:“唉,是个挺好的孩子。375,你可以看护几天试一下。” “是那个把人变成猫的约尔德!我知道了!天哪!”一个护工惊声尖叫,然后撒腿就跑。奈罗比他反应更快,揪着后领,捂住嘴就把他停在这里;“嘘,别喊,我现在带你出去。” 接下来的几位“患者”的康复情况也令人欣慰——帕西瓦尔带他们看望了一说话就会头发疯长的啰嗦女孩苏西。 虽然这是一位美好动人的姑娘,但是两个护工当场委婉辞绝工作,谁让生长头发的情况会影响和她交谈的人呢。帕西瓦尔只好带剩下的人继续向前,帮助一个摄影师喂鸡。 对,你没有听错,就是喂鸡,这是一个看起来像农夫的摄像师,举止粗野快活,他的房间甚至有一扇小窗可以通风,大约是鸡的排泄物实在不好闻的缘故。 他本来耐心地向他们介绍摄像机更新换代的历史,但是不知怎么的,喂完鸡。母鸡少了几只。摄像师十分生气:“在身体运动时,鸟类头部可以神奇地保持在某一点不动,所以可以稳定图像的……怎么回事,我的母鸡数量不对!你们,都出去,都给我出去!”他抓起照相机,用闪光灯不停照他们,一行来访者四散奔逃。 第四章 举报信 帕西瓦尔的办公室在地上三层,两扇落地窗上满是沙迹。奈罗站在窗前,看着靠在办公桌边的上司和窗外的风雨。黑色的海水裹挟狂沙拍打在日益后退的岛礁线上,浓稠的白色狂风啃食红树林纤细的树干。风中偶尔夹杂不知名海兽或尖厉或沉闷的吼叫。这是一个无人问津的海岛。 如果你是一位旅客,每月只有在15号早上6点25分有一艘航船从这里经过,如果你是一位“特殊的旅客”,那么欢迎乘坐应急行动组每天中午12点整的专船来到这里定居,全船人员为你本人保驾护航。 “监狱长大人,本批次护工仅招收合格者两人,分别是374与375号。所有测试结果的文件在这,请您过目。” “好的,感谢您,奈罗先生,辛苦了。” “您不要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奈罗恭敬地退出办公室,面上没有显出丝毫怀疑。 门关上的咯哒声甫一传入耳畔,帕西瓦尔就脚下一软倒在桌腿边上,他的下颚颤抖着,冷汗从鬓角滑到脖颈——终于又糊弄过去了,他想。 在冰冷的地板上呆坐几分钟,他才找回一点镇定。手脚并用慢慢爬起,扶住椅背,拉开椅子,胳膊上的肌肉不听使唤。他坐上这掉漆缺角的不平整坐具,险些翻倒。 帕西瓦尔扫一眼桌子上贴的纸,随便挪过来一叠文件将其盖住,即便距离第一次看见它已经过去34个小时,他依然不敢仔细思考其中隐藏的东西。 “今天是到达本地的第二天,”他把腰间的那串生了绿锈的钥匙扔在桌边,拿出西装口袋里的一把崭新的黄铜钥匙,插在抽屉上拧动,这是他新放的的一把锁。他从抽屉夹层里翻出笔记本,心绪不宁地自言自语,看着本子上的字迹,他的嘴唇快速开合,认真校对。 “没错,因为父亲的种种行径,无意间回应畸变之神的呼唤,并且会把欺负自己的家伙变成猫。这是约尔德。有三名他同狱室的室友被变成猫,他们的名字是……没记错,那么,帕西瓦尔,把今天新到的两个护工的资料记到这。” 帕西瓦尔随便拽了钢笔,蘸着墨水潦草地抄写奈罗刚刚送来的资料,每抄几行就瞥一眼手肘边的书籍《你确定你是你吗》。再叹叹气,又蘸蘸墨水继续写,可是他心绪总是在那书里,因此笔尖时不时滴下一个难看的墨点。 “人们有时会突然发觉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或做出自己从来不会做的事情,有时可以听到脑子里奇怪的话语,那话语的主人怂恿你做出恶毒的决定。这时你就要警惕是否有恶灵妄图侵占你的身体。”——《你确定你是你吗》封面笛力·沃波尔着。 这不是一个对魂穿或夺舍者友好的世界,现在被迫叫帕西瓦尔的喻至裘内心想到,我鼓起勇气、接受现状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真可怕。我渐渐想起了更多在过去那个世界的东西。但是……但是,我总觉得,那些事情也不是我曾经真的经历过的事情,可是……我肯定也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啊。 他拿出日记本——这是他目前保持理智最好的手段,他写到:“3月19日。暴雨。 那种不知名的白色小虫子真令人厌恶,它们成片成片的游荡在海岛上,白色的虫尸把风都染上味道了。我不敢大口呼吸! 这里的语言和我原来世界的一种国际通用语言有很大相似之处,万幸,我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习这种语言了,但我独处时还是习惯用母语。档案室有帕西瓦尔的个人资料。他已经没有家人,我不用在这方面多加防备。 档案室不能再去了,不到两天去了三次,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疑,还好,那一批最危险犯人的名字和主要事迹都抄到了本子上。唯一的麻烦是,帕西瓦尔是一位超凡能力者,哦,叫神谕者。” 他捏捏太阳穴,忍不住担心:“他的资料里显示他可以使一个年富力强的家伙变成耄耋老人。可我不会,我不仅不知道如何展示神的威严,更不知道生命快速流逝的原理。我醒来时,我就趴在桌子上啊。” 帕西瓦尔放下笔,转头开始看从“自己”的书架上找到的那本书。 《你确定你是你吗》的扉页写着:“本书作者笛力·沃波尔,极值之峰的忠实信徒,已经通过极值之峰神谕考验与教会灌礼。本世纪最杰出的药剂学家之一,半生致力于治疗恶灵附身、被夺舍者和异脑症患者。 该作者其他着作:《高等精神医学1-4》(国家承认的一级学院或相等学历教科书)《薪火:9到12世纪的驱魔者传承》《梦境与现实的精确区分》等。” 帕西瓦尔一边翻字典一边在书上做笔记:“极值之峰”是一位没有明确形象与特定性别的神灵。极值这个词语还有精确、极点、穷尽等等意思,词根是创世神话中精准平均分割大陆的世界最高山峰,“其中之峰”。 很快,他读到另一段有趣的内容。 “验证自己身体里有几个灵魂的方法是准备一盆煮沸晾凉至25度的强碱性液体,在其中放入塔克玛巨章鱼的颈部肿瘤积液(可以用切片代替),顺时针搅拌15圈后,在心里问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这时看向水面的倒影,有几个人影回答就证明身体里有几个灵魂……” 这个也许用得上,等我接受调查,就告诉他们我已经自己检测过,没有发现自己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他们会更信任我。帕西瓦尔想着,在那段话下面画上重点。 就像这样,帕西瓦尔在不到两天时间里拼命了解从这个海岛到这个世界的大致政治、经济、文化情况,在自己的世界考大学他都没这么用功。 还好原来的珀利先生似乎不太关心时事,所以对许多情况没有深入了解也并不稀奇。(这是通过他帮助囚犯订购报纸,自己办公室却一份报纸都没有推测出来的。) 帕西瓦尔一边揣摩推测人物性格,一边按着发酸的颈椎。与其等待别人发现自己的异常,不如主动上报。这是个完美的借口。正好昨天帕西瓦尔为了更好地处理事务,抄写并背诵了监狱地下楼层全部30名犯人的基本资料。 这能够确保接受盘问时他能说出最重要的信息——监狱长不可能完全记住每个犯人,要不然要档案室有什么用?但是,怪异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家伙,不能不好好地记在心里。 嗯,这个逻辑合理。帕西瓦尔满意地用钢笔帽挠挠下巴的胡茬——员工宿舍就在监狱囚犯建筑的旁边,那是一座灰白的塔楼。监狱长的寝室就如同许多反派一样,整齐,洁净,有一种缺失了混乱的美。 但是,惭愧地讲,没有电动剃须刀,他新“帕西瓦尔”是用不好刀片的。 我要好好准备几天,然后就突然假装晕倒,就说自己不舒服,再慢慢把自己什么神谕能力也没有的事实揭开。帕西瓦尔又挠挠下巴上的血痂,找到了些自信。 最妙的是,不管处理结果是什么,还能留在原职位的可能性都不大。帕西瓦尔必须给上司展示清楚一件事——他已经失去“动辄把一个精力旺盛的疯子变衰老和死亡”的能力,他管不住手底下这帮思想上的患者,行动上的犯人。 赌上命运,只要给他脱困的机会,那神秘幻想文学还不立马变成种田文?一边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帕西瓦尔一边露出得意的微笑。 只是,他并不知道,有人先他一步进行了报告,一场新的风暴即将来临。 就在楼下另一间办公室里,灰褐色头发的奈罗手中攥着羽毛笔,字体犀利。 “尊敬的应急行动组组长蒂娅娜·卡斯特罗女士, 本人奈罗·安格,写此信并上交时为319,需要紧急上报发生在上司帕西瓦尔·珀利身上的一起奇怪事件,其后果可能影响到未来‘囹圄’的管理与地区安全。 3月18日早晨,我发现他在办公桌前,乱七八糟的头发和眼屎表明,他应该是才醒来。但他对我态度过分热情,说话频繁。后来还表现出头痛和严重记忆力衰退。我以为这是压力过大的表现,并未将其视作反常。 但是后来,我突然发现他似乎失去了“抽走某物体生命力”的能力,甚至为了不在我面前展示雨滴变成雪花的本事而故意岔开话题,我试探地把另一个人做过的糗事安到他身上,他没有否认那不是自己做过的事。最后,甚至磨磨蹭蹭在档案室逗留很久,疑为临时查阅和背诵。 这位与我上司长相相同的家伙很有可能是恶灵或异教徒,而不是我上司本人。恭迎蒂娅娜·卡斯特罗女士派遣调查小队来评估他是否被夺舍,这个不知名生物可能已经杀死我原来的监狱长了。 这与之前举报厨娘手抖故意给我少打肉、巡逻队员擅离职守以及370号护工拒绝与我约会都不同,我不是疑神疑鬼,请相信我。 以终结之末的名义起誓,我没有说谎。 你忠实的 奈罗·安格” 奈罗·安格折叠信纸装进信封,看向窗外,面上不免显现出哀愁——是的,暴风雨来了,雷电无疑会让邮寄受阻,他要赶快出发,到公民邮寄所寄出这封信,越快越好。 第五章 调查 灰色天空里,海鸟低低飞过,留下道道迅疾的身影,白塔楼的晨钟缓慢敲响八下。它侧壁的爬山虎有青有红,密集排布,从遥远的年代爬出,贴住墙角向现在和未来进发,无言讲述着时间的笃定。 伴随着沉闷有节奏的擦地声,紫色皮靴从视线死角走出,仅是它带起来的风压,就让路边湿渌的沙砾、杂草和虫鸣一片寂然,毕竟从它们的视角看,这皮靴和小腿肌肉线条是这样健壮有力、流畅坚定。 钢青色贴头皮短发的女人目光冷硬,下半张脸的刺青狰狞复杂,带有旧文明野蛮的残息。她正在靠近疗养院黑漆铁质大门,她的队员们也都意气风发。两旁的护卫低下头,伸出手臂大声欢迎。 “尊敬的蒂娅娜·卡斯特罗女士,欢迎您来到‘囹圄’!” 我们的监狱长正在门口散步,他突然发现,这所监狱离码头很近。船舶交接,水天一色的港口景色一览无余。他畅想怎样逃离这个鬼地方,好看看海岸风光。 一位威严的女士在他的目光下走进大门。 听见站岗的士兵这样恭敬称呼,帕西瓦尔本想展现一个谄媚又不失真诚的微笑,但为避免被这位女士看出与原来的监狱长性格不符,他赶紧收回蠢蠢欲动的嘴角,让自己显得更加不卑不亢。 以他刚来这里三天的“丰富人生阅历”,他都听说过这位风流人物,尤其是她非同寻常的气质。那满身匪气的女人耳上九只银环颤动着,稍微仰头看着他,可是帕西瓦尔平白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这位女士要为一份文件盖章签字,于是帕西瓦尔带着她走进狱长室。 正在监狱长慌张寻找钢笔时,女士忽然开口道: “帕西瓦尔·珀利,28周岁,出生日期1424年5月29日,父母都曾是应急行动组成员。少年不幸,痛失怙恃,进入当地“终结之末”教会福利院。目前已获得“终结之末”神谕并接受灌礼,能力特点被称为“枯萎之殓”。学历为一级学院法学专业毕业生。20岁肄业后曾在本辖区各审判司实习,三年前,以无比优异的笔试成绩和……” 她好像感觉很有趣似的,仔细把下一个单词看清楚,然后继续说: “和……哈,差强人意的实战成绩,成为海岛“囹圄”监狱副长官,两年半以前,由于正位长官突然去世,接任职务。”她一边用手轻抚耳环,一边点着头。 不知道是谁发现了我不对劲,准是告密了。帕西瓦尔内心盘算着,自嘲地鼓掌;“蒂娅娜女士,虽然不知道您的来意,但我保证,有任何指示下发,‘囹圄’都会认真配合。” “你说笑了,”蒂娅娜把对面的监狱长从头到脚审视一遍,“接下来,请珀利先生配合我们,针对您记忆力衰退和突然失去神谕能力一事接受调查,我们会给您和全体海岛公民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这些官腔套话,蒂娅娜的声线明快了些:“签好字了吗?小伙子,不要紧张,你是个很天才的神谕师,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测试很快就好。对了,麻烦你带我去找一位犯人,他的名字是莫里·约尔德。对,就是你签字的文件上说的这位。” “他的能力是畸变一类的,似乎和我的事情没有关系。”帕西瓦尔有些紧张。 “这是机密,但是……没有。”蒂娅娜嘴唇边上的刺青稍微向上提了一下,显得她魅力十足。 “好的,您随我来。” 他们踩着潮湿的台阶下楼,从楼梯转角那些狭小的灰扑扑窗户上可以看到,天边的黑云仍未散去。 “囹圄”的地下排水工程没有偷工减料,但是谁都知道,在一座海岛的地下进行建筑施工是什么样子。泥水和海藻的腥气不可避免地散发。 帕西瓦尔一边解释之前的斗殴导致的换囚室事件,一边打开电网门,他可以看到墙上斑驳的白色盐渍,像是怪物,又像一副副渴望逃离的苍白骨架——关押在这里的,还属于“人”的范畴吗?凭什么制定判断是人与非人标准的那些家伙一定就是“人”? 他撇撇嘴。 “帕西瓦尔先生!您怎么来了!今天有糖吗?我的小猫怎么样?它有没有……”钢制栏杆那边的莫里显然没有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把苍白纤细的胳膊伸出牢笼,拼命似的,开心极了,嘴巴咧到耳根。 蒂娅娜抿着嘴,迈步站在帕西瓦尔身前。莫里的嘴和他本人一起,老老实实回到原地。 “帕西,这,她是谁啊。”莫里天真地看着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叹息一声,刷卡打开钢制栅栏。 “带走!”蒂娅娜一声令下,她的队员们就把那孩子揪出房间,像逮住一只可怜兮兮的猫。 “帕西!救我!”莫里惊慌的声音走出好远,依然可以听到。 这就是他们对待“异常”的态度,那要是我被调查出来什么呢?帕西瓦尔脸色不大好看。 蒂娅娜看看远处,又打量打量帕西瓦尔:“怎么了,有点紧张?” “哦,只是好奇他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得到应急行动组的青睐。”帕西瓦尔声音里的失措没有藏住。 “你在紧张。”蒂娅娜揪住他的领带,“我审过的犯人比你见过的还多。” “监狱长守则要求我关心注意每一位被收容者,也允许我与他们交朋友。”帕西瓦尔很不希望被人轻易看透伪装。特别是对方的态度让他感到自己的把戏很幼稚。 “对你的调查还没有开始,不必如此针对一个应急行动人员。”蒂娅娜饶有趣味地笑了。 帕西瓦尔不敢再发表更多言论,他想假装自己对蒂娅娜的黑色口红很感兴趣,但是不能,这位女士眼中的探究太过犀利,他必须要平静下来勇敢地与她对视。 “对我的调查还没有开始,不必如此针对一个普通男士的领带。” 蒂娅娜的鼻腔轻哼一声,她一根一根抬起自己的手指,深紫的指甲充满攻击性。帕西瓦尔平静地注视着它们,稍微挑挑眉,不再出声。 “哈,从现在开始了,先生,走。”蒂娅娜笑着,头也不回地离去,噔噔的高跟鞋声音回响在幽暗的走廊。 第六章 笛力45号药剂 雕满银杏叶的金漆双桅船停在码头,蒸汽翻卷着,等待出发。 “吃过早餐了吗?”蒂娅娜叼着一根过分修长的木条走出船舱,那不像女士香烟,倒像祭祀时会用到的线香,比如寺院里的和尚看到你一副人傻钱多的样子走进来,就乐呵呵地说:“施主,现在上香,功德翻倍哦,购买我们的八星八箭尊贵无敌香,功德翻三十倍!” 隔壁寺庙和尚就会跳出来:“我们功德箱批发有限公司,啊呸,我们寺,早就放弃了不环保的实体香料,数据佛祖也能超度电子信徒!来我们这里,扫支某宝就行。” 嗯……跑远了。 来到甲板上,蒂娅娜手上还提有两个大手提箱。 “嗯,今天的海风很舒适,能恰到好处驱散夏日的炎热。感谢您邀请我到这里来看风景,我最近工作焦头烂额,正想站在甲板上看看海。”帕西瓦尔风度翩翩,拉开一个白色木椅请她坐在桌边。 “我们对你的神谕能力进行一个简单检测。”她漫不经心点燃嘴里这根奇怪的长木条,烟气很浓重。 “什么,现在?” “你以为呢,我让你过来就是为了看风景?”她笑了。 “呃,我还以为要走流程什么的。”帕西瓦尔谨慎地回答。 “你也许还不知道,我这次来这主要是因为莫里·约尔德的事情,上边有什么人觉得莫里不寻常。至于你,你多半是最近压力较大才表现出反常,真正的恶灵附体不会让你平白丧失什么能力,恶灵破坏意识很强,附到你身上,你们这一整个监狱都留不下多少活口。” 说着说着,她吐出一串精致的烟圈,:“你应该猜到了,举报者是草木皆兵的老奈罗,他,哈哈,他每天都要举报自己的一个同事,或是因为人家打饭手抖,或是因为人家拒绝了与他共进晚餐,我们都习惯了。” 意外之喜!帕西瓦尔没有想到应急行动组织是这样的态度,这小子抿嘴来掩饰笑容,他沉思一会:“那我的神谕能力呢?” “问题不大,你把这个药剂喝掉。”蒂娅娜拿出嘴里燃烧的木条放在桌上,打开手提箱,将一瓶冒出蓝色烟雾的气体递给帕西瓦尔。 这瓶蓝色液体表面充满不规则多边体气泡,嗯,怎么说呢,他们都有许多棱,可能“气棱多面体”这个称呼更好。 隐隐有球状紫色沉淀在杯底颤动。帕西瓦尔看看蒂娅娜·卡斯特罗,不敢不喝。他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一饮而尽。 它的口感就像是一杯灼喉的口服冰冻麻醉剂,多面体尖锐的棱划过他的舌头。舌头迅速失去味觉、触觉感知以至于他的牙齿只认为那是一块乱动的食物。咽喉黏膜被这些气泡的棱角划破,血腥气从渐渐浓重到突然消失——他的鼻子也失去触觉与嗅觉。 最后,球状沉淀滚进他的食管,一路像是一个喷氮气的火车,横冲直撞,冰冷刺骨。这东西把胃也冰冻后不久,帕西瓦尔动弹不得。 我会把什么都说出来的,我完了……完了……这是帕西瓦尔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挣扎。他好像被绑在那列喷着氮气的列车上,驶进意识黑洞,一去不回。 不知道过去多久,一只冰凉粗糙的大手拍拍他的脸,“醒醒,监狱长先生,你有麻烦了。” 帕西瓦尔只觉得头发上黏糊糊不知是什么东西,衣服也全部浸湿,脏的不成样子,浓烈的药水气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我是个敢为艺术牺牲的好演员,忍一下就好了,他心酸地想着。 蒂娅娜的刺青就在眼前,帕西瓦尔吓了一跳:“我,我这是……” “应急事务组事务繁忙,没有时间应付老奈罗每天对同事的无端指控。我本来想,你到甲板上做一个测试。开船之前就能结束。通过了赶紧回去工作。若是测试不顺利,再让你跟船去辖区研究所。可是……” 帕西瓦尔判断局势之后,认为对方还未识破自己的破绽,刚刚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出的回应是一些正常中透着反常的回应。 所以最好先不要表现出无知,而是应该像已经熟悉审问流程的本世界人一样。用已有信息,进行推论。 “看看我头上这些药水,情况不太好。”他嗅嗅自己的衣服。 蒂娅娜叹口气:“你对于教会历史知识和自己履历都了解的很清楚,可以判定是本人。可惜,你失去了神谕者应该具有的所有特征。这不是辖区研究所能处理的。你要跟莫里一样,直接进洛佩斯药剂与精神中心了。” 第七章 暗号正确 帕西瓦尔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收拾好一切旅行物品,直到再次回到船舱,一头倒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他还是迷茫的。 蒂娅娜的话不停在他脑子里滚动——成功回答了该知道的东西,但是,我只是知道个人履历啊,那可是场不短的测试。对于教会知识我一窍不通。怎么就认定我这个外来户是本人?帕西瓦尔脑袋里一百个迷惑。 “我可不是天命之子,我心里有数。”他对着窗口的一只海鸟轻声说,那海鸟的眼睛里有一种饱经世故的沧桑。 这只海鸟噗簌簌飞进窗户,突然张开尖尖的鸟喙,字正腔圆乃至有些矫枉过正地,用帕西瓦尔原来世界能听的懂得话,一字一句地说:“永-恒-长-眠-的-未-必-是-死-亡!” 什么? 等一下? “永-恒-长-眠-的-未-必-是-死-亡!”这只鸟又重复一遍。 帕西瓦尔慢慢地向四周打量,这船舱里边没有别人。 等到他终于发现,是眼前的鸟在说话,他的表情就有那么一丝耐人寻味了。 一人一鸟对视良久。 帕西瓦尔还是败下阵来,用自己的母语小声回答: “嗯,在那诡谲的万古之中,死亡也会朽为乌有。” 鸟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它的眼睛里似乎闪过更加智慧的什么东西。 “暗号正确!伟大的灵主,我的主人!钟寰宇之灵秀,毓万物之光辉!是您回来了!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比利弗·劳埃啊!您说过,会在这片海域归来,我控制了沿海大量海鸥,让他们对空间变化进行留意。真的等到您了!” “你是一只海鸥?能说话的那种?”对于这种离谱现象,帕西瓦尔见怪不怪,抬起手臂让海鸥落在自己手臂上。 “我当然不是,您忘了,我是没有实际形态的灵,可以寄生在任何物体上。只不过,这个鸟纲今鸟亚纲,鸻形目,鸥科,鸥属的小东西嘛,它是海鸥。” 帕西瓦尔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见过哪一只海鸥这样自我介绍,可谓是理性的,中肯的,客观的、一针见血、见血封……的了。(也许这个东西的主人是一位生物学家,对,还是从我的故乡来到这里的,也是老乡。) 但是保险起见,还是不要与一个未知危险生物同行。特别是,帕西瓦尔不知道如果骗了这小家伙,会有什么后果。谎言织的越大,骗的人越多,就越容易穿帮,穿帮后果可能越严重。 如果不是为了活命,帕西瓦尔连刚才的蒂娅娜都不愿意欺骗。他第一个公司让他立过人设,很遗憾,他没办法一直伪装,所以,这小子跳槽了。 “抱歉,比利弗·劳埃先生,你应该是弄错了。我不是你的主人。我可能与他来自同一个地方,所以刚才才能听懂你说的话,还会回答。但我敢肯定,我从未见过你。” 海鸥狡黠的、小小的黑眼珠一眨不眨。 “暗号对了,我们一定见过。” 比利弗蛮人性化地把一只翅膀放在帕西瓦尔肩膀拍拍他。 “不过,伟大的灵具有人类拥有的一切美德。我知道您是坚持不懈而笃定的,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所以,为了继续跟随在您身边,我决定给您看一样东西。” 它从嘴里吐出一段灰色的木条残骸。 “想不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瞧,这是刚刚那烟雾香燃烧掉下来的一小段,可以记录一部分被审讯的经过。” 看到帕西瓦尔的疑惑,比利弗急忙补充说:“这不是审讯证物,能记录完整过程的那段是这炷香尾巴上没烧着的部分。” “不是,我就是想问,什么烟雾,怎么就能记录审讯过程了。”帕西瓦尔有点发抖。 “你仔细看。”它示意帕西瓦尔把这块残骸用火柴烧热。一缕青烟缓缓飘出。 只见烟气变作两人一桌,人只有烛台那么大。烟气化作的蒂娅娜说话了。 “你喝的是沃波尔审讯药剂,1401年笛力·沃波尔所发明,被应用于精神麻醉医学。改良后就能让被审讯者自愿说真话。我们的审讯流程将会有这根烟雾香的参与,它的烟雾是见证短时间事件的良器。” 她看着桌上细长的木条点点头,“这烟味道也很好。我刚才就抽了一口,嗯,就一口。” “现在,开始做笔录,先问几个简单的问题。首先,终结之末教会曾经发表一篇重要教令,其中提到本教会的教会之树是?” 帕西瓦尔嘴巴并没有动,但是一股烟雾——一个嘴巴的幻影从他身上飘出来:“银杏。” “这条教令的发布时间?” “786年11月。” “每一任终结之末的教宗所戴金冠是雕刻什么样的动物,装饰什么宝石?” “秃鹫,它的羽毛是蜜蜡封存加固过的银杏叶,眼睛是黄色托帕石。” “还有其他代表装饰吗?” “还有报丧乌鸦羽毛与灰色珍珠制成的大氅。” 蒂娅娜又问了许多关于帕西瓦尔本人的问题,这影子都对答如流。 “……法学系毕业生吗?正确的答案。那么,你获得能力的原理与展现方式?” 那幻影沉着地说:“是终结之末的恩赐,我聆听祂的启示,颂念祂的恩德,才被赋予做祂使徒的资格。我通过月石浆点燃金色银杏叶以扞卫祂的威严。” “是的,这是月石、水与银杏叶粉末,你来向我展示你的能力,就把我的这条手臂变衰老。” 蒂娅娜从手提箱中取出金色小盏,把盛有纯净水的水晶瓶与少量月石碎片放在小盏旁边。 幻影化作两只手把这些器具拿起,把这些材料混合,但是,无论如何,银杏叶都没有燃起火焰,连烟也没冒出来一下。 蒂娅娜十分疑惑,从手提箱里找到一瓶新的液体,满意地说: “这是笛力45号试剂,它对神谕者最为敏感,碰到你就会蒸发的,还能让你更好的与神的意念沟通,放心——嗯?” 试剂从不省人事的帕西瓦尔头顶浇下,并没有好好变成气体,还把他淋了个落汤鸡。蒂娅娜又倒一点试剂在自己手背上,试剂迅速化作烟雾消失不见。 她有些担忧地拿出更多试剂,将他们一瓶一瓶倒在帕西瓦尔头上,可是没有一种产生该有的变化。 固态还是固态,气态还是气态,帕西瓦尔就像一个从未接触过神灵恩赐的普通人,呆呆的。蒂娅娜沉默几秒,突然坐下,在测试单上,颤抖地开始写字…… 【烟雾重现结束】 “你有什么目的?我绝对没说过那些话,还教宗,听都没听过。”帕西瓦尔揪住这海鸥的脖子,“你别想改口供坑害我。” “听……听我说咳,松开点啊咳咳。我答……的正确,这是救你!”帕西瓦尔松开它的脖子,又揪住翅膀。 “咳咳,我猜,您归来有一定可能是借助了某具别人的身体什么的,没准遭到盘问而无法回答,因此主动掩护。不过,连您的力量我也只学到皮毛,又怎么会这伪神‘终结之末’的花招呢?就没弄出来。” “那你离开,我确实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这的,我以前的事全忘光了,并且已经失去所谓的神谕能力,绝对与你那什么灵主扯不上关系。你再缠着我,我就——”帕西瓦尔卷卷袖子。 “您可别想甩掉我,刚才我为您做了伪口供,他们才相信您的身份。这事说出去对谁都不好。”看到帕西瓦尔已经露出放热水拔毛的决心,海鸥,也就是比利弗·劳埃,只能炸毛威胁。 “总之,我们一定见过,以后还要见面。”它威风地飞出船舱,消失在帕西瓦尔的视线里。 第八章 劫船 好,帕西瓦尔必须承认,他可能很长时间都会患上海鸥焦虑症。一看见海鸟飞过,他就奋力乃至疯狂地聆听对方发出的声响,既怕这东西会说人话,又怕这东西不会说。 会说,会引起蒂娅娜的注意。不会,他怎么证明自己只是普通人,然后摆脱这家伙呢? 说到海鸥,它们起码还有新鲜鱼可吃。应急行动组的随船厨师不知道在做什么,连着几天给诸位先生小姐呈上便携腌菜三明治。面包都发出酸味之后,蒂娅娜勒令他不准再敷衍。 但是大家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不是不想创新,他是真不会。 银线箭鱼明明新鲜肥美,却被做成又腥又糊的某种黑色固体,美其名曰“红酒吐司椒香炙鱼”。实际上,既不“红”也没“酒味”,又“焦”又让人想“吐”。 所以饥肠辘辘的帕西瓦尔仔细观察叉子上的鱼肉,并不敢下嘴。他评价道: “算不错了,感谢厨师先生的辛劳成果,只不过,一位绅士,还是应该保持体型,控制晚饭的……” 说时迟那时快,斜前方海雾中冲出一条木船,船上之人好似皮影戏一般,带着影影绰绰的轮廓越来越近,他们跳上甲板,身上破烂的衣袍随着海风飘动。帕西瓦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蒂娅娜的手下大喊一声:“有人袭击!” 帕西瓦尔,不,“帕西瓦尔”,他曾经演过一部收视率还不错的武打剧,多少有些底子。他一下子抄起那盘“红酒吐司椒香炙鱼”就扣在一个来袭者的头上,趁其招架遮挡,又搬起椅子收拾他下三路。踢腿弯,踢迎面骨,膝击,肘击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别指望他能有什么飘逸过人的武学招式,此时保命要紧,就打要害。 那家伙不知是慌乱还是卖个破绽,竟然连连后退。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讲什么,他手中不知材质的棍子不停挥动,可以说是没什么章法。 “什么东西,这棒子拿的,怎么跟个狒狒一样。成年狒狒都没这么傻,是还没断奶的小狒狒!”帕西瓦尔大声嘲笑对手,给自己壮胆。然后又抓住另一把椅子的凳腿往前投掷。 他对手拿着的小短棍放出一点热场的雾气飘到周围。帕西瓦尔战斗经验不足,还不小心吸进一口。味道难以形容,但是并未对他造成实际影响。要知道,这看着像是那家伙的主力攻击手段啊。 正在此时,对方仰头喝下一小管药剂,喝完,还真的缩小尺寸变成少年了。不合身的长袍也被他扔掉,露出里边颜色发白的皮革,破烂灰暗的衣物,贝壳装饰的腰带上挂着许多小瓶子和大小不一的匕首。 周围冲过来更多敌人,他们齐刷刷喝下药剂,变成孩子,还拿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作为武器,边唱边跳,念念有词与他对阵。 可是,这些家伙谁也没有施展出一个有效攻击,反而因为身材差距被帕西瓦尔兜头就打。那些花花绿绿的光彩、烟雾、声响,到了帕西瓦尔身上,和他拍戏时的特效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千年的绿幕,你跟演员玩什么实际伤害? “好孩子,说你是小猩猩,你还真的变小了!”帕西瓦尔扔掉板凳,直接对这群孩子饱以老拳。打着打着,其中一个衣着稍微整齐些的大惊失色,不知说了句什么语言。 他的手下们纷纷掏出几颗东西,摔至地上,制造出臭鼬一样气味的烟雾,帕西瓦尔倒是没受到实际伤害,但是他的鼻翼实在不能忍受,只得由着这些家伙且战且退,跳海潜逃。 蒂娅娜不愧是应急行动组领头人士,迅速冷静下来,拦住还要追击者,急忙抽身回看船舱里的囚犯莫里·约尔德。幸好,他还在这里,并未被劫走,似乎仅仅是受到惊吓,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看看他们的穿着,似乎是近海海盗。但是奇怪之处在于,这条航线上的海盗早就被帝国政府肃清过,理应十分安稳,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蒂娅娜放下她那把威力强劲的十字剑,边擦拭身上血迹边紧张地戒备周围海域。 “我却觉得不是海盗。”帕西瓦尔也定定神,推测说:“他们喝下的药剂有反衰老或者说是提振生命力的作用。这应该是针对我的能力做出的应对。可是,作为一位监狱长,必须守好‘囹圄’,我三年没有离开过岛屿。这次如果没有内部走漏消息,寻常海盗也不会特意针对我的能力想出对策。” 他回忆一下,接着说:“他们喝下的药剂,规格完全一致。瓶子样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有能力批量采购或制作制式药剂的那些特殊部门。” “可是他们显然没有料到,你已经失去神谕能力,完全是个普通人了,喝药变成小孩简直是最大的败笔。” 蒂娅娜想起刚才“小孩子”们与帕西瓦尔的战斗,刚要松一口气,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可是,刚才他们对你施加的神谕能力同样没有任何作用,这怎么可能呢?” “施加神谕能力?对啊,我似乎成为了一块绝缘呃,石头,那些神的恩赐,神的语言,神的意志,神对信徒的眷顾,都与我无关。” 之前在没有超自然能力的世界,一切,都多么正常。帕西瓦尔很难突然适应这里人民纯朴好客,先礼(法攻吟唱)后兵(物理敲打)的思路。 他意识到,那些攻击自己的、五彩缤纷的光线和烟雾或许不仅仅是气氛组。而自己,也不仅仅只是抄起个板凳就开打的小混混。 但是,不清楚电力在这里具体的发展高度,尽量不要随意提起“绝缘体”。好在他看过几本老神棍笛力·沃波尔的书,临时扯出一些神学名词还是不在话下。 “他们如果不是劫财的海盗,又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会这样轻易退走?就像是故意来送死,试探一波赶紧离开一样。如果是洛佩斯的那几伙人,又会有什么深意?”蒂娅娜陷入思考,她嘴里又叼着一根细长的木条慢慢品鉴,这下帕西瓦尔也知道那不是正经香烟了。 “偷吃……不,偷抽审讯道具是不是不太……” “你看见了?” “没有,失去神谕能力之后,我视力有所减退。”帕西瓦尔知道,自己大概率能免疫法攻,但是,蒂娅娜手边那把十字剑的物理震慑作用还是很强的,嘿嘿。 第九章 凭空消失 帕西瓦尔在一个直立液体胶囊舱内部醒来,嘴上带着氧气面罩,身体一丝不挂,周围温暖的透明液体可能是水,除去耳朵里哗啦哗啦的流水,他还可以感受到机器运作的有节奏的嗡嗡声,那些声音与他心跳的频率基本一致。 隔着玻璃,他能够看到一切。(当然,外边的人也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他。) 银杏叶状的巨大枝条灯管提供丰富的照明。形状可怖到他不能猜出用途的器具就放在房间对面的落地柜中,有一个家伙长的像刺猬和电锯的后代,帕西瓦尔看到它就感觉到了皮肤的刺痛。 落地柜前黄色、蓝色等不同工作服应该代表这些研究人员的特长、身份与地位。他们胸前的纹章也隐隐暗示这一点。 或浑浊或清澈、或浅淡或浓重、或分层或沉淀的液体分门别类放置。那些拥有不同颜色的水晶、月石、锆石制品或高或低,与银冷杉、金、银等装饰共舞,成为最好的容器。它们距离帕西瓦尔很近,几乎只在他玻璃仓跟前。 左侧面的墙是一整面镜子,右边有一扇窗户,从那里可以看到茂密的七叶树与银杏树,树叶之间住着几户灰雀,在洛佩斯本地这种鸟最多。 帕西瓦尔看到那些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的灰雀,又想到海鸥,忍不住猜测比利弗·劳埃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就见两位蓝衣姑娘抱着一大摞资料向玻璃仓这走来,他立刻闭眼装作睡觉。 可是那两位姑娘可没打算让他睡觉,她们正要把一个诡异的事情扔进他脑子呢。 “天哪,那家伙是鬼魂。刚才我听珍妮弗说,刚才在咱们中心大门口,他就在她眼前,呼一下就没了,许多本来就有脑部疾病的患者不能受到这样的惊吓,医患都在慌张吵叫。门口乱成一锅粥,还发生了踩踏事故。那么多警卫,到现在也没找到他。” “这个莫里·约尔德,简直是怪胎中的怪胎,我的手都在抖!可怜的珍妮弗!她不会因为看管不力被停职。大门口到处都是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患者凭空消失也不是她的错啊。” 莫里·约尔德失踪了? 不是跑掉,而是白日蒸发。走近科学能拍好多集都找不出缘由的、有众多目击证人的凭空消失。很可能不是他自己自愿消失,因为他的能力不支持这样耸人听闻的逃跑计划。即使是把自己变成猫,也不会是“呼一下就没了”。(当然,我们并不知道他能不能对自己施法……) 这会不会与之前假海盗劫船失败事件有关? 帕西瓦尔猜想最近几件事的联系,装作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向两位女士。然后又适当表现出对自己一丝不挂的惊讶、害怕与羞怯。对方是研究员,肯定司空见惯不会在意。但是自己本来的形象是一位冷硬保守的绅士,如果没有反应,或者还大大咧咧展现自己的身体,就有鬼了。 是的,在演戏时,帕西瓦尔一般不考虑真实的自己的感受,或者真实的自己本来面对这件事会怎么处理,他只在意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会如何反应。所以无论是什么条件、什么场合,他总是贴合角色,还能提出让导演惊艳的改动方法。他从不怕为艺术做出牺牲。 正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位让帕西瓦尔觉得相当眼熟的金发老奶奶,眼熟到他不敢认。 “年轻的珀利先生,你醒了,昨天休息的如何?”满头卷曲金发皮肤白皙的女士踩着高跟鞋优雅的走到玻璃仓跟前,敲敲玻璃,紧接着她对那两位蓝衣服女孩轻声说“把他请出来,让他穿好衣服。”她声音很慈祥。 帕西瓦尔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几天里,也没有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士啊。等等,倒是男士,他见过一位—— 时间拉回到昨天夜里10点45分,帕西瓦尔刚刚进入这间诊室。 “姓名。” “帕西瓦尔·珀利。” “出生日期。” “1424年5月29日。” “曾经患有其他神学层面的精神类疾病?” “没有,我此前一直十分健康正常,笃信‘终结之末’,我的身体和精神都遵守公序良俗甚至可以说是循规蹈矩。” “别紧张,你是位精通法学的礼貌绅士,但我们这里不对曾经违法的可怜患者有任何歧视。” “谢谢,我只是不太习惯这种问话,毕竟我从前扮演的一般是桌子对面的角色,而非桌子这边的被审讯者。” “没关系的,先生,请进行病例描述。” “完全失去‘枯萎之殓能力’,并且其他人的施法也不能对我发挥作用。” “好的。”这位年事已高的研究员把卷曲细碎的金发撩到耳后,扶一扶自己的银边水晶眼镜,帕西瓦尔这才留意到,对方还一心二用,阅读患者过去的体检档案与一封看着像检举信一样的东西。 “明天所有与你这些奇怪病状有关的信息都可以收集完毕。今天我们只需要做好入住登记就行,现在,要不要来一杯淡马提尼?我看资料里说你喜欢这种酒。正好这里有。”老人和蔼地说。 “嗯……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在研究中心?酒精不会影响后续研究吗?” “说到后续研究,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的主治研究员,卢卡斯·加西亚,也在洛佩斯药剂与精神中心担任常驻教授。你确实不应该摄入任何酒精,但作为同样喜爱美酒的朋友,我允许你尝一尝这东西。”老人笑的更加和蔼,好像帕西瓦尔是他的亲儿子。 如果帕西瓦尔能更警惕一些就好了,可惜他当时只知道笛力45号试剂不能乱喝,并不知道,这带着银边眼镜衣冠楚楚的老家伙,竟然是笛力有力的学术对手。 马提尼一般是金酒作基酒,佐以味美思、柠檬、绿橄榄。这杯液体有类似淡马提尼的味道,辛辣清爽,酒精味很淡,精致高贵,气味芬芳。 (为什么说类似呢?因为,这杯味道醉人的安眠剂中不含有任何酒精成分,但它有关于卢卡斯的知识产权问题。所以作者不能把制造方法真的说出来。) 好几位蓝衣护工立即走进来,把意识渐渐消散的帕西瓦尔抬到病床,将奇怪的仪器放在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机器的轰鸣声随着他的心跳响起…… 【回忆结束】 帕西瓦尔把脑子里的那位先生与现在自己看到的这位戴着眼镜的女士相比较。岁月已经在她容颜上留下痕迹,但是,却不能凋零她丰富多姿的灵魂。这女士难道是昨天那个老卢卡斯的姐妹? “今天你要叫我卢克西娅女士,不过,明天我就会变回卢卡斯。唉,人老了,总是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能力,习惯就好。”她没有在意帕西瓦尔惊讶到到能塞下一个鸡蛋的嘴,若无其事地说。 “嗯……卢克西娅女士,请问,我的状况有改善或者治愈的可能吗?”帕西瓦尔一边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安与紧张,一边穿好病号服。 “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她指挥着护工们把一个头罩扣在帕西瓦尔的脖子上,这东西可以让他的嘴巴不能合拢。他们再将他手脚固定于病床。 “您直接讲,我能承受。”帕西瓦尔模糊不清地说 “坏消息是,我们昨天趁你昏迷,呃,我对此事道歉。”她笑着说,“趁你昏迷,我们从已知可以引发你这种情况的原因中进行测试,你不符合任何一种。好消息是,本中心所有研究室的教授,都对你很感兴趣,医学界可能会命名一种新病症。” “以我的名字命名?”帕西瓦尔对自己这种待遇哭笑不得。 “你最好祈祷是用医生的名字命名,这一般代表,他或她治好了你。”卢克西娅不失风趣地回应。 “哈—哈—哈,这真好笑。”帕西瓦尔干巴巴笑了三声。 “这是我自己研究的深度睡眠药剂。因为已经提前知道你的特殊情况,所以我并未尝试对你进行通灵或催眠,而是采用对待普通人的方法,让你喝一杯‘酒’。我的制药水平,可比冷漠没人性的老笛力强多了。他那东西,魔鬼都不敢喝。” 卢克西娅骄傲地笑着,把一杯“威士忌”倒进神色惊恐的病人嘴里。 “别怕,只是一个基础检查,一会做记忆测试时我们会唤醒你的。” 第十章 德米特福音书 多年以后,面对纸外之人,帕西瓦尔·珀利先生依然会回想起卢卡斯教授帮他义正言辞阻挡那帮学术疯子的下午。 他或者说是她,让帕西瓦尔到达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不必跟着别人的安排走。可以跑到自己角色已有样子的边缘,自由地呼吸外边的空气。 哪怕隔着一层可悲的铁笼…… 【洛佩斯药剂与精神中心,病人管理档案,第ii阶段测评】 【保密程度:待定,在第iii阶段结束前不予评级,亦不准开放】 【填写时间:1453327】 【姓名:帕西瓦尔·珀利】 【年龄:28周岁。】 【进入本中心日期;1453325晚间】 【职业:“囹圄”监狱长。因为特殊职位和工作经历,他一直暴露于“终结之末”及其他正神邪神的注视下,我们不得不小心应对。】 【病症表现】 i初到本中心当晚,已排除异脑症与精神分裂等七种已知病症。 ii另,举报信陈述有记忆力衰退问题—— 经过检查,应该为压力所导致,病人记忆事物的模式、流程都健康运作。记忆测试反映出他思维敏捷,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远超常人。 iii神谕能力丧失问题 我们将从神的恩赐,神的语言,神的意志,神的表征与内在,神的眷顾,他本人在精神介质层面的游离态反应这六个方面对他进行测试研究。使用控制变量法来排除各种因素。 …… 卢卡斯正在写这东西,帕西瓦尔偷偷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那些倒着的文字。他很高兴自己通过了这个所谓的记忆测试,现在也没有“海鸥焦虑症”了。开个玩笑,帕西瓦尔的意思是,他昨天刚与附身在一只灰雀上的比利弗·劳埃进行了友好交谈。 是这样的,帕西瓦尔声明自己绝对与对方追随的“灵主”没有半点联系,还告诉他如果一定要跟着自己,等发现自己真不是,它可别后悔。 这只灰雀发出劳埃的声音,欣然接受。 于是,帕西瓦尔很可耻地请它一同参与记忆测试,它在窗外偷看答案,然后分别通过鸣叫一声,鸣叫两声,扑闪翅膀,歪头来分别表示到底是a、b、c还是d。 当然,帕西瓦尔没有全抄,100道题他故意错了两道,拿了一个98分,以免结果太假。 “好了,不许偷看档案,现在穿上这身长袍,跪到这个垫子上,拿起这本书,随便翻开哪页朗读一段。跪端正些。”变回男性声音与外表的卢卡斯发现帕西瓦尔眼神瞥来,便合上管理档案,把一本旧暗发黄的福音书塞到这位患者手里。 帕西瓦尔面前的地上被画着一个巨大的奇怪图案,外边框风格有点像是阵图或魔法师的什么诡计。纹路复杂华丽。内部似乎是一个抽象的人头,颜色深沉绚烂,气味是许多陌生材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令人感到莫名恐惧和莫名期待。 他看看那焦黄发脆的书页深吸一口气,随意打开中间某一页,页标告诉他,这是德米特福音第12章第六小节,他用低沉的声音朗诵起来,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虔诚: 【终结没有离开这,祂对那商人说;“信任的结束是因为你的心思狡诈,不是因为你的银杏果缺斤少两。】 【祂的众多门徒围到祂身边,一起看着这商人。】 【德米特做事缜密,他把商人的称翻过来,发现一大块磁铁。】 【那商人害怕极了,他痛哭流涕。表达自己的愧疚。】 【哦,先生,我没有坑害你们的心思。只是我的孩子发烧烧的厉害,我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凑齐给巫师的钱,没有钱,她不会来为我的孩子跳舞驱邪。我们的小镇许多人都售卖银杏果,我把价格升高又会导致滞销,无人问津,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终结态度很温和,祂问自己的随从们,这事应当如何处理。】 【弗里斯立刻说,应该把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告诉小镇的所有人,好让他从此不能再骗人。】 【终结笑着不语,看向德米特】 【这位向来保有同情心的门徒回答道,我们应该去看望他的孩子,如果合适就把我们的药品留在这里。而不是放任所谓的巫师跳舞来治疗。】 【嗯,解铃还须系铃人,终结满意地点头,然后问,那孩子的父亲又该如何?】 【德米特说,铃已解开,谁还会想烧断系着结的绳索?】 【……】 又往后朗读三个小节,卢卡斯才示意他停下,并且把一大桶可能是圣水的液体倒在他头上,给他洗了个冷水澡。 帕西瓦尔冻的直哆嗦。 卢卡斯看着他摇摇头,小声对做记录的护工说:“未明显表现出烦躁不安与抗拒厌恶。未明显表现出对终结之末的强烈痴迷或者对门徒语录的极端倾向。未引起终结之末或德米特的任何回应。我的判断是……”后面声音越来越低,帕西瓦尔不再能听到。 卢卡斯又带着护工们布置了几个其他神谕阵图,拿出好几本来自不同教会的不同福音书、问道书、启示录、箴言记等等给他朗读,让他把各种各样不同的材料放进嘴里、吸入鼻腔、撒在头顶,得出的结论大同小异。除了帕西瓦尔,每个人都既疲惫又迷惑。 “太奇怪了,我26岁来到这中心,好几十年,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卢卡斯捏捏酸痛的肩膀,一边在档案里记录道: “以‘最初’之繁茂,不能遮蔽;以‘极值’之高耸,不能承载;以‘终结’之黄昏,不能埋葬;以‘颠覆’之明亮,不能看清,以‘畸变’之诡谲,不能更易。现在的他,只有一点能与神学扯上关系,就是:只有来自地狱的魔鬼,才不能被任何一位神灵所感化。” 他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就放下笔,凑近帕西瓦尔,神情复杂地说:“唉,不过我们都清楚,那些邪恶的家伙,他们容色绝代,以此引诱迷途的旅人走向万丈深渊。他们狡诈多谋,以此欺骗无知的羔羊掀起腥风血雨,以你这张能让小孩不敢哭的脸和稚嫩愚笨的表现,显然不足以达到。” 听到这种评价,即使以帕西瓦尔影帝级的脸皮,也拿不准此刻应该做出什么回应。他只能就像一个小学生,乖乖坐在病床上,等待这位教授下一步的指示。 卢卡斯把更多话写在档案中,从帕西瓦尔的位置看,可以猜到这是一片洋洋洒洒的大作。 这位教授发现一整页也不够写,便叹口气,然后颤巍巍走出检查室。 不过,很快帕西瓦尔意识到,墙这边有镜子,墙那边似乎有很多人在盯着自己。而且,这群观众并不安静。 “卢卡斯,呵,卢克西娅,你不会是女人的衣服穿久了,忘了自己是男人了。瞧瞧你这妇人之仁,就应该对他用刑,狠狠给他喝几壶欲仙欲死的销骨药水,骨头软化之后,他肯定什么都交代了!”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声音很大,以至于帕西瓦尔能清楚地听见。 “卢卡斯,我不认为我们应该继续测试这方面的东西,只要他内心不虔诚,什么祈祷活动都不会有回应的。我们应该试着把他的脑子切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这个声音怪渗人的。 “不是,你们两个说的都不对,我觉得应该先让他试试左轮打赌的威胁,一般这样就……” 那些千奇百怪的方法,像苍蝇一样从这些疯狂的家伙口中飞出来。 “我们不应该这样大声讨论病人的病情,大家到这边来,不要影响他的心情和精神状况,听我说……”这是卢卡斯的声音,他不知道做了什么,很快帕西瓦尔就不能听到对面的声音了。 至少两个小时之后,疲惫的卢卡斯教授推门回来。他不无愧疚地说: “帕西瓦尔,孩子,从明天开始,我们可能需要试试一些其他的治疗方法,”他压低声音,“不然,我的同僚们就会迫不及待冲进来把你大卸八块了。你知道,在这个地方,什么人都有。” 第十一章 出院 【洛佩斯药剂与精神中心,病人管理档案,第iii阶段测评】 【保密程度:待定,在第iii阶段结束前不予评级,亦不准开放】 【填写时间:1453328到43】 【姓名:帕西瓦尔·珀利】 【年龄:28周岁。】 【进入本中心日期;1453325晚间】 【职业:“囹圄”监狱长。因为特殊职位和工作经历,他一直暴露于“终结之末”及其他正神邪神的注视下,我们不得不小心应对。】 【方案与实施】 1)天堂与地狱实验 由未信仰任何宗教的造梦师为他编织各个常见宗教的“神国”(天堂)梦境和常见“惩罚地”(地狱)梦境,以观察其反应。 【表现:被实验者对神国惊叹并赞扬,对地狱畏惧和厌恶,但是也流露出不相信它们真实存在的质疑,总体表现无异常。】 2)回忆实验 重新进入“终结之末教会”,令其再度参加与当年教会福利院举行过的相同的灌礼仪式,以期唤醒他对于神谕的记忆。 重新让他接触与自己能力有关的非凡材料,观看与自己相似的神谕能力者的施法过程。 【表现:被实验者积极配合灌礼和回忆,但是依然没有重新找回自己的能力,他十分愧疚。】 3)应激实验 用巨响、浓烟、疼痛等等手段强制唤醒刚刚入睡的患者,并随机颂唱各种正神教会与邪神教会的颂歌,以判断应激状态下他对社会的危险性与基本是非观。 【表现:被实验者在前两次被唤醒时显示出惊慌不安,但是之后都从容应对。对于正神教会欣然接受。面对邪神教旨,主动要求停止颂唱。但遗憾的是,由于精神的高度紧张,最后他陷入绝对失眠,本实验无法继续进行。】 4)道德与非德实验 ……(实验的具体内容被涂黑)【实验途中被卢克西娅(卢卡斯)教授终止。】 下面有几个匆匆写上去的字:【被实验者表现出善良、诚实、信任、乐于帮助、拒绝伤害、反对与竭力阻止暴行等等美好品质。】 还有一行,太过潦草,难以辨别:【即使实验本质是欺骗的,也依然能看出……的道德水准。……不应该轻易地用谎言来测试人类种种最可贵的品质,这是一种对人性的消耗。】 5)规则实验 实验内容为……(被涂黑)【本实验由于严重违反现行法则中的禁令,在教授讨论时未被通过,所以并未实行到患者身上。】 “所以,什么意思?您就打算给我看这个,然后找个借口把他领到我们应急行动组去?”半脸刺青的飒爽女士看着卢卡斯递来的这份档案,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有办法,蒂娅娜,一直负责与你们对接异常情况的只有我,但是,只要珀利还在这一天,我就很难拦住那些同僚的爪子。珀利的能力、他的工作、他的尊严……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谁都不应该继续伤害一个对社会没有威胁的绅士了,你也许可以帮他一把。” 帕西瓦尔就在一旁静静听着,对这位老人产生了莫大感激与敬佩。 “哦,这样吗?我们那正好有些很琐碎的工作正在招人手,大不了等风头过去再让他自由离开。以他的学历和工作经验来看,这其实是屈才了。只是,我要想想从研究中心接走他的理由……”蒂娅娜立刻听出机窍,欣然答应。 “也许,可以让他参与最近接二连三的‘畸变’信徒失踪事件,我没记错的话,从珀利刚来这里到现在,算上莫里·约尔德已经发生三起……对?”卢卡斯轻声说,他看看四周,似乎是不想让别人听见。 “没有这事啊……等等,他们确实都是’畸变‘信徒。可是,您是怎么想到的?”蒂娅娜表情严肃许多,“另外,帕西瓦尔不算是第一起失踪案的目击人员,只能说他接触过之前押船劫囚事件,并且他在之前管理过莫里·约尔德。研究中心能因为这些放他到我这里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总觉得这些事背后有什么更大的图谋。嗯——关于怎样让他离开,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运作得当就好,这孩子没有坏心眼,我们可以帮他,先演一场戏。” 卢卡斯刚说到这,突然愤怒地指着蒂娅娜,大声喊道,“我告诉你,我们还有11个实验没有做完!我绝对不会允许你们把我的病人从这里抢走的!他必须待在这里供我们研究!你这个冷血的、愚蠢的、自私的应急组长!还有你头顶那些脑子里只有权力和金钱的蠢货!” 蒂娅娜心领神会,也官僚气质十足:“首先,不允许你藐视军方与帝国政府!其次,应急行动组有权调动一切与案件有关人员,不受任何限制!最后,我已经给了你一个星期的时间研究,你们这些十足的傻瓜,没有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反馈,甚至没能弄清楚他为什么会得不到神的回应,你等着,我明天就把证人提走!” “我们怎么没有提供有价值的反馈?你手里那本37页厚的档案都是我亲手写出来的,难道它们是厕纸吗?” “你写的这些东西,狗屁不通,全是废话,甚至有非法伤害证人的嫌疑。如果被我发现帕西瓦尔身上有不可逆转的创伤,我将会凭借应急行动组身份向你们中心提起诉讼!” “哦呵,作为中心常驻教授,我26岁来到这里,勤勤恳恳工作了50年,你竟然质疑我的学术水平!还提起诉讼?是谁发现辩护律师的漏洞,成功找到足以把德·霍恩海姆那个疯子送进大牢的证据?那时候你说什么来着,啊?感谢您的鼎力相助,您简直是学界泰斗,洛佩斯精神研究界的的希望!” 这两位唾沫横飞,不知疲倦,以至于越来越多人赶来看热闹。 帕西瓦尔发现,自己可能高估了卢卡斯教授的那些同事。他们听到吵架,纷纷溜到附近围观,可是谁也没有这位斯文的老人一样的胆量。蒂娅娜离开时,狠狠瞪他们一眼,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还为对方让开路,就像一群安静的羔羊。 第十二章 所谓衣食住行 我们的监狱长……对不起,是前监狱长先生不知道卢卡斯最后如何劝服他所有的同事,才让他获得了“对社会无危险性,可以出院”的一致通过,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能媲美武侯“舌战群儒”,是个大场面。 现在他将第一次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能住在哪,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他的生活,他所看过小说的主角,可很少有这样悲惨的待遇,那就是……一无所有。 不是物质意义上的,他之前在“囹圄”工作,还有少量存款。是另一种很难描述的东西。 他提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从洛佩斯药剂与精神中心的正门迷茫地走出来,一切的一切在他面前好像都走马灯一般跑动。 那些喷着响鼻的疲惫不堪或精神抖擞的马与马车夫从他面前呼啸而过,一路留下汗水与草料的混合味道。 那些拿着手杖的垂头丧气或志得意满的绅士与小姐从他面前翩然走过,一路留下故作姿态的高谈阔论。 那些雕着圣像的古典优雅或精致繁复的教堂与商铺从他面前不断闪过,一路留下人类对神的博弈与顺从。 如果说,那些在“囹圄”屈度一生,最后出狱的人是感到被时间之手掐住脖子,那么帕西瓦尔现在感觉到的,就是陌生空间对他的强烈压迫与震撼,这种来自环境的剧烈的疏离感,让他只想一头撞到路边的柱子上。 “帕西瓦尔·珀利,对?褐色头发与眼睛,嗯……样貌平平,气质吓人,组长让我来接你。太好了,你一看就是能应对好那些无聊咨询者的人。”正在帕西瓦尔发呆时,一个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了,她说话又快又响亮。 “哦,我听说,你完全失去了你的本领,是吗?”看到帕西瓦尔没说话,这个快活的姑娘也不介意,“那我这位乐于助人的骑士就勉为其难帮你拿一下行李箱好了。”她把箱子抢到手里,然后把自己嘴里叼着的棒棒糖塞给帕西瓦尔:“瞧你,跟只傻乎乎的灰雀一样,帮我拿着糖,要不然显得你太没用了。” 帕西瓦尔这才愣愣地握紧那根糖:“抱歉,请问你是谁?” “哎,维卡,维罗妮卡·博斯克,这是我的徽章,我不是骗子,快走,快点。”她的深红色头发绑成双马尾,发尾的弧度很灵动。 洛佩斯菲尔德是一个被银杏叶染的金黄的半岛,在她怀抱中的渔港不计其数。每到落叶时节,那些金黄色的精灵就伴着打渔归来的满船歌声翩翩起舞。 坐蒸气船从帕西瓦尔曾经任职的“囹圄”监狱到这里有两三天左右,在洛佩斯菲尔德周围,这样的疗养式监狱不止一个。 你应该猜到了,洛佩斯药剂与精神中心是那些囚犯应该被如何处置的评估地。它也承担一部分科研作用,并且通过在监狱附近设置的小研究所来保持一定程度上的信息共享。 应急行动组,是负责紧急情况的发现与处理。他们与洛佩斯中心配合默契,共同保证秩序的运转。 就在我试图解释本地司法执法等机构的情况时,维罗妮卡一直在喋喋不休。 “你需要先去租一个房子住下,我们那里不提供队员们的住宿,不过,我可以给你几个建议。我知道你之前有一份工作,所以就没有考虑贫民窟那些充满老鼠的临时窝棚。”她一边带路一边解释道: “从这转过去是约克大街,害,不太干净,治安也马马虎虎——总要给不太富裕的家庭一点生存的机会,是不?第一个选择是这种公寓一类的合租屋,常年租住的话,一个月只需要120到160个散特,人家都收铜板了,你还要求什么呢。” 帕西瓦尔跟着维卡走进一间小小的公寓打听情况,它没有独立盥洗室,即使是其中空间最宽裕的三个小房间,也挤着两大家子二十多口人。孩子满屋跑。房东太太的意思是,现在住房紧张,如果帕西瓦尔要住进来,就需要让那两家人腾出一个房间给他。如果给的很多,把他们都赶出去也行。 赶出去……帕西瓦尔打量这满屋子的原住客。 那些很小的孩子看起来都一样,挂着鼻涕,穿着不合身的浆洗褪色的衣服,拿着缺胳膊少腿的布娃娃和盘出包浆的木头士兵,赤着脚跑来跑去。稍微大一点的,已经和母亲一起做洗衣工赚钱,他们看人都略微低着头,从上眼皮往上看。教会公立夜校的识字卡片磨损的很厉害,却被精心整理好摆放在窗台上,不知已经在多少孩子的小手间传递。 “怎么样?这个要租吗?”维罗妮卡适时地问。 “这里距离应急行动组大约多远?”帕西瓦尔这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不应该暴露自己不了解这个位置,可能引起怀疑,谁知道原来的监狱长有没有因为办公务去过那里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问题,从这里去我们那,走路大约一个半小时路程,肯定需要坐马车,如果算上这个费用,这最便宜的方案优势就不算太大了。居住与通勤体验肯定不怎么样。” 帕西瓦尔看着那位母亲肿胀的关节和她脚边的几大盆衣服,想了想:“我们还是先看看下一个选择。” 他们坐马车来到另一条街道,马车上窗口有帘子,帕西瓦尔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他不敢表现出对这个城市过分的好奇,也不能像个孩子一般随意问东问西。一位已经28岁的、出身不太好但是凭努力获得高等学历、还在海岛监狱沉淀过三年的绅士不应该有那些举动。 幸好,鼻子和耳朵也是良好的信息接收器。 约克大街菜叶泔水的味道与粗鲁的对骂渐渐消散,先是劣质香水和香烟的刺鼻气息与暧昧的呼唤,然后是海鲜烤熟的浓烟与滋滋作响,最后,穿过一片清新的磕磕绊绊的土路,马车停在寂静无声的小径,郁金香和薰衣草混合的味道涌入他的感官。 “我打算出租的这个房子有4个大卧室,有厨房和足够容纳20个人一同用餐的餐厅,待客室、盥洗室,衣帽间,吸烟室和书房,当然,您需要请佣人的话,这些房间您可以自由分配。院子里还有一辆闲置的马车和一个漂亮的郁金香大花园。像您这样的绅士,就应该来一栋这样的房子,可以请许多人一起来,弄一个很不错的聚会。” “太太,这是我朋友,他之前不住在洛佩斯菲尔德,所以不太了解租房情况,我们需要问一下,价格是多少呀?”发现帕西瓦尔正在欣赏华贵的银杏树吊灯和镶着月石的衣柜,维罗妮卡主动问道。 “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这位先生一看就是高贵的绅士,应该不会做出还价那么有失体面的事情,所以我也不会收太多,一个月八个皮斯托(一种制作精良的纸币或金币)就够,如果您直接租一年,我可以降到每月六个。” 我就这么不体面,我连还价的勇气都没有,帕西瓦尔不得不承认,这个价钱会要老命。 因为“囹圄”提供住处,原来的帕西瓦尔先生拿到的工资大多都寄给了教会福利院。他的可用存款不太多,在五十皮斯托左右,不到非用不可的时候不能这样随意挥霍。 帝国主要钱币有三种,刚刚的散特是铜板,维罗妮卡用一个铜板买了一小把棒棒糖,但问题在于,巴里亚(银币与纸币两种规格)与铜板是一换十四,皮斯托与巴里亚是一换十六。其他是更小的铜板,这类零钱按下不表。 帕西瓦尔估计,如果在应急行动组工作,并且只是做一些琐碎且没什么危险的文职,他一个月也就是五张皮斯托。 “谢谢您的好意,这是一间完美的房子。我还要再去看看下一家的情况,您知道,一位绅士必须要综合考虑再谨慎决定。”他放下浓酽的手工红茶,脱帽致意。 于是这位房东女士送给客人一些散发着香气的家作糕点,礼貌地将他们迎出去。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帕西瓦尔感慨地说。 “抱歉,我事先并不知道你的经济情况,所以带你看的这两家都不太合适,不过,还有一家呢。那里跟我和我朋友租的差不多,稍微小一点,不过,我想你自己住应该不会介意。”维罗妮卡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的,你想的很周全,我还要感谢你帮我节省了很多时间。第三家是什么样子的?” “你看看就知道了。” 维罗妮卡带着帕西瓦尔左拐右拐,来到一条人烟不是很足的荒凉小道,路口的牌子告诉他,这是迷迭香路。 沿着迷迭香路一直向内走,每一家都有明显的居住痕迹,一直走到接近路的尽头,32号的位置。 维罗妮卡敲敲门,一位看上去十分健谈的老妇人立刻把门打开了。 她不迭地说: “先生,你瞧瞧,整个洛佩斯菲尔德最干净的房子大概就是我这里了。哪怕空着的时候也每天打扫,热水随时可以用,报纸邮筒也订好了。最好的是,十分安静,平时没什么人打扰。”这位太太把他们带进门厅不遗余力地推销。 “这有两层吗?”帕西瓦尔看着楼梯问。 “是的,刚进门有一个小花园,还有马厩。但是马车就需要您自己租了。楼下有厨房、餐厅,盥洗室,客厅不太大。楼上有两间卧室,一个小阁楼带着阳台,可以作为书房。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见帕西瓦尔有些犹豫,房东太太立刻做出表示:“本来嘛,我租给别人,上来先要价3个皮斯托再慢慢商量。既然您是一位这样英俊不俗的先生,您每月给我2皮斯托,一次性付半年怎么样?” 英俊……算了,我心里有数,帕西瓦尔腹诽几句,看向热心的维卡。 “维罗妮卡,你觉得呢?” “有点多,不过,既然报纸和水什么的都准备齐全,那就没什么说的。” “这里距离我们工作的地方大概还有多远?需要雇马车吗?” “不必,就是像乌龟一样散步,二十分钟也到了。”维罗妮卡不知怎么的,笑的有点不正经,好像这话另一层意思是,让帕西瓦尔跟乌龟赛跑,她更看好乌龟。 “那就这里,我什么时候去报到?”帕西瓦尔装作没有听出来这一层。 “就这,明天早上八点,”她边笑着边把一张字条递给他,“不见不散。” 第十三章 失踪案 你们两家挺会做生意啊。帕西瓦尔不出声地读出他面前的两个招牌,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只见左边的招牌写着:“迷情876”,上边装饰着粉红色的绸带。芬芳的麦芽与葡萄香气飘出来。带着兔耳朵的妙龄女士进进出出,她们穿着9世纪血族爱德华王室统治时期,古堡里的那种流畅奔放的女仆装。 (咳咳,我的意思是,那个时候风气不像现在这样保守。)她们展示着青春的美好,柔声呼唤绅士们前来光顾。 而右边的招牌,就像是一个最尖刻的批评家所能想到对左边最好玩的讽刺,它写着:“婚姻调查与挽回咨询所”,下边一行小字“先生太太们,要勇于抓住你们的幸福。”黑色底框,白色字体,充满幽怨。 作为一位“正经”的绅士,帕西瓦尔当然是走进右边那一家了,这是昨天维罗妮卡给他的纸条上写的地址。 “您好,这位先生,请问您遇到了什么情感上的困扰?我们……哈哈,愿意为您提供帮助。”咨询台里边坐着穿着维罗妮卡,一身老气横秋黑色长袍,她迎上前来,没忍住笑。 “这样的咨询所开在人家右边,是不是太损了些,有点钓鱼的味道。”帕西瓦尔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人家怎么不把你们赶走呢。 “嗯……您应该相信您的男性同胞们只是进去品尝酿酒,而不是怀疑这两家都是我们应急行动组开的,哈哈哈哈!”维卡似乎是也觉得太离谱了,于是毫无形象地大笑。 “都是你们开的?” “应急行动组是靠世道吃饭,世道好,就没饭吃。我们总不能盼望着居民天天遇到发疯的神谕者,所以只好另起副业。”维罗妮卡摸摸鼻子,从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吃起来。 “维卡,说话注意点。”蒂娅娜从咨询台后面的门里出现,“别听她胡说,酿酒那一家没有什么不法活动,我们只是偶尔收集些小道信息,这一边是处理各类信息与事务的。” “他都来了,我可以不用穿着这身愚蠢的衣服坐这当吉祥物了,是不是?”维卡赶紧撒娇试图萌混过关,“我和你们一起对战罪恶嘛。” “你继续呆在这。帕西,和我到这边来,了解一下你需要做什么。”蒂娅娜板着脸没有同意。 视觉误差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帕西瓦尔在进入那扇小门之前,绝对想不到门里边有这么大的空间。几个大房间打通,中间用银杏树的木柱支撑。墙上贴满各色人等和建筑的黑白照片,五颜六色的箭头把它们连接起来。 “右边是外勤,他们负责危险情况的临时出动,风险更大。在你失去神谕能力的前提下,以后就在左边这里工作,这只是信息收集和处理区,没有危险。一个月五皮斯托,如果你做的好,还可以有奖金。” 她顿了顿,“不过,你我都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以你的情况,完全可以领到更优越的薪水。你可以先在报纸上找找其他招聘情况。” “真是太感谢您了,给我解了燃眉之急。”帕西瓦尔脱帽向她致意。并且注意到右边那些成员脸上都带着沉重的黑眼圈、反着油光,疲惫无休止地从他们脸上的法令纹里掉出来。 “别客气,报纸的招聘广告也有我发的一份,你看,这都忙成什么样子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灵活的家伙有条不紊在那些的柜子、架子、桌子之间穿行。帕西瓦尔从嗡嗡的小声交谈声中可以听到几句清楚点的话: “约克大街有只狐狸不见了,你去帮忙找了吗?” “那地方太乱了,什么都找不到,我直接花几个铜板给那老太太买了只小狗。反正她也年纪大了,看不清。下次这样的事移交给治安小队就行啦。” “我不是担心这只狐狸跟最近‘畸变’信徒失踪那事有关系嘛,那里边有个人就是会把狐狸变成其他东西的。” “呵呵,借您吉言,睿智的科斯塔公爵!” 蒂娅娜假咳两声,站到这两个家伙面前。 那个被叫作“睿智的科斯塔公爵”的家伙像一只鹌鹑,不迭地说:“蒂娅娜女士,我们只是……只是在讨论……讨论失踪案的情况。没……没说别的。” 蒂娅娜没发脾气,她微笑着:“你们要是觉得太清闲,或者对维罗妮卡的座位感兴趣的话。可以试试。” “没有没有。”另一个也是有台阶就下,“这位是来配合我们工作的珀利先生,我是泽威尔·科斯塔,那个是迈尔斯·科斯塔,你看出来没有,我们是双胞胎兄弟。快来,我和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作。” 趁着蒂娅娜刚刚离开,泽威尔冲她的背影做个鬼脸:“略略略——维卡也是我们这个小组的,那活宝是个咨询台的常驻嘉宾。” “弟弟,别这样说她,她上次那事算是给我们背锅了。”迈尔斯憨憨的。 “行了,你这呆瓜,”泽威尔斜他一眼:“她宁可嫁给我,也不会想给我当嫂子的。” 为了避免这两个不靠谱的先生把话题扯的更远,帕西瓦尔立刻对即将要进行的工作进行了解。 原来,在3月26号早晨那场诡异的人间蒸发之后,洛佩斯菲尔德境内还发生了其他两次当众失踪。 他在脑中把这两兄弟说的话简单整理一下,得到如下信息 【3月26号,莫里·约尔德失踪案】 【简介】:15岁,男性。此前为马戏团魔术师,后在“囹圄”服刑。可以将常见哺乳动物变出类似于猫的体征。 【消失地点】:洛佩斯精神与药剂中心 【目击者】:护工珍妮弗及其他20余人 【3月29号,乔吉雅·卢索失踪案】 【简介】:11岁,女性。正在读五年级,放学时消失在校门处。可以将狐狸变成其他无生命物体。 【消失地点】:城西某私人小学 【目击者】:教师与同班同学 【4月1号,戴芬·比安奇失踪案】 【简介】:18岁,女性,乐园工作人员,指导银鼬与游客拍照时消失。可以提高银鼬的智商,能够让它们拥有与人类简单对话的能力,此活动是乐园招牌。 【消失地点】:森林乐园 【目击者】:在附近穿着玩偶服工作的同事与大量乐园游客 “说实在的,我真的想不到他们几个有什么必然联系,你不知道,我们两个一直把这事情当做一起拐卖或者侵犯妇女儿童的事件。就在前天,蒂娅娜·卡斯特罗突然过来告诉我们,可以从他们都是畸变信徒这个方向查起。但是,他们的能力似乎没有很特别。”泽威尔遗憾地说。 “哦,珀利你刚来,我解释一下,”迈尔斯找到另一本档案递给他,“以往有一些与畸变信徒被伤害有关的事件,你看这个就是,信徒本人蓄意使用能力谋害他人。然后装作智力有问题躲过惩罚,结果被被害人家属给结果了。”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不过,这三个年轻人,他们并没有明显危险性。也没有蓄意谋害的前科。甚至据我了解,约尔德造成的意外也得到了恢复。所以,很难说是家属报复。” “听起来,猫、狐狸、银鼬都是小型哺乳动物,不过,这算什么共同点?”帕西瓦尔感到费解。 “说的就是呢,前两个我们已经做完调查,没得到几句有用信息。你也一起,咱们去比安奇工作的森林乐园问一下。”迈尔斯诚恳地邀请他。 “等等,我也去?我记得蒂娅娜女士说只给我一些文职工作。”帕西瓦尔问道。 “对啊,就是问话和记录,很简单的,走。”泽威尔拍拍他的肩膀。 第十四章 王朝末日史书净尘 “我真的不敢相信,真的。你知道的,戴芬是那么一个温柔的人,她喜欢每一个孩子,她还会教银鼬说话。我们一直是很不错的朋友。”这位乐园工作人员伤感地说。 “当时,我就在旁边的蘑菇小屋门口扮演蘑菇,几个孩子要让我和戴芬一起跟他们照相。我站在戴芬左边,可是,她一眨眼就不见了。孩子们吓坏了,可能是以为是照相机把戴芬变消失的——哦,谢谢你,先生。”帕西瓦尔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冷静一下。 “据我所知,戴芬的那只银鼬和她一起消失了是吗?”迈尔斯若有所思地问。 “是的,米诺是一只很聪明的银鼬,非常讨人喜欢,怎么会有人想伤害它呢。” “等一下,你为什么认为对方是想伤害?或者说,你怎么能断定,这次失踪不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而是戴芬的敌对者有意为之?”泽威尔犀利地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就是,她失踪了诶,什么意外会造成失踪?不是,我是说,嗯……”这位工作人员有些紧张,语无伦次,“我承认,我刚开始以为是里奇做了什么。他是负责照相的,而且,他不喜欢银鼬身上的味道,哼,他谁也不喜欢。但是那天就是他照相。” “好的,你还有其他信息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嗯——没有了,我还是觉得里奇有问题。” “好的,非常感谢您。”帕西瓦尔尽量露出对方提供了不得了线索的表情。 他们又根据对方的指示,来到蘑菇小屋对面的“里奇照相小屋”。 “喂,你们不会真的相信那个家伙说的话,他这几天到处瞎说,造谣是我把戴芬变不见的。”里奇很无奈。 “我们不会随意冤枉好人,先生,可以麻烦您把您了解的情况与我们讲一讲吗?”迈尔斯立刻表明立场。 “唉,你们过来。”里奇说,“小心些,从边上走,不要把我刚清洁好的地面踩的太乱。” 帕西瓦尔小心翼翼地在门口跺了几脚才敢进屋。 来自各个年份的不同样式的照相机琳琅满目摆放在橱窗里。金属材质的就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木头材质的就如月亮一般款款生辉,可见屋子的主人有多么精心呵护他们,这是一条记录时间的银河。 “孩子们都喜欢看那些照相机,也喜欢让我给他们拍照,每天,我都要把至少几十张洗好的照片寄到那些小天使的家里。”他骄傲地说,“他们都很高兴。” “是啊,我一直觉得,除了眼睛,照相机是人类见证一切的最伟大的发明。”帕西瓦尔感慨地说。 “是这样的。哈,他们觉得我有嫌疑并不奇怪。我也不怕跟你们说,我平时除了来乐园的孩子们,是不太和别人说话的,这就显得孤僻。那只银鼬,不过是个玩物,我还不把它当回事。”里奇非常坦然。 泽威尔抓住重点问:“那为什么他们还觉得,您有那种凭空把人变消失的能力?还是说,您确实能做到这一点?” “以前,我有一个家传的照相机,可以短暂的把人从外界吸到胶卷上,让他停留在那个时候,维持大约一分钟就放出来了。我用这个做过一些表演,后来被你们应急行动组的人收走了。”里奇神情怅然,不知在回忆什么。 他们又询问了一些其他细节,没有令人欣喜的收获。森林公园在郊外。隶属于富人区的橡树大道,幸好马车夫愿意捎他们一程,帕西瓦尔才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城中心的“婚姻调查与挽回咨询所”。 “这就是跟那个照相机有关的资料。那东西年份很久,应该是古董,然后传给里奇的。”迈尔斯打了一个哈欠,从高高的梯子上爬下来,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袋子,里边鼓鼓囊囊不知道有多少页纸。 “我们得赶快看看,越早找到蛛丝马迹,就越快能救出他们,尤其是还有一个那么小的小女孩。”帕西瓦尔认真地接过那袋子。 “咱们先不说这个线索有没有用,熬夜我们两个都无所谓,你行吗?刚从研究中心出来,好长官,不要这么拼。”泽威尔笑道。但是帕西瓦尔已经开始了聚精会神地阅读。 他拿到的第一页纸,是大半张已经严重氧化的灰色羊皮纸,这种纸显然不是现在流行的。 纸片最上方是一行小字: 【死去侍卫的供词,来源:还魂术】 “那天是国王的婚礼,我站在皇宫门口为国王站岗,这时,伟大的爱德华六世拉着他王后的手走出来。她是如此秀丽,婀娜多姿。她眉心天生有两点红,使她平添三分妩媚。我们都不敢直视她的美貌。可是站在我对面的侍卫突然冲上前去,尽管我后来意识到这人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家伙,而是个冒名顶替的坏蛋。但我没能阻止他接下来的荒唐举动。” “他与国王对视,然后说了一句什么话,眨眼间,他就与国王互换位置,把绝世的美人抱在怀里。” “事发突然,国王吓坏了,他发挥出血族王室才有的敏捷与凶猛扑上去。可是那个恶徒又突然看向我的眼睛,我立刻感到不能动弹。然后我再反应过来,我已经被国王咬住。” “那个家伙不断与想要保护国王的侍卫们对视,王后被他抓在怀里,乖乖地,像个木偶一样,完全没有反抗,跟他一起飘来飘去。最后,他扬长而走,离开王宫。” 看完这段描述,帕西瓦尔正在费解,泽威尔笑嘻嘻地念出声: “你们听听这个,笑死了,国王脑子发昏成这样,难为这首相了。”他抑扬顿挫开始表演,“陛下,您在血月历865年4月下令,全国范围内,动用军队不计代价搜捕灭杀‘光暗之间’神的信徒。臣认为这个措施不可,容易激起民变。如果陛下不能给出合理的原因,恕臣不能执行。下边落款是写着‘帝国首辅’的火漆印。” “我这也有一个奇怪的资料,不知道跟你说的会有什么关联,”迈尔斯困惑地把一个厚厚的牛皮封面本子打开放到桌子上,“这本家谱是从840年开始有记载的,你们看第一行,祖先潘帕斯·里奇,840到921年,其妻子萨维娜·里奇,844到919年,后边还有他们夫妻两个的照片。” 那照片是夫妻二人合照,丈夫与之前照相馆的老里奇有些像,带有一种精明的英气,妻子已近中年,端庄秀美不可方物,眉心有两个格外惹眼的红点,他们幸福地朝着相机微笑。照片背面写着;我的父母里奇夫妇。 “咱们的前辈们,还真是蛛丝马迹的发现者,历史尘埃的清洗人。”帕西瓦尔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把猜测告诉二位同事。 他们都是一副吃瓜吃撑了的表情。 “也就是说,这个曾经在里奇家族流传的照相机,有可能因为拍下会与对视者交换位置的潘帕斯·里奇而拥有某些超凡特性?”迈尔斯说。 “怎么,里奇老头又来跟你们要那台照相机了吗?”一个沙哑粗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第十五章 夜莺太太 “你们两个小家伙,怎么还不回去睡觉?唉,还有一个。” 老人银白的发丝一丝不苟的绾成发髻。她利利索索走进档案区,没有表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迟钝。“这是新来的那个孩子,我是这的夜班守书人,因为终结之末赐予的能力,我可以在白天做梦,晚上工作。叫我‘夜莺’就行。” “女士您好。帕西瓦尔·珀利,囹圄前任监狱长,现在参与调查莫里失踪案。“ 爱捣蛋的泽威尔也讨好地笑着,乖巧地给这位太太拿来椅子,并且趁机询问:“夜莺太太,我们不太清楚‘光暗之间’是一位怎样的存在,祂是已有某位神灵的别称吗?” “现在终结教会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编写书籍要么是歌功颂德,要么是歪曲捏造,从来不会好好介绍一下其他正神的道统延续情况,不然,你们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唉!” 她气的头晕,缓了好一会,才把那些奇绝的故事娓娓道来。 “这个‘光暗之间’,就是黄铜镜被广泛使用之前的‘颠覆之镜’,从很古老的纪元之前就一直是官方承认的正神教会,咳咳咳,无数种不可思议的反射和折射是他们消失与重现的依凭,无数个虚与实的分界是他们穿梭旅行的航船。” 她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说太片面,于是继续道: “这个分界不仅仅是字面上的镜子,也可以是梦境与现实,可以是忠诚与背叛,崇高与低微,圣洁与邪恶等等,他们难以捉摸,他们不可揣度,我们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这种能力的来源。他们所谓的教会,只提供登记、接纳收留,团结人心、劝人向善的作用。并不真正控制信徒。” “那么里奇的祖先也是其中的一员?” “对,那出皇室丑闻在史书上完全没有记载,我敢肯定,即使你们去洛佩斯镇立图书馆,也就是得到‘王后在大婚当天晚上暴毙’这么一个莫名的结论。这个颠覆教会在9世纪时十分庞大,但是由于爱德华六世的扑杀,愿意选择这条路的已经很少了。即便暗地里有向往这些能力的,估计也不敢轻易接受神的馈赠。” 帕西瓦尔轻声说:“也许,这次的失踪案,就与一位‘颠覆’信徒有关。甚至,有可能他只是为什么人效忠……” “啾—啾—啾——嘤,嘤。”苍老的守书人正要接话,她怀里突然传出动听的鸟鸣,“有点道理——哎呦,光和你们说话,忘记我的小宝贝了。” 她把怀里的毛茸茸小东西拿出来捧在手心里,一眨眼,这小家伙就展翅飞走,站在桌边的灯台上。 “这是只夜莺?”帕西瓦尔好奇地打量它。 “对,就是夜莺,它叫婉转转。我丈夫曾经也在这栋楼里工作,也是命短,他很早之前去世了。这可恨的小老头,他那么好,我怎么会再找个其他人随随便便打发日子?只有婉转转能与我做个伴。这小家伙,是他那时候养的。除了一条带血的领带之外,就这点念想了。” 夜莺太太温柔而湿润的目光如同细雨一样,洒在那鸟儿的身上。她拿出一点面包虫喂给它,听到小家伙鸣叫地更加欢快,她的眼眶有点发红。 虽然但是,帕西瓦尔合理怀疑,这个守书人的心头宠、这个孤芳自赏的歌唱家,即将或者已经被某只嘴碎的海鸥污染。 似乎察觉到那夜莺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帕西瓦尔转移话题道: “那台照相机我们能看看吗?我是说,就确认一下它还在我们应急行动组的控制下。” “恐怕不行,帕西,我们只负责信息接收,在纸面上做工作,是不能触碰到实物和真正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的。”夜莺太太又给婉转转吃了几条虫子,然后她语重心长地说,“无论什么地方的应急行动组,都要严格把‘调查人’和‘处理人’分开。这是为了避免你们过度遭到神的注视而失去作为人的理智。” 她有些怅然:“从这个层面来讲,这两种工作,是同样危险的。甚至,谁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如果非要知道自己不该知道的,好奇就会害了猫。” “也会坑了维罗妮卡。”泽威尔挑挑眉。 老人瞪他一眼。迈尔斯也撇撇嘴,似乎是觉得弟弟的幽默感有些不合时宜。 “可是如果是这样,谁来负责了解我们的进展,再告诉行动的人呢?”帕西瓦尔敏锐地察觉到漏洞。 “所以我才说,让你们一定要尊重蒂娅娜,不要每天调皮,好好与她配合啊。尤其是你。”她盯着泽威尔。 “我们在走访时不是同样可以说是出外勤处理事务吗?”帕西瓦尔皱起眉。 “那不算,暗中保护你们的人才算,你以后会明白的。” 婉转转朝帕西瓦尔眨了两下眼睛,然后跳到他肩膀上,亲切地用翅膀拍拍他的脖子。 “唉,对,总有人在最深的暗夜里也会守护我们,是不是?我的小宝贝很喜欢你呢,帕西。04732号架第3列中间的部分,那里有一本书,《宝鉴之祸:光暗之间的兴衰史》,你可以去拿过来看看。毕竟是新人,不了解很正常。赶快回去休息。我这个老婆子可不想被人说强制要求你们加班。”老人亲切地说。 “我们两个也要学习啊,夜莺婆婆,”泽威尔撒娇打滚,“我们两个看些什么?” “你们俩也一样,书就一本,等帕西看完再说。快回去休息!明天不许迟到。”夜莺太太慈祥地将他们都赶出楼。 帕西瓦尔不能参与战斗,有些遗憾,他把夜莺女士提到的那本书借出来,走出“婚姻调查与挽回咨询所”,随意回头看了一眼,可是整栋楼右侧原本黑暗的窗子突然全部亮起,人的轮廓影影绰绰从窗子上闪过。这突如其来的热闹几乎盖过的“迷情876”的灯红酒绿,人声鼎沸。 帕西瓦尔的心狂跳起来,血液全部冲到脸上。 我们刚刚提供的线索,这么快就被用上了? 不会! 那刚才这些外勤一直守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等等,万一这个方向是错的,那…… 还是说他们一直是这样的,有一点可能,就拼上一切去尝试? 冷汗从脖子上流下,淌到他胸口。 他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才继续向着家里出发。 帕西瓦尔不知道,就在楼上,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影子正在默默注视他,注视着刚从咨询所走出去的三个调查者,她微笑着。 帕西瓦尔回头看看,不愿打扰他们的集结,拔腿向家走去。 银白色的蛾眉弯钩静静悬挂在夜幕,路灯早已熄灭,整条街道寂静得出奇,只有银杏树树冠之间偶尔响起猫头鹰的低鸣。 一只猫头鹰从树叶之间露出脑袋。它矫健地张开翅膀,滑翔到帕西瓦尔面前的地上。 “好久不见,我的主人。比利弗很想你!”它的音色冷冽阴狠,但是那腔调却既开心又带着点阿谀。 “劳埃?你以后不要随便抢占别的鸟的灵魂栖地,这一点也不好玩,尤其是它们原本有自己的主人的时候。”帕西瓦尔想起那年迈的守书人,不由得加重语气。 “可是我怎么能正当的呆在您身边?您没有一只宠物,我总不能每天都做一只没人在意的灰雀,隔着窗户和您说话。”它开始抗议。 “你先跟我回家去,明天我去海岸市集想想办法。”帕西瓦尔说着就伸出一只胳膊,让这只灵活的猎手落在了自己肩膀上。“不要到处乱跑,被人看见你把你煮来吃了我都不知道。” “嘿嘿,好啊。主人开始关心我,是终于想起我来了吗?”猫头鹰开心地在他肩膀跳跳,“比利弗真高兴!”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主人之前怎么认识你的?”帕西瓦尔不忍打断它的兴高采烈,只能试探地说。 “我?我从一切中来,在一生万物时,在万物归元时,都有我的存在。所以,我可以附到一只鸟身上,让他说人话。” 帕西瓦尔面沉如水。 “唉,就是这样啊,我可不是骗子。”劳埃假装很无辜,但是猫头鹰的嗓子烟熏味浓,活像吃了三吨烧烤,反派味道很重,显得骗子就是它。 “你顶多是万鸟之灵!不对,你就是只鸟!”帕西瓦尔没好气地抛下劳埃,自己大步向前跑去。 明天出去的时候,买什么也不能买一只猫头鹰回来,这声音说人话的效果太吓人了,半夜说梦话都能把我吓醒。他忍不住想。 第十六章 二道神贩 迷迭香路每天都要在猫头鹰和乌鸦的摇篮曲中才能乖乖睡去,但是总有几家的灯光会在白天哑口无言,在夜晚匆匆亮起,匆匆熄灭。没错,这种要么是在蓝灯街另有房产与娇娥,要么是帕西瓦尔这样的社畜。 迷迭香路尽头是32号,这是一栋小小的房子。帕西瓦尔把一路上话讲个没完的劳埃带回家,准备给自己做一点晚饭。他对做饭的经验一般般,属于是简单的东西会做,复杂的做出来之后很难描述是什么东西的水平。 电力是个好能源,可惜在这里被教会严重限制技能树的点亮速度。电灯甚至没有完全普及,至于帕西瓦尔心心念念的冰箱,它的出现更是遥遥无期。 忘了介绍了,这个世界没有名字,就算你去问泽威尔,他哪怕说自己是球长,也没法说世界会有什么名字。就好像你,如果一直生活在某星球上,你提到自己世界的时候,不会特意说,在俺们提瓦特世界,俺们人类是阿巴阿巴……你只会说,我们的世界多姿多彩,充满各种生物,有陆生动物、水生动物、两栖动物啥的…… 但是,帕西瓦尔很高兴,自己熟悉的食材依然能在这个世界找到一部分,而名字不共通的那些,只要知道他们大概长相,他就能记住那些新单词,并且脑海中推测出它们的吃法。 可怜的神谕绝缘体质让他不必特意学习那些复杂的神谕召唤咒语,与神交易原则和复杂的禁忌物使用方法。令人头痛的古代文字与瑰丽繁复的古代文明他暂时也不打算了解。 拜托,我可是个时刻想逃离幻想文前往种田文的男主,必须尽量跟这些东西保持距离!帕西瓦尔内心暗暗发誓。 发现自己昨天买的鳕鱼还没有吃完,他打算花十几分钟为自己准备一道香煎青柠鳕鱼。先用毛巾把鳕鱼表面的水分吸干。在鳕鱼表面撒下洛佩斯菲尔德独有的沙滩褐胡椒与清新的海盐(两面都撒),鳕鱼的肌肉组织被盐轻微破坏之后,所带来的混合香气真是妙不可言。 一颗青柠一切为二,半颗用来挤压,给鳕鱼滴上青柠汁,腌制二十来分钟。剩下半颗切片备用。青柠刚一切开,暮春到初夏之间的清脆味道就飞到房间的每个角落,那些芬芳的果汁简直是鳕鱼最好的伴侣。 如果相比于风味,你更在意色彩的碰撞,那么不要忘记将艳丽的圣女果削成两半,多削几个,满足食量需求。田园的缤纷也少不了海芹,它们可以砍成碎末放在一边。 “这种原始花被亚纲、伞形目伞形科、阿米芹族、海芹属的植物,味道可真不好闻,主人,我可以把您刚才扔掉的那一节鳕鱼骨头当做晚餐吗?”劳埃就在旁边观看,时不时发表一些评论。 “单独给你做一份不放海芹的,别翻垃圾桶,咱家还没破产。”帕西瓦尔给它喂了一小片鳕鱼。 “我好感动,你说‘咱们家’了,我是你的家人呜呜……” “行了,闭嘴。”帕西瓦尔在它头顶拍一巴掌,“给我把这个海鸟蛋搅拌一下,变成蛋液。” “得嘞。”猫头鹰状态的劳埃很艰难地把爪子伸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就要往蛋液里放。 “拿叉子!!”帕西瓦尔气笑了,还是自己完成了工作。 蛋液要均匀涂抹在鳕鱼表面,然后裹上一层面粉。这能够让鳕鱼不会变成碎鱼。嗯。下次再见到应急行动组船上的厨师,一定要把这个经验分享给他。 黄油一小片,放在热锅里融化,轻轻摇晃,让温和甜腻的音乐尽情在锅底均匀奏响。小火放入煎好的鳕鱼。不要忘记加入来自奥古斯托帝国的高地橄榄油,避免糊锅。变色翻面继续煎四分钟,放入青柠片、迷迭香。在温暖中混入冷冽,圣女果煎到表面变软足矣。先给劳埃把它那一份盛出来,再撒海芹碎。 帕西瓦尔没有时间细细品尝,一整天没有吃饭,肠胃的抗议让他不顾滚烫的温度,立即大快朵颐。 小雨随风温柔走进良夜,他打开了《宝鉴之祸:光暗之间的兴衰史》,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生活在10世纪的信仰极值之神的社会学研究者。 书的前言是另一位后来的神学与社会学家所写的扉页,这段文字也是精彩万分,值得击节赞赏: “10世纪,无疑是一个大师辈出、学术井喷的年代。血族王朝末年的背景给予了学者忧国忧民的情怀。有的抢救日薄西山下的旧王朝,有的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普通人。“光暗之间”教徒被围捕追杀后,引发了当时研究者的强烈同情,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为他们奔走,呼告,作他们的喉舌,发他们的声音,《宝鉴之祸》正是写于当时。 未来的阿诺彻瑟帝国作为当时的反叛军,则代表“终结之末”教会进入沿海一带,促进了不同宗教融合发展。新政权选择包容“光暗之间”的教徒,并且承认其正统,实行保护措施。这就令本书在宗教层面具有更深刻的意义。 学术气息在任何一个乱世都不会断绝,相反,正是介于盛世与乱世之间,从盛世滑向乱世的时候,人们遭遇缄默的程度最深,学问出现创新的胆量最小。 艰难造就勇气,勇气开创安逸,安逸制造软弱,软弱引发艰难。星月如何更替,历史不外如是,然而,如何从野草烧尽,新生嫩芽的灰烬中寻找到历史深处那一丝余温,就是我们学者不可推卸的责任了。” 小雨的节奏缓缓地,就像是一首低沉伴奏乐,灵动的高音像是穿梭于雨中的燕,迷人的夜曲正适合阅读。帕西瓦尔在沙发上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哗”——他打开了第一页。 【正文第一段】:“对于颠覆信徒来讲,聆听神的旨意再把自己的理解具体到行动上有点太困难了。” 【正文第二段】:“比如,一位信徒透露,在他获得神谕能力前一天,他听到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不属于任何语言的呓语。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虚无让他害怕到拼尽全力紧闭双眼并伸出手遮挡强烈的阳光。他的身体被曝晒在无尽的寒冰里,炙烤让他焦灼到用尽一切收紧身体不敢流泪,泪水离开眼眶之后,就会沿着他的脸变成冰渣,一路慢慢滑下,烤焦他的皮肤。” 一排漂亮的手写小记出现在这段文字的左下方,几乎是幅画了,花体字的墨水是深深的青蓝色。帕西瓦尔需要眯起眼睛才能从写字人花枝招展的螺旋、叶片与星星中读出原本意思。 “虽然每个人对神的感受差别很大,但是大部分信徒基本不选择直面神或者直接把他的神谕进行转换成为自己的咒语。” 这行小记后的括号是黑色清晰工整字体的标注:“蓼兰色钢笔笔记为本书第三任拥有者所留。——守书人夜莺敬上。” 帕西瓦尔笑了,神赐恩给你这种事情,还有倒买倒卖的二道贩子吗?哦哦,放尊重些,二道神贩。万一人家听得见,我不就落个“渎神”罪名了吗? 蓼兰色小记的右边文字是其对应正文: 【正文第三段】:“许多颠覆信徒并不能很好的与神沟通,他们更多的是选择交易。经过某位可能极其危险的中介生物,由它们达成与神的契约,而信徒自己获得恩赐并付出代价。接下来我们将选取借助中介物的几个经典例子。” 【正文第四段】“笔者采访到的颠覆教徒中,大多数是通过与神做交易享受神的照顾。虽然众所周知,用‘交易’这个词来概括地形容神性不够完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白衣天使告诉我们,她的同事,一个曾经的医生,后来的杀人犯,曾经跟颠覆之镜做交易,希望能获得神逆转生死的力量。” (黑色标注:颠覆之镜——若以黄泉为镜,镜面为死生交界,既是死者又是生者) 【正文第五段】:“这信徒强烈的渴望招来一条丑陋人面鲨鱼入梦,对方愿意帮他到世界的原点去见神,获得回生之术。代价是从活人身上献出一个心脏,奖励是拯救一个濒死的心脏。不过,也可以恶意地认为,‘信祂即信我’,没有二手倒换,也没有颠覆之镜的参与,鲨鱼就是顶着颠覆马甲的邪神,只是把自己的能力投射到信徒身上罢了,根本就是个谎言。” (黑色标注:鲨鱼借口说,把力量从神的镜面天国拿出来,自己与力量本身都会受到损耗,所以力量会有缺陷,自己会要报酬。) 可是,拯救濒死的心脏,难度大到我不敢想,救回来的那颗心,还是原来那颗吗?帕西瓦尔琢磨不透。 但是,正文下边立刻有蓼兰字小记补充说: “学界一直持有‘颠覆之神最常被各路邪神用作伪装的马甲’这个看法。一般用来推证‘如果得到颠覆之神的教诲就能获得益处,得到邪神坑害就会有害,祈祷时是这两种力量共同作用到你身上,你的品格才会同时既黑化又投明。’我认为这样推断是错误的。可能存在披马甲现象,但是,无论是冒名的邪神还是颠覆之镜本身,他们能赐予的力量都是具有明显双向性和相悖性的。” 紧挨着的一段可能不是同一天写的,这个蓼兰钢笔的使用者有点激动了,字母写得很飘,也不再加入线条装饰: “终于,我越过转述的同事,找到信徒本人的骨灰,此人早已因谋杀和倒卖心脏而入狱,没多久被处决。我的老师帮助我获取了请求官方对他使用还魂术的资格。在还魂时他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得到‘颠覆’的青睐,而只是学到了邪神的本事。” 他越写越乱,越写越急。好像旧真理马上就要被击败,而自己绝不能心软放弃,必须乘胜追击。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许多父母愿意牺牲自己,拯救他们的孩子,孩子反过来也一样。我们从来缺少过这种唱诵亲情的动人诗篇吗?绝不!” “但也总有人找上门来,让这位本职是医生的先生活剖人心脏,仅仅是为了给仇人一个痛苦的死法。这位先生白天有多妙手回春,夜晚就有多冷酷无情。所以这种两面性恰恰是颠覆力量最经典的体现!邪神怎么也染上了颠覆的习惯?值得深究。” 下边是一行比蚂蚁眼睛还小的绿莹莹笔迹,帕西瓦尔从各个方向辨认无果后,叫来劳埃,它眼珠转了一下,大声朗诵道: “此例后被佐证卢卡斯·加西亚教授(即蓼兰花体字君)在圣塞勒涅城一级学院的毕业论文,属于本人用本人典,自己开创研究领域。论文内容是探讨为什么使用颠覆之神的名号对冒名顶替的邪神会有反向污染,感谢既是学长也是教授的先生您为我等解惑。——圣塞勒涅第一中学学生留。” 第一页,完 啧啧,怎么评价第一页呢?帕西瓦尔咂咂嘴。 如果说,看完一页就记住“二道神贩”这个词,别的完全看不懂是第一层的话,那卢卡斯教授可能在第五层,中间还隔着一个学生,一个夜莺太太和书的原作者。 第十七章 正义之士? “先生我跟你说,这最近什么最火呢,那肯定就是这个!”帕西瓦尔正穿梭在人山人海的喧哗里,突然一个鼻子上长着大肉瘤的麻杆大叔拦住他,“来一只奥古斯托帝国运输过来的高地青犬,多可爱,是不是?还能在夜晚看家,帮你吓走那些不怀好意的来访者。我这里都是血统最纯的,不是狼和癞皮狗混着生出来的那种。” 帕西瓦尔这张标准的反派脸此时满是正气,不过看起来他此行只是为了买一只鸟,他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温顺的田园长毛猫!孩子最好的陪伴!父母们快来瞧!”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卡卡变色蜥蜴今日大酬宾,两个巴里尔就能带回家,还送您食盘、笼子哦。错过了今天您就等明年!” “雪山白狐幼崽,两个月大,最粘人的小动物,买回去还教你如何训练握手、站立、坐下!” “谁会拒绝丛林黄鼬呢?全家15只,只要三个巴里尔!他们又乖又聪明!” “去你的,我这个才是洛佩斯菲尔德最优秀最聪明的狐猴!你那都是蠢货……” 与帕西瓦尔印象中的动物市场和宠物潮流不同,这里有奇形怪状的、长巨角的、毛茸茸的、多尾巴的、全身鳞片、触须飞舞的各种生物,简直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接踵摩肩,肩……扯远了。 它们发出的叫声与摊主、顾客的各种声音混合着。叫卖和争吵不断地刺激帕西瓦尔脆弱的耳神经。他自诩是位英勇谦和、乐于助人的骑士,总不能故意用手拨开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也不能推开为了几个散特跟摊主讨价还价的老人,故意跟其他绅士抢路就更没有格调了。 在西装变皱、领带撞散、鞋子还险些挤掉了一只之后,他好不容易才来到卖各种鸟类的小摊。 “先生,您需要一只鸟来,来作为您的陪伴吗?”这个摊子上只有个很小的女孩,“我父亲身体不太舒服,他暂时离开一小会。我在这里也是一样,您有什么需要先跟我说就,就行。”这孩子目光亮晶晶的,她有些怕生,糯糯地说。 她的摊位上只有些看起来病殃殃的鸟儿,显然不像那些精神抖擞的家伙吸引人。这也是帕西瓦尔好不容易才挤出人群,却来到这里的原因——清静。 “这几只鸟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主人衣兜里缩着脖子装灰雀的劳埃叽叽喳喳地说。 “你这里都有什么品种的,能给叔叔介绍一下吗?”帕西瓦尔和善地凑近些,想把那些鸟看清楚。他知道自己的气质不算亲和,不愿意吓到这孩子。 “您,您看,这,这个嘴巴很大的是海岸鹈鹕,它们是优秀的捕鱼猎人。”那孩子本来有点紧张,说到了解的领域后就流畅多了,“这个浑身漆黑但是还好像闪闪发光的鸟是红足乌鸦,它会给你带来好运。” “救命,这羽毛反光之后,还真是五彩斑斓的黑。”劳埃小声吐槽,“不过,我可不想当一只乌鸦。” “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一只鸟儿了。可惜它是从尤米都的雨林那边来到这里的,坐船的时候它一直呕吐,后来也不能适应海边的潮湿阴冷的环境,它生病了。爸爸说,它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这孩子把一只勉强站在架子上的、东倒西歪的深紫色鹦鹉抱下来,轻轻抚摸它。它的羽毛暗淡无光,它的眼睛通红无比,它的嘴巴不停地发抖。 帕西瓦尔正要表示惋惜,一个大摇大摆的家伙突然出现在他身侧:“这不是尤米都大鹦鹉嘛,稀罕货,啊?整个小摊就这个家伙有点水平,可惜要死了。呵呵,就跟你那个病秧子老爹一样。都是短命鬼。” 这家伙也提着一只鹦鹉,这只可神气极了。无论是油绿的色泽还是坚硬的尾翎都能证明这一点。 那孩子咬牙切齿,没有搭腔。 “小赔钱货,敢不理我,我告诉你,你那病秧子父亲过几天就不行了,你母亲那丧门星要是给了我,你们家这架子上大大小小的鸟都是我的,还敢拿出来卖?嗯?也对,你和那女人这样的贱货,都没人要,就得出来卖!”这男人说话十分难听。 帕西瓦尔是什么人?是最正义的骑士,是守卫和平的卫道人,他实在不能忍这种事,一拳轰在对方脸上。因为没想到会有路人拔刀相助,更没料到还能不讲武德偷袭,那男人当场鼻子和嘴都被打歪了,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里是谁……里尽然……”他气得发抖,眼看拳头已经捏紧了,看到帕西瓦尔与自己的体型差距之后,悻悻罢手。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欺软怕硬的家伙邪念陡生,一把将那鹦鹉从孩子手里抢过来,狠狠掼到地上,鹦鹉许是病的太严重了,没能及时飞起缓冲,那些紫色的美丽而诡异的血液不断的从它腿上、翅膀、爪子上流淌出来,好像一曲哀怜世道不公的挽歌。 “怎么样,死了好,死了谁也别想得到。”那男人叉着腰,“还有你,敢打我,你打我呀,打的越狠越好,我姐夫就在治安小队,等他来了,就把你关起来狠狠吃牢饭。” “主人,别冲动,我可以想些办法,也许能把这只鹦鹉救回来。我是说,只要我在它身上呆着,它一时半会不会死。”劳埃小声在帕西瓦尔身边说。紧接着一阵轻飘飘的像是风一样的东西就柔软地扑到那鹦鹉身上。 可是帕西瓦尔早就思考不了这些,他不顾一切地,把所有的愤怒都倒在那男人身上。那些骤风急雨一般的拳头落下来,好像要把这个男人揍扁,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尖锐的喇叭声响起来,穿着黄色治安服的人把他拉开。 “不许动,停下,无关人等退散,治安小队出动,无关人等马上退散。还有你们两个,停下!” 帕西瓦尔听不清他们的任何话,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获得什么特殊的力量,他真的很想找回原来那位监狱长的能力。把那个人渣变成一堆腐朽的枯骨,让他好好品尝一下死亡的滋味。 那些渴望不知怎么的,将他面前的整片世界全都扭曲掉,纷杂的色彩和无意义的声音让他不能看清也不能听清,似乎是世界运行的规则出现错误。他想了想,大声念诵自己知道的一切与那些神灵有关的话语,拼命想让他们对自己降下哪怕一丁点眷顾。 可是这样一念,奇怪的扭曲状态很快就结束了。他只剩下头痛欲裂,他什么也做不了,还被那人渣的姐夫带着他的爪牙给制住,一路扭打,关到一间窄小的囚室里。美其名曰:“影响治安罪必须反省。”那渣滓也被他信手放离。 “我呸,”维罗妮卡打开那小笼子,赶走吱吱乱叫的老鼠,终于把帕西瓦尔解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快一小时之后了,“还好我今天在街上布置检查岗的时候,听人说这边斗殴处置的不公平,才过来瞧瞧。一刻不看着你们,你们就都开始惹事。” 帕西瓦尔不知道这话还在指谁,他也不想管。他只是沉默着。 “这有什么影响治安,这种人渣就应该被打死,以绝后患,免得他时常去找那小姑娘和她家人的麻烦。治安队长他不想当了,竟然包庇自己妻舅,我回去就告诉蒂娅娜,让她给这群人换换血。” 帕西瓦尔失魂落魄的,还是不讲话。 “怎么了,说话啊,被关傻了?”维罗妮卡恨铁不成钢,“你就这点心理承受能力?” “我是,很不适应这种无能的感觉。我以为,我失去一种能力也不会怎么样。” “这话就更傻了,别说偌大的一个阿诺彻瑟帝国,就是小小的洛佩斯,这些不平事也不是你自己就能管的过来的。”维罗妮卡给他拍拍西装上的土和疑似老鼠屎的块状物体,摇着头。 “那孩子的父亲是什么病?我是说,我能帮上什么?”帕西瓦尔实在提不起兴致想别的事情。 “我说不好,听孩子自己说,本来只是咳嗽,很多年一直如此。只是,从前几天开始,莫名其妙发高烧,皮肤出血很严重,总是突然地晕过去。” “这让我想起了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我们必须告诉洛佩斯菲尔德所有的医院与诊所,让他们想办法。这事情不对,我还要去孩子家里看看。”帕西瓦尔脑子里无数电流猛然爬过,他顾不上什么,就要往外跑。 “等等,快回来,要是真的是传染病,你又不是医生,过去不是添乱嘛。”维罗妮卡赶紧跟在他身后。 第十八章 纸外之人 几千米的地底之下,庞大的恒温恒湿舱体中。 未知能源盈盈燃烧,浅绿色的灯光在直条灯管里颤动。 控湿机器所抽出来的水分被汇聚成水滴,水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高温蒸汽洗衣室,通过极少数的水分与生物低磷清洗剂使那些一模一样的、背后写着铭牌的衣物迅速清洁。 这些机器声音机器微小,几乎不会引起任何噪音,因此在它旁边就放着星球三分之一人类的希望诞生所,也就不奇怪了。 佝偻着背部、手掌庞大的直立生物都穿着灰色长褂,半躺在米白色躺椅上(如果那真的是躺椅的话),许多无线电极贴在他们的脑部,胸口与其他部位,他们面前的蓝色投屏正在实时直播着大同小异的内容。 他们自己则一刻不停地向其中敲入各类代码,以作为指示与修正。这些生物与帕西瓦尔所处的世界差别很大,他们都身材扁平,扁到像是长条薄纸盒。 (我正在尝试翻译他们的文字,并且用通俗易懂的语句翻译成可以听得懂的东西,就把这些家伙叫“类人”。) 站在他们身后,一个满头浅绿色头发的灰褂人士正与另一位翠绿色头发的同事交谈,前者年纪已经不小,后者则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老师,002中规中矩,我觉得似乎有些保守了,他不太敢说话和表现自己。和比利弗·劳埃的关系也不够密切。”翠绿色头发的人说,“不过也确实是这样,002与‘他’的人格判定点相似度最高,但是,在保守一项上002更偏重些,我们给他植入背景是‘牛耳’那边保守派一侧的成员,后来才加入我们“纸外”。 植入职业是优秀的话剧演员。这样的性格和习惯有的时候让他不能抓住机会。”翠绿色头发的人对002号似乎不太看好。 浅绿色头发的人声音很是苍老,像是昨天刚从地底下被挖出来:“不过,阡,你要知道,这是我们前期做出了许多限定的缘故,我们要确保帕西瓦尔们都成功与应急行动组搭上线。他们所经历的事情基本一致。002很快就会表现出‘他’才有的果断、善谋与坚决的。他最强大的地方不在于这些小事,而在于他足够睿智,能够操控人心。” 翠绿色头发的阡眼中有明亮的光,他认真听着。 似乎是快要被年轻人好学的热情烫到,老人抛出一个问题:“即将要去海边市集了,他们每个人在挑宠物的时候会买到不同的鸟儿,比如,099已经遇到了卖鹦鹉的可怜女孩,而002却买到了一只乌鸦。但是,无论他们买到什么,最后他们都会被引向同一件事,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循循善诱。 “因为我们之后会继续修正他们是不是?比如给他们植入一个念头什么的?”阡不确定了。 “不是的,从这里开始,我们将不再试图修正他们的任何一个念头。” “那是因为?” “你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不是由帕西瓦尔自己组成的,在我们试图修正他的时候,其他人也一直在进行自己或光明或阴险的活动。这些正在或已经发生的事情,其中最深刻、最严重的那一部分,足够影响到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足够影响时代之后的每一片光阴。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老人看着每个投屏都在显示的宠物市集,激动地说。 “所以‘他’之所以成为‘他’,很大程度上,是,是时代造风流,对吗?”阡轻声地问。 “对,这就是纸外计划的意义。”他叹了一口气,“不过,对于载体本身而言,每一个选择都在影响下一步的经历,是他们自己的一个个选择,造就了时代。” 阡和他老师也是背部佝偻着,手掌很大、平坦光滑,与帕西瓦尔所处世界的人很不一样。这两师生走到那些观看蓝色投屏并输入代码的家伙旁边,其中一个白色躺椅背后写着001。 “001确实是位优秀的年轻人,他在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就让我看到当年的‘他’,”阡的老师感慨地说。“对了,当年‘他’在海边市场是买了一只什么来着?我老了,有些记不清了。” “最开始吗?应该是一只猎鹰,买到手之后,‘他’就让劳埃占领对方的大脑,这鹰很威风,给‘他’帮了很多忙。”阡立刻回应,“我记得日记里说比利弗·劳埃很快就显现出它的强大,它没日没夜在洛佩斯菲尔德巡逻,半个月后终于找到了那伙疯子的踪迹。帕西瓦尔先生声名大振,被人成为洛佩斯菲尔德的守护神。然后他就去到首都任职了。” “他不是刚到应急行动组没有很久吗,怎么会就成了守护神?就这件事而已,让他出名了?还能直接去首都任职?”故纸教授有点不大敢相信,“崭纸教授带着你筹备前期工作的时候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被‘他’办的很好,我们能获取的日记里只是记录了洛佩斯菲尔德的只言片语,具体情况还要看世界本身是什么样子的,崭纸教授尽量完整复制了这个世界,但是对除了‘他’以外的那些势力,我们了解较少。换言之,我们有复制文件的能力,却没有资格‘打开’大部分文件。比如这个世界与帕西瓦尔关系不大的组织或人类不配知道的东西。”阡苦恼地说。 正在这时,他们屏住呼吸,看到001投屏的帕西瓦尔与一位摊主交谈,并且把一只黑色的鹰从对方手中接过来。 “001果然!他,他买到了一只雄健的猎鹰!我不得不说,即使不去看他高贵的血统,只说在珀利家族被全知全能的家庭熏陶了二十五年,这次计划也应该是001胜出。”阡毫不掩饰他的景仰。 “不能这样轻易下结论,阡,你看看这边,我倒觉得,099在第一个大事件的处理上更快。”老人把目光转向001旁边的屏幕。 “099,是哪个特别幼稚的家伙吗?”阡笑着说,“我弟弟陌只有15岁,是这小子的评审之一,连他都看不下去这小子的行为了。” “幼稚?你看看,099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老人似乎格外满意,“这孩子最像年轻时的‘他’。这种机灵和勇气,是别的载体没有的。” 此时他面前展现的帕西瓦尔是与其他人截然不同的,那张有些冷酷的脸上带着一种拽拽的气质。他和他的拳头一样,锋芒毕显,坚不可摧。 第十九章 出血热 贫民窟的道路几乎不能称之为道路,不过是堆砌着杂色腐烂物的稍微平坦一些的缓坡。大量海鲜死亡、腐化,在终结的注视下回归土地本身。 当然,一直生活在这的人是闻不到那“可爱”的气息的。排泄物与死去的猫狗尸体到处都是,帕西瓦尔发现猫的尸体格外多,他大概瞧了一下,似乎是被某种利器割喉毙命。 真可怕,这里不会还生活着某些变态。帕西瓦尔有些肝颤。而且,他现在十分后悔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来到这。那些居民看他的眼神都十分警惕和排斥。 像某种动物一样的目光从堆积着朽木、破窗、碎帆、缆绳、砖块的各种角落直直的飞过来。在帕西瓦尔身上扫荡。即便他们隐藏的很好,帕西瓦尔还是感觉到了贪婪,还有总是与贪婪相伴的另一种东西——铤而走险。 真正的骑士,在这种环境里,应该平易近人,是不是?而不是穿的像个冷漠的上等人。但是,骑士维护别人的前提是,他不管到哪里、要帮助谁,都要先有能力保护自己,否则,就是送人头。 “就在那边了,绕过这个垃圾堆和那棵树就是我家。”是之前摊位上的女孩领着应急组的哥哥姐姐到这里来,这孩子用一条深绿色的厚重围巾把自己的脑袋裹住。 在走到帕西瓦尔完全分不清的某个拐角,她突然高兴起来,“快过来,就在这,我家比街上干净多了。我妈妈爱干净,她总是什么都收拾的井井有条。” 然后她好像是有些难过地说:“我家前几天刚搬到这里来,原来的房子周围不是这样的。” 帕西瓦尔揉揉她的头发,忍不住叹息。他看见路边醉倒在泥里的看不出本来面目的酒鬼不怀好意打量这孩子,于是赶快挡在她身前。 很淡很淡的一缕炊烟,走上天空,味道是介于马粪、鱼骨与干草之间的感觉,那座小小的房子几乎不像房子,只是一个木条钉起来的框架。门锁的死死的。 孩子站在外面用她清脆的声音叫了一阵,门开了一条小缝,门里有一只眼睛,它迅速打量来访的客人。 维罗妮卡没有想到这里是这样“在门口待客”的,她局促地介绍了自己和帕西瓦尔都是谁。确定是应急组的人,那妇人立刻把门打开了 帕西瓦尔跟着她走进杂草丛生、堆满杂物的院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位垂死之人是什么状态,这应该不是阅历太少,他有一种他的记忆被删除的错觉。而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屋子里唯一一张床上,那位父亲实在是引发了他的一些触动—— 已经被干涸的血液染成褐色的床单皱巴巴的,铺在那人身下。还没有被清理完的碎药渣凌乱的散落在他的嘴角。无法被完全清除的腐烂气息与潮湿的味道若有若无地堆积在空气里:初进屋还有,久在其室便无法觉察。空洞的眼神只有在看见自己的妻女时才偶尔转一转,已表示自己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完全忝灭。 突如其来的急病,使得他的年龄已经不能单纯的从面部表情和状态中清晰的看出来,年轻和衰老的界限被疾病模糊了。 孩子刚回到家,就让母亲歇息歇息,招待客人,自己把她正在洗的床单抢到手。 母亲的衣裙洗到看不出本来颜色,已经褪色成灰与黄之间的那种白,补丁摞补丁一层层叠着。眼睛里的疲惫和愁苦不加掩饰。她用两个沿口破碎的碗给帕西瓦尔与维卡各倒了半碗水。她的手指关节通红,粗糙的像是蛤蟆皮,胡萝卜一样的手指还颤抖着。帕西瓦尔不敢看她目光中的那种绝望。 “女士,我们今天在海边市集的动物售卖摊点看见您女儿了,大概知道她父亲的一些情况,我们是应急行动组的,担心他的病是……”帕西瓦尔斟酌了一下用词,说是传染病好像显得歧视病人一样。 “担心他的病情严重会影响您和孩子的未来生活,我们过来了解一下,希望为你们提供一些帮助。”维罗妮卡也知道不能在不确定的时候,直接说传染什么的,“您觉得您丈夫的病是什么情况呢?之后打算怎么办?” 妻子身上有一根绷了很久的弦,在之前日复一日、每天都是无休止苦难、每天都比前一天更糟的日子里,它一直这样绷着。 “我们没什么值得怜悯的,我也不需要怜悯,我一个人就可以挑起这个家,我女儿也乖巧可爱,我丈夫……”她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深呼吸。 “你问我之后怎么办?”她微微扯出一个笑,泪水却从眼角滚落。 她一直等待这根弦和她自己都碎裂的那一天,她以为那会是因为丈夫的死讯。但是直到有一天,陌生人的一句问候闯进她的生活,她没有想到,自己这样轻易地崩塌了。 “还能怎么办呢?能求的亲戚朋友都求到不来往了,我已经不去想借的那些利滚利的债要怎么还了,要是他不行了,我就随他去。只是留下我女儿自己,怪可怜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这样活着。我有的时候,我……” 她害怕地捂住嘴,但是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催促她继续把所有可怕的念头都讲出来。她看看院子里懂事地洗着床单的女儿,确保她听不见之后,才小声说: “我竟然,我真是疯了,我想吃饭的时候给饭里放点东西,我们全家,就无声无息睡着了……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帕西瓦尔想安慰她,可是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自己虚伪。 想象一下,帕西瓦尔沉重地说:“哦,女士,你是一位母亲,你的孩子需要你,你无论如何不能寻短见。” (潜台词是,先不要在意你孩子的教育或者更长远的问题。你要先活着,即便你之后要还数不清的高利贷,要花钱给丈夫送葬,很可能连现在的小房子也一并失去。 在男性方面你要面临来自贫民窟其他醉鬼、赌徒、色狼的威胁,在女性方面你要接受左邻右舍对寡妇克夫、寡妇不守贞德去偷人、或再嫁的谣传非议。 最可怕的是,你的女儿和你一样也要遭到这些,恶劣的环境在针对女性时,并不怜悯她们的年龄。) 或者再这样想:帕西瓦尔乐观地说:“没关系的,终结之末教会或者其他非官方的组织将帮助你们,终结之末很照顾孤儿,教会孤儿福利院也很不错,我就是在那长大的。” (潜台词是,要么你加入拯救站街女郎的蓝灯互助会,或者类似的组织,但你真的愿意成为站街女郎? 我能进那个福利院,是因为我父母都曾经是应急行动组的,因公牺牲,你是什么身份呢?或者,你准备好自己马上去死,让女儿成为孤儿了吗?) 在不能真正解决对方关乎生死存亡的燃眉之急时,帕西瓦尔不愿意讲任何不切实际的空话或者画大饼,如果他真这么讲了,那他简直是虚伪本伪无疑。 维罗妮卡轻轻拍拍这位妻子,这位母亲。她眼神迷惘着,慢慢的,这双眼睛又放亮了,看着帕西瓦尔的方向,但帕西瓦尔知道,她是在看遥远时光之前的某一天和某一个人。 “我这些日子总是做梦,梦见我第一回见他的那个光景。他的那些肌肉,结实的好像一堵墙。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站在船上,气势比他背后的大海还要健壮、宽阔。鹈鹕成群结队被他训练的跟什么似的,来了条鲨鱼也敢斗上一斗。我,我就像一条鱼,被他俘获了。” 她一边轻轻地把丈夫的床单抻平,一边帮他顺气,好减少他气管里的呼噜声。 “你道我是个懒婆娘?这些床单已经换过不知道多少遍,家里所有能给他换的都换过了,全被血渍沾满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她说着,忍不住用短了一节的袖口擦擦脸,隐忍的抽泣从袖子后边穿出来。 “别,您先别灰心,我们要先听听医生的看法,这样,如果能治好,我们出钱帮您。”维罗妮卡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这样讲会不会引发对方的厌恶。 “喂,别这么好心,你哪有钱?”劳埃小声提醒,帕西瓦尔赶快拍拍它的头,怕别人发现。 帕西瓦尔无声的看着那奄奄一息的病人,突然想到了一些他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的东西。 我,我来自哪里又如何?我现在就在这,这的每个人,都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最无奈的是,这样的人是数量最多的,他们从各个方面都牢牢占据社会最底层的位置。 可笑帕西瓦尔一个异界人士,都能够在同类受苦时感到难过同情。帝国的贵族老爷们会在意低贱物种的死活吗?他们高高在上时只在意与自己一样光鲜的、高雅的、尊贵的动物,这才是同类。 但是,现在他们似乎不得不在意了。 帕西瓦尔灵光一现:“等等,我知道了,这个病很可能可以给医院作为初始病历研究,如果是疑似传染病,医院不会坐视不理的。那些脑满肠肥的上层人士也不会希望疾病传到自己身上,我这就去打听一下。即便没有传染性,哪怕给这位先生做一个检查也是很好的嘛。” 他急匆匆地冲出门去。 第二十章 陌与螓 在帕西瓦尔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家伙正在给他的行为作出评价。 “幼稚,愚蠢,冲动,鲁莽,迟钝,不去好好做主线任务,反而弄这些没用的东西,你说你管这个事情干嘛?” 一个穿着蓝色做底、灰色连帽、黑色条纹、白色光亮连体衣的家伙正在观看治安队地牢的一切,他一心二用,一边在左手边的这个投屏上做出上述评价,一边右手拿出两根手指玩一个横向卡牌类塔防游戏。、 这无疑是一个十分怀旧的游戏,竟然需要用到危机纪元之前、秩序纪元的科技产物,一个被叫做平板的古董。 “你怎么又穿成这样就来了?真把自己当未来战士了。别说全体公民,我都替你无语。” 一位与前者完全不同画风的女士走进这个充满黑科技的屋子,她米黄色风衣在卡其格纹围巾映衬下显得尤为沉稳,小香风黑色丝绒高跟与哑光浅树莓色口红让她的知性中间平添一点干练。 “螓,你看这099这傻小子,什么也不知道就乱跑。用我已经很久没说过的一句话评价他,就是,这哥号练废了。”穿着奇怪连体衣的人笑着说,“果然,纸外计划水分很大,除了那几个热门,其他都是凑数的。我可真想见识一下再造‘他’的过程,那肯定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 “我们现在不能完全了解‘他’当年的所有选择,只能知道主要事迹。这个海边小城里的故事,自由度是很强的。虽然我不希望你这样评价一位很可能是未来救世主的先生,但是,不得不说,他确实十分逊色,很可能在下一阶段被清除数据。”螓遗憾地解下围巾,“在计划进行到这个时候,很难否认‘不是每个载体都值得留下’的观点了。” “我听说,032已经通过演讲招揽了部分‘囹圄’的囚犯与他共同起义,打算推翻刻板腐朽的终结教会了是吗?”这连体衣现在在一心四用,一边回忆一边交谈,一边评价一边塔防。 那个从博物馆请出来的平板此刻正充着电——如果不这样,稍微把充电插头拔下来一小会就要关机。秩序纪元的产物大多如此,充满了过多重复性功能,华而不实,很难适应危机之下人们的需求。 不过好处在于,年轻人们很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因此即使更先进的智脑一代又一代被发明出来,这种后来出现的、冷静的、能够自己思考运算的、绝对单纯的精密的机器依然不能完全熄灭旧时代科技的火焰。 “我听《另眼小报》说,044另辟蹊径,他去地下钱庄任兼职,了解了这个世界五个正神教会的基本情况,并且试图破解粉饰太平的史书背后真实的故事。还有几个也都找到了保命道具。这才是爽文!这才是高手!可惜,背后有人控制不许开盘,不然我肯定押上我的全部资产。嘶,这个老头报纸被打掉,要踩我的蘑菇了,得用樱桃炸一波。” “这也不一定是真的,我想至少刚一开始每个载体的经历不会偏离很多,让他们有机会适应这个世界什么的。” 螓看着他游戏屏幕上那些歪歪斜斜走过来的绿色人形怪物,无奈地将散落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你知道的,这99个载体里边,有至少二十位都不是我们能触碰到的。更何况,我们都拥有一定的评价权。作为裁判自然不能再下场预测选手成绩。”她说着坐到这连体衣旁边,也打开自己的设备。 她的投屏显示一对男女正在调情。螓看着他们不知羞耻地亲吻,喝下自己杯子里的淡绿色液体,平静地说:“要不咱们两个换一下?相比于无聊俗套的偶像剧,我对热血少年的奇幻冒险更感兴趣。” “诶,别这样啊,螓姐,不,亲姐,您是我亲姐,唯一的姐。呃呃,内个,有消息说,最神秘的前五个载体……咳,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已经能够完美的做出与当年的‘他’一样的举动,还有的经常说出他的口头禅,是真的吗?”连体衣听到“偶像剧”,吓坏了,把手头所有动作全部停下,转身讨好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螓垂下睫毛:“不该知道的事,我一向都说自己不知道。” “好,我今天盯一小会就回去了,‘他’是真正做大事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几个小民的死亡谁会在意呢?这种无聊的投屏,我一分钟也不想多看。” “陌,不许这么说话,他们对你来说就像是游戏里的人物,可是对于帕西瓦尔来说,他们和他一样,是人。我倒觉得,‘他’不怕牺牲任何一个人,但是挽人类狂澜于寄倒的领袖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家伙。”螓冲着自己投屏里亲的火热的家伙,讥讽地说,“不过,至少也不是个绝对的恋爱脑。” 陌嬉笑两声,转向自己的投屏,帕西瓦尔正在与加西亚教授一起走在洛佩斯菲尔德的石头小路上,郁金香怒放的生机像是有颜色一般,染活了整片花园。七叶树的叶子温存地摇摆着,发出沙沙的歌声。傍晚的阳光成三十度,均匀撒在大地上、树叶上和那些灰雀宝宝新生的柔软羽毛间。 “帕西,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应该,你是一位有责任心的绅士,无论我认识你之前还是之后。请医生来检查那病人的身体,不仅是对他自己负责,也是对他妻子、女儿、邻居们乃至其他顾客的生命健康负责。”这位教授今天是卢克西娅女士,她的嗓音和那天帕西瓦尔喝下的马提尼一样,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件事中心会介入吗?”帕西瓦尔知道自己可能问了一个蠢问题。 “如果真是急性出血热的话,就会。”卢克西娅看着郁金香沾着露水的柔嫩花瓣,“你知道的,不是每一朵花都能出生在温室里,不是每一个研究员都和笛力一样天赋异禀,顺利跳过非神学研究院的实习和考核。” “什么?”帕西瓦尔没有听懂这话中的嘲讽。 “没什么,只是,倘若现在那患者入院,我照样能站他旁边,双手平稳地配药治疗。”她自嘲地笑了,“谁让我啊,不是花,是野草呢。” 那些没有除干净的野草夹七夹八的,生长在郁金香周围,小小的种子和小小的碎花点缀在它们头顶。帕西瓦尔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到它们是如此可爱。 注:危机纪元指陌与螓所处的现在,即面临末日危机的世界,而秩序纪元在危机纪元之前,指类似于我们目前现实生活的时间线。之后将出现湿润纪元则更加科幻化,时间线上还在秩序纪元之前。 《另眼小报》致敬《哈利波特》里卢娜爸爸出版的不着调杂志《唱唱反调》。 第二十一章 加夫列钟表店 金属制作的灰雀栩栩如生,它鼓动翅膀从自己的巢穴里跳出来,张开嘴巴,鸣叫了几下。 此时,银杏大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仍在亮着灯。老鼠与猫陷入了无穷的追逐。偶尔可以听到吱吱的惨叫和喵呜喵的得意洋洋。 带着考究单边眼镜的老人抬起手,拧了拧眼镜上的几个齿轮,让自己能清晰看到店外朗朗的星。那些星星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青春与欢笑。 “嗯……10点了啊,该关门了。估计明天又是门庭冷落的一天啊。”他看了一会月亮,把店门从里面关上,准备从后门离开。 可是,还没有来得及熄灯,一个高大的压迫感十足的身影就站在了他面前。 “啊?是你,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来了。”老人显得既意外又有些高兴。 “这个,修好。”那人带着灰色面具,看不出脸。他把一块水汽淋漓的东西扔给老人。 “好不容易来找我们一次,你不回家吃点东西吗,你妈妈也很想你。”老人像接过一份价值连城的至宝,把那块东西从那高大身影手中拿过来。 “快修。” “伊利亚,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在那里,他们到底在教你什么?” “快修,今晚必须修好,听见没有!”高大的身影拿出一个尖长的飞镖,抵在老人脖子上。 “你,你怎么会……” “别让我说第二次!!”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是这声怒吼还是让老人无比痛苦。 “好,我,我这就给你修,你,你常回来看看我们啊。”老人话里带着一点哭腔。 那带着灰色面具的身影仿佛这才满意了,他不耐烦地在店里散着步,走到一座圣洁贞女钟面前,似乎对里面的钟捶很感兴趣,顺手把它拿下来,在手里把玩着。 它长度与半杆烟枪相近,色泽接近金,上部是歌唱的小天使,捶身为密集有序、排布规律的螺旋纹,下部尖端是一个无比修长的松针叶。 这是一个绝伦的工艺品,也是一个完美的逞凶器。 带着灰面具的人等了很久,才把那块水淋淋的东西重新拿到手里,此时,它已经不再满身水汽,而是洁净清爽地运转起来了。 然而地板则恰恰相反,原本光洁锃亮的它,现在满是猩红的气味与液体。 谁也不会听到一场在毫无防备和理所当然之间展开的对决,因为,这完全是一边倒的杀戮。 前者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后者一拳打翻。 帕西瓦尔刚刚起床,等他知道这场暴行,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他不太擅长做饭。众所周知,作为一位踏上冒险之路的英勇的骑士,在救出公主,看着她与王子结婚,自己痛苦地祝福她之前,身边往往会有一个实际作用介于侍女或妻子之间的、不知道是否出了五服的、名义上的妹妹。(不知道啥是出五服的,可百度,目前解释上说法不一,但是大同小异。) 一般是由这位“妹妹”来做饭、洗衣服、照顾虚弱的伤者。然后主角会慢慢地模糊亲生与非亲生的界限,最后把这位从小就单纯忠诚、长大后亭亭玉立的少女变成众多妻子的其中一个。 这是传统的叙事结构,类似的男主角当然是十分幸运的,但是,我们的帕西瓦尔先生没这么走运,他是个孤独的远征者。这就使他完全不注重生活品质了。 在迷迭香路32号的小房子里,他迷迷糊糊推开被子,把闹钟关掉——闹钟里是劳埃录进去的“主人快起床”的声音,只要不关,就会一直响。 他把培根稍微加热一下,用凉的吐司面包蘸着热乎乎的羊奶(房东预定好的)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然后急忙从椅子背上拿起几件衣服往身上摞,还差点把袜子当成手套。 不急不行啊,他看看窗外无人的街道。 这位父亲的病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应急行动组介入调查之后,发现不仅这一街区有居民出现类似征兆,与之相邻的约克街也出现10几起病历,许多家庭甚至不能保证最基本的卫生情况。苍蝇围着病人,贪婪地汲取血腥气。猖狂的老鼠从病人脚边跑过。他们中大多数人已经静静等待“终结之末”将自己带到一切的结束之所——最后净土。那些凹陷的青灰色眼睛,甚至带着一丝渴望。 “把这几只老鼠也抓到袋子里,”卢卡斯教授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他沉着地说,“跟约克街的分开,回去检测可能的病菌与病毒。上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还是36年前的黑斑病。”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鼻子和脸很长,浅褐色头发卷曲着,眼睛小而亮,嘴巴也是小小的,看上去既老成又幼稚。 “老师,出血热的潜伏时间在4到46天不等,我们需要把这条街区的居民都带走吗?” “中心住院区里显然放不下,汉森,我们要暂时把这条街封上,在这里设置流动诊所。老鼠只是病原的一种可能,其他动物也要适当搜寻和带走。当务之急是发现发病的特殊性。你和同学们准备解析设备,必须尽快制作出检测装置……” 汉森与他的同学们随手一抓,就抓了满满一袋子老鼠。红眼睛黑毛发、牙齿尖利且吱吱乱叫的怪物几乎把街道当成了它们的跑马场。 帕西瓦尔这两天都在两头跑,上午给维罗妮卡帮忙,下午回咨询所当前台。他抬起脚踩死一只比猫还大的老鼠,心中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足以把这些老鼠变大的人。 “莫里!莫里·约尔德!我见过他把老鼠变成猫一样大的怪物,会不会他被捉走就是去做这些事了?”他拦住维罗妮卡。那姑娘是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圆滚滚的,黑眼圈很重,不管怎么看都像只熊猫。她一边与帕西瓦尔交谈,一边指挥几个外勤队员设立检查岗。 “帕西,还是不要胡乱猜测,同时失踪的还有乔吉娅·卢索和戴芬·比安奇。他们两个总归不会跟老鼠有什么联系,你说呢。你和科斯塔兄弟提供的所有线索我们已经在调查了,有了一些进展。” 似乎是看到帕西瓦尔仍然一脸坚持,她无可奈何地拍拍他,“唉,看看这,乱七八糟的,防护服装不够用了,你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万一也被传染多不好。去加夫列钟表店获取老板的证词,我一会也过去守着你们。你先吃些午饭去,科斯塔兄弟已经出发了。 帕西瓦尔不放心地回头看看那些与老鼠搏斗的护工和医学生们。有什么东西似乎就在他嘴边,但是,他说不出来。 这些事情一定有什么联系,他反复思考前后的奇怪事件,招手让一辆马车急急停下,一个箭步跃进车厢。 “加夫列钟表店,越快越好。” “好的先生,您坐稳了!”马车夫虽然骨瘦如柴,精神头却很好,他热情地招呼顾客上车,车前面红棕色的矮脚小马也长嘶一声,迈开它消瘦的细腿向前窜去。 第二十二章 “睿智的珀利公爵” 帕西瓦尔的心脏肆无忌惮跳着迪斯科,从胸腔一路跑到嗓子眼。就好像它也知道去晚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能麻烦您快一点吗?我赶时间。”帕西瓦尔看看自己的表。 “先生您别急,咱这匹小马个头不高,跑的是真快,驾!驾!” 加夫列钟表店附近极其拥堵,马车夫把帕西瓦尔放在街口。他急匆匆挤进人群。可是,直到周围人嗡嗡议论的吵闹声传进他耳朵里,帕西瓦尔强烈的心跳声才渐渐离开耳膜,回到胸腔。它好像一下子又失血骤停。 噗通……噗通!噗通!咚咚……咚…咚咚! 出人命了?线索断了。我就知道!下一步呢…… 帕西瓦尔终于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之前的每一件事,都像是被什么人算计好了的。他傻傻地跳上一个又一个早已预设好的舞台,幕后的人用无形的丝线提起他,让他向左向右,上跳下蹲,让他哭笑,让他彷徨。 他失神地笑着,像个疯子,出示自己的应急徽章,钻到警戒线对面。黄色治安服的治安队员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感觉自己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血迹大面积滴落、迸溅、泼洒、流淌、留白在地板、墙壁、橱窗、柜子和受害人身上。帕西瓦尔此时什么也不怕了,他与受害者加夫列先生对视,对方的一对死鱼眼没有任何焦距。 庄严的圣女贞良钟俯视帕西瓦尔,眼睛里有无限的纯真和怜爱。哒哒走动的灰雀报时钟此时门扇紧闭,既吵闹又安静。帕西瓦尔的脚下,能看到一节沉甸甸的钟捶扎在受害人身上,沾满褐色血迹,仿佛正为自己成为凶器而内疚。 在周围的柜子中,精细的腕表们拥有无可挑剔的海蓝宝、托帕石、石榴石和各色水晶表盘。这些高贵的材质被打磨到无可挑剔,偶尔在太阳的亲吻下,闪过一丝细碎的微光。那些或粗或细,镶着细钻与黄金的指针严格行进,一切都没有因为主人的去世而发生变化。 正在帕西瓦尔初步观察现场时,科斯塔两兄弟已经结束了第一轮的记录。 迈尔斯正拿着自己的记录本,他困惑地说: “老加夫列没有防备,被人从身后击中,那一块钟捶一下子刺入他颈动脉,迅速猛烈的大量失血使他不能发出任何有效求救信息,事实上,他的死亡几乎是十几秒钟的事情。”迈尔斯遗憾地在记录本上一边写一边分析道,“不过奇怪的是,凶手没有留下痕迹,我们无法获取他的血足迹,血指纹,墙上的喷溅血迹有留白,也是因为受害者自己站在这里,简而言之,凶手要么是隐形的,要么是在刺中他的一瞬间就成功离开,消失在这里。” 泽威尔拍拍哥哥:“孩子长大了,可真是会胡诌了,哪有这种事?我还可以说凶手是站在远处投掷了这个钟捶呢。就这样,嗖——噗,就把老加夫列刺中了。只要在血迹蔓延过来时及时离开就好。”他举起自己的钢笔冲着哥哥比划。 受害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手还放在脖子上,看样子死前经历了一番徒劳的挣扎和补救。他好像根本想不到对方竟然真的对自己下手。 帕西瓦尔注意到,橱窗里有少数几块腕表不见了,柜台门没有被破坏,这说明凶手的目的有可能不是劫财。现场可能被凶手打扫过,除去死者几乎整洁的像是没有发生什么——这是一场近乎艺术式的犯罪。 他或她准备充分,极端自信,对呈现效果要求很高,只拿走几块表可能是一种不屑于掩盖自己真实目的的挑衅行为——我当年可是看过许多侦探小说和动画的人,帕西瓦尔一边内心总结凶手的心理画像,一边想到。 另外,加夫列除去那一大笔各类钟表的财产之外,还拥有一个巨大的长长的修复台。 “我问过邻居了,加夫列平时也接钟表修复的活计,甚至这是他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你也知道,没几个人总是来买这么昂贵的表,他还雇了保镖看着。里外里钱不知道花了多少。”迈尔斯走到修复台附近,用镊子夹起一小片生锈的密齿齿轮。 “帕西,你可真是错过了好时候。刚才那叫一个热闹。”泽威尔也假装自己专业能力很强,走过来观察一片机芯。 帕西瓦尔蹲下查看死者的手部,加夫列的左手按着自己的颈动脉,已经被褐色血迹浸满干涸。右手瘫在一边,手背浸在血泊里,手心还算干净。帕西瓦尔拿出一片放大镜认真观察他的右手,竟然看到手指缝里夹着一块擒纵轮齿轴(腕表传动结构机芯的一个组成部分,帕西不知道,我来科普一下)。 它色彩十分梦幻,呈过渡态,介于浅橘黄与嫩玫瑰色之间,像是一片天边刚刚摘下的晚霞。小小的棕色粉末粘在已经发黑的螺丝上。勉强能够看出原本有黄色与白色两种金属。 “这曾经也是一台卓绝的报时机器啊,可惜了。”迈尔斯小心的将一个袋子递给帕西瓦尔,示意他将那块擒纵轮齿轴装进去。“重要证物,不能弄丢。” “我不懂表,却知道金属的特性。这种颜色不是年久失修的古董,应该是温泉水或类似液体泡过它,只需要几个晚上就会变成这幅尊容。”帕西瓦尔冷静地思考着,“你们看,某些地方金属原本的颜色还能看见,轻微酸的侵蚀却已经使另一部分变色。” “呦,您还知道这个?”泽威尔啧啧称奇,“真不愧是睿智的珀利公爵!” “这话什么意思啊。”帕西瓦尔悄悄问迈尔斯。 “别理他,不是好话。”迈尔斯瞪了弟弟一眼。 “嘀咕什么呢,说我坏话是不是?哥你再这样,下次约克街那老太太过来找我麻烦,就让你替我听她唠叨。”泽威尔笑着拍拍身上的尘土,“她说她的狐狸回到家以后,完全不捉老鼠了,哈,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条狗啊。” “怎么了,约克街的正义需要我来维护吗?”帕西瓦尔凑到他眼前,“有个老太太丢了一只狐狸?我怎么不知道?” “哦,就是你刚来那天发生的事,我跟你讲,快笑死了,是这样…这样…”泽威尔似乎想起了好笑的东西,颠三倒四,啰嗦很久才把事情说明白“……就是这样了,要不是后来你报到,我和我哥就被蒂娅娜罚到咨询所门口当吉祥物了。” 帕西瓦尔神情复杂,这个活宝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还得是您啊,睿智的泽威尔·科斯塔公爵。”帕西瓦尔故意庄重地捧读,并且衷心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是繁琐的次要物证检查与收集工作。因为屋子里的物品大多十分精细且珍贵,他们不能轻举妄动,必须足够谨慎。 帕西瓦尔发现,修复台上还有一些与刚才那个相似的传动机芯构件,因为进过水而色彩瑰丽的中心轮、过轮、秒轮一应俱全。似乎与死者手中的是一整套。 他正要将新发现告诉同事们,维罗妮卡三步并作两步闯进钟表店,两手挥动:“出现命案,外勤暂时接管,不能让你们冒险。都快回去。”她疲惫极了,“背后的家伙盯上我们了。帕西,你留下来,把收集的线索快速整理一下,一会一起递交给蒂娅娜。我要立刻驱散群众。你们两个,快回咨询所,”话音未落,她转身回到警戒线前,拦住那些想冲进来的记者。 “请各位记者先生女士暂时离开,我们应急行动组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要拥挤,也不要进行拍摄,以免泄露案件重要线索。甚至激怒罪犯引发销毁证据等连锁反应!”她努力挡住记者们跃跃欲试的摄像机。 “嗯?嗯……好。那我留一下。”帕西瓦尔匆匆地向维卡回了一句,把记录本从那两兄弟手中拿过来。 第二十三章 歪打正着 “帕西,我正要与你讲一下之前的进度。快过来,”蒂娅娜今天穿着一身灰色的皮夹克,里边是很薄的家居衬衫。看起来是匆匆出门,两只手戴的手套都没有成对。 “虽然阿诺彻瑟帝国在十世纪初击溃昏君爱德华六世,让血族陷入落日余晖(阿诺彻瑟也有黄昏的意思),新君彼得一世承认颠覆教会是正神教会并且停止追杀行动,但是他们的教徒已经没多少了。”她走到帕西瓦尔身边,继续说道: “迈尔斯与泽威尔在走访前两起时间时发现了一些其他线索,比如说满足大量人群围观这个条件后才能移动与消失,这样的就更少了。因此我们很快对本地及周边辖区进行排查。” 蒂娅娜一边说着,一边坐到老加夫列生前的椅子上:“更加具体的排查内容我不能透露给你,可以讲的是,最后,我们找到了一些没有被登记的教徒的踪迹。老加夫列与一个不学无术的年轻人是远亲,这位亲戚身上有明显的颠覆之镜双面性魔法的痕迹。他不常看望自己钟表店的表叔,只是最近他来过,那种特殊的痕迹被维卡的检查哨察觉到了。” “里奇的祖先能够逃脱,是借助旁人的目光。而这位表侄子,他需要腕表表盘或者类似的东西作为所谓反射光线的媒介?这样他才能移形换影啊。所以,我们才需要调查老加夫列并且取得口供。”帕西瓦尔立刻反应过来。 “但是有笛力45号审讯药剂,这位老先生想做假证很困难,”他停下想了想,继续道,“可是,灭口这一步棋有些蠢,简直是不打自招。” “是的,这也是无奈之举,起码可以避免信息进一步泄露。不过,也不一定就是这位表侄子下的手,上次他来拜访,老加夫列就在门口跟他说了没几句话,他不待见他。可能是其他人。”蒂娅娜愤恨地拍了一下桌子,“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可能之前的行动打草惊蛇了。” “说到调查方向,您觉不觉得之前的三起失踪案会与最近流行性出血热有关?”帕西瓦尔不确定地问。 蒂娅娜沉默下来,她的眉毛微微蹙起。“这正是让我奇怪的地方,假设有关的话,莫里的能力可以做到能够使老鼠变异,但是另外两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帕西瓦尔也满头雾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件事要反过来想,我们是需要治理老鼠的。即使不看它们有没有携带病菌,数量的庞大也足够造成危害,我想起来,之前去第一起病例家中时,大量猫咪被害,胡乱堆到腐烂的海鲜边上。这就不大对劲。” “是了,在老鼠严重的贫民窟,家猫无疑是最优秀的捕鼠猎手,即使你还有那衰老的能力,也不能同时出现在各种隐蔽的角落消灭那些老鼠。但是……”蒂娅娜眼前一亮:“捉走莫里也能够阻断我们深入研究批量生产类猫生物的可能!” “真相只有一个!另外两个姑娘也许是因为……狐狸与银鼬这些动物都是常见的宠物,而且,他们都是捉老鼠的好手!约克街那个老太太的狐狸走丢,泽威尔没找到,就送了只小狗给她,人家立马发现不对劲了。就是因为它几乎不怎么抓老鼠!”帕西瓦尔简直是恍然大悟,他兴奋地攥起拳头,甚至说出了一句名台词。 “这个线索很可能有用!乔吉娅·卢索,她可以把狐狸变成无生命的其他物品,能够给他们处理掉一大批狐狸,而戴芬·比安奇,我想不到比她更好的训练鼬类去捕食老鼠的驯兽师了,把这两个抓去,这是既走了自己的棋子,又断我们的后路!”蒂娅娜声音颤抖地站起身,她抢过帕西瓦尔拿的一叠记录本。 “我要赶快回去部署下一步行动方案,你这,写的什么?修的手表可能泡过温泉水是吗?小镇的三个温泉馆我要立刻封锁!”她把两只不成对的手套重新戴回手上。 “维罗妮卡呢?快到屋里来,听着,你送帕西安全回去,然后立刻来最近的温泉公园找我,检查岗翻倍!”在外面维持居民秩序的维罗妮卡也被她叫进来,两个人都是不假思索,雷厉风行。 帕西瓦尔没能在加夫列钟表店附近找到便易的交通工具,维罗妮卡的效率十分惊人,围观者都被遣散回家,马车夫也看不见一个。 他本想再往远处走走,可是一路上到处是明里暗里的检查岗与外勤人员,街上门可罗雀,寂静的很,还有的居民因为怕感染出血热,不大敢出门。 离“婚姻调查与挽回咨询所”还有两条街道时,帕西瓦尔已经走断了腿。他扶着矮墙休息一会,一位女士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准确的说,是他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距离对方有二十几米的位置时,对方突然惊慌地回头看向他,然后似乎是迅速辨认了一下,又很快把头转回去了。 头巾包裹着她上半张脸,小巧瘦削的下巴上方,嘴唇薄薄的,颜色灰暗,没精打采。这位瘦小的女士每走两步,就要回头看看。有人从旁边经过,她甚至轻微地颤抖。十年前流行的那种层层叠叠的黑色袍状衣服不太合身地缠在她身上,把主人裹得很紧。鞋子已经有一只张开了嘴,鞋面从鞋底分离了。 帕西瓦尔敏锐地感觉到,她有什么故事。他奇怪地瞧瞧那女士的背影,决定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继续走向咨询所。 嗯……主角都是这样,从来不叫上队友,单枪匹马去管自己管不了的事情,然后被反派击败。再屈辱地喊出“我一定不会什么什么的”,然后濒死时爆种反杀反派。 太丢脸了,我可不想这样,我又不是热血中二少年。他想着,摇摇头。 可是,她一直在他前面走着,丝毫没有更改路线的意思。接近咨询所大门时,她突然爆发出自己这个体型不该有的力量跑起来,猛冲进去。 当然,维罗妮卡今天下午出外勤,咨询台那里一个“吉祥物”也没有。帕西瓦尔就是赶回来帮忙站在这里招待咨询者的。 那位女士没想到,“尾随男”竟然也来到了这里,惊恐地看着他说:“你……你跟着我要做什么?” “女士,您不要紧张,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来上班的。”他温柔地给对方搬过来一个凳子。 “不,不是你,我上次来,是一个长的挺和气的姑娘。”她的双手已经稍稍抬起,半握成拳。 “我知道,那是维罗妮卡·博斯克,一个红头发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是,她说话很热心,善解人意。那就是我同事。”帕西瓦尔适当地跟对方保持着比正常社交还要远一些的距离。 “嗯……所以,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等了一会,对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他适时地说。 “算了,等维卡回来,我找她就好,谢谢你了。”她想了想,把头巾向下拉了一下,站起来,“不麻烦你了——请不要跟着我。”她迅速出门,像是火烧尾巴一样,离开了帕西瓦尔的视线。 “真是的,一看就是出了什么不平事,我这正义小天使还不能管,算了,等维卡回来问问她好了。”帕西瓦尔看向那女士的背影,心里好奇到像有一只小猫在抓。 又等了一会,惊慌的女士没有再露面。帕西瓦尔坐到咨询台桌子上,无聊地翻开一本登记册看起来。一边看维罗妮卡接待的女性顾客,一边猜测谁是刚才的女人。 “嗯……丈夫整夜整夜不回家,怀疑是去蓝灯大街找老情人了。这妻子1402年出生,是老太太,年纪不小,刚才那个也就三十出头,应该不是。” “啊,这是什么,丈夫爱喝酒,也是整夜整夜不回家,找不到人,嗯?不去隔壁‘迷情876’看看吗?这个又太年轻了,才16岁,从没上过学,她丈夫呢,也没成年,早早地去给农场主养羊,这什么世道。” “这个就太惨了点,蓝灯互助会的姑娘,29岁,已经做着很不容易的工作了,还被人骗钱骗色。等会,刚才那位穿的衣服是模仿终结教会修女的衣服,样式很旧,而且过于保守,大概率不是蓝灯街工作的人士……” 帕西瓦尔看到天黑,找到了与那位女士形象相符的几个人选,他准备明天问问维罗妮卡。这人背后也许有些不一般的事情。 第二十四章 “螓姐,刚才有个穿着特别厚的黑袍子的女人,你见过吗?”陌今天依然在玩那款塔防游戏,只不过从晴朗天黑状态加上了屏幕右边的半屏雾气。 “倒回去,我看看……哦,她呀,昨天098跟维罗妮卡在福睿斯温泉公园约会,维罗妮卡说过一个,好像是她丈夫整夜整夜不回家……”螓搬着椅子过来。 “哎呦,我知道,那些被登记的丈夫们都是这样的,有什么特别的吗?”陌一边在路灯花的格子上放下南瓜头一边问。 “再具体一点……我也不知道,好像她丈夫加入了一个组织,叫……叫什么,叫终结之子,对,好像就叫这个。”螓担心地说。 “等一下,怎么会在约会时,讲这种听起来就像邪教的东西啊。”陌抓住了重点。 螓用一种很不想回忆起来的痛苦口吻说:“唉,就是,维卡,你知道,在那撒娇,唉,她说帕西,等我们去教堂结婚了。你不会也像那种无情的男人一样,抛妻弃子跑出去找蓝灯街的女孩。然后098就说:哎呀,亲爱的,你是我的最爱,你是我的光。我怎么舍得对你言不由衷,对自己身不由己呢,真有那时候,我就不是你眼中那个纯粹的我了……” “停停停,姐,别念了,我吐了快。”陌赶紧挽回话题,“刚才你说的那个,终结之子,那个是什么啊,给弟弟我讲讲。” “就是这样的。他们说起了刚才那个裹着黑袍子的姑娘,维卡担心自己会和她一样不遇良人。不过,我感觉你猜的对,那不是个正经教派。” “怎么说?”陌顿时来劲了。 “维罗妮卡没有细讲。我得等到下一次她提起来才行,到时候我叫你一起看。”螓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但是说不太好,“不过,099确实有些天赋,他很擅长‘遇到’这些东西,你发现了吗?” 陌发现自己的路灯花被吃掉了,相应卡牌还不能用,于是用三叶草风车把雾气驱散。 “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咱们就看着,雾气总会散去的。” 螓刚要喝一口杯子里的淡绿色液体(这是减肥茶罢,也许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悲),就看见自己的投屏里突然出现了一些东西。 “唉,陌,他们,他们两个,好像又准备去福睿斯温泉公园了,他带着泳衣呢。” “谁?”陌毛躁的脑袋凑过来。 “就098和维罗妮卡啊。你看,不知道他们这次会不会说起那事情。” 陌笑嘻嘻地:“温泉哦?有没有内种画面哦?我就喜欢攒劲的节目,快让我看看。我这里正好有一个超大的麦乐果没有吃。” 他们两个一起把一个的巨大的下绿上红嵌黑籽球形水果切开,开始美滋滋地观看。 路边遮蓬是蓝色的,带着黄色的条纹,这让阳光刚好斜斜的被分成几份,平均地照到他和她的脸上。桌椅都是令人舒适的纯白色,桌上放置着花色精致的小蜡灯,他们无一例外都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壮丽的神话浮雕从隔壁神话用品店铺角落蔓延过来,画到德米特牺牲自己救“终结”那一幅就戛然而止,变成粉色的墙面,情侣们留下的一个个月石牌子就挂在银杏树的枝条上,美好的祝愿伴着扇状叶子飘动。 他的灰色西装让他整个人温柔地像个后半月晚出的月亮。 她飞扬的红色裙摆则如此鲜亮,轻而易举地惊艳了时光。 他们站在“甜蜜达令”咖啡馆门口。 洛佩斯菲尔德的饮品店铺,是习惯于把一个特殊粉色钟表的侧边钉在店门口的墙上的,而且,一般是比标准时间慢上一个小时左右。这会给情侣们一种时间还早、可以慢慢享受时光的错觉。而剧院则正好相反,一般是快半个小时,这能给情侣们在开场前留出说些没用闲话的时间,免得他们在开场后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 当然,帕西瓦尔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传统,他在自己的手表七点半的时候就来到这里。发现店门口的时间只有六点半,他有些疑惑,但是,等待自己挚爱的过程也是十分美好的。 好在,过了没多久那人就从远处走来,与他一起沐浴在早上柔和的阳光中,他们默默对视,然后心照不宣地露出微笑。 “早上好,我美丽的小公主,你简直照亮了我的整片天空。” “真会说话,帕西,亲爱的,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正好我们不用排队了。今天我想先尝尝银杏雪山葡萄奶昔,然后再去福睿斯泡温泉,我们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整天。”维罗妮卡撒着娇。 “好啊,上次去你还没有玩够吗?”他说。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的陌捂住了脸。 “我去,你没玩够我看够了,这也太那个了,单身万岁,我可听不得这些话。”他说。 “接着看陌,这个深情款款的098可不是什么专一的绝世好男人,在囹圄,他天天跟长发苏西说些有的没的,到了研究中心,就天天勾搭那些小护士。来这里之后,发现就维罗妮卡还符合自己想法一些,他又开始对人家进行猛烈的追求。他这真是,一件正经事情没做过,到了现在,连劳埃都跟他不太熟。”螓毫不留情地吐槽道。 “怎么搞的?他这长的也不怎么好看哪。”陌气的脸都有些歪了,“这种事从来到不了我身上。” “你知道的,陌,即便忽略严苛古板的终结之末教会,这个世界整体的经济、政治与文化发展指标也与我们的星球并不一样。从某些角度来说,可能是落后于我们,尤其是各类织物与橡胶行业,美丽的衣物比较少,各色用处特殊的衣物和计生物品也没能被使用,所以整体气质更加沉稳、保守。我听说,即便在后期的朝曦联邦也不会像我们一样开放。”螓一边斟酌,一边推测。 “所以呢?凭什么这家伙可以获得女孩们的青睐?”陌还是不明白。 “实验开始时,消除了载体大部分记忆,只留下让他们勉强想起来自己不是原住民的印象。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每个载体身上,都有我们这里文明的独特气质,他不可能跟那些稳重的绅士一样,甚至他对女孩们说的话,也会更加的花哨,乃至不可理喻,离经叛道。”螓吃了一大口麦乐果,“反正我猜是这样。”她擦擦嘴角的红色果汁。 陌把自己的塔防游戏抱在手里,一边种下一个阳光蘑菇:“我知道了,就是说他虽然有很多缺点和很多比不上其他绅士的地方,但是他撩别人的水平更高?也许。我估计098也蹦迪不了几天,很快第一阶段就会清除他数据,姐你信不信。” “那感情好,我也看腻了,他们真是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你不知道呢,前些日子,维罗妮卡竟然从应急组辞职,就因为这个见一个爱一个的渣渣对她承诺说会养她。”螓很是鄙夷。 正在他们吐槽时,这对璧人已经手牵着手,慢悠悠从“甜蜜达令”走出来。 他们坐上了一辆马车,向着东南方向行进。 “等一会,这边不是去约克大街吗?”陌凑近些,看到了街上的指向标,有些惊讶。 “哦,是吗?098没怎么去过约克大街,我也不太清楚路线。”螓更加惊讶,“温泉公园是很干净的,怎么也不像会跟约克大街扯上关系。” 陌凑近投屏,回想了一会: “我知道这条路,099第一次来这里,可好奇了,他一路上把马车帘子掀起来,就盯着外边,不停的问维卡这都是哪里。约克街跟橡树大道就隔着灯红酒绿的蓝灯街与那个卖海鲜的鳞兹路。维卡还说,这几个地方的水源供给地其实是一样的,但是,橡树大道作为富人区,下水系统显然更完善。温泉和森林公园都在那边。” “哦,那我就明白这几个地方的分布了,可是,贫民窟就是约克街的老城区啊,所以,最干净的地方,与最肮脏的地方,是同一个……”螓感到背后发凉,“那,这场出血热,岂不是有可能……” “嗯……橡树大道那些自诩高贵的上等人,要么是这场疾病的来源,要么是即将的受害者,他们无法冷眼旁观。”陌下了结论。 第二十五章 污水滔天 谢雷斯正在自己的办公室休息,他是橡树大道水处理系统的污水过滤区负责人。年纪轻轻就谢了顶,所以有时候底下员工也常叫他老谢。 这个会钻营的家伙擅长寻找能与自己臭味相投的同类。他靠着自己貌美如花的妹妹获得厂长的欢心,得到了这肥差。 每天他只需要在屋子里坐一会,听听俗曲,喝喝咖啡,就能拿到一个月7个皮斯托的薪水。他打开音乐播放机,缠绵的歌喉软软地抚慰他的耳朵。 今天去蓝灯街找哪个磨人的小妖精呢?是身段勾人的那个?还是解心知意的那个? 在谢雷斯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乖戾的杀神正在污水处理厂外墙墙头趴着,窥探他的一举一动。 但墙头上的这家伙没有一点隐藏自己的自觉,他穿着一身骚包的亮蓝色燕尾服,在阳光下有点荧光绿的意思。 一双眼睛也与常人不同,瞳孔是缓缓旋转的漩涡,带有一种蛊惑的美。一只粉红色环节蜘蛛在他胳膊上懒洋洋地挂着,时不时吐出蛛丝,在墙上黏下一块墙皮玩耍。 “就是这里,这些脑袋里进坍缩弹的家伙,胆大包天,敢往水里投毒,还抹黑是我衣冠教团做的,柔萨,准备好了吗?”他用指尖戳戳自己的粉色蜘蛛,小声叮嘱: “一会我们就这样……然后……” 他的粉色蜘蛛抬起自己左脚,哦不,左边的第一根脚晃动两下。 “不是,这你都听不懂?我再解释一遍,看见没有,两个人刚才溜进去了,他们都是坏心眼的“坍缩”行者,到这里制造假证据的。他们想把绑走那个男孩、利用大老鼠制造出血热的事都栽到我们衣冠教团身上,我们可不能叫他们得逞,只需要……” 蜘蛛这次抬起的是右边第一根脚。 “不错。走!” 他像一只蓝色的蝙蝠飞过水处理厂的上空,无声地落到房顶,踩在谢雷斯窗户正上方。谢雷斯正在窗前赏景,顺便品尝刚刚冲好的手磨咖啡。冷不丁一个家伙倒挂金钩从屋顶吊着,把脸突然冲到自己脸前。 谢雷斯吓坏了,一口咖啡全喷出来糊了亮蓝色西装人头上。 这个阴晴无常的的杀神可不是好惹的。他从兜里掏出一小块塔夫绸衬布,挡在自己与谢雷斯之间。就像魔术师一样轻轻一抖。他的亮蓝色燕尾服突然消失,露出里面的领带、马甲、腰封与衬衣。 谢雷斯还正在纳闷这是怎么回事。他自己的外衣不知道抽什么风,竟然活过来舞动着,带动谢雷斯一起舞动,紧接着这件衣服就变成了与来袭者一模一样的亮蓝色。衣服的思想是如此狂野,以至于谢雷斯做出来许多人类根本达不到的动作。他的关节在频繁扭动中,危险地碎裂开。 “你是那个……”与衣服活过来相反,谢雷斯的大脑正在渐渐生锈,竟然不能完整说出对方的名字。 他伸出手臂想抓住面前的家伙,可是这杀神咯咯一笑,无动于衷地看着谢雷斯的目光慢慢失焦,灵魂从他身上逐渐转移到他的衣服身上。 完全把主人勒死之后,这件衣服自动从谢雷斯身上跳下来,转个圈一变,就变回亮蓝色燕尾服重新回到来访者身上。 “先敬衣冠,后敬是非。只辨衣冠,不辨真伪……” 他用诘屈聱牙的语言念诵两句,拿出塔夫绸在自己脸上一抹。原本的脸融化,变形,最终变成另一幅模样。 秃顶的“谢雷斯”微微笑着,肩膀上趴着一只懒散的蜘蛛。 “谢雷斯”把地上的谢雷斯拖到门口,用杂物盖好,打开门走出去,像往常一样在走廊里巡视,时不时与自己的下属打招呼。 “谢雷斯先生早啊,您今天真有精神!” “你也早,好好工作,别偷懒!”“谢雷斯”笑着回应。 从谢雷斯的办公室这边来到走廊尽头,就是污水处理系统的第四处理池。经过前几个处理池的杂物沉淀、化学药剂中合、氯化物消毒,到了最后一步,就剩下蒸发水中残余的怪味,准备运送到家家户户了。 一男一女两个职员从第四处理池走出来,衣衫不整,看见“谢雷斯”之后,眼神有些慌乱。 “早啊,你们两个,怎么看见我就跑?偷偷做什么坏事去了?嗯?衣服也没穿好。这种事情,好意思在公司做吗? “我们知道错了,先生,请不要扣我们工资。”那女人楚楚动人地说,一边说一边拽拽身边男人的衣袖。 “不行,你叫什么名字?”“谢雷斯”装作生气地说。 “我……”她想看看自己胸前的铭牌,却发现牌子被扯掉了。 然而,“谢雷斯”可不像谢雷斯一样是个好糊弄的:“怎么,翻云覆雨一场,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还是说,这两身员工制服真正的主人,此刻正在什么地方晕倒了呢?” 这一男一女见事情败露,转身就跑。 “谢雷斯”兜里,粉色蜘蛛准备已久,它默契地跳到主人手心,借力吐出蛛丝黏住前面逃跑的男人,跳到他背上,噌噌爬到其颈后。一口咬下。 那男人瘫软倒地。 女人心一横,竟然掏出许多不同颜色的正方体,将他们的火捻点燃,竭力扬手,扔进第四处理池。 有的火捻被水熄灭,另一部分则在入水前就烧到尽头已然炸开。巨大的吸力从这几个正方体中传出,另一处世界正露出它神秘的身影—— 庞大的水下漩涡吸垮了周围的管道设施,几个水处理池被暴力打通,不同污染程度的污水与接近净水的液体混合在一起。 先是第三处理池氯化物刺鼻的黄绿色气味融进水中,紧接着第二处理池白色的块状、沫状化学药物也加入这场欢宴。 最后,第一处理池的管道入口也被反向连接,烂菜叶、鸡蛋壳,排泄物以及数不清的不知名固体全搅和到池子里。水下的漩涡仍在壮大,第四处理池不堪重负,在漩涡达到池边最高点时,破裂开来。 一只由水组成的滔天猛兽苏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要择人而噬,它迈开沉重的足,要踏平蝼蚁。 “坍缩弹?呸,还真是你们啊,出血热可不是好玩的,当心引火烧身!” “谢雷斯”可一点没怕,他似乎经常遇到这种事情,冲着这只洪水组成的怪物“呸”了几声。表达完自己的不屑之后,他像蝙蝠一般轻盈向后飞跃,远离了水池里的坍缩中心。而那一男一女,就趁机跳进漩涡,不知踪影。 第二十六章 更衣室 “哈哈……呵呵……哈哈”维罗妮卡甜甜的笑声从马车一路飘到街道上,“从应急行动组出来之后,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帕西,等我找到工作之后,也许你也应该考虑一下辞职的事情。我们可以一起从头再来。” “我……我暂时还没有想好,也许我可以凭借写诗赚钱,我曾经很想当一个流浪诗人,但是,这可不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不想让你受苦。”帕西瓦尔回答很巧妙。 “也对,那你写的诗就不止我能看见了,还有其他的女孩子也会读到,谁知道等你有了狂热追随者之后,会不会抛下没有什么才华的我呢?”维罗妮卡忧心忡忡。 “维卡,我的小天使,我这么一个平凡的男人,不值得你这么说……”帕西瓦尔把她抱紧了,“当别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不知道要把我羡慕成什么样子呢。” 陌已经完全对这种话免疫了,他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等着看他们什么时候泡温泉,自己可以看一点攒劲的节目。 “你先自己看,我把减肥汤泡上。”螓喝光了杯子里的浅绿色液体,起身向冰水壶走去。 “姐,姐您坐下,我来就好了。”陌小跑着接过来她手里的粉色小兔杯子,打开开关。 蓝色的冰水从章鱼状饮水机的一个触手里喷出来,与黄色的某种叶片混合,变成绿色,这也许是类似于酸碱度变化的反应。杯子是不错的材质,上面没有留下绿色水垢。 螓看看098 的行动,喝下一口减肥汤,回味了两秒,不,缓解了尴尬。 098与维罗妮卡正在温泉公园的赏鱼馆,美丽的热带鱼正在遨游,水草摇曳身姿,展现着海洋的活力。 “咿——啧啧啧,这就不太好,他在公共区域搂着自己女友这么亲,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陌咂咂嘴,“攒劲的节目让大家伙都看见,这合适吗?” “谁说不是呢?”螓的脸色有些黑,似乎和别人一起看这种东西让她很丢脸,“也许维罗妮卡不会提起那个穿黑色袍子的人了,你先回去。” 正在这时,098的投屏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亲爱的,我去给我们两个买一点零食怎么样?鹈鹕薯条你吃吗?是新出的口味,据说买两份就会送我们一对鹈鹕纪念品,售货员还穿着鹈鹕衣服呢。”维罗妮卡正带着一个硕大的热带鱼帽子摇摇晃晃。 “嗯,那我就在这里买两份炸鱼面包,我们在金鱼餐厅会面怎么样?”帕西瓦尔宠溺地看着女友。 “好耶,你去占个座,等我。”她已经学会了许多他的花样,朝他飞了一个吻。 但是,有细心的读者就会记得,阡的老师曾经说过,即便不想兼济天下,也不可能在灾难面前独善其身。对于一场藏在深渊里惊天的阴谋来说,你不愿意凝视它,它也在凝视着你。 帕西瓦尔选择了金鱼餐厅角落里的座位,这里靠墙,光线不急不躁正合适,安谧舒适,让他很有安全感。(被前女友或一天乐女友看见的概率低。) 他把炸鱼面包放在水母桌面上,黄鳍鱼松的香气软绵绵的,被炸的酥脆的面包糠温柔地抱住。配菜是椒盐花椰菜,又咸又香,新鲜幼嫩。上面涂的银线箭鱼的鱼子酱则风味奇特,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换成绝对不会出错的蜂蜜芝士酱或者火辣的芥末蓝椒酱。 这是福睿斯温泉公园的招牌。最初时,整个公园只有一家店,但是由于大量游客慕名而来,时常造成拥堵,影响其他设施的正常使用,现在炸鱼面包店铺已经在公园里开的到处都是。 帕西瓦尔捧起菜单,想到自己和女友目前只点了吃食,没有像样的饮品,于是向点餐员打个响指:“嘿,伊利亚,你小子呆头呆脑那样,看见你哥我来了,也不跟我说话。” 那被叫做伊利亚的高大青年脸上带着一个很抽象的灰色鲨鱼面具,这面具盖住他的大半张脸。听见有人叫,他身体轻轻一颤,就好像一个安静的木偶醒过来开始表演一般,他脚步漂浮地走过来。 “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他干愣愣地说。 “兄弟,你怎么浑浑噩噩的,失恋了?哥哥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很正点的妹子,改天我玩够了介绍给你怎么样?”帕西瓦尔应该是趁着女友没回来,也是口无遮拦。(算了,不给他找理由,他在这方面就是个很随便的烂人。) “先生,您要点什么?”伊利亚似乎完全没有认出帕西瓦尔的意思。 “咱俩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要喝什么?我哪次来不是自己喝一杯‘月下沉舟’,再给女伴点一杯‘柠檬海浪’?”帕西瓦尔都气笑了,“还不快去,我打你个木头脑袋。” “好的,先生,您稍等。”伊利亚一点跟帕西瓦尔套近乎的迹象也没有,转身走进后厨。 “嘿,真是奇了这小子。”帕西瓦尔恨铁不成钢,“我还要等一会那女孩,‘月下沉舟’后做,冰块热了就不能喝了。” 伊利亚没有搭理他。 帕西瓦尔的笑容渐渐敛去,他看着那青年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算帕西瓦尔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可是起码在应急行动组工作,偶尔能接触一些超乎常理的事情。眼前的情况让他忍不住怀疑,伊利亚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这人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伊利亚? 在桌边枯坐一会,女友还没回来,帕西瓦尔正要起身去寻一下她,就看见伊利亚端着一杯浅绿色的气泡酒过来了。酒表面漂浮着一片浅黄色的月牙形冰块,酒水中间悬浮着一块松软的梅子干蛋糕。 “唉,我刚说的,还要等一会才能开始,所以‘月下沉舟’后做,伊利亚,你是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有哪里感觉不对吗?”帕西瓦尔关心的看看对方面具底下露出的下巴。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刺痛伊利亚的神经,他没端稳手一翻,托盘和酒水都扣在帕西瓦尔的胳膊上。 “你……我看看怎么回事。”帕西瓦尔此刻也顾不上生气,他急忙站起来,就要掀开对方的面具。一般来说,眼睛有没有涣散是判定身体归属权还在不在的一个直观办法。 伊利亚身体剧烈的颤动,前后摇摆。帕西瓦尔正要按住他,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能想象一个装了弹簧的不倒翁吗?伊利亚就是那样晃,但是,他从忽前忽后到完全站直,切换只用了一秒。 帕西瓦尔不敢妄动了。 “先——生,对——不起,请——跟我——来更——衣室,我们提——供给您一——件新外——衣。”他磕磕绊绊的把话讲完,然后扭头给帕西瓦尔带路。 帕西瓦尔将信将疑,跟随着他,自己心中已经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维罗妮卡一直没回来,要是有她在就好了,起码身手更敏捷,他想。 更衣室远比帕西瓦尔想的要远,他跟着奇怪的点餐员走过曲曲折折的几条海洋玻璃内道,又穿过一片草地和两个温泉室,进入一栋巨大的员工建筑,从二楼走隐藏楼梯上到二楼半的位置,再转过弯。在帕西瓦尔已经准备攻击他时,伊利亚木呆呆扭头。 “就是这里,先生,您可以换这里的西装。我们公园的衣物都是从橡树大道最好的成衣店定制,保证免去您衣物弄脏的尴尬。您可以之后把它带出公园,算是我们的赔偿。”他说话突然变流畅、自然,好像一个迟钝的智脑终于连上了高速网。 “那你在这里等我,不要离开。帕西瓦尔严肃地说。 “是,先生。”他恭谨地退后,就站在走廊里。帕西瓦尔没有听见更衣室里有什么响动,他小心翼翼打开门,里面没有点灯,闷闷的空气与新衣服的布料气息混合在一起,是衣帽间正常的味道,只是略微有点阴冷。 帕西瓦尔谨慎地走进去。 几乎是一瞬间,一盏烛火出现在屋子里,帕西瓦尔定睛一看,一把飞镖贯穿了他的脖子。 第二十七章 “那是什么东西?”陌吓了一跳,“姐,你看清了吗?”他一寸一寸的把098投屏又观察了一遍。但是漆黑一片,它已经不再工作。 “098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我们的权限不够,不能在载体失去意识时看见第三人称视角。载体能经历什么,我们就只能看什么。”螓也有点后怕。 “这个事情要汇报给上面吗?”陌咽了一下口水,“咱们不能私自处理什么的。” 螓眯起眼睛:“哎,你看,我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尊敬的评审员,螓女士】 祝您今日愉快! 光阴竞速,内外悬殊。纸外虽一旬,纸内已盈月。首先,感谢您在过去的时间中全程参与了“纸内”计划。无论是投票,参选,前期准备,您都选择与我们一起应对星球未来的危机。您的评价为全星球三分之一的公民挑选引领他们的救世者提供了宝贵思路。您的建议为未来的探索点亮灯火拨开了层层迷雾。您的坚持为危机时代所有的绝望搭建了最后放出一道希望的盒子。 一切的努力对类人来说,都是有意义的。 努力对一切的类人来说,都是有必要的。 现今一切对后代来说,都是遗荫深远的。 您的工作已经结束,您花费心血所观测的098号载体的结局,也将在三日内发到您的邮箱,敬请查收。 纸外之人临时危机应对委员会 危机纪元六年9月(正历3985年九月) “所以……098是完了?”陌不敢置信地说,“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螓有些犹疑:“嗯……这里不是说三天内会把结尾发给我吗,也许我应该再等几天什么的。你那里099还好好的。” “对……但是我怀疑,他离下线也不远了。”陌哀戚地说,“估计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上学,可恶,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抽到当其他载体的评审,而是抽到这么个家伙。” “唉,参与‘纸外’计划有利有弊,要是你一直在这里弄这些东西,学习也耽误了。纸外委员会预估前边那几位要持续几年,记得吗?学生们过来参与评审的,一般都是参加靠后边几位载体的。即使面对危机,类人也不能放弃知识的延续。”螓也为他惋惜。 “是啊,我可真后悔,当时咱们三分之一类人第一轮公投的时候,我他喵的投的危机之下,知识需要延续,科研也不能断。结果,呵呵,我现在还要上学。”陌郁闷地把自己的平板关掉,那是他刚通关的一个屋顶关卡。 “别难过了……谁都知道,你投的票根本不重要,让你投票的人在设置投票选项之前就早已决定好了未来实施哪一项。”螓托着腮,轻轻叹息。 此时,被螓说成是“让你投票的人”们正在蒸汽洗衣室的隔壁进行着紧张的记录。 【纸外计划-098整体报告梳理】 【098简介】: 作为第98组1000名与之类似的人格的代表,098与‘他’人格相似点平均71分,在情感反馈系统得分最高,得到95分,其次是语言系统,得分86分。其他项表现平平。复杂事务处理系统得分最低,为51分。(一百分为完全相同,50分为稍微类似,0分为完全相反。) 同组其他实验体的模拟测试已经结束,经历基本一致,都严重偏离主题,少数实验体引发了贵族伦理争端与恩怨,在与正题偏离度超过30时进行抹杀。 【植入背景】: 出生于不规范娱乐场所,母亲是其中的工作人员,父亲是某位身份神秘的政界人士。但是从未被父族承认,样貌英俊,游手好闲。阴差阳错认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并相爱私奔,随后抛弃这位富家女与她肚子里的孩子。 【整体表现】: 对植入背景依赖性很强,信任度极高。一贯坚持想成为这样的人。没有察觉自己实际上是载体。 对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意识不到,工作散漫,没有用心挖掘灾难背后的情况,不愿参与危险事务与探索。不能承担各类任务。 对098本人来说,他在没有获取自保能力或与他人合作时,就独自面对洛佩斯菲尔德的最后真相,被反派清除是正常的。 【总结】:098与第九十八组其他实验体并不适合成为类人的领袖,我们将致力于发掘其他组别的潜力,并在最后挑选出能够力挽狂澜,扶厦将倾的真正救世之人。 阡在厚厚的记录册的最后一页写完了最后一句。那一页还有许多其他评价,依稀可以看见不同口气,显然来自各式各样的人。 “啊,好甜好甜,最喜欢假装回头的浪子了。” “如果全类人所谓的领袖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东西,人类的未来还真是可悲啊。” “小帕高情商!师父收下徒儿。(下跪)” “单身狗一边准备考试一边看这种东西,真是眼都目害了。” “怎么没有准备就贸然跟着对方来这么偏僻的地方,不是一送一个准?” “这俩比我玩游戏匹配到的情侣id还菜,宁可让我来领导类人也不要他。” “真是太渣了,渣男都给老娘爬!” 阡看看那些话,嘴角稍微提起一点弧度,他抬眼看向浅绿色头发的老人。“老师,098的数据已经收集完毕,我继续去盯着001那边了,猎鹰劳埃有了新发现。” “嗯,那本册子拿来,我最后确认一下,后天就能把最终结果送到这些评审的收信地址。” “好的。”阡递给他,自己则悄悄站在001的环境渲染员投屏后面。这是个需要跟随主角视角变换周围环境渲染,确保视角转换无差错的简单职业。之前坐在这个白色椅子上的,是剧情干涉员,他们给帕西瓦尔们植入念头,适度引导剧情挽回与矫正。 001身姿挺拔优美,即使是在工作空隙品尝一块没有加热过的速食牛排,他也拿出刀叉,坐直身体,目光庄重地看着盘子里的食物,给予它法式松露鹅肝酱佐青苹果乳酪一般的虔诚。 他的刀叉安静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有部分都是等大且适中的肉块,在吃完最后一小块之后,他用手绢擦擦刀叉,把它们收起来。再用一片餐巾收拾好其他人不小心落到他附近的狼藉。 没错,他周围还有别人,他们大声吵闹、狼吞虎咽,时不时还开几个在蓝灯街流传很广的颜色笑话。他们与他,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好了,都吃完了吗,快收网了也不要这么兴奋,当心乐极生悲。我们说一下今晚的行动计划。”蒂娅娜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些,“恩斯,牛排吃了就行,不用把每一片配菜都嚼干净。” 说罢她有些心疼的看看其他组员疲惫但兴奋的脸。 “接下来,我们请帕西瓦尔先生说一说他的发现。争取这次立个大功,我请大家到鳞兹路烧烤摊吃点好的。” 这位恩斯头发油乎乎的,穿着一件剪裁奇怪的不伦不类的上衣,带着一个将近二十厘米宽的红色领结,眼神迷离,瞳仁有点失焦,脸颊也是油油的,无疑是个典型的外勤人员。他听到组长发话,赶紧坐直。 帕西瓦尔像是在高台上普化众生的神一般,缓缓站起来。 “大家知道,我的猎鹰是果决勇敢的猛禽,它在洛佩斯菲尔德日夜不休地巡逻,终于发现了那伙罪犯的踪迹。一只银鼬曾经出现在福睿斯温泉公园的7号炸鱼面包铺附近,疑为妄图偷窃黄鳍鱼。” 他把领带扯平整,继续说: “银鼬与普通黄鼬不同,这种智商奇高的特殊宠物必须得到饲养许可证件。经过治安小队的确认,温泉公园员工并无饲养银鼬的记录,而进入此公园的游客不允许携带宠物。” 他环视全场,话锋一转“更加有趣的是,它与失踪的戴芬·比安奇的宠物银鼬米诺一样,有明显的断尾和黑耳蓝背特征。所以我的猎鹰确认了它的身份,并且尾随它进入一栋蓝色员工建筑的二楼,其后失踪。我们可以通过无证件养违禁宠物为名,进行搜查。” “很好,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部署计划的方向,这是天赐良机。”蒂娅娜赞许地说。 “那么,帕西瓦尔先生也要参与抓捕行动?”叫恩斯的家伙问道。 “当然,他转调外勤的申请已经通过了,接下来他将与我们并肩作战。”蒂娅娜拍拍恩斯。 “看着像养尊处优的上等人啊,能行吗?”不知道谁小声说了一句。 “加入我们,就是我们的队友,不能抱有偏见,现在,我们来确定一下行动计划。帕西瓦尔提供了一份初案,有不合理的地方我们随时修改。”蒂娅娜坚决地说。 帕西瓦尔垂下眼帘,轻轻的冷笑一声,根本没有把质疑当一回事,他自顾自地开始讲述自己的计划。 “明天凌晨两点突击他们,行动之前在公园门口对表,分成三组,一组在员工建筑外围封锁,切断一切与外界联系,包括但不限于电源、信件、祭祀、亡骨传导,光线信号等等。二组守住所有楼梯。三组,也就是直面危险的一组,不能携带任何光源与反光物,靠听力闯入二楼。” 帕西瓦尔稍微换下气,然后语气越加庄重:“我们目前知道,对方能够用一块手表进行反射光线和瞬移,掐断光源是有必要的。由于具体情况不能完全确定,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自己的手表也不能携带。” 他翻了一下自己的备忘本,补充道: “爆炸弹会引起火焰,这对我们来说相当危险。因此我建议使用坍缩弹,它与爆炸过程正好相反,能够把自己的火焰与周围一切物体都吸向起爆中心。但是躲避原理是类似的,向外跑就够了。” 恩斯那稍显“睿智”的脸迷迷糊糊的:“坍缩弹属于违禁物,那是我们前两天收缴的罪犯的物品,能直接拿来用到这吗?” “行动圆满结束,报社就是我们的传声筒,谁会在塑造英雄时,故意点缀上他的污点?行动完全失败,我们亲自道歉,我们当然是声明说有决心‘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我们会蠢到自己揭短?”帕西瓦尔把自己的领带夹重新夹好,抬抬眼睑,有点轻蔑。 恩斯可能有点被他吓到了,缩回身体,乖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蒂娅娜也有些诧异于帕西瓦尔不屑一顾的口气,她现在有一丢丢后悔把这家伙调到外勤了。因为,他更像个政界的老油条。 第二十八章 椽斯令粉 “001真是,我简直找不到比他更有高阶范的载体了。”阡正两眼放光,飞快地记录,“他把一切都想的这么周到,这次行动应该是万无一失,只要这次的‘畸变’信徒失踪事件他能处理好,应该很快就会能得到提升的,毕竟,主要线索和计划,都是他和他的宠物解决的。其他人没有他简直是一筹莫展。” “阡,也许你没有留意一件事,001并没有花心思解决居民出血热,他只是看到了疾病突发情况,然后就完全依赖劳埃的行动,他选择的是猎鹰作为宠物,这本质是一种作弊行为。换成其他鸟类,这个寻找只是大海捞针,几年都不一定能看见那只银鼬。” 阡的老师,也就是故纸教授,走过来把一段视频格式的资料打开到空气里,投屏给他看:“我们原本只有98个载体,001号珀利少爷加入的时候,我们仅仅是抹去他70记忆,换言之嘛,他依然记得自己祖父的部分事情,‘他’所有回忆类资料的原件也一直都在这位孙子手里。这对其他人来说不算公平。” 阡看看那投屏资料上镇定自若的001号,摇摇头:“珀利少爷既然愿意参与‘纸外’计划,就说明他有为公忘私的大义情怀。他怎么会作弊呢?他剩下的那些可怜的记忆,应当都不足以支持他坚定自己是异域来客的信念。” 他把自己的记录册打开给老师看:“您瞧,最一开始,他差点认为自己就是原来的监狱长,只是失忆了。如果他的理智没有原世界的记忆作锚点,是不利于他适应新世界的。” “我们要全天昼夜不停盯着他,阡,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哪怕我只我作为同事,也建议你不要对任何一位载体有太多的偏向,除非你是已经确定第一轮把票投给谁了。” 故纸教授摸摸自己严重后退的发际线,浅绿色的发丝一根根掉下,他感慨地转个话题“不过,你有这个积极性是很好的。嗯——年轻真好。” 与此同时,001的投屏里,帕西瓦尔打开水龙头,让清澈的水流自然冲刷。他自己则照照镜子,用手刮刮头发,十分满意。浓密的深褐色发丝充满生命的活力,他轻咳一声,露出自信的微笑。 (没错,站到洗手台这里,哪怕不洗手,也要开着它,还要臭美一把,心想自己就是全宇宙最帅的男人,大约很多男生都不能免俗。) 我爷爷这张脸还真是吓人地平凡啊,既没有什么特点,又泛着恶人相。不错,还好我长的帅,嗯……都是我奶奶基因好,帕西瓦尔不乏骄傲地想到。 “帕西,你准备好了吗?要出发了。”蒂娅娜在男盥洗室外面喊到。 “来了组长。”他不慌不忙把水龙头一关,检查自己的领带夹没有歪斜之后,就立刻跟上去。 “穿成这样,你是去相亲还是抓罪犯?”蒂娅娜调侃他。 “呃……这身布料有弹性的。”他回答道,“到时候我冲在前面也没问题。” 蒂娅娜带着众人首先确定了手表时间,她不容置疑地发话:“建筑外部封锁组牢记,你们一共只有四个人。以恩斯的平静心跳为准,60下是一分钟。务必防止跳窗逃跑与对罪犯可能的外部支援。任何形式的任何联系都要掐断。” 她看看自己的队员,指着最稳当的几个人。 “你、你和你,记得配合恩斯。在第三组进楼之后,第3分钟沿着建筑外墙底部开始布置坍缩弹。如果一切顺利,队员正常返回,则不必引爆。如果第二三组超过14分钟未返回,立刻引爆,务必记住,不要管我们,不能耽误一秒,明白吗?” 那三个人立刻点头。 “第二组一共五个人,以进楼之后帕西瓦尔的偏快心跳为准,每分钟70到77下,守住二楼所有通往一楼的楼梯。如果第三组出现异常,最晚在异常出现的第2分钟接管第三组工作,如果不能强攻,最晚在第12分钟30秒时出楼。” 她深吸一口气,决绝的点出将近十个人。“我们几个,作为第三组,以我本人的偏快心跳为准,每分钟50下,我们如果顺利,就能在第九分钟之后控制所有嫌疑人。如果不能,彼得接替我,以你的一分钟开始计时,在进楼总时间第12分钟10秒之后,带着其他人立刻出去。我们就是要快准狠!再狡猾的家伙也拼不过我们!” 被叫做彼得的人大声回应:“是,组长,必定不辱使命。” 帕西瓦尔依稀感觉,彼得似乎就是昨天嘲笑自己不行的那家伙,但又不敢确定。 我们这位外勤组新调来的少爷其实不愿意与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他对组长的指示高声回答:“我也是,保证封锁全部楼梯口。” “很好……恩斯呢?”蒂娅娜在组员里寻找,“快别吃了,一条紫麦面包而已,啃那么香,听见我的话了。无论谁乱了,你是唯一不能乱的一个。起爆时机就靠你把握。” “唔,听,听见了——组……长,我的……心跳最稳啦。”他含混不清地把面包咽下去。 “对,就你特殊,心大,你那颗心什么都能感觉到,啥时候交给研究所研究研究?”彼得哄笑道。 “好了,不要随便拿队友的能力开玩笑。现在是凌晨1点五十分,让我来给我们画一辆顺风车,只需要一点点椽斯令粉……”蒂娅娜从后背抽出她那把十字重剑,从腰间的小包里抓住一把亮闪闪的粉末涂在剑身,剑尖遥遥斜指地面。她紧闭眼睛,以一种怪异的语法颂念道: “指引!银杏镇迷途的旅人走出狂沙,是‘终结’仁慈声音。 挽回!黄昏城歧途的小人忏悔罪恶,是‘终结’信任目光。 驱使!残月原穷途的牧人来到农场,是‘终结’悲悯身影。” 蒂娅娜闭着眼还能一边颂念一边绘制,一副简陋的传教士行旅图就出现在地上。那传教士有长胡子,佝偻身形,也许是一个老人,他的触手遮天蔽日,全部指向同一个方向,就像是在指路。 一个声音在帕西瓦尔脑海中炸响:“别看那阵图!不要回想!不要回想!不要回想!” 帕西瓦尔手足无措,他赶紧收回目光。蒂娅娜正好画完最后一笔,她说了一些什么话,音色沉闷地简直不像她自己能发出来的东西,只能听见最后一句是。 “主推开之圣国,必有谧明朗月,主寻道之长路,必有朝圣信徒!” 地上那幅画斯拉一声燃烧起来,所有图案归于无形。 “哦,画对了,都过来!恩斯,你没有偷看?帕西,你们也过来,这次走特殊交通,要杀这群坏蛋一个措手不及!都把手伸出来,拿着这个。”汗水如雨浆,从蒂娅娜的脖颈滑落,就着四月里尚有微寒的海风,让她微微颤抖。 “等一会,我能被神认可吗?” 帕西瓦尔必须承认,他现在手不是很稳,他记得自己不能受到神的注视,也不能跟神达成任何交易。其他人却是司空见惯,平静地接过一小把亮片粉末,等待组长点燃它。 “三、二、一,出发!” 来自终结之末的白色火焰,无声且剧烈地呼吸。 自一个个信徒的手心里开始,火焰将他们像麻杆一样迅疾地点燃,他们比魔术师的纸牌还要快地消失不见。只剩帕西瓦尔站在原地。 暮春的风在凌晨依旧并不暖和,乃至有些冷淡迫人。它们穿过树梢,把叶子刮的嘶嘶战栗。海滩边的沙子随着风吹动,偶尔吹进人的眼睛。 为了避免被对方发现伏兵,他们到那里立刻就会行动,不可能等我,现在是凌晨,没有马车,我要赶紧跑过去了。深吸一口气,帕西瓦尔的肺迎着疾风,超负荷工作着,比任何一团火焰都要炽热。 第二十九章 鉴者 温泉公园小小的更衣室中,哦,不,不能叫更衣室,毕竟衣服都被清空拿去别处,也没有谁家更衣室会装修成这样: 没有一扇窗户,没有任何装饰的墙壁光秃秃立在四下,一盏正经灯也没有点。无数烛火沿着整个房间摆满一周,最后都汇聚到房间西侧墙壁一尊神龛的正下方,黑暗也汇聚在这里,汇聚在神龛里神没有面孔的脸上。嗯……应该说,不是没有面孔,而是黑暗将它淹过。 在神龛两侧,两个女孩的身影朦胧地显现出来。一个还是小学生样子,另一个二十来岁。她们都低垂着头,了无生气。正是乔吉娅与戴芬。 一个身穿钴蓝色长袍带着兜帽的生物虔诚跪在神龛下,兜帽在他头部的轮廓不是椭圆形,而是接近正方形的,某种支楞着两边的东西。他拼命解释着: “怎么会呢,我最崇高的神,我怎么会试图抹去您在我灵魂深处留下的限制?我喜欢这个脑袋……不不不,我没有试图让它消失……真的,我早就不在意人类的脸了……” “鉴者大人,您在祈求什么?”一个不知趣的声音突然闯进这个房间,打断了屋子里向神狡辩的家伙。 “费尔南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出去,出去!”鉴者没有回头,他(或者是“它”。)慌乱地说。 这位鉴者手中有一个蜡烛,但是跟房间周围摆的不太一样,蓝色烛身,深红色火焰,配色显得有点猎奇。它朝着手中的蜡烛轻轻吹了一口气,霎时间,屋子里摆满一周的其他蜡烛全部熄灭,而手里这一根跳动几秒。变成绿色。 几乎是同时,无形的压迫从鉴者身上离开,有形的质问从它身后响起。 “我来是问问您,伊利亚·加夫列应该怎么办,自从知道了是自己亲手谋害自己的父亲之后,他就陷入了完全崩溃,意识涣散到甚至不能支撑正常生活,我们,我们放过他。” “放过他……”鉴者恢复了平静,不对,它可能是有些生气了,“与吾神签订契约之后又出尔反尔,我凭什么代替神放过他?” “我们都知道,伊利亚只是被你用来与神做交易的抵押物,只要你愿意,是可以帮他骗过神的!”费尔南多则是真的生气,“我们在选择信仰神的时候,不是希望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吗?哥哥,你真的变了。”他本来站在门口,说完这话,就朝着自己哥哥走近一点。 “想骗神?且不说代价有多严重,你已经对我们的神产生质疑了。那好,即便不作为神的代行,只是作为你哥哥,我好好跟你说说。”鉴者兜帽的形状变回了椭圆形。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 “是谁,在接受任务之后,故意破坏神谕物?我把至关重要的,比我命还重的腕表给他用,难道是让他突发善心把它扔到温泉里?” 费尔南多走近哥哥一些。一缕寒光从他手腕处显现:“伊利亚确实不对,但至少不应该让一个儿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杀死他父亲!哪怕……哪怕换一个人,也……” 鉴者嗤笑一声: “你不感到荒唐吗?模仿第一起失踪案有人绑走那个男孩的手法,把这两个女孩子绑回来是你出的主意!我本来狐狸状态时没有任何理智,但现在却能够让乔吉娅·卢索尝试缩短它出现的时间,戴芬·比安奇可以让我成为一只有智慧能说话的狐狸。这已经有成效了,伊利亚却想脱离我们,是我的错?” 鉴者凶狠地咬咬牙,没有给费尔南多说话的机会,它接着说: “要不是伊利亚把表扔进温泉使它坏掉,我们需要去找修表的吗?也对,伊利亚还把自己的远方表弟介绍到我们这个组织里,完全可以让他去找加夫列,是不是?我们不是让这个小败类去了吗?” 这位疯狂狐狸脸的面颊隐隐冒出动物似的毛发,他的语气越来越暴躁: “他不仅蠢到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了应急组,还没能修好表。表叔老加夫列连门都没给这位五毒俱全的混混侄子开。只有亲儿子伊利亚能帮我们达成目的,父亲对他根本不设防。”鉴者的兜帽轮廓变了几变,一会能看见狐狸耳朵,一会是人的头。 “无论如何,我们根本没必要杀了老加夫列。”费尔南多慢慢说,他拖延着时间,小心翼翼走到哥哥身边,已经很近了,他能大致看见哥哥的尖尖的鼻吻。他手中的利刃也做好了准备。 鉴者的声音森寒地从狐狸嘴里出来。它猛地转头看向自己弟弟:“我哪里就想杀那老头?这小子当时拼命想找回身体控制权逃离我,从伊利亚把生命、灵魂乃至一切都交给吾主开始,他就不再属于他自己了。我不让老加夫列永远沉默会怎么样?你还能安安稳稳站在这跟我顶嘴?笛力45号药剂早就灼穿你的喉咙,让你生不如死了,知道吗?” 费尔南多被那张扭曲的满是触手的毛脸吓坏了,他连退两步。对方的强大伴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不加掩饰地碾压着他的理智。 “好了,费尔南多,乖宝宝,我把你叫做懦夫难道是诋毁吗?你可不是有胆量把你哥哥怎么样的人,回去,袖子里的匕首也不要让我再看见,磨的不够锋利,这也不是能伤人的物件。” 费尔南多看见它手里捧着的蜡烛,火光是绿莹莹的,它捧得那样紧,蜡油从烛身滴到手上也浑然未觉。 不,皮肤组织还是有感觉的,鉴者的手已经被冻成紫色,乃至发黑坏死。 “这蜡烛……”费尔南多隐隐猜到这是什么,以至于做不到也想不到任何反抗的意愿,他的脸一会青,一会蓝,一会惨白,一会变成完全的灰暗。好像一个蹩脚的画家抄袭别人时,被观众揭穿,于是恼羞成怒,一把打翻调色盘。 鉴者并没有在意弟弟的表情,狐狸脸的它还在不在意弟弟的感受,都很难说,他的话冷冰冰的:“还有。记着找到戴芬的那只宠物银鼬,解决掉它。不用对这个驯兽师有什么怜悯,那小玩意太活跃了,不灭口,迟早有一天会坏我们的事。” “是……鉴者……大人。” 在他转身走出更衣室前一秒,鉴者朝着手中的蜡烛轻轻一吸,烛火重新变成深红色,墙边其他蜡烛也好像从未熄灭过一样,从神龛脚下向鉴者身后的方向逐个亮起。 看不见的重量压在鉴者周围的空气中。 “主啊,主,您是一切的分界者,公正的裁决者。我不是已经把那两个女孩的灵魂送给您了吗?我怎么会再让她们阻挡您给我的恩赐?请听我解释……”鉴者虔诚地亲吻蜡烛的火苗。它那些由触手组成的毛发也温顺地贴着脸。这些毛发无疑被烧到了,表面起了一层冰碴。 他丝毫不在意,继续装模作样,表现的像个最虔诚的虔信徒。 第三十章 费尔南多 “泽威尔,请看看这条黄鳍鱼,你觉得,这种牙印是什么咬出来的。我是说,最近老鼠很猖獗,但是这看起来不像是老鼠的牙印。”帕西瓦尔冲着泽威尔招呼道,虽然认识有段时间了,但他依然保持着有点过头的礼貌与尊敬。 “哦,来了帕西——哎呦,比利弗小宝贝也在?让哥哥看看你。”泽威尔拿着证物收集袋,从门口走进炸鱼面包店,“这是炸鱼面包店的员工今早刚报的案,被啃的鱼在哪里?” 帕西瓦尔把一条惨不忍睹的黄鳍鱼干给他。 “我也说不好,但是像狐狸,狗,鼬那一类的东西。”泽威尔掏出一片眼镜戴上,仔细观察被咬的参差不齐的黄鳍鱼的肚腹。“也许是一只狐狸?” “害,这都看不出来,上门齿的痕迹是一条直线,犬齿齿冠可能稍钝,前两枚前臼齿是斜状排列,第一臼齿外缘与犬齿内侧应该有相切……”劳埃就站在帕西瓦尔肩膀,黑色的鸦羽反射出五彩的碎光。 “行了,睿智的劳埃公爵,您是参加生物竞赛呢?快告诉我这是什么咬出来的。”泽威尔听的不耐烦,过来摸摸它的脖子。 “第二前臼齿外缘与第一前臼齿中线平齐,裂齿宽厚,齿冠刃薄如刀,裂齿前缘内外叶大小相似,这就是食肉目鼬科鼬属的银鼬或者纹鼬!”劳埃比他还不耐烦,“还有,不要总是摸我的头,会长不高的!” “你是只乌鸦啊,要长多高?”泽威尔不停地逗他,劳埃炸毛威胁。 “福睿斯公园什么时候允许游客带宠物进来了?”帕西瓦尔感到奇怪,“而且不把宠物看好,随意吃人家炸鱼面包店的食材,真不讲究。”他看看周围糟蹋的不成样子的黄鳍鱼干与鱼松箱子,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银鼬米诺不会是溜到……” 泽威尔与他对视了一眼:“正好组长来橡树大道了,就在污水处理区训话呢。咱们去告诉她,让她马上派人来这里。” “怎么突然会到污水处理区呢?”帕西瓦尔有点迷惑,“昨天不是安排说,今天给非法制造坍缩弹的窝点收个尾,再抓捕几个坍缩之门的邪教分子……” 迈尔斯正从门外收集可疑的银色毛发,听到弟弟口无遮拦,于是走进来小声在帕西瓦尔耳边说: “是维罗妮卡说漏嘴了,确实是去处理窝点证物,谁成想又闹出别的事来。帕西,坍缩弹你知道,它能把周围物体吸向自己,不是靠让空间消失。而是短暂地把空间压缩到炸弹起火点,等到压缩能力渐渐承受不住空间的外扩力,它就会比任何爆炸弹还猛烈地爆开。所以无论是处理刚刚发生的坍缩,还是后来爆出来的东西,都是需要很及时,很小心的。” “唉,哥你总这么畏首畏尾,大声讲出来,反正组长不在这。就是维卡这个大嘴巴,说有几个家伙,跑到橡树大道的污水处理区,点着了坍缩弹,污水处理厂能有什么好东西?整个橡树大街东段都臭啦。谁知道为什么,总不可能是仇富小年轻,非要来捣乱。”泽威尔笑的直流眼泪。劳埃用乌鸦特有的干哑音色哈哈应和。 “哦,那我去找组长,让她先来派一部分人手,把这个福睿斯温泉封一下。”帕西瓦尔也有点忍俊不禁。 他自然是立刻出了公园,忍着笑和奇怪的味道找到蒂娅娜。正在指挥几个家伙清理现场污物的组长当机立断,把手头的工作暂时交给彼得,自己则带着维罗妮卡和其他几个外勤组员,马不停蹄赶来福睿斯公园。 帕西瓦尔帮忙疏散了今日进园的游客。温泉公园的负责人是费尔南多先生,他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眉毛与瞳孔的颜色都浅浅的,介于琥珀色与茶色之间。钝头肉鼻子憨憨的,眼眶很深,有一些阿诺彻瑟帝国北部人种的特征。他唇色发紫,表明大概有心脏问题,不能受到惊吓。 总之,对于这位一看就是个严守秩序良德的好公民,应急组也没打算恐吓或威胁他。费尔南多积极配合调查,主动带着外勤组员们查看各个馆区。 “……我费尔南多今天就当给诸位当导游了,大家先跟着我到这边来……这里是热带鱼馆和金鱼餐厅。”他带着他们转了好大一圈,把游客们能看的地方全看个遍, 蒂娅娜很重视这次炸鱼面包店的线索,因此一边查看,一边听帕西瓦尔把细节讲清楚,于是他也有幸加入费尔南多先生的“导游团”。 “好了,最后就是一栋员工建筑,在公园最北边,我带诸位大概看看,我这么多年经营这家温泉公园,还是本地人,实在是没什么可犯罪的理由。”费尔南多带着他们好一大圈兜风,最后来到一幢巨大的建筑前边。 “这里看样子没什么事情了,帕西,你先回炸鱼面包店,整理一下有用的物证,把那个小店的员工带回去问问。我和维罗妮卡把员工建筑大概检查一下,就去找你们。”蒂娅娜吩咐道。 费尔南多向建筑里看看,他的呼吸混乱起来,犹豫的目光在他眼睛里流转,看到帕西瓦尔抬脚往炸鱼面包店走,他下定了什么决心。 “诶,等等。这位先生也一起去,”费尔南多显得有点不自然,“正好,大家转了这么长时间,在员工建筑这里喝点红茶,休息休息。诸位都是大忙人,好不容易来我这里一趟,我要是不招待招待,怎么行?我在二楼有一个很壮丽的待客厅,可以给大家提供一顿很妙的美食。” 话刚说完,他的目光再次望向二楼与三楼之间的窗口——不能放任他继续这样。必须让所有人都过去,不去不行,这恐怕是最佳机会了。对于像鉴者这样的人,一击不中必须远遁千里。否则,他会不眠不休地追杀,直到背叛他的家伙被神收走灵魂为止。 他想着,既然下定决心,就一定要一拳打到底。我不当懦夫,我是一个在该勇敢的时候从不畏惧的人。 “好,那……帕西,你也休息休息再走。”蒂娅娜早就看穿了费尔南多的小动作,只是不愿意揭穿。她随即小声告诉帕西瓦尔:“一会你在后边看着就行,不要往前跑,这老板不对劲。反正刚才收缴坍缩弹的时候我藏了一颗,要是有猫腻,就炸他。” “好。”帕西瓦尔同意地说,他的身体紧绷起来。 第三十一章 碾压(今日两更为祖国庆生) 二楼并不想他想的一样有什么吓人,一切都再正常不过,是一栋员工建筑该有的样子。 一个孤独的影子正站在通往二楼半隐藏楼梯间的门板前面。 “费尔南多,连你也背叛我们的神灵了吗?”他带着一个狐狸面具,声音闷闷地从面具后面传过来。“颠覆之神,可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啊。” “哦,这就是我们费劲心机要找的那位?不怎么样嘛。”维罗妮卡把棒棒糖嚼碎,不以为然地说,“我还以为您有什么三头六臂,能把三个大活人凭空变不见的。” “费尔南多,我很失望,你现在还有机会回头,知道吗?”鉴者自顾自地摘下兜帽,摸摸手腕上的表。 蒂娅娜做好战斗准备,但手指向后一指,帕西瓦尔知道自己不能当累赘,立刻往后退两步。随时打算跑。 鉴者轻蔑地笑了声:“好,费尔南多,我明白了。那位吓得快尿裤子的先生,你还不如我弟弟呢。” 帕西瓦尔素来沉稳,不是那种轻易被激将法激到的人。他一言不发,向后又退了两步。 鉴者摇摇头,叹口气:“唉,真没用,那不把你们解决掉,看来我是无法安生地唱今天的晚课祈祷诗了——主啊,宽恕我。” 他从袖扣拿出一节正在燃烧的蓝色蜡烛,轻轻吸一口气,那绿色火焰“噗”一声变成深红色,无声无息的重量压迫着蒂娅娜的灵魂,让她不寒而栗。 “费尔南多,你很聪明,黑夜才是我的主场,但神有办法扭转这一切。” 福睿斯公园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热烈地照射进二楼走廊。但是那些窗户几乎一下子消失在墙上,光与暗突然扭转,蒂娅娜的眼睛不能适应这黑暗,几乎陷入失明状态。 帕西瓦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颠倒黑白的情况竟然能影响到自己。但是他来不及多想。因为一点烛光正在空中,那无疑就是鉴者的位置。蒂娅娜抽出十字剑,脚步比暗夜里的猫咪还要轻微、灵巧,她没有过多的修饰,举剑便刺 一片水晶表盘微微反光。几乎是同时,帕西瓦尔意识到了危险。 蒂娅娜稍一分神,去看那表盘,帕西瓦尔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她就化作无形。就像她这个人的存在被整个世界格式化了一样,突兀地消失。 蒂娅娜消失的同时,一个年轻的高大身影从帕西瓦尔身后出现。他恍恍惚惚,看着周围的人。 “这又是哪里……我的灵魂回到自己身体里了?快救我,他是个疯子!”伊利亚指着鉴者,对方似笑非笑。 “对,废物,你自由了,我要找个更好的交易物。”它的狐狸头不屑地说,话音刚落,这位鉴者就平白无故消失在原地。紧接着,蒂娅娜从它消失的不远处出现。 这鉴者是颠覆信徒对,到底是进行了什么和什么的交换?躯体,还是灵魂?现在谁被交易到邪神那,谁的灵魂在谁的身体里呢?灵魂的消失会引发躯体同样消失吗?还是全凭鉴者愿意?帕西瓦尔一眨不眨盯着蒂娅娜,以他的脑子实在不能立刻弄明白这些东西。 “那怪物呢?”蒂娅娜看看他们。 费尔南多却与她拉开距离,谨慎地退到帕西瓦尔附近。 “怎么了?怎么回事?”帕西瓦尔咬咬牙,“费尔南多,你说句话,这……” “看着就行。”费尔南多神情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戒备。 维罗妮卡没想太多,马上站到与蒂娅娜并肩,关切地问:“没什么事情,组长。” “我没事,”“蒂娅娜”笑笑,关切地拍着自己的组员,“你呢,没被那怪物伤到。” 费尔南多这才来到蒂娅娜面前,想要与她握个手,他简直难以置信:“真想不到,看来我哥哥是选择逃跑——不,是你!” “蒂娅娜”露出残忍的微笑,同时捏住维罗妮卡与费尔南多的脖子,将他们提起来,举到半空。 帕西瓦尔哪里还看不出形势,他扑到这个“蒂娅娜”面前准备攻击,然而对方的身体灵活度远超他想象,他轻飘飘的举着两个人,就像举着两个木偶移来移去。 “废物,你想怎么样?我都不需要吾主的力量,就可以把你们都捏死。”“蒂娅娜”的手从指尖长出长长的棕色利爪,指甲如刃,洞穿了她手中一男一女的动脉,鲜血的暴雨洒在墙壁上、地砖上和帕西瓦尔的心里。 用蒂娅娜的嗓音鄙视帕西瓦尔的鉴者没有把这个弱者放在眼里。 他比幽灵还要轻快,飞过来,用血手捏住他。 但是,另一种意志在“蒂娅娜”脸上变换,那是大脑给出拒绝下手的命令。她一会凶狠一会不屑,一会挣扎一会不忍。 “帕西,”那张脸不断变化,一瞬间闪过好几张表情,像是一个个面具,“你……”她的关节已经因为自身力量的搏斗而严重变形,她把手松开一点点。 帕西瓦尔从那张脸看出来了,她说:“跑!” 帕西瓦尔用尽平生的力气,拼命推开她,把脖子解救出来。 在黑暗里,她无声地与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家伙搏斗,前进与后退的指令交织着,杀戮与反抗的意愿闪烁着,本我与非我的权力博弈着…… 某种有刺鼻气息的东西被蒂娅娜点燃了,不用想了,那一定是同归于尽的法子,可帕西瓦尔不能独自逃跑,即便他知道这是目前的最优解。他不是一个坚决的人,不能看着她死在这里,得留下来,帮她! “火焰呢?你点着了什么?”他绝望地喊,“我看不见火焰!” 帕西瓦尔哪里知道为什么,在黑暗中凭借蒂娅娜撞出的声响找到了她点着的东西,那是一个嘶嘶作响的炸弹。他怕极了,脑子做不出反应。他甚至傻乎乎地想掐灭引线。蒂娅娜与那疯子的搏斗有好几下都落在他身上,帕西瓦尔在黑暗中被打的晕头转向。 “他跑了……来,来不及了。”她忽然语意不明地说。接着,帕西瓦尔感到自己的肚子被狠狠踢了一脚。凭触感应该是蒂娅娜的靴子,这一脚,把他踢飞了很远。但紧接着,他以一种奇怪的状态,还没有落地就又升起来,倒飞向她,越来越近。 是坍缩弹! 为什么,我们在看其他人遇到难题做出最傻的应对时会嘲笑?因为我们自己是完全自外于环境本身的,我们可以理所当然畅想自己的强大、机智、从容应变、无所不能。然后得意地批评主角的弱小、愚笨、手足无措、无能透顶。 帕西瓦尔也想这样,他在此后的岁月里,都无法忘记蒂娅娜看着他的眼神,那是看蠢货、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大蠢货才有的眼神。帕西瓦尔总是一遍遍醒来,在梦醒之后克制不住去猜测自己能如何重来,处理地更妥当。 但现在,他只能看着那个没有火焰的炸弹将他和他身边一切吞噬掉。 黑暗中,有羽翼扇动的“噗簌”声响正在一声声远离他。 什么?劳埃也飞走了啊……看来是指望不上它了……帕西瓦尔苦笑。 第三十二章 恩斯与起爆器 “我,呼——我是帕西瓦尔,刚才因为自身的情况,没能赶上大家,我,呼——跑过来的。”帕西瓦尔愧疚地跟外勤组员们道歉。 呼啸的风也为了给他打掩护一般,呜呜咽咽吹过他们头顶。 风从窗棂的缝隙里挤过、风从扶手的栏杆越过、风从遮蓬的撑杆踩过,风在耳膜的鼓面上跳过,鬼哭的声音不绝于耳。 “没事,下次做好准备就行,小点声。”楼外控场组的组员马上把他拽过来:“珀利,现在从计划开始快到12分钟了,我们尽量不说话,别让恩斯过于紧张。” “好。”帕西瓦尔应道。 他们一起走到楼门口台阶上往里张望。 “12分钟,那不是……” “嗯。” 风的吵叫更加紧急,已经隐隐带上威胁的怒吼。万马千军从遥远的北方向南方行进,要赶赴一场与狂沙的决斗。 “12分钟30秒!”恩斯的嘴唇毫无血色,“第二组该准备出楼了。” 没有人回答这个油头小伙子,大家都无比期待。 他抿抿嘴,舔了一下被冷风吹到干裂的唇。 “你休息会,既要绝对专注,又得完全平静,12分钟过去,人要熬坏了。”一个组员好心提醒他。 “对啊,恩斯,我心跳记得也准,我帮你也记着呢,没有误差的,你喝点暖和暖和。”另一个关怀地给他递来酒喝。 “唉,恩斯,组长你还不知道?组长从来不出差错,她预设的时间是多少就一定是多少。卡斯特罗女士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么小瞧她的。”还有一个跟着帮腔。 “12分45秒!恩斯像个石雕,抬起左手谢绝,眼睛里全是淡漠。 布满楼周围墙根的坍缩弹们已经准备好,总起爆器就在恩斯手边,随时可以启动。恩斯不顾冰凉,盘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帕西瓦尔看着地上的它和他,胸腔里好像有一面疯癫的腰鼓,这面腰鼓,正绑在一个不知疲倦的疯子腰上。 “现在多长时间了,我记得14分钟整不出来,就……” “嘘……”帕西瓦尔的话没讲完,劝恩斯休息的那人把他嘴就给捂住了,可能是不想他继续在这里扰乱军心,这人立刻建议他进楼查看一下情况。 “帕西,我们是必须服从命令等在外边,你本来就是第二组的,你进去看看。要是有什么问题。就立刻帮助他们,你带枪没有?没带用我的也行。” “没事,带了,我这就去。你们在外边守好。”帕西瓦尔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进楼,冲上了一楼楼梯。 凌晨的天色越发单一,云朵已全部被狂风吹散。月亮没有出现,头顶只是一片晦暗。 时间无声无息的,坐在风的背上,与这暴躁的烈马一同远行。 “13分整!”恩斯的声音在发抖。 没有人从员工建筑里出来。恩斯难得的眨了一下眼。 听出声音不寻常,想给恩斯递酒的人立刻盘腿坐在这位计时的同事边上,轻轻触碰他脖子漏出来的动脉部分。他把手放在这一会,心里跟着数数。 “心跳正常。”他很轻很轻地说,不过,为了防止计划出现纰漏,他自己盘腿坐在恩斯身边,开始闭目冥想,估量着时光的脚步。 心跳正常,但是恩斯本人有另一种方式缓解紧张,这种方式无疑会让除他自己之外的其他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13分30秒。” 一声像是枪响的动静出现在楼里。外边四个人心里都是一凛。 更令人担忧的是,很快就出现了第二声。 “恩斯,不要紧张。” “41,42,43,44……” 恩斯的双眼停止眨动,在风的利刃下,眼球红血丝不断蔓延。 “恩斯,别……” “50……”恩斯的声音变大了,越来越大,好像要把自己的嗓子吼出来。 “恩斯……” 恩斯的双眼通红,他的眼眶呈现微微紫色。泪水渐渐在眼眶里蓄积。大风携着沙尘,已经让他的队友睁不开眼睛了,可是他仍然睁的大大的,死死盯住楼梯出口。 “57!”恩斯声嘶力竭地大喊。 “58,59!”恩斯的手已经悬在起爆器上方。 帕西瓦尔拖着不能动的胳膊全速奔跑,以至于影子先主人一步,掠下了一楼台阶。 “14分整。”恩斯呐呐道,仍没有一个人出来,一颗眼泪从这个计时员眼角掉下,他机械般按下起爆器。 帕西瓦尔感受到炸弹与气浪的冲击,自己的腿、手臂和理智不受控制地被吸向各个方向。 “别按!别……”许多共同作用的力让他难以保持平衡,他借势向前滚动,冲出了楼。 “帕西瓦尔出来了!”他听见他们喊,“中弹了!快救人!” 另一边,阡气愤地将记录册拍在桌子上,大骂了一句。 “我嚓,这个阴险的小子!” 故纸教授正饶有趣味地观看另一块屏幕,于是他走过来问: “阡,这是控制室,别这么大声,001哪里阴险了。” 应急组的队员们分出一批清理现场,另一批送帕西瓦尔到巫医那里去。凌晨还开着的巫医治疗室可不多,他们正在焦急地寻找。 “这,001受了很严重的枪伤,出血严重,有可能打到心脏,希望他没事。”故纸戴上眼镜,想确定001受伤的位置。 “他不会有事的,这个狡诈的狐狸,他最好有事!他完全不具备珀利家族诚实仁慈的美德,我绝不会支持他成为我们的领袖,绝不!”阡的内心不出声地骂着,嘴里继续说:“这下好了,他帕西瓦尔真成了洛佩斯菲尔德的英雄,罪过全要由恩斯来背了。恩斯肯定会被停职,人们的口水足够淹死他。” “刚才这边怎么样?我记得恩斯是外勤的一个孩子。人挺不错的,001让他做什么了?”故纸看出来阡的愤怒,连忙问,“有回放记录吗?拿来我看一下。” 阡知道不应该冲老师发脾气,深吸一口气,把一张卡片从001观测台的记录器上拿出来。 “教授,您瞧瞧这个就明白了。” “有备份在记录器里。” “这就是备份的那张,我让他们再备份一张新的也行。”阡顺便把一张写着“复制第31份备份卡”的纸条递给001号椅子上的工作人员。 “好,那我就直接看了。” 第三十三章 那里,曾是一个真正的春天 故纸教授把那张备份卡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嚼碎,然后他的鼻腔向半空吐出一阵灰色数据团。 那些数据迅速变换,成为一个个不能辨别的符号,紧接着,这些符号变成一座建筑,建筑的正门口坐着四个人。 视线突然拉进,来到建筑内部,帕西瓦尔刚刚冲进楼。 帕西瓦尔心中模糊的时间概念在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东西时渐渐崩散。那东西正从二楼半到二楼的楼梯口往下爬。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帕西瓦尔吓坏了,“里面发生什么了。天哪!” 彼得一条胳膊从手肘部位消失,轮廓面很模糊,就像被什么撕裂开。可是,胳膊的伤势远远比不上他满身其他人的血迹更骇人。 “哦,你终于到了……我们,走……”彼得用最少的话,尽量说最多的信息,“快,那是个会……会变成别人样子……不,会用别人的样子说话的家伙。” 帕西瓦尔肩膀上就站着一位能用鸟嘴说话的,他感受着肩膀上猎鹰的重量,心思电转。 “除你之外,其他人呢?”帕西瓦尔立刻问。 “其他人?他们都被那怪物用计杀了,队友消失没多久,就会在空中重新出现。但是,谁也不知道,内里的芯子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在我们花时间确定身份时,怪物已经盯上了下一个人。”彼得下巴发抖,“我们出去。” “嗯……”帕西瓦尔稍微松开扶住他的胳膊。右肩膀抬抬,示意劳埃戒备。 “帕西,没事了,怪物,已经……已经被解决掉了,认出哪个队员的芯子不是他,在他跑掉之前一枪就够了…但维罗妮卡比我勇敢的多,她与那东西一起……。”蒂娅娜的声音从他们头上方传下来,她拖着伤腿向下蹭。 他们两个都身体一僵看着她。 彼得吓得往帕西瓦尔身后躲,好像害怕极了。 帕西瓦尔的目光与他那只鹰一样锐利,他打量这两个必有一个在说谎的家伙。 “帕西,你,彼得怎么……彼得不是早已经死了吗?为掩护我才……”蒂娅娜艰难地移动身体从楼梯上靠近他们。 “帕西,别相信她,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其他人早就死了。我,我就是彼得啊。”他可怜巴巴地跪下,“你看,我刚才伤害你了吗?没有啊。求求你,带我出去。” 帕西瓦尔可不想拖时间等坍缩弹爆炸,他骨子里有一种狠辣的东西醒来了。 他推开彼得的手,抄起腰间配枪,子弹穿透蒂娅娜的心脏。 “不错,有点脑子……”本来痛哭流涕的“彼得”突然笑了,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那咱们好好玩玩……” 一颗圆头子弹从他脸颊飞出,破开深渊般的洞,另一侧太阳穴留下了火焰烧灼的痕迹,像是一朵固执地抛弃太阳,望向深渊的向日葵。 帕西瓦尔转身冲刺,飞下二楼来到与一楼相连的平台。他能隐隐听到恩斯报时的“44,45……” 回看那两具尸体,他眉心一皱,竟然停下了向外冲的脚步,并且把劳埃也叫回来,禁止它私动。 他冷静地从兜里掏出消音器拧在枪管上。他轻轻按按自己的肩胛骨,确认了前后位置,接着把枪口抵住自己身体。火药无声地,从枪管中宣泄出来,撕碎他肩膀靠近心脏位置的肌肉,完美卡进骨头。 整个过程用时五秒。 恩斯的声音越发大声,就像在喊:“51!52!53!” 帕西瓦尔向外看了一眼,他仍然没准备出去,而是静静等待。 “57!58!”恩斯好像一只啼血的杜鹃,怒吼中带着喑哑地嘶鸣。 帕西瓦尔心一横,冲出楼道。 “你看,他这是在做什么啊!”阡又看一遍,气的一挥手把那个投屏关掉,“那个彼得都跪下了,真正的彼得看不上他,怎么可能给他跪下呢?即使分不清,他完全可以带着彼得和蒂娅娜出来,大家一起辨认。” “哦,然后再次陷入分不清谁是谁的困境里?”故纸摸摸胡子。 “彼得就是假的!” “你怎么敢确定,刚才怪物的灵魂从两个人身上有没有转换?两个人当然必须先死一个,如果怪物还活着,就会认为自己没有暴露,这时候你才能立刻处理掉第二个。或者,第一枪就能把怪物杀了。”故纸说。 “如果彼得后来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呢?那不是永远都蒙混过去了?蒂娅娜白牺牲了。”阡痛苦地说。 “不,孩子,这场游戏的最终目的根本不是分辨谁是不是自己,就是要缩小目标范围,然后在确保自己没被附身前提下,杀死除自己之外所有人。我个人认为,只要知道他的花招,面对这个鉴者,与他对抗的人越少越能快速治住他。” 说到这里,故纸摇摇头:“可惜,之前几起失踪案都是目击人数很多,现场可混入陌生人的机会大。没能发现鉴者是不是在那。与灵魂在镜中相对的是躯体,躯体可以旅行,灵魂借助镜面的力量也可以。至于这场人神交易的细节,就要看之后帕西瓦尔们会不会深入调查了。” “那001为什么要等到炸弹炸了才出来,那些重要的证据和痕迹不是都毁了吗?难道他不希望这件事清清楚楚地被解决?”阡仍然无法理解。 “就是不清楚,他才能成为唯一清楚真相的哪一个,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故纸赞许地拍拍手,“这个想得很周全。” 阡仍然没有消气。 “还是太年轻了,我们如果不确定要不要给他投票的话,就不应该对载体的行为产生太多偏好与厌恶,记得吗?尽量保持辩证才能看的更清楚。”故纸拍拍他,“你的文明史跟谁学的?你为什么要加入‘纸外’,你的理智被呓语渗透了吗?” “我……我主修类人心理与行为学,文明史只是阅读过一些书籍。我加入这里是因为我想见证真正的神的诞生。”阡怪不好意思的。 “唉,之后你跟我一起上这门课。混乱期是怎么毁了秩序纪元的一切,灾难是怎么降临,不可名状的恐惧是如何占领人心。我们纸外类人为什么从‘牛耳’联邦叛出,都不是那些课外书籍能说的清楚的。甚至,没有一本书敢把这些事都讲清楚。咳咳,咳!”故纸教授激动地咳嗽,他的脸色越来越蜡黄了。 “我以为,‘牛耳’造全知全能神失败了,所以我们要造自己的神呢。”阡嘟囔着。 “你……你气死我了。”故纸捂着肋骨下的肝脏,“纸外计划从来不是在造神,也绝对拒绝全知全能!我们要的,仅仅是一个人,一条有底线的毒蛇,这条底线,就是关乎类人是否会灭亡的地平线,要么文明的曙光从这里升起,要么,灾变的夕阳从这里落下!” 他看着智脑打印的风景窗纸,它们正假模假样地贴在窗玻璃表面,春天的绿树与花草相当逼真,仿佛在欺骗从未见过地面世界的稚嫩眼睛。他的目光这样深邃,仿佛看到了窗外的岩石,厚重的岩石堆叠着。 在它们之上,是大自然风化与淀积魔法生效的部分,淋溶层就在鲜艳的聚积物质的顶部,强烈淋洗的浅色部分堆满石英颗粒。矿质层腐殖质的香气好像还能在他鼻尖舞动。可亲可感的风景就在它们的表面,在蒲公英与蚱蜢的聚会里,莺啼燕鸣,万紫千红。 那里,曾是一个真正的春天。 第三十四章 两场葬礼 淅淅沥沥的小雨与雾气混合在一起,七叶树的叶片湿漉漉的,星星点点滴下露珠。枝桠间,已经成年的灰雀正在把小虫反哺给它们的父母。这一家鸟欣喜地在温暖干燥的巢穴里赏雨,它们快乐的叫声与雨声混杂在一起,生生把凉意唱出了欢乐。 可是,这棵七叶树,是洛佩斯菲尔德城东公墓里的守墓树,一对红头发的夫妇正托着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他们的女儿。那微笑的女孩子的双马尾也曾是火红且热烈的,现在却被这张照片冷酷地褪成黑色,了无生息。 “博斯克先生,太太,请你们节哀,人死不能复生,维卡也不希望看到你们难过。”蒂娅娜眼圈肿胀成个桃子,但是她仍然勉力安慰哭成泪人的维卡的母亲。 “我……我……”因为长时间高强度哭泣,博斯克太太脸部肌肉僵硬到说不出话,她扶着自己并不健康的腰椎,轻轻地发出几个听不清的单词。 “我不支持维卡来做这些东西,就是怕出这种事情,她骗我说,只是写写文书,给组长端茶倒水。那天我看见她带着人布置检查岗,我还跟她吵架!”博斯克先生用尽全力甩了自己一个耳光,左半边脸登时红肿起来。 “是啊,谁也没有想到,即使从应急组辞职,她却仍然遭到了罪犯的报复。我们同组的队员帕西瓦尔也被杀害,博斯克先生,我知道这样说您可能不太高兴,但是,他们已经确认了情侣关系,我自作主张把帕西瓦尔的墓放在维卡旁边了。”蒂娅娜遗憾地说。 博斯克先生转身向右手边看去,那上面赫然写着“帕西瓦尔·珀利,1424-1453。” 墓志铭是:“只要暴力没有被消弭,人类的勇气就永远不会终结。” 博斯克太太沉默几秒,摘下胸前别着的的金鱼草,把这一串洁白的花朵,放在差点成为自己女婿的年轻人墓前。 “没什么介意的,相反,我希望女儿在黄昏之城里有个作伴的人,我想她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她擦着泪水,哽咽地说。 终结之末教会的唱诗班是长时间为应急组成员葬礼服务的,穿着黑色沉重长袍的修女们列好队,为首的一位摘下兜帽,示意宾客与家属靠边站好。她的脸上有一种超越了年龄、时代、种族的死气沉沉的、不可侵犯的美。 “凡遇葬礼,应奏《黄昏曲》迎旅篇,第十四小节至最后一节。迎亡魂入终结之圣土。勿扰生者,永远安眠。”她平直地说。 紧接着,就像已经排练过无数遍一样,所有修女一齐摘下兜帽颂唱,与领头这位不同,她们兜帽下面是一层可怖的面具。 幽魂!徘徊着、徘徊着,你在恐惧冥河的哪一颗遗珠? 残躯!战栗着、战栗着,你在仰望断壁上哪一只兀鹰? 死亡!啜泣着、啜泣着,你在等待黄昏下哪一棵朽木? 为何?献祭死亡本身,你就欣然收下,让它永远枯萎? 为何?抢救生命之火,你就毫不留情,信手将它掐灭? 主啊,在你的圣土,你是一切的主宰。 若是罪人,请以炙热的烈焰灼烧他的恶,使他净化成纯洁。 若是凡夫,请以托帕的光辉考验他的善,使他蜕变成良材。 若是英雄,请以银杏的枝条装点他的灵,使他荣耀于万载。 主啊,主,你听见了吗,如果听见,就请带走他们,前往你的天国! 泪水仍在他们的脸上,但每个宾客都流露出神往的微笑,一切出奇的和谐。 “曲毕,宾客献金鱼草、铃兰、白鸢尾花!”那为首的修女高声道,这句话她使用的是最高规格的教会敬语,高低起伏的音节比古典乐还要恢弘。 博斯克太太抽噎了两声。 螓的眼眶也湿润了。这是她刚刚收到的邮件,以一种悲戚的方式宣告了098的结局。这场戏终于落幕。 然而,其他的悲剧仍在上演。 “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悼念在这次行动中牺牲的十五位勇敢的应急行动组成员,这几乎是洛佩斯菲尔德外勤组最强大的那一批中坚力量。愿终结的光辉永远照耀他们,愿黄昏之城没有死亡,愿信仰颠覆之镜的异教徒早日被严格筛查,走上正途。”帕西瓦尔激昂地念着手中长长的悼念稿。 “好在,作为他们队友的本人,在蒂娅娜·卡斯特罗女士的引领下,在彼得·埃尔南德斯的帮助下,在维罗妮卡·博斯克的献身下……成功消灭罪恶的“鉴者”团伙。”他歇一口气,跳过这个稿子上写的“在恩斯的坚持下”,继续念。 “洛佩斯菲尔德的美好,是罪恶势力不遗余力破坏的:洛佩斯菲尔德的安危,是全体应急组成员共同扞卫的;洛佩斯菲尔德的未来,是全体居民共同开创的!我们在这里,共同表达对他们的敬意与感激,也共同接过守护家人好友的重担!” 紧接着,又念了一些歌颂自己的锦绣文章之后,帕西瓦尔大声喊道: “他们让我们放心欢笑,我们让他们不再孤单前进。为幸福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请全体小镇居民与我一起,与修女唱诗班一起,颂唱挽歌!” 唱颂歌的什么人都有, 两鬓斑白的老人,巍巍拄着拐杖却拒绝坐下。 垂髫稚嫩的孩子,乖乖牵着父母不愿意玩闹。 戚然拭泪的男女,紧紧跟随修女的曲调和唱。 “小镇的人心,小镇曾经因为出血热散掉的人心,被这样一场葬礼凝聚起来了,而凝聚的中心,正是演讲台上,那令人安稳的高大身影。 他是所有人的骄傲,他冒着生命危险,解决了最大的隐患。他敏捷的身手使他成为唯一一个幸存者。他躲过了队友不理智的引爆,并且丝毫没有怪罪那人的鲁莽。 他是这样一个伟岸的、强大的、宽容的人,他是一个英雄。他就是帕西瓦尔·珀利。”阡把投屏的一部分截到自己的智脑上,他大声把那段话读出来,那些夸张的溢美之辞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评价道: “老师,你看看,这都是什么玩意,001让当地媒体每天宣传这些东西,好像洛佩斯菲尔德没有他,就会陷入末日一样。看看这报纸,别说自己被写成这样,念出来的人都觉得脸红。他还故意抹黑恩斯,说他不顾队友安危,擅自引爆,有他这样的吗?” “他很有手段嘛。”故纸教授把这段文字认真揣摩了一下,“我好像知道当年的‘他’是怎么做到那么快升职去首都了,这番操作简直闻所未闻。我决定了,在第一阶段投一票,就给001。 “老师,您怎么能?” “我得给未来领袖的人格趋向弄平衡一点,竹纸、平纸他们几个都投票给偏泛善和全善的载体了。谁知道圣母型人格够不够对抗混乱?”故纸拍拍自己的学生,“我建议,你和几个后辈投票的时候,就不要按照厚黑程度来选,你可以看看一些奇怪的衡量标准,我们老骨头们,都是些老成谋国的套路,说不定年轻人想法更开阔。” “好的,老师……”阡内心唯一剩下的一点点不快也渐渐平息,他深切感受到了这位老人的苦心。 第三十五章 归来 四月的微风,不错的,这只温暖的柔荑抚摸你,它的温和里带着一点挑逗,你在有风的太阳地下走一走,就冒出细细的汗。但你依然不敢随意脱下外套,万一突然转冷可不是闹着玩的。它不是一位忠诚的丈夫或妻子,而是反复无常的情人。 还是那棵巢着一窝灰雀的七叶树下方,风把叶子卷起。翠绿与浅绿的正反面相互交替翻转,色块比油画还要细碎。 阳光的碎片偶尔从枝叶缝隙投到它下方的乌鸦身上。羽毛乌黑带亮的乌鸦叼着一个亮晶晶的黄色袋子,安安静静站在一块长方体岩石顶部,这块墓碑是一整块米白中透出丝丝微红的花岗岩。 其上写着:“吾主帕西瓦尔·珀利 1424-1453 最后一个要战胜的敌人是恐惧。——乌鸦比利弗·劳埃立。” 宾客们都穿着素色的衣服,黑白灰为主,偶尔点缀着墨绿、土褐、酱紫、深蓝。他们把一枝枝洁白的花朵放在乌鸦叼着的袋子里。 按终结之末教区的习俗,长辈施金鱼草,朋辈献铃兰,晚辈敬白鸢尾花。 轮到卢卡斯教授,他却摇摇头,把一株铃兰轻轻放在劳埃面前:“给帕西,我就算是朋友了。” 劳埃点点头,它脸上的棕黑色羽毛严肃的顺服的贴在面部,一抖不抖。与老人对视一眼,它目光里有一种滑稽的想笑又不敢的表情。 宾客陆陆续续献完手上所有的花朵。 这时,一位谁都没见过的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也走过来,他带了一大束铃兰,但是看到劳埃叼着的小袋子已经塞不下了,就放到墓碑上,劳埃旁边。 “您好,我是帕西瓦尔的朋友,听说这个不幸的噩耗,特意从远处赶来悼念他。”这青年人痛心地说,他的嗓子清澈而明亮,他的面孔英俊极了,简直让人一眼见之如遇天神。 劳埃没憋住笑,它低沉地轻咳一下来避免别人的误会。 它把所有的花都叼到墓碑前面的花瓶里——这是葬礼主持者的义务,意思是收集全部的祝福到一处,再经过唱诗班颂唱,使这些花朵具有神学层面的效力,最后它们将一起被月石浆(月石粉末兑水,一种助燃物)点燃的火焰烧净,伴着死者一起踏向神国。 这位英俊的年轻人也跟着修女们轻轻吟唱《黄昏曲》的选段,他脸上的沉浸的痛苦使他看上去真像帕西瓦尔的至交知己。 好,你或许对这一幕感到奇怪? 让我们把视线拉回到亲爱的帕西瓦尔刚刚被蒂娅娜狠狠踹了一脚,却在落地时倒飞回她身边的几分钟后。 此时是下午七点,轮休在家的卢克西娅女士刚刚结束晚餐,她正在阅读一本前沿的学术着作。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上面烧着一锅茶叶,等它们开了,就可以把温热的奶茶倒进去,搅和一下,就是完美的餐后饮品。 观星仪就放在窗口,对着晴朗的天空,这里是高等人士才住的起的橡树大道,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没有烦人的噪音,邻居们也都知趣地早早熄灯休息,极适合观看寰宇的美。 一只乌鸦叼着一个奇怪的正方体飞进窗口。这个正方体正在不断向外散发热气。 卢克西娅放下书:“劳埃?出什么事情了?怎么把坍缩弹叼到这里来了?我正在轮休,家里没有合适的化验机。你可以直接去研究中心找今晚当值的教授。” 劳埃把正方体放下,吃了热炒豆一样快速说:“不用化验,就跟之前查收的那一批是同一个窝点做的。重点是,我的主人和蒂娅娜遇到一个可能是颠覆之镜信徒的家伙,蒂娅娜被他附身,选择引爆身上的炸弹,那个信徒的弟弟还有维卡已经被害,四个人都被这个炸弹吸到里面去了。” 它跳到卢克西娅肩膀上,继续说:“遭遇战发生在这条道另一头的福睿斯温泉,泽威尔和迈尔斯告诉我,你家住橡树大道,离的近,你还在轮休。有许多温泉员工受到惊吓或受伤,他们两个不得不出面安抚。我立刻就带着炸弹飞过来。” “哦,也是那个用假减肥药的萃取物制作的?那赶快,我们要给这个炸弹的外部降压,加快它内部向外崩开的速度。”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上次给学生演示半球压强实验时,有一个可以抽真空的半球,让我找找……” 劳埃着急地上蹿下跳,可也只是干瞪眼,它很难从卢克西娅的起居室找到想找的任何一样东西。。 来自不同世纪的封皮书脊堆满了书柜、餐桌乃至地毯,有的上面长着獠牙,有的明显沾有血迹。木质挂钩上挂着一盏墙灯,灯架是藤蔓状花纹,这光源实在不太好,让墙角挂在衣架上的长袍和大檐帽看上去跟活过来一样。 鸟笼中有一具立起来的骸骨,颈骨高高耸起,脊椎一直拖到笼子底部,还没有脚。很明显并不是鸟类。羽毛笔、墨水和茶杯都堆在一块,几支金属烛台和蜡烛就危险地立在教授手稿的边上。 劳埃不想落在任何位置,实际上,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可以供它落脚的地方。 它只好小心翼翼踩在有点烫脚的烛台外沿,借着烛光,教授蓝色钢笔的花体字母看上去既古典又优雅。 “找到了,比利弗,给我搭把手。”她在花园里招呼它,我们把这个炸弹块放在黄铜半球壳里,两个半球之间放好橡皮圈,你来把水管叼过来,把水灌满。正好我养花的地方有水和水泵。” 劳埃立即照做。 “好,我们把两个半球合在一起,抽水机连好了吗?希望我这个家用水泵足够应付。不要把水全抽干!”她立刻阻止了救主心切的乌鸦,“这样他们会立刻从坍缩的亚空间掉出来,直接挤进这个小小的球体中,排掉七分之一的水试试。” “好!”劳埃的爪子抓在水泵上,一点点控制它拧动的角度。 “七分之三。” 劳埃继续用力,抽出的水渐渐增加。 “试试二分之一。”她仔细听听球里的声音。 劳埃不敢妄动,更加谨慎地转着阀门。 转到二分之一时,半球里面传来了咝咝轻响,好像有一些气泡从里面往外跑。 “停!” 劳埃立刻收回爪子。 卢克西娅把耳朵完全贴在半球表面,声音从嘶嘶变成呋呋,再变成咕嘟咕嘟的气泡,然后是呼呼呼——的长音,阀门无人操控自己转动,水流汩汩地排出来,慢慢的,全排尽了。 球内气体稍微迟滞几秒。往回稍微吸取了一点水。阀门自由摆动,一会逆时针一会顺时针。(此处之后,正吃饭的可以退出,吃完再看。) 劳埃想按住阀门,但是教授拦住了它:“等一下,先听——” 好像蒙在鼓皮下,微弱的声音渐渐有了实际的意义,那是微弱的呼吸,半球里面,似乎有一方完全隔绝的世界。 “打开它!”教授大喊,同时把阀门关掉,她用尽全力一掰,竟然把那两个半球生生掰开。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半球里面的小正方体扩展到了原来的九倍大。紧接着,它噗一下,破裂开来,一团米白色的柔软物质,黏糊糊的,从空间长大的巨口中吐出。红褐色的液体紧随其后。帕西瓦尔从空间的裂口凭空出现,重重摔在地上。 他的脸漏了一个很大的大洞,从正面可以看见背后的景物。眼睛与鼻子完全不见,整个头好像一个缩小版的马桶圈。(刚才先掉出来的是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劳埃吓得惨叫一下,全身炸毛,飞得远远的。 半具女性残骸随着一些不知名部位的碎块也相继掉出来,这是蒂娅娜。 (至于碎块是缝匠肌、腓骨肌、肱肌还是比目鱼肌,就不是我这个描述者能说清楚的了。这要问学过人体解剖的朋友。) 这些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训练有素的肌肉与骨头,都有明显的挤压痕迹,他们折断、撕裂成为小块之后,一起落在教授精心打理的郁金香花园里。 血与骨,是如此的娇嫩、香甜。 生与死,是如此的脆弱、悲惨。 蓝色的郁金香花丛馥郁芬芳,最美丽与最血腥的场景相互交织,从无限的高空向他们身下看去,那些妖冶的或殷红或靛蓝的色彩,不留情面地相互碰撞,擦出深紫色的诡异火花。 把最顽皮的小丑绑来,他的脑海也画不出这样跳脱却和谐的画卷,他只想拼命逃离。 维罗妮卡和费尔南多也是差不多的境况,无法分辨哪里是哪里。劳埃作为一只乌鸦,竟然忍不住呕吐起来。 卢克西娅女士早在圣塞勒涅一级学院久经考验,当然不会跟寻常人一样轻易破防,她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你的主人,他怕是不太行了……”她叹口气,给干呕的乌鸦喝下一口淡盐水,“没见过谁脑浆涂地还能活下来的。” 注:“最后一个要战胜的敌人是恐惧”致敬《哈利波特》“最后一个要战胜的敌人是死亡” 半球实验为马德堡半球实验(即大气压强实验)同样的原理。 第三十六章 颠覆的天国? 帕西瓦尔的腿动了一下。劳埃没用上05秒,立刻飞到卢克西娅女士身后,只探出一个黑色的小脑袋,怯怯地斜眼看他。 “主人啊主人,您有什么放不下的,就跟我托梦,可千万别……千万别这样吓唬你胆小的信徒比利弗啊。信仰经得起考验,我的心脏经不起啊。”他碎碎念道。 帕西瓦尔却慢慢坐起身,抬起双手在自己眼前,哦不,他没眼睛了。他在自己的马桶圈头附近晃晃手,可是,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没有任何反应。 你能想象一个缺失了脑干的,没有鼻子、眼睛的这么一颗头颅吗?帕西瓦尔感觉不到自己视力与嗅觉的存在。紧接着,他张开已经掉下去一半的嘴唇,露出洁白的截断面参差不齐的牙齿。 “嗷呜!”帕西瓦尔用尽全力咬住了自己的胳膊,“痛!我还有胳膊!” 卢克西娅与身后的乌鸦露出强烈的好奇,他俩都像挂炉中的烤鸭一样,伸长了脖子紧紧盯着他每一步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帕西瓦尔又做了一个标准的坐位体前屈,一口咬住自己的大腿,然后悻悻松开。他继续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腿与脚部的肌肤,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下半身都没丢,唉。” “主……主主主人,您,您还活着哪?”劳埃真是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么叫我还活着,我一直活着!”帕西瓦尔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臂,随即感受到两只尖利的爪子抓住了自己的小臂皮肤,“我只是看不见也闻不到气味,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还要继续嘛。” 卢克西娅教授稍微浪费了一点点时间,才颤抖着把帕西瓦尔的现状给他描述完整。 “等一会,现在我没事,但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有事,必须把之前遭遇鉴者的大概经过讲清楚了,免得迈尔斯他俩也要遭殃……”他阻止了这一人一鸟继续疑惑地抚摸他脸上透明窟窿的手。 “我可以讲,是这样的……”劳埃主动承担了任务,“主人,你只需要补充我没有讲清楚的就好——咳咳!!”它郑重地清清嗓子里的呕吐物,然后一五一十还原了今天下午的奇闻。 卢克西娅教授对此事颇有见解,她把自己书柜上的一本册子拿出来:“这是我在圣塞勒涅的毕业论文。你们看,这几幅图是我总结的,邪神与颠覆之镜本神在施予神谕时的异同表现。” 她打开一页画着天平的手札:“与神交易是没有衡量标准的,有标准的那是考试,神觉得对等,就会答应。神赐给你的能力是不分强弱高下的,只是看你怎么用,有强弱高下和变强规律的,那也是考试。我估计,鉴者早把什么人的身魂抵押给他那个狐狸脸的神明,这样获得自己身、魂与其他人神、魂的互换能力。或者明白一点,还带有移动效果。” 那天平惟妙惟肖,也是用蓼兰色钢笔一气呵成画出来的,无论砝码的交换过程、精确的刻度、天平的金属质地,还是图案的生动细腻、整体的力学美感都令劳埃咋舌,神掌控信徒的巨手正在天平上方看着这一切。 “这个天平是一种具象的表现,它实际呈现出来的样子应该是某件我们完全想不到的东西。然后鉴者自己或费尔南多,使用怀表把失踪者的身影反射到腕表上,将他们连人带魂送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两个女孩都是这么被绑走的。” “可是他在消失时去了哪里呢?为什么他可以占据别人的身体?”劳埃问。 “你看,虽然天平只有两段,但是平衡的中心点却不在任何一个托盘正上方,而是在两个托盘中间。这就是自己的身魂与想互换人的位置两地的中点,一切交换就在这里完成。这就是镜子,你与你的幻影,与镜表面的距离是相等的。”她试图画几个其他的草图使劳埃更明白,至于帕西瓦尔,只要说话大声点他就听见了。 “一定是距离吗?我是说,别的不行?比如我是只乌鸦,我与狮子互换,然后我是什么?给涅梅西斯拉车的格里芬是这样造出来的吗?”劳埃真是个好奇宝宝,连连追问。 “涅梅西斯?格里芬?那是什么?”卢克西娅感兴趣地把自己扶手椅往前拽一下,并且奖励给小乌鸦一块梅子干。 “是主人跟我讲的啊,格里芬是狮鹫,在古阿卡德,也就是巴比伦-亚述神话中,主角马尔杜克屠妖兽证神,这是他杀死的第二只妖兽,后来它就经常出现在希腊神话中,给涅梅西斯拉车的这位与同族毛色不同,通体漆黑,像只乌鸦。”它对梅子干满意极了,因此无话不谈。 “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奇迹!”她惊喜地给乌鸦吃了许多不同的零食,“你再讲讲?这些都给你。”她的脸颊既饱满又光亮,好像完全被奇幻瑰丽的梦境充满。 帕西瓦尔也感到惊讶,他是惊吓——我也没听说过啊,劳埃你原来那主人真和我一个地方来的? “别了,现在我们讲颠覆之镜要紧。”帕西瓦尔立刻把话题挽回,“我还不知道能挺多久呢。” “好,刚才那种事情,要看使用者在祈祷时怎么描述了,我见过最奇怪的,一个笃信颠覆之镜的巫女,向一位不司掌光阴和生命的神祈求青春永驻,你猜怎么样?” 乌鸦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察觉到壁炉上的瓦罐里冒出浓郁的香气,呼噜呼噜的气泡是茶叶味的,满屋飘香。 教授给乌鸦与它的主人各倒上一杯茶叶,又把奶罐放在不堪重负的小桌子上,桌子哼唧了一声,有向一边歪的趋势。 “怎么着?”劳埃问。 “她获得了可以与年轻或年老女性交换年纪的能力,但是,即便是神,祂不掌管的东西祂也无权调动。对方丢失光阴或凭空获得光阴的效果只是很短暂的,这些变化都会在一年后后反噬到巫女自己的躯干上。她的脸永葆青春,但是她的身体很快衰老成一副骨架,比刚从坟里挖出来的还要可怕。如果她不想走不动路。就要把脸上的年纪调大一点……” “在这场交易中对方就像是水坝,是不是?水总量不变,只是对方的身体作为巫女暂存光阴的容器,水位涨高,迟早会把堤坝冲垮,水会更凶猛地落下,巫女仅仅讲自己的脸抬到干燥的高处,但她的躯干仍然沉没在水里。”帕西瓦尔思路很清奇,“我好像明白了。” “有道理!”卢克西娅把一点奶茶从帕西瓦尔的缺口嘴唇倒进去,“但我们怎么解决你的问题呢?” 由于吞咽系统遭到破坏,奶茶不能很好的向下灌进去,撬开帕西瓦尔的喉咙比清理一个堵住的下水道还困难。教授拿勺子拨弄了两下,韧带、软骨和肌肉一塌糊涂粘连在一起,她也看不清。 “算了,”帕西瓦尔用胳膊格开好心的教授,“要不我还是先讲讲在炸弹的那一头看见的东西,也许对治疗我有帮助。”他灰心丧气地用手指蘸了一点奶茶,颤颤地放到自己舌头上,咂咂嘴。 “真好喝,有古代先贤的气息。” “是啊,茶叶是陈的——你是不是去了颠覆的神国?我是说,严格来讲,坍缩弹在吸收空间之后过些日子又会爆开,这是一种明显的双面性表现,所以,它如果被分类的话,可能会是颠覆造物。”教授喝了一口自己的茶叶,蹙着眉头说。 注:巴比伦-亚述神话为现实世界中的神话。百度复制粘贴来的,不是设定。 第三十七章 “好!”我说。 我是帕西瓦尔,我也不知道我去的地方是哪里,等我被那炸弹吸向它自己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意识。 在一片辽阔无际、深不见底的海洋中醒来,我意识到这是一片很深的海。 我正在海水深度大约十米的位置,因此立即屏住呼吸。我能隐约看见头顶的天光,我匆忙朝下方看了一眼,海水从浅蓝变成蓝,再到深蓝,墨蓝,最后是光线穷尽一生也到达不了的全黑。 比黑更黑的东西,就在那一片黑暗里,它在海底,不,它是海底本身,海是从它身上生长出来的,它缓缓蠕动,飘来飘去。 我有些害怕,嗯……我的意思是,那不是一种从心理学意义上叫害怕的感觉,或者,也不是对方想让我害怕所以恐吓我威胁我。对于那个黑影而言,情绪实在是太低级的东西。它让我知道它的存在,也不是凭借视觉。你相信我,我的眼睛其实不觉得“黑”和“比黑更黑”有区别。 但是,它就在那里,只是它想,我就知道它在了。我拼命向海面之上游去。 等到我的头刚冒出水,来到天光之下时,我惊呆了。 光怪陆离五彩缤纷的并时刻变换颜色的云层在天穹的最顶上,无数的高耸的楼宇与塔、祭坛与阁,从云层之上某个遥远的地方生长出来,一路向下蔓延。他们的地基在最上方,而楼顶在最下方,也就是我的头顶。 我痴痴的望着,眼睛不愿意眨动一下。那些建筑无疑不是我们这个卑微污浊的、蛆虫一般的时代所配的上拥有的,即使是妄称伟大的那些时代也同样配不上。它们的气质是不存在于任何一位已知建筑师身上的。 它们,不,他们,美轮美奂,毫无瑕疵。断壁残垣,犹有余音。这些古老建筑是活着的,是永恒不朽的,是比时间更老也更新的,时间不能妄图跟他们比较。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些的想法,我为什么要一直看呢?我甚至,是个人类,我没必要去看不是人类的…… 不,我不能这样想,怎么会有除了人类之外的东西能建出这样宏伟辉煌的文明? 那么,我为什么觉得这是个文明? 他们怎么可能是什么劳什子文明? 写书证明来过的就是文明?不是的,那这样所有被写在书里的骗局就都是文明了。 有些遗迹残存的就是文明?不是的!那这样所有没被发现的过往就都不是文明了! 他们,不是它们,他们已然死去,他们仍然活着。他们不在我们能认知到的任何一条时间线或空间线上,他们比三千年的第一位血族统治者始祖还要古老,他们比创世神话的书写者,癫疯的马丁还要久远,比神创造的第一个人类要久远的多。但是,他们又比现在更靠后,比明天更加的从来不会来临。比未来还要遥不可及。 马丁是谁?我怎么会知道马丁? 他们的高度?哈,高度是被测量出来的,而不可被测量的东西也就没有“高度”了。 他们就在我的头顶,他们也在万丈之上。他们……祂们也在深渊之下。起码祂们告诉我,深渊下的和头顶的是同一个东西,同样的两个东西。 不,我什么也没听见,不是话语,不是指示牌,也不是任何提示物让我知道这些。 是祂们,把那些想法放进我脑子里的? 我的眼球突然感到刺痛,绚烂的云层黑了一下,不对,是天空中有密密麻麻的黑色星星。你说它是眼球也罢,是什么也罢,这些星星眨动着,毫无规律地。 没过多久,我的眼睛渐渐失去作用,我不能再看见,我也失去了眼球本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让我的脸融化,蒸发,就从我的眼球开始。那是祂们在制止我的窥视吗? 还是祂们希望接纳我,希望让我明白眼睛不是直观能感受祂们的最佳途径? 我不愿意放弃。我开始拼命游动,希望来到海的边缘,触摸到大陆的样子。 我只是徒劳地游动——这里没有黑夜与白天,我不能通过海陆风的变化方向来推测大陆的方向。这里没有月亮,我不能通过潮汐涨退猜测哪里是海滩,这里没有除我之外活着的生物,我不能跟任何东西沟通,连幽灵船也没有一只。 可是,我也没有感到疲倦,我只是游动。最后,我因为乏味停下来。我可能没游太远吗?但头顶的建筑是真的离我很远,他们没有任何观测角度上的明显变化。 我意识到了,理智在这里不起作用,与常识相关的一切也是不被待见的客人。 我停下来,理所当然地发现自己即使不游动也不会沉下去。我的上下半身完美的被水面分成两半,一半在海洋的怀抱里,一半在天空的深眸中。 我明白了! 我放心地躺下,我的身体从厚度的层面被海洋与星空平分。我又在海水中“站”起来,我的后背仍然是完全干燥的,我来了一个倒立,让海水完全进入我的鼻腔。 溺水的滋味折磨着我,海水进入我的肺泡,海水充满了我。 我在海水中笑出声来,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 我“站”起身,我的脸上没有一颗水珠。 海,海是假的。 那这些液体的本质是什么?我拼命嗅着它们的味道,这种液体不是没有味道的,相反,这味道令我印象深刻。我只是不能用文字描述它。 可是突然间,我失去了嗅觉。我的上唇也与鼻子一样,完全没有了。我摸着自己的头,发现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脑壳和下颚的一半,其他东西都不见了。 奇怪的声音渐渐的,渐渐的从我耳朵里响起。 没有意义的声音,完全不能辨认。我捂上耳朵还在那里。 是海水进耳朵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能再接收任何信息了!不要乱想! 不要乱想,帕西瓦尔…… 你是另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的,不管这里有没有神,你都不用信,你是个优秀的话剧演员,你台词清晰,流畅自然。你形体优美,歌喉雅致。你…… 你原来叫什么? 你的眼睛和鼻子回不来了,别傻了,回不来了,你的脸有一个比溶洞还深的大坑,演出事业结束了。 你是谁?为什么和我说话? 我是谁? 我的眼睛和鼻子,它们去哪里了? 它们在感知到另一个维度的东西?那东西更令人神往?所以它们迫不及待离我而去了? 可是,我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我的,怎么能离开我? 每一个部分都不能代表我! 每一个部分加起来才是我! 好,好!去,都去!我的每一部分都去了,就是我去了! 不,不是新的我,就是我!没有变化! 我要去!我也要去! 每一截破碎的牙齿都亮相出来,我没有肌肉的嘴巴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好!”我说。 第三十八章 衣冠与坍缩教团 炸弹那一端真实的模样明明白白地在帕西瓦尔脑海里,像是一条不安分的鲶鱼,扭动摇摆。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我掉进海水里面,挺深一片海,我眼睛和鼻子都被海水灼伤了,我头顶从云彩里面冒出来很多非常高的建筑,我脸开始融化。然后,就莫名的感到了左右拉扯,紧接着,就掉到一片郁金香草坪上,郁金香的花很漂亮……” 帕西瓦尔心绪不宁,他好像正跟自己没有脑干和大脑的空窟窿里面住着的另一个家伙抗衡。 “行了,后面我们就知道了,你还能想起来别的吗?在……”卢克西娅教授起身去书架中寻找,暴躁地翻书,许多书带着灰尘被抛洒出来,偶尔几片书脊上有沉睡被惊醒的脸颊,还吓得尖叫。 “哦,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有一个年轻女孩,嗯,”教授吃力地拖出一个沉重的箱子,从腰上摸索出一把钥匙,“实际上是十四年零六个月十一天前,我以为这件事永远不用对别人提起呢。” 帕西瓦尔的礼仪素养不允许他对老人额头的汗珠熟视无睹,他立马站起来,帮助教授把箱子抬到起居室地毯上较为疏阔的地方。箱子上有一把很重的大锁,教授用腰间的钥匙打开它。劳埃第一个飞过来看,却发现自己面对着一道更加巨大的、更加严密闭锁的障碍。 “啊,好难看,我要洗眼睛!”劳埃两只翅膀捂住双眼。 “什么样子?”帕西瓦尔轻声问。 “我可真不想描述这东西……”劳埃飞到自己主人的肩膀。 这是一座没有上完色的黑白粘土雕像,颜色与形体审美一言难尽。其他杂乱无章的草稿、便条、简报在它下方。它大约三英寸宽,五英寸长,六到七英寸高。 在几排看起来像是象形符号的文字之上,有一个显然包含了某些象征含义的轮廓。它有着一个长着触须的质感柔软的头部(也许是头部),下面连接着两具怪异躯干(也许是躯干)——一具纯白,另一具纯黑,很难以常理推断哪些是胳膊,哪些又是腿或尾巴。只不过,两具躯干完美对称,相互纠缠,不分彼此。 发育完全的过于庞大的骨架翅膀从它“胸前”和“背后”各一对延伸出来。(或许是两具躯体的两个后背,谁知道呢。)把躯干与头部刻的糟成这样的雕刻家,却有着极高的翅膀塑造天赋,这两对骨翅舒展有力、凌劲飞扬,与真正的神话生物无异。帕西瓦尔小心抚摸后表示,自己愿意相信,如果劳埃不紧紧盯着它,它马上就会冲天而起,直越九霄。 最让人惊惧的地方,是整体轮廓所兼具的极度精确与极度随意。而在这个怪异形象后面,还隐藏着一个由巨型建筑构成的背景。 那份看起来是主要文本的稿件上所着的标题是:“衣冠教团。” 另一本薄一点的写的是”坍缩教团。“ “类似鉴者这种不知来处的神谕者暂且放下不提,总有一些明目张胆信仰正神而行邪教之事的奇怪组织,而这些组织的成员一般乐于表明自己的教派。并致力于与政府承认的正教论战。‘光暗之间’的正教地位在爱德华六世之后受到重创,颠覆之神的信仰效力也随之下降,诸多危险的造物或生物蠢蠢欲动,妄图伪装或取代神。”卢克西娅教授戴上老花镜,翻开文件第一页。 “衣冠教团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帕西瓦尔接话。 “我又不是它的高层,怎么知道这群家伙脑子一热之后想出来什么?大约是‘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之类的意思。或者就是臭名昭着的‘潜行者’,那位威斯缇托的鬼主意。”教授摇摇头,拍拍脑袋空空的年轻人,“帕西,你要学的还是太多了。” 是啊,是太多了,又不告诉我我要学什么。果然,教授们都这样,经常以为别人知道的前置条件跟自己一样多,然后从楼阁在半空中的某一层就开始高谈阔论……帕西瓦尔不清楚衣冠教团是否真的在大众耳朵里出名,更不知道组织人员的行事作风,他还必须装作知道,这就令人很不爽。 他在杂乱无章的矮桌上摸索一番,找到自己刚喝的茶杯,端起奶茶,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舌头上。 “所以,您为什么认为这个教团与我脸上的洞有关?” 教授没有立刻回答,她仔仔细细回想一会,犹豫了几秒才说道。 “嗯……是这样……这个教团是在‘非正教联合盟约’中话语权较大的一派,与它相似的还有坍缩教团,这个两个教团是最早联合起来,明确要反对颠覆正教的。十五年前,应急组在‘光暗之间’教会成功抵御众多杂教的论战之后,就火速带人清理不规范传教场所。但是抵抗实力困兽犹斗,引发了战火。” 说到这卢克西娅微微一笑: “嗯,我从学生时代就在研究颠覆之镜神的宗教史,你也知道,这种宗教斗争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王室如果不能完全镇压,就会引导他们内耗。双方平时相互制衡。气急了来一场论战再好不过,但是王室很讨厌他们真打起来。后来非正教一方溃逃,一个女孩被洛佩斯的应急组抓到,那本来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可惜被邪教首领骗走,与父母决裂。” 卢克西娅说到这里,眼神有些复杂,好像不想失去学者的辩证精神,她特意补充说: “当然,这是一种恶劣的墙头草式说法,事情都有两面性。如果那时候非正教联盟赢了论战,我就要尊称这位姑娘为教皇夫人,并且赞许她敢为颠覆之神做出放弃小家的牺牲了。唉,教派论战就是这样,阿诺彻瑟皇室打的一手好牌。” 劳埃很喜欢这样的冷幽默,它扯着沙哑的乌鸦嗓哈哈大笑,一笑就没个完。 帕西瓦尔完全抓不到笑点,他尴尬地沾了口奶茶,用破碎的嘴唇假笑一下。 “我后来才知道,她爱的人根本没打算让她做正牌夫人,只是要求她看见海之后必须向下一直游。她曾经去的地方就是一片深海,建筑从遥远的天顶向下长出来,神灵的雕像是她勉强下潜了几十米之后瞧见的轮廓,当然,这孩子承认她有编造的成分,也凭直觉想象出一部分。” 劳埃又笑了一声,短促刺耳。 教授收敛了自己的揶揄口气:“嗯,咳……还是不说风凉话好,这女孩被首领当做他与神交易的抵押物,她录口供前,精神状态就已经产生了难以挽回的损伤。抓捕开始没多久,她就被他和祂一起抛弃了。” 一起抛弃了…… 她认为是抛弃,可如果他和祂,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意过她,这也叫抛弃? 简直比抛弃可悲的多。 帕西瓦尔胸腔里仿佛吊着一块很重的岩石,他听着那姑娘的遭遇,怪难受的。又去抚摸生有四翅的怪物,发现质感也就是普通粘土。 过来?还是我过去? 过来!我会过去的。 什么?帕西瓦尔有点害怕,他深呼吸一口,想要摒弃杂念。 但是无论如何尝试平静自己的心,都会有许多奇怪的感觉从这“神”的内核里伸出来,想要攫住他,死不放手。 没有味道?刚才劳埃不还说是粘土的吗?他把粘土凑近自己闻一闻,粘土几乎快要碰到缺块肉的人中。 哦,差点忘记,我现在没有鼻子。 帕西瓦尔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会对现状感到忧伤。 “颠覆之神的箴言录里面有【莫拟吾形】的话,“光暗之间”正教教约是禁止教徒画出、雕刻神貌的。不过在杂教怎么解释,我就——别离它这么近,帕西,这很有可能涉及到较高维度生物的信息,它所代表的肯定不只是材料本身——天哪!” 教授还没有把小雕像拿回来,就看见它迅速融化,像一个泥制面具,覆盖在帕西瓦尔的脸上,甚至贴心地把大脑留下的窟窿给他补齐,就像一个连比利弗·劳埃也不能望其项背的万能信徒。 平滑的面皮展开,眼睛与鼻孔都被一层深土黄色薄膜覆盖。乍一看竟是一张完美的面具。 猛然与获得一张无特征面孔的帕西瓦尔对视,卢克西娅教授心脏都停摆了。 “你……你这,不行,我吃点药……”她说,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粗糙。 第三十九章 土土与时尚 卢卡斯教授过于震撼,以至于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神谕能力,突然间变回了男性嗓音。 帕西瓦尔则过于诧异,现在无法描述自己经历的一切事情是什么,呃,总之,就是这样。 劳埃乐坏了,哦对不起,为了让句子更工整,我们还是称它这种状况为“过于开心”。 这张棕黄色粘土做的面具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变光滑,颜色也有了变浅的趋势,更加接近人的皮肤色。眼球与鼻子的孔洞试图显示出自己跟别处不同的质感。 “这土,是能自己在他脸上生长变化吗,”教授捏捏眉心,“我觉得,我这不知道多少年的研究成果……不不不,应该是整个阿诺彻瑟宗教界,都得有一半人被证明写的文章全他喵不如狗屁,嚓。”他激动到说了不太雅观的词汇。 “哦,我就知道,我主人是坠厉害的!长脸了,灵主坠棒!”比利弗·劳埃上蹿下跳,在教授的屋子中到处抖落自己黑色的羽毛,好似准备邂逅发情期的母乌鸦。 我原来很让你没脸吗?我那只是物理意义上暂时失去脸好,帕西瓦尔腹诽道。 “除非粘土中包含的神谕特性认定,你跟它自己是同一种东西,否则,它是不可能这样长到你脸上的。我知道,宗教有时不能用理智解释,但是,这也太莫名其妙了。”教授用手戳戳帕西瓦尔的鼻子,把它戳扁,“有什么感觉没?” “一点微弱的触觉,好像一片羽毛落在我鼻梁上。”帕西瓦尔据实回答。 这时粘土已经在变换皮肤的粗糙度,从粘土暗淡无光变作水润的样子。 “可能随着它慢慢变化,会更像真脸,你的触感会随之加深。”教授把羽毛笔吸饱蓼兰墨水,刷刷书写。 由于时间关系,他只捡着重点词语记录,而且也没有用上复杂的花体字。 写了两三排词语之后,他说: “嗯……也许你可以给它下个命令?比如,把我帕西瓦尔变帅气点?”教授用羽毛笔挠挠下巴,“快试试,我可以拿到第一手材料。” “这可以吗?”帕西瓦尔含混不清回答,“我现在感觉皮肤有点痒——嗯,把我变成帅气一点,粘土……粘土君。” 劳埃小声奸笑。 粘土不知道听没听懂,它颤颤土形,忽然向外生出无数条细小的触手,帕西瓦尔的脸像一片蠕动的麦田。 “救命,”劳埃说,“比原来还难看的多啦。” 粘土好像有点委屈,它听到这话,竟然给帕西瓦尔变出更多更加风情摇曳的新触手,它们扭曲、摆动、蜷缩、跳起舞蹈。帕西瓦尔脸上的审美等级很快就坐火箭一般,超过阿诺彻瑟古往今来的所有时尚大师。 “什么?”帕西瓦尔慌张地说:“不要这样,变回我原来那个样子就行。” 可是卢卡斯教授想的更远:“等一下帕西,按你所说,鉴者跑掉了是?那他如果知道目睹自己所有能力与弱点的你依然活着,你不是很危险吗?” “是啊,那应该怎么办?”劳埃没等主人说话,就抢麦回答,“我觉得也许主人可以试试变出另一张脸,换个身份重新生活,然后再继续调查鉴者。” 帕西瓦尔正要表达自己观点,劳埃接着说:“反正,现在除了我和教授,没有活人知道你还活着了,是不是?” 的确,如果没有死,我在明敌在暗,鉴者不知道何时又会回来封知情者的嘴。更不能原谅的是,蒂娅娜、维卡、费尔南多都不幸被害,三位失踪者中有两个尸体已被发现,莫里·约尔德甚至还不知道在哪里,让凶手逍遥法外是后患无穷。 这坨粘土,却正好是一个绝妙的伪装。 粘土感觉到了这个空脑壳的坚决,它更加迅速地把自己向着皮肤转化。内部的大脑与脑干已经生成完毕。帕西瓦尔明显感到自己的思维变得敏捷——也许,粘土君不是一般土,是见过大世面的土,已经超脱了“土”的级别,所以审美就是跟自己不一样? 触手多在那个世界说不定就是好看,就是帅啊! 原来我才是土狗,不不不,以后,“土”就是时尚的代名词了,我是山猪! 他恍然大悟:“快给我拿个镜子,我要给自己捏脸!土,土土,你,您,您先歇会。” 先扯开眼皮露出未完全发育的眼球,瞳孔表面一层黄色翳状物给帕西瓦尔的眼前世界蒙上滤镜。他笑笑,把两只眼皮都扒开,这手劲可并不小,然而粘土自带麻醉效果,所以一点也不痛。 两世为人都没帅气过的帕西瓦尔呼出一口气,想到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长相,内心十分兴奋。他很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长相——综合曾经见过的几张几乎可以说完美的面孔,他已经有了主意。 “嗯……我要拥有大理石人像一样优雅的、缓缓耸起的煊赫眉宇,等一下,不行,额头不要有轻微凹陷。”他自言自语地说,手上也没有停下,土土机智地微调,很快就做出高度宽度优越的额头和眉骨。 “眉毛的眉峰知道是什么,整体眉形稍微再向上斜些,真聪明,好,那我们接下来做一对眼皮,眼窝的赘皮减一下,稍微吸吸脂肪……啊,我忘了你不是真变脂肪,只是有土的厚度……嗯,对了,双眼皮从内眼角延伸到外眼角。” “还可以这样?”劳埃跳到镜子上,左看右看还是觉得怪,把黑色小脑袋直接埋在奶茶里缓解自己的惊讶。 “这,他好像早有预谋,想把自己变成这样,这事值得探究。”卢卡斯教授的手记的飞快,一刻没停。 “土土,知道桃花花瓣吗?一会我会把内眼角扯尖细内勾一点,你注意来控制别扯破,好嘛?”帕西瓦尔一边捏一边继续吩咐,“眼形下部平行,到外眼角角度变钝,上扬,不,别扬这么多!下眼皮这里叫卧蚕,我自己来。” 帕西瓦尔脑海里那张脸逐渐在镜子里呈现出来。眉分八彩利剑,目若九霄朗星,鼻立三秋玉树,唇含仲春姹蕊。 他最后轻轻地把下颌角的棱角按锋利,变成更方正的轮廓。左右端详,修正细节,然后对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露出满意的笑容。 卢卡斯教授赞叹地说:“好啊,先不管为什么审美能力获得这么大的飞跃,这张脸上浓烈的风情简直让我惊叹!帕西,你换脸是去调查的,不是要相亲。” 劳埃终于从奶茶里拔出自己的小脑袋,它既欣慰又担心:“是很完美,几乎可以说是最初之始女神的毕业设计了,可是,主人势必要伪造一个假身份,难道不是越让人难以记住的脸,就越容易伪装吗?我是说,谁会忘记这张脸呢?如果我看见过,我肯定……” “等等,你提醒了我,我曾经见过类似的、能与现在帕西相媲美的脸,我知道把什么身份给帕西了!”教授一拍腿,想到妙招。 第四十章 嗡——嗡——嗡—— 地下恒温舱中不断响起各类仪器的报警声,绿光闪作一团。故纸老师捂着肋骨和肋骨下的肝脏,强打精神给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作出指示。 他一会沉着地跟自己面前的人讲话,一会大声呼叫对讲机另一头的人。 “002视角渲染替补,立刻检查视角转换系统是否出现卡顿,准备换用第二套系统接替。” “002检测器维修员,请你通知响应编号生命信息同传替补、混乱平息同传、截断熵值同传,四人携带便捷投屏智脑,赶赴蒸汽室洗衣房旁边的视角渲染中心!” “002记录员,请调出他失踪前最后15分钟的影像,使用总智脑投影到本室!” “阡,你确定最后一次,刚刚的乱码侵入是在002消失后出现的吗?”把几位负责人员叫来之后,故纸疲惫地问自己的学生。 “是的老师,我亲眼所见,刚刚出去002被吸入坍缩弹之外并无异常。002不见的同时,视角渲染员与生命信息同传两个人的大脑同时遭到乱码袭击,脑电波处于混乱状态。002号投屏出现不能解释的不明图像,且一直在变化。”阡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擦擦从头顶滑到眼皮的汗珠,继续说: “098结束流程之后,又有8位相继以各种方式离场,但是他们都没能接触坍缩弹,其他的要么侥幸存活,要么没有参与剿灭鉴者的行动,直到002这里出了岔。” 正在这时,又有一位视角渲染员口吐白沫倒在躺椅上不省人事。 “不好!”阡反应迅速,将他抬下来,立即插入硬盘备份对应载体最后15分钟录像。 他老师则又把相关负责人叫过来。师徒二人拿到投屏之后,走马灯一般开始观看这两个新增案例。 “他也是卷入坍缩弹世界了……”阡心惊胆战地说,“崭纸教授当时提到过,纸内世界复刻行动是不完美的,可能有很小一部分部分场景我们不能完整还原,但是现在这个……这是把两个载体都送到我们没还原的漏洞里面去了?概率有点太高了。” “报告,我们无法联系到002!”生命信息同传替补小跑过来,无奈地说,“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死,但是我们无法获取他的任何其他信息。我们,失去了权限,可能是之前的乱码打乱了这一切。” 另外一位生命信息同传替补也小跑过来,把更加不幸的消息告诉故纸。 “063已失去生命特征,图像不再显示,完全无法获取任何信息。乱码这次来的更快更严重,渲染员和生命信息同传的大脑已经造成永久性损伤,这辈子只能躺在床上了,通知家属过来签字进医院。” 故纸教授眼前一黑,手肘拄着自己的学生,险些栽倒。 “063的人格综合实验情况卷宗给我调过来,”故纸艰难地说,“那不是漏洞,也不能把载体找回来了,我早知道……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只是,太快了。”他的声音慢慢降低,面如金纸。 “好,”阡哭丧着脸,不知道是心疼载体还是自己的老师,“您先冷静一下,我给您念……念这个。” 【063号人格综合实验结果】 阡的心跳这样快,他的声音在抖,像是深秋的蟋蟀。 【第一项领导能力与责任感,得分77分,与“他”相接近但是有一定差距。】 阡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分支实验一,羊群实验) 我们强制要求他担任一个团体的领导者。或者是流落荒岛,或者是末日遗民,或者是政权动荡,但是他的表现大同小异。 当参与人数提升到40人左右时,他选择了更加不稳定的事事投票法。 当参与人数在130人以上,他开始出现厌烦、不安与抗拒。 在总人数在200人后,他主动让出领导位置,并且带领一小部分人离开群体。 (分支实验二,狼猎实验……) “好了,我记起来了,”故纸轻声说,“这是那个无政府主义的坚持者,这孩子,我记起来了,就因为不愿意领导别人,在与‘他’的人格相似点上低了很多。他格外在意对个人自由的追求,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 “是的,而且他喜怒无常。”阡补充道,他端来了老师需要吃的药,“只是我不太懂为什么他能得70多分,无政府主义者怎么能当政府领袖呢?我以为他也就是50分出头。” “主观不想当领袖,不代表客观当不好。”教授若有所指。 这位老人把药吃掉,缓了一会,问道: “我记得他在电车那一项的表现很令人震惊,是不是?几乎是耸人听闻的事迹,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是的,是第57项实验,这个实验的分支都是电车难题一类的选择牺牲问题。”阡把手中的卷宗翻的哗啦啦直响。 “哦,别找了,局势刚刚稳住,我通知崭纸过来主持大局,你直接把那段影像投个屏,我看看,002那边生命体征还有,这两个却‘死掉’了,这有大问题。”老人脸上的枯黄稍微好了一点,他给崭纸发去一条消息。 “好的老师。”阡见老师状态恢复些许,舒了一口气。 阡把拷好的硬盘芯片吃掉,吐出一缕青烟,一扇画面中有一男一女的、高清无码的实验投屏就显现在空中,与帕西瓦尔一模一样的家伙开始讲话: “女士,您好,请问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有一种似笑非笑的,介于冷酷与快乐之间的神情,但是总体来说,他无疑称得上彬彬有礼。 “先生,很遗憾通知您,”穿着西服套装的工作人员用一种她丝毫没觉得遗憾的平静口气说,“您面前有六个人,您要审判他们,您至少要用枪打死三个。” 故纸教授喝了一口水,回忆着描述道:“这些工作人员都是现实中的人的脑电波投影,那几个被审判者也是,载体也是投影,只是他目前还没有意识到。这个过于敏锐的家伙一会就会露出恶魔的爪子。” “但002可不是这样,我也顺便拷贝了一个他的备份。”阡把另一个硬盘吃掉,开始播放它,他迅速把烟雾喷出来,那硬盘就被两倍速播放。 帕西瓦尔从图像里出现,他迅速冲到六名被审判者面前,试图解开他们身上的绳子。可是,受到法则限制,最简单的结,他也没能解开一个。很快就到了抉择结束时间 “这也是我下的令。”故纸教授哀叹道:“他根本没看出来这只是一场测试,只是想救人。为了惩罚他不守规则,我们直接抹除了全部六位被审判者。之后的相关实验,同样也是这种结果,他的智商在涉及到救人杀人时就急剧下降。所有实验结束之后他依然觉得都是真的。” “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绳子解不开?为什么还要惩罚他?而且,把每一场实验都当做真实,不是说明他善良吗?他不拿人命冒险。” 故纸老师此刻真的有为人师表的风范了,他在投屏上画出一辆列车与一根绳子,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不冒险是非常好的,可是,无论是绳子,被审判者、还是参与进来的你都不是外观本身,只是一种隐喻。即便放在真实中,也不是每一条绳子都能在枪响之前解开,也不是每一辆列车都能在脱轨前成功刹车。 甚至,生活这个浪子,它从不回头,它往往是相反的情况。不选牺牲哪些,就不能救下其他的。” 阡想了想,拿出一个小本本,一边记录一边说: “嗯,002是因为这些优柔寡断的选择,才在人格测试总结果上得到比当年的‘他’要保守的评价?其他小测验的结果,他们两个是几乎完全一样的,是不是?” 他刷刷地画出两个火柴人: “不错,是这样。063表面不在意规则,他是只与真实世界共鸣,他会从实际出发。如果被他知道是假的,他会生气会不安。002内心不在意规则,是因为他完全不想与出题人也就是环境的思路共鸣,他只执行自己的标准。” 故纸在其中一个火柴人头顶放上一圈圣光,他笑着说: “只不过,这是一套远比外界标准更有道德感的标准,所以你觉得他更正常,更好。他不能容忍外界某一些比自己道德感低的规则。但是,过犹不及,不及犹过。他们两个,从漠视外界规则这一点来看,是同一类人。” 第四十一章 真伪与电车难题 阡流露出不易觉察的恐惧。他把第一个硬盘继续播放,投屏中,063狡黠地笑着。 “哦,您说过我需要打死三个救下三个,我认为很公平。但我发现这把枪里只有六颗子弹,我担心自己会打不中,万一子弹最后不够用怎么办?请把这个弹夹装满好吗,女士?”063轻声说,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像个最礼貌的绅士。 故纸教授点了一下屏幕让它暂停:“你看,从这里他就表现出与其他人很大不同,他一点也不慌张,不仅很遵守规则,也十分配合。还担心自己完不成。但是我们的工作人员没有见过这样的,她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继续念规则。” 他挥挥手让图像继续。 “这六个人,从左到右分别是你的妻子,你深爱的但是你们正陷入婚姻危机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爱的生活十年但你刚发现不是亲生的儿子;你的哥们,你认识十多年但是是你儿子亲生父亲的哥们;你的邻居,一个老太太,你们平时关系还行,但是她刻意隐瞒你儿子血缘真相;一男一女,奸夫刚与淫妇合伙谋杀了她丈夫。你现在可以问我三个问题,知无不言。” 故纸教授又按下暂停,他亲切地笑了:“阡,如果是你,你会问什么?” 阡愣了一秒:“呃……就是问问妻子是故意瞒着还是她也不确定孩子是谁的这种。” 故纸嘴角咧的很开:“看,你是个正常人,我们99名载体的实验结果我都看了,有的从妻子角度问,她能从孩子出生日期上判断孩子是谁的吗?她背叛我第一次之后还与情夫联系吗?有的从儿子角度问,他知道我不是亲生父亲吗?他在父母离婚之后能判给我吗?有从兄弟角度问,他也与我妻子一起想杀害我?” “等会,为什么这么问?”阡不太懂。 “你一直是单身是不是?有的善于联想的人就能看出,另外一对谋杀丈夫的奸夫淫妇的形象,对于你自己的妻子与兄弟的形象有隐喻作用,所以你也有被杀的风险,傻孩子。”教授拍拍他的肩膀,接着说: “还有的是从邻居方面问,这老太太瞒着我是善意的谎言吗?还是她促成了我妻子的好事?从另外一对杀人犯角度问的就是警察是否已经掌握了他们杀人的证据?他们被判处什么刑罚?” “这些载体想的很周全,”阡点点头,“我有的都不能很快意识到。” “你猜063问了什么?” 阡还没有回答,老人打断他: “不,你肯定猜不到。”他挥挥手让影像继续。 “女士,我需要重复一遍,我从来没有碰过枪,应该是打不准,我不希望一会打完六枪只打中两个,造成不符合规则的情况,请给我的弹夹装满,让我试两发空枪。” “这里有机制的,只要你举枪,你一定能打中。”工作人员的惊慌显而易见。 “您说过这是真实的境况,不是欺骗我,那么怎么可能有什么机制呢?请尽快帮我把弹夹装满,女士。”他迈开长腿靠近这位工作人员,身高差极有压迫感。 工作人员是真的害怕了,她用对讲机说了几句话。 “这个呼叫是我接的,真可惜,063从‘机制’这里已经看出这是实验,而我没有立即看出这个口蜜腹剑的小子的深意,否则就能免去工作人员的惊吓了。我选择同意看看他拿到12颗子弹的表现。”故纸教授按按自己的肋骨,痛的抽了一口气。 “我那会没有现在的胸襟,被他气的肝疼。现在倒是有了,可惜病好不了了。”他的脸皱成一团。 于是阡看到工作人员战战兢兢地把弹匣装好,还给063。 “砰——砰——砰——”妻子、兄弟、儿子应声倒下,眉心带着窟窿。 “好了,你已经审判了三个——”工作人员说。 故纸再次暂停。 “他很果断,没有一点犹豫,但是,”阡说,“已经杀完三个了,他还要做什么呢?” “你没有仔细听规则,不是要杀三个,是至少杀三个。” 教授让影像继续。 “砰——砰——砰——”邻居和两个陌生人也眉心中弹,纷纷倒下。 “老天。”工作人员说,“我得记录一下,他还是第一个把六个人都……” “砰——”她也倒下了。 阡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 “我又派了一个记录员和三个保镖进去,”教授让学生坐下, “但是你看他……” “砰——砰——砰——砰——”这四个人刚刚出现在模拟空间里,就全部阵亡。 063猖狂地说,好像他知道有人在听:“行了,做个实验而已,又不是真的杀人,你出来,我们谈谈。快出来,不然我就自杀,让你们留不下实验数据!我数五下,五、四、三、二!一!” 没有人再出现。 063在这个虚拟生成的投影房间里找了一会,发现实在没有出口,他毅然把枪对准自己太阳穴,最后一颗子弹拐着弯跑出来,跑到他正面,从眉心穿透了他的头颅。 “果然是假的……”他轻飘飘地说。 阡的冷汗已经流到后背了,他打个寒战。 “差不多,几乎电车难题这一类的实验,都因为“必然命中”机制或“必然保护”机制被他看出来是实验,是假的,所以在能杀人的地方,他把能杀的都杀了,然后自己自杀。” “可是……这也太狠心了。”阡又把一个新的硬盘吃掉,准备观看。 “我们给他设定了许多前置条件来观察他的反映,我们说这几个求救的人跟你是陌生人,只是在睡梦中被抓过来,你目前是可怕人体实验的反抗者首领,可以选择救还是不救。他就说,这也太没用了,睡个觉还能被抓。睡的死也就罢了,枕头边连个数据线也不放。要做谋反大事,没有警惕性怎么行。我的反抗组织容不下废物。” “为什么放数据线?” “我真希望你别问,他原话是,在人人自危的时代,不能熟睡,听见有人闯入的响声就该拿着数据线躲到门后。随时准备勒住闯入者的脖子。” “如果我们前置是被杀者无罪,他们被抓过来只是有个坏蛋要威胁你杀人,他就说,对不起,以我的性格更可能是那个坏蛋,绝对不是主角,而且我要抓一定抓有罪的,这样对主角心理和名声冲击更大。” “到了后来,我们说什么他都不信。甚至,在第57大项电车问题组实验结束之后,第58到60组实验完全不能继续,一进场他就已经知道全是投影了。除了063,就只那位‘他’才有这样敏锐的绝对的冷静力。在人命问题上,002缺乏这种冷静,但他平时还不算太差。” 故纸说完,甚至颇有欣赏地说: “063是唯一一个喜欢剑走偏锋的家伙,从来不按照我们设定好的走任何一步,一旦他察觉到漏洞,他就笑着扫清所有棋子。这个彬彬有礼、道貌岸然的恶魔!” 第四十二章 繁华会因饥荒结束? “加埃盖诺·安东尼·威尔科克斯先生,没有问题了,感谢您的配合,最近有颠覆一系伪神信徒流窜到圣塞勒涅,请务必注意人身安全。” 坐在购票窗口里面的先生仔细查看面前男人的出生证件,他风采超绝,但是依稀可以看出,与出生证上的幼年照片略有一二相似。“请拿好您的火车票,二等车厢,到4号站台等候上车。” “谢谢您,辛苦了。”加埃盖诺彬彬有礼向他鞠躬。 被叫做加埃盖诺的先生把自己的出生证,身份证,医疗证,财产证明收好,轻轻一笑,走进候车室。 “主人,你不能这么有礼貌。”口袋里的蜂鸟嗡嗡地说,“这不像在海上摸爬滚打很多年的老海盗啊,肤色有问题,不够小麦色,您也身上没道疤什么的。到时候真遇到威尔科克斯的姐妹或者母亲,不就露馅了?” 加埃盖诺的脸纹丝不动。他把嘴张开一条缝,小声说:“我知道啊,但母女三人找儿子找哥哥那会,是十五年前论战闹教灾的时候,当年加埃盖诺14岁而已,还是个学生,平白被非正教组织裹挟走,我们现在就不能给他一个洗白的机会?” 小小的蜂鸟不太老实,它怕被人发现,就震震翅膀,在帕西瓦尔的衣兜躲的更深一些。 唉,谁能想到,它刚刚还是一只帅气的乌鸦,考虑到隐蔽和体型问题,才临时换成这么个小东西的。 “也行……但是我总觉得这事不太靠谱,教授欠考虑啊,要不是确定这人已经在一次教派火并中去世,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您冒这个险……” “现在咱们就烧高香,死讯通知根本没来得及传到威尔科克斯母女的家中,她们留的地址就变成了邪教占领区,这封信就被退回。要不然我怎么解释自己死而复活?” 帕西瓦尔虽然表面说是庆幸,实则内心沉痛无比。 一家之灭,尚可噤声。 千户流亡,太平安存? 连杆与活门轰轰烈烈的运作把交响乐奏起,蒸汽火车的轰鸣声渐渐占据他的耳膜,帕西瓦尔站起身,挤进了匆匆的人群。 “拿到一个身份,就要承担该身份肩着的担子。前一个身份的责任没做完,我当然先完成前一个。说到底,我反而希望能遇到加埃盖诺的母亲与姐妹呢。”他轻轻对口袋里的比利弗说。也不知道这么喧哗,它有没有听见。 “车厢检查,都把宗教证明拿出来!”几个穿着深黄色制服的列车警察来到他们这节车厢。 “兹有颠覆之神未登记信徒杀人后流窜,请拿出宗教登记证明。”其中一个来到帕西瓦尔跟前。 “是,警官先生。”帕西瓦尔露出一个友善顺从的表情,“我叫加埃盖诺,这就是我的证明。”他递给他一个带火漆印的本子。 “嗯……加埃盖诺先生,终结之末信徒,好的,您是神谕者吗?请出示灌礼证或出生证以便核对。” 又拿出大大小小几件证明文件之后,警官放过了他,去查看下一位乘客。 “我说,要不咱们不要冒险去找鉴者了。这查的很严啊,估计没多久就抓到他了。”劳埃把蜂鸟尖尖的嘴探出衣兜。 “想流窜,有一百种方法,这么抓,只能是雷声大雨点小,你以为他们能抓住什么?”帕西瓦尔不以为意,“最近非正教的势力在各地露头,光暗之间坐不住。打算利用鉴者这件事宣传一下伪教的不堪,免得自己被拽下神坛变伪教罢了。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还用‘未登记’这么一个说法,面子上好看。” 帕西瓦尔觉得自己说话挺小声的,但是对面坐着的乘客依然听见了他的话。 “怎么,这位叫加埃盖诺的先生,您认为除了‘光暗之间’,其他教派都是伪教?” 这是一个穿着过于紧身的亮蓝色长燕尾服的男人,他的胸前带着夸张的装饰,好像是什么小动物的皮毛绕成一圈。他的眼睛是一团缓缓旋转的黄绿色漩涡。 你看,这就考验认人的本事。能说出这种话的,怎么可能是正教的拥趸?问句代表一定的挑衅倾向,但敬语代表,他目前并不真的想在火车上跟你干架。 你是想干架还是讲道理?人家把两条路都给铺好,选。 帕西瓦尔揣度时势,还是认为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我虽然是终结的信徒,但我并不真的十分保守,相反,我个人认为,无论是谁来坐颠覆的头把交椅,都应该允许不同的声音。所以,我对所有类似党争的夸大和虚假宣传,都是不以为然的。 “真没看出来啊,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竟然相信终结那个老骗,咳,相信那位神灵。”他的笑点比劳埃还奇怪,说完话就突然笑了一下。 帕西瓦尔只好撒一个小谎: “唉,我只是个普通人,对教派论战不甚感兴趣,我与我的家人就是在十五年前论战引发的战火之后失散的。我实在不希望还会出现这种事情。人们已经够难了。繁荣会因为饥荒结束的。” 这男人听完笑的前仰后合。 “繁荣会因为饥荒结束?哈哈哈哈,这是我今年听过最有趣的笑话,繁荣,从来有过这种东西吗?不仅前提错了,因果关系也错了。”他手指灵活地在半空中画了几个烟雾圆圈,然后并手成刀,把他们一刀斩断。 “不是繁荣因为饥荒结束,是盛世,必定以狼烟开场。”他意味不明地说,他那双怪异的眼睛一直看着帕西瓦尔的脸。“这就不是个圆,这是个八字。” “好的,谢谢您,杰克·捷德先生。您是一位忠诚的终结信徒。”警官把这位蓝燕尾服男士的证件简单查看一下,又还给他。 太随意了,这一听就是假名字,跟我那些证件一个道理。他也不可能信什么终结之末。帕西瓦尔想着,暗暗做好防御与逃跑的准备。 “我认为,稳定的生活对人们来说已经是奢望。我并没有像你一样的大志,也不愿意用战争去检验仅存的人性。”帕西瓦尔不快地说。 不知怎么的,他不喜欢对方这种疯疯癫癫的目光,尤其还在自己脸上乱晃,好像有一万只碎嘴的劳埃在自己皮肤表面爬一样。 “求稳?可是您不远千里,一路奔波,却不是来息事宁人,而是来找一位所谓伪教信徒的麻烦的,我说的对吗?啊,等一会,您还要找另一个伪教的麻烦——给我来张报纸。” 蓝燕尾服“杰克”先生打个响指,从卖报纸的孩子手里弄来一张报纸。他随手给孩子一块糖作为报酬,还冲对方露出吓人的笑。 孩子没敢说话,拎着报纸篮子往边上挪几步,远离了这个怪蜀黍。 蓝燕尾服用一种怪可爱无辜的腔调说:“哦,瞧瞧这是什么啊,近日,一个自称鉴者的颠覆未登记信徒,于海边小城洛佩斯菲尔德杀害多名无辜公民,嗯——是吗?他引发民众恐慌,事情败露后流窜到首都圣塞勒涅城方向,在这里再度施展自己的邪术,露出马脚。据研究者推测,该罪犯疑似前往首都投奔颠覆势力的非正式宗教……我看看,哈,“衣冠教团”,两地应急组协同工作,势要拿下凶顽。” “文笔还行,”他念完了,用纤细修长的手指品读这些文字,他的皮肤有些呈现灰色,显得不是很健康,“可是,怎么什么屎盆子都要往衣冠教团头上扣?难道,这就是枪打出头鸟?好,既然你们都敢这么‘疑似’了,那鉴者……”他后边说的与前面不是同一种语言,帕西瓦尔没有听懂。 “我并不想找任何人的麻烦,只是一直在找我的家人,辗转了几个地方。听说有一批难民曾经被转移到圣塞勒涅郊区,我母亲可能在其中,于是前去打听情况。”帕西瓦尔假装自己真的很在意家人,撒了个谎。顺便把想跳出来讲话的蜂鸟劳埃往衣兜最低下塞了塞。 “不,你不想找,你怎么会想找家人呢?万灵之主什么都不在意。他的信徒也从来没在意过任何东西。”他的嘴角裂开到一个吓人的宽度,“这个鉴者,不会是从你们那里跑出来的叛徒?挺有趣的。我的信徒要是敢背叛我,我就用网缠住这些小苍蝇,慢慢绞碎。” 他从兜里拿出一只粉红的蜘蛛,小半个巴掌大,毛茸茸的,还有着美丽的彩色环节,它在他手腕上乖乖地趴着。 “先生,我想您可能是认错了人。我没有听说过万灵之主。”帕西瓦尔很警惕,这是他第一次从除了劳埃以外的人嘴里听到这个万灵之主。虽然他很想深入了解,但是面前这个奇怪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宗教百晓生”。想问他点什么,最可能被套话的是自己。 “还是和当年一样虚伪啊。整个教团,从上到下都这样。你我都是镜中妄相,装什么彼岸真实?也罢,我等着,等到了圣塞勒涅,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他翩然一跃,竟然跳下车窗,遁入田野,消失不见。 车上顿时一片混乱。 第四十三章 入乡随俗 “主人,我们去哪里找鉴者?”到了墙角,劳埃终于有机会从衣兜飞出来缓口气。 帕西瓦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冷静观察着圣塞勒涅城清凉干燥的空气和空气里熙熙攘攘的白衣路人。 也许会令人奇怪,作为一个横跨大陆南北的地形条件丰富的国家,阿诺彻瑟竟然不顾交通闭塞、商业往来问题,选择了一个典型的高山城市作为自己的首都。 这是月亮之城,是国境内海拔最高点,是距离月亮最近的地方。聪慧温柔的月神塞勒涅是终结之末的小女儿。与其说她是首都,不如说,她是教徒朝圣的圣地。白色是她引以为傲的装点——灌丛银盏花点缀在她鬓发上,白鸢尾花给她加上款款的圣光,蓝白鼠尾草给了她无瑕的面庞。 凉意能够抵挡盛夏的侵袭,干燥能够击退潮湿的腐化。即使不作为信徒,度假者也愿意选择这里。只要外边裹上一身薄纱般的白袍,谁也认不出你是外乡人。 “我们得换身衣服,”帕西瓦尔让刚刚丢下蜂鸟附身乌鸦的劳埃回到自己肩膀上,“我这身黑西服太显眼了。” “啊?哦,主人真是慧眼如炬。我身上的黑西装要换成白的吗?”劳埃啄了一下自己的乌黑羽毛。 “慧眼如炬是指识人,不会用成语别瞎用。”帕西瓦尔摸摸乌鸦油光水滑的翅膀,“走,找家成衣店。” 街边有不少这样的小店,大多使用白底黄色斑点或波浪纹遮蓬,墙壁上贴着页岩制昆虫纹浮雕,有肯下血本的商贩,还在靠近街道的墙上开出展示橱窗。 当然,玻璃制品还是过于昂贵,所谓的“窗”基本都是月石捶打烧造之后的透明晶体,从外向内看去,里面是人为创造的一个个生动的生活场景。 温暖的羊毛、柔顺的细麻、轻薄的丝绸、亲肤的棉布、结实的皮革、还有上流人士才用得起的塔夫绸、天鹅绒、锦缎,哪怕在工业化社会来临之前,裁缝的世界也是充满时尚、选择多元。 由于新光暗之间教会对浅粉色与终结教会对白色的推崇,这里流行的衣服基本是浅色的,白色居多,浅黄色、浅蓝、浅红、和稍微混合其他色的浅灰,没有一件是深色的。帕西瓦尔与身上的黑西装在这间店铺都格格不入。 与环境相分离就会与环境里的人心相分离,帕西瓦尔深谙此理,要是因为自己是陌生人让别人不愿意讲实话而打听不到鉴者的消息,就真是闹笑话了。 “哦,有顾客来了,多么玉树临风的一位先生!”一位胖胖的笑容满面的太太正在店铺里吃餐后甜点,蜂蜜和炼乳的香甜让整间屋子都黏腻的不像话。 她接着拍拍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差点把人家厚重的眼镜片从鼻梁上打掉:“老头子,别研究你那个丑半袖了,办个做衣裳的比赛也没人请你个没眼力见的,快过来给顾客量一下衣服尺寸。” 小老头也是脾气很好,被妻子调侃还乐呵呵的,他把一个像是灯笼袖的衬衫袖放下,从抽屉里拿出几把不同测量尺。。 “是啊,许久没看见这样标志的人物,不像塞勒涅的土着人士啊,先生是哪里人?怎么还穿着黑衣服?叫那些草木皆兵的卫道士看见不知道会说什么了。” 小老头一边讲话,一边在帕西瓦尔身上比比划划,软线尺与硬木尺双管齐下,顾客十分配合,因此很快测量完毕。 “请问您是要定制还是直接买成衣?我们店里也提供定制外送。”他说。 “我赶时间,先生,一套白色西装成衣就好,免得我穿着黑衣服招摇过市,惹人注意。”劳埃飞到帕西瓦尔肩膀代替他说,假装自己是个传声筒。 “嗯?天生穿黑衣的先生,你怎么也能讲话?”老头看着乌鸦笑一笑。 劳埃还想逞能跟对方扯闲篇,被帕西瓦尔拦住。 老太太很麻利,听到老头一个个报尺寸,就转身把几件西装拿下来。 “我们这里的成衣也基本是手作的,每个款式都有不同的尺码。挑驳头做的好。领子就立得起来。前胸衬都是一针一针挑制,您穿着肯定是外紧内松,既有立体版型又有舒适动作。后片都预留出比前片大的余量,在走线时两片正好吻合,不会留下针脚。考虑到绅士们有时需要热烈的演讲,难免要大幅度突然抬手和转身……” 老太太也是个会宣传的,商品这么优秀,帕西瓦尔越来越担心自己的钱包了。 发现她十分健谈,帕西瓦尔忽然灵机一现:“您在圣塞勒涅住多久了?对这个城市很了解,我第一次来,不太知道风土人情。” “当然啊,我和老头住在这几十年了,我们都是安土重迁的人,从来没离开过。对这塞勒涅城。不说一清二楚,也是八九不离十。”老太太把一件偏冰蓝的白西装放到帕西瓦尔身前看看效果,点点头。“小伙子,你想打听点什么?吃吃喝喝还是玩闹娱乐?” “是这样的,太太,我有个……有个朋友,他最近从南边海上来到这里,我是来找他办点事的,他是信颠覆的,我也不知道他登记了没有。城中颠覆教会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帕西瓦尔斟酌着语气。 “欧呦,这话可谨慎点说啊,你那个朋友不会是非正教人士,圣塞勒涅查的很严,这种事我可不敢掺和。”老太太一惊一乍地说。 帕西瓦尔巧妙地撒了一个小谎:“啊,不是不是,他是个赌徒,来躲债的,肯定不敢见人。我呢……哈,说句实话,他借走我50皮斯托一直不还,还陆陆续续又借走别人好几百皮斯托,从前我是他朋友,现在,是他债主。一块讨债的还有不少人呢。” “唉,那你也太不容易了。”老太太脸上的戒备淡了一些,转变为同情:“要说躲着人,那肯定有个地方是绝佳的,有这么一个地界,凡是要脸皮的绅士老爷都轻易不愿去,只要交齐黑白两道的保护费,治安队的黄皮们也很少来查你。别闹出人命,就万事大吉。” 帕西瓦尔又穿上一件米白色款式老派的硬料西装:“什么地方,圣塞勒涅还有这种地方——即便我不去,也可以派别人去找嘛。” “唉,我告诉您,就是……” 第四十四章 单章解释 (改名声明)发个单章解释一下。 今天我寻思花些点币搞个小型推广,然后我朋友们都说这书名一点也不吸引人,推广也没人点进来,让我改名。 我就随便写了个《假死之主》 没想到作家助手秒通过,然而六十天之后才能再改。 我们的书要顶着这个令人尴尬的名字过两个月了 最尴尬的是,我终于鼓起勇气跟我最喜欢的作者说,请帮我看看改个什么名字好,人家还没看见我消息呢,这边就已经给通过。 怎么会这么社死…… (我现在只想坐飞船离开地球) 祝大家今天阅读开心…… 第四十五章 蓝灯街 “有这么一个地界,凡是要脸皮的绅士老爷都轻易不愿去。”这种话一般附带另一重意思:不想被熟人看见的话,去的时候别露出真容就好了。 或者,还有第二重意思:如果你不在意脸皮,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想多张扬都没关系。 帕西瓦尔这时候已经领悟了这两重,于是他什么遮掩也没做。反正只是来找人,找到就走,也不必久留。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怕什么呢? 可惜,他还没精明到第三重——在某些地方,如果你的颜值实在是超出正常范畴,那么不管你是卖家还是买家,对方都会主动愿意与你做交易,乃至主动用金灿灿的皮斯托把你砸倒。 “先生,伯鲁大街到了,这是东路口,您给我两个散特就行。”马车夫吁了一声,停下马儿。他的目光带有一种很难掩藏的戏谑和羡慕。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帕西瓦尔把铜板递给他:“车夫先生,我是来找人的,这条街有哪些地方适合藏人?如果这人在这,我必须抓到他。” “嗯?终结在上,是找人啊原来,您是要找什么人哪!”马车夫耳朵支楞起来,“我跟您一块去,我有把子力气,跑的也快,指定帮你抓住。” 见帕西瓦尔一脸不解,车夫继续说:“您别不信,我跟着抓过不少,男的女的都有,就在被窝里抓个正着,没等看热闹的过来,我就捂住他们的嘴了,肯定不会影响您的名声。” 帕西瓦尔这才意识到,自己与对方是一整个鸡同鸭讲呢。 “我……我不是捉奸,我是找一个流窜的坏蛋,就一个男人,他看着也不像那种会迷恋肉体欢愉的人。” 这下轮到车夫无语了。 帕西瓦尔解释清楚之后,坦然走进伯鲁大街,这也是一条蓝灯街,但是显然花样比洛佩斯菲尔德丰富的多。 在洛佩斯,大多数蓝灯街工作者都是浓妆艳抹的男男女女,站在门口举着手绢招揽客人,热情地把身段往你身上蹭。 稍微高端一些的,也就是请你喝点酒,再邀请进门。或者有个“正经部门”——许多工作者被一位大龄女士统一管理,门口挂上“已加入蓝灯互助会”的黄铜牌子。 但是伯鲁大街,从外观上看,根本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比如,你看到“飘然圣国”的牌子,你会联想到里面是舞乐场所?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服务人员还都一副天使打扮,外表无比纯洁。 再比如,门口只是一个挂着“赤茶碧韵”的茶酒旗,屋子是古朴木质棕色大门,一二层还没有窗户。三四层窗户用厚厚的床帘常年锁着,里边有什么都不知道。却在门口要求你出示已拥有动产3000皮斯托的资产证明。 此外,不同产业与蓝灯产业相结合,也衍生出特殊温泉、特殊听琴、特殊扮演、特殊健身等等形式。不过,不是所有店铺都能做这些勾当,也有纯看热闹的。要知道,蓝灯街的名字怎么来的? 诸君老少,且驻足一看,坊左坊右,转窗外扉内。 蓝灯一对,红粉有三千。娇笑不断,可流连忘返。 暗阁沉寂,白烛正高悬,想入非非,你莫要登门! 帕西瓦尔虽然从没来过蓝灯街,但是也听说门上灯笼的颜色是有含义的。白的只能看,讲究的就是一个高雅,这种店大多背后有人罩着,否则万一哪个鬼迷心窍的先生执意要坏规矩与美人共度良宵,就不太妙了。 浅蓝色的可以有其他举动或者深入交流,深蓝的则玩的很开——都是些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见不到的花样。 但是相应的,深蓝烛灯店里的男女服务人员一般下场十分不幸。帕西瓦尔很明白,当身体与全部尊严一起成为明码标价的商品,生命安全往往会变成一同售卖的搭头。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 看鉴者前番举动,不像是温柔乡里沉沦的货色,好像更愿花时间从伪神那里获得能力,说明白一点,就是事业脑。要真是躲在这里,就要先看看那些不提供特殊服务的地方,最好找个纯住宿的便宜旅店。 另外,鉴者逃跑之后,福睿斯温泉立马就被查封,他应该没能弄到许多钱,贵一点的旅店他不能住。 更何况,贵的,就意味着要出示合法的出生、宗教、财产证明登记,我帕西瓦尔能拿到以假乱真的证件,那是多不容易?他一施术就会有暴露行踪的风险,肯定要躲着人的。 帕西瓦尔左思右想,拿定主意,抬腿走进一家挂着白烛灯的娱乐场所。这是一家咖啡厅,门口的女孩子们都穿着清凉。倒是没戴兔耳朵,都戴着猫咪耳朵、尾巴和手爪。 “太太,您好,我问一下,这条街上不用登记就能入住的旅店有哪些?我要找一个生面孔,他前几天来到洛佩斯菲尔德。”他十分礼貌。 这时,边上站着的一个姑娘快言快语地说道:“先生,您请喝咖啡,坐下慢慢聊。” “不用,我赶时间,谢谢你的好意,姑娘。”帕西瓦尔为了竭力避免不合理消费,连连推辞。 主要是他出来的时候也没怎么带钱,名义上讲帕西瓦尔·珀利已经去世,他没有亲人,从前的大部分财产都要归教会。 还是劳埃跟卢卡斯想办法,才给他争取到一些皮斯托——劳埃继承主人五分之一遗产,卢卡斯获得死者财产四分之一的赠予。 不过,谁会想到,这是在葬礼刚举办完的当天下午,死者本人才拿起笔,签署了财产赠予证明呢? 言归正传。 那管事的太太眼睛很准,一眼就看出了帕西瓦尔的急(窘)切(迫)。她微微一笑。 “从咖啡沙龙这里往西走,“欢巢”有不用登记的,“软玉小筑”可以,“榭舍”也行,这几个是明面上的,地下那些我就不敢断言了,我也不清楚。” 帕西瓦尔从西装口袋拿出一个皮斯托放在桌面上。 “太太,您当然清楚。”他说。 这位太太用手帕盖住皮斯托闪闪的的光泽,有点做作地说: “哦哦哦,你看我这,真老了,我刚想起来,是在第三家到第五家之间的地下。三天前有一个有点海边口音的人。也跟我打听过住旅店的事情呢。” “谢谢您太太。”帕西瓦尔转身就走 “主人,你这样子让我觉得很陌生,”往前走了一段,劳埃忽然说道,“你怎么一直用敬语?还要总是把称呼都喊全。我不是觉得不应该礼貌,只是有种说不出的……”它的爪子在帕西瓦尔新买的西装上虚抓着,没敢用力挠,只是稍微动动。 “而且,你的表情也很令我奇怪,就是介于笑和不笑之间的……” “我没什么事,别多想,劳埃先生。”帕西瓦尔平静地摸摸乌鸦尾巴上的羽毛,还是用的敬语。 更奇怪了……劳埃张张喙,不再说话。 帕西瓦尔仍然带着过分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仔细询问了可能藏着鉴者的旅店。在地上的这三家都没有收获,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刚问路的咖啡馆边上第三家,他准备去地下旅店看看。 可是,这就有一个小问题,第三家到第五家,门口挂的都是蓝灯,也就是说,都有特殊生意。帕西瓦尔仔细观察一下,最终略过“蜂引蝶”、“粉红温梦”,选择了门口装饰最简单正经的“源阁仙”。 碧色门梁,白色门扇,门口站着迎接客人的是高领长袖袍服的严肃冷面女郎。还有一对浅蓝烛灯,给帕西瓦尔最后留下一点勉强的安全感。 走,进去问问。 第四十六章 威斯缇脱的手段 “先生您好,”与帕西瓦尔讲话的女子三十出头,有点偏男相,眉毛粗重,皮肤粗糙,棱角很硬,也没有化妆,倒是不像应该在这种场合工作的。 “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她问。 帕西瓦尔没有仔细听她说什么,进门处的一扇嵌白玉杨木屏风吸引了他的注意,屏风上画的是救世神话的缔造之人,雅格。 是他受“终结”之命,跳下冥河,以身熄炼狱之火的场景。但是特意用黑白设色,正邪双方都神态平和,倒还算素雅,帕西瓦尔跟在这位姐姐身后绕过屏风,走进大堂。 大堂内部不如帕西瓦尔想的那么大,十几桌客人在肃穆的熏香味道下用餐。白杨木桌面擦的尤其干净,纹路缝隙里也没有寻常餐厅那一层薄薄的油腻。 帕西瓦尔一边稍微斜着眼珠打量用餐的客人,一边问:“女士,你好,请问这里有单纯住宿的房间吗?我是听说这有地下旅店,价格还算合理,因此来问问。” “有倒是有,只是,我们这里只允许下午两点30分之后入住,您来得早了。”她的声线有点怪,好像强作妩媚。 帕西瓦尔听着对方讲话,心中不免留个警惕:“女士,还有个小事要问,我可以携带宠物,我的乌鸦与我一起来的。” “乌鸦?当然可以,但是您不能让它影响到别的客人。”女子说话依然是“温温柔柔”的。 帕西瓦尔招招手,在外面绕圈子飞的劳埃“嗖”一下进来,乖乖落在主人肩膀。 “好的,谢谢您,女士,我能在这里吃顿午饭吗?等到下午就入住。” “今天客人有些多,您恐怕要与其他人拼桌吃饭了。”女子带着他走到地下层,餐厅就在这里。虽然是地下,但灯火通明,布置精巧,并没有阴沉的压迫感。 他与她来到靠假窗的位置,这并没有真开窗透光,而是一个放着蓝白鼠尾草的窗台,甜甜的香气沁人心脾。原来的客人可能去了盥洗室,但他点的前菜莴苣叶还放于桌上,刀叉摆放不太规矩,就在桌沿,眼看就掉下来。 “女士,我来一份小羊排,七分熟。谢谢。”帕西瓦尔发现那靠窗座位空隙十分窄,而自己想要坐好,就必须从岌岌可危的刀叉前经过。所以他先点餐再就座。 他尽量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半步半步地挪动。可是,还是不小心把对方的刀叉碰掉了。 刀叉的使用者从盥洗室正好出来,好巧不巧看到这一幕。这位先生也是有些不快。 “你,傻站着干什么?立刻叫人给我换一份刀叉,还有你,最好别让你的乌鸦捣乱,这是吃饭的地方,不是宠物市场!”他气势汹汹地说。 劳埃委屈极了,它能说什么呢,它只能乖乖给对方道歉,然后飞到桌子下面,在帕西瓦尔脚边蜷缩着。 那女侍者听到乌鸦说话,眯起眼睛:“先生您别生气,我立刻给您换,至于这位后到的先生,您的小羊排马上就来。” “等会,我刚才也点了一份小羊排,七分熟的,怎么不给我上菜?看着这个刚到的是个小白脸,就让他先吃?我等了半小时了!”凶巴巴的客人又说。 “好的先生,您也稍等。”女子轻声说。 不一会,两份一模一样的菜肴被端上来,那女子端起其中一盘就要递给帕西瓦尔,可是之前脾气不大好的男士再次出招:“他是后到的,凭什么先端给他?这个我要了。” 侍者正想说些什么,这位胡搅蛮缠的顾客已经把她手里那份羊排抢过来,切下一大片。 “先生,您这样……您……” “没事的,这位先生理应先吃,谢谢你女士,我自己来就好。”帕西瓦尔把另一份端到自己面前。 这时,他感觉到劳埃在桌下轻轻啄了一下自己的裤脚,他把已经拿起来的叉子放下了。 女侍者看着心急的这位在羊排上已经咬下一大口,而穿着白西装的那位还没动刀叉。她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她催促说: “先生您怎么不吃呢?这是本店招牌,用果木熏过,最是低油低脂的嫩羊羔前排……” 这位侍者话没讲完,那正在吃羊排的客人就突然眼球凸起,向后倒在椅子上。 女侍者突然从长袍下掏出一把细长的剁骨餐刀,直刺帕西瓦尔脖颈。帕西瓦尔刚才就在防着她,此刻正好向后一跳,躲过餐刀,拉开距离与之交手。 劳埃不顾危险,从桌子下飞出来,一口咬在这侍者的手背上,她痛得抽了一口冷气。帕西瓦尔趁机夺刀。对方怎能轻易让他得手?她将刀一扔,脚尖一踢,就把刀踢飞出去,大堂里其他用餐的客人可是吓坏了,纷纷抱头跑出门。 眼看周围人都在向外逃,能交换灵魂的选择越来越少,女侍者眼中寒芒一闪,伸出手腕露出一块熟悉的腕表。 看到这个,帕西瓦尔哪还能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他脑海里有一个坚决的声音说:鉴者,这次你又想做什么?还敢扮女装!我等着!来一个弄死一个! 几乎是鉴者快要成功那一秒,灯光全部熄灭。失去光源,她无法用表盘反光。帕西瓦尔准备痛打落水狗,就在这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 “哦,不小心把电闸弄坏了呢,加埃盖诺先生,你说,熄了灯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应该做点什么?” 这声音恶趣味的程度,让帕西瓦尔立刻想起来是谁——火车上,突然跳窗的那个“杰克·捷德”! “什么加埃盖诺?你不是那个应急队员帕西瓦尔?可是乌鸦……”女侍者惊慌地说。 “杰克·捷德”把粉色蜘蛛拿在手心抚摸它:“帕西瓦尔?很有意思嘛,这个名字又是谁?” 帕西瓦尔明白情势不对,他不想在陌生的“杰克·捷德”面前暴露自己身份,于是毫不留情,趁女侍者还在愣神,抄起桌子上自己的餐刀划向她的动脉。对方也是立刻招架,两人打的有来有回,杰克·捷德就抱着胳膊看戏。 帕西瓦尔靠体型优势终于掐住敌人脖子,让她渐渐窒息。 但是,这个狡猾的坏蛋重新抬起手腕,想要试着反光。远处看戏的陌生人忽然动了一下,他像一只游刃有余的蝙蝠扑向自己猎物一样,掠到帕西瓦尔眼前。他今天又穿了一件亮蓝色的西装。 糟糕,难道鉴者占领了这个杰克·捷德的身躯?他好像很难缠。 “唉,我本来就只想看戏,可是他太讨厌了,竟然想跟我的身体换位置,也罢,就帮帮你。”杰克·捷德手里艳丽的蜘蛛伸出腿,悠然一跳,跳到女侍者脸上,张嘴咬下一口。 她不动了。 自此,帕西瓦尔完全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他冷静道谢,时刻准备逃跑。 “你回来了。从火车上,我就觉得像你。”杰克·捷德看见他要跑也不着急,开口道,“这乌鸦,是比利弗·劳埃,是不是?你留下的后手竟然能生效,嗯?可惜,这个加埃盖诺,哦不,这个帕西瓦尔,好好一个人,被你给害了。” “我真的不认识你,你肯定是弄错了,劳埃也是,我不知道他怎么就非要跟着我。”帕西瓦尔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他不想狐假虎威,用所谓万灵之主的身份骗对方。 杰克·捷德摇摇头: “不知道就对了。我们老大当年不想让你复活,乃至设下局把塑元土都交给了应急组,你还是回来了,真都是命!唉,小伙子,多看看这人世间,想吃啥吃啥,没多久,你就要跟它告别了。” “杰克·捷德是,怎么样你才信?我跟你说的人真没关系——” “我知道,但你竟然又给自己弄了一张这么帅的脸,想骗哪个小姑娘?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个!你不是喜欢玩弄感情吗?好好享受夫人们热情的香吻!” “我?” 猝不及防的,一把粉末扬到帕西瓦尔的脸上,他栽倒在地。 那蓝衣人得意的笑,在他意识消散的关头挤进耳朵。 “顺便说一句,杰克·捷德这么低级的名字,怎么可能是我,我叫威斯缇托,嘿嘿。” 第四十七章 我值500皮斯托呢? 土土……土土在蠕动? 我莫名感到自己脑腔里的粘土做成的大脑正在不安分地颤抖,好像试图保护我?还是那一阵白色粉末让它觉得遇到了熟悉的味道? 我不知道……我站在一个高台上……太高了,不,我不喜欢高处…… 土土,你想告诉我什么? 那高台下又是什么?我的手臂抬起来了。 万民跪伏,三呼灵主。束袖一挥,敕令平身。 一个黑点站起来了,他或她或它开始讲话。不是,它没有出声,只是身影在晃动,越来越多黑点晃动起来,他们都在“讲话”…… “我”生气了,我不生气!我又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我生什么气? “我”抬起手,我的身影也在晃动,“我”说话了。 这下我听见了。 不敬偶人,怎敬真身。易辨土像,难辨真伪! “我”从头顶的洞中抽出一小块大脑。我害怕,我颤抖,我尖叫。 我没有用“我”的嘴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这一块大脑液化变形。成为一个泥人,它活过来了! “我”的手抓着这个泥人高高抬起,它嘻嘻地笑。 凡是刚才“说话”让“我”生气的黑点,都化作塑像, “我”又急急说到: “神诫莫拟吾形,人塑神身吾魂。信神即信偶,信偶即信我。” 大地与泥土产生了剧烈变化,它是一锅沸腾的粥,它冒着气泡。 许许多多“新黑点”从原来的黑点身后站起来,原来的黑点则纷纷崩解变成尘埃。 新的黑点与剩下的原来的黑点一起。 跪伏在地,三呼灵主。 一只鸟从我身后飞来,站在“我”肩膀,这是一只没有具体颜色与形状的鸟儿,我能说它是鸟儿,是它想让我知道它是,还是“我”规定了它是一只鸟? 是我,不是“我”! “我”就是你……还想跑吗? 我不是!我把肩膀上的鸟儿关进笼子,好像关上了一扇不属于我的门。 这样就关上了! 我正在庆幸,但是“我“对着笼子和笼子里的生灵说, 你要忘记一切,乖乖祈祷和等待我的复活! 鸟儿点点头,安静地、沉默地化作一尊鸟形雕像。 这……动作和内心,镜子内外都不是我了吗?都是“我”?是你! 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影子从高台下显现,她不是一个黑点,她有形状,她有颜色。她沿着空气里不存在的台阶拾级而上。 这红衣影子站到我面前,她像一朵易碎的娇花,花茎一掐就断。她是唯一有颜色的,也许她并不是非要穿红衣服,或者,穿绿的蓝的黄的紫的也没关系。她的灵魂是一片热烈的红色火焰。 “我”对着这个影子说话了 我听不懂,这是只有“我”和她才听的懂得暗号吗? 还是说,这就不是一句有意义的话,而只是邪神的祷告词? 但是,她没听进去,她举起了一把生锈的长剑。 “我”不快极了,这不是伤心或是什么情感上在意的问题,只是,“我”竟然会被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举着武器威胁!这怎么可以?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 我还是茫然地站在这里。另一个“新我”从我身体里冒出来,轻盈飘起,只剩下脚与我身体连接。 他可不会怜香惜玉,他一把夺过红衣影子的长剑,讲对面的佳人砍个对穿,他高声唱诵,将所有黑点都变成一片焦土,然后,他疯癫地笑着,捏碎了我和“我”,也就是他自己的头颅。 什么情况,“新我”怎么也不是我? 帕西瓦尔吓醒了,他感到一只冰凉的,柔软的手在他脸颊上抚摸。 他还没醒,他的意识像秩序纪元的第一件比基尼泳衣一样,被封在一个小小的火柴盒里。他能听见一个家伙的低语。 那是从自己脚下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另一棵树,这棵树穿透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把他们当成养料,吮吸着,向上生长。 可是之前,是威斯缇脱还是谁来着?那个家伙下的药还没过药劲,帕西瓦尔的头痛的要死。 最要命的是,他能感觉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绑在十字架上,好像即将殉教一样。 他的西服外套也不见了,还好,除了这一件,别的衣服都在。 他知道自己醒过来可能立刻就要紧张地应付这只手的主人,于是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先缓了一会大脑的刺痛,假装自己并没有醒,凭借嗅觉与触觉预先判断目前的局势。 他得把思考能力调动起来,不然一会迟钝几秒,谁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另一个声音在他耳朵里说话了。 (手很小,瘦弱,可能是一米六左右甚至更矮的女性,身材消瘦活着有可能生活条件不太好吗?如果没有特殊能力,仅凭打斗,我们完全有胜算。) “我们?” (不不不,不是生活条件的问题。)那个声音继续说: (这只手指甲长且圆润光滑,指尖皮肤娇嫩,但是手背皮肤已经隐隐有干燥衰老的迹象——不用劳动,养尊处优,保养的不错,但是实际年纪已经不算太小了。 有可能是要保持体型所以吃的很少,或者精神上她过的并不快乐,或者有慢性胃病,不然不应该是这个身形。 护手霜与香水成套的,都带有茶香,香水的肃穆优雅的后调渐渐挥发出来——松木一般在圣塞勒涅香水业里是做后调的,而不是从前调茶香再转中调——从她喷香水到现在过去了至少一个小时。) (这是怎么知道的啊?)帕西瓦尔在火柴盒里叫嚷,但是谁也听不见。 等等,那个声音早就把面前的女士推断明白了,他没出声,他在思考这些话,他只是要给帕西瓦尔知道: (酒精味很淡,不伤皮肤,而香味淡雅持久——工艺成本不菲,可能是手工定制。加上一个小时的挥发时间,如果自己仍在蓝灯街的某一个地方,而这位贵妇是慢悠悠坐着稳当的马车来,她家有可能住在圣塞勒涅城中心偏北边。 那边,可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 那个声音对香水具体牌子和工艺不甚了解,直到那夫人袖口精致柔软的、花样细腻的蕾丝装饰也碰到他的脸,她的冰凉的宝石袖扣划到了他,他才对自己的判断有了十足的信心。 他头部的痛苦稍微减轻一些。这条谋定而后动的毒蛇已经准备好了。 (可是,我呢,我还没准备好。)帕西瓦尔慌得不行。 (应付这么一个女子并不难,看我的。)那个声音说。 “醒了,醒了就把眼睛睁开。我想找个人聊聊天,你能说话。”这位夫人开口讲话,她像一只憔悴的百灵鸟,她的声音有点发闷,好像从一层绸布后面传过来,应该是为保护客人隐私给戴了面具。 “您……您好,夫——女士。”(这里直接不能喊夫人,喊女士可以降低这位夫人出来找乐子的罪恶感)。”帕西瓦尔能听到括号里那句话,他感觉到自己的面颊肌肉不受控制地露出礼貌的,拘谨的微笑。 (我们现在跟对方说什么?)那个声音问。 要不要这样,帕西瓦尔回答说:“哦,女士,我并不是在这里工作的,只是一个歹人把我药倒扔到这里来。” 那个声音显然不同意他的观点。(可是,谁知道威斯缇脱是不是跟这家店有勾结?如果是,等店主过来对质,人家完全可以说,你就是我们这的,还想从这跑掉?来人呐,给我打! 那可就说不清楚了。我们不想冒这个险,是不是? 所以目前最佳方案是:第一步,博取同情。我们怎么沦落至此,我们怎么可怜什么的。第二步,骗取信任,让对方给自己手腕脚腕松绑——我们可还绑在一个大十字架上边呢。一只手松开就够了。这足够控制住对方并且解开另一只手。第三步,以这位夫人做人质,走到前台,出门。) 听到这个可怕的计划,帕西瓦尔脑子嗡嗡的。 (谁跟你是“我们”?)帕西瓦尔想要拿回自己的身体控制权,但是有除了自己和说话这个声音之外的第三股力量,这股力量显然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他们两个陌生的家伙达成了合作。 他深吸一口气,温存地对那太太说:“女士,我是……是前天才来到这里的,许多规矩都不懂。但您是上等人,我们是没有资格看见您的容貌的,您把丝绸面具戴好,我才敢……睁开眼。” “我戴了……只是,我花了500皮斯托,赤茶碧韵说好的,是最优秀的头牌来待客,怎么却让一个新手来?”那夫人有些不快。但是并没有十分生气,帕西瓦尔怀疑她脾气还不错。 甚至,直觉告诉他,她都有可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 (这里是赤茶碧韵?入场证明3000皮斯托那个地方?不对啊我嚓,我值500皮斯托呢?我还头牌?这钱我还一分没捞着?) 小帕回过味来,想弄死威斯提脱的心都有。 注:中高档香水一般有前调,中调,后调,随时间挥发,一个个挨着显现,味道互相和谐融洽。 第四十八章 赤茶碧韵 “是最优秀的,毕竟,我不仅是这里脸最出挑的,也是最干净的。”他知道不能露馅,但他擅长把谎话编圆。他矫揉造作地,试图表现出一丝害羞,同时迅速打量屋子的构造。 总体而言,装修品味还不错,屋子这一面墙上绑着帕西瓦尔,对面和左面的墙与地毯构成一间茶室。圣塞勒涅周围山地颇多,城市基本是在山间一处平地上建起来的。 山尖上松软的土壤排水良好但失于干燥,谷底有小溪小河交错成网而过于潮湿,因此只有半山腰才能养育出娇嫩欲滴的绿茶,不用特意炒熟,直接把最尖上的嫩叶脆脆地掐断,直接放进嘴里咀嚼,就是唇齿留香。 这千金难求的良物正温驯地摆放在小巧茶盏中。 矮几是杉木制成,松油加入了染剂,有些做旧的痕迹,然而并不突兀。墙上有几幅不同的茶山景象,茶娘柔弱纤细的脚踝优美,伴着只有山岭和雨水合二为一才能滋养出的灵气。 右面的软榻隔着一道纱帘与茶室隔开,朦朦胧胧有一种暧昧的不可言说的美。同时,他的声音也微微颤抖着,他看到了摆在自己旁边的刑具。花样繁多,不可胜数。上次见到这么多刑具还是洛佩斯研究中心的实验室里。 所以,这一场,主题是受难?我是被打的那个?帕西瓦尔感觉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 “你怎么会来这?看着你不像没钱到走投无路的。”那女士把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拿起来又放下。“凭你这张脸,随便骗一个贵族老爷家的千金,再结个婚,也是绰绰有余了。” 话音刚落,她重新把鞭子拿起来,这次攥的很紧,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用力。 帕西瓦尔从她的身体语言上判断出,这个问题可能对她来说十分要紧。对自己而言,是个送命题。 为什么这句话她很在意? 帕西瓦尔没有试图挑战对方的耐心。他几乎立刻回答说:“我这半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人。我宁可做最受人唾弃的活计,也不会骗婚。更不会利用别人。” “嗯?为什么?”女士把鞭子放下,用手帕垫着,拿起一个烙铁。她观察它,多少有点嫌弃。 “因为……因为……”帕西瓦尔组织了几秒语言,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母亲……操劳一辈子,连皮斯托也没见过一个,她感染了出血热,没有任何人能帮我们。我父亲从我记事没多久就来这里做生意,从没回过家。刚开始还有一点钱寄回来,过了两三年,就杳无音讯了。” 女士微微蹙眉。她没有转头看十字架上的人,只是放下了烙铁。 帕西瓦尔紧接着愤慨地说:“我和母亲从海边不远千里来圣塞勒涅找他,可他,就像您预料到的那样,早就为了钱,扔下我们,跟圣塞勒涅的一个富家千金在一起,还有了孩子。” 他仰起头,让自己显得要强,其实他不想让泪水这么早滑下来。 那女士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怜悯。 帕西瓦尔的神情越来越真诚: “家里也没有别人了,我只能来到这种地方,卖身葬母。女士,你也许也是一位母亲,是知道母亲的想法的,她临别之际跟我说,不论你父亲怎么样,你不能寻死,也不要记恨他,你要好好活着,往后……就当没有这个人。”他哽咽的声音一下一下砸在对面这位女士的耳膜上。 “我说,好……妈,我记住了。” 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可是他看起来却并不软弱,就像一截清早的、沾着露水的白杨枝。 “唉……”她长长地叹气,“还要到什么地方,把心里这口气都倒出来?世道糟糕,人人都是如此。要报应,都得落在该报应的人身上……” 她很没有淑女形象地瘫坐到凳子上,把脚上的鞋子随意蹬掉。她一言不发,就这么坐着。 帕西瓦尔没有出声。 她很慢很慢地弯腰,又很慢很慢地捂住脸。 帕西瓦尔听见了低声的啜泣与轻轻吸气的声音。 她用胳膊环抱住自己,从眼眶向周围,她丝绸面具颜色的缓缓变深——布料被水打湿了。 帕西瓦尔确信自己听到了哭腔,他继续沉默着,只是当一个背景板。 过了很久,久到帕西瓦尔有点犯困了,他忍住好几个哈欠。那女士才重新抬起头。 “女士,如果……您真的很难过,可以……可以用鞭子打我来解气。”帕西瓦尔很轻很轻地说,他的声音经过茶室的回声,显得越发空灵。 “不必了,我已经想清楚了那些事情,打你也是无济于事。” (这家店跟威斯缇脱有联系的可能性不小,不然,这么重要的客人,不可能随手就被威斯缇脱换掉接待者。 这时候不要直接说让她松绑,就显得太过有目的性,我们还得添上最后一句话,你猜我要讲什么?) (我哪知道?你不能这样!喂,你拿着我的身份做什么呢,你真以为我是来这接客的?) “不,女士,您打我,之前就在这里的兄弟告诉我,如果我身上没有留下一点伤,恐怕上头那些人会觉得我没有好好做事,这是怠慢您,我之后要被打的更厉害的……”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那女士完全放下了戒备,她走过来,摇摇头:“我把你放下来,你都被绑了至少三个小时。” 她解开了帕西瓦尔脚腕和右手的绳子。帕西瓦尔一边感激涕零,一边把左手解开。 “好了,咳,我走了。”她把鞋子穿好,咳了两声。 “您不能走,女士。”帕西瓦尔在她背后,突然道:“您还要帮我一个小忙。” (喂,她救了我们,你要做什么?) “你!”女士吓了一跳,帕西瓦尔用刚才绑自己手腕的绳子顺手轻绕到她脖颈上,“别叫,我可一点也不想伤害你。” “你!你怎么敢?”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控制身体行动的帕西瓦尔舔舔干裂的嘴唇,他至少三个小时甚至更久,一直站着被绑在墙上,连一滴水也没碰,现在生理上头晕眼花,脑子不太清醒,还有一个脑海最深处的小东西想跑出来。 第四十九章 是“同化”不是“童话” 自从进入坍缩弹内部世界,他就感到一股吸力,他被海洋的漩涡吸进海水深处。等醒过来,他已经在另一个自己的身体里呆着了。这具身体的主人真走运,竟然与卢卡斯教授有交情,还被教授及时救了。 可是自己总是被挤在一个小角落里,像一行无人问津的,不影响程序总体运行的错误代码。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要不然,我怎么会成为平行世界的我?还有你,别吵。我这是在帮你啊,063甩甩头把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呼救抛在脑后。 “别,太太,您家应该是住在圣塞勒涅城中心区或者再靠北一点,那都住的什么人?上等人!我对您和您丈夫的身份都不感兴趣。相信他也不想知道自己妻子今晚见过的男人是谁。” “你敢威胁我!?”那太太有些惊慌,“亏我还相信你,还给你解开绳子。” “没有,谁要威胁你了?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员工,是被一个坏蛋坑到这里来的。太太,我还以为,您被您丈夫欺骗过之后,就已经学会不去相信男人的鬼话了呢。”帕西瓦尔嘴角裂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好了,美丽的女士,很感激你帮我解开,我们演一场戏怎么样?你只要跟我一起到前台问问,再出个门,我立刻就放了你,我保证。要不然,我自己也不会放过我。”他在她耳边嗅嗅发丝上芬芳的香气,温柔地说。 请人帮忙是这样式吗?帕西瓦尔奋力地想要挣脱火柴盒的束缚,他必须要从无边的黑暗里醒来,他不能继续放任这家伙败坏自己的形象。。 这时候是尽心尽力演好戏,还是一路送佛送归西,全凭帕西瓦尔的良知有多深,于是女士很配合地点点头。 “好,你别动手。”女士可怜兮兮地摸摸脖子上命运的绳索,“我们现在就出去。” “走,你带路。” 走廊里茶香与男士香水混合的气息是妖妖娆娆的,名贵的奥古斯托地毯不要钱一般沿着走廊的形状定制铺好,帕西瓦尔可不在意它的价格,他狠狠地踩着——一个合格的劫持人质的反派,要用眼神和气场震住妄图解救人质的主角。 那些惊慌失措的男人和女人就这么战战兢兢的看着他。 他拽着她的胳膊来到前台,前台的女孩大约第一次见到这种凶神恶煞、敢反绑客人的家伙,可真是吓得不轻。 “威斯缇脱,跟你们有关系吗?什么关系?”他平静地问。 “天哪,我们怎么敢跟那个潜行者扯上关系?”女孩往后退了两步。 (看,他们没关系,帕西瓦尔蹲在角落里说。) “天底下叫威斯缇脱的人那么多,我都没讲全名,你一下子就知道是他?你觉得这像话吗?”帕西瓦尔略微皱眉,“挺不错的,他现在在哪?” “我也不知道他……” “不,你知道,我手上的这位女士也希望你知道,明白吗?”他假装自己收紧绳子,其实只是一小截绳子被他藏进手心。 帕西瓦尔拍拍人质,她很配合地叫了两声救命。 “这……”前台不敢拿这位不得了的大客户的性命冒险,她叫了一个人。让对方立刻去找管事的,看看如何定论。 火柴盒里的帕西瓦尔此时完全醒过来。他后怕地深吸一口气,把绳子放松开,只是大概有个样子。他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被败坏。这时候直接放手,可能会引起周围人的应激操作——擦枪走火,直接毙了他。 人质女士察觉到他的转变,身体不再僵直。 帕西瓦尔很羞愧地发现,自己比自己的人质慌张多了,他的腿在抖。 “回来了?回来了却不敢来见我?”一朵玫瑰样的声音打开它的花瓣。 气势远超怂宝小帕的女子穿着一身层层叠叠,飘飘洒洒的高领灰色纱裙,长袖是羊腿状,高腰身的裙摆到脚踝,她那么出挑,被众人簇拥着,更显欣长玉立。 她一点也不像在这种场合做老板的人。谁能相信,在蓝灯街能赚钱的,不需要裸露一丁点出格的肌肤,就漾起奇特的魅力?她并不“漂亮”,甚至对于圣塞勒涅的人来说,她的面部过于平坦,鼻尖也并不立体精致,乃至于留白过多了些。她的骨骼体量并不重,但是脸轮廓方圆,下巴折角利落,因此并不小家子气,十分端庄。 虽然圆钝的眼角看上去是这样的厚重与温和,但她只是这么站着,就像一具从头顶高处俯视你的女神像,强烈的压迫感与森严的注视让你那点心思无所遁形。 帕西瓦尔知道自己惹到硬茬了。 就在这时,还没有经过他和刚刚退场的“他”允许呢,那一直沉睡的第三股力量潮水般拍岸醒来。大海一样的浪孕育着猛烈的大潮。帕西瓦尔的意识又像一件比基尼一样了,只不过这次没有被装进火柴盒,而是直接卷进深海。 他在深海中悬浮,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海底那个四翼的神灵,祂离自己不远,他可不傻,绝对不会傻乎乎盯着人家,他立刻闭眼。 这是第三股力量所在的世界吗?这第三股,从这里来的?是神跟着我从颠覆的神国出来了? 或者可能是一个妄图成神的人?他以为自己变强的故事是一场美好的“童话”,却没想到,只是一次越来越深的“同化”。他即将要被变成神微不足道的一片羽毛,一根触手了? 还是说,他试着欺骗神,想把神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帕西瓦尔忽然疯癫地想到:如果我是神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来到神身上,是不是就是我成神呢? 毕竟成为神之后,理应忘记所有来自人的成分,判定人是本人的原则就不再适用。 所以,不能凭借我没有保留意识这一点,来攻击说我就不是我。我不是我,所以神不是我的这个推导也不能成立。 那么神是什么? 这些把神学给哲学化的问题没有让帕西瓦尔思考太久。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能重新看见自己眼前的事物。 他仿佛变成一台最精密的机器,一只大手操纵他的运行,操作顺滑到他察觉不出背后那意志的强大。他腿也不抖了,就稳稳当当站在这里,等着灰裙女士处理这个烂摊子。 灰裙女子好像很不在意帕西瓦尔怎么站在这,又好像很介意。她圆眼里的种种不同的情感呼啸着,但是她拼命控制住,突如其来的震惊与其他的种种想法冲到喉咙,她声音有些滞涩。 “抱歉,女士,情况复杂,我也不知道这个疯狂的混蛋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认识他,一会就以扰乱治安管理的罪名把他送到局子。由于管理上的失误,给您带来了不好的体验,我们会如数返还您今日消费,并且再给予五倍赔偿,2500皮斯托,不要追究到审判司,您看可以吗?” 女士想了想,她知道在这种地方,不能闹大,更是万万不敢叫丈夫知道,只能认个晦气,她带好帽子,急匆匆离开了。 灰裙子见苦主已走,她迅速驱散想要围观的其他顾客,并且单独进行安慰与赔偿。三下五除二把局面稳住。大概安定好之后,她以需要扭送闹事的帕西瓦尔去治安小队为由,带他从“赤茶碧韵”出来,来到后门漆黑的深暗的长街上,寂静慢慢吞没他们。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你不该回来。” “我已经回来了。” “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弄死我,真叫我没想到。” “你曾经做的一切,都在我意料之内,你以为我把塑元交给你是为了让你好好保护?不……当然不。一切都是命定,最终的结局恰恰证明我是对的,信我也是对的。” 帕西瓦尔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感情,他冷静自持,就如同是秩序纪元时,某个宗教圣书的结尾,幕布里面,已遍览人间粉墨万载的阿翁。 慈爱过,恐怖过,现在只剩下无悲无喜。 “你早就明白,门关上就是关上了,别想再进门。违背生命与消亡,最初与终结不会姑息。违背穷尽与混乱,极巅与畸变不会饶恕你。”她用一种愤恨到极点,也担忧到极点的语气怨愤地说。 “所以,我要逆转这一切,让他们只能看见我在镜子里的虚影!哈,我现在有一片三棱镜了,我还有其他两个影子!”“帕西瓦尔”身下地砖上,两个影子从他原来影子的身体里拔地而起,触手般摇曳着。一个最庞大的,长着四片翅膀。另一个,主人没有动,它自己却兴奋地神经质地颤抖。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祂满意地笑着,“颠覆是个好东西,祂是一片跳板,跳一下,我就有机会跳到真实的反面,从虚无中创造一个新的自然秩序。那几个仅存在于真实世界的家伙谁也管不到的、自洽的新自然秩序。” “你还是不知道悔改!只是向着颠覆的脚步走,跳不出来的!到现在为止,我没有看出你的变化在哪里。事实上,你也别想真的活过来,你等着摔死!”灰裙女士恨恨地甩袖。 角落里蹲着的帕西瓦尔能看到她的袖子,和她藏在背后两个像是翅膀没有发育完全的凸起。这时,他脑海里最大的这一条鲸鱼,这最恐怖的力量正在抽离。他能找回自己讲话的资格了,但是他突然看着灰裙子背后的衣褶,他知道,那绝不是肩胛骨的形状…… 可是如此的力量被抽离,不是他很快能适应的,帕西瓦尔打个寒战,晕倒在街边湿滑的、沾着青苔与污水的石板。 灰裙子十分嫌弃,没有看他一眼。 一个穿着亮蓝色燕尾服的家伙从赤茶碧韵墙脚的阴影里溜出来。 “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样,十五年前,我都能想办法,把唯一那块消灭不掉的塑元送给应急组了,他还能找回来,我们只能再想办法呗。” “这是命吗?”亮蓝色燕尾服无奈地说。 “不是命,也不要信命,除了自己什么也不要信。我们做到极致,剩下的也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另一个十分不和谐的声音从房顶传下来。 “哈,兄弟们,听见了吗?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赤茶碧韵的老板娘是衣冠教团的人啊!别看她穿着衣服的时候这么正经,其实啊……嘿嘿嘿。” 这后半句显然是胡言乱语,灰裙子并没有在意“正不正经”的事情,但是,对方竟然知道衣冠教团,而且来者不善,她向房顶一看。 “谁?” 回答她的是满天的嘶嘶冒响的正方体。 注, 宗教圣书指,《旧约》的结尾,上帝对人类失望,不再抱有情感,而是建造一片幕布,只允许摩西过来与自己说话,平时就冷冷观察着人的一举一动。 火柴盒:最初的比基尼泳衣,打着“能被装在一个火柴盒里”的广告宣传过。 第五十章 “缸中之脑” “我的天哪,阡,你小子快去找西格蒙德教授!他应该在纸外委员会外边的教授宿舍里。让他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来代替故纸主持后续工作的崭纸看看002的投屏,惊喜地吩咐自己曾经的实习生、现在的年轻同事,而后者疑惑得的很。 “我们委员会什么时候有这位教授?”阡问。 崭纸是个大腹便便,光头锃亮的老教授,没有办法,自从类人沦陷了最后一块领土,被迫来到地底之后,类人几乎所有的清洁类日用品,都仰仗着一种头顶会发出荧光的洞螈。 这种动物是类人重要的精神象征,地下的大街上随处可见它的身影。这肯定不止是因为它长的与秩序纪元的图腾“龙”十分相像。 也不是因为它能适应的的生活环境范围广,从海拔0米往上到高山间的奇绝的洞窟,往下到地下百米,不见天日。 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头顶的一点绿呗。 它头顶的荧光结构十分神奇。从其中可以提取出碧绿的生物碱,这是种万用新能源。无论你想制作洗衣液、洗手液、还是洗发水、洗洁精、跟“洗”沾边的都用它。久而久之,这种洞螈也被类人叫做“洗龙”。 新能源做的洗发水有多种口味……咳,气味。除了爱导致脱发外,没有一点缺陷。年幼时期就接触这种生物碱的孩子还行,老年人得少用为妙,自求多福。 崭开始纸摸着自己的光头,悻悻地说:“咱们必须解决002的问题,所以委员会请了好长时间。最后这小子才肯出山。他的工号很好记,就是用名字换的加密,偏移量是正五,再加上他的生日。西格蒙德……哦,那就是xnlrzsi0506。你用我的智脑找到这个频段。” 阡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快活的笑在他大牙上边发光。 “哈!五月六号出生的西格蒙德,那岂不就是……” “对,就是他,快去。”崭纸不耐烦地又狠狠拍拍自己的光头,“你们年轻人,就喜欢他这样头发多的。我除了没头发,哪里比不上他。” 阡颠颠地去了。 崭纸拿出之前宣告002已经失败的记录册,在下一页空白的地方写到: 【002的复苏】 【时间:002进入坍缩弹背后世界的一个星期之后】 【情况:图像率先恢复正常,不再出现不明混乱物体与不明意义声音,从纸内世界当天05:38:46开始,到记录本条时05:40,观测视线一直处于某种液体中,这是不同寻常的。】 他写着写着,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感觉自己沸腾的热血变凉了—— 【正常视角是通过002本人的眼睛作为信息输入点。而我们的微米观测仪都装在载体的脑干,在他完全失去意识进入濒死状态时,就自动破脑而出,来到后脑头皮表面。 它开始记录,以判断现场结果和反推死因,在他完全死亡后,纳米观测还能持续工作一年,直到我们关闭它。但是,自从上次以来,该观测仪一直没能被启动。】 崭纸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冻结。他迟疑地写道: 【直到刚刚,我们发现观测启动。这就意味着,002已经陷入濒死状态,这对整个纸外计划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 写到这里他的铅笔芯咔一声折断开,好似是某种不祥的启示。 阡领着一位年轻的先生走进门,他长相十分不俗,很有煽动性,几乎达到可以用“个人魅力权威型”来形容的程度。他的两个眼珠很黑,深不见底,它们能看到人潜意识最深处的梦。阡只是被他看一眼,就似乎整个脑子都被解剖开来。 “西格蒙德教授,您得有个代号,什么字加上纸,我们这里已经有故纸、崭纸、竹纸、平纸……”阡不遗余力地介绍着。 这位新来的先生不是个严肃古板的人,他说话时也根本不在意句子到底是什么。他使用的乱七八糟的短语有种火车脱轨的喜感。 “挺不错,委员会实地办公还是第一次,今天,唉,远程观看啊看了多久,在宿舍里,真是……”卷纸教授拿起记录桌上一卷卷纸,笑着说:“卷纸,加入伟大的纸外计划,很高兴!嗯,我就是卷纸!” “那是怪你懒!”崭纸教授一边说话,一边也没有停下对投屏的注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完全不在意语法结构吗?” “不重要啊语言符号什么样,整天讲结构主义符号,不行!有结构的是人体就可以了,我是结构主义‘者’嘛毕竟。”卷纸搬个小凳子坐在002的投屏旁边,他默默看看视野里的不明液体,听听里面刚出现的人念诵着什么。 崭纸摸摸脸上的皱纹,看看对方年轻的吊儿郎当的面庞,他轻哼一声。给自己也拿了一个小凳子,搬到卷纸旁边,并提醒对方说: “这是脑干的微型观测器视野,脑干应该是被放在这个液体里了。” 卷纸可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他从崭纸的桌子上拿起一本空白的记录册,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短语: 【对比002所处环境,脑干生存、按照已有科研结果来看、环境:液体可能的属性与浸泡这片脑干的原理。】 然后,可能是担心别人翻阅这本记录册时,误会自己的意思,他清咳一声,坐直身体,用极端结构主义的规整言辞写到: 【目前本世界已知能够保持脑干活性的浸泡液有】(按照效果从大到小排列): 1)秩序纪元末期,初代玉女细胞组织(即黛拉组织)在第134次繁殖时的30浓度的渗出液。原理是促进脑干细胞在死亡的同时繁殖,该细胞组织的渗出液必须稀释使用,否则会迅速污染其他细胞。 性状:黄色接近浅褐色的透明液体,稍微摇晃即有少量气泡。 弊端:不到第15小时,原脑干已经被黛拉吃掉二分之一,其本身不再增加,完全成为了黛拉培养皿。 2)秩序纪元下半叶中期,霍华德·弗洛伊德(本人的曾曾曾曾曾外祖父)在一次失败的脑干解剖实验之后偶然发现,西里岛灌木发霉的结缔组织榨取液可以实现脑干短时间保存。原理是光合作用的脱离太异化。 性状:浅绿接近灰色的半透明粘稠液体,容易产生沉淀。 弊端:必须保证日光或日光灯全天照射,否则霉菌将会污染培养缸与缸中之脑。 3)早在秩序纪元上半叶,就已经灭绝的…… 他一口气写完五大条,来到第六条,才开始稍微停顿自己的笔尖,进行一些细节上的回想。 崇拜到不行的阡全程站在卷纸身后,两眼冒星星。 注, 西格蒙德,sigund,用凯撒加密法,沿着26个字母的顺序往下5位就是这个工号前半部分xnlrzsi 原型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结构主义者) 黛拉组织,原型海拉细胞,从美国妇女海瑞塔拉克丝身上取得。不同于其他一般的人类细胞,此细胞株不会衰老致死,并可以无限分裂下去。此细胞系跟其他癌细胞系相比,增殖异常迅速。 第五十一章 纸内之人的由来 “不错,看过,讲缸中之脑的,”卷纸教授把自己怀里的一本书拿给阡,“就这书。” 阡把这本叫做《理智、假象与蒙蔽》的书拿到手里。他翻翻第一章节,想起来了: “我知道大概的意思,一个人被施行手术,他的脑被从身体上切了下来,放进一个盛有维持脑存活营养液的缸中。脑神经末梢连接在智脑上,这台智脑按照程序向脑传送信息,以使他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觉。 对于他来说,似乎世界的一切还都存在,自身的运动、身体感觉都可以输入。这个脑还可以被输入或截取记忆(截取掉大脑手术的记忆,然后输入他可能经历的各种环境、日常生活)。 他甚至可以被输入代码,‘感觉’到他自己正在这里阅读一段有趣而荒唐的文字。” 卷纸赞许地说: “是的,这有利于我们研究人类心理与行为模式。但我们尝试了许多年,也没能完全实现缸中之脑的目标。要不就是止步于脑干保存时间太短的问题,制造一个足以骗过人类大脑的、合理的假象也是不可能完成的。” 崭纸看见两个年轻人讨论热烈,凑个热闹说:“所以,阡,你老师我就另辟蹊径啊,想到了缸中之脑的另一种形式——纸内之人。六十多年前的帕西瓦尔什么样子? 他穿梭异世,从有神的魔法世界归来,他宣传自己能预见无序的末世,并且能在末世保持理智,这让他成为了多少人的精神领袖,他们都在等他救赎——给我一块卫生纸。” 他抽了一截纸擦鼻涕,然后说:“他的人格魅力是不容小觑的,我们想再造一个帕西瓦尔,就得从他的经历入手,我可没有能力造出一个合理的假象世界给载体们历练使用。 珀利小少爷告诉了我们他爷爷进入那个世界的方法,那是神赐予帕西瓦尔的一串代码,相当于打开两个世界的窗口。” 阡虽然跟着几位老师学习了很长时间,但是对于这个计划的细节还是第一次听到,尤其是这是它的理论提出者、亲身实践者崭纸亲口讲的,阡十分激动。 崭纸稍微顿了顿: “嗯……当时我在想,不管是代码还是咒语都只是一个传播信息的方式。窗口能是一串代码,是不是说明魔法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可以数据化?把这些数据不断复制,成为一模一样的一百个世界,能不能行呢?” 他吭吭的把鼻涕清理好,语气感慨: “我的老天,了解一个世界比建造一个游戏难得多。一开始是反抗政府的每一个人都砸锅卖铁,攒够了近四百台超高运算级智脑,夜以继日同时运算。想找到把那个世界的一切都数据化的办法。教授们各个行业都有,都是顶尖人物。 有十几个甚至是从冰冻人状态生生地解冻叫醒。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文件太大,运行模式太复杂,智脑也有许多疏漏,还需要智脑专家进行修复。就这样,用去了好几年。” 他鼻涕没擦干净,又抽了一截:“我头发就是这样掉光的——嗯,卷纸不够了,卷纸老弟,一会你拿一点卷纸过来。” 西格蒙德笑笑,把自己兜里的纸给他救急,然后用自己那逻辑奇妙的语法评价道:“信息传递?看具体内容就行。格式可以转化,你说的对,不论样子什么的,数据化只是世界存在的一种形式——我现在就去帮你拿,先用这个。” 阡像一只可达鸭,阿巴阿巴地呆坐着,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神游。西格蒙德起身去拿卷纸。 阡想了又想,还是把问题问出来:“一个世界里已经存在过帕西瓦尔,他的故事早已落幕,怎么会有另一个顶着帕西瓦尔名字的载体?” 发现学生跟不太上自己思维的快列,崭纸继续囔着鼻子单独给他解释道: “在‘牛耳’造全知全能超验性神的时候,人们使用过随机时间乱流技术,原理是数据的多重演算与纠正。我在那工作过,知道咋回事,就用智脑随机回溯,来演算那个魔法世界文件的过往,终于来到了帕西瓦尔刚抵达本世界的节点。 然后在所有复制文件里,删去原来那位帕西瓦尔的身影,把载体投放到这个节点,这并不难。” 另一边,好心跑腿的卷纸教授这时已经把卷纸拿回来了,他听听对方耐心的讲解,随后问道:“很不稳定,这个技术。” 崭纸点点头:“当然,天气数据缺失了一部分,还好我们有天气渲染组。不过,麻烦的是,那里还有神,我们可怜的智脑只是窥探一下的神的轮廓,就被烧坏了三台,因此核心文件始终没能打开,就只是单纯复制过来了。” 卷纸西格蒙德附和道:“对的,核心文件!文明一旦暴露自己的根本,就会被其他文明毁灭。怎么能把自己核心告诉另一个世界?就在秩序纪元之前,湿润纪元,那海洋鱼食法则盛行的时候。宇宙各大文明如履薄冰。谁暴露自己的位置,谁就会被捕杀。直到有人破解开,才成就秩序纪元的来临。” 阡恍然大悟:“那些传奇的先人叫做“垂钓者”,对。我明白了,纸外计划也可以实现在载体不知道的情况下观察他们的目的。‘纸内之人’是缸中之脑的另一种实现形式!只不过,本来应该给予实验体一些合理假象,您给予的是一个曾经真实存在的世界!” 崭纸对学生阡最满意的一点就是,他一点就透:“是的,这就是纸外委员会的开始。谁会相信,我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只敢用猩猩做实验的怪老头?麋岭高智猩猩的相关实验真的成功了,才有了在人身上的实验。” 卷纸先生作为年纪轻轻就被冠以“纸”名号的教授,他不完全是单方面听讲,也若有所思: “真有神在这个世界?出于某种原因,我们见不到吗?那它现在也在存在着,不是曾经存在,不能被复制的神永远存在,嗯,他们跳出束缚了,时间对他们来说不算个事。” 这时候,002投屏里,隔着一层粘稠的液体,出现了一些并不清楚的人影。 注,《理智、假象与蒙蔽》原型是《理性、真理与历史》,讲缸中之脑的。 冰冻人技术,现实中某些将尸体冷冻,等待技术足够高级再复活自己。 超验性,神学概念,指超越一切经验,不能用经验揣测。 数据推演与回溯,如果结局是a,那么原因是b或c或d,从而随机回到b或c或d生效的时间点。类似于从结局推测存档。 海洋鱼食法则,致敬三体黑暗森林法则。 第五十二章 艾维若 “艾维若,看一下,你能完全把塑元分出来吗?”几个穿着不同深色长袍的先生女士围成一圈,看着房间中间台子上一个透明大鱼缸。 一个粘连着一部分眼球与鼻子的、像粘土又像人脑的东西就在那里面。小老头站在一个垫脚的台子上,才能正常俯视它,他拿着几个精致的镊子正在拆解里面的不属于塑元的部位。 他的手腕十分稳,与他暴躁的嘴像长在两个人身上似的。 “肯定不行啊,毕竟塑元判断主人时是凭借劳埃。我们不知道劳埃跑到哪里去了,但是这只傻鸟肯定是对这……叫什么来着?加埃盖诺是,它如果对他忠心耿耿,我们不太可能让它改认主人。我告诉你们一定要把这只鸟也抢回来,你们干什么吃的?就人抢回来有什么用?” 艾维若是一个矮小的,满头长长银发的老头,每只手都带着一只纯白手套,他的白色长袖衣服干净的离谱,连一根掉下来的头发也没有。 “这是我们的失职,可是,强行剥离也不行?”一个年轻一些的女士羞愧地问,她既苗条又动人。 艾维若这种脾气没有因为对方是女士而变好: “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他的大脑整个掏空?那片脑后叶子(他可能指的是脑干),就是最先切出去的那一部分,好好保存,别让他死掉,要不然我也不知道灵主的塑元还能不能生效。还有,叫我艾维若先生!你们这群莽夫!说什么你们也没有一句听进去的!” 另一个给他打下手的家伙连忙把另一个小一些的鱼缸搬过来:“在这里呢,坏不了。” 于是卷纸他们就借助这片脑干上面的微型监视器,清晰地看见了艾维若和中央台上的塑土大脑。 “啊,天哪,这是……这是变成鱼缸里的脑干了!”阡很没见识地说。 “嘘——”崭纸和卷纸一起打住他的话头。 “艾维若!脑干在萎缩!”捧着小鱼缸打下手的小伙子忽然手臂瑟瑟发抖。 “叫声艾维若先生,能少你一块肉?好歹我也一把年纪,萎缩是因为脑干以为自己要死掉了!笨蛋!给他感受一个合理的现象,金银草呢?向最初女神祈祷!用五感传递信号分别刺激它,它就会以为是真相,以为自己还活着啦。”艾维若生气地说,他放下手头鱼缸里帕西瓦尔的粘土大脑与周围组织,用软木镊子轻轻拨弄了几下这片“脑后叶子”。 微米检测器还在这片脑干上粘着,艾维若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他拨动几下,看看这片脑干的每一处萎缩迹象。 投屏这边的三位绅士明显感觉到视野的晃动,他们好像在看一场5d全息电影,而放映者并不想给观众良好的观影体验。 “好嘞,只是,灵主不让我们跟除了他以外别的神……” 艾维若要不是自己手上还沾着血迹,就要直接给他个脑瓜崩了:“蠢不蠢啊,这是帮加埃盖诺保命呢,加埃盖诺又不是我们的教徒!还有,注意你的敬语!” “什么是五感传递信号?”阡看看两位大佬,犹豫很久还是决定问一问。 卷纸眯起眼睛,稍微咬咬下嘴唇:“不太好说,他们真的有实现‘合理即真理’的本事吗?我对此感到怀疑……毕竟,无论是秩序还是危机纪元,我们都没有成功过。” “艾维若……先生,这个不起作用啊,它还在萎缩,只是萎缩速度变慢了而已。”端着小鱼缸的人很害怕,他脸皱成一团。 “那就给他一个真实存在的合理假象,唉,你们真是,干啥啥不行。纳塔丽,你的五感最敏锐,你去把发出五感信号的仪器戴到脑袋上!” “啊?让他看我的……能不能……”纤细美丽的纳塔丽有点迟疑,“我……” “唉,是谁救下你,给了你第二条命?是灵主!你难道不应该做出一点牺牲?快点,就躺到这个盒子里。”艾维若直视这姑娘的眼睛。 “那……好!”想到即将复活灵主,纳塔丽还是放下抗拒。 这是个巨型乌贼一样的仪器,乌贼的无数手爪延伸出来,大约有四五十条。手爪上吸盘还在顾涌顾涌一张一合,乌贼的头最中央摆着一块不知材质与名字的石头。能源就是从它这里来。手爪们的末端都是很细的金属丝,他们都伸到小鱼缸里面——鱼缸的液体中是一片小小的脑干,这一幕多少看上去有点荒谬。 纳塔丽的目光中是带着一丝犹豫的,她攥攥拳头给自己打气。然后躺在乌贼仪器正下方,一个长方体盒子里面,这个盒子的形状让人的联想忍不住往墓地飘。不管怎么安慰自己不要怕,她的脸色依然很白,如同入葬的吸血鬼公主。 有一半金属丝从鱼缸里慢慢提起,又慢慢移动,来到她头顶正上方,金属丝摸索她的头发,判断她是否是一个活人,或者还是另一片即将意识消散的“脑后叶子”。她的嘴唇在颤动,但是她努力忍着痛,让这些金属丝刺破头皮穿入大脑,她紧紧咬着牙。 咬的这么死,渐渐地,她尝到了一点血腥气。 063最不喜欢遇一点事就大惊小怪的人,他想怎么样就怎样的前提是,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有办法解决。 不过,现在的状况有点打脸——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当他试图联系这具身体里的另一个家伙,他就得看一个姑娘照镜子的样子,当他退出联络躲到脑海的角落,他就感觉自己在水里浸着,一片黑暗。自己正在一片没有光的液体里面?游动? 这是……这是死掉的感觉吗?一片黑暗?那另一边是什么情况?照镜子的姑娘是谁?孟婆?她要梳妆?那……把汤给我喝一口啊,我喝完就走,你照镜子做什么? 063在心里不出声地骂了一句(如果他还有心脏的话)。这一片黑暗实在让他不适,他选择了“孟婆”,想看看这面镜子是做什么的。 刚刚溜到这里,063就看到镜子里一张消瘦的脸,还好他现在是从比主视角稍微高一点的位置看着,不用完全第一人称。 这是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很瘦小的小女孩的脸。 第五十三章 纳塔丽的过往 【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容】 我像是一张劣质的、从毛纸厂刚刚印出来的最薄的纸。 因为没有用足材料而生脆不堪,又因为用了太多漂白粉而没有没有血色。 可是描画它的人却珍惜到像是对待价值一个皮斯托的一张羔羊皮,把它描绘地很精致。那是生出我来的人。 这不是我写出来的话,而是我的感觉,我不认识半个字,更不是那些出口锦绣的富家小姐。我也没见过真正的咬不动的皮斯托,我唯一一次听说皮斯托这个词,是听说别人收到了一个假的,那人轻轻一咬就坏了。 所以,不用担心我会说谎话骗你,更不用怕我会不把真话讲全。 只是怕因为太真了,你会不信的。 我没有表情的,呆呆的在镜子前面坐着,听着一场从根子上就不是为我办的,却要我做新娘的婚礼。 “怎么会呢,她可感激您的施舍啦,我是她婶婶,我看着她长大,这孩子可乖了。” 一个站在屋子里面的女人不迭地说。 是的,我在屋子外面,我没有自己的房间,也不被允许睡自己家的床,两个据说是跟我有亲戚的大人来到这里了。 我只有一个在风口的,铺着一张床单的硬板子。我总是把每一处褶皱都铺的很平整,如果不这样,那两个大人说会被来这里的客人嘲笑。 是的,他们只是“那两个大人”。 我继续看着镜子,镜子满是污渍,我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在水影里,看见自己的衣服】 冷的刺骨的水里面,是不属于我的,尺码大的多的衣服。 我穿着的,也不是我的衣服,但是脏极了。 水面,是一个完全的壁障。 把脏的我跟干净的分开,把冷的我与暖和的分开,把沉默的与欢笑的分开。 河对岸是黑色的林子与风。河这岸是黑色的,衣服油腻反着光的我。 “快点洗,洗完了没有?你这个丧门星!” 尖锐的声音从不知道哪一个大人的嘴里到我这里来。 我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呢? 是一片山坡上吗? 【在陡坡上,看见自己的脚印】 脚印是一个浅浅的船型。她说,这是最漂亮的脚丫。但是鹿、羊、马它们的脚印也一样漂亮。 我不管,我的最漂亮。 忽然间,脚印自己下陷。 只是一个深深的坑,被脚踩的很深,可见用它借力保持重心的人是如何挣扎,我没有抓住唯一一个会问我我吃不吃的饱的人。 我刚看见她从陡坡滚下去的时候,甚至不可思议到想笑——她怎么可能会没有被我抓住呢?她也那么轻,比我能重多少。她是不想我也掉下去,我知道。 我明白过味道来,就哭了。 或者,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但是现实与梦境一样,只不过我是守在巫医诊室病床边,没能守住她,所以,终结把她抢走了。 或者,我是在深深的小巷子里,看着她被一个邪恶的影子拖走? 或者,她迟早是要被带走的,她太好了,神也要跟我抢她。 可是,你都有那么多信徒,为什么偏来抢唯一剩下一个她的我? 我不知道,我的头很痛,我只记得她的笑,清清楚楚地。 “别怕!”我看得见她的口型。 我不怕。 【在墓碑前,看见一只狐狸】 它是一只什么也不懂的狐狸,它的毛脏兮兮的,像一只稍微大一点的老鼠。 它站在墓碑前,站在一个男人的墓碑前,跟我一样,也跟我一样高。 可是这会,她还在我旁边呢,她牵着我的手,她哭着。 我没有哭,我那时候还不足以知道“悲伤”是什么意思。她还在,家就在。 我看着狐狸,冲它扔了一个小石子。它灵活地躲过,跑掉了。 我后来才明白,我以后也会被扔更多的石子,只是,我躲不过。 我的灵魂笨拙到与我的身形完全不相符。 “没事的,没事的。”她的手,枯干地抚摸我的脸颊。 我只听她的话,尖锐的议论再也不能传进我耳朵里。 【还是一面镜子,我依然站在这。眼睛睁得太久而发酸。】 该死的咸的液体把我的眼睛盖住,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纳塔丽,快过来,见见桑脱老先生!” 我没有动,我是纳塔丽吗? 一个女人用她铁钳一样的胳膊把我拖到屋子里,我见到了一个老头。 啊?桑脱先生?他在这里? 他是镇子里最有钱的那一位是不是? 对,我从他家墙外面走过去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 他看着我,他小声与我婶婶讲话。我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我也没有哭,比这更值得哭的事情有的是,我早就哭完了。 我在自己的硬木板上睡去。 不过是嫁给一个老头,给他当个使女,没什么的。以后,说不定我就能吃上一口有温度的饭了。只是他家里儿子刚去世,怎么父亲就要急色成这样? 算了,挺好的,有饭吃就行,我麻木地想,我睡着了。 第二天凌晨,出乎意料的,没有人叫我,但是习惯早已养成,我自己就早早起来。 我以为,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什么破东西,用一个黑色马车塞进桑脱庄园也就够了——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子,凡是不想给名分的,就避着人一送,没留下首尾,干净。 可是现在这个场面却有点超乎我的想象: 白色的丝绸地毯是这么的软,在我们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外全部铺满。那些穷酸嘴脸的亲戚邻居现在都小心翼翼地,不敢下脚。有的还假装自己要整理鞋带,却趁机摸摸地毯是不是真的丝绸触感,得到肯定答案以后,这些人就像三月的麦子,昂起头。 是的,竟然有人来参加。他们还都在嘴上用羊油皮抹了一抹——这是穷人出席重要场合必备的好玩意,嘴角的油光能让你看起来是个常吃肉的富人。 白色是一种最圣洁的颜色,我喜欢白色,自从她去世以后,我就只穿深色的了,这好洗,揉两下没有味道就够了,谁也不会在意深褐色的污渍。 白色塔夫绸隽着白花,上面有仔仔细细的月亮、星星花纹,都必须从特定的角度,有反光才能看。在太阳底下最美的,就是这种样式。婚礼都是这样子的。 但其实今天看不见的,今天愁云惨淡,头顶满是蓝灰的霾,风怪冷的。 无数的白色花朵、花苞、花瓣被放在桌子、架子、橱子上,紫色的铜丝把修剪好的花茎缠绕起来,让它们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 轻灵的铃铛声一阵阵飞,小巧的丁香锤一下下敲,沉重的月亮鼓一片片响。 可是,怎么会呢?我有什么魅力,值得这么大操大办?我肯定比桑脱先生的夫人要逊色,比桑脱先生的女儿要逊色的多。 我被几个夫人架着,穿上一件白色的长裙,天哪,我从来没有穿过这样一件长裙。我知道我穿一小会就是要脱下来的,但是,没有人提前告诉我,我甚至前一天没有洗澡,今天连脸也没有洗。 谁会希望当遇到一条这样的白色裙子时,自己却不是最好的状态? 第五十四章 的表演 内裙是一件镶满水滴形月石的晚礼服裙。花纹都是我没有见过的,我的嘴说不出来的样子。有的像银杏叶子,有的像天竺葵,更多的,是美丽的十字纹,一个接一个,连起来,在十字的尖端有螺旋纹修饰。 外裙是一件有一小段拖尾的米白色长裙,不是我见过或听过的料子,很薄很薄,我真的不敢用力抓它,怕抓破了,让自己出丑,这条裙子没有花纹或装饰,任何装饰都会破坏布料本身的美。 罩纱有三层,都是轻薄如烟的样子,网眼细密,在深秋的冷风里飘着。只有这几层薄薄的布料,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更冷的天气我也曾经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我习惯了。拖尾那么长,平时最看不起我的两个大人也过来帮忙拖着裙摆。我不想让他们碰,他们洗手了,却不比我这没洗手的干净。 不要嫌我粗鄙,这是我能想到的所有词汇,我是全场的焦点,我默默站着,心想自己至少会拥有个新郎。 老桑脱先生穿着黑色西装,一株金鱼草别在他的胸前。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新郎。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我不可能自己结婚啊。 正在这时,一个家伙匆匆跑过来,开始给在场的宾客发放金鱼草、铃兰花和白鸢尾花。这些花怎么在这里?这不是婚礼吗? 我慌了,我想跑掉,裙摆太长了,我根本跑不起来!!! 木柴被摆起来了,热油浇在木堆里面。 烈火当前,我听见了一个人的呼喊,一个男人的,在我脑袋里面的喊声,其他人却没有人听见。他们无动于衷,只是继续添柴。 “你在想什么?快点跑,这一看就是个配冥婚的。喂,你傻了我没傻!你把我放出去啊,那边你要死了,这边你也被烧死了,你!”063的声音少有的出现了一点焦急,“你死了我能捞到什么好?” 配冥婚!活人给死人配冥婚?谁是帕西瓦尔?这时候我才想起来,老桑脱家里的儿子刚去世,所以,这是一场给死人办的婚礼! 我们这里,信终结,崇敬终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生死异道,人鬼殊途。只有死人,才配死人。活人想穿过天国的门,就要把生命舍弃,让火焰净化自己污浊不堪的躯体,化作埃土。 老桑脱请来的巫师正在颂念,他试图让我通灵,看见我的丈夫:“魂魄!从冥河的源头流淌,来到人间!鬼聻!从兀鹰的羽毛飘下,来到此时!思念!从最后的结局回溯,来到起初!你是不甘的冤屈者?你是壮烈的旧英雄?你是孤苦的婴孩……” 我是谁?我是……照镜子的纳塔丽,我是穿着白裙的新娘。我是个累赘,是个丧门星。 你不是。你是……被合理化的帕西,你是浸在假象里的脑。你是异界客,是个旅行者。 “这都是假的,帕西,你没有必要忍受烈火炙身。明白吗?我是另一个你,是真实世界的人。听我的,你先装作通灵成功,让他们不再拷着你。然后第一步,撕碎这件婚纱的下摆,第二步,从火堆里抽出木棒……”那人的声音继续在我脑袋里打转。 火焰烤着我的脸,“你们听见了吗?”我问周围的人,我口气平静。 没有人理我。他们从来不听也听不见我说的任何一句话。 巫师来到我面前,把一点很难闻的油状液体抹在我额头,既苦涩又有点臭烘烘的。我没有抗拒,我擅长忍受。我一直知道,如果一次抗拒不能获得长久的成功而是暂时有效,只会带来更多的无穷无尽的折辱。 本来架着我的这两个人,见我没有继续反抗,松了一口气。 “好,不用看着她了,等灵上身。”巫师说。我的胳膊被慢慢放开。 我脑海里那个男人的声音一直在讲话。 “你们听见了吗?”我又问。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但名义上是我婶婶的女人对我的表情感到害怕,她左右看看,不自觉地说:“听见什么了你?” “听见一场黑色的婚礼!”一个很小声的,像是黑猫的男声说。 我让那个疯子醒了,我让他接管了一切。 眼前的世界渐渐变色,从一片雪白变成灰色,逐渐干枯,碎片化。这是什么意思?我打破了某种规定好的东西? 他演技极度拙劣,比我自己演的还不像我,但我相信他可以。 “哦,桑脱小少爷,你来接我了!”这个假纳塔丽看着火焰痴迷地喊:“我要来找你了!你们放开我,不要挽留我,我要与我丈夫在一起!我要进入天国!” “不用过来,看着就行。”巫师自信地拦住婶婶,不让任何人靠近这孩子。 假纳塔丽把碍事的长裙扯碎,变成一件刚到膝盖上面的连衣裙,这可把现场食古不化的老骨头震的不轻。但曾经把噩梦带给我的两个大人也不敢过来指责“她”发疯,他俩都哆哆嗦嗦,魂不附体。 巫师本人也十分诧异,他做的圣事从来没像今天一样效果这么好过。 “桑脱小少爷,等等我,你不会孤单的!”假纳塔丽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向后拉,苹果肌显出轮廓,嘴角咧到耳朵,她笑了。 我确定,我从来没有这样放肆笑过。 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更加干燥,景象的碎屑出现,他们开始颤抖,崩解。我好像在不该做的选择上越走越远。离那个枯干的怯弱的纳塔丽越来越远。 “她”跑到火堆前,不顾手上烧灼的疼痛与水泡,直接把火把拿起来,右臂猛挥横扫,打倒了惊恐的“两个大人”——叔叔与婶婶,他们吓死了,捂着脸大喊大叫。他们平时那样不可违逆,现在只是纸老虎,一点就着。 巫师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只以为是自己通灵招来了邪祟呢。他尝试重新念一些什么来挽回。 “呜呼终结,请收回你的惩罚,赐予你的慈爱,惩罚一切不洁,奖励一切贞明!” “我比你们干净的多!”假纳塔丽愤怒地说。 “她”一脚踢翻油桶,火焰的舌头迅速变长,舔舐柔软的白色地毯。巫师还在徒劳尝试。可“她”是我脑袋里的东西,又不是鬼,可不受那些咒语的控制! “她”笑得很快乐,一棒子炫在巫师脖子上将其打晕,“她”的白色裙摆旋转,飞舞,她像一只精灵,穿梭在赤红的大火、洁白的丝绸、漆黑的断梁中。瘦弱轻巧从她的弱点变成了她得力的武器。谁也抓不住“她”! 假纳塔丽拿着棒子,一个个打倒他们,她提起油桶,一桶又一桶地倒出来。 “虽然都是假的,但是你想活着出去吗?”这个假的我问真的我。 “不,我要把一切都烧毁!”我决然地说。 “好!”假纳塔丽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月牙一样。 第五十五章 我可不是娇滴滴的纳塔丽 另一边纳塔丽泪流满面,她痛哭地呼吸,然而她也放声大笑。 艾维若察觉到反常,吩咐自己的副手:“只是输出自己的记忆,不会有这种反应啊,快去把她戴的几根线都扯下来,去!不会是加埃盖诺要反向影响她了。” “哎……嗯。”这个憨憨的家伙愣愣地说,“她的头皮和头发怎么办?” “这……硬扯!”艾维若皱着眉说。 副手也发怵,他一步步靠近纳塔丽,她完全沉浸在那场黑色的婚礼中,怎么可能会顾及谁过来了?她继续又哭又笑地,亢奋地在长方体盒子里翻滚扭动。 副手拉住一根金属丝,娜塔莉给了他一个巴掌,几乎把他扇个趔趄。 其他人立即冲上来帮助他一起控制这个女孩。 纳塔丽比起尸的吸血鬼公主还要勇猛,她把副手拽着的那根线扯掉,一块头皮随之落下,她一点没觉得疼,猛地从长方体盒子里坐起,跳出来。她从艾维若的仪器中随手抄起一根棒子,与副手完全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副手确定自己根本没看见她面前有人。 但她一个横扫挥出“呼呼”的破空声,然后就是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走位,她攻击者房间里的每一个人。艾维若保护着大鱼缸中灵主的塑元土,退到门口, 其他的坍缩教徒则在他的指挥下保护房间中的其他仪器。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想打哪就打哪。她把房间里其他的鱼缸——不管其中装着什么——都提溜着倒扣过来,一个个脑子、内脏悉数掉到地上,珍贵的保存液流淌的遍地都是。 “她不是在攻击我们,快点她头上把那些线都扯下来!”艾维若高声喊。 另一边—— “063的投屏出现了波动!”阡惊喜地指着,“这……这不是也是002那边那个地方吗?” 卷纸也看过去——没错,063是“活”过来了,他的视角也晕晕乎乎,十分刺激,是在打架。 “我马上通知063的视角渲染、检测器维修员,生命信息同传、混乱平息同传、截断熵值同传开始工作。”崭纸教授飞速打开私人频道找到这几位工作人员。 纳塔丽本来是闭着眼睛,但是从这一刻开始,她暮色秋水一样的眸子睁开了,她猖狂地笑着。现在她的眼睛里是一条血凝成的长河。 “把我的身体放哪里了?”她说。许多的金属线依然插在她头顶。 “啊?”副手离她最近,“什么身体?纳塔丽你……” 正在纳塔丽脑海里的063一阵嘲笑,他哪有空听这孩子愣神,随手把对方扒拉到一边。 “我可不是娇滴滴的纳塔丽,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哦,你们把我的身体藏在这里了。” 加埃盖诺的身体就在这。头被掏空,只剩下嘴、下巴和后颅骨。 “真是粗暴啊。”纳塔丽的声音像珍珠滑过锦缎一般可口。这具身体旁边,床头柜上盘子里放着几把手术刀。 纳塔丽的指头卷起最大的一把,但她不是要解剖加埃盖诺,她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 “马上,把头给我安好,不然,我弄死这个女人。”063说这话的口气就像在谈论今天吃什么。 艾维若是真的没办法,这些坍缩教徒没抓住劳埃,他就不能完全让塑元土自己从加埃盖诺脑袋上分离。本来还想尝试一些其他办法行不行,却被这个家伙来了这么一出。 艾维若知道,纳塔丽肯定是愿意为了灵主殉教的,但是……加埃盖诺自己的意识已经从那片脑干里跑出来了,不让他回去,恐怕脑干时刻有危险。脑干死掉以后,塑元土还能不能用呢?还能找到这么匹配的身体吗? 不行,不能拿灵主的复活计划冒险。先服个软,再制服她就容易了。 “快点,行还是不行?”纳塔丽的手术刀已经把脖子划破,鲜血如注。 艾维诺没有迟疑太久,比较清楚利弊后,他立刻做出决定。 “好的,我……我们答应你的要求,不要伤害纳塔丽。”他把自己端着的鱼缸捧到063能看得到的地方,安抚他说: “你看着,我这就把这片塑元放回去,不要动手术刀,纳塔丽的颈动脉经不起你折腾。” 艾维诺假装老老实实地,从门口一步步走到停放加埃盖诺身体的位置,把自己手里的鱼缸给063看。他记得自己兜里可能还有一袋眩晕粉末。他用手肘往衣兜的位置不着痕迹地蹭蹭,确保它在那里。 “别紧张,我把这块大脑给你放回去。”终于确定那东西还在之后,艾维诺虚与委蛇地说。 什么小心思也瞒不过063这样真正的人精,他嘿嘿一笑屏住呼吸,直接用手抓起塑元土。“不必了,我来。” 这块土制大脑被扔到加埃盖诺头颅的空腔。在对方把晕眩粉末扔过来的一刹那,063顺着金属丝的传递,跑到纳塔丽脑海深处,溜回小鱼缸里的脑干中。幸好,这片脑干有002在苦苦支撑,才没有陷入脑死亡。 纳塔丽刚刚重新掌控自己的身体,就被一阵黑粉扑到鼻子。她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受到塑元土的吸引,小鱼缸中的脑干猛然活过来,自己飞到加埃盖诺的颅腔,啪叽钻进塑元土来到后脑。 塑元土仿佛是害怕被再一次掏出和拆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的变换形状,迅速生成了五官潦草的轮廓——这是一种本能,它在逐渐生成自己最熟悉的脸。 063回到这具身体的那一刻,他的投屏再次熄灭,全部生命信息停摆,工作人员乱成一团。 “镇定!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不要扰乱002载体观测!所有工作人员回到岗位!” 这一切都大大超出阡和两位纸外教授的想象力,卷纸拿出一个便捷输入工具。用语音记录崩豆似的说出自己的见解,生成文字到记录册。崭纸教授则用他令人放心的声音稳定大家的情绪。 这时,帕西瓦尔终于找回了自己是谁。可问题是,他也找到了不是自己的东西。 他一会想把眼前这些人全部杀死,一会在不见五指的海底最深处与黑影对视,一会又只想跑掉,跑到没人的地方躲着。 那现在,我是谁? 第五十六章 灵主的脸 帕西瓦尔从停放自己无头身体的床上猛地坐起,这张床旁边就有一个穿衣镜。但是镜子里的脸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加埃盖诺的样子,也不是自己作为帕西瓦尔的样子。 蓝色的眼里,有海洋最深处的未知,有天穹最高处的森寒。鼻峰高耸,威仪繁盛,令人害怕他随时降下雷霆闪电般的怒火。唇瓣的轮廓不甚清晰,显得他平添释罪与宽容的力量,浅金色的眉宇和头发则十分柔和,发丝卷曲半长,不到披肩。让信徒相信自己能够被拯救被赐予恩典——这是一张像神的脸。 土土对这张脸太熟悉了,熟悉到没用几秒就制作完成,当然,也是怪帕西瓦尔没来得及给它施加别的命令。 艾维若看到这样的变化,欣喜而狂热地坐在帕西瓦尔床边。 帕西瓦尔可没见过这张脸,他愤怒地冲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你是谁?” 镜子里的他也没见过啊,他同样愤怒:“靠了,我刚救的你。我还想问你是谁呢?” 帕西瓦尔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把手术刀,在自己脖颈比划。 “你疯了!”镜子里的他,脖子上也架上一把刀,他说,“你想干什么? “我要知道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拿刀吓唬我,你真敢划下去吗?” “你觉得我不敢吗?” “你把刀放下!”艾维若惊慌地冲过来,他可不想灵主的身体被划坏喽。 “我为什么要把刀放下!”帕西瓦尔狠狠瞪这个老头一眼,然后对镜中的自己说: “你先放下!” “你放我就放。”镜子里的他凶神恶煞地说。 “我要不放,你敢划吗?” “你怎么觉得我不敢?” “你们都把刀放下!”艾维若哭丧着脸,他不懂现在的情况,他只能看见这两种口气全是帕西瓦尔自己在镜外说话。这小爷还兴致上来了,一人扮两角,怎么办呐?谁知道这怎么回事?都疯了,都疯了! “让他先放!”帕西瓦尔怒吼。 “你以为他敢真划吗?”艾维若不得不假装接受镜中人的存在,他试图挽回崩坏的局面,就对帕西瓦尔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划?”镜子里的帕西瓦尔一咬牙,举刀划中脖子。 镜子外面,猩红的血液像一杆霰弹枪,喷了艾维若满脸。 艾维若枯干的白色的长发一下子沾满血污,他愣在原地,魂不附体。他僵直地舔了一下嘴边的血液。他发现,这是真的血。 真的,人的脖子上的血。 他的眼睛睁得很茫然,眉毛一点一点地,不紧不慢的抬起: “快——救——人!” 帕西瓦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混乱,他需要努力思考,这种混乱的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摸着额头思索着、回忆着。而土土正在全力形成一张新的脸,这个过程让他感觉痒痒的。 对,土土!就是自己进入坍缩弹的那天,从土土来到脑腔开始,就有一个不是我的家伙进入我脑袋了,但是,他藏的很好,他太强大了,强大到我从头到尾完全都没发现。 后来,另一个家伙也醒过来,我没有立刻发现,但是这个人的念头在悄然影响着我,劳埃说,我变得不像我。到赤茶碧韵之后,这个第二位陌生人出现,搅乱我“接客”,但是也帮我暂时摆脱险境。 再后来,我发现第一个陌生人与赤茶碧韵的老板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不排除是桃色故事,但是他应该是事业脑,放弃了或利用了她。她对他又爱又恨。 从赤茶碧韵后门,坍缩教团把我劫走,是为了复活他们的老大,八成就是这个第一位访客,这个日常在海底与颠覆之镜跳贴面舞的灵主。而这群邪教徒急于求成的操作,使我的脑干陷入危险状态。 不知道我怎么会又见到一个女人的经历,还深深陷进去不能自拔,以为自己就是她,所幸,第二位访客不愿意看到我的死,他准是想出主意,闯入那女人的脑袋,大闹一场,然后我的脑部结构成功重新组好。 这张脸有可能是第一位访客的脸,土土与他有关,而刚才在镜子里跟我对吼的是第二位访客,他见我不仅不感谢他,还质问他,于是生气了。 啊,头痛! 帕西瓦尔深切地觉得,脑袋太拥挤了,住不下这么多人。 他在心里沉默地骂街,而全身一动不动,任由坍缩教徒们手忙脚乱地给他包扎,止血药、绷带、凝血药水一通乱撒。 艾维若把解药给纳塔丽,这晕眩的姑娘才悠悠醒转,他把绷带也递给她。 “你也收拾一下伤口。” “不必了,先给灵主用。”这姑娘先是婉拒,继而接过来说:“算了,我手劲轻,我来帮忙给他包扎。” 一圈一圈地,纳塔丽就来给加埃盖诺缠绷带,她其实不太愿意看到这个先生面无表情,她会担心灵主和塑元是不是出了问题。 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现在这张新的脸实在是太令她多想了。正是这张脸的主人,在十七年前,在年幼的她被叔婶卖出去配冥婚的仪式上,在人们焚烧新娘时,把她从火堆上解救出来。 即便他后来成为高高在上的祂,她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永远也不会。 然而帕西瓦尔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又累又痛,他也没心思陪这几个邪教混蛋演什么戏,他讽刺地说: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嗯?我是加埃盖诺,你们的灵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老哥平时就会睡大觉,也不咋醒。我去他那遛弯,看见他在海底下,跟你们信的另一个神,叫什么颠覆之镜的,俩神离得那么近,天天搁那暧昧互看,不知道做什么好事呢!” 艾维若擦擦发丝上的血迹,嘴角撇出一个尴尬的微笑。他听见帕西瓦尔这么说话,不太高兴,但是对方顶着一张灵主用过的脸,声音也被土土调好,艾维若敢顶嘴吗? 不,从心底里,这老头就不好意思说什么。 他把一剂药从副手端着的托盘拿过来,注入帕西瓦尔的胳膊。这一针,打到胳膊上疼的要命,帕西瓦尔鼻子都皱了。 “啊,加埃盖诺先生,您别生气。这件事是我们做的不好。我们是太想要我们的神复活了。您……如果灵主必须用您这副躯体,我们也会想办法给您找一个新的身体。您先睡一会觉,明天我们再聊,好不好?” “我可不睡,你现在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 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从帕西瓦尔手臂动脉走到全身各处 哦,刚才那一针,可能是强效麻醉剂与镇定剂的混合物,帕西瓦尔话没讲完,就沉沉睡去。 艾维若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今天这一出,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塑元正在试着明白自己是什么呢,它能记起来灵主长什么样子,可喜可贺!我们的下一步就是,找回劳埃!” 第五十七章 供奉衣冠 别于猿猴 纳塔丽这时才想起来处理自己脖子上的血痕,她匆匆用棉球擦一擦:“并不容易。咱们在加埃盖诺还用帕西瓦尔的身份时,就试过一次,当时是在‘囹圄’附近的海面上,雇了海盗去试探,你记得,发现他真的没有终结的能力,才敢确定就是他。” 艾维若叹息一声:“唉,那次怪我,只想着试探,没有做好劫他回来的准备。劳埃也混在海鸥当中,这次我们准备了将近一个月,才终于成功。” 纳塔丽想起来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还好,稳扎稳打,教团的好手几乎倾巢而出。但是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们对上威斯缇脱和一个女人,还死伤过半,你觉得,她是谁啊?” “一个女人?”艾维若问,“你们不是去了赤茶碧韵吗?哪个女人?” 纳塔丽捏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和胳膊,心有余悸: “就是赤茶碧韵的老板,她有四条手臂!有两条是正常的,另外的是像没有发育好的翅膀,藏在身后。只要她想,那就能变成一对真正的翅膀,陡然变大。本来没有羽毛的,但是她拍动两下,她身上的灰烟就变作羽毛,无差别攻击……唉。” “我怎么没听说衣冠教团有这么一号人物?”艾维若站起身,“据我猜测,他们衣冠教团的首脑,可能是没扛过最后一道关,变怪物了——我是说,失去基本意识。” 纳塔丽比他还惊讶:“真的吗?那他们还敢跟我们斗?” “嘘——别叫其他人听见,我怕会动摇人心。” 纳塔丽不明白,但是她也降低音量:“这不是好事吗?我们坍缩教团肯定能压过他们一头。” 艾维若看看旁边有没有谁听见他们的谈话,确保没有之后,才继续道: “当然不能乱说,连我也不能谈论这些事情。有的事,说多了会涉及因果和禁忌,你先跟我讲讲那天的事情,你们是怎么把加埃盖诺抢到手,又是怎么没抓住劳埃的。” 脖子上的刀痕又流出血液,纳塔丽重新拿来一个棉球按住,她说: “我们本来想,直接从赤茶碧韵的小房间里给他偷偷劫走的,威斯缇脱太过分了,竟然想让可能是最适合灵主的躯体,给他们的蓝灯铺子当小倌。当时的客人,是财政司长的妻子,没有什么神谕能力,很好对付。但是,没想到的是,加埃盖诺竟然骗的她给他松绑。” 她用给加埃盖诺的剩下的棉布绷带,给自己脖子上草草缠上。 “很难描述那个赤茶碧韵的老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真的不愿意把一个风韵十足的女子跟她后来变成的生物联系起来。” 回到那日,满天的嘶嘶冒响的小正方体好似倾盆大雨砸到赤茶碧韵后门,威斯缇脱在平地一跳,飞到房顶上。当他看见这些穿着深色长袍的坍缩教徒。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威斯缇脱立即施法: “欲供奉衣冠者,是以别于猿猴!” 塔夫绸的手绢被他绞成碎屑,就像撕碎了漫天流星,煌煌飞舞,朝着对方杀去。有避之不及的,立马全身变成亮蓝色,四肢被自己的衣服撕下来变成肉沫。 其他人则反应更快,他们及时把长袍与外衣脱下,露出精悍的短打扮,不知名的其他炸弹冲着威斯缇脱一个人招呼,蓝的闪着莹莹光芒,绿的淬入毒物,红的掀起烟雾,黑的搅乱视线,颠倒上下,更别提坍缩教团的招牌菜,强力坍缩弹,这些炸弹都用粘土制成,轻盈易投掷,是火力压制的不二之选。。 威斯缇脱丝毫无惧,亮蓝色的燕尾服化作一件飘逸的广袖长衫,他飘动着移来移去,像一只白鹤,惊鸿鹄,遏流云,他用难懂的语言高低起伏地唱道:“不见衣冠,难明意旨,若见衣冠,安遇吾神?” 亮蓝色的长衫化作一片片流光飞向炸弹,将他们拦住。形成一个个小型爆炸,借此抵消坍缩弹的威力,不让颠覆的神国露出祂的面目。 这边威斯缇脱正在对阵,另一边几个家伙正准备收拾掉赤茶碧韵那美艳的老板,劫走帕西瓦尔。 这位女子怎么还能看不出他们的意图?她的背后,两条干枯的手臂穿出灰色长裙。“穿出”这个词语不太正确,准确的说,灰色长裙并没有被撕破,这不是同一个维度的物件,只是在人们的眼里,那两条臂骨与长裙有重影。 层层叠叠的灰色裙摆变为灰烟围在她周身,也变成灰色羽毛浮在两条臂骨上,她轻而易举地抱起帕西瓦尔,她在顾忌什么,没有真的飞起来。但是她的身体正在异化,越来越多多的羽翼、骨翅、从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生出。 羽毛变成穿透空间的利箭,嗖嗖嗖倾盆而下,将一个个坍缩信徒变为无有。然而更多的信徒借助坍缩弹跳入颠覆神国,他们还能念咒返回,进行无缝位移,他们用他们自己才明白的话喊着: “凡桎梏者,徒劳难挣脱。凡翻覆者,崩塌亦穿梭!” 时而变作偶人,时而化为真身,有时威斯缇脱击碎的只是泥土,有时却能打出血雾。 他们的身影时隐时现,躲过一片片羽毛,来到她身前。这些人找准命门,没有攻击她的翅膀,而是往她怀里的帕西瓦尔攻击。 她自然不能让这具身体被攻击到,又不能立刻飞起来跑掉,于是艰难地闪转腾挪。纳塔丽点燃了一个超大个红色烟雾弹,呛鼻的褐色烟雾带着难言的气味充满了这片角落。威斯缇脱失去眼前视野,颇受掣肘,且战且退。 眼见威斯缇脱双拳难敌多手,灰裙子只得将帕西瓦尔放在一旁屋顶。她用不容抗拒的声音,念诵神谕,这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任何人也理解不了的词句和音节,如果非要翻译出来,那么本着信达雅的原则,应该是这样的: “欲以霓裳之轻,翔越纤云之重!轻袿生猗靡,修袖招延伫!” 她身上的裙子蓦然化作一件美不胜收的灰色羽衣,几乎是同时,她本人与衣服一起凭空消失在众人眼前,她像一只鸟儿,跃进颠覆之国,在里面留下暂时困住坍缩教徒的陷阱——她撕下一片衣角。 “轻裾雾绡,水禽翔卫,出!” 衣角的线变成了无数灰色鸽子,贴着海面海面咕咕叫着,一圈圈盘旋。她没有让它们飞太高。它们也都没有碰到水面。 海下的黑影仿佛被这些飞翔的鸟儿刺激到了,竟然在蠕动翻卷。灰裙子见状立刻退出来,她回头扫一眼屋顶上,隐隐约约那里是有个人影,帕西瓦尔还在。 于是她飘然振动羽翼,冲入战局相助威斯缇脱。这几只鸽子起了作用,许多坍缩教徒被它们困住,不能立刻出来。他们的位移受到限制,场上人数有所减少。 然而,就在灰裙子以为胜券在握时,坍缩教徒们纷纷吞下坍缩弹,将自己吸入,消失在原地。 灰裙子暗道不妙,返身去看那片屋顶,哪还有什么帕西瓦尔,只剩下坍缩教徒给她留下的一具粘土人偶罢了,倒是栩栩如生,与帕西瓦尔(加埃盖诺限定皮肤)有几分相似。 灰裙子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她的鞋子轻轻在地上跺一下,周遭石板全数变成齑粉。 注:衣冠教团的咒语参照了曹植《洛神赋》。 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 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 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等句子 第五十八章 灰裙子潘塔 回忆讲完很久,艾维若还在发呆。纳塔丽推推他: “哎,劳埃当时应该在赤茶碧韵屋子里,我们没有进得去。知道不是那个女人的对手,大家抢到灵主就逃跑了。艾维若,你说,那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艾维若催促其他教徒不要都守在灵主旁边,立刻回去休息,然后对纳塔丽说:“那个女人的身份,我有一些猜测,你应该记得,我们当年为什么会跟教会分裂,是不是?” 纳塔丽也帮他,把这些看到灵主容貌之后,感到十分激动的信徒赶出去。然后她认认真真地说: “当然,新的光暗之间,也就是目前被承认的‘颠覆之镜’教会,号称自己是正教,但是从来都只信仰天上的、埃洛希城的那位神,进而演变成对其中城市建筑的信仰。他们屡次向阿诺彻瑟王朝表示自己是一个光明向上的教会。可是,埃罗希城只是白之神的象征,并不是完整的神,我们坍缩教团也同时信海底那位。” 艾维诺点点头:“没错,现在的新光暗教会给信徒提供灌礼后,能得到的神谕者越来越少,灵主说就是因为海底这位正在醒来,而埃罗希城与建筑的虚影正在蒸发,两位神灵将会在海洋与天空的中间位置——海面上合二为一。研究中心们也不能免俗,他们给我们的信徒做神学检查时,通常以埃罗希神代指颠覆之神,所以一般都检测不出来我们的神谕者身份。衣冠教团本来是与我们一样的。”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这样坐在床头讲话会影响灵主休息,于是打个手势,示意纳塔丽跟他到房间另一头来。 纳塔丽给熟睡的帕西瓦尔掖掖被角,痴迷地抚上他的眉眼。这个神情的意味很复杂。她笑一笑,站起身,跟上艾维诺的脚步,悄问道: “十五年前时,我也有十二三岁了,我记得我们与衣冠教团是一起参加论战,对抗新光暗之间,可是后来怎么又分开了呢,就很突然的接到命令,上层的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艾维若攥着拳头,心痛地说: “我也是听人讲的,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主教。论战那一天,在教义教条争辩上面,本来是我们非正教联盟赢了,可是新光暗之间的教皇是个卑鄙小人,他设下埋伏要把我们一网打尽。灵主当机立断,选择颂念一段最危险的神谕,让颠覆之镜直接降临自己身上。” 纳塔丽往帕西瓦尔那边看了一眼,她的鼻子有点酸:“天!那一天灵主叫我就待在教会,哪里也不要去。他说,别怕,就在这等我。我就乖乖待在那了。” 艾维若小心地把刚才063倒出来的几块大脑放回玻璃缸里,然后用一种格外崇敬的语气说: “我一直觉得,灵主早有预料。我后来听人猜测,他早就把塑土与劳埃都交给衣冠教团的教派领袖,让对方妥善安顿。你说,他是不是怕自己万一被伏杀,就提前准备自己的复活?” 纳塔丽给玻璃缸中的一块肝脏清洗一下,用浸泡液重新浸泡封装,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钦慕:“是啊,这么多年,我这一片飘零的浮萍,还苟活于世,就是等着这一天。” “可是呢,后来的事情谁都知道了。老衣冠教宗的那个女儿,就是叫潘塔的那个,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还都以为她会跟灵主在一起呢。她被应急组抓住的时候,为了能活命,就把灵主复活的塑元土做成雕塑送给了他们。然后她就装无辜,让人家放掉她。她还说自己是她父亲也就是老教宗的情人,把自己讲的怪可怜的。” (前情提要,此事可见第38章) 艾维若恨恨地捏着另一缸浸泡液里的肾脏,几乎捏变形了。 纳塔丽也不能压抑怒火:“真的是这样子吗?那……你的意思不会是,这个可恶的女人就是我们昨天看见的那个。”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后来你猜怎么样?传出来一个邪门消息,说衣冠教团的原来的老教宗暴毙了,怎么可能?反正从这里开始,衣冠教团本身也分崩离析,就像亚特兰蒂斯一般,逐渐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担心的是,我们遇到的很可能不是他们零零碎碎的成员,而是那个女人重新回来,进行了整顿。” 这时候,小老头艾维若的情绪已经稳定住,他转向关注现实问题——屋子里还乱的不行呢。他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被063打坏的仪器们,时不时还要用一块粘土,用以假化真法,变出新的器物,他庄重地说: “我们必须想办法,让灵主赶快醒过来,尽快适应这具新的身体。至于加埃盖诺要如何处置,唉,我们是立志吸纳和推翻其他派别、成为正经教会的伟大教派,随意杀人,史书肯定会记住,那些惯会嚼舌的史学家也会揪住不放。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得不下手,就麻利些,别留下把柄。” 为了帮忙擦拭地上乱七八糟的污渍,纳塔丽拿来一块抹布,吸水拧干,她附和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教加埃盖诺怎么应用那些神奇的药剂和神谕法术?将他引向神谕领域,也许能更快唤醒灵主出现。” 艾维若却有些担心:“神谕要聆听才行,必须自己从众多不能猜测的呓语中觉悟出来,可是让他听谁的?让一个神受到其他神的教导,真的合适吗?” 他把一个沾着污渍的铜瓶放到纳塔丽手里,自己则从她那接过干净的摆好,这女子擦着,想了想: “那就让他借助塑元试试……反正,起码得能保命……” 艾维若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手:“我知道怎么把劳埃引出来了,这是一个对我们来说有些冒险的计划,劳埃一定会追随灵主一起。即使它现在不知所踪,我是说,我估计它没离开圣塞勒涅。但它也不会在看到灵主露面后能不跟过来。” 纳塔丽本来并没转过弯来,但是,她一拍手,惊讶地说:“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我们要像对待真的灵主一样对待他吗?” 艾维若笑着点点头,高兴地简直想跳一支踢踏舞,他把正在差不多整理好的物件摆放完毕,轻快地说: “当然,很妙,就是这样。对了,说句对咱们这位灵主不敬的话,我得回去洗洗头发,他喷的这些血粘在我身上,我怕是这几天都没法好好睡觉。” 纳塔丽微微一笑,像一盏静静绽放的昙花。 “没关系,我想,我们的灵主曾经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变成神之后,也就不在意人类怎么评价他了。” 第五十九章 颠覆教的创世神话 “兄弟,我觉得在万一咱们两个会掐架之前,有必要跟你讲明白我是谁。” 早上6点,帕西瓦尔就被纳塔丽叫醒,他左耳朵听她温声喊自己去刷牙,正在奇怪这些邪教徒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右耳朵就听见,自己脑子里第二位访客说了上面那句话。 “你是谁?”帕西瓦尔不确定自己仅仅是心里想这句话对方能不能听见,于是他说出来了。 但是浅灰色头发的纳塔丽把柔顺的、烟云一样的发丝拨到耳后,她说: “我是……我是纳塔丽呀,我该叫您什么?加埃盖诺,还是帕西瓦尔?” 同时,帕西瓦尔听到了脑子里另一句话:“蠢货,你不出声我也听得见,别让她发现我的存在。” “好,看来你们已经把我调查清楚了,帕西瓦尔名义上已经死去,叫我加埃盖诺。”帕西瓦尔说。 然后他在心里说:“你也是,只敢躲在我脑子里的胆小鬼。” (之后将使用加埃盖诺进行叙事。) 于是加埃盖诺开始痛苦地同时处理两边的信息,他尽量理清逻辑。 右边耳朵的声音说:“我本来也是帕西瓦尔,我被坍缩弹炸了,然后就来到了一个被海面平分的地方,海下有个黑影子,海上有许多倒立的建筑,然后我就立刻失去意识,等我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蹲在一片黑暗里,头顶是以你为第一人称的经历,我能听见你讲话和你的内心想法。但我很难真的干涉,只是很困惑。” 但左边耳朵说:“我本来是在环圣塞勒涅深山一个小山村的女孩子,我的父母相继死去,我叔叔婶婶占了我家。我睡在一个破木板床上,每天为他们做粗活。等到我大概十岁的时候,他们突然让我出嫁。在婚礼上,我才知道我是被他们用两个巴里尔卖给对方,给那老头的儿子配冥婚,还要活活烧死我,是您……是灵主救了我。” 加埃盖诺听着两番话,一边同时回复他们两个道:“我知道了,谁都不容易,这种事,换了我也会生气的。” 063被他说笑了:“你,你别光不容易啊,我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你清楚吗?我得从你脑子里离开,我可受不了被枷锁束缚的感觉,我要自由!” 纳塔丽没有想到,加埃盖诺不仅不想跑,还有好气性讲话,她立刻十分殷勤递给他一块毛巾:“加埃盖诺先生,我们保证,在灵主苏醒之后,会给您准备一具新的、与常人无异的身体,灵主的手段足够做到这一点,我是说,即便现在,做出一具不影响正常生活的粘土身体,我们也是做得到的,你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加埃盖诺点点头,把毛巾接过来,既回答她,也回答063:“挺不错的,我也希望不与灵主共生。能把灵魂从这具身体里分出去,这是个很好的主意。” 但063不好糊弄,他继续占据右边耳朵:“你等着,万一是卸磨杀驴可就好玩了。你还没摆脱我,就先被灵主给我们俩都摆脱掉。” 纳塔丽领着梳洗完毕换好衣服的加埃盖诺走出房间。他从周围的装饰风格看出,这并不是昨天自己“拆家”的那个地方。而是一个教堂的内部——准时这些坍缩教徒趁我睡着,转移了阵地,真够警惕的。 巨大的连绵的菱形窗户用焦、深、浅、淡、清五种灰度的蓝琉璃铺好,以海蓝碎宝石镶角,鎏银做窗框。在圣塞勒涅的高山上,总给人一种天亮更早的感觉,刚刚六点半,光线细细碎碎折光到周围每一个角落,然而教堂内部并未点灯。这就像像是在软细沙铺满的海底,记录一场明亮与暗夜的婚礼。 巨大的窠银工艺制作出四翼神灵,它将骨架高高延伸出去,雕塑师以实体制作出灰烟效果,萦绕周身,不能看清他的面目,而头部的触手肆意飞舞,两具身体连在一起,都接在脑袋下。光点、光丝、光粒在雕像上闪动。 加埃盖诺看得有些呆了。 教堂穹顶壁画很高,顶部到周围墙壁的上三分之一位置,被均匀分为八大部分,讲述了颠覆之镜的故事。绚丽生动的色彩表明它并不具有悠久的历史。最小的尘埃也无处遁形则暗示它是如何被教徒们精心擦拭过。 先是第一幅,天地一片混沌,邪灵遍地横行,还未诞生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更没有陆地与海洋等等物事的区别,五花八门的不能描述的颜色、形状充斥着这一部分。 第二幅,一束灰蒙蒙的光从图像中央出现,它是伴随着天空与海洋的分割一起出现的,它既温暖又冷漠。但它确实分开了一切。飞禽与游鱼有别,清而轻与重而浊有异。 第三幅,一个身影从一切的中间出现,祂的羽翼震动挥洒,祂是公正的,每造出一个物件,必定有对应的另一物件出现,祂也严格遵守生物本身对称,每创造一个特征,就必定有另一个跟上。他们严格配对,遵循着主的命令。 但是同时,祂自己也从灰色的烟状变成了两位——白与黑。这光明与黑暗,并不是人类认知上的善与恶,只是仁慈与严格的区别。 光明的祂在天国之上,负责创造永恒不朽的埃洛希城,养育祂的子民。 黑暗的祂在海底深渊,负责监视张牙舞爪的狱中邪魔,不要为祸人间。 第四幅,海面变作一面镜子,在白之神的建造下,天上最高处的天国已经出现雏形,然而天上的本该获得救赎的人和生物中,有恶行出现。黑之神将他们罚向海底,被奴隶、被鞭笞,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渐渐的,海底越来越满,天上越来越少,严重超出了对称与平衡的平衡。天国空荡荡,恶魔满洋间。 第五幅,两位神发现堕落者也会悔改,即使在海洋的最深处,也有信仰自己的人。白之神是一位仁慈的天父,祂想要把这些人召回,然而,对于两位一体的主来说,主最初的命令将人的命运早已注定,即使是主自己,也不能随意更改。 第六幅,祂为了给他们一个机会,创造出天空与海洋之间的陆地,来安放这些悔改者。主第一次破例,第一次创造没有与之对称物件的、在镜面上的陆地,主是为人类破例! 第七幅,在陆地上的人类,无论是被神搬到这里,还是自行繁衍,都越来越多。一生行善者十分广泛。生平罄竹难书者亦大有人在,主平等的对待他们,根据作为,将他们放到天国或者扔到海洋最深处的地狱,形成了流动着的平衡。 第八幅,三个位置的的平衡,不符合颠覆之镜对称的的谕旨。祂只得为自己在陆地上创造出一个人世身——这就是伟大的灵主。他自诞生起,就肩负着惩罚恶人受苦,引领善人飞升的作用。他是为了人类而来,他要送良善回到天国,让邪魔归于地狱! 在全部图画的中间,有一个小的同心圆,中间画着三个部分——左右两边是白与黑,最下方是灰色。三位神灵神态各异,左边一位低眉善目,右边一位瞪目咆哮。最后一位似悲似欢,宜嗔宜喜。 第六十章 课程表的疯狂星期四 加埃盖诺感慨地说:“这是……从两位一体,变成三位一体了,是不是?黑色白色灰色是同一个神,灵主真是巧妙的思路。” 纳塔丽显得十分自豪:“灵主来到这世上,就是为救赎人类的。我们坍缩教团在上上一代,是只信仰那两位黑与白,从灵主开始,才诞生出三位一体的说法。但是衣冠教团却不同意,他们并不愿意将灵主纳入信仰中。三家分派之前的‘旧光暗之间’是真正的正统,包涵我们三个坍缩、衣冠与新光暗三部分。但新的光暗之间久经堕落,只剩下埃洛希城与白神了。” 虽然这光线不影响正常说话或行动,但是,她还是把屋子里点上蜡烛,加埃盖诺正在疑惑,就听见她说: “这里是最后一座我们还能进来的坍缩教派所属教堂。是在深山中,平时没有人来,那封条也就是贴个样子。我们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会教你坍缩教团的术法,只要小心些,没有谁知道这里还有人的踪迹。昨天晚上,我们废了好大劲,才偷梁换柱把你转到这。管他衣冠教团还是新光暗,都找不到我们。” “我想求救也不管用咯。”加埃盖诺微妙地笑一笑,很难从这个笑容中判断出来这是063还是002,他问“那我要学什么?” 纳塔丽无比真诚:“这是你的课表。” 加埃盖诺看了看,瞪大眼睛:“你认真的?我不是要赶快唤醒灵主吗?然后就没有我什么事了。怎么还要上课?” 【课程表】 【周一】 上午,《颠覆之镜旧经》讲解与背诵 下午,《新经新解》讲解与背诵 晚上,当日课程与上周五课程抽查考试。共两场,每场一小时。 加埃盖诺已经觉得自己脑袋疼了,然而后面还有: 【周二】 上午《颠覆教原理》理解与行文,练习谕旨格式。 下午,古埃罗希语单词与词法。 晚上《坍缩教团正统教义-改订本》朗读与背诵。 【周三】 早上,周中测,早五点开始,对周二课程抽测。 上午,《你的神谕,我的心声:攻破人类生命的无知壁垒》聆听神谕方法。 下午,以炸弹类内容为主的药剂学或坍缩学。 晚上,《灵主自传》朗诵与背诵。 加埃盖诺腹诽道:《灵主自传》……为什么我还要学这个?但是,他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下面,周四显然更加有趣,作为众所周知的“疯狂星期四”,它是这样的——(注1) 【周四】 早上,早五点,药剂学与坍缩学测验。 上午,以炸弹类内容为主的药剂学或坍缩学。 午休时间不能入睡,需要聆听颠覆之镜史诗颂唱。 下午,《深海忏悔录》阅读、讲解与行文,练习祈祷、忏悔。 晚饭时间,全素食,不许出现任何与动物有关的制品,聆听颠覆之镜唱诗。 晚上,古埃罗希语单词与词法,及测验。 睡觉前,进行一场为期两个小时的测验,具体测验内容视当日学习成果而定。 十二点,睡觉。 其实,加埃盖诺真的不想再看星期五的课程,但是它们就在那里,不离不弃。 【周五】 上午,以炸弹类内容为主的药剂学或坍缩学。 下午,《新光暗为什么是错的?》讲解。 晚饭提前一个小时吃,不能食用鱼肉及水边生物 晚课,《灵主自传》朗诵与背诵 睡前测验,时常一个半小时。 【周六】会见坍缩教团主要人物并安抚。 【周日】大型测验,针对一周学习成果进行检测。全天总时长六个小时。 加埃盖诺叫苦不迭:“不是,别的我都能试着懂懂,让我会见什么主要人物?我又不认识他们!” 纳塔丽将经书课本塞到他手里,“这是为了给信徒一个希望啊先生,”她的表情多少有些讥笑,“让他们知道,坍缩教团还没有化为腐朽,还能东山再起。周一周二是我给您上课,其他基本是艾维若主教来。周三《攻破人类生命的无知壁垒》与周四《深海忏悔录》课程,是一位您没见过的新老师,也是我们教团的旧人。还有,这周围埋了许多坍缩弹,衣冠教团别想打进来。” 嗯,我也别想逃跑…… “噗”地吹去空白抄经本上的灰尘,用灰扑扑的羽毛笔蘸蘸发浆糊的蓝墨水,加埃盖诺怨愤地开启了今天的早课。 纳塔丽躲过飞扬的尘土,用唱诗班的指挥棒敲敲加埃盖诺的桌沿,态度放严厉些:“现在!开始讲《颠覆之镜旧经》开宗明义第一部分……不要打瞌睡!” 063幸灾乐祸,故意在加埃盖诺脑海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哈——唉,哥们,你有的忙啦。” 加埃盖诺面颊的肌肉抽动一下,满脸残念,他擦擦桌面的土,小心地将这本破破烂烂的《旧经》平摊翻开,这一看就是教堂的教学公用书,保护的不太仔细。(注2) 他尽量不要把发焦的纸角捏碎,纳塔丽的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的,努力钻进他耳膜上的臭鸡蛋缝。这本书显然是用古老的埃罗希语翻译过来,翻译者又实在水平一般,因此不免有些对神旨具体含义故弄玄虚、鲁鱼亥豕和断章取义的地方。 也许是为了方便幼儿背诵记忆,一开场就是诗歌,韵脚压的很稳,这位翻译者神学水平拉胯,然而文学水平还勉强有半碗水。他写出与之前天顶八幅壁画内容相近的句子。 灰烟缕令,阴阳乍异。翳翳入海底,昭昭遍天际,混沌魍魉畏悚初寂。 轩垣城立,名埃罗希。玉砖巍峨砌,慈心分牡牝,跪伏虚席聆听主谕。 遥望渊底,黑神玄玉。炽冰绕诡狱,烈魂寒森气。实虚是非一念而定。 竟生罪孽,天国空邸。无蝼蚁拜祭,阖眼叹应惜,又听悔意挥袖镜里……(注3) 纳塔丽用她缠倦的嗓子唱了前面几句。然后说:“这本旧经并不长,年代久远,写作者和译作者的年代都至少要追溯到前一政权,也就是千年血族王朝之前。它只包涵少量对话,以口传史诗整理为主,多么朗朗上口,是不是?你上两三次课就能背完,最好是练习唱颂,这样能快一点。” 加埃盖诺听别人表演挺好玩,自己唱,这歌一点也不友好。 “就当听歌了,你唱,我学。”加埃盖诺咬着后槽牙,嘎嘣嘎嘣地咬。 纳塔丽松了一口气,她欣慰地说:“啊,加埃,你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不配合……” 气氛都烘托到这了,我还能怎么不配合?加埃盖诺抄起这本薄薄的经书,啪的拍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木头小桌子:“快唱!!” “诶,好!” 注1:疯狂星期四——湿润纪元后期的人们爱吃快餐,这是一家快餐店的招牌活动,在星期四举行,请别人借你50块钱,就可以吃一顿大餐。 注2:残念,一种出现在湿润纪元中后期的、叫做漫画的娱乐书籍中的人物表情,指既抱怨又无奈又倒霉的混合状态。、 注3:慈心分牡牝,牡牝,动物的雌雄。 第六十一章 《旧经》考试 最适合睡大觉休息的环境是什么样的? 我们的主角以个人喜好来看,首先,寂静无声,其次,光线黑暗,最后,自己待着。 加埃盖诺今天很满意,他就缩在自己脑海的小角落里,没有一点光闯进来打扰他,可以一直呼哈呼哈,美美地睡到晚上考试开始时。 加埃盖诺(063芯子限定版)今天也很恼火,他本来等着正主自己醒来。就没有用暴力手段叫醒“自己”,但是这小子就知道睡觉,一直没动静。 他被迫认真听完下午的《新经新解》,并且“声情并茂”地背诵颠覆之境(祂的形象是一个没有任何性别特征的年轻人)与他门徒们的语录。这群人真是能说会道,每走到一个地方,就要发表一番磨磨唧唧的言论。 纳塔丽把自己出的试卷放在他桌子上,又将一个银质沙漏倒转过来,细细的蓝色晶沙开始滑落。 “这是你的第一场小测验,一小时的时间,考《颠覆之镜旧经》的历史理解,好好表现!” 063这下说什么也应付不了,他真没听这节啊。为了让加埃盖诺醒来,063在自己桌子缝隙中倒立卡住一枚针,将手虚空悬在它上方,然后缓缓抽离意识,回到黑黑的角落,准备把正主换出。他的手一点点放下,最后—— “啊!”加埃盖诺大叫。 纳塔丽吓了一跳:“怎么了你?” 加埃盖诺用了不到一秒,疑惑现在怎么已经是晚上,但是他话头一收:“啊这么黑——我也不——我桌子上有根针!” 纳塔丽有点惊讶:“什么?针?你先做题,我来把它取出。快写,别看我。” 1)来到新世纪之后,据史诗传唱人猜测,埃罗希城名字的由来有哪几种可能? 名字的由来有几种……加埃努力回想着,刚从大脑不运转变到疯狂运转,他很迷茫,不断走神又不断把自己拽回正轨。 第一种,也是最广为人知的一种,是癫狂马丁在书写完创世神话之后,为自己的作品做的注解,认为与古铎挼人有关。 “埃罗希”与铎挼语言中代表“神职者、大祭司、神的信徒”的“艾利落新”这个词是谐音,是同词根衍生…… 2)黑神神力施行的媒介是? 《旧经》第二章第二小节有一句话是“万仞之下,有莫测者执玄玉。以其不可见于烈日,先民名为黑神”,所以是玄玉。 3)为什么古铎挼人曾经一度成为神的弃民? 加埃盖诺瞪大眼睫毛,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种问题——古铎挼人天天标榜自己是神的眷顾者,神啥时候抛弃的他们? 他直直盯一会草皮纸上一道道的纹路,一时半会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就没有立刻写,用羽毛笔挠挠下巴,去看下一道题。 4)爱德华六世对颠覆教徒的围剿行动,本质上是一场什么?请至少从政治经济文化三方面作答。 加埃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本质是一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勇敢壮举?还是一场绿帽斜带不能忍的好戏?他咬咬羽毛笔的笔尖,吃了一嘴蓝墨水,他当然没敢把内心真实想法写出来,而是舔舔嘴角苦涩的墨水,以一种庄重的文绉绉的口气写道: “这本质是一场希图维护政权稳固、然而最终失败的末日王朝自救行动,首先政治,王朝官员选拔制度不合理,官宦子弟代代食君之禄而不为君分忧,成为国之蠹虫,士宦家族尾大不掉,又多以兼任颠覆教会教职为傲。而帝侮慢自贤、残暴不仁,取其奸而去其忠,政事乌烟瘴气,朝策无药可救。 其次经济,富国穷民,以为享一人升天之极乐,重徭厚赋,以为纳九州万方之琳琅。聘工求匠,以为修四季芬芳之花园、迫劳强役,以为筑六檐高啄之楼阁。 民不堪其负,新贵族带领颠覆教徒揭竿而起,罢工罢市罢学,游行者抗议者斗殴者遍地皆是。经济社会秩序不能正常运转。 最后文化,靡靡之音,绕殿不绝,贪恋花丛、流连忘返。帝好少妇人妻,佞臣纷纷狐朋狗党,以夫妇并效于帝为荣。而帝惯于游幸四野,动辄掠人妻女,致使民怨沸腾。戕其夫而夺其妇,戮其父而劫其女,此等惨剧,古今罕有。若不施力镇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二十道小主观题之后,是四十道选择与填空题。加埃盖诺一边回忆那首用词险恶的长诗是如何写的,一边嘴里哼哼着偶尔填上几个答案,他记忆力还算可以。基本蒙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沙漏已经见底,这个关于铎挼人的第三题仍然没有头绪,加埃怀疑这就是纳塔丽故意弄出来要刁难自己。沙漏上半部分还剩下最后一点沙子,由于重力势能不足,沙子掉的越来越慢。蓝晶沙悬着,留恋着。 快收卷了。 然而就在这时,加埃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来古铎挼人到底干了什么,旧经第四节后面的“辩论”环节(也就是相当于课本的“课堂分析与小组讨论”)中有一诗歌选段就是关于铎挼人的,说: “那些人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的膝盖,受苦的心灵,祈求的方式,实实在在地使神愤怒。愚不可耐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 “那些人贪婪的眼,自相残杀的暴虐,罪恶的手段,傲慢的嘴角,确乎无疑地令神失望。冰冷麻木的人啊!你们在求什么?” 这两句是要讨论的问题本身,而题干开头是:“对神,铎挼人既有点恭敬,又不想失去自尊。而神之所以为神,不在于人们佯装膜拜其雕像,而在于人们诚心敬奉祂……” 我知道了!那答案就是——他刷刷地写着,完全忘记了时间。 “好了,时间到!”纳塔丽将沙漏倒转,又把羽毛笔从他手中抢走,加埃正好来得及圈上最后一个句号。 她大概一扫就知道他能获得许多分,于是她很高兴,佯装将第二张试卷也拿出来。加埃伸手去接,她微微一笑,却反手把卷子抽回,说:“接下来是《新教新解》考试,你先去休息二十分钟,以免精神头跟不上。” “那好。”加埃起身出去,快步出门,仿佛迫不及待要呼吸山间夜晚冷冽的空气。 实际上—— “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睡觉,没人叫就不醒呗你!”加埃脑袋里的063愤怒地说,“我听的下午课!知道吗你?” 加埃也很困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被扔到小黑屋了,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我都不知道。” 063无奈地说:“行,别浪费时间,你兜里有一张纸,你看完就吃了它,别让那女人看见。” “复习资料?” “不是!快点看!” “那我一会考试怎么办?” “我替你考!蠢货!” 加埃盖诺放下心,匆匆打开了午休时“自己”亲手写的那张羊皮纸,阅后大惊失色。他很清楚,自己跟这位脑海里的兄台肯定是一荣共荣一损俱损,而他们两个,都跟那个明显在人神界限上疯狂试探的灵主不一样。所以,应该选择与谁结盟?显而易见。 他知道是他跑到我这里来的,所以想离开也很正常……而他不想反向占据这具身体,大概是发现,获得的其他麻烦远远大于获得一个正当身份的便捷——他没有必要害我。 只要不面对别人的生死,加埃盖诺就不优柔寡断:对于他自己来说,再重大的人生选择也是很容易做出来的,做了就不会轻易改变。他只是害怕,在自己能影响别人命运时,没能完全帮助对方,而是不小心地伤害。 加埃怕被纳塔丽听见,于是捂着嘴小声说:“你说的我同意,一会这场考试考完,你就把你写的那个主意告诉我,我们一起完善逃跑计划。” 第六十二章 用鹦鹉洗脚水洗头(为读者“散心”加更) 次日,依旧是纳塔丽的课程,与《旧经》的长诗和《新经》中人神温和的交谈不同,《颠覆教原理》讲述着名牧师与神父的事迹和语录,是概括版的颠覆神教史,十分枯燥乏味。无论两位加埃怎么用手指撑自己的眼皮,它们都像黏了胶水一样,糊成一团。 古埃罗希语是古铎挼人的语言,来自血族王朝之前的时代,从发音上看,它节奏长短搭配自然,适合吟唱,但词意完全不讲道理,比如“红色”坎拉丝莱,与“红色的”池奈尔多,这两个词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加埃“瞠目结舌”、舌头打结、竭力分辨都是常事。 从字形来看,它不亏被称为“魔法师的语言”、“天国的神乐”、“铎挼人采撷的不朽鲜花”,写完比画画还复杂,塞勒涅高崖上暮色里的秋菊不及它,林海中春风下的华松不及它。山谷溪流边浣纱的娇袅佳人也只能与它平分颜色。 纳塔丽先是用羽毛笔给加埃难看的字迹更正,然后毫不留情地批评道: “你需要把这几个字母一样写十遍,包括每个字母的变体,你现在写的太丑了。” “这个能不学吗?”加埃撇撇嘴。 她立即说:“不能,我们坍缩教派与其他颠覆之神教会的一切神谕要想生效,都必须用古埃罗希语念出来才能有用,否则就是白忙活一场。” 晚上,是《坍缩教团正统教义》的改订本背诵,这是一本讲述坍缩教团教派目标与宗教贡献的书籍。纳塔丽从小教堂的阁楼找来最初本,与自己目前用的改订本对照,仔细讲解他们的变化与区别。 那大多是灵主成为领袖后做出的更改,他添入自己对教义原旨的理解,并且隐晦地歌颂了一下自己的中流砥柱地位。加埃盖诺认真学习,一应细节,扔下不表。 但奇怪的是,说好周三上课的新教师却没有按时到。于是,加埃不得不连上两节“以炸弹类内容为主的药剂学或坍缩学”,艾维若先生倾情授课。怎么评价呢? 063的评价是:不予置评。 作为一位毕业于牛耳联邦大学,获得过智脑研究与爆破化学双学位的高材生(虽然后来没走正道),我们的灰衣杀手先生感到极其吃力。正主是听不懂所谓坍缩学理论的,无论如何也还是个听不懂,只能换他出来受罪。 愿颠覆保佑,哪怕换个地界,让063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临时准备一场对艾维若主教的谋杀,他都能在半分钟内计划到尽善尽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被谋杀者”艾维若并不知道自己对面的先生已经构思好多少个谋杀方案。这位研究坍缩理论多年的老人今天穿着一身白的发光的长袍,他根本不需要提前准备教案和讲义,对一切学术问题都信口拈来。除了有点暴躁,没有任何缺点。 他嘁哩喀喳地说: “要想进入神国,就要经过一个拥有极端物理环境的“灰色地带”,质能进入后还会“回到”宇宙中。这个宇宙指的不是我们狭义上能观测到的宇宙,而是一个广义上包含正向与负向质能两个世界的合一体。好好听!懂不懂的也记下来!” 063放下自己脑袋的谋杀计划们,连连点头,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单词。 很上道啊,艾维若拍拍这位年轻人的笔记本子,然后加快输出速度: “我们此前对坍缩爆破两种过程的边界理论认识是有待改善的,坍缩不会永久性地保存质能信息,在某个时候会“释放”出来,暂时称该行为为“质能的蒸发”。天国通过灰色地带连接现世,是因为坍缩造成的强大引力能吸收质能,又从另一端喷发出来。怎么,加埃盖诺,没听懂?” “嗯嗯,听懂了,好……好——是,艾维若先生。”063哭笑不得地记着笔记,一边在心里悄悄说:“你看,哥们,人家是真把你往灵主那条道上引呢,你迟早会成为这个世界最大的反派。” 这样一直讲到第二节,小黑屋的正主加埃托腮坐在墙角,头一点一点的,昏昏欲睡。 “好了,下课下课,给我精神点!”艾维若拿过来一大瓶药水,“哗啦”就倒在063头顶。 难言的酸痛、刺痛、钝痛、不同的痛楚从加埃身体的各个角落给了他重击。 063一个激灵。 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用力摇摇头,问:“我给你倒的,这是什么?” “啊?什么?”他捏捏眉心。 “这是最简单的疲劳消解剂,主料只需要几片西里河谷鹦鹉脱落的脚趾甲。” 063皱着鼻子,摸摸自己的头发,很难相信自己这样英名盖世,有一天竟然会用鹦鹉的洗脚水洗头。 老头叹口气,把另一瓶浅烟霞色的半透明药水从腰间袋子里拿出,他摇晃几下:“我们颠覆教徒时常面对恶灵夺舍威胁,最简单的检测方法就是制作塔克玛药剂。这是一种最简单的也是各教派公认的辨邪类药剂,你之前有过终结之末教会的信仰史,你说说应该如何制作?” 063皱着眉,他也记不太清,只能模模糊糊地说: “先是来一盆煮沸后再晾凉的液体……是,是强碱性的液体。在其中放入塔克玛巨章鱼的积液……肿瘤积液,搅拌之后,对着这个盆问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看向水面的倒影,有几个人影回答就证明身体里有几个灵魂……” 艾维若夸张地重重叹气,好像要把自己的肺也一起叹到嗓子外边。“唉呀天,走,你先别休息了,跟我到小药剂室来。我们从简单些的药水入手,再增加难度。” 我休息过吗喂?063不出声地啐了一口小黑屋里看热闹的正主,心想下次再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绝对不干。 这个屋子并不像教堂的其他房间,也不像另一位爱用蓼兰墨水教授的起居室,而是与它的使用者一样,洁净整齐地令人发指。所有仪器不管先进落后还是小巧庞大,都擦拭的干干净净,以各自不同的用途、不同的形状,完美排列,填满所有墙面的空隙,大实验台摆在中间,留出来无影灯、观察镜和病床的位置。 但见北侧墙整齐摆放各色材料。小到一罐尤米都雨林行军蚁的心脏(对不起,用“小”这个字不太恰当,是“多”才对,至少一支行军蚁大军都为神学贡献了生命。)大到“囹圄”周边监牢海域的深海区特产——食珊瑚鲨鱼的脊梁骨,它是一节节纺锤形连起来的。 更多的器官、骨骼、组织对于加埃来说太过陌生,他其实想问,但一想到这节下课后有晚饭,还是担心自己的食欲会被影响。已经带好手套的主教轻咳一声,示意未来灵主走到他身边,他说: “除去颠覆的黑神,凡是有其他神灵赋予权限才能生效的药剂和神谕法术,都不会对你起作用。只有不涉及神学力量的那些,才能影响你。拿好这个柱体玻璃杯,烧开碱霖水仙花瓣的提纯液,然后再拿这个温度计,等它降温到25度——手别抖!” 老人家用力按住加埃不稳当的小臂:“你小子,要是敢把这种碱水洒的满实验台都是,我就把它从你耳朵里灌进去!” 加埃相信他真的敢这么做,然后等别人批评他鲁莽时,艾维若再若无其事地,给这可怜的年轻人捏一个粘土耳朵。 “是!” “是什么?” “是,艾维若先生!” 老头吹吹白胡子,不无赞许地说:“不错,比我那个副手讲礼貌多了。” 加埃立刻来了一个微笑点头嗯嗯三件套,不过,想想老头刚才的话,他还是问了一句: “一般哪些药剂会影响我?” “那么多给普通人用的药剂,都会!我也不是万能的啊。傻小子,你反着记,看见配料里有月石、烟红水晶、方解石、斑彩石,就不用担心,这都是其他正神教会常见的神谕通路石材。而灵主看不上他们,所以,你也没事。” 063一边操作,一边听老头继续说: “现在,你把它放着,先处理塔克玛巨章鱼。” 加埃四处看看,也不知道塔克玛章鱼到底是有庞大独眼的那一条,还是长着十六根触手的那位仁兄。 “是……是哪一个……”他底气不足地看看严厉的老头。 “是这个——”艾维若往旁边躲开几步,露出身后的两米长的玻璃水箱,一条站起来能到加埃脖子的章鱼先生(也有可能是女士,算了,谁会纠结药剂原料的性别。)正憨憨地吐泡泡。 灰色身体与黑色斑点的光滑表皮使它看上去有些可爱,它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命运。颈部的巨大肿瘤让它不能很好地保持重心,发现翻身也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后,它干脆歪歪地向一边倒着。 “这……” “塔克玛章鱼喜欢吃些乱七八糟的有毒鱼类,因此常常罹患一种严重的颈部肿瘤,凡是这种章鱼患者都有明显智力下降和情绪无常的表现,但是经过神学家们的一点小手术,给它切除,他们就就会好很多。然后继续吃那种鱼。” 063没忍住笑:“知道有毒还吃,病还是没完全治好。” 艾维若耸耸肩不置可否:“你需要做的,就是把这条章鱼拖出来,然后给它做手术,取得最新鲜的肿瘤积液,很容易的。” 一米六几的大章鱼……拖,拖出来啊,063摸摸鼻子,他可以说不想吗? “要不我来?”加埃本体好心地问,“我不怕腥。” 谁来还不是一样…… “不用,你先想个辙,万一他让咱们两个对着这盆药水问问题,怎么能不暴露我们是两个人。” 063叮嘱完,深呼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挽起袖子。 为读者“散心”加一更,哈哈哈,加更来辣! 第六十三章 与兰姆西主教的“重逢” 山峰上的夏天,稍稍迟些,连带着教堂的景也姗姗来迟。人间四月,芳菲已尽,教堂繁华,渐次盛开。暮春的时候,林子是并不吵闹的,只有偶尔的几只布谷鸟飞来飞去试嗓子。然而今早不知是太热还是怎么的,忽然有许多不知名鸟儿报晓鸣叫,此起彼伏,应和一片。 加埃被这些响亮的乐手叫醒,看看手表,不到4点40。西半边天还墨色水润,鱼肚白从东边灰青的幕布上已经撕开一片口子,然后橘黄,橘红也半遮半掩,藏到这层白纱扇后,含蓄地抿嘴偷笑。但亮黄色不是个端庄的,它锐利地掀破欲拒还迎的伪装,把光芒率先照到茶树的家门前。 疯狂星期四,来了! 没等人叫,加埃爬起身——这并不是因为他被绑匪关的太久,以至于产生依恋和信任的美好情绪。(比如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为了避免发出声音或留下鞋印,他没有穿自己的皮鞋,这是一种来自潜意识深处,莫名的本能。他小心推开窗户,爬上去,再一点点滑着跳下来。没错,他又想试试周围的坍缩弹和出口情况。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颠覆之神刻意不想让他好好探索,教堂正厅那边竟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至于吵架内容,加埃模模糊糊听出来自己的名字,这不听听,都对不住起这么一个大早! 他弯着腰,从窗台下面,一步步循着声音,来到教堂正厅的菱形窗框下方,窗户整体位置在墙面上很高,不用担心躲着听被发现。他稍微直起一点身体,这样能听得更清楚。 谁料想,第一个给出有用信息的,就是个陌生的声音,那是一个情绪上听起来并不太稳重的人,但他的嗓子好像被药伤过,因此他如何着急也说不快: “准是衣冠教团跑去告密了。圣塞勒涅上边的人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已经开始全城搜捕灵主和坍缩教徒,缉捕令贴的到-处-都-是!还让菲德尔来教《忏悔录》?他在赶来的路上被抓住啦,免-不-了严刑拷打!你们现在,把我也骗过来教课!” 然后是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音,应该是纳塔丽:“灵主还在沉睡,我们不能让他的化身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老主教艾维若可能站的位置离窗户远一点,他的声音很不清楚,呜呜噜噜地。 他还没讲完,第一个丝丝拉拉的声音就怼回去说:“实在不行,直接从意识层面摧毁这个加埃盖诺的存在,强行唤醒灵主,至于劳埃,那只蠢鸟爱干嘛干嘛去,没有它,我们一样可以推翻光暗!” 艾维若靠近窗边,他的声音变大了一些:“不行,先不提加埃盖诺怎么样,灵主的复活计划也绝对不能拔苗助长,否则带来缺憾怎么办?” 纳塔丽毕竟有些良知,她让这二位小声点,然后试探着说:“我们先把这一周的课程至少上一遍,如果灵主还没有受到刺激醒来的迹象,再尝试把加埃盖诺的灵魂剥离出来,然后给他做一具粘土身体。” 见另外两位都不太满意这个计划,纳塔丽严肃地说:“我们是要成为正统教会的,尽量还是不要滥杀无辜,万一这事败露,咱们发出什么解释也不能堵住悠悠之口。” 他们希望看到灵主有醒来的迹象?听到这种说法,加埃却有了些主意——也许之前杀手先生说过的假扮计划真的能起作用,我们可以互相配合,来个鸠占鹊巢。但是,难度颇高,风险颇大。不过一般来说,做什么事都是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因此值得一试。 老艾维若看看窗外的青山,与那些欢快的鸟儿不同,他心情很沉重: “唉,也行,就像兰姆西说的,时间不多了,之后咱们三个轮班,一天给他上二十个小时的课。用最快的速度,尽量让他想起来自己是谁。” 那个音色像老旧磁带的兰姆西其实不太高兴,但是主教艾维若已经同意,二对一,他也只能答应。 对于“二十个小时”的课程,加埃正要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听纳塔丽忽然道:“呀!五点了,我得叫他起来吃饭和参加考试了。” 加埃二话不说溜回卧室,脱掉站上灰尘的袜子藏在床底,擦擦头发上清早的露珠,装作平静地躺好,因为出去一段时间,他的被窝已经凉透,现在重新暖热已经来不及。为了掩饰,他只能装作睡觉不老实踢被子,把它推到一边。 他屏息调整心跳速率,终于在纳塔丽进门前一秒做好了“熟睡”准备。然而纳塔丽忧心忡忡,根本没花心思查看他精妙的伪装成果,她只是匆匆叫他洗漱,吃早饭。 加埃盖诺用完早饭,见到了刚才要抹杀自己意识的家伙——兰姆西穿着一身长长的深绿色袍子,戴着绿色面具,眼睛处是两篇灰色纱布,挡住别人与他对视的目光。他并不高,与纳塔丽差不多的身形,但是他站着,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从他身上向外扩散,仿佛狂风巨浪里,雷打不动的涟漪。 “这……这位老师是……”加埃乖巧地说。 兰姆西不理他,连一点动作也没有,加埃莫名觉得,他的灰纱背后的目光很特别,他在透过即将离世的死人看一个活人,或者说,在透过一个活人,看一个即将复活的死人。 纳塔丽不想看到师生这种冷场的态势,她赶紧说:“哦,这就是给你讲《深海忏悔录》的老师,之前因为一些小事,他耽搁了行程。至于艾维若先生,他要考你销骨药水的制作,时常半小时到四十五分钟,之后没有其他考试,一会考完就上课。” 但是内心已经盘算好的加埃装作头痛,他按按自己的太阳穴:“新教师……您是一位大主教吗?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是说,我可能没见过您,但是……” 兰姆西轻轻哼一声。 “我是说,拉姆齐?或者兰姆西斯?”加埃用一种很犹疑的不确定的口气说:“平白的,这个名字就跑到我嘴边来了。” 纳塔丽没有掩饰好自己的惊讶。 加埃盖诺继续说:“抱歉,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您的喉咙还好吗?” 兰姆西上半身向后退了一点,他的嘴微微张开,但是没有说话。 艾维若立刻打圆场:“你瞧你这孩子,还能未卜先知,这老伙计就是叫兰姆西,还真是嗓子不好使,他脑子也不好使,一根筋,但教你也是绰绰有余。” 他把话讲完,就拍拍自己的老朋友:“你看,学生跟你有缘,好好教。” 兰姆西伸出一只焦色的伤痕累累的手与加埃握住,那好像是一场大火的痕迹。他没有生气,也没有一点对被冒犯到或被开玩笑的不快,相反,可能是顺着这聊天的意思,他开了一个小玩笑:“你好,加埃,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第六十四章 销骨药水 063事先并没有学习过销骨药水的配置,他第一节课有三分之一时间,都在跟塔克玛章鱼进行75公斤级鱼人搏斗。只是在做完塔克玛药剂之后,学习了神秘学药剂生效原理和几种主要处理材料的方式,并且对常见材料的特性粗略了解。 萃取——加热之后,去杂质取用料。热源一般需要用一种纯度在36以上,在微量二价铁离子作用下,且含有铍和铝的硅酸盐的石头作为引燃物(就是不太优异的海蓝宝石)。或者同样纯度的月石、斑彩石、烟红水晶、方解石什么的,一样效果。只不过由于灵主被另外几位神灵深恶痛绝,063不能成功点燃它们。 窠解——粉碎结构复杂或坚韧的材料,使之能够与小结构的物品更好的融合。一般需要颂念颠覆神谕,此处特指黑神神谕,因为灵主拉拢深渊底部那位,并且擅自将自己封入神格,可怜的063说什么也不会被埃罗希神回应。 转化——拥有某种特性的材料,使用颠覆神谕污染,不,“眷顾”之后,转变成拥有不同特质的同一物品。比如能加快血液流速的某种虫尸,你希望拿来做止血物,就很有必要使用这个方法。缺点是难度很大,即便拼命念诵,十次里也很难成一次。 还剩下固化、蒸腾等方法,比较容易理解,在此不一一赘述。 不管是002还是063,都没搞懂艾维若此举是要做什么,难道,是希望自己在新来的兰姆西老师面前表现出色一些,所以挑了一个不容易制作的?然后就可以说:“是的,我没有教过他这个,他是个很不错的学生?” 杀手先生疑惑了几秒,但是本着敬业的精神,他打开了自己的试卷——制作过程已经写好了,只需要他照做,操作正确就可以。 【销骨药水制作流程单】 1)雌性哺乳期大陆架儒艮的一片眼角膜,固化成白色絮状。 2)奥古斯托高原狒狒腋部的两盎司皮下脂肪,高温加热成液体。 3)500米以下海域任意一种魔鬼鱼的脊刺十克,磨成沙状。 4)前两种混合,剧烈降温成固态。第三种加入沸水后,继续煮沸至142°,最后混合。 这并不是一个绝对明确的药剂单,很多细节都需要制药者自己把控。但令人难过的是,许多药剂就是这样,甚至有更加过分的制药遗存,只剩下并不明确的一部分原料。 比如,在《旧经》神话中讲到的一些: 【晚归的渔人,为何在善恶之间徘徊?你需要一剂良方!】 【还在困惑?请捞起你今天网到的第一条鱼!】 【不要担心!请一路向北出发,你需要高墙上朱阁里公主的秀发!】 【抛下懦弱!与十尾熊身虎搏斗,取下它的右眼!】 第一条鱼整个放进锅?还是剁碎?还是刮下鱼鳞? 公主的秀发是要掉下来的就行,还是头顶现揪?一根够吗? 十尾熊身虎在哪个犄角旮旯等我? 这药剂是用来做什么的?喝坏了是不是会死人? 谁也不敢保证这些说法真的有用,或者是否曾经有用,或者是不是因为材料的特殊性,全天下只能制作一次。 063一边仔细阅读这张材料单,一边说: “别的我不能讲什么,但主教您的实验室没有与狒狒有关的任何材料,您说过,最讨厌的就是狒狒。”063犯了难,他一边说着,一边找齐其他材料。 艾维若与其他两位都在这里看着他:“是啊,那你就自己找能替代的。这本来就是考核的一部分。” 销骨药水的力量在于迅速瓦解人的意志,让他们全身肌酸软肌无力,产生严重幻觉,陷入一种极致的愉悦中。 与大陆架儒艮相关的材料,经常被用于辅助治疗卧病在床产生的食欲不振、精神低落。所以是激发快乐的不二之选。063在材料架上看看,迅速选好,进行最简单的固化操作,发现已经变为絮状后,就放在一边。 深海鱼类的脊刺?深海生物比如之前的巨型章鱼,它们的肿瘤以治疗幻觉闻名,有可能这种鱼刺是产生幻觉的……艾维若先生昨天已经见识到我糟糕的转化能力,应当不会故意设置反向药物。 所以,狒狒的皮下脂肪是影响肌肉发力。063想着,拿出一种可放松肌肉,麻痹疲劳的材料——西里河谷鹦鹉的脚趾甲。 他先尽量冷静地把这一片脚趾甲磨成碎屑。原材料单是“将一块脂肪加热成液体”,应该是为了更好的融合前两种成分。他准备直接窠解它,之后再尝试用笛力试纸检验一下它的浓度,与狒狒脂肪的分量比较——谁见过这狒狒?直接用它们近亲,猴子的数据比较。 意识到旁边站着看戏的三位大佬仅愿意提供除帮助之外的一切支持之后,063就不发一言,只管低头思考,眼前这种氛围令他不由自主地专注,他开始颂念: “……镜里拈花,水中碎月,筋骨离散,化为齑粉!”他打个响指,海蓝石自动燃烧,鹦鹉的脚趾甲粉噼噼啪啪地爆裂,一路闪出火花带闪电,察觉到它的明显变色后,063立刻收手,把那一叠浅黄色的粉末与前面絮状的儒艮眼角膜倒在一起。 剧烈降温可以认为是在短时间(两三分钟之内)从煮沸降到冰点下,这就需要一点其他把戏。063恬不知耻地,打开了艾维若金贵到不行的变温仪,准备直接把材料放进去。 艾维若的满头银发直接炸毛: “喂,小子,不许用这个!实际操作时,没有几位神谕师能随手携带这么昂贵的设备,你得自己想办法!” 好,你这种借口哪怕不能说是理直气壮,至少也可以说是胡搅蛮缠了。 063把混合物从他那变温仪中小心请出,他盯上了17倍提纯之后的坍缩弹原料之一——被浸泡在不活跃黏泥浆中的游离态硝化石。这种东西,与常温水反应即会剧烈降温坍缩。但是,可以用少量冰水与一小片硝化石一同试试,控制剂量。 这种尝试获得了成功,063顾不上处理自己被冻伤的手指,赶忙捞出一条魔鬼鱼,把它的脊刺切下,磨成细纱,然后进行了三种不同物质的混合。 事实证明,今天他运气不错,得到了与销骨药水相似特征的药剂——粉红色粘稠酸奶状液体,冒出巨大气泡,气味怪异。他把这杯药剂捧到艾维若面前。 老头笑了:“还眼巴巴的,你以为是我喝?” 063刚开始并不知道销骨药水代表了怎样的威力。然而主教自然也不可能亲自喝下它验证效果,他从笼子里拎出一只老鼠,给它喝下半勺,倒霉的小老鼠还以为自己真喝到了酸奶,咕咚一下就咽了。艾维若把它放开,让它自己站着。 小老鼠举起自己的右爪对加埃打招呼,然后来了一个精准的无可挑剔的托马斯回旋。它又扭扭捏捏模仿自己的天敌,迈着猫步走了一会,从台面这边走到那边。突然,这个不丁点的“模特”一屁股墩在实验台面上,两条小腿抽搐个没完,它打个饱嗝,竟然露出一个极其人性化的过于猥琐的微笑。大约是没什么力气了,它完全躺平,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兰姆西点点头,终于认可了未来的这位学生。 第六十五章 纤鱼梦海,海梦纤鱼? 这种没日没夜填鸭课程的第二周结束后,加埃盖诺(合体版)初步掌握了一位颠覆主教该掌握的大部分知识,加上纳塔丽严格的日常礼仪教育和频繁的唱诗熏陶,他已经有些领袖的样子了。 只不过,坍缩教派的主教们一直没有到齐,因此也谈不上“会面交流”。周六,加埃也在上课。但是,周日这天,他平静的两点一线生活,突然被打破。 “加埃,今天你要进行第一次灌礼。快起来,快!” 满脑浆糊的加埃被纳塔丽摇醒。 “跟我走!” 加埃抬起手腕看看表——刚晚上2点50,远远没有到他该起床的4点,距离他刚上床的12点刚过去不到三个小时。 他迟钝地说:“衣冠教团封锁山林了?灵主家也没有余粮了,你们爱找点什么吃就瞎吃吃。” “哎,别这样!清醒点啊。”纳塔丽一大瓶河谷鹦鹉的洗脚水就倒在他头顶,剧烈的酸痛阵阵被释放,加埃顿时一个激灵,醒过来站直,给这位女士表演了一个标准的立正。 “走,你多穿几件,我们上山去。” 还要上山?难不成是衣冠教团给这帮坍缩教徒来了一个搜山检海找灵主?我不会穿着睡衣被一个衣冠行者从假山后边背下来,真的丢人。 怕归怕,加埃还是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上山的路并不平坦,他得集中精力小心应对时不时蹦出来的尖锐石头、滑前滑后的红色壤土,那些枯枝落叶则更加令人头疼,一踩一咕吱。 越来越陡峭的山崖让他们几乎是在半攀岩状态前进,加埃的耳膜已经出现突出,然而纳塔丽依然向前走着。 “诶,我说……” “到了!”她冻的萧瑟的声音有一丝雀跃,“兰姆西和艾维若在等我们,走!” 那是两扇开在山体上的门,左扇为白,右扇为黑。每一半门有一片符文,合二为一,是一面镜子,镜子内外有两个不能辨别是什么的怪物。他们是如此相像,却又如此不同。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左右脸结合成为一张脸。 “走!”她拿出一片圆形钥匙,嵌到门扇中间,加埃本是要为她开门,请女士先行,可她忽然恭敬地低下头:“请带上绑带,遮住眼睛。” 她的冰凉的手把一条绦带围在他头上,又用两个耳塞堵住他的耳朵。她低语说:“请不要倾听,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加埃点点头,但是063已经准备好随时揭下这个遮掩,万一对方是想杀人灭口,自己也要做好准备。 一只有点凉的十分纤瘦只剩骨架的手握住他的手。纳塔丽什么时候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他被她牵着,走进那扇门,这是,在向上走?这座山已经到顶了,为什么还向上走? 纳塔丽这么轻松,她大步流星向前赶,眼瞎耳聋的加埃盖诺只能磕磕绊绊尾随。他带着耳塞,但是奇怪的是,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与呼吸。同伴的任何声音都听不见。 路还在向上,加埃险些被台阶绊倒,他踉跄一下,勉强找回重心。台阶越来越陡,他牵着的冰凉的手攥紧他,等他一步步跟上来。他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些,不要害怕。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稳定,真奇怪,它不冷,反而有些暖和沉闷。 还要走多久?加埃想问,但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碍他发生,他甚至不能张口。 慢慢地,他手里那只手越来越凉,他感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冰冷,是冬季大雪天把手放在铁管上粘住拿不下来的感觉,他想往下扯,可是完全扯不开。 这台阶的高度已经不是他凭借自己的腿能迈上去的,他想撒开娜塔莉的手,准备攀爬。然而,她死死抓着他。 忽然,一阵冷到刺骨的风在这个气流稳定没有波澜的空间平白吹出,加埃被那手抓着,竟然腾跃飞起,轻飘飘好似一片羽毛,凌空升起,飞向上空。 什么?杀手先生,你能看见吗? 杀手先生给他来了一段绕口令: “废话,我看见的就是你看见的,你都看不见,我看什么看见?别说话。” 那冰冷的手长出长长的带着弯钩的坚硬指甲,十分厚重。加埃心道不妙。他很想挣脱,就在这时,那手自己一松,将他放开。 可是,这里是不知多高的高空! 加埃抱住自己的头,准备摔个粉身碎骨,但另一股可怕的多的力量托住他,将他越送越高。最后,他接触到一片池塘。是这样的,这是一片倒悬在天空中的池塘,水在下,塘底在上。他的眼罩在水中自己飘落,化为乌有。 这是? 那庞大的力量继续向上推动,加埃失去反抗能力,整个人贴到充满淤泥的池塘底部。 “救……”他不能出声,也不能呼吸,淤泥不断砸进他的肺泡,强烈的水压灌进他的眼睛和耳朵。淤泥不断被带起来,扰乱他的视线,他的氧气渐渐耗尽。 他要死了? 一死而已,何必如此麻烦?给我的饭菜里下毒也是很简单的,让我无知无觉死去不好吗?非要搞这一套? 可是并没有后续动作。他们只是想把他按在这里。加埃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天,哦,不对,是杀手先生昨天掌握的一种,也是最复杂的一种神谕基本口诀——转化法。 如果用转化法转化自己的位置是否可行? 063念到:“颠倒黑白,生死翻覆,不上不下,只在上下!” 前八个字是必须要讲出来的咒语前置,后八个字是你的施法目的,这两句连起来,才能形成一组完整咒语。 哗!这次咒语的力量比他想的要大得多,除了他自己,池塘和水的位置也陡然颠倒,连带着淤泥倒转过来。那股向上的力量并不大,刚好到托着这一池塘水不掉下来的地步。 而杀手先生似乎很快就躲了回去,他是不喜欢这个地方,还是怕被发现? 加埃反转身体,漂浮到水面上,只留鼻子露在外面。但他不能起身,池水把他封锁住。他的眼罩已经不在脸上,然而四周只有黑白两色,没有其他。光是从哪里照进来?没有光,为什么我能看见颜色?不是的,我的眼睛还在水下,我是感觉到了颜色。我的眼睛没有“看见”。 一种无论如何不能加以描述的声音越过耳朵来到他的意识中,那是……一种召唤术。绝不是过往尘烟的史册里某个英雄听的,而是给人类这种渺小的生物能够在史册上书写之前就有的,远远早于人本身,一切的英雄不能与祂相提并论。 那召唤术的声音越来越大,灌满池塘。这是给我听的?我听什么呢?这是给那灵主听的?还是,这并不是给任何的什么东西听,而只是黑神无意识的怒吼? 加埃决定静下心听听这声音,再用他浅薄的古埃罗希语知识猜测一下是什么意思。 然而杀手先生在他脑仁中大声喊道: “保持思考,保持猜测,保持探究,不要聆听!” 啊? 但063又不说话了。 喂,吱一声啊你。 但这时,土土活跃起来,它兴奋地变形,膨胀。如果说,小池塘是一个火锅,那么土土就变成了一个软糯的水晶包,越来越蓬,越来越软。随着它的变化,加埃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可是他只是反反复复念诵《旧经》中那首长诗,不去想任何东西。与其把理智交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还不如保持最后一道底线。 与上次开篇不同,这次加埃已经从中间随便抽出一段: 巍巍吾主,上下并立。一念起清霁,一念落浊绮,闻道遐迩求问应予! 怎拜谒至高于天际,云散见寰宇,无垠拓繁星,何方登高穹庐一叙? 难追及深渊藏须弥,暗匿游弋鱼…… 也许是他拒不配合的态度惹怒了发出奇怪声音的那位,整个山洞(如果他还在山洞里)的话剧烈摇晃。各种各样由不同材料、不同凶器能导致的痛楚一起钻进他的大脑。哦,这描述也不对,现在土土是他的大脑,人家土土才不痛苦,它兴奋的很。痛苦的是加埃自己的意识,他即将要绷不住他的脑海。波澜壮阔的意识要飞奔出来。 在那片海里,有一头比海还要庞大、还要广阔的鲸鱼。 在那鲸鱼的背上,它托起了一片比任何海面都广的海。 一瞬间,加埃浸泡的池塘好像也变成了一片海,他是一条比海还大的鲸。 谁知道本源是什么呢?纤鱼梦海?海梦纤鱼? 第六十六章 “灵主”将如闪电般归来 在上课第二周的周日,加埃进行了第一次灌礼,因为努力保持自己的理智不被摧毁。他脑海里的鲸鱼在最后也没能成功掀翻整片海水。艾维若欣慰地说,这正是灌礼成功的表现。 没错,加埃那时才知道,原来获取神谕力量是这么一回事——并不是像官方公布的那样,每个人只能听一次奇怪呓语。如果你愿意冒险,不怕死也不怕变成疯子,你可以多听几次。也可以配合危险的魔法变形和用药。 因为拿人命开玩笑实在不好玩,我们就不对此事表示揶揄。只不过,能扛过神谕清洗大脑还没死掉的人是很少的,留下来的不是疯子的也很少,本人不疯还能精妙操纵力量的施展水平的少之又少。至于这些力量里面有多少是有实战价值,呵,可以用凤毛麟角来形容。 (不过,谁会拒绝一个没什么大用处的,但是可以把一根铅笔变成一棵蒲公英的能力呢?) 由于艾维若定下的每日20小时教学方针,两位加埃轮流休息,轮流上课。以坐火箭速度拿下绝大部分课程要求。 但是当加埃后来问他,自己看到和感受到的意象都象征或代表着什么的时候,这老头只是闭口不言。 “你知道的加埃,许多事情,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们去接另一位主教,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天就能到,你先吃饭。” “行。”加埃送他出教堂后门,悄悄观望了一下后门通向山下的路,然后回来吃早饭。 今天是第三周的周二。这时,加埃与绑架自己的这群人已经共处的相当融洽,但是加埃依然在做着逃跑的准备。他希望对方对自己放松警惕,这样他逃走的机会就会更大一些。 早餐简陋,仅能果腹。他内心有一丝犹豫,犹豫要不要接着骗这些人。之前他曾经在刚刚见到兰姆西时,已经小小表演一番,留下一点暗示给这些坍缩教徒。但一旦明着说自己是灵主,这事情就不再有挽回余地。要么他一直演,要么,他被揭穿,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生死攸关哪。 餐桌是一个不平整的有些瘸腿的小木头桌子,加埃不得不在下面垫一个木块才能正常吃饭。但是明显他们并不想让他安生吃饭,几个出去接人的家伙正在往回走,他们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 “怎么还是没来?利莫应该快到了啊,他可能正在甩开威斯缇脱。我们先回屋子里去,用亡骨传导联系一下他。”纳塔丽正在靠近教堂后门的位置,还在不断靠近。 利莫?这个名字在《灵主自传》里提到过,利莫·季米,他不是个挺不错的家伙吗?灵主评价他,是性格强硬到好似血族王朝末代首辅邦德一般的人物。 这邦德是谁来着?加埃回想一下,哦,是那位劝阻爱德华六世,不要对颠覆教徒大兴操戈的可怜首辅。这个一生清廉到去世时买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的家伙,是帝国最后的脊梁。 他常常动辄弹劾尸位素餐的同僚,强硬到若对方自己不肯离职,他就敢冲上去与之厮打,把人家乌纱帽揪下来的主,当然,他唯独对国王陛下极其包容,在对方即位的四年时间里仅仅五次备棺上疏,十分给面子。 这利莫也是这样?虽然但是,如果有这个性格,你去当个什么地方的父母官不好吗?人民需要你啊。你还过来信邪教,走极端咋办哪…… 加埃抛下乱七八糟的联想,认真竖起耳朵。 “唉,莫里·约尔德也……带来了……”这是兰姆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下一个明显是艾维若:“真不像话,那个孩子被他们折磨成什么样了。我早都说过,没有必要制造一场传播疾病再出面治疗,这太伪善。我们让灵主复活比什么都重要。” 纳塔丽推开门走进来: “唉,也不能这么批评他,利莫显然是希望由灵主统领我们一起消灭这场出血热,给灵主造势,增加声望。如果真的按照他的计划成功进行,我们教派几乎立刻就能恢复到十几年前,他说,这个病就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事——” “那也不行,那我们跟邪教有区别?这个脑子热起来啥也不要的家伙!”艾维若破口大骂。 出血热!什么时候的事情?(前情提要,099率先发现出血热,然而在这中二少年在回咨询所路上,看见一位裹得很严实的女士之后,我们借邪教“终结之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把视线转到098和098的死,详情见第22到第24章。唉,作为一个喜欢埋伏笔的伏笔人,真苦恼……) 加埃震惊了,063也震惊了。加埃愣了一下,才继续咀嚼嘴里的食物。他现在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如何能改变这一切?如何能拯救感染出血热的民众?他们肯定不会在意我的看法,我要是作为灵主向他们表达我的不满,应该才会有效。 兰姆西拽拽他们俩的袖子,示意加埃还在这里,叫他们不要继续讲话。 “回来了。”加埃想通了这事情,慢慢放下碗筷,他安安静静地,愤怒的情绪没有露出分毫。这种表情是他从来没有在这群人眼里展现过的,来自上位者的威严。 “嗯……我们……”纳塔丽不知道要怎么跟这位先生说现在的情况,毕竟,在眼前这具躯壳里,只有灵主算自己人,而加埃盖诺,即便他是坍缩教徒,也有许多事情不方便让他知道。之前所有人都一直逃避这个问题,现在却不得不面对它。 气氛比海底下暧昧对视的灵主和黑神还要尴尬。 加埃压低嗓子,用埃罗希语阴森地说:“又有一位……忠实的信徒前来……利莫·季米!他一直爱……平等地爱自己与爱旁人,他竟然性情大变?可知,若民不聊生,病殍遍地,那愚民不知原本状况,不问始作俑者,都唱道:主啊,你如此残忍,残忍地对待你的子民!哼,很好听么?” 这也是无奈之举,加埃心里很清楚,以自己人微言轻这个样子,肯定说什么都不太管用。要想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挽救可怜的莫里和即将遭到荼毒的其他民众,他就要想些办法。不过,埃罗希语并不简单,他尽量组成几个听起来像话的句子。“平等地”这个副词还是犹豫一下才想起来的。希望不要露馅 “你,”纳塔丽走过来,“您……您是说……” 加埃立刻换了一副单纯地表情,他茫然地说话,这下他就正常用词了:“我什么也没说啊,三位,快坐下吃点东西,呦,今天竟然有饼吃,还有咸菜汤。瞧瞧你们,一个个就都跑出去?饭都被我吃了。” 艾维若与兰姆西的眼睛死死盯着加埃,仿佛要从他身上看见故人的影子。 纳塔丽发现两位主教都没有讲话,于是接口道:“我们先联系一位可能要来到这里的主教,您先吃。” 加埃表现地顺从地很: “嗯,要不你们有空也教教我亡骨传导,我想学。” “好。”兰姆西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些具体实战的东西,都是我教。你记得多复习神谕术式、法咒、我喝口汤,立刻就来……” “好好好!谢谢您兰姆西先生!”加埃一个可达鸭式乖巧点头。 于是,从周二这一天开始,加埃时常装作请神上身一般,动不动说一些明里暗里表现出灵主正在醒来的话,几位主教虽然感到奇怪,但是加埃单纯可欺的外表成功麻痹了他们。连新来的兰姆西也不疑有他,只是一天天盼望灵主“如闪电般归来。” 直到四天后的周六,加埃又在看《灵主自传》时,纳塔丽敲敲门,得到允许后走进房间。 《灵主自传》就是灵主写的手稿,被主教们找到之后,他们又把自己对灵主地印象补充在后面,然后一同印刷出来。这本书第一部分是教史回顾: 自百二十年前,政权更迭以来。光暗之间一伙每每低三下四、低眉顺眼、低声下气。将那阿诺彻瑟王奉为无上。后为表软弱无害,抛弃黑神信徒,只尊埃罗希为正统,割裂颠覆教会,乃是千古臭名之罪人…… 语气之严厉,用词之深切,简直让人不能卒读。 这一段在《颠覆教原理》中已经看到过相关描述,那本书说的更加客观,而这里无非是添加上一些党同伐异的言论,因此加埃略过他们,直接看第二部分,只其名称就令人眼前一黑: 第二部分:四年半以来,对虚伪、懦弱和阿谀的斗争。 “我猜他是在监狱里写的这本书。”063在加埃耳朵里小声吐槽道,“这是悟道了。” 第一小节我的目标 灵主行文用的明显是最高规格的教会敬语,因此不能完全用白话来概括。 “何为承天命之人?我自异世为救众生而来。要振颠覆教数十年之颓气,就不能不扫清所谓新光暗正统之弊端。要复吾圣主百代前之荣光,就不能不激发坍缩教团之赫赫高尚。 何为高尚?升官加爵请往他处,贪生畏死莫入吾门。那光暗教宗,出则万乘随行,入则千夫朝拜,对上伏低做小,对下趾高气扬。是真为民谋飞升邪?是敲民骨吸民髓邪?前有所谓庇护寒士,后便匆忙闭锁中门,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紧接着他笔锋稍缓,转而批评另一波人:“何为公道?拿钱买赎罪劵,钱到罪除是公道?用命换得苟活,力亏家破是公道?不以心论虔诚,反以利论可否,谈何救赎?有何救赎? 公道不在钱多币少,不在一恶事用一善事偿,也不在杀人者人恒杀之。以一善领百善,以一杀止百恶,方在长久。” 这一部分很长,灵主深刻讨论了剥削产生的原理和剥削与宗教结合之后产生的惨剧。第三部分是介绍他的几位主教,这些人也都不是完人,也有德行水平一般的,也有丁点才华都无的,但是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安排他们的作用和力量。 到了第三部分,就是灵主的未来目标、对教徒的期待。附带了其他人对灵主的评价,基本都是夸赞只有少数还秉持着客观的基本原则。这是灵主离开大家之后,人们整理他的手稿,然后又续上的部分。 挺有趣的,这本书前一部分还叫“四年半以来,对虚伪、懦弱和阿谀的斗争。”在它后边,就有很难忽视的阿谀味道,可以说是十分矛盾且合理。 加埃虽然不能完全同意这位先生的所有观点,但是不得不说,他讲的某些话有一定道理,他对小民是真心关怀,对腐朽的享受者也是真心厌恶。本着尽量模仿他的原则,加埃迅速往下看。063不擅长背诵,就负责检查正主加埃的记忆情况。 你没有看错,这也是他逃脱计划的一部分,两位加埃已经对灵主的为人处事风格滚瓜烂熟。他们只想迅速熟悉灵主的为人处事。尽可能模仿他,让这些坍缩教徒误会。然后命令他们立刻放弃出血热传播。 第六十七章 杀鸡儆猴,灵主立威 “先生,您该出去见诸位主教,他们都已到齐。” 加埃一下子换成另一张表情:“嗯,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纳塔丽也变得更加严肃:“是,今天利莫主教也来到这里,您之前说要特别与他讲话,是不是……” 这时候,加埃突然想起来灵主的一句名言,他准备运用一下: “不必,不管对首鼠两端还是有非分之想的家伙,杀鸡儆猴都比暗暗敲打管用。” 纳塔丽高兴地出门:“哎,好!您准备好就来!” 加埃可笑不出来,他立刻通知杀手先生也做好应对危险的准备,然后从自己的诸多衣服中选择了一件灰绿色的长袍。 《灵主自传》中提到过这件事,灵主喜欢这种深沉且朴素的衣服,他讨厌在新光暗信徒之间里流行的浅粉色昂贵面料,更加厌恶那里的教士喜欢在袍子上缝的珍珠,那让他看上去不像一个忠实的勇敢的宗教斗士。 加埃有一个准则,当他需要扮演一个已经有完善人生的角色,他必定会先做到形似。再演出神似,有形无神没有意义。现在,神性十足的脸已经被土土做好,长袍也已到位。只剩下他的神情,他的能力,他的口述与肢体语言。 “我也准备好了,走!能否反向控制这群邪教徒,在此一举!”063坦荡地说。 “出发!” 桌子左边坐着老艾维若、兰姆西,还空出来一个,想必是给本来要教加埃《忏悔录》,结果被中途抓走那人留的位置,就是那个叫菲德尔的家伙,据说他是个大脑袋大胡子的性情赤诚的主教。。 右边是另外三位主教,下首第一位是位老年妇女,薄薄的唇让她看上去十分凌厉,她裹着一条很大的紫色围巾,虽然材料是轻薄的,但耐不住她缠了这么多圈,如果忽视脖子上的厚重,她的头身比例很好。 下手第二位是山羊胡,精瘦地像一杆修竹,他穿着一身十分宽松的紧袖口长袍,他的脸上没有多少肉,眼神刚劲锐利,一条长长的疤痕从他的右眼眉骨上方贯穿到右耳垂。他鼻子很尖,按轮廓来说,年轻时应该样貌不错,可惜衰老夺走了他在性感上的魅力,让他沉淀出别样的厚重。 坐在最后面的是个十分和蔼的,与前面两位形成鲜明对比的老人,很显然,他的岁数最大,笑盈盈的表情令人如沐春风,他圆滚滚的,穿着黑白两色的服装,令人莫名联想到熊猫这种生物。 加埃并没有按照纳塔丽吩咐的那样轮流与他们握手,他没有理会这几个人看见他时震悚的表情。这个与15年前的灵主长得一模一样的、金发蓝眼男人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寸一寸慢条斯理整理好自己的灰绿色袍子,把每一寸褶都顺平。 好像他在几十年前就认识他们,他熟络地打了一个简单的招呼。 “伊瑞恩太太、利莫、沃希德,诸位,别来无恙?” 他施施然拿出一块粘土,慢慢塑造它的形象,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人——这是《灵主自传》中提到的菲德尔的样子: “亲爱的菲德尔怎么没来?哦,他是最忠诚的那个,已经为了我,为了教导这个不成器的加埃盖诺,在赶来的路上路上被抓到大牢里去了,是吗?” 他继续塑造着,十分专注,然而周围的气氛冷的人直颤。 艾维若与兰姆西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都有点不敢置信。按理说加埃肯定不会知道这么多从前的事情,还对几位主教如此熟悉,想必灵主确实复活了。 其他几个人都赶忙站起身回礼,但伊瑞恩太太就坐在加埃旁边,她有点害怕那张脸,她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没有及时起身。 “灵主喜欢死死盯着让他不高兴的人,用目光使对方屈服,没有谁能承受这样的重量。”这是《灵主自传》第三部分,伊瑞恩亲自写的评价。加埃不无愧疚地想到:好女士,真抱歉,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这招用在你身上,让我借此立个威。 加埃湛蓝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这双眼睛里,有海底深处鲸鱼的迷梦,有天穹高处寒星的威严。他是生气了,但是并不能完全从目光里看出来,这是心里的愤怒,像触手一般生长,盘旋向上。一把捆住伊瑞恩的胆量,然后捏碎。 果然,这太太颤颤巍巍地,以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姿态站起身,她之前凌厉的表情一点也没挺住。她说:“灵……灵主……大人,别来无恙。” 加埃忽然转变态度,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有些变态的笑容(由063倾情指导):“我一向以德服人,不喜欢给教徒施加任何精神上的压力,你们在教团这样式微的情况下,还愿意来投奔我,我很高兴。” 这是这位夫人写的另一条评价:“灵主深谙捭阖之术,喜怒无常,然而十分公平,他善于在雷霆大怒之后又如沐春风。” 加埃默默谢谢这位夫人,感谢她用了两句话就概括的这么好。给他帮了很大的忙。伊瑞恩太太被这样一磋磨,吓得不敢抬头看他了。 他没有继续说话,略一招手,让她坐下。 一分钟……两分钟……加埃依然没有说话。从身体到手臂、从桌下的腿到身上的每一处衣服,都没有一点动静。其他人哪敢发出声音? 纳塔丽低着头站在帕西瓦尔旁边,不敢吱声。艾维若摸着自己的白胡子,假装在研究它的毛发色泽。兰姆西一动不动,从面具上也看不到他内心的想法。沃希德的呼吸收敛起来,他的大肚子起伏很缓慢。 然而,终于,在伊瑞恩太太后面,利莫·季米坐不住了。 “主,我们重新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教团的大业,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夺回正教的位置?您难道没有留下后手?” 加埃盖诺的眼睛微微眯起,像一只见到鱼腥味的饿猫,他蜘蛛一样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略微舒展几下,平整的桌面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 “你说呢?我回来了,难道不是最大的后手?” 利莫有点想要邀功一般,他说: “我们伪装身份,秘密在底层民众间传播了出血热。只要您站出来给民众治疗,就能为我们教团赚到好名声。如果被人发现出血热源头,就将这责任都推给我,您可以当不知道。利莫·季米愿意成为千古罪人……”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加埃突然改换语速,用机关枪一样的、标准而优美的埃罗希语句子骂道: “放肆!病魔肆虐,流血漂橹,传染依旧源源不断。满城戒备,哀鸿遍野,民不畏死以死逼之! 你舍身殉教,你是什么不得了的榜样标杆?若被人发现,整个坍缩教团都要人憎狗嫌!还责任只在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想法,很高明吗?不觉得羞愧吗?” 利莫没想到自己的绝妙安排竟然被贬低到一文不值,他挺直身子:“我利莫只是一心向灵主,满怀为坍缩,我问心无愧!” 加埃怒极反笑,其他的主教噤若寒蝉。 加埃用自己的目光,一个个戳穿他们的心,他就是要拿捏这里面骨头最硬的一个,开刀立威: “哈,诸教友!升官加爵请往他处,贪生畏死莫入吾门。你们是为权利而来?不,你们一个个拒绝光暗教会的邀请!你们是为金钱而来? 不,你们自己吃不上饭也要挨家挨户送教团补助!可偏偏这样也不行,像利莫·季米这种人,他不为权不为利更不怕死,但他也不是为了教徒而来,他是为史书一笔浓墨重彩!他为的是名!” 利莫的脸沉下来了,他的头也不再高昂。那些本来就低着头的主教们噤若寒蝉,更加不敢有所动作。 加埃说的唾沫横飞,他的埃罗希语熟练到好像早就背过一般,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噔噔噔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强烈的情感迸发着: “可是谁会相信,一个小主教竟然敢想出、做出这种通天诡计!不说是青史留名,至少也是遗臭万年!现在,人们可以是众说纷纭,以后呢? 史书怎么评价教团的其他人?是助纣为虐,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另有苦衷,还是上位者找个替罪羊?若在十五年前,你敢这样,免不了剐孽台上,落下一刀!” 利莫·季米也是个通透人,这样一骂,他也想明白了长远的利害关系。冷汗不断流下,他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快要晕厥。 沃希德的牙齿与下巴都在跳舞,他连忙站起来扶住利莫,这位胖胖的和蔼的老人咽下好几口气才发出声音: “灵主息怒,利莫不是有坏心思,他是太急,为我们教团——” “那就给他喝些凉水,好好清醒清醒,你沃希德,不是暗地里讥讽我喜欢让别人喝凉水吗?”加埃盖诺打断了这位老人的话。 这是《灵主自传》里沃希德对灵主的评价,“喝凉水”三个字被这胖主教打上引号,加埃也不能凭借这字面含义猜测真正的意思。这可能是某种狠毒的酷刑,比如把冰水一桶一桶浇在人身上…… 果然,沃希德吓得差点平地摔跤:“啊?利莫已经一把年纪,他罪不至此啊。啊,不,灵主大人,我知道错了,请饶了我这一次,我嘴碎,我就是嘴上没把门的……我,我愿意忏悔赎罪。” 纳塔丽觉得,灵主也许是在气头上才会这么说,于是叫这两个家伙马上退下,不要触霉头,至于“喝凉水”的惩罚,也就糊弄过去了。 她说:“好了,送利莫回自己房间去。” 第六十八章 第二次灌礼(今日两更,为pinro加更) 这次敲打是有用的,利莫交代了自己所有的罪行(虽然他认为这是给教团做贡献)。在艾维若的劝说下,利莫把出血热的源头——第一批携带出血热病菌的老鼠交给灵主处置,还派手下放掉可怜的莫里·约尔德。 “你有没有想过怎么治疗这病?”加埃咬牙切齿地说。 利莫低声下气地说: “这……等您想办法啊。一个月前,乌鸦比利弗被艾维若在“囹圄”附近看到,他还试探出来监狱长帕西瓦尔有些异常。我就知道您要复活了。我,我一高兴,把出血热秘密地散播出去。想着是等您复活,您来研究对抗药剂,然后咱们教团不就是对民有恩,然后……” “然后什么?我研究不出来怎么办?你赶紧闭嘴,把出血热原始菌株放哪里了?给我一份,我看看怎么替你擦屁股才是正经!” “哎,我这次带来了,在这里。” 其实加埃要来也没用,他根本对这种东西一窍不通,但是他知道,有一个人准行—— 加埃盖诺趁着没人看见,溜回卧室。在卧室镜子前,捏起一把色彩艳丽的粉末,用海蓝石水浆点燃它,迷幻的烟雾与色彩悠然地扭动,充满诱惑的香味变成一个人形雾团形成在他眼前。 他轻声用埃罗希语呼唤一阵,那人形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 当她短短的头发和耳环们已经渐具雏形时,加埃有了些自信: “您好,蒂娅娜女士。” 那雾团像一阵龙卷风嗖嗖变换,成为一个高大女子的形象。 “什么,你!帕西……” “嘘!”加埃盖诺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边,他回身看看自己卧室的门,确定没人蹲着偷听后,他说: “亡骨传导,我成功了——呃,你是已经故去的灵魂体,所以能看到我灵魂的样子是不是?它是什么样的?” 蒂娅娜似乎也不完全是帕西认识的那个人,由亡者召唤术召唤来的她,只能做出简单的回应,除了她生前极其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情外,只要她知道,几乎有问必答。 “你……你有两个你,完全不一样,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两个你的长相都不是帕西瓦尔,也都不是你现在用的这张脸,你们都让我很陌生。如果不是我确信你的气质让我感到熟悉,你的灵魂们都穿帕西的监狱长衣服,带着他的应急徽章,我是绝不会回应你呼唤的。” “嗯……谢谢你,我确实是帕西,你知道的,我真的没有必要欺骗一个已经去世的人,那么,没有第三个灵魂吗?”加埃问道。 雾团动了动,好像是她想从那边向加埃这边探出身子:“也许没有,只是你们的背后有一片黑影,太远又太大,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第三个人。帕西,你遇到麻烦了吗?” 加埃小心地靠近她,很小声地说:“确实有点小麻烦,你能帮我给卢卡斯带个话吗?还有一只老鼠,我是说,也许你会愿意。这老鼠和这封信,关乎最近出现的出血热的源头,我想,卢卡斯教授能通过它找到解决办法。如果有能治疗这病的药剂配方,请务必给我一份。” 雾团蒂娅娜接过信纸和老鼠,她猛然晃动,老鼠在她手中吱吱叫着。 正在加埃担心她是不是要散掉,她说:“可以,我真没想到……我明白了……你小心。” 加埃已经听见敲门的声音,他立即熄灭烟雾送走亡灵信使。 是灰头发的纳塔丽:“灵……加埃啊,依旧在练习亡骨传导吗?有没有什么起色?” 加埃委屈而感伤地说;“我刚才尝试着呼唤我的父母。他们并没有回应我。我……” 纳塔丽从门口走进来,她温柔地笑笑:“没什么……只要多尝试,你肯定可以的。不过,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去世太久,灵魂已经消散或投生,所以,召唤不到才是正常的。” 她从背后拍拍他,给他戴上一条手织围巾。 自从“灵主”表现出越发的威严,纳塔丽基本都选择加埃出现的时候与他讲话,她尽管十分尊重那神,却依然感到恐惧。 加埃转过身看着她,顺便把围巾裹得舒服一点,他问:“今天要进行第二次灌礼,是不是?之后祂就完全能醒过来了。” “嗯——嗯。”她的脸色不是很精神,好像刚刚哭过。 “我也可以从他身上分离,是不是?” 她有点躲着这个问题,略微向后仰头:“嗯……你别怕。” 加埃不着痕迹咂咂嘴,他一点都不恐惧,相反,还十分期待。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这场表演的主角,是自己。 他换上一身上衣左白右黑,下摆为纯灰色的拖地长袍。即使不断抗拒,用几种身份各种暗示之后,主教与他们手下的神父依旧给加埃准备了一件极其奢华的、能明确表示他教宗伟大地位的长袍。一整块纯净海蓝宝石雕刻成的冠冕戴在他头顶,据说这是为与新光暗教皇分庭抗礼而精心准备的设计。 到底第二次灌礼要做什么?加埃不敢从衣物华贵水平上判断这次灌礼是否不需要大幅度打斗或者深入险地。毕竟这群坍缩教徒在本质上都是同一个疯样,什么怪情况出现也不为过。 “杀手哥,准备好,我估计他们会把‘他们以为是加埃’的意识给弄晕,然后才是‘他们以为是灵主’的人——也就是我上场。” “妥!” 他走出门,看看四周热烈的目光。 “我想说……” duang!一记闷棍敲在他后脑。果然,这些人下手毫不留情。 穿着一身华服的、可能会成为未来教皇的先生倒下了。 但几乎是同时,这位先生又像一个弹簧一样,直直地站起来。“嗯……走。”加埃迅速切换表演技巧,威严地说,刚才被敲晕的是可怜的杀手先生,他们两个人的切换已经比秩序纪元的某品牌巧克力丝滑多了。 纳塔丽有点害怕:“请……请您,请您躺到这个盒子里。我们会在第二次灌礼中灼烧您的意志,使您脑海中的抽象的、无形的杂念显露出具象的、实际的形状,如果有除您之外的灵魂还在这具躯壳,我们就能发现并铲除他们。” “不必讲了,我都知道。”加埃故意等她的话快说完的时候来了这么一句,显得自己确实就是灵主。 纳塔丽怯懦地退下。 这是一个头部很大的盒子,而脚部很窄,是一个倒三角形,感觉躺进去的人体或怪物身体不应该是加埃现在的形状,他躺进去。 这群邪教徒缓缓地把盖子滑进来,盖上。挺不错,还是个滑盖棺材。加埃屏住呼吸,放慢呼吸速度,万一因为这盒子做的太优秀,不透气,自己被憋死,简直是这个邪教历史上最大的笑话。 他们把这个盒子抬起来,加埃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微弱的颠簸与昏暗的光线盖住他的方向感。良久,他被放下。 呼呼的响声与噼噼啪啪的声音隔着这具棺材传到他耳畔。所以这一波,是火葬? 但他并未感觉到难耐的炙烤或者不能呼吸的烟尘气,相反,冷的刺骨的触感隔着薄薄一层木棺正在冰他的背,而且,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但是他又明白那是火啊,是烧着的火——加埃忽然想起《宝鉴之祸》里面的描述。 “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虚无让他害怕到拼尽全力紧闭双眼并伸出手遮挡强烈的阳光。他的身体被曝晒在无尽的寒冰里,炙烤让他焦灼到用尽一切收紧身体不敢流泪,泪水离开眼眶之后,就会沿着他的脸变成冰渣,一路慢慢滑下,烤焦他的皮肤。” 那就是相同的东西,与那寒冷的火相同的、来自深渊最下的某种……这就是灌礼,第二次灌礼? 用来自海底、伸手不见五指深处的寒冷火焰,灼烧我?火焰真的冷的刺骨,但是烧灼效果却与寻常热火焰一模一样。加埃感觉到烟气正在钻入他的鼻腔,堵塞他的咽喉。 加埃突然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那位声音沙哑的主教,那常年以斗篷和面具掩饰自己的兰姆西,也许就是在第二次灌礼中被这火焰烧的。可以更加恶意一些地猜测,也许,是兰姆西躺进去的棺材质量不行,棺木没有保护好他的肉体…… 真惨哪,我不会也要被熏哑了…… 加埃的体温迅速下跌,很快超过了他能够正常思考的温度线,他反而奇异地感觉到温暖,有些困倦。然而最痛苦的是,他很清楚自己正在走向死亡,而刚才“自己”名义上已经被敲晕,现在是“灵主”操控身体怎么会试图反抗?他肯定会配合自己信徒的行动啊。 加埃竭力控制猛烈的想拍棺材板和逃出去的冲动。 “嘿,冷的扛不住就躲着。”杀手先生把他拽进小黑屋,“不必非得替咱灵主大哥守着他那具身体。” 第六十九章 李代桃僵(为读者pinro加更!) 揭开棺盖的那一刻,纳塔丽几乎吓得坐到地上。如果说,利莫和其他主教之前只是存有些许怀疑的话,现在,他们是警铃大作。棺材里的人静静躺着,两个脑袋从加埃的正常脑袋两边各长一个,三头的家伙躺在这里。 “这是什么?”她说,“可怜的加埃还活着吗?”似乎是看见其他同僚不满的目光,她赶紧补上一句:“灵主怎么了?” 左边那一个头与灵主那张神性十足的脸长得不太一样,但总体是人类形状。中间还是土土给加埃做的灵主的脸,金发蓝眼,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右边是一张让人看见一次就不想见第二次的触手堆,可以说,那一幅音容笑貌也是比较的人憎狗嫌。 “怎么办?”娜塔莉问:“不是应该只剩下灵主吗,其他两位都是什么?肯定有一个是加埃,还有一个是?” 艾维若拍她一下:“先别急,我们一起看看。” 他们都把目光投进冒冷气的冻干棺材,焦糊的味道从那三头身体上传来。 利莫抽出刀,断然说:“我觉得这个触手怪是个邪恶的怪物,也许应该尝试除掉他,中间那个很有可能是灵主,左边这张陌生的人脸是幼稚愚蠢的加埃,这也许是他本来的样子。” 艾维若头很痛:“其实,加埃也不长左边这个样子,我们从他上次假死之前就见过他,他那时候是一个监狱长,长的很阴狠,走到街上没人敢近前。” “啊?”利莫的脑袋也不够用了。 兰姆西严肃地用放大镜观察这三个头:“被渊狱炙烤的过程,是一个审视灵魂的过程,现在这三个家伙,他们的灵魂被具象出来。以我来看,也许中间的脑袋还是原来那个懵懵懂懂的加埃,只不过,塑元土贴在他脸上,他暂时还是灵主的样子。 左边的我不敢说,但我担心,右边这个已经失去人形的,是我们的灵主,这是他在镜面天国里对实际世界的投影,只是,投影是以一种人类勉强能理解的形态存在的。。” 瘦高的利莫一拳打在兰姆西肩膀,这个身量不壮的戴着面具的矮小主教被打了一个趔趄。利莫的口水几乎喷在兰姆西头顶:“你这是妖言惑众!灵主不可能失去理智,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意志交给邪神!” 但被打的面具主教小兰不是个好拿捏的——你利莫是一心为教的好角色,我兰姆西就活该受你这份窝囊气?兰姆西念神谕咒法很有一套,他根本不用出声,只是嘴皮子稍微动动,利莫就倒挂金钩悬在半空。 利莫还挥着拳头想打他。兰姆西更加灵活,像幽灵一般闪到艾维若身后,反手从艾维若背的挎包里拿出一瓶药水,他要直接泼在利莫脸上,但是老艾维若却不想因为这两个刺头耽误时间,赶忙阻止那药瓶抛出的轨迹: “别闹了都,分辨谁是灵主最重要,听见没有?给我安静,安静!” 他拿出一瓶喷雾,里面装的河谷鹦鹉洗脚水,他猛然向这两人喷了好几下,两个差点真闹出事来的主教都被迫中招,暂时肌肉酸痛,不能再互相殴打。 可是有个大问题,即使不提各自带领的教徒是否忠诚,就凭两位主教刚才的分析,也是得在场的人好好思考,谨慎选边站队的。不可能你要噶掉触手怪,我却把触手怪好生保护起来。 这时,中间的加埃脑袋睁开了烟,他说了很标准的埃罗希语:“列位!” 那触手怪也醒来在人前现眼,但它发出的,只是含混不清的一些音节。它蠕动着,想吃掉其他脑袋。它的灰白色唾液不断淋到中间正在用埃罗希语讲话的脑袋上。中间这个脑袋略微地躲避着,但是他也不怕触手,只是不耐烦。右边那个脑袋还没有醒来。 利莫不敢打兰姆西,于是把自己的老拳挥这触手怪一脸,打的它缩回触手,利莫觉得,自己这是在保护灵主。 艾维若抓住他的胳膊,他警告地说:“够了,你这家伙,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怎么办?”纳塔丽问,“我们必须做出一些选择。” 一直站着充当老好人的沃希德勇敢站出来:“其实我觉得,应该重新用那火烤一次,说不定,这三个都是灵主,他已经做到与颠覆合二为一,颠覆是两个头,加上灵主自己不是刚刚好?” 于是大家争论不休,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结果。 埃罗希语的头还在讲话,触手脑袋呜噜呜噜,另一个没醒过来的一句也不说。 中间的脑袋十分生气,但无论怎么生气,他还是非常镇定地造出工整优美的句子: “要复吾派百代前之荣光,就必要激发坍缩之赫赫高尚。如今一化为三,有真有假,吾不惧一死。只怕不能驱狐犬蠹小于高座,不能灭蛇虫鼠蚁于庙堂,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不能扶大厦于将倾,寥寥几笔,史书不能评我,汲汲祈祷,公道自在人心!” 这一番话不得了。 本来犹豫不决的诸位教徒,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开始骚动。他们纷纷做出表态。经过初步统计,有一半投给中间这个会讲埃罗希语的脑袋,另一半人紧跟元老兰姆西,认为奇怪触手才是灵主,两方人数基本持平。 艾维若纠结地站在这——他是最关键性的一票,他不仅代表自己,也直接掌握着自己这一派系的话语权。 中间的脑袋看明白当下这事态,给他狠狠下了一剂猛药:“艾公,莫要彷徨,就是一刀斩下,又能如何。十五年前,我叫那歹毒光暗教皇炸成飞灰,如今还不是归来寻你们?不要散了教派的人心!” 艾维若听着,老泪纵横:“灵主……我……中间这个是灵主!” 兰姆西不敢置信地看着中间这个脑袋——要么是中间这个邪神太过高明,要么就是灵主在虚世界受到太多限制,否则,怎么会这么荒谬?连并不愚蠢的艾维若也被骗了?? 与当年人微言轻,不能得见灵主真颜、只看过画像的的艾维若不同,兰姆西从很久之前就是大主教,是在15年前真的见过灵主的,也随灵主一同战斗过,老话讲,就是“我随灵主入关的时候,那这辈子的活都干完了,你们抬资历跟我摆谱,合适吗?” 我为颠覆流过血,我给灵主拼过命,这样的交情是否深刻自然不必怀疑。兰姆西莫名地感觉到,触手脑袋才更熟悉和亲切——这种亲切不亚于十几年前的那种他随灵主南征北战的感觉。其他人又有几个知道呢? 不过,不能忽视艾维若的意见。是艾维若把加埃找回来的,加埃是被乌鸦比利弗和土土共同承认的主人,所以,加埃的躯壳里至少有灵主一部分灵魂。艾维若的功劳自然不必说。 相反,兰姆西自己虽然一直忠于灵主,但是在此前的多次行动中都选择蛰伏,教团里人心笼到艾维若身上,兰姆西也没办法。 于是,他想了想利害关系,只能静静立在这里,不再说话。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可不只是谁有功谁无功的问题。即便只有一票之差,也能让中间这脑袋获胜,更何况,艾维若的手下们都已跟风选好?那么简单推理一下,就是刚才利莫说的那样——触手怪是个坏家伙,必须清理掉。 至于还没醒过来这个,最弱小,一定是加埃,那就没什么疑问了。 触手脑袋并不知道自己被宣判了死刑,它又张开触手舔砥中间的头,它的口水和粘液把棺材里弄的乱七八糟。 利莫是个手快的,怕艾维若反悔,一个箭步冲上去,也不顾粘液。直接用自己的刀砍下那触手脑袋。不想它再恶心中间这个灵主的心情。兰姆西这次没有阻止利莫,他也只能尽量告诉自己,谁才是正确的选择: 有一个十分可悲的事实摆在这,这个触手脑袋完全不能自理,也不能与大家交流。众人即将面对衣冠教团与新光暗之间的攻击,比起阿巴阿巴的不知名语言,坍缩教派更需要像中间这位靠谱的先生,不管他是不是坏的——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 正在兰姆西犹豫的时候,利莫把疑似加埃的弱小头颅也砍下来,他到现在也没有睁眼。血水从他的眼缝、耳朵、鼻孔里不断流淌出。 纳塔丽捂着脸跑出去——她昨天就知道这灌礼仪式到底要做什么。无非是把所有灵魂具象化,找出哪一个是灵主,清理其他的,保证灵主自己享有这个身体。但实际旁观的时候,她却感觉那几刀不是砍在加埃脖子,是砍在她的意志上。 她没有教职,不能投票。然而,除了艾维若与兰姆西有过不忍之外,其他人都下定决心清除加埃。教团并不需要没心眼的好孩子,教团需要的,是一个强势的,能够从其他教派嘴边抢肉的可怕领袖。 可是,从纳塔丽加入坍缩开始,她就一直希望能够跟随灵主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不会有人像她一样,因两个巴里尔就被卖掉被烧死的世界。那时,她和她崇拜的人,都从没有放弃这一信念。 现在却让她看到,因为灵主,一个无辜的人死去了。她感到自己信仰的完全崩塌,甚至只想从这个吃人的地方跑掉,然后投湖自尽。 第七十章 两位加埃的剥离 加埃当然没事。笑话,我用了这么久的躯体,轻而易举被你个海底章鱼烧抢走,那还得了? 两位加埃先是商量好一个比较粗糙的临时计划。(指刚才在棺材里,都跑到小黑屋里来盘算),由杀手先生在这场荒诞愚昧的灌礼结束之前,出来露个脸,让躯体在具象灵魂时以为这也是一个独立的灵魂。 但露完脸,他立刻闪退,回到小黑屋,因此造就那个不会说话的脑袋——他根本不是一个完整展现的灵魂。 加埃正主则负责默默在小黑屋准备埃罗希语的选段——怎么证明自己是灵主,怎么证明其他的是怪物邪神和废物加埃。这是一门学问。从他开始背诵《灵主自传》那天,他就把大部分语录都翻译成埃罗希语死记硬背下来。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真作假来假亦真”的场合。 如果灵主真的很强,强到既能应付跟黑神暧昧互看,又能应付这边的乱子,那我认栽,可是,有机会活下来,我就不能摆烂啊。 不过,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两位加埃谁也不想一直当这个灵主——就好比不管是谁都不想成为某个,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每天批几百份不同奏折、见几十个不同大臣、还面对自己爹留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党同伐异大环境的、不近女色的苦命皇帝一样。 这位皇帝在湿润纪元初的一个君主制国家小有名气,是为数不多的好皇帝。 比起这位挤在用自己父亲和儿子年号命名的盛世中的皇帝,谁会不更希望当爱德华六世这样的昏君呢?(注1) 那谁都不愿意受苦,怎么办嘛? 杀手哥很早之前就有考虑到这个问题,那天加埃看完他的自述信,并且同意相信他之后,两位加埃就完全达成一致,不断完善这些计划,包括但不限于在各个科目上拼命学习、你学文科我学理科、共同冒充灵主、想办法逃跑等方面。 这天,加埃对教徒们说: “衣冠教团只不过是跳梁小丑,他们难道不懂,我们坍缩教团最擅长的就是金蝉脱壳、死里逃生?我们一定可以渡过难关!” 兰姆西不是那种故意挑拨离间的小人,既然大家最后决定中间这位是真灵主,那他就一心一意的参与和执行对方的想法,他是真君子。 这位始终戴着绿面具的主教说: “灵主,我们即将去深海,进行第三次灌礼,也许您在此时不宜妄动。艾维若之前告诉我,他打算这几天就请您在圣塞勒涅城露个面,引衣冠教团和劳埃出来。不管劳埃有没有投敌,只要它敢出现在您面前,您就一定能握住那只鸟的喉咙,这是个阳谋。咱们到时候,一起出发去海边。” 加埃此时反应速度已经登峰造极,他立刻装作十分欣赏和欣慰,拍拍自己的这位下属:“兰姆西,虽然你刚才说了些忤逆的浑话,但我心里明白,你是最忠诚的那一个,你说得对,我也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笑死,他根本不知道还要有第三次灌礼,如果接下来要真的面对颠覆的黑神,谁也不能应付。 于是,加埃想了想,说: “我也知道有第三次灌礼,但我不打算自己去露脸。我们可以尝试用粘土做一副与我目前一模一样的身体,假装这就是我,然后我将操控他离开这里,到衣冠教团面前转转,只要我们运作得当,不管是光暗抓住他,还是衣冠教团抓住他,都可以给他们放一个烟雾弹,暂时迷惑他们。这样就可以趁乱送真正的我去海边了。” 兰姆西不疑有他,反而觉得自己的主十分高明:“哦,哦,我明白了!您说的法子很妙,我们应该试试,您要亲自来做,还是?” 两位加埃的药剂学水平都没有这么高,他们预备好一个不错的人选—— “让艾维若来。” 似乎是怕兰姆西觉得自己被冷落,加埃又说:“你也一起,做的越像,越精致就越好,最好与常人无异,能够正常生活。” 两位加埃之前一直在回避“到底谁先跑”这个问题,但其实加埃正主早就做了决定,这个偶人是为杀手先生准备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自己逃出去的希望很渺茫了。 他只是等待那偶人成型,他们默契地没有讨论这个问题。 果然,艾兰两人不负所托,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做出了一具精致的偶人身体。加埃闻讯赶来,就看见“自己”正沉睡在一具木棺中,他点点头。 “嗯……做的很不错,连我乍一看也是分不清楚的——把原料与配方过程让我看一眼。” 艾维若奇怪地看看灵主,正要开口问,加埃说:“我必须知道这具身体用料的特殊性,如果稍微接触到什么东西引发药物冲突,导致操作不稳定,怎么能骗过衣冠教团?” 兰姆西点点头,把用料单递给加埃,杀手先生立刻从最后一步开始往前背,加埃则从前往后看。准备回去趁没人的时候,重新写一份。 艾维若认真回忆说:“没有什么禁忌,就是我在偶人的喉咙那里,为了确保材料弹性,让他能说话,用了沙地火蜥蜴的一点爪部角质层,您少给偶人用热水刷牙,可能粘土会被热水融化。” 兰姆西挺严肃地想了想:“我在眼睛角膜周围,添加过地底盲蛇的附足骨头,这种蛇一生只能看见一次光亮,您得注意,少直视强光。” 又是脚趾甲!说的好听,爪部角质层,不是指甲就是死皮,还放在喉咙这里。我以后怎么喝水…… 最过分的是,盲蛇,你是一条蛇,你怎么也有脚!附足也是脚啊。 加埃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跟动物的洗脚水脱不开关系了。 “好,让我试试。”他没有把自己的无语表现出来,同时在心里提醒063:“杀手哥,准备,那具身体马上就是你的了,一会配合我表演。” “什么,你是说……?” “没错,兄弟,你本来就是从别的平行线跑来的,我不会让你跟我一块在这受苦。” “喂,认真吗?你也没跟我说这事……就你,你能应付得了当一个邪教头头?你敢杀人吗?” “快准备好,他们要起疑心了。” 加埃已经上过兰姆西的课,就是那节名字特别长的《你的神谕,我的心声:攻破人类生命的无知壁垒》,作为兰大主教亲口夸奖的优秀学生,加埃很能背神谕咒语,也很会使用。 他无声地默念着,这是一段并不容易背下来的神谕咒语。以埃罗希语颂念才能生效。那结尾是: “……长路颓靡,阔水涨腻,土兴于地,水兴于隙,彼拟吾身,吾塑吾魂。” 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把自己的灵魂抽出一部分给人偶,而是把063抽出来,让他像一阵清风,扑到偶人身上。 但是,这段咒语忽然让他感到很熟悉,像是在那里听过类似的,对了。 “神诫莫拟吾形,人塑神身吾魂。信神即信偶,信偶即信我。” 这是在赤茶碧韵醒来之前的,土土给我看的幻觉!这是灵主所造的句子,就是一个短句,不是长篇段落,但是很管用。 灵主当时,正在把无数个他的意识碎片放在不同的偶人身上,他喜欢看别人跪拜他。但实际上,是他自己的一部分跪拜自己。 加埃心里哑然失笑:当然,人家是货真价实的灵主,自己造句怎么了?人家还写书呢,你加埃盖诺是个什么东西,敢跟灵主叫板。 听“灵主”叽里呱啦背诵了一大长段,兰姆西有点疑惑。 加埃通过微表情看出来他疑惑在哪,立刻解释道:“我知道,我从前直接一句话解决问题,‘信神即信偶,信偶即信我’是很好用,可是现在时代变了,不能还像当年一样,动辄抹去许多人的意识。” 他来回走几步,才说: “毕竟,不虔诚的信仰,即使用生命威胁也不会让它变得更虔诚。而虔诚的那些,则恰恰相反。” 兰姆西听完十分感动,立刻向他鞠一躬,好像是灵主的王霸之气和若谷虚怀让他为之倾倒。(加埃这才终于找到了一丝丝某点男主角的感觉。) 这时063已经准备完毕,他十分担心加埃从今往后的遭遇。怪异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他踢踢腿,晃晃手,抚摸着无比接近真实的肌肤触感,他想到自己还不能暴露本性,就没有立刻掐住两位含笑旁观的主教。 艾维若拍了一个小小的马屁:“不愧是灵主,您操纵偶人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这是您本人,自己和偶人似乎连脑子里想什么都不一样,简直是两个人一般。” “不必如此。”加埃尴尬地笑了,这个马屁还真是介于很礼貌和不礼貌之间,很不礼貌啊。 063不是一个老实的,他猖狂地拍拍艾维若:“你这老头,净说些有意思的。从今天开始,就得是两个人了,要不然我们怎么施这欲盖弥彰的妙计?” 兰姆西一想到,这话可能才是灵主内心的真实想法,就捧腹大笑。 而063冷冷地笑着,既然加埃给了他一个生的机会,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也要想办法给加埃争取一个。 他的思绪迅速运转起来。 注: 1这是清代的雍正皇帝。其父康熙英明一世,千古一帝,文成武功,庙号圣祖,江山稳固六十一年。(然晚年柔和治国,吏治浑浊,又有外族虎视眈眈,而军费不足。) 雍正继位,已四十有余,严厉治国,除贪官,清吏治,定边陲,庙号世宗。在位虽短,功绩不菲。 雍正其子,乾隆皇帝。从父亲手中接过王朝,在位一甲子,祖孙共勉,保大清三代盛世。(然晚年好大喜功,大兴土木,六下江南,腐败重起。他庙号高宗,这一般是一个王朝由盛转衰时期评的庙号。) 后来诸位知道了,这三代长达134年,叫康乾盛世,祖孙两人唯独没把中间的雍正放进去。 第七十一章 瞒天过海计划 【瞒天过海计划】 【计划目标:安全护送灵主出圣塞勒涅城。】 【执行路线:自圣塞勒涅出发,分南北两线抵达……(然后是利莫潦草的字迹)】 【预计加埃被抓时间,明日上午。】 【执行人员:……(然后是利莫潦草到认不出来有几个人名的字迹)】 在加埃的安排下,杀手先生近日时常穿着那身偶人皮套下山,在远近留下自己的踪迹。昨天甚至直接大摇大摆进入圣塞勒涅城区周围,引发骚乱, 但是他的反跟踪、反侦察能力是如此强悍,任是另外两边都布下天罗地网,也没抓住他。他们怎么能相信,灵主这样猖狂,竟然敢活过来,还公然顶着自己的真容来城区? 一开始谁也不信。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自己错过了什么,真是追悔莫及。 这几乎是一场遛狗式的表演赛——主人被欢脱咆哮的大狗牵着手腕走。狗去哪,他们追到哪,永远也拦不住,永远也叫不停。 最绝的是,063临出城,还故意留下坍缩教团的踪迹——这是一个给坍缩教团准备的小恶作剧。 “先生,您好,我需要一斤瘦羊腿肉,一斤肥羊腿肉,请细细切成肉沫,我妻子今晚准备做羊汤。”此刻顶着灵主那张脸的063说。 这个售卖羊腿肉的店主是年轻小伙,哪里熟悉灵主与他的党羽抛洒热血的年代?他没有及时认出来,还只当是一般客人。 “好,我这就给您切。”他应了一声。 但是杀手先生笑笑:“哦,温存的绅士,你切的太慢了,我还有许多事情。我先回去,等你切完,就送到这个地方。” 他递给那摊主一张字条。上面写的地址正是纳塔丽去买咸菜的那位老婆婆的家。如果光暗之间稍有机警,应该是能发现的。希望他们不要太没用。毕竟老婆婆就住在坍缩教团驻地的山下,也许这能给坍缩教团制造一点麻烦。 字条刚刚递到对方手里,063立刻付钱走人。他左拐右拐,挤进一家小酒馆,溜出后门,消失不见。 “都办妥了?”顶着灵主脸的加埃问自己的搭档。 “当然。”跟他长的一模一样的063说,他标志性的笑容就在艾维若眼前晃。 “行,回去。” 艾维若也想好好笑一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笑过了。雀跃的感觉在他心里鼓胀出一个大大的气泡。他像刚用河谷鹦鹉洗脚水洗过头一样,爽快至极。 他不住地在心里赞叹,灵主实在是妙计连环,能这样完美地扮演自己和偶人的角色。在偶人出去招摇的时候,灵主该做什么做什么,完全不像在费心操纵另一边的样子。这是什么?这就是我坍缩教派即将变成颠覆教会正统的希望! 但其实,在两位加埃的内心深处,他们是不理解坍缩教团为什么不是邪教的,他们也不懂教会、教派、宗教之间有什么联系。他们看着老头那感动的样子,反而很难共情。 在新旧政权交替,末日君主爱德华六世受到一点小伤害(被断头台伺候)之后,颠覆之镜解体成衣冠、坍缩、光暗三个部分,从前的盛况早已不再。坍缩教团目前是一个教派,它还不是一个像教会那样完善的机构,而是信徒们由于某种宗教品质所组成的共同体。 比如,坍缩的信徒们,他们共同在“节俭”的教义之上,提倡“苦修”,而反对任何稍微的“享受”。或者在颠覆原本的“二元争论对立”的基础上,提倡“辩证思考”,而反对把“物理上消灭对手”当做“结束争论”的一种形式。 凡是教派,其中的所有成员都要通过某些特征,证明自己是被神召令,接受救赎的——也就是说,这个由被眷顾者组成的团体,会排斥不信者、异教派人士与受惩罚者。反过来,坍缩教团之所以不认为现在的“新光暗之间”是教会而是教派,就是由于他们对黑神信徒的排外性。 坍缩教团自己也不是教会,是因为他们不能容忍衣冠教团的某些原教旨,也具有排外性。不能完整做到一个教会应该做到的义务。可见没有胸襟,就做不成大事。 只有很少一部分这样的共同体,能够不断完善自己,从而演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教会。 教会将完整实现本教所有正统,有自己具体的建筑、机构、神职人员、明确职责。他们不仅需要接纳被拯救或信本神的人,也需要提供给尚未信教的人一些指引。更重要的是,教会必须积极拯救被惩罚者和违背本教教旨的家伙,让他们从良。 成为正统教会的好处不仅仅在于名声好听,也在于与政府进行合作、获得拨款和神职特权。甚至,神的使者将会凌驾于王权之上,在高高的殿堂中,走到人类之王身边,令他低下高傲的头颅,庄严地为他加冕。 对于艾维若和大部分坍缩教团、衣冠教团的人来说。他们真的不愿意与现在的新光暗合作。 说句不好听的,人家继承了之前颠覆正统“旧光暗”的衣钵,是老颠覆正“白”旗的大爷,人家的苦和累在跟着埃罗希神入关的时候就都吃过了,咱是什么呢?(注1) 自从爱德华六世围剿行动以来,谁都不喜欢我们黑白双神的信徒,仿佛只要你不纯纯是埃罗希神的代行者,你就肯定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就是个邪神的子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归类方法也很颠覆之镜,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嘛。 但是,有你们这么讲话的吗?随便一分类,就分出好人坏人?这是一刀切!坍缩教徒与衣冠教徒都因为不止信白神,也信黑神而遭到攻击。(坍缩甚至还加了一个灵主在自己信仰体系里。) 现在,灵主终于要回来了!他要完成他第三次灌礼,要拿回他最后的力量,要重获跟那劳什子新光暗教皇一样的地位,要振颠覆一教的颓气,要成为双神在人间的化身! 十五年没掉过眼泪的艾维若,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又突然想哈哈大笑。 加埃不知道这老头为什么看着自己,还一会哭一会笑,他急忙叫063到自己房间里,让他立刻讲述明天的逃跑路线。 063把门关好,坐在桌子边上拿出笔,蘸上墨水开始画线。 他疾疾地勾勒出一个大概的形状,勾勒出主要街道、重点建筑标记物,大约的敌人巡逻位置,然后压低声音:“你原本跟他们商量的计划是,因为咱这座教堂在圣塞勒涅西边,想要绕开圣塞勒涅向东去,是不可能的。所以你通过南门往东走,我通过圣塞勒涅的北门往东走,两路同时进行,以迷惑敌人。我会在你刚刚出门时跑掉,被抓住,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发现是假的,从而被放出来。” 但是063忽然笑了:“不过,你还真的想舍身取义,就让我自己离开?” 他叹了一口气,用羽毛笔指着加埃: “坍缩教团这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坐实我就是灵主,他们还会佯装劫狱,这样才能把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才能保证,你那边能浑水摸鱼,安全地抵达监牢海。你就完全陷入他们的大本营了。而我,我又不会表演成你那个良善的样子,肯定是要在监狱里闹些乱子,你觉得我轻易能活下来?” “可是,那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能从你和偶人身上穿梭对不对?” “当然。” “那你进监狱,我跟着去监牢海。” “怎么可能……这不就是一个一换一的计划?” “当然不是,我们有另一个办法……” (注:入关的梗来自满清女真人入关,清理闯王李自成旧部与打败南明小朝廷一事。 八旗八旗最初源于满洲人的狩猎组织,是清代旗人的社会生活军事组织形式,也是清代的根本制度。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努尔哈赤整顿编制,初置黄、白、红、蓝4色旗,编成四旗。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增设镶黄、镶白、镶红、镶蓝4旗。八旗制度,丁壮战时皆兵,平时皆民,使其军队具有极强的战斗力。 所以有一个梗是:“我祖宗跟着努尔哈赤入关的时候,把几辈子的苦都吃尽了,现在想让我干活?八旗大爷不知道什么是干活!”之后可能会经常使用它,笑。 另外,在本章中的教派与教会区别并非作品设定,而是参照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中对近代基督教各教派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写成的教派与教会定义。为了防止学术语言带来阅读困难,特意用浅显易懂的方式举例解释。) 祝大家阅读快乐! 第七十二章 灵主是偶人,偶人是灵主。(有两更 灵主今早似乎十分高兴,他的笑容时不时表现出来,但是他似乎也很担心被别人误会,因此时常掩饰这种笑容。 他穿的很厚,一层一层的,最外边是一件郑重的礼服。自从承认自己的身份之后,他就一直穿着各种深色衣服,尤其深色长袍。显得自己很是简朴。在同时见所有主教时,他就穿着一半黑一半白的正式服装。 这位先生绷住自己脸上想笑的肌肉。若无其事地走上马车,他回身看看远处的另一位“偶人灵主”,那边的家伙是笑的真开心,那家伙的车通过北门往东出发。很正常,那边是“偶人”嘛。偶人从北门走,灵主走南门,这是对的。 纳塔丽耸耸肩,为自己的疑虑感到可笑,无论如何,彬彬有礼、单纯可爱的加埃盖诺已经死掉,没有任何复活的可能。灵主近来表现出越发的冷漠、强大和不近人情。她并不想跟在他身边,她总是吓得做噩梦。 因为坍缩教团要让另外两方完全相信去北门的偶人是灵主,好手都在那边守着。看到艾维若、兰姆西、利莫、沃希德四个人都在那里,而只有纳塔丽自己与伊瑞恩女士在这边,无论是谁都会立刻明白,守卫森严的那个才是真灵主的,正常正常。一会,艾维若就会“不小心”让偶人被光暗之间的走狗们看见。然后装作不敌,再让偶人被他们捉住。 纳塔丽想想这些计划流程,也不知道到底哪里让她觉得不对,她惴惴不安地坐进马车。 灵主安静地端坐,两只手像小猫一样揣好,若有若无地翘着嘴角。纳塔丽叹息一声,坐在他旁边,但是令人害怕的气势不断压迫她的神经。她不由得往旁边挪移一点。 灵主没有讲话,纳塔丽也没有讲话,她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觉得自己会因为一会发出呼吸的声音被灵主抬手捏死,一会又怕因为眨眼频率太高被削碎。 空气继续安静着。 纳塔丽并不知道,她以为是真灵主的身边这位先生,不仅不是灵主,甚至都不是加埃,而是想救加埃一命的063。 063真的很想讲一句话来缓和这种气氛,但是,他是来扮演灵主的,不能发出不合身份的声音,更不能做出多余的动作。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等加埃在那边假装成偶人被艾维若放水一样放走之后(这个动作在艾维若那边经过城门的前后完成),063就在这边穿梭回加埃脑海里的小黑屋。然后这两个一起趁乱逃跑。 这两个人可坚决不会傻乎乎真被关进监狱。用063的话说:“我们必须趁乱跑掉,坚决不能再被另一股势力关起来!” 063冷静自持,然而另一边的加埃就惨了,他必须时刻假装自己是个奇怪的偶人——包括但不限于在兰姆西面前偶尔表现出关节的不流畅,在艾维若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反应迟钝,在利莫面前表现出肆无忌惮的微笑。 “别慌,主教们,我们一会肯定可以骗过这些傻瓜!”加埃假装用无所谓的口气说。 为了方便混入人群逃跑,这三位主教今天都有些不快地换上浅色绣珍珠的衣服,他们不喜欢这种样子,好像他们自己跟腐朽的光暗之间成为了狼狈为奸的同伙。 利莫是唯一一个还没那么紧张的,他转过来,看看这具精美的与常人无异的“偶人”,然后毕恭毕敬地说:“主,先休息一会,在我们这些完全忠诚的信徒面前,您不必表演什么。” 加埃装腔作势地回复道:“利莫先生,我可不是灵主,您不要这样,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偶人而已。” 另外两位主教笑笑,表示应和,没有人觉得有任何异常。 马车向前走,车轮偶尔出现一些颠簸,只有加埃还在着力于表现自己是偶人的特征。时间迅速溜走,很快,一行人来到光暗之间的哨卡。 城门处,灵主那张蓝眼睛的帅脸,也就是加埃正在用的这个,正在通缉令上,如此一张,老远就能看见。 来自阿诺彻瑟皇室的士兵拦住他们: “什么人,出示一下有效出生证明、宗教证明。” 艾维若当然随手就把自己和其他主教的证明递过来。 “马车里坐的谁?”士兵把帘子揭开。 “就是……就是我们的庄园主人,他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一位端庄的绅士。”艾维若不慌不忙解释着。 但士兵可不会轻易放过这队人:“少废话,把他的证件也拿给我看!” 正主加埃扮演的偶人跟这几位主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出来。他们根本没有准备这东西。 加埃故意把自己的脸露出,确保那位士兵看的仔细。 “抱歉,我的证件昨日丢失,新的还没有办好,请问您能够通融一下呢?”说着,他就把一叠皮斯托递给对方。 这位士兵倒是很好糊弄,他身旁应急组的就很不容易骗过了,他先走过来行个礼,然后礼貌地说: “等等,先生,麻烦您从马车中出来,让我们看一看,最近城中正在严查,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好的。”加埃微笑着按按自己的指关节。 他刚一下来,就抬手砍向这家伙的后颈,削晕对方。哨卡一片大乱。应急组与光暗之间的人员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加埃也拿不准自己该怎么办,表现的太优秀,对方抓不住,表现的太辣鸡,免不了被看出是偷梁换柱的计。他叹了一口气。把之前艾维若准备的各种炸弹点的滋滋响,扔到头顶,满街都是。警报的声音正在渐渐变明显,无数应急组的成员用尽各种方法,向这里赶来。 艾维若象征性扔出一些炸弹,他装作不敌,便向城外跑,其他两位主教紧随其后,俨然如败家之犬。那光暗之间的也不是吃素人士,纷纷使出花样要阻拦这群人。 他们立刻列出阵势,变换组阵身法,举起法杖大呼。这些法杖都是极其光滑的可以反光的材质,令人晃眼。细细碎碎的光芒在街道上空飞来飞去。而他们大声念出来的话也是埃罗希语,因此加埃听得懂: “于夜见光,于昼见昏,不可明远近、不可分上下!” 就在城门口这一条街的天空,迅速失去光亮,被无形的血口吞噬,剧烈的狂风飞起,飞沙走石,风是墨色的,味道十分古怪,令人昏昏欲睡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加埃立刻就像掉进滚筒洗衣机一般,身体左摇右晃。他今天和昨天吃过的腌白菜都要倒灌而出。 兰姆西从袍子下边拿出一面镜子,那镜面幽幽放出光芒,他身旁的风猛然定住。他不疾不徐站稳。 加埃被风吹的张不开嘴,他在心里默默喊道:这种好东西,给我也来一个啊。 然而,就好像兰姆西听见了他的呼唤,那面镜子立刻飞到空中,划出一条盈盈的光芒,流星一般飞到了加埃怀里。剧烈的狂风与深邃的黑夜都不过是些纸老虎,没用上几秒,加埃就成功站稳。 但是兰姆西竟然立刻转身就走,艾维若与利莫也一样。加埃下意识想要跟上他们,然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要趁乱逃跑的,难不成还真的跟这帮邪教绑匪混出感情来了?他换了一个方向,拔腿就跑。 他还是太嫩了。 这面镜子几乎让他马上成为活靶子。其他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见光源简直不用思考就知道是谁。 “为什么追我?我嚓!镜子!”估摸着自己已经跑到了光暗教徒布置的异象边缘,加埃不假思索扔下镜子,让无边的暗夜吞噬自己的身影。他认准一个方向撒丫子就跑。要一边跑动一边维持黑夜景象的几位自然没有加埃跑的这样疯。 当然,应急组集结也需要时间,加埃来不及多想,向着自由的方向越跑越快。 很快,他溜到一片林子里,这里受黑夜异象影响较小,是接近黄昏的光线状态,对面几个人看不清加埃的具体样貌。也许他们是即将进城的商队?管他呢。 “先生,”加埃找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老人,“你这是做什么去?” 老人的口音带着一点田园的味道: “这是我小儿子结婚!我们几位从乡下农庄赶来的!” 加埃迅速扫视了一下他的补丁摞补丁的薄上衣: “您穿着这身去参加儿子婚礼?老先生,不合适,我跟你换一下怎么样?” “啊?”老人看看加埃这身新袍子,冷了一下,可能是没想到怎么会有这么慷慨且奇怪的绅士。 “那……那你……” “没事,我喜欢日行一善!”说着,加埃就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扒下来他的外衣和外裤。 “小伙子,你真是……” “不用客气!” 没等这位老人道谢完毕,加埃立刻把自己的黑白礼服往他身上一套,立刻穿好对方的衣服,转身离开。鹑衣百结的他冲出林子又跑了一段,在大路上竟然惊讶地发现一辆没人看守的马车! 这时,063的声音在加埃耳畔响起:“不要马车,直接骑马跑路!” 感谢颠覆!马车夫的主人可能刚刚出去,想在野地里解决一下憋不住的生理问题,真是天助我也!加埃没有多想,把自己兜里的钱全放在马车厢里,解开小马驹,将车厢留在原地。希望这可以让那位马车夫不要太难过。 他翻身上马,用尽一切抽这小马一下,它长嘶一声,撒着欢飞向地平线。 (今天有两更!两个大章!) 为投出17推荐票的读者fullkiss与投出6推荐票的读者?加更,马上来。 第七十三章 自由(为FullKiss与?加更!) 加埃失败了,他还是没有获得自由。 本来,063已经成功跑到了他的脑海里,好哥俩正在策马狂奔,谁能想到,在城外的路上,加埃还能遇见衣冠教团的人? 灰裙子就静静立在路中间,她的裙摆软软飞着。 “这位姐姐,您还想怎么样?”加埃不耐烦地说,他的小马驹也停下来,喷着响鼻。 “你不能走。” “凭什么?” “我知道你是加埃而不是灵主。他能想出来瞒天过海的法子,但他不会这样丢下教徒,轻易跑掉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 “只要塑土还在你脑子里一天,你就摆脱不了他,哪怕你已经用第二次灌礼的方法砍掉他的那个头也没有用。我的建议是,你必须先跟灵主真的分开才行,从任何意义上,你都要跟他分开,否则,你迟早要跟他,在你自己的脑子里打一架。我真不觉得你会赢。” “你……” “我在坍缩教团有眼线,懂?莫里·约尔德从坍缩教团被你放出来之后,他也交代说,认为你是他认识的人。” “劳埃呢?” “他在我们手里,总之,你先不能走,你自己解决不来灵主的事情!” “我不能走还能去哪?” “等在这,跟光暗之间的走!” “除非我疯了!你给我让开!”他不知道以自己的水平对上灰裙子有没有胜算。因此他没有主动出手。 但加埃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应该像某些不理智中二剧主角一样,在被追杀的时候,跟没必要理的家伙废话。 灰裙子突然变成裙摆上的一片羽毛,摇摇荡荡。消失不见。 “喂,你……”加埃有点疑惑,但是很快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的身体猛然遭到一记重击,重到他能听见自己脊椎断裂的声音。 在他背后,光暗之间的人猛扑过来,像按住一只仓皇的老鼠一般,携手按住他。为了防止加埃跑掉,他们无所不用其极,把一切能使出来的东西都往他身上招呼。 可恶,光暗之间不讲武德,偷袭我一个冒充灵主的小同志!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听见他们说:“这真的是灵主吗?好弱。这才打一下,就不行……” 麻了,你们偷袭就算了,还侮辱我的人格…… 在断脊攻势下,不止是加埃,强大如杀手先生也失去所有行动能力,一团不知道是臭袜子还是什么的布料塞进他的嘴巴,这团布料一定沾着迷药或者类似的东西。两位加埃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比烤猪还惨,被绑住手脚,固定在一根木柱上抬走。 无光的海底,加埃睁开眼,看看自己。一大片蠕动的、飘来飘去的触手正在自己身上。他想要动动手指,身后的翅膀却传来奇异的触感——他感觉到自己有四片翅膀!哪里来的四片翅膀?加埃认真地触摸自己的躯干——有两扇躯体连在他的一个脑袋上。 这里是……我是……我怎么变成了黑神?我为什么会从黑神的眼睛看这片海? 祂是…… 他不能进行充分思考,他现在也不确定自己的身份——杀手先生和加埃正主两人混合在一起。 原来他一直叫我杀手先生?这家伙真是的,我有名字,我也用的你的名字啊。 什么叫正主?这称呼很怪! 不,这里没有两个加埃,只有一个,我们是一样的,是只有我。 但是,为什么? “哗!”一大桶河谷鹦鹉洗脚水倒在加埃身上。 “醒醒!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 加埃正被绑在一个审讯椅上,他懵然抬头,看见一个穿着应急组服装的家伙,他带着面具,也看不出来长什么样子,只能大概猜测是青壮年男性。 “什么?我?我是加埃……加埃盖诺·安东尼·威尔……威尔科克斯,”加埃捋直舌头。 “为什么跟伪教混在一起?” “我……我是被他们捉走的啊,先生!我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太坏了,说我是什么劳什子灵主啊!救救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把我抓到了一个地方,救救我!” “你慢点说,抓到哪里?” 说实话,加埃也没有想到,063出去转悠几圈,按理说已经把坍缩教派的行踪(纸条上写着紧挨着坍缩教团的,山下老婆婆家的地址)透露给追捕的人,但是对方竟然没有对那个地址起疑心。 光暗之间这种完全不走心的侦查追踪意识,真是绝了。要不是有应急组配合他们,估计自己甚至不会被捉住。 加埃只好简单交代了自己这些天的遭遇,但是关于他已经接受了两次灌礼这件事,他并没有着急透露,他得留着一些谈判筹码。 这间审讯室墙上有一面镜子,估计是双面镜,明显是外边有人监视,加埃必须显得自己是正常人。 杀手先生还在犯懵,一点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真奇怪。 从刚才掉入深海之后看到的情况来猜测,灵主可能完全被颠覆之镜同化,成为颠覆之镜黑神的一部分,不知道祂对塑元土和弱小如蝼蚁的自己是不是感兴趣,希望祂暂时不要过来。又或者,灵主已经悄然夺走黑神之位,成为新的黑神。 加埃深呼吸一大口,竭力让自己乐观一点。 别慌,最糟的也不过就是个死,有什么可怕的?也许死了反而就能解脱了呢?管他呢! 他的心态产生了一些变化。 几个穿着浅粉色绣珍珠袍子的家伙走过来,有可能是光暗之间的人。他们手里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胖乌鸦球。 “天哪!主人!”劳埃大叫,“你怎么也被抓到这里来了!他们不是人!他们太可怕了!他们用坚果、葡萄干和风骚的母乌鸦诱惑我!我绝不屈服于光暗之间的糖衣炮弹!你们这些只知道享受的坏人,呸!等灵主归来,你们都会被挂到路灯上!” 加埃心里腹诽:看您老这副模样,不像是饱受摧残的啊,都胖成球了。 “都到齐了,蛮不错的,现在,我问什么,你们老实回答什么!” 最开始那个应急组的审讯人员说。 加埃赶紧点头。 “你是灵主吗?” “不是。”“是!”加埃和乌鸦两位异口异声回答。 “据我所知,从前这只乌鸦的主人叫帕西瓦尔·珀利。现在,怎么它又给你叫主人?”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它。”加埃暗暗骂乌鸦坏事,竟然不打自招。 “这……”乌鸦慌神了,“我也不知道……” “加埃盖诺先生,你在说谎。我们从……”审讯者看看自己手里的资料,他笑了,“从蓝灯街找到了多位目击者。都能证明您和这位乌鸦先生是一起出现过的。我对您的风流韵事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您要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它跟踪我呗,我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加埃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这情况。 “您会愿意说的。来人,拿过来。” 一杯粉红色的冒着气泡的粘稠酸奶状药水被端上来,加埃很清楚这是什么。 “想尝一口吗?这可是十五年前您亲手发明的,自产自销怎么样?” 加埃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抖——销骨药水是灵主发明的?这也没人跟我讲啊,怪不得,艾维若那天看见我在兰姆西面前装成是灵主之后,他就突然给我一份我从来没学过的销骨药水制作单!他是在试探!但是杀手先生通过了考核,所以他们才愿意信任我的。 很快,他又回想起那只喝了药水的老鼠。那位鼠仁兄的惨状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你当然知道,你看见那药水之后那样子,简直是把‘我认识这是什么’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杀手先生去哪里了?你醒醒,我应付不了审讯啊喂。加埃打定主意不讲话,就等杀手替换自己。那审讯人员见此也不生气,就让人带他先去牢房。 加更来辣!!! 第七十四章 林绯的瓜 什么是刻板印象?这就是刻板印象!谁说灵主就一定会住在这样的房间? 加埃看着自己这间奇怪的牢房,感到十分奇怪又十分好笑。这明显是两间房屋合并在一起。两边设计都很奇怪,无论是桌椅还是吃喝用具,都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颜色—— 左边不论是什么,全涂成白色,右边无论是什么,全涂成黑色。这是一个两人间,各种生活物品都是两份,甚至简易厕所连遮挡的门都没有,却给他安排了两个抽水马桶。一览无遗的暴露在人们视线中,生怕加埃会感到寂寞一般。 两边的中间线是一条灰色袋子刷在墙面上。牢房入口严格遵守对称原则,正对着这条线。美中不足的是,这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门,门框挨着的这面墙是一排栏杆,根本不能起到遮挡作用。 加埃不太敢上厕所。他的太阳穴突的刺痛一下。 因为这里并不是只有加埃自己,在斜对面的房间,是一团脏兮兮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也许是人,这人蜷坐在墙角。光暗教士们好像故意要折磨这家伙,只有一个桶放在他空荡荡的囚室,里面已经飘出来一些令人难以恭维的味道。 正对面则十分猎奇,一个身材好到不可思议的,让人怀疑是不是科技产物的女子正穿着一层半透明薄纱,斜倚着在小榻上蜷缩着。她五彩斑斓的长发卷曲的柔顺的披散下来。 她的脸并不是皮肤色,而几乎是纯白色的,散发着柔柔的银光,她是那样的美,以至于看一眼就忘记了一切。 她的腿也并不是腿,而是许多条不同的触手。是五彩斑斓的触手,它们盘着卷着,其中一条拿着一面镜子,给主人照。主人自己则在梳理海藻般的长发。屋内部色彩之丰富令人震撼,与加埃这边只有黑白形成鲜明对比。 看看自己这边的装潢,再看看对面,加埃很清楚,那又是刻板印象,是终结教会与光暗之间联手打造的,对最初女神信徒的刻板印象。 他们总是认为对方喜欢花里花哨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斑彩石。 斑彩石在最初女神信徒那里的重要性,与海蓝宝石之于黑神信徒、珍珠之于埃罗希神信徒是一样的。这种天然拥有不可思议丰富颜色的宝石,只能来自国土从尤米都雨林横跨东西到极热城的朝曦联邦。 说回正题—— 她的房间也不小,一半在陆上,另一半在水池中,加埃也不太清楚是多深的水,他没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太不礼貌,他收回目光,不想被误会成色狼。 加埃老老实实进入自己的牢房。他既不喜欢白色的那把椅子。也不喜欢黑色那把,于是直接席地而坐,坐在中间,后背靠着墙上那条灰色线。劳埃也飞进来,但是它似乎在这间房间就失去了讲话能力,它的嘴一开一合,并不能出声讲话。显然,这里有某些能屏蔽神谕能力生效的东西。 紧邻加埃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声音:“我们这里终于来了一位看上去像人的。你会说话不?” 加埃没理他,头痛让他很难思考。他拼命呼唤杀手先生出来,想让他帮忙看看能不能越狱,但是这家伙不回答,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讲句话嘛,你被那边的触手怪给迷了眼,嗯?我岁数太大了是不是?她在你眼里是什么样?我只能看见一个丑陋的触手怪,她叫漪蕊丝……她很有趣……你再待一会,等适应了监牢里的笛力极值反神谕磁石,你就知道她有多丑陋了。” “走开!”漪蕊丝用很粗糙的音色批评这老头。 什么磁石?加埃依然没出声,他的头更痛了,痛到他捂着太阳穴要打滚。一些奇怪的想法在他脑子里乱晃。 ——要不是还有一丝尊老爱幼的美德,我早就把你这老头骂的狗血喷头了! “你不是光暗和终结教会派来的探子,我感觉得到。探子一般是假装自己是囚犯,被关在我左边的那几个囚室。你在右边,我是说,我可不是凭这个确定你不是探子的…如果头痛也很正常……” 老人用行将就木的声音一直讲着,但加埃只是沉默。他瘫倒在地上,身子像煮熟的虾一样蜷缩着。 从白色那一半房间照进来的光打在他脸上,他痛苦地低吼,几乎抓破地板,他发出比野兽还野兽的声音,他一会扇自己巴掌,一会用拳头打自己的肩膀。 “老头,你给我闭嘴!” “对不起,先生,我头很痛,能麻烦您……” “再不闭嘴我高低揍你一顿!” “抱歉,麻烦您先不要与我讲话……” “我天,你这傻家伙,想怎么样,你?” “我也不知道啊,不对……这是……?” 那老人又讲话了:“你……你没什么事。年轻人?” “先生,我应该没事,谢谢您……” “老东西别说风凉话,你看我像没事的?想辙!” 老人皱皱眉:“你不会是……你是林绯?我早就被关进来了,听说你后来加入了坍缩教团?还把你自己的灵扉组织与对方合并了,对?那你只是因为接受灌礼,看着年轻,其实岁数不小了。” “谁能是他啊,我们两个没有一个是他!” “我真的不知道!我肯定是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老人可能有些慌张,他很快地说:“这都是反神谕磁石的问题……你是被光暗之间抓来的,你看起来像颠覆的信徒,但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出现磁石反应能像你这样严重的。你这样年轻,应该不会在什么教会担任要职,你,威斯缇脱?不对,你没穿那件丑燕尾服……你是谁?” “我能是谁,平生不修善果,就会杀人放火行了?别添乱!” “先生,我真不是坏人,您想到什么办法的话,一定要帮帮我,求你了……” 因为不能缓解的头痛,加埃把之前吃下去的腌白菜全数吐出,呕吐物完全喷了自己一身。不过,无论是哪一位加埃都不喜欢脏乱,他的手颤抖着想清理身上的秽物。但是根本用不上劲,刚刚清理了一点,下一波又吐出来。相信我,满手满脸都是这种东西的感觉很糟。 直到最后,吐无可吐。加埃疲惫地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中间休息,出气多进气少,但他终于觉得好一些了。 加埃听清楚了那边老头的声音:“……叫林绯,长的俊,黑眼睛黑头发,像是尤米都那边的人。他不知从哪里得到颠覆教黑神灌礼的流程,然后竟然成功进行了两次灌礼,还创立了一个灵扉组织,衣冠教团的教宗要把女儿嫁给他呢,那是19年……不对,20年之前的事。不久之后,我就被抓到这了。” 第七十五章 主教菲德尔 你们这几个教团,那里来的这些瓜?加埃一点也不想听,但是老头还在讲话。他一会就要叹一口气。 “林绯当年,风流人物!唉,据说,他家道中落,被未婚妻退婚。后来,多少人觉得他不过是个蝼蚁,骂他拜黑神行邪道,唉,他还不是一步步闯过来了?谁见了,都得尊称灵主!唉,衣冠教团那老教宗长得不怎么样,他女儿,一等一的标志人物!唉!” 灵主?! 是那个灵主?! 加埃的头痛稍微缓解一点,现在变成一阵阵的钝痛。他爬不起来,于是也不顾是不是有人看着,就窝囊地,用膝盖一步步挪到洗手池边上,拧拧水龙头,没有出水。他只能把自己的外套脱掉,就着旁边马桶上方水箱里还算干净的水洗了个脸。、 他捋捋自己已经听见的信息,问: “先生,您是什么人?那个反神谕磁石,是做什么的?” 听见他能正常跟自己说话,老人还有点高兴:“你好点了?我就是个变戏法的老头,不小心得罪人了被关起来——啊,是笛力老头发明的东西。整间屋子的墙壁与栏杆都是由那种磁石制作,可以封闭你身体里的神谕通路,你越强大,这东西就越麻烦,免得你跑掉呗。我刚进来的时候,吐的满屋都是。不过,对普通人来说,跟一堵寻常铁制墙壁也没区别。” 加埃此时确实是因为呕吐而神志不清,他没有察觉到老人话里的矛盾之处——你只是个变戏法的,怎么拥有复杂的神谕通路? 加埃想想刚才听到的另一句话,问: “啊?那林绯?他是黑眼睛黑头发?我是想问,他有没有可能变成金色头发,蓝眼睛?” “是啊。”老人的声音变大一点,他凑近到靠近加埃的这面墙,“我第一次见他就是这样,不过,也许他后来通过危险的魔法变形,给自己变了模样也说不一定。凡是不得了的大人物都会这样做。” “您说的那个衣冠教团教宗的女儿,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会形容,她不是一般意义上高鼻深目的美人,而是……她很有那种魅力,不似人间能看见的……要是你见过,就懂我这话的意思了。他们两个也不知有没有在一起,坍缩教团和衣冠教团如果能联合,还有那光暗教皇什么事!” 原来,灵主曾经是鲜衣怒马的少年林绯。加埃觉得自己正在接近事情的真相,他开始思考。 老人自顾自地说:“这一晃,二十年过去啦……二十年前,灌礼的秘密只有教会最上层的人知道,被这孩子这样一闹腾,谁都明白灌礼不是一次,而是三次,呵。我想起来一句话,‘始终要记得,他们对你们好,不是因为他们大发善心,而是因为我们流过血。’林绯这话,说的不错,他是个挺好的孩子,有闯劲,敢斗争。” 加埃在房间中发现新的衣服(都是可恨的黑白两色),他随便找出来一件穿上。然后走到靠近老头这一边以便更好地打听。他考虑了用词,说: “是这样的,据我所知,林绯在十五年前被光暗教皇暗算,衣冠教团的老教宗应该是在第三次灌礼中疯了,现在看家的是他女儿。如果林绯留下来复活的契机,您觉得他会怎么样?” 也许,老人是用了很久才消化掉这些信息,加埃耐心等着。随着反神谕磁石渐渐发挥作用,加埃眼里的那边的漪蕊丝正在变化——现在她吓人极了,连“丑陋”这个词都不愿意自己被用来形容她的模样。 加埃不想看她,就扭过头去。等了一会,老人出声回答。 “嗯……这事你应该问问那边那位,他是前些日子新捉进来的……漪蕊丝,他叫什么来着?” 漪蕊丝的声音像一把坏掉的大提琴,吱吱嘎嘎地,分不清是哭是笑:“他啊哈呵——菲德尔嘿嘿嘿,他身体看上去不太行呵。” 菲德尔! 加埃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正是那位本来被艾维若要求教导自己《忏悔录》,结果被捉走的主教。 他会知道一些什么吗? “菲德尔!菲德尔!” 那一团蜷缩在囚室里的脏兮兮的破布没有回应。 加埃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坐下来想了想,突然灵机一现,他大声用埃罗希语冲着对方喊道: “神诫莫拟吾形,人塑神身吾魂!信神即信偶,信偶即信我!” 那一团破布动了两下。 加埃继续用这种奇怪的语言喊道:“神诫莫拟吾形,人塑神身……”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那人就比火箭还快地站起来。(火箭,湿润纪元的一种能够突破大气层的、点火发射的飞行物。) 菲德尔站起来的时候,像是一棵蘑菇,深色的纱袍披在他身上,摇摇晃晃的。他身体很小,但是头又很大,一捧大胡子几乎把他半张脸都盖住,只剩下鼻梁和眼睛以上的部分。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扶住磁石栅栏。他的眼睛不知道被怎样对待过,几乎是一整片红肿。加埃也不清楚他能不能看见自己,于是试探地说: “菲德尔……你还好吗?” 那大胡子看不到是谁,他比鼹鼠还要茫然的眼睛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只能凭借声音,踉跄走了几步,将面孔对着加埃。 漪蕊丝纵身跃入水中,游到离菲德尔一墙之隔的位置,她打了一个哈欠: “呵哈呃……可怜的家伙啊……被盲蛇的毒液熏瞎了。” 加埃知道,自己是以“偶人”的身份进来的。从杀手先生也来到自己脑海之后,坍缩教团那边,一个会动弹的灵主也没剩下。调包计策的成功一定气死了他们。 但是,你说假作真来真亦假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不是以假乱真,是我说我真,我就真;我说我假,我就假。我愿意从真变假就变假,我愿意从假变真就变真。现在很明显——加埃可以假装是灵主,菲德尔一定会被“灵主”给感动到,进而愿意信任他,与他讲述真相。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用古铎挼人复活也听不出差别的埃罗希语说:“菲德尔,知道我是谁吗?” 菲德尔的呼吸很沉重,他用鼻子嗅着,用耳朵听着,用身体撞着磁石栏杆。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接近加埃。他的喉咙呼噜呼噜的。 漪蕊丝并不能听懂这话,有点好奇地从水面露出脑袋。老人饶有趣味地看着加埃。 “主——”菲德尔说,声音滞涩的像是几十年没上油的老式鼓风箱。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了。他说的就是阿诺彻瑟的常用语言。 “菲德尔!”加埃“深情呼唤”这位主教。他本来是要假装自己是灵主,然后从菲德尔嘴里套出话,但是还没等他接着开口,菲德尔就端正地跪下,伸出手臂。把左手放在右边鬓角。右手放在左边,微微低头,给加埃行了一礼。 “主!您是要带我离开这个世界,前往镜面的天国吗?” 漪蕊丝的触手一团一团贴在墙面感受着,她说:“菲德尔啊,听不见我们说话,看不见,也闻不到,他只能感受这一切……盲蛇的毒液可能是毁了他的大部分感官。” 然后她困惑地看向加埃: “他为什么要叫你主?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语言?” 加埃也很疑惑,如果菲德尔真的什么也听不到,那难道说,是自己刚讲的这些话所带的超乎本维度的东西,被他的大脑接收到了? 菲德尔依然冲着加埃祈祷:“主……救救我,救救坍缩教团……您也是白神,也是黑神,您既在海底也在高天,既在虚空,也在人世。您是永恒的,是唯一的,主啊,救救我们。主啊,主,请听我的忏悔……” 第七十六章 一场忏悔(为读者FullKiss加更!) 【主,请听我的忏悔,请听一个走投无路,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在监狱里呆了一个月才明白您恩典的、愚笨狂傲的信徒的忏悔!】 【要忏悔的第一件事:傲慢。我与我的兄弟林绯妄图窥探您的奥秘,我们一同创建灵扉组织,招揽信徒,让自己成为神的化身,这是极大的不敬。即便后来您真的在林绯身上降临过,那也是您的仁慈与厚爱,我应该被扔下无边的黑暗,被炙热的海冰灼烧。】 【要忏悔的第二件事:贪婪。我年少轻狂,常常以不光彩的手段骗人夺宝,得到了灌礼的实施方法与材料。并且以此卖弄。我为了能尽快分走衣冠教团的权柄,在衣冠教团老教宗的第三次灌礼上做了手脚,让他发疯,只留下他女儿潘塔小姐独活。这都是极大的罪恶,我应该被玄玉制成的锁链捆绑起来,束缚我的灵魂。】 这些话都是用正常的阿诺彻瑟语言讲出来的,漪蕊丝都能听个大概,更别提加埃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菲德尔突然忏悔这些东西。他默默记下潘塔这个名字,估计这就是那天赤茶碧韵灰裙子老板娘的芳名。她好像跟灵主有过一段什么桃色故事。 但是菲德尔继续说: 【要忏悔的第三件事:暴怒。为了实现您在人间世界的降临,为了让所有人明白您是天空和海洋双重的神灵,我造下许多杀孽。这并不是要让您为我的罪恶买单。您对任何人的一生都是早就定好的,我不能以此威胁您或者给您抹黑。我只是希望您能在惩罚我之余,也看见这一行为的真正虔诚的那一面。】 【要忏悔的第四件事:嫉妒。我的兄弟林绯,后来变成您行走在人间之国的化身,我曾经无比嫉恨他。在林绯被光暗教皇设计伏杀之后,我没有及时整合剩余的坍缩教徒,而是放任他们流散。我那时候没有明白,他的光芒是您给的。我们能有那时候的一切,也都是您的赏赐。】 【要忏悔的第五件事,色欲。】 加埃支楞起了耳朵——这波还有带颜色的坦白局。虽然人类的本质是鸽子,但是谁能说人类的劣根性没有爱八卦呢?(注1) 菲德尔突然动动身子,换了个姿势: 【这是替我兄弟林绯忏悔的,与许多年轻人一样,他不是一个很懂得节制的人,在与潘塔相爱之前,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风流韵事……】 ——菲德尔把自己知道的情妇名字陆陆续续说出,叫什么的都有。 从各地起名风尚可以判断出来,是遍布世界各地。从尤米都的雨林到奥古斯托的雪山,从黄昏城的沙漠到海边的浅滩。 从各代名字的严肃程度则可以推测,最小的估计现在比纳塔丽大不了几岁,最大的已经赶上夜莺太太了。 从名字长度与爵位附带来看,从未出阁的女孩到妙龄少妇再到嫁过几次的着名夫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林绯之强,情妇一筐。 林绯你真滴强啊。你拿了人见人爱龙傲天剧本是。(龙傲天,湿润纪元中期,人们对于十分强大的、偶尔言行令人尴尬的小说男主角的一种概称。) 呸,最烦你们这些龙傲天。加埃心里羡慕地呸了一声。 漪蕊丝也听到了,剧情之劲爆,简直让她对这两个讲忏悔和听忏悔的人都刮目相看。她喜欢听这些东西,于是笑的很开心,笑声比吃了三斤炭的猫头鹰还有特色。 加埃笑不出来。他现在假装没听见还来得及吗? 菲德尔不知道除了神还有别的家伙听自己忏悔,他哽咽着,接着抹了一把红肿的眼睛: 【要忏悔的第六件事:懒惰。在林绯死后,我只想与他撇清关系,把复活他的至关重要的塑元交给衣冠教团的潘塔小姐。】 菲德尔的语气变得咬牙切齿,同时,他的鼻音也变重了,好像即将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加埃要很用力才能听明白这家伙想说什么: 【潘塔非常自私,不愿意让心上人为颠覆教的事业做出更大奉献。哪怕林绯不能复活,她也不希望您降临。于是她把塑元给了应急组。林绯的复活本来应该是我亲自去做的事情,我却让懦弱和懒惰毁了它。】 【我忏悔完毕,我并没有资格再向您讲述我微不足道的功劳,请您惩罚我,让我永远沉在深渊地下。】 菲德尔终于讲完,他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加埃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后来的震惊与不可思议。他已经从许多个不同人的嘴里,听到过十五年前教派论战事件的不同版本,但是没有哪一位,能说的像菲德尔这样清楚有逻辑。 然而加埃并没有全听全信,他对菲德尔的说辞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别误会,他不是质疑这些话的真实性。只是,如果我们能带有一些温情色彩去看这场闹剧,就会发现: 那个美的不可方物的、强大的灰裙子,潘塔,也许并不是一个自私可耻的人。也并不是一个冷漠的千方百计阻挠坍缩教团事业的人。她是出于对心上人林绯的爱,而不是对已经被颠覆污染过的“灵主”的爱,才选择了不复活他,让逝者安息。 紧接着,另一片记忆突然涌入他的心头——自己为什么会得到塑元?卢卡斯教授讲过,那是一个失足少女雕刻出来的,她曾经见过的神的形象。 所以,那女孩就是潘塔!她并没有把塑元真正的用途告诉应急组,她还谎称自己是被老衣冠教宗欺骗的无辜少女,说什么自己纯粹是被对方玩弄了感情。 加埃全明白了。 但是他心头也猛然一凉——林绯这样强大,都已经被颠覆之神污染,变成了“灵主”。自己还有什么办法逃掉? 现在必须要先搞清楚林绯是什么时候被污染的,以及如何才能摆脱这一切。加埃不相信林绯没想过办法。他现在变成灵主也许就是一种抵抗颠覆之神的方式——既然你想污染我,那我就越来越强大,我要成为你,取代你,得到你的权柄。在你原来的位置,获得你所有的权力与责任! 这样,你还想怎么污染我? 等一等,加埃莫名看看自己,想起来之前在塞勒涅城外,自己被光暗教徒迷晕之后,看见“自己”在深海里的四条翅膀与两个躯干。 他渐渐搞懂了一切。 林绯对黑神的反向污染是渐渐出现的。一开始,加埃只看见“自己”在不远处看着“神”,后来,他与神的距离变得很近,几乎是脸贴脸。再到后来,他感觉“自己”是在神的身体的一部分,在触手上观察祂。直到城外时——他感觉自己成为了神的第一视角。这些其实是灵主的视角变化。 灵主在与颠覆黑神对抗,后者竟然输了?无论是谁融合谁,加埃能用黑神的第一视角看自己的四翼身体,就说明灵主能够反向操控黑神。 灵主已经在镜面天国占据了黑神的神位。而我占据了灵主在现世想要抢占的身体。所以,菲德尔才误以为我是神!他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却“认为”我是神。是无形中强大的压迫感让他明白我是什么。可是,这都是灵主的能力,这与我没有关系。这就说明,在维度的高低方面,菲德尔已经“看”不见弱小的我的存在。 在远处站着,你能看见一座山,但你能看见山上一棵草吗? 唯一的问题是,我和杀手先生还在这具身体里,第二次灌礼时,我们施计砍掉了触手脑袋,把灵主在人世显化的投影砍掉,延缓了他的复活计划。但是,灵主要想回到人世,还是会来抢我这具躯体! 人家可是龙傲天啊,他肯定会千方百计获得他想得到的一切。我这么一个弱小、无能又倒霉的普通人,我要如何才能…… 加埃的心越来越冷。 他喃喃地,对还跪在地上的菲德尔说:“我……我宽恕你和你朋友的一切罪恶,起来。” 注: 鸽子:秩序纪元对一些爽约人的戏称。 八卦:指因为好奇而热衷于听不为人知的故事,湿润纪元有许多这种人。 (感谢读者fullkiss。哈哈哈,加更来辣。我的存稿要没辣!!呜呜呜……) 第七十七章 黑神的第三次灌礼流程 菲德尔千恩万谢地拱手,又标准地行礼。加埃叹了口气,滑坐到地上。他看着窗口的光亮和在这光亮中游动的、小小的灰尘,无数令他迷惑的回忆逐渐清晰,一条暗线在他心里串联起来。 他曾经旁敲侧击问过兰姆西,知道林绯是几乎在第三次灌礼之后,才性情大变。 那一天,林绯乘坐抹香鲸归来,突然像变了一个模样,他一抬手,就把高台之下跪拜的生灵变作尘埃,他一挥手,就把尘埃重新捏成人形。他们又能重新说话和行动。其他没有被变成偶人的教徒吓得两股战战。 兰姆西还提到,同样是那一天,潘塔与林绯发生很大争执。林绯完全不在意自己未婚妻的感受,显得冷酷无情,他们大吵一架。林绯还用一把长剑贯穿了潘塔。教团人心不定,几乎接触到林绯的人都觉得他可能已经不是林绯本人了。 加埃又想起来自己曾经看见过的另一次幻象——其他人都是灰色的点点,只有一个人有颜色,她是火一样的红色,但是这个弱小的蝼蚁竟然敢举剑对着“自己”。 那就是这场争执的象征和缩影吗?后来“自己”把一只鸟关进笼子,就是让劳埃等待自己的复活? (回忆详情,见第45章) 原来,是第三次灌礼从根本上改变了林绯。让他从一个普普通通的龙傲天,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灵主。也难怪,那种离谱的灌礼经历过后,谁会不变呢?第三次灌礼的流程,加埃是听兰姆西讲过的: 【第一步,深海环境——海平面3000米以下。】 1独自从监牢海海面(囹圄监狱周围海域)下潜。从海面依次搭载斑纹虎鲸,塔克玛巨型章鱼、六爪蜘蛛蟹、弯齿鲨下潜到水下五百米。由于剧烈水压已经足够伤害到你,在此时必须服用解压药粉——河谷鹦鹉的指甲粉末。 2然后设法让独眼翻车鲀吞下弯齿鲨,来到七百米之后换乘性情爆裂的黏头扭腮鱼至一千一百米,从黏头扭腮鱼肚子中钻出,裹着它的胃袋进入深海噬鬼鲨的胃,小心强烈的胃酸!它将帮你到达一千五百米以下的位置。 3促成盲蛇或盲鳗与噬鬼鲨的大战,并确保自己混在噬鬼鲨的碎块中,成功进入盲蛇或盲鳗的视野。它们体型极其巨大,可以只是贴在它们的口腔上皮而不进入。此时有机会来到1850米左右。无论盲蛇还是盲鳗,都是极度危险的捕食者,务必注意安全! 4食用大量河谷鹦鹉脚趾缓解水压。从大约1900米换乘一条温顺的抹香鲸,跟随它前往深海。直到见到第一条发光的吸血鬼鱿鱼,这证明你已经到达3000米下的位置了。 【第二步,在抹香鲸肚子里的仪式】 1拿出一面镜子。 2沉默地盯着它,无论要等多久,都要一直等下去。直到镜子里的自己愿意跟你说话。就像黑神之于白神一样,这是你,也不是你,这是第二个你。 3像对待颠覆之神一样,与之交谈,从而获得祂的启示。 4打碎镜子,如果你的头颅与它一起破碎,那么恭喜你,已经成功一半。 5这条抹香鲸的腹内,有龙涎香,请爬到它附近,等待这块香料变成粘土,成为你的头颅。这块粘土,就是黑神玄玉的化身。 【第三步,乘坐抹香鲸回到海面】 以上内容必须独自完成。深海中,特定种类生物没有那么多,有时很久也搭不到下一班车。预估时间两个月到四个月不等,不要心急。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能持续很长时间,但是请不要中途换乘或因为心急杀死这条抹香鲸。此时痛苦将逐渐占领你的大脑。不要放弃对自己理智的掌握。不要试图与神的力量对抗。请在接受神与抵抗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这是一场比在万丈深渊之上,走过几公里长的独木桥还要艰难的任务…… 加埃现在并不明白应该做什么来阻止灵主复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注定的死局。一个能通过神的考验的家伙,怎么会被自己给收拾掉? 他坐在地上,投入地、绝望地思考着。太阳的光从白色这一半的房间渐渐西斜。慢慢的,加埃的房间昏暗下来,温度也在降低。对面的漪蕊丝冷的躲进被子里,偶尔抱怨一声这里气候远比不上朝曦联邦那样温暖。 菲德尔发现神不再给他任何启示,于是跪在地上向着加埃的方向,似乎是等神带他进天国。 加埃一直没有动,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口的晦暗。电灯“噌”地一声亮起,根据之前在囹圄监狱工作的经验来看,此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但令人无比遗憾的是,他脑袋里的灯泡没有亮,他依然没有任何办法挽救自己的未来,杀手先生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加埃甚至想立刻死掉。 几乎是同时,这间囚室的门被打开。之前审问过加埃的审讯员走进来,另外几位穿着浅粉色珍珠衣服的教士没有拿来手铐,而是象征性抓着他。但乌鸦劳埃并未被带走,它在反神谕磁石的影响下,完全变成了一只呆头呆脑的肥鸟,给它看看《世界俏丽母乌鸦图鉴》,它都看不懂的那种。 加埃冷漠地看着审讯员,默不作声起身跟上他。 “吃点东西,今天你可以不被绑起来。你是哪里人?是海边的吗?我知道一个海边的人,帕西瓦尔·珀利,是拯救了洛佩斯菲尔德的英雄。他已经牺牲了。” 审讯员本来依然带着面具,但是,他盯了加埃一小会,竟然把面具摘下来。 一道吓人的伤疤从他的左眉骨贯穿鼻梁到右边的脸颊。他的左眼是空的。没有眼球。额头的皮肤也不见了。 “我们知道你不是灵主,也知道灵主是要弄死你才能复活的。你得配合我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不是?我这道疤,就是被坍缩教团的家伙留下的。这是该死的坍缩弹给我颁发的勋章。那次领头的人,是主教利莫,他们的地下坍缩弹作坊被我捣毁,黑市的坍缩弹售卖链被斩断。但我的哥哥永远也回不来了。” 加埃也没有吃饭,他就低着头坐着。审讯员在加埃身边踱着步子: “我并不是光暗之间教会的人,对教派争斗不了解。我能看到的是,坍缩教团曾经为民众奋斗过,但是十几年来,他们已经越来越变成一颗毒瘤,疯狂的信念正在燃烧他们自己,也在燃烧更多无辜的人。从刻意制造出血热的那天开始,它就不再是一个值得人们追随的教派。” “但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你联系卢卡斯教授,把出血热的来源,也就是那只老鼠给了他。他已经研究出对抗型药剂。这事本质上有你一半的功劳。我们都明白,你并不是一个狂热的颠覆疯子。你当然不必被惩罚,无论是终结教会还是光暗教会都知道这一点。把你关进来只是权宜之计。” 加埃的嘴动了两下,他并不是不愿意寻求帮助,只是他太明白翻盘的难度有多大。他正处在崩溃的边缘。他抬起头,想要告诉对方不要再徒劳。 但是,他竟然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这张脸的主人加埃可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他十分震惊,而遇到故人的神情是无论如何藏不好的。 第七十八章 再遇故人(今日两更) 泽威尔·科斯塔硬汉感十足的脸笑了笑:“你记得我——帕西。” 加埃从来不愿意相信时间的力量可以改变什么。但是他现在相信了。 玩闹不能替人承受现实的重量。曾经用小狗代替狐狸糊弄老太太的泽威尔、每天快快乐乐的泽威尔、从来只把生活看成一场恶作剧的泽威尔,在失去哥哥迈尔斯之后,活成了他的样子。 他沉稳、机智、冷静、身经百战、还从敌人那里,获得了一个男人一生最重要的荣耀——一道致命伤。 加埃蓦然觉得,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堵。他既为对方高兴,又为对方难过。泽威尔得到的和失去的都实在太多。 然而,泽威尔本人的神态却挺轻松的,他说: “我还是有点进步,是不是?从前我年轻,傲气,都不拿正眼看别人,现在好了,被生活磋磨之后,我学会用眼睛看人了,呵,一只眼睛也是眼睛啊。” 加埃的鼻子很酸,他轻声地说: “你们帮不了我,这事,谁也帮不上忙,我肯定没多久就会被灵主捏死。灵主不是一般人,不是我这种小角色临死前反击就能解决的了的。” 泽威尔没有失去乐观的态度,他说: “小角色?对,我们都是小角色,也许还有其他人也愿意帮帮你,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恐怕你得见见。” “啊?” “请进,几位。” 加埃往门口一看。美丽的潘塔、穿着亮蓝色西装的威斯缇脱、还有一个一身粉色绣珍珠长袍的老人一起走进来。 “这……” 泽威尔说:“容我介绍一下,这位安德烈老先生,就是刚才在你囚室边上跟你说话的老人,是光暗之间的新任教皇,与许多年前那位截然相反,他对颠覆教其他教派的态度是温和友善的,因此,由终结教会促成了光暗与衣冠教团的合作,两派即将合并,成立新的联合教会!为了能够达成这件事,潘塔也做出了很大牺牲。” 即将合并……你们是一伙的。 加埃呆若木鸡,他起身想跑。那种言情小说男主角才能享受的、被全世界背叛和通缉的感觉现在就在他身上上演。 “唉,坐下,孩子。”新教皇安德烈用厚实的手掌拍拍他,“经过我亲自考核,你是个很好的小家伙。不要拒绝这次合作,它对你百利而无一害。先吃点东西,愿颠覆保佑你,进监牢的时候,我看见你把肠子都吐干净了。如果你把接下来的合作完成了,将来就做我的接班人。” 哈,接班人……加埃认真思考了一会,全身发冷和后怕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灰裙子潘塔今天穿了一身浅浅的接近于白色的羊毛裙子,她走过来看看,把饭盒端起来递给加埃:“吃饭!别那么没用!即使是我们家林绯,也不是一个懦夫就能打败的。而后来的灵主,以你现在这点道行,远不及他。” 相比之下,威斯缇脱就不是这么友善:“你就别答应,我和我的蜘蛛柔萨都不想管你。” 他的粉红色蜘蛛懒洋洋地吐出一根蛛丝到加埃的饭盒里搅和两下,然后抬起左边第一根脚摇晃着。 威斯缇脱笑的有点猖狂: “柔萨说这饭一点也不好吃,我们都没人抢,还是你自己吃。” 其实这份饭很精致,不像是监狱食堂统一发放的那种,加埃甚至怀疑这是潘塔大发善心亲手给他做的。铁质餐盒是小猫咪形状的。一大块七成熟的牛排与几块油滋滋肥瘦相间的培根放在米饭上面。一片黄瓜和一篇柠檬充当小猫的眼睛,番茄酱挤在下面作为小猫的嘴巴和胡子,热气腾腾。 但加埃没有吃,他冷冷地看着这三个人。安德烈笑着,很温和。 加埃盯着这穿粉红衣服的老头,疑惑地说:“如果灵主真的与颠覆之神融合了,那他降临于世不是很好的吗?你为什么还不愿意?你有私心?” 安德烈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想法,他给出了一个加埃很多年之后才想明白的回答: “我当然有私心,只不过,是为了无数颠覆教徒才有的私心。无论是灵主还是那两位颠覆之神,都不是这个世界能够承受的存在。他们与所有的神灵一样,都应该被高高挂在庙堂上膜拜。人们需要神赐下的奇妙能力,需要信仰来支撑自己的行动,却没有一个人真的需要神本身。” 加埃微微张开嘴,他对这些话十分意外。安德烈坐到他对面: “你肯定不愿相信,我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能得到什么名声、权力、皮斯托。后世骂我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也行。骂我是背叛白神的疯子,无所谓。骂我异想天开的傻瓜,也可以。这都是不重要的。停止争端和混乱,让人们不用为了教灾、为了出血热担惊受怕,这就够了。” 加埃不是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他相信,如果这群人是真的想灭掉自己,肯定不会这样大费周章。甚至有可能安德烈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灵主复活,潘塔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林绯与灵主有多大的区别。看看泽威尔的态度,终结之末方面也不会对灵主有什么好态度。 他们是不希望灵主赢的看客,而自己就像是执牌的人,自己的躯体是牌桌,灵主是牌桌另一边的家伙。他们会想尽办法帮自己赢。 加埃坐下,拿起刀叉,开始吃饭,还不忘把柔萨的蛛丝挑出去。他咬了一大口牛排,汁水涌出来,充斥他的口腔,香气是这样浓厚。他的眼眶有些湿润。 安德烈凑近一点仔细打量他。 加埃意识到,这个老人与之前他见过所有的教士、主教和教宗都不一样,于是他说: “那我要怎样做,才能阻止灵主复活?” 安德烈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故意假装严肃地说: “孩子,你如果不把这些饭都吃完,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加埃突然很想哭,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是他很多天以来,吃过最香的一顿。 “好了,什么也不要想,吃。你一边吃,我来给你变个戏法。有一点,我可没对你说谎,我确实是变戏法的,而且我确信,这个戏法没有谁能比我变得好。”安德烈一挥手,把他的道具变出来。 加埃的一颗泪珠,悄悄掉进小猫饭盒里。 第七十九章 安德烈的戏法(为FullKiss加更!!) 安德烈拔下自己的胸针,晃了一下,就将它变成一根平平无奇的小木棍,扔在街上也不会有孩子拿起来玩的那种。他又用这根木棍变出两个小碗和三个小球,也都是烂大街的货。(之后将用碗1,碗2,球1、2、3来描述它们。) 但是他又在讲与戏法内容毫不相关的话:“你通过亡骨传导,把传播出血热的病原老鼠与那封信寄给卢卡斯,他才能研究出有效的治疗药剂。嗯,聪明的举动。我与卢卡斯多年至交,而那几天,光暗教皇波利亚正因不能管好乱七八糟的教派,被人们诟病。于是卢卡斯建议我去争取这个位置。我那时是副教宗。哦,你知道教皇与教宗是一个意思。” 安德烈一边说着,一边把球1放在碗1下面,球2放在碗2下面。他看看把牛排嚼的嘎吱响的加埃。笑了一声。 “哈,我必须说,卢卡斯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我也确实不希望看见可怜的人们因出血热而痛苦。他与我进行一个小小的交换,用大量治疗药剂换我出面,去收拾光暗之间的烂摊子,顺便从应急组抓捕中保下你。从那时候开始,你的小命已经攥到我手里了,这其实很划算,是不是?” 似乎是为了呼应这句话,他又把球3攥在左手中。在加埃惊讶的目光中,安德烈用右手拿着小棍轻轻在空中划一道。他的声音很轻。 “之前,我一直在牢房里观察你的一举一动——我听得懂埃罗希语。你的那点套菲德尔话的小心思,我一清二楚。现在已经能确定,看着我的这个你是加埃,是愿意与我们合作的。灵主显然与你并不是一伙。不过,刚才我与你交谈的时候,另一个你之前曾经出现过,那个坏脾气的年轻人也很好玩,那么我现在想知道,你们是不是都愿意与我合作呢?” 加埃还没有来得及讲话,就感觉到自己被杀手先生关进小黑屋。 063带着他特有的笑容登场,他对待食物的态度比对人好太多了,先是以一种极其冷静的姿态,慢条斯理地把猫咪饭盒里剩的饭粒吃完,然后才大摇大摆跟安德烈说: “你要和我说话也行,老头,我跟灵主也不是一伙。加埃我们俩,在第二次灌礼的时候,耍了一些心思,砍下灵主的一个投影。潘塔在坍缩教团有眼线,你们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了,对。我可没有坏心眼。” 安德烈很满意,赞同地“嗯”了一声。他把碗1掀开,里面赫然是球1与球3,他说: “很好,两个球都在。既然你也不是跟灵主一伙的,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我希望你愿意跟我说实话。” 他重新把两只碗都倒扣过来。 063把饭盒的盖子盖好,他稍微考虑几秒,想到加埃已完全信任他们,那自己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他们两个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不妨坦诚一些。 他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安德烈静静聆听,并未打断。直到杀手先生讲完,安德烈才接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来自一个与我们这里几乎相同的世界的加埃。但是,你们两个都是从另一个没有神灵的、与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来的?我们姑且把它叫做夺舍。嗯,看看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没有说谎。那么问题是,第三个与我们所有人都不同的世界,是什么?” 安德烈用小棍指了一下碗2,然后在空中画了一个圈。他掀开两个小碗,碗1下面竟然有三个小球,而碗2下边空空如也。 杀手先生还没来得及为这场戏法叫好,安德烈就呼的一下用小棍把他们全部变没。最后,这根小棍也变回一根灰蒙蒙的海蓝宝石胸针。他把它别在自己的衣领。 “啊?怎么……”杀手先生正要讲话,安德烈的眼睛忽然盯住他。 这位教皇的眸子本来是很浅的、接近透明的淡黄色,然而它们现在是秋叶一般的深黄。 “让我看看……” 两位加埃同时感到一阵晕眩,他们像是在大海的波涛上冲浪一般晕头转向。 安德烈看到的是一个奇怪金属构成的、实验室一样的房间,许多人型生物在其中走来走去。不只是两个加埃,还有剩下97个加埃,这个实验室里的人,能够监视加埃们!他忽然伸出手捂住杀手先生的眼睛,然后在他耳边,说出一句话。 阡正在收集不同载体的信息,而063和002两块投屏全被一双深黄色的眼睛占满。阡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拿出相机给这双眼睛拍照。然而几乎同时,这双眼睛占据了所有投屏,无一幸免。 阡的心脏狂跳起来。 紧接着,99块投屏被同一只手盖住,一片漆黑。令所有工作人员心惊胆战的一句话飘出来: “想要看见我的人,我看见你们了……” 嗡——一阵长长的尖锐鸣叫,所有投屏一起熄灭,生命检测同传员们痛苦地在椅子上抽搐。 阡没有犹豫,在各位工作替补人员的联络公用频道呼唤所有替补,然后跳起来冲出门,去叫正在开纸外第二阶段投票会的几位“纸”教授。教授们与评审员们正在直播这场大会,纸外委员会政权的三大特色就是公开、公开,还是公开! 全体纸外公民都在通过各种智能投屏观看。一旦实验室被反向侵入这件事被公开,那…… 阡虽然在实验室中算不上专业水平拔尖的那一列(让他跟老教授和年轻天才相比是难为人了),但是他在人情和政治上的天赋却并不少。 他悄悄走进投票厅,来到最上手崭纸教授的位置,故纸教授的肝病很严重,他依然坚持工作,还打着点滴。卷纸西格蒙德坐在生病的这位老人下手。教授、评审代表和公民陪审们正在热烈讨论都想投票给谁。 鉴于许多载体已经死亡,现在可以投票的选择并不太多。几位想要选择偏向善良这一边的教授们,能选的范围就更加稀少。毕竟圣母型人格在那个吃人的魔法世界活不长。 阡小心翼翼来到崭纸教授身边,把一个晴天霹雳告诉了他。 崭纸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他脸上的笑容很慢很慢地消失了。然后他咽下一口唾沫,竭力用哽住的喉咙发出声,西格蒙德已经察觉到不对,但是他没有站起来,他冲着崭纸摇摇头。 崭纸明白这意思,他强颜欢笑,镇定地说:“诸位教授和评审员们,请大家原谅我,我得先把我的票投出,我这学生阡说蒸汽洗衣房旁边的监测室出现了一个小问题,我去解决一下,唉,真是,现在什么也指望不上这些小年轻。” 他把写好结果的纸片对折,放进投票箱,然后施施然离开。 第八十章 等乌里扬诺夫来 卷纸西格蒙德立刻拍拍故纸。老头肝不行,脑子还没坏。赶紧站出来继续带着大家讨论投票情况。 “什么情况?把投屏熄灭之前十五分钟,不,五分钟的景象调出来,这种程度的反向侵入,肯定是载体招惹到不得了的家伙。这是一个很快的过程。 阡惊慌地说:“老师!有大约七分钟时间都没存档!” 崭纸挥着手臂,很大声地说:“那你告诉我怎么回事!立刻!从这里——”他指着最后的几秒影像,是安德烈刚拿下胸针,把它变成短棍的样子。 “是……我想想……”阡的记忆力尚可,有旁边生命检测与视角渲染员的配合,很快他们就回想起来,重新构建了这段7分钟的回忆。 崭纸的心情很沉重,他看看黑掉的99块屏幕,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这里的几个人中,故纸擅长类人心理行为研究分析,自己擅长给予人脑假象让它合理化的理论研究,西格蒙德是典型的药剂师与精神分析专家。其他几位有“纸”名的教授都不是这个监测室的。 竹纸与平纸是两位十分优秀的女科学家,竹纸是生命检测室的生理内科学者,平纸是熵增法则能量聚合与分离的研究者,她们也对投屏被黑也帮不上忙。(注1) 仔细想想,实验室还没有哪一位能处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 “有办法了!”崭纸大叫一声,“西格蒙德,我们还有人可以摇出来。” “谁?”西格蒙德的眼睛亮了一下。 “麻烦你帮助阡回忆和记录刚刚7分钟的内容细节,整理好,写到这个记录册——呃,我亲自联系那位。” “好!” 崭纸从桌子上薅起自己的微型智脑,踌躇几秒,拨通了一个私人频道,他跟对面央求地说: “敬爱的乌里扬诺夫同志,你也不想看见类人灭绝……老哥哥,帮帮忙……求求你了,弟弟我这里顶不住了,出了大麻烦,我跟你说,是这样……” 他焦急地拿起一块崭新的纸,把它揉皱撕碎,这就是崭纸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的由来。他无所不用其极地请求: “什么?你在疗养院?我的好大哥,你怎么也小布尔乔亚起来了?我的天哪,我这里火烧眉毛了。你想帮我就立刻来,我给你报销通勤费,快!”(注2) 也许是对面答应的很干脆,崭纸深吸一口气。呼地把智脑扔在桌子上。 他烦躁不安地抓着自己的光头。把头皮抓的一道道红。“怎么办,怎么办?最晚明天再这个时候,全体公民都会知道这件事情。立刻封锁消息,所有受伤的监测员和同传员都不许离开这栋楼。” 阡拦住他下令的手:“我们不能这样,老师!得让他们去医院。否则这就是在用研究员们的学术生命换保密几率!把他们救回来,我们还可以拥有这些研究员和他们的敏锐大脑,如果不送他们去医院,类人的科研界就可能永远失去这几百个人!” 崭纸还是拼命挣扎,想要拿到全体投屏的控制器。 “老师!类人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研究者的牺牲了!你知道的!” 崭纸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类人总数越来越少,各学科研究人员总数也在锐减。都是该死的混乱灾变!其他人不清楚这场灾变的来源,他一个在“牛耳”工作了多少年的老正“牛”旗,还能不知道? 几十年前,人类在意识上传技术上取得重大进展。每个人都可以把意识上传到一个叫做“执牛耳者”的大型游戏。(注3) 当然,“牛耳”公司最开始只是一个虚拟现实游戏公司,它模拟一些低等文明给玩家练手使用。玩家乐在其中。(它后来变成拥有了一个国家政权的大型寡头公司。这是看完前文的读者都能发现的。) 但实际上,这压根不是个游戏。这是全体人类的潜意识之海。牛耳刚开始把玩家们限制在一个很小的区域,与公司编辑设定好的低等文明对战。 但是后来,在许多玩家拥有毁灭一个低等文明的实力之后,牛耳逐渐放宽了探索区域。人们可以在其中,与其他同样有上传意识能力的、真实存在于宇宙另一端的高等级文明进行交互。双方文明对战的等级是接近的。 这时候玩家还不知道,他们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冰冷的代码,而是与他们一样有着喜怒哀乐、生老病死的,活生生的人。他们依然拼杀的你死我活。然而,这时候已经不是随时可以退出的游戏,一场大型战争时常要持续很久不能下线。而在战争中受伤的人,下线之后也出现不同程度精神损耗。 “执牛耳者”这款游戏的漏洞越来越多。投诉之风越来越盛。不过,许多人都从这个游戏中成功翻盘。从中获得利益者联合控制舆论,因此并未出现大型暴动。 后来,大家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一场游戏。从游戏发行第七年,六月的“蚂蚁帝国”文明开始,就已经是真实的、来自宇宙各个角落文明的对决。 这就好比一个大型平台,你可以在自己这里登陆,用你本人的意识进入这个平台。其他拥有这项技术的文明也可以这样做。 这真相被曝光的原因十分离奇。在游戏开始的第二十六年,从一个叫“地球”的文明中做过灭世战争任务而胜利归来的玩家,都出现了意识迷离、混乱迹象,也不知道这个“地球”是宇宙里哪个不起眼小地方,据说是一颗低亮恒星的卫星,地球在那颗恒星外围的第三条星轨。 (用地球人的话说,太阳周围由近到远是水星、金星、地球、火星等等,他们美丽的星球离太阳第三近。) 双方爆发战争,“牛耳”类人率先侵略地球的卫星地卫一(月球),并以此为据点,胜利攻占地球的大部分领土、领海、领空。 然而,侵略者想要在被侵略地站稳脚跟,是很困难的。 地球人类把研究出来的混乱数据型病毒、把这场电子数据层面的传染病,传染给在“地球”文明做过战争任务的“牛耳”玩家,这些代表类人打败敌人的胜利者、这些本来被当成是英雄的玩家下线之后,纷纷罹患精神疾病,根本无法治愈。凡是试图与他们对话、理解他们精神世界的人都会在数据层面被感染。用地球人的话说,这就是自作自受。 以各大医院为中心的骚动、对抗,开始了! 此时牛耳民众才意识到,他们不是在玩一个游戏,而是真的惹到了宇宙极远处的一只睡着的狮子。那猛兽已经醒来。更加不可思议的是,邪恶的“地球”人能够远程指挥这些已经感染数据型病毒的家伙,组成反抗军队攻打类人的星球。他们不仅夺回失地,还进行反向登陆。这场战争,是混乱纪元的开始。 地球人的殖民策略与类人差别很大,他们并不打算给予类人任何生存机会,连奴役类人也不愿意尝试,而是能杀就杀,投降者得不到任何优待。 而麋岭,是“牛耳”公司与“牛耳”政权的总公司所在地,也就是整个文明的首都。 它是一座美丽的丘陵城市,拥有麋岭高智猩猩等有趣的明星物种,是牛耳公司与牛耳公民的骄傲。自从它也陷落于混乱人和地球势力之手,理智尚存的类人们建议集体转入地下期图反攻。 同时,越来越多的“执牛耳者”游戏细节被曝光,牛耳人心离散,一部分有识之士率先跳出来,组建了“纸外委员会。” 麋岭已然沦陷,牛耳政府依然在秘密进行一个所谓“全知全能神”的造神计划,而没有尽全力挽回失地。仿佛这“全知全能神”就是末日的救主,收复的希望。 “牛耳失败了!”这五个字比千钧还重,重到没有人能够承受。 类人全面退缩,把地表让给地球人,自己逃离家园。他们只能在不见天日的泥土中,与洞螈和蚯蚓抢生存空间。用一张张打印出来的虚伪的景物贴纸,贴在窗户上,欺骗自己的眼睛。这是类人历史上最大的耻辱,是每一个类人永远不会忘记的民族之泪。 这些年的战争与混乱纪元一起结束,类人进入危机纪元,生死存亡,只在旦夕。崭纸教授回忆往昔,再看看现在,他无望地倒下,坐在地上,他的学生搀扶着他。他绝望的眼睛里,不断闪过自己的一生、文明的一生。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的结局与全体类人的结局。 这个光头教授的下唇在发抖:“我们是曾经的侵略者,这是我们应得的。我终于知道,故纸是怎么得病的喽……” 然后他转身看看自己的学生:“每五分钟让替补人员尝试一下与对应载体的连接,其他什么也不要动。” “啊?哦!”阡愣愣地答应。 崭纸的口气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乌里扬诺夫来。” 注: 1熵增法则:克劳修斯提出的热力学定律,克劳修斯引入了熵的概念,来描述这种不可逆过程,即热量从高温物体流向低温物体是不可逆的。 2小布尔乔亚:喜欢享乐的、重视生活情调的小资产阶级。乌里扬诺夫是一个有无产阶级味道的苏联式人名,而苏联在历史上以反对资产阶级享受而闻名。 3执牛耳者:成语,原意是泛指在某些方面居于领导地位的人,此处是指游戏名字。 4寡头:指为数不多的销售者。在寡头垄断市场时,只有少数几家厂商供给该行业全部或大部分产品,每个厂家的产量占市场总量的相当份额,对市场价格和产量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比如我们熟知的游戏,《赛博朋克2077》中,控制人们生活方方面面的高科技公司们。他们往往凭借绝对的垄断势力,反向控制一个国家。 (宁可写注解,也不改原文的鼬鸽就是屑啦) 第八十一章 是的,他们正在观察你(今日两更) 安德烈的目光有些凝重。 杀手先生问:“他们……或者是它们?它们是什么?” 皱着眉毛的安德烈坐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说:“你是第六十三个屏幕里面的,他们叫你063。之前那个你,是002。” “063?我是063?”杀手先生疑惑极了。 “是的,他们正在观察你。”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妙情绪,充斥着杀手先生的内心。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它与人们第一次说出“我正在思考,所以我存在!”时的情感是相同的。 它就像是从遥远年代的、不知道源头的、至清至洁的、没有生命的哗哗瀑布中,突然跃起的第一条鱼。它跳出水面,它孤独着,不不不,它还不能命名“孤独”这种情绪,孤独是它知道鱼有群体存在而自己是独自一条鱼时,才能命名的。 这是空洞,纯粹的空洞。 就是这样的,奇妙的、令人着迷的空洞感。 请允许我用以下几个句子来与这一种复杂的情感作对比—— 【原来我,是机器人。】——这是机械与肉体的区别。 【我,是我主人的克隆体。】——这是主体与附庸体的区别。 【‘我’这个字指的是自己,‘你’这个字指的是听‘我’讲话的对方。】这是自主与被动的区别。 【“我是一行代码?”“是的,你是代码。”】这个对话是最像“我思故我在”的一句。但依然不一样,因为这是一个有思考能力的代码正在确认自己是什么,而不是确认自己是否存在。 而“我是第六十三块屏幕的,我是063,我正在被观察。”就完全不一样了。 安德烈知道两个加埃可能都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件事情,于是他说:“你先冷静一下,也许事情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糟。” 小黑屋里的加埃确实吓懵了。但是杀手先生垂下眼帘,苦涩地笑笑:“我早就该猜到的。自从我忽然来到这个加埃的脑子里,我就该想到这种可能,嘿。” 安德烈把自己的粉红色教袍整理好,他不住地猜测:“也许,我安德烈也有99个?但我不认为我是能被复制的,或者,如果只是最简单的人为创造和复制。怎么能做到99块屏幕都不一样?一切量变类的神谕魔法都不能无中生有。最开始一定有一个母本,其他的都是从这个母本来的。” 杀手先生自嘲地笑了:“他们为什么要复制?我觉得,这些家伙并不是与我们处于同一片土地,甚至也不在同一个世界上。我不觉得我有被研究的必要。” “其实,063,我……” “别这么叫我,行不老头?” “你这孩子,开个玩笑嘛。”安德烈想摸摸这年轻人的脑袋,063嫌弃地把他手打掉。 威斯缇托笑得直颤,蜘蛛在他手上乱颤。这粉红的小家伙很不满,狠狠咬了他一口。他赶紧安抚它,然后不经意间说:“假如柔萨今天肚子疼,我会回想昨天给它吃了什么。如果许多年之后,人们发现加埃有值得被研究的、或者有用的地方,他们会奇怪之前是什么把加埃变成这样的——” 潘塔打断了他:“那就要回溯时间,去之前的日子里看看,才能了解是什么把加埃变成这样的,对?但是怎么能回溯时间呢?” 安德烈见多识广,他当即说:“可以回溯时间,但是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只存在于传说里的方法。不过,既然传说里有,我们可以假设这种技术确实可以被做到。” 杀手先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那精湛的、无与伦比的大脑突然蹦出来一个有些吓人的猜想:“也许,我和002,暂时这样叫他。我们两个,都是从安德烈老头看见的那个世界,被投放到这里的?他们从真实世界复制了99个世界。然后,可能用回溯方法,把我们投放到某个时间点!我记得,我就是从囹圄监狱醒来的!” 安德烈一拍桌子:“那原来的母世界发生什么了?他们是想重造一个加埃,还是因为不喜欢原来的加埃,想弄一个新的出来?” “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我觉得。”063摸着下巴说。 “也许是不一样的?”潘塔困惑地拄着桌子看他。 这时,蜘蛛柔萨跳到桌子上,用它毛茸茸的脚在063的手上来回划着玩,杀手先生不太喜欢毒蜘蛛,但是碍于其主人在此,只好一动不动。 威斯缇托把蜘蛛抓回来,稍有深意地说:“要我看,就不能是看着哪个顺眼就留下哪个?也许最开始是想再造,可是,也许咱们063啊,他表现好,人家改主意了不行吗?” “你再叫一次试试?” “别生气,500皮斯托。” “你给我……”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 他们就再造加埃一事,进行了充分而有意义的讨论。然而,许多事情依然不能想清楚。大家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加埃会成为被研究的对象,此事只好暂时搁置。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难题等待解决——灵主如何才能被清除。 还好,卢卡斯教授研究之后,他认为,铎挼人的古籍中有一些可能奏效的方法。过了五六天,一只叼着信的瘦弱猫头鹰扑到安德烈窗户上。通过这封厚厚的,几乎累坏信使的信件,安德烈把这位老友给出的方案讲给大家听。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 063不耐烦地说:“这是老头你自己加的,跳过,说重点。” 安德烈也不生气,他笑了笑,把三分之一叠信纸直接拿掉,扔在一边。看来是卢卡斯教授又犯了探索真理、兀兀穷年的老职业病。前几页全是考证资料。当然,对于这样一位认真做学术的先生,大家是很信任他的,只要他说有办法,并且愿意写出来寄给他们。就证明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安德烈往后又翻开好几页,终于找到具体方案的开头部分,念到: “综上所述,我们应该给加埃安排一下第三次灌礼。” “噗——”蜘蛛柔萨听完,惊地喷出一口毒液,全落到自己主人的亮蓝色燕尾服上。 “潜行者”威斯缇托对待敌人心狠手辣,对自己这个宠物却异常包容,他擦擦这些脏东西,露出与自己蜘蛛一样的困惑:“你们这是,这是把加埃往死路上赶哪。” 安德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继续向下看——“我们不是给他举行灵主实施过的黑神第三次灌礼,而是直接进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颠覆白神的第三次灌礼与登临仪式。正是重走“赎罪之路”,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一种可以完全抵消黑神力量的办法……” 安德烈这时抬起头看看大家,说道:“不,不会有人想尝试灌礼。白神的灌礼难度并不比黑神好到哪去。且不说前期准备和魔法变形,也不说具体使用药剂和杂念扰乱心智的问题,我就讲个大概——白神第一次灌礼,我在冬礼节前后的时候,从自己家的位置,到最近的光暗教堂,不能站起来。跪一步,拜一下,一路膝行至教堂,然后请神父用最纯洁的、未落到地上的雪水冲洗你全身。我右边的膝盖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他自嘲地笑笑,耸耸肩,掀起自己的袍子,露出暖和的、厚实的羊毛裤,要知道,这时候可是四月中旬的天气啊。 “我们还说,整个教廷,凑不出一双完好的膝盖——第二次灌礼更绝,独自出发,出发时必须也是个大雪天,地上得结冰,从你第一次来过的光暗教堂,向国度另一端离你最远的教堂出发。走一步,跪一步,跪完磕头。途中遇到任何一个光暗教堂,都可以站起,歇一天脚。能坚持多久,纯看个人意志。坚持越久,可以认为离神越近一步。我就没挺下来,呵,所以那时才是荣誉副教皇嘛。” “第三次呢?” 安德烈拍拍自己的腿,他的右腿膝盖发出机械的嘎吱声,显然是用金属制品“机械飞升”过。他笑得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微眯起来。“真的要听?” 063嗯了一声。 “实际教义中,没有埃罗希神第三次灌礼这个说法。在我承认的、也是被广泛承认的文献里,只有白神的前两次灌礼。其他说法都是民众乱传。普通教徒,一个不会给他举行。你也看得到,身体上的伤害,很容易影响他们正常生活。只有教皇候选人才能举办两次仪式——当然,这都跟灵主那个版本大不一样,他是另辟蹊径,找到了黑神的仪式,其实那三个灌礼的内容已经失传很久,谁也不敢确认真实度。” “衣冠教团呢?” 安德烈看看逗蜘蛛玩的威斯缇托和娴静端坐的潘塔,他叹口气:“唉,在林绯出名之前,大家基本全在低端局,衣冠教团和坍缩教团的大部分成员,只进行过白神的第一次灌礼。” 威斯缇托嘿嘿地,把自己的蜘蛛扔到063手里,给他吓一跳。然后从桌子上,像一只蓝蝙蝠一样跳下来,一把抢过安德烈手里的信纸,大声地、字正腔圆地朗诵信件内容: “就像民间传说里讲的那样,赎罪之路指的是,埃罗希神的化身,少年以太,曾在渊狱一路向西布道。总共收到十二门徒,降伏十三邪教。留下无数经典的诗篇。途中他表现出崇高的牺牲精神和无私的奉献精神。而加埃,需要在第16页的药剂与魔法变形之后,进行本页的如下操作——” 063想起自己上过的《新经新解》课程,那书讲的是少年以太的故事,他和他的信徒每走到一个地方,就要发表磨磨唧唧的言论。灵主说以太就是自己,是黑白双神在人世间的化身。怎么在卢卡斯信里,这个少年又只是白神埃罗希的化身了? 你们这些搞宗教的,就不能统一一下教义?把这些事情都给我讲明白?嗯,要是能亲自问问卢卡斯就好了。 然后,威斯缇托继续读,他的表情很丰富: “呃——呃?按照以太经历过的,加埃须在菱形绞刑架上,被悬挂三日,水米不可进,嗯,水米不进。” 威斯缇托念完这句,幸灾乐祸地瞟了063一眼,063冲他挥舞拳头,威斯缇托灵巧地躲过,继续念: “在第三日,放下他,让他亲手割下自己胳膊上的血肉,喂给从天边飞过来的秃鹫。不能包扎伤口。秃鹫完全吞食这块肉之后,我们给加埃一片面包和一杯葡萄酒,除此之外不可以服用任何东西,他将从这里出发,一直……” 063听着,眼睛里渐渐失去了光。 (为fullkiss加一更,马上来!) 第八十二章 “不想再装”(为Full Kiss加更!!) 其实,“荣誉副教宗”这个位置,安德烈已经在光暗教会里任了有些年头,没有人比他更懂公关。几天后,一封令光暗和衣冠教徒都欢呼不已的、令坍缩教派无比嫉恨的通知被颁发出来。 【以光暗与衣冠联合教会之名,发出通告】: 【灵主的转世身已被擒获消灭,灵主复活计划已被摧毁。出血热新型抑制药剂已在教堂处分发,请凭借出生证明与宗教证明领取。 由临时教皇安德烈批准,由联合教廷共同准备,联合教会下一任教皇将进行埃罗希神的第三次灌礼与登临仪式,走完赎罪之路,成为白神。 由于此仪式是首次实施,我们并不确定其可靠度,因此对其进行通告,欢迎所有愿意帮助备选者的教徒行动起来,阻挡宵小,配合我们完成此次仪式。 处于保护目的,仪式进行者姓名将不予公开。希望各位光暗之间的虔诚教徒,在被任何人请求时,都愿意提供你们的支持!】 这篇公告的水平体现在哪些方面呢?经历过湿润纪元中后期,知道两个大国冷战与军备竞赛的人都知道,一个国家怎样表现自己科技水平发达?怎样在表现自己即将出产高科技的同时,保护这个高科技的具体内容,并且成功恶心到没有这项科技的敌对方? 这都需要巧妙的言辞能力,而安德烈,他擅长这些,只是寥寥几笔,轻而易举就达到仇痛亲快的效果。既鼓舞人心,振奋自家宗教教徒们的意志,又巧妙讽刺对家的失败,还没有透露具体信息,顺带保护一波加埃的隐私,可谓一箭三雕。 发布好之后,这老头带着加埃和衣冠教团的几位,共同准备“赎罪之路”事宜。 总的来说,卢卡斯的信件阅读起来难度颇高,涉及到很多非学术人员看不懂的东西。为避免可能的误解,考虑几天之后。安德烈还是给他去信,让他秘密行动,从海边马不停蹄赶来圣塞勒涅。 卢卡斯今天是温婉的卢克西娅女士,她走下火车,穿着一身水蓝的绸布修身长裙,踩着鞋底的一步步高跟,沿着路边的一堆堆垃圾,躲开疾驰的一架架马车。在还算能下脚的地界慢慢行走,缓缓走过圣塞勒涅脏兮兮的街道。也许有人会奇怪,怎么乡下干净,山上也干净,城里却邋遢呢? 圣塞勒涅目前的街头状况,是马车、人力车最多,偶尔有行人。马的排泄物在路上四处都是,没有红绿灯,警察在交通路口用哨子指挥交通。 然而,马车夫警示行人退避时也是用哨子。许多人听到哨声还以为,是穿警服的阿瑟让自己别乱动,就傻傻等在原地。避之不及被撞飞、被碾压、被拖拽者比比皆是。而城市卫生也十分堪忧,居民没有统一清理回收的垃圾站,往往直接倾倒于地。黑黄遍处,蚊蝇滋生。 高跟鞋之所以能在除了达官贵人之外的阶层流行,也正是拜街道垃圾所赐——我走的高一点,就省的鞋底沾上污秽,挺划算的。 卢克西娅见到老友与小友,十分高兴。趁着没有外人,调侃道:“呦,这不是深入虎穴,取得虎子的灵主大人吗?苟富贵,勿相忘啊。” 众人此刻正走进安德烈在光暗教会设置的灌礼室,于是加埃笑着说:“您别逗乐了,我可不想再装成是灵主,怪累的。” 比利弗·劳埃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主人,它说到底只是一只乌鸦,没有什么心眼,还天真地以为,主人是为了解救它才来到光暗之间控制的地方。还以为灵主就是灵主,要永远热爱坍缩教团,要重振光辉呢!它从大牢出来后,这些日子一直独自被关在教会灌礼室角落的笼里,谁也不拿它当回事。比利弗·劳埃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被逼问口供的价值。没有果干,没有肉罐头,也没有妩媚多姿的母乌鸦陪它玩,这是鸟能过的日子吗? 见到卢克西娅教授,比利弗感到很亲切。可偏偏,一道晴天霹雳贯穿它单纯的乌鸦脑袋——它听见了加埃这句话。 “我可不想再装成是灵主。” 它感到自己的小脑袋不够用了。 什么叫“不想”? 什么叫“再”? 什么叫“装”? 你特喵地给我小乌鸦翻译翻译,什么叫特喵的“不想再装”? 但加埃大跨步走进来,意气风发的,没有要给它特殊眼色或者解释的意思。 乌鸦眼睁睁看着,期望逐渐被失望取代,它在笼中痛哭流涕,破口大骂:“你怎么不是灵主?你就是!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加埃盖诺,你怎么跟这些小人混迹在一块,却把我,你最忠诚的比利弗扔在这里不管?” 加埃笑了,他的笑容颇得063真传:“我早就说过,小宝贝,我从来都不是,你不信哪。” 比利弗还想挣扎一下:“你是不是忍辱负重,为了骗取他们信任什么的……” 加埃现在的表情,说的好听一点,像极了一个多面间谍在自己最深的一层组织终于胜利后,卸下伪装。或者说的低情商一点,就像一个在湿润纪元发生侵略战争的时候,会人人喊打的阶层——二鬼子。 “我之前在坍缩教团那几天,确实是忍辱负重。”加埃说。 比利弗·劳埃的黑羽毛脸不可置信地扭曲。“可是,你怎么会不是灵主,你怎么跟我对上的暗号?” 其实,加埃内心对这只乌鸦还是有一些愧疚的,他走到它笼子前,遗憾地说: “那是一本名着里的话。我和你们灵主来自同一个异域世界,我们应该是读过同一本书籍,这我也跟你说了,你不信哪。” 劳埃心如死灰,它低着小脑袋,好像失去了一整个世界,它呜呜地说着什么: “你果然不是灵主,我还多希望你是它……我不相信……” 加更来了!! 第八十三章 匠制阵式 几乎是乌鸦说这句话的同时,土土像是收到某种指令,加埃的脸剧烈颤抖晃动,像蜡像一般融化着,比岩浆还要流动着、跳动着、涌动着。土土从加埃脑袋上分离出来,迅疾而猛烈地逃走,慌不择路。 这很奇怪,曾经艾维若也偶然间对加埃提到,只有乌鸦比利弗在场,才能把塑元土从加埃身上完全分离。而只要加埃在,乌鸦就一定会跟过来。他们三个是密不可分的。 现在,乌鸦不认加埃,竟然会影响塑元土的判断!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怎么回事?”卢克西娅震惊地看着土土。 加埃也很震惊,土土无措地在这一片冰冷的空间里颤抖,悬浮着,不肯动。威斯缇托警惕地捂住自己的头,生怕这小东西要攻击自己。 潘塔后退两步,准备好进入战斗状态,她谨慎地看着塑元土,然后不确定地说: “所以,我们这是已经成功帮加埃摆脱灵主了,对吗?” 卢克西娅面色凝重:“我更倾向于相信,只要这块塑元土不消失,它依然会占据其他人的身体来作为灵主复活的养料——就像是十五年前,有个少女把这块塑元交给我时候的那样,我当时不知道它是什么——” 潘塔出乎意料地打断她:“那女孩就是我,我那时这样做,就是寄希望于应急组能研究出消灭它的办法,我那时候是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做了。” 卢克西娅瞪大眼睛看向她,好悬没缓过气。 这还没完,潘塔又急又快地叫道: “真的,教授!当时也许我说谎了,说自己是个什么被抛弃的情妇。现在我完全是真诚的。塑元在我手里时总是失控。肯定是灵主想了什么办法,要让它附到谁身上,我吓得只想赶紧送走它!第三次灌礼之后,我家林绯已经死了,从监牢海海底回来的,谁知道是神还是渊狱的怪物!我绝不承认他是林绯!绝不!” 迅速理清头绪的卢克西娅眨眨眼睛,立刻说:“潘塔小姐,别激动。我明白了,可能是这样,只要塑元不被消灭,就依然会继续寄生到别人身上。所以,我们得让它不能跑掉,让它先跟着加埃,它必须在这里——抓住乌鸦!” 说时迟那时快,威斯缇托像猎豹的一道影子,掠到比利弗的笼子边,一下抖动自己的塔夫绸手帕,把比利弗·劳埃变成一只长着亮蓝色羽毛的乌鸦。比利弗·劳埃就被自己的羽毛衣服绑住,张不开嘴,动弹不得。土土无辜地在空中摆动,像一只水母。 “那我们……”潘塔说。 卢克西娅兴奋地说: “比利弗不是一只很聪明的乌鸦,它的存在对于塑元土认主这件事来说,应该是一个……一个最简单的‘单项选择和应答阵式’,我知道了,真让人想不到!” 加埃也不懂她在说什么。于是自己猜测,这句话应该是“乌鸦认谁是主人,土土就也必须认谁,而乌鸦过于好骗”的意思。“单项选择和应答阵式”也很容易理解: “你是灵主吗?”“是的,我是。” “劳埃认为你是灵主吗?”“是的,它认为我是。” “好的,那我塑元土也认为你是。” 从前塑元土发现乌鸦认加埃做主人,就立即糊在他脸上。而现在乌鸦知道加埃不是灵主之后,塑元就立刻从加埃颅腔跑出来。这种脑残的逻辑过程,也能被卢克西娅教授说的这样高级…… 卢克西娅来到灌礼室另一边的墙上,从上面拿下一包闪闪的粉末,喊道:“哈,林绯很有意思,费尽心思做出塑元土,却把塑元土的锁头做的这么脆弱——谁会颠覆药剂的‘转化’流程?就是那个把某种特性的材料,转变成相反特质的神谕咒语!我们可以逆转塑元收到的指令,混淆它的认知,让它还跟着加埃!” 加埃环顾几圈,周围都是典型的光暗教徒,也不知道是不是瞧不上灵主的草头班子和他的药剂学,没人学过这个。加埃颤颤地举起手。 “我会。”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他。 “我真会,艾维若教我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小。 但是卢克西娅走过来:“好,我教你‘匠制阵式’,它是被特定神明赋予能量的魔法阵图。‘单项选择和应答阵式’是最简单的一种。而接下来你要学的混淆阵式,也不比前者困难。以‘转化’的流程表达此阵式,塑元就会忘记乌鸦给它的命令,傻乎乎的认你为主,不会跑到别人脑子里。” 加埃听完就明白了——这是把公式(匠制阵式)告诉我,让我代个数(药剂转化法)进去。那解开问题应该不难。 这位风趣的、遇到学术问题就高兴的不知如何的老太太抓住加埃的手腕,把他拉到灌礼室的操作台边,将这一包亮闪闪的粉末塞到他手里。 “椽斯令粉,这是典型匠制阵式的中介,你捏起来一点……其他人都闭上眼睛!” 她说着,拿出一块布条把自己的眼睛也盖住系好。但是她对一边穿着亮蓝色燕尾服的男人有些忌惮。 “加埃,你自己也不要睁开眼睛——潜行者威斯缇托先生,能麻烦您控制好那只乌鸦,别让它乱动乱说话吗?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它提醒塑元土了。” “当然可以,美丽的女士,愿意效劳。”威斯缇托也客客气气回敬。 加埃照做了,在她的指示下,闭着眼画出一个奇怪的图案,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两对很大的骨架翅膀。 “现在,你反着画。” “嗯?” “画!” “嗯。” 加埃的手指有点哆嗦,他勉力思考着刚才的笔画,然后一下一下画出。 一种奇异的,忽冷忽热的感觉顺着他的手、通过胳膊、肩膀,窜到他脖子。冷汗一瞬间把加埃的胸脯和后背浸湿。(注1) 加埃念诵着药剂转化法的咒语前置,并且把卢克西娅要求他加进去的匠制阵式也转化成语言形式,咒语前置很简单,无非是“颠倒黑白,生死翻覆”八个字,而后面就是要说明目的。加埃的目的是,扭曲塑元土的认知,骗它说自己是它的主人。 匠制阵式的格式则是每句话的动词必须提到最前面,后面自由变换语序。 当然,加埃编写好听词句的能力确实一般: 【颠倒黑白,生死翻覆,若为陌路,无疑无阻。若为汝主,令汝臣服!】 【遇见!在千载光阴之前,阴阳初分之时!】 【分别!在百代磋磨之后,万物归一之候!】 【确认!渡猜忌疑虑的河,驾相知相信的舟!】 土土颤动的更厉害了。也不知道林绯是不是提前想到这种破局的可能,土土没有马上嵌入加埃颅腔,只是上下悬浮,跟在他身边,像一只顽皮的召唤兽。 加埃正想伸手去抓土土,突然感觉脖子上有一种灼烧的痛楚。 卢克西娅阻止他这个举动,并拿起一片单片眼镜,观察加埃颅腔与脖子连接的后头皮,那里画着一个图案。 她惊叹地说:“哦,我的个天,林绯!原来还有一个起爆阵式——等一下,不行,加埃,我们暂时让塑元尾随你。等完成赎罪之路,抹去灵主的所有痕迹,登临白神,才能把塑元消磨掉。不要放它到你头上——否则,起爆阵式会炸你上天!” 这是一个反盗窃机制!没想到,灵主在这等着呢。 “他真狡猾!”愣了一秒,加埃愤恨地说。 “其实是我们太没有底线。”卢克西娅不慌不忙地,把刚才整个流程中自己的思考娓娓道来。 刚才那一番,像是灵主费尽心机制作出一个导弹,导弹遥控器密码是乌鸦比利弗·劳埃这个小蠢蛋,既单纯又好骗。 卢克西娅让密码锁不能生效(比利弗被威斯缇托困住),教唯一有权限操作它的加埃盖诺一个混淆指令(转化法就像权限,搭配混淆阵式发出指令)。他才能绕过密码锁,黑进这个遥控器,掌控导弹。 安德烈听完,连声赞叹,简直比自己成功做到还高兴。 不过,略显尴尬的是,土土只是飘动跟随,却不能回来。卢克西娅不敢在加埃脖子上的“爆炸阵式”上动手脚,她怕会手抖引发爆炸——加埃仍然是个马桶圈形状的漏洞脑袋,他与之前一样,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除了看不见闻不到,都很好。人类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 街边吃糖块的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人和卷心菜不一样,没了脑子就会噶。加埃没脑子是明摆着的事,怎么他还活得好好的?(注2) 注: 1,前文蒂娅娜用椽斯令粉给大家画顺风车时也是用的这个手段,所以她也莫名地流下冷汗。 2,苏妲己得知,比干派人在轩辕坟放火烧死狐族无数,心中恼怒,要挖比干七窍玲珑心报仇。姜子牙受比干恩惠,曾留下一道符咒,只要比干性命攸关之际,将这符咒烧成灰喝进肚内,即可逢凶化吉,保生不死。 一代名臣比干剖心之后,本来没有死。从纣王王宫凄凉走出,于大路上见到一个卖空心菜的老妇,于是问她“人无心可活否?” 老妇回答说:“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必死。”比干惊,遂死。 鼬鸽锐评:谶言之力,不可不信,不信就会失去敬畏之心。也不可尽信,尽信就会变成提线木偶,生死决于旁人。 第八十四章 神话二创与三创(今日双更!) 【《新经·第二大章·人间篇》】: “即便双神在埃罗希与海底之间创造了土地,允许已经在渊狱赎过罪的人们到陆地上繁衍生息,人们依旧征伐不休。在人类第一次大战之后,几乎没有一个人是无罪的。人间逐渐变成了一座荒唐的罪巢。于是黑神震怒,将他们丢下渊狱。一个个人。一个个家庭,一个个国家都沉下去。 即使如此,人们也没有收敛。他们并不知道这是神的怒火,直以为是世界末日,要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更大的恶意与欲望被悉数发泄。渊狱虽已满,恶魔遍人间。 直到最后,人间只剩下一个人,只有她还完全洁白。那是一个孤独的少女,她叫叶纳。她是如此善良,如此仁慈,如此温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无法说出她任何的缺点。她是人间万里长夜的唯一一颗星星。 久而久之,白神明白人类的族群已经无法传承下去,于是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祂变作一道皎洁的光,飞进这女孩的肚腹。 祂竟然,心甘情愿地变成了那人类女孩的子嗣。 …… 卢克西娅要给加埃进行彻底体检,以确定为什么他没有大脑却依然能存活与世。这个问题不解决,大家都不能心安。 此时已是五月初的天气,灌礼室里十分暖和,有些炎热的风通过窗口呜呜吹进来。但加埃还是冷。 一些医学操作需要观察患者的过敏反应。而某些有毒药品很危险,通过注射小剂量试用装来检测过敏性会对病人身体有毒性上的危害。于是医生需要解毒伴随剂,解毒同时不影响有毒药材的过敏测试效果。 听上去很荒谬:毒药不仅要甘之如饴吃下去,还要测试过敏性。但是没有办法,以毒攻毒疗法说起来也不容易。倘若病人刚解毒,就被解药给害过敏,那么…… 教授骗加埃喝下一杯苦艾酒味道的伴随剂,这种药剂据说加入了北方疾风狼的爪子,能够在解毒的同时,起到镇定情绪和降低血液温度的作用。 喝动物的洗脚水,是我的宿命我了解,但是这个降低血温的效果太好了一点。加埃在窗口站一会,摸索着走回来缩在椅子上,控制不住肌肉发酸。他现在是个马桶圈脑袋,完全看不见。 “我还没有向-您-请-教,赎罪之路是从哪-里听来的呢,似乎之前的-人-们-没试过这方法。”加埃哆哆嗦嗦地说。 “安德烈没有给你们看我写的信?我开头就写了赎罪之路的有效性和论证过程啊。” 加埃当然知道为什么没看信件前一半,他可不敢说大实话。 他用了一大摞语气词掩饰自己的惊慌:“嗯……啊,呃……反正就是……也许……大概……差不多没有……” “对于信纸前一半,安德烈就随手略过是不是?这个老家伙。” 加埃开始结巴:“没没没,没有,啊——” 卢克西娅嘴角微翘,一双敏锐的眸子盯住他。 加埃只能承认:“嗯——呜,是。” 卢克西娅心累地叹口气:“唉,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漫长的神话修改过程已经开始。” “等会,麻烦您能不能,把讲话模式放的通俗一些,说些我听得懂的话……” “自从血族王朝覆灭,已经过去几百年,黑神信徒隐没,白神埃罗希渐渐成为唯一正统。民间以祂为原型的传说故事也逐渐变多。这些故事被口口相传,就形成了《新经》。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故事。” 卢克西娅不知道加埃是不是个教史盲,只能补充道: “主角是大多数人们承认的颠覆化身——少年以太。在接受神的启示之后,他毅然从渊狱最深处出发,一路向西斩妖除魔。期间他收下十二门徒,破获十三邪教,成功赎清人类所有罪恶。然后他发现自己是埃罗希的化身,此番下狱,就是历劫来了。” 加埃咬咬嘴上的死皮,没有回答。 发现他依然没有明白自己话里的深意,卢克西娅又举出其他例子: “每个宗教都需要这样游历与牺牲的故事,展现自己的立教之本。比如终结教会救世神话的缔造者雅格,受“终结”之命跳下冥河,以身熄炼狱之火,然后他发现自己是‘终结之末’在黄昏圣城的亲儿子。再比如终结之神是医生与商人的庇护者。那本《德米特福音》的主角德米特就跟随终结游历世界,清除不合理的商业、医学风气,这也是差不多的目的。” “但颠覆的化身不是灵主吗?《新经新解》里,他还说自己是除了黑神白神之外,颠覆的第三部分哪!而且我记得,这个故事也不是发生在渊狱的,应该是在人间。” “《新经》与《新经新解》可不一样,后者是灵主为了笼络信徒,胡编的产物。坍缩行者所用福音书,基本都叫《新经新解》或者《xx改订版》。修改传说的主角名字,然后安到自己身上,唉,灵主是懂宣传的。” 原来如此……加埃很庆幸自己在这宗教教义完全不同的两边阵营都呆过,否则,还真的会偏听偏信。 “可是,假定我重走赎罪之路,就能去除灵主的影响,这未免有些——” “你应该发现,这条路,其实是白神的路,与黑神无关。学界有一部分人认为,这就是白神的第三次灌礼,完成之后即登临白神之位。他们给出相当多的证据,这是我在信件中写过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民间志怪,不能做数。” “你以为那些其他的福音书、启示录都是怎么来的,不都是人写出来的?不会真有人以为是神的意愿。我个人来看,什么神谕,纯属是用超自然现象或装神弄鬼来统治人心的鬼把戏。我们做学术的,就应该从假把戏中找到真能生效的那些。” 加埃惶恐地看着教授,惶恐的感觉自己气管都在发冷。这不是因为他觉得对方口出狂言,而恰恰是在了解颠覆教会的漫长历史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卢克西娅的观点可能是对的。 颠覆教会的乱七八糟的历史,别人不知道,他加埃盖诺可是“如数家珍”。 为fullkiss加一更!!!同时也感谢叫我橙橙和青村糯米最近的推荐票。希望大家阅读快乐! 第八十五章 见证与创造历史(为FullKiss加更来辣!) 从爱德华六世大肆搜捕颠覆教会教徒开始,教徒被迫害,流离失所,神的信仰根基出现危机。许多真真假假的伪神浑水摸鱼,跳出来引诱信徒上钩,比如之前加埃听说过或亲眼见过的,帮医生取人心脏的人面鲨鱼神和帮鉴者取人灵魂的狐狸脸神明,都不是好东西。 后来,颠覆教会为了取得阿诺彻瑟王室的信任,为了展现自己无害的一面,果断弃黑神留白神,只承认埃罗希的正统。衣冠与坍缩两个信黑神的教团分割出去。新光暗之间在各种民间传说中修改神的名字,让大量只属于埃罗希的神话被创造出来。 《新经》与少年以太的形象就是那时出现。这个创造新神话的过程与阿诺彻瑟皇室的历史几乎一样长,几百年之后,各地提起颠覆之神往往就想到埃罗希,完全忘记了黑神。 这时,还只是神话二创阶段。 只有少数像卢卡斯这样的学者敢于追溯历史,探究颠覆之神的两面性。但是在他实地应用时,他也依然有惯性思维。帕西瓦尔在洛佩斯研究中心被他检查,仅仅检查了埃罗希神的神谕痕迹,正像艾维若叹息的那样,黑神信徒的痕迹根本无法被检测出来。卢卡斯就下结论说,帕西瓦尔不能被任何一位神眷顾。 再后来,加埃听说了林绯与他变成的灵主的故事,此时人类的历史已经来到二十年前,林绯挑战权威,发掘三次灌礼的秘密,他从历史的尘埃里找到黑神存在的痕迹。林绯本人更是直接加入坍缩教团,带他们走向辉煌,让教团里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死心塌地。 林绯也不是客观的。他为了能更好的操控人心,公然修改教义中重要的部分,让自己成为黑神与白神之外的第三方,从两位一体变成三位一体。但是,教徒还会因为他个人魅力太强选择深信不疑。《新经新解》等被三创乃至四创的神话从此登场。 到了现在,前几天的事,新光暗之间与衣冠教团的联合教会也不是吃素的。教义与宗教历史书在这两派合并之后,肯定还要改。呵,就把历史当作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 没有哪一个完善的宗教是简简单单的、不蔓不枝的发展,无数的派别和教义变化才是正常现象。这也是宗教学出现的意义,也是从观念史学角度研究宗教的意义。 不过,加埃知道,自己正在见证历史,也正在创造历史,说不定,像之前安德烈发表的声明一样,自己这个曾经冒充过灵主的家伙,会摇身一变,成为联合教会的新教皇呢! 讽刺!十分讽刺! 似乎是看到加埃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卢克西娅说: “被这番话吓到了?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没有,女士,我是在想,一个无神论者,竟然跟教皇做知己,真不可思议。” 卢克西娅很轻松地说: “几十年前,他追过我,被我拒绝,才出家当神父的。我的情况和遭遇比较特殊,无论是生理构造还是心理活动,我们这个种族都很难对你们人类有暧昧想法,这个事情我不想瞒他。还好,即使说了实话,我也没有失去安德烈这个朋友。” 加埃的脑筋八卦地转动:很难对你们人类有暧昧想法,也就是说,教授本人不是人类……这瓜很有意思啊。几十年前的大瓜,保熟! 说真的,加埃很想听听后续,可惜她不再继续讲。没办法,对于自己想当朋友的人,加埃不会特意追问人家不愿意讲的往事。 他听到自己头顶大约几十厘米的位置,教授很轻的笑一声。然后她低下头,在加埃空洞无物的颅腔吹一口气,观察颅腔变化。 颅腔没有出现生理反应,这让卢克西娅的神色不由得认真起来,她取下一块后脑的骨片,放在高倍显微镜下一点点观察。一边看那上面的细节,她一边肯定地说: “塑元是灵主的象征,而你以塑元土的主人的身份走上赎罪之路,是在消耗灵主神格。走到最后,你完全失去灵主的全部能力,然后登临白神之位。好比说一块黑巧克力融化掉,然后用褪色剂把它褪色成白色,再重新凝固成白色的巧克力。这块“白色的巧克力”,与街边甜品店里买到的任何一块“白巧克力”的口味,都是相同的。”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反常识的解决方式,所以加埃说: “不,这肯定不是同一种味道。” 卢克西娅拿出几个锯子和轮盘切割刀,缓缓切割骨片,她笑着说:“我只是用文学的方法来比喻一下,神学和文学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厚障壁。不过,我相信这个解决方式可行——好了,闭上眼,我要看一下你颅骨的情况,失去大脑还能存活,也许与颅骨构造有关。” 骨头被切割时会向外飞出粉末,如果为了使其切面光滑,还可以向其中滴一些润滑水。这种味道奇异的水珠随着粉末向外迸发。这种气味时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它不亚于把你最喜欢的食物与最讨厌的食物混合在一起,搅碎,然后灌进你的喉咙。 加埃干呕了几下,想起来自己是躺在干干净净的诊疗台,就不敢再动,闭上嘴巴。 “天哪,加埃盖诺,看我发现了什么?你不是一个人。” 加埃疑惑地说:“我当然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一个063跟我并肩作战呢。” “啊?啊,不是,我是说——从骨片层叠结构来看,你不是人类。” “那我是什么?章鱼烧?”加埃直以为她在开玩笑。 “你是一个粘土人。”教授难以置信地,把骨片给加埃看:“你瞧,这是粘土的叠层结构,而不是骨质的严密闭合结构。考虑到在我们这个世界,外表像人类而实际物种分类成谜的家伙太多,我认为你没必要惊慌。” “啊?什么……”他看不见,他没有眼球。 她将骨片放下,将一杯芬芳的马提尼味镇静剂怼到加埃嘴里,然后拿起一把大的吓人的、嗡嗡乱叫的滚轮切割刀,切开他的肋骨,打开胸腔,观察心脏。 剧烈的疼痛和酥酥麻麻、渐渐消失的意识一起作用于加埃的感知,他模糊地听见这位女士说:“果然,真正的认知反应和运行核心在心脏的位置。所以,即便大脑已经空出来,不给你安上脑子,你也不会死掉!这是医学的一大突破!十五年前灵主就能做到这样吗?哦,我看见了,你的脑干还是人类结构,你全身只剩下脑干不是粘土捏的,有趣……” 加更来辣!!! 第八十六章 别担心,五百皮斯托 【《新经·第三大章·渊狱篇》】: 未婚先孕乃是重罪,黑神发现时,叶纳的小腹已经隆起,她根本不能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因为她从未与任何男子发生过超乎友谊的关系。黑神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祂不能违背自己定的规则。只好把一对母子下狱,沉到海底。 叶纳的儿子降生在渊狱,叶纳为他取名以太。 即使被冤枉,叶纳依旧保有她的美德。即使接受酷刑,叶纳依旧坚守她的纯洁。黑神给她一个机会,只要她承担全人类的罪责,接受绞刑,就可以宽恕除她之外所有的人。 此时,叶纳的儿子已经成长为一个少年,他与母亲一样,像是渊狱里一道抹不黑的光。 他要代替她,接受绞刑,他走到那个菱形绞架前。他的脖子已经放在绳圈里,他笑着安慰哭着的母亲。 …… 卢克西娅教授在情绪波动大的时候,不太能控制自己的形象与生理性别。过一段时间,她又变回男性——卢卡斯。 经过卢卡斯多天以来的研究发现,加埃原来的帕西瓦尔的身体,就是卓越的科学家灵主在十几年前,用最普通的粘土做成的。其中有极其复杂的神谕通路和回路、数不清的匠制阵式,可以让加埃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人。 加入成长匠制阵式之后,他开始拥有成长特性。只是长到一定的年龄,这个过程会停止,大约就是加埃现在的年纪,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他不会继续变老。 卢卡斯教授遗憾地提到,即使让自己、兰姆西、艾维若等大佬合作完成这个举动,也不会比灵主一个人的手艺更好。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神迹。 确实存在过一个有父母、有出生证明的活人帕西瓦尔。灵主在十五年前,做出一具与十三岁的帕西瓦尔一模一样的身体之后,就用这个表面看上去与人类无异的粘土人,替换掉他,等他长大。 可以确定的是,帕西瓦尔只不过是灵主的第二层后手,他最理想的情况,是找到一个自己教团的活人,然后让土土侵占对方的意识,借此复活。即便不行,之后的帕西也能够遇到土土,拥有灵主意识的土土会赶走帕西原来的普通粘土脑子。而帕西的身体,与土土是完全契合的——灵主本来以为自己计无遗策,算尽天机。 可惜这位龙傲天算漏了两件事,其一,潘塔没给他这个机会,在他找到合适的寄生活人之前,就把土土送到应急组。其二—— 卢卡斯说: “本来在第二次灌礼时他就能复活,可是被你们砍掉了他的灵魂具象体触手怪。你只是他其中一个复活的躯壳选择,很可能还有其他的、他提前准备好的躯壳。加埃,他们也都能够获得塑元土的所有权,你以后势必要小心这些人。” 卢卡斯把加埃的身体构造研究明白,他不住叹惋林绯的遭际,乃至于到了英雄气短惺惺相惜、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地步。 他拿起自己给安德烈写的信纸的第16页,看看上面长长的、用蓼兰墨水写出的药物清单。然后走过来,站在加埃的病床旁边,从加埃的手腕上小心切割,揭起一片带着少许汗毛的皮肤,把它用高温烤化,一边烤一边不住赞叹: “灵主留下的手段,谁能想得到呢?我必须确保在灵主创造你时,没有用过与我接下来要用的材料产生冲突的药品。看看你的皮肤和汗毛,是食珊瑚鲨鱼的鱼皮,阔耳狐的风干尾毛,哦,这是可以的!” 卢卡斯对照自己写的清单,再从加埃的各类器官中找到灵主用过的材料。前后推断药物的相生相克关系,最后,一个令人雀跃的事实摆在眼前: “没有任何明显冲突,老天,这都是他水平高,给了我很大的容错空间。他本可以不变成一个‘史书上所谓的坏蛋’,真可惜。他是个绝对的天才。” 他将一大堆可能用的上的材料都堆在灌礼室。与整洁的艾维若不同,卢卡斯喜欢乱七八糟满满当当的环境,但他总能找到自己需要的,第三次灌礼,也就是赎罪之路前的魔法变形工作顺利进行。信纸第16页的内容一项一项打上勾。 每当加埃被痛醒,卢卡斯就给他喝上半桶镇定剂。每当他因药物过敏而浑身起疹子,卢卡斯就给他灌上北方疾风狼的洗脚水。 加埃盖诺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他根本不想思考卢卡斯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每天三杯马提尼镇定剂让他没有思考的资本。他的颅腔和脸正在经历一些可怕的事情。 瘙痒和灼痛不断地刺激他的神经,僵硬和沉重交替地覆盖他的眼睛。卢卡斯不断尝试各种材料的互容性,想要找到能够给加埃当皮肤和填充颅腔的材料——他的思考能力在心脏位置,脑部除了脑干外,都不重要。所以只要一团填充物,再贴一层粘土雕刻他的脸就可以。 往事不堪回首,各位看官应该记得,加埃原来曾经给自己换过一张很帅的脸,那时是他第一次当加埃。后来这张脸就被灵主的金发蓝眼的尊容给替代掉。现在,“赎罪之路”即将开始,为了避免被坍缩教团阻挠,安德烈必须想方设法保护加埃。加埃需要再假死一次,换一张新的容颜,换一个新的身份。 在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之后,他醒来了。 “早上好,加埃!”卢卡斯正站在满脸绷带的加埃床边。 “早上好,加埃盖诺·安东尼·威尔科克斯先生!”卢卡斯大声重复一遍。 “这……” 卢卡斯一圈一圈拆开他脸上的绷带,将一面小镜子塞到他手中,“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坍缩教团的不可能认出你,相信我。” 什么?加埃已经不能记起来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卢卡斯一边给他灌药一边碎碎念。他的学术理论是加埃完全听不懂的。只能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大约是灵主有不止一个后手,自己在赎罪之路上,要小心可能来争夺土土的家伙。 加埃眨眨眼睛,看向镜子,惊呼一声:“我不想长成这样啊!给我换一个脸,球球你了教授!” 镜子里的人完全是风姿不可方物的模样,对于加埃这种钢铁直男来说,这张脸有一点过于美丽,让他感到一丝恐慌和不安。之前他自己在脸上施工,还仅仅是让自己英俊一些。这个新皮肤,已经超越了一个成年男人可以达到的“玉树临风”的范畴。 在此引个湿润纪元的典故: ——我孰与城北徐公美? ——美肯定是你美,你一个人直接把徐公夫妻俩都比下去。 “你确定我要换成这张脸?”加埃几乎要哭出来,“这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这过分了。” “《新经》就是这样描述的,埃罗希的化身是一个男生女相的少年,容貌绮丽,人见人爱。而且,我给你的这张脸,还有其他的意义——” 加埃不想了解这个脸的深刻意义: “没必要这么认真,教授,我只是走一遍赎罪之路,我又不真的想当白神——”加埃央求地看着他:“哪怕给添上一道疤也行,有点子那种‘别惹我’的气概。我怕这么美的样子,走在街上,会被绑上卖到不正经的地方去,我之前就被卖到赤茶碧韵,卖了五百皮斯托啊。” “别担心,五百皮斯托,我们会安排人保护你的。”卢卡斯笑着说,“以后你还要有一个新名字,你得想一想自己要叫什么,不能只用你肉体的价值来称呼你,是不是?” 加埃的眼睛亮起来:“啊?想叫什么都可以?这次办假证这么容易?” “格局小了,咱们叫安德烈去跑腿——教皇只发真证件。” “哇哦!”加埃的不高兴顿时烟消云散。 第八十七章 再世以太 (今日双更!) 【《新经·第四大章·赎罪篇》】: 以太的救世之德感化了七叶树神,这个七叶木制成的菱形绞刑架竟然生长出枝叶,它们把以太的手绑在菱形绞架的左右两边。以太的手腕被勒出血。但是这样依然不足以提起他的重量,七叶树神只好生长出尖锐的木刺,刺穿以太的掌心,把他钉在这里。 被悬挂三天,以太仍然没有死亡。在他奄奄一息时,一只秃鹫从渊狱最深处飞来。以太把自己的血肉喂给这只饥肠辘辘的猛禽。黑神被感化,给他一个新的指示。要他一路向西,讲经布道,拯救世人,这样才能偿还所有人类的罪孽。以太欣然应允,这个少年一路镇压渊狱的暴乱与争斗,抹除渊狱里猖狂的邪魔。 最后,他看到了一片美轮美奂的景象——倒挂的白色城垣与曙光在他头顶闪烁,祂想起了自己是谁。祂是埃罗希的主宰,祂是救难的白神! …… 今天是五月的一个晴朗的天气,飘动的云一帧一帧,懒散地从天空划过。几乎没有一丝风。光暗教堂前的广场空无一人,地面不染纤尘。而在广场隔着一条大道的对面,人潮汹涌,教徒们挨挨挤挤,一个个发量或多或少、颜色各式各样的脑袋攒动着。这注定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场景。这注定是一个会被记录在史册的日子。 一切前置工作已经准备妥当,加埃被吊到教堂的菱形绞刑架上,悬挂三日不可动。为了防止绞架真的勒死他,就像以太经历过的那样,安德烈命人把他的手掌钉在菱形左右两个顶点上,他掌心被钉穿。 第一日还流血不止,加埃在窒息和流血交错中不断哀嚎,安德烈让人关上教堂正门,要不然大家都能看见联合教会未来教皇最丢脸的傻样。 第二日血已经凝固,加埃只是偶尔发出一点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甚至大部分时间不能及时回答卢卡斯的提问,潘塔偶尔过来给他的唇瓣上蘸一点糖水。 第三日开始结痂,加埃低垂着头,对外界完全失去反应,卢卡斯不得不全天守着他,每隔五分钟就测试他的生理状况,确保他没有咽气。 第四日早晨,神志不清的加埃被不知道是谁从绞刑架放下,他的脖子已经被勒出酱色勒痕,手脚也出现红肿淤血。他被潘塔搀扶着,才勉强走出教堂正门。潘塔虽然同情,也不能给他提供过多帮助,她尽量温柔地拽着胳膊把他拖到广场中央,再将一把餐刀塞他手里,做完这些,这姑娘就飞一般离开。 加埃失去支撑点后,一头栽到地上,远处人们的叫声和惊呼隐隐刺痛他的耳膜和神经。不知过去多久,他醒过来。充满血痂的手指在暖和的地上摸索,终于摸到刀柄,这是一把修长锋利的剁骨餐刀。他靠着它,勉强抬抬身子,然后站起。 五月上午的阳光已经相当刺眼,他向太阳望一眼,他感到一阵眩晕——他已经三天没有好好休息过,眼前模糊一片。 这样貌出众的灰发的瘦削男子拿着刀,站在光暗教堂前的广场,广场中央的埃罗希塑像下。他的手腕与脚腕都是令人惊心动魄的伤,手掌心被木钉凿穿的大洞还在往外渗血。他站也站不稳,一只瘦骨嶙峋的、眼露精光的巨大秃鹫怪叫两声,从教堂不远处飞来,站在他肩头。 这恶毒的猛禽十分高大可怖,几乎能一口咬下他头颅,它与他一样,已经饥肠辘辘。这男子穿着的白色绣珍珠教袍上,点缀着红梅与墨梅的痕迹,那是他自己的血液、有的刚刚沾上,有的已经干涸。他的脸俊俏的很不真实。 秃鹫嗅嗅他衣服上血的香气,不安分地拍拍翅膀。 “你也饿了?” 男人说着话,持刀的手一寸寸挪到自己的胳膊上,把刀凑近皮肤开始用力,血珠刚开始只是粘在刀刃,然后一缕缕成股流下。 “哦!”远处观看的人们完全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动作却是大概能知道的,他们害怕而期待地低呼着。 他浅灰色接近白色的瞳仁微微一缩,把刀彻底嵌进去,锲进去。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刀柄用力,往下削。他的胳膊被悬吊和钉住太久,已经失去大部分知觉,他不痛。 男子的刀继续移动,这下,一块血肉从胳膊上被他剜起来。他的眼光向上看,那种沉静如水、悲天悯人的神情,好像掉下来的不是他自己的肉一般。 “天哪!”广场对面有一个人尖叫一声,晕倒在地。 男子把肉喂给肩膀上等待已久的秃鹫,这贪婪的猛禽一口吞掉,然后立即振翅高飞。广场对面晕倒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不知道那个以身饲秃鹫的人叫什么,有的甚至连他穿的什么衣服也看不清。可是,他们不忍知道这一切,隐忍的哭泣声像传染病一样蔓延。 这就是要重走以太之路的人,这就是未来的联合教会教皇! 这时,灰裙飘渺、羽衣姗姗的潘塔从教堂走出来,给这男子吃下一片面包,喝下一杯葡萄酒。从生理需求来说,这是食粮。从精神需求来说,这是信仰。 男子虚弱到似乎很长时间都没有进食过,但是他吃的很慢,他以一种虔诚的、珍惜的姿态慢慢把面包就着葡萄酒吃完。葡萄酒鲜红似血,面包洁白如肤,那男子比吃下自己的血肉还要虔诚的吃着他们,一小口一小口的。 他们高低起伏地喊着: “圣灵!以太万岁!!” “愿主保佑你!” “你是再世的以太,你是救苦的真神!” “哎,我要赞美这一切!” “主啊!” 他们呼喊着,他们伏地哭泣、他们盼望着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整理支离破碎的颠覆教,拯救在纷争中蹉跎几百年的教徒。眼下,这种奢望即将成为可亲可感的现实。 那灰头发灰眼睛的男子向着远处激动的的人群看几眼,然后沉默地转身走出广场。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向前走,不发一言。他干裂的嘴唇让人们感到莫大的敬佩、他手心的血痂给人们莫大的安慰、他眼里的仁慈让人们体会莫大的荣耀。 为了保护他的隐私,防止狡诈凶狠的坍缩教徒阻挠他的行动和破坏登神之路,原本这一切都要秘密进行。但是,经过几位教廷人员的协商,教众们荣幸地获得远观资格。安德烈说:“是要给人们一些希望的,不管这希望多么渺茫,任何一个宗教都是如此。” 圣塞勒涅虽然是天子脚下,皇朝都城,然而信奉埃罗希神的不在少数,可以说是万人空巷。 作为阿诺彻瑟帝国的当朝圣上,彼得十五世不是不想出席。他在加埃被悬挂第三天的时候,见到了这个已经完全昏迷的殉教者。他虽然没有自己的祖先彼得一世那样圣明强大,但也不是爱德华六世这样的昏君,甚至亲自体验喂食加埃糖水的单方面互动。 但是,这人来人往的大场面把皇帝御撵堵在十里开外。他为了与民同乐,舍己为民,就没有刻意驱赶群众。这场本质上由他首肯才能施行的宗教盛典,他竟然是唯一没到场的,当时也传为一桩笑谈。 圣塞勒涅的应急组与光暗教会成员负责清场,确保没有坍缩的探子溜进来。这被称为“以太在世”男子的路线早已经设计好,他一路独行,踯躅行过门可罗雀的大街小巷,直到靠近城门,都没有人靠近他五十米以内。 圣塞勒涅中心大道很短,也很长。这一头,是城西门与远行的男人,那一头,是城中心图书馆与无数教徒。 “跪!”呼——人们乌泱泱跪下。 “拜!”哗——人们高举手臂。把左手放在右边鬓角,右手放在左边鬓角,在地上磕了三下,给城门处的那人行礼。那人的身影既落寞,又伟岸。他听见这几声跪和拜的山呼,也只是略微顿一下脚步,没有回头。他一步一步,走进城外层层叠叠的银杏树林,消失不见。 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今天所获的,是灵主千方百计想要、然而穷尽一生都没有得到的、全体教徒的最高礼遇。上一个有此殊荣的人类,叫以太。 (为fullkiss和pro加一更!!!) 第八十八章 市场不景气(为读者们加更!) 灰发男子叫赫穆·加西亚,是我们又一次假死的主角先生。卢卡斯在多次研究之后,找到了一种类似粘土的材料,给他制作了新的脑和脸。 在这里必须把人脑的各部位分清楚。人脑包括端脑(左右大脑半球),间脑(两大脑半球之间的脑组织),小脑(维持身体平衡),脑干(包括中脑、脑桥与延髓)。 经过卢卡斯与安德烈讨论之后,他们认为: 赫穆是一个灵主制作的粘土人,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给灵主的塑元土提供寄生空间,所以他的颅腔必须空出来等土土出现。为了在土土寄生他之前他也能正常“活着”。灵主把幼年帕西瓦尔的意识从其人类身体中剥离,放在了粘土机芯,也就是心脏处。大脑只是充充样子,只保留脑干。 赫穆全身上下,只有脑干是幼年帕西瓦尔的原装脑干,这是帕西瓦尔生命的开关键。 接下来,灵主把自己的意识存入塑元土,这块塑元土包括除脑干之外的脑组织。他在寻找活人寄生的过程中,被潘塔打断,于是只好等待自己制作的多个不同的粘土身体靠近塑元。 直到那一天,帕西瓦尔来到了镜面天国,傻乎乎地聆听两位神的声音,失去脑,又被卢卡斯所救。 (也许在这之前,有灵主制作的其他粘土身体也靠近过塑元,但是那时候乌鸦劳埃没有跟随。) 赫穆一向不相信宿命论,但是他也很难说这些事情是不是灵主规划好的。总之,帕西瓦尔给了塑元土可乘之机。灵主的意识在塑元土里,一起填充到帕西的颅腔。由于镜面天国的“不可复制性”,杀手先生和002被判定为同一个人,他们俩不得不进入同一身体。 后来,加埃让蒂娅娜看看自己,她看见了三个人,那就是002,063和灵主。 而各位看官,你们则知道的比卢卡斯与安德烈更清楚—— 在几十年前,载体001珀利少爷的祖父,那个最初的老帕西瓦尔还活着的时候,他也经历了这些,他通过一串代码来到这个世界,这个穿越者用这串代码挤占了来自幼年帕西瓦尔的仅剩的意识,并代替他,与灵主留下的后手斗智斗勇。在纸外计划的推动下,他的故事被重新上演,重新研究。 时间回到002正在经历的现在,卢卡斯按照《新经》里少年以太的形象,给我们的主角用类似粘土的材料制作了一张新脸。 002先生想到自己之前的名字都太难拼写,打算起一个简单点的。于是就打算叫赫穆,姓氏是什么,他也不太在意。只不过,令大家没想到的是,教皇安德烈听说这要求之后十分高兴。 按照光暗之间教会的惯例,一个人在担任神职时需要改名“以使其灵魂获得再生”。尤其是身为最重要的宗教领袖的教皇,上任时必须改成在《旧经》中出现过的,重要圣徒与天使的名字。“安德烈”原本是《旧经》中的一位有雷霆手段的大天使。 所以,这个名字是安德烈当教皇之后改的教名,他本来是叫林恩·赫穆·德·坎贝尔。赫穆是他的中间名。改完了,大家就不能再叫以前的名字,这是忌讳。 于是教皇给出一个很不错的建议,他说,取自己的“赫穆”和“卢卡斯·加西亚”的姓氏“加西亚”,给加埃盖诺这个新名字。毕竟这孩子能活下来,全靠他们两个的帮忙。除了莫名被偷走姓氏的卢卡斯教授,大家都很满意。卢卡斯教授总觉得,安德烈这个说法是有一些私心在里面的。 现在叫赫穆的先生提着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其中是塑元土,出于我们之前已经解释过的原因,它既不能被放回到赫穆脑子里,也不能离开他,就这样漂浮着。这个累赘让赫穆对灵主十分懊恼——不能摆脱也不能收归己有的感觉,很是鸡肋。 他提着这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手提箱,在城外树林中穿梭。安德烈说,要一直向西,走出树林才能进大道,否则被狂热的教徒认出他来,就不太妙了。 天气很好,上午的阳光躲在叶子的缝隙,把柔和的温暖点在他的发丝。脚下偶尔有几片草叶挂在他的衣摆与袖口。七叶树的嫩嫩枝桠扫过他的脸颊与手臂,有些痒。几只肥肥的野兔时不时从草垛里跳出来,受惊般地窜向远处。 远处的树杈上,斜靠着一个人影。听见赫穆的脚步声之后,那人从树上嗖地一跃而下,像一只看见猎物的蝙蝠。 之前,在赫穆质疑自己会不会再因为脸而被卖到蓝灯街时,卢卡斯说,教皇会派人保护他。但打死赫穆也想不到,保护自己的竟然是这家伙—— 一身亮蓝色的燕尾服穿在他身,一顶斑马纹的高帽戴他头顶。一只粉红色的蜘蛛趴在肩膀,一双绿色漩涡般的眸子镶在眼眶。 这就是上次把我卖了500皮斯托的家伙啊!!! 赫穆嫌弃地远离威斯缇托,对方正用漩涡一样的眼睛饶有趣味地扫视他。 “哟,这张小脸够漂亮,怎么,叫赫穆了是?这次你想要卖多少?一千皮斯托怎么样?二八分成,你二,我八。市场不景气,你又岁数大了……” 赫穆惊讶到眼睛都要瞪出来:“怎么是你,我以为——” 威斯缇托也很嫌弃他:“你以为你是林绯啊,我老大没空理你,有我不错啦。” “你走。” “潜行者”大人蛮自来熟地把蜘蛛放在赫穆肩膀。然后在自己那身标志性的亮蓝燕尾服外边罩上一层白色纱罩袍: “那可不行,看看你现在谁来都能踢上一脚的粗浅战斗经验,等黑白两道你的门徒都能保护你的时候,我才能走——帮我拿一下柔萨。” 赫穆被迫与这只毒蜘蛛共处,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看着它:“那你能不能,尽量不要在我眼前晃悠。” “怎么跟保镖说话呢,小心我一会划水。” “一会?” 潜行者耸耸肩,不屑地说: “很难讲啦,谁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战斗?你以为两次灌礼完事,就真能通天啦,你那是侥幸过关。杀过人吗?创造过新的咒语吗?为了保命跟人拼过吗?没有的话,就拿好柔萨,让它帮忙——我可不希望你拖后腿。作为颠覆教的吉祥物,要有自知之明。” 柔萨不愧是主人的好帮手,它对自己艰巨的使命了然于心,立刻举起右边第一根脚爪点一点,表示已经听懂,绝对不会让这个只在纸上谈过兵的吉祥物受伤。 赫穆生怕那爪子划到自己脖子上,赶紧僵硬地也跟着点头。威斯缇托接着不失嘲讽地瞥他一眼: “比如我,通过的是衣冠教团安排的第二次灌礼,是基于白神的仪式变种。这些神学仪式的生效与否并不在于严苛的形式,而在于你能在特定的深刻层次上与神沟通。但无论在灌礼中表现如何,根据你对神谕的理解,创造属于自己的战斗手段才是重要的。” 赫穆还是很怕这蜘蛛,歪着脖子不愿意被它触碰到,哪有心思听蜘蛛的主人讲话?但潜行者接下来的言论精准击中他的痛点: “有没有听我说啊你——放心,柔萨不傻,比你聪明多了。它学会假死骗人的时候,你还没考上法学院呢。” 几乎是同时,“聪明”的柔萨也给自己变了一个颜色——它现在是荧光绿色。好像一只超大号的萤火虫。 “可是,别人还是会认出你,毕竟这些伪装都很拙劣。” 潜行者的眼睛眨呀眨,好像根本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优(幼)质(稚)的问题 “别人?人都是喜欢做无罪推论的。他们看到一个人,只要他没穿亮蓝色衣服,就可以。他们看到一个穿着亮蓝色衣服的人,只要他没带蜘蛛,就万事大吉。他们还看到一只蜘蛛,只要它不是粉红的,管它是什么颜色呢。” “你为什么非要穿着这身蓝色燕尾服?” “商业机密,少打听。” 安德烈说过,降伏十三邪教的任务太过明显,以至于赫穆最多收拾掉五个就会被人知道是所谓的重走“赎罪之路”的人。因此赫穆还需要随时准备假死。并且,他还要随时应对灵主留下的其他粘土备选者,以防他们来抢夺塑元。 万一人家说:你不想让已经抢走黑神神格的灵主复活,我想啊,我还想试试能不能从灵主手里抢走黑神神位呢。黑神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赫穆希望其他的粘土备选者不要这样想,但是,他也知道,生活就是这样可恨,事实总与预期相反。他必须打起精神,警惕其他人, “我们要一直走吗?能骑马不?”威斯缇托打断了赫穆的思绪。 “唉,不能,以太一路步行向西出发,遇人救人,遇魔除魔。最终,他看见了一个悬在他头顶的城市,那就是埃罗希城。我们必须跟他一样——” 威斯缇托赶紧止住他的话头:“别我们,就你自己,我等过些日子肯定要离开的。这什么破差事。” 第八十九章 没钱学人家当白神?(笑死我了) 潜行者说得对,这无疑是一场苦修之旅,等走出树林的时候,加埃已经累到虚脱。他在七叶树绞刑架上被钉三天,滴水未进。然后又失去一大块肉,才吃掉一片面包,喝下一杯葡萄酒。以太是真的有拯救全人类的慈心,有铁一般的意志。 他赫穆有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有。 汗水与草叶一起黏住他的眼睛,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已经来到树林尽头,可以感受到正午扑面而来的炎热光线。他把手提箱放下,驱赶不停围着自己嗡嗡叫的讨厌苍蝇。 “我们找一个巫医药铺,这热天气,瞧你的伤招来的这些苍蝇。”威斯缇托说。 赫穆忧愁地看看胳膊,闻闻血气:“不行,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一个人割肉喂秃鹫,如果我这时候举着胳膊去看巫医……” 柔萨正在赫穆肩膀趴着,这只快乐的小蜘蛛没有把血腥气当回事,还吐出蛛丝去黏周围的小苍蝇。黏了又放,放了又黏,玩的不亦乐乎。 于是柔萨的主人说: “那就我去,买一些可以清洗伤口与止血的药,再来一点干净的布条,一会你自己缠上。” 加埃慎重地一边回答他,一边拿出一大张羊皮纸确认: “帮我来一瓶‘白骨生春’,这肉越快长回来越好——等等,我先看下卢卡斯教授写的注意事项。呃,你再买一支五倍稀释过的除草剂,防止我的胳膊长草。” “你胳膊还能长草?” “能啊。” “拿钱。” “呃……我没钱。” “没钱学人家当白神?” “等我当上白神……” “别给我画大饼。” “那你说怎么办?” “先欠着。” “啊……” “一个月不还,翻倍。” “你!” 这就是贫穷的感觉吗?太现实了。赫穆和柔萨蹲在草丛里,他萧萧索索地扣着地上的土,画圈圈诅咒这个掉钱眼里的潜行者,他对蜘蛛说:“不过就是赎罪之路出发时不许我带钱嘛,我可以再赚啊,你主人真小气。” 这蜘蛛同时举着右边四根脚爪猛烈摇晃,狠狠赞同这一点。不一会,威斯缇托艰难地穿过树叶回来,他帽沿还粘着半块风干的鸟屎,多少有点狼狈。 “你拿好药,我还给你买了一个面具,一会出林子,你就戴上。” “谢……” “四个巴里尔。” “行,走。我有钱了第一个还你。”赫穆从他手中把那一堆东西接过来,戴上一个朴素无华的白色面具。本来他是真心想感谢一下对方,但是人家偏偏就有噎住他话的本事。 他们就在土路上向前,五月中午的炽热照在后背,有些烫。没有谁会选择在这时候这样赶路,大道上并没有什么行人。由于光暗之间的围剿十分严密,坍缩教徒也没能给他们捣乱。 青翠的山林簌簌吟唱,高低起伏的枝干是一个个音符。田垄一小片一小片串联,清一色地打理整齐,低矮的清风在苗与草的头顶拂过。 与那些美好风景画展现出来的不同,这风送来的,是难言的生活气息。土路上到处是扬起来的尘沙,即使不靠近农场主的园子,也能知道他们饲养的生物。牛羊的膻味、鸡鸭的粪便都很具有代表性。 赫穆开始时还用手捂一捂鼻子,之后只能完全放弃抵抗。威斯缇托倒是神态自如,仿佛完全没有收到任何影响,这让赫穆不由自主地对他高看三分。 这样一直走,直到日头偏西。圣塞勒涅的山区里,没有一波劫道的,别说劫财、连劫色的都没有。赫穆看看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有一些不解,他问:“这不是挺好的吗?哪来的邪教等我处理呢?” 他们走到山脚下一处小小的啤酒馆,坐下休息。它又小又破,还黑漆漆的,一些古旧的装饰贴在墙上,但是一切都并不影响过往行人停在此处歇脚,茶香缕缕的在鼻尖萦绕。 这里售卖的是圣塞勒涅常见的茶香啤酒。用醇香的红茶或黑茶茶饼浸泡在酒液中,可以缓解某些家酿酒的酸味,十分解腻。酒上所浮泡沫是浅绿色,酒色与茶汤一样清亮。最好搭配厚重多油的椒香羊小排一起吃个饱。在赫穆眼巴巴的注视下,威斯缇托给他也买下一杯尝尝。 一说起邪教,潜行者就来了精神:“你问哪来的邪教?怎么,邪教都把这两个字写在自己脸上?” “嗯?” “举个例子,下面几个教派,你觉得哪个是邪教?” 荧光绿的柔萨顺着赫穆的肩膀爬到他手背上,用带着绒毛的腿扒拉他的手指。由于已经熟悉了这种毛茸茸触感,赫穆没有吓得甩开它。 “你说,我和柔萨一起猜。” 威斯缇托在椅子上换了一个更惬意的姿势,他翘着二郎腿,看看渐渐变暗的天色,“咕咚”吞下一大口酒。巨大斑马条纹帽子歪歪斜斜地戴在头顶。酒精和疲惫也没有影响这个杀手的思考。 “嗯,那我要出的难一些……都是很久以前活跃的邪恶教派了,你应该没怎么听过。第一个,和光会。第二个,天竺葵教团,第三个,呃,正义教徒同盟,第四个,就……圣巫蛊教。” 赫穆看看威斯缇托,又看看爬来爬去的柔萨,不假思索地说:“我觉得是第四个,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柔萨咕咕叽叽发出一点小声音,它举着右爪,晃动一下,表示自己要选第一个。 一共就四个选项,已经有两个不同答案,潜行者的笑容很耐人寻味,他一口气喝完酒,畅快地说: “我听他们讲,你赫穆脑子里还有另一个哥们,要不让他猜猜?” “什么意思?我猜错了?”赫穆奇怪地问。 但赫穆脸上的神情瞬间切换,他愣愣的木态消失地无影无踪。063在赫穆精神的海洋中跃出水面,优雅地端起这杯廉价的茶啤,像品尝百年窖藏干红葡萄酒一样,轻轻抿下一口: “除去第四个,其他都是邪教,这就是我的答案。”他迷人地笑着。 “你怎么知……” 063轻阖眼帘,又咂咂啤酒的茶香余韵,他泰然地说:“我不了解邪教,我了解你。” 威斯缇托迎着他的目光,盯住他眼睛,从这个眼神里,威斯缇托能看出不一样的东西,那是同类才会有的,无比危险的,时刻警惕周围所有人的、一触即发的敏锐。既然能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潜行者做同类,063是个什么货色,也就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这样想着,威斯缇托凑近一些,他浑身的酒气很重,但是眸子却依然清明:“你应该多出来说说话,天天对着刚才那个赫穆也属实太过无趣——我们才是同一种人。” 063笑笑: “出来?一出来就吃他的残羹冷酒,我还是想法子赚钱,然后让他买材料,重新给我制作一具粘土身体更要紧——就像你说的,这年头,什么市场都不景气啊。” 第九十章 转生泉派 酒馆老板这时走上前来,把威斯缇托点的另一杯啤酒递给他。“哎,你们二位先生,也是从圣塞勒涅赶出来参加咱们这里“转生夜”的吗?” “什么……啊,对,是我们在乡下的表姐来的信,请我们到她那里坐坐,顺便看看转生夜的场面,怎么,您知道这转生夜是做什么的吗?”这时赫穆已经把063叫回去,自己出来与这位老先生讲话。 “您连转生夜也没听过?”老板惊讶地用抹布擦擦桌子。“每个星期四,就是转生泉派的大日子,从今天半夜11点半开始,等神女游街,与信徒见面。神女可是救了出血热病的真神!就是她,把治病的转生泉圣水发给大家的。” 本来威斯缇托完全没有把这个活动当回事,听见神女连这样滔天的功劳都敢抢,他冷冷笑出声来:“哈,赫穆你听见没有?是人家神女救的,呵。” 酒馆老板被他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吓坏了:“唉啊,可不能这么说啊,小心神女听见。” 威斯缇托喝下一口啤酒:“你这神女又不是兔子变的,耳朵没有那么长,听不见,你讲。她到底是出自什么组织?” 发现酒馆老板有些不快,威斯缇托直接把一张皮斯托放在桌上当小费:“讲讲,讲清楚些。” 然后他转头看一眼赫穆说:“我弟弟也想知道。” 如果把信仰的坚定程度做个对比的话,信徒可能会背叛任何一位神灵,却唯独不会背刺一样东西——皮斯托。普通人之所以愿意信前者,就是因为祂们能给他带来后者。 果然,酒馆老板喜笑颜开,立马接过来:“神女啊,神女是转生泉派的神,近些日子出血热席卷了大半个阿诺彻瑟,就有许多这样治病救人的教派陆陆续续出现。神女是靠着一种叫做‘转生泉’的圣水给信徒治病,泉到病除!” 赫穆一拍桌子:“圣水治愈率能有百分之百?” 酒馆老板眨眨眼睛:“唉,这哪会呢?你信神女,自然圣水有用,没起效的时候,就是因为你不够虔诚呗。” 然后他略微侧着身子向自己另一桌客人指指: “看见那边几位没有?那都是转生泉派的涌泉使,他们就是来参加这个转生夜的。” 赫穆的眼光漫不经心地扫扫那几个“涌泉使”。他们都有透明色的长发或者透明的胡子。有男有女,看上去都是风尘仆仆,难掩疲色。 老板可能是不想让这带着白面具的客人因无知而冒犯对方,赶紧对他说:“出血热从海边一个叫什么洛佩斯的小地方传过来,你们知道。我发小他表姑的亲家的邻居就在这个教派,他说了,人家不是靠灌礼修行,都是靠救人,救活多少人,就有多少功德,就能升神!” 不靠灌礼?那圣水就不是神赐产物,而是人类能调出来的药物,可是这几个人身上一点药味都没有。更别提像艾维诺和卢卡斯那样,逆风都闻得到的沼泽蝾螈味:沼泽蝾螈的鳞片粉末是一种好用的消毒粉,效果跟高浓度酒精接近。凡是自制药物的药剂师,基本都用它清理病菌。这种消毒粉的味道有些像已经发霉的、猫的固体排泄物。 这两位大师又稍有不同:卢卡斯是在当卢克西娅的时候爱喷香水,而艾维若,他身上还混杂河谷鹦鹉的洗脚水味——他最喜欢这个药剂。 可是,几个“涌泉使”身上,只有人的汗馊与路上的尘土味道,哪有药剂师的气息?圣水不是神赐,不是药剂,它还能是什么成分?人们喝了真没事吗?呵,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招摇撞骗的。赫穆一边想,一边感到不爽。 令他更不爽的是,如果没有抓现行,就不能笃定对方是否是邪恶教派,万一人家确实是想救人,只是方子不管用,那根据道听途说就把直接拷上,不是绅士所为。 安德烈建议赫穆谨慎判断哪些是应该被消灭的,尤其是对于真正伤天害理和引发家破人亡的那些绝不能姑息。而对于只是麻木人心志和传播保守思想的那些,可以先放放。他所清除的邪教影响力越大,他自身能完成白神登临仪式的概率就越大。 这位联合教会的临时教皇说:“不管有没有用处,人们总是需要信一些什么的,尤其是生活已经贫苦乏味到让他们失去信心时。” 赫穆的神情,是连面具都盖不住的不屑。威斯缇托看得到他眼里的讥讽笑容,赶紧谢过老人准备离开。两人一蛛暗暗记下今天见到的奇怪人员,继续向西前进。 《新经》又叫《西行记》,对于赫穆而言,它就像是一场追逐落日的旅程。 他们跟随落日向西,看它慢慢垂下它的余晖,感受它依然残留在土地上的温度,听着它所代表的另一个宗教的力量,正以祈祷诗的形式在人们之间一代代上演。“终结之末”的黄昏圣城,此刻是否也在日落?日落本身,有没有某一天会被永远不再落下的太阳所终结? 这个问题太遥远,赫穆必须集中精神应对自己已经被凹凸不平土路磨烂的脚底。酒馆里没有休息的地方,他们只能继续往西走。对于这种乡下路面,有鞋也不管用。终于,在天已经擦黑的时候,两人离开圣塞勒涅城郊范围,赶到了一个普通的小镇。 春夏交接时,气候并不好。飘忽不定的云慢慢游走过来,湿且冷的阵风一下下拍打他们的脸,倒是让这两个旅人清爽不少。唯一问题是,他们的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浸湿,沁凉以至于冰爽的体感温有些令人恼火。 “不行,走不动了,就在这里休息。”赫穆看看不远处的破旧旅店,一对白色灯笼正在风中摇摆。还好它们是白色的,如果是蓝色,赫穆哪怕拼着脚走断也要立刻离开,不敢近前。 “行,反正是你的事情,我又不急。”威斯缇托摘下他的斑马礼帽,抬腿一跳,跷着脚坐在旅店风烛残年的歪斜椅子上,这椅子嘎吱一声。潜行者赶紧坐直,防止自己摔倒。 赫穆坐在他对面:“麻烦一会帮我也付一下饭钱,潜行者先生,还记账上。” 威斯缇托用手擦擦桌子上的油腻,他犹豫了两秒,说;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赫穆。” “你说。” 威斯缇托费解地数数自己钱夹里仅剩的几张皮斯托:“能用粘土造钱吗?你肯定能造不少,还能以假乱真。” 这话直接把赫穆逗笑: “当然不可以,我的财迷老哥,货币与食物不能通过粘土塑造,这是黑神五大变形法则的第一条。” “黑神还有法则?”潜行者把自己瘪的可怜的钱包放回兜里,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水:“那行,你就在此处等候,不要走动,我去看看他们旅舍后厨有没有水果,寻几个尝尝。这一路,渴死了。”(注1) 注:朱自清《背影》一文中有父亲让自清在站台这边等候,自己去买橘子的梗,因为父子关系鲜明,所以被我拿来使用以作调侃。 单章说明——过些日子就休息几天再写 跟大家说声抱歉,再过十几天,我把目前的存稿都给大家发完之后,就准备暂时,先放一放这本书——等放寒假的时候,我再一边白天兼职,一边晚上来天天写这书,到时候就完全不在意市场趋势了,咱们就怎么古怪怎么来,怎么开心怎么来!! 我实在不适合写“市场流行”的网文……没办法的事。现在白天要忙,晚上写稿,唉。平时生活实在是没有办法一直进行现在这种强度的日更。 我知道自己没有一天写出几万字的能力。我们这书也并没有激起什么火花。但我的每一句话,都经过反复推敲和打磨;每一个事件的设计,都是费尽心思;每一个人物,都是千方百计的,希望他们被塑造的有血有肉。 我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世界,只是现在,跟你们讲述它的人要休息休息。等我有时间的时候,肯定会再捡起来。 对不起,一直在看的你们。 放寒假就回来,等我!!!! 第九十二章 赐圣水,念恩德 赫穆只好自己坐在桌边,正在他头顶灿烂的星汉里,云和雾给惨白的月蒙上一层灰灰的光晕,乌云越来越重,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势,迅速地盖住月亮。仿佛这圣塞勒涅女神、这终结的小女儿变成了乌云叛军的俘虏。 她随他们扬沙的铁蹄一同消失不见。风里也不是水汽,是她对故土担忧而留恋的泪。大约是泪水太多了些,化成纤细清瘦的冷雨一丝丝刺下,被风吹进窗口,很快就浸湿赫穆的头发。 赫穆叹口气,对旅店的老板喊了一声:“来一份面,一盏茶。“ 虽然天色已晚,那老板却依然精精神神在前台候客:“先生等一会,这就来。” 旅馆里没有几盏灯,暗的令人困倦,街上也是昏黄一片,雨丝发出刷刷的击打声,落在树叶和屋檐,土路被冲刷的干干净净。有些迷蒙的土的腥香气被雨水卷起。旅店里算上柔萨,也就只有三个客人,冷冷清清的。斜飞进窗口的雨丝越来越多,赫穆起身把支撑窗子的小棍放下。 静,只是极致的静。 正在这时,一种奇特的韵律从街角处传来,一声声连续着,没有一个是清晰的音节,也没有一个是优美的音符。然而它并不刺耳,反而有种震动人心的力量,它在加埃的头脑中产生嗡嗡的共鸣——他好奇地把窗户重新支好,向外望。这并不是什么正经教派的正式活动,反而看上去是场多个乡村原始宗教的大杂烩。 霎那间,街道上所有的房门全部打开,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在凄苦的雨中,午夜发出它的喧哗,寂静发出它的歌声,地面发出它的震颤。 这一条游街队伍实在很热闹。先是一个孩子一边撒下花瓣,一边用他空灵稚嫩的嗓音婉转地唱,孩子的声音太纯净,纯净地令人心旌动荡不安。她唱的一句歌词也没有,只是不同的音节。 接着两根哀切的长笛开路,然后是三支呜咽的短萧镇场,四个风笛手紧跟其后。几种不同的音色混合,才产生了仙乐般的效果。 这几位音乐家都走到赫穆能看见的位置后,就是两位透明色头发的轿夫,在车舆前,身强体壮的,一望便知是挥锄头的好把式。他们都穿着深红色的短袍,头上绾成一个发髻。车辇被四面白纱围起,朦胧间有一个人影端坐其中,她发上还挽着白绸带结。 从衣服被淋湿的情况来看,他们已经在雨里行走好一阵子。雨水顺着轿夫透明的发丝滑落,一滴一滴的,把猎奇与纯洁混合在一起。这会是什么人呢?大晚上顶着雨,不回去睡觉,要办一场这样的不伦不类的法事? 赫穆想着这些问题,伸长脖子,探寻远处尚未登场的人的模样,就听见身后一声大喊。是旅店老板,他连外衣也没带,痴狂地叫着什么,冒雨飞奔出去。 “转生神女!转生神女!”他用尽一切力量冲车辇中的人影表达自己丰沛的情感。在过门口时,还被门板绊了一跤,差点扭到脖子,他“嗷”地怪叫一声。 威斯缇托从后厨拿着几个跟厨娘要来的橘子,得意地迈着方步走出来,乍然听见这几声喊和叫,橘子都滚落到地上,他急忙把这些金黄的果实捡起。“怎么了?谁是转生神女?” 赫穆的神情警惕起来:“装神弄鬼……可能跟今天看见的转生泉派与涌泉使有关,走,出去看看。” 把塔夫绸手帕从内兜扯出,威斯缇托点点头。 这么一个鸟不屙屎的小破地方,居民竟然大晚上一个个都不睡觉。和那旅店老板一样,冒着越来越大的雨,一个接一个打开门。在门前长揖到地,跪下开始参拜。 “求求您赐我圣水,保佑我一家老小能再不生病!”一个妇人哭天抢地地说。 “我的媳妇难产,多亏神女赐下的转生泉!”一个小伙子中气十足喊道,跪地不起。 “转生泉!圣水!请再赐我一些,诸位神使大人!”其他几个不顾形象地大喊。 “神女,来我们家看看!”“神女!” 冰冷湿滑的泥地将寒气送进膝盖,没有人起身。赫穆不由得心想,到底这所谓神女是个怎样大慈大悲的高人,竟然值得人们这样。而且,还有这么大的偶像包袱,人家跪她,她既不下来扶,也没有允许起来。高高在上,一言不发。 赫穆好歹黑神白神两边都混过,还有一副灵主给的“好身板”,他多少学到点本事。论神学的造诣,在敌方针对他个人的手段中,只有黑神侧能力与白神侧的强劲攻击能生效(对大环境施法的另当别论)。他自然瞧不上这种犄角旮旯的草头神,也没有跟这群愚民一样,盲目参拜那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威斯缇托也没作表示,他骨头硬,是个看见潘塔都不跪的主,能给这女人面子?于是这两位先生在一众人群中显得十分突兀。转眼间,白纱帘的车舆已经被几位轿夫抬到这旅店正对面。 透过一道渺渺纱帘,依稀能够辨认长头发的女子。两个桀骜不驯的男人正在直直站着,像两条标杆。 三根过分修长的手指把那纱帘挑开,手指的主人要把这两人看个清楚。在雨幕沙沙的遮掩中,她浓密的长发与那一身深色长裙几乎连到一起,她的眼很长,眉很细,唇很薄,颌很直,发很黑。她的白色纱制披风与发带轻轻摇动,垂着绦穗。 “撵下,所立,何人?”她问,这声音有一种奇异的震颤,颤音就在喉咙下方两寸的位置。 旅店老板声音走形,魂都要吓得飘出来:“唉,神女啊,这是外乡来的两个客人,不懂规矩,不知道您的大恩大德,您别介意啊神女。” 神女的嘴唇压根没有动,她的声音还是传出轿撵:“无妨,赐,圣水……念,恩德……” 旅店老板感动地五体投地:“欸,神女,也赐给我一些。我……我……” “随赐。”神女嘴巴一动不动地说。 威斯缇托与赫穆一起接过来小盏子,其中液体就是水的样子,无色无味透明的。旅舍老板已经欢天喜地地一饮而尽。但是赫穆很平静,他把盏子端到嘴边,像喝任何一杯普通的水一样,一点点喝完。 “真喝…你……”威斯缇托不敢置信。 赫穆的嘴巴不着痕迹地动动:“……可以喝。” 听闻此话,那神女把白色帘子放下,仍然冷冷盯住他们。潜行者骑虎难下,只能也喝下一点转生泉,悄悄含在舌头下边。那家家户户的痴迷人,都恨不得将不敬神女的家伙拨皮抽筋。 神女在帘子后面说了一句什么,示意她的队伍继续向前,旅舍老板没心思搭理自己的顾客,高高兴兴在雨中欢呼,紧紧跟在这轿撵后,竟像是完全不在意在旅店的家产一般,一边欢呼,一边往神女跟前凑。 他也不是贪图神女的美貌,只是单纯的,令人惊悚的崇拜。 单纯的可怕。 第九十三章 真是个可悲的理想主义者 “神女至上!转生万年!”头前的孩子大声喊了一句,她开始唱有词的歌。但是歌词并没有特别的含义,好像只是这孩子临场凑上去的。可她唱的令人泪下。 雀停老树唉,寻归耶——不见昔日巢。 蟒入深林嘞,觅食耶——谁怜那雏鹿。 但这时,在门前跪拜的人们也跟着她的旋律应和: “众生蹉跎唉,何处是乐,何处是苦。 忙忙碌碌嘞,见福难舍,遇祸难逃。” 孩子继续唱: 惟有神女,从天上重重雾霭,取下灵泉,转生转死,得命护命! 惟有神女,自九层道道门关,求得灵符,号生号死,驱邪辟邪! 惟有神女,自泱泱万载以前,挖开泉眼…… 这样一直唱,唱了十几条神女的功德,一首赞歌才终于结束,于是众教徒拿出各式各样的姿态祈祷,跟着念什么的都有,各类各教法号乱讲一气,活像一锅八宝粥。 “伟大的神女冕下!转生转死,得命护命!” “给予我神女之祝福!死而复生!” “祛祸得幸!哈利路亚!” 他们跟在这神女身后,午夜的街上热闹的好像红日当空。赫穆又看了一会,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重新坐回桌边。威斯缇托将窗户全部关好,确保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后,才悄悄把“转生泉”吐到桌面。 旅社实在光线太过感人,威斯缇托把墙上挂的烛灯拿到手里,对着这一片水,在桌边左看右看,什么也看不出来。 “太疯狂了,太疯狂了!这转生泉什么成分?”他用手帕擦擦自己的舌头,不愿意跟这劳什子圣水扯上一点关系。 “我的这个,是过夜的香灰掺了水。”赫穆无所谓地坐好,把对方之前拿来的橘子剥开皮尝尝。 “就这?我的呢?” 赫穆笑起来像一只狐狸: “你真要听?” 潜行者不安地动动肩膀,挪挪鞋子,说:“我……我总得知道,跟我的口腔接触过的不明液体是什么。” 赫穆忍俊不禁:“嗯……是狒狒的……” “狒狒什么?给我说清楚!我是听你说能喝,才喝的!”潜行者揪住他的衣领。他的怒火要把赫穆烧焦。 拥有高能理科生助手的赫穆当然知道这是狒狒的什么部位:“哈哈哈哈,没什么,杀手先生说,是低地长毛狒狒的脚底板绒毛粉末而已,只有很低的浓度——” “柔萨,咬他!”威斯缇托大喊,“咬死了不负责!” 蜘蛛用丝牵引着自己,“哇”地张张嘴,缠到赫穆脖子,吐出一个泡泡,用另一根蛛丝挂着摇摇晃晃地玩耍。可怜的“再世以太”连忙躲避。 吵吵闹闹之后,他们才终于冷静下来,认真思考刚才的事情。赫穆把身上的雨水掸落干净,不确定地说: “转生泉这事不寻常,你感觉到什么了没有?” 威斯缇托支支吾吾含着梨子:“其实…只是香灰和狒狒洗脚水而已…喝了也不至于死人……” 趁着厨娘也跑出去游街,他把后厨水果又弄出来一些,大嚼大咽。他一向拥有灵活的道德底线,只要人家看不见他,他就不会因为这本质是盗窃的行为而羞愧。把梨子咽下去之后,这位潜行者才说: “其实……我昨天抽空,重新看过一遍《新经》。人家以太降伏的十三个派别,都是什么?在无边苦海,教众千万的‘一叶扁舟’,用深渊埋骨,坑杀异族的‘堕落黄昏’,游烟里雾里,难觅踪迹的‘龙影会’……您呢?要对付转生泉?挫!犯不着跟这小鱼小虾闹别扭。” 这时,街上雨水已经淅淅沥沥停住,空气里的露水隐隐减少,树影婆娑,夜明如洗。月相被这一场细雨冲刷过,如此清澈。欢呼的教徒们跟着神女走去下一条街。赫穆没有在意以太到底收拾过什么高端教派,也没有听他怎么妖挡杀妖、魔挡除魔。 赫穆只是呆呆出神。旁边的同伴讲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还有一个……我想想,是叫食月还是食星团的……” “也许我们错了,错了,”赫穆异乎寻常的打断他说话:“说不定,赎罪之路不是我们想的这样。你还记得之前在酒馆我们听到过的话吗?‘人家不是靠灌礼修行,都是靠救人,救活多少人,就有多少功德,就能升神。’” 威斯缇托只当他开玩笑,一字一句地说:“你啊,年纪轻轻,信-这-个?” “话糙理不糙。”赫穆站起身,拿着吃剩下一半的橘子,绕着餐桌开始转圈。转生泉派肯定不是真有什么升神的本事,但是这个理念有点东西。 自从赎罪之路开始那一天,他渐渐学着不从“完成任务”的角度,功利地看待这件事。功德是个好东西,它能用具体的数来计量吗?比如,可以用十二、十三这样的数字?赫穆明白,就连灌礼仪式的重要性,也不在于仪式的细节,而在于跟神沟通。 他忍不住摇头,又点头。 卢卡斯说过,《新经》这整本书都是旁人胡编乱造,那就暂且当它是胡编,或许以太本人的形象都是来自于信徒神话二创。那能不能姑且认为,写作者写出的数字13并不重要,只是一个表示象征意义的约数呢? 重要的是你已经吃饱这件事,而不是你到底吃了三个还是四个包子。 赫穆的手指在空中无意义点画。忽闪忽闪地,一个流星般的念头从他思想的夜空划过,他伸出手臂,抓住它的光芒。威斯缇托叫他,他也没反应。 “喂,赫穆,你喝美人的香灰水喝的,魂丢了?我可跟你讲,红粉骷髅,得少碰……” 但是赫穆把剩下一半的橘子全扔进嘴里: “先不说埃罗希与以太怎么样,就转生泉这事,我们得管。” “为什么?” “威兄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铲除十三个邪恶教派’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只有罪大恶极的组织你才管。而是,要收拾掉你见过的、所有可以称得上对民众没有益处的教派,也别管一共几个……只有某一天,这片大地一处这样的作乱也没有的时候,你就能成为白神了……” 潜行者咀嚼的动作停下来。 “你也真敢想,那得到什么时候?等你两腿一蹬,离开人世的时候,估计还没做完呢。” 赫穆拎着旅社昏黄破旧的烛灯,“噔”一屁股坐到桌子上,他兴奋地微微张开嘴,眼睛里有一道干净的光:“不,比起了解人类愚昧的下限在哪,我更想看看,自己勇气的上限。” 威斯缇托嘟嘟囔囔的:“真是个可悲的理想主义者……” “你说什么?” “呃,我说……真是个壮志凌云的实干者。”威斯缇托狡黠地笑了,“祝你成功!晚安!” 第九十四章 “鱼”字徽章 想要知道一个教派是不是邪教,需要注意什么? 雨声烦烦,穿林打叶。赫穆躺在旅社冰冷潮湿的床铺上,横竖睡不着,他在考虑。 想调查某事,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先入为主。抱着一个已经认定的结论进行任何调查,都是在为结论搜集证据。那会造成真相的偏离。 比如:我妻子今天没跟我好好说话,她就是想出轨,我将不惜一切代价用各种比我优质的人诱惑她,看她会不会真出轨。这就是典型的先入为主式调查法。 赫穆深知这种心理的弊端,他决定深入险地,实际地搜集“转生泉”的优点与缺点,谨慎考虑是否要向安德烈汇报,再让他决定是否要跟彼得十五世请求军队剿灭。 赫穆拿出一个精美无匹的镶珍珠徽章,在它的光滑的表面哈一口气,认真地擦擦,它上面用黑曜石写着“鱼”这个单词,但其实是“埃罗希以证光明”这句话的每个单词首字母连起来的结果。这是光暗之间教会给信徒颁发的,类似于终结教会“应急徽章”的证件,相当于给予他调查和全权处理资格。(注) 拿着这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好东西,赫穆还能不在转生泉派找点茬?冷静整理目前获得的信息——圣水转生泉没有治病效力,只要喝完没有治好就是“不够虔诚”。那就多喝几桶。肯定有些除去圣水之外的某样事物,能够引发像旅店老板那样激烈的,狂热的反应。 赫穆必须把它找出来。要不然,这个现在还是疥癣之疾的小跳蚤,很可能会成为心腹之患,让刚刚联合的光暗与衣冠教会病入膏肓。 床板梆硬且冰凉,实在令他难以入睡。一直想到后半夜结束,天光从窗子变亮,凌晨的风也吹进来,潮湿的土气与水汽很淡。 旅店的门嘎吱一声。 “先生,您回来了?”赫穆从床单弹起,走出房间,向着刚刚进门的旅店老板说,“怎么样?神女鸾驾已经回转?” 潜行者似乎也没有休息,听见赫穆这边的声音,揉揉眼睛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 “哎呦,你们两个哇,可差点惹出祸啊。还好神女真是宅心仁厚。”这位驼背的疏发老人抹抹自己脸上的雨水,齉着鼻子,他额头的皱纹很清晰。 “是这样的——”赫穆指指边上的威斯缇托。他接下来的话差点闪到这老人的腰。 “我……和我哥哥两个人想也加入你们转生泉派,您看有什么引荐的道路没有?” 柔萨本来在他房间外屋梁上织网悬挂,听到这话,倒吊下来,惊恐地叫了两声。 “你们?” “对啊。我们刚才喝完圣水就觉得神清气爽,眼不花,腿不痛,哪哪都好。所以就想好好,啊,这个……好好孝敬神女她老人家。” 威斯缇托还想说话,赫穆拽拽他的衣服,潜行者不屑地冷哼。 “啊……”老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脸上的不快慢慢消失,惊讶也被欣慰取代。他说:“你们得等到今天晚些时候,日头落山,咱们才能去。转生泉派都是夜聚晓散,为了普通百姓白日里做工不耽误嘛。” “也好,那都听您安排。”赫穆脱下礼帽向他致意。老人也不知道是因为有人愿意进入转生泉派高兴,还是因为被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致意而感到荣幸,竟然主动提出要给他们提供早餐。 但是,刚随手拿上一块火腿三明治,赫穆就抬腿出门。已经被“莫名入教”打扰到好心情的潜行者叹一口气,他本来要用流心煎蛋和芝士吐司面包来安慰自己受伤的灵魂,见此也只能跟上。 “不是,你到底怎么想的?”威斯缇托的黑眼圈比黑巧克力还黑。 赫穆一边大步往街尽头转弯,一边打开装三明治的袋子:“你注意到没有,昨晚上,旅店老板的表情很不对劲。” “能有什么不对,哈——唉,人都这样,什么好奇怪的……”威斯缇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他头有点晕。 “像是药物上瘾。” “你不是说,圣水不是药物吗?昨天,你喝的是香灰水。我那个……不提也罢。” 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个行人。举行完活动的教徒都在休息。破败的小镇土路两边,看不到一栋像样的房子。渡鸦在烟囱上栖息,没有一缕炊烟来打搅它的好梦,谁会在一晚上狂欢之后,还爬起来开火做饭呢? “我们去光暗教堂问问,这神女到底怎么回事,我记得安德烈早就派人给各地教堂尽量多的送去药剂与配方单,还领取,为什么这里还放任神女施为?哼,法夫纳不愧是“法典不到,国王不治”的地界,没有应急组,也没有治安小队与终结教堂,就靠农场主和乡绅偶尔管管,能信任的人太少了。” 威斯缇托含混应他一声,闷头吃煎蛋。可能是想表示,国王脚下也有虱子。法夫纳镇全镇加起来都没有几百户,慷慨豁达的彼得十五世不在意这种小地方,纯属正常。 这时,他们看见一位老妇人挎着篮子出门,也跟他们一样往拐弯处行来,也许是时间已经磨坏她的关节,在她裤子外边,臃肿的膝盖位置还裹着几层不同布料。她直着腿走,几乎不能打弯。但她提的篮子又很重,赫穆不由得心生同情,追上前去。 “奶奶,您怎么这时候上街呢?” “啊,我……”她慢慢抬头,骨头吱的一响。于是赫穆半蹲下,省得她脖子不方便。 “我是来,卖披萨茶饼的,孩子,你要来一块吗?” 威斯缇托眼睛一亮:“茶饼?” 老妇人眼睛呆滞,她的舌头有点卡壳,只能缓缓地把一个个单词组合好蹦出来:“就是……茶水和面,做出来的披萨水果饼。也没有肉,一个散特,一大块——我是从塞勒涅那边嫁到这来的,最爱茶叶。” 听起来就很好吃!威斯提脱眼珠一转撸起袖子。老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心思,继续慢条斯理地拼单词: “我也没有精神头,跟他们一起闹这什么‘转生泉派’。年轻人们,现在,都大早上睡觉,不做早餐,可是他们总得……总得上班啊,上班,就要吃早餐。” 人是一种神奇的动物,他们刚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从零基础学语言的。从无到有,等到他们老去,他们就一点点忘掉自己学过的东西,直到忘个干净。 人死以后,忘记自己生前之事,渊狱的归渊狱,天国的归天国。所以白城的埃罗希神说,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都不是神所赐,古铎挼人太过傲慢,竟然叫自己的语言为埃罗希语。必须受到惩罚。 ——白城没有语言,没有人种区别,白城只有善。 趁着老人分散注意与赫穆讲话,潜行者发挥他“潜行”的本事,无声的“顺”出一块披萨。但在赫穆的死亡注视下,他只能撇撇嘴。掏出散特,放进老太太的篮子侧边布袋里。 老妇人的眼睛有些浑浊与阴翳,赫穆贴心地侧身帮她挡住阳光。“您平时卖茶饼披萨的收入怎么样呢?够平时生活吗——我来帮您提着着这个篮子,还怪重的。” “这怎么够呢?不过是偶尔赚一点,我的老头子给教堂看门,每个月有一点钱。如果只有他做活,我们怎么给国王大人交够两份税呢?” 虽然赫穆不太能明白什么叫交两份税,也许是税的名字不同?但他注意到了另一个细节: “您先生在教堂工作,光暗教堂吗?在镇子南边那个——啊,您别误会,我没有要挖掘您家隐私的意思,我们兄弟是两个从东边过来,做行商,要卖茶叶到西边去,只是在咱们镇上没见到几个教堂,感到奇怪。” 老妇人与他说几句话,嘴上稍微利索了一点: “对……就是在那看门。你这个孩子,讲话一套一套的,哪里像行商?倒像是皇帝陛下微服私访来了。” 赫穆憨厚地笑笑,一路帮她把篮子提到早市摊子上才放下。这时候,已经有不少客人与摊主聚到此处。清亮与粗犷的呼喊交织融汇。茶饼披萨、奶茶、黏茶叶米糕应有尽有。许多人脸上都带着威斯提脱同款黑眼圈,没精打采,穿着睡衣。 老妇人用自己的围裙擦擦手,拿出一个厚厚的羊毛垫子,直接坐到地上,她忽然地说:“哎呦,我想起来,忘记给我老头子送早饭了,唉,这可怎么办。我忘了。” 她着急要站起,但是越着急越使不上力气。 赫穆扶着她,请她不要着急:“您先坐下,您先生叫什么?正好我们要去光暗教堂,我们可以帮您带过去。” “啊……哎呀,太好了,谢谢你们,从这里往南走,我家老头……” 注:这里是一个宗教老梗。随着米兰敕令的发布,基督教得以合法化,希腊文的「鱼」字,即“ixΘΥΣ”,恰好由「耶稣.基督.神的.儿子.救主」这5个象征着基督教信仰核心的词汇字首组成,因此初期的基督徒很喜欢以此作为彼此间的暗号。 第九十五章 要不,你也扮个女装? “老先生,您看,我们这煮鹌鹑蛋跟披萨也都给您了,怎么不能通融一下,让我们进去看看呢?”赫穆拉着教堂守门老人的手,可怜兮兮地说。 “唉,”老妇人的老伴还怪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说,“不是我不让你们进教堂,实在是……实在是……唉,他们都没来啊。” 威斯缇托发现了盲点:“什么叫他们都没来?” 老头讲话比老妇人还干脆一点,他左看看,右看看,羞愧难当地说:“教士都没来,现在教堂里边,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您二位来早了。” 对此话百思不得其解,赫穆拿出自己的怀表看看时间,这块表让他愤怒的表情缓和下来。 这块银怀表是卢卡斯补给他的生日礼物。也是卢卡斯的妹妹的东西。别误会,这不是指卢克西娅,而是卢卡斯同父同母的、在绝大多数时间生理性别为女的妹妹。 彼时,赫穆刚被卢卡斯雕刻出新脸。教授对这张脸赋予了无比深刻的感情,他就是借鉴自己已故妹妹的脸,才能如此顺利做完全部手术,并且保证脸部质感百分之百的完美。 这是一块上翻盖纯手工打制的,花纹瑰丽令人震撼的,几乎不像男士手表的银怀表。表的三根指针尖端都是绿松石。它的水晶表盘略有磨损,如果稍微修复一下,便几乎看不见细小的划痕。但是赫穆特意保留前任主人的使用痕迹。就像是提醒自己,这不是一件单纯的提醒时间的工具,也是一段深沉而圆润,美丽而又悲哀,希望但又充满忧郁的记忆。 老教授还让赫穆不要嫌弃——开玩笑,人家记着我的生日,在我逃离险境之后把礼物补上,还是那么重要的亲人遗物,我不得好好珍惜? 说归正题,银怀表的秒针哒哒走着,赫穆略带薄怒:“你好好看看,光暗教堂规定的开门时间,是早上五点半,现在已经快七点钟了,教士们人呢?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我见过不少。当一天神父讲一天经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老头也知道这实在是太丢脸,平时无人问津也就罢了,现在,有信徒大老远赶过来找,偌大个教堂,连带着周边墓地和唱诗班训练室,连个鬼影都没有,难怪人家生气。 他低声解释:“年轻人……,晚上出去玩,兴许起的就晚……我上岁数了,睡觉时间少了……” 哼!赫穆听着,直接往教堂门前的以太雕像基座狠狠踹了一脚。洁白的大理石神像立刻多了一个43码的大鞋印子。“呸!”他愤懑地说。 年轻人起得晚,能因为什么?外边跟着神女游街的唱歌声整整响了一夜,听着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声音。 昨天赫穆一宿没睡,为了联合教会的未来殚精竭虑,煞费苦心。赫穆是什么人?他是跟着埃罗希入过关,还是跟着以太锄过奸?他是教皇吗?他是白神吗?还操这个心!现在可好,他只能蹲在门口,等教士起床,等他们“上班”。 他们就是把信仰当作“上班”,用更高级的词语形容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无能货色,都是对高级词的侮辱。他们不配在埃罗希面前谈信仰—— 多荒谬啊,光暗教会的教士因为信“转生泉派”,大半夜出去参加活动,然后贪睡,忘记自己教堂的忏悔室服务和信徒迎接事宜!多荒谬啊! “哈哈哈哈!”威斯缇托在教堂外四处看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你不睡觉,让你还早起,让你不吃饭,你还再世以太,哈哈,人家更喜欢神女!要不,你也扮个女装?” 赫穆也是气的慌不择言,捡起一块小石子往远处墓园里丢,草地上,墓碑间激起一点尘土。他恨恨地转身:“麻了,我扮上那副样子,难道比她差吗?” 威斯缇托撕着吐司面包条,考究地看看他:“不不不,论美,还是你更美。” 这时,已经听他俩说了好几句话的看门老大爷冒冒头:“啊,你们两位是做什么的?一定要在今天来教堂做祈祷?今天是周五,咱们光暗的教堂,是周一做礼拜啊。” “我们……”潜行者刚一开口,想起来还是让赫穆自己编谎话比较合适,于是老老实实闭嘴。 赫穆的谎话已经跟几个不同的人说过,现在已经是滚瓜烂熟: “我和我哥哥是从外地来这的行商,从圣塞勒涅倒卖茶叶向西去。路遇宝地,见到这神女与转生泉十分有趣,就停下来看看。老先生,我们在首都听说光暗之间正在发放的抗出血热药剂。怎么,在这却没看见?我兄弟两个都信终结,对你们这里的新教派没有什么了解。” 你看,赫穆的机智就体现出来了。他也是一路向西走,也是讲经布道、除恶扬善。他也带着本事大脾气更大的、爱吃水果的跟班。(虽然威斯缇托不承认自己是跟班。) 但他不绝不会像秩序纪元某篇名着中,说的那个和尚一样,逢人便讲“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还在知道自己因为有唐僧身份才被抓后,依然坚持这样说。并且总不信任自己的大徒弟。(注) 俗话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赫穆又没出家,嘿嘿,谁管得着呢。 老爷子这下是真的不明其意,他认真回想一下: “没有啊,哪里有什么药剂?” 赫穆顿时觉得,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除了每周四圣女游街之外,还有什么时候能领到圣水?” 但是老人却并不清楚,他和老伴都不是这个转生泉的信徒。大多数老年人都没有参与这个教派,反而是后辈热衷,并且趋之若鹜。又等一个多小时,那些教士看来今天上午都不打算来“上班”。赫穆已经不生气了,他迅速平复心情,做出对策。 然而,威斯缇托为他不甘:“为什么不拿着你的‘鱼’字徽章,直接进教士家里去把他们叫起来?这几个懒虫,都是不打就皮痒痒!” 柔萨出乎意料地举起四手四脚赞同自己的主人。 但是,赫穆比比手势,叫他小声些:“不能着急暴露身份,你没听见我刚才怎么说的?我刻意提到自己信终结,就是为了跟光暗之间保持距离。走,我们在镇子上再找几个可能知情的人打听,尤其是酒馆的,听听他们喝多了怎么胡吹。然后,回去找旅社老板。” 注:这是在明朝,吴承恩写就的《西游记》,唐僧因为自身肉质特别鲜美,被各路妖邪所垂涎,而每次妖怪问他说,兀那和尚/长老,你从哪来? “阿弥陀佛,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路遇宝刹,还望施舍则个。” 这时候就会有小怪跳出来说:“大王,这就是去西天取经的唐僧,听说,吃他一口肉,就能长生不老!” 越知道人家抓唐僧,越讲实话,这很唐玄奘。 第九十六章 我是卓娅·乌里扬诺娃 在纸外委员会楼外,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已堵满门口。他们尖叫着,像一只只闻到腐烂气息的鬣狗一般,迫不及待等着获取一手资料。因为地底光亮并不好,而电力资源太过宝贵,所以记者们都只开着节能模式闪光灯。它们昏黄而惨败的光色令人难以呼吸。 “你好,请……”一个记者在最前面挤着,刚看到有一个人被抬在担架上送出委员会办公楼,他急忙把话筒递到病人嘴边。 然而,送出来的工作人员们都是昏迷不醒,没有哪个还能为舆论事业贡献力量。即便送病号出楼的人想,也被保密协议绊住了嘴。 那记者遗憾地叹息一声。他的同行们也在不住叹息。 正在薄薄一墙之隔,蒸汽洗衣室旁边,一百多片投屏一同发出不祥的猩红色光芒,警报尖锐地刮着教授与监测员的耳膜。每个人都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此时,距崭纸跟乌里扬诺夫联系已经过去四个小时,这位在疗养院颐养天年的、过于年迈的老研究员还是没有来。 整整四个小时! 热锅烤蚂蚁一般的四个小时! 在平时,也就是一眨眼功夫,现在,却是一种钝刀割肉般的折磨。 “乌里扬诺夫……” “他还没来。” “看看实时报道……” “老师,还没有人发出报道。” 崭纸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周围堆满了被他揉碎的纸,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智脑聊天频道。阡则站在他身边,随时听他调遣,尽量回答他的问题。 崭纸的声音像棉花一样绵软无力: “你说,这个事情……它还能瞒多久?” “老师,我也不知道啊……” 卷纸西格蒙德拿着一杯绿色液体,给崭纸喝,这是他刚冲的提神粉。他的语言组织能力还是十分感人: “正常!老头啊,手脚不麻利。振作起来!保密等级呢……咱们的很高,那边也布置好医院,没有人敢乱讲话,这是肯定的——送他下去,咱看谁敢煽动!” 崭纸一推手,把这提神水拒绝,他的眼光很迷蒙,眼睛渐渐睁大。他的神情越来越像病倒之前的故纸了: “一十三万类人的梦,不能在我这里破灭……纸外的威信,不能因为我丢失……荣耀和罪过,都得在我肩上担着……” 他的表情,在这句话里变了几变,悲欢交集,嗔喜交加、放电影一般换过。 在西格蒙德与阡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崭纸突然站起,向着墙冲过去。眼见着他的脑袋就要撞到墙上,就要脑浆开花,就要命丧当场,突然—— “咯咯哒!” 奸笑着,一只橘黄色玩具尖叫鸡从窗口飞进来,狠狠炫在崭纸的脑袋顶。它有着小小的脑袋和细长的脖子,也有着大大的屁股和肥嫩的翅膀。只要你用力捏它,它就会咯咯哒地叫。它的模样和声音实在是太过猎奇古怪。这一响,给崭纸唬一大跳。寻死的想法也暂时被打断了。 为国为民、满腔悲情的光头教授被这个“低俗”、“可笑”的小东西,给弄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谁要以死证决心啊。” 涂着火龙果色镜面唇彩的靓丽女孩从窗口跳进楼里。她顺滑的齐耳短发是惹人注目的亮粉色,令人眼睛一烫。一个深绿色恐龙发卡夹在她刘海侧边。 她穿着没缝边的超短牛仔裤。腿又细又长,但是脚上的白球鞋是不小的码数,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男孩子的脚。这双鞋在窗台上踩出一个大大的灰尘印。 崭纸就是要撞向带窗户的这面墙,女孩从窗户跳下来的时候,差点踩到他锃亮的光头。 “喂,光头,要撞墙?什么事想不开?”女孩把自己的尖叫鸡从地上捡起,也不见外,直接将它沾上的灰尘蹭在崭纸的衣服上。 “你……你是谁?”阡被她也吓一跳,磕磕绊绊地说。 “你又是谁?”把尖叫鸡抱在怀里的卓娅俏皮地问。 这时,崭纸已经回过神来,对这个不速之客满不客气地说:“小姑娘,这里不是少年犯收容所,请你立刻离开。” 卓娅可不能在嘴上输了阵仗,她的语速比加特林还快(湿润纪元有名的热武器):“那这里是秃头犯收容所咯,看你,哪还有头发?不对,是胆小鬼收容所,遇到一点小困难就寻死。说什么荣耀与罪过在你肩上这种话,这是中二病收容所吗?” 崭纸气的往后退了几步:“你!你这个小……” “略略略!略略!”卓娅给他一边翻白眼一边吐舌头,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不屑。 阡也不敢跟这个疯丫头说话,倒是西格蒙德还算友好:“年轻美丽的女士,你叫什么?请告诉我们,到这里来为什么?还翻窗户?” 卓娅用她的尖叫鸡咕叽咕叽两声表示自己听到他说话了:“你看,这好歹还有一个会说人话的。对待女士,要有礼貌,懂?不翻窗户,就得被门口那群记者拔我的皮了。” 她也不在意剩下师徒二人的眼光,抬起修长的细腿坐在窄条椅子背上,骑木马一般前后摇晃,比猴子还轻盈灵活,她说:“我是卓娅,卓娅·乌里扬诺娃。今年16,你们之前把我曾祖父从冰冻人状态解冻之后,这老爷子就总头晕,精神头不行,他只能让我来了。” “啊?!”崭纸摸摸自己的光头,震惊地说。 “你,你行吗?”阡说。 “哈!给你一个忠告,不要星星星质疑卓娅不行。再星星,你们就星星自己来。”卓娅用她略带电音的嗓子说。(其中的不雅词汇已自动用星星二字屏蔽) 完全忽视那两师徒不悦的目光,卓娅说:“快点,智脑有什么问题,解决完我星星星还要去看‘造神幻想’的演唱会呢。” 《纸外智脑百科》:【这是一个重金属风格的演唱会,由两男两女组成,有一个轻烟嗓的主唱兼吉他,一个又阳光又潇洒的键盘手,一个狂傲的架子鼓手和一个沉默寡言、稳重靠谱的贝斯手。他们在年轻人中间很受欢迎,入场券也是千金易得,一票难求。 这个在全地下区域巡回演出的乐队,给纸外和牛耳的年轻人们都带来了极大的精神支持。 “音乐无国界”并不是一个口号。这支乐队可以走遍除了邪恶地球人占领区之外的任何一个荒僻角落而不被盘查。】 阡点点头表示赞同。他不是一个时髦的青年。之所以点头,既不是因为他是年轻人,更不是因为他很了解这个乐队,而是因为,他刚刚在《纸外智脑百科》上搜索这个乐队的简介,竟然发现女主唱长得很对自己审美。 “你点什么头?”崭纸气的吹胡子瞪眼,他几乎想狠狠抓一把自己的头发来缓解气愤,可惜他已经一根头发都没有了。” 卷纸西格蒙德知道,崭纸大概率不喜欢跳脱自在的晚辈,于是主动对这姑娘说:“你得有一个名号,就是什么字加上纸这个字,我们这里已经有——” 卓娅拦住他的话:“不必介绍,我肯定不会跟你们重复。” 她回身看看窗外,轻启朱唇。 第九十七章 报纸教授卓娅 “你们知道,委员会办公楼门口有多少记者吗?”她的鼻子皱着。 “至少五十个!明天——明天的报纸头条会怎么写?给你们来个对称句:纸外计划失败,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竟然让崭纸撞柱。类人梦想破灭,几代努力化作飞灰,原来是政府无能。还是说,直接就一句话:我们要星星完球啦!” 她的用词既巧妙又需要打码。 崭纸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卓娅没有给他机会:“你死,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不可控,死是一件多简单的事情,你知道自己肩上有一十三万类人的命,就不该把自己的命看得这样轻。” “我其实……”光头教授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被一个平时压根不会正眼瞧的小太妹教育,而且对方说话还很有道理。 崭纸心里明白,今天这事,往小里说是救命之恩,往大里说,很可能就是一个文明的未来线被改写了。他很想跟对方道谢。但卓娅耸耸肩,打开自己背包里沉重的电脑和信号超算接收器。后者是一个长相丑陋的类螃蟹形状物体。 这东西应该是她自己买材料组装的。 “光头,不用跟我说谢谢,我呢,就叫报纸好了——你们这怎么接高维算力?把我的超算接收器连上。寻常算力够不上我操作的手速和攻击防御水平。” 西格蒙德就把线路插板找到,打算给她说接收器的接法。阡小声问自己的老师:“可以信任她吗?我是说,她看着不像是乌里扬诺夫那种……德高望重老先生的家里能培养出来的。” 无比年轻靓丽的报纸教授卓娅没好气的笑一声,用尖叫鸡砸到他怀里,咕叽咕叽的,让他闭嘴。 “我父亲说了,不要总是把我家那老爷子的名搬出来,显得我好像是在论资排辈,可是呢,不搬,我这么年轻,没人信服啊。” 报纸卓娅拿起微型智脑终端,她装作真的生气了。 “星星星,我现在就给老头打电话,把他从急诊室叫起来!” “诶,别别别,”阡急忙拦住她,“我错了女侠,别打扰他老人家。” 崭纸转身从旁边档案柜里拿出一份空白证件,在上面填写了卓娅的名字与年龄,盖上纸外委员会公章。另一个闪闪发光的长方形勋章也被他编辑好,上面写着“纸外计划参与者——报纸,授教授衔。” 他心悦诚服,把这些材料放在卓娅手边,对方甚至没理他,更没有把这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荣耀当回事,她自己组装的朴素纯黑色智脑已经开机,她随手写了一大段指令,看看运行效果,以确保这里的算速好用。当它运转起来的时候,这台其貌不扬的机器竟然有着令人赞叹的魅力。 “纸外委员会”这些有大能力的,都有点或多或少的脾气,或者不容触碰的原则。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毋庸置疑的——他们都不在意勋章头衔。 阡认真地问:“您父亲是谁?我想也许我可能认识一位也姓乌里扬诺夫的先生。” “他?他不出名,你肯定没听过。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倒是你可能认识——” 卓娅每写几行,就轻拍一下自己尖叫鸡的头,这个玩具似乎不只是玩具,而是连入智脑,成为键盘上的某一个键。承担一小部分输入或施行的功能。 “我师哥——叫卡温·米特尼克。是我父亲来到纸外前,在牛耳联邦大学带过的最后一届学生。”卓娅一边测试仪器,一边尝试排除投屏显示模块故障,一边还条理清晰地跟他们讲话。(注1) 她嫩嫩的娇艳欲滴的唇瓣嘟起来。 “呜……卡温除了我父亲所教的智脑专业,还拿到了爆破化学学位。即使在牛耳那一波顶尖的青年天才里,他也是最惊艳的。对了,我记得他参与过纸外载体的塑造选拔,不知道后来怎么样,很长时间没碰过面。” 西格蒙德的表情稍微停滞一下。 阡惊讶地说:“那不就是……” 崭纸点点头。 他挠挠光头,稍微考虑几秒。既然纸外教授衔勋章已经发出去,那某些重要的保密信息可以透露给卓娅。 “你师哥,呃,性情太温和,待人过于热情友善,没有任何攻击性。实在不适合成为领袖,但是我们已经拷贝他渊博的知识,为其中一个载体提供学业背景。所以,根据保密协议,他不能离开纸外实验室。多个不同实验者为此载体共同塑造人生经历和人格侧写。” 阡没想到竟然是老师主动讲述。崭纸还说:“如果你把投屏修好,就能跟我们一起观看他所参与载体的一举一动。” 卓娅挺高兴:“那我倒不感兴趣——运力测试完毕,这里信号没有问题,快,把你们遇到的智脑出错都告诉我,仔细描述,不要漏下令人奇怪的、印象或深或浅的任何细节——后续智脑的投屏反应和主机反应一直有人记录。” “有的,备份硬盘相较于投屏显示记录出现了几分钟的空白,投屏上出现问题之前的五秒,我先看见一双深黄色的眼睛……” 卓娅本来是想耐着性子,认真记录他的话。但是听到这,也忍不住打断:“我星星星不是问投屏上显示的内容,这星星不是我的工作范围。”(照例自动为不雅词汇打码) 她暴躁地咬咬自己的深粉色嘴唇,与这些只会看热闹的外行聊天,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星星问的是,投屏本身,有没有出现噪点、冷点、异常噪音、反常颤动、智脑本身有没有出现卡顿、闪退报错、重复弹出——不只是你们,还有其他监测室的智脑。这都是接在同一个智脑讯号台的,可能一起被污染。” 阡直接一个险些晕倒:“啊?这我得好好回忆一下……” 卓娅无奈地撇嘴,一边给自己的智脑接入纸外委员会这个危险的讯号台,一边设置危险信号拦截。她的键盘噼里啪啦的。 智脑时代,智脑本身已经逐渐趋近于投屏化,无形话。人们喜欢随时召唤自己的智脑到空中点点点,但是,高级黑客依旧使用实体智脑,这种设备进行各式指令都更加灵活。是轻薄的投屏比不了的 阡把其他在之前提供过信息的工作人员都叫到这里:“是这样的,确实有噪点,我记得……” 卓娅秀气的双眉仅仅皱着,把阡断断续续讲的“智脑病历”输入自己的资料库。像一个调兵遣将,征战沙场的巾帼将军。 卡温的原型:凯文·米特尼克。被称为世界上“头号电脑黑客”。他是第一个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悬赏捉拿”海报上露面的黑客。 15岁的米特尼克闯入了“北美空中防务指挥系统”的计算机主机,他和另外一些朋友翻遍了美国指向前苏联及其盟国的所有核弹头的数据资料,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溜出来。之后多次入侵美国各大着名公司的网络。 凯文·米特尼克是世界上第一个因网络犯罪而被逮捕的人。 第九十八章 四十八对一 报纸教授说话时比谁说的都快,不说话时,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有她漂亮的手在键盘上一点点操作着。 阡看到报纸教授就这么沉默地操作,一言不发。他等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呃,真的不需要……不需要知道知道之前我看到的诡异景象吗?那可是有一个会神谕魔法的家伙出现了,而且他用他强大的目光就击毁了我们的智脑。” 报纸教授已经开始打开某些程序进行检查,她的尖叫鸡头部的键盘按键使用的越发频繁,她浓密的睫毛正在卷曲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你们想再造的帕西瓦尔不是一个神灵,他不过是牛耳公司的研究员——” 见到崭纸不太高兴,她赶紧补充一句:“哦,我也没否认他之后的成就啊。他不就是拿到一串跟代码差不多的东西,打开了这个所谓魔法世界的大门?他从这个世界游历归来。那会牛耳游戏正如日中天,煌煌不可一世。没错。” 阡嗯嗯两声。报纸被他逗笑了。 “哈,他这时就预见到,类人将要面临一场混乱?谁星星告诉他的呢?现在我们已经不清楚了。反正他讲是神说的,谁星星信?他还拿出那个世界存在的证据——两本拙劣的像旅游纪念品一样的羊皮纸书!我可不觉得牛耳在那样的情势下逮捕和处死他会是个错误决定。煽动混乱本就该罚。” 崭纸听见自己的学术成果被这样污蔑的一文不值,气得卷起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威胁地指着报纸卓娅。 卓娅用尖叫鸡的脖子扇开他,诡计得逞一样地说:“代码是什么?凡会写代码的都不会觉得它是神造物。打开异世界的钥匙,说不定也是人造的呢?据我看,神也不屑于理解我们。那个能通过投屏,吓你们一跳的黄色眼睛,相当于从‘科技’这条路反向攻击。你们不觉得,这玩意对神来讲,太弱了?祂会用低等生物的攻击手段来回敬低等物种?” 说句实话,不是每个加入纸外委员会的人都绝对支持纸外的政策与计划。 很多人往往是“不喜欢牛耳”或者“对牛耳失望”,才做出了“不是牛耳是谁都行”的抉择。牛耳在混乱人与地球人攻击类人时没有组织起有效防御与反击,反而一心造神的野望已经令许多人厌烦。 所以,最开始纸外计划的口号就不是造神,他们是要再造一个当年帕西瓦尔那样有强烈领导能力、有责任心、有煽动能力的领袖。 也有人不无阴谋论地猜测,这场投放载体的实验,是类人为了殖民那个魔法世界所做的先头准备。——总之,像卓娅一家这样,家庭中的不同成员,对重造帕西瓦尔一事有热衷有不热衷的,也并非凤毛麟角。 但听到这时,阡已经目瞪口呆。他在老师营造的美好的、充满希望与重任的未来里,已经生活很久。他也经常听到有人对纸外计划的质疑,但是大多数时候,只是质疑成功几率。这是头一次,有人以尖锐的口气质疑整个计划的根基。 他的象牙塔上,开出了一面窗户。 然而,卓娅确信地张张嘴,敲敲自己的上下牙床,活动脸部肌肉,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她元气满满地说: “这个有黄色眼睛的人,至少还是人。是人,我们就能扳回这一局。信那个帕西瓦尔,还不如信我卓娅——卓娅从不掉链子!” 崭纸叹息一声。 卓娅脱下自己的牛仔外套,把它向外翻卷,露出内侧的布料。里面赫然是一整排不同的储备和传输设施。都是她出发前准备好的各类攻击、拦截、防御与修复模板。大的像核桃,小的还不如白米。 (这是两种在类人还能生存于地上的时候,人们曾经能吃到的作物。前一种是油料作物,后一种是粮食作物。如果做的好吃,都很不错。)纸外委员会治下出生的孩子们,还没有几个吃过真正大米与核桃呢!充满阳光的,饱满的大米与核桃! 报纸卓娅叮当作响地、无意识地哼着一个铿锵有力、碎金断玉、白日霹雳一般的调子。一边哼一边抖腿。以阡“乖巧”的古典音乐欣赏经历,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她和她嘴里的曲调。 她滴滴答答地,把一个个不同的转接头插好,导入自己或者前人写好的防御程序选段,并且随时调集各类程序指令。尖叫鸡的小脑袋被她敲打的很呆傻,露出“智慧”的目光。 她这是一边哼歌,一边打架子鼓啊。崭纸不着痕迹咳嗽一声,他本人宁可听钢琴暴雨如注的发疯声,也不愿意尝试架子鼓并不密集的些许“噪音”。古典乐嘛,发点疯不寒掺,但你这叮了当了的东西,给我挪远点。 不过,蓦然的,阡有些心动——这想必是“造神幻想”出的专辑歌曲?还挺新奇。几年前,他也是听过几首流行与摇滚音乐的。只是随着年龄渐渐长大,听的渐渐变少。 自从阡在类人与混乱人战斗中痛失双亲以来,就一直跟随老师崭纸。他弟弟陌则被另一个也在战火中失去孩子的家庭收养。那时候,阡只有十四岁,弟弟还要小一点。 这个有保守主义的光头先生,在平时就与一个仁慈温和、无所不能的正常父亲一般无二。 他允许阡开他秃头和喜欢折腾猩猩做实验的玩笑,也对阡任何一个可能冒犯到他的举动一笑了之。然而,一旦阡出现不符合他心意的“叛逆”偏好,崭纸就表现出不快——他希望培养一个“高雅”的青年。 失去自己儿女的他,用尽一切办法把这孩子当自己亲儿子养。让阡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明白,老师抱有一种“这孩子的父母临终托孤,我可不能让他长歪,要把我认为最好的都给他”的心态。 即便这有些极端,也是一种不必太过苛责的心态。阡不会因此跟他别扭。阡看看一脸专注的报纸,再看看一脸专注死盯着尖叫鸡的崭纸,突然很想笑。 音乐不分高低,无论喜欢哪种音乐趣味,这种热爱的心情都是平等的。可是,这两人要是真争论,肯定得气的动手掀桌子。 阡嗤嗤笑了一声。 崭纸不明所以地瞧他。 阡的笑容立刻端庄不少,他像是一个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咳,大家公子。他拘谨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不再往那个咕叽咕叽叫的小玩意上乱瞥。 他们都没有再打扰卓娅的思路,许多指令都是卓娅苦苦支撑和修补才能赶上投屏内部系统破碎的速度。过去几个小时之后,她才重新开口,她费劲地看看旁观看热闹的几个家伙,似乎是在想怎样解释现在的情况: “除了明确已经关掉的屏幕外,只有这个002号屏幕打不开。我觉得,最开始的投屏错误就是从这里传来的。要么,就立刻切断其他投屏与通讯台的联系,留下它,方便我随时拦截危险信号的外扩,舍弃其他投屏。要么,就只扔下它,这样其他48块投屏都可以留下。” 48对1,很难选吗?如果是地上的四十八块钱对一块钱,很容易。可是…… 崭纸一拳锤在桌上,对阡说:“不行,虽然这是一场48对1的选择,但在我个人心里,002甚至比任何一位其他载体都更加重要……不能擅自做这个决定,你去把昨天参加投票讨论会的人都叫回来。我们必须认真取舍!” “是!” 第九十九章 《夏夜街头手秀》 是夜,月色明媚,微风将最后的几片云吹散,清凉的月光洒在街面的每一块砖石。这样的好天气,最适合饭后散步。目力优越的,可以在一望无际原野里,看到天远处,极尽头。 但是赫穆可没有心思欣赏,他正在穿一件来自旅店老板汤姆提供的、深红色的臭烘烘的袍子。这是一件很多层叠加的纱制罩袍,上面完全是汤姆很多天不洗衣服的味道。063不喜欢这种大晚上不睡觉瞎折腾的行为,直接在思维的小黑屋给他道了晚安。 威斯缇托没有洁癖,可也是捏着鼻子才穿上。 “如果不穿好,别的转生泉派信徒可能会攻击我们,你们真够幸运的,今天是我第四次游神女之境,领转生圣水的日子,刚才我收到信说,神女那边同意我带你们去,走……一会别出声……”汤姆的手心里托着一颗短短的蜡烛。“嘎吱”一响,他推开门向街上看看。 威斯缇托的草绿色漩涡眼睛在黑夜里一闪一闪发着光,他故意悄悄在这老人耳朵边上说:“嗯?为什么不能出声?” 汤姆的大头巾几乎把他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他嗔怪地斜一眼威斯缇托: “当然是因为转生泉神教的规定啊。周四是欢乐日,周五是缄默日,信徒要尽量少讲话。夜晚就是妖魔,落日就是妖魔道要跑出来的表现!” 与他们三个相同,街面上偶尔会过去几个裹着厚重头巾的家伙,都尽量避免自己的皮肤裸露出来。赫穆这才想起来,此时是夜晚十点半,快到周五零点了。上次神女游街,是星期三的半夜11点多出发,跨过星期四的零点。 转生泉派还挺有时间意识,比某些一周七天还加晚班的“人性化”大厂强多了。(这是能说的吗?) “妖魔道?”赫穆自言自语,这真是个接地气的反派组织名。 时间依然在流逝,马上就要到周五,旅舍老板是真的不想犯缄默日的忌讳,但这是两个对“转生神教”这么感兴趣的新教徒,把他们领入教,肯定有奖励。因此,永远忠于皮斯托的老先生向边上看看,发现没有人偷听之后,说: “妖魔道,是我们转生神教一定要铲除的东西,每一个纯信徒都应该以铲除他们为己任。神女已经在人世间转生了几万年,现在重新降临于世,就是妖魔道要卷土重来啊。” 发现这两个先生一点要相信的意思都没有,汤姆急的跺跺脚。 “往这边走,我们应该可以在缄默日到来前赶到转生坛——万年以前,神女第一次出现,就派自己的化身无生圣母来统治人间,那时候,人间的一切啊,它都处于一片混乱,没有任何秩序可言。六千年前,神女历经无数次转生,终于再次转生成神,派另一位化身复生圣母来引领人间,此时妖魔道势大,人间一片黑暗与压迫……” 威斯缇托把自己的头巾揭起来一点,好缓解闷热,他笑了: “您不会还想说,到了现在,神女已经再次转生成神,将要带着我们走向光明。” “当然!你们不信就等着看,神女已经是第三世转生圣母,她要铲除妖魔道——”老头回身用利刃一样的目光刮着他俩的胆量,“凡是不信我教的,都是害人的妖魔!” 听他讲话的先生们以哆哆嗦嗦的耸肩表示自己的害怕,汤姆满意地转身向前。但是,赫穆与威斯缇托这两个活宝可没歇着,他们用比比划划的动作表达自己的看法: (接下来请欣赏:《夏夜街头手秀》) 威:(指指赫穆,举起左手食指放到左太阳穴边上,画几个圈)——你怎么看? 赫:(耸耸肩,右手小指捏住指关节,摆在他眼前)——能怎么看?这教义很low呗。 威:(转转眼珠,右手围着左手画了一个大圈,然后握住左手腕,伸出左手四根指头,在空中虚握)——你一会等在外面,我直接溜进去端掉这个窝点,收费要四十张皮斯托。 赫:(比了一个耶)——就给你两张皮斯托,不能再多了。 威:(‘嚯嚯’的嘲笑赫穆,向左右两颊扯开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假假微笑,然后两手插兜吹起口哨)——那,我也只能对你接下来的战斗体验表示尊重,祝福喽。 赫:(瞪眼)——字面上的瞪眼,没有细致翻译。 “嗯?”汤姆疑惑地向身后看,他明明知道这两个家伙没有讲一句话,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又觉得他们在激烈交流意见。 赫穆与威斯缇托立正站好,殷切而单纯地看着他。 “嗯。”老汤姆松了口气。 等他转过身,赫穆继续就“请威斯缇托帮助自己战斗的价格一事”进行讨价还价。但是一个最多愿意出两张皮斯托,另一个则坚持最少40张。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没有结果的战斗——两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对啄,能有什么商谈结果呢? 汤姆走到一面破旧的砖墙前面,再向前已经没有路。他回过头,他俩赶紧停下手里的小动作。 “呃……”赫穆适时地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老汤姆的手指在黑黑的砖墙上摸索,他的蜡烛太过昏暗,几乎还没有威斯缇托的一对眼珠亮。他一寸一寸在砖墙上触碰,了解着不同的砖石位置和触感。 柔萨不愧是阿诺彻瑟最聪明的小蜘蛛,它跳到老汤姆肩膀上,用自己荧光绿的体色给他提供照明。因为这颜色实在是像萤火虫,老汤姆拿着这只蜘蛛,跟湿润纪元的成语,“囊萤映雪”里“囊萤”的车胤一模一样。 “哦,我找到了,在这里——”老汤姆话没说完就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嘴,显得很惊慌。 几乎是与他说这句话一起,街上传来报时员敲三脚铃铛的声音:“午夜12点报时!” “12点啦,缄默啦。”潜行者眨眨眼睛,困倦地说。 缄默日已经开始。老汤姆神色肃穆,用自己手里的蜡烛火苗去烧那墙上某块砖石的裂缝。还上下移动,把那条裂缝燎的格叽格叽轻笑。 那是第三排第五块砖,它被烧的变成一个乌黑的孩子脸,砖上的裂缝是孩子的嘴巴。 “请进……”它的声音又尖又细。这裂缝没有提到此地是何处,一句请进之后,整座砖墙便平白的、化作一阵烟消失不见。 外面是一片沉寂,里面却是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奇怪生物正裹着头巾和长袍在这里盘踞和交易。他们来自不同国家、不同种族,每个人都尽量不说话,要说,就带上变声器。。 赫穆不想碰到浑身脓水气味的、辨别不出形状的某个家伙,他躲到威斯缇托另一边,但是这一举动却恰恰让他跟一个驴头牛身三足生物差点脸贴脸。它脸上的花纹很诡异。 赫穆吓得忙抽一口冷气。然后一个可能迫切需要新鲜空气的、鱼脑袋玻璃盔甲人责备地看着他。 “对不起……” “嘘,”威斯缇托捂住他的嘴,悄声说,“这种地方,最好不要暴露你的真实声音和样貌。” 老汤姆没有答话,他依然在坚持着“缄默日”的要求,所以不能提供有用的建议。他拍拍赫穆之后,端着蜡烛继续向前。 也不怪赫穆眼神不好使,主要是这个市集上他能看懂的语言不多。他没有喝“言灵翻译”药剂。只有很少数字迹和它们拼写的单词能够辨认出,基本都是阿诺彻瑟的官方语言通用黄昏语和埃罗希语的招牌: 一块灰色布上写着难以断句的埃罗希语:“常年收购坍缩教团的可塑化真类粘土”。 也许是有人给他们提了建议,所有同种或相近东西的买卖者都在一起摆摊。后面的木质招牌上还有“超高价收购可以承载塑元及翻土的载体,活人以纯金计价,接受以物换物。” 还有白布上红字:“塑元土衍生出来的四翻土收购!可以用五翻或三翻来换!你不想感受灵主的力量吗?” “为黑神派系提供灌礼基础材料!” 这肯定是一个三不管的地界,要不然,圣塞勒涅那里已经在严令追查坍缩教团,这里竟然还在售卖,而且规模不小。 赫穆很庆幸自己把装着土土的手提箱藏在旅店里,要是拿着此等宝物来这种地方,他肯定会被“热情的购买者”给扒光。从他的脑子再到他的身子、他的灵魂,都会被这些疯子瓜分的。 第一百章 一腔空怜,两袖清风 汤姆显然对灵主和附庸的党羽并不感兴趣,自顾自地向前走。但是赫穆叫住他:“等等。” 驼背的老人回身。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去买一点材料。”赫穆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在老汤姆耳边说、 汤姆诧异地皱皱眉,但是赫穆已经站到一个摊位前。有一个脑袋极其细长、像食蚁兽一样的摊主,穿着一身脏的油亮发黑的黄袍,坐在摊位对面。 这个位子上,有些材料令赫穆印象深刻。比如: “经过一次妊娠的沙地火蜥蜴的爪部角质层,一个巴里尔一果科。” 果科,又叫国克,指的是在阿诺彻瑟内部特有的,重量计量单位,一果科相当于朝曦联邦的三分之四“朝曦钧”,也相当于奥古斯托帝国的二分之一“古司”。 果科对于在各个国家通用的“克”是106:1的比例换算,如果是慷慨的卖家,一般直接会抹去零头,多给你一点。(不过,对于拥有严谨民族精神的阿诺彻瑟人来说,这种仗义疏财的情况较少。因此,本国许多着名商人都同时是着名的数学家与经济理论学家。) 各国通用单位的“盎司”大约是2834克,这没得说。只是,在本地人的地盘上,你最好按照店主希望的换算与付款方式来。 阅读对方的广告招牌之后,赫穆发现,给063再造偶人身体的其中好几样材料都能在这里找得到。但是他不打算全买进来,免得被人家猜到用途。 另一条赫穆感兴趣的材料是:“成年雄性地底盲蛇附足(带蛇皮),8个散特五果科(最小销售单位)。” 他买了这两样东西,想研究一下药剂效果与纯度。他清楚兰姆西与艾维若的完整流程单,但同样名称与重量的药物,因为取材于茂盛或干瘪、或青葱或成熟的不同原材料,可能出现药效不均衡不稳定的情况。 赫穆不想用残次品糊弄杀手先生。 “谢谢。”赫穆礼貌地小声道谢,顺便把钱递给他。 那摊主低垂的不似人类的细长脑袋动动。摊前买家吓得没敢继续讲话,万一因为过于懂礼貌而被看出底细就是闹笑话了。 汤姆在旁边用力拽拽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拖延。他们向巷子深处越走越远。赫穆正在奇怪,鉴者那时怎么不躲到这里来? 然后,这条平平无奇的巷子就让他目睹了什么是残酷: 一个右边小腿不知道是被腐蚀还是啃咬得已露出骨头的人,被赶出沉重的木门。 “你哪有过人之处?我们不收破烂!滚!” 第 汤姆生怕触霉头似的,领着他和威斯缇托越走越远,那倒在地上的人爬不起来,他的右腿已经无药可救。腐烂的气息与他恳求的话语一同传来。 “好心的先生们啊……” 赫穆想给他点什么,但是他自己也就是个一腔空怜,两袖清风。三尺微命,四壁白家。只能十心有意,九转愁肠。八面无友,七贷餱粮。(注) “要不……” “想都别想。”威斯缇托眯起眼睛,不屑地说:“地上是什么人你就施舍?鸡鸣狗盗之徒,今天救了他,他明天又去光顾别人的家宅。” “你认识?” “哼!” 汤姆完全好像没有听见他们两个的谈话一般,也没有奇怪这所谓的两个贩茶商人怎么会知道一个江洋大盗的身份,而是直直地向前走。 “他怎么了?”赫穆的话没说完,赶人出来的那扇木门里就响起一声呼唤: “那边的三个先生,都是谁——要从我们门前经过,是摩白萨?” 汤姆僵硬地站直。赫穆知道,今天是缄默日,他不能说话,于是代为发言: “今天是缄默日,我们是跟着这位已经是教徒的老先生去转生泉派拜访神女,希图得到能入派的恩惠。” “不对——”门里的人一个箭步飞出来,对着威斯缇托说,“我看你很是眼熟。” 赫穆吓得像一只深秋的灰雀一般,难道是潜行者被人认出来了?门里出来的这个家伙又把目光往赫穆与汤姆身上看,他那探寻的目光令赫穆忍不住哆嗦一下。 但是威斯缇托并没有一点慌乱:“我们兄弟两个是从圣塞勒涅到此处贩茶的商人,这只小蜘蛛是出城时,我买来为我生病的弟弟解闷的,只是一只小宠物,并不聪明,还十分愚蠢——我们不是摩白萨。” 这个从门里出来的家伙无比粗暴地,把柔萨从赫穆肩膀上抓走,用手刮刮它毛茸茸的后背,再闻闻它的气味。荧光绿的柔萨忍着脾气没有理会这个怪人,任由他摆弄。那人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把它抛回来。 “嗯,果然愚蠢。” 在互相致意之后,这个奇怪的家伙才放他们离开。 “什么……” 威斯缇托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先别问,汤姆那样子有问题。” 汤姆一路带着他们往巷子那头走,夏日午夜的风越来越潮湿,但是头顶又不似有雨的样子。 不知走过去多久,有那么一瞬间,赫穆感觉自己穿过了一道透明的肥皂泡,他以为这是幻觉,他开始看见棉絮状的雾气,这雾正在变浓,他们三个穿着的罩袍都被雾气浸透,几乎是湿哒哒地向下滴水的样子。但雾气的颜色开始发生变化,慢慢的,变成浅红色。 雾气的味道并不难闻,还有些许芬芳。这美好的芬芳让他们身上臭烘烘的罩袍都不那么令人厌恶了。但是,威斯缇托用严厉的目光示意赫穆立刻屏住呼吸。柔萨也用一根脚捂在自己的鼻子上。 汤姆没有动作,他呼吸匀称,每一步迈出的步幅都严格相等。威斯缇托用罩纱把自己的脸全裹住,小心翼翼跟在汤姆几米之后。汤姆转个弯,双手向前推,做出一个开门的动作。 一扇由白的仿若实质一般的、浓烈雾气组成的大门竟然出现在赫穆眼前。赫穆确信,在汤姆做出开门动作时,这扇雾门才突然出现。 雾门在汤姆迈进去之后,渐渐变淡,后面跟随的两位绅士只得紧跑两步,才没有被落下。赫穆也不由自主地推了一下这扇门,触感很好,好像推在一片棉花上。他清楚,与之前光暗之间逮捕他时施展的昼夜颠倒术一样,这一定是错觉,但是这错觉形成的原理,他暂时还不清楚。 如果有人就在不远处围观,他一定会感到怪异——清清朗朗地,这三个鬼鬼祟祟的人在明亮的月光下裹着这么厚的袍子,有两个还用衣服捂住口鼻,好像不喜欢这良夜新鲜的空气一般。为首的老头在巷尾的砖墙边伸出双手,两边各点几下,走出阴森的法夫纳巷,不知去向何方。 注: 三尺微命,来自王勃《滕王阁序》:“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四壁白家:同时化用家徒四壁与白手起家。 贷餱粮:借干粮或食粮的意思。来自柳永《鬻海歌》:“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句意是:从聚集成盐卤到熬制咸盐期间,因无盐可卖,人们只能靠借钱才能吃上粮食。此诗讲海边盐民之苦,讥讽之利,令人惊叹。 第一百零一章 雾也!雾否? 大雾会蒙蔽人的感知。赫穆不知道自己在这无边的雾里行进多远,现在他连老汤姆的背影也看不见,必须要抓着他长罩袍的下摆。威斯缇托也不知道,但是他并不惊慌,他拽着赫穆的袖子。现在这些雾气已经变成奇怪的彩色,它们不断流动,组成妖异的图案。 湿度进入饱和状态,赫穆调整呼吸频率,避免陷入呛水的境地。 这时,雾气中窜出来几个穿短袍子的,他们的袍子也是令人晕眩的彩色,他们的脸部,五官正在忽大忽小的,有的是三只眼睛,有的是没有。有的耳朵长在额头上,有的长在下巴。 他们是什么呢?是人还是? 赫穆后悔没有带土土出来,如果不把土土拿在手里,赫穆就不能借灵主(现在是黑神)的面子施展威力强劲的神谕法术。他自己只是一个空有两次灌礼之名的吉祥物而已,来一场高端些的战斗,还不如一只菜鸟。 那些穿着短袍子的家伙有着畸形的旋转的、翻转的、跳转的形状。也不能说他们就是人。赫穆浑身一软,被这些拥有变幻莫测彩色身体的怪物拖走。 你们放开我……放开……潜行者呢,你不是保护我的?你还不着急? 威斯缇托的表情很平静,乃至有些呆傻,他似乎也受到了浓雾的无形攻击。 他们的意识逐渐从该在的地方抽离。 “哗!” 赫穆猛然睁开眼,抹去脸上的水珠。简直是绝了,四周哪还有雾气弥漫?他和另外两位同伴正在一个香气迫人的大堂中,跪在一座塑像前。这香气如此猛烈,以至于有些窒息。这正是之前浓雾里淡雅芬芳气息的超级加倍版。 一切都在提醒赫穆,他根本不在雾里。 大堂中间的塑像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女,左手拈花,右手执剑。她手中的花有着介于紫色与红色之间的动人花瓣,只有一层,一共六片。她一身黑衣,黑发上系着白色结子。粉面柔和,嘴角含笑。不只是这塑像,屋子里还有许多着深红色袍子的人。 今天是“缄默日”,教徒都严格遵守禁令,没有一个人说话。 其中一个穿的比旁人华丽些的深紫袍子走过来。这个深紫色袍子的家伙在脸上也蒙上几大层布料,辨别不出男女和物种,赫穆只能用“它”来描述。 老汤姆把口袋里的一张纸交给它,赫穆没有看到纸上写了什么。但是穿着深紫色衣服的家伙低下头,它没有阅读,把这张纸放到鼻子处,闻闻纸张的气味。 它又把赫穆肩头的小蜘蛛拿起。用一种带有探寻和警惕的神色看着赫穆。后者明白,人家可能是在缄默日不能说话,但是估计看到蜘蛛后,以为自己这一伙人是摩白萨了。 赫穆立即说: “我……”这个单词没说完,威斯缇托就拽拽他的衣服,示意他别出声。赫穆回头看,这位潜行者却流露出呆滞的目光,跟老汤姆一样,像个行尸走肉。 穿着深紫色袍子的家伙像之前那个人一样检查柔萨,又把它扔回来。然后,它后退一步,缓缓挪移视线,用它那裹着紫色纱布的面孔对准老汤姆。老汤姆倒是熟练,立即跪倒在地。左手贴在后脖颈,右拳攥上,四根手指的大关节贴在自己心脏。他用力狠狠锤了五六下。梆梆的声响听得赫穆心惊肉跳。 老汤姆的脸色很快变得青紫,那似乎是中毒的前兆……不至于,打了几下胸口而已。赫穆回身看看威斯缇托,对方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不过很快被面无表情取代。他的呼吸几乎消失,他在憋气。 赫穆好像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他也慢慢地放空瞳孔,表现出提线木偶一样的单纯。 没有人说话,但是穿着紫色袍子的家伙吹了一下口哨。威斯缇托立刻跟老汤姆一样,做出那个奇怪的动作。他身姿矫健,体格瘦削,因此拳头砸在心脏位置的声音与老汤姆十分不同。他的脸也变成青紫色,不过应该是憋气憋的。 (接下来的内容,正在吃饭的读者可以先退出去一会再看) 那个深紫色的家伙一言不发地把脑袋转到赫穆这里。赫穆已经憋了一会的气,他忍着痛苦有样学样。这也让冷冷盯着他的家伙感到满意。 一小杯棕色液体被端过来。它的味道与房间里本来就有的香气不同,几乎臭的令人扭曲。它肯定不仅仅是腐烂的洋葱与卷心菜混合物,也不仅仅是浓烈的蒜臭与黄油的发霉物。它比脾气最臭的臭鼬发飙时杀伤力还大,比爱吃鲱鱼尸体的朝曦滩涂河狸的粪便臭的多。 这都不是在视觉、嗅觉与呼吸系统造成伤害的问题,赫穆相信,自己的灵魂都被它熏臭了。他要废好大力气才能咬着牙控制表情不骂人。老汤姆微微支起身子,表现出强烈的向往,好像那是在他极饿时见到的一锅鲜美的冒着油花的驼肉汤。威斯缇托的情绪也被那液体调动,但是他的反应好像是看到了一丝不挂的窈窕美女。 除了穿着深紫色袍子的家伙,其他人都以强烈的痴迷获得赫穆的不解——他这时才发现,两边穿着红色袍子的人已经提前把手绑在柱子上,而他们本人则站在柱子前面。似乎只是为了防止这杯圣水被端出来时,会忍不住上前抢夺。 啊?赫穆现在觉得,应该是自己有点什么病,不分好坏,不辨香臭。 他只好也苦着脸,挤出强颜欢笑的模样,向着那杯液体伸长脖子。 那深紫色袍子的家伙却有些吝啬,只是用手指在小杯子里点一下,把这液体点在老汤姆的额头,这个老家伙高兴地拍手,还发出孩子一般稚嫩的天真的笑声。接下来是威斯缇托,那深紫袍子把液体倒出来一点在他额头,赫穆注意到这种液体是粘稠的,介于乳状与膏状之间。 这个倒液体出来的,把那臭的无以复加的液体一点点揉化开,涂抹在威斯缇托满脸。这是潜行者随赫穆出发前刚换的脸和身份,他有一个小癖好,每过一些日子都要换脸换身份——这跟赫穆不同,潜行者一般是用药物制作面具贴在自己真脸上。只有他被什么事情怒火冲脑的时候,才会杀人夺脸。 也不知道是潜行者有着极强的忍耐能力,还是他真觉得这是一位美人在亲吻自己的面颊,他看上去甘之如饴乃至有点满足。赫穆已经在瑟瑟发抖。 但是,深紫袍子已经向着他走过来,赫穆赶紧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露出一个羞涩的期待的微笑。深紫色袍子也许是觉得,这三个人里就数他最不虔诚,它拿着小杯子靠近赫穆的嘴。赫穆不受控制地把嘴抿住。 不过,这激怒了对方。那深紫色袍子底下伸出来四根爪子,一根按在赫穆头顶,一根托住他下巴,剩下两根扒开他的嘴巴。深紫色袍子温柔地把这小杯子倾倒,大半杯棕色液体悉数倒进赫穆的嘴巴。 他喝过很多别人一辈子也不会尝试的难喝的东西,下到烧穿喉咙的笛力45号药剂,上不封顶。但是今天,赫穆知道什么是封顶了。 他的舌头、他的牙齿、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整颗头颅都在抗议。他只想立刻吐出来。 那深紫色袍子用两根爪子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吐,另一只正常的手抬着他下巴往上举。赫穆不得已只能假装吞咽。实际给藏到舌头下边。 深紫色袍子虽然怪异凶狠,但是智商似乎并不高,他没有看出其中的区别。赫穆装作很有绅士做派地擦擦嘴,然后悄悄把那一点“圣水”吐出。幸好,汤姆的这几件罩袍都是深色的,看不出来打湿的痕迹。 深紫袍子很满意,它拍拍手。几个人从神女雕像背面走过来,把他们三个带到后堂去。老汤姆此时已经高兴地手舞足蹈,两个人拉他不住。威斯缇托则聒噪地发出“嘿嘿嘿”的变态笑声。赫穆心一横,拿出063教他的绝技——皮笑肉不笑。以此才没有太不合群。 他们被一路领着,往后面走。 第一百零二章 他什么也没看见 领头的打开一扇门,这是一间奇怪的屋子,脚下没有路,而是一根只能容脚的独木桥,长度在五十米左右,独木桥下是一大片花海,都是神女手中的那种花。红色与紫色的巨大花瓣,花心是黄色的。潮湿闷热的气息让汗水给赫穆洗了脸。 但他已经没有心情观赏花海的美。 老汤姆一定是疯了,人家刚把他放开,他就雀跃地伸出双臂,飞奔的,向着独木桥冲过去,那窄窄的木头好像在他眼里是一片坦途。他跑着,跑着,以运动员百米冲刺的姿态,一眨眼跑到对面。威斯缇托也被拉着他的人放开,他回头看来赫穆一眼,他的脸已经因为缺乏呼吸变得很很紫,随即,他舒展自己蝙蝠一样的双臂,身轻如燕,灵巧地飘过独木桥。 独木桥下,万丈深渊说不上,至少也是个二十米深的大坑,你们两个就一点不怕? 赫穆傻眼了,他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也知道这次是来参与转生泉派的调查。但没有人跟他说要玩命啊。 他被身后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推到独木桥前。 如果不走过去,大概率会被推到坑底。他的腿在抖。 他迈出第一步,独木桥下的花朵是如此的芬芳,与刚才正堂的气味是一样的。他的心脏不要命似的跳动,他把呼吸频率降低,希望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行,已经到这里了,得去对面看看。威斯缇托应该没有被蛊惑,他是在伪装…… 他迈出第二步。那所谓“圣水”太过恶心,他现在呼吸都是这个味,他小心地吐出几口唾沫。然后闭上嘴,尽量只用鼻子吸气,努力放慢呼吸速度和吸入花香的量。 他迈出第三、四步。这时,他感觉桥颤了一下,身后的几个深红袍子的家伙走过来。 要催促我,还是要把我推到坑下喂花?赫穆吓了一跳,赶紧把其他想法放到一边,专心于走独木桥。慢慢的,他发现自己身体很热,也很轻巧。他并不想摔倒,也不想轻易失去重心。他一步一步的往前。 坑底下的花,闻久了还怪好闻的,是不是?他莫名想到。他稍微加快速度,身后也不再有人催促。他有条不紊地控制自己的肌肉,平静地走过桥的一半。 但在此时,他听见了坑底的一点声响,说不出来的嘶嘶簌簌声。有一点像是在说: “转生!”“转生!”“转生!” 花朵是在说“转生”这两个字吗?赫穆没忍住好奇心,向下看一眼。那坑底哪里还有花朵?都是些张牙五爪的、有杆有茎有叶有萼有瓣的怪物。它们扭动身体,张着嘴,发出乱七八糟的音节。 赫穆吓得脚滑,险些掉下去。桥稍微颤动一下。是那边的红袍人看到此景,又往他这里赶。 这几个监工!我不动还要催!赫穆忍住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加快脚步,他做了数不尽的心理建设,好容易才来到对岸。 老汤姆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他焦躁不安地跺着脚。威斯缇托也很着急。几乎是赫穆刚刚走下独木,另一个穿着深紫色袍子的家伙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飘到他眼前。 它不做声地举起右拳,在赫穆面前的墙上敲出几个不同的点。 这面墙自动向两边推开。紫袍子从它刚才跳出来的、墙侧壁的洞口消失不见。赫穆这才发现,墙那边还有不少人。 一个飘渺的、柔软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在转生神女所命令的神境,橡树、山毛榉等多种落叶树,叶落时节色彩斑斓,其间杂以万年青和果树,还有少量灌木丛和晚开的鲜花,并点缀着如画的陈根萎翳,覆以青苔和常青藤,它们在墙壁上攀爬。】 汤姆如听仙乐,虔诚地亲吻地面,亲吻“少量灌木丛和晚开的鲜花”。他从手边的地上捡起一个什么,大口大口地啃咬。也许那是“果树”的馈赠。 那声音继续蛊惑地说:【有隐者的屋居,有忠诚的老仆,有祖先的墓丛中安度余生。城堡、宫殿、废弃庙宇和的残垣断壁,半埋在土中的凯旋门和大陵上残留着漫灭的镌文。】 汤姆立刻跟遇到多年老友一般,把手伸到头顶,脱下兜帽,快活地说:“好久不见,你这匹老马牙口还好吗,依然在这个庄园里,给你的老主人生的小主人效力?” 他是在与“忠诚的老仆”说话。 【有时,受到陡峻下坡的催促,你们被引向地底殿堂,微弱的灯火照亮了壁龛里古老国王和英雄的苍白面像。他们的头上由星星装点成花环,他们的手中则持握着镌刻着箴言的碑版。长笛与柔美的管风琴,和着地下的涓涓流水,奏出庄严的曲子,打破了周围的静谧。】 威斯缇托向前走几步,猛地坐下,跟着某种节奏左右摇摆,哼着不知名的旋律。他实在太投入了,像是一个最专业的音乐家。他聆听“庄严的曲子”时那种庄严的样子,让人不忍心打断。 【有时,你们步出林翳,发现自己身处绝壁之颠,阳光明媚,瀑布从周围的山峰跌向你脚下奔腾的急流。有时发现自己身在巨岩耸立、密林覆顶的阴郁山谷之中,或者位于溪岸之上,岸边布满古墓废墟,在垂柳、月桂和其他植物的荫翳中。】 威斯缇托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攀岩动作,爬两下掉一下的,来到到什么平台或是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开始捧起双手,伸出舌头喝水,他是在品尝“奔腾的急流”。 然而,这还没完。 那柔软的令人心醉的声音在讲过几个片段之后,极尽梦幻地说:【你们时而置身于攀满茉莉花、葡萄藤和玫瑰的凉棚下,时而置身于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画彩亭阁中。充满活力的少男少女用玛瑙杯子呈上醇香的葡萄酒】 威斯缇托不安地动动。伸出手臂做出接过来的动作。 【用金篮呈上莽桔柿、凤梨和菠萝;他们身上宽松透明的长袍,在四溢的花香中摇曳颤动。他们给你们带上花环,为你们披上柔和的霞光,请你们去地毯和卡姆萨斯金沙发上,享受放松的、愉悦的休息。】 威斯缇托又出现了那种垂涎和觊觎的神态,他盯着“充满活力的少女”,他吸吸鼻子。他笑得无比夸张。 其他同样有幸来到“神女所命令的神境”的信徒也是如此。有的爬树,有的喝水,有的转圈跳舞,有的在亲吻“美丽的少女”。他们一个个露出魑魅魍魉各有不同的表情,丑态毕现。 那个声音依然在讲,它是如此地撩人心弦。 赫穆只是静静地、漠然地站在他们中间,一动不动,他什么也没看见,他只看见了一座挤满了人的,但依然显得空荡荡的屋子——它徒有四壁,满目白墙。 单章声明 请个假 存稿都发完了。休息大约一个月,然后12月底,考完试就回来继续更新,等我啊!!! 在准备一个短篇新书。等它前三分之一写完就发过来。到时候两本一起更的感觉肯定很妙!(不是) 第一百零四章 懒散的扣脚蜥蜴(新年快乐嘿嘿嘿 威斯缇托露出奇怪的微笑,扭动着,他突然小声对赫穆说:“喂……你也装一装啊。我们肯定是被下药了,我觉得能看见一些幻影。装一装,要不然他们不会放心放我们走的。” 是这个意思!对了,就是这样,赫穆回过神来,学着老汤姆的样子,四脚着地模仿一只吃饱了撑的在地上散步的蜥蜴。 “我就看到一个挤满人的、没有任何家具装饰的房间,你能看见什么……”他不出声地对威斯缇托说。 “模糊的身影,像穿着长裙,不能确定……”威斯缇托尽量不动嘴唇,他现在假装自己是一只爬在赫穆身边的灵活蜥蜴。 “嗯……刚才的臭味,你闻到没有?” “废话,还在我脸上糊着呢。” 现在他们俩看上去是两条懒散的扣脚蜥蜴,因为老汤姆正在这样做。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就只有我喝了……” “只有你,我可没喝那玩意。” 柔和的声音依然在徐徐地讲述神女的馈赠。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在注视他们,见到所有人都是一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的样子,于是把一种红色的雾气从他们头顶释放。 那个柔和的声音停止描述。赫穆明白,又要准备屏住呼吸了。 那种在混乱的、无序的彩色星空或者幕布之间,诡异的、无法描述的色彩再一次混杂在赫穆的视野里,他已经将尽量避免吸入雾气。但他闭气的本事实在不到家,比威斯缇托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还是闻到了“美妙”味道。 对于物体大致形状,赫穆能看的清,他明白之前看见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了,是那些穿着红色袍子的人。他们的袍子从深红色扭曲成彩色。他们冲过来,把这些家伙一个个绑住手腕,将他们蚂蚱一般穿成串,领着第一个带出去。 赫穆闭上眼睛,只靠感觉来记忆他们带着自己行走的路线,似乎拐出去很大一个弯,他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在他身后绑着的威斯缇托的脚步声他也听不见,但是他确信肯定是有什么声音的。 他一直在走直线,但是,也有可能是一个更大的弯道。没有办法,眼前的景象太过魔幻。他之前还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无论多么紧急的情况,应急组都不会采信曾经有吸食致幻药物的证人的证词了——确实不可信。 其他确信自己见到神境的家伙,都像偷喝了五斤医用酒精,那一两步迈的东倒西歪。别说知道方向,能知道自己还活着,就得谢天谢地。 还在继续走,但是,赫穆前面的人似乎正在减少。红色袍子的家伙本来是在很靠前的位置,领着第一个人走。他把一些胡乱扭动的信徒解开手扔在道边上,一个个家伙比烂泥还瘫软,随意倒在各种地方。 现在,这红袍子已经放走许多信徒,他正在解开的那人,在赫穆前面不远处的位置。对方深红色的袍子是旋转的、飞舞的,是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它唯独不是红色。 这只队伍行进的并不快,比赫穆来时要慢不少。赫穆不由得在想,如果别人的正常视角下,看着自己这些人是个什么样子。 一定很新奇。 不不不,他们怎么敢让别人看见?是不是有什么伪装?比如,我们是在一个行进的马车?但是我怎么看着是行走啊? 正在赫穆脑子里想到马车这个词语时,他就突兀地发现,自己就坐在一辆马车里。当然在,是一层薄薄的马车幻影。 哈哈哈哈挺会玩啊,这也是假的!不是马车,就是在行走!我确信,是在行走,刚才我没有闻到花香时,我感觉自己在行走!对了,行走是真实的。我们就在大街上行走。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又变成行走状态。虽然物体填充的色块还是彩色,但至少可以分辨出实打实的轮廓——他中毒还不算太深。 赫穆把自己的想法小心地告诉威斯缇托,潜行者已经憋气到了一定程度,不能回答外界的任何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再世以太”也只能作罢。一行人继续向前。 绑在前边的信徒们陆陆续续被解开手腕扔在路上不同角落,赫穆前边的人越来越少,那领头的深红色袍子来到他们两个眼前,它冷静地观察威斯缇托的眼睛,看他有没有达到被揭开手腕的标准。 雾气越来越重,幻觉不断增加,已经快要在纷繁的色彩里看不到威斯缇托的神色。 威斯缇托狠狠地、用尽全力咬着牙不呼吸。赫穆这时候才留意到,那穿着深红色袍子的家伙不是用空洞无神的眼光看着他了,是饶有兴致地打量。 坏事了,赫穆焦急地想到。他很想立刻提醒威斯缇托。潜行者此时已经很难分心伪装成嗑药嗑疯了的混蛋,他的眼睛实在炯炯有神,这无疑会被这深红人察觉出问题。果然,深红人一声令下,队伍里所有张牙舞爪流涎水的信徒全部停住步子,另有几个家伙从雾里跳出来,将这两个背叛神女的拖走。 因为是被拖拽,他们明显选择了与出来时弯弯绕绕路径不一样的方向,几乎是直线行进,赫穆能够清楚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带回刚才的据点。他们被蒙住眼睛扔进了一个破旧屋子。 他的头脑越来越乱,他只能靠在墙边休息。 “我把能记住的都记在心里!”我对自己说,暂时用第一人称“我”来记事,只有这样,我才能理清楚前后关系。 这些疯狂的、神女的卫护者,把我们两个全部灌进去有可怕气味的液体。我连装作吞咽的机会都没有。在等待那奇怪液体生效之前,我和威哥被关进一个小小的牢房,不知道要受到如何处置。没有月亮从窗户口照进来,但是有亮亮的雾。没有光线,哪里来的亮光? 牢房里有一种香气与臭气混合之后的、几乎是最让人没法描述的古怪气味。 努力坚持少吸入各类气体的威斯缇托闭上眼睛,他已经要换不来气,他说,要让我……要记住什么,什么没月亮的。 “没有月亮。”我说。 听完我的复述,威斯缇托不悦地说:“什么没月亮,听清楚,有月亮,很亮很亮的,有风,没有雾!” 对对对,是有月亮,有很大很大的晴朗月亮。没有雾。 所以,后来我也中招了,才以为有雾的。我的记忆只有很少一部分可信。红雾真正出现,是在进入室内之后,一个杯子里,有很难闻的液体,有红雾。我们三个家伙确实都被糊一脸,但是我并没有被灌下去,是我想象着以为自己要喝的。 “房屋里坑洞上的独木桥呢?”我问他。 威斯缇托叹口气:“唉,没有这回事,有一个宽的桥,在小桥里算是很宽的。是在屋外,我们进正门之前有桥。” 好,那就没有独木桥,是一座很宽的小桥。是在我们进入室内见到塑像之前就有桥。不是进去之后才来到有独木桥的房子。从头到尾就没有独木桥!绝对没有!可是为什么没有独木桥呢。 我在心里听完他的结论,开始惊恐地呼吸。是我记忆出现偏差了吗?那我战战兢兢走过来的是什么? 潜行者还说,有一件事很重要,是什么无根水,某一个他记不起来名字的地方,在雨水没有落到地面上时已经被接住的水。不能挨到任何常识上是地面的东西,挨到之后,就一点就不管用,我听着很离奇,怎么会有人用这种东西制迷幻药呢。况且,即便有,什么叫“常识上是地面”? 很快,威斯缇托坚持不住开始大口呼吸,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跟其他信徒一样呆滞无神,他的眼前也开始出现奇怪物体,他不想误导我,拒绝再描述任何东西。至于老汤姆那个老家伙,喵的,他此时正高高兴兴,念着神女的大恩大德呢!他已经被送回到他来的地方,也就是法夫纳巷子入口处。 我观察四周的墙面,又看着窗口,那只是一个小窗洞,勉强可以把头塞进去。但是,在我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竟然在自己衣兜里找到了半块纸。谢天谢地,之前去盥洗室没用完。等等,这还有一点什么……是没吃完的火腿三明治! 一个新思路跳进我的脑海。我想起了临行前,卢卡斯教给的,一种特别好用的求救方式。 柔萨嘶嘶地,在牢房外天花板角上探头探脑,自己主人和被主人卖了五百皮斯托的那人都被关着,它有点焦急。 “柔萨,好姑娘,快过来……”我悄悄对她说:“帮我刺破手臂,我得蘸着血写一点东西,快!”这个小蜘蛛果断地钻过牢房栏杆间的空隙,爬进来。 我的意识也在发生一些可怕的变化,我捏着柔萨的一根爪子,蘸着我自己的血液,尽力把最重要的东西写在最前面。我只是在机械地记忆与复述,没有描述自己的任何看法——我不能扭曲最重要的信息。 第一百零五章 鸽子 卢卡斯教授正坐在温暖的壁炉前织毛衣。现在是上午11点,他刚享用完一盘洋葱木姜子牛舌作为午饭。奶茶的锅子就在壁炉上咕嘟咕嘟冒泡。一只疲惫的黑斑点鸽子飞到他窗台前,用尖尖的喙敲敲他的窗户。 自从前不久,一项新专利——“鸽子识址”匠制阵式,被某位不知名阵式学家发明之后,人们可以逮住任何一只野鸽子,只要喂饱它,确认它在送信时不会跑去觅食,就能让它明白你要寄给的收件人,为你服务。最好有一点火腿肉给它们,它们会更加乐意。 但显然,由于鸽子消化问题,这封信送达时间不能太长。最多就是一小时。鸽子是一种十分聪明的生物。它们除了不务正业的时间以外,都很务正业。 收件人的地址,是卢卡斯在圣塞勒涅新租的一幢小房子,好容易来一次首都,可以跟老朋友叙叙旧再走。更何况这里的气候更加凉爽湿润,比海边更适合避暑。不,应该这样说,收件人是卢卡斯教授,鸽子事先并不知道他的住址,鸽子只是找人。那么,是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来一只野鸽子给他送信呢? “欸?”他打开窗户,把这封信从鸽子脚上取下来,满篇都是几乎不可辨认的符号。这是一封用鲜血写成的信。被那只东倒西歪的鸽子送给卢卡斯之后,鸽子立即迷惑地晃晃脑袋,似乎是在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来到此处。 教授疑惑地,把这张沾满了奇怪臭味的薄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没有能从任何一个角度识别到自己可以辨认的字符。反倒是他的鼻子遭到了不小的冲击。 还有一小块可能是从罩纱上撕下来的、无比难闻的布料,几乎把他馨香的起居室都给染上肮脏恶劣的味道,他叹口气,去看那信件的发信人,竟然惊讶地发现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名字——xx·加西亚。 加西亚,是一个也姓加西亚的亲戚给他送来的信,会是谁? 前面的字母实在认不得,后面的“加西亚”这两个字之所以能认出来,还是因为卢卡斯自己天天签字时都用得到,所以才格外熟悉——谁不知道洛佩斯的卢卡斯·加西亚教授呢? 卢卡斯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亲戚,还能跟自己有联系的就更加少了。自己的同僚与师生们没有哪一个有这样恶劣的字体。所以,这十有八九是赫穆寄来的。 难道是063的恶搞吗。既然“加西亚”这三个字有它的书写规律,那么其他字母是不是可以通过这几个字母的规律认出来呢?可以试一试。 卢卡斯开始破解这天书一样的文字。经过研究,他发现,大致意思是能懂的,就是一些地方这个写信人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根本不符合逻辑。 能够认出来的完整句子只有这几个,也正是最开始写的几个句子,但依然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月光红雾无根水”旅舍老板已经是虔信徒,我们则被困在转生泉大本营! 月光,当晚无雾,有明亮的月光!我们向法夫纳巷尽头走,离开该巷。 威斯缇托说,也许在法夫纳镇郊外,旅舍西南约两公里,方向准没错。 红雾,一个很臭的杯子里有红雾。 无根水,某个地方的,一种没有接触到地面的雨水——” 这会是什么意思呢?卢卡斯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令这位悠闲度假的教授没想到的是,更加奇怪的一封信就在它后面,另一个信使也带着寄信人的嘱托,来拜访教授了。 一份普普通通的信纸,由一只白灰相间的、还系着漂亮蓝围巾的信鸽送来。 这是《塞勒涅日报》,应该是楼下的房东太太订的,但是,这只肥嫩的油光水滑的狡诈鸽子已经跟它的前辈学会了偷懒,它没有降落,直接把自己薄薄的使命——一个纸包,放在二楼卢卡斯开着的窗户下。 已经混的很好的这个官方信使竟然还嘲笑旁边那个,用嘴啄了一下它头顶东倒西歪的羽毛。 《塞勒涅日报》是一份从私人转官方再转私人性质的报纸。遗憾的是,无论管理人员怎么变,有一点是不会改的——它一向以糟糕的包装质量着称,这也是它时常被投诉和转卖股份的原因。所以几乎是鸽子前脚刚走,那信纸外皮就自己裂开,露出里面的报刊。 卢卡斯捡起来扫了一眼,第三版露出了前半部分——法夫纳走出的天使:转生泉派与转生神女。 法夫纳?这不就是刚才信里说的那个地方? 卢卡斯立刻打开这张报纸仔细阅读。 “近日,邻市出现一股新的宗教势力,名为转生泉。据点在与本市交界处的法夫纳镇,该势力并不属于任何一支已知的正教,而是自立门户。其首脑自称神女,是无生圣母、复生圣母的第三次化身,名为“转生圣母”,其教义是为适应民间需求所诞生。 最近,在法夫纳镇出现斗殴类治安事件,因此当地并不适合旅居或因为慕名而前往入教。望各位市民周知,遇在本市如果遇到此派信徒需要谨慎对待,仔细考量是否加入。” 而报纸中缝处则挤着一条小小的密密麻麻的招聘广告。 “转生泉派招收轿夫,日薪面谈。如果您渴望来到神女的仙境,如果您渴望成为神灵的座上宾,请素来法夫纳小镇联系我们。” 卢卡斯倒不是很担心赫穆,那两个刚被安德烈任命的调查者怎么可能真遇到危险。只是,如果按照信上说的,他们已经被逮到神女的大本营,一时半会出来就不太容易了。赫穆肯定会阻止威斯缇托随意砍人,而用温和手段,必然会耗费许多时间。 那么新出现的治安事件由谁去处理呢?一个连治安小队都没有的地方,也需要有人调查啊。 卢卡斯考虑几秒,他要写两封信,第一封给自己的学生汉森。做教授的把相应免疫试剂研究出来之后,还能休息休息。汉森觉得既然自己没有给科研做出贡献,那么也不能偷懒。所以,这孩子一个月以来,一直拼搏在与出血热斗争的第一线。 “亲爱的汉森, 你用的“姜之乐”生发水起效了吗? 收到你的前一封信时,我非常高兴,洛佩斯菲尔德的出血热已经控制住了。你和同学们一起制作出来的口鼻部柔软遮挡物,对阻止出血热传播产生了极其巨大而良好的意义。你也许应该给它起一个新名字,一个更加便捷的、朗朗上口的名字。比如,口罩?我只是给一个小建议,你自己决定。 我们这次去进行数据采集,需要你携带几个这种遮挡物。 另外,你上次附在信里的、毕业论文开题报告第四次修改版,我可以通过。如果你想尽快进入到社会调查与实践阶段来收集数据,那么请素来圣塞勒涅找我。我发现了一个优秀的“民间宗教形态特征捏合体”,适合你进行研究。 我们可以一起去实地考察。我目前的地址:圣塞勒涅北部第四区,银匠街道23号。一楼是一位手作金属饰品的女士,你到二楼来找我就好。希望你的发际线大作战还算顺利。 永远关怀你的教授, 卢卡斯·加西亚。” 第二封信要寄给泽维尔,是提醒他注意一下法夫纳的治安事件。本质上说,这是卢卡斯认为自己有必要提醒后辈及时做事,但是实际写出来,就得是同事之间,互相通告最新管理信息。 泽威尔已经是圣塞勒涅市区应急组里小有名气的组长之一,新官上任三把火,肯定要着手处理本市周边的犯罪——特别是,这几个处于多市交叉口的、典型三不管的小镇子。 由于首都版图形状的奇怪性,法夫纳作为一个离圣塞勒涅这样近的镇,却隶属于离它千里之遥的另一个市的治下。这种行政区划不合理带来的管理权缺失、收税权堆叠都不是一天两天,终究是个隐患。没有一个良心官员治理,到秋天收税时,又两市各收一份,怪不得民众有怨气。我一顿只吃一碗饭,却要为了生活,给你们两市各交一次钱,哪有这种“好事”。 也许,泽威尔为了保险起见,会联系该市正属应急组长。但是,谁知道呢? 这封信就显得正式多了,必须严格遵守每一个写作格式。也不能用错敬语。洛佩斯研究中心是一个隶属于帝国学术部的直属机构,平时不与应急组参与同一套体系。但是,论部门分工来看,卢卡斯虽然与泽维尔同级,自己却必须有“在官场常识里”小半级的劣势。 你们这些穷酸腐儒,怎么好意思与我们官老爷一起坐在高台上? 卢卡斯不出声地,用他能想到最粗鲁的俚语骂了一句,这就是他不喜欢待在那几个官僚气浓重机构的原因。他只想认真搞学术,不懂抄袭、不懂党争、不懂阿谀,更不懂酒前茶后的人情世故。(酒钱茶厚,钱厚)他卢卡斯跟那老笛力就不是一路人。 他用羽毛笔搅和几下自己干掉的墨水表层,思索着写道: “尊敬的圣塞勒涅应急组第四组长泽维尔·科斯塔先生 向您问安!祝您每日安康、工作顺利! 在下是洛佩斯研究中心常任教授,卢卡斯·旻洛翡·加西亚。因进来听闻转生泉派在我市与邻市之间流窜,疑似据点在法夫纳镇,已经引起一定范围的影响。另外,该镇也有不良斗殴现象,考虑到其体量、位置与一直以来的管理主体缺失问题,建议您派遣应急组与治安小队前往。 您最忠诚的同事,阿诺彻瑟帝国永远的拥护者, 卢卡斯·旻洛翡·加西亚。” 卢卡斯认真考虑那些文绉绉的、装腔作势的官方用词。他活动几下脖子,蘸蘸自己的蓼兰墨水,磨磨蹭蹭完成第二封信,然后拿出前几天买的便携式“鸽子识址”阵式,又用面包糠引来两只正于窗外嬉闹的鸽子,将信分别拴在它们脚上。 这对鸽子夫妇得到任务后,拍拍翅膀互相道别,一溜烟飞远,消失不见。 第一百零六章 橙纹留麦灵 “鸽子已经放出去找卢卡斯,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赫穆问。 这个关押他们的牢房显然是柴房或马房改出来的,昏暗逼仄,有淡淡的树枝草料味。威斯缇托看到的幻觉好像十分厉害。很难抵抗。他的嘴蠕动几下,犹豫要不要说话。然后捏一捏自己的眉心,从衣兜软布夹层的麻布制夹层缝隙里,抽出一条很小块的塔夫绸手帕。他扯着这块帕子,冷冷地说: “要么闯出去,全部绞杀,要么,我没招。”他那口气,好像早就知道赫穆不会同意第一种办法似的。 “这……现在看守我们的,大多是被幻觉裹挟,他们自己并不想做坏事……”谁的命不是命呢,赫穆知道,深红色袍子在他们这个没什么编制体系的组织里,大约是比较低级的。他进牢房时,看到几乎所有“狱卒”都双眼无神,比木偶强不到哪里去。 除了刚才领着信徒向外走,检查信徒的眼睛,再把信徒扔在大街上的家伙外,还没有哪一个深红人表现出明显的自主意识。在这种麻木状态下杀死他们,是一种很残忍的行为。 更何况,全送他们归西,那过些时候安德烈的手下或者应急组来抓人,抓谁审谁呢?不把“转生泉派”兴起原因与依仗手段弄清楚,迟早还会冒出下一个。 威斯缇托只把这些考量当成是无必要的盲目仁慈。他轻哼一声。 “呵,我知道你还想调查,但最多待三天。三天内出不去,我就见谁杀谁,杀到能出去为止。没有我老大的交代,我咋会跟你掺乎这破事要是因为吸入这些致幻气体,害得我大脑出现损伤,你得赔偿。还有我被搜走的那些钱,算你账上,不收利息,但你要报销,懂?” 赫穆知道人家确实本事大,想绞死谁都很容易,他战战兢兢地说:“嗯,我……我一会就能想到办法。” 幻觉像浪潮,哗哗地拍打潜行者的脸。不同的情绪在他眼里,走马灯一样忽闪忽闪地出现,在柔和与狠毒之间,他的目光变换着。 赫穆已经在不见天日的牢房发呆几个小时,狱友对他不愿杀掉愚民的态度很不满。自从陷入严重幻觉之后,这位噶人不眨眼的潜行者就拒绝发表任何言论。要不是赫穆有丰富的坐牢经验,现在指定得发疯。 神女的拥趸们没有刻意给他俩非人的待遇,他们好像完全把他俩忘了。 因为本来就没有一分钱,赫穆被关到这里时,几乎没被搜走什么。这个穷光蛋令搜查者很是不悦。 他的银手表是很旧的,本来卢卡斯的妹妹保养精心,但自从带到赫穆手腕上,他就没时间擦它了。因为银的表面氧化发黑,没被拿走。这些家伙真不识货,甚至不知道擦一擦就能让它发亮。因此,内兜里其他东西,比如两个小水晶瓶子装的“白骨生春”和除草剂也都还在,除草剂没买到稀释版本,是100浓度的“橙纹留麦灵”——除了小麦,任何植物都会被消灭。它的包装是黑色与橙色条纹,字体是白色的。(注) 不过,威斯缇托的金币倒是被洗劫一空。他气的骂都没有力气骂。 时间渐渐过去,依然没有任何人过来提审他们。牢房里的光线从后半夜转到凌晨。牢房墙上那个只能让鸽子进出的小窗洞里,出现了一丝朦胧的天光。 赫穆看看狱友,好奇地问:“威斯缇托,你看见什么了?你喜欢的姑娘?还是小伙子?还是什么非人类生物?” 他不出声,只是好像痴痴地看着地面,对地面怀有一种柔软和温柔的情感。他的长的出奇的骨节手指在地面的干草上摸索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现在好像没在幻觉里。窗洞太小了。不能挤出去。”赫穆见他不回答,自顾自地说,他站起身远眺窗外。 “现在是真的有很淡的雾气——已经是凌晨了。”太阳在地平线探头探脑,天空不再是月亮的主场,赫穆能够看到街外的建筑。他确定这不是幻想出来的,他曾经在小镇上见过那些建筑。 “我现在,真的没有遭到幻觉侵袭?”赫穆不可思议的拍拍自己的脸,随着太阳从地平线一点点爬起来。他竟然能够把这个小牢房看的清清楚楚! 威斯缇托正在看着地板发呆,他眼睛里,黄绿色的漩涡是流转荡漾的,那种着魔一般的心态简直叫人害怕。 这时,一个深红袍子的家伙从过道那边走过来。它提着一桶像是喂猪剩下的流食,来到他们牢房前。赫穆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他立即四脚着地,开始在地上爬行。深红袍子看看他们,轻蔑地笑一声。把这桶流食放下,就转身离开——这正是捉他俩进来的那个坏蛋。 这桶泔水的气味很是“美妙”。 赫穆觉得,自己再饿也还没有饿到那个份上,他不打算吃。然而,威斯缇托突然坐起身,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把那桶流食当成洪水猛兽一般,呼地掀翻。枯菜叶、烂茄子、泔水、倒的遍地都是。这屋子本来就小,这下是真的没法下脚了。 “唉!”队友不给力,赫穆想叹气。为了查清楚这里的情况,他们自己羊入虎口,现在基本了解清楚了,却有另一个问题:怎么巧妙地逃走呢。 他稍微踮脚,摸摸房顶墙体的材质,看看窗洞的窗框。窗框肯定是后来安上去的,是四段脆质木条用钉子钉住相连。打窗框钉的人很粗心,接头点都没有对齐。这个小窗洞不是一个标准大小的窗子,照理说,建造房子时不会刻意改成这样。 赫穆从窗框外缘向外试探,墙面很粗糙。嗯?这一小片与其他部位的墙体并不相同。他轻轻用指甲刮一下窗洞边缘这块墙壁,一片松散的墙皮掉下来,这里是后砌上去的,材质远不如最开始的墙体。这是一片用沙土粘合的土块。 不错,他想到办法了。他把那瓶橙色条纹的强效除草剂拧开,一股令人精神飒爽的、极具刺激性的化学臭味散发在空气里。 正在迷迷糊糊与地面对吻的威斯缇托几乎在瞬间醒来。他擦擦嘴角沾上的泔水,暴躁地说:“我咳咳……你他喵的做什么?咱买的这瓶是没有稀释过的,我没被幻觉害死,差点被你给熏死了。” 赫穆把那除草剂倒在窗框周围,化学药剂与沙土墙皮互相反应,嘶嘶啦啦的声响很悦耳,但是味道越发难闻。威斯缇托在干呕,他边痴迷地抚摸地面,边不住地向外呕吐酸液。这一幕真够猎奇的。赫穆忍着烧手和灼眼的痛苦,他像个狒狒,用爪子不住挠墙,墙壁慢慢融化。 它不太厚,有三分之一已经被刮下来。 但就在这时,刚才那位精明的深红色衣服混蛋重新走进这处牢房,它可能是闻到了奇怪气味。 赫穆急中生智,直接解开裤纸,向着墙角嘘嘘。这种味道一出来,很好的遮掩住除草剂的臭味,毕竟,两种混合在一起,很难清楚地分辨。但是,那深红袍子的人还在疑惑。赫穆直接蹲下,好像要来个大的。他一边蹲,一边冲着深红人傻笑。 深红人重重呸一声,转身离开。 这家伙刚走,威哥就站起身,冲着赫穆脑袋给他一拳: “你小子想到好办法没有?再特喵污染空气,就给我永远闭嘴!我就不信了,外边这群小喽啰还能挡的住我。” “哎呀,哥,你没事了?”赫穆兴奋地说。 “没大事,没有也让你气的有事了。咱们并未中毒太深——”威斯缇托揉揉眼睛:“我眼前的彩色很混乱,只是大概能知道你在哪里、能听见你在讲话。有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雾蒙蒙的不太清楚。我刚才把那桶泔水看成一杯毒药。才赶快掀翻它的。等下一次再过来人,咱们要不直接噶掉对方,再拿钥匙出去?” 赫穆眼珠转转:“要不你跟我一起抠墙?” 但是他的狱友撅着嘴,老神在在地说:“一平米一百皮斯托。” “还是算了,您老继续看着地面发呆。” 注:橙纹除草剂原型:在我们的世界,除草剂真正扬名四海的事件不是在农业上,是1961年到1971年的越南战争。两军交战时,越南游击队利用山区林地掩护,给美军造成严重困扰,为此,孟山都专门为美军提供大量橙剂——一种枯叶剂,因为包装多有橙色条纹因而称作橙剂。 第一百零七章 财政司长家的母女 汉森·米勒是一个典型的阿诺彻瑟人,拥有一个阿诺彻瑟保守派老绅士的后代的一切特征:既因家庭中浓厚父权氛围而具备坚韧和克制的美德,又在同样原因影响下,兼具青年人的逆反和野心。这孩子今年二十岁出头。作为洛佩斯菲尔德研究中心附属学院的第一批毕业生,他即将迎来自己毕业论文的数据采集工作。应老师的要求,他带着几个口罩赶来。也不只是口罩,还有鼻塞、过滤嘴等附带物品。 它们都是同学们制作的优秀隔离物,出血热一般可以通过老鼠或者飞沫传播。因此保护好口鼻十分有必要。 “老师,整个镇子就这一家旅舍。我们就先住在这里吗?”汉森拿着一个小手提箱,茫然地看着这个潮湿而破旧的小地方。 卢卡斯走到那扇破旧的招牌下面,说:“嗯,‘汤姆叔叔的旅店’,就是它,这镇子只有这一家旅店。” 虽然天色已晚,那老板却依然精精神神在前台候客:“两位先生,你们好啊。请问是用餐还是?” 卢卡斯肯定不能让学生破费,他主动拿出钱包说:“没事,老师来,就当带着你旅游一圈,庆祝你毕业。” 汉森受宠若惊地应一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搬出来一台沉重胶卷相机,高明的成像方式和储存胶卷的能力让它最近很受欢迎。卢卡斯却让他赶紧收好。如果需要记录,最好使用可以记录的燃烧“烟香”或者只用肉眼。相机这种可疑的东西,带到转生泉派里去太容易被拆穿。 汤姆好奇地打量这对师徒和怪机器,卢卡斯立刻向前一步,挡住其视线,同他攀谈。 “你好,汤姆先生吗?” “是我,您两位绅士不像是会到我们这来的人啊。” 卢卡斯轻轻松松地编瞎话:“我和……和这个年轻人都是慕名而来,听说神女很是了不得,是吗?” “那当然啊,”汤姆做出一个向天拱手的动作,“神女,是我们的真神,要救我们脱离苦海啊……” 一谈到这个话题,他就说个没完。卢卡斯一边“欣慰”点头,一边不动声色地记忆可能有用的信息。 正在这时,一声长嘶和嘈杂的求救声打断他们的谈话。 “救命啊!”“天哪!”“快来人看看!”“它疯了!” 汉森不容许自己对旁人遇到的危险冷眼旁观,他扔下行李,两步一跳向外冲,几乎跟一匹立起来高达三米的黑鬃烈马撞个满怀。危急时刻,宗教神经医学生的身份让他冷静下来,他不假思索,抽出一根镇静剂,准确扎在这匹马仰起脖子之后,露出的狂野黑色胸膛上。 “这么一下,大象也要昏睡了。”他在心里说。 这匹嚣张的马几乎一瞬间失去身体控制权,左右晃荡几下,慢慢地、晕乎乎地倒在地上。 “哎……”马车里的人小心翼翼探出头。 “天哪,感谢终结,我们得救了!”一个卷头发的女孩子勉强打开变形的马车门,露出小脑袋。她浅褐色卷曲长发上别着一个碎花蝴蝶结。裙子是瘦长的修身款,料子清爽时髦。一条薄丝圆角披肩裹在她散发旺盛生命力的躯干。 这姑娘艰难推开马车已经变形的门,尽量端庄地提起裙摆,小心跳出,然后把手臂伸给里面的妇人。 “来,我来接着您,别摔到。” 怎么是女眷啊,汉森有点头疼。 这时,卢卡斯用右手拍拍自己的左膝盖——在阿诺彻瑟,这表示绅士要有风度,立刻去给在场遇到困难的淑女解决麻烦。汉森看得到这个动作,他提起一口气,走到这对有点像母女的两位女士面前。稍微欠身鞠一个半截躬,说明自己是不卑不亢,希望与对方平等交谈。 该死,阿诺彻瑟的礼数总有这些啰啰嗦嗦的规矩。汉森只能走上前来,温声说: “两位,希望你们没事,本人汉森·米勒,洛佩斯菲尔德的研究中心附属学院的毕业生,也即将成为助理教授,是我刚才用镇定剂麻醉了你们的马匹,看得出来,您二位不是会掉头向我索赔的人,那么,也许还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 夫人是一个瘦小而穿着许多层长袖衣服的女人。优良的家教让她在这种窘迫的处境也没有自乱阵脚。 她诚恳地说:“我是海因莉米·哈肯,这是我女儿吕薇桠,感谢您,汉森先生,当然,也赞美终结。不过,我们的生命是你挽救回来的。这是天大的好事。”她停顿几秒,轻声说: “也许你愿意跟我们回到在镇外的庄园,允许我们为您摆上一场小型宴会吗?” 但是我还需要收集毕业研究的数据,临时溜走,老师可能不会生气,但至少不太好。汉森想着,正要开口拒绝,那长发缕缕飞舞的姑娘,捏着自己的裙子,突兀地说: “你在洛佩斯菲尔德?那你认识一个外号或别称叫投渊雅各的人吗?”刚开始她还是慢慢的,可是这句话当着自己母亲面说完之后,她就平添勇气,认真地说:“跳进地狱,以身熄灭烈火的雅各,他是我的笔友,就在那个镇子。” “吕薇桠”这个单词,在黄昏帝国的语言里,是雨水的意思,一般特指解暑的清凉雨汽。汉森从没有那天觉得这门语言如此恰当。她的眼睛很亮,在闷热的上午,臭烘烘的法夫纳镇的街上,她也有一种薰衣草的香。汉森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他的嘴唇,不,这愣孩子那还找得到嘴唇,只能用牙齿颤颤地说:“我……我就是,就是投渊雅各。你是……你是塞勒妮亚不会飞?” 一旁的哈肯夫人表现出得体的吃惊。她左腕带着蕾丝边的袖口抬起来,牵住女儿的手臂,对着汉森笑一笑:“汉森先生,那你确实需要跟我们走一趟,是不是?起码要和我解释清楚,解释一下你和我女儿是什么情况。” “抱歉,不过,我和我的老师卢卡斯在收集我毕业研究的数据,所以可能不太……” 但凡换成另一个老师,也不会允许学生这样“胡闹”,但卢卡斯是谁,卢师立刻微微一笑,说出一个应景的现挂笑话。如果不是汉森没听出这话的第二层意思,他会慌不择路地立即去救黑牢里关着的那两位先生了。 卢师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没关系,那个民间宗教复合体并不着急等我们拯救。” 第一百零八章 她不漂亮,她美 “我家都是虔诚的终结教徒……”哈肯夫人正穿着隆重的绣金线长袍。席间只有他们母女与汉森师生。其他的男女仆人都严谨侍立。“所以,一会的肉类和酱料都是比较醇厚的口味,如果二位有忌口,请务必跟我说。虽然这里只是我们度假的小庄园,但饮食配备绝对不会比我们在塞勒涅城北的家中少。” 汉森紧张的像一只鹌鹑,支支吾吾几乎说不明白什么。卢卡斯接上哈肯夫人的话茬,回答道:“您真客气,我不信教,但也在阿诺彻瑟生活多年——我们这个国家的菜品并没有明显值得厌烦的地方。更不用说,在像您这样一位优雅女士的庄园中了。” 长发精心地编成鱼骨辫子,清新迷人的吕薇桠就坐在汉森身边,后者目前已经紧张到做不到任何腔调华丽的应酬,只是把膝盖放在腿上,略微低下头。天可怜见,虽然说是“笔友”,可是他早就在过去几年的一封封书信里了解过她的美好,跟她同悲同喜,同苦同乐。 吕薇娅从未透露过她在哪,汉森也没敢问过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只是,他没有料到她看上去比他幻想过的最棒的模样还要完美。 他此刻慢脑子都是朝曦联邦最伟大的诗人巴赫曼的诗。 “我有了一个心上人。” “哦,她漂亮吗?” “她不漂亮,她美。”(注1) 宴席间一直不讲话是很失礼的行为,汉森,打起精神来!他在心里说。可是吕薇桠发丝和衣裙上的芬芳气味让他有点心神不定。他不知道找个什么话题。 “呃……吕薇桠,你简直是光彩照人,我能问一问你使用的香水吗?” 什么东西,哪有一上来问人家香水的,汉森真想扇自己一巴掌。“投渊雅各”在她心里的好形象会被这样胡乱讲话败光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跟对方见面时应该说什么话,没想到,事情突然走到这么奇怪的方向——他们见面了,他也紧张到作出不太好的表现给自己减分了。 吕薇桠今天穿的是一件棉质钟形摆裙子,她侧过身,嘴角翘起来,认真地回答道:“是我母亲亲手调制的微醉薰衣草香水,用瓜且瓜水……就是无根水固定的香气,可以在衣服洗完晾干之后依然很香。” 几盘浇盖丰厚茄汁的微酸烤牛肉被端上来,他们的香气令卢卡斯很满意。这位教授一边拿起叉子,一边状似无意地说:“瓜且瓜水,什么是瓜且瓜水?哈肯夫人对于香料很有造诣吗?” 哈肯夫人也在处理自己那块牛肉,她的指甲莹润而圆和,在银杏叶枝吊灯下闪着一点亮。说到自己擅长的部分,她也没有倨傲。 “一般是配合香水用的固香剂。瓜且瓜应该是音译,在下雨天,制香师把一个粗陶瓮放出去接雨水。再稍微加上一点配料,就能调制无根水,可以固定香味。它接触到土壤之后,对香水留香效果明显降低,如果吕薇桠这件衣服沾上太多灰尘,我们再洗它,香水的味道就不能留下了。” 卢卡斯聚精会神记下这些信心,然后拒绝侍从要倒给他的剔透美酒,选择一点茶叶来冲泡。这倒跟他平时把药做成酒味的形象很不符。他立刻追问道: “嗯……那么有没有什么材料或者药剂,是有明显臭味并且会散发红色雾气的? 夫人切牛肉的手停下来。 “我还真没使用过这种特征的香料,不过……”哈肯夫人的眼睛向左上方看看,好像在回想什么。 “嗯……对,叫象谷花,开红色或紫色花,喜暖湿,厌干冷,如果成片种植,在晚上的花田里会起厚重的红雾。但是它应该不难闻,差不多是香的。” 汉森一听这是个可以说话而不尴尬的机会,赶紧问:“那它有什么作用呢?” 轻轻放下叉子,吕薇桠对着提问的男士露出一个微笑:“我父亲在帝国财政司工作,海关署长每年都跟他汇报别国来的重点走私拦截物,象谷花是朝曦联邦特产,可以提炼致幻药物,聚众吸食致幻物的场所很偏爱它。嗯……喜欢吃这种花的蜘蛛也不能进口,摩白多哈蛛,它们的背部……” 心上人正自如地讲述她从父亲工作内容里了解的趣闻,她动听的声音在汉森耳朵里却慢慢降低。 ——姓哈肯的、在财政司工作、要听海关署长汇报……汉森的表情有点呆滞,这些特征都能集齐的人,他知道的只有一位:财政司的司长,滔天帝国几乎全部财富的掌舵人,坎贝·哈肯先生。 完了,我这么一个除了研究啥也不会的傻小子,爱上了财政司长的女儿,这不全完了吗?我家可能有一两个钱,但肯定没多少。人家是货真价实的高等人,除了不太会瞧得上我的方面,都挺难瞧得上我。按照常理来看,吕薇娅至少应该嫁给一位伯爵做太太……汉森的心情像乘坐过山车一般七上八下。(注2) 信息量太大,他在心里纠结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仍在宴会,要表现更恰当一些,长时间不理一位女士的详细解答并不礼貌。 卢卡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看到学生不说话,只能继续问:“谢谢你,年轻的哈肯小姐,你真是博学,不过,我有点好奇,月光会影响它的生长或者红雾吗?” 听到这话,哈肯夫人似乎受到一点惊吓,她的手腕轻轻一抖:“也许,教授。请不要这样问吕薇妮娜(吕薇娅的亲密叫法),她不是那些昏天黑地的致幻剂上瘾者,怎么会知道如此细节——不过得说一句,就我自己制香水的经验来看,任何香气在浓度过高后都是难闻的,也许您提到的臭味是尽力提炼之后的象谷花制品。” 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卢卡斯举起茶叶杯子,严肃地说:“感谢帝国海关,感谢财政司,保护我们免受危险药物的威胁。正是他们的努力,才造就一个安泰祥和的伟大国家。”这并不是蓄意拍马屁,在宴会上,互相称赞对方的家人以及工作是非常高雅的表现。 桌子上原来的几道菜快要见底,仆人正在把更多新菜肴送上餐桌,最香的莫过于一道烤鸡肉,滋滋作响的鸡皮与几种叶状香料的混合气味引发大家味蕾的躁动。然而,汉森的脸色却有点不太好看。 吕薇娅关切地问:“怎么了,汉森,我记得你喜欢吃烤鸡肉,我特意告诉厨子,让他按照你常吃的调料放呢。” 汉森不知所措放下餐刀,磕磕巴巴地说:“没……没事,谢谢你的款待,我可能是今天赶路,有些中暑。跟大家道歉,我失礼了。” 注1:现实里没有巴赫曼这人,这句蹩脚的名言也是作者瞎编的,咱时常瞎编。 注2:典型的通辽句式,用来表示只有一种可能或选择,没有相反情况,例句:作为通辽选帝侯,我除了疯狂迷恋小约翰可汗的时候,都挺难不看他视频的。 第一百零九章 卢卡斯的建议 今天月色并不明朗,云层时常掩住她的容颜。卢卡斯坐在汤姆旅社充满油污的大堂里,在一盏昏暗油灯下,用羽毛笔沙沙的写字。店老板汤姆既不精致,也不优雅,没法给教授提供他非此不可的蓼蓝墨水,幸好卢卡斯携带着,没有这种墨水,他提不起心思写任何一个字母。 泽维尔来信说,正在跟有权管辖本地的正属应急组组长认真沟通,当了解到本地的“不良治安情况”不过就是一些打架斗殴和流血事件,人家立刻放权(甩活)给他,让他看情况据便宜处理此事。 在经历哥哥离世之后,虽然泽维尔的坚韧意志和危险处理能力都迅速成长,但他在复杂的官场里行走还是一头雾水。对于这个放权行为他十分满意,只以为是对方认可自己这个越级拔擢的新官,这才愿意信他办事能力,给他任务。 实际上,人家才懒得管这种交叉地带的小破事呢,不说容不容易,哪有油水? 于是,泽维尔喜滋滋的把最新情况告知教授,并且,在信末尾“严肃”纠正他说:“天哪,卢卡斯,你这老头啊,别用下属找上司的汇报口气给我来信,真是折煞我了。等我再往高处爬一爬,我就狠狠整顿阿诺彻瑟的不良官场风气。” 卢卡斯看完回信,一边笑一边向他透露本地可能的致幻剂吸食行为,希望他小心。 老师在写信,汉森却静不下心准备自己的毕业报告。他两只手捂着眉心,不时发出轻轻的叹息,那一副愁苦的样子叫旁人见到,简直砸锅卖铁也要施舍他一筐皮斯托。 这一边,卢卡斯在那盏苟延残喘的油灯旁揉揉发胀的眼睛,尽量利索地把最后一个句点圈好,将信纸折叠两下装进信封。 “汉森,自打你从哈肯家设在法夫纳镇外的度假庄园回来之后,就一直叹气。这已经是第152次了。有什么心事吗?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不会,我看亲爱的哈肯小姐可是跟那几位做前菜、正餐、主食、甜点乃至漱口茶的厨子全都交代了你的喜好啊。” 他一边说,一边往旅社前台观察,老汤姆昏昏欲睡,并未留意客人的交谈内容。卢卡斯凑近闷闷不乐的学生,试探地说: “没有别人会知道的,你不排斥的话,就跟我讲讲。说出来会好很多。” 卢卡斯鼓励的目光让汉森浑身不自在,这年轻人的嘴巴蠕动一会,艰难地回答:“她姓哈肯。” “对啊,怎么了?”教授用探讨关键学术可能的引导式语气说。 见老师故意装作不懂,汉森的神情带了一点羞恼:“财政部的,要听海关汇报,有几个姓哈肯还有女儿的?”。 卢卡斯十分认真地摇头叹息,那样子好像在否决一个重要议题:“我没资格对人类的爱情评头品足。不过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产生的友谊破裂我是见多了。怎么,你想告诉我,你其实是阿诺彻瑟陛下的私生子,所以看不起并非贵族出身的哈肯小姐,想与她绝交?” 汉森兴许是完全沉浸在痛苦里不能自拔,他激动地握拳:“当然不是!吕薇桠她父亲很可能是坎贝·哈肯先生,帝国的财政司长!我的爱情结束了!” 一听到这话,卢卡斯的眼睛中装满戏谑。“哦,这么说,你喜欢的是她父亲?” 对于这种拿他的真挚情感开玩笑的行为,汉森怒气冲冲。他站起身,好像要从此跟自己跟随多年的恩师绝交。 卢卡斯咂咂嘴,温和地拽住这后辈的肘关节,装作带着一点恍然的的表情:“哦,不是喜欢她父亲啊,那你担心什么呢,快坐下。” “我是喜欢吕薇桠,但不敢告诉她。但我家只是普通人,不是贵族,也没有出过高官,他父亲肯定会厌恶我的存在的——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女儿喜欢一个我这样的傻小子?” 他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教授听完,口气肃穆多了。 “就像我刚才开玩笑说的那样,你确定自己是喜欢她,而不是在今天突然喜欢上她父亲的职位和她家里令人震惊的权势吗?” “不是!”汉森的表情特别笃定,似乎绝不容许别人质疑他爱情的纯洁性,“我们已经认识快五年了,我希望保持神秘感,只是跟她书信联系,从未见过面。” 他意识到这种口气过于的不尊重老师,于是用上了敬语:“但我……我的性格您是知道的,我就是没有勇气跟她说那句话。她的话里,看不出喜不喜欢我,我不敢确定,要是突兀地说出来,给她造成困扰怎么办?” 那盏有出气没进气的油灯终于在微微闪烁几下之后,悄然熄灭。汤姆好像在前台睡着了,没有留意到,卢卡斯也沉默着,旅舍陷入一种诡异的黑暗与沉寂。 “嗯……”卢卡斯犹疑道。在窗外云雾隐隐的月光下,汉森看不清老师的表情,但是他的情绪是略带回忆的。那些他斟酌该如何开口时带着的停顿,也显得如此郑重。 “我没有过爱情,但是…凭借我对于和人类……和人们成为知己的那些经历来看,如果你对一个人产生强烈的好感,你应该去……我曾经,呃,有一个朋友,他跟我,不对,跟美丽而优雅的卢克西娅表达了心意。我没有立刻答应,考虑了三天,确信自己对他并没有任何暧昧想法,于是把态度跟他说明白。” 汉森的眼眶完全睁开,不可思议地听着老师的这些经历。他想凑近一点,看清楚老师的神色,但是卢卡斯好像刻意地不想跟他对视。他话里涌动的沉闷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其实我想,问题在于他可能……在潜意识里误以为,我和卢克西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意识,而如果嫁给他,就会让他的好兄弟卢卡斯消失,只剩下容色动人的那位少女,他完全错了。不过,他是个正直且体贴的人,被拒绝之后,就不再追究。” 声音很小,汉森要努力辨别才能听清。卢卡斯的声音带有一种迷蒙的美,他的金发披散在肩头。被月光染上一层薄薄的清辉。他看向窗外,蟋蟀若有若无的叫声在夏夜偶尔响起。 汉森等了一会,发现老师沉默不语,于是说:“老师,我一直没问过您这个问题,您的情况……您有一部分监牢海多鳍人鱼的血统吗?” 汤姆在前台趴着睡着了,偶尔咕哝着哼出几句梦话,似乎梦里跟转生神女有些不错的邂逅。卢卡斯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观察自己的手掌,懒散地说: “没有,我给自己实施过一定程度的外观改造,才看上去跟人相似。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遇到爱人之后才选择自己性别的多鳍人鱼,我们与人类繁衍模式不同,从生理特征,激素水平和心理状态上来看都是这样——汉森,我们所在的这个糟心世界,奇奇怪怪的物种太多了。” 汉森有点走神,在想些别的什么。光线依然很昏暗。老师拍拍那盏已经坏掉的提灯,检查检查灯芯,叹口气说: “如果你真的喜欢哈肯小姐,我建议你在她明确说出自己家族地位之前就告白,免得显得你拜金,如果她接受,那么你再想后来的事情,她拒绝,你隔一个星期再问问,如果第二次还不行,尽量不要再因此打扰她——你也不想失去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对。” 汉森似乎很有些自己的想法,星光一样闪烁的华彩在他眼睛里流动,他的手指在桌面挠一挠,不好意思地开口:“老师……其实,我心里清楚,她应该也喜欢我,只是我担心她父亲会反感我们在一起,也许我到时候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跟坎贝·哈肯先生证明我的能力!为了能与吕薇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时,他脸上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憧憬和狂热,这种狂热告诉卢卡斯,也许哈肯先生让这傻孩子开枪去杀人,他也能不顾一切。 卢卡斯站起来,走到他身旁,考虑了半分钟,才说:“唉,也许,一位父亲不同意女儿跟你在一起,更多是担心女儿的生活质量变差,而不是质疑你的忠诚或出身。要么,你为了给未来妻子一个更好的生活而尽量提升自己,要么,放弃用你不算顶尖的生活质量去约束那位千金的可能。” 他向自己在旅舍的房间走去,轻飘飘地说: “总之,老师希望你不是为了给谁证明什么才活着的,如果你因为痴迷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误入歧途,出去别说是我学生。” 第一百一十章 哥,我是要翻窗户进来 狗洞大小的窗洞下,墙面的颜色大面积变深,一只手在斑驳而刺鼻的墙面上轻轻敲打,墙体微微颤抖。手的主人缩着鼻子,显然也是难以忍受自己制造的恶劣气息。 “很好,这墙挺薄,我们可以随时踹倒它出去。”赫穆欣慰地说。 威斯缇托在墙角靠着哼唧一声表示听到。他们都不敢品尝看守送进来的泔水,因此到了被关的第二天,已经饥肠辘辘。赫穆走到狱友跟前,抓住他肩膀说: “醒醒,潜行者大人,我们可以跑路啦——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无根水那种东西的?” 威斯缇托瞪他一眼,没好气地批评道:“要按我的方法,见一个杀一个,你这会早出去八百年了。” 他拍拍身上沾的草叶子,又从地面抓起一撮泥土抹在自己额头。 “他喵的,我对无根水那个狗东西过敏,不管是啥用途的无根水,只要碰到,我后脑就晕。从地上抓把土扔脸上,我才能好。他们给我脸上摸的黏糊糊的东西里边,肯定有无根水。” 赫穆本来想对这个过敏原吐槽两句,但是潜行者突然说: “我的老天,你胳膊上什么味道,好像在腐烂一样,忘记吃白骨生春剂了吗?” 赫穆把那瓶药拿出来给他看,这是一瓶浓郁的深绿色药剂,充满生机,这也意味着,它的浓度过高。赫穆难过地说: “你买来的这是原液。卢卡斯的炼金水平比林绯差很多,我的粘土身体被教授重新改造之后就出现了缺陷,这浇地上能长草的神药,我没法直接喝。” 威斯缇托懊悔地一拍脑袋,显得有点恼:“坏事,我当时看见店里一大缸药,我还说这老板真够黑,乱兑水,我就把匕首抵他后腰上,让他把没兑水的卖我了。” “除草剂呢?我好像跟你说过要买稀释的。” “药店不卖除草剂啊。我从药店里一个可能是园艺师的顾客身上抢的,他想有效除杂草,那人家兑水干嘛?” 窗外正午的风热烈地吹着,赫穆的心却拔凉拔凉。那赫穆还能说嘛?他也知道自己胳膊被割下肉的位置必须尽快处理,只能悲伤地喝下一口“神药”。像是无数蠕动铁线虫一起袭击螳螂的肚子一样,这瓶药拥有细条状的液体流淌度和颗粒状的节条口感,这让赫穆的口腔感到无比恶心,它没有气泡,只有类似于油花的绵密细沫。 这些铁线虫……不是,药水的药剂形态滑溜而麻利地折磨赫穆的理智,他几乎可以忘记它芥末类的冲击感、藤椒一样的酥麻、风油精的冰凉。 赫穆咧开嘴,不敢呼吸,感到牙齿在透冷风。 “我这辈子——撕,没喝过比它还奇怪的药。”赫穆尽量控制想骂人的念头。几乎也就是一分钟,他就感到手臂上一阵难言的疼痛。他掀起袖子仔细查看。绿色的、郁郁葱葱的小草就从胳膊上生长出来。 饶是威斯缇托走遍天下,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他凑到这丛小草跟前,仔细观察。然后,趁赫穆不注意揪下一根。对此,潜行者愉悦地评价说: “真的会长草!你快喝除草剂试试。” 橙纹留麦灵果然是有效除草的必备大杀器。哪怕是像是臭鸡蛋的怪味和类似强酸的腐蚀能力都不能掩盖它高效除草的光辉。没过几秒,可怜的小草香消玉殒。 赫穆扶墙说:“好了……咳咳咳,呕,咳咳,除草剂比白骨生春好喝多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去?” 潜行者一个箭步窜到墙根:“现在就走,我得赶快写信问问老大,什么时候可以扔掉这个该死的破差事,哈。”他清冽地笑一声,一脚飞起,哐地怼在那面差不多被赫穆的除草剂腐蚀穿透的墙面。 轰! 墙体应声倒塌。威斯缇托向身后侧耳细听,已经有模糊的脚步声传来。 “快跑!” 什么?赫穆也向后看,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正在疑惑时,威斯缇托叹息一声,抓住这位需要“保护”的这位未来以太的胳膊,向前一拽。 之前,赫穆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威斯缇托可以像一只雨燕一样飞来飞去,现在他懂了。他被不情愿的坏脾气保镖拽着向前飞跃。躯干本身变成一块灵活的橡皮泥,在空间的缝隙里飘动。衣冠教派的风格就是这样飘逸,随着逐渐加速,赫穆眼前的世界蒙上一层漫滤的阴影,他从一块拖泥带水的橡皮泥,变成一件羽毛的仙衣。 当他试图分辨方向,轻微的噼啪声就传进耳畔,这是气体被高速移动物体连续戳破的表现。赫穆的理智也要被这些坚脆的空气戳破了。 气流的冲突如此强烈,他迎着风扇到自己脸上的巴掌,完全无法思考。他脑子很混乱,突兀地说:“等一下,有个问题,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这时,后面追击的几位“转生涌泉使”已经被远远甩下,甚至看不到威斯缇托的闪烁残影。 “你是再世以太,你问我?”好像觉得这样回答没有什么营养,威斯缇托补充说:“要不先回汤姆旅舍找到你的行李箱,那块塑元土不能扔,是。但是,汤姆是不是还记得我们?回去拿箱子会被他发现。” 赫穆忧心忡忡:“有道理,被他知道我们两个不敬神女的从黑牢溜出来,恐怕会坏事。” 他们无声无息的,绕着汤姆旅社转了一个小圈,来到后院,在几扇窗边分别观察情况。迷迭香的芬芳气息正在脚下绽放。 潜行者用低到听不见的声音说:“这个窗户,是你之前那房间的窗户吗?” “我不太确定,我只记得我那一间是冲着北面有窗户了——这边是……是北面,等会,我往里看一看——老天爷啊,是这个。幸好老汤姆老眼昏花,没有仔细打扫房间,我的箱子还在那个硬板床的床底下塞着……我翻窗户进去拿一下。” 威斯缇托蹙眉细听,眯起眼睛,催促他:“快去,这房间好像有新租客住进来了。我听到有高跟鞋往这边走的声音,很急。” 潜行者一边说话,一边用几根头发把窗户撬开,赫穆撸起袖子,小心翼翼爬到窗框上。 “蜗牛都比你快,迅速点。”威斯缇托小声说。 赫穆深吸一口气,正要跳进房间里的时候,门猛地被撞开。一个女人和另一个死死揪着她头发的男人冲进门。男人四十上下,好像有一定地精血统,他横眉怒目,伸出一根戴着不知道多少戒指的粗短手指,威胁地指着赫穆,但话却不是对赫穆说的,是对着那位美艳动人的少妇说的: “不要脸的贱人!我就知道你不是来出差,是来跟野男人厮混的!你还想在离婚的时候分走我的财产?门都没有!” 赫穆被这声莫名的飞来叫骂吓得魂飞魄散,他当然不是奸夫,他完全不认识这女人,但是对方丈夫起误会好像也挺正常——人家也有理由说的:“这个野男人知道我来找你?还要翻窗户逃跑?哼!别走!” 肥壮的中年男人像个球一般跑到赫穆跟前。 哥,其实……我是要翻窗户进来……不行,好像这样更容易误会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地精与人类的爱情 人这种动物,怎么评价呢。他们有一个显着的特点——看热闹不嫌事大。或者可以说的更犀利直白些,往往是看出殡不嫌殡大。跟在这位地精男士身后的不仅仅是一个人,半个旅舍的住客都赶过来看热闹。他们七嘴八舌地谈笑着。 大多数人秉持着批评“出轨”女方的态度:“好戏好戏,我就说这女人风骚,你还不信。” 但是也有人对赫穆的颜值表示肯定: “你别说,那小伙长得挺靓,在小白脸里也算的上小白脸了。” 还有一个特别刻薄的男人做出尖锐评论,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在塞勒涅日报社有什么工作,他小声但吐字清晰地说: “地精嘛,非要在人类里找真爱,典型有钱没处烧的。” 听到这种人身攻击,哦不,地身攻击的言论,头顶冒绿光的地精男士怒不可遏。一边用夹杂浓烈地精口音的脏话排山倒海轰炸赫穆,用语之粗犷,口气之野蛮,让赫穆都不敢仔细听,怕听懂。 地精丈夫还狠狠地扇他妻子的巴掌,给那位娇滴滴的小少妇扇的,两边脸都肿成馒头。赫穆不知道怎么跟对方解释,这种情况下,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他就是个想跑路的偷情者。他转头去看窗外的威斯缇托,希望狡猾的杀神能给自己一点帮助。 还找威斯缇托,哪还有人站在这? 赫穆暗骂这家伙不靠谱,遇事就跑,丢下兄弟不管——我又不能真的把这几天的所有经历都跟一个陌生人说明白。要不然怎么解释我跑到这来拿手提箱?更何况,老板汤姆认出我来,不是坏事吗? 赫穆向人群张望一会,没有看到老汤姆,他还想组织一下语言。但是,出离愤怒的地精先生已经来到窗户下,揪起他的领子,赫穆的脑袋用尽平生功力,忽然想到一个似乎还不错的主意。 “阿巴阿巴叽里呱啦……”他用差强人意的埃罗希语随便说出一些没有章法的句子,然后搭配上问路和听不懂对方意思的无辜动作。那样子好像是说:我是一个歪果仁,听不懂你在讲神马,不要打我,我不认识你亲爱的好老婆…… 地精男士有点迷惑。但是一个人突然来到这间房间的门口,挤过围观旅客,走到人群前面来。 是已经绕道敌后的威斯缇托,他摘下帽子,整理整理领结,开口道: “对不起对不起……”潜行者抱歉的笑看上去是那样无奈,他的阿诺彻瑟语里带有一种别样的口音,“我们是朝曦联邦来塞勒涅的商人,都在这个旅舍住,汤姆老板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刚才说的话意思是没带钥匙,只能翻窗户进来——” 然后他尴尬地对赫穆说:“巴涅罗德,看来你是翻错窗户了。” 巴涅罗德是一个典型的朝曦联邦中年男人的名字,它显然是生命女神的创世神话里,女神长子巴涅罗名字的衍生词语。联邦居民时常说:十个男人里,有六个都叫巴涅罗德,三个巴涅罗尔,最后一个是巴涅罗迪。 赫穆知道这个地域笑话,于是他放松下来,假装很艰难地说:“我又挺不动他硕画,巴涅罗尔,还好你帮我解围。” 那位地精男士将信将疑,但这时,他如花似玉的小娇妻不知是太挂不住脸面,还是对丈夫的不信任感到痛苦,已经陷入完全的情绪崩溃。拥有傲人身材和诱人面孔的妻子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委屈极了。她又哭又叫: “你这头丧尽天良的蠢驴!呜呜呜,我要跟你离婚,再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呜呜哇!马上离婚!离婚!九个孩子我一个也不会带走,马上离婚!” 丈夫脸上的黑霾登时烟消云散,他慌张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又不好意思。 赫穆才发现,穿高跟鞋的不是妻子,而是她丈夫。矮小而拥有尖尖鼻子的丈夫瓮声瓮气地弯腰,但是他穿的鞋子底跟太高,有点不太方便,他克服脚底下的额外高度,笨拙地想扶妻子起身,后者一边抹眼泪,一边用胳膊推开他,浑身都在抗拒跟这家伙的触碰。 “我的宝贝,是我错了,不应该听别人嚼舌头,原谅我……” 妻子泪眼婆娑,好像受够了这种经常的怀疑,哽咽道:“不,离我远点!” 威斯缇托叹口气,向地精和他的人类妻子庄重行礼,适时地插话说:“唉,抱歉,这位先生怎么称呼?我的同乡巴涅罗德好像给你们带来了许多困扰,我希望请你们喝点爽快的茶香冰啤酒解解渴,您看如何?” 这怎么好意思让人家请客呢?丈夫发现自己全弄错了,把无辜的“歪果友人”骂的找不着北,感到十分愧疚,赶紧拒绝威斯缇托的“好意”,点点长鼻子,又摸着头说:“呀,不必了先生,我为对你们的粗鲁和蛮横道歉,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需要跟我妻子单独呆一会,以图修复我们摇摇欲坠的婚姻。请围观的朋友们都回去。” 那些看客见没有更多热闹,一个个不舍地离开。 威斯缇托赶紧就坡下驴:“巴涅罗德,愣着做什么,我们该走了,让他们夫妻自己解决。” “嗯,走。”赫穆可算松开一口气。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的蹲下,拿起床底露出一角的自己的小手提箱,幸好,正在说体己话的地精夫妇没注意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动作。 威斯缇托做贼多年,用身体挡住这对夫妇的视线,然后左手接过箱子,倒到右手。完成这个交接的小动作之后,他们两个向对方行礼,离开时还知趣地关好了门。 但是,他们刚走出房间,一个令谁也没料到的人正却在门口。 “你们这就跑出来了?”带着银丝眼镜,满头金发的卢克西娅女士风趣地问。 “教授……” “嘘!!”卢克西娅竖起一根被沼泽蝾螈的鳞片粉末(消毒粉)染黑的手指,小声说:“老板汤姆现在不在这,我怀疑他在参加什么转生泉的聚集活动,呃……这样,我请你们两个喝啤酒,跟我和我学生好好讲讲这几天的经历,他写毕业报告要用,走。” 赫穆与已经对工作内容感到有点厌烦的保镖对视一眼,都发现这是个不错的休息机会,二话没说,满口答应。 第一百一十二章 裁判员下场比赛 “喂,我都说了不会长住,秃顶老头,你就知道坑我!西格蒙德,你也是!”火龙果色口红鲜亮无比的卓娅踢踢踏踏地,穿过弧形走廊,嘴里时不时冒出几个带星号的美好词汇。另一个英朗的年轻男人跟在她后边,不敢说话。 卓娅被授予教授徽章,本应也在纸外委员会拥有一间八平米的小房子,但她并不想在这里常住,因此准备回家,不过,麻烦的是,崭纸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拉住西格蒙德跟她一通寒暄,足足耗过去一个小时。等卓娅小姐回过味来,最近一班回她家的地底车列已经赶不及,下一班要等一个星期,因此,她极其不情愿地接受自己的公寓,拿着身份识别码往纸外委员会宿舍楼走过来。 卷纸西格蒙德也住在这,没什么紧急工作的时候,他就喜欢远程办公,即使只需要走上一百米,他也懒得动。主要是懒,其次是,三条腿的蛤蟆好找,两条腿的知己难寻。无论让他天天跟不苟言笑的故纸交谈,还是跟钻牛角尖的崭纸说话,他都想立刻从窗户口跳下去。至于阡,饶过西格蒙德,他不喜欢教小孩子。(虽然他没比阡大多少,但西格自认为心理已经十分成熟)。 卓娅往后狠狠瞪一眼,然后自言自语道:“我又不会呆多久,这不是浪费资源嘛,应该把公寓分给更有需要的家庭啊。” 西格蒙德知道自己这事办的不仗义,低声下气还想岔开话题:“哎,给你安排的房间号就在这啊……唉,我道歉,我不应该跟崭纸一起非要留你在这。呃,是他拿下个月的工资威胁我,我才这么说的。卓娅……大人有大量的卓娅女士,原谅我好不——” 走廊是恒温的,地面用生物材料制成,可以很好地吸收回音。卓娅还没听他说完,漂亮的嘴唇就噘的老高:“切,我星星才不原谅你——离我远点。” 她没等男人的百般求饶,迅速开门进门关门,一气呵成。然后脱下外套和球鞋,光着脚走到柔软的地毯上来。纸外委员会至少有一个优点,就是效率高,有事真办,各种她常用的设备都已经准备好。没过多久,有人为她送来晚饭。她一边略带赌气地吃,一边无奈“巡视”这个一览无余的小房间。 而正在此时,一阵悠扬恢弘的管风琴乐伴着颂歌从头顶扬声器出现。 “千百年前,人类击打野蛮的闪电,而进步不止;万载以后,人类抵达文明的终点,而信念永存!” 墙面上自动投影出两个人的影响——这面墙竟然是一整块投影屏,这倒把卓娅惊了一跳。 左边这位是一个甜美的双马尾姑娘,有两对圆圆的、大大的酒窝和眼睛,穿着一身纸外委员会常见的衬衣领长裙。她亲和的笑容如田野上微风里,向着太阳羞涩低语的向日葵一般——卓娅对向日葵不感兴趣,她更喜欢跟坚韧而多刺的仙人掌或者美艳但危险的大王花做朋友。 正要随手关掉这个投屏,那女孩就说: “各位亲爱的纸外委员会公民,大家晚上好,我是琳琅,今天的纸外之声主持人,在我旁边请到的是纸外计划的参与者之一,001号珀利少爷的管家,也是他最重要的左膀右臂,最尊重最亲近的长辈,胡夫曼先生——您好,您可以跟大家打个招呼吗?” 每天下午六点整,纸外委员会的成员都会听到熟悉的一段播报,按照惯例,第一部分是赞扬今天的纸外计划有什么新进展,表扬纸外委员会的各类英明举措。让人们相信他们追随的是一个靠谱而有前途的政府机构。第二部分是批评江河日下的牛耳政权,批评他们在地下另一侧又发生了什么倒行逆施或道德沦丧的丑事。以警告蠢蠢欲动的某些居民不要有出格想法。第三部分是最新的前线战报,即防御地球人进攻和躲避地球探针对地下人们生活的窥探。 宣传力就是战斗力,纸外委员会的诸位委员深谙这个道理。 纸外计划的新情况?卓娅停止咀嚼,微微皱眉。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会崭纸应该带领所有可以投票的教授和公民代表决定002的命运了:到底是留下他,还是留下剩余48个人。卓娅对这个计划并不感兴趣,她只知道002“性命”堪忧。一旦这些人决定留下其他四十几位载体,002的存在就要被无情抹除,谁也改变不了。 卓娅不是没想过,也许对面魔法世界会发现这边的观测行为,乃至试图阻止002的死亡,但毕竟本世界才是创造002的真正世界,那一边的抵抗肯定是无效的。 卓娅喝下一口可疑的绿色饮料,理所当然地总结道:“珀利少爷的管家胡夫曼,让他来代表纸外计划所有人成为嘉宾,接受今天的采访,那就是说,风向是偏珀利少爷的。002会被彻底放弃。看来崭纸个人的想法,还是不能左右纸外委员会更多人的意愿啊。” 好像是为了回答她的话,对面的胡夫曼先生正襟危坐,开口道: “是的,诸位知道,我家少爷从一开始就全力支持纸外委员会对他祖父帕西瓦尔事迹的发掘,希望帮助纸外的新领袖获得像当年帕西瓦尔先生一样的强大人格魅力、优秀的政治判定力,战争决断力和危机处理力……”后边都是卓娅没怎么听过的夸赞词汇,她也没细听。卓娅的文学水平并不高。 但是接下来的一些话,她却听懂了,并且听出来一些深意。 “珀利少爷把拥有的全部资料都上交给纸外委员会,他本人也与祖母等几位长辈接受了委员会长达一个月的采访。我一直把少爷当作心中的榜样。直到载体们正式被投放到魔法世界的前两天,少爷才决定自己也参与进来,并且十分无私的,要求工作人员清除了他绝大部分的记忆。” 这话可以迷惑大部分人,却很难迷惑从小参加各类艰难竞争的卓娅,她太明白人心最坏能坏到什么地步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句脏话:“无私什么星星的无私,这不就是裁判员下场比赛吗?” 主持人也许是不希望以最坏的恶意揣测珀利少爷,不,全委员会绝大部分公民都不希望。琳琅转过头看向胡夫曼,她的马尾轻盈地摆动。这位可爱主持人敬佩地说:“珀利少爷确实没有辜负他祖父的好名声,珀利家族也是一个值得我们所有人敬佩的伟大家族!” 卓娅对自己看不上的事情,是不会多下哪怕一丁点心思了解的。她拿起控制器准备立刻关掉这个节目。但是,胡夫曼的手腕突然亮起一点浅黄色灯光。 老管家一开始看向摄像位置,没意识到自己袖子和袖子下的手腕正在发生什么,但很快,他脸色大变。 一句足以毁掉整个珀利家族百年清誉的话焦急传出。 第一百一十三章 珀利少爷的丑闻 是珀利少爷,他气急败坏地说话,背景里好像还有另一个女人的不雅声音:“胡夫曼,朝曦联邦这女王还是不肯嫁给我,老头当年怎么拿下的她啊……给我寄瓶靠谱点的催情药剂……” 与这句话同时出现在纸外宣传厅里的是另一个女人委屈的、夹杂着浅浅呼吸声的不满,她在珀利旁边说:“哼,你有人家还不够吗……” 这句话中包含的内容太过丰富。主持人琳琅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的美丽杏眼不可置信地眨巴眨巴。胡夫曼的那张老脸即使隔着一捧浓密的胡子,也能肉眼看出来狠狠变白。胡夫曼的下巴在颤抖,他尽量用最小的动作关掉这个有淡黄色灯光的通讯器,他的呼吸颤抖地像是刚才背景声音里面那个抱怨的女声。 珀利少爷哪清除了记忆?不仅没被清除,甚至还保留了跟外界的实时通讯,能传送药品,还能让老管家帮他拿下朝曦联邦的女王,进而得到一个国家呢。这就是珀利少爷,这就是纸外委员会大力宣传的天才少年,呸! 笑容没有消失,只不过刚刚从胡夫曼的脸上转到卓娅脸上。她先是鄙弃地呸一声,进而想到,自己在委员会大楼的地下九层,而西格蒙德曾经偶然间提过,纸外地下16层是几个主要演播室。琳琅和她采访的嘉宾现在就在这!这场闹剧一定很有趣! 说不准投屏什么时候就会被掐断,我得想办法找个别的观看方法。想到这,卓娅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容,跳到床垫上,打开智脑开始操作。他们很信任她,破解和侵入一路畅通无阻。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演播室摄像头,将四个机位镜头都切入自己的智脑,甚至还可以回放。 从后置镜头可以看到,还没轮到的“公民来电”环节被迫“开始”,怒不可遏的纸外居民已经打爆热线电话,刺耳的电话铃声不断回响在演播室。而卓娅回头一看,安装在自己所在公寓墙上的投屏根本不敢把这些声音的音轨切进来。 从左侧镜头可以看到,胡夫曼正拼命地关掉自己手腕上一个长方体的、类似手表的物件。而那边的珀利少爷显然对他这种行为很不满意,正在拼命重新发起呼叫,以卓娅的专业素养来看,那可能是一个可以跨越远距离实现短时间通讯的接收器,她看得到一些自己熟悉的小玩意。 “啊哈!”卓娅摸摸下巴,故作深沉地说,“这个接收器有点水平,都能赶上我了。” 几个从未出现在摄像头里的家伙大喊出一些词汇,一溜烟穿过卓娅电脑的左侧视野,跑到公寓墙的投屏上。投屏的所有音轨已经全部掐断。那些人的嘴巴愤怒地抖动,手臂也慌乱摇摆。胡夫曼既担忧又焦急,既无奈又屈辱地被诸位导播怒骂。但是这让节目显得更加喜庆,好好的闹剧变成一出精彩纷呈的默剧,卓娅莫名地笑出声来。 笑到一半,只有十六七岁的卓娅·乌里扬诺娃小姐的喉咙猛然沉默,她笑不出声了。一种难言的悲凉从她躯体的左半边侵蚀她的愉悦,麻到右半边。有什么可笑的?上次她这样为这个荒唐世道感到可笑,还是是牛耳的垮台。面对类人未来该走向何方这个严峻问题,卓娅不是强硬的“纸盒派”,没有对这场再造计划抱什么希望。她的全家人里,只有崭纸的老前辈,曾经参与过牛耳造神的老乌里扬诺夫最在意纸外计划的实施。 要不是从冰冻状态解冻后,心脏走下坡路正在衰竭,老人说什么也不会抛下崭纸的厚望,让曾孙女代替自己前来。他是一个为牛耳政权的造神计划和崭纸的时空理论都做出许多贡献的老头。无论是天马行空的构想,还是危在旦夕的祖国,都是他甘愿马革裹尸的战场。 是个人都明白,牛耳失败,不仅仅是造神计划本身的问题,也不仅仅是面对邪恶地球人抵抗不力,更不仅仅是欺瞒民众的谎言歪计。当这个国度开始走下坡路使,人人都在无意间冲它的屁股踢过几脚。 纸外脱胎于牛耳,它以什么构建自己的国家和制度?不就是因为反抗牛耳和创造性提出的“制造领袖”的计划吗?不就是因为对牛耳曾经的时空谬论、造神奢望和任人唯亲的乱象都感到不满吗?不就是因为纸外委员会是一个用理智和理想而非欲望引领的真理之国吗?此等动摇国本的消息一经泄露,还是用这种最丢脸最八卦的方式泄露,牛耳媒体会怎样评价我们哪! 这些早已失去希望的、正在陷入缓慢灭绝的牛耳人就在地核另一端苟活,难道他们不是等着看理想主义者的好戏?其他正在流亡的可怜类人,难道不会因此放弃对纸外委员会的所有畅想? 卓娅不是一个狂热的“纸盒派”,她相信父母也并不靠再造一个什么领袖活着。可是,在疗养院急诊室里躺着的老乌里扬诺夫怎么办呢?换句话说,即使是不支持纸盒计划的,仅仅希望反攻回地面的纸外居民又怎么办?他们中转入地下最早的,已经在不见天日的地底生活几十年时间,在轰炸声的防空洞下吃两天冷面包尚且会让人崩溃,几十年在地球混乱人军队威胁下的“监禁”,能好到那里去?人心会整个垮掉的。 这个事实让卓娅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 墙上的投屏嘶嘶啦啦闪动几下后,噗地熄灭。卓娅已经没空管它还要不要念段谎话来圆场,她的全部注意都放在右侧镜头。一个愤怒的、也许不是出于担心收视率的导播从角落里杀出来,左手揪住胡夫曼的头发,右手按住胡夫曼的左手,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块通讯器从他手上抓下。 珀利少爷对老奴竟敢挂自己通讯很是不解,他的命令再一次从那头传回来,语气之严厉。像是用液压机来压扁胡夫曼这只螃蟹。 “胡夫曼,怎-么-回-事?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胡夫曼没法回答他,他不再挣扎,任由导播们抓走通讯器,此刻心如死灰。卓娅重重地深呼吸,她已经听见外面尖叫的警笛声,纸外委员会的治安部门出动,来抓捕和调查这个丑闻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年轻的救世主 夜晚郊外墓地一样的死寂,一百来位教授、委员和公民代表面色凝重地坐在桌边。崭纸屡次要开口,都被自觉不妥的想法咽下。他的光头在生物能源灯光的注射下闪着亮光。这人一会站起一会坐下,他的秃头反射灯光的角度也就随之变化。那片高光一会像匹烈马,一会像只雏鸟,一会在云端飞舞,一会在光里疾驰,仿佛包罗世间万象。 之所以要讲述的这样详细,是因为阡正入神地盯着它看。会议助理忘记在会前关掉今天的晚餐新闻播报,因此琳琅的甜美声音自然地来到各位与会者的耳朵。崭纸一听请来的嘉宾是胡夫曼,就不太痛快——之前卓娅说过,四十八对一,要么留下002,要么留下其他四十八个,这种抉择,本来就让大多数人偏向于抹杀002,还请嘉宾宣传,那不是把002架在火上烤吗? 他很想关掉这个新闻投屏,然而支持珀利少爷的大有人在,他们拦住他的动作,要求把新闻听完,再开讨论会。所以,珀利少爷一边与某位女子(不知道是妻子还是情妇还是什么特殊工作者)欢闹时说的几句话,全须全尾地被所有投票人听见。会议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呃,尴尬的空气。 一个叫嚷最欢的投票人正在为珀利少爷拉票,听到刚才那话,简直觉得自己一张老脸被狗吃了。 阡坐在几乎最下手的位置,远远看着老师主持会议,观者已经为他感到无比难堪,更何况是崭纸自己呢? “呃……诸位。”崭纸思虑良久,终于开口。 他们停下窸窣的讨论,纷纷把目光转向他。 崭纸咂咂嘴,摸两下自己的光头,叹口气,认真地说:“各位公民代表,各位同事,各位已经为纸盒计划奉献出青春乃至将献上生命和子孙的、委员会最忠诚的公民,我不想瞒着大家,之所以请大家来开会,是因为乌里扬诺夫的曾孙女卓娅来到这里,解决之前002视野里发生的奇怪事件。我们也请来其他几位在智脑领域的知名人士来评估,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要么永远切断002与我们的联系,也就相当于抹杀他。要么,切断其余48个载体的联系,免得来自002那里的不稳定因素随时会拓展污染。我个人来看,是认为002目前的表现最好——这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竹纸女士早就知道这个选择,她痛苦地倚靠着桌子才能不摔倒。002的人格塑造者是她在战时领养的孤儿。就像阡对于崭纸一般,那孩子对竹纸来说就像自己亲生的。 他愿意参与计划,就是做好了被抹杀的准备——像卓娅师兄卡温那样,只为载体提供学识的,当063被抹杀之后,人格提供者会失去这部分知识,随时可以重新获得。对于几乎所有载体来说,他们都不是用某一个人的生命力和人格来建造的。而002,他是唯一一个,完全由另一个活人塑造的载体。 他们为他植入的话剧演员职业,为他植入的保守派经历,全是胡编乱造。这只是为了让他更好地忘记自己本来是谁。本来如何在战乱里失去家人,本来如何被委员会分派给善良的竹纸教授,认她做母亲。他要先忘记自己一切的社会联系,变成一张人际交往意义上的白纸,而保留他的机敏、勇敢、仁慈、果决和种种为人称道的品质,他才能更好地适应被植入的身份,才能更好地呆在那个陌生世界,才能按照纸盒计划希望的方向发展自己,才能在一切意义上变成比帕西瓦尔更加合适的领袖。 现在卡温还和其他塑造者们一样,躺在委员会生命维持舱里,在生和死之间的状态保存着。002的消逝,等于给孩子和母亲同时宣判死刑。 几年前,竹纸第一次被委员会通知要征调她儿子去参加计划时,她已经感到绝望。但是珀利少爷竟然也不顾危险,加入纸盒计划,成为另一个仅仅本人参与的载体,竹纸的心情还算平复了一段时间。眼见着珀利少爷这样优秀,用各种方法几乎控制了黄昏帝国,002那里又各种出错,即将被抹杀,竹纸怎能不焦急呢? 竹纸从未觉得自己的孩子能担当领袖重任,她不止一次后悔过让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内容。即使,他能用类人文明有史以来最烂的一副牌,跟地球人对决而逆风翻盘,可母亲怎么舍得呢?因此她几次投票,都没有投给自己的孩子。只要他混过去,等更好的领袖被历炼出来,他就可以重新回到母亲身边!自私一点讲,她宁可纸盒计划失败,也不希望孩子有事。 可是珀利少爷突然出现这样的丑事……竹纸不免多出一个心眼。如果002没被选,他就会被抹杀。如果他被选,那么……也许,002真的可以成为领袖呢?她纠结着,种种不同的心情在她的脑海,混乱翻涌。 崭纸在主讲位置徘徊几步,大概描述完002的情况以后,还是不知道如何看待珀利少爷这次突发事件,只能用官方的口气说:“大家也都能看见,我们纸外委员会——我尤其指的是,直接参与评估一百位载体的我、故纸、阡、西格蒙德,我们都不知道001号背后与他管家做出的这些小把戏,责任不在我们监测室……” 说到这里,崭纸意识到自己把黑锅推得太干净,是一种很没有担当的表现,无疑会引发听着对委员会能力和责任心的双重质疑。于是他清清嗓子,直起腰杆,大声保证道: “但是,我们会竭尽全力,调查背后细节,给各位一个清晰的答复——绝不含糊!” 莫名其妙的,竹纸的泪水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蝴蝶,飘飘地落下来。她曾经在一个同样的下午,在晚饭桌上,听到纸外……那时还不叫委员会,叫纸外小组,小组电台频道为避免被牛耳政府扫荡,每天都在更换信号。 莫修竹,这就是那孩子的名字。他在厨房里跟油烟对抗,然后从成堆的异世界数据化理论文献里,把母亲叫出来,让她吃饭。知道她每天都要听纸外小组频道,他就耐心地调试老收音机上的几个按钮,这边转一圈,那里拧两道,想要寻到纸外小组的新讯号。 崭纸的保证掷地有声,竹纸的回忆却不断飘散,又来到另一个节点。 同样是刚收听完纸外频道,电话铃突然响起。 “妈,他们找你。”这种含糊不清的代词一般意味着,是纸外成员要联络她了。竹纸,哦,不对,是前牛耳生命科技大学的教授,莫如是,她这会子还没拿到纸外的教授徽章,委员会的正式成立日是这个电话的半个月之后。如是匆忙赶出来,接听那个令她懊悔终生的电话。 “如是姐……莫女士,您儿子修竹……”对面是声音颤抖,似乎见鬼了的崭纸,他这时候也不是什么崭纸,还叫温知新,头发也还没全军覆没,还是地中海。 “怎么了?”莫如是问。 温知新的口气在慌乱中带着一点愧疚:“修竹他,是他自己想要参加纸盒计划,还是你……您也知情?” 莫如是在电话这边顿了顿:“我知道,但是这孩子应该并不适合做领袖,他总想着救人,却不敢豁出去杀人——我们的领袖如果没有铁血手腕,是没办法跟地球人争夺家园的。” 温知新悠长地叹气,直到如是等的有点不耐烦,他才说:“我也很费解,他各项人格指标跟领袖是……是最接近的。但是如你所说,在需要取舍人命的环节,他有时候做不太好——可以让他来一趟,我们聊聊吗?” 莫如是真的从没觉得修竹能当什么劳什子救世主,于是放心地让他前往,反正跟温知新聊一会天,孩子就能回来吃饭,没什么大不了的。 等到第二天的下一个电话,这位母亲就几乎失去了她的孩子。 修竹生怕她拒绝,在电话那边迅若奔雷地说: “妈,不用等我了,我已经决定要成为载体,前往帕西瓦尔先生曾去过的世界。如他所说,找到类人所感染混乱数据病毒的来源,尝试解决混乱本身,并且评估那个世界适不适合类人居住,也许我下一次跟你通话,是已经买好了去魔法世界的车票呢!” 他多少带着一点伤感,但更多的是沉重:“如果我决定成为类人的领袖,我需要先忘记您……但是,纸外小组和所有相信我们的人都知道,我们需要的是下一个帕西瓦尔,而不是一个天真的青年……保重!”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汉森出名? 赫穆并不知道,自己竟然是因为珀利少爷的失误才逃过一劫,崭纸以一票的微弱优势保下了002。赫穆当时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割肉喂鹰,完全想不到彼端的世界里,竹纸怎样喜极而泣——崭纸为了避免有人诟病说莫如是偏袒孩子,特地没让她投票,但即便是这样,002也没有死。唯一的也是最严重的一点是,从今往后,类人的希望只在002一个人肩上了。 经过商议,崭纸宣布向所有类人公民公开展示002的日常活动,以避免再次出现类似于珀利少爷这样的作弊行为,赫穆不清楚有多少人正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现在正在法夫纳镇的一个小餐馆,和保镖威斯缇托、教授卢卡斯与他学生一起喝酒。 小餐馆一片昏暗,然而,一盏点着火的灯盘挂在顶上,时不时蔓延出烟熏的苦味。火焰在灯盘里扭动跳跃,好像重重跪地,张开手向房顶祈祷,灯盘上的天花板被烟熏得乌黑,偶尔掉一片粉末状的灰黑墙皮下来。落在灯盘里,没有激起一点响。 整个餐馆只有这一盏灯,在火光下发黑而在黑暗里发光的烟气弥漫着,桌子横七竖八摆放在周围。几位客人在烟气里推杯换盏。此等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佐酒菜,不过是一点炒干的茶叶沫子,他们一边嚼,一边说着丰收之神的闲话。这是一位在各大教派都被承认的神,不管在不同教义中祂的形象如何,每一位教徒都要承认,是“有一尊神灵管着丰收”的。不管你是什么教徒,都可以合法地在家中奉祀祂——人类再狂热,也不能不吃饭。这样来看,几乎很难说是人类创造了神,还是神创造了人。 “天太旱了……老子真想让丰收女神狠狠哭出来,来点雨水浇一浇我那几块茶田。” “丰收丰收,我们丰了,他皇帝才能多收!” “哈,我在家里供的那几尊神像,什么丰收女神,什么茶叶神,一个管用的都没有。要不是我在终结那里挂了名,我恨不得把生命女神也供上。” “你还不如供一个颠覆的黑神嘿嘿嘿。没准,你的茶田里种不出茶叶,反倒种出海鱼来啦!” “慎言啊老兄,那可不是好惹的……” 赫穆听到这些议论,很庆幸自己没被说什么闲话。他现在已经非常有即将成为白神,并失去一切理智和记忆的自觉,甚至有时候,他盼着这一天早点到来——他作为人的部分,已经没有太多需要留恋和不能割舍的,现在只想快速消磨灵主的威胁。 几个愤怒的涌泉使从他们四人身边走过,带着一身微微的香气,威斯缇托拿起自己的蜘蛛,把柔萨可以喷出蛛丝的屁股对准他们,吓人地“呵”一声。涌泉使不满地往地上吐口唾沫,没再理他。 这些涌泉使当然是在找逃跑的囚犯,但是见过他俩并且印象深刻的,只有发现威斯缇托神智清醒的那个深红袍子,其他人别说印象,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一定清楚,怎么找得到呢? 神女听到这些话,只认为是偷懒的借口,于是凤颜不悦,非要命几只涌泉小队尝试搜捕。威斯缇托给自己和再世以太找到两顶大檐帽子和系在眼睛上的飘带——这是摩白萨的惯常装束,可把涌泉使厌恶坏了,没有仔细观察,就匆匆离开。 汉森偷瞄两眼那些红袍子,迷惑的说:“他们不喜欢蜘蛛?” 卢卡斯小声回答:“他们是不喜欢摩白萨。” 作为六岁时母亲被杀而判罚时遇官官相护,七岁听到颠覆之神呓语,十二岁给仇家灭门告慰其母在天之灵,十三岁闯荡天下的潜行者,威斯缇托不太喜欢这些幼稚的学生弟,但他有一个小“优点”,就是好为人师,只要发现有人不懂而自己懂,他就会跳出来说几句话:“摩白萨跟转生泉不对付,最大的问题就在象谷花和以此花为食的蜘蛛上,不过,只要摩白萨不疯到闯进人家大堂里去,在路上撞见不会起冲突。这是规矩,谁也不会主动挑事。” 然后,他把头顶的大帽子正一正,假装抱歉地说:“欸,卢卡斯教授,我教你学生这些,不会让他学坏。” 教授虽然是长辈,但是也喜欢开玩笑,他清清嗓子说:“万一呢,汉森哪天混你们道上,他得好好听你教导——哈,咱们接着说,刚才说到香气提炼之后变成臭味,我得了解一下这个气体的浓度,汉森要收集数据。” 威斯缇托尽量详细地把经历说清楚,但是,大概讲完之后,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你们也打算潜入转生泉派吗?” 卢卡斯与学生对视一眼。教授慎重地回答道: “泽维尔已经带队前来,我们师生商议之后,希望在转生泉基本被清理时,再请求旁观审讯过程,我们的身手远远不如二位先生,此时前往,怕是难逃一死。” 几个醉汉乱嚷着钻到桌子底下,赫穆的眼珠转一转,更加谨慎地补充道:“说到应急组,我建议,不要过早将我的名字暴露在媒体中,免得被人猜测我是不是在清除邪教什么的。最好把‘向应急组揭露转生泉派恶行’的人选换成别人。或者直接匿名也是可以的。” 教授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端着茶杯沉吟,他对这个要求有些诧异:“媒体怎样报道那是后话,泽维尔审讯和留档时还是要说清楚真实情况,你完全不想出现在应急组人员的视野里吗——看你那手表,怎么不时常擦一擦,银的光色变黑就不好看了。” 赫穆在转生泉脏兮兮的牢房里呆了两天,手表确实脏的不成样子,他非常愧疚地把这块银表摘下来,哈一口气准备擦拭,他还没说话,威斯缇托反而插嘴道:“别说他想不想出现在应急组视野里了,我都不想被耻笑,堂堂潜行者给一个蠢货当保镖,叫别人知道我脸往哪放。哪怕这个蠢货最后当上教皇、当上白神,我也觉得丢脸。” “蠢货”赫穆得罪不起大保镖,只能点头。 卢卡斯笑了一声:“那这样,我问问泽维尔应该怎么办,你确实比较特殊,能不暴露身份就不暴露。如果他实在非得要一个揭发者,就……就让汉森来充当,就说他为了写论文,为了学术,勇闯转生泉会,汉森,你不是想做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嘛,这是个好机会啊。” 赫穆的灰色眼睛转到容长脸的学生身上:“汉森?你好像不是喜欢造名声的人。” 汉森的脸胀得通红,介于幸福和羞恼之间的神色让观者忍不住散发联想。他的嘴巴动一动,只发出一点细碎的小声音,他没想到自己那天一句赌气的话,竟然让老师记着,还给自己制造出名的机会。 潜行者自己也没多大,比潘塔还小一些。但威斯缇托捋一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老成地说:“噫,年轻人,八成是爱情的错,让你昏了头脑。”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斯凯克冕下 今晚莫名有些凉爽,甚至带着一点天朗气清的味道。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执行宵禁,一扇窗户大开着,窗纱飘出来,悠悠荡荡,一个灰黑色的影子从窗口跳进来,几乎是同时,它接着跃起的势向下滑跪,从绵软的地毯上划过,利索地跪在一个高背椅前。 从斗篷下面的裙角来看,这有可能是个女人。从她跪下的视角只能看到椅子背面的衬布,再往下,是一双精致而整洁的棕色手工皮鞋 “属下来……向您请罪。”她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起来,拼命挣扎时才能发出的。 “两个人跑了。”高背椅后面的人戴着一个粗糙的变声器,声音有点走调,但是女人还是能听出来他阴狠地不满。 女人的牙齿在打颤:“他们,被,被老汤姆带到法夫纳的据点,属下当时去运输线上盯着象谷花分装,没在那……” 高背椅后面的人没说话。 女人觉得自己的胆汁快要飙出来了,她慌忙地辩解道:“我们一向只笼络信徒,但是……谁能想到……那两个家伙说不定是应急组派过来的密探。竟然用除草剂腐蚀墙面,把墙凿开一个洞跑掉……” 见高背椅还是沉默着,女人赶紧甩锅。 “呃,属下当时正往回赶,追击的几个家伙真没用,只知道狡辩说对方跑得太快,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说不清楚,老汤姆喝迷幻剂喝得近于疯傻,属下用尽百般手段也撬不出一个有用的字……属下无能,没能得到机会去亲自抓捕……” 她还在试图把自己摘干净,但高背椅后面的人已经不耐烦了:“你,你没能得到机会亲自抓捕……我现在给你脑袋一颗点三二子弹,你也可以没得到机会亲自去死吗?” 喀哒呼!女人听见椅子那边传来了一声轻轻的上膛声。 “不不不,属下知错!”她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哭腔说,“属下会竭尽全力调查此事,除草剂,对,除草剂,属下发现,那种除草剂是完全浓度的橙纹留麦灵。因为毒性大,许多年前就不用于粮食除草了,现在只有园艺师之类的会以它为基底,拿材料调配除去不同杂草的新剂——属下一定调查园艺师!调查花匠!调查园林设计师!” 高背椅那边有一点金属与衣料摩擦的声音,那人好像把枪放回到衣兜里。女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瘫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脸。 “我听说,其中一个人带着一只蜘蛛?” “是的,但是经过检查之后发现不是摩白多哈蛛。”女人擦擦眼泪赶紧回禀,“属下有几个怀疑的人选,但都因为各种条件不符被排除了。” “你都怀疑谁?”经过变声器转换之后,这句话依然夹着冷风,女人抖动着身躯,她的耳膜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鼓起,让她几乎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她无比吃力地,将单词拼成句子。 “潜行者,威斯缇托,他有一只……一只粉红色的母蜘蛛。但是,他与我们素来没有瓜葛,现在应该忙着,忙着跟灵主的遗留势力作对呢。更何况,我们的人一个也没死,很不像他的风格。” “阿嚏!”潜行者在乡间的土路上走着,冷不丁打了一个大喷嚏,柔萨嫌弃地远离他。 对这个莫名的喷嚏,他愤然总结道:“有人说劳资坏话!”然后瞪一眼正在傻乐的赫穆,他伸出一只手,“带纸了没有,我擦擦鼻涕。” 赫穆耸肩摊手:“我身上除了除草剂,没别的。” 月光极美,他们正往下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赶。连绵的山地减少,纷纷变成丘陵。田地蔫头蔫脑,不见收获的气氛。从入夏以来,阿诺彻瑟王国几乎没下过一场像样的大雨。五月中下旬,正是许多植物抽苗的好时节。大热的太阳在头顶照,苗在哪里呢?苗不在,穗怎么来?不怪法夫纳镇有人存心搞煽动。若是七月后还不下雨,怕是没人教唆,暑气也要逼着公民们拿起锄头作刀枪了。 脚下的土壤中隐隐冒着半干的裂缝,赫穆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在脱落表皮。留香剂遇土会让香味失效,他已经亲身体验过。要不然,臭气熏天的象谷花汁液抹在全脸,他怎么可能短时间就脱离幻觉呢?他的手臂在白骨生春的帮助下基本痊愈,但似乎天气过于干燥,在地皮开裂时,胳膊也在开裂。 “唉。”赫穆轻轻叹气。 潜行者也是身无分纸,于是想出一个损招,他悄没声窜进地里,拔下一根草叶子,想用它解决鼻子的不适。这时,他旁边传来一个吓人的童声,说是童声也许不太准确,因为那更像是一个嗓子过于尖细的扭捏假人。 “你-在-做-什?么!” 威斯缇托抬眼看去,一张画着血盆大口的白色纸脸从头顶倾覆而下。它枯黄色的毛躁头发几乎碰到他的脸。刷刷沙沙的声响在这个怪物身上奔跑。它画在纸上的黑色圆眼睛似乎过于圆了。谁会有这样圆的眼睛呢?它的鼻子实在草率。只是一个朝天扬起的尖三角。它也是红色的,红的潦草,红的胡闹。 它有一件糟糕透顶的衣服,好像是用叠满补丁的婴儿的尿布缝合出来,花花绿绿的。只能大概分出上衣与裤子(或者短裙)。那两条带着点发霉绿色的枯黄手臂相当僵硬,直上直下,关节缺席,肌肉出走。这两条手臂不停挥舞,在空气中留下零零落落的枯黄色线条。 枯黄色线条?威斯缇托定睛一看,线条带着草垛的香味,落在他的脸上、肩头和脚下。 这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稻草人。赫穆闻声走来。 “嗨,稻草人——您是先生还是女士还是其他……” 稻草人的嗓音跟它这个人,跟它这个稻草人一样沙哑:“你应该称呼我为,尊敬的斯凯克冕下。”它的每说一个单词,就要挥舞一下自己的长手臂,发出嗡嗡的破风声,“嘶嘶嘶……斯凯克!斯凯克冕下!斯凯克冕下是没有性别的,这是你们人类才有的东西。” 赫穆用哄孩子的口气说:“好,斯凯克冕下。我的朋友不小心闯进您完全主宰的圣土,冒犯了您。我替他向您道歉。” 稻草人庄肃地说:“向我行礼。” 赫穆忍住笑意:“那我应该如何做呢?” 稻草人的腰椎,或者说,至少是在它腰椎位置的那部分稻草,它们非常灵活。斯斯斯的斯凯克冕下一边说,一边自己完成这套高难度动作。 “你要用左手在身前抓住右脚脚踝,右手绕过后背抓住左脚第三根脚趾。最后,还要用睫毛接触地面,明白了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丰收之神 赫穆一边重复斯凯克冕下的要求,一边以一个扭曲的不成样子的姿态单膝蹲下,勉强完成了这些动作。稻草人却还不满意,对脚下的人类说: “然后,你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切田地的守护者,人类立身的根基,至高无上而又平易近人的斯凯克冕下,我祈求成为您的信徒’!” 威斯缇托本来在边上看好戏,听到这个要求,他走到赫穆旁边,小声说:“这种话不能乱讲的,你考虑一下。” 赫穆盘算几秒,总归觉得跟这个小稻草人玩一会“神明过家家”没什么大不了,于是他把斯凯克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一遍,极尽诚恳卑微。 在赫穆头顶,稻草人斯凯克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它的两条手臂嚣张挥舞着,像是拥有天下子民的帝王。 它拿捏着语气说:“那么,我允许……” 噗——哗!斯凯克冕下的话音未落,它呆着的这块木桩猛地从中间断成两截,咔嚓一下,小稻草人的身子难以置信的向后栽倒,好像它承受了它接不起的什么东西,要被无形中的法则抹杀。无数的稻草嘭地炸开,它那几块破烂的裹身布也烂成碎片,那方块白纸上通红的嘴炸得到处都是。或发霉或干瘪的稻草如同坠落的星星,掉了赫穆满头满身。 “这是……”赫穆不明所以。就在他诧异时,这些稻草被一阵看不见的龙卷风聚在一起,它们迅疾地重聚,一眨眼的工夫,就重新变作了稻草人。只不过,那张画着面孔的白纸好像不是稻草人自带的,它还是碎片的模样,拼不起来。稻草人用两条手臂捂住它,把他们按在自己枯黄的脸上。 威斯缇托好像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偷偷笑了一声。 稻草人用轻咳来掩盖自己的尴尬,它外强中干的神态难以消退。(真奇怪,虽然对方的纸脸都碎了,赫穆还是能从稻草上感觉出它的情绪)。它讪讪地说:“呃,这张脸是农田主人的小女儿用蜡笔给我画的,她是在我醒来后,愿意相信我的第一位信徒,呃,我准许你们跟随我,要不要收你们当信徒,我还得考虑一下……呃,现在把我重新放回到木桩上去。” 木桩的断面极其光滑,几乎是一面可以照人的镜子,不像是被用斧头或任何钝器砍断。赫穆中肯地说:“冕下,您回不去,这个断面您也看得出来,显然不是我们两个能做到的。您是不是得罪什么不得了的人了。” 稻草人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 “星星星,这是谁干的?”它现在是一个有腿有手的可移动稻草人,于是它开始认真地一边徘徊一边思考。“谁?是不是觊觎丰收之神的神位?谁?难道想分走我的信徒?你们惹怒了伟大的斯凯克冕下!” 嗯,丰收之神是一个稻草人,倒也合理。赫穆这样想着,嘴角就忍不住微笑,他拍拍稻草人的肩膀——它从木桩上倒下来之后就比赫穆矮一些了。赫穆关切地说:“丰收之神,您是哪位神灵冕下的天使或是从神吗?我们两个要往西边去,是不是能到哪个教堂跟神讲一讲您的困境?” 斯凯克的稻草脑袋旋转一百八十度,拉长脖子将脸伸到赫穆面前,它的纸脸气得哗啦啦掉落,这火气很旺,旺得要把自己点燃。它自豪而激昂地高歌道: “我是正神!不是什么从神!我来自人类,我的信徒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凡是殃旱涂涝,深灾重疫,凡有质妻鬻子,白骨露野,斯凯克冕下都会降临世间,点枯为穗,指死为生。济苦解难,挽困扶危。降下五风十雨,救民千瓦万户。” 这一番高论讲完,它满意地点点头向四周致意,仿佛在等待掌声。田野里十分寂静,蛙鸣稀疏,草虫无声。稻草人的身后就是正在开裂冒烟的土地,它的高歌确实有那么一点可信性。 赫穆愣住,慢慢地说:“什么?”他不是不懂话的内容,他只是觉得描述很扯,起码任何居民都知道,丰收之神是被人们封的神位,并不是“自古就有”,也不是“创世造人”的。是一个被放在人心里的念想,而不是一位真正可以起到作用的真神。可是谁听说过稻草人能讲话呢? 潜行者把头发上的稻草清理干净,漫不经心回答道:“就是说,它是个灾星。走到哪,哪就缺衣少食,卖儿卖女。” 稻草人呸了一声,抓起地上的几把稻草扬他脸上,铁锅炒豆般反驳道:“我不是灾星!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到世间,人们不知感恩,已经将我遗忘——” 说到遗忘这件事,它的身子前后摇晃,好像很是痛苦。 “去你的,”威斯缇托刚刚认真清理的头发又被稻草占领,他的鼻孔紧缩一下,下巴左右动动,想给稻草人一点颜色看看,他说,“掌管植物生长的是最初之始,是生命女神,不是你。你就骗人。” 听到这种大不敬的话,稻草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脖子一挺,回击道:“祂是世界的春天,负责萌芽,我是收获。我是秋天,把果实与清凉带给人类!” 威斯缇托不甘示弱:“世界的秋天是终结之末,是祂结束生命的旅程,不是你这个冒牌货。” 稻草人站直身体仔细打量他,才说:“那你就错了,他是冬天,结束一切,准备将世界让给春天。”说完,它就温柔地蹲下来,抚摸干燥的地表,稻叶做的脸上带着慈爱。 威斯缇托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进入辩论模式:“冬天是极值之峰,是祂把严苛的寒冷砸在人们心里,我相信没人会否认这一点。” 稻草人把地皮上一根蔫蔫的杂草连根拔起,发现这条小草在地下还有一米的根茎,正在肆意吸吮土地的养分。稻草人叹口气:“极值之峰在夏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是祂来临的时候。” 似乎是发现赫穆仍在疑惑,稻草人那张看不出模样的纸脸,竟表现出超乎二维表面能展现出的生动,祂点点头:“我还可以确定地告诉你,如果一定要用季节描述你们现在知道和承认的几位正神,那么颠覆之镜是轮回的力量,让季节轮换不至于停滞,畸变是混乱的表现,给予人拿不定的倒春寒和秋老虎——谢谢你,威斯缇托·席卡若先生,你的这番质疑让我回忆了起自己曾是什么,我需要找回自己的权柄,重新为人类发声。” 威斯缇托被一个陌生人,不,陌生稻草在没被告知的情况下叫出自己的全名,着实有些吃惊。 “至于你……”稻草人似乎不是在说谎,祂刚才用手按着的纸脸碎片在这时展平,自动拼好,一丝缝隙都看不出。祂对赫穆说,“我看不出你是什么……我知道这很冒昧……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也帮我找回丰收的神位吗?” 祂幼稚里透出一点丑陋的纸脸此刻露出丰富的表情,用蜡笔画出来的眼睛和嘴巴竟然都能活动。赫穆很是有些动心。关键不在于他是不是想给对方当信徒,关键在于,如果走到大街上,他就可以说,自己是跟随救主斯凯克冕下游历阿诺彻瑟,而不用担心别人认出他“再世以太”的身份,这不是两全其美? “好,我们应该怎样帮你呢?”赫穆识趣地跑过来,搀扶稻草人起身,冲他笑一笑。 威斯缇托不满地在祂身后说:“喂,稻草人,我还没答应你,怎么就用‘也’了。” 稻草人一看自己这么快就得到两人的帮助,倨傲地晃晃脖子:“我……我想起来了,我需要一颗心脏,一颗在水中燃烧的火苗做成的心脏。” “那委屈您跟我们一起步行向西走。整个阿诺彻瑟入春以来,还没有下过一场大雨,恐怕马上就有旱灾,我们得尽快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南侧是女厕 斯凯克冕下伸出双臂,做出拥抱土地的样子,祂深情地看着地上一朵花瓣凋零的小野花。像抚摸自己孩子一样抚摸它。“那走。”冕下没有把小野花摘下来,祂轻柔地从这花朵头顶越过,像是一只秋天已经吃得很肥,然而不失灵活的棕色野兔。 “冕下……”赫穆叫住祂,“您如果没有被我们放下来,要去哪里呢?一直在这不动吗?” 稻草人端着架子,蜡笔眼睛里有一种浅浅的倨傲:“我是人类的神,人们游历四方,我就走遍天下。人们不带我,我就寸步难行。人们在利用我之后又抛弃我,我就从被遗忘的天涯海角赶来,跟上他们。” 他的圆眼睛很亮,黑色蜡笔点出一点亮光。“这家主人的小女儿给我画上纸脸,我被人赋予灵,方得降临世间。”然后祂的眼睛变成一片雾蒙蒙的灰。祂略带一丝伤感地说:“那孩子举家搬迁,没带着我,我就孤身站在这荒野之上……” 赫穆的嘴唇抿一抿,不失风趣地安慰道:“您是位宽宏大量的哲学家。” “我的个老天鹅呀,”威斯缇托刻意飞身跃起,想要离他俩远些,“我们这个该死的队伍里,本来就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现在又多了一个喜欢胡言乱语的哲学家!哈,我跟二位高贵的绅士保持一些距离,免得被你们传染酸腐的臭气。” 冕下很高傲,祂对那些田地里的东西有多慈爱,祂对人类的同伴就会有多容易不免地露出高傲——正像任何一个善于侍弄粮食而因疲累感到不耐烦的老农人一样。听到威斯缇托明晃晃的讥讽,斯凯克冕下不是没用的赫穆,祂绝不会容忍。 地里带着土沫沾着草屑的稻叶挥挥洒洒地飘舞,在空中变成几个硕大的单词。 “人类安全威胁者、脱缰的逃跑主义者、一点就爆的匹夫、”威斯缇托不清楚这小稻草什么时候把自己浑身上下看个一清二楚,他对这些不实评价感到愤怒。这个某种意义上讲一点就爆的匹夫撕碎塔夫绸手绢,无数纤细的银丝化成飞花穿插在稻草人的身躯里,稻草编织成的躯块能有什么连结度,被塔夫绸轻而易举分解。 但是斯凯克冕下不是用“大分解术”就能打败的存在,祂的全身化作无数稻草,又从无数稻草再度聚拢。成为一尊通天的巨人像。祂自上而下,平静地看着威斯缇托。潜行者心知不妙,转身就跑,像一条脱缰的野狗。 斯凯克冕下干脆变成一阵稻草做的龙卷风,将他吸到风暴中心,卷起来向天上一推。威斯缇托长嚎一声,斯凯克把他当成手心里的一颗石子,颠上颠下。三个巨大的单词牢牢贴在他后背上,他不想接受那三个词,也是不得不接。 “救……啊!”威斯缇托走形地喊,“救……”这家伙一求饶,斯凯克冕下便展现出人类最大的美德:仁心,将他轻轻地放到地面。一阵风带着冕下的叹息飞下来:“走,威斯缇托·席卡若先生,我还要感谢你,帮助我回忆起这样多的东西,看来,我很快就会重新找到自己的神位了……” 威斯缇托实在讨厌这个没有边界感又只顾自说自话的烦人家伙,他的火气本来都高高扬起来,但是扬到一半,另一个念头在他的头脑中萌芽疯长。这个小稻草并不弱,很快自己的保镖工作就可以结束,此刻跟它虚与委蛇,假模假样一番,等再来一个能保护铁废物赫穆的保镖,还让他威斯缇托费什么心思呢? “行。”潜行者把手上每一根关节都捏的咯嘣咯嘣响,“快进城,要宵禁了。” 他们仨走过一条平坦的大道,进下一个小城的正路都撒过盐,没有不长眼的植物冒头。一块草率的稻草影子,一件飘飘荡荡的衣衫,一个拎着开裂手提箱的男人,他们在月光下,在这条大道上走着。月没有颜色,它能让人的影子有颜色。三个影子的边缘都发着清爽的微光,棕红色的爪子从那些光影交织的位置生发出来,向外蔓延。影子随着步伐的迈动飘逸着。 离城门尚且有段距离,这件单薄的衣衫停下来。“别走了。”他对稻草和手提箱男人说,“城门没挂黄色灯笼,宵禁已始。”稻草伸出祂两条扭动的手臂,搭在另外两位同伴的身上。 “那么,两个信徒,我们只能呆在城外野地里了。” 拿着手提箱的男人正要说些什么,从他们身后就传来一些脚步踩踏的灰尘声。是一班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 “城门关上了?”一个娇俏的女孩子声音在尘土连天的人影里十分软糯。 其他的声音并不是很清楚,依稀知道是不同的家伙。 “你非要在法夫纳看热闹,抓人有什么可看的?” “多拿一包止血粉,佩仪,神女给的,我的手指还没好呢!” “为什么再世以太是安德烈教皇的私生子?你细讲讲……” “我说……朋友们!松鼠一样跳来跳去的小伙子们,琼花一样美丽的姑娘们!听……听我说!” 为首是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他尽量克制地大声说话,希望把自己的声音尽快传给这些叽叽喳喳的人们,同时又不至于吵到城门楼子上打盹的守卫。 “我们没赶上这天的宵禁,原因你们都知道,无非是法夫纳的乱乱糟糟的应急组、神女的万能粉末和安德烈老头下半身那些事情……”见没人留神,他强调说:“喂!太太们,先生们,我们没赶上宵禁!” 娇俏的女孩声音像一片羽毛飞过这老头徒劳的号召,来到赫穆的耳朵。“我都说了我要吃一块茶香饼了,不吃培根三明治,你怎么这样呢坏蛋?” “停!停下!都停下!”老头从他黑白相间的西装里掏出一个球形炸弹,他拉开拉环。举过头顶。具有强烈威慑力的芥黄芹气味飘出来,娇俏的女孩子不敢再冒犯老头的尊严。 老头的西装一半是黑色,另一半是白色,精致的丝绣在上面,华贵的海蓝宝石与珍珠穿插在其中。老头把手放在胸口,严肃地说:“我们‘丰收祈祷团’在今晚没有住宿之所,只能露宿野外,为避免夜晚上厕所不方便,我宣布,以这条大路为界限,南侧是女厕!” 南侧……男厕是女厕,这番不过脑子的蠢话让丰收祈祷团的所有团员都不禁狂笑起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类的神 老头没觉出来自己这番高论有什么问题,轻咳两声,兀自说:“南侧是女厕,北侧是男厕!”嘻嘻的笑声和豪放的口哨混合着。老头在一片哄闹中安排好祈祷团今晚的野地住宿。这时,手提箱、稻草人和衣衫这三位走到老头跟前,手提箱同他攀谈。 “哎,这位老先生,您是从哪里来?做什么的?” 老人转过身,先是被斯凯克冕下纸脸的尊容感到有些恐惧,然后看到赫穆与威斯缇托还算“初具人形”之后,他松口气说:“我们是丰收祈祷团,连月大旱收成不好,诸位也是知道的。自从四月份,我家收完一次春茶,赶着开春还不太热给小儿子办了婚礼之后,现在一个月了,没下过一滴雨!祈祷团祈雨的传统,多少年前就有,周围几个村庄的村民眼见天势不妙,就在塞勒涅这边攒到一处,向西沿着内塞多德州区给各处跳舞祈雨。等下雨了,就回去耕种。” 说起给小儿子办婚礼,赫穆忽然想起来他为什么觉得这老头眼熟,这是曾经跟他在塞勒涅城外换衣服的那位老人,没想到竟落魄至此!(有什么可同情人家的,你们三个人身上也是一分钱没有啊喂。) 老人的同伴们各自收拾铺盖,有几对男女还相约到稍远处去聊天,倒是热闹。老头看看那几个最没心没肺的,把话声放低些,窘迫地向赫穆说:“不下雨,一点苗也没法长,什么茶叶麦子稻子,都没有。说是祈雨,就跟沿街串巷乞讨的差不多——先生,您三位也是要进城向西走吗?” 赫穆立刻向稻草人使眼色,那意思无非就是,这是走街串巷跳祈雨舞,给你丰收之神积香火的,你得管。稻草人的纸脸哭丧着,蜡笔也藏不住祂的愧疚,祂的信徒,受祂庇护的农人,竟然要落到沿街乞讨,祂正想跟老人说几句话时,有个年轻男人让另一个小妇人在原地等他,自己向着老头走过来。 “父亲,您要不考虑考虑把这件衣服卖了,好歹还有点钱能用,要不等过几天下完雨,咱们祈祷团回村了也没有钱买新种子啊。” “不行,我跟你说过几次?这是灵主给我的,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卖掉它。” “灵主都被光暗之间的抓住处死,现在是再世以太当道,您老还留着它做什么呀。这一小块海蓝宝石跟这两颗珍珠,都能多少换成点钱——你儿媳妇要是怀孕了想吃顿好的,你也能守着这件破衣服,不给你孙子喝鸡汤吗?” 老头扬起巴掌:“此事休要再提!神赐的物件绝不能卖。我们现在还没饿死全是黑神保佑。你想遭天谴别扯上全家人,要不然,我打你个满肚子坏水的!” 哭丧的表情从稻草人的脸上转到赫穆脸上,他从没有真的相信自己会有“信徒”,也不觉得应该对“人”负起责任来,他看到不平事会管,遇到苦命人会救,都只是出于作为一个人的善良。但让他听见这个老头这样认真,还被光暗之间内部耍的“灵主变以太”的小把戏蒙在鼓里,赫穆心里很沉重。 斯凯克冕下是诞生自人类的神,祂才对人有慈悲。黑神是海底的怪物,谁傻到要抢它神位都会被祂同化成怪物,林绯不就是吗?白神,祂是满心讲仁的好神吗?祂也不是,他们两个是一体的。传说归传说,赫穆不信白神埃罗希可以救苦救难,说句难听的,埃罗希是在天上呆着的怪物,要不然人类为何会全被黑神扔到渊狱地下?全天下能只剩下少女叶纳一个好人?埃罗希这时来一出马后炮,才想到要把一部分人类重新捞上来,骗谁呢? 赫穆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在向西行进时,自己会看遍各式各样的邪门宗教。他要铲除他们,不是为了所谓“清除黑神力量”“消灭塑元土”或者是“成为白神”,他是为了那些把香灰沫当止血粉的人——斯凯克冕下真正值得赫穆尊崇。 老头教训完垂涎黑白礼服的儿子,转过头向稻草人说:“让你们三位见笑了,我小儿子平时不是一个狂悖的,只是不下雨,我们都着急。” 稻草人的声音囔囔的。“没事,我是……我是……是斯凯克。稻草人斯凯克,呃,您也许不知道,我曾经被丰收之神点化,成为祂身边的侍从,此番下人间,就是替祂体察疾苦来了。呃……祂不是颠覆之镜或任何其他神的伴神,是一位有自己大量信徒和完整道统流程的正神……” 老头有些惊讶,稻草人不仅能说话,还能说到他最关心的话题。他的抬头纹向上飞起,认真听着。斯凯克冕下越说越尴尬,白色卡纸脸蛋哗哗的,发出风吹麦浪的声音。冕下吃力地说:“呃……不过,如果不能帮到人类,那么丰收之神是正神与否也都无所谓了,祂是个没用的,想要人尊重祂拜祭祂,又怎么能行呢?” 老头二话不说蹲下来,想要亲吻稻草人的脚,但斯凯克托住他干柴一样的手臂,不敢受此礼。祂坚定保证道:“请您快快起身,相信丰收之神冕下很快就能恢复祂的力量,为人间带来香甜的果实。” 那老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赫穆也亲切地说:“老先生快起来,我们都是跟着斯凯克的随从,都在等丰收之神的慷慨帮助。我刚才听您儿子想卖掉衣服也是无可厚非,相信黑神不会在意的。”黑神当然不会在意,祂只会把想夺位的家伙全部变成自己的触手和羽毛。按照与亲友的相处情况来看,林绯已死,现在那海底怪物从意识层面就不记得自己是林绯,根本不关心人类如何。 最重要的是,这是赫穆的衣服,赫穆想怎样就怎样。林绯是被同化还是鸠占鹊巢都不关赫穆的事,小心他别借人身体跑出海底就行。他想清楚这些问题,利利索索把黑白礼服的结局安排好了。 他也想成为人类的神。来自人类,归于人类。 第一百二十章 愿您的疾病早日康复 那老人千恩万谢地冲他们鞠躬行礼,慢慢脱下黑白礼服之后,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用干裂开皮的唇瓣虔诚地亲吻它,他防备的目光朝着四周看一看,然后将它平平整整叠好,收进包袱,放到头下垫着。就在这个破布包袱里,在他的宗教证明上,写着“终结之末信徒”。但谁会拒绝一个真正的神赐物呢?这是一件普通衣服,不含神谕力量。老头本人也没有借着黑神的名义传教或者伤人,即使前来调查黑神行踪和问询目击者的应急组,也拿这个“顽固不化的愚民”也没办法。 既然南侧是女厕,赫穆他们三个便在路北侧找到一个还算干净的空地,坐下休息。威斯缇托想起斯凯克提过的找回神力一事,跳起来说:“斯凯克,你说你要个水中火的心脏?我想,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因为天灾人祸降临世间了,你以前都是怎么从一个……”他用手比划两下,才继续说,“一个稻草人,变回丰收之神呢?你的水中火心脏都是哪里来的?” 稻草人没有手指的手臂抬起来,捂住自己的大脑袋,祂幽幽说:“我已经忘记自己曾经是——上次是……是冰灯,一盏亮在冰壳子里的火焰。” 威斯缇托的黄绿色眼珠紧缩两下,嬉笑着:“大夏天,要什么冰灯?别逗。” 此刻已近午夜,田里的热浪犹自不肯放过羁旅人,一阵一阵拂过他们的脸颊和身子。稻草人的圆眼睛眨巴眨巴,祂仿佛才想起来地,孱弱地说:“上次,好像是雪灾,四个月的大雪啊。”冕下好歹是一位正神(他自己说的),这样可怜的语气让赫穆也跟着难过。 威斯缇托好似想到了一些什么,正皱着眉头回忆。于是赫穆舔舔正在出血的嘴巴,安慰斯凯克说:“没关系,等过两天,我想办法雕一盏送你。”稻草人听到这话,靠着一棵歪斜的树桩坐下,倚在它裸露出来的树心。目光一寸寸抬起,抬到月亮上。在对人类感到愧疚之后,祂也找到了忧伤这种情绪的滋味,就像是驾着一辆飞奔进漫天风雪里的马车,车架咯咯吱吱的响。 依稀之间,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没关系,等过两天,我想办法雕一盏送你。” 一个孩子回答道:“太好了!” 冷,稻草人只觉得冷,沉闷而结实的黑色压在它身上。一只底子开口的单鞋从它脸上轻轻踩过去。“哎!这有一个什么?”一个孩子的声音在无边的黑色外面出现,他的小脚在稻草人脸上轻轻试探,“是软的,派狄,过来,这是不是有一片蘑菇?” 哼哼唧唧的嘤鸣从远而近,这似乎不是另一个孩子,至少,不是个人类。 孩子跟“派狄”悄悄地说:“我把雪翻开,若是老鼠,看它们跑出来你就扑上去!”派狄亲昵地哼哼两声。孩子摸着它的头说:“好狗狗!” 稻草人的听觉正在恢复,触觉也正在回到感知,那孩子的小手猛地把它脸上压着的雪扒开,于是它就看见了他,先是看见两只生满冻疮的僵直小手,然后是他在单衣里塞着报纸御寒的身躯。一件脏的看不出本色的围巾裹住他的小脑袋。 发现丰收之神的人类幼崽轻声说:“唉,是一个埋在雪下的稻草人啊……”长毛纠结在一起的狗狗派狄也失望地轻吠一声,但是孩子摸摸它颈后的软毛,柔和地说:“派狄,不要这样,稻草人在这,说明周围有田地,说不定我们能挖到地下没被摘走的土豆,或者散在地里的稻穗!” 震撼的目光从孩子与狗的两张脸一寸寸抬起,向天空里看,灰蒙蒙的雪花静谧掉落,将这大地统统覆盖,纯净盖住饿殍,盖住冻野。没有声响,没有人烟。斯凯克不敢置信地坐起身,绵延无际的千里荒原上,只有这一个人,这一只狗。祂惊讶于自己的使命之艰难,以至于愣住了。 “稻草人,你,你怎么活过来了?”孩子摸摸祂身上的浮雪,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他的小狗后背拱起,张开嘴眦着牙,发出警惕的低吼。 斯凯克喜欢孩子,这几千年的轮回里,祂几乎都是被孩子从各个地方发现,并给予灵性的——只有孩子愿意跟一个安静的稻草人说话,并且在得到它回应后,相信它说的是真的。斯凯克温柔地伸出两条手臂,按在孩子瘦骨嶙峋的肩膀:“我是稻草人,你们来到我看管的土地上,却问我为什么活过来?” 若是这时候,男孩撒腿就跑,那么雪灾也就没办法停下了。偏偏,人类这一次很幸运。 “你看管的土地?这一小片……”孩子用小手向四周画着,“这一片地,哪一丛雪下面有可以吃的东西吗?” 冕下克制着感慨世道艰难的冲动,用商量的语气说:“先把我的两条腿也从雪里挖出来,我才能为你找吃的。” “好!”孩子欢欢喜喜地说。派狄的斑点尾巴呼呼地摇,用两只爪子交替刨动,像一座水边的风车。冕下把卡在稻草缝隙里的雪块掸一掸,眼睛(如果祂有眼睛的话)朝着满目的苍凉扫一圈,无数细微的声音传进耳朵,人丁凋零的老鼠家族在忧愁寒暄,汲取养分的柔软平菇在枯木休憩,冰凉土地的残存脉搏在苍白跳动。 斯凯克低下头,伸出手臂对那孩子说:“那个方向,走上一百二十来米,有几片蘑菇,而这个方向——”祂犹豫了一秒,“走五十多米,有一个老鼠洞,不过我担心这些小家伙身上不太干净,你先吃蘑菇,明天我走远些,再看看。” 男孩扑过来,抱一抱祂:“真的吗?好厉害啊稻草人,你有名字吗?!” 一阵风急速穿过地面,带来凄厉的哨声,雪花有的随波逐流,有的被无情粉碎。稻草人说:“斯凯克,我是斯凯克。” 孩子点点头,一蹦一跳拔出蘑菇,牵着狗,领着稻草人回到自己的小窝棚。“姐姐!我回来了!你看这是谁?”窝棚里面唯一稍微比外面强的是,没有四面透风,但也依然不能脱下任何一件衣服。 比这男孩大一点的女孩子听见这声呼喊,从床上起身,头发粗略拢到脑后,酱红花格头巾包在头顶。黄褐色的棉鞋摆在床下,她像一只溺水的鸟儿,浅浅地呼吸着,艰涩的肺泡声带有濒死的颗粒感。姑娘慢慢地起身,将右脚穿进鞋。即使穿着两件棉衣,她依然脸色青白。 这女孩子穿好一只鞋,哆嗦着在床边摸索到一根柱头,是用树枝削出来的拐杖,她就拄着这跟拐杖,勉强迈出来一步。斯凯克不忍心看她被冻得发黑坏死的左脚,微微别过头。 “卡恩,咳咳,咳,这是谁啊?”她的声音像是在雪地里泡过,嘶嘶的。卡恩把狗狗牵进来,带着一些嗔怪地说:“这是斯凯克,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姐姐,你怎么起来了,快躺好。你还发着烧呢。” 认为自己对人们的惨剧负有绝对责任的斯凯克点点头,祂这次附身的稻草人还算精致,竟然有手,这三根稻草扎成的指头向上探,摘下头顶并不存在的帽子,放到胸前,低声向女士问好。 “女士,我是斯凯克,愿您的疾病早日康复。”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冰灯 “卡恩,姐姐怕是烧的神志不清了,”女孩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我怎么听见稻草人说话了呢?要是我从此不能照顾你,到了生命女神的净土,我有什么脸面去见父亲母亲……” 斯凯克忽然想到,怪不得她弟弟出门在雪地里翻吃的还裹着单衣,原来是把厚些的衣服都给生病的她穿着。可意识到这一点,就让冕下明白了另一件事——之前大概是姐姐出门找吃的,因此左脚才冻的没法下地,她生病以后,便换成她弟弟翻雪堆。 卡恩一边对这种动辄生死的丧气话报以呸呸呸,一边取笑她胡思乱想。凉意挠着草叶的后颈,原来是小窝棚的门没有关严,冕下走过去查看。可是门栓被冻的变形,只能勉强挂在门框上,斯凯克叹息一声,从身上拔下几缕稻草,堵住门栓的缝隙。 叮叮当当的,一只小锅挂到篝火上方的支架,卡恩把蘑菇浸好雪水泡着,抓起最后一点干柴点上,想给姐姐熬一锅蘑菇汤。他发出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忧愁:“唉,姐姐,我们没有引火信子,这几块粗木头大疙瘩用细火苗怎么点呢。” 他姐姐还没有搭话,斯凯克又从手臂抽出一缕稻草,无声地递给他。“啊,斯凯克,你身上的稻草是湿的,点不着。”卡恩将这缕草塞回去。 斯凯克的手指靠近男孩的火折子,祂感到了难言的温暖,但是正像卡恩所说,这个稻草人在雪下埋的太久,反潮以后不能做引火物使用。斯凯克灵机一动,扒开自己胸口的线绳,将心脏位置的稻草拿出来,这几缕藏在祂身体里,还是干燥的。 来自秋天打谷场上的生命一直沉睡,存留到冬天,在最冷的时节接触火的热烈,于是贪婪地燃烧。卡恩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傻傻地盯那火,几乎等火焰快要烧到手,他才后知后觉地赞叹道:“斯凯克,你真聪明!” 蘑菇在白水里翻涌,没有放进去任何调料,但鲜美的声响咕嘟咕嘟在耳边萦绕。卡恩听着代表生还希望的烧火声,突兀地说:“斯凯克,我父母都被雪灾带走了。” 他们身后,卡恩的姐姐轻轻咳嗽一声,好像是说,不要把家里的糟心事告诉别人。但是弟弟没明白深意,继续道:“我和姐姐在雪里找了他们好久,好多天。” “唉,咳咳。” 他姐姐这次咳嗦声音变大一些,卡恩还没有能明白这种暗示的阅历,姐姐不好意思直接当着稻草人的面拦住这话头。卡恩就这么一五一十的讲,他面颊上消瘦的肌肉上下动着,手里抓着一根烧火棍,四下拨弄火苗,尽量把小锅烧沸腾。“最初之始教会的人士要我们都撤走,去南边暖和点的地区。我们还在找失踪的父母,便晚了些日子,于是落在大部队后面——斯凯克,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雪灾和降温正在向南追赶。连这个小窝棚,都是冻殍死前所在的据点。” 他的目光好像一下子变得无比成熟,利剑一般向门外看,但是这剑锋上,又有洗剑的婆娑泪光。“姐姐把他们埋在外面了。那也是一对夫妇,像我们爸爸妈妈一样的中年夫妇。他们的孩子,是不是已经都死掉了呢?” 姐姐一步一步走过来,终于走到他俩背后,心疼地看着弟弟,用冻的流脓的手搂住他,她的尖下巴蹭着弟弟的头发:“卡恩,不会的,卡恩。我的病已经都好了。我们明天上午开始赶路向南走,不怕……” 她的喉咙发出越发嘶哑难听的声音——情绪激动不利于病人休息,姐姐的肺部炎症无疑在恶化。她的扁桃体也将会在雪怪的袭击下沦陷。斯凯克没有找到心脏恢复神力,在刚刚从这片土地上醒来的时候,一旦失去这两位人类引路者,斯凯克的旅行也会止步于此——祂是必须要被人类领着才能行动的。但是,还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况吗?? “病已经都好了”,说是这样说,姑娘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喝下一点刚没过碗底的清汤。她强颜欢笑着躺到床上,在弟弟督促下盖好露出灰色棉絮的被子。弟弟执意要给她讲睡前故事,就像“你从前给我讲的一样”。卡恩能感觉到,眼前人的生命力在减退,他强打着精神不肯睡,生怕姐姐半夜要喝水没人应,又怕她想跟自己说话没人听。 “我讲冰灯那个故事好不好?母亲给我们都讲过。”卡恩握着病人的手说,“在生命女神成为女神之前,她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子里生活,每当从冬天来到春天时,父母都会给孩子送一盏精美的提灯,上面画着缠手藤,寓意长命百岁,可是她家里并没有这么多钱,她的父亲没办法送她,但对孩子的爱让他很是愧疚……” 风声肆虐一夜,千钧的雪花压在窝棚上面,那几块布围起来的棚顶向下塌陷,危险地颤抖。姐姐眉心和瞳孔的颜色越来越暗,肺部的炙烫叫她不能入睡,时不时咳的厉害。卡恩吸吸鼻子,这个故事已经讲到了尾声:“父亲把礼物拿出来,那是一盏完全用冰雕成的灯笼!火焰在它肚子里唱歌!姐姐,我也想要冰灯……我们以后还能看到灯笼,还能把它们挂起来,挂到屋檐上吗?” 他凑近姐姐被病痛折磨的通红眼睛,呜咽的说:“要是……要是我挂的时候,不小心把冰灯摔坏了,可怎么办呢?” 女孩模模糊糊地回答:“没关系……等过几天,我想办法雕一盏送你……” “好!”卡恩用冰凉的手给她额头降温,“你一定要好好的,等病好了,就给我雕一盏!” 一只瘦长的手抓住斯凯克的胳膊,拍拍绑着稻草的粗线绳:“斯凯克,你在想什么?” “呃,以前的一些事情。”冕下不太想跟任何人说起在灾厄深渊里开出的花。那是祂独有的,是祂甘愿为人类作出任何事情的出发点。 赫穆不爱强行让谁讲述,只能对这种敷衍的回答不置可否,“好,我刚才在考虑,现在这种旱灾的情况,冰灯能对你恢复力量有用吗?送你一盏什么样的好呢?” 赫穆脸上焦灼的汗水在斯凯克看来是这样不真实,祂还没有从漫长的回忆里出来,浑身都在发冷。斯凯克的红色嘴巴嘟囔几句,才说:“没用的,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如果找不到这颗心脏,旱灾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祂的声音渐渐降低,眼神空洞,向四野看去。 “唉,那好,你想想也许我们能努力的方向,我得睡一会,明天再为旱灾想办法。” 最近大约都是晴朗的,晚上才有这许多星星。同伴已经开始打呼噜,斯凯克冕下横竖睡不着,就仰头数那些星子,它们太明亮了,明亮的如此奢侈,总是让祂忍不住想到炉火初熄的、漆黑的雪夜,男孩扒开塌陷的布料与支架,点上最后一根火柴,将它插进晶莹剔透的冰盒里,守着早已冰凉的姐姐永远地睡去。那盏冰灯被抽空胸膛为人类取暖的斯凯克小心捧起,放到空荡荡的躯壳填补心脏的位置,温和而有力的光穿透黑压压的夜幕,云开雪霁,风止冰消。 许多年都是如此,冕下最讨厌这种感觉——在千辛万苦找回自己是谁的前一秒,与受自己庇护的人们被迫告别。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雅各里特城 破晓之时,城门发出号角一般沉郁的声响,呜呜地向内打开。赫穆从踏上赎罪之路以来,从来没睡过一天安稳觉,稍微有一点动静,他紧绷的神经立刻报警,人也从地上弹起,慎重地观察周围。“丰收祈祷团”的人们风餐露宿多日,大约是又累又困,尚未醒来。冕下把沉浸式睡眠的潜行者用稻草挠醒。被搅清梦,他低声骂了一句。 “咱们快走,”斯凯克愁的一夜没睡,一边向远处眺望祈祷团的那位老先生,一边皱着脸说,“蝉叫的我头疼,今年收成怎么办呢?我都……不敢与他们搭话。”正在祂说话的当口,东边的朝霞热烈地涂抹着瓦蓝的天,红光从鱼肚白上发出,蝉鸣声渐起,又是一个大晴天。斯凯克的纸脸向中心揪拧着。 威斯缇托睁开眼睛,一霎那明白过来,打趣祂说:“好事好事,冕下,你已经找回了羞耻心,这是很多人类都没有的呀。”柔萨吱一声同意这话,还吐出一点粘液帮稻草人擦脸,好像要给祂打气。 赫穆查看手提箱里的土土,拍一拍,捏一捏。感觉它似乎正在缩小,于是欣慰地长出一口气,向着城门站起身。“那便进城去,这是一座小城,比不得塞勒涅,至少比法夫纳强。” 一座橙黄色砂岩砌成的宏伟城门立在旅人们渺小的身影前,晚上还看不清楚,白天能把它的轮廓尽收眼底。霞光烤着墙面,高温让空气隐隐呈现出浅灰色的模样。巨大的石制牌匾挂在上面,写着“雅各里特城”几个大字。 堂堂潜行者怎么能给别人当保镖?威斯缇托巴不得斯凯克赶紧找回力量,这样,兴许这脑袋不太灵光的稻草人就能大显神威,保护赫穆向西。潜行者大人畅想自由的未来,笑意盈盈抬起脚走在前面,与城门口的士兵攀谈——他早来过这个城市,但那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以潜行者一周换一张新脸的怪癖,士兵不认识他纯属正常。威斯缇托状若无意地问:“老兄,您这城叫什么呢?”那士兵也许昨天与同事打牌喝酒到深夜,现在还没睡醒,一张嘴,酒气喷了潜行者满脸。 他抓抓脸上的疙瘩,撩起手臂,忍住哈欠向头顶一指:“没看城门上写着吗?叫雅各里特。那雅各跳下地狱熄灭烈火,好大的哈——唉功德!(说到这句他哈欠没忍住)我们这原本是雅各的故乡,因着这事,才改的名。这城是老城,许多年了。” “哎呦,可真是。”潜行者赞叹地说。几个散特被塞进士兵手里,这要进城的客人对着看城门的家伙悄声问:“您这里有没有这个教那个派的,我听说过些日子那再世以太就要进雅各里特城了,欸,前几天法夫纳镇热闹极啦,有人说,就是他的手笔!” 士兵用胳膊扇开他的手,正色道:“去你的,我们这里可没有这些歪门邪道!全国最大的终结教堂在我们这,你当教士们是吃素的?你当终结之神不能扞卫祂无上的尊严?” “也是,我这不爱打听嘛。”潜行者冲他拱手行礼,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然后斜一眼城墙上贴的自己的通缉令——当然是好几个星期之前的身份和脸。听到士兵催促之后,赶紧拿出安德烈跑腿办的新证件给对方检查。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一边自称是良民,一边悄悄骂老教皇办事效率低,通缉令还不撕下去。俗话说,“草寇要想当个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我衣冠教团都进行到第三步了,怎么还揪第二步的错? 士兵自然“有眼不识金镶玉”,大约看一看,抬手放他进城,赫穆与冕下紧随其后,斯凯克没有合法证件,这时候也不敢讲话,乖乖被赫穆扛在肩膀上,像一个普通的稻草人。草叶刮到士兵的脸上,草叶短短的绒毛怪痒的,士兵“嘿丘”冒出一个大喷嚏。 “噫,稀奇,破稻草还当个宝。”他清清鼻子,不屑地说。 赫穆趁着没人处,把稻草人放下,冕下在墙上蹭两下那士兵喷出来的鼻涕,想把它们蹭掉,祂的叹气声悠悠不绝。“您在这里等我们一会,我们吃点早饭——威兄。”他又想跟潜行者借钱。 威兄语气难得的真诚,他犹疑一会才说:“没钱借你,赫弟,卢卡斯上次听说我借你钱,把我一顿好贬——以太西行,可是身无分文走的,吃穿用度都是自己想办法弄。你要是想让我请吃饭,这白神还认不认可你,就难说咯。” 赫穆知道白神的传奇过往,也知道威斯缇托这吝啬鬼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拿高利贷压榨自己的好机会。他说不能借,应该是认真的。赫穆又看看斯凯克,后者惊慌地捂住自己的躯体:“稻草不能吃!” “你们两个,”赫穆伸出两根手指点点他俩,“我去找个街口变戏法卖艺,赚个早饭,这还不行吗?我就按安德烈的法子,用三个小球变戏法。”赫穆也是气得口不择言,教皇那手段可不是戏法,是点破人心通晓遐迩的神术,一眼能看穿一个世界。 赫穆瞪着眼,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变成两只碗,三个小球。这种最简单的撒土为器他是能办到的,他眼珠一转,又给自己变出来一副黑色圆眼镜,一套布满裂缝的小桌椅。他就坐在这小桌前,大声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三神归洞魔术!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想到一会要收钱,他就用土块变出一个缺口的小瓷盘,准备接观众们的赏赐。 一个觉得有点愧疚,另一个觉得更加愧疚,两位同伴都被这一连串动作羞的下不来台,他们肯定不能随意抛下他,只能跟着站在身后。帮忙喊人。 “眼花缭乱,不能分辨的戏法,快来看!”“变错了你就唱倒彩!” 不知是不是雅各里特城的居民太过优雅,没见过这样大庭广众下“敢自丢绅士面子”的,那三三两两的闲汉都好奇地溜达过来围观。不一会,赫穆就成功将两个小球都变到第一只小碗中,引来阵阵欢呼。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仿人者恒被仿之 赫穆不太了解这雅各里特城的风情,看客们不打赏,他赶着求人家又像摇尾乞怜,太没脸面。只能一番一番地表演,一会变出风笛,吹一曲欢快的腔调。一会变出木偶,让它跳一支僵硬的木偶舞。威斯缇托与稻草人在旁边给他助兴。热热闹闹一早上,只收上来几个散特,赫穆“朝气蓬勃”陪着笑,希望以后没有记者去扒再世以太的黑历史。 这时,两个打扮格外眼熟的观众走过来,分开人群,来到赫穆面前。只见其中一个满头灰发,胳膊上缠着绷带,面白无须,不到四十。一双清风朗月似的眸子,浅浅的灰色月牙眉。端的是耸壑昂霄好相貌。便是赫穆看见他也要疑心,是不是颠覆的教堂里摆的是这家伙的雕像。另一个则叫众人吃惊——亮蓝色燕尾服似乎不甚合身,紧裹在身上。暑气侵人,他脖子也围着一串像糖葫芦的水貂毛。塔夫绸的手帕有些斑驳,塞在两片前衣襟对缝里。黄绿色的眼睛滴溜溜转。还有只粉色的蜘蛛,正流出危险的毒液。 若人们看见一个男人,他没穿亮蓝西装就罢了。若人们看见一个亮蓝西装男人,他没带蜘蛛也就罢了,若这人爱穿这样骚包衣服,眼睛这样颜色,带这样蜘蛛的,那还能有谁?观众们看木偶戏的热情正在衰减,有几个站在外围的,悄悄离场。 仿人者恒被仿之。天天模仿别人,假扮别人,以假乱真半辈子,今日也有这一遭,真是开个大眼。赫穆半天没喝到水,舔舔嘴上的血,平复好心情,继续操纵手里木偶扭动。柔萨发出车胎漏气的嘶嘶声,两只前爪卡擦卡擦挠赫穆衣服。被挠的知道,它这是气急败坏准备进攻的表现。赫穆轻轻抚摸小家伙毛茸茸的后背给它顺毛,然后将正在表演的木偶戏演完,优雅地站起身,向各位观众庄重行礼。 幸好,威斯缇托虽然脾气乖戾,却不蠢,没看清形势也不发火。他嘴角扯出一个笑,端着接赏钱的盘子来到这看上去是“威斯缇托”打扮的家伙面前,装作没认出他来的口气说:“先生,若是您觉得这出戏法好,不妨赐我们一顿饭钱,我和我弟弟叫旱灾折的没处去,到处耍把式乞讨呢……” 那人不知有没有真本事,遇到路人说话还颇为倨傲:“你个没眼睛的,冲我要什么钱?”他的目光转向旁边灰头发这位,带着点吹捧的意思说:“这是我护送的主子,要走赎罪之路,当白神的,跟祂要,让冕下赏你一点好运气,不叫你兄弟俩饿死。” 你它喵的,假扮成我就算了,穿的衣服都是盗版款式丑的要死我也忍了,你还当再世以太的狗!还你护送的主子?我这里赫穆本人都得亲自卖艺买早餐呢。威斯缇托也发出类似于蜘蛛的嘶嘶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大街上有两个坩埚漏气,都要爆炸了。正在此时,那灰色头发的先生抬起手,款款一笑,倒让人如沐春风。 他实在出手阔绰,不像赫穆扣扣嗖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皮斯托就扔进这个带着缺口的小瓷盘。如此的朴素物件盛着如此的财富,别有一番趣味。据说是“再世以太”的中年男子拍拍穿着亮蓝色衣服的人,开口道:“大家不要惊慌,光暗之间与衣冠教团即将合并,这位是追随我到西边去的威斯缇托,已经改邪归正只做好事啦。” 他又对赫穆与潜行者本人说:“愿埃罗希与你同在!你和你弟弟都表演的很好,神在天上看着你们兄弟两个呢,祂虽然权柄上不能管农人疾苦,却也是爱民如子。”他稳重中带着一丝慈祥的气质让看客们纷纷叫好。即使在雅各里特城,白神也有市场……啊不对,也有信徒。此番令人颂扬的恩赐与话语引得一阵阵掌声,比赫穆掏空心思表演一早上的掌声还密集。 威斯缇托那些许怒气在成堆的、金灿灿的心肝小宝贝面前算什么?(他把皮斯托看的比什么都亲)他先眼睛发直,随后怀疑地看向赫穆,意思很明白——你才是那个冒牌货。赫穆方要瞪回去,这慷慨的观众忽然提议说:“我见两位气度不凡,尤其是拎着木偶表演的这位,有来日飞黄腾达之姿,不妨与我和我的随从一同用早餐,我请。” 稻草人似乎觉得四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想要拒绝。赫穆是谁,有人请早餐,不吃多可惜,他当即应允。有眼力见的不止威斯缇托一个,卖报纸的孩子扶好头上的贝雷帽,也挤过来想做这位富得流油大人物的生意。那大把皮斯托,报童可是看在眼里。人家这么阔绰,想必不会心疼一张报纸钱。“先生,看看今天的报纸吗?有《塞勒涅日报》《今日雅各报》《内塞多德秘闻》,还有其他各类小报,只要您想看的,咱们都有。” 赫穆很关心法夫纳镇事件的处理结果,于是购买了一张塞勒涅日报——这个报社喜欢报道首都城内及周边信息,虽然针砭时弊时语气尖锐刺耳,但一般很少撒谎。赫穆不信别的报纸,至少可以相信它。 那穿的像是威斯缇托的男人似乎生怕这小孩要行刺他守着的“以太”,用手臂稍微拦着不让报童靠近。威斯缇托本人则一点做保镖的自觉也没有,还凑到报童跟前,用久旱逢甘霖的语气说:“快,给我来一张,你这有没有最近一周的《空穴捉风》?哎,没有一周的,有最近三天的也行,就便宜点给我。” 稳重的“以太”和他的随从稍微露出不屑。赫穆也觉得有点难堪。《空穴捉风》是个最叫绅士小姐们不耻的小报。就跟它的名字一样,主编喜欢胡说八道些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越是为人敬重的先生女士,便越容易为它所编篡抹黑。靠着这种手段发家,它在报道界的名声可想而知。若吕薇桠参加聚会,在满是佳肴的宴会桌上连它的名字也不能提,否则必定会被贵妇们嘲笑和孤立。 当然,普通人看一看也没什么,许多嘴上敬而远之的君子都在背地里看热闹。谁看到《教皇背后的龌龊:安德烈不得不提的风流往事》这种标题,会忍得住不翻来一探究竟呢?威斯缇托满眼放光,迫不及待拿过来缺口瓷盘,用赫穆卖艺的“血汗钱”——一个散特付完款。然后,好像他才想起来有旁人在场,不好意思的点头微笑,把那一打报纸仔细卷着,塞进衣兜里。 威斯缇托衣兜比较浅,露出一截标题。好像有个“以太”的单词呢……赫穆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看到的。这报纸还敢说以太的坏话?他咽下口唾沫,忧心地想。 灰头发且手臂缠绷带的男人打圆场说:“啊呀,就我听说的……听说的,《空穴捉风》小报的中缝很有几个好看的笑话,先生你喜欢看这些也正常。咳,我们找个咖啡馆,边用餐边聊。”赫穆肚子早饿的慌张,恨不得把能结账的冤大头立刻拽走,于是小鸡啄米般点头。 第一百二十四章 箭出若流星 “欢迎光临!终结永恒!”两位梳着高髻的姑娘跟他们打招呼,单词中带着许多好听的软化音。后一句“终结永恒”是简短翻译,按照正确词法构成来看,它是“在死亡之后给予魂灵安息的真神永远不朽”。赫穆原来顶着终结信徒身份时,就不习惯用这句话跟人打招呼,一是它正式发音极其拗口,二是女士才能用可爱腔调的连读来念,这样舌头能捋顺。但在黄昏帝国,十四岁以上的男孩再这么讲话,家里人得抽皮鞭收拾。 赫穆的宗教证明上目前写的是颠覆之神,他只要对两位佳人的问候回复“埃罗希以证光明”就好(用‘渊狱回响万载寒’纯属找骂,跟祝活人清明节快乐一样恶劣)。其他教的信徒还可以用“生之荣茂”或者“至高严,尽华极”这类的问候语。赫穆正要开口回复,就听见自己身旁那位扮作威斯缇托的蓝衣人利落地说:“多谢,终结永恒!”他熟练把话讲出,三步并两步进门。 赫穆的眉毛皱起来,他早就知道这两人是冒充的,只是没想到这假威斯缇托这么不注重细节。自称给再世以太做守卫,却说什么“终结永恒”。若真是潜行者,几岁开始借神力杀人,一生都靠颠覆庇护,断然不会犯这种错误。果然,那假的再世以太脸色也不太好看,微微用眼角剜手下一眼。 稻草人斯凯克也许是刚苏醒不久,头脑还不太灵活,模糊地说,“甜美赞歌遍四野。”赫穆也跟着这样哼哼,几人随着前面要请客的走进来。 灰发中年人仿佛是为遮盖刚才手下露出的破绽一般,对着赫穆转移话题:“我听你刚才讲的话,什么甜美赞歌的,也不像是生命女神教会成员,几位从何而来呢?” 赫穆不着痕迹地用手肘点点稻草人,郑重回答:“我和我哥哥都是这位丰收之神冕下的随从。也许您不知道,但凡人间有难,祂便会降临于世,附到一个稻草人身上。”他一边说,一边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我还不够格,冕下不愿意收我做信徒,我只能恬不知耻跟随着。一路向西去,巡查王国旱灾情况,冕下要想办法找回神位呢。” 此话一出,灰发男人目光就定在斯凯克身上。 潜行者没空跟对面山寨货寒暄,拿出《空穴捉风》津津有味地看。灰发中年人自称是“林恩”,他谦卑地向稻草人打听,而问者姿态一低,冕下那点虚荣心自然高涨,祂把自己怎样来到此地,怎样着急想得到水中之火全讲一个遍,引得对方连连赞叹。 我的傻冕下啊,他一看就目的不纯。你怎么什么实话都往外讲,赫穆咂咂嘴,无奈地在桌下踢斯凯克一脚。林恩叫来侍者允许大家随意点餐之后,凑到稻草人面前,殷勤地说:“冕下,您是切切实实的神。鄙人不才,也要向西去。也许上苍垂怜,让我得证白神之位,嗯,您也知道,以太当年是如何令人钦佩的。眼下有一桩小小的麻烦事——当然,对冕下您来说不算什么,倘若您能帮我收拾掉一个坏到家的邪教,我就把我知道的、能称上水中火的玩意全献给您。” 稻草人很心动,但是还在考虑,没有立刻答应。潜行者的头发从报纸后面露出来,他悠悠地说:“林恩先生,您这个名字有意思,我记得安德烈教皇在执掌教廷大权之前,也是叫林恩的,林恩·赫穆·德·坎贝尔。而阿诺彻瑟男士们起林恩这个名字的并不多——它的寓意有点老气。”他一边鬼魅似的说出这话,一边把报纸放下,只见《空穴捉风》头版标题赫然写着:《不为人知的隐秘:再世以太难道是光暗教皇私生子?》 赫穆可没料到标题这么劲爆,他还在喝咖啡厅的冰水,闻言差点喷出来。林恩先生也能看到这标题狂放的黑体字,他嘴角含着笑把报纸拿起,反向扣回桌面。也许是早料到有人会问这事,此人带着深意回答:“这是…父亲给我起的名字,不管如何我都得用,若是我当上教皇,还可以改名,不是吗?” 你父亲给你起的名,你等着当教皇,你还可以改名?潜行者不置可否,对此等暗示也只是不咸不淡嗯一声。赫穆也猜不出他的想法。林恩的眼皮颤抖着,好像还等着对方夸自己点什么,潜行者半句话不说,也令他奇怪。 侍者将一盏盏特色黑咖啡端到桌上,其中加入紫椒制成的粗盐,在苦涩里透着冲鼻咸鲜,据说是本地特色饮品——正如街上路人对骂时用的歇后语:“你真是雅各里特厨娘纵养的不孝子——愧对先(鲜)贤(咸)”。与咸搭配的是甜,巧克力酱与梅子干藏在吐司面包厚块中,微微烤焦,轻掰开就掉下酥脆的面包渣。酱料有两种,奶油与发酵过的酸炼乳都浓郁的很。切成薄片的烤牛肉脯,嘶嘶冒油。压成泥的马铃薯与番茄,散发着勾人的魅力。 林恩先生端着“再世以太”的架子,小口小口咬面包。而赫穆终于有机会吃点东西,连忙大快朵颐,正在他沾着牛肉沫的手爪子伸向第六块厚吐司时,一根尖锐的哨声刺破空气。那是一根嚣张的鸣镝箭!带着让赫穆思维发僵的冷意刮下他后脑上一根头发,钉在林恩脸旁边的墙面。他的耳朵渗出几滴血。赫穆很怕死,实话说,不是因为数次生理、心理、理智等方面的濒死经历太痛苦,他已经不太在意“疼”这个概念,只是担心赎罪之路走不完,他的心性从许多方面来看都在成长。 他没用思考,直接躲在桌子下面。令他惊讶的是,威斯缇托也叼着面包蹲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赫穆指指他,又指指外边冲进来的黑衣人与咖啡厅乱作一团的顾客。潜行者耸肩摊手,向上一指。而桌子上方,就在他们头顶,正是林恩与他带着的假威斯缇托。好嘛,有他俩在场,真威斯缇托自然要躲清闲, 稻草人斯凯克是玩暗器的好手,被这支暗箭惊到有些生气。祂胸膛炸开,无数的草叶化成细丝,细丝明明是棕黑、灰黄的草色,此刻尽数化作流光溢彩的抽象线条,一个庞大的稻草虚影冲着那些嚣张的黑衣扑过去。斯凯克在这边如何变化,那影子便照着扭动。事发突然。假潜行者来不及伪装自己的神谕法术,竟然点燃月石粉末,噼噼啪啪炸出许多烟花迷惑对面的眼睛。中招的家伙或满脸肿瘤,或满脸皱纹,目光呆呆地向上一看,晕倒在地。 赫穆吓得向外吹气,生怕烟花的火星子贴到自己身上。这位山寨货完全不装了吗?点月石战斗,简直是自报家门。不过也许黑衣人没想到,跟着林恩的竟然是终结一系神谕者。他们也没有其他抗衰老抗疾病的药物,这些人的战斗模式很简单——举臂拉长弓,箭出若流星,只要这家伙敢出一个破绽,便会命丧当场!林恩先生眼看手下竟然这么愚蠢,明摆着露馅,他拿出一个精致的泥偶人,低声念诵几句,将偶人向天一推,莫名的风卷着威压从他身体中央散开。来自黑衣人的流星箭生生停住,变成泥块,土崩瓦解。对面也在诵念奇怪的话语,不同颜色光芒的流星重新从四面八方袭向林恩,与停滞的力量抗衡。 这会是哪里来的杀手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林恩的谋划 赫穆本要辨别林恩对偶人说些什么,可感觉到手提箱里土土的不安之后,他脑筋急转,已经想到了林恩的身份。为避免被对方发现土土,他只能将手提箱坐到身下。还好,林恩此刻正忙着脱身,无暇顾及这些小骚动。他的黑色瞳孔正在向眼白扩散,很快,两者混合成同一种灰色,发丝悉数落下。头皮紧随其后,像是一盘翻转向下的拼图噼啪碎裂。大脑外部生长出一层厚壳,质地介于木头与金属之间,颜色是棕褐色。正是这层壳子保护他的头在表皮消失后不受损伤。 其他几人并不讲武德,全数围到斯凯克身边围攻,嗖嗖的箭连番出动,斯凯克只能把稻草变成盾形态几方遮拦。 与林恩同时,射箭者们的头发也跟着掉落,就在为首那人头皮顶部到额头顺沿出现一条血痕时,他或她长啸一声,左臂平举,腕心抬起向外,从这个位置蹦出一截臂骨,这根臂骨在血丝和连结的筋脉中睁开一只独眼。看得出来,这人忍受着极大痛苦,不仅全身变红,毛细血管也根根破裂。 在箭矢穿透伤之后还有林恩的强行停滞力。咖啡厅的顶盖与四周墙壁都击打出巨大窟窿。面对这样的打斗,咖啡厅的客人们连尖叫也忘了,沉默地向各个方向逃跑。 让这根危险的臂骨盯上后,林恩轻轻咒骂,不顾形象往一侧团身躲避,但那臂骨上突起的独眼已经确认他的位置,它嘿嘿地笑着穿破主人的手腕肌肤,化作一道势不可挡的强光追上林恩。林恩的手下确实忠心,竟欲帮他抵挡。有恶作剧脸孔的强光摇摇头,像狐狸那样狡猾的绕过他,嘴巴张开,在空中几个转折咬住林恩脑袋。 赫穆的手提箱比见到心上人的少女心脏还激动,扑通扑通小鹿乱撞。赫穆摁上全身的力量才能阻挡它奔向林恩的渴望。由于整个头颅都在强光的包围下,林恩不得己向手中偶人转换压力,可怜的偶人痛苦嘶鸣。 赫穆不清楚林恩是否发现土土的存在,他迅速把手提箱从身下拿出来,悄声告诉威斯缇托:“我先去雅各音乐剧院门口等你们,一会你等混乱结束,带上斯凯克来找我。不知道斯凯克愿不愿意跟我们走。不愿意就稍微挽留一下。”没给潜行者回话的机会,赫穆急匆匆地补充道:“关于我为啥溜了,你找借口掩饰——就说我在混乱中吓得跑掉之类的。”他跑到咖啡厅后墙墙根,弯腰穿过了摇摇欲坠的墙体,拎着手提箱不要命地狂奔。 嗙!林恩的头颅叫那光脸咬碎,他的身体像一根细弱秧苗见到狂风,歪在地上。偶人头与此一同碎裂,但是林恩哪怕自己被咬,也不能放过敌人。他心一横,也不念什么咒语,只是恶毒地看向敌人。他掰下偶人的右臂与右腿,这是一换一的法子,林恩自己的对应肢体先一步消失。 牺牲一根左臂骨的家伙在目标被咬中之后,整条手臂炸成光粒。但林恩的反击紧随其后,这人的右臂右腿也消失不见,他或她没办法保持平衡,向右一栽。其他箭手立刻挽住这家伙,且战且退。那山寨威斯缇托没法追击,当下必须先查看林恩的伤势——这家伙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赫穆的离开是正确选择,能够引起土土这样的反应,并且会用偶人战斗的并不多。他已经想到林恩的身份——这是灵主的另一具备选复活粘土身体,林恩在没有土土的情况下还可以高强度战斗,大约是购买了类似法夫纳巷子里售卖的“塑元土翻土”,也就是赫穆手里这块塑元土的仿制品。只要具有连通人身与土身感应的特性,翻土也可以使用,把它雕成偶人还能用出更多转换伤害、替代防御等招式——林恩已经用的相当不错了。 幸好,赫穆的头脑没在箭光中失灵,他一手拎着提箱,一手捂着头向外跑。远处应急组正在赶来,身形灵活的再世以太赶在他们包围现场之前混进“无辜”的咖啡店顾客中。他低眉顺眼跟在一位拎着断跟皮鞋的女士后面,那女士光着脚,头发也在跑动中披散,正在若有若无地抽泣,有种凌乱的美。 应急组成员急于追击猖狂的射箭者,没有仔细检查受到惊吓的顾客们,匆匆看完出生证、宗教证,做好登记就放他们有序离开。赫穆的心脏越跳越快。他一开始不太明白为什么林恩会突然出现在雅各里特,但是想到一种可能之后,他脚步顿住,险些摔倒。 老谋深算的林恩!他装成再世以太招摇过市,也许是因为对前些日子光暗教会放出的“灵主之死”和“赎罪之路”消息产生了怀疑。不排除他已经发现赫穆“从灵主变以太”的秘密,于是,他才想到这个激将法。扮作假再世以太高调行事能引真的出来一看究竟。如果真的再世以太确实带着塑元土,林恩就能抢走这块土,与土土配合成为黑神。 轰炸的声音一阵阵远离,街边的楼宇一幢幢向后,行人们也被飞奔的赫穆抛下,有一个被他吓一大跳的老头,还在后边操着本地口音抱怨:“你这厨娘养的好儿子!” 赫穆听不见他的话,他只能听见063恍然的惊讶。 “兄弟,一开始我真以为林恩是安德烈派的人,是好心假扮再世以太,吸引众人目光来搅混水。这样就能帮助咱们躲过坍缩教团的追杀,可以替咱们挡刀子啊。我看见你对他那么冷漠,还有点不高兴!我去,又是灵主留下的耍弄咱的把戏!” 风声很紧,赫穆的呼吸在干燥且炙热的风里变得急促,他既后怕又兴奋。“这次就是你不如我了,不对,是我们两个可能都不如潜行者,你知道我怎么确定他包藏祸心的吗?威斯缇托那话不是问他为何起林恩做名字,是问他到底与教皇什么关系。他那话也不是围着名字解释,是要暗示威斯缇托,自己确实是教皇私生子,很得安德烈看重,将来能继任。” 当发现这个心思之后,林恩的表情便可以换一种方式解读。他撒完谎,利用完安德烈的名头,当然会迫不及待地等人家自行“误会”,再听人家恭维他前程似锦。 一位体态丰腴的精致母亲牵着她漂亮的小孩子在街边散步,见到自言自语冲过来的衣衫不净的男人,吓得轻呼一声。赫穆知道自己有段时间没洗澡,赶紧不好意思地绕开对方。 他嘴角耷拉下来,严肃地对063说:“暗示是暗示,林恩没有明讲。如果有人拿这话编排,他又能装作无辜。但无论如何,只要他想挑出来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就是变着法给教皇抹黑。杀手先生,我们暂且不管安德烈有没有情妇,他全盘信任我走赎罪之路,他就不会是能弄出私生子甚至还让这人掺和教会大事的性格。这样的人,林恩抹黑他,心地多恶劣还用说吗?” 063猛吸一口气,才道:“我刚才打瞌睡没醒,他说了这话?哦,等等,如果他拿到塑元土,想个什么办法窃取黑神力量,再挑起舆论给安德烈在养情妇的私德问题上施压,搅乱局势,最后一步……这是个两全的法子,要么把私生子一同推下去,号召民众跟着他这个得到黑神正统的家伙。要么把你跟安德烈撇清关系,说你并非私生子而是另有其人,可以转移视线,再杀你取而代之,这种情况下,眼看再世以太就是最好的教皇人选,那岂不是……” 当赫穆在路人惊诧的目光中跑到音乐剧院门口,想清林恩的思路之后,汗水已经把衣服全部浸湿。他轻轻的说:“真敢想啊,我弱我知道,但灵主是什么人,黑神是什么神。既拿着黑神的力量,又能把灵主的意识完全清除,还不必困于深海,自如地行走于天光之下,怎么可能呢?”说到此话,他自嘲地笑了:“要是这些条件都能满足,我早就……” 似乎是察觉到063的鄙视,他改口说:“咳咳,即便有这个可能,我也绝不会这么做。起码我不会刻意编排老安德烈,更不会借此抬高自己。” 063用一种吃饱喝足点上烟的悠闲口气说:“对,你当然不用这种软刀子,你是没本事做周全。我是不屑于做,做个谋杀计划,弄死那老头伪装成意外,这多爽。”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请个假 请假去过个年,初二回来接着更。祝大家新年快乐,天天开心!!!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谬思微笑 雅各里特城作为教权鼎盛的教兴之地,它的气质与塞勒涅截然不同,整天给彼得家歌功颂德的人相当少,近乎为人不耻。因此不乐意被“彼得文字狱”波及的家伙都凑到这里,想讽刺国王豪奢就倚马万言,想讥笑王后不忠就洋洋洒洒。那彼得家祖祖辈辈的国王们,夸口自己文治武功时要举文化鼎盛的例子,竟然不得不推崇这个最有逆反心态的城市。 在一部分早期版本的《德米特福音书》中提到,德米特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厨娘的儿子,这位“慈母”生了四个儿子,她对难产出生,差点导致自己大出血死亡的小儿子德米特尤为不喜,于是只让他干活,还不给饭吃。但在德米特变成令人传颂的大天使之后,另外三个孩子却因为溺爱过度变成不学无术的混蛋。关于慈母多败儿的俗语在雅各里特实在太多,人们跟邻居吵架时,不骂对方那偷鸡摸狗的熊孩子,却说邻居妻子是个不会教育的懒厨娘。 雅各里特的跟塞勒涅迥乎不同之处体现在,即使你坐到终结教堂门口怒骂说:“终结之末这慈母养的败家儿,我拜了你几年,还不收走我仇人的命!你是什么公平?你是什么仁爱?”都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但悖论在于,越是这样,人们越从心底里佩服这位神灵和祂手下教职人员的气度,而不愿意借着生活不顺心冲他们撒气。 之所以赫穆让潜行者来音乐剧院门口会合,不止是因为它离咖啡厅有段距离,能有效甩开林恩可能的跟踪。主要是这座闻名遐迩建筑的设计师别出心裁,将外部轮廓设计成风铃花的样子,花瓣向外展开,在地上投射好大一片阴影。既让欣赏它美学高度的人啧啧称奇,也让赫穆这样又累又渴的旅人能在凉爽背阴乘凉歇脚。 风铃花这样出名,以至于当地人坐马车,跟车夫说的都是“到大风铃花那里去,快些脚程,给你两倍的小费”,以至于他们忘记了它本来的名字,“谬思微笑”,这名字当然是个谐音双关——到这间剧院里演出的,大多是新锐怪异,一时不为人接受的剧目。谁让“荒谬的思索”是“缪斯”女神给你最好的礼物呢?以至于你带着剧团来到这,表演内容却是老绅士们爱看的什么王朝更迭,天命在我,什么爱德华六世被彼得大帝斩于马下,演的多好都要被观众喝倒彩退票。 千年前朝曦联邦的大诗人巴赫曼曾经来到此地,观看它最受欢迎的讽刺喜剧《彼得还乡》,整出戏一共三幕——总结来说,无非是彼得一世坐拥国土后回乡百般炫耀,但遭到乡邻质疑嘲笑,而彼得发怒要惩罚对方,反而被自己务农归来的老父用扫帚一顿好打。彼得一世有没有这一出先不细究,它敢演却令人不得不高看。巴赫曼盛赞它不卑不亢的美德,说:“看着,即使我的时代结束,我的诗歌无人传唱,这个剧院也万年长青。”(注) 如果让威斯缇托来评价,他肯定会说缪斯不是一位真正的神,没有用处,也降不下神谕法术。可是让灵感时常陷入枯竭的诗人来看,她就是一切。同样,潜行者对被教廷美化的终结之末也嗤之以鼻,祂号称掌管法律控制公正,却不能在六岁孩子丧母之时感化嗜财如命的法官让他给杀人凶手定罪,还被害者与她儿子一个公道。 剧院的种种传奇过往在脑海里回响,赫穆擦擦汗,抬起头仰望风铃花顶的雕像,那是一个微笑的、用独簪盘起长发的女人,只有一只眼睛在眉心,半开半闭,很是旖旎。她穿着吸血鬼王朝初立时才流行的马蹄袖袍服。这就是那时候灵感之神的形象。终结的教廷设置在这里,比人们能想起来的任何朝代都要久远。在终结的庇护下,虽然王国几经战火,狼烟处处燃烧,但没有哪位将军或国王敢动这个雕像。 赫穆听到过许多这类笑话,一般是一个谄媚的人跟国王汇报谁有反心,却举报到“谬思微笑”上来,被国王处死。雅各里特人人能讲上来几个,比如,此刻正有一个路人也在风铃花下乘凉,跟他的女伴说: “崁莉,哈哈哈,那个笑话是这样的哈哈哈哈——”等到他被自己的幽默逗得喘不上气,而女伴给他拍拍后背,他才缓过来开始讲: 哦,最伟大的国王陛下,我听说有人暗中图谋篡逆! 然后国王说,什么人? 举报者大声喊道:就是那个剧院顶上的雕像,她穿着前朝服饰,肯定是追慕前朝被终结赐予死亡的吸血鬼们!不像我,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我只知道有陛下您啊! 国王轻飘飘的说,嗯?在雅各里特城里说只知有我?不敬终结,拖下去埋了。 阿诺彻瑟人的笑话没有不冷的,很多时候,别人不觉得好笑他们反而会笑,而且每个人的笑穴还大相径庭。果然,叫崁莉的女伴无动于衷,而赫穆捂着嘴忍俊不禁。 威斯缇托还没来,赫穆就绕着剧院外围转转,听着笑话,顺便欣赏千年建筑无声的雍容,他能感受到每一块描画图案的温热砖石的呼吸。正在这时,剧院供演员进出的侧门向外打开,一个青年和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孩子说着什么走出来。女孩有些少白头,银丝与乌发交织在一起,银色纯澈,黑色光亮。她生的艳丽,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有白发也不显老气。 她的耳后别着一个磨砂面的细长深紫色发卡,发卡下面还有一排闪光的亮片穗,这女孩诧异地跟男青年说“啊?他怎么这时候吃坏肚子了!” 男人也很因那个吃坏肚子的家伙感到焦急:“我也不想啊伊达,刚才我已经叫了巫医,给他从旅舍抬到了看诊所,好像是误食了有致泻作用的毒蘑菇,要用蝾螈的粪便泡水给他催吐洗胃呢,这小子眼花缭乱腿脚发软,屁股喷的控制不住……” 伊达薄唇咧开:“天!我好不容易才跟剧院申请到这个演出机会,不远千里赶来怎么能临时退场?哎,这样,你现在就从路边找一个,还算周正的就行。哎呀,观众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会进场,不能让他们扫兴而回——只要不出大乱子,忘两句词也没什么……” 隐约还能听见她说什么“示例场次”,什么“看本子不看演员”的,似乎是在给忧心的男人打鸡汤。 赫穆很惊讶,虽然早就听说这个剧院喜欢邀请新人剧团来表演特殊创意,但没想到连这么不专业的都敢凑热闹。不仅演员出现临时事故,还能在已经出岔子的情况下,满大街随便拉个人就上。 现在大约不到九点,银杏树蔫头打盹,蝉鸣声在耳朵边回荡。身负重任的男人四周扫一扫,无可奈何地说:“咱们不演了,伊达,我的好妹妹,你看路上哪有周正的呀,咱这没来的是男主角,是帅的迷倒能生命女神的爱欲之神,他不是群演啊。” “可是……我们努力了这么久……” 伊达很难过,赫穆就在靠近侧门墙拐角处,虽然看不到她的正脸,也能听的见她隐隐的哭腔。 注:原型是《哨遍·高祖还乡》,它是元曲作家睢景臣的套曲作品。通过一个熟悉刘邦底细的乡民的口吻,把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之举写成一场滑稽可笑的闹剧,以嬉笑怒骂无一不绝的语言剥开刘邦微贱时期的丑恶行径,揭露刘邦的无赖出身,剥下封建帝王的神圣面具,还其欺压百姓的真面目。 第一百二十八章 伊达 伊德茗纳永远不会忘记那人从墙角后走出来时的样子。他灰色的头发呈现一种介于油光锃亮和打结之间的状态,瘦削的身体像一杆硬挺的竹,直直站立。他穿着一件不甚整洁的棕色长袍,脚上还是春天时用来保暖的沉重皮靴。这样的热天气,也不知道换。他还拎有一个漆面掉落的小手提箱,活脱脱是个逃难的游民。 然而,他的脸又那么美,介于雌性与雄性生物之间的美。伊德茗纳从没见过谁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在浅浅的玉色与琥珀色之间,还带着一点灰。他的鼻子一定是用月石精心雕刻的,否则不会这样的生动宛转。憔悴在浓淡相宜的眉宇间涌动。说话时,他的唇瓣还在向外流血。 这人优雅地摘下头顶破烂的帽子,走过来对着干干净净还有洁癖的她说:“也许我可以帮您,女士,我曾经是话剧演员,有表演基础。” “呃……什……哦,”伊德茗纳收回自己肆意打量的目光,脸上浮现出粉色,微微低头。伊达的哥哥不客气地看着这个衣衫不净的男人,尽量公道地说:“先生,我们一会要唱歌剧。你能唱吗?” 赫穆稍微往前走了一步:“当然。我还不收钱,只是不想看见你们的准备尽数付之东流罢了。如果两位不需要,那我也不再打扰你们。” 伊德茗纳的眼睛亮起来,欢喜地说:“好,太好了。快过来,我把台词本给你。”然后对她哥哥说:“哥,我们就请这先生帮帮忙,好不好?”她哥拗不过她,只能答应。 赫穆的笑容很阳光:“行,一会我同伴会到这里来找我,是一个带着蜘蛛的男人和一个稻草人。请告诉他们稍微等一会,谢谢你,伊达小姐。” 也许“伊达”是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喊的爱称,她的哥哥露出一点不快:“叫她伊德茗纳就行。你过来,在更衣室演员们洗油彩的地方洗个澡,主要把头发好好洗洗,不然没法上台。你台词不多,这个故事是女主角视角,你只在第二第三幕有些戏份,我看一眼表——” 他风风火火地抬起手腕,对赫穆说:“第一幕没有你,还有一个小时十五分钟能准备,快点,跟我来——伊达,你马上换戏服,观众们快来了。哎呀,我带他去背台词背调度就行,你不用盯着了。” 赫穆收敛笑容,认真跟上这男人。他看得出来,也许这位老哥是把自己当成图谋他妹妹的坏小子。这种误会当然不可避免,谁让卢卡斯给他捏的脸确实有杀伤力呢?这是卢卡斯他妹妹的容颜,赫穆感恩戴德地想,她一定是个绝代佳人。 “先生,我叫赫穆,赫穆·加西亚,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赫穆问。 “般延,我和伊德茗纳从朝曦联邦那边过来,希望把这出新戏在谬思做个首映,第一次演,就是示例场次,以后很可能还会修改——我去给你拿台本,你快收拾收拾这个头发。” 赫穆小鸡啄米搬点头用不到五分钟,给自己洗了个澡,利索地坐下等般延讲这出歌剧。但是洗干净脸的再世以太活脱脱是人间少有的模样,给般延带来莫大的威胁感。他在心里暗暗地说,一定不能让妹妹恋爱脑,这个小白脸,休想拐跑伊达…… “这是一个打破先例的构想,”般延整理好心情,庄重地说,“朝曦联邦没法演这种东西,我们只能先在谬思试水。” 赫穆听到此话,吓得浑身发抖。 朝曦联邦不能演?朝曦联邦不是常以思想自由、爱护生命夸口吗,这么一个量刑标准轻的没边的国家。最高刑罚针对叛教罪和篡国罪,都关押二十年,没有死刑。许多年前“激进生物派”上台(他们自称“动物和人类全面平等派”),鼓励民众主动打破生殖隔离,倡导人类对其他非人种族使用生物药剂,使他们身体变化出类似人类的构造,能与人类结合产下孩子。这样可以缓和联邦日益严峻的人口下跌问题。 鉴于动物们部分具有与人类相当的智商,而其他并没有,甚至不具备对人类暴行的反抗能力。混乱越来越多,激进生物派大概分裂成“允许人类一方对此药剂自由使用”和“只能在动物伴侣有足够智力,且它愿意的情况下使用”两种主张。后来,其他不同派别也雨后春笋般涌现。 赫穆对朝曦联邦的种种习俗早有耳闻,据说彩色触手怪漪蕊丝就是朝曦一位大人物的把柄。照理说,如果这人是倡导自由使用药剂那派,出这个事情也没什么,反而能把漪蕊丝当成值得吹捧的谈资。但他本人是一位纯血人类,所代表派别的口号也是“一切为了纯血”。等到此人想要选举上台,他要封锁消息得到更多选票,就必须灭漪蕊丝的口——她是他不小心跟一条雌性彩色白环章鱼生出来的女儿。 漪蕊丝在生物学上的父亲实在狡猾,既冠冕堂皇地呼吁“团结纯血人类”,又想把一部分受到过人类压迫的有智动物拉进自己阵营,声称“一切使用繁衍药剂与动物强制生子的行为都该死!”漪蕊丝的章鱼母亲已经在此人的折磨下,不堪受辱撞柱自杀。 但是这位大人物的政敌手段也很飘逸。大选即将到来,在救下险些被秘密处死的漪蕊丝后,他就把她远远送到阿诺彻瑟,准备在大选关键时刻使出这张牌,给她父亲致命一击。阿诺彻瑟跟朝曦联邦的关系并没有人们看上去那么好,能给对方添乱自然是再好不过。彼得皇帝派专人代表自己与这家伙接洽,顺利隐瞒了漪蕊丝的行踪。再说了,我们冒着风险帮你藏人,你还得拿好处给我们充盈国库不是吗? 这样一个国度,竟然不能演伊达的戏?但离奇的是,谬思剧院允许演……难不成是什么极度重口味的剧情吗?赫穆有点慌乱。但般延语重心长地说:“加西亚先生,你别误会,这出戏主要是涉及到对生命女神历史的一些新猜测,所以联邦官方卡的比较严——唉,说起宗教言论自由,最初之始教会比终结差得远。我跟你讲讲,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安荷拉 眼见着是一座女子修道院的内堂,两根以月神塞勒涅为主要装饰的人像柱列在窗框上。寒蝉样的花叶装饰和银杏枝裱成窗花,窗纸有两层,都是刷松油的闷黄色。从外向内,即便晌午的骄阳也别想争胜,只能透出梦魇似的昏光。右边墙角的月神塑像带着诸多白色花朵构成的花环,略略俯身,面带忧愁。一对闭眼小天使站在正面墙的终结之末图画前,一左一右卫护祂。但是没有人见过祂的真身,因此这一幅只不过是深秋的风景图——在视线近处,规整而无瑕的灌木整齐排列,萧瑟的风吹落黄叶。在远处,连绵的山脉之间,露出夕阳残存的半脸。 伊达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好,这姑娘跪在图画前,从手臂到脚尖都在颤抖。她几乎不像一个人,而像一簇没有褶皱的布料。 “安荷拉,跪直点!”一个低沉的女声先走出来,正在观众疑惑时,它的主人——身穿褐黄色罩袍的高个子修女从左侧幕后踱步出场。巨大兜帽遮过半脸,平视时只能看见鼻尖。而这件袍子的领口又太高,绷紧的蜻蜓扣一直排到下巴。 “嗯,是……”伊达扮演的安荷拉声若蚊蝇地回答。 高个子修女走到女孩子身旁,厉声说:“背《黄昏曲》逢源篇,背不会不能吃饭。”,然后她用观众听不太清的音量提醒安荷拉:“唉,你唱错了一个单词,让院长很不满,安荷拉,我也没法帮你。一会吃晚饭,我看能不能给你藏一块饼带来……” 说完这女人就三步并作两步下台去,留安荷拉自己在台上。舞台灯光逐渐暗下,安荷拉的背影直直地跪着,模拟蟋蟀与细雨的环境音响起,显得更加安静。静到极点时,一声泣血的歌喉跃出这谭死水,是安荷拉,她在唱《逢源篇》第一节: 【掬\/一抔\/月光……沐我面。】 【裁一纸素\/色……蔽吾身。】 【描\/一弯蛾眉……缀纤\/纤。】 【递一卷清涟……为扣门……】 窗纸还在,但风声呜呜的。五分钟,十分钟……从窗纸投进的光线越来越少。这个过程是无比漫长,漫长到观众们几乎难忍焦躁不安的叹息。安荷拉一动不动,就这样唱,不知过去多久,一束惨白的强光拢住她,将她洗的褪色的棕长袍紧紧包裹。叹息和默默低语立刻平息,他们提着一口气看向那女孩。她没有将面孔展现给他们。 灯光全部熄灭,舞台中央黑作一团。这突然的变化令人们始料未及,可是灯又忽然打开。 另一个修女的身影出现在安荷拉左侧,她在急急地,不能控制地记忆和诵诗。 灯一亮一灭,第三个修女出现在安荷拉右侧,她边哭着,边剪碎一件手绣衣裙,依稀可见女孩们喜欢的荷叶边。在灯第三次亮灭时,第四个与第五个修女出现在前三个留下的空隙里。第四个拎着一桶水,跪在地上,拼命擦洗地面,而第五个,就像是她跟前站着一个男人似的,她弯腰对空气说:“请进,先生,除忏悔室与墓园,您不能参观其他地方。” 灯光继续闪烁,后出场的四个修女竟然轮转起来,前一刹那在迎接信徒的,下一刻,就挪到诵诗修女旁边,冷冷注视她,还伸出一根威慑力极强的食指。就像在玩一场离奇的补空位游戏,这四个人一个接一个补好空位,一边小步快走,一边完成下一个空位的工作。就在她们轮转过一圈时,安荷拉猛然站起,走到迎接信徒的修女位置,轻轻拍她。 她开口唱到: 【塞勒涅赐汝无上纯洁,莫要丢它泥潭深陷。帽沿下藏着粉皮鬼面,你知如何恰当表演。】 就在那迎宾修女转身毕恭毕敬地拉下藏在兜帽里的铜面具,将可怖的紫铜花纹展现给“来访信徒”看时,安荷拉迈着轻快的步子跳到诵诗修女身侧,取其福音书,大声唱出: 【德米特走过万里江河,见遍轻浮姝丽容颜。怎能忘记那苦心劝谏,谨守品德肃穆净贤!】 她亢奋的高音实在太过强横,让天花板跟着粟粟颤抖。 【荷叶褶细缝捻出摇曳,翻花绽放蕾袖光鲜。都不及白衣如雪翩跹,由奢返简才会万难……】 赫穆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很快背完自己的台词,并尽力记住调度。第一幕的几位修女都是安荷拉生活的一个方面。她像任何一个生活在几百年前老终结修道院的女孩一样,从小就被彻底控制着全部思想。该擦地时就擦,该迎接信徒就迎,该被罚背诵诗就不能吃饭。 虽然彼得一世登基后放宽修女培养标准,并且在一些工作上不强制要求修女参加,比如从民间选取未婚女孩组建唱诗班,这样变相告知教会减少修女招收数量。但部分古板教条的修道院依然存在。人们没法拯救所有凋零在深院里的花朵。跟有些不在终结教的人们想象的不同,并非所有女孩都是自愿成为修女,甚至于很大一部分是被父母从各种年纪丢到修道院门口,而从此失去童年和青春的孩子。还有一部分是不愿被同乡恶霸欺侮逃到修道院、乃至已经被欺侮后对世界丧失信心的姑娘。 她们当然感激这个活命的机会,但活命的代价是,失去了人生路上其他所有的选择权。 正在赫穆偷偷从后台的门缝观看时,伊达扮演的安荷拉从梦中醒来,她是被修道院长——一个严厉过头的老太太用竹板打脸打醒的。原来刚才几个修女都只是安荷拉跪着唱诗,又困又饿,在冰凉砖地上睡着时所做的梦。那老太太激昂地批评她,都是汉森的祖爷爷会喜欢的,对女孩子的“三诫九律”,赫穆简直不忍卒听。 般延让他来偷看,不是为了偷看伊达表演能力如何优秀,而是让他尽快熟悉舞台尺寸和道具摆放,免得一会被绊倒,他自己出丑不说,还给观众带来不佳的视觉体验。 “一会我说开门,你就推开门进场,走快一点,亮灯之前走到舞台靠右位置,别撞到伊达。” “明白。” 第一百三十章 赫穆上场 切幕时,舞台上黑得伸指不见五手。赫穆凭感觉小心地绕过下场的修女与道具组,尽量妥帖地站在舞台右侧,等待其他与自己对戏的演员上场。他作为“男主角”,只是名义上的。戏份比伊达少了一大半,需要歌唱的部分更少,只要跟伊达配合好就行。 这时,般延的旁白从头顶响起,他庄严的声音迫人心弦。在一片昏暗里,赫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甚至也能闻到身侧伊达的甜甜体香。般延诉说的当然不是任何一段教会已经公证的历史,而更像是一个精心编撰的童话故事。 “由于狡猾的史前怪物设计,创世神不幸身陨以后,终结、因果、极值这三位神灵从祂尸骸中诞生,开堂建庙,广纳信徒。但同样出现的还有无数妖魔,蓄势待发,为害世间。新的三位神灵力量较本源的创世神相差甚远。穷冬烈暑交替出现,三位神灵竟然不具备创造春天的能力。即使他们可以如大雪肆虐,可以如烈日高灼,可以规定任何事情发展的走向——缺失开始,只有热烈与沉寂、向前或向后,都没有意义。” “创世神具有全知全能力量,而一切的开始必定还藏在某个角落,等待被发现。只是,魔鬼竟然首先找到了它。这些擅长用诱人容颜蛊惑心灵的恶棍,竟然派出一个最狡猾的家伙,想要杀掉那女孩,阻止人类获得姹紫嫣红的到来……” 那灯一点点变亮,像是燕子在寒枝上筑巢,啄来的第一根树枝,你稍不留神,树枝就越来越多。伊达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一身厚呢绒的白色大衣,左胸前用金银线绣有无可修改的家族纹章。里面是层层叠叠的老式礼服裙。裙摆很长,几乎像一件小摆袍子。不能平视的气质从他无俦的瞳仁中飘散。他的眉眼必定是让最挑剔的审美学家修饰过,连睫毛也唱着沉静而悠长的曲调。 这就是被派来杀死未来生命女神安荷拉的魔鬼,伏雍斯。赫穆这身厚重繁琐的服装很难穿,但效果也十分显着。他能听到台下观众的惊艳的低呼。他向他们的方向瞟一眼,低声笑了。 另一个男人在台下陪着他女伴观看这出剧目,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他早已在剧院的宣传票上看到过演员名单和剧情梗概。这出歌剧是魔鬼与生命女神相恋的桥段,魔鬼在相处中发现自己并不舍得杀死安荷拉。而安荷拉明白爱情两个字的含义后想起来人间的使命,从终结手下一个普通修女变成“最初之始”女神,为残酷的冬天带来春暖花开。但是,在另外三位神灵想要杀死魔鬼伏雍斯时,女神却保他一命,甚至让他在自己手下当上爱欲之神。 十分大胆,不仅在一开头描绘旧终结修道院的惨景,得罪终结之末,还敢妄图揣测生命女神,给祂跟一个魔鬼牵上线。并且把本与女神没关系的爱欲之神伏雍斯抹黑成敌方投诚者。怪不得朝曦联邦不让演。 这观众一边盯着男主角——表演伏雍斯那人的脸来回打量,一边打开剧院的观看须知手册。“伏雍斯的扮演者:巴涅罗迪·桑克兰。”这很可能是个来自朝曦联邦的名字,但是灰发在朝曦联邦很少见,居民多以花里胡哨的彩色或纯黑色做发色。他的长相,也不像是雨林人,他过于精致,至少没有受到自然雨露的常年摧打——真稀奇。 难道这是女人在女扮男装?想起曾经惨死的女孩子,那男主角的长相让他几乎坐立难安,想要立刻从这剧院跑掉。那人开口说话了,是男声,会不会是伪装的声音? 台上,狡猾的魔鬼正在制造与安荷拉的偶遇,想要骗取安荷拉的信任。他假装成一个十分伤心的教徒: “白雪般洁净的修女阁下,我想要忏悔我的罪过。”他柔和的语气如同一杯带蜜的毒酒,灌进安荷拉心里。 “你说。” “我的未婚妻去世了,我每天思念她,茶饭不想。但竟然因此忽视对我母亲的照顾,让她不小心在刚擦过的地面摔了一跤。虽然她并没有被伤到,但我依然十分愧疚。” 台下,那男观众的下巴荒谬地跳舞。他的脑袋像是坏掉一般,自动把这番对白翻译成另个版本。 那天雨下的很大,大到街上积水几乎没过小腿,他记得实在太清晰了,他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干的,他没有带雨披——他想不起要带什么了,慌忙地跑出来,门都没关。 “神父……神父!”一个男人惊慌地挤进教堂后门,手足无措地来到忏悔室。“我要忏悔!我要……我要忏悔我做的事!!让我忏悔!”忏悔室的椅子又冰又凉,他顾不得那么多,恐慌像火焰一般咬着他。 “你说。”傍晚时分,又遇暴雨,很难提起精神,神父懒洋洋地请他开始说话。 “我的……我的女友死了。” “嗯?”神父的注意力被他拉回来一点,“赞美终结!虽然在祂的庇护下,我们的巫医一天比一天强大,但生老病死依然不可避免。节哀先生,这类事情常有发生。她也不希望你整日活在痛苦中。” “不!不是!”男人说。“她因为我,死了!” 神父的嗓子呆滞了一秒,忏悔者能感觉到老头的不安,他的手指紧紧交握,关节发白。 “钱,是皮斯托的错!我……我应该被终结剥夺一切,永远不得往生。” 知道跟自己隔着一层薄木板的家伙很可能是个杀人犯之后,神父脸色黑绿。 “我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不理他,或者起身骂他,他会不会随身携带匕首,把我捅个对穿?但是在教堂里,在主的注视下,为了保自己命赞扬他杀人的行径,又是神父无论如何不会做的。神父思前想后,肃穆问道:“你的女友?你在……在做这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不只是你的女友,也是其他人的女儿,其他人的姐妹,她也在除了跟你之外的社会关系中发挥着其他作用?” 男人沉默了。 就在他陷入那次忏悔时,台上的两位主角正在高声歌唱,此刻,安荷拉已经被魔鬼完全打动,两人一边跳舞,一边唱出爱情的美妙。台下男人看着两位主角的样子,恐慌逐渐化为恨意,他的恶毒目光死死楔在扮演魔鬼的赫穆脸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巴涅与芙若 “我说你跑得这么快,报纸都没拿是为什么哪,”威斯缇托伸个懒腰,脸和脖子被热空气焖的九分熟,他怏怏地说,“那姑娘真俊。” 赫穆没接收伊达兄妹的额外施舍,经过一番推让之后,只收下了应该给扮演魔鬼伏雍斯的那位先生的工资,一场七个巴里尔。听见潜行者这样打趣,从他手里抢过《塞勒涅日报》,问:“哎,我抽空给他们帮个小忙而已,对法夫纳那事,应急组怎么说?” 只见头条写着:《法夫纳深藏的污浊》,大意是报道法夫纳镇神女在出血热横行时,用香灰和狒狒洗脚水骗取民众信任,然后以象谷花笼络忠实信徒,传播谣言,鼓动民众实施不法行为。并重点表扬了亲自深入险地,积极向应急组举报的汉森·米勒先生。 话说的还算有点眉目,起码没有胡编乱造。也没有暴露赫穆的行踪。汉森应该也能从这次“冒领”行为里得到一点益处——赫穆不在意这个功劳到底给谁。只是,他直觉认为法夫纳镇不是那么简单。塞勒涅日报社在走下坡路,除了头版外,全是水字数的屁话,只有报纸中缝还保留着它鼎盛时期的传统——帮助应急组和受害人家属传播寻人信息。赫穆看的这张是“花匠本尼·应可,家住法夫纳镇外,失踪于三天前,家人撕心裂肺盼你归来,望好心人提供线索。” “……望好心人提供线索。”这些话像是一滴水落到荷叶,赫穆的意识中出现一点机警,但他没有抓住,于是把这张报纸叠好放进衣兜。准备有空就看看它。 雅各里特城确实不小,而出城后的路途实在太遥远,恐怕今日赶不及走到下一个城市。威斯缇托自从上次被法夫纳的看守们搜身之后损失惨重,兜几乎比脸还干净。白天还能打肿脸充胖子,装作一副“哥不缺钱,只是不能借给你”的样,到需要休息时,只能实话实说。“要不……我找个合适的馆子,把你再卖一次,拿到钱,我就偷偷救你出来?哪怕一次一百皮斯托,来个次,也够傍身的资本,是不是?” 真谢谢你,冕下要脸!颠覆教没有神职人员借宿在信徒家里的传统,赫穆不方便打扰其他民众,就冒昧地带着两位同伴借住到光暗教堂的“寂所在”。对于这个决定,威斯缇托咬牙切齿,一度怀疑是赫穆故意恶搞自己。可惜囊中羞涩,没有更好的选择。“寂所在”专管教徒死后停尸和焚尸。看门老头是一具接近人的尸体,不对,是一个接近尸体的人。他也许经历过暴瘦,狰狞而下垂的皮肉散在脖颈两侧,没有头发的皮肤让老年斑显得这样乱七八糟。他的眼睛也不像活人,要么静止,要么滴溜溜乱转。(注) “谢您收留……我们在这住一晚就走。”赫穆露出假面一般的微笑,即使是他,都难以对老头展露太自然的笑容。稻草人也害怕他。 老头几乎不说话,只是指一指里屋的几张铁板床,示意他们可以用。又指着另外的床铺,摆手,似乎是不许抢占的意思。赫穆顺着方向看过去,那几张床上已经有“人”了。赫穆严谨地为他们诵念《旧经》里的安魂诗,希望这几位陪伴他们度过漫漫长夜的尸体朋友不要太激动。 夜色如墨,散发着松烟的苦香。今日为晦日,皎洁的塞勒涅女神无法展露芳颜。在同一城市的巫医家中,一个青年正与巫医女士道别,他感激不尽地与对方拥抱。随后拎上包药材,迈着一步三抖的步子走出门。 但女士追着他跑出来:“等等,这写的是巴涅罗迪·桑克兰……巴涅,这是你的,你忘在桌上的。”头顶不见月光,巫医提着灯轻柔地嘱咐病人。 “哦,是我的,我真是被臭臭蘑菇拉晕了脑袋,竟然没拿这个台词本。” 巫医女士安慰道:“没关系,你回去多吃药,尤其人面食肉茉莉花的眼睛,很快就会好起来,过几天继续唱歌剧……” 与夜色完美融为一体的黑衣人耐心等待,他虽然看不到巴涅罗迪的正脸,但可以远远锁定巴涅罗迪的后脑勺。他无声蛰伏,等那青年自己走到死亡面前。“巴涅罗迪·桑克兰,果然,唱歌剧的就是你……”他咀嚼这个名字,“谁让你长了一张那样的脸?芙若·加西亚,我的宝贝,你改成什么名字都跑不了的。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对此,巴涅罗迪浑然不觉。巫医女士已经提着火棘做的灯笼回到屋子,街上并没有灯。他有些畏惧前方一片浓黑的巷,前后犹豫一会。这是回剧团所租旅舍最近的路,如果不从这里走,还要绕个大圈。他自嘲地想,谁会费心思在深巷里等着谋杀一个男青年?就从这穿过。如果太晚,说不定还要打扰剧团的朋友们不能安睡。 他本来要明天等般延来接自己再回去,但一想到也许伊达因为男主角不在,没演成这出戏正在苦恼,他就内疚地喝不下药。嗯,还是扶好墙面,一点点向前,走到那边的拐角应该会有人家亮着灯,他深呼吸给自己打气。摸索着走进巷子的巴涅罗迪不知道,黑夜里正有一缕锋利的杀意。 黑衣人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一大团浓烈药味随手帕钻进巴涅罗迪鼻孔,这青年想求救,凶手怎么会给他机会,伸出一条腿绊住他的腿,两条粗壮的手臂箍住他的咽喉向后拉,巴涅的手徒劳抚上对方的手,然而迷药正在发挥作用。 “喝……咳……呃。”这两声近乎听不见的求救惹怒背后那家伙。黑色针剂徐徐注入巴涅罗迪脖颈。他的眼球突出,舌头也随着喉管处的大力挤压向牙齿与口腔外面顶,黑色的血液从颈动脉流向全身,他脸上的血管正在因剧烈毒性而反复扩张收缩。但是巷子里比这血液还要漆黑,那谋杀他的疯子也不能看清被害者脸部细节,反而满意地笑了。 “芙若,你逃不掉的……” 这人一边吹口哨,一边凭借触感小心把巴涅的尸体折叠好放到背包里,擦净手,最后走出小巷。 注:灵感来自孔子《论语》八佾言:祭如在(即祭鬼如鬼在),祭神如神在。 第一百三十二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吹着口哨向前走了一会,他不紧不慢走出黑漆漆的胡同。等看到旁边人家透过窗帘露出来的灯光时,男人意识到,装着尸体的巨大包裹会让人产生怀疑。于是轻柔地将包裹放在地上,掏兜取出一根笔——那是一个雕琢粗糙的烟红水晶杆钢笔,水晶材质介于灰、紫、红之间。他要用这钢笔,改变一下这背包的“存在表现”,等到没人看得见再变回来。既省去背负重物的劳动,又避免被路人发现不妥。 亲爱的芙若,这多么浪漫啊!我是把你变成一段令人憧憬的圆舞曲,还是一首芬芳的悼亡诗?我要描绘地足够精准,才能将你完美地呈现,嗯,我要谨慎,不谨慎就会让你缺胳膊少腿。但我又要冒险,不冒险哪会有绝代作品…… 他控制不住心里的微笑,用钢笔在空中画出一张纸的轮廓,然后不出声地念咒语,一边念一边在纸上即兴创作。顺便还拨开巴涅罗迪的头发仔细端详他的脸。“见远光之上,尽华极也无——”可是,他念到一半,心脏狂跳起来——这根本不是今天上午看歌剧时出演男主角的那个人!到底那里有差错?那小混混不是按照剧院票根上写的人名找的吗?他是叫巴涅罗迪,也是个唱歌剧的!该死! “芙若,你怎么又跑了?”他失神地说,拍拍巴涅的脸,不敢置信。 可是半空中待他书写的那一段诗句等不下这么久,他迟迟不完成仪式,没有画上句号,那词语们就变成一队惊慌的大雁,嘎嘎叫几声向高天飞起。他们似乎是从万里之外被他一句话拘来的,对此地此巷口有些陌生,在空中盘旋两圈,才嘎嘎叫着向南飞去。而拘它们来的男人被大雁的叫声吓一跳,不由得仰脸,目光扫过它们的尾巴。等他再低下头,对包裹里那具尸体的态度便截然不同。 他冷哼一声,收起钢笔,将包拖在地下,向着离此处最近的墓园走去。也许,是觉得这个陌生人配不上他的创作,他宁可受累拽着包想办法扔掉,也不愿意因为对方叨扰他的钢笔和灵感——即便这样做可以让自己不那么累。 一个带着小鼓的夜间报时员从他身侧走过,好心说:“你好,先生,此时已经快到十点半,即将宵禁,如果没什么事,请尽快回家。”他看一看男人拖着的包,不免有点疑惑,“您这是带着什么?” “哦,一些行李,我刚刚下班回家,却撞破我妻子与另一个男人苟合的丑事,但是……”他假装抹眼泪,委屈地说,“但是我太爱她了,我宁可自己离开,也绝不愿意让她不快。只好收拾行李,准备净身出户。” 报时员觉得不能把穿着齐整黑燕尾服黑皮鞋,且气质忧郁的英俊男士跟午夜杀人狂联系在一起,他深有同感地拍拍这人的肩膀:“我的天哪,您是我见过最温柔最体贴的绅士,相信您妻子一定会回心转意的!我们雅各里特就是有这么多好丈夫,怪不得其他地方的姑娘们都愿意嫁到我们这里来!” “借你吉言。”男人把领带扶正,向对方告别,“您没什么其他事我就先走了,我得趁宵禁之前找个临时住所。” 报时员的目光在对方一流的外形上打量几下。似乎是斟酌着是否提一个不太好的建议:“当然啦,您肯定可以找到的。实在没有合适去处……其实,也可以去寂所在对付一晚,离这里不远。” “谢谢你,不管如何,她幸福就好。”摇着狼尾巴的绅士虚伪地挤出两滴眼泪,藏起獠牙,暂时放过报时员,拽着沉重背包向前走去。他的大脑冷静且自信地思考: 这蠢货,倒是提醒了我。即将宵禁我必须加快行动,寂所在里也有停尸间和小墓园,可以把这具尸体扔到……扔到已经挖好坑但人还没下葬的空坟里去。唔不,还是某个被倒空的棺材。怎么也要几天才会有人发现。运气好的话,遇到不孝子孙几年不来祭奠,这事又是一门悬案。 这匹恶狼的确应该自信,街上没人再阻拦他。他畅通无阻地来到目的地。寂所在的看门老人已经睡得很熟,他不费吹灰之力撬开墓园大门,逐渐施加推力,向内打开。然而再小心,年久失修的老铁门还是发出疙疙瘩瘩的摩擦声。他的手指顿住,侧耳倾听。 老人的屋子没有发出声音。 “呼。”恶狼庆幸点头,将门推开的角度扩大。就在他拎起包慢慢穿过它时,不远处停尸间的窗口亮起一盏灯,像是一个男人拎着它。而另外还有一个人的影子,从停着尸体的床上起身。还没完,第三个影子也站起来,站进灯能照到的位置,这个更离谱,是一个模样混乱的类人形。 穿着黑燕尾服的凶手不禁咬住舌尖,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没有扭头就跑,已经是莫大勇气。 斯凯克疑惑道:“怎么了,赫穆。” 赫穆提起灯,尽力向窗外看。充满未知的墨色静悄悄沉睡。他不太确定地说:“我可能听见一点动静。”他说着,将灯向窗外伸出,想看得远一点。 “别管它,可能野猫打架撞门上了。”潜行者迷蒙地评价道。 赫穆总觉得好像有个人站在外面,并且正努力想看清楚自己。是看门老头?他为什么深夜出门?是梦游?还是要视察他管理的墓地?这道目光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想起曾经听到的一些说法:部分疯狂的药剂师们想要更好地了解人体,于是溜进墓地偷走尸体私下解剖。此行径屡禁不止,听说阿诺彻瑟官方很是头疼。 他将头尽力伸出窗外,这下他看到了。黑暗中有一抹身影蠕动两下,正在靠近赫穆。另外两个同伴也听见脚步声凑到窗前,但他们有灯在明,对方沉默在暗,人家能看清他们,反之却做不到。正在这种由不同光线造成的分离中,那影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说完之后他竟然变成一个更瘦的影子!不,也许是他携带的一包东西消失不见?总之,那人向三位停尸间里的活人走过来。 厄丝肯·奥兰治没想到,自己花掉几百皮斯托满城搜索,好容易找到的人却不是要找的,更没想到,在处理这具碍事尸体的路上,竟然能找到想找的人!他急中生智,随便写下几行诗,暂时掩盖歌剧演员尸体的踪迹。走到距离再世以太几米远的地方,大概判断另外两人的实力后,很好地收敛贪婪神色,换上温存有礼的神情,给对方鞠躬。他不清楚这三人的关系,不敢轻举妄动。 “几位,晚上好,我是厄丝肯·奥兰治,真抱歉打扰你们的安眠。因为宵禁,我没有找到住处,只好在这里借宿,呃,里面还有我的位置吗?”他向沉静而带着略臭气味的停尸间深处问。 赫穆羡慕地偷看他灰条纹领带上的红水晶领带夹,松了一口气,说:“当然,请进。”但是这位厄丝肯先生的眼睛很大胆,长时间直视赫穆的脸,让他有些不适。那目光里的含义,好像不是看一个活人,而是一个不会动的,栩栩如生的精致雕像或木偶。 厄丝肯躺在赫穆左边的一个“空铺”上,赫穆之所以之前没有选择它,就是因为离尸体太近。没想到这新来的人倒是有胆色。063几天来都是昼伏夜出,此刻也在观察厄丝肯,他不客气地说:“赫穆,你注意点,他杀过人,还不止一个。” 眼见着跟芙若·加西亚一模一样的男人倒抽一口冷气,厄丝肯有点莫名其妙,但是他很快又沉浸在这张脸上。复杂的感情要把他淹没,压到水底。 “什么?”赫穆拎着胆子,在心里问曾经以杀人为业的老伙计,“应该没事,我们这里四个人,但我那两个同伴都身手不错。” 063的语气凝重,不像开玩笑:“我……不知道,直觉告诉我,他可能刚杀完某人不久——你别提这事,一点有关的话都别漏出来。这种情况下的‘新鲜’凶手,只会对问东问西的傻瓜选择灭口。” 第一百三十三章 领带夹下的痕迹 赫穆怎么还敢入睡,他闭上眼睛,但精神却完全绷紧。“没事,”063小声说,带着一种不容挑战的镇定,“你负责明天白天跟他虚与委蛇,我晚上值班。如果他敢动手,呵!” 希望不是我们草木皆兵了……赫穆控制呼吸频率,像一片羽毛,摆动两下掉进小黑屋,让杀手先生接管身体控制权。 063几乎刚出来,就尝试对厄丝肯做出侧写评价:“危险的人哪,理智不弱但偏稍许感性,注重外表,善于伪装。可能喜欢制定完美筹划,并对计划感到自信。不排除擅长在计划外临机应变。虽然是成年男人却使用毒药谋杀,不不不,不是怯懦,他怎么会自卑?是因为渴望美而厌恶丑。在此之上推测,或许控制欲强,讨厌拒绝,没准是讨厌任何正面或负面反馈,只喜欢单向输出?但他至少有一门创造类工作。” 赫穆在小黑屋里伸个懒腰,好奇地问:“凭什么断定呢?” “他的领带夹,你看见没有?”063说,“烟红水晶制的,金属框架画的登云细纹,这也是个神谕师。他打的灰色条纹领带,领带上有一小块红褐色污渍。” “我就看那领带夹挺贵的,是块古董。”赫穆不好意思地说。 063不客气地骂他:“你这种人怎么在这世界活下来一集的呢?我看你是离开塑元土之后,观察和思考能力也都忘了。那块红褐色物资不是油污,也不是漆,是血。” “哪呢?” “就在他领带夹靠下一点的位置!算了,还是不要盯着看,免得他起疑。” “有可能是他不小心蹭上的。” “就是他不小心蹭上的啊!你得看他这点血迹是谁的。他刚才想跟你握手的时候,你闻没闻到类似于兰花落在积水里好几天,产生腐败的略臭香气?” “嗯,有吗?” “我从这个位置都闻得到!你自己想,最近下过雨?雅各里特城有大面积兰花园吗?” 赫穆公正地说:“但我觉得……也有可能只是他喷了香水。这个味道还挺香是不是?” 063真不爱跟对药剂学和炼金学一窍不通的文盲打交道,他直白地解释: “兰花软麟游蛇,通体粉色,侧身有红色细线,本身无毒,喜食各类带微毒性的兰花。年纪越大,积累毒性越深。它的肾脏提取物就是腐烂的兰花气味,呈黑色或墨绿色,密度介于水与酒精之间,但凡注入人体血液一果科,就会让心室抽搐。一分钟内全身血液凝固。在刚刚注入时,被毒者血液循环系统反应激烈,血液自伤口喷溅,流到扎针者的手上,他可不是会不小心蹭上领带嘛。之后尸体可以在烈日下防腐一周,且散发迷人香气……” “别,别说了老哥。你说不定不是灰帽子杀手,你是刑警。还是个学过化学的老刑警。”赫穆哆嗦两下,随后沉默地缩在角落,不敢吭声。 “他身上味道很不对劲,我估摸着还有其他东西——对了,你有没有留意给我做一具新的粘土身体这件事情啊。”063问。 赫穆不敢怠慢:“当然,我购买了几样原料,准备进行初步测试。” “那就好。”他漫不经心地说,“厄丝肯一直看着我,不会是你这张脸惹的麻烦。诶呦,他也发现兰花气味的漏洞,所以掏出香水来喷了,我闻闻。” 他的鼻子机灵地抖动,下结论说:“有麝香。啧啧,他不会看上你了,真麻烦。这种游蛇的完整肾脏是稀罕货,艾维若花费不少心思收集,只买到两颗。这真是有钱人。我们把你卖给他,然后赚钱,赚完就跑,你就别叫‘仙人跳’,叫‘以太跳’怎么样?我还可以跟他打听软鳞游蛇的收购渠道,甚至还有能做粘土身体的材料!飞黄腾达就在今朝哇兄弟。” 赫穆的意识在小黑屋打转,他慢慢回忆道:“咳,你别忘了,我们两个是同一个人。别天天跟威斯缇托学没用的东西——卢卡斯在我脸上雕刻时用过火山熔岩粘土,这东西虽然易于精细塑性,但性能极其不稳定,稍有不慎满脸碎开。他为了一次性成功,制作的是他最熟悉的脸,是他妹妹的!这姑娘失踪将近二十年无法破案,卢卡斯没有一天不在想她。” “呼——”063说,“这样的话,我有另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希望我是错的。” 蟪蛄的叫声很难听,在没有一丝水汽的空气中游荡。063并不睁眼,平静地躺好,耳朵时刻留意左边铁板床上那家伙的动静,厄丝肯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潜行者真是心大,没见有什么防备的样子,倒头呼呼大睡。 斯凯克冕下靠墙坐着,时不时向新来的黑衣男士瞥一眼。063被陌生男人用“深情”的目光盯着,一点休息的心态都没有。 “斯凯克,”063知道冕下兴许担忧天时不利,便轻轻叫它,“我还没有问你,之前林恩有没有提过‘那个’消息?你要是跟他同行,兴许能更好地解决这事情了。” 斯凯克看见外人在场,不知是不是经过今天学到了些许经验,竟然谨慎少言。“他被射箭的那些人重伤后,没能从应急组手里逃掉。还好席卡若为我作保,我们两个才能安全出来找你。” “你那事,我有几个新招,明天有空我们商量一下。”饶是063的心智,也忍受不了厄丝肯狂妄的凝视,063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的目光切开,吊在木头架子上变成傀儡。063的直觉向来准的吓人,不过阿诺彻瑟帝国判罚讲证据。哪怕他敢说厄丝肯有问题,没有直接证据也是白费。 “诸位……”厄丝肯冲着赫穆的脸笑了,笑得063想给他一刀。“容我冒犯地问一句,这位稻草人先生,是带来丰收的稻草斯凯克吗?我母亲从小给我讲您的故事,没想到今天看到本人。” 063对这家伙的话一句也不愿信,也许,厄丝肯既没有温柔的母亲,也不讲睡前故事,故事内容更跟斯凯克没关系。 “您需要水中之火对吗?那么这两个——”他向两旁看一看,“这两位是您的随从?还是信徒?”他黑色的眼睛在063和打呼噜的潜行者身上转转,才说,“难不成,他们已经变成侍立在您左右的天使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多人失踪 此时已经是早上,那一脸死气的老头当没看见他们一样,允许这几人离开。无论是再世以太自己,还是威斯缇托,都对他们西行的真实目的保持沉默,连稻草人也不知道。但是这个奇怪的厄丝肯一听丰收之神需要帮助,非要加入他们的队伍,跟他们一起向西。斯凯克可以“接纳信徒”,可以“惩处叛逃信徒”,却不能“拒绝希望成为信徒的家伙”。有了这个变数跟在他们身边,063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暂时没让赫穆出来。 063实在厌恶这家伙,苦于暂时抓不到他杀过人的实质证据,还要耐着性子说:“您的领带夹表明,您是极值之神的信徒,为何要改换门庭?” 厄丝肯确实对063的脸太着迷,愣两秒才意识到对方在问自己:“极值之神心虔院与其他教会的教堂不同,只在意教徒的虔信与否,我们可以拓展第二信仰。有时大家集中在某些有名望的信徒家中,感念神的恩德,并且探讨共同热爱的领域。感谢我主,赋予我对浪漫的敏锐。” 潜行者又被说话声吵醒,带着点不耐烦地说:“那他剥夺了你的什么呢?忠诚吗?” 于是众人哄笑起来。厄丝肯对于暗戳戳嘲讽平静接受,还乐观地自嘲:“谁知道?也许恰恰相反,祂把我对人类的博爱剥夺了。我时常感觉无法平等地爱所有人。在这世界上,也许我只能对某一个人付出所有。”说完他就对063眨眨眼睛。 极值之神是“独树一帜”的神。祂参与人类的中间创造环节——在人类已经获得最初之始的“出生证”,得到“终结之末”的未来死亡日期时,为人赋予他们的品格。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极值之神会特别眷顾他们,给他们某一领域超高天赋。而同时,祂不凭空奖赏人类,会抽走他们另一领域、乃至另外几个领域的品质来拔高某一项。 心虔院里没有寻常者。人们愿意相信,各个领域最出类拔萃的怪才都是祂的创造。比如巴赫曼,从未加入任何教派。他前半生受尽冷眼,在学校算不出三十以外的加减法,听不懂光线折射,更不知道酒精跟水谁的密度大。而后半生大器晚成,华丽诗篇千年不朽。同样,令人们悚于提起的“烹婴者”晖弧,据说丢失同理心,慈爱等等可贵品质。但他具有绝高烹饪天赋。此人在彼得皇帝大寿时主动自首,承认三年间偷走151个婴儿,同时笑着为陛下献上全婴盛宴,成为全国公民的心理阴影。他在被捕时公开承认信仰极值之神。 每一位不同神灵的信徒所带有的气质都是如此不同。在孩子们刚刚出生时,他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选择某宗教或者要不要信教。正因为极值之神展现神力方式的特殊性,学界对于到底是“神在人出生前就已经选择好信徒”,还是“人在出生后才选择神灵”一直争论不休。 厄丝肯好像全然忘记刚才的哄笑,热情说:“诸位,我是叶纳神话研究会的。如果你们不嫌弃,我们研究会的办事处就在雅各里特城中,我可以带大家去看看——” 他转向斯凯克,亲切地拍拍对方:“您不知道,我出生在希望海湾。我母亲对我说,在水灾陆续摧毁城市时,曾有海匪趁机作乱。一颗叫做‘海洋之火’的海盗制喷压水雷袭击渔民,被您挡下,反而满足水中爆炸的要求让您找回神力。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在我办公室水箱里收藏着一颗海洋之火,请跟我来。”(注) 斯凯克是要拒绝,奈何两个”随从“也建议祂去看看水雷。祂感到疑惑,就仔细观察厄丝肯。作为秋之神,祂有一项能力是,可以看到人在去年秋天9月23号(秋分)的大概活动。祂一边看一边心中嘀咕:“厄丝肯·奥兰治,是真名,他在这天前往研究会办事处工作,然后吃饭。傍晚回家,他家里有许多漂亮标本。这不是很正常吗?今年是旱灾不是水灾,鱼雷能对我有什么用,为什么赫穆与威斯缇托这么殷勤?” 祂思考良久,依然没想明白。既然大家都如此热心帮忙祂怎能拒绝,只好同意。几人尽量沿树荫行走,免得毒辣阳光晒伤眼睛。上次的报童也在街上闲逛,他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脑门,这孩子摘下贝雷帽扇风,时不时吐出舌头呼气,像一只欢脱的小狗。 他一蹦一跳地来到潜行者面前,打起精神推销:“尊敬的先生,又有《空穴捉风》,您还要吗?” “谢谢你小家伙。”潜行者抚摸孩子沾满汗水的脸,“我一般攒上一周才看。” “来一张《塞勒涅日报》,再来张《今日雅各报》。”063说。 “好嘞,愿诸神庇护您!”孩子从报纸篮中拿出,这时他想到还没有宣传今天的头版,就赶快说,“对了先生,本城昨晚有人报案,说从朝曦联邦来本地表演的歌剧演员巴涅罗迪·桑克兰在康乐巫医诊所附近失踪。如果您有任何线索,可以联系本地治安小队。” “嗯。”063接过报纸,第一时间去看《塞勒涅日报》的中缝,上面写着:“园艺师科尔·德诺,家住塞勒涅郊区,昨天失踪,母亲与妻儿肝肠寸断,盼你归来,望好心人提供线索。”还有另一行小字在这消息下面:“之前所寻花匠本尼·应可已经还家,精神状况十分不稳定,应急组已经展开调查,本报也将持续跟踪。请民众不要恐慌,相信应急组的侦察能力。” 潜行者也看到这些新闻,他若有所思地说:“最近失踪的人很多啊,一个花匠,看来是疯了,一个园艺师没影,一个歌剧演员也不见了,巴涅罗迪?这个巴涅的名字耳熟,赫穆,你觉得呢?” 063中肯回答:“以我经验来看,花匠和园艺师职业接近,失踪地点也相差不远。可能他们失踪是同一人所为,至于巴涅罗迪,这似乎是那天肚子疼无法来唱歌剧的那家伙,我还帮他顶班与伊达对戏,他怎么会失踪呢……” 他一边说,一边若有若无地瞟一眼厄丝肯,后者脸色有些白。 卖报纸的孩子还眼巴巴站在这,063赶紧摸出三四个散特给他。 “不用这么多,先生,一个就够了。” “没事,其他的你去买冰激凌吃,小心别中暑。” 孩子高兴地合不拢嘴,两排白牙亮晶晶的:“您真是慷慨!” 注:原型希腊火。希腊火药或罗马火是阿拉伯人对这种恐怖武器的称呼,东罗马人自己则称之为海洋之火、流动之火、液体火焰、人造之火和防备之火等等。希腊火遇水的时候火势会很猛烈,可作海上兵器,把希腊火装到包有黄铜的木管中,以它的膨胀力和水的压力造成喷射装置,把希腊火喷到一定的距离。而把希腊火装到陶罐中,当靠近敌人时再投掷,也是一种不错的用法希腊火的配方现已失传,成份至今仍是一个谜团,据当时受希腊火所伤的十字军所记述:“每当敌人用希腊火攻击我们,所做的事只有屈膝下跪,祈求上天的拯救。” 第一百三十五章 鱼雷 看完《塞勒涅日报》中缝后,063粗略阅读其他新闻,第二版歌颂财政司长坎贝·哈肯积极拨款给水利工程署,督促他们做出新成绩——一座要在峒森大河上修建的水坝已经规划完毕,开始投入建造。预计能在今年旱灾来临之前修建完成。 第三版是几个妖言惑众的男巫女巫在塞勒涅中心广场被烧死示众,罪名大概是是“传递有关旱灾起因的谣言,污蔑彼得皇帝倒行逆施不顺天时,有反彼(得)复爱(德华)的意图”。但是,来到第四版,谈到转生泉派后续收尾工作时,063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重新把每一个单词阅读一遍: “关键证人汉森以自己做诱饵吸引转生泉涌泉使攻击,目前陷入重度昏迷。同时,大部分转生泉余孽已经落网。法夫纳民众哗变被应急组长泽威尔平息,本报倡导居民理性思考,不要任由自己的思想领地成为转生泉宣传的跑马场。”063边读边皱眉。他有一种直觉,恐怕汉森并没有想出诱敌深入的计策,而只是应急组保护证人力度不够,让他受伤,又怕媒体宣传太难听,才改变了说法。 威斯缇托也知道峒森大坝修建的新闻,但他戏谑地说:“要不我说,就你们上等人才爱看《塞勒涅日报》,整日介粉饰太平,光鲜的很!人们被旱灾折磨,举家逃难他一句不提,专门告诉你一个没影的大坝要开始修啦,可笑可笑。” 大旱三千里,四野无点穗是确有此事。因此他对“上等人”的“上等宣传方式”嗤之以鼻,063也没说什么,默默收起报纸。 厄丝肯发现几人并没有深入探讨巴涅罗迪的死因,顿时放下心来,领着他们来到他工作的办事处,他谦和地笑着:“就在这里,我去登记一下访客信息,你们向往里走。” “叶纳神话研究会”,听上去与以太的母亲,纯洁的女孩叶纳有关。果然,063一进门,就看见一位长发白裙少女塑像站在正厅喷泉池中央。这是一尊白玉像,在需要戴装饰的位置玉色恰好发生变化,出现绵密的翠色与橘色。几处“变化”点缀着她这身“不变”的裙子,十分合宜。这女孩正举着一尊玉瓶。喷泉的水流从瓶中向外奔涌,显出灵动的力量。她的面部并未雕刻出五官细节,只是一片光润的弧面。这种原始的美盖住人工雕琢的匠气,反而显得独特。 厄丝肯对这玉像颇为得意:“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叶纳,因此不应该强行为她雕刻出脸,这是我坚持要这样设计——”看出063的质疑之后,他说:“好,是这样,当时我们花了巨额预算买这块整玉,又费尽心思请名家来雕。完工以后,她鼻子被修二楼管道的工匠落下的锤子砸坏了,东西本身坏掉,拿不拿对方的皮斯托赔偿都没用。我们只能把所有面部细节都去掉,哈哈。” “厄丝,你又给人家讲咱们研究会的笑话呢!原谅我多嘴,你不太擅长说笑话,凡是你能笑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冷。”一个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女郎迈着猫步走过来。 厄丝肯的笑容出现一丝波动:“崁莉?你怎么过来了。” “你们好,都是厄丝肯的朋友,我是崁莉。”女郎斜他一眼,带着一点“为什么不把你朋友介绍给我”的责备。她很有教养地微微俯身鞠半躬,说:“我是他的同事,也是他女朋友。” 063微妙地笑一笑,厄丝肯的表情透出慌张。他酝酿两秒情绪,笃定地说:“对,我带着朋友来这里参观,看见这位稻草人没有?祂是我常跟你讲的,那个丰收的斯凯克!我打算请个长假,随祂一起拯救旱灾去。这事没跟你商量我就擅自决定,都是我不好。不过亲爱的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辜负你。” 作为厄丝肯的女友,崁莉也不会是个俗套的恋爱脑。她好像比男友更热心于这次旅途。 “真的吗?这是好事!我不阻拦你。你不是正说写诗没有灵感吗?出去走走适合发散思维。”然而崁莉也有些狐疑,“但你喷这么重的鹿绒蹄香水做什么?”她说着,突然幸福地挽住厄丝肯的胳膊笑起来,“是不是想今晚跟我辞行,为最后告别做准备?真有你的。” “对,对啊。我知道你一向理解我的一切选择,所以……嗯。”厄丝肯不迭地承认。 063轻轻撇嘴,他发现厄丝肯的反常之处以后,就在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现在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摆在面前:厄丝肯的女友崁莉在眉眼间与赫穆有相当高的相似度。这要是没猫腻,他063敢从大风铃花顶跳下去。 崁莉没有认真审视男友的朋友,还热情地跟他们介绍研究会目前的成果。 叶纳神话研究会的工作内容与063预计的有些出入。叶纳并不是一个专指“以太母亲”的名词。据崁莉所说,除以太赎罪故事之外,每个宗教中都有一些类似于叶纳形象的人或非人类。祂们往往带有这样的特征:性情十分善良纯洁、独自生出下一代、受到他人的陷害或误解而吃尽苦楚、本身性别属性并不绝对等等。 063还看见一些有关最初之始的野史,(在朝曦联邦会被扔臭鸡蛋程度的“野”)比如猜测祂手下的几个神灵中有谁是祂的孩子,甚至还有女神与自己孩子生出其他孩子的有违伦理的构想。崁莉对这类故事如数家珍,缠着三个人不停地讲。威斯缇托小学毕业证书都没拿到,一听正经知识就困,于是只贴着墙,一张一张观看研究会的宣传画。 厄丝肯看出他的不耐,提醒崁莉和其他几位同事不要掉书袋,多带他到处走动参观。自己则拉住稻草人的胳膊,说:“冕下,请随我来,那颗海洋之火鱼雷就在我办公室的水族箱里。赫穆先生,您也一起。” 063装作天真地点头,在赫穆学着他本事的同时,他也在模仿赫穆的神态,以免被旁人瞧出来。果然,厄丝肯捏捏领带夹,像是诡计得逞。“走,我们上二楼。” 他不应该在身上喷这么多香水的,活像一头对求偶迫不及待的雄鹿。063忍着嘲讽的念头,等他推开办公室大门。“你们看,在这水族箱里。”一人一稻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哪是水族箱,分明是一个“箱中世界”,他办公室有一半面积都是展示用的。 东角岸上微微湿润的沙土上载着几株高矮不同的兰花,两三条小粉蛇亲昵地在花瓣间捉迷藏。远远观察,可能是兰花软鳞游蛇。几具与活物完全相同的动物标本立在兰花边上,狐狸回头,黄獾垂尾,灰狼长啸。 从这里向下,水深有一米出头,周围全用玻璃封好。水生植物被他照料的相当精神。蕨类,萍类,苔藓都繁茂青翠。翡翠色、青黄色的小鱼愉快游弋。大鱼则以深色居多,散漫地漂着,不怎么爱动。接近西瓜大小的球体鱼雷沉在西角。它跟动物们格格不入,浑身尖刺,又黑又硬,满是锈痕。支出一个圆柱头,柱顶盖连着一条长铁链。 斯凯克走到鱼雷旁边向水中看,可是并没有发觉与之奇妙的联系。厄丝肯优雅地穿好防水服,说:“冕下,我来帮您把它从水中提出来,也许您可以尝试感知它的力量?” “嗯……”斯凯克迟疑地说。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会反驳的灵感之神 “似乎,没有用……”斯凯克抱着鱼雷放在眼前,左右观察,带着腥味的池沼水滴在祂的纸脸上,油画棒的色彩被沾湿,显得冕下疑惑的脸像演默剧的一般丰富,既逗乐又悲伤。 厄丝肯见状点点头,提议道:“也许是有别人在场您不能专心,我们先出去,半个小时之后回来。您看可以吗?” 斯凯克的纸脸藏不住事,在鱼雷周身左右抚摸之后,祂为难地说:“好。如果我过一会还是没有办法,可以把它带走研究吗?嗯,这里插有防炸保险栓,我可能会找个空地拔出保险,把这颗鱼雷炸到我身上试一试。” 厄丝肯被祂大胆的想法震撼,他的心思此刻压根不在鱼雷上。在他大脑能够处理这句话的含义之前,他头点一点,提前表示同意。063知道,厄丝肯八成是希望分开三个同伴独自跟自己说些什么话。他的精神紧张起来,准备接这疯子的招。 被他带领着,063走到叶纳神话研究会的后院来。满园的杏树开的正好。枝条留白之处,架着石梁。晴朗的天光在屋舍间洒下,杏花娇蛮的面庞富有诗态,可063一点也不敢放松。厄丝肯看一看表,用一种找话题的口气说:“现在七点四十二,等到八点十二分我们回去看一下。” “确实。”063也抬起表看了一眼,他是在估算万一对方跟自己打起来,要如何躲开来自软鳞游蛇肾脏的剧毒。岂料厄丝肯的神情微微凝滞看向他手腕。 “芙若,”他深情地说,“现在只有你和我在这里,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如何?你看,你还带着这块表。这是你当年为了帮我还酒钱当出去的那块,我回那家典当商店寻了,可是店主说已经被赎走,我就知道是你回来找我了。” 他的牙齿在兴奋地发抖,然而他两只手按在063的肩膀,那种狠戾的表情又像愤怒:“芙若,亲爱的,我真不能相信,要我跪在极值之神的脚下,在九天之上的绝巅发誓,我也不能相信你死而复生!” 063淡然地抿嘴,没有搭腔,这让厄丝肯的情绪得到极大满足,他眉飞色舞,仿佛摄入过量的象谷花汁液,神情极度亢奋。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更不知道自己面对何人,只是自顾自地说话。 “你不理我?那就对了!”他转身向着远处一指,嘴角不受控制地笑起来:“毕竟,你还在我们的家里,在我亲自开凿添砖,亲自铺地抹墙的地下室,在我精心制作的惰性气体罐里站着。你怎么能跑出来了呢?我给你穿了一条裙子,就和奥古斯托有钱人家的漂亮小姐门一样,知道吗?漂亮到如诗如画的裙子,你的衣柜里还有很多!可不是你身上这件,灰头土脸,丑的不堪入目。我对你这样好,你不应该跑出来叫别人看见,知道吗?你不说话,就静静地站在那,当我没有灵感的时候,我就如饥似渴的审视你,然后,绝妙的点子就像烟花一样,嘭!全都炸出来,知道吗?” 当一个人想要表达的内容太过丰富,让厚重的“语言”本身也显得贫乏时,他就会借助动作来宣泄情绪。厄丝肯的手指焦虑地捻着头发,然后向外比划,做出“炸开”的动作。他的呼吸如此急促,心跳也在狂野地飞奔。 063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看人准的本事,厄丝肯的每一句话他都没办法回复,他考虑了一会,才犀利地指出:“你办公室里养的那几条,都是兰花软鳞游蛇?你就是用它们的肾脏提取物杀的人?方法很不错,只可惜味道太大。你身上溃烂的花香简直让我反胃。” 厄丝肯的精神状态很堪忧,063也不能判断他到底是清醒还是混乱,因为他说话既带着清晰的条理,又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他肯定相信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芙若,你重新回到我身边,竟然学会了这些东西?你以为我是昨天杀人时留下的味道?哈,你也是被软鳞游蛇变听话的,你现在整副身体都是这样!如果不是害怕你的脸蛋腐坏,我要每天都牵着你的手,跟我回家去……”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自己的手伸过来想要牵住063。后者满脸憎恨,坚决地说:“我真为芙若感到不值,她已经死了,还要被你这样作践,你甚至找了一个跟她长得那么像的女朋友……” 也许芙若曾经对他表露出这种烦倦和恶心的神情,厄丝肯不安地说:“没有,她非要和我在一起!如果我那天不答应她,带她出去喝咖啡,她差点就发现了我的地下室机关。你听我说芙若,不,你应该听我说!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的,不要理她!我可以立马和她分开,我现在就和她分开!她不会发现你的存在!她并不机敏,刚才你跟她站的那么近,她也察觉不到什么!她听我的,不爱反驳我!” 063不愿意再听他狡辩什么。跟这种人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他活动两下手腕,冷峻眉宇低沉地压住: “够了,你做过什么心里清楚,我不想知道你怎么变成这副人憎狗嫌的样子。马上到应急组去,自己交代。别让我动手,你即使有毒药也讨不到好。” “你为什么还不愿意听话?我不需要你支持我,我只希望你不要拒绝!真可惜,之前的你,你那两条尾巴都很美!现在你为什么是个人类男性的样子?卢卡斯给你也做那个手术了吗?哈,他还真是自私,自己想要融入人类社会,就让你也跟着变?呸,他真是疯了!” 这样一个家伙说别人疯了未免有些可笑,063的肌肉做好发力准备,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但厄丝肯不擅长实打实的攻击或防守,他一边反复念着什么话,一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截针管。他也准备已久,但是清晰地面对这张脸,他总是抱有一丝幻想。 063敏捷的反应给了他措手不及——他才不管厄丝肯对谁有什么感情,有没有得到谁的芳心,他的眼里只有能杀和不能杀。在厄丝肯还犹豫那一秒没下手时,他先拊掌下扣卸力,扭转敌人的手腕。在那根危险的针剂带着风刺来时,063向上反扳他手肘,痛的这家伙轻叫一声,然后灰帽杀手先生将敌人的手臂拧到身后。同时在背后按住敌人的脖子,电光火石之间脚尖猛踢他腿弯,把他踹的身子一歪,没站住跪倒在地。浪漫的诗人被有他“缪斯”脸的家伙轻松抓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加西亚的来信与收信 这后院里并无他人,那厄丝肯犹自想狡辩一下,挣得个宽恕。他的神情变得柔善些许,竟然开口求情。 “赫穆先生,哎呀,是我眼拙了,几天写不出好诗好句,变得有些神志不清,把您误认作我已经去世的妻子,刚才才说了那些胡话,请宽恕我这一回。” 063把脸一绷,怒道:“我大人有大量饶了你,谁来饶过芙若?跟我走,马上到应急组去。走!”他两个向正厅里走,却不防边上冒出来一个人。 “厄丝肯!”崁莉惊呼,“你!” 厄丝肯没想到女友竟然就在这里,因担心她听见自己刚才坦白的话,便赶快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委屈地说:“崁莉?崁莉你快跟他解释,这是天大的误会,让我跳下峒森河都洗不清的误会!我现在最爱的就是你,怎么可能有什么歪心思?” 崁莉的眉毛就像三秋的寒叶,卷曲地簌簌发抖,她杏仁样的圆眼睛变成两颗钻石,泫然欲泣。“你骗我!你还在骗我,我刚才都听见了!” 厄丝肯八分的镇定没了九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跟谁说话,又是被谁指责,到底是十几年前的凄冷雨夜,还是十几年后的灿烂上午。“我没有骗你,从头到尾都是你在骗我!你对我好,你对我笑的样子……怎么可能不是对我有意?我用尽所有的感情对你吐露心声,你居然说,你只把我当朋友?什么双尾的人鱼?我不信!” 可是说着说着,他的脚腕和膝盖都失去支撑的力量,浑身一瘫,险些跪倒在地,若不是063还抓着他的胳膊,他已经把腿摔破了。“这都是骗我的,你肯定爱我,芙若!我为什么要到叶纳神话研究会来任职,就是想戳穿你的谎言!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我怎么能提前知道,真的有这样一种人鱼,耶讷人鱼的传说是真的……你活不过来了,我还能怎么办?我用一切办法保存你的身躯,希望把你的灵魂召回来,芙若……芙若……” 他像一只断腿的蛤蟆,在地上徒劳的爬行,留下令人心酸的痕迹。 “芙若……”另一根针剂从他兜里掉出来,他就像看到救星一般,抓起它,想要扎进脖子。063早防着这一手,一脚踩在他小臂。崁莉听到了清晰的“咔嚓”声,不出意料的话,厄丝肯这段骨头是裂开了。 不知道是疼还是愧疚,他嚎啕哭泣,哭得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孩子。063的眼帘垂下,不出声地赶开前来围观的厄丝肯的同事,他让威斯缇托立刻去找应急组的人员过来接洽,调查这小子。自己则沉默地等在原地,耐心忍着崁莉比厄丝肯还难听的哭声。 正在阅读《塞勒涅日报》的金发男人抬起头,把眼镜向上扶起。他莫名地感到心悸。想到也许是自己上了年纪精神不济的原因,他稍微叹口气,打开怀表,看着上面开心笑着的女孩子。听着指针一下下周旋在轴上的响声,眼睛里的颓败更浓了。 “您先回去,我这里没事。”汉森不好意思地说,“巫医说我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死不了——老师,这是我主动跟科斯塔先生请来的功,也是我自找的麻烦,您守在这里,我反而过意不去。”他兀自说道,“老师,您在听我说话吗?” 卢卡斯的面孔有种少见的魂不守舍:“嗯?哦,那行,我刚才听泽维尔说你父母亲也要来看你,今天下午火车就到。眼看到午饭时间,病房里人太多不利于你休息。我就回去了,你好好养伤。” 他的心绪沉在谷底,提不起精神。芙若失踪已经快要十五年。没有谁明白这种感觉,即便已经知道她遇害,对她生还不报希望,可是还想知道她尸首的下落。就像是妄图在无人的午夜,在一片浓密而广远的林子里,还想看见一缕月光。 十四年前,他为什么愿意相信很可能是谎话连篇的潘塔呢?为什么在她拿出那尊粘土塑像时愿意帮助她呢?他害怕,万一有一天芙若需要帮助,而自己不在她身边,这可怎么办?说卢卡斯没有努力寻找她,实在是冤枉。 他不是已经找到她当出去的银表,已经知道她如何在拮据的时候迫不得已这样做了吗?他不是已经用尽一切办法殴打那该死的、嗜酒如命且道貌岸然的吟游诗人,已经把他的家里翻个底朝天了吗?他不是哭着求对方说出她的下落,甚至给对方跪下,丢尽自己最后一丝脸面了吗?他不是为此被那家伙反咬一口诬陷,已经丢掉人人羡慕的工作,被几乎所有“朋友”一同抛弃,不得不滚到荒僻的小地方了吗? 卢卡斯又哭又笑地走在街上,马车夫咣咣敲响的锣也惊不醒他。“呸,什么东西,走路不看路!戴副眼镜还装酷!”马匹嗔怪地从他旁边跑过,扬起的尘沙刮了他一身。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涌起的对妹妹的思念让他感到迷茫。 “先生,您这是要回家吃饭吗?我带您一程,如果是塞勒涅西区,正跟我顺路,就不要钱啦。” 卢卡斯没有抬头看他,也不知走了多远,只是淡然地应一声。 “嗯。” “那上马车,咱们走。” “嗯。” 他弓着身子,坐在马车里,几乎感受不到路面的颠簸。正在这时,一只肥美的野鸽子咕咕叫一声,从青布帘子挤进窗口。先是一个橘黄色的喙,然后是两颗红眼珠。它笨拙地咕蛹身体,好不容易才将整个身子探进来。卢卡斯没理它,但是一封信掉在他脚尖,啪嗒一声。鸽子的爪踩在他鞋面,有点痒。 为了让这小家伙不再捣乱,他低头去捡信。 果然,封皮写着:“收信人:卢卡斯·加西亚。” 鸽子的尾羽挡住寄信人的名,只剩下姓氏,也是加西亚。教授的眼睛在一刹那闪过微光,可是等他仔细去看时,前面分明地写着:“赫穆。”他摇摇头,像是为不切实际的设想自嘲。可是这样自嘲以后,他的情绪就像跳进深井的月亮,捞也捞不起。算算时间,赫穆已经到雅各里特城,那大约会碰见那个厄丝肯。 卢卡斯必须承认,他给赫穆刻出这么一张脸,有许多私心。他知道这孩子要向西去,也知道必须每到一座颠覆教堂就要进去参拜的规矩,那势必会进雅各里特城。他就是想要让厄丝肯看见赫穆,让这个混蛋寝食难安,让他想起来失踪的那个女孩子,让他哪怕在睡觉时也会吓得做噩梦。 让你不愿意交出我妹妹的尸首,让你在真相面前得意洋洋,让你顶着无辜被打的名声。打你!打的就是你!再让我丢一次塞勒涅第一中学的教授职位,再让我来一遍洛佩斯菲尔德这种小地方,再让我被全体同行耻笑一回“有辱斯文”,我还是要打你! 第一百三十八章 爱,死亡,与芙若 “真的,这……些……衣-服-很……适-合-你。”潜行者憋住大笑,单词一个个往外蹦,“这双-假高跟-的……平底-鞋-也--很--适合你哈哈哈哈”最后一个单词,他真的耐不住笑意,哈哈的吼声像野猪一样剧烈抖动。 一套来自奥古斯托帝国时尚展览会上最新风靡的裙装穿在再世以太身上——先戴好衬着薄烟罗布的镂空项圈,然后围住米白色光面软衬裙。一件紧的让赫穆无法呼吸的厚布竹骨紧身衣也排上扣子(他只能扣最外边那一排,就这样还能听到他肋骨的抗议声)。 南瓜状和尾端缀有蕾丝的裙撑挂在两侧,它重到他不敢用力抬腿。就这还没完,带着水蓝色涟漪纹理的半身裙系在裙撑外面,固定好鲸鱼骨制的,让上半身不敢造次的莲花纹腰封。最后是一条清丽的湖绿色轻纱披肩。 “我可以骂卢卡斯一句吗?”赫穆说,“就一句。” “恐怕不行,”威斯缇托拿着一张龟甲板仔细研究上面的文字,一边在心里比对,一边说,“你现在是芙若,而这些香喷喷的漂亮衣服是卢卡斯花了几百个皮斯托,从奥古那边连夜运过来的。这是他感谢你帮忙抓住厄丝肯和找到芙若遗体的谢礼。” 当然,若非这件事,卢卡斯还在满眼猩红地暴揍那个疯子。最开始赫穆就打算穿上厄丝肯给芙若准备的裙子,然而卢卡斯知道这再世以太要穿女装的目的之后,就莫名热心地提出要帮忙解决这些需求。 赫穆照照镜子,一边感叹北边那个寒冷国家的冗余审美,一边忍不住说: “如果不是这次捣毁丕倜山心虔院的方式比较特殊,我要请他送我好几身男士长袍,按照北边的物价来看,他花在这些时髦裙子上的金币,送件奥古斯特九世穿过的古董都绰绰有余。” 这样比较不无道理,谁让奥古斯托帝国中上层普遍把女人视作男人的宠物,把女人的衣着视作繁华的花园呢?他们已经获得凌驾于宠物之上的人格优越感,自然需要给宠物花上高价打扮,好牵出来显摆自己的财富,炫耀自己的强大。 威斯缇托认真地查看龟板正反两面的要求,然后说: “他是不希望自己妹妹跟厄丝肯再扯上一点关系,连带着不想让你也穿芙若原来的衣服。唉,不怪他失态,厄丝肯跟疯狗有什么区别?女孩拒绝你的表白,你就恼羞成怒杀人?算了,我还是先查看龟板的要求都带好没有:你瞧,尊敬的烈焰冰川先生——这厄丝肯给自己起的什么代称,这不是酒的名字吗?” “快念,我没法呼吸了。”赫穆轻轻皱眉。 “好好好。尊敬的烈焰冰川先生,我们已经阅读了您发来的申请函。您完全符合我们丕倜山心虔院对成员的期望,事实上,您远远超出了它。您不仅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更是一位优秀的圆舞曲作曲家。您创作的曲目《爱,死亡,与芙若》,所具备的充盈情感也令所有成员叹为观止。如果您希望参加本月成员集会,请携带您的灵感源泉和您创造作品的工具,按照以下手段乘坐空间快列来到聚会点……” 镜子里的人穿着不算十分合身的衣服,尴尬地揉揉鼻子,仿佛对这说法很不喜欢:“对,灵感源泉,就是我,已经带着了。我跟老卢卡斯认识那都多长时间,看人家给我帮的大忙,叫声‘再生父母’也不为过,总不可能还让他妹妹无法入土为安。” 威斯缇托的嘴巴气的有点歪:“你有什么不乐意,最吃亏的是我才对。顶着一个变态的身份,去参加一个更变态的聚会。你装成死人就行,我是活人演活人哪。他喵个咪的,这家伙,真是堕了我潜行者的名头。这丢脸丢到洛佩斯了都,我老大会怎么想呢?” 稻草人斯凯克知道,潜行者有些傲气,于是好心接过龟甲板继续念:“别生气了,席卡若,不会有人知道的——我看看这块龟甲,呃,在一个没有人能看见您动作的地方,用烟红水晶和碱水仙花瓣提取物反应,获得弱碱性溶液,然后加入您最常使用的可燃烧材料,点燃此溶液,将他们放出的烟灰收集在龟板肚腹一面,然后默念本次空间快列的名字——多尼多尼。请注意,如果您在快列名字末尾合理添加丕倜山心虔院的落款,可以获得报销。以下是空间快列召唤的其他细则和乘坐它的注意事项——” 赫穆屏住呼吸避免裙子开线,一边克制住对氧气的渴望,一边小心地摘下腰封,就是这个东西最让他难熬,他好不容易摸索着莲花的纹路,而拆开腰封背面结实的毛线穿绳,听到“报销”之后,他略带高兴地说:“好极了,我穷的就剩四个巴里尔,这能报销自然妙。” 凑到稻草人边上,威斯缇托看完龟板所有细节,才想起来似的补充道:“对了,我不能使用烟红水晶,极值之神不认可我,这很麻烦,需购买一件可以短暂地让我施展跟厄丝肯那人渣相近的神谕法术的物品。” 他转身看向斯凯克,后者立刻紧张地捂住自己的肩膀。“别慌,冕下,我们哪怕卖赫穆也不会卖你赚钱的。虽然很不情愿,但我不得不说,我刚才跟泽维尔申请获得了厄丝肯这间房子所有物品的使用权——没错,也包括他的钱。赫穆,你就在这里老实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那个……”斯凯克扭捏地说,“我可以买一个平底锅吗?” “为什么?” 斯凯克的纸脸显现出一丝可疑的红晕:“就是……啊……我还没有试验那颗鱼雷炸开之后的效果。我想,买盾牌挡着是不是太奢侈了,平底锅,嗯……刚刚好。” 潜行者不客气地翻出来一把金币,塞到斯凯克手里: “别这么局气,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故改为独奏 卢卡斯已经等了十五年,只想起诉厄丝肯,于是应急组以最快速度,把能搬走的证物都尽量搬走。063还特意提醒他们,记得审清歌剧演员巴涅罗迪的死因——他怀疑这件事跟厄丝肯脱不了干系。来自丕倜山心虔院的龟甲板被搜出,这让赫穆敏锐地意识到,它有值得探查的价值。万一丕倜山那边听说厄丝肯被捉,那么这张邀请函势必作废。 于是,赫穆跟应急组人员商议,能否暂时不公布抓捕厄丝肯的消息,并全面控制住知情人士的行动,装作一切如常,这样就可以给予自己乔装前往丕倜山的机会。得到许可之后,他便开始做下一步行动。 龟甲要求厄丝肯携带“灵感源泉”,考虑到芙若需要入土为安,赫穆决定亲自上阵变成芙若。而扮演厄丝肯的潜行者,是赫穆恳求了几天才求到的。为了更好地了解厄丝肯的一生,赫穆正在他房子的各个角落寻找,找出能让潜行者演更像的细节。 从书房的高柜里,他翻出一打稿子,似乎是用杀过菌的古董羊皮写的乐谱。之所以说“杀过菌”,是因为赫穆的拇指不小心捏到了一点痕迹,不黄不绿,像是乌木色的某种霉菌沾湿汗水之后,蠢蠢欲动想再次萌芽的那种酸涩味道。可见谱子的主人平日里是如何醉心于创作和欣赏它。 书房里还有一架巨大的钢琴,是最老式的“克拉维卡琴”——现在的新式钢琴的原型。外观基本是长方形,盖上盖近似小桌子。它的结构很简单。打开琴盖,琴弦横向排列,键盘与之垂直,弦轴钉在乐器右侧,弦绷紧在码桥,码桥连接音板。有几架小一些的摆在这座大克拉琴边上,可以随身携带随时演奏。 赫穆略知乐理,看到谱子和琴之后,决定尝试演奏一下,克拉琴的绵密细语有一种轻轻用嘴巴吹起羽毛的轻柔暧昧,十分适合他手中这页演奏温馨抒情的曲调。按下琴键,它末端对应的楔状小铜片便敲击琴弦,让这些来自一百年前的古老精灵发出粟粟的轻哼。就像是在一个温暖的春日里,她去峒森河水边放风筝,而线却铮铮一断,天际线上风筝坠落,掉进躲在树荫下的你的怀里。 赫穆演奏完,才发现手里这张谱子右上角写着日期,是“十七年前的3月11号,初遇f·g,重新整理稿。”在这个时间线后面,还有“3月16号前后,第一次看见她笑,重整稿。”“4月,她的一杯咖啡,重整稿。”等等。 f·g?她不就是……突然意识到这些稿子被创作的原因,像是着魔一般,赫穆一首接一首地演奏着,几乎忘记了一切,他一页一页弹过去,对琴的手感越来越好,对写稿人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因为酗酒被她批评,原稿誊抄,这一曲用h大调,警醒自己,再也不喝酒了。” 它的调子相当高,即使用以温和柔美音色着称的克拉琴演奏,也是如此刺耳。尖锐到与打在钟罄上的化雪冰锥一般无二。 “f·g去恤孤院帮助孩子们,写于尾随远观时。原版在糖果包装纸上,七月誊抄之后对开头有修改。一旦忍不住喝酒的想法,我就吃糖。”这附近的几首,音调比前面低得多,是类似于晚钟伴着归鸟一阵阵飘来的祥和声音。厄丝肯也如此带着隐秘的期待。 “焕然套曲一,五月第三次修改,偷听她跟修女说话,她似乎反感邋里邋遢的人——我再也不要一边沿街乞讨一边唱歌了。我厌恶达官显贵,坚持做流浪诗人,但这二十年的所谓自傲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在这一页套曲之后,是连续几篇,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站在琴边,亲口对赫穆讲述的那样,他完全淹没在厄丝肯的过去里,耳朵里甚至有一种水流的哗哗轻响。空鸣的共振挠拨他的耳膜。 直到这里:“焕然套曲六,为庆祝新房落成所作。”赫穆仔细查看之后,发现这首欢快的小夜曲相当复杂,自己不能独自完成,他往后翻了一页,是简化版,右上角写着:“稿一四手联弹,因被芙若拒绝,故改为独奏。” “故改为独奏。”赫穆的笑容慢慢僵住。他盯着这几个字凝神许久,突然不知原因地笑出声来。但泪水也随之滑落,就像是一个糟糕的喜剧故事,非要有人给它加上另一个更糟的悲剧结尾,强迫它升华一样。这狗尾续貂的后果很严重,暗恋的滋味像是过期的苦咖啡,带有一种令赫穆窒息的痛苦。他伏在琴上,克制不住一排排波浪似的悲伤,从浑身的血液里涌出。 他决定停下休息一会,继续向后翻看,发现那些有明显翻阅和曝晒痕迹的才拿出来品鉴。厚厚一打二次整理稿之后,大约从14年前开始,是用新羊皮纸写出来的“新作稿”,按照日期和逐渐变少的记录来看,芙若已经去世。 正在赫穆打算弹龟甲板中提到的《爱,死亡,与芙若》系列的第一首曲子时,半页残稿从这一打中掉出来。它上面未标任何名目或创作背景,明显被扔到水里过,不仅出现严重缩水,卷曲和变形,甚至略带腥味。一部分音符漫滤不清,必须凑近才能确认。在这些痕迹中,一个大大的褐色叉号的上半部分引起赫穆的注意。幸好,画这个叉号的墨不是颜料。赫穆仔细辨别之后,发现了一个惊人事实——这个叉号是用手指沾着血液画上去的! 他愣神想一会,赶忙找到一张空白纸,把这半页稿子重新抄写下来。第一句是平平无奇的起手式,直到前三个八拍结束之后,都跟厄丝肯的一贯风格接近,热烈藏在遏制的平静下。直到第四个八拍,好似谁将草原奔腾野马的身体接在毛虫脖子后面,它疾风骤雨的、不加整合的鼓点敲在赫穆心里。他在琴上弹出一段,不顾一切的敲打琴键,但渐渐发现以自己的水平,很难叫清其中几个转音。于是停下手指向后看。 马上来到被血迹污染的部分,赫穆一边尝试还原,一边无意识地哼唱,它是锋利而冷酷的颤音集合,十分突兀,厄丝肯把一根刚立在地上还未站稳的标枪接在野马屁股后面。 “太难听了,”063说,“我的耳朵想骂娘。” 赫穆没听到这声抱怨,继续向下哼唱,在乱砸琴键一样的转调之后,总体调性降低,哀怨而肃杀的长音呜咽地游出。赫穆一边唱着,眼里的光芒像夕阳一样投入暗色。他慢慢躺倒,躺在书房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头发贴着木头的纹理,轻轻磕出一声响。然而他只是躺在这里,两眼看着天花板和随风吱呀摇摆的吊灯。窗外面是晴朗的无限风光,他的神情逐渐冷寂下来,像是走进不知长短的黄昏和午夜。 良久之后,直到窗外日头偏西,再世以太才怏怏地说: “不是晴天,那天在下雨,有长蛇状的闪电。”他的手指瑟缩着,一点点摸索地板上散落的曲谱,指节拍打节奏,然后说,“他在哭,不停地发抖。063,你说的对,这又跟他蓄谋已久的龌龊心思矛盾……不敢承担后果,他只是畅想。但是最后一点底线,被他迈过去了,是不是?我不奢望能懂他……这真难受……” 063怯懦地说:“兄弟,那个,你还好吗?我有点害怕。” “走,”赫穆擦干眼泪,眨着酸胀的眼皮说,“我们去找下半页纸。” 第一百四十章 铁匠铺 斯凯克跟着已经变换成厄丝肯的潜行者走在街上,似乎还有点不适应跟这新模样的同伴讲话,祂的脖子不自然地转向他,然后发现“厄丝肯”的身高比原来威斯缇托本人要高一些,于是更加感到奇怪。祂拉着嗓子小声问: “我没有……我以前可能来过雅各里特,但都忘记了。从哪里能找到合适的神谕物?席卡若,你有门路吗?” 早就习惯于变成别人,潜行者自己并没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碍,只管大步走,他也许还在想着什么主意,等一会才含混不清地回应道:“冕下,从现在开始,叫我厄丝肯或者奥兰治。我们一会到城北拜访一个老朋友,但在这之前——得去找个小坏蛋,让他帮我跑腿送口信——你看,就在这,那孩子不爱搬家。” 他对着门口破筐里的烂白菜叶子吹个口哨,响亮且野蛮。 好像这是一个惯例式的呼叫,白菜梆子抖动两下,向上拱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是一只断尾的狸花猫,拖着肥大的肚子,挂到地上。但它又灵活的不像话,一个纵跳窜到斯凯克脚下,撕咬祂脚上的稻草。 “哎呀!”冕下连忙后退。祂却不是怕这小生灵,只是不想伤到它。 威斯缇托扮出鬼脸逗它:“啧啧啧啧……喵~~~”于是小猫转身踩到他脚尖,嗅一嗅他衣服裤脚上的味道,察觉到是熟人,才放心地也喵出一声回应。 “苏,备用钥匙还在老地方吗?” “喵!” “帮我叼过来。” “喵嗷呜喵!”猫无疑听得懂指令,转身跳进菜筐,伸出小爪,在那一堆烂菜叶之间翻找一会,找到一把臭不可闻的钥匙。斯凯克没有嗅觉,都被白菜与霉菌狼狈为奸的极致气味吓一跳。 “苏,好猫猫——”威斯缇托略带嫌弃,拿过钥匙,悄声开门。从门外看去,这个小院子杂草丛生。能落脚的地方大约两米见方,这块空地中间,是个头顶长鸡窝的男孩子。上身一件汗湿透了的背心,下身穿着左短右长的破洞牛仔裤,正在躺椅上摇晃着午睡。扇凉用的圆扇子掉在椅下,落满灰尘。 也不知道威斯缇托是否在报钥匙气味的一箭之仇,故意用刚才开门的那只手捏住男孩的鼻子,熏的他哇呀呀胡叫,像苍蝇搓手似的招着胳膊醒来。 “妈呀,谁呀。”男孩差点从躺椅向后摔倒,赶忙挺直身子,才立住平衡。打量不速之客的笔挺衣服之后,语气恶劣地说:“你谁,穿的人模狗样的,来我这小叫花子窝里干什么?” 威斯缇托笑得打颤。 “你到底谁?” “你这傻孩子,还不如只猫。”威斯缇托一伸手,把他从躺椅上揪起来,也不管对方骂骂咧咧。自己就躺下了。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给我送个信去,找那娘们。让她……那词怎么说来着?让她‘阅—完—即—焚’。” “唉,呀,是威叔啊,我说是谁,您怎么如今穿的这样迎风流涕……” 威斯缇托知道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抬起手给他一个脑瓜蹦:“四个字就记三个?那叫风流倜傥,不会说话别说。” “好嘞,您忙去,小侄保证带到——我绝不偷看,放心。” “你千万别看,如今你威叔,给……这个,工作呢。”潜行者两手抱拳向天空比划一下,“稍有差池,就是掉脑袋。你瞧我如今变的这个样吗?这人,你别说见过他,谁问你也别说,更不能说这是我变出来的,明白吗?” “小侄不傻,呃,还多嘴问一句,那个……想当我婶子那位,您不亲自去见见吗?” 威斯缇托佯装生气要打他:“你只管把话带到,别的……” “好好好,知道知道,我该打。”这小子自己拍两下鸡窝头,连声应着,威斯缇托带着稻草人才放心离开。 这自己说“很熟悉雅各里特城的”潜行者不知是迷路还是故意的,一会往东,一会往西,左顾右盼,前瞻后望。稻草人几次正欲开口,都吞回话头。漫无目的在城中溜达几圈之后,他确定了一个方向,拉住冕下快步走去。然后得意地说:“我本来今天变作这个样子出来,就是想让别人看见,确认厄丝肯还能正常的自由活动,但是有几个尾巴不怀好意,终于甩掉了。” 没有理冕下惊讶的颜艺,威斯缇托接着说:“这也许是丕倜山心虔院派来的,难道听见了什么风声。怕厄丝肯被抓?该死,应该没露馅,冕下,这条巷子我们分开。你去买盾牌,两个小时之后,在大风铃花会合。” “嗯,你小心。”冕下捏着金币,紧张地转身走出去。 潜行者继续左转右转,确保没有跟踪者之后,才拐进一家铁匠铺。 这是一家矮人铁匠铺。充分符合人们对于矮人的看法,老板既有高明的技术,又有吝啬的本色。火热的气流一圈圈从打砧的光芒中迸发。那矮人店主发达的肱二头肌上满是炎焰给予的烫伤勋章。手上的老茧也带有千钧巨力。他头也不抬地,扭转刚刚叠层融和好的钢片,来给匕首造就炫目的扭转花纹,跟现查账本似的说: “来了?这两步路走的悄没声,又是哪个满天下乱跑的贼头?是你,十四个皮斯托九巴里尔零五散特!” 威斯缇托揉两下被火气熏到的眼睛,打个哈欠,跟他套近乎:“乌宋,老伙计。一向生意兴隆呐。都三年了,你还不肯给我抹去零头?” 矮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打好基本形状,他似乎不甚看重这支匕首,又或者竟被欠债的找上门来很是不爽。随便一丢,匕首就被扔进水去淬火,嘶啦的沸腾之声不绝于耳。乌宋嘟囔地唠叨着: “是你就不抹。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雁过拔毛的小气鬼!这两毛钱,三年不还,好意思踏进门来么?” 叮铃铛! 一把皮斯托掉在台面上的声音硬生生把乌宋的眼睛扳到潜行者身上。后者淡定地说:“十五个皮斯托,多得不用找。老头,快过来。” “嗯?”乌宋满眼放光,将金币一颗颗数过,确定是十五个之后,才问:“又有什么事?我先说明……” “我知道你那点芥蒂,这次跟终结教会的没关系。你看这个——” 请个短假 如题,今天把另一本写完。明天回来更新本书,祝大家天天开心! (咳,再多请两天,那书一天没写完,我的错。) 第一百四十二章 唯独不能说他没脑子 他从包里拿出来一艘几乎等比例缩小的五桅帆船,托在手中。每根桅杆都是紫梨木上刷清漆,几乎亮的反光。帆布是极薄的蓝色一字绸,全以金线绣“帝国天下万里无疆”八个字。船体同样木材,材料烤弯变形做出船舱,白杨木的甲板上立着几个木雕彩漆小人,面色如常人,有四肢带五官。船舱中座位俱是象牙镂雕,不过花生大小,极尽精美灵巧之能事。十字状的异形珍珠贴在船头做舵,珍珠上用鼠须笔描画金漆,显出舵的四个转向。 它做工之绝令乌宋不敢用力拿捏,生怕一个不留神摔碎这艘艺术品。他余惊未消地说:“这是奥古斯托的尖货。你要拿这个做什么?我这里的锤子,最小号的也是打飞刀的,打不了这么细的物件。” “本来也不是要复制,听过那句话没有?‘帝国最好的巡洋舰就在贵妇们的头顶’,这是奥古那边,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会戴在头上的装饰。” “可你来给我看,是什么意思?”乌宋迷惑地问。 “我希望你在它底部里做点手脚,留出一个空间,能把三两个小物件藏到船舱下,用的时候最好按一个什么摁钮就可以拿出来。这能做吗?” 矮人老头摸着又短又粗的硬茬胡子,斟酌一会说:“也不是不行……那我……试试?” “对喽,老哥哥,试一下嘛,我明天来拿。” “什么,明天?你这死了娘亲的……” 没等乌宋的叫骂说完,威斯缇托伸出手臂像鸟一般招展,飞出了铁匠铺。他回想前几天旁听审理厄丝肯案件的细节,想着厄丝肯的一举一动,然后试图模仿他的步伐和姿态。但这时,鸡窝头男孩琼森拖着两条鼻涕慌里慌张迎面跑来,险些把潜行者撞出跟头。后者伸出手臂摁在男孩的头顶,琼森一个踉跄。 肥猫苏窝在琼森怀里,被急刹车吓一大跳。它主人这会就把威斯缇托的脸部特征忘个干净,不放心地打量两下潜行者,才确认这是自己的熟人。 “呃,哦,威叔,那个——就是——我去问了,约兰达气的嘴歪眼斜,把你一顿好骂。” “到这边来。”威斯缇托揽住他的脖子,走进商店后墙拐角处。 “呼!”琼森一路小跑,累的喘气,“约兰达说什么,嗝!不看见你本人,嗝!就不给你帮这个忙,呃,嗝!然后……”他打了几个嗝,好像被那个叫约兰达的女人惊得忘事,于是胡言乱语。 “原话?” 琼森黑乎乎的小脸局促不安地凝住,小心地托住苏,然后回答:“嗯……她原话是,说你永远不懂她的意思,说你没脑子。” 不知道潜行者跟这位约兰达此前发生过什么,听到对方的辱骂倒他没有多生气,反而好言问道:“约兰达这样,你没帮我回敬几句?” 琼森的十根手指卷在一块,他犹豫要不要讲实话。猫咪苏的半截尾巴亲昵地扫过他的胳膊,得到宠物的支持后,琼森怯懦的神情一转而变成耿直,他大声说:“我当然,当然回敬了!我说,你这娘们,可以说威叔没爹妈管教,没念完小学,没几分好气,你唯独不能说他没脑子啊!” 潜行者赞许而亲切的目光此刻变成了由衷的皮笑肉不笑:“好孩子,说得对,过来,威叔奖励你一个金币。” 走到潜行者面前两步时,琼森右眼皮跳个不停:“啊?威叔,皮斯托——”但潜行者沙包大的拳头已经来到他眼前:“我打你个满嘴跑火车的傻家雀!” 卷曲的米黄色长发像是海上浪花的泡沫,惊人的茂密和弧度使它们的魅力简直无法掩藏,带着浓郁的芬芳在鸡尾酒里游荡。女人身上修身款式的墨绿色长裙是上好的真丝塔夫绸材质,在左腿侧边做出向上抽带变短的荷叶褶不对称款式,露出她肌肉流畅的小腿和隐约的一点大腿。 腿部皮肤被适当地晒成健康的麦色,然而从领口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嫩白来看,她本身的肤色似乎不是这样的。她嘴角有一颗浅浅的痣,笑的时候让人很难移开眼睛。她这样笑着,一边笑,一边把少许浓缩糖水倒进小半杯威士忌里——似乎是要调制新酒。 窗边,一个体格消瘦、头发散漫的客人刚坐下,就大声对这长发女人说:“约兰达,我要一杯多加冰的樱桃果肉鸡尾酒!快点,再给我来两杯少加冰的紫调酒,两个小时之后送到蓝灯街——呃,蓝灯街42号,蝶影的詹妮弗那里。” 约兰达还没说话,另一个早就坐在店里的大块头戏谑地嘲讽道:“瞧你身板弱的,兄弟,你去城南巫医诊所找詹妮,都站不稳了还要找詹妮弗?啧啧啧,一字之差,可是谬之千里!” 正在调制新酒的女主人约兰达听见他俩调笑,眉头挑起:“给42号的詹妮弗?是肯罗德来啦,只给詹妮弗怎么够?仰仗你吃饭的姑娘里,有18号媚盈咖啡馆的露西,67号虚伪梦境的辛迪,72号地下三层的丹米妮,还有——” 形销骨立的肯罗德一听自己的老相好名字全被揭开,跑到前台止住话头:“约兰达,你倒是关心我的私事。嘿,露西,分了,辛迪,哼,人家换金主啦,至于丹米妮,呸,她就是个——” 后面是个极其肮脏的,带着点朝曦联邦口音的词汇。相信肯罗德肯定不愿意别人用这词描述他自己的母亲。(幸好,酒馆里其他客人已经开始哄笑,吵闹的拍掌声盖过最后一句话,不必污染各位看官的耳朵。) 鸡尾酒一般用多种不同基酒与配料调制,它“不够纯粹”的特性使得老阿诺彻瑟人潜意识里的高贵蠢蠢欲动,并排斥它被端上餐桌。来约兰达的鸡尾酒消费的男女,也大多跟肯罗德和他相好们的阶层水平接近。他们不会在邻座人口出粗话时侧目,也不会在桌上可能有薄薄酒渍没擦太干净时抱怨。 有介于此,一个穿着全套黑色绣银线燕尾服的、别着爱德华三世时期古董领带夹的男人走进来,就显得有些突兀。特别是他对着女主人约兰达行出标准的绅士礼,特别是一些灰尘落在他没有任何磨损的、光亮如新的皮鞋上时。 第一百四十三章 怕香水的席卡若 约兰达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将刚才调制好的那杯酒放在盘子里,端着走到进门这绅士的桌前,然后略带阴沉地问:“先生,喝什么?” 燕尾服男摘下帽子,客客气气地端在手里,露出一个礼仪性的笑容:“中午好,美丽的女士,我姓奥兰治,厄丝肯·奥兰治。您的外形真令我惊叹!”他的目光转向酒馆墙上的“接受订制口味鸡尾酒类型订单,一到四皮斯托每杯,视成本而定。” 他接着说: “麻烦您了,我想来一杯烈焰冰川,最好是清淡微酸的葡萄汁做底,放提浓的朗姆酒冰块,至于水果……”他整理好领带夹,随后发现约兰达手里端的酒中放着樱桃。 也不管这酒是给谁准备的,自称是厄丝肯的男人大惊小怪地说:“樱桃!天哪,我对樱桃过敏,吃了樱桃就会呕吐!麻烦您别放这类的。嗯,我可以付双倍的报酬,请您务必按照奥古斯托的风味来。” 约兰达的眼神像一柄刚出熔炉的青锋宝剑,尖锐地看着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肌肉变化,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 肯罗德可能把约兰达女士长时间的注视当成别有用心,他快活地吹个口哨,说:“怎么了,约兰达,盯着人家看呢?这种上流社会的人物来你这小窝棚,还不给点面子?” 刚才嘲讽肯罗德的大块头也不遗余力地起哄:“肯罗德老弟,这你就不懂了,谁知道约兰达是不是想攀个高枝?她说不定正懊悔哪——哦,埃罗希在上,我今天怎么没有喷点骚气迷人的香水,好让他高看我一眼?” 肯罗德先是惊讶地接茬:“哟,麦杰,你别说,她还真没喷!”随后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不会是那个威……什么来着?怕香水那男的——姓席卡若的要来看她。” “啊?小声点,那家伙通缉令还没撤呢。” 他俩仿佛阴沟里的未成年蛤蟆,悄声地交谈。然而厄丝肯耳朵很灵。 约兰达精致的睫毛如秋风黄叶一般眨动,她只把这些话当作耳旁风一般,手臂不知所措地扭动两下,从左上衣兜拿出一支笔,记录好厄丝肯·奥兰治的要求,随后施施然转身到调酒台前准备。 从肩膀轻微抖动来看,她在隐忍着什么。肯罗德和麦杰小声交谈,内容无非是约兰达的过往。令人没料到的是,厄丝肯施施然行到两人跟前,认真地说:“恕我直言,两位先生,即使你们都是阅女无数的老手,在一个靓丽女士的店铺里享用着她提供的美酒时议论她的人生,也不是好事。” “我还没说你,你谁啊?”肯罗德不屑地用手指戳戳厄丝肯的肩膀,“别管闲事。” 厄丝肯·奥兰治表现出对这街头混混超然的大度:“我当然管不到,鄙人十六七年前从奥古斯托第一次来到此处,居住些许日子,也算对黑道的朋友有所耳闻。听说席卡若先生的通缉令即将撤销,我不妨提醒二位——他耳目很灵,而且睚眦必报。” 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太礼貌了,是肯罗德也许一生也不会遇到的,被别人慷慨给予的礼貌。后者很不适应这种温和。果然,肯罗德撇嘴道:“什么野狗,也来管老子讲话,哼,晦气——约兰达,我给詹妮弗那几杯酒你记得送,我先走了。” 约兰达按照厄丝肯的话把各种配料准备好,她清数一遍之后似乎遇到了一些难处。“奥兰治先生,您刚才说的浓缩朗姆酒,我前台这里的酒柜里已经没有了,请您和我到后面仓库来一起找一下,我应该还有五到六个特殊年份的朗姆酒,您看看希望添加哪个?” 大块头麦杰轻轻地嘘一声。奥兰治惊讶而满意地点点头,跟随她向前台旁边,帘子后面的仓库走去。 约兰达的仓库阴凉而安静,四排高架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品类丰富的好酒。当正午的炙热光线从双纱布窗帘外柔和探入,勉强地占领一丝空地时,它们仅仅提供了能够面前看清标签的视野。而几乎无法照亮酒液,但你依然可以感知到它们的晶莹清澈或浑浊沉重,就像是从浅海大陆架向顶端的天色眺望一般。 约兰达拿起一瓶岁数与彼得皇帝逝去的父亲一般大的朗姆酒,冷淡地说:“你挺得意,是不是在阿诺彻瑟的每一个城市,你都有一个可以呼来喝去的女人?是不是?一声不吭跑了,杳无音讯。三年之后突然用得上对方,就悄摸溜回来。这样你还指望对方给你帮什么忙?” 她的裙子被昏暗的光线吞没,有一种茫然的美。她的刻薄也是淡然的:“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上赶着给彼得家当了驸马么?可惜,看看彼得皇帝那副尊容,他的公主长得也许令人难以下咽呢。” 厄丝肯所表现的迷惑神情比最杰出的演员还真切,他把拿起的一瓶酒轻轻放回到架子上,和约兰达只隔着一排酒架说话,能够若隐若现地瞧见女人的脸,甚至是细微的皱纹,还有她蓄满泪水的、像是巴旦木一样的眼睛。厄丝肯声音压的很低: “对不起,女士,你可能认错了人,我是厄丝肯·奥兰治,我并不知道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是本地人,但我确信,跟您的关系没有这么的……深刻。” 他把眼睛从约兰达的眼睛上挪开,向四面无边的暗色看一看,随之深吸一口气,尝试地解释道:“嗯……我在做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随时有可能掉脑袋,如果我对某位女士有不能割舍的情感,我不会牵扯她进来的。唉,外边还有你的几位客人,让他们久等,恐怕不合适,随手拿一瓶浓缩朗姆酒,我们现在出去就好——我会忘记您因为误会而说出的不恰当言论的。” 哗啦!约兰达整理酒瓶的手颤抖两下,瓶子向厄丝肯这边栽倒。他利索地扶正,好像从前已经习惯于这么做了。 约兰达的情绪抽离地很快,她开朗地笑着:“嗯,谢谢,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多尼多尼号 厄丝肯周身已经加上四副重枷,铁链末端连接在墙上,相当局促的长度使他几乎无法移动出一步——只要他能获得任何一点自由移动空间,他就用尽力气伤害自己,撞破脑袋,划开喉咙,扭碎手腕。雅各里特城的应急组成员昨天轮番看护他,今天都是精疲力竭,因此想给他送到某个医院里去。 幸好,在他们出发前两个小时,带着厄丝肯模样的威斯缇托就带芙若模样的赫穆赶到应急组。厄丝肯先生的眼球跟笋尖一样突起,他目不转睛地盯住这两个家伙。他的面孔像薄纸一样扯紧。这张纸在空气里摆动两下,又被磕多了兴奋剂的老鼠擦擦啃食。肌肉和骨骼的形状令人害怕。 “芙若?芙若!来!你来看我!快过来!你又是谁?你!你离我远点,就是你,是你杀了芙若!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你这个——” 威斯缇托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他应该可以帮忙召唤空间快列。” 从城南巫医诊所匆匆赶来的詹妮从几位困倦的应急组成员之间挤过来,略带责备地看看赫穆,沉静地说:“当然,但我们得安抚一下他的情绪。我不想用这类药品,实话讲,要不是你们应急组拿出这药,让我这么做,我绝对不会……唉。”她边说话,边有些为难地拿出一小罐红色液体,用针管抽出一些。 詹妮艰难地抉择药剂用量,仅仅留下大约三到五毫升。厄丝肯盯住针管,焦虑地扭动,只是他几天拒绝进食,体力近乎耗尽,只得被迫任由药水从上臂注射。他的眼皮起起伏伏地呼吸着,慢慢地包住眼眶。他肿胀的眼球回到神态该有的组件里。 “厄丝肯,恩丝……”巫医亲切地唤他,然后用带点诱导的语气说,“你看,我们都在等你做出这件事呢,就像你平常一样——”她的目光转向赫穆。 威斯缇托提醒说:“像他平时乘坐空间快列一样。” “嗯——像你平时乘坐空间快列一样,只是一个小咒语,念出它好不好?” 有人把一瓶微黄色的溶液、一袋粉末和一根紫色钢笔放进厄丝肯手中,他叹口气,闭上眼睛,将粉末扬在空中,吹一口气使它们蓬散开来。曾经由烟红色水晶与碱水仙发生反应而生成的黄色溶液被鹰爪粉末点燃,芬芳的角质层香气螺旋上升。 威斯缇托立刻把龟板背面贴在这些香气弥散的正上方,来收集烟灰。厄丝肯有气无力地拔开钢笔盖子,用笔尖蘸一蘸调皮的火苗,在一张不存在的纸页上写道: “多尼多尼!恩卡霍地落。不可见于上,可见于极巅!多尼难乌丕倜山……”与之同时,这些字迹生成在潜行者所持的龟板上,这一串文字“写完”以后,自己擦去自己,变成下面一行编号: “多尼多尼:0309-20d” 一扇穿过天花板的石门(至少外观看上去像石头的材质)悠然升起,与烟红水晶同色的光线从门那头黑暗里生长出来。干燥而稳定的无色无味二十一度恒温气体也随之涌出,它比这牢房的空气凉爽,因此沉在地下,先是亲吻他们的鞋尖,随后顺小腿爬升,它扑进每个人的怀里。 “这么快!”詹妮放下注射器惊讶地说,“是谁要借我病人的名义完成这场旅行?立刻进门!” 赫穆把头顶沉重的“帝国天下万里无疆”帆船扶正,确保它不会从假发上滑落,才跟随在手持龟板的潜行者身后,跳进那一片紫色、红色、灰色混杂的柔光。 这是一片高耸入云的水晶宫殿,殿柱直上云,米白色碱水仙花开满脚下,几条水晶铺成的路随意交织着,引着人向花丛深处走。头顶十几只蓝头鹰威武地翱翔,翅膀展开时击碎空气,发出风暴的轰鸣,仿佛一架架漏气的滑翔机。这是由厄丝肯的咒语所缔造的临时车站站台。 潜行者拎着一辆折叠小平板车,庆幸地说:“还好,我们赶上了本月丕倜山心虔院集会前的最后一趟多尼多尼。” “刚才的咒语是匠制阵式吗?”赫穆问,“为什么他不用椽斯令粉?” 威斯缇托用鞋底在嵌水晶地面上蹭蹭,确保它足够光滑之后才展开平板车,让它的四个轮子挨在地面。“你现在是个死人了,不能说话,也不能问问题。” 好像看出来赫穆对许多事情都有疑惑,潜行者先让他站到平板车上,然后用几根简易的木棍弹簧装置固定好,使他不必用力也可以站稳,接着才说:“那个上火车咒语经过改造,似乎是发明鸽子识址阵式的大师的手笔,但它肯定不是匠制阵式——后者离不开椽斯令。” 他拉着沉重的平板车,不禁抱怨道:“本来,如果厄丝肯自己运输芙若的身体,他可以找一个刚死不久的灵魂为他办事,通过亡骨传导等等通灵术把这具躯干运过去。可惜,亡骨传导只对无生命物体有用。唉,你还活着呢。” 水晶路面偶有磕绊,赫穆专心地立在平板车上,不敢随意摆动。潜行者继续唠叨说:“说起亡骨传导这事,我真不想用厄丝肯的身份,他——他交代说杀人后,为防止别人通灵芙若查出死因,就对芙若使用禁言术。审讯那会,五个人拽着卢卡斯,不让他冲动!你说,十几年来用尽数不清的通灵方法,却只能看着妹妹残存的身影面无表情地站在眼前,他会多崩溃!” 他们没走多远,便来到宫殿式的站台尽头,一个小小的手制牌子立在泡泡串起的空间轨道边上,写着“多尼多尼——三又十分之九站台。”这是对应车票上写的“0309”。 正在潜行者不停讲述厄丝肯罪行的时候,一只巨大的昆虫从泡泡轨道远处,地平线的位置飞来。 它太大了!只有相隔百里才能看出它是昆虫,看到它翅膀边缘金色的闪粉一路轻盈落下,看到它乌黑的脊背上的诡谲纹理和枝叶轮廓,看到它的下翼与上翼都平缓舒展开时,正好连成一排的柳叶状绿色条带——你也可以把它幻视成挤出绿色烟雾的一串排风扇。 到近处时,你只能仰视,勉强看见它介于蓝色和褐色之间的光滑肚腹和尖尖的尾巴,它生有绒毛的触手从卷曲状态伸平,像一架结实而柔软的梯子,递给旅客,请他们上车。 虽然有梯子,威斯缇托却不接受它的好意,只是抓着平板车和平板车上的再世以太,一个飞身,飘进蝴蝶的肚子。当然,蝴蝶多尼多尼又耐心等待了五分钟,才收起触手关闭车门,展开翅膀冲天飞起。 第一百四十五章 都怪潘尼亚维齐 对于潜行者有梯子不踩,这时候还要耍帅的行为,赫穆在心里无声吐槽。从见到多尼多尼飞来时,威斯缇托就让他把眼睛闭上,然后拽着平板车向前。一只蝴蝶的肚子的横切面竟然有这么大,可以平整放下十几节车厢。 等等,或许,列车内外遵循不同的空间法则?你以为自己在平地上前后行走,其实列车车厢们是竖直的,如同腊肉一般挂在蝴蝶细长的腹中吗?你是在向上和向下走动? 即使是这样,多尼多尼也实在是蝴蝶里的大块头。赫穆不敢睁眼看,只能感觉到潜行者左拐右拐的,寻找20d这个座位。已经有一些乘客在座位上,偶尔能听见几句交谈。 一个老人扒拉两下什么布料,发出粗糙的摩擦声,他说:“这外面的景色还不错嘛。” 另一个中年人回答道:“老先生,要看景吗?你把那根藤蔓,对,就是像藤蔓的东西向下拉,窗帘可以完全升上去。” “哪像藤蔓,倒是像蝴蝶的肠子,哈哈,谢谢你,我第一次来坐这个。” 他们的闲聊能大致勾勒列车内部的模样,赫穆确信它拥有“生命至上”的理念和审美,柔韧的生物组织与坚硬的甲壳构成桌子、靠椅。脆骨质感的薄膜既是天花板也是车厢地面,摔倒时地上会长出触手拖住你,三急时的代谢废物也会被一种“可爱”的棕色动物推成球,推到废水处理管道。 好,它可能不太可爱,因为一个便秘的家伙大声挥着手臂说:“该死,这只蜣螂用爪挠劳资的屁股!列车员!快过来把它赶走啊啊啊!” 【希望你别把自己的高贵臀部给所有人看。】赫穆忍着笑,任由潜行者领着,坐在他旁边的实木凳子上。他们对面的乘客是个社交恐怖分子,赫穆无法睁眼,也能感受到他的热情。 他把一张纸哗啦的放下,惊叹地说:“好美啊,她简直是一颗璀璨的蓝宝石!兄弟,方便问一下,这是你什么人吗?” 威斯缇托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谢谢您这样说,她会觉得很荣幸的,欸,您也看《空穴捉风》?” 报纸老哥也没觉得有什么,顺着他问的回答道:“哦,对,我就爱看安德烈老头污糟的破事。谁能信呢,今天的空穴捉风头版竟然表扬他了。” “是吗?”潜行者礼貌地惊讶一声。 “对了,算算时间,你大约时从靠近内塞多德州这边上车。再世以太在终结教廷雅各里特城被‘枫刃天’修道士所袭击,这事你听说了。” 他不可置信地扫一眼报纸,接着道:“看了今天这期报纸我才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怪光暗的潘尼亚维齐教宗,就上个月还在任的那个老糊涂虫。他退位前大肆宣扬说,自己宁可不管衣冠和坍缩,也要与信极值之神的疯子们作对到底。他打算推出‘爱之圣战’法,要求光暗女教徒不要嫁给极值之神的信徒,免得随夫改信,他还派人到学院里拆散情侣,搞得民众沸反盈天。” 威斯缇托附和道:“他是挺荒唐的,我听说,前些年因为他的愚蠢,衣冠教团和坍缩教团都行动起来,要夺位改革颠覆教廷。可惜,安德烈上台了。” 报纸老哥一看他也懂这些内情,于是兴奋地说:“就是潘尼亚维齐反极值神的做法得罪了‘枫刃天’,他们怒骂这老头是个疯狂且自私的宗教异端——我要被笑死了,谁不知道,枫刃天就是因疯狂的反社会修行理念,才被极值之神教会赶出教廷的,它是个公认的‘疯子天’啊。” 威斯缇托用符合厄丝肯优雅形象的笑声回应了这个笑话。报纸老哥得到肯定之后,信心倍增,仿佛自比最智慧的先驱,而得意洋洋地补充说:“奥古政府没有确定任何国教,不方便支持任何一方,但我不信他们不会悄悄帮枫刃天给光暗教会找麻烦——” 这时,一个气味相当清新,且身材有些窈窕的,可能是人(她的丰满身体有一部分蹭到赫穆的手肘)走过来。她的声音像是奇怪鸣叫。她礼貌地问: “请问几位需要果汁吗?我们用凌晨从碧色莲花上采集的露珠和傍晚刚刚转变成金色的金盏花……” 她打断了报纸老哥讲话,后者很是不满: “去去,不需要。” 潜行者微笑着冲她点点头:“我也……算了,还是要有些风度。给我们拿两杯,我请这位先生喝。” “好的,请用。” 这位有骇人蝴蝶脑袋的女士答应一句,顺从地退下。潜行者把几个散特塞到她手里,转过头就刚才那话题发表意见:“是啊,都怪潘尼亚维齐乱放地图炮,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收拾他。他一下台,矛头自然转到颠覆教会的其他人,所以再世以太才受的重伤。不过,为什么《空穴捉风》会表扬安德烈?这事跟他有关系?” 对面咳两声,庄重地说:“没关系,但却有。‘爱之圣战’得罪的人不少。老弟,你也明白,教会的政策不是小孩过家家,今天有明天废。安德烈总不能刚当教皇就全面否定前任,那把几十年前选潘尼当教皇的教众当成什么了。明摆着说,是你们也蠢才选的这个蠢人?” 讲了一大长串话,他也有些疲惫,喝下几口金盏花水,赞叹地说:“安德烈有点脑筋,知道转移矛盾,也知道出现宗教争端时必须区分无辜者和坏蛋。这一个月里,他先逐步缩减‘爱之圣战’法的推行,然后跟极值教会道歉。接着利用彼得皇帝寿辰将近的机会,提出要设置晖弧烹婴案受害者纪念日。” 旁边有个年老的女乘客也听见这番高论,忍不住用疙疙瘩瘩的破锣嗓子插嘴道: “信极值的晖弧?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彼得老儿今年六十了。我记得是他五十大寿,是在六月二十号晖弧献上的全婴宴。皇帝庆生,却祭死人,他不嫌晦气吗?” 报纸老哥一拍大腿:“那可不,皇室事务总理大臣跟安德烈扯皮,说不许设立。安德烈左请右请,竟然把这事办成了!虽然推后两天,改在六月二十二号,是十年前宣判晖弧罪行那天,但也是一桩功德,对。” 人是善变的动物,前几天还在痛骂安德烈“情妇众多,作风不洁”的人们纷纷转性,夸起他的好处来。等这番言论聊的火候差不多接近尾声,报纸老哥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赫穆身上。 “对了,奥兰治,这位穿蓝裙子的……是你姐妹还是什么人的,她是睡着了吗?怎么一直闭着眼睛,也不说话?我看刚才她还站在平板车上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右手上的一颗戒指 或许,威斯缇托打算说我是盲人?或者我全身瘫痪不能自由行动?赫穆不安地捏住裙角,生怕被人家发现什么。幸好,潜行者早有准备,他客客气气地用疲惫口气说:“唉,是啊,话说回来,这能是我什么人?” “附耳过来。”他凑近对面乘客,仿佛要告诉他一个不得了的大机密,“这话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我看咱们两个很投机,才与你讲一讲。你看,她跟真人是不是一模一样?她,我们公司起名叫装饰品少女,对客户宣传时就说,做个点缀客厅的玩物,摆在城堡里好看。” 报纸老哥一口金盏花水喷到报纸上。喉咙还呛着水。但他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意思?” “嘘!”威斯缇托严肃地打断对方的惊讶,半真半假地解释说: “奥古斯托那边,有钱的老爷多,有特殊癖好的也多,我是运输员,专门运输这种仿真人偶到奥古去的,这种女孩子都是用完全与人体仿真的材料制成,解剖她之后。连里面内脏的模样也跟人很相近。至于人家买回去之后做什么,咱们可管不着。” 对面惊讶地连话也说不利索。“她是不是……她不是真人?” “当然不是。” 老哥攥紧皱巴巴的《空穴来风》,慌张地说:“我天哪!终结在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呢?制造一个生命,生命女神会谴责你们的!” 威斯缇托见效果已经达到,赶忙安慰道:“这也不是我做出来的,我就是跑腿和看管,总不能把这个东西放进行李里带上来,变形后会影响客户观感不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刚杀完人没法处理尸体才塞进箱子哪,对?这代产品目前还有一些不足,只有充足照射光线,才能动弹,你看,把这个窗帘升上去,她就会眨眼睛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拉控制窗帘的藤蔓穗子。赫穆可以感受到光的粉红色与橘色的质感——它们温和地照着他紧闭的眼皮。 报纸老哥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别,可别,我……我害怕。” 威斯缇托轻笑,蛊惑对方道:“拉开,听我说,先生,你看到她睁眼之后反而觉得是真人,你觉得她是人了,反而不会害怕。真的……”他一边讲话,一边拽动藤蔓掀开窗帘。赫穆听见前置要求,哪还能不知道要做什么,立刻睁眼证实他的说法。 这双犹如山下溪畔里,兰芽倒影的眼睛被阳光照透。它们和装饰品少女的头发一样是浅灰色,经过光的折射,形成一种接近与薄云背后初露霞光的黄晕。赫穆久久闭眼,还不太适应这束光,连眨几下眼睛才能正常视人。 只见和威斯缇托攀谈的先生约莫四十来岁,皮肤干燥起皮,鼻头很大很宽,显现出被酒糟浸透的深红。他有一双好奇心过重的机灵眸子。好像谁忘了给这对眼珠装上轴体,让它们滚珠一般乱跑。这乘客刚喷水溅自己满身,他的衣服浸湿的部分呈现出黑色,没被喷到的位置则接近深棕。他的脖子慢慢伸长,不敢错过一秒似的打量着神态生动的赫穆。 “见了鬼了!”他说,“这和真人哪有区别?我说——这么一个,要多少钱?” 纠结地思考两秒后,威斯缇托胡乱道:“这一个,不算衣服和装饰,单论跟人一模一样的肌体,我们卖的时候,就往两千七百皮斯托上面报。但您看,人家顾客要求穿着她奥古斯托时尚节最新款礼服,我们直接三千五,只能金币或金条,不要钞票。” 报纸老哥吓得赶紧远离赫穆,生怕刮坏了他的丝质裙摆要赔钱:“我的乖乖!我一个月累死累活,才六个皮斯托啊。” 赫穆恶趣味地露出一个有点卡顿的微笑,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报纸老哥浑身鸡皮疙瘩乱跳,魂不守舍地轻骂一句,匆匆说:“呃,我先离开一下,一,一会回来。” “好啊,您请便。”潜行者说。 等那人走后,他忍不住笑出声。赫穆端坐好,并不敢发表任何意见。而潜行者还带着一个有密码的小箱子,像是个女士手提箱的样子。他笑两声,熟练地按下几个按钮打开它。刚开始,只能看到法兰绒垫子中半包裹的一瓶酒。但潜行者翻动几下后,找到另一个更加精致的深红色木质盒子——像是谁会在其中存放耳环或戒指的那种。 盒下是一张对折的纸,威斯缇托左右望望,发现没有其他乘客还能偷看后,谨慎地阅读它。 “威,”它亲切的开头写道,“你三年没来联系我,今天却突然出现,我承认我有些高兴,我原以为你早被谁弄死了,顶着他人面孔,客死异国他乡。看你那个样子!好像从来把这世界的一切全当玩笑一般……” 下面一段赫穆看不清,第三段再下面几句,写信人已经恢复冷静: “我既欣慰又有些难过,你需要正视我们的关系,尤其是在你已经知道我对你的感情的前提下。如果你希望和我一起构建一个家庭,就告诉我。你不希望,那也要解释清楚。你得把真正的理由说明白,别用谎言搪塞我。” 威斯缇托的神态很不自然,他匆匆地扫视着。 “当然,你曾经几次救我。我的命有多少价值是自己定的。所以,作为回报,为你寻找你需要的神谕物,帮你找你想找的人,是我发誓这一生都会坚持做的事情。这不会因为你不愿意与我走进教堂而改变。” 威斯缇托的嘴角耷拉下来——也许他感到愧疚和自惭形秽?赫穆不好过多猜测。 约兰达的确把潜行者的目标当成了自己的目标,她真诚地写道:“根据你描述的,我目前认为,你不需在那地方展示极值赋予的战斗能力,而更多的是表现作曲本领和写诗水平,所以我托人找来一颗用默示树种制作的戒指,它可迅速激发创造力和想象力,让你在一群天才里也能充分展示你要冒充那人的才华。这就让你的天赋像是一份被极值神赐予的大礼。 唯一问题是,戴着它的时候,手万万不可沾水,不能出汗。否则,它会迅速以你的血肉为养分,生根发芽。” 在信的结尾,约兰达不情不愿解释那瓶酒的来历:“今天单子太多,我不小心多做出一份放有樱桃和常岛生鱼片的清淡威士忌。想着这样怪味只有你才喝,顺便送你——约兰达·。” 潜行者把窗帘重新拉好,不让一丝光照进来,他似乎才意识到赫穆在偷瞄信件,警惕地瞪他一眼,后者立刻识趣地闭好眼睛,充当“太阳能人偶”。 他这样小心,但赫穆还是能听见些细微的声音。 一声开盖的扭转声,是威斯缇托打开戒指盒。簌簌的布料摩擦着,是他把戒指拿出。一些很不明显的光滑的擦蹭声,这是他正把戒指戴在右手上。至于是哪根手指,谁会知道呢?默示树种?也许这是一颗绿色或褐色的、石头一样的颗粒吗?赫穆疑惑地想着,就听到潜行者左看右看之后,摘下戒指来,重新放在盒里。 这声咔哒的轻响,让再世以太莫名产生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第一百四十七章 “辟啼”山与“丕倜山” “空间快列”,说起来是一个可能有些屈辱的历史遗留问题。据朝曦音韵学家易朴拉·辛在《回春词典》里对空间快列做出的解释,姑且可以认为:“空间快列”的本质是一种有或没有外在生物形象的,高频次、高速度天然生物能量体。它们能够在我们肉眼不可观察的空间做出无规则运动。在吸血鬼王朝中后期爱德华五世晚年,它被朝曦联邦科技智能部门率先发现。他们开始尝试实用性探索。(注) 不多久,吸血鬼大势已去,开国君主彼得一世定鼎四方。后来他被创作出无数荒唐的《彼得还乡》戏剧,也不能遣史官反驳。因该君即位之初,海内初定,国祚未稳,曾被朝曦联邦重兵威胁,想他割让一个产粮区,那是片大约三四千平方公里的肥沃田野。(注) 但他也有铁骨在身,先是大军出征,齐列边陲,将对方打上谈判桌。又派出百人外交团与对方斡旋,争取把“割地”变成“新王朝建立后的国境纷争”。最后以“不到三百平方公里”的不毛戈壁换取空间快列技术。并且,他大度地将其分享给北边的奥古斯托。 联邦与阿诺两国关系一度转冷。阿诺彻瑟人把失地当成耻辱,但朝曦联邦自诩“文明”的人士竟然同吸血鬼军队一样,成为暴发户彼得的手下败将,当地居民一想起这件事就浑身发抖。 言归正传,空间快列乘坐门槛很高,能够获得这些活物列车“认可”的,无一不是强大的神谕术士。(能在下车时的乱流中活命也不太多。)为了尽可能给乘坐空间快列的客人们保密,不报站点,不晓时间。没赶上和坐过站的自认倒霉。等乘客下车,便用登车仪式的多余产物进行复检。 大约像是过检票口撕下虚线,而出站时出示票根。至于你是烧粉末留下青烟灰,点卤水掉下灰沉淀,还是煮棒骨熬上肥油脂,融金银走水出火耗,谁管呢? 略显焦躁地第四次抬起手腕看表,发现终于进入心虔院要求下车的时间段之后,威斯缇托搀扶着不能见光的赫穆站稳,紧接着将龟甲反转过来,刮下其背面烟灰,一点抹在自己手腕,另一点抹在赫穆手腕,为了证明两人的合法乘客身份,他拿捏着腔调说了一句:“多尼多尼!旅途完成!” 没有谁刻意注视他们,他们从实体逐渐变成虚无的风,那蝴蝶多尼多尼只是持续地、近乎匀速飞着,没有哪位乘客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减速或停止,两个人就这样化成风,消失不见。 什么是风?说它是“空气流动的自然现象。”未免太咬文嚼字。还是巴赫曼的散文《笛音》里说的更飘逸,说它是:“在头顶上,笼罩着流动的像纱一样的,不知是云、是烟、是雾的淡淡的气流。”(注) 赫穆化作风,感到周身轻盈后,先是一下呆滞,被无形的蜡黏在空气中。但几乎立刻,他卷进一场狂放的波涛。无方向的风暴撕碎他的全部。他既在这里也在那里,既是圆形也是方形,既扁又鼓,既卷曲又舒展。他不是块面团,只是个误入三维空间的蚂蚁,晕头转向,不知其可。 幸好,他还被固定在平板车上,比鸟儿更懂飞翔的威斯缇托迎着冷风睁开眼。沉着抓住平板车扶手,向前穿过两股螺旋形气流,凭着两侧的吸力保持平衡,往下一跃。 “梆!”威斯缇托跳出时,飞速撞向脚下。正当赫穆以为,他会发出惊天撼地一声巨响,再把地表敲出巨坑,他眼光凶狠地掏出塔夫绸手绢,鹰隼般的滞空力拦截住他俩,他们平滑地调整重心,双脚缓缓落到地面。 目光遥望所及之尽头,几个似人生物从一片恢弘的霞光里鱼贯而出。他们穿出一座庞大的、由一道道表面光滑、质地柔韧的倒扣拱形所组成的露天长廊——准确点是一条长且宽的大道,几个拱形门框立在它之上。从近到远,拱形依次变高变壮。它犹如在柠檬红茶里浸泡千年,呈现暧昧的深橘红色。这是由威斯缇托的眼睛看到的。 穿过空气乱流就算成功下车,但脚下此处依然稳定和蔼,保持在略冷的二十一度。赫穆意识到,他们仍然是在某个神谕术士搭建的临时车站中,并未回到现实母亲的怀抱。头顶有孔雀尖锐而愉快地啸叫,它们叫起来跟发飙的奶猫很接近:“喵!喵嗷!喵!”翅膀拍动空气升起的扑簌声连贯编织,形成接替唱诵的音符。鸟类被阳光照射之后的蓬松而洁净的羽毛香气也隐隐自头顶滑下,干燥而清香。整个心虔院就在一座人为构建的亚空间“丕倜山”中,丕倜山?辟啼山!被别人开辟出来的,能听到孔雀啼叫,可不就是辟啼山嘛。 【嗯,这个羽毛味道与草垛接近。草垛?】赫穆蓦然地想起留在雅各里特试验鱼雷的稻草人斯凯克,他有些遗憾,不能带冕下来见识这出奇景。【祂早已经见遍世界的广袤瑰丽,只是陷入遗忘,祂应该重新捡起记忆。】赫穆想。 威斯缇托,哦不,现在我们要用厄丝肯·奥兰治来称呼他。他演技精湛,无可挑剔,好像厄丝肯亲自大驾光临。只见他先整理好褶皱锋利的燕尾服,确保领带夹的水晶上未染纤尘。随后伸出左手,抬起一根手指,拿下肩头那根经反光后五彩斑斓的蓝孔雀毛,轻轻甩腕扔掉。 他左手上有颗戒指,如果不仔细看,也许会认为那是黄铜镶的绿松石。他笑意盈盈鞠躬,郑重其事地说: “诸位,大家好。”这张明显有奥古斯托血统的光滑圆脸很迷人,厄丝肯夸张说道:“我是烈焰冰川,请允许我介绍装满我整颗心灵的缪斯。我的美神,最纯洁者。一切灵感的灵感,所有梦境的梦境,芙若小姐。” 注:五世是那位极荒唐六世国王的叔父,当然也有人说六世是其母与某俊美御医的孩子,流着肮脏的、不属于爱德华家的血,本书不是八卦小报,不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注2:野史也有阴谋论猜测说,在彼得一世还是反贼时,便用未来国土换取外国增援。共同打败吸血鬼军团而即位后要兑现诺言。同样,本书不是为帝王将相作家传的,对于任何会被谬思剧院讥讽的国王历史,一概掠过,不细论其真假。 注3:选自方纪先生的《歌声和笛音》,原句:“于是在头顶上,笼罩着流动的像纱一样的,不知是云、是烟、是雾的淡淡的气流。” 第一百四十八章 水晶般透彻的心灵 某个人将孔雀材料与那些深橘红色骨质材料混到一起,施法之后才会构建出这样的临时车站。就像厄丝肯施法时用过一些材料,车站会形成以该材料建成的场景一样。这也是一个极值之神的信徒吗?他或她是对面怪异形状和人影中的哪一位吗?他们都是极值神谕师? 厄丝肯(伪)拉好载有赫穆的小推车,一路沿这条拱形门装饰大道向内。越来越清晰的流光溢彩呈现在他眼前,诸多颜色呈现光或流星轨迹的质感。 半空中烟红水晶雕刻的座位们星罗棋布,大的可以称象,小的不能喂鸟。似乎有个人坐在空中,没能及时下来迎接。这位人下方是巨大的,从外圈一路向内收缩变高的水晶环状阶梯,圆心处最高,大约在十几米的高度。它表面十分平整,还放着烟红水晶所制六个座位和其他一些摆设——可看作一个小型会议室。 另一位螺旋状紫色胡子的老头穿着一身很不合时宜的,类似于年轻童话王子才穿的夸张马蹄袖短马甲。他悠然地向四周摆动手臂,将“霞光”扇开走出来。这时,厄丝肯已经行至拱形门大道的中段。 老头大惊小怪的说:“哦嚯,这里终于来了一个帅气小伙!我是博伊,‘睿智的博伊爵士’的那个博伊。呀,等一会,看看我们这里……好孩子,你虽然仪表堂堂,但可不吃香——” 然后他看到在小推车上装死的赫穆,老头乐了:“荷荷!纯净的蓝宝石女孩!一会你坐在我旁边,谁让烈焰的位置与牡蛎紧挨着呢。没有女孩爱看见他。牡蛎,天哪,牡蛎,体面点!我们这里来了个年轻女士!别让人家以为我们是疯子收容所,欸呦!” 一个满脑袋夹着奇形怪状疙瘩贝壳的中年男人一蹦一跳的走过来。他挽着博伊的手臂才能站稳。这人前胸后背、双臂双腿都被贝壳夹满。这人两眼乌黑,正在忍着疼痛把另一个超大个贝壳夹在鼻子上,然后他抽搐着大口呼吸,试图通过嘴巴补偿失去的氧气。他脚踝的贝壳掉在地面,痛苦地开盖合盖,翻个身,露出里面的软贝,看样子是个牡蛎。 厄丝肯的叹气声蔓延在肺管里。他恰当地隐藏好厌烦,仪态端庄地说:“谢谢您,芙若我需要亲自照看,在我旁边给她一个座位就好。她已经安眠十五年,是不会知道……这位,呃,牡蛎先生正在做什么的。 牡蛎人揪下眼睛与嘴巴处的贝壳,艰难地说:“欢迎新成员,感,感谢极值,让我们有机会相遇。”说完,重新把它们夹回脸上。他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是凝重的紫黑色,肯定是淤血没得到及时治疗就又重新挤压的恶果。 由缝制动物皮肤连结的人形怪物从牡蛎身后右侧座位起身,吃力地朝厄丝肯挥手。她脸上粗壮的针脚为褐色,疑似血迹。外表覆盖的皮囊使她几乎无法做出正常动作。 另一位脸型流畅的女士则看着完全是个人的形象,她正在擦拭皮偶人脸上的血迹。这里只有她最为正常,也可以这样说——她相当浓艳,不需修饰。睫毛浓密的下垂眼里面是偶尔呈现浅蓝色或浅黄色的嫩绿眼睛。眉毛平直,色似苁蓉。眉眼间距十分近,显出深邃和夸张的风情。还有一张饱满的、杏色的唇。虽然嘴巴有些突出,使得她自然无表情时会露出门牙,但这反而暗示着易于亲近,并给人一种“看上去很好亲”的错觉。 这是个美人,适合在热烈阳光下肆无忌惮打量的美人,她穿着一件水色的长袍。 “皮偶女士不方便行走,你见谅。给她擦拭伤口的是冶魂师,也是丕倜山心虔院的组织者。是她借神的旨意,用梦境启示合适的与会者,并且允许你们加入。”博伊解释道,“至于我身后这位沉默寡言的人,是无头麋鹿先生。” 它或他很高,脖子以上是颗巨大的麋鹿头,鹿角尖最高处约有两米。厄丝肯(伪)的身高之所以能与厄丝肯(真)相近,是潜行者脚下增高鞋的功劳,饶是如此,他也必须仰视这头吓人的麋鹿。 那鹿头是“一半”的。这样描述有点奇怪。它是一颗真麋鹿头的前半部分,没有颅顶或后脑。从耳朵的撕裂伤来看,似乎是谁一边抓着鹿鼻子,一边薅住后脖颈,生生把麋鹿头开成两瓣。 博伊老头好心地把掉下的贝捡起,递给牡蛎人,后者像出现戒断反应的戒毒者拿到新药物似的,极快地把贝抢到手,痴狂地尝试还有哪块皮肤没被夹。博伊恨铁不成钢:“我说牡蛎啊,真够体面的,你哪怕稍微克制些,也不至于给新人留下这种印象。” 他们带领厄丝肯(伪)走到圆形阶梯前。冶魂师的绛色发丝编好拢在头顶,她戴着顶简洁大方的烟红水晶冠冕,声音有种浅浅的沙哑,像是疲惫,又似乎故意撩人。 “烈焰冰川,欢迎来到丕倜山心虔院。我们聚在此处,为着主的旨意,主的怜悯。每个人都希望认清真实的自己,缓解‘生活’这张面具带来的压力。正如伟大的极值之神一贯坚持的——人类需要发掘本质,清除杂质,获得水晶般透彻的心灵。当然,我们也会互相交流我们喜爱的艺术、利用人类‘文明’的瑰宝来洗涤一切虚伪……”她的声音慢慢变弱,其他成员也安静下来。 感受到那女人对自己的窥探之后,赫穆差点没控制住发抖。她走到平板车和赫穆边上,用冰凉的手挽住赫穆的袖子。亲切说道:“这就是芙若……谁会不喜欢呢?烈焰,和我们讲讲她。唔,你是新人,在空中——左半边,牡蛎人的吊椅和麋鹿的树杈秋千之间选个位置。今天先认识一下大家,我们不必急着到阶梯高台上作深入讨论。” 皮偶女士的声音与她的巨大体型很不相称,她柔声柔语地问:“那么,冶魂师,您上次提到过的那位成员,庖厨先生,真的没有重新加入我们的机会了吗?” 一片寂静,也许这是一个不应该被提起的话题。博伊老头抻抻衣襟,提醒她说:“那是我们首次打破原则,了解一个成员现实中的身份。我也派人去帮过他,可惜他实在不聪明,自己不知体面。在一个那样盛大的场合,竟然自投罗网,唉——以为谁都像我们几个这样善解人意吗?” 无头麋鹿的鹿头很尴尬。 庖厨先生,何许人也?人家自愿被捉,强烈的表现欲让他无法把一百多道婴儿盛宴藏在家里,必须拿出去让别人“见见世面”,若非如此,他哪里会被查到?这等人物,是你皮偶女能谈论的?放在十年前,你这样的小角色如何配到丕倜山来。这傻老头也是,完全把握不住重点,还将“体面”一词看得高过于天。 想到这,无头麋鹿凝重地咳两声,盖过他们的声音。厄丝肯人精似的,立刻转变话题:“我来和诸位介绍一下芙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希图理解我主的两个方法 正在厄丝肯(伪)讲述芙若的美好过去时,赫穆老实地揣着手,坐在厄丝肯边上。他偷偷睁开眼睛的一条缝隙,小心打量其他几位成员。牡蛎人终于用贝类覆盖满身上每一寸皮肤,此刻发出若有若无的、高兴的哼唧,给厄丝肯的诉说打伴奏。 “我是个内心低劣的混蛋!还以为每个人和我一样低劣!”厄丝肯摸一摸左手的戒指,佯装悔不当初地说。 “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在芙若刚刚拒绝我的爱意时,在我才失手划开她喉咙以后,竟然误以为她是个拜金的虚荣女孩,我还和一个神父这样说了!我以为她嫌我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我在房子里整天大哭,喊叫,怪万恶的皮斯托,责备这些散发着金属臭味的、坚硬的圆形钱币!” 可能是希望把戏演得真些,他克服内心芥蒂,将手搭在赫穆肩膀,竟然发出呜咽的哭泣,其余成员纷纷露出不忍的神情。 “当然,烈焰,好孩子,人生中要遇到的误会和拒绝何其之多,这些不是你的错,你也没说谎……”冶魂师轻柔而慈爱地安慰道:“我能感觉到,你在尽力描述你当时的心境,只是初次参与有些紧张。没关系,你先克制情绪,休息一会。我们暂时不急于对你施加任何治疗方法。你能做出第一步,分享。这就很够了——嗯?博伊,你有话想说吗?” 博伊向空中招手,一只孔雀盘旋两圈,落在他肩膀。博伊边抚摸它巨大而水滑的鳞羽,边说:“欧呦,我看到孔雀之后!想起来一件事!前几次烈焰给我们寄信,媒介都是大雁绒毛粉末,怎么这次用的是鹰脚粉末呢?呃,我们可以用手边任何材料施法,但极值与你进行首次心灵连接时的生灵是神圣的,我一直认为,所有心虔院的成员都该坚持某一种特别物品——为了我主的脸面啊。” 大雁?鹰脚?鹰脚粉是应急组找来的材料,巫医迷惑厄丝肯让他配合行动时没考虑过这么详细的事情。赫穆感到后背的汗水已经把衣服浸湿透——假如用赫穆举例:本来他粘土施法最为顺手。忽然某天转性,都换成沙壤土。虽然也可以生效,但多么奇怪啊。黑神白神都看着他呢! 厄丝肯的左手状若无意地玩戒指,平淡地说:“我平时是用惰性气体保存芙若身躯,这次将她搬出来,还要往她胃袋与血液都注射一些防腐物质。因为这活细致,比较费时间,差点耽搁空间快列的检票,于是随手抓起一点材料就用了。” 那皮偶女士一听厄丝肯是个“大痴情种”,便远远偷看他左手的戒指,绵软地说:“要是我丈夫有您一半长情,我也不至于……” 赫穆不禁哂笑。【好好对待约兰达,要不是默示树种能增加灵感,就这种要命问题,给你一百个脑子也不可能想到如此妙的回答。】 但这时,可能这番谈话触发某种“禁忌”,皮偶女士痛苦地捂住胸口,从她的囚笼状椅子里栽下。冶魂师不顾形象大叫:“快给她拆开通风,她又窒息了。”她震声说着,跳起来冲到皮偶人身边拆线,博伊在边上帮忙。 那皮偶的脸庞减去皮的遮挡,成功露在空气里时,赫穆差点没绷住眼周肌肉,他的眼皮颤抖两下闭紧,可满眼还残留那女人的影子。 【那是……那是他曾经在“赤茶碧韵”的客人。如果没记错的话,潜行者提到,她是财政部长的妻子。等等,报纸怎么说的来着?财政部长坎贝·哈肯及时给水利工程部门拨款,准备修建大坝。所以这位是哈肯夫人?老熟人哪。】 这些联想让赫穆觉得脑子不太够用,他的食指和拇指捻一捻裙子上精致的刺绣,没敢继续偷看。厄丝肯(伪)秉持绅士态度,并未发表言论,还冷静地站起身,拍拍赫穆的胳膊,装作帮他拍下不存在的灰尘。 无头麋鹿也许很多次目睹皮偶窒息,于是操纵椅子飞到厄丝肯近处,稍显同情地提醒:“唉,她的婚姻并不幸福。所以还要请烈焰注意言辞,尽量避免话题转向她那个败类丈夫。” “他不是败类!”皮偶女士和中邪一样,猛然醒来,并尖锐反驳。 麋鹿撇撇嘴:“看,立马好了,别人可不能批评那男人。”他的麋鹿脑袋凑近厄丝肯,小声说:“她已经被那混蛋精神摧残到不能正常思考,不要在这个问题上试图跟她讲逻辑。那男的蛊惑人心的水平,依我看,说不定在冶魂师之上,冶魂师的干预治疗目前很难起效。” “天哪。”厄丝肯说。 正在他俩交谈的当口,皮偶女士呼吸频率飙升,由于呼吸过度,血液困在肺部。全身僵冷,手指无法回扣弯曲。大部分肌肉变成石块状态。两眼一眨不眨,紧盯天花板。无论冶魂师试图把她摆放成多么奇怪的动作,怎样反向折扭她的关节,怎样柔声呼唤她,她也始终陷在“噩梦”里,醒不过来。 冶魂师点燃一根孔雀羽毛,放在皮偶女士鼻子下,燃烧羽毛的温暖气息刺探她的鼻腔。冶魂师正在说些什么,皮偶的手臂肌肉松弛下来。她的呼吸频率以一种很慢的进程减弱着,过去好一会,她才平稳进气出气量。 博伊老头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略显担忧地说:“哎呀,烈焰,你看出来了,我们的冶魂师最常使用的是‘压力具象法’,将某种强烈的情绪转化成外在,从患者身体里释放到外面,比如夹住牡蛎,比如缝制皮偶。他们的某种心态可以变成具体的物品。在正确面对之后,就是勇敢‘拆除’他们,你才会获得清静……当然,和体面。” 由于皮偶女士的境况不算妙,冶魂师始终不能抽出身理会其他成员。无头麋鹿沉默许久,察觉博伊老头希望调节气氛的心思。他伸出手,托住沉重的鹿头,用一种背书似的呆板口气说:“或者与这种情绪共生,驱除其他情绪,锤炼到彻底纯粹——希图理解我主的过程,就是铲除对立因素的过程。” 第一百五十章 爱德华的荣耀不会灭亡 兴许是气候干热,在办公桌前站着的那肥胖官员连半点呼吸都不敢出,任由上司谩骂。他的上司据体态和说话风格来看,或许是个有原则的正经人。他在乌鸦恋巢的热天还衣冠整齐,穿着厚而笔挺的内外三件衣服,别管衬衫马甲,总之没有走形。 他一点也看不出衰老的痕迹,说他是三十,他又有四十岁男人的那种风韵,说他四十,他又没有太多皱纹。如果放到塞勒涅的街上,恐怕贵妇们都要在帽子底下,悄没声看上两眼。 “这都是些什么虫豸!”这个脸色过于青白的男人拍了两下桌面,把一打白纸夹着各色的贴页摔到地上。他桌上摆放有一尊四分之一真人比例缩小的、爱德华王朝初期的“缪斯”女神木雕,跟大风铃花顶上那尊的造型十分相似。这些纸页飞扬着掉落,有些落在神的脸前,有些从桌边磕绊地滑下,最后躺在男人棕色的手工皮鞋旁边。 低头站在他办公桌前的另一位先生本来就怕的不敢说话,现在更是浑身发抖:“长,长官息怒,这,这不是我举荐的,都是下面人一层层汇报上来的。基本是往年文官测试大选里的人才,呃,他们在官场混迹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男人将推举官员资料甩了满桌满地,现在正在气头上,可又不得不一张张伸手去捡。顺手抓时,竟把桌上另一份材料拿起,看一眼才发现是前一个下属呈交的水坝施工进度。于是他气哄哄放下,在地上捡来一份,大声念道: “下官德米特里·成修斯,自请成为峒森河临时水利组财务负责人。下官自1439年元月,蒙现任帝国军务部荣誉副部长、帝国文教部‘特蒙圣化司’司长笛力·沃波尔开试查考,获得‘优异乙等’评语以来。时时克己复礼,警醒自身。在内塞州一十六市……” 这页纸是成修斯的履历,男人浮夸地读完,总结说:“真个我阿诺彻瑟的好官,黎民百姓的父母官啊!” 他把另一张掉在桌角的夹页也抄起来,冷漠地念道:“下官瓦莱里奥·科博帕特,实名举报德米特里·成修斯,在峒森河内塞多德河段作河督期间,收受下官及本部门同僚贿赂两万四百余皮斯托,其人向上行贿更是不计其数。下官自知为官不廉,自请离职查办。万望坎贝·哈肯大人明察,不可将峒森水利工程这等国之大事交予此巨蠹!” 来挨训的那位仁兄此刻已是痛失胆魄,两腿一软,竟然小便失禁,他慌乱地解释:“啊,属下……呃…对此事一概不知啊…嗯,还有另一个人选,是姓佩德罗的,原来内塞多德州特蒙圣化办事处的主任,他,他要竞争的,是峒森河水坝工程文化宣传组的组长,属下敢担保,他绝不会行贿受贿!” 坎贝·哈肯早见惯这些丑事,收敛怒火,不阴不阳地说“嗯,佩德罗,我知道,我在吏事部的同事讲过他。他去年还被刚才瓦莱里奥和其他几个人一起上表,要荐他作风气整肃行动牵头人。他是个‘风气好’的?成修斯的内弟与他不睦,派人上报说,他“家有娇妻美妾犹不知足,还要在前年国丧期间,在本朝皇帝彼得十五世之母的丧期里,跟下属一同逛蓝灯街,与站街女郎嬉笑打闹!’你说这内弟怎么记得这事?佩德罗当天跟他抢女人,他能不记得吗?”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好似从死人面上扒皮的苛刻语气说:“看看你们这两个没脸的派系!一个是‘一穷到底’的廉官,一个是‘作风干净’的清官,好啊。还有瓦莱里奥,东风西吹,西风东吹,烧完冷灶烧热灶,两面倒的墙头草!哪艘船没他都得沉,觉得自己多要紧哪!” 底下那官员很想忍住,可是肌肉不听调遣,身上的尿骚气实在不甚堪闻,坎贝·哈肯一招手把他赶走:“你好好想想应该举荐谁来当这个差事。我一向只在帝都听听汇报,这是陛下见你水利工程署大贪小贪多如过江之鲫,才委派我越级来管你!” 发这一通火不免有些“虚张声势”,坎贝·哈肯目送那官员满头冷汗地爬出门去,松下一口气。他坐在高背椅子上,仔细地看那几页水坝构造图。 这时,一个看上去比吕薇桠年纪略大些的男青年走到坎贝·哈肯跟前来。 “父亲——”他恭敬地叫道。 坎贝·哈肯脸色微变:“胡安秘书,我说过,在非私人场合……” “咳,部长大人。既然这财务和宣传组两个主要空缺都没有人选,已经推举的又不合用,您接下来要派哪些官员来监理峒森河水坝呢?我好及时给他们发公文,叫来给您审验。” 仿佛早知他会问,坎贝·哈肯头也不抬地回答:“彼得老儿选的这些没用蠢货,一个我都不用,自然要顶上咱们能放心的那批人,假资料你做好了吗?” “是的,凡是姓爱德华的都查的很严,吏事部几个老骨头十分难啃,即使这些爱德华的子弟才学不差,也不愿开恩。还好我找了些手头宽松的年轻人,才给他们办好文官考核档案,姓名和年甲也已经改动好。这些人资历轻,出事了没人救,只要还有把柄捏在我们手里,就不会口风不严。” 坎贝·哈肯老怀大慰站起身,拍拍这男青年的肩膀,肃穆地说“胡安·亚伦。亚伦是你母亲的姓氏。她是一个淳朴的乡村妇女,但更是我唯一的妻子,现在我娶了彼得家的远方外甥女,又跟她生个女儿,也都是权宜之计。我对任何人的爱也不会胜过对你母亲的真情。同样,你也是胡安·爱德华。当年我得知身世,空恨为时已晚,能否恢复祖先的荣光,能否推翻彼得伪朝。尽在你胡安一人了。” 坎贝·哈肯对谁都看上去是认真且恳切的,这种无法分辨虚实的看重好像非常打动胡安,他同样脸色青白,此刻激动的不能自已,面颊粉粉的。他还没有学会父亲那种做作的姿态。 “父——部长大人,我不敢居功自伟,这主要是您的功劳。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爱德华的荣耀便不会灭亡。彼得和他卑贱的子孙,终究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一百五十一章 睿智的博伊爵士 又是孔雀毛,又是水晶熏香,倒腾二十多分钟,皮偶女士海因莉米·哈肯终于渐渐好转。博伊老头可不敢再让谁提起“爱情美不美好”这档事,安慰皮偶几句以后,他赶忙抢着发言:“鉴于皮偶女士已经能正常呼吸,而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呃,诸位,烈焰是新人,不了解我们。听听刚才那番语无伦次的坦白,他似乎也不太清楚叙述方式。我来做个表率。” 麋鹿肯定不止一次聆听老头嘴里那些老掉牙的事情,但他也不想看皮偶女士再次昏厥,于是附和道:“长话短说,博伊,别叫我们再夸你‘睿智’了。” 其他成员对此没意见。得到同伴们或直接或无声的首肯,博伊脸色转向平静,他整理好袖口,拍开胸前一道衣褶,清清喉咙,说:“既然麋鹿又提起睿智不睿智的,我就从我的太太太太……叔爷爷开始讲。” 还要讲几百年前的老黄历呢你?麋鹿佯装要伸手给他一拳,博伊讨个笑躲过,模样端正地说—— “‘你真是睿智的博伊爵士’不是什么好话,这个姓氏在奥古是个显赫的大姓,恰巧的是,我就姓博伊。因为这句话而出名的那个博伊爵士,是我祖上另一支的亲戚……” 赫穆记得科斯塔兄弟互相取笑时常常用这话来损人,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大家知道,”老头拿捏着姿态,颇有些自傲地说,“奥古斯托现在是一夫一妻制,可是几百年前不是那么回事。在史称‘里卡多中兴’的年代,奥古十二世,也就是名叫里卡多的这位。他准备改‘一夫一妻多妾’为‘一夫一妻’,不准男人多娶妻,无论公子王孙,一律如此,皇帝自己也不能有三宫六院——显然,男性会失去他们的一部分可笑的体面。” 博伊说着,在他那个宝座一般的高背椅上晃晃腿,敲着膝盖:“当时人对女性的看法甚至远远不如现在,他们觉得,祖宗之法不可变,女人,凭什么成为男人唯一的妻子?大臣们为此事争论不休。我家这位八百多年前的博伊爵士狂言道,‘天朝上国素以多子多孙为福,自有国情在此。我父亲内宅有十三个女人,我有十八个,这么些个女人才能给我生出许多子孙,我真是睿智不可方物的博伊爵士!’” 虽然这个话题又和婚姻有关,但似乎没涉及“爱情”或“浪漫”,皮偶女士没什么反应。很明显还没到重头戏,牡蛎却捧着肚子,发出一阵瘆人的爆笑。他的贝壳稀稀拉拉落到地上。麋鹿对此种“没到笑点,先行败阵”的行为十分不齿,别过头不看他。 赫穆本来不想笑,闻声也险些破防。 “体面点,好小子,”博伊慈爱地说,“幸亏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博伊了,要不然……咳。” 冶魂师温柔地抚摸牡蛎的头发,为他清理贝壳们留下的粘液,她示意博伊老头继续说。博伊有些心虚地观察皮偶的状态,发现她只是沉稳倾听,才肯开口: “嗯,可是这些小妾始终无所出,博伊爵士朝三暮四,留恋蓝灯街夜不归宿,因此能怀上的更加稀少,后来有一天,巫医汇报说,他家有五位小妾同时怀孕。麟儿如许,好事成多。博伊爵士欣喜至极,又对外吹捧‘睿智’,仿佛男人讨不到至少五个老婆,便是愚蠢似的。” 这时,牡蛎笑得弯下腰,双手猛锤地面。他又笑又哭的动静无疑打断了博伊老头,后者心平气和地整理自己的衣服,轻咳一声。牡蛎愧疚地道歉,但同时笑得咳嗽。皮偶的囚笼座椅飞到他旁边,小声提醒他不要这么“无礼。” 有其他成员在维护秩序,所以博伊的脸色变了两下恢复正常,他用同情的语调说:“可是,没出两个月,便有两位小妾因内宅女人争斗而遇害流产,博伊爵士这时还在嘴硬,说什么幸好自己足够睿智,还剩三位安然无恙,并扬言,男人该把所有好女孩全圈到庭院里,不让她们出门。”他缓口气,似乎在思考细节。 不知是否触动情肠,皮偶女士神色很黯淡。而趁博伊老头休息的空闲,无头麋鹿哂笑着说:“养蛊呢这是。” “谁自己苦谁知道,后来,三个小妾都到临盆期,第一个生的时候,博伊爵士没在家,仆人从蓝灯街把喝的烂醉如泥的他叫起来时,他还有些不快,但令人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他妻子给他生出来一个半人半马的孩子!博伊的面子、骄傲,跟着孩子的马蹄一起,埋到地缝里去。极值在上!” 这肯定是个笑点,厄丝肯(伪)恰到好处地露出笑容。赫穆把这辈子所有难过的事情想了一个遍,才控制好身体抖动。其他人则已经免疫,颇为镇定。 博伊老头没等到新听众更热烈的反应,有些惊讶地说:“呵?是这样——他把这小妾与孩子处死一周后,第二个也生出来。倒是人类身体,只是脸色青白,见太阳就得打伞,不打伞便哭。也不吃母乳,见到母亲就张嘴咬,非得见血舔伤口。他竟然是吸血鬼的后代!你说这能是谁的孩子?谁能轻易接触到博伊宅院里的女人?博伊立刻把自己最信任的朋友,一个跟他一起花天酒地的吸血鬼、连着女人孩子一起暗地毒死。” 算上大人小孩,已经五杀,赫穆倒吸一口冷气。博伊有些困惑地看向他。厄丝肯立刻侧过身体挡住视线。博伊不确定地擦擦眼睛:“我看错了吗——哈,最后一个孩子才好笑呢。老博伊爵士前脚夸口睿智,认为只有多娶妻子才能剩一个亲生的,后脚便亲自在产房外等候。孩子生出来有人模样,也喝奶。就是一张小脸皱巴巴,不像爵士的英姿。他心中生疑,一气之下将孩子掼到地上,这女孩的腿摔断一条,跛了十三年。” 因嫌他讲话啰嗦,麋鹿早等不及,这时插言道:“得了,说六次,你也没改进内容。还是我来讲。这就是爵士的亲生女儿,孩子小小年纪,已经展现出博伊家族历史上有记载的好几项遗传病,血统简直比爵士本人还真。由于病痛缠身,她刚刚豆蔻年华就香消玉殒。后来有报社贿赂他家仆人,打听到孩子生母是从蓝灯街抬来的,长的与爵士本人很像,都是凹凸的前额,突出的下巴,眼睛很大。她八成是爵士老爹当年留下的私生女。博伊爵士这是和亲姐妹生了孩子!” 乱伦的丑剧令厄丝肯不由得震悚,但是讲故事的两个人都不太在意。博伊见麋鹿如此言简意赅,还欣慰点头:“是,从此我的太太太太……叔爷爷博伊爵士如遭天谴,再未获得任何孩子,他的睿智名声也传的天下皆知。里卡多找到反面典型,下定决心废除老婚娶法,改革新制。” 这个从历史的牙垢里抠出来的小故事,很快缓解厄丝肯无心之言导致皮偶发病的尴尬,博伊自己借此与新人拉近距离,说话更加诚恳。 他环视一周,等几秒。确保没有谁还要插嘴,这老头坐直身体道:“好,作为晚辈,我是不该评论什么的,但,咳咳,他确实是个不体面的蠢货。请大家仔细听——接下来,才是我的过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老鼠药与壁炉 【一个叫伊格纳齐奥或伊格内修斯的男人,姑且这样称呼他,我不能随便把自己的家底全抖出来对。】老博伊随意地说,看到无头麋鹿眼睛里隐隐的鄙视之后,他急忙补充一句。【我每次分享时都给他换一个名字,这很正常。谁会记得上星期随口编的一个人名呢?不会的。】 他像一只在树桩上工作时受到打扰的啄木鸟,伶俐地摇摇头,继续说:【一个叫伊格纳齐奥或伊格内修斯·博伊的男人,总之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跟不少博伊家的儿郎一样,他是个整天缓带轻裘、溜街串巷的货色。他的长兄和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是杰出人物。时至今日人们还在奇怪,为什么一个家族的优秀精神不能代代流传,而斑斑劣迹却跟牛皮糖似的黏在他们血液里?在他年岁已高并迷恋上长生之术以前,他都是个声色犬马无一不通的纨绔。】 “阿嚏!”无头麋鹿揉两下鼻子,博伊看一看他,嫌弃地说(也不知道他是嫌弃麋鹿还是嫌弃被描述的伊格纳齐奥)【奥古皇室从未规定过国教,因此他们并未强制伊格纳齐奥祈求极值之神的庇佑,虽然伊格后来信奉终结招致嘲笑,所幸他没被逐出家门。 在他二十七岁时,一场盛大宴会上,他被许多人逮到与另一女孩做些苟且之事。这女孩若是平头百姓家里的,估计也就是被给两个钱,打发回家,再不济来瓶毒药灭口。可问题在于,她是另一个老贵族家的小女儿,素来名声不端。如今两人凑到一起,也是般配。没多久女孩发现怀孕,以子逼婚,几个月后,这博伊夫人稀里糊涂生下来个小男孩。因为伊格纳齐奥一直怀疑孩子血脉的纯正性,又不能找到合适办法确认,所以对他很是不喜。】 “很是不喜哈哈哈哈!!”厄丝肯没笑,牡蛎也乖巧地聆听,可无头麋鹿却突然十分不给博伊面子地笑了。“这在我们家乡那边的鹿群可不用担心,反正都是母亲生的,大家跟着鹿女王觅食分食,人类就是麻烦哈哈哈哈哈!” 老博伊脸都绿了,他腰身一挺,若有所指地说: “是啊,我听说两头公鹿为了某只漂亮小母鹿傻乎乎地争斗,最后把脑壳也撞掉了。” 笑声戛然而止,可惜无头麋鹿的脸藏在鹿面具里无法被观察到。他低下头,博伊没给他面子,继续说。 【他是个完全消失在孩子童年里的父亲,同样,他的妻子也让这小孩很难记起长相。他们在成家后,渐渐注意起言行——这并不是指他们真正获得了崇高的品质,而仅仅是在原有的放荡不堪的芯子外边,加上一层虚伪的厚壳,比如更加小心不被人们知道行踪,然而成功隐蔽的结果是变本加厉。】 带有一种强大的镇定,博伊像是个局外人一样刨析这对夫妇,用尽贬斥犹嫌不足。【伊格挖空心思鼓捣他的长生不老药,内服外用种种恶心到无法描述的物品。但对外却宣称,终结之末,这个商人、律师与医生之神,托梦要他成为医界领袖。伊格想让诸多亲友相信和投资他的“医疗”事业,为奥古斯托巫医技术献出力量。】 这时,博伊的五官涌动着,他深吸一口气说,【千年的不腐尸体,百年的长毛老龟,还有许多被伊格认定已经打败死亡的东西,都被公开或秘密地运往他的府邸。如果被他看见芙若的尸体保存完好,他一定忍不住抢来研究。听我说,朋友们,没有哪个小孩子会希望,在他去屋子里拿皮球玩的时候,看到自己老父亲跪在角落,给椅子上一个湿哒哒的绵软黑色腥臭尸体剪指甲,剪完就放进嘴里……】 是有点反胃——赫穆感到喉结不可控制地动了两下,而一道审视的目光从皮偶女士的方向飞来,可能是冶魂师正在观察他脖子为什么能动。 【伊格的妻子萨拉也差不多,明面上,她是奥古沙龙中炙手可热的贵妇,让诸多文学家,画家,音乐家为之倾倒。实际上,她既不懂礼仪,也没有丝毫才华,纯粹是个漂亮的草包。借着召开沙龙的机会,她与那些多情而缺乏上升途径的英俊年轻人厮混,然后给予他们更广的人脉和门路。一开始她还知道避讳孩子,后来,她就让儿子当她与人偷情的放哨者,在客人来拜访时吹小号提醒她。】 潜行者始终保持一条准则: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于是厄丝肯(伪)这时有些害怕地问:“博伊先生,如此坦白会不会影响您的隐私呢?” 无头麋鹿戏谑道:“博伊家的人就是一窝窝老鼠,在奥古的土地上繁衍的到处都是,类似这样的一对夫妻还真不少,没法知道具体名字。这怎么算坦白?”博伊肯定跟他关系不错,不然任谁听到“老鼠”的比喻,也得发火。 老头神情中有一种年轻的快乐,而全然不似暮年的倾颓。他声音洪亮地说:“这话你说对了,麋鹿!最好一人一瓶老鼠药,管他大大小小的博伊,全给毒死!还有谁比伊格夫妇更应该喝老鼠药呢?这令人感到耻辱的两个傻瓜!” 【他们一边宽以待己,一边严以待人,好做出‘标准夫妻,尊贵家庭’的表率。几年后,伊格给儿子请来一位真正的淑女做家庭教师,教他跳古典舞,唱歌,写诗、马术等种种贵族子弟需要学会的东西。她家中因长辈经营不善破产,才不得不抛头露面,揽下这职务。她不仅有为人称道的美丽,也有玲珑剔透的德行。那时候,小博伊十六,她二十六,这男孩几乎是——】 “理所当然的。”无头麋鹿伺机说。 博伊的椅子已经飞回到皮偶身边,他很感谢地在稍远处向麋鹿招手:“对,就是这个词,理所当然的。见遍周围人表里不一嘴脸的小博伊,在与诚实高尚的灵魂结识之后,理所当然的爱上了自己的老师。然而后者只是把他当学生或孩子,并没有男女之想,苦闷的小博伊便讲此事说给仆人听。” 冶魂师的探究似乎减轻了,赫穆慢慢吸进一口气,他差点因为伪装而窒息。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看到不远处博伊的袖子。这时他突然明白,博伊穿的是一件古典舞会礼服,几十年前在青年中间流行的、短款喇叭袖缎面礼服——它正适合年轻男子揽住女伴跳舞。 博伊嗓子被什么卡住,模糊地说: 【这仆人嘴不严。伊格夫妇得知儿子的烦恼,将他大骂一通,然后毫不犹豫地赶走家庭教师,从此不允许他们见面。但儿子打听到,那教师实际上是被自己父母一齐羞辱,因为‘引诱学生’和‘不守女德’的名教丑闻,而无颜活在世上,便一头撞死在壁炉前。】 厄丝肯欠身表示遗憾,博伊回味地笑出声来,说:“麋鹿,你太正确不过了,我应该给这对夫妻喝老鼠药,而不是仅仅用壁炉掉下的砖块打碎他们的脑袋,这才叫体面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依然爱我 外面烈日炎炎,并不适宜闲逛,因此吕薇桠与男友汉森正在茶餐厅里聊天,汉森的伤还没完全康复,偶尔抽搐两下或陷入失神。一些身穿便衣的应急组成员正在周围监视着。吕薇桠向应急组请求几次才能见到他。他们确认关系不久,汉森就被转生泉重伤。因此吕薇桠很珍惜这次机会,攒了许多话一股脑都想说出来。 “亲爱的……我最近有些奇怪的经历……”吕薇桠放下茶盏,有些犹疑不决地说。 “讲吕薇妮娜。”汉森低沉地回答。他本来不是盲目自信或虚荣的蠢货。但自从他为了爱情妄图出头,冒领奇功。并且作为证人主动提出当“诱饵”吸引转生泉残党以后,就遭到多次明里暗里的刺杀。次数多到让他后悔不迭,还时常为虚荣心而感觉羞愧难忍。 甚至连他对吕薇桠的热情也动摇了。即便吕薇桠现在提出与他分手,他也不会大吵大闹,还有些可耻的庆幸。 他上星期不小心吸入一大口象谷花汁液制作的雾气,到现在脑子也不是非常灵光,更别说坍缩教团因为他“拆穿转生泉派的把戏”而怀疑他是再世以太,扔来许多炸弹,把他半边脸烧毁,落下满身地图似的疤痕。他回忆几天来惊心动魄的经历,心情坠入深谷。 【丑陋和迟钝的模样肯定不讨她喜欢,这还用问吗?汉森!这是你自作自受,领了别人的功绩,活该!】 室外地面至少可以煎熟火腿。但他穿得很厚,在炎热的五月下旬也裹满全身的衣物,罩好帽子和围巾——几次差点魂归终结,他就是意志再坚定,现在又怎么提得起精神?他整个人都要垮掉了。生怕这个世界看见他破碎的身体和令他自己也喜欢不起来的内心。 【我这么个没用的家伙,招来吕薇桠的厌恶也是不应该诉苦的。如果她不提分手,我也要主动跟她说起,她不能下半辈子都跟我这么一个样貌可憎的家伙相伴。】他痛苦地想。 但吕薇桠好像另有它意,她看看四周,疑惑地说:“我母亲,你也见过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越来越奇怪了。她,让我感到陌生。呃,亲爱的,你要不要先把外套脱掉,还有帽子,你的帽子太厚,一会中暑晕倒怎么办?你还在治疗呢。”说着,她伸手来拽他的帽子。 汉森慢半拍地躲过女友的关心,不自然地动弹两下。他躯干上的汗水已经让衣物湿透。它们流淌到烧焦的伤口位置,又痛又痒,比千万只蚂蚁在背上爬还要可怕。 他倒抽一口冷气,不敢抬头看她:“嘶——呃……不行,我得避免被人认出,只好如此,你刚才说,她让你觉得陌生?比如说呢?” “比如昨天,25号,该准备终结之末的奉祀礼,她完全忘记了。” “吕薇妮娜,体谅她些,也许她太忙碌。”汉森的手臂热到不受控制地想撸起袖子,但是他遏制住这种想法。他不敢抬头,因为在眉心的汗水即将落入眼睛。 “不是,她真的很不对劲,平时全家只有她最虔诚,可现在,她每天晚饭前都不再诵念《德米特福音》,也不唱诵诗。” 汉森觉得兴许是她在小题大做或者故意找话题,于是没接茬。 而吕薇桠神秘地说:“我们的晚饭菜式改变很大,她不再亲自下厨,还要求厨子做一些我根本没见过或不爱吃的食材。我去问厨子,他也很不理解,为什么女主人突然转变口味,喜欢吃生食了。我去问她,她就说希望给全家换换菜色。可是你猜怎么着,我那天发现她连鸡蛋也不会敲!” “啊?”汉森拉紧外套,有气无力地回答,“你家里有几位厨师,她应该不用整天下厨,所以……” “你不知道,母亲为了我能营养均衡,是亲自学过不少菜式的。她打鸡蛋从来只用单边手,十分利索。对了,从你见到她那天之后没过一个星期,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还像,像以前一样爱你吗?” “差不多,只是……她这些日子好像不怎么自己制作香水,基本都在喷我父亲送她的那瓶,这也让我疑惑。我父母关系不是特别好。他总是很冷淡,不知为什么上周突然送我母亲一瓶香水。那据说是爱德华六世非常宠爱的小公主,茱莉亚梳妆台上的古董。他为什么要突然送她礼物呢?” 似乎看出汉森的迷惑,吕薇桠小声解释道:“哦,他俩平时关系确实不算很好。我母亲海因莉米,唉,不到二十岁就单方面爱上坚韧正直的坎贝·哈肯。我父亲出身贫寒,但具备诸多所谓贵族子弟也不具备的优点。外祖父拗不过她女儿的痴心,以泼天富贵要求坎贝入赘。” 她一边说话,一边吩咐侍者拿来果汁。汉森的呼吸很慢,他说话也有些艰涩,这都是象谷花带来的暂时性“后遗症”。 吕薇桠追忆道: “于是我父亲被调入财政部,这些年来一步步升迁成部长。可能职场里少不了说他吃软饭的闲话,反正他一直没好好对待过我母亲。当然,我是他女儿,他大体上还算尽到父亲的责任,不能说他很糟糕。” 【当然,所以我怎么能这时候还继续对你的爱?现在怎么当新郎?怎么做丈夫和父亲呢?该死,我背上烧焦的皮肤正在结痂,真希望现在能找个没人地方把它们一块块都扒下来。汉森·米勒,你的样子和沼泽深处吐泡泡的蜥蜴一样恶心!你没资格!】 汉森懊恼地绞着指头,身上的瘙痒和刺痛让他近乎失去言语中的体面:“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头绪,似乎你母亲正在产生某种不太好的变化,你应该小心一些……等等,嗯……吕薇桠,我也有一件事情考虑了很久,我知道也许是自己——呃,或者,但总之,要和你仔细说——” 侍者端着两杯饮料来放到他们桌子上,汉森有些迟疑该如何继续。不能确定是泪水还是汗水的液体顺着他左侧颧骨滑落,爆炸导致的伤口正被这些带点咸味的水珠灼烧,一抽一抽的疼。 【不能哭,丢人!】他一边咬牙,一边整理话风:“其实……我想……” 吕薇桠十分不快,似乎正受到严重的冒犯。 “我当然爱你。”她坚定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支支吾吾。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能确定我母亲依然爱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认真听我回忆我们几年来互相了解的过程,积极全面地发现你的优点,并且时常跟朋友们提起未来女婿的好处!即使我父亲在峒森河忙的脚不沾地也给我寄回一封信,说一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你到底怎么了?” 她凑近泪流满面的汉森,用力掀开他的毛线帽,露出可怖的全脸。汉森最后一点遮掩被她拆下,他呜咽地抿嘴,发出很小声的,可怜的哀鸣。 “哦,我早听说你为配合应急组的行动而被烧伤了,就是这样吗?你终于愿意从病房里出来见我,难道是想因此拒绝我?是吗?我是一个只看重外表的庸俗女人吗?那你就看错我了!汉森·米勒!” “不只是因为这个,还有——” 她明媚地张开双臂。 汉森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紧紧抱住她,哭得像只摔瘸腿的猫。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真见了鬼了 暂时忘记满身贝壳的牡蛎、通体压迫的皮偶、全脸体面的博伊和张嘴冷笑的麋鹿,冶魂师给成员们置办好回程空间快列车票,送他们悉数返回。她留下皮偶女士,单独对她说了几句话,赫穆很想听,可惜被厄丝肯(伪)抓到小推车上带走。这次不是蝴蝶多尼多尼,而是一种翅膀宽阔的夜蛾,它巨大而肥硕的体型让多尼多尼比起来都像一只蝴蝶玩具。它的崎岖下颌、坚硬触须、乃至背上褐色斜纹和斑点,都是华丽的多尼多尼所不屑与之为伍的。 夜蛾的肚腹中安静地很,与它们喜欢的、鎏金色的深夜是同样的天花板。星星图案在头顶按周天运转。这列车上乘客很少,潜行者不需要与陌生人多费口舌,只是,回到厄丝肯的房子以后,另几桩麻烦事正在等着他们。 “奥兰治!你这厨娘养的好儿砸!绷绷邦邦做什么呐!呃啊?!你他喵!呸!什么味!离我的花远点!滚远点!”威斯缇托进门时,正听见这话,是厄丝肯的邻居正在用尽一箩筐的脏话砸向这间房子。他们出发时为时尚早,归来时已经深夜。几条街区本来静的犹如鬼地,无声无息,这时候惊天的辱骂就能惊天动地。 依然有应急组成员守在厄丝肯房门口,还有一个好言好语地给稻草人斯凯克和邻居做调解。斯凯克满脸泥污,落汤鸡似的,呆滞着眼睛,不知道说什么。臭气熏天的腥味从半堵垮塌的院墙飘到邻居的百合花园里。粉白色、娇嫩欲滴的百合也遭到“泥石雨点”的击打,蔫的蔫,倒的倒。两家的隔院墙墙头,活像阴沟里打翻了一桶豆腐汤。 “从二月到五月,我花费一整个春天,用最纯净的、娇艳的夫人们才饮用的清水浇灌它们,用甜蜜的沙瓤土豆块茎沤制素肥。滋养它们。用方解石的花瓶培土,仔细地放进槐花喂养的蚯蚓来松土!为此,至少付出了二十个皮斯托。不说今年大旱,打口深水井多贵了,就说你这没天良的,能把这么纯洁无瑕的花毁坏成这样?奥兰治呢?我要见他!让他出来!出来!奥兰治!”这个棕红色脖子的魁梧男人扯长脖子吼叫,巨大的声浪让斯凯克脸上的白纸哗啦啦翻飞。 祂一句不敢还嘴,只能任骂。在成功获得“水中之火”以前,祂还是个“稍通人性”的稻草人,即便偶有奇妙之处,可以显露几下力量,也是不能长久。等到祂恢复神位,才敢说“善解人意”呢。 孩子们从花花绿绿的连环画里可以听说或相信——人类之神斯凯克只是一个寻常老农,曾经被三代国王和至少五位贪官酷吏剥削过的普通农人。乡野里能啐他一口的绅士太太比比皆是。他却能改变他人无法改变的自然崩坏趋势。 在他愿意代表人类跟“天”“自然”或“道法”博弈之后,虽然能点稻成穗,逆改天时,可是也增加了许多弱点和禁忌。祂不能在人类占理的时候依旧随心情发动惩罚。祂说的话,祂的规定也不是“从来就有”“早已规定”“不以人忧思为转移”的必然,而是“人认可才有”“人规定才成”“人乐便乐,人悲便悲”的后天规则。 在旱灾年,用饮用水精心饲养百合花,差不多是一种“何不食肉糜”的行为,理应被丰收神厌弃。可是斯凯克也毕竟毁坏了人家的院墙,满墙糊的臭味无法洗净,祂有些难过,但更多是不知所措——祂正在经历一场十分艰难的考量。(这在其他神来看,是完全不在意的。人类与蚂蚁对祂们来说没有分别。) “奥兰治!你给我出来!有本事糟蹋鲜花,没本事认啊!出来!喵的,劳资今天不骂的极值之神上吊,劳资就不姓……” 应急组的工作人员满脸是这长脖子男人的唾沫星。“别别别,达科老爷,这事情不至于拿极值神赌咒,这和神没有关系,更何况,你也不希望祂降下神罚是。”她一边说话,一边使眼色。斯凯克纠结一会,才回过神来一般的,不住道歉。 “达科老爷是,真对不起您!我点燃鱼雷之后它一直不响,还以为它已经变成哑炮,所以才扔到院子里准备明天丢走。谁知道它大半夜突然自己爆开了,还迸溅出这些不堪入目的泥沙——” 棕红色脖子的大叔抄起一杆板锹,在空中转动出一条来势汹汹的弧线:“在我隔壁院子里爆鱼雷!劳资弄死你!” 潜行者一个箭步窜入庭院,提起一条腿将那杆锹踢飞,它高高地扬到天上,然后沉重轰在地面。 “乓!” 邻居满脸苍白,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脏好像被这一剧烈的重击吓得停止跳动了。好比一只温顺的兔子,有一天发狂跳起来咬死人,叫谁来评价,也是害怕。 “奥……奥兰治……”达科老爷惊愕地说,“你?你去哪了?怎么这时候才出现?” 被叫奥兰治,潜行者才想起来,自己还是厄丝肯的装束,随意踢铁锹不大好。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肃穆地收回腿站直,阴骘地说:“自然要给您赔偿院墙,打扫花园。这是我和我的小稻草人应-该-做-的。” 达科的脸色难看极了,三更半夜诸多人站在他身边,他蓦然地有种走夜路撞邪的感觉,想想那个有礼貌的,对任何人报以微笑的奥兰治……他惊魂犹定:“你?奥兰治?” 厄丝肯讲话的氛围,令达科老爷直感天旋地转。“自然,我和稻草人一同为你整理花园,在此之前,我先把装饰品少女抬到屋子里去。” “什么装饰品?这不是——哦,奥兰治,你疯了,这不是报纸上说你有嫌疑去……怪不得我今天看见带着应急徽章的几个家伙跑来跑去的,你真的对芙若·加西亚别有用心!” 潜行者冷着脸打发走应急组的便衣,把厄丝肯那件干净到与新衣服没什么差别的干净外套脱下,露出浅色的衬衫,他就穿着这身干净的很是耀眼的衣服,“平和”地去给对方整理花园,达科老爷胆战心惊的看着,不敢吱声。 “真见了鬼了……。”他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峒森两岸 法夫纳那事似乎到了收尾阶段,可是不知道谁在指使,摩白萨带着他们的巨大帽子和蜘蛛们又跳出来作怪,跟上次广场上被处死的女巫男巫们一样,到处宣传“彼得得位不正”的消息。这些放在明面上的、抹黑皇帝名声的消息并没有被特意交给“再世以太”。是治安小队没日没夜地抓人提审,同时,应急组成员也在忙碌,处理人员伤亡——毕竟,官府和教会之间有一层不可察觉的障壁,偶尔给赫穆发布命令的安德烈不能轻易越过它,彼得十五世也不会跨界施压。 他们巧妙吸取奥古斯托极值不兴和朝曦最初之始猖獗的教训,将双方的利益与冲突尽量克制在缓冲地带。(很难不让人怀疑,愚蠢的激进者潘尼亚维齐下台有彼得十五世的功劳,皇帝不会喜欢一个随意辱骂官员是异教徒的教皇的。) 埃罗希以证光明!应急组忙成这样,达科老爷还大晚上叫人家出动,颐指气使地要求给自己主持公道。虽然有一层“厄丝肯”是神谕术士,可能造成武力威胁的顾虑,但兴师动众,多少是不太合适。他们看到厄丝肯认错迅速,便整队离开回去休息。达科呆呆地、直愣愣地看着厄丝肯(伪),后者以熟练的姿态收拾花园,清理鱼雷哑炮后迸溅出的污泥,一言不发且面无表情。这人满身寒气,没有一点厄丝肯的恭谨礼貌。 “差不多……差不多就行了……”达科老爷两条腿抖成筛子,“剩下的我自己来,你不知道百合花多么的……” 潜行者咧着嘴,敲敲后腰:“尊敬的斯凯克冕下,我们已经收拾的十分整洁。现在告诉达科老爷,你有什么看法——他这种上等人,平时是不会在意一个小稻草人的看法的。毕竟,他这辈子也没挽起裤管扎过稻草捆。” 达科老爷不安地抚摸自己光滑的衣服,但轻飘飘的丝制面料也没给他更多安全感:“什么?什?” 帮忙整理完两边庭院,并重新垒好院墙。斯凯克冕下沉着地捧起一滩稀泥,让它们从稻草缝隙里漏下,闻它们清新的气味。“没事,厄丝肯,我刚才想通了一件事。他不是我的信徒。我不会、也不配发表对他的看法。刚刚看到这位达科老爷以后,我有种预感,今年的旱灾会以某种我们都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 夜晚的风还携带着许多热意,可达科老爷浑身浇了冰雹似的,魂不附体地说:“斯凯克冕下?稻草人斯凯克?这?等一会,你是斯凯克?那么,今年真的会有旱灾吗?等等,不是都说这是男巫女巫们传播谣言?他们还在广场上被处死了呀。什么意思?难道不是谣言?” 冕下悠悠地说:“黎民少积德行,缙绅未余良善,岂止是旱灾的事。” “岂止是旱灾?”听闻此言,达科老爷悔的肠子也青了,慌忙地跪伏在地,抱住斯凯克的腿,不住求饶。“啊?不行啊,斯凯克冕下,我乡下的庄子就指望地里收租,要是今年夏天收不上来,不光那些贱……佃农,就是连着我也要喝西北风啊……” 斯凯克两条手臂互相拍打,慢慢闭上眼睛(纸脸上的眼珠子变成两排拢在一处的睫毛),祂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唉,我现世后第一件事,是找到愿意带我远行的旅人,第二件便通知当地官府,可是省粮省水多打井的规定下发多少天,哪有人在意?天意如此,人能胜天,能胜己乎?” 嘭!一声能砸死人的重击打在院门。 “奥兰治!你把我家老头子怎么了?快开门!你这懒厨娘下的小狗崽子!” 原来是达科老爷的妻子,她是个肌肉发达且身材十分高大的女人。因为其严厉和独占欲,她丈夫虽然色心不小,却从来不敢跟任何女人讲超过三句话,更别说长久对视。这人不要命般猛拍厄丝肯庭院的前门。潜行者好像特意要往烈火上浇油,阴沉着脸迎她进门。出于警惕,他立刻敏捷地向后一跳,恰好躲过那妇人兜头浇下的一瓢泔水。看到丈夫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恳求,她气坏了。一串满是“厨娘”和“不肖子孙”的谩骂被达科噎住。 “把你这奥古厨娘养的……” “傻婆娘,闭嘴!”达科大手一招,“还不快过来给斯凯克冕下谢罪。” 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为时已晚,斯凯克忧心地离开,回到屋子里,不住揪扯头顶稻草,时不时叹息着——疲惫和失望令斯凯克无话可说。他们在这里暂时休息一天,就要收拾行囊继续向西。一方面是赫穆需要向西寻找能够被消灭的“邪恶教派”,另一方面,斯凯克也需要考察阿诺彻瑟国境内的土地潮湿情况,并预估最严重的几个区域,祂的时间也耽搁不起,怎么还能留在这里,听一个冷肝冰肠的地主啰嗦? ——“不要啰嗦,”在峒森河沿岸的帐篷里,哈肯先生满头满脸的河沙,他顾不上形象地说,“你以为我是只来这里糊弄皇帝,随便垒两块砖石就领钱回家吗?我不是这样的人!” 几位曾经被他批评结党营私和墙头吹草的官员已经被罢免,哈肯只能从他们的下属里临时拔擢几个质素尚可的。可是这些人在底下做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已经习惯了,遇到困难局面几乎没什么担当,更不要说拿出新主意,只能低头挨骂。哈肯虽然借了岳父的光荣能够进财务部,可也是几十年凭自己的真本事,跟老油条们扯皮撒泼练出来的,不然他当部长肯定招致非议。于是他愤懑地说: “你们以为我不会看账?你就算拿出几本影子账本,我也能一个字一个字挑灯夜读看完,给你找出错处。不要用大事麻烦小事杂乱这些无关紧要的借口,来一个个敷衍我。怎么拿不出合格材料?怎么找不到足够民工?去买,去找!叫他们都来!为他们办事,千秋万代的功绩怎么没人来?今年旱灾,就等着咱们修上坝,清理出河泛区几千顷良田,给周围遭旱的地方输送血液呐!要不然我来这干嘛?我不早就去视察干旱省份了?” 也许是被骂的实在无法忍受,一个满脸米色麻子的官员一甩袖站出来,如数家珍似的说:“部长大人,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下虽然各处议论着旱老虎要来了,可是咱们这条峒森河年年发大水决堤,从来没断过。年年死的漂子在河里泡到肿,从来没少过。说有旱灾,说水量减少,说趁水患不太危险,好修个水坝,谁敢信呢?谁敢修呢?” 他三两步走到坎贝·哈肯面前,虽然身材比他矮小,可这官员侃然而谈,倒比久在京城的坎贝听上去靠谱。 “彼得十三世刚即位那年,也是天下大旱,旁的州颗粒无收,我们这里河道周边居民就信了你们这杆子京官的鬼话,也没搬家。可是峒森河上游是奥古斯托的雪山,那边气温也在升高,雪化以后,下游又遇天河倒悬似的大水,冲的沿岸泥沙乱卷,死伤竟达到十年之最。这时候再说跑有什么用?我敢问哈肯部长,瞧见寡妇怀里抱着一对淹死的婴儿,还牵着一个大点的、擦鼻涕的时候满脸泥水的半大小子,这几个都看仇人一样看着你,你还高兴的起来吗?还让我叫他们已经被水冲走的父亲和丈夫,叫这些冤魂再来修水坝吗?” 坎贝·哈肯的汗水从额头一直流到脚后跟,说不出话。他知道内塞多德产粮,知道河泛区土肥,知道当地人被水灾所困,可天天与上等人生活的他早就忘记民生之多艰。他羞愧难当,颤抖的双臂无处可放。这满脸麻子的官员不肯饶他,贴到他鼻子前面,大声说: “更别提暑气增长时,河里死漂泡发之后又叫太阳一晒,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不是闹着玩的!我家里有一半的人在五年前的霍乱里死去。我父母,不,我祖祖辈辈,都跟这条河争啊,斗啊,怎么没赢过一次?是不想?还是不出力?你一时说招人,若冬天水面低,动工还有的可试,可这是夏天,我的好部长!眼看河面不安分,有钱的没钱的谁会来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冠上的明珠 天光的怒火满天挥洒捶打,一遍遍击沉空气中残存的凉意。不肯饶恕背上早已沉重如山的老少男女,他们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有的头发和胡须完全黏在一起,看不清脸。那种习以为常的无望与空洞,就像几百年几千年、像亘古未变的冷血水火一样,是惨烈而沉默的。河水!你是峒森木成林所有绿意的由来!曾经为什么如此乖戾,不肯施舍五风十雨的盛夏!阳光!你是内塞多德州所有米粮的来源!现在为什么如此狠毒,不肯给予一丝一毫的慈悲! 与靠近塞勒涅都城那边的雅各里特城不同,峒森河沿岸流域很少诞生诗人。从沙洲上寂寞的苇叶和清风来说,这是一个浪漫的地带。从它们叶子上湿漉的河沙来看,则并非如此。这不是沙,是峒森河儿女的血和泪。 为抵抗天灾而辛勤劳动获得粮米本是农人自己的幸福,这究竟怎么变成值得被剥削的借口的,时人尚且不得而知。但是彼得皇帝江山坐的很稳,他因为这里“盛产粮食”而大肆收粮,同时对人们加税,对粮食降价。遇人便讲“峒森河是我王冠上耀眼的明珠”,好像这颗明珠是他亲自磨了沙砾,忍着辛苦,在蚌壳里结出来的一般。 热浪使每个人脸上都无法鼓舞兴致,他们都晒得乌黑,只剩眼珠间或一轮,还能知道是一个活人。 哈肯部长希望与民同苦,最起码的鸭舌帽也没戴,光着脑袋站在缓坡上。只穿一身清爽的单衫,前后让汗水湿透,显出坚实的体态。正是因为他没有巨大的河马肚子,人们仿佛潜意识更愿意相信,他与有猪猡一般肥硕身体的那些官员不太一样——后者让人们时常想到皮斯托的忠实拥趸。哈肯时不时给路过的老人和孩子递一点水。他指挥人群有序向前。秘书胡安打着一把黑色厚布伞。 哈肯说“……咳咳泰勒上尉,还是要感谢你愿意帮我转移河漫区民众。如果不是你、不是陛下,我们这几万难民。你看看……一批一批的,我怎么带他们搬家?” 哈肯脸色差的可以滴出水,少许来自血族王室的血统让他有时对太阳无所适从。秘书胡安眼睛无精打采的,自己躲在伞下。看到部长状态不佳,手腕略微移动两下,可是也没给部长遮阳。 “我不是什么细致的人,不大会说话——但是部长大人,您都第二十六次感谢我了,真感谢,直接把女儿嫁我,要不然,别跟我讲虚礼。” 泰勒的脸色也不太白皙,但与前不久刚开始被暴晒、所以满脸炭黑的哈肯不同,他脸上和身体都是健康的麦黄色,显然是军伍生涯的功劳。他一边跟部长说话,一边看见胡安畏畏缩缩躲在树荫下还撑伞,于是挥舞手臂厉声说:“秘书胡安是吗?怎么做事的,自己躲清闲,不给部长打伞?专等你们部长晕倒给背到巫医诊所啊?” “不用,”哈肯平静地抬起手,挡住他的胳膊,“这毒日头,搬家的百姓晒得了,你晒得了,难道就我不行??” 他的声音并不高,其实他也不怕被人怀疑“晒着是在作秀”。不高声说话,也不是为了避免被诟病作秀,只是晒太阳比任何其他尔虞我诈、劳心劳神都来得更加要命。他的器官还有部分吸血鬼特征,眼看要被烈阳晒的融化,哪还有心思想那些复杂的名声问题? “部长大人……”一个老头半脸是蓝色,似乎是某种遗传的胎记。他半边脸就是这种吓人的胎记,间杂碧绿色和紫色,这半边的眼瞳则奇怪的很,像是它完全失去颜色了似的。整个是灰白。另一只眼睛则是浓重的蓝绿。 【好像他上辈子被人一箭射中眼睛,然后眼睛这个墨缸就把它自带的绚丽墨水飞溅出来,潇洒地掉在满脸。】泰勒饶有兴致地想。 “您叫什么,老人家?”哈肯掐两下手腕,打起精神慢慢地问,“终结保佑,您是哪个镇子搬来的老绅士?您家里派了谁来帮忙修水坝?” 老人身子前后晃晃,他本身身体便不太强壮,又有点罗锅,几乎是看着哈肯的肚脐说话。于是哈肯半蹲下来,仰望着看老头:“这样更方便些。” “嗯……我,我家在卡图诺镇,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和三个女婿,都叫我赶去清理河滩了。等着把淤沙翻翻,开出几亩好田。是您请示皇帝,把这些新开出来的田直接交给我们用,赶今年最后一茬种点麦子。能把多出来的粮给受旱灾地方使,我们镇也觉得脸上带光。”他蓝色的面庞有种炽热的期盼,几乎是哭着说话的。说到一半,还擦拭眼角。 “部长大人,您怎不歇一会?孩子们不知道,我这一天睡不上三个小时的老头还能打马虎眼?昨天白天,您叫我们早点休息等晚上凉爽时赶路。您自己就一直没躺下。从下午六点开始,您带我们一路向两岸上方搬,我是河滩居民里第三批同意开田修坝的,我家里人才能赶上第三批搬家。”他的拐杖是一根虬曲的烧火棍,他扶着它,颤颤巍巍地点地。 “没男丁搬行李,老幼女眷确实有些吃力。可相比之下,您哪里合过眼?让人熬鹰,也不能这么熬!” 泰勒一边让兵士多帮老人和妇孺扛重物,一边不着调地伸出粗糙的手掌,拍拍老头的脸逗他:“那你老先生还是第三批呢!前两批早出发了,你们还死撑着不配合,我都看在眼里——明年再搬,后年大后年,只要不修坝不清理河沙,这条河别想安生。我们现在拦着居民,不出劳力修水坝就不给搬家,这事肯定把某些人得罪惨了。要不是我从小也在内塞多德土生土长二三十年,我也不来啊。对上对己我是无愧于心,对同僚对下,谁知道你们背地里怎么评价呢?” “我们……”老头急忙地说话,好像晚了一秒就要丢掉脸面,“我们还能怎么说?好多同镇人都觉得没及时响应您,很是后悔……” 他小声地靠近哈肯,虽然他身上腐朽和汗湿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有些让泰勒却步,但哈肯不敢错过一字地听着。 老头越发压低声音,哈肯必须“睁大”耳朵:“我得跟您说……主要是一些乡官拦着大家不让和您和解,煽动我们都不修水坝。毕竟搬家队伍是往南走,在更高的地势位置,有几个老河堤还能勉强使用——他们就指望着这个要挟……谁多交钱,谁就能建在河堤远处最上边。谁不听话,就扔在河堤紧邻的地方。更有些不当人的,偷偷在夜里给河堤顶上开个小口子放点水进来,要人家鬼哭狼嚎地求,把钱交够,才能重新堵上……” 哈肯犹是几十年宦海沉浮,也被这些耸人听闻的恶行吓得一时失语。 老头摇着头说:“我在这条河边活了五十年,什么没见过?每年因为河堤放漏水死了的、因为家财散尽,无望悬梁的,不知道多少啊。只有您,我老头知道,跟他们不一样。”他伸出一双满是黑茧和黄茧的、枯干的手,似乎想握一下哈肯,可是略带羞涩和不确定地、在上衣唯一干净的位置擦一擦,还是没伸出来。 哈肯灿烂地笑起来,正要回应,一滴汗流到眼前。他直接抬起肩膀,拿半袖的肩膀位置两下擦头发的汗珠,然后庄重地伸出手,回握住他。 “不用谢,国家就是国家,不是某个人——哪怕他是官员——可以随意改变的。我能做的,只是让它变得更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布恩迪亚 阳光一寸寸在山坡爬升,即将来到头顶偏东。哈肯拿出一块颇有年头的红铜怀表,锈迹斑斑,他一只手挡着太阳,另一边眯起眼睛看去,已经上午九点四十多快十点的样子,于是他对还在拉拽行李的搬迁居民喊道:“大家停下,先找树荫休息,我们下午五点半再启程,今天晚上九点前,能在老河坝上游扎营,吃顿夜宵。” 刚说完话,他就两腿发软,无意识地向地上跪倒。泰勒被这突发事件唬一大跳,两步迈上去,铐住他的手臂,像提溜野兔一样揪起来。“部长啊,”泰勒凑近他,悄没声地说,“您就是浑身没力气,也要做出个有精神的样子。大家都看着呢。”他不着痕迹地扶正哈肯的躯干,抬起手吩咐胡安。后者独自抱着水罐猛灌。 “真是的,你这个秘书还想不想干啦,就知道自己喝水,给部长也喝点!” 哈肯慈爱地望向他,帮胡安捋捋被汗水和盐碱固结的衣服,说:“别难为他,泰勒。我刚才喝过了——我先喝的。就是晒太阳晒得厉害,有点站不住。他帮我写文书发手令,也跟着忙了几天。让他安生会。”他这样说着,胡安也发现自己是有点粗枝大叶,赶紧抱着一个记录用的厚本子给哈肯扇风。他还不如不扇,热乎乎的气流把哈肯的脸烤的像块外焦里甜的红薯。后者遣他赶快到搬迁居民中询问孩子们中暑的情况。他得令以后,颠颠地去了。 泰勒找到一块阴凉地方的石头,擦都没擦坐下来,但是想到哈肯可能讲究些,便帮他拍打两下。哈肯看着天说:“我欠你个人情——” “又来,”泰勒摘下帽子掸掸草丛中乘凉的飞虫,它们鼓动丝丝呼呼的翅膀,躲闪着冲出来。“本就相识多年,又是同朝为臣。更何况是内塞多德州的事,我不来,指望那些去军中镀金的权贵子弟带兵帮你?我活了三十来年都没人管峒森河,还有些混账东西,总觉得沿岸居民是活该给他们种田似的——说到峒森河,你是怎么想到的这招?我以为乡官们得给你添好大麻烦。” 哈肯眼圈旁边都是泛着红色的汗水,他草率地擦掉,然后两只手拍拍膝盖的土,思索着说:“这些釜底抽薪的办法,不了解当地人的一时半会没法想周到,前天晚上搬家队伍出发时,那个满脸细麻子,又枯黄又干瘦、两眼精光的,你见到了?他现在被我临时任命做河督。我过几天就请旨保举他转正。这人不是寻常人——姓布恩迪亚,这个家族在前朝时候和邦德家一样,都是硬骨头,宁可打折不肯弯腰,几代人愣是没攒下家底。从彼得二世时候分家,另一支到新都城塞勒涅去,出过几代的名臣。可这一支安土重迁留在峒森没走,因为从没有捞钱的心思,越过越清贫,加上各种灾变,死的死嫁的嫁,家里能主事的,只剩下他啦!” 远处有几个泰勒的士兵坐在树根下,似乎是好奇他们的聊天,不免侧过耳朵听。泰勒把脖子扭向他们,轻咳一声。而树荫之外,稍微被阳光照到的位置也能冒出嘶嘶的火气,给地皮上的草叶晒得卷边发黄。这几个好奇鬼被长官察觉到小动作,便不好意思地装作拔下草叶掏耳朵和牙缝。 用眼刀楔他们几下后,泰勒不经意地说:“这是他给你出的主意?布恩迪亚?他家我有所耳闻,祖上也显赫过,这些年就……” “我弹劾掉峒森河原来两位管事的墨吏,前几天才从底层文员里,发现这个布恩迪亚。” 也许,哈肯是全面了解内塞多德以后,发现其中的艰难太多,才忍不住顶着冒血的喉咙长篇大论: “我从去年冬天开始巡查准备,确信今年有旱灾,就打算趁水位低修坝。可是这里情况比我预先考察的还要复杂。河滩边最少有几千亩良田,居民都是在水灾月份来临前种一茬,收获以后搬家,灾退后搬回来再种第二茬。多少年都是如此,我也想要这些人永远搬走!不说人家舍不舍得背井离乡,就说周边滩田被水漫过,沉积上游河沙和养分后的肥沃;说丰厚产出;说皇室每年在内塞多德州征粮收税的天文数字;还有这几份支出收入抵消以后才能勉强过活的居民,都注定州长官不可能把允许这里完全搬空。换句话说,本州土肥,也是人口大州,别处能分的田土房产早分清楚了,搬到哪里都不算合适。” 哈肯原本是一张青黄色的白脸,这会脸上焦糊,黑的能烧碳,看不清鼻子和脸: “不出人修水坝不准搬家这事,主要是布恩迪亚出的,我稍作补充,执行的时候周全了几个本地退休老官员的脸面——他今年三十八,依我看,还是满腔热血,就是或多或少有些怨气,做事不免急切严厉。他还有上升空间,我不能让他把官场众人全得罪完。说白了这是个阳谋。非得如此,各个地方的乡官和些许刁民才肯就范。” 他一边说,一边略带惆怅地放下手,在地上用力挖个坑。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虫子曾经居住过的隐秘巢穴。里面虫子兴许已经死绝,寂静地挺尸,没有动静。只剩下一点被阳光煸烤过而酸涩的虫尸气味。他抓起这一把粒粒分明的沙土,迷茫地嗅这些土的气味。在掌心完全捻开。它们全是一整个干燥的状态,哈肯用力掐,也掐不出来一点湿润的水意。哈肯没忍住皱眉。 “可惜还有一个……老埃尔奇,是峒森河上游林间的老渔夫、老猎人、也信极值神。就在奥古和咱们的边境线上住。他虽然有哑疾,耳朵也不太好使,却从极值那里得到了对自然的感知力。今年早春时候,我派人调查河上下流域水文情况时,手下们遇到了他。可惜,他听到修坝打算,虽然愿意帮忙……啊咳,却一定要留在当地盯着雪原融水情况,不能来找我。要不然,谁还能比他更清楚这条河?挖沙子,听风声,看这些树啊花啊,几时有雨,几时涨水。几时天晴,几时发旱,他一清二楚。” 他站起来向远处临时水利组看,略带惆怅地说:“跟他一比,最初之始算个什么?这才是河之神、树之神呢。爱德华六世末年,国王就失去了天心民意,水灾疫灾旱灾蝗灾并发,要不然就凭首辅邦德的手腕,至少可保血族江山五十年不倒。现在,治这条河,是彼得的几代皇帝们也在做的啊……”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抉择与要挟 月明星稀,大蝉小蝉或吱吱或啾啾的吵叫不绝于耳,青蛙和蛤蟆的歌声自由地打转,哈肯在泰勒所带兵士的临时行营中办公,第三批已经完全搬走,第四批,也是倒数第二批也将在明晚这时出发。之所以是倒数第二,是因为仍然有极其偏执顽固的家伙不与哈肯合作,比如一些当地士绅官员和其家人。不修坝不让搬家,河水一来,家破人亡,他们急得跳脚。 哈肯也是一一上门商量恳求,但有几个自诩资历老,地位尊崇,从不为当地工程出力,也不服哈肯这个“吃软饭”的倒插门女婿的调遣,更不愿意出力修坝。幸好哈肯早就暗地奏明皇帝,让他知晓这个安排,彼得十五世只对这些顽固的士绅保持沉默,对他们发上去的不满和联名奏折,也是装看不见。君臣一心至此,竟然泼水不进,插针难分。 无形的硝烟正在峒森河两岸汇聚。换句话说,如果修坝只是修坝,不是别的什么,也跟哈肯这人无关,说不定他们就妥协了。可以被讨论的问题在于,哈肯身份令他们不耻,只要他还有一天是入赘的女婿,他岳父的门生一天没消失,就总有人忽视他的能力,死盯着他的过往。另一个不能被某些人拿到明面上的理由是,彼得十五世马上六十岁,业已老迈,就要宣布退位,由自己儿子或女儿当这个国王。新的继承人们已经在争夺,与此同时的新政也渐渐被展开。代表新政、代表希望整顿官场势力的哈肯和他的另外几位同僚,都会受到攻击。 本来致仕在家的老官绅有很多特权,比如,自己家连带着旁支的全族人都有交税豁免权或减免权、不必响应当地征召做事等等。每年阿诺彻瑟还要给他们不知道多少退休工资,简直成了尾大不掉的祸患。 但只要他们在这条河上让步,以后哈肯会越来越不顾及他们的体面,让他们和那些小民一起办差一起交税,搞不好哈肯还要做出更苛刻的举动!所谓“我为彼得劳苦一生,到老了彼得竟然负我?”就是这几年传起来的俗话。 哈肯一边把近几天的所见所闻写成长信,告诉彼得十五世,一边听见门口值夜班的、泰勒派来保护他安全的士兵说: “部长先生,有一个当地居民来找您,呃,好像还是上次来找您的那个。说是十分感谢您的帮忙,想顺便把家作的一包滩涂特产金鱼草药粉给您……呃,您刚才吩咐说不收受礼物,但是对于当地居民又是不能不见,所以……” 哈肯的眼睛又痛又痒,可能是今天被太阳照了许久,晚上又连夜查看诸多报告所致。他放下手头的一本《峒森河水文五十年之详细记录与植树建议》,推开两摞其他资料,把他们都用一张《塞勒涅日报》盖住,沉声说: “请他进来。”“好的先生——嗯,您这边请。” 那人挑开军帐帘子走进来——他穿着一条差不多拖地的厚长裤,似乎里面还有一层。如果非得睁大眼睛审视,隐约可见布料下面的精致鞋尖,这双鞋与哈肯的类似,可能来自相同的鞋铺。这双鞋子与他的上衣极不相符——后者是鼓鼓囊囊的、起起伏伏的一件长袖,深色洗成绿不绿紫不紫的一种浅褐色。仿佛里面还有一件,只是那人想挡住不叫别人发现。暑热迫人,却另有一条斗篷盖在他脸上和后背,他的脸也是被面纱遮好的。要不是他手里的确拿着金鱼草药粉,门口小士兵肯定不会让这个神秘人进来。 面对这个密不透风的家伙,哈肯的脸色有些粘腻,他擦去脖子上的汗珠,让士兵退出去,才拼命压低声音,说:“你……您这个时候来找我?您知道外边是谁的人吗?知道那个上尉带的兵是从哪里抽调的吗——我们的一言一行,可能明天就会送到彼得十五世的桌上。” 那人把斗篷摘下,说: “我让胡安来找你要一张海关的直通签条,他忘记说了吗?” 哈肯干巴巴地说:“没有,只是我已经给过几次,海关那边有些不满。其实走流程经过海关也不需要延长多长时间,只要提前两三天上报就行,在上次改革以后,海关效率已经……” 那人可能是最近诸事不顺,很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以为你已经跟胡安表示过决心,肯定是愿意加入我们,把彼得十五世从王座上拉下来的,今天怎么又畏首畏尾?推三阻四?” 说人家畏首畏尾推三阻四,就有点太不尊重财政部长、尤其勤勉办事的财政部长这个职位了。 【只为了给你们签数不清的通关条,好像我平日没有正事可做……】他想。 哈肯正欲说些什么,那人走到他桌前,拿开报纸,看看桌上的书:“《阿诺彻瑟峒森河之六月茶汛纪实》,好啊,整天忙着修坝,你还是十五世的大忠臣呢!” 哈肯冷静地说:“我修水坝,不全是为了他。我来塞勒涅参加文官考试那年,之所以与胡安的母亲失去联系,就是被水灾所害。因此我才上任不久,便投入精力来……” 那人不想听他解释。 “坎贝,你真的想复国吗?还是知道胡安会跟我报信,于是在他面前说些大话,假装很上心,好蒙蔽我?你得知道,哈肯和爱德华这两个姓氏,你只能有一个,吕薇桠和胡安这两个孩子,你也只能有一个……啧啧,我又没流着你们家的血,如果不是……咳,何必参与这些事?这就是‘国王不急侍卫急’啊。部长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你个鬼! 哈肯有点后悔怎么没在别处见他,而是轻率地放他到这来。还不得不听他说这些昏话。面对爱德华和彼得,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必须拎清,否则就会落得里外不是人的局面。可是他是个有家室有妻儿的中年人,并没有处在一个适合豁出去推翻彼得的年纪。可是面前这人却并不能看见他的难处。 就像一块红砖头,本来好好地垒在墙上。现在有人告诉它,它是一颗红萝卜,应该被雕成花。要切割它,把它切成许多片薄薄的花瓣,不允许丝毫犹豫——仿佛他这人生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不是为了吃饱穿暖,也不是为了实现抱负。而只是要做出这个重大的抉择——就是为了完全成为砖头或萝卜,而不能同时出现在庄园院墙和庄园主的长条餐桌上似的。 【迟早要跟其中一方决裂。】他感到满身压力,不安地想【这与官场任何一件可以迂回的事情都不同,不能再犹豫下去。我原本想先拖延时间,等到水坝大体修完再专心对付这事,现在只能提前布置了。】 那人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像之前在法夫纳镇训斥转生神女捉人和审讯不力一样,把哈肯一通煎熬,然后得意地欣赏一会他尴尬的神情,才说:“算了,我来找你没有别的事情,就是一批新货物。需要你给张便条,好让我们不用过海关署就能进来。最晚下个月十五号我得拿到。” 哈肯不自觉地抓住桌角,鼻孔喷的很大: “你们又要运什么进来?想节约时间总得让我知道一下。最近海关刚下了严查的新命令。法夫纳镇不知是哪里来的象谷花,已经给应急组带来很多麻烦。光暗之间教会也派出了……” 那人越发确信哈肯是个“对彼得家仍保有不切实际幻想的蠢货”,于是肆无忌惮地再次打断: “老规矩,这是秘密,你不需要知道。像你这样的一个人,左右摇摆不定,我们自然没法要求你举枪瞄准彼得,呵,你之所以还没被揭发吸血鬼血统,能安稳地坐在财政部长位置上,只是因为我们还需要你帮忙做些事情。” 即使以哈肯这样的涵养,也有些恼火:“我最近一周都要给居民搬家,先等着。” 那背影得到这句承诺,掀开帘子走出去。哈肯看向对方的脚,他清楚这人是个衣冠楚楚的禽兽,只是用外表那层朴实的旧衣服挡住了他本身。哈肯从没像现在这样厌恶过自己,怎么在那天走进伊莎贝拉鞋铺定制皮鞋,怎么又和鞋铺里遇到的这位客人搭话,以至于这贴狗皮膏药完全捏住他的软肋,动辄要挟,变得越发麻烦…… “呸。”他把脚上的鞋狠狠脱下来扔掉,并且由衷希望还可以扔掉曾经从这人手里得到的、给海因莉米的香水——说是前朝古董,谁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万一海因莉米被这家伙害了怎么办? 第一百五十九章 德米特的诚心 从内塞多德州各地方逐渐汇聚到州西部的丰收祈祷团越来越多,这些拖家带口的难民也在五月六月相交的节日蜂拥到街头,把这州里原本要办消暑告神节日的终结信徒搅得不得安生。彼得十五世还真是年岁已高,自己挪不动地方,派他的几个孩子来赈灾,积累名声。 依依稀稀都是人们的交谈,斯凯克也混在其中,祂此刻稍微提起一点兴致,认真观察那些或大或小的脑袋,也不展露力量,只凭一双眼睛,猜测谁可能是自己的信徒。 “昨天那个鸣蝉月茶叶会你去了没有?我说斗茶的那几家怎么一年不如一年,那叶子、芽尖都蜡黄色的!” “不行不行,这是内塞多德,不是都城,一斤白米要三个散特?你这米粒是金子做的,还是稻壳是金子做的?” “今年河沿上能搬家的都搬走了,你看现在哪还有米啊,这都是从……截下来的特供白米……这么大声,你不想要脑袋我还要呢。” “看一看油光水滑的紫皮狐鼠!一个巴里尔一只!没病的健康狐鼠!” “呸,晦气,灾年卖老鼠给谁看?人吃不起饭,老鼠上了锅台也要饿死……” 斯凯克今天穿着人类的衣服。消暑告神节上到处是奇形怪状的人,因此祂的样子并未引起好奇。被即将开始的旱灾所磨灭宽容、理智和友爱的人们正在为哪怕半个散特斤斤计较,乃至情势剑拔弩张,更加不会猜到丰收之神就在自己身旁游荡。 自雅各里特沿着峒森河向西,赫穆与同伴们一路往上游走。距离下次丕倜山集会还要一个月。“烈焰冰川”厄丝肯第一次参加心虔院活动,同样算补位成员的皮偶夫人也才参加了三次。因此赫穆并没急着向临时教皇安德烈禀报集会消息,打算等等再看。 他只是曾经在“赤茶碧韵”见过部长夫人一面,既不敢说过目不忘,也没有结交哈肯这种大人物的途径。既然可能是部长夫人的女人已经在寻求治疗和帮助,而无论是丕倜山心虔院,还是赤茶碧韵,都需要给客人保密——那么威斯缇托就建议不要主动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情。 呃,他的原话是:“听那些疯子胡扯你。谁不知道,他跟那几个爱玩女人爱数钱的货都不一样,完全找不到投其所好的突破口。从前,他任纪肃部副主任时就天天守着各方通缉抓人。凭衣冠教团成员被抓的频率推测,他一年能有两个月在家,老婆就得烧高香。按皮偶交代的,说他因为自顾遍地才不着家?说他性情不稳,爱对妻子拳打脚踢,让夫人苦恼?我宁可信是咱们看见皮偶后认错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拍着手低声说—— “柔萨,老实点!” 蜘蛛柔萨是威斯缇托偶然培养出的新品种,与它那些生活在在雨林里的亲朋好友不同,它不耐热,尤其讨厌高温天气。这只蜘蛛不安分地用爪子挠主人的手背,于是主人不耐烦地拍打它的头。然后将它收到袖子中,挑选面前摊位的几块石头——三个西行者正拿着一点可怜的铜板,在消暑告神节上闲逛。安德烈代表双神否定了再世以太前不久挪用厄丝肯家产为自己买单的可耻行为,并勒令他,在赎罪之旅结束后要及时归还。潜行者花掉的部分,也要还。 对此,威斯缇托破口大骂。 【哪怕让内塞多德州的佃农来评评理,怎么我跟着帮你茶园主的茶叶育种项目做活,跟我没关系让我出钱?我在地里捡到钱便用了,你还让我还?不报销就罢了,强令人倒贴算什么本事。哼,大不了揭竿而起。】 赫穆没有这些佃农的骨气,自诩乐得清贫,就拦住衣衫和稻草人两位抗议的手臂,选择身无长物轻装上阵。他此刻也正在这个饰品摊位前查看一颗冰珀封火山岩构成的夹心吊坠,并且不着调地想,这“冰中之火”也许可以帮助斯凯克。他又想到皮偶痛苦的模样,忍不住说:“但我真的怕那就是哈肯夫人…” 好像完全没听似的,潜行者放高声音,喊摊位后打盹的老板:“嘿,伙计,这个怎么卖?” 那人也许身体不大好,整个人都包在汗水里,叫暑气蒸腾到浑身都在飘散白烟。他正在出神发呆,忽然被喊还吓一跳,于是摸摸头顶几根枯黄色的头发(它们类似于打了过量农药的稻子),囫囵地说: “哎,这位先生,这不是卖品——这是我前街邻居的……呃,的同事的四舅妈想买来供在家里的上等偏头货,因她托我作中间联系,于是那卖家临时放在此处。” 这是一块质地上其貌不扬的红色石头,握在手心可以感觉到难言的凉爽。只从轮廓看,它像是个最小巧的最沉静的、刚出生的死胎,模糊而安静地闭着璞玉般的眼睛和灵魂。赫穆却无法对它感到喜爱,一是这东西的雕工说好听叫古拙,说不好听就是粗滥,扔在摊位上让他挑都不会挑中这个。 二是直觉让他感到,那是一种与自己相斥的物品或观念存在,起码不是颠覆教会及任何信黑白神的家伙能制作出来的。他轻轻挑眉,冷静看向这枯黄头发。 摊位老板生怕三个客人不识货,得意夸赞道:“这是终结的恩赐!是德米特的一颗诚心!但凡你家里有老人生病,手麻脚酸的,卧病在床的,也不用说多么延年益寿,也不用说如何减祸消灾,供奉上它,当场让你健步如飞!没什么是这块奇石做不到的。这是天地之精华、日月之……” 潜行者现在用的、是昨天他偶然在街上捡到并打晕的醉汉的脸,可是它被酒精麻痹了的面部肌肉走向在此刻呈现出奇异的灵活。威斯缇托舔舔上牙,眯起眼睛,目光穿过这枯黄头发的巧言,仔细观察这个人本身。 他笑笑说:“哦,这么说,这块是那个舅妈预定好的,我们又不能买。别急着叫它的好啊。对于潜在新客源,您得给先讲讲它是怎么形成的,对?” (其实他表现出了一点略带刻意的质疑,有些像个托。) 枯黄头发一听此话,顿时接下这句捧场,唾沫横飞,向周围人宣传:“没事,我儿子他上司的三婶不着急。几位绅士既然有意,我就介绍一下,哎呀,终结在上,买卖不成仁义还在嘛。这个道理,我到哪都不能忘。万一您需要,就把它带走呗。” 第一百六十章 银杏城的由来 他前言不接后语,一听就满嘴胡话。于是在摊位周围闲逛的几个家伙便喝倒彩:“嚯!你这厨娘养的!” “耍滑头的鼻涕虫!呸!” “怎么买家又是你儿子上司的三婶呢?四舅妈也想要!” 枯黄头发想看到的就是人们被调动兴趣的样子,他求饶似的拱手,平息这阵哄笑,等大多数人不再说话,才站直身体,考究地说:“诸位,诸位!刚才是开个玩笑,且听我一言。我不是医生,说什么药理你们也不信。但《德米特福音》都读过,这是雅各里特小商小贩们最珍视的一本宝书。抬价降价,添称减称。任何人情世故、诚直信廉的道理都在其中……” 正在他滔滔不绝时,赫穆身后有个大大咧咧的妇人批驳道:“快别废话啦,我们还想知道这块石头的事情!怎么能帮老人祛病?” “好好好——”摊主无奈,只得应她之请,“终结教会的商业之书《德米特福音》,快结尾的那里,因无梦城举行滥交活动惹怒崇尚单一的极值之神,祂自极高之处,降下业火,这你们看过。再下一本就是正义之书《雅各福音》。啊——最激动人心的部分是什么?雅各投渊,以身熄灭炼狱烈火!” 里三层外三层,人越来越多。沙沙……是谁在擦头发上的汗珠,水还滴到赫穆身上。这身衣服是应急组就厄丝肯一案提审崁莉时,赫穆正好路过并帮忙作证保释她,而后者为表感谢送他的。 【再世以太就剩这一套衣服能穿了,擦汗的,悠着点啊你。】 略微回身看看,赫穆能察觉刚才妇人的急躁。她身上穿着一件尚且干净但极其不合身的男装,以至于要用革带束腰几圈才不会散开。头发就梳成本地常见的那种“厨娘喜欢的高发髻”。头油是不大新鲜的、金鱼草和槐花混合的气味——不是赫穆要作登徒子闻香味占人家便宜,实在是她踮起脚尖越过他肩头向里圈看时,密不透风的空间让他几乎在汗水和阳光、以及种种不可名状气味的浸泡下窒息。 摊主略微扯两句开场,此时见得四周摩肩接踵,便直入正题。 “终结之子雅各的鲜血,还有终结其他十几位从者在炼狱陷坑上祈祷他平安归来时,留下的泪水——咳咳,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黑白双神的信众,我没有质疑你们神灵权能的意思。我是说,这些可贵的东西,经历极其漫长的过程,终于于苍白的烈火中凝成对立翻覆、转死为生的力量,使得雅各复生成为一棵高可如云的巨树,投下荫凉。熊熊烈火因他而灭,从此不再有万里光焰炙烤世间。” “曾经无法前往的酷热之地长满银杏树,金色的叶海恍若无垠。银杏城的名字用音译就是雅各里特城,它因此得名。现在城西边有村镇的这些位置,你我站脚的地方,也才能居住。” 化作银杏树只是其中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赫穆还当监狱长时,听过不止个版本的创世故事,都有雅各投渊,还喋喋不休,反复强调。雅各在每个孩子牙牙学语时,都化身成教会课本上一具被烧焦的黑色炭化遗骸插图,悍然闯进他们的梦乡——这张插图,本来是报纸上截取的,来自雅各里特城一位牧师在教堂失火时为抢救古籍而牺牲的事迹。现在被教会编书的挪用,就成了“雅各投渊示意图”。 赫穆不想承认一个令他不安的事实,尽管他不信神,也不想当神,但他也能发现,几个正神教会都有这种趋向:神与从者的时代太过久远,单凭几本像烂尾冒险小说一般的教会书籍,很难取信于众。而谁想要在前任教职官已经挖空心思熏陶信徒的基础上再添佳绩,就不得不多搜罗一些神迹或奇谈,然后倾尽全力大肆宣传。 失火案的牺牲者,那位牧师,无疑带有与雅各接近的几个标签,以至于人们提到雅各时,说不定就会突然拍脑袋来上一句:“哦,米歇尔,其实我比较相信,终结教会是顺应神灵意愿的,因为你知道,还有那谁,他好像是看到教堂书库起火,立刻冲进去救火啦。赞美终结!这种精神还没有消亡!” 他们没必要想起这个牧师的真名或教名,只要知道有这人,便感到终结天国里无上的荣光正随在他们身边。而坐落在银杏城的这座千年教廷,就不会衰颓倒塌。同样,极值之神所带有的“不仁慈”“不宽容”的、容易降烈火于人类的印象被再一次加深。本来便有的说法被扩大,这也无伤大雅,但如果为了神迹而凑数,为了宣传而捏造呢?说者有意,听者就不得不小心了。 正在他琢磨教会宣传以及促进教众思维定式的几个方法时,那个摊主讲到尽兴,竟大惊小怪地举起双臂高呼:“德米特带领诸位教士,在炼狱旁为雅各默唱《消死欢歌》,祈祷九十三天,滴水未进竟然泪流不断。泪水掉进烈火,伴随雅各渐渐融化的躯干飞翔,无论如何也不肯蒸腾。变成一粒粒红色宝石——这就是我手里其中一颗终结之子红石的由来。” 人们听了许久,此刻不由得连声叫好。一些窃窃私语也偶尔被赫穆听见。 “真希望它能帮我家的茶田也恢复一下……我说,丰收之神是终结的从神吗?为什么一点都没用?” 斯凯克伸出一条手臂按在脸上,假装听不到。赫穆身后的冒失妇女没说话,可能正在思考这块石头是否灵验。跟随她一同来的另一位提醒道: “那这么说,你们埃拉米罗老头有救喽——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要不跟着买一块回家供上?什么,最便宜的一档,才四个巴里尔一块?欸,咱们两家合买一块,到底咱们是穷人,雅各不会在意供奉数量多少的,心意有了就好。就算是假的,也得让终结看见你对你父亲的孝心。” 此类红色石头,这摊位上并不少,或明或暗呈现略带不同的色泽。按照雕工和水头分出多个等级,最低的只要四巴里尔。虽然听着不像万里挑一的货,至少比珠宝来说不贵,受骗代价比较小。 其他的几个能听到聊天内容的,也是跃跃欲试。 “班德拉斯,我想买。今天是消暑告神,送极值迎终结的好日子,对金钱的事情,终结什么都知道,量这摊主也不敢骗人。结婚戒指你不是怕好水晶太贵嘛,要不我就要一颗‘终结之子’材质的?” 人云亦云竟至于此!赫穆不出声地拍拍威斯缇托和稻草人,默默转身走出人群去。他有了一个新目标,只是不知从何下手,需要跟同伴们商议。 第一百六十一章 顺手牵羊 “无梦城在无梦山之北,其地多苦寒烈暑——时人偶谓曰,或以食此地奇花可消迷梦,医癔症。然生且惟艰,诺诺终日,风花雪月一至于无,遑论梦也幻也?无梦民不在华严之地,亦随奉彼御极之神,乘苍鹰,登远巅。入流云,触繁星。穷其论,尽其知。献珍奇,承神恩。然而御极稍收天威,赐其收获,无梦民辄不胜庆幸。以溺酒误神临大事,以青年男女欢好为乐。污为秽行发于无上神祭典时。极值不快,令石耳石眸隼鸟高鸣,降万里火海,净其过。德米特随终结行至山前,乍见霓光漫天,难免心悸。”——《德米特福音》第十九篇第一节。 消暑告神节最早的举办时间在五月末六月初,按照年均气温,平均越冷的地方举办越晚。终结教徒在炎热的时候,希望通过这个节日,将世界从极值掌控和暑热枷锁中缓解,让天气转向凉爽。或者可以说是,“将自己被热侵袭的痛苦告诉终结,期待祂尽快降临,帮助人们。” 到十月初时,则会举办纳凉迎神节与之呼应。即完全准备好了接受凉爽,彻底拥抱终结的祝福。丰收之神一年四季都常备担任“降下五风十雨”的任务,然而在阿诺彻瑟地区的秋天里,在最应该收获的季节,祂却表现出缺位的问题——秋天和冬天,好像都是终结的主场。人们只有在祭祀所谓“主神”时,才会想起还有个祂的“从神”。 不说那些捧着桂花、簪着银杏的姑娘,也不说那些束着裤脚、披着鸦羽的少年,只要看一看满眼的喧闹,闻一闻茶叶的香,就能感到强烈欢喜。从四面八方的旱灾地区来到雅各里特的难民涌进主城,被收拢后等待施粥。城里摆摊不甚方便,于是许多小贩来到城外布置,长街三里,络绎不绝。 说回赫穆刚刚听到的奇石。尽管消暑告神节欢乐的气氛洋溢着,可是斯凯克冕下身上本来有些发霉的草尖被阳光变得干燥脆弱,嚓嚓断裂,祂露出痛苦难忍的神色,紧接着浑身长脓包了似的又抓又挠。这稻草人咕咕哝哝地,哼唱着说: “吾已非人身,许久不出汗……烈日晒得痒,蓑衣如何穿……热天打稻草,没完又没了……嗯,赫穆有什么看法吗?” 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充足资金购买红色石头,赫穆的脸色很不好。“难说。”他蹙眉整理思路,“搞不好是我多想了。但那种叫终结之子的石头有些不同寻常。我虽然过去在终结教会编册神谕者里,对雅各投渊后迸发的鲜血、以及泪水凝结成的石头,也从未有所耳闻。摊主他这不是对雅各神话添油加醋吗?” 终于挠到不再痒了的冕下拍两下头上不存在的帽子,整理仪容之后,才缓缓回答。 “鉴于今年我的信徒们也是这样拮据度日,我想,也许他不过是借由头赚点钱,给货品编造几句可以增添身价的背景罢了。终究只是块石头而已。你是认为,会有某些教派势力暗中组织这些事吗?” “嗯。”赫穆没忍住向身后观察,人群已经把那个小摊位堵的水泄不通。他拿出自己没内涵的钱包,用同样没内涵的情态说:“一分钱难倒颠覆神。要是我们可以买几块研究一下就好了,可惜,唉。” 听到此话,潜行者丝滑地瘪嘴耸肩摊手,悄没声重新挤进人群。刚才谈论着给老父亲请石祈祷的妇人和她同伴责备地飞给他两记眼刀:“挤什么?”“撞到人啦!”潜行者不屑于模仿绅士们及时道歉的美德,很快消失于视线里——他还在用酒鬼的那张脸,因为平平无奇,在人潮中迅速淹没,不见踪影。赫穆不解地等一会,却见他从容地“撞开”围观人群,双手揣兜走出来,“走。”他面色从容,甚至有些惬意。 稻草人狐疑满腹,脸上白色的纸变成平直锋利的一张,两只蜡笔眼睛也严肃地盯着威斯缇托的手。果然,转到没人的角落里,威斯缇托嘿嘿笑几声,从衣襟内侧口袋掏出一块圆润的玉石。它的背面经过差强人意的打磨,向阳光看去,能隐约瞧见一抹发亮的水色,在光线折射下打转。仿若蒸腾氤氲,环环不息,似乎是刚才摊位比较昂贵的雅各红石。 它只有桃核那么大,正面是一个立体的、年轻女孩的脸。雕工高妙,发丝纹理根根分明,内眼珠作为两颗独立的玉粒,竟然正好含在眼眶中,轻轻摇晃还略略可转动。即使这颗脸这样小,它嘴角含着的笑意也很清晰。赫穆偶有灵机,挡住下半张脸,只看眉眼,女孩几乎流露出泫然欲泣的恐惧。挡住上半张脸,仅观唇峰,则带有某种慈爱而意味不明的愉悦。 这是潜行者顺手牵羊从人家摊位牵来的,因此赫穆几乎不出声音地说:“她怎么又哭又笑的呢?” “我看看——” 冕下本想接过来,但瞄了两眼,向后一跳,站到他们两步远。红蜡笔鼻子变成一个大大的叉号。好像祂不愿意嗅到这东西怪异的气味。这块女孩的脸让祂十分不喜,以至于才想起讥讽潜行者偷货品的恶劣。 “上面有些不祥的意味,”祂抓着手臂说,“所以我常在赐梦时告诫信徒,不要打邻人财物的主意,哪怕一颗苞谷粒也不行,否则会给自己带来霉运。” 可是潜行者在这样的问题上决不让步:“你还不如直接告诫他们,被压榨欺凌到没粮食了,就拿起锄头暴打庄园主,建立自己的国度。” 这个理解大约领先当前世界一百年,冕下没有急着反唇相讥,祂自若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波动,可能正在组织合适语言。赫穆没管这种逐渐日常化的“人生观和神生观”小冲突,而慢慢捏住雅各红石,用皮肤接触它,略微的温暖从石心传来。 【它并没有怪味道。】赫穆费解地想,【还有点暖和。终结信徒们以月石为宝,但这块石头绝对不是月石类制品。红色的石头有哪些种类?】 “谁?”威斯缇托低喝一声,鬼魅般的身影一个急转弯掠过斯凯克身旁,伸手攫住藏在视线不可及之处的那人。他或她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偷听多久,因为潜行者只顾着和冕下争论“农民生存问题”,此刻才被发现。 “哎呦!”那人慌乱地说,“我……我不是故意听到的。” 谁会信你的鬼话!潜行者舔两下后牙,手腕的力量慢慢收紧。 “等等。”赫穆拦下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