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 1.引子 春日,如银丝般的细雨,吹落于上都长安城之中。 状若棋盘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而离东市不远的刑场,却人山人海。三丈的瞭望台上架着一面大鼓,穿着红色半臂的大汉正在赤膊击鼓,鼓声仿佛春雷,阵阵传远。 有晚来的书生拼命欲往前头挤,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他挤不到前头,只能听身旁的人议论。 “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 “哎,那是骊珠郡主,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2.第一章 阳苴咩城是南诏最大的城池,世代由当地的贵族统治。在汉人帝国最强盛的时期,木氏统一六诏之后归顺,汉皇亲封木氏族领为云南王,赐紫绶金印,世袭罔替。到了木诚节这一代,迎取了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之女,仅在一年之后便喜获爱女,被朝廷封为骊珠郡主。 十五年过去,骊珠郡主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可木诚节却为这个女儿伤透了脑筋。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骊珠郡主外出,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她重生了,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准备逃家之前。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以为夫妻风雨同舟,心心相印。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 这辈子,他谋他的宏图霸业,娶他的长平郡主,这些再与她无关。 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十分担心。明明大夫都来看过,说身体并无异样,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 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走到嘉柔的身边,试探地问道:“郡主,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您要不要尝尝?” 嘉柔回头,看到那盘中的荔枝粒大饱满,壳如红缯,应该刚离枝不到两日。 荔枝在靠北的地方是金贵物,有钱都吃不到。主要是太难贮存,摘下四五日则色香味尽去。但在云南王府,倒并不稀罕。 “阿耶还未回?” 玉壶应是。两日前木诚节有事出府,至今未归。 玉壶看了看四下无人,俯身轻语:“郡主之前叫婢子收拾的包袱,已经放在房中了。您如果想离开王府,不如趁大王未归……” 嘉柔一反常态,态度坚决:“把包袱拆了,以后不准再提此事。” 玉壶万分吃惊。就在几日之前,郡主还一副随时要跟那人私奔的模样,吩咐她把包袱都收拾好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小娘子!”阿常从凉亭外进来,脚步虽急,但体态仍旧端庄。 “怎么了?”嘉柔抬头问道。 阿常顺了顺气,才说:“大王回来了,还把外宅那几个都带了回来,就在娘子的住处呢。” 外宅里住着木诚节的侍妾柳氏,还有她所生的女儿顺娘。这些年,他们两边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更没见过面。 阿常板着脸继续说:“柳氏生了个儿子,想要名分,连月子都顾不得坐,就抱着儿子上门相求。娘子心善,答应让他们先住下。哎,真是气死我了,大王这不是给娘子添堵吗?” 清河崔氏乃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振臂高呼,士庶无有不应。阿常年轻时便进了崔家,身上不自觉地带着名门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气,自然看不上柳氏这样的别宅妾。 “阿婆莫气,屈屈一个妾,阿娘还对付不了吗?我们去看看。”嘉柔站起来,率先往亭外走。 阿常故意落在后面,跟玉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日,郡主可有什么不对劲?” 玉壶小声回道:“刚才婢子试探地问了问,郡主竟然说不走了,还要婢子别再提那件事。” 阿常不禁有几分疑惑。她跟着崔氏嫁过来,看着嘉柔长大,可以说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几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日前,嘉柔刚醒来时,表情错愕震惊,后来又扑在崔氏的怀里大哭。之后,整个人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请大夫过府诊治,也没瞧出什么毛病。 “这样最好。那件事本就不光彩,传出去要毁郡主的闺誉,往后谁也不准再提。你跟郡主的关系最为亲近,平日多留心照看。”阿常叮嘱道。 “是,婢子会注意的。”玉壶恭敬地应道。 3.第二章 崔氏居的前院,种植松柏等高大的树木,枝繁叶茂,绿荫翠幕,到了夏日倒是清凉。 仆妇在院里安静地洒扫,数个年轻的婢女规矩地立在廊下,看到嘉柔行来,连忙屈膝行礼。 嘉柔在门外站定,往屋内望了一眼。 正对门是一面高大的木制立屏,绘制山水。屏风前摆着离地不高的紫檀木坐塌,崔氏和木诚节坐在上头。而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席子,柳氏母女恭恭敬敬地跪着。 崔氏不动声色地喝着银碗里的蔗浆水。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打扮朴素,却肤如凝脂,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后颠沛流离,跟了木诚节,才脱奴籍从良。 她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婴儿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边的顺娘,穿着青色的粗布襦裙,手紧张地抓着裙子的两侧,像个从普通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她虽不及母亲貌美,姿色倒也算不错。 崔氏喝完,将银碗递给婢女,才淡淡地说道:“你既为大王生下儿子,劳苦功高,也没有让小郎君委屈在别宅的道理。我着人收拾好住处,你们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万谢,还让女儿给崔氏磕头。 木诚节朝崔氏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好像柳氏母女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她还是如此,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木诚节心中生出些愤懑,乃至难堪的情绪。 当年他北上,天子曾想以宗室之女下嫁给他。可他慕崔氏的美貌才情,在太极殿当众求娶,天子和崔家不得不答应。 名门之女和镇守一方的藩王,本是一段佳话。但在长安人眼里,他这个云南王不过是化外之地的蛮族罢了,算不得什么好归宿。 她背井离乡,远离长安,想必心中怪他,怨他,憎他,所以鲜少露出笑容。 这么多年,本是至亲夫妻,却过成了陌路人的模样。 堂下的柳氏却在心中感慨,自己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对于她这样曾没入奴籍的人来说,崔氏之女犹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她从未妄想与之比肩,却也渴望做个名正言顺的妾室,儿女可以有名有姓。 这么多年,她们不敢穿华丽的衣裳,住简单的房屋,还不能有半句怨言。 看着崔氏住着广厦华屋,穿与黄金等价的丝绸,佩饰金银珠玉,所生的一女一子,贵为朝廷敕封的郡主和世子。 柳氏感叹人生是如此的不公平。但这世间,谁又争得过命运。 这时,嘉柔走进去,轻声叫道:“阿娘。” 崔氏露出笑容,展开双臂迎接女儿,拉她在身旁坐下。 少女容色明艳,落落大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相比之下,顺娘实在是黯淡无光。 嘉柔跟崔氏说话,偷偷望向坐在旁边的父亲。木诚节并不算高大魁梧,但五官英俊出众,因为常年领兵,身上带着几分凌人的气势,显得难以亲近。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那个宦官所言,百感交集,低声叫道:“阿耶。” 木诚节“嗯”了一声,以为嘉柔声音里含着几分委屈,是还在介怀那巴掌的事。 但他身为堂堂云南王,就算打完立刻后悔,也不可能示弱。 更何况他绝不会允许她跟虞北玄在一起。 柳氏尚在月子里,身体虚弱,小腿跪得发麻。但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有什么错处。 终于,阿常进来禀报,院子已经收拾妥当。 崔氏吩咐她:“多安排几个人照顾他们,再请两个乳母带小郎君。” 柳氏听说要乳母带儿子,赶紧想说自己带。但话到嘴边,又强行吞了回去。这崔氏果真厉害,一下就掐中了她的要害。这个儿子,是她后半生的依靠,绝对不能生分了。 可她才刚入府,此刻绝不能违逆崔氏的意思。 阿常居高临下地说道:“柳娘子,请吧。” 柳氏从地上站起,跪得双腿虚软,险些摔倒。顺娘连忙扶住她,着急叫了声:“阿娘!” 屋中的人都看过来。 柳氏色变,在袖下猛掐顺娘的手背。顺娘也惊觉自己叫错,愣在原地,微微发抖。 在主母面前,就算柳氏是亲母,也只能当得起“姨娘”二字。若主母再刻薄些,因此惩罚她们都有可能。 柳氏紧张地望向木诚节,见他只是低头饮茶,并没有相帮的意思,便要再次跪下,向崔氏赔罪。 崔氏抬手道:“起来吧。你们初来府上,诸事还不习惯,这次便算了。不过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入了府换过身份,言行举止都得改一改,以后我会派人教导顺娘。先下去休息吧。” “多谢王妃,贱妾谨记。”柳氏哪里还敢有二话,连忙拉上顺娘,跟阿常出去了。 嘉柔知道阿娘虽然性情温和,但绝对不是个软柿子。世家大族的教养和出身,给了她绝对能够压住柳氏的底气,这点嘉柔倒是放心的。 不过,她那位看似柔弱的庶妹却不是个等闲人物,在日后凭着几分姿色,在王府遭逢大变的时候,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屋中只剩一家三口,木诚节干坐着不自在,本想下榻离去,崔氏却问道:“大王,二郎去丽水城也快一年了。下月便是端午,可否让他回家一趟?” “他惹的祸事还小吗!让他在丽水城多呆些时候,好好反省!”木诚节语带不悦。 崔氏顿了一下说:“二郎自小就在军营里头,很少在家,的确是妾身疏于管教。但去岁之事,也不能全怪他。那些氏族公然挑衅朝廷的税法,他是为了维护王府和您,才跟他们起冲突的。” 南诏归于中土之后,为了维护境内的安定,基本还是实行大氏族分封而治。 阳苴咩城有四大氏族,分别是木氏,田氏,刀氏和高氏。他们的姓都是历朝历代的帝王所赐,尊贵无比。木诚节虽是朝廷敕封的云南王,但平时有事,还是需与这几大氏族的族领商议。 这些年,朝廷对边境的掌控日益减弱。几大族领私欲膨胀,常常有不服上令的时候,也越发不把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放在眼里。 去年,几个族领带头违抗两税法,双方闹到动手。木景清成了替罪羔羊,被木诚节罚到丽水城去,才平息了这场干戈。 嘉柔抓着木诚节的手臂说道:“阿耶,我和阿娘都想阿弟。刚好家里添了新人,也该让阿弟回来认识一下吧?” 她以前不敢跟木诚节撒娇,还有几分怕他。此番重生,对父亲却是有愧于心,自然显得亲近。 木诚节清咳了一声:“丽水城那儿正练兵,等结束了让他回来。我还有事,你们娘儿俩说话吧。”说完,便下榻穿了靴子,匆匆离去。 嘉柔愣住,没想到父亲这么轻易答应。 崔氏在旁轻笑道:“昭昭,从前都不见你亲近阿耶,今天是怎么了?弄得你阿耶都害羞了。” 嘉柔靠在崔氏的怀里,心中生出难言的苦涩。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是父母,而前生她居然狠心背弃了他们。她低声道:“阿娘,以前都是女儿不懂事,往后不会了。” 崔氏抱着她,还有几分不确定:“你此言当真?” 嘉柔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我是一时昏了头,才会那般胡闹。只见过几面的人,谈不上多了解,更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阿娘总说人心险恶,我早该听的。” 若李家没有退婚,也许上辈子南诏不会是那个结局,云南王府也不会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其实阿耶的处境艰难,早在去年就显露端倪,是前世的她太不懂事了。 她这辈子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嫁到李家,让李家成为阿耶的助力。 崔氏说道:“是啊,以虞北玄的城府,怎么会见你几面,就非你不娶?不过看中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罢了。” “阿娘,我晓得了。从前我总觉得没见过李家那位郎君,嫁过去也不会幸福,才会违抗婚约。是我太自私了。”嘉柔抱着崔氏,低声说道。 崔氏对女儿满怀怜爱,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娘明白。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家也算名门望族,必不会亏待于你。而且你舅父,表兄表姐都在长安,到时总能帮衬你一二。” 嘉柔想起前世自己被绑到长安以后,哪里有见过崔家的人探望。只不过元和帝登基以后,那些原本的世家大族确实都不行了。像她这样的叛臣之妻,谁还敢牵扯上关系。 她抬头望着崔氏:“阿娘嫁给阿耶,离家乡和亲人那么远,后悔过吗?”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曾后悔。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听完,若有所思。她经历过前世的事,这辈子嫁给谁倒是无所谓了。 这世上因一纸婚书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后不是都变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为得到真爱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 阳苴咩城地势较高,四面有高山阻挡,气候四季如春,昼夜温差反倒很大。进入雨季之后,这几日都阴雨连绵的,难见太阳,嘉柔只能呆在屋子里。 木诚节只在王府呆了几日,又得返回剑川城坐镇。 在他离家之前,嘉柔特意去找过他,真诚地认错。木诚节虽跟崔氏一样意外,但很高兴她能够自己想通,及时回头。 嘉柔记得前世离家不久,李家便来退了婚书,并没有刻意为难。她一直认为阿耶是好面子,才对外宣布与她断绝关系。可现在想来,若阿耶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王府上下,趁早与之划清界限。 可她却一无所知,心里埋怨了他很多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靠窗的塌上,手搭靠着隐囊,身下的石榴裙铺展开,赤如烈火。 屋檐前雨落成帘,雨打在屋顶的陶瓦上,响如落珠。她不由地记起前世最后,长安的那场绵绵春雨,无声无息,却冰冷入骨。 上辈子,她就去过两次长安,都是不好的回忆。 玉壶拿了封信进来,犹豫不决。这已经是连日来的第五封了,信封上无署名,可“木嘉柔”三个字写得飞扬遒劲,显然出自男人之手。 “郡主,这信在老地方……” 嘉柔抬头看了一眼,冷漠地说:“我不看,烧掉吧。” 玉壶叹了口气,依言照做。 嘉柔看着铜盆里伸出火舌,瞬间将信封吞没成灰,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碗,漠然地喝了一口。 这茶碗里头装的不是茶,而是用稻米酿的酒。她的酒量是后来陪着虞北玄硬生生练出来的,现在还不行,一喝就会上头。 但她喜欢这个感觉,因为微醺后可以好眠,不用再想那些前尘往事。 “郡主,您少喝点。”玉壶跪在旁边,小声劝道。 郡主以前是滴酒不沾的,最近却总爱一个人喝闷酒。 不过小酌之后,的确会睡得安稳多了。 4.第三章 晚间沐浴完毕,崔氏披上一件薄绸的大袖衫,坐于妆台前,由两个陪嫁婢女伺候着烘干头发。这些年王府又添了不少婢女仆妇,可崔氏还是习惯自己带来的人近身伺候。 她打开妆台上的鎏金鹦鹉莲瓣银盒,沾了芙蓉白的香粉拍在身上。阿常拿着封信走进来,高兴道:“娘子,快看看,长安家中来信了。” 崔氏把扑子放下,接过信看了起来。看到最后,她的面色却渐渐凝重。 阿常跪在背后,拿银篦为她梳发,随口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崔氏将信折起:“兄长即将要出任浙西节度使,阿娘的寿辰会办得隆重些。”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这可是大好事啊,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这些年鲜少露面,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顿住,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通透着呢。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崔氏回头看了眼,对身边的嘉柔说道:“你去看看,若实在不行,还是停下休息一会儿。” 嘉柔本不想理会那对母女,但阿娘吩咐,她还是策马过去,对趴在窗边的柳氏说道:“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那马上的女子如同名花一般光彩夺目。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顺娘心里生出许多羡慕。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不知有她。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知道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顺娘正兀自想着,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每每到了向朝廷进奉的时候,他们不是无故拖延期限,就是少交羡余,还要抱怨自己的土地少。可南诏却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崔氏叮嘱她两句,又让玉壶跟过去。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原来是郡主,你们还不快让郡主过来?” 私兵们应声退开,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的人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咱们可是好一阵不见了。我这腿脚不好,倒让你亲自过来一趟。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简直像换了个人。 莫非真的发生什么事,被木诚节教训了?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到时候,她那傻儿子还怕没机会么?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而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上前几步,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田夫人缓过神,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嘉柔从马上下来,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 嘉柔没想那么多,那匹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双手抱在胸前,静等车里主人的吩咐。 “凤箫,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5.第四章 快晌午的时候,王府一行人终于到达崇圣寺,分别下马下车。 柳氏吐了一路,面如白纸,但一下车,还是被崇圣寺的恢弘所震慑。山门旁静静地屹立着两尊金刚护法神,宝相庄严。道旁的古柏森然耸立,枝叶隐天蔽日。除了诵经声,没有杂响,有一种超然世外的静谧。 家庙在后山,僧众正在准备,迎客僧先带女眷到禅房休息。 这处院子被寺里面单独辟出来,环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围,婢女和仆妇则守在院子门口。院里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阳花,或浅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团,挂在丛丛翠叶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禅房中看经书,嘉柔坐在旁边发呆。崔氏看了看她,说道:“昭昭,你若是嫌闷,不如和玉壶去后山看看家庙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眼中对他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们需离开南诏了!节度使擅离藩镇太久,被上面知道了,会有大麻烦。”心腹常山着急地说道。 他们蛰伏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机会,没想到那个郡主竟然改变心意,还刺伤使君。 当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语。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几人走去牵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处,大声道:“足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如现身一见。”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看着林子,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四周安静极了。 半晌,里面才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来人很瘦,窄袖长袍,长着一双丹凤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为何在林中窥伺?”虞北玄继续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过此地。” 虞北玄有种直觉,此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便动了杀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除去最为妥当。 他正要暗示身后的护卫动手。那人往前几步,掏出一块金牌,上面赫然刻着两条盘龙,中间偌大一个“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缩,北衙禁军神策军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头,隐有不妙之感。 那人继续说道:“某不欲与尊下起冲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当作未见面,就此分别。”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礼,迅速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神策军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右军由广陵王掌管,拥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广陵王的亲信。 广陵王是太子的长子,也是皇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有意放过自己,自然要识趣。 只是广陵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诏? 虞北玄侧头吩咐常山:“你无需跟我回去,继续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随时传信给我。” 常山领命,又问道:“刚刚那人,可需属下尾随?” 虞北玄摇了摇头:“不必,他身边想必还藏着不少人马,你势单力薄,自保为上。” “属下遵命。”常山说完,策马拐入岔道。 树林中,凤箫返回马车旁边,对车中的人说道:“郎君,这位淮西节度使果然厉害,不仅发现了我们,还要杀我。幸好我用了广陵王给的令牌,他才离去。” 车中安静片刻,传来一道不急不慢的声音:“我有些累了,改日再去崇圣寺拜访师叔。先回城中等王长史的消息。” “是。”凤箫坐上车辕,驾马车离开。 车中之人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打开炉盖,丢了进去。一个多月前,忽然有封信寄至家中,说骊珠郡主行为不检,与人私通。他将信截住,未让家中知晓。 虞北玄是淮西节度使,却在南诏逗留多日,今日又恰好在崇圣寺出现,绝不是巧合。想来信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打开手边一个五色线所缚的黄杨木盒子,将里面卷起的薄纸展开,借着竹帘晃动而漏进来的日光,逐字逐句地看着:“……久慕李氏德风,长女二八之年,嫁与第四郎,结两姓之好……” 记忆里,她还是十年前初到长安,活泼爱笑的小女孩。她住在他家中,他偶尔会见到。阿兄阿姐一如既往地骄傲,不怎么理会她。 那夜他坐在屋顶观星象,见她又被三姐冷落,在院中生气大骂。他怕惊扰旁人,忍不住出声。 她发现他,惊奇不已,竟然爬树上了屋顶,像只小麻雀一样扰他安宁。他无可奈何,却不知不觉中,被她口中所描绘的那些风景所吸引。他自幼体弱,不能远行。她小小年纪,却去过很多地方,还热情地邀请他今后同游。 原本约好再见,他却因病未能赴约。等到痊愈时,她已跟着父亲离开长安。 他怀着歉意,守这一纸婚书等她十年,她却再没来过长安。想来那夜在她年幼的记忆里,并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痕。甚至因为失约,被她讨厌了也说不定。 若她当真另有所爱,他选择成全。 6.第五章 顺娘回到房中,迅速关上房门,贴耳听门外的动静。刚才她出去找吃的,不小心迷路,走到地藏殿附近,远远看见嘉柔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挟持。她原想叫人,却鬼使神差地返回来了。 柳氏正在收拾房间,回头看她:“不是说肚子饿去找吃的,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顺娘走到柳氏身边,低声把她在地藏殿那边看到的都告诉柳氏。 柳氏大惊,抓着她的手:“你当真没有看错?” 顺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绝对不会错,我看见那个男人打晕了玉壶,抱着郡主进了偏殿,然后就没再出来。” 柳氏正在愣神,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悄悄拉开一道门缝,看见阿常和嘉柔她们回来了。她们的禅房都在一个院子里,相隔不远。 她叮嘱顺娘:“刚才的事,你只当没看见。” “郡主有了婚约,还跟别的男子有染,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连忙倾身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府兵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买东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点争执……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结过梁子的,嘉柔对崔氏说道:“阿娘,我带人过去看看。” “千万要小心。”崔氏叮嘱道,“二郎性子冲动,你不可与他一般胡闹惹事。” “我晓得。”嘉柔迅速点了三十个府兵,向北市飞奔而去。 阳苴咩城仿长安之制,城中布局规整,市坊分离。商铺都集中在南北二市。北市多是外来的客商,交易马匹,丝绸,陶瓷和茶叶等大宗买卖,午时开市,黄昏闭市。 此刻,本到了要闭市的时辰,百姓却还围在市前看热闹。 人群分成两拨,一拨人多势众。领头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冷笑道:“臭小子,你总算回来了。去年你击我那一掌,今日我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五官俊秀,皮肤有些黑,个头很高。他挽起袖子,双手叉腰:“田德成,本世子一回城你就找事。你眼睛长在本世子身上啊。别废话了,一起上!” 田德成恨得咬牙切齿,对身后的随从说道:“还等什么?替我好好招呼世子!” 一群人张牙舞爪地冲上前,各个面露凶相。 双方正要动手,嘉柔及时赶到,大声喝道:“木景清,你给我住手!” 7.第六章 田德成看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穿着男装的少女,玉骨冰肌,容颜仿佛含着朝露的桃花,美丽却不显纤弱。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 嘉柔停在木景清的面前,翻身下马。 木景清高兴地喊了声:“阿姐!你来得正好,田德成聚众闹事……” “你闭嘴!”嘉柔用力敲他的头,木景清抱头痛叫一声:“干嘛打我!” 嘉柔心中诸般情绪翻涌,手心的感觉是真实的,这小子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这辈子只是一年不见,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他已经在与吐蕃的战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但估计会把他吓坏,还是作罢。 嘉柔平复下情绪,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说道:“田少主,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还是喜欢她,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若他有错,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说道:“嘉柔,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8.第七章 嘉柔将木景清带回王府,崔氏看见他,欣喜万分,拉着他问长问短。嘉柔先离开,让他们单独相处。 说了会儿话,崔氏看木景清坐得难受,一直偷偷揉脚后跟,吩咐阿常去拿了凭几过来:“没关系,你挑你觉得舒服的姿势坐。” 木景清长出一口气,改为盘腿而坐,这下整个人都舒畅多了。 崔氏心疼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阿娘都快认不出了。这趟回家,可要好好补补。想吃什么尽管说。” 木景清随意笑笑:“阿娘,练兵哪有不晒黑的。说到吃的,有点想念阿婆做的汤饼,还有百索粽子。如果能再给我做一碗香酥鸡,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木景清这么说,阿常连忙道:“这有何难?明日我便给郎君做。想吃多少都有。” “多谢阿婆啦。”木景清笑着咧出洁白的牙齿。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比你小几月,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茜色的半臂,梳着双髻,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讨厌顺娘,但也喜欢不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感情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本来他就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远的不提,就说阳苴咩城里头跟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个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军营里头,没心思想这些。所以他阿耶身为云南王,就柳氏一个妾,真的不算多。 从崔氏的屋里出来,木景清往自己的住处走。他的住处跟嘉柔的是紧挨着的,离崔氏的院子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请等一等。”身后传来顺娘的声音。 木景清回头,顺娘行了礼,从袖中拿出一个玄色的帕子递过去:“一直不知道见面了该送什么东西才好。想着香囊那些大概你不会喜欢,绣了这帕子,可以用来擦汗,希望你不要嫌弃。”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上的几只白鹤绣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绡。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喜欢白鹤的,看来破费了一番心思。 “多谢。”他不好拂了顺娘的心意,顺道收下了。 顺娘高兴离去,木景清将帕子胡乱塞进袖中,抬脚欲走,余光看到房顶上好像坐着个人。 他转头看去,见嘉柔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儿干什么?” “看星星呀。”嘉柔已经有些醉了,托腮望着星空,“顺便看到有人给你送东西。” 木景清三两下就上了房顶,坐在嘉柔身边,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把茶杯夺过来闻了闻,皱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嘉柔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皂荚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男人的汗臭。她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喝一点,不要告诉阿娘。不过你收到别人亲手绣的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时你给我绣一个,我才高兴。” “我那绣工还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让你的妻子给你绣。”嘉柔讪笑,看着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遍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还是你第一次去长安时遇到的少年郎教给你的。”木景清嫌弃地说完,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大概没机会再见了吧。” 嘉柔莞尔,转眼间已经十年了。每当她睡不着,就会爬到高处看着星空。那人说浩瀚星海,繁星无数,人在它们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开心的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他说的话,她竟然都记得。 十年前去长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园里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李家那位阿姐跟几个婢女在看晚上开放的昙花。她听说昙花开放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被称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贵,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们看见她来,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气,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诏她是天之骄女,可在长安却没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你在这里骂得再凶,她们也听不见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顶,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笼着层淡淡的月光。 那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过了来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日,她带了很多南诏的礼物想送给少年郎。可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从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没有来。向李家的下人打听,也无人肯告诉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样,根本就不喜欢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总觉得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木景清低头问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离家一年。而于她,却是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到成为被车裂的死囚。 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纵然再回这样天真的年纪,心境也不复当初了。 “我总在想,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欢阿耶给你定的亲事,也不想嫁去长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嘉柔闻言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脸:“哪能说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经认命了。开国百余年来,为了打破士族门阀对于官位的垄断,历任天子都在削弱门阀的势力,崔卢郑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联姻从某种程度上,也能巩固云南王府在南诏的地位。日后与吐蕃一战,不至于求援无门。 “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脸。”木景清抓住嘉柔的双手,“我要生气了!” 嘉柔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还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上辈子没能阻止的事,这辈子不能让它再发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继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开手:“哎,你揉吧。” 这时玉壶找来,抬头看到木景清和嘉柔两个人在屋顶上,连忙说道:“世子,原来您在这里。门房那边传话,说龙舟队的舟手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动静闹得不小,请您过去看看呢。” 木景清顺势把嘉柔抱下屋顶,交给玉壶照顾。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别再让她喝酒了。” *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编制的驱邪物。 阳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万顷。江渚边停靠着各色彩舟,龙头昂首,舟身涂满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锣鼓齐鸣。 江心处搭了一座悬挂巨大红球的驿楼,是竞舟的终点。率先夺得红球的舟队即为获胜。 两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彩楼和棚户,绵延几十里。富贵人家的彩楼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览无遗。普通百姓便挤在低矮的棚户里头,勉强遮挡个日头。但这丝毫无损百姓们观赛的热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边最高的一座彩楼,各自落座。 柳氏没坐在彩楼里看过竞舟,心中暗叹,这里布置得如同大户人家的堂屋,宽敞明亮不说,还有婢女和仆妇站在身旁伺候。与下面那些人挤人的棚户一比,当真是天上地下。 顺娘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手指着旁边的一座彩楼问崔氏:“母亲,那座彩楼也好气派,不知道是谁家的?路上所有彩楼都有人,就那边是空着的。” 崔氏闻言,温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户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来。” 顺娘点了点头,又跟柳氏谈论今日竞舟的四支队伍,哪支最有可能夺冠。这四支龙舟队分属四大氏族,是连日来竞舟的重头。 崔氏没看见木景清,问身边的阿常:“二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听了,回禀道:“龙舟队有两个舟手打架受了伤,人手不足。世子顶替其中一个,去参加竞舟了。” “他几时学会竞舟的?”崔氏不放心道,“这桃江水流充沛,可不是闹着玩的。去叫他回来。” 婢女下楼离去,过了会儿回来禀报:“世子说在军营里也参加过竞舟,而且他水性很好,请王妃不要担心。” 崔氏多少了解木景清的性子,跟木诚节一样倔强,决定的事很难更改。而且像这样的竞舟大会,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若是因为人手不足而退出比赛,也确实丢了木氏的颜面。 “罢了,让他去吧。叫熟悉水性的府兵在江边看着点。”崔氏摇头道。 嘉柔走到栏杆边,远眺江渚,红旗之处,木景清穿着身紫色的半臂,黑色束脚裤,双手叉腰,正跟其它的舟手谈笑风生,一点都不紧张。 可事情未免有些凑巧,她隐隐生出些不安的情绪。 旁边的彩楼底下停了辆马车,里头似乎也有了人响,想来那富户终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还是赶来了。 9.第八章 竞舟要选良辰吉时,还有一阵子开始。楼下传来谈笑声,婢女来禀报:“王妃,几位夫人过来了。”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同宗兄弟,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就坐下了。 田夫人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她只是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刀夫人和高夫人则是表姐妹,长得有些像,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正在争执的几人这才安静下来,崔氏问一言不发的木夫人:“阿嫂,驿楼是谁负责的?” 木夫人据实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红球是刀家挂的,最后负责检查的是高家。” 高夫人一听此言,立刻说道:“我们检查的时候,可是好好的。而且高氏与云南王府素来无冤无仇,怎么会放蛇害世子?王妃您可要明察啊。” “无冤无仇?”田夫人冷笑了一声,“去年因为抵制两税法,先跟王府府兵动手的就是你们家吧?大王还因此罚没了高家四分之一的田产,两倍的羡余,牵连了刀家,你们心里就不怨恨?” 去年的事,在四大氏族之间到底撕出一道口子,众人都不做声了。 嘉柔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上辈子,她逃家之后不久,南诏就发生了内乱,刀家和高家的实力都被大大削弱。起因似乎就是因为端午竞舟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态愈演愈烈。 其实四大氏族,各有所长,打仗的时候,只要四家联合,就能组建非常强悍的军队。刀家最擅长的是制造兵器,已经有数百年的经验。而高家训练的弓箭手,能够很好地克制骑兵。自从刀家和高家被削弱之后,南诏的战斗力就大不如从前了。终于被吐蕃所灭。 “阿姐,你在想什么?”木景清走到嘉柔身边问道。他毕竟是孩子心性,又常年在军营里面,心大得很。比起争论谁放了蛇,他对射箭的人更感兴趣:“若是你找到了刚才射箭的人,千万要带给我看看。恐怕连高家第一流的弓箭手也不如他。” 嘉柔已经暗中吩咐玉壶去拦住彩楼里的人,何方神圣,稍后就会知道。她倒是听说过一个箭法十分出众的人,能够百步穿杨,连虞北玄都夸赞不已。 就是元和帝身边的玉衡先生。此人跟他的老师白石山人一样出众,后来成为了元和一朝的传奇。 “我问你,为何那几个郎君忽然也要下水比试?”嘉柔拉着木景清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们原先在江边打赌谁家能赢,后来有人起哄了几句,他们就都要下水了。依我看,不是他们做的。”木景清小声道,“那驿楼上放的蛇,谁爬上去,都会死的。” 嘉柔也是这样想,背后之人的目的,恐怕是要引发南诏内部的矛盾,好让四大氏族互相猜忌,分裂南诏。木诚节这一脉掌管南诏已经长达百年,其它氏族不甘其下是常情,可因此就要害人性命,实在说不过去。 嘉柔低声对崔氏说了几句,崔氏觉得有道理。何况此事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够做主的,就对众人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告诉大王,请他回来定夺。你们都先回去吧。” 10.第九章 众人各自散去以后,玉壶气喘吁吁地跑到嘉柔面前:“郡主,那彩楼里根本没人。婢子带着府兵在周围找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会?我明明看见……”顺娘忍不住在旁说道。 嘉柔当时光顾着木景清,也没注意箭是从哪里飞出来的。 “既然没找到,就算了吧。若真有此人,他不愿意露面,也无需强求。”崔氏吩咐左右,“回府。” 此刻江边的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竞舟虽然没分出胜负,但是惊险程度却是空前绝后的,足够让他们作为谈资聊好几日了。 一行人回到府中,乳母来报,说木景轩又哭闹着不肯进食。众人习以为常,崔氏让柳氏和顺娘过去照看。 嘉柔独自回到住处,只觉得有些疲倦,吩咐下人去准备沐浴用的东西。下人搬来大的浴斛,里头置浴床,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装着各色澡豆的盒子,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她脱了衣裳挂于桁上,入水坐于浴床,舒服地叹了一声,任玉壶用细葛布为她擦洗身体。上辈子她在牢狱之中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无法沐浴净身,连洗脸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壶擦到她胸前时,她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嘉柔低头,此时胸前光洁,只有那个如花瓣般的胎记,还没有伤口。她当年为虞北玄报信途中,胸口挨过一箭,那箭几乎要了她的性命,也让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后,她再也没能怀孕。此刻想起,心中仍有几分无法释然的痛楚。 “没关系,我自己来吧。”嘉柔伸手将玉壶手中的细葛布接过。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记前世,忘记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 此生,她大概很难再去全心全意地信一个人,爱一个人。 玉壶退到旁边,看着郡主落寞的侧影,想问又不敢开口。郡主私下里变得寡言而沉静,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就是莫名地心疼。 沐浴完毕后,天色尚早,嘉柔坐在书案后面,随手拿了卷书看。 屋外头响起一个仆妇惊慌的声音,玉壶出去询问,回来说道:“郡主,四郎君不太好,府里的人去请了大夫,可好像查不出什么原因。” 木景轩原本由两个乳母照顾,现在连柳氏也时常过去帮忙。 府中上下都以为只是体弱,竟然这么严重了? 嘉柔把书卷放下,起身道:“过去看看。” 到了木景轩的住处,崔氏等人已经在里面了。大夫正在跟崔氏说话:“小的仔细检查了一遍,小郎君先天不足,气息比旁的婴孩粗重。问了日常饮食,没觉得异常,实在查不出病灶在何处。” “可无法进食,又啼哭不止,这如何是好?”崔氏问道。 “我的儿,你可不要吓为娘的!”柳氏扑在摇篮上,泣不成声。这个时候也没有人管她的礼数了。 那大夫面有惭色:“是小的医术不精,还请王妃恕罪。不过小的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何人?” “小的曾经见过一个类似病症的婴孩,家人带着到崇圣寺求医,被慧能大师医好。他的医术远在小的之上,或许可以请他一试。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就别卖关子了。”崔氏催促道。 “不过慧能大师从不轻易出手救人。哪怕是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出了重金,用权势相逼,也没能请动他。小的就怕他不肯出手相救。”大夫为难地说道。 这点崔氏也略有耳闻。木景清却嗤之以鼻:“那老和尚敢不救我们云南王府的人?我把他的崇圣寺烧了,看他救不救!” “你这孩子,不要胡说,小心亵渎神灵。”崔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木景清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偏偏崔氏十分迷信,他也就不敢说了。 大夫继续说道:“以小郎君现在的情况,不便在路上颠簸。还是请慧能大师到府诊治方为上策。” 崔氏却知道这更难了,从未听说过慧能上门给人看病的。柳氏连忙爬到崔氏的面前,抓着她的裙子哭道:“王妃,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四郎,贱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你先起来,他也是大王的骨肉,我如何会不救他?只是……”崔氏扶起柳氏,面露难色,“大夫所言你也听到了。” 柳氏低头痛哭,顺娘过来安慰她:“姨娘,您冷静些,母亲不是正在想办法吗?阿弟会有救的。” 这时,嘉柔进去说道:“阿娘,让我去吧。” 屋中的几人都看向她。 “我以前跟着阿耶去找老……慧能大师下过几次棋,阿耶不在府中,我算是唯一跟他见过几次的人,我去试试吧。”嘉柔说道。她自己也经历过丧子之痛,很明白柳氏的感受。而且木景轩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弟弟,她无法视而不见。 崔氏拉着她的手,见她目光坚定,便道:“那让二郎跟你一起去。” 嘉柔却摇了摇头:“我自己去,阿弟留在府中。您赶紧派人去一趟剑川城,将阿耶请回来吧。万一我请不动慧能大师,还能让阿耶出马。” 去剑川城快马需要大半日的路程,现在派人去,大概后日木诚节便能回来。只是不知木景轩能不能撑那么久。 嘉柔回去换了身男装,木景清送她出府,说道:“阿姐,你多带几个人。若是老和尚好说话便罢了,不好说话,直接将他绑了来。哎,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嘉柔瞪他:“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就算把人绑来,以老和尚的臭脾气能救景轩吗?今日发生太多事,我怕阿娘受不住。你也算家里的半根顶梁柱,留在府中陪她吧。” 木景清刚才看到阿娘的脸色确实很不好,先是他差点没命,现在木景轩又出这样的事,胆子小一点早被吓晕了。于是他放弃一起去的念头,只叮嘱她路上小心。 嘉柔挥了挥手,到了府门前翻身上马,一队府兵随行。 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 傍晚,崇圣寺花木深处的禅房,十分幽静,禅房里有隐隐的人语响。 慧能手执白子,略略思索,落于棋盘上。对弈之人观察棋局片刻,笑道:“师叔棋艺高超,是玉衡输了。” 慧能手摸着白须,慈祥地说道:“自华山一别,你的棋艺倒是精进不少。听闻你已到南诏几日,今日才来访我,莫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李晔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叔。玉衡图师叔这儿安静,来躲几日清闲。” 慧能命沙弥来收了棋盘,伸手搭在李晔的手腕上,摇了摇头:“你的身子虽已无恙,但底子薄弱,到底不比寻常人。思虑过多,会伤身的。这两年,你在为广陵王做事?” 李晔点了下头:“师父怕圣人有废储之心,但年事已高,不问政事多年,我便代为出面。我在长安一直对外宣称养病独居,倒也无人注意。” 慧能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师兄这一辈子忧国忧民,到了这个年纪,还放不下。你是他五个徒儿中最像他的,天资也最高。只是这皇位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发现,只怕想杀你的人多如牛毛,还会牵连李家。你自己可要步步为营啊。” 李晔的神情黯了黯,低头道:“多谢师叔教诲,玉衡谨记。” 太阳完全西落,李晔从禅房中出来,沿着通幽小径往前走。他于李家而言,只不过是累赘,李家不需要废物。家中除了母亲,没有人在意他,他充其量就是锦绣堆里的一个摆设罢了。 凤箫跟上来:“郎君,广陵王府的内卫不方便进入寺中,请您移步寺外相见。” 李晔随后步行到寺外,山路上已经燃起荧荧烛火,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有种苍茫之感。 他停在一座石灯旁,背对树林。凤箫往林中吹了声哨子,有两道身影跪下:“先生,据探子回报,圣人病中,只召韦贵妃侍疾,太子和广陵王皆不得见。圣人还下召让几地节度使和云南王均携嫡子入都城,参加千秋节,不知是何用意。” 李晔沉吟片刻,道:“我知晓了。” 另一个内卫忍不住说:“今日先生所为实在太过危险。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因此暴露身份……” 李晔微微侧头,眼角凝着一道冷光。那人立刻改为匍匐在地:“属下多言,实在该死!” 李晔知道他们也是出自忠心,未再责备:“回去吧。” 凤箫其实觉得那人说得挺对的,今日他们实在太惹眼了,晚走一步,可能还会被王府的人逮住。但跟着郎君日久,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出手必有他的道理。 快走到山门前,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李晔举目望去,为首的身姿有几分熟悉。 嘉柔赶到崇圣寺时,天已经黑了,僧人果然拦着门不让进。她急道:“我是骊珠郡主,确有要事求见慧能大师。还请行个方便。” 僧人摇头道:“方丈此刻静坐打禅,不许人打扰。郡主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嘉柔心中着急,索性直言道:“小弟生了很严重的病,城中的大夫看不好,说慧能大师医术高明,或许可以救治。佛家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们方丈乃是得道高僧,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两名僧人对看了眼,其中一个还是摇头道:“郡主,非小僧不肯帮您。每日来请方丈看病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都见,方丈早已经累死了。而且您未把病人带来,难道还要年事已高的方丈跟着您下山不成?” 嘉柔一时语塞。她也知道这么做有些强人所难,可还是说道:“请让我进去见一见慧能大师,小弟的病没办法再等了。” “发生何事?”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僧人执礼。 嘉柔回过头,看见一名男子慢慢地走到月下来。长眉入鬓,墨眸深沉,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秀润气质。一身绛色长袍更衬得他皮肤莹白,恰似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有几分病弱之态,但也许只是夜晚给的错觉。 她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问道:“你是谁?”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刚想开口。嘉柔又抬手道:“算了,这不重要。凡事有先来后到,还请足下到旁边去,我们这儿在说正事。”说完,她又转身,继续跟那两个守门僧人交涉。 李晔依言站到旁边,也不恼。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王府的庶子得了重病,她是来求师叔诊治的。 那两个僧人恪守门规,就是不肯放人。李晔看嘉柔真的着急了,上前跟僧人低语了两句就进去了。 嘉柔说了半天,连山门都没摸着,看他轻轻松松就进去了,气道:“怎么我不能进去,他却能?” 僧人说:“郡主见谅。那位是方丈的贵客,方丈早有交代寺中上下要以礼相待,小僧自然不敢拦着。不如您在这儿稍等,小僧进去问问方丈吧?” 嘉柔见他终于肯松口,便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上耐心地等着。 她不是收拾不了这几个臭和尚,但动手伤和气,到时慧能不肯出手救人就糟糕了。 过了一会儿,山门打开,慧能竟然真的出来了:“郡主到访,贫僧有失远迎。” 嘉柔也不计较被关在门外多时,上前行礼,将木景轩的症状粗略地说了一遍:“大师您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还请救他一命。我已经将马车都备好了,就在下面。” 慧能听罢,颔首道:“既如此,贫僧就跟郡主走一趟吧。”跟他出来的僧人听了,都吃惊不小。自入寺以来,还没见过方丈下山为人诊治,都是旁人求上门来。 嘉柔欣喜,没想到慧能一口答应了,也没想象中那么难请。便抬手道:“大师请!” 慧能对守门的僧人交代了两句,就跟着嘉柔往山下走。 李晔站在山门之中,安静地看着他们走远。 “郎君是怎么说服方丈的?”凤箫好奇地问道。 李晔轻松道:“不难,用一样东西换的。” 凤箫也不好问是什么东西,毕竟这是郎君和慧能大师的私交。只觉得郎君好像很在意那个郡主,几次三番出手都是为了她。 原本以为郎君此番来南诏,是要退婚书。可迟迟不见郎君提及此事,莫非是舍不得了? 11.第十章 嘉柔把慧能带回王府,崔氏和大夫都很是吃惊。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请动慧能。 慧能没有多说,直接为木景轩诊治。大约过了一刻钟以后,他起身对众人言道:“小郎君的确先天不足,故身体孱弱,进食困难。应该是怀胎之时,未悉心调养所致。贫僧先开几服药为小郎君调理,等过了今夜再说。” 崔氏听出这话中的蹊跷之处。就算柳氏居在别宅,也应该是衣食无忧,何以会在怀孕时,不悉心调养?但见她哭得伤心欲绝,也暂时压下心头疑虑。 慧能在木景轩身旁守着,崔氏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又命乳母留下小心照看,有事再行禀报。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四大氏族明争暗斗,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木诚节也正好奇到底是谁救了木景清,按理说凭着这一条,便可以让云南王府对其感恩戴德,答应任何条件,那人却不愿露面。 现在终于肯现身,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他们到了前堂,高夫人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带上前来。他自称是高家的弓箭手,事发时在江边巡逻,看到木景清遭遇危险,便出手相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事后就收队回去了,所以王府的人才没有找到他。 众人皆知高家的箭法精妙,恐怕整个南诏也找不出第二家。此事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高夫人说:“族领不在,我为着竞舟大会上的事,彻查上下,才发现了他。当时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有,这是从江中打捞上来的箭,上头有我高家的族徽。” 木诚节只看了一眼高夫人呈上的箭,然后审视那名男子,缓缓地说道:“你既然救了世子,便是我王府的恩人,想要什么赏赐?” 那人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小的不敢要赏赐,只是做了应当之事。” “话虽如此,我却一向赏罚分明。来啊,赏他五贯钱。”木诚节挥手吩咐道。 五贯钱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那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高夫人走了以后,木诚节将箭放在一旁。他虽赏赐了那人,直觉竞舟大会上出手的人不是他。 既能在混乱之中,有那样的胆识和判断力,绝不会是如此的言行举止。 高夫人今日来,不过是想撇清高家与银环蛇一事无关。但高家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四大氏族各个都有可能,都想取而代之。木景清是嫡子,若有三长两短,云南王府便难以为继,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 可事发之时,几家的郎君又全都下了水,谁都有可能接触到银环蛇,这又实在是难查了。 此时,堂外传来木景清的声音:“阿耶,射箭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快给我看看。”话音刚落,木景清和嘉柔便一道进来了。 “你还有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木诚节斥道。 嘉柔向木诚节行礼,木景清却径自坐在崔氏旁边:“阿娘,快说说那人长什么模样?” 崔氏柔声道:“是高家的弓箭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阿耶已经赏过他,这会儿,跟着高夫人回去了。” 木景清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还想当面谢过,跟那人好好切磋一下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木诚节严肃地说道,“你需跟我去长安一趟,圣人会在曲江设宴,考察你的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该如何应对!” “阿耶,您吓我的吧?为什么要考我啊?诗词歌赋我样样不行,这不是要去御前出丑吗?”木景清睁大眼睛。 木诚节威严地看着他:“知道这次山南东道为何叛乱?就因为那人想子承父位,可人品能力全都不够格,才被圣人否决。表现不好,你这世子之位,只怕到时候也难保。” 木景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根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倒在塌上。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做了十三年的世子,要是被圣人剥夺了封号,那他以后就没脸在南诏待下去了。 崔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嘉柔说:“昭昭,你也要准备行装,我和你一同去长安。” “我们也去?”嘉柔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又要去长安了。虽然这个时候的天子还不是元和帝,她也不是被捕的死囚,可她心里莫名地抵触那个地方。 到了长安,便有机会见到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上辈子他一直籍籍无名,退婚以后如何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这辈子她既然决定遵守婚约,那么他是否体弱多病,是否人中龙凤,她其实没那么在乎。 可能她无法再去爱一个人了,却会努力地过好余生,弥补上辈子的错误。 12.第十一章 阖府上下开始准备去长安的事宜,柳氏找到崔氏的住处,崔氏正交代阿常要准备哪些衣物和礼品。 崔氏请柳氏坐下,柳氏说道:“四郎君就拜托给王妃照顾了。” 崔氏点了下头:“你放心,到了长安以后,我会探访名医,为他治病。” 柳氏感激地说道:“王妃心慈,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四郎君的福气。只不过妾身今日来,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曾立誓等安定下来,便将祖宅赎回,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不敢惊动大王,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嘉柔看向常山,想起前世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叹了一声:“是虞北玄让你留在城中的?他想做什么?” 常山很意外:“郡主认识小的?” “我见过他跟你说话。上次他来崇圣寺,你也在的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之间再无瓜葛。阳苴咩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回去告诉虞北玄,别再打南诏的主意,否则日后相见,他便是我的敌人。”嘉柔起身,走到常山面前,给他松绑。 常山没想到嘉柔要放他,愣在原地:“郡主为什么放了我?” 嘉柔没有答他,而是说道:“此番是你运气好,遇到我。下次再被抓住,就不会这样了。”她猛地推开窗子,淡淡道,“快走吧。” 常山虽然困惑,但想着郡主也许是看使君的面子,抱拳行礼,一个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嘉柔关上窗子,深吸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因为恰好被屏风挡住,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她几步走过去,发现是在崇圣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青袍,头戴黑纱幞头,正在认真地抄录书卷,侧脸俊美无俦。 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又是你!你几时在这里的,刚才偷听到多少?”嘉柔厉声问道。 李晔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一直在这里抄书,并非有意听到。郡主放心,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只觉得血气上涌,有种阴私被人探听的羞愤,偏偏此人还理直气壮。 她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晔认真地想了想,起身走到嘉柔面前。他身上有种莲花混合檀香的味道,十分熟悉。 这人要干什么?嘉柔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在下跟郡主交换一个秘密,这样郡主便能安心了。”他低声道。 嘉柔很是嗤之以鼻,谁在乎他的秘密,她现在只想杀人灭口。 “我叫李晔,来自长安。”他说着,嘴角带上一抹浅浅的笑意。 李晔?怎么跟那人……嘉柔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不可能的…… 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中跃动着光芒,继续说道:“原住在康乐坊,家父官拜中书侍郎,十年前曾与云南王定下一桩婚事……” 嘉柔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脑中仿佛炸开了,喊道:“停!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可能是他?!她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不等李晔说完,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楼梯上只传来“咚咚”的几声。 李晔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片刻前还凶悍得像只小老虎,要把他撕碎一样。后一秒就受了惊吓,落荒而逃。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实在是变化多端。 嘉柔一口气冲出了书肆,钻进马车,心狂跳不止。木景清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到马车旁询问。嘉柔催促道:“你什么都别问,赶紧回府。” 木景清虽然好奇刚才抓住的那人到底是谁,说了什么,让阿姐如此失常,但还是吩咐众人回去了。 嘉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与李晔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还被他听到了自己跟虞北玄的事。她两辈子都没有经历过如此慌乱又尴尬的场面,刚才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本能地逃开了。 他为何会在南诏?他知道了虞北玄的事,会如何处置?如果他退婚,她要如何向阿耶阿娘交代? 一路上,嘉柔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等马车到了王府,她才想起把买酒的玉壶丢在了南市。恐怕连她私下喝酒的事情,都被他听到了。 她现在要不要主动去向阿娘坦白,她把自己的婚事搞砸了? 13.第十二章 李晔坐在书肆里,继续把书卷上的内容抄完,才搁笔,吹了吹纸上的墨汁。 凤箫抱着几卷书从楼下上来,放在案上:“郎君,您要的书都在这里了。不过您看南诏的律令和国史干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李晔解开书卷,边看边说,“比如云南王虽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但庶子无法继位。一旦嫡子亡绝,爵位便由同宗中血缘最近的一脉接替。” 凤箫想了想,拍掌道:“这样说的话,就算其它氏族想要害云南王世子,也没有承爵的机会,反而是木氏最有嫌疑?那竞舟大会上的……” “还无法下定论,毕竟想要南诏大乱的势力,外部也有很多。射箭之人,已经安排好了?”李晔问道。 “安排好了,推在了高家一个弓箭手的身上,还去见过云南王。但云南王好像不是很相信,只赏了五贯钱。” 木诚节不是泛泛之辈,这障眼法能瞒得过外人,未必能瞒得过他。但好歹是掩饰过去了。 “不过属下意外打听到一件事,不知重不重要。”凤箫说道,“云南王府的那名妾室,是当年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革职流放的溧阳令柳昇的女儿,闺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儿子都死在流放途中,她被罚没奴籍以后,曾经为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后来被曾应贤送给了云南王。” 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在建中年间,轰动朝堂。她的女儿是太子妃萧氏,时常出入东宫,后行厌胜之术诅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夺她的封号,并重罚与她往来密切的官吏数十人。那次的清洗,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创,太子妃畏罪自尽。 那一案以后,太子更加谨小慎微,基本不参与朝政。而曾应贤却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这消息有些意思。”李晔说道,继续翻阅书卷。 凤箫看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据实已告。他又说道:“郎君,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大郎君已经发现您不在别庄了,回去恐怕还要想个说法,否则相公那边没办法交代。” “明日就回去。”李晔的目光沉了沉,“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凤箫觉得大郎君和二郎君总是不停地找郎君的麻烦,明明他们功名利禄都有了,郎君也退居到骊山,表明不跟他们争,可他们似乎还不肯罢休。兄弟之间,到底要争什么呢?他实在看不懂富贵人家。 大郎君和二郎君不是夫人所生的倒也就罢了,连一母同胞的三娘子都不怎么喜欢郎君,反而跟那两位郎君走得更近。 要不是因着郎君的缘故,她怎么可能嫁给广陵王为妃? 李晔倒是从不在意这些,他小时候为了治病,常常不在家中,或是长时间不能见人,自然与兄姐间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将桌上的书卷翻了翻,对凤箫说道:“今日看不完了。你都买下来吧,回去的路上看。” “是。”凤箫下楼去付钱,金额太大,用的是飞钱。书肆的主人很少见这么大手笔买书的,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李晔起身的时候,发现屏风边掉落一块帕子。他走过去捡起来,上面绣着几朵紫色的花,针脚有些拙劣,但他还是看出了牡丹的样子,似乎还是名品魏紫。 这帕子好像是她身上的味道。原来她喜欢牡丹。 “郎君可以走了!”凤箫在身后叫道。 李晔迅速将帕子塞进袖里,若无其事地让凤箫搬书离开了。 * 嘉柔到底是没胆子直接去找崔氏,自己一人回了住处,冷静下来想了想,她跟常山也没说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怎么被那人一吓,就显得做贼心虚了。 等玉壶回来,嘉柔让她去崇圣寺打听那个人的消息。 过两日,才有消息传回来。崇圣寺里的确住了个男子,是慧能方丈的客人,但已经离开了。关于他的身份,寺中僧人都守口如瓶,问不出太多的事情。 “不过,他们好像知道是郡主打听,便给了这个。”玉壶将一个折成巴掌大小的纸递过去。 嘉柔打开,看到上面写着一行清隽的字:“保守秘密,长安再见”。她的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这人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郡主,这是谁写的?”玉壶好奇地问道。 嘉柔却不想再回忆书肆里的那一幕,更不知从何说起,只挥了挥手,把那纸张埋进了香炉里。竟然他已经回长安了,想必就算要退婚,也得等到了长安再说。 一开始,她对这桩婚事就没有抱着太积极的态度,只是认命而已。她虽然也想帮阿耶争取李家这个外援,可是那人听到了那些事,恐怕是不想再娶她了吧? 既然如此,南诏的事情,就让她自己来解决吧。虽然她也不知道能帮到家里多少,但到底是经历过一世,不能白活了。 王府起行那日,因为队伍太过浩荡,吸引了很多百姓驻足围观。除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上面都绑着半人高的东西,盖着厚厚的麻布。这里面有些是要进奉给天子的,有些则是送给都中的大小官员打点。 柳氏拉着顺娘到旁边话别,塞了一个香囊在她手里:“遇到难事再打开看,若是顺遂就不用了。” 顺娘将香囊收好:“阿娘,我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氏点了点头:“我一个人在府中,自然是无事的。你到了都城,要多听多看,别贸然出风头。王妃她们等着呢,快去吧。” 顺娘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还趴在车窗上向柳氏挥手。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舍不得阿娘,又对长安充满向往。因为是远行,嘉柔和崔氏也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木诚节和木景清则骑马。 柳氏恭敬地目送队伍行了很远以后,如释重负,有种山中无老虎的感觉。现在整个云南王府,她变成了最大的人。 “姨娘,我们进去吗?”身旁的婢女问道。 柳氏觉得说话的底气也足了很多:“我要出门一趟,你们准备吧。” 她平日都呆在府中,不曾出过门。现在大王和王妃一离开,她忽然提出要出府,婢女和仆妇们都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吗?”柳氏声音不大,却含着几分气势。 下人们自然不敢忤逆她,纷纷去准备了。 柳氏去的是城中的一座城隍庙,没什么人来。阳苴咩城虽然有很多寺庙,但不是各个都像崇圣寺一样,香火鼎盛。她独自走到大雄宝殿里面,在木鱼上敲了几下,有个僧人从角门里出来。 柳氏看了看四周,对僧人说道:“他们已经离开南诏了,我才敢来找你。那孩子之前生病,真是吓死我了。” 僧人颔首:“现在无事了吧?” 柳氏道:“大王本就不怎么注意我,自然也没多在乎那个孩子。让我们进府,多半也是为了气王妃。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夜只是喝醉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个孩子实在体弱多病,我怕他们发现端倪。” 僧人道:“这你不用担心,别宅那边都安排好的,没人会知道孩子是抱来的。再者庶子又无法继承爵位,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威胁,反而能帮着王府争来更多的田产。你只要靠着这个孩子,在王府站稳脚跟就行了。” “如此最好,麻烦你与那位说下,依照约定将我的祖宅还给我。还有我的女儿,也请他多多照顾。”柳氏说道。 “我会转达,你先回去吧。”僧人说完,便从角门离开了。 * 因为木诚节是奉召入都城,所以路上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到达长安。他们从朱雀大门进入,整条恢弘的街道便展现在眼前。 木景清是第一次来长安,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觉得比阳苴咩城大了许多,人也多了很多。不同肤色的人在街上走着或交谈着,其间最多的就是胡商,还有来自遥远西域的驼铃声响。 长安是市坊结构,大大小小的坊星罗棋布,十分规整地排列,商铺主要是集中在东西二市。 木诚节在长安也有府邸,在兴平坊,离皇城很近。 嘉柔对长安既陌生而又熟悉。除了儿时那段模糊的记忆,她对长安的印象只剩下前世的牢房和东市的刑场。 在长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木诚节的府邸自然不能跟阳苴咩城的王府比,缩减了很多。事实上除了那些名门望族,皇亲国戚的府邸,能够占一个坊以外,百姓的住家都有严格的规定,很多都住的单房。 木景清单独住一个院子,木景轩需要乳母照顾,也分了一个院子,剩下的院子便不多了,嘉柔只能跟顺娘同住。不过好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止一个房间,嘉柔便没有说什么。 众人在府中各自收拾东西,木诚节则带着木景清先去进奏院递了名帖,表示已经在时限内到了京城。顺便再带他去拜访一下熟悉的几个官员,毕竟要打听千秋节的事情。而且他们还要赶在宵禁之前回来,否则会被金吾卫抓住。 崔氏把嘉柔叫到自己房中,对她说道:“昭昭,我们明日就去拜访你的舅父和外祖母,到时候你打扮得好看些。” “离外祖母过寿不是还有一些时日吗?”嘉柔问道。她本以为不用那么快去崔家的。 崔氏笑道:“我们刚到长安,他们便知道了,派了人过来,叮嘱我明日一定要带你过去。你也很久没见表兄和表姐了吧?” 嘉柔对他们还有印象,没有李家人那么傲慢。但是前世她被抓到长安以后,崔家的人大概是为了避嫌,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她当然知道自己跟的人是谋反的逆臣,不能怪他们。 但所谓的亲情,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罢了。 14.第十三章 晚上,木诚节和木景清返回府中,崔氏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膳,只等他们。木诚节入座以后,众人才敢动筷,木景清在外头跑了一日,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快朵颐。 木诚节却眉头微拧,似有心思。崔氏也不急于发问,等吃完甜瓜,孩子们都回去了,才问道:“大王,今日可是不顺利?” 木诚节也正打算跟她说:“今日在进奏院打听到的消息不好,朝廷军饷吃紧,圣人叫我们进京,多半是要我们加进奉。” 两税法推行以后,将其它的苛捐杂税一并去除,只收取铜钱。国家财政收入大量增加,用以扩建军队,镇压各地节度使的叛乱。但随着禁军的数量越来越庞大,国库还是入不敷出。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地方上。 崔氏皱眉道:“南诏本就不富裕,财富都集中在几大氏族手里。若再加进奉,只怕要落到百姓身上,他们会过得更不容易。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 木诚节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户部侍郎裴延龄!今日在进奏院,那厮的爪牙竟还暗示我要贿赂他,我没有理会。” 裴延龄原来只是个太常博士,舒王见他在财政上有一套,就向圣人推荐,才有了他的今日。此人实乃奸佞之徒,由他掌管赋税以后,与京兆尹曾应贤狼狈为奸,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情。知道圣人好敛财,便不择手段,盘剥百姓,民间多有怨言。 但因裴延龄极善阿谀奉承,且他主理财政以后,天子每年可进账五十万缗,所以那些弹劾他的大臣,大都被贬官流放了。朝堂上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明日妾身带着昭昭和顺娘回家,与兄长说说此事。”崔氏道,“妾身知道大王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以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便不要吝啬。” 木诚节知道崔氏所言有理,但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捡了别的话来问:“你要带着顺娘去崔家?” 崔氏点了点头:“既然让她来了,总要带她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妾身想,若是也能为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以后或许能跟昭昭互相照应。毕竟是自家姐妹,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木诚节听她说的这般大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哪怕她在乎自己一点,恐怕也做不到对顺娘如此心无芥蒂。再想起当年那些事,立刻如鲠在喉。 “这些事情,你做主吧。”木诚节闷声道,“明日我带着二郎进宫,若赶得及便去崔家接你们。” 崔氏本还想跟他说一说为木景轩求医的事,木诚节却不怎么在意,去木景清的住处与他说事了。 阿常忍不住对崔氏说道:“大王最在意的儿子始终只有世子,那四郎君不过就是个妾生子,王妃也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要真不当回事,为何还生出来?一生出来就带回府里来了?”崔氏没好气地说道。 阿常忍不住笑:“我还当您一点都不在乎呢。那柳氏惯会使用手段,又装楚楚可怜,大王哪里是她的对手。您若愿意服软,向大王好好解释当年的事,也不会生生把他推给旁人。” “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需解释。他跟谁在一起,我不在意。”崔氏扶着阿常回房,叮嘱道,“你把明日带回家的东西再对一遍。” 阿常应是,知道她惯是嘴硬。都已经劝了十几年,夫妻俩还是老样子,明明心里都在意对方,偏偏谁也不肯低头。她记得娘子刚到南诏的时候,还娇气得很,因为想家,几乎天天都要哭,那时大王还很耐着性子哄她。 时间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磨炼成沉稳的主母,也能把曾经的深情冲淡。 第二日,崔氏虽起了个大早,但木诚节和木景清起得更早,已经进宫去面圣。 嘉柔还赖在被窝里,硬是被玉壶拉了起来。她看到玉壶忙里忙外,吩咐婢女拿衣裳,又取出香粉口脂,吓了一跳:“不过是去崔家,不用这么隆重吧?” 玉壶却不以为然:“您好歹是堂堂的郡主,跟着王妃回乡省亲,总要让人看到风光的一面,才能知道你们在南诏过得好是不是?而且婢子打听过了,都城里的娘子都要盛装才能出门,素了不好。” 嘉柔想了想昨日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女子,的确各个浓妆艳裹,千篇一律。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玉壶也没有打扮得太夸张,但薄施脂粉,已经艳惊众人。 玉壶为嘉柔梳了双鬟,绑着镶嵌珍珠的发带,并簪几朵不同颜色的小绢花,耳戴明月珰,更显得明眸皓齿。上身是绿色的暗纹窄袖短襦,搭配一条浅黄色的团花高腰襦裙,垂下两条宫绦,轻纱的帔帛挽于手臂间,行走间十分飘逸。 嘉柔到了府门前,崔氏正在和顺娘说话,顺娘也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杏色的兰花纹高腰襦裙,梳着和嘉柔差不多的双鬟,但用银簪和珠钗点缀,添了几分华贵。 本来她昨夜听到阿常的话,今日早起,特意费了一番心思。崔氏见到,也直夸她出色,她便有些沾沾自喜。可嘉柔出现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身上没有一件名贵的首饰,衣服也选的是非常普通的花样,谈不上盛装,可天生丽质,气质华贵,顺娘还是立刻就败下阵来。 “阿娘,让你们久等了,这就走吧。”嘉柔说道。 崔氏点头:“怎么也不见你配些好看的首饰?” 嘉柔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这样打扮还不行吗?” 玉壶忍不住抱怨:“王妃,就这样还是婢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要不,郡主非得穿男装不可。” 崔氏等人都笑了起来,阿常说道:“小娘子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倒无需那些艳俗之物了。” 阿常这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的,顺娘听了却觉得难堪。等坐进马车里,默默地把头上的珠翠拿了大半下来。 婢女春桃惊讶问道:“三娘子,您这是干什么?我们可忙活了许久呢。”顺娘苦笑:“你没见郡主打扮得那么素淡,我能越过她去吗?”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忽然有点明白阿娘说的,妾不如衣的道理了。身为庶女,连穿衣打扮都不能随心所欲。 崔家在太庙旁边的崇仁坊,离东市也不算太远。临近的几个坊里都住着皇亲国戚,高官显要,街上有兵卫巡逻,所以比外面要安静许多。 还没到府门,远远就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四角垂挂着鎏金香球,还有帷幔装饰。随从和侍卫的数量也不在少数,把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阿娘,崔家今日好像有客。”嘉柔对崔氏说道。 崔氏往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冷意。她还道为何兄长和母亲偏要她今日回来,原来那人也回了。 门房的人看见崔氏和嘉柔,连忙进去禀报。过了会儿,崔植便领着人,亲自出来相迎。 “见过王妃,郡主。”崔植拱手一礼。他的面相十分板正,身型清瘦,穿这身居家的常服。 “都是一家人,阿兄不用多礼。”崔氏抬手,侧头对嘉柔说,“昭昭,过来拜见舅父。” 嘉柔小时候,崔植曾去过一次南诏,对他还有印象。她上前行礼,崔植扶住她的手肘:“郡主,可不敢当。” “舅父还是叫我昭昭吧,不然显得生分了。”嘉柔背着手,轻轻笑道。 她小小年纪,容貌已经有逼人的容色。崔植应好,抬手让她们进去。崔氏和崔植走在前头,崔氏问道:“阿兄叫我今日回来,是因为她么?” 崔植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阿念,叫你回来,正是你阿姐的意思。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姐妹俩还没放下那件事吗?” 崔氏目视前方,语气冷淡:“我没有这种阿姐。” 崔植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只领着他们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崔家系出清河崔氏,家大业大,院子修得十分典雅,各处以曲廊相连,竟有大半都是园林。 还没到老夫人的住处,就听到里面有谈笑的声音。院子里站着盛装的婢女,顺娘觉得吃惊,她们穿得比寻常人家的娘子还要好。 崔氏走入房中,崔老夫人坐在正中的檀香木塌上,鬓发银白,面容慈祥。而她身边是个穿着孔雀纹云缎裙,梳着朝月髻的富丽女人,发髻上插着精美的赤金步摇,光彩照人。 崔老夫人眼神不太好,定定地看着走进来的女子,声音微颤:“是我的阿念回来了?” “母亲。”崔氏快步走到崔夫人榻前,跪了下来,抓着她枯槁的双手,哽咽道,“是我,您身子可好?” 崔老夫人摸着崔氏的脸,一把抱着她,嘤嘤地哭了起来:“阿念,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崔氏亦动容,同样泪流不止。离开的时候,母亲依依不舍地送了她很远,转眼十多年过去,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母亲,阿念回来,是天大的好事,您怎么还哭了呢?”旁边的妇人摸着老夫人的背安抚道,“流泪对您的眼睛可不好啊。” 崔氏闻言,放开老夫人,帮她擦眼泪:“母亲,您的眼睛怎么了?” 崔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岁数大了,什么毛病都来了。只是看东西没那么清楚,不要紧的。来,你坐我身边,快把昭昭叫来我看看。” 崔氏依言坐在老夫人的身侧,母女俩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嘉柔上前给老夫人下跪磕头,老夫人忙道:“昭昭是郡主,可不敢行这么大的礼!” 崔氏按着她:“您是她的外祖母,受得起这一拜。” 崔老夫人这才没说什么,含笑看着嘉柔。等嘉柔起身以后,对着那名妇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崔氏冷淡地介绍道:“这是舒王妃,你的姨母。” 15.第十四章 崔氏从没有提过这位姨母,嘉柔也没见过,但对她的事时有耳闻。 譬如她性喜奢华,常在骊山的别业举办宴会,遍请都中的贵妇人,很会引领都城中的风向。传言她有一条用翠鸟的羽毛编织的裙子,各个角度看会有不同的光泽,十分艳丽。富贵人家纷纷效仿,导致都城附近的翠鸟差点灭绝,宫中还特意为此下了禁令。 本以为是个骄奢傲慢的妇人,看着又不像。 “见过姨母。”嘉柔行礼。舒王妃大大方方地受了,轻巧地说道:“第一次见你,备了份薄礼,你拿去玩玩吧。”说着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拿上来。 婢女将盒子打开,屋子里的人都发出惊诧声。 那是一对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杯薄如纸,光亮如镜,纹饰天然,贡品里头也找不到这样等级的。嘉柔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自然知道这对夜光杯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但她也已经看出来,阿娘跟这个姨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犹豫着没有接。 崔氏却开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了吧。”这口气分明透着客套和生疏,一点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这才收下,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自己留着也不方便,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老夫人说得有点孩子气,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让她经常回来看您。以后都住在都城,往来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让她常来。”老夫人这才高兴了些,搂着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过来禀报:“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过来了。” 老夫人眯着眼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一个年轻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崔时照生得高大挺拔,长着一双桃花眼,本应是温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着广袖宽袍,颇有股文人的风雅之气。顺娘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虽没有兄长那般出众,可天生嘴角带笑,看着很和气。 他们行礼之后,崔氏感慨道:“我离家时,二娘还抱在手上呢,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气,养出这一双儿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几个了。” 崔时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却说道:“姑母过奖了,雨容一直听父亲母亲提起你,可惜您离家时年纪小,已经想不起来了。今日终于见到,总觉得亲切。” 崔老夫人听了就笑:“阿念,你听听,二娘这嘴巴,惯是会哄人的。比她阿兄那闷葫芦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俩一母同胞,当真性子完全不一样。崔雨容又看嘉柔:“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虽然没跟她见过面,但觉得这位表姐性子活泼开朗,个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畅聊了起来。 崔雨容贴着嘉柔的耳朵说道:“我从阿兄那里听过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时照。这位进来以后,可是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她问道:“哦?表兄是怎么说我的?” 崔雨容道:“我听说,他年少时去南诏,跟着你和姑父去打猎,被你养的猞猁咬到屁股,还被你扒了裤子涂药。有没有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当真忘了。 那年他们去打猎,崔时照被她养的小猞猁吓破了胆子。猞猁这种东西,擅长捕杀小动物,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南诏的贵族打猎时几乎人手一只。可那东西很是欺软怕硬,崔时照便被它咬了。 当时她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好心帮他上药,他还闹别扭。 想必是记仇记到现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卢氏送了舒王妃回来,看屋里气氛热闹,便说:“今日,王妃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还有事情要问崔植,点头答应:“麻烦阿嫂了。” “自家人说得哪里话。”卢氏笑着摆了摆手,又出去张罗了。家中有客人,饭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样,要准备得更丰盛,才能彰显女主人的贤惠。 午间用膳的时候,崔雨容和嘉柔还是坐在一块儿,她说道:“你好多年没来长安了吧?后日我们去骊山的别业玩,你去不去?” 骊山又名绣岭,以汤泉闻名天下,山势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贵人家都在那里修了别业。嘉柔来过两次长安,都没去过骊山,自然有些心动。 她询问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难得她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情影响心情,崔氏自然不会阻扰。 崔雨容高兴道:“那后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时照听到这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吃饭,伸筷子的时候,忽然跟嘉柔夹到同一个菜,嘉柔立刻放开了:“表兄先。” 他却转而夹了别的,神色清冷。 嘉柔无奈,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好像跟她夹一道菜都很不乐意。但这位以后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用过午膳,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则跟崔植去书房谈事。 崔时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来:“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请嘉柔去骊山玩,刚刚席上为何又那样冷淡?” 崔时照道:“我如何了?” “你明明就不讨厌她,”崔雨容站在他面前,“或者你喜欢她?” “无稽之谈。”崔时照拂袖离去。 崔雨容倒真希望自己想多了,否则便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她自然也喜欢嘉柔,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但嘉柔有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兄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她还以为是专注考功名的缘故。可直到今日,发现他偷看了嘉柔好几次,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或许有个人,已经住在他心上多年,他却不自知。 * 十年前,李绛这一房还未发迹,暂住在城郊的康乐坊。如今李绛已经官拜宰相,住回了永兴坊的祖宅,大门朝街,围墙高耸,庭院深深。 李绛的长子李暄是神策军右军都尉,次子李昶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在长安士族的年轻一辈当中,这两位可算是佼佼者。 再看李绛的幺子李晔,从小就是个神童,曾被所有人寄予了厚望。 可最后却犹如一道流星,短暂地划过天际,归于暗淡。 李晔从马车上下来,随从云松要搀扶他,李晔却摆了摆手,低头上了台阶。守门的人看到四郎君回来了,连忙奔跑着入内禀报。 厅堂之上,李绛正在跟长子李暄说话,听到李晔回来了,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李暄说道:“父亲刚好可以问问他,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里。我去骊山几次,都没见到他。” 他话音刚落,李晔便走入堂中,先向李绛行礼,又叫了李暄一声“长兄”。李暄没应,只看了他一眼。他当真若表面那般弱不禁风,与世无争么? 三岁便能吟诵诗文,五岁能学曹子建七步成诗,何以会变成如今这般庸碌无为的模样? 李绛让李晔坐下,问道:“你最近身子如何,一直呆在骊山静养?” 李晔慢慢回道:“原本是呆在骊山的,前阵子跟友人出了趟远门,写信告知家中,近日方归,怎么父亲不知道吗?” 李绛被问得一愣,他自己公务繁忙,又甚少关怀李晔,自然不知道书信的事,也许早就被他顺手扔在要丢弃的公文堆里也说不定。他改口道:“我许是看过忘了。听闻云南王和王妃已经到了都城,改日你还是去拜望一下。” “是,我过几日便去。”李晔恭敬地说道,“父亲若无事,我去看望母亲。” 李绛冷淡地应了一声,也没什么话跟他说,李晔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外,他听李暄说道:“父亲,山南东道那边的叛乱已经被虞北玄镇压了。本来以为他会把那五州尽收囊中,可最后剑南节度使韦伦却杀了进去。韦伦几时变得这么聪明了?难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李晔没听到父亲的回答,只是双手笼在袖中,漫步往后院走去。 郑氏正在屋里打线团,听到婢女说四郎君回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过去:“四郎,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东西。” “无妨,我呆不久,只是父亲叫我回来谈些事,您身子可好?”李晔先扶着郑氏坐下,然后自己才坐在她身边。 郑氏却心知肚明,讽刺道:“你父亲可是要谈你的婚事?他当年定下的时候就没跟我商量,如今又把我蒙在鼓里。我就不明白,他非要你娶个蛮荒之地的女子做什么?” 郑氏当年嫁给李绛做续弦,完全是家里的主意。她虽为李绛生了一女一子,但因为儿子不争气,李绛也不怎么看重她。两个人完全是各自过各自的,她就图个相公夫人的名头罢了。 李晔轻声说道:“父亲既然做了决定,母亲还是不要为此不快了。骊珠郡主也没有母亲想得那么不堪。” “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如何?都是郡主,长平郡主比她好上千百倍。你若肯听为娘的,早早退了婚书……” 李晔微微皱眉,口气仍是缓和的:“圣人已经下旨赐婚,长平郡主即将嫁给淮西节度使,母亲不要再说这种话。” “儿啊,为娘的就是怕委屈了你。”郑氏抓着他的手,“你看你两位兄长娶的都是名门望族的嫡女,关键时候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哪像你……”她怕伤了儿子,没有再说下去。 云南王远在天边,就算他的女儿是郡主,都城里哪个人会给脸面?郑氏是极不喜欢这桩婚事的,空有个壳子。 李晔原本也有退婚的打算,一来是成全她的所爱,二来他所谋之事,未必能保一世平安,不想连累她。可去了一趟南诏,却改变了主意。只要她不嫌他这副“残破之躯”,他为什么不能娶她? 他一个人寂寞了太久,也很想身边能有个伴。 从李府出来,李晔默然地坐上马车。云松知道郎君一般不会在家中待得太久,准备驾车回去。李晔忽然问道:“这个季节,花市上能否买到牡丹?” 云松想了想回答:“牡丹春季才开花,这个季节应该只能买到花苗。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回头你命人到花市搬些魏紫的花苗回来,我要种在院子里。” 云松嘴上应是,心里却觉得奇怪。郎君一向不喜欢太过艳丽的花朵,怎么忽然要养起牡丹来了。 16.第十五章 木诚节原本打算面圣结束以后去接崔氏,可父子俩刚走到宫门,就有舒王府的下人来请。说舒王在府中设宴,请节度使和藩王赴宴一聚。众人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得罪如日中天的舒王,纷纷跟着那人走。 木诚节叫木景清先回去。木景清抓住他的手臂:“阿耶,不会有危险吧?还是我陪您去。” 木诚节皱眉道:“又不是鸿门宴,天子脚下,有何危险?回家告诉你阿娘一声,别让她担心。” “哦,那您要小心。”木景清叮嘱道。 木诚节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跟着那群人一道离开。 木景清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这次到长安,说是要靠他们的才学,可好像比起这个,圣人更在意各地的赋税和进奉的多寡。他的榆木脑袋也想不出明堂来,干脆出宫回家。 崔氏听闻木诚节被舒王请去王府,想起今日兄长与她所说的话,恰似得到了验证。 自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后,太子受到连累,在很多事上都放了手,专心侍奉在君侧,不敢妄议朝政,这就给了舒王独大的机会。虽然有广陵王在凝聚原先太子的势力,但到底难以与舒王抗衡。 这次召藩王和节度使进京,实际上是舒王的意思。要这些人表明态度拥立他,否则他便视同异己,找机会铲除。 她就是怕木诚节的性子,不会服软,加上当年的事,得罪舒王。 夜幕降临,城中开始实行宵禁,街上安静无声。有人来府中传信,今夜木诚节等人在王府宴饮,留宿在那里,不回来了。 崔氏回到屋中画花样,阿常举了银釭过来,周围的光线便亮堂了些,案上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娘子晚上没吃多少,肚子可饿了?我给您下碗汤饼吧。” 崔氏摇头,继续画道:“我没什么胃口,你早些去休息吧\。” 阿常坐在崔氏的身旁,说道:“您在担心大王的事?舒王不会将他如何的。当年的事都是天意弄人,舒王不会为难他。” 崔氏冷冷说道:“天意弄人?你明明清楚,家中本来是要为我和舒王议婚。崔清思听说大王入长安,圣人为寻宗室之女下嫁而发愁,生怕选到她,就在上巳节故意约我去丽水边,又叫人将我推入水中,恰好被大王所救。你说这是天意?怎不说是她一手造成!” 阿常安慰道:“娘子莫气。当年的事也仅仅是你我的猜测,而推您入水的是您身边的婢女,没有证据啊。” “不是她还有谁?在我远嫁之后,还在家书中故意捏造我和舒王莫须有的往事,被大王看见,叫我百口莫辩。”崔氏深吸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亏她今日还有脸来见我和昭昭,也不知又打什么歪主意。” 阿常怕崔氏难以释怀,宽慰道:“舒王妃如今地位尊崇,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打算计娘子?我倒是发现三娘子今日似乎一直在偷看崔大郎君,不知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案上的烛火跳动,崔氏笔一顿,侧头看阿常:“你没看错?许是你多心了。” 阿常却坚决道:“怎会是我看错?大郎君那等品貌家世,都城里多少贵女趋之若鹜,三娘子会动心思也是正常的。” 崔氏拢了拢头发,对阿常说道:“昭昭一人去骊山也没有个伴,让顺娘和二郎陪着她一起去。明日你跟顺娘身边的春桃交代几句。” “是。”阿常侍奉崔氏多年,自然一点就通。 第二日,嘉柔,顺娘和木景清来给崔氏请安,崔氏顺道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嘉柔不在意,木景清这几日跟着木诚节跑宫里和官署,早就腻烦了官场,听到能去骊山玩,就跟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 顺娘却有些意外。昨夜回府之后,她一直想把崔时照从脑海中除去,现在能同去崔家的别业,那将熄未熄的火苗又有复燃之势。 如果他有可能喜欢她,哪怕不能做妻,做妾又有何妨? 午后,木诚节才被随从搀扶回来。嘉柔看见他喝得烂醉如泥,意识不醒,没让随从扶他回住处,而是叫上木景清,扶着他进了崔氏的房中。 崔氏午憩刚起,看到被搀扶进来的木诚节,怔了怔。 嘉柔把父亲放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阿娘,阿耶醉成这样,一个人呆着怪可怜的,不如您来照顾他吧?” 崔氏知道她是故意的,低头闻了闻木诚节身上的酒气,也没拒绝。 嘉柔就拉着呆站的木景清出去了。 崔氏自己去打了水,坐在床边给木诚节擦脸。木诚节忽然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叫道:“阿念……阿念……” “你放开。”崔氏挣了挣,“别趁着喝醉耍酒疯。” 木诚节却抬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拉到了床上抱着,又睡了过去。 他的怀抱如铁桶一般挣脱不得,崔氏缩在他怀里,无可奈何。生了木景清之后,他们几乎没再同床共枕。唯一一次,也是他受伤昏迷,她照顾他时,被他抱在怀里睡了一夜。 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怀抱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崔氏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不禁感叹。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从不酗酒。想必遇到不快之事,才喝成这样。 只是清醒时,两个人都像刺猬,谁也不肯靠近谁。 她明明知道男人免不得三妻四妾,家中父兄皆是如此,可还是无法原谅他跟柳氏。她装作不在意,是因为那样就不会心痛。 她虽是被设计才嫁给他,可在南诏时举目无亲,他待她又那样好,心中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为曾是唯一,是全部,所以被他误会和背叛的时候,才那样决绝。 第二日嘉柔起得很早,大概今日要去骊山,所以昨夜睡不着。小时候木诚节带她出门,她便是这样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真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 崔时照和崔雨容也来得很早,听说加了两个人,欣然接受。他们已经在崔府见过顺娘了,倒是跟木景清初次见,相互寒暄之后,很快就熟稔了。 几个人当中只有顺娘坐马车,其余人都是骑马。 崔时照和木景清在前面,嘉柔和崔雨容跟在后面。崔雨容的马术一般,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嘉柔却很娴熟,双脚不时夹马肚,调整速度,骑得不比男儿差。 崔雨容啧啧称道:“母亲常嫌阿兄教我骑马,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若是看到如你这般英姿勃勃,大概也没话说了。” 嘉柔笑道:“表姐若想学,我可以教你。毕竟我从小到大,一事无成,就骑射还能拿得出手。” 崔雨容也忍不住笑:“你这般顽皮,也不知李家郎君以后能不能管得住你。听说他也住在骊山,说不定你们能遇到呢。你见过他吗?” “算见过吧。”嘉柔闷声回道,心里却是极不想遇到那人的。毕竟上次她几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十分丢脸。况且骊山那么大,怎么可能刚巧遇到。 “我可从来没见过呢。”崔雨容仰头回忆道,“倒是听说他小时候十分聪慧,五岁就能七步成诗。后来长大,却销声匿迹了。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他的成就本应在他两位兄长之上的。” “他长得……也就那样。小时候聪明的人很多,长大了未必都能成才。”嘉柔随口说道。她看李晔的样子,也不像是平庸之辈。大概是体弱多病,所以无心向学了吧。 不过这些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婚约很快就要解除了。 骊山有很多富贵人家的别业,大都是独门独院,掩映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千门百户,锦绣成堆。山上原本盛极一时的华清宫,在大乱之后也已经没落。这几代天子很少再驾幸,只留了宫人看守,但依旧是皇家禁地。 崔家的别业在半山腰,要穿过一片很大的竹林。 上午时下过雨,山间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山路泥泞。顺娘扶着春桃,只能听到几人的脚步声,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嘉柔和崔雨容同时回头,发现有什么东西窜到林子里去了。 崔雨容道:“大概是什么动物,你担心脚下,不要被咬了。” 顺娘害怕地点了点头,手却紧紧地抓着嘉柔的袖子,嘉柔也随她去。 崔时照和木景清走得快一些,看到几个姑娘跟上来了,才接着往前走。木景清特意带了弓箭来,问道:“表兄,这山上当真可以打猎吗?” 崔时照点了下头:“常有灰熊或者野猪出没。不过这里人走得多,大概不会遇到。得到山林深处去。” 木景清听了还有点失望,毕竟他最喜欢打猎了。但不是想象中那种飞禽走兽漫山遍野的模样。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乌瓦的建筑,崔时照松了口气:“到了。” 可崔雨容却觉得这里不像是自家别业,心中存了几分疑虑。 继续前行,路旁的石凳上坐着个人,正悠闲地品茶,身边立着两个魁梧的侍从。崔时照快步走过去,行礼道:“不想您到得这么早。我们来的路上下雨,又有几位姑娘同行,所以来迟了。” 那人爽朗笑道:“不妨事,我也才刚到一会儿。都有谁来了?” 嘉柔看见那人起身走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竟是元和帝!他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天家气势自是不同于旁人,但也没有登基以后,那般积威甚重。 毕竟眼下他只是广陵王,太子的长子,连嫡子都不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会成为九五之尊。 众人纷纷上前行礼,只有嘉柔僵在原地,脊背发凉。 面对一个前世杀了自己的人,虽是立场相对,成败而已,但也免不得勾起关于那场酷刑的所有回忆。 李淳与几人寒暄,看到站在人群之后的嘉柔,含笑道:“是我在府中呆得闷了,叫时照带你们上山来玩。怕你们有顾虑,所以没有事先说明,诸位不会嫌我唐突吧?” 众人连忙答不会,顺娘更是如坠梦里。才来长安几日,竟然轮番见到皇亲国戚,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李淳又道:“诸位不要拘束,更不用在意身份。我打了两只羊带来,晚上做个全羊宴。我还约了一位朋友,马上就到了。” 崔时照感到意外,他还以为广陵王只约了他。 这时,几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抱歉,我去钓鱼,来得晚了。” 嘉柔猛然回头,只见李晔戴着箬笠,穿着蓑衣,悠然地提着一个竹篓子,晃了晃道:“今日各位有口福,我可以做道鱼鲙,这样蹭饭便心安理得了。” 木景清虽不知他是谁,但听说他会做鱼鲙,立刻就双目发光了。 李晔故意停在嘉柔身边,轻声道:“郡主,别来无恙。” 嘉柔惊得说不出话来,想走开,双脚又像灌了铅一样。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是此人故意安排的。 崔时照问道:“这位是……” 李淳向众人介绍:“我的内弟,李晔。他恰好也住在骊山上,我就叫他一起过来了。他平日无事,对吃有点讲究,做鱼鲙是一绝。” 崔雨容回过神,捂着嘴说道:“莫非这位郎君就是那位李家四郎,嘉柔的未婚夫君?” 嘉柔还没说话,李晔已经点头应承:“正是。” 嘉柔看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众人吃惊,崔时照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 顺娘只听说李晔如何体弱多病,庸碌无为,还以为是个起不来床的病秧子,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出众的郎君。 李淳招呼众人进别业,嘉柔丢下李晔,自己走到了前面。 崔雨容跟她耳语道:“我差点被你骗了。你口中的‘也就那样’,可是把我吓到了。你是想藏着掖着,不让旁人看见吗?” 嘉柔只觉心烦意乱,不知道那人想干什么。明明都已经听到了那些事,不是该想着退婚才是吗?毕竟没几个男人能容忍未婚妻有私情。 可他偏偏却跑来,以那样的身份站在众人面前,好像要证实他们的关系一样。 广陵王的这处别业比崔家的大很多,同时招待十几个人,不成问题。木景清一直在打量李晔,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姐夫,还是挺好奇的。 李淳特意跟着李晔进到房中,李晔一边解蓑衣,一边问道:“您有事?” 李淳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我原以为你是因为家里定下这桩婚事,不得不接受,可怎么看起来好像对人家娘子很上心的样子?若说是长相,长平也不差,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李晔把蓑衣挂在墙上,看了李淳一眼:“广陵王说笑了。” “不行,我得问清楚。那位娘子到底何过人之处?竟叫我的第一谋士不惜追上门来。” 李晔正在拍打袖子上的水渍,闻言倒也想了想。 也许是因小时候的一面之缘,也许是那日她骑在马上的英姿,又或者她为庶弟求医时的急切,都不小心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淡淡笑道:“没什么,怕她跑了而已。” 她身边的桃花确实不少,南诏有田德成,虞北玄,而她的那位表兄,自己一出现就显露出了不小的敌意。他不得不看紧点。 虽是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让李淳察觉到了他是很认真的,便把那几分玩笑都收了起来。 “那就愿你早日抱得美人归。” 17.第十六章 两个人正在屋中谈笑,外面有人喊了一声。李淳回头,看见凤箫走进来。凤箫的真实身份是广陵王府的内卫长,负责近身保护李淳的安全,可谓心腹。 “属下刚刚得到消息,淮西节度使已经抵达长安。到进奏院后递了名帖,直接去了舒王府,一直没有出来。”凤箫禀报道。 “山南东道一战,虞北玄虽没有得到那五州,但朝廷为了安抚他,将长平下嫁,倒是大大地抬举了他。”李淳轻扯了下嘴角,“如今朝廷势弱,只能牺牲长平的幸福来换取淮水一带的太平。但虞北玄将来只会比河朔三镇更难对付,他跟皇叔连成一线,父亲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所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您需先沉住气,别因长平郡主而屡次触怒太子和圣人。圣旨已下,再难更改。”李晔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次李淳之所以会到骊山来散心,正因为向太子进言,欲更改长平的婚事,被太子狠狠训斥,心灰意冷之下,才会离开都城。 长平自小养在宫中,李淳没有亲妹,怜她身世,对她格外疼惜。长平也总是“阿兄长”,“阿兄短”地叫着,可他现在却无颜面对她。 李淳收拾心情,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安置得如何了。那位木世子似乎很想去打猎。” 李晔随之一笑:“既然出来了就别再想皇城里的事,木世子心无城府,跟他在一起人也会轻松许多。” “你这人,明明还比我小了几岁,却总要你来开导我。难怪你阿姐总说你心思重。”李淳用手指了指他,跟凤箫一起出去了。 李晔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眼中透出一点冷意。 在广陵王眼里,他跟阿姐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阿姐在众人面前也竭力表现出与他亲近的样子。可只有他知道,阿姐多厌恶他的无用。 他小时候天赋异禀,被人夸有将相之才,得到了父亲的注目。可就因为这样,差点丢掉性命。年幼的他开始明白要自保,就得收敛锋芒,装成庸碌无为的模样。 说他心思深重,是因这世上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无法全然信任。他所做之事,为天下大义,却有可能跟家族的利益相背而驰。阿姐又怎能明白。 这么多年,他一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既不渴望拥有什么,也无需任何人的理解。 * 嘉柔在房中坐了会儿,觉得逃避不是办法,还是要跟李晔说清楚。她虽跟虞北玄坚决划清界限,但如果李晔介意此事,或者可以商量着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解除这段婚约。 打定主意,她走出屋子,看到崔雨容迎面走来。 “广陵王要带表弟去后山打猎,阿兄和我都想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李家郎君也去?”嘉柔顺口问道。 崔雨容暧昧地笑了笑:“他倒是不去,说要收拾那几条鱼,等我们晚上回来吃。看来你是要陪你的郎君咯?” 嘉柔虽跟李晔没什么,被崔雨容这么一揶揄,也免不得耳根发红:“表姐,你别乱说了。” “好吧,我不笑话你。我把顺娘也带去,争取让他们待上一两个时辰,这别业就留给你们吧。”崔雨容说完,高高兴兴地转身走了。 嘉柔叹了口气,反正三言两语也没办法说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先由着表姐误会也罢了。她问了别业中的下人李晔身在何处,径自过去寻他。 李晔正坐在敞轩里,袖子挽起,露出两段瘦可见骨的手臂。他的面前放着砧板和刀具,旁边的木桶里几尾个头中等的鱼正在游水,还不知自己待宰的命运。 君子一般远庖厨,可切鲙的手艺却是可以在人前表演的,也算风尚之举。 嘉柔就站在廊下看着,分明是杀生之事,偏偏他做起来从容自得,似烹茶走棋那般的风雅,观之如林下清风徐来。她不由地想,若跟这样的人结为夫妻,这辈子大概会过得很安宁。 她前生跟着虞北玄这个反臣,每日都处在硝烟战火,提心吊胆之中,纵然从未说出口,内心却十分渴望这样的安宁。 奇怪的是,她明明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只有两面之缘,却莫名地相信他会带给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否定脑海里的想法。他们的人生也许自今日之后,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李晔将又细又白,薄如蝉翼的鱼肉整齐地码在盘中的碎冰之上,一边低头净手,一边淡淡地问:“郡主找我有事?” 嘉柔这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李晔净手之后站起来,望着院墙外面说道:“刚好我想去采些竹叶,郡主可愿同去?” 嘉柔点头表示同意。他走过来,身上淡雅的香气散入周围的空气里。 都城里的男子惯用熏香熏制衣裳,大都是名贵的龙涎或松枝等香料,偏他身上的不同。嘉柔想起这叫莲花藏香,是由文成公主带入吐蕃的名贵香料演化而来。再度传回中原以后,常在大的庙宇之中,用作斋戒沐浴。 嘉柔曾在崇圣寺的家庙里面闻过。安然静远,凝神舒心,只不过,少了人间的烟火气。 别业外的竹海,竹节交错,放眼一片青翠。李晔找了根竹子,伸手摘竹叶,他的手指修长莹白,如玉雕琢,嘉柔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觉察到,她才移开视线。 李晔问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嘉柔也没有扭捏:“上次我不该逃走,而是应该与你说清楚。当年是阿耶定下这门婚事,我从未见过你,的确心存不满。所以在与虞北玄相识以后,曾有过背弃婚约的念头。”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我与他虽有私情,却绝没有苟且,也已经一刀两断。此事对你不公平,你大可退了婚书。只请你退婚之时,可以给我阿耶阿娘留些颜面。我感激不尽。” 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胆坦白,李晔倒佩服她的勇气。他轻轻笑了下:“谁说我要退婚?” 嘉柔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你,你当真不介意?还愿意娶我?” 话出口,她便有几分羞恼,这话听着是生怕他反悔之意。 这桩婚事虽非她所愿,但阿耶是需要李家的。不管李晔是否被李绛看重,有无功名在身,他都是李绛的嫡子,系出名门。 云南王是木氏祖辈由天子亲封,代表着皇权在南诏的影响力。 可如今朝廷式微,云南王在南诏的威慑力也大大损减。南诏那些氏族的背后或有节度使,或有吐蕃,或者是朝廷的势力暗中支持,随时都想取而代之。竞舟大会上的事,最后没查出任何证据,便可见那些人布局的精心。 这种时候,她和李家联姻,多少会成为阿耶的助力。 李晔看到她眼中流露的诸般情绪,丝毫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女。这个年纪,本应该更天真活泼一些的。他说道:“你既跟他一刀两断,我便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知道她想嫁他,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他李家之子的身份。 她天真地以为,李家会帮云南王。 李晔很清楚,十年前与十年后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父亲根本不会帮他们。但若她成为他的妻,他会尽力保护她和她的家人,这是身为夫君的责任。 嘉柔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还没有厚到能大大方方地跟男人谈论自己的婚事,羞得想走开。他还愿意娶她,她心中是感激的,也愿意为两人的将来做出努力。 可上辈子,她被伤得太深,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所以她私心里,也不希望他对自己太好。 这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和愧疚。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风吹动竹林,发出一阵轻响。嘉柔警觉地抬头,伸手挡着李晔:“有刺客!快退后!” 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迅速地向他们靠近。 嘉柔护着李晔后退,大叫道:“快来人,有刺客!”也不知这广陵王的别业里有没有护卫。 前世她也遭遇过不少次暗杀,但那个时候她身边站着的人可是虞北玄。她无需保护他,甚至还被他保护。可现在她身边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没把握能护住他。 李晔看着她小小的身躯挡在自己前面,有些好笑,心头却莫名地一软,拉着她的手道:“跟我来吧。” 他们跑进别业,李晔把门关上,嘉柔震惊了:“你,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挡住他们吧?” 李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手背在身后,对藏在暗处的人,下了一道指令。 嘉柔内心十分崩溃,这人是不是呆在山上变傻了?再看从别业里冲出来的下人,手里拿着笤帚和竹棍等物,便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武功。 她抬手按住额头,叫住其中一个:“快去后山通知广陵王和世子。”阿弟的功夫还是可以的,能抵挡一阵,广陵王身边也不可能不带护卫。 那人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开。 嘉柔把腰间的短刀取下来,塞进李晔的手里,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说:“拿着。若一会儿抵挡不住,你就赶紧跑。他们追你的话,就拿刀随便砍,不让他们近身。知道了吗?” 李晔握着短刀,虽然清楚那些刺客根本不可能靠近这里,还是乖乖地“嗯”了一声。 别业里的人都屏气凝神,做好恶战的准备。少顷,嘉柔觉得门外的动静不太对,悄悄拉开了一道门缝。外面静悄悄的,只有竹林发出沙沙的细响,什么人都没有。 嘉柔走出去看了看,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些刺客没有达到目的,就这样撤退了? 李晔走到她身边,故作不知:“好像走了。” 这个时候,李淳等人赶回来,木景清跑到木嘉柔的面前,抓着她的肩膀喊道:“阿姐,听说这里来了刺客,你没事吧!” 嘉柔被他抓疼,一掌拍开他的手:“没事,他们没有近身就离开了。” 木景清这才松了口气,又觉得奇怪,刺客来了,怎么会无功而返呢? 李淳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对身后的侍从吩咐道:“找人将附近的山头仔细搜查一遍,确认没任何危险再回来。大家别在外面,都进去吧。” 侍从领命离去,一行人走回别业。崔雨容和顺娘安慰嘉柔,都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却不知嘉柔没少见这样的场面,更惊险的都经历过了。 李淳和李晔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片刻后,别业的偏院里,七个黑衣人的尸体堆叠在地上。内卫向李淳禀报:“身上没有任何线索,都是被抓住后立刻就自尽了。我们的人也死了两个。” 李淳沉着脸:“我刚离开都城,刺客就派到骊山来了。莫非他们当真以为凭这几个人就能杀得了我?” 李晔在他身后说道:“也许不是为了刺杀,只是试探您的实力。先把这些尸首处置掉吧,别吓到那几个小朋友。” 李淳点头,抬手让内卫把尸体都拖走。他又对李晔说:“你也得小心些。虽然极少人知道你的身份,表面上我们交好,也只因你是慕芸的阿弟。可一旦被他们发现,你就会很危险。要知道,皇叔一直在找白石山人的下落,要除掉你们。” “您放心,没有人会注意我的。”李晔轻松地笑道。 “嗯,忙了半天,肚子也有些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吧,打到不少野味。”李淳手搭着李晔的肩膀,“多分你些羊肉,压压惊。” 其实李晔没受到多少惊吓,倒是刚才嘉柔的表现十分镇定,如久经沙场之人,他觉得很意外。转念一想,她小时候胆子就大,应该是虎父无犬女吧。 那他就示弱,给她保护好了。 18.第十七章 若说如今都城最美的的园子,非馥园莫属。 馥园在靠近皇城的地方,占地一坊半,园中种植的花卉便占了长安四景。春日时牡丹盛放,姚黄魏紫各领风骚。夏日菡萏开满湖面,莲叶接天,岸边杨柳堆烟。秋日则菊花争艳,品种浩繁,连宫中的后妃都慕名前来观赏。到了冬日雪落长安,千里冰封,红梅和白梅凌寒而开。 而这座馥园的主人,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舒王李谟。 虞北玄走进馥园,便闻到一阵花香。由下人引领,往池上的曲桥走去。李谟正站在桥上,头戴黑纱幞头,身着杏黄绫袍,腰束红鞓带。他身躯凛凛,相貌不凡,看不出是个年届不惑的男人。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圣宠正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狗,游鱼和飞鸟,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19.第十八章 屋里没有点烛火,只有开着的窗户透进来些许月光。 虽然是仲夏,但骊山的夜晚却没有暑热,反而有凉爽的山风,阵阵虫鸣。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烂醉如泥,软趴趴地赖在地上,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他自己从不沾酒,平日也最看不惯那些喝醉耍酒疯的人,多半置之不理,可却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书肆都听到了,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偏偏还死要面子逞强,若不是最后倒在案上,旁人都以为她还能再喝几杯。 李晔自认善于看人,崔时照的心思,他几乎一眼看破。但他却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子。按理说她应该是被父母宠纵长大的,所以小时候那般天真无畏,惹人怜爱。十年之后,她虽看起来仍旧大大咧咧,眼睛里却总是凝着层霜雪,拒人于千里。而且她随身带着短刀,好像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一样。 他很奇怪,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嘉柔靠在他怀里,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痴痴地笑:“我怎么梦到你了?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她凑过去闻他的味道,脑袋在他怀里乱钻。李晔心上划过一阵酥痒的感觉,低声喝道:“别乱动!”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还算听话:“你生得真好看。在崇圣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被惊到了。再偷偷告诉你,我活一辈子,就欣赏过两个男人的长相,你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李晔无奈地将她放坐在榻上,也没接她的话。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该把这小醉鬼的话当真,心里又有点介意另一个男人是谁,扶她坐好。 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没有骨头一样。最后干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极了某种耍赖的小动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没有防备,今夜若不是他过来,而换了别的男子……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拿了醒酒汤过来,你喝一些,否则明早会很难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却抓着他背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李晔,我知道你委屈,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娶我,因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亲吧?你先跟我凑合着过两年,两年之后,等阿耶稳定了南诏,我便还你自由。” 李晔静静听着,虽然早知如此,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自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过许多错事。我很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阿弟,帮不了阿耶。所以你就当帮帮我吧……”她突然哽咽,温热的泪水透过轻薄的夏衫烫到了他的皮肤。 李晔身子一僵,有点手足无措。虽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她的伤心。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既然答应娶你,必不会食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才跟一个喝醉的人讲这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他许下的承诺。 他因为当年失约一事耿耿于怀,深觉得亏欠于她,一直想要弥补。所以这个承诺,他一定会做到。 嘉柔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望着他。双脸发红,歪着脑袋,有几分娇憨之态。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厉害了,如坠梦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还要温柔。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看见十年前赖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汤来给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还打了个饱嗝。 李晔笑了下,扶她起来:“赶紧睡吧,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 嘉柔一躺回床上,李晔立刻转身出去。走到门外,他叫了两个值夜的仆妇过来看门,叮嘱道:“晚间郡主喝醉了,夜里可能会口渴,这里需要人看着。” 那两个仆妇知道他是广陵王妃的亲弟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李晔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处,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木景清这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心中奇怪,他明明在军营里学过追踪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气息。不过有些人的感觉灵敏,生来就异于常人。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喂,刚才我看到你从我阿姐房中出来。虽然你俩有婚约,但还没成婚。说,三更半夜的,进她房间做什么?” 李晔耐心解释:“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汤,听到你阿姐从床上掉了下来,进去扶她,并没有恶意。” 木景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明早你还是再问问比较好。”李晔说得坦荡。 木景清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实际上从知道李晔的身份以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判断这个即将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话并不多,文质彬彬,就是瘦了点,但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病弱。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说明自制力绝对上乘。 还有他做的鱼鲙,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经尽量用最苛刻的条件看这位未来姐夫,但目前还没找出什么大的毛病。 “你这个人还行。我希望你娶了我阿姐,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她毛病有点多,一般女人会的事,她都不太擅长。可她真的很善良,对家人很好。若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晔心中好笑,这姐弟俩自说自话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从容应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抬脚欲走,李晔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说道:“圣人曲江设宴的时候,世子无需表现太好,尽力而为就行了。到时候,若圣人身边的宦官示意你们给钱,还请不要吝啬。” 木景清挠了挠头:“可我阿耶说,我要是表现不好,圣人会废掉我的世子之位啊。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欢贿赂那些宦官了,被他知道,怕会打断我的腿。” 李晔猜测曲江设宴,是天子要以封官为名,将那些佼佼者扣在长安为质。一来可以督促节度使和藩王加下一年的进奉,二来太出色的继承者,将来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威胁,趁早扼杀为好。但这些事,李晔不能直白地告诉木景清,因为只是他的猜测。说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我有个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托了很多人打听到圣人很宠幸身边的宦官,就算到时候表现不佳,只要给那位宦官塞了钱,定能无恙。世子不妨一试。”李晔说完,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就离开了。 木景清站在原地,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说的话。他虽然头脑简单,并不轻信于人,被此人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翌日嘉柔醒来,果然是头疼欲裂。她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了李晔。怎么会梦到他?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手一直按着额头。深深明白酒虽是好物,但也不能贪杯。 门口的两个仆妇看她出来,齐声问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点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她记得并没有安排人守夜。 其中一个仆妇说道:“昨夜,李家的郎君担心您晚上无人照顾,故命老身两个守在这里。郡主真是好福气呢,尚未过门,郎君就如此体贴。” 嘉柔听了却僵在原地,李晔昨晚来过?她梦里的人,是真的?她欲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日众人便要各自回去了,嘉柔最晚到别业门前,其它人都已经在等她。她先道歉,崔雨容笑着说道:“没事,知道你昨夜醉得厉害。我们也是刚到一会儿。” 崔时照看了嘉柔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站在他的立场,的确没资格过问她的事。他曾觉得李晔碌碌无为,根本配不上她。可经历昨日的相处,他已经改变了想法。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崔时照跟李淳说:“昨日多谢您的盛情款待。” “我的朋友不多,难得与你投缘,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李淳摆了摆手,“关于昨日刺客的事,若不想令尊担心,还是不要提了。” 崔植即将出任节度使,这个节骨眼上不便节外生枝。那些人明知道崔植的儿子也在别业,还要痛下杀手,显然是没把崔家看在眼里。崔植若咽不下这口气,恐怕前程也会受影响。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崔时照很清楚。他虽从不屑于依靠家中的势力,但也不会拿父亲的前程开玩笑。 那边嘉柔四处张望,没见到李晔,本想向他道谢的。崔雨容似是知道她所想,小声道:“你来晚一步,李郎君说身体不适,先回住处去了。你还怕嫁了他以后,没时间呆在一起吗?看得这么紧。” 嘉柔怕说了昨晚的事,又引她过分联想,只能作罢。 一行人道别之后,离开骊山别业,返回长安。 20.第十九章 嘉柔宿醉不适,便跟顺娘同乘马车。她看见顺娘一直低着头,情绪不佳的样子,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顺娘哪里敢实话实说,连忙摇了摇头:“没事。大概是认床,昨夜没有睡好。” 嘉柔也没有多问,继续闭目养神。反正谁过得不好,也不会轮到顺娘,嘉柔倒是不必操心。 昨夜酒席散了之后,顺娘偷偷跟着崔时照,想趁机表明心迹。昨日在别业,崔时照一直很照顾几位姑娘,并没有因她是庶女而轻视她,这让她更加欢喜。可等她大胆表白以后,崔时照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她自知身份配不上他,甚至说了做妾也没关系,崔时照却拂袖而去。直到今晨在别业门前再次遇见,他都一直很冷淡。 顺娘觉得自己姿色虽不算国色天香,好歹也是小家碧玉,并且女红厨艺才学样样拿得出手。昨日行令的时候也是虽败犹荣。她从小就没有名师来教导,全靠自己苦学,能答上那么多句已经不容易,连广陵王都夸她。她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可还是被心仪的人拒绝了。 只因她是这样卑微的身份。 崔时照和崔雨容将她们送到坊口,就告辞了。崔雨容骑在马上,问崔时照:“阿兄,昨夜我好像看见顺娘拦着你,你们说了什么,她哭着跑开了?她是不是喜欢你,想嫁给你?” 崔时照没有回答,俊脸仿佛凝着寒霜。 崔雨容却了解他的性子,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了。没想到那个顺娘看起来唯唯诺诺,胆子倒是不小。如今世家大族虽有没落的趋势,但她阿兄在士族子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今年还要考进士科,是中举的热门人选。 这些年被阿兄拒绝过的女子都能从崔家门口排到朱雀大街了。凭她一个庶女,也敢肖想? “你先回,我还要去个地方。”崔时照说道。 “好吧。你可别去太久,省得母亲又抓着我问长问短的。”崔雨容说完,骑马朝前。崔时照则改变方向,往舒王府骑去。 舒王府在兴庆宫后面的永嘉坊,几乎占了整个坊的面积,有两条水道从府中穿过,带来了丰富的水源,草木葳蕤。 李谟坐在堂屋的塌上,膝盖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他一边看书,一边抚摸着它的毛,十分悠闲。 堂屋中的陈设,古朴华贵,帷幄用金线绣着麒麟祥云的图案。外面廊下挂着几个金丝鸟笼,鸟儿啁啾,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挡住了日头。 崔时照走入堂屋,向李谟行礼:“拜见姑父。” “子瞻来了。”李谟笑道,抬手让崔时照坐下,“怎么一日就回来了?此行如何?” 崔时照回道:“还算顺利,不过中途我们遇到了刺客,所以提早回来了。” “哦?竟有这种事?可有抓到刺客?”李谟不动声色地问道。 崔时照道:“没有,那些刺客不知为何又离开了。”他故意说得很慢,其间观察李谟的反应。那些刺客自然不会是冲着旁人,必定是冲着广陵王去的。而最有嫌疑的,莫过于他的这位姑父。 近来圣人龙体违和,姑父私下有很多动作,包括召那几位藩王和节度使进都。有朝一日,难保不会发生宫变夺位之事。这些年太子几乎被架空,唯一的威胁也就剩广陵王了。但广陵王身边有个玉衡先生,他是白石山人的弟子。在圣人心中,这个分量无异于比天还大,所以轻易不敢动废储的念头。 “广陵王主张削藩,又跟河朔三镇斗了多年,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年轻气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李谟说道,“你可有发现玉衡的线索?” 崔时照摇了摇头:“广陵王虽然与小侄交好,但也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姑父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出此人,想必要费一番工夫。广陵王这次也没有带旁人同来,只带了他的内弟,看起来他们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浅。” 李谟轻轻摸着猫,漫不经心地说道:“李家一个无用的弃子,不足挂齿。” 崔时照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他不明白李晔既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为何要远离长安,徘徊在李家的权势之外,不助李家一臂之力。但此人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绝不是等闲之辈。当然这些话,他也不会告诉李谟。 舒王膝下无子,因此格外看重他这个内侄,大力培养,想将来为己所用。崔时照为了崔家的利益,不得不与权倾朝野的舒王亲近,表面依附于他,但他内心自有一把尺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李谟膝盖上的白猫忽然叫了一声,外面响起了女子的声音:“听说大郎来了?” 话声落,舒王妃便带着婢女袅袅走入堂中,端上新鲜的瓜果和饮子给他们享用。她很自然地坐在李谟的旁侧,笑着道:“上回去看你的祖母,没有遇到你。我刚从宫里出来,太后和贵妃娘娘还问起你的婚事,想给你做媒呢。” “多谢姑母挂心,小侄全力准备科举一事,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崔时照回道。 他每次都这么回答,舒王妃也习惯了。崔时照又坐了会儿,就告辞离去了。等他一走,李谟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一把抓住舒王妃的手腕,沉声道:“我说过很多次,不要随便进入我的地方。”猫儿似乎也被他的怒气震慑,赶紧跳下塌逃走了。 舒王妃被他抓得生疼,低声道:“妾身只是看到大郎在此,才进来的……请大王恕罪。” 李谟冷冷地甩开她的手:“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花些没有用的心思。当年我将错就错,不过是看在你崔家之女的份上。但也仅此而已了。” “妾身没有……”舒王妃惊惶地摇了摇头,“大王不是一直想让崔家人以为我们恩爱和睦,所以……” “我指的不是这个。”李谟看了她一眼,从榻上站起来,“曾应贤说你通过他找到了木诚节身边的那个妾室,还设计让她进了云南王府。你到底想干什么?” 舒王妃没想到曾应贤这么快就出卖了她,亏她还塞了那么多钱,着实可恶。她快速思考了一下,说道:“妾身自然是想监视木诚节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大王禀报。南诏的盐铁产量丰富,大王不是一直很想收服木诚节吗?安排一个人总会有用的。” 李谟冷笑了一声:“你这话骗得过本王吗?你知道为何当年与崔家议亲的时候,明明你比崔清念年长,年龄更合适,本王却看中了她?不是因为你的才貌不及她,而是你的心眼实在太多了。本王不想在外头应付完敌人,回家还要应付女人,明白么?” “妾身……妾身明白。”舒王妃颤着声音回道。她曾经目睹这个男人面不改色地杀了一个在后宅惹是生非的妾室,命人草草拖走埋了。她当时还以为他是在维护自己,现在才明白原因。 这个男人自私冷酷到极致,除了权位,任何东西都不会放在眼里。人命于他而言,更是浅薄如纸。 “木诚节不是傻子,早晚会发现端倪。你最好在事情败露以前,把自己撇干净。若是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惹出麻烦,我不会放过你。”李谟面无表情地说完,负手离去。 舒王妃无力地趴在塌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当初明明是崔清念自己不小心掉入丽水,恰好被木诚节所救,与她何干?偏偏那个贱人什么证据都没有,到处说是她所为,导致舒王厌弃她。 她每日过得战战兢兢,自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 嘉柔和顺娘回到府中,听说请了大夫来给木景轩诊治,木诚节和崔氏都在那里看着,顺娘也连忙过去。嘉柔实在头疼,打算先回房中睡觉。 木景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她到无人的地方,神秘地说道:“阿姐,我有话要问你。” 嘉柔靠在廊柱上,无精打采地问道:“什么事?快说,说完我要回去睡觉。” “昨夜,我见到李家姐夫,他跟我说曲江宴上不用表现得太好,只要贿赂圣人身边的宦官就行了。我不敢告诉阿耶,你帮我拿个主意,我到底听不听他的?” 嘉柔的酒顿时醒了大半,问道:“除了这个,他还说什么了?” 木景清摇了摇头:“别的就没什么了,他说是从要去曲江赴宴的朋友那里听来的。不知真假,别到时候害惨了我。” 嘉柔记得上辈子木景清顺利返回南诏,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这其中有曲江宴的风波,虞北玄也没有跟她讲。可是李晔特意提醒木景清,想来这件事并没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他这个京城中深居简出的贵公子,怎会认识镇守一方的节度使或者藩王的儿子? “你不要告诉阿耶,听他的就是。”嘉柔下结论道。她只见过李晔两次,却莫名地觉得他聪明。大概只是体弱,所以没有去考功名,或者对功名利禄根本没有兴趣。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大智若愚才是聪明的最高境界。 木景清愣了一下:“阿姐,你是不是被他灌了迷魂汤,这么相信他?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容易被美色所误。” 嘉柔狠狠敲了下他的脑袋:“误你个头!他在都城,又是宰相的儿子,难道不比你我更清楚天子在想什么吗?他好心出言提醒你,难道还会害你?那对他有什么好处?不如不提。” 木景清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是不想当什么官的。长安城里破规矩一大堆,哪里有南诏快活。只要圣人不削他的世子之位,其它的事都好说。 嘉柔也没想太多,回去倒头就睡。岂料睡梦正酣,玉壶就推她:“郡主,郡主!” 她不耐烦地挥开玉壶的手,转了个身子继续睡。玉壶继续推道:“郡主,李家郎君上门来了!您快醒醒啊!” 21.第二十章 崔氏托崔植请来的这个大夫据说是都城里头专擅小儿科的,原来在太医署。致仕之后自己开了家医馆,寻常人家也是不容易请到的。大夫看过之后,得出的结论与慧能差不多,他对木诚节躬身拜道:“大王,请借一步说话。” 崔氏不知什么话还要背着她说,但她也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没有多问。木诚节就跟着大夫走到外面去了。 廊下无人,大夫斟酌着字词:“老夫看王妃身体康健,小郎君在母胎便气弱体虚,应该不是她所出吧?” 木诚节点头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儿,你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还在人世?”大夫又小心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木诚节皱了皱眉,应道:“她在南诏,没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来好得很,你怎么这么问?” “这就奇怪了。人的体质虚弱,一种是先天的,一种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云南王府锦衣玉食,小郎君如今体弱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摸着胡子说道,“小的在都城为不少穷苦百姓诊治时常见此例,大多是母亲营养不足,导致难产。而多半孩子生下,母亲也就油尽灯枯了。偏偏您又说孩子的母亲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生小郎君的时候,没有发生险况吗?” 这个木诚节倒是答不上来。当初曾应贤将柳氏赠给他,他也不过是喜欢听她弹琴唱曲,并没有多上心。后来跟崔氏争吵,他无处可去,便宿在柳氏那里,怎知柳氏竟怀孕了。纵然如此,他也只是多添了几个人在别宅伺候,十多年间,没再碰过她。 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了场胜仗,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后柳氏又一举得孕。他忙于在南诏各地镇压暴.乱,等回阳苴咩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整个过程,他都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参与。 此刻被大夫这么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他向来不重柳氏,更不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没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没有多想。 可若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后还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尽管开药,别的事不要多言。”木诚节下令道。 大夫知道这种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辛,他见惯不怪,所以才没当着主母的面说。如果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祸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就退下了。 木诚节负手站在廊下,独自沉思了很久,叫来一个心腹附耳叮嘱了几句:“……此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就来禀报。” 那心腹刚离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来,脸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见他站在廊下,先过来行礼:“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门拜访了!” 到了都城以后,李绛都没有主动联络过木诚节。按理说儿女亲家,十年不见,不该这么冷漠。崔氏私下也问过此事,木诚节推说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经私下书信问候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们迟迟不来,正担心有什么变故。眼下李晔亲自登门,崔氏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吩咐阿常为自己梳妆打扮,轻容花纱的外衣,泥金绘帔帛,内里是大撮晕缬团花的真红齐胸襦裙。 她走出房门,木诚节已经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当真像从画里走出的女子。难怪他当年一见倾心,再也不想娶别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目光:“大王还不走吗?” 木诚节这才回过神来,迈开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说:“娘子风韵不减当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让大王看得移不开眼睛呢。对了娘子,听前院说那个李家郎君生得极好,前头的侍女仆妇都传疯了。” “生得好有什么用?”崔氏很冷淡地说,“他父亲不来,自己来干什么?李家若不好好给个说法,这门婚事我还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难道还委屈他们李家了不成?” 阿常知道等了这么多日,娘子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笑笑不语。等他们到了前堂,看见李晔之后,崔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晔原本站在屋中,正观看壁上挂的一幅画。他穿着普通精布长袍,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装饰,整个人非常清秀雅致,如玉人一般。他的个头很高,虽然体型偏瘦,但神采奕奕,没有病弱之态。反而能看出胸藏文墨,腹有诗书的底蕴。 这第一眼,崔氏可以说非常满意。 她不动声色地跟在木诚节身后,走入堂屋之中。李晔闻听声音,过来行礼,腰背几乎与地面相平:“拜见云南王,王妃。家父事忙无法脱身,特命李晔前来,代为问候,还请二位尊长能恕招待不周之罪。” 他说得十分诚恳,声音也平和悦耳,没来由地让人心情愉悦。连向来严厉的木诚节也难得有了几分好颜色:“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木诚节和崔氏坐于正榻,李晔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坐姿端正,目不斜视。木诚节与他寒暄了几句,他都答得恰如其分,进退有度。丝毫没有被家中轻视的那种自卑和阴暗。 崔氏越看越觉得满意,连日来的怨气都好像烟消云散了。她本就不求将女儿嫁给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希望她能嫁个家世和人品都能相配的男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目前为止,李晔是相当符合她期望的,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样的言谈举止,别说是现在已经没落的世家子弟里挑不出几个来,就是崔氏年轻时,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又有几个能及他?她悄悄看了木诚节一眼,能感觉出来,他也很满意。 嘉柔被玉壶拉到了厅堂外面,看到一排的侍女仆妇堆在门边偷窥。玉壶兴致勃勃地也要过去,嘉柔拉着她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昨夜她醉酒,还不知道在他面前做了什么,要是遇见了会很尴尬。 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她老是出丑呢? “郡主对李家郎君就不好奇吗?王妃身边的婢女说,他长得顶好看呢。郡主若害羞,站在这里,婢子去看看。”玉壶冲嘉柔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跑到那堆婢女仆妇中去了。 从嘉柔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堂中的一个侧影,淡泊安然,应该是他。嘉柔走到廊下,背靠在墙上,苦笑着摇了摇头。前世她要努力逃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这个人的确是看脸的,若她早看见李晔,或许不会爱上虞北玄,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 前世李晔退婚之后,好像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做官。而李家在元和帝登基以后就没落了,李绛被罢相出都。元和帝重用寒门出身的官员,能留在他身边的士族子弟,都是靠自己考出的功名,比如崔时照。虽然不知李绛为何被罢相,但算一算李家也没剩几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她只要能让阿耶稳住南诏的局势,不让吐蕃趁虚而入,那么阿弟就不会死。 以后的事,她暂时想不了那么多。 堂中,李晔喝了口茶,才提到正题:“昨日在骊山别业,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倾慕非常。今日冒昧登门,除了问候大王王妃,还想询问婚事。约定的婚期将至,若二位尊长没有异议,我回家之后,便让家中着手过六礼之事。” 木诚节夫妇没想到李晔跟女儿已经见过面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两个人都很满意彼此,这无异是锦上添花。木诚节刚要一口应下,崔氏按住他的手臂,开口道:“我听闻李郎君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与你的父兄相去甚远,又避开家中独居。我和大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十分爱重她,不知你凭何承诺可以给她幸福?” 崔氏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几分为难李晔的意思。可她却偏偏要问,因为想听李晔怎么回答。李晔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避居家中是因治病需要静养,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却不喜热闹。郡主下嫁给我的确诸多委屈。我虽身无长物,却可以倾我所有,待她如二位爱她之心。” 这天底下最好的爱,便是父母之爱。无私无畏,毫无保留,永远都不会有背叛。李晔的这句承诺,让崔氏十分动容,含笑说道:“那我便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了。” 李晔长拜,然后告辞离去。 他走出堂屋,门外的婢女仆妇早就四下逃散,不见踪影。有下人来引他出府,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扶着云松上马车,吩咐回李家。他既然要娶她,不管父亲存了什么心思,也得风风光光地操办这场婚事。这些年他不争不抢,该让的都让了,唯独这件事,不能再退让。 云松觉得这次郎君出了趟远门回来,有点怪怪的。不仅认真养起娇贵的牡丹来,居然还亲自跑到别人家中拜访,他平日可是连自己家都甚少回呢。 云松虽然是近身伺候李晔的,可李晔性情孤僻,大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任凭云松有十个脑袋也猜不透李晔的想法。云松想起一事,说道:“郎君,刚才小的好像看见那位专治小儿科和妇科的莫大夫从府里出来。他那么难请,据说成国公找他看病都得排三个月。怎么云南王本事通天,这么快就排上了。” 李晔没有接话,是他让莫大夫去看诊的,自然要比旁人快。他正好问问莫大夫到底看出了什么名堂,是不是正如他想的那样。 * 晚些时候,木诚节把嘉柔叫到面前:“李晔今日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这婚事我和你阿娘已经应下,只等李家派人来过六礼,商议婚期。今后你就安心待嫁吧,别再惹事。” 到了这个时候,嘉柔自然不会说不好。她此刻其实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一直都知道这个结果,但真的要嫁,心情又说不出的复杂。 只要能帮到阿耶就好了。 木诚节向来不知道怎么跟儿女亲近,说完后就打发嘉柔回去了。过两日便是曲江宴,他还得去看看木景清准备得如何了。 今日李晔到府,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 十年前,李绛虽是赵郡李氏的一房,但家族之中各种势力争斗,他处处受到掣肘。那时,木诚节因册封木景清为世子一事进京,受到了不小的阻扰。幸得李绛仗义相助,二人因此结缘,引为知己。李绛直言所处困境,木诚节便大方与他定下儿女亲事,言明云南王府会全力支持他。 有了这门亲事,加上当时木诚节屡立战功,颇受天子的重视,李绛的官运也亨通起来。 十年之后,李绛已经拜相,李家的权势和资源都集中在他的手上,不再需要外力。而随着天子对藩镇态度的改变,以及在与吐蕃几次战役中的失利,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早就没什么分量。与云南王府结亲,甚至意味着要卷入南诏那个烂摊子里头。 李绛之所以没有提出退婚,一则是不能失信于人,二则是当年订立婚约之时,李绛便留了个心眼,许的是最小的儿子。李晔没有官职,对李家来说无关紧要,就算将来南诏发生什么,对李家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李绛却不可能再像十年前一样,对木诚节推心置腹了。 这些木诚节心里很清楚,但他不怪李绛。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要全力守护的东西。他坚持婚事,何尝不是有私心?哪怕知道李绛不会帮他,他也需要李家。为了南诏,为了万千百姓,为了家庙里供奉的天子曾赐给先祖的金印。 纵使这条船已经千疮百孔,他也要撑下去。 22.第二十一章 李晔回到李家, 门房的人对四郎君连日来频繁回府虽感到奇怪,仍然是恭敬地迎了进去。府上似乎有客人, 李绛正在见客。李晔便去前院的偏厅里等着。下人送了壶苦茶,上了几碟茶点,知道他喜清静,就退下了。 这偏厅外面的老槐树上有喜鹊在筑巢, 叽叽喳喳叫得十分热闹。 他于这个家而言明明是主人,却处处显得格格不入,有些讽刺。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然后有人进来了。李晔辨气味也知道他是谁, 只不过依旧低头喝茶, 装作咳嗽了两声。 来人在他面前坐下, 俊眉修目, 跟他长得有几分相像,但眼神却很骄傲。这是他的二兄李昶, 年纪轻轻已经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 是裴延龄的得力手下。他暗地做的那些事,李晔一清二楚。压在广陵王那里的弹劾奏章,他也都一一看过。若不是助纣为虐, 怎么可能升得这么快? 而广陵王之所以压下不提,并非因为李昶是李家的儿子。李淳不是一个因私废公的人。只因现在时机未到, 他要忍。 李昶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眼睛也不看李晔:“你最近回家倒是勤快, 身子这么弱何必来回奔波?呆在骊山就是了。” 李晔柔和地回道:“云南王到了长安, 我与骊珠郡主的婚事需有人出面。特意回家来跟父亲商量。” 李昶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知道?南诏如今乱成一团,人人都想当云南王。木诚节想攀上我们李家,替他收拾烂摊子,你还敢娶他的女儿?” “这是父亲早年间定下的婚事,我只是依照婚约,把她娶回来。”李晔淡淡地说道。 李昶却觉得这是他的托词:“若你不想娶,随便寻个由头退婚就是了,木诚节能奈我们何?父亲心中也未必赞成这门婚事,只是当年应下了,不能失信于人。想办法把婚事退了吧。” 他替李晔做了决定,说完之后就站起来,准备离去。李晔忽然说道:“二兄,恕难从命。” 李昶回头看着他,挑了挑眉,仿佛没有听清:“你说什么?”他没有想到这个弃子竟敢违抗自己。他从小就自命不凡,天资聪颖。在李晔出生以前,他一直是长安城里公认的最有才学的世家子弟。 尽管如今李晔已经一文不名,可他对这个异母弟弟的厌恶却丝毫没有减少。李晔差点危及了他在李家和父亲心中的地位。对李家来说,有他李昶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李晔。所以李晔凭什么拒绝?他以为自己是谁? “我回家之前,已经去见过云南王,口头定下婚事。我回来,是让父亲准备六礼的。”李晔平静地说,“所以婚事退不了。而且这是我的事,请二兄不要插手。” 李昶看着他,富有深意地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就负手出去了。他在官场上有个外号叫“笑面虎”,从来不会发怒。但是他这样笑的时候,表明已经惹到他了。那么通常那个人就不会有好下场。 地上树影斑驳,明明酷暑当头,李晔心里却冷如冬月。其实他不用看不上二兄的手段,这个家里的人,哪个不是在算计,包括他自己。不过是群因相同的利益而呆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根本谈不上亲情。这也是他不喜欢回来的理由之一。 冷漠,自私,虚伪。当年那丫头虽是小小年纪,骂得却是字字珠玑。 过了会儿,下人急匆匆地来请他去李绛的书房,想来李昶已经去过了。李晔走到书房前的长廊,看见一个侧影在转角处消失,大概是父亲刚才所见的客人。 他走进书房,看见父亲端坐在案后,面色凝重地问他:“我只是叫你去代为拜望一下云南王,以尽礼数。谁教你自作主张,把婚事定下了?” “父亲是打算悔婚吗?”李晔反问道。 李绛沉默。他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哪怕木诚节如今麻烦缠身,几日前还在舒王府的宴席上得罪了舒王,但这些也不能抹灭自己当初艰难之时,他伸出的援手。李绛本想拖一拖婚事,不想在这个风口浪尖卷进木诚节跟舒王当中去,偏偏李晔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这个习惯于掌控全局的人,有些恼怒。 “我何时说过要悔婚?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何能自己去开口?”李绛皱眉道。这个儿子他鲜少关心,在他看来,与其关心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倒不如把心思花在另外两个更有出息的儿子身上,为家族带来更大的荣耀和利益。 平素家里的事李晔从不参与,也漠不关心。此番一反常态,对婚事积极起来,李绛也觉得奇怪。 “我见到骊珠郡主,十分喜欢。”李晔拜道,“儿子想履行婚约,娶她为妻。还望父亲成全。” 这么多年,李晔从未这么直白地表露心意。可李绛希望听到的是,他愿意入仕,愿意成为李家的力量,而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儿女情长。 崔清念当年便美冠长安,多少士族子弟拜在她裙下。想必她生的女儿,也应当是天姿国色。李晔是个一根筋的人,自定下这门婚事后,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李绛想,如若连这个心愿都剥夺了,那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未免太过残忍。 李绛打开桌上的书卷,淡然地说道:“既然你执意要娶,六礼便交由你母亲去张罗。我要准备曲江宴的事,你出去吧。” 李晔却没有走,反而往前几步:“父亲,我从未向家里要过什么,也没向您求过什么。只这桩婚事我十分看重,还希望您能够出面请动太师夫人保媒,聘礼也不能低于两位兄长迎娶嫂子的规格,甚至还要更重。这件事母亲做不了主,盼望父亲能够出面。” 李绛面色一变:“我应下这门亲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你竟然还要我风风光光地操办?你可知云南王如今是个什么境况?他刚得罪了舒王,你要李家跟舒王作对吗?”他口气里的怒意已经不加掩饰。 李晔低头说道:“节度使和藩王本就忠于朝廷,舒王要他们表态支持,这是强人所难。云南王所作有何不妥?难道如今的朝廷,忠臣良将已无容身之地,全是舒王的天下了吗?十年前,父亲陷于困境之时,是云南王仗义相助,才得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如若父亲委屈了郡主,外人会怎么评价?说您位极人臣,却忘恩负义,翻脸无情!这样做,不会寒了那些追随您的门生故吏的心吗?” “你放肆!”李绛拍案喝道。 书房外面,下人听到里头的争吵,都很担心。虽然谁都不敢进去劝架,但还是有人去了后院禀报郑氏。郑氏正在绣花,也吃了一惊。这父子俩虽然平日不怎么亲厚,但这么多年也没红过脸,怎么好端端地吵起来了? 她赶紧扶着婢女到了垂花门,又有一个人跑来禀报,说四郎君已经走了。 郑氏愣住,追问:“四郎君没事吧?相公可有大怒?”李绛的脾气上来,可是相当吓人的。当年她为李晔抱屈,就被他打了一巴掌,脸肿了好几日。至今想起来还觉得脸颊生疼。 那下人支支吾吾地说:“具体小的也不知,就看见四郎君出来,捂着脸……好像被相公打了。” * 云松驾着马车匆匆出城,一路赶回骊山的别业。李晔默不作声地回到竹喧院,云松小声问道:“我给郎君找药箱吧?伤得不轻呢。” 李晔脸颊红肿,嘴角有点青紫。 “无妨。”李晔淡淡说道,“你下去吧。” 云松有些担心,但也不敢多问,还是退出去了。 李晔走到书桌后面,将刚才看到的东西全默写了在纸上。他知道父亲的弱点,只有彻底激怒他,他才会暂时放下戒备,让自己完整看到书卷上的内容。而且父亲极好面子和家声,经他一激,想必也会慎重考虑这门婚事。 李绛负责曲江宴,这上面所记的事都与曲江宴有关。他们所拟定的官名果然都是散官,没有实职。而且连住处都安排好了,就在十王宅附近。如他所想的,这些加官的节度使和藩王之子都要扣为人质。 圣人久病缠身,必定不会花这番心思。更何况他在奉天之难时,已被逼宫的藩镇牙兵吓破了胆子,不会主动对付藩镇。那便是舒王的主意。名单上木景清也赫然在列,想来过程并不重要。那日在舒王府没有表态支持舒王的人,儿子都将留在长安。 他本来不该出手干预这件事,任此发展,还可以抓住舒王结党营私,权柄过重的错处。但那夜她口口声声都是阿耶和阿弟,可见家人在她心中的分量。那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晚些时候,广陵王府的人借广陵王妃之名来送糕点。外人都知道王妃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自然以为待他格外亲厚,不会惹人怀疑。而实际上这个来送食的人是广陵王的内卫,专门负责在两人之间传递消息,也是少数几个知道李晔乃是玉衡的人。 内卫都是私兵,不用真名,而是用代号,这个叫白虎。南诏之行,他也是护卫之一。 屋中烛火昏暗,白虎还是看到了李晔脸上的伤,不禁开口道:“先生,您的脸……没事吧?”白璧一样的俊脸,忽然有了伤痕,想不注意都难。 李晔微微侧了下头,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之中,目光如寒冰一样。他大多时候都是很温和的,只有心情不佳的时候才会冷如冰霜。白虎跟他打交道几年了,多少摸清了一点脾性。 虽然他们有时候都会觉得很奇怪,凭先生这样的身份和能力,若帮助李家,恐怕李家的权势会比现在更煊赫。可偏偏先生选择的是如履薄冰的广陵王,一个弄不好,两人都会粉身碎骨。 在舒王只手遮天的当下,广陵王要走的路实在太难了。 还记得当初先生不过跟广陵王秉烛密谈了一夜,两人便达成共识。后来广陵王甚至不惜娶了先生的阿姐作为两人私下交往的掩护。广陵王对先生,真是倾其所有,以国士待之。 李晔问道:“广陵王可有说曲江宴的事?” 白虎摇了摇头:“曲江宴的内容是由……李相公安排的,连太子都不知道其中的内情。广陵王要属下过来,只是送这盘玉露团给先生。说味道很好,请先生一定要尝尝。” 李晔看向案上的五瓣白瓷碗。玉露团是一种糕点,寻常只在烧尾宴上能看到。用奶酥雕成玉露的形状,色泽鲜艳,入口即化,深受达官显贵的喜欢。明明李淳自己最喜欢吃这个,怎么又送来给他……李晔提笔写字,对白虎说道:“下次他再送甜食给我,你就回他我不爱吃这些。这个我收下了。” 白虎应是,又替主子惋惜。觉出那么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思。 李晔将两封信折好,拿给他:“一并交给你主子。没事的话,就回去吧。” 白虎恭敬地把信接过,又说:“广陵王还要小的转达,先生晚上若睡不安稳,还是少饮些苦茶。山中夜凉,如要观星象,在屋中就好,记得多添一件衣裳。您的身子不比常人,一旦伤风感冒便会很严重,一定……” 越发婆婆妈妈的……李晔淡淡打断:“知道了。”他这种不耐烦,很嫌弃的一面,也只有对着李淳才会露出来点。 白虎微笑,知道他听进去了,这才放心地离去。 李晔走到窗边,久久凝望着天边最亮的一颗孤星,也不知是不是老师在天上看着他。世人皆以为白石山人尚在人世,所以天子也不敢轻易动废储的念头。却不知早在他下山的那年,老师便已溘然长逝。这世上,再无白石山人。 白石山人对李晔等同再造之恩,如师如父。跟在老师身边的那几年,他才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原来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如同他的父兄一般冷漠。 “老师的遗志,玉衡至死不忘。”李晔闭目说道。 到了曲江宴这一日,木景清十分紧张,早早起来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浑身出汗。嘉柔也起的很早,在旁边看着他:“圣人考你才学,你抱佛脚也要看点书,打拳干什么?” 木景清回道:“阿姐,我紧张的时候就得打拳,否则待会儿在御前,恐怕话都说不利索!” 嘉柔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怪木景清,她上辈子被抓到元和帝面前的时候,也是感觉到天子的气势,大气都不敢出。可那日在骊山见到广陵王,分明是个挺随和的人。大概只有当了帝王,才会有那种天威难测的气势。 广陵王能登基也是九死一生,峰回路转。眼下这个时候,恐怕人人都以为舒王会当皇帝呢。 崔氏拿了一套崭新的袍子给木景清换上,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他几句。木诚节看天色不早,对母女两个说道:“我们得走了。”他虽然不参加曲江宴,却要跟别的节度使一起进宫。 等父子俩走了,嘉柔见崔氏心事重重的,便问道:“阿娘,您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崔氏按着心口:“昭昭,你说二郎不会有事吧?” 就嘉柔前世所知,阿弟是完好无损地回了南诏。虞北玄回到蔡州跟她说起曲江宴,也是三言两语地略过。所以她不知道曲江宴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结果。 她安慰崔氏:“圣人是考才学,阿弟不会有性命之忧的,您别太担心了。” 崔氏嘴上应好,心里却是惶惶不安。她私下问过木诚节身边的心腹随从,才知那日在舒王府宴席上,舒王要他们表态是否支持,木诚节借醉酒蒙混了过去。但是舒王的性子,崔氏还算了解一些。他是个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人。因此她担心这曲江宴可能会另有明堂。 只是这些话告诉嘉柔,也不过是多一个人担心,她才没有明说。曲江宴连兄长都没资格去,还有谁能手眼通天?她也是无计可施,只能等消息了。 用过早膳,顺娘来崔氏这里请安。崔氏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叫阿常拿了一个名册给顺娘:“崔府办寿宴那日,大体有这些人要来。虽然男女是分开的,但我用朱笔圈出来的那些人的女眷,你可以多加留意一下。这几日时间,足够你熟悉了。” 顺娘打开名册,看到上面写着名字,排行,嫡庶还有籍贯,乃至本身有无功名,父亲官居几品。她惊讶地说道:“母亲,您这是……” “你是云南王的女儿,我也希望你能找个好归宿。你姨娘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崔氏顿了顿说道,“这些人大都家世清白,前途无量。你若肯这几年吃些苦,将来会有福气的。” 顺娘知道崔氏是为她好,可她心中已经有了崔时照,再容不下旁人。但这个想法太不自量力,只怕说出来,崔氏也不会同意。顺娘默默把名册收下,心里盘算着只要崔时照不娶,也没有人家看上她,她便还有机会。 她表现得如此平静,倒在崔氏的意料之中。春桃已经向她禀报过,这几日顺娘都是患得患失的,跟初来长安时的兴奋截然不同,心中必定有事。 崔氏还愿给她这个机会,便是希望她能及时摆正位置,不要心比天高,否则只会摔得很惨。 23.第二十二章 到了黄昏, 木诚节和木景清都没回来,倒是宫人来传话。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去曲江宴的路上,有官员拦住天子的銮驾告御状。所告的就是户部侍郎裴延龄,直指他十项罪名。 告完之后,那人竟然撞剑自尽。天子震怒, 当即返回宫中,召五品以上的朝官觐见,连曲江宴都没有去。木诚节和木景清也被召去宫中了。 崔氏听后, 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 叫阿常打赏了那名宫人, 吩咐厨房照常准备晚膳。 嘉柔却是知道这个裴延龄的, 被民间称为“财相”。他是贞元一朝的重臣, 把持财政多年,一直到元和帝登基以后, 才被斩首抄家。据说抄家的时候, 搜出来的财产十分惊人,那一年国库都充盈了不少。 朝堂上一直有朝臣不满他的行为,屡屡上书弹劾。偏偏他得到天子的宠幸, 谁得罪他,他就在天子面前进谗言, 最后弄得弹劾他的人贬官流放。渐渐地, 再也没有人敢与他作对。 虞北玄曾经说过, 裴延龄是帮舒王敛财的。只要舒王不倒, 裴延龄自然会无恙。其实虞北玄很少跟她说朝堂上的事,一直把她当只金丝雀养着,闲暇的时候逗逗趣。所以他口里说出来的人,一般都很重要。 今日那个官员,多半是白白牺牲了。 崔氏心里没了顾虑,便开始挑选要给老母亲的寿礼。她跟阿常商量了半日,列出一张单子,又招手把嘉柔叫过去:“昭昭,你看看这单子上的东西,挑哪个你祖母会喜欢?” 嘉柔仔细看了一下,百年的珊瑚,人参,还有和田玉那些都是很贵重的东西。想必崔府寿宴那日,会有不少人送。比如那个舒王妃,一出手就是那样贵重的夜光杯,云南王府可拿不出来。 她对崔氏说道:“阿娘,寿辰之后我们就要回南诏了。不如你给外祖母留个念想吧?我那日好像看见她手上戴着一串佛珠。贵重的东西她老人家不缺,倒不如送些这样贴身的。” “是啊娘子,小娘子说得很有道理。”阿常在旁边附和道,“老夫人见过的好物多了,再送多半也就是扔在库房里,转手又送到别家去了。您不如送个贴身的,老夫人可以带在身边,想您的时候就可以看看。这样才算送到心坎去了。” 崔氏点了点头,笑着道:“还是我的昭昭贴心。知道外祖母要什么,我再好好想想。”她真是觉得这几月来,女儿变化太大了,又聪慧又懂事。要是搁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更不会与之商量。现在的昭昭已经十分可靠,并且能给家人安全感了。 而此时,皇宫中的延英殿,五品以上的朝官尽皆在列,另外还有节度使,藩王以及舒王和太子。今日发生的变故,众人都措手不及,天子震怒也在意料之中。可谁会想到一个御史台小小的七品官员,竟然会在天子出行的时候,当众告状,甚至不惜豁出性命? 此事在民间已经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皇帝就算想保裴延龄,也不能草草了事,这才将一众大臣全都招进宫来。 已经问了一下午,裴延龄跪在殿中,对罪状上所列,全都否认,而且直呼冤枉。贞元帝索性将御状扔到他面前,双手背后:“裴侍郎若是冤枉的,那人怎会舍弃性命状告你?查!这件事着大理寺和刑部彻查到底。牵连的一众官员,全部严惩!” 殿上无人敢说话。裴延龄偷偷看了舒王一眼,见对方气定神闲,自己也有了几分底气,趴在地上道:“陛下英明,一定要查!若臣有做违法之事,甘愿受罚。但如果臣是冤枉的,还请大理寺和刑部还给臣一个清白!” 他言之凿凿,也十分配合,贞元帝心里本就偏袒他,便挥手让众人退了。今日召这么多人来,也就是做做样子,朝官们心里都有数。毕竟当街告的御状,还闹出人命,皇帝总要给民间一个说法。真要让他把自己的钱袋子罚了,他舍得么? 李谟负手走到延英门外面,这里有个小天井,没有人。裴延龄追过来:“舒王,臣真的不知……” 若不是在宫里,人多眼杂,李谟早就赏他一巴掌。整个朝堂谁不知道裴延龄是他的人,这不是冲着裴延龄,而是冲他来的。好大的胆子! “你是不是又背着本王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否则那人怎么性命都不要,拦着圣人告御状?”李谟眯着眼睛问道。 “臣可以对天发誓,什么都没有做。不信,您可以去查!那个江由是什么人,臣都不知道。”裴延龄满头大汗,不停抬袖子擦着额头,“是不是有人要对付您,所以才从臣这里下手?” 李谟立刻想到了曾应贤派刺客去骊山的事,只怕李淳把这笔账全算到了他的头上。不过想想也是,放眼朝堂之中,能这么做,敢这么做的,也只有他这个舒王了。虽是曾应贤自作主张,但曾应贤可不就是他的人。 李淳这么快就反击,他还是小看这个侄子了。自从玉衡到了李淳的身边,李淳是胆子也肥了,翅膀也硬了,处处跟他作对。李淳真以为凭一个玉衡,就能扭转乾坤么?他下的这盘棋,只要把白石山人找到,便定下胜负了。且再让那小子猖狂一阵。 “大王,曲江宴的事……”裴延龄小声问道。他们可是谋划了许久,如今圣人不去,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觉。 李谟冷冷地睨他:“蠢货,这个风口浪尖,圣人还有心思再去开宴?你是想让人再参我一本?江由的事,你最好尽快给我摆平。你死不要紧,敢拉上本王,你就会死得很难看!” 裴延龄连声应是,只觉得手脚发抖,头皮发麻,比在御前的时候都害怕。不过,他真想不起跟这个江由有什么过节,此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要这么害他。 李谟又交代了他几句,便甩了甩衣袖走了。裴延龄不敢那么嚣张,还是先从小门里往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快步出宫。 * 木诚节和木景清回到府中,崔氏特意问了今日的事。木景清根本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逃过曲江宴,十分开心。木诚节虽然对今日发生的事也满腹疑惑,但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今日出宫时遇到虞北玄。 虞北玄如今是舒王面前的大红人,手握重兵,刚立下战功,很多朝官簇拥着他,竭力讨好,比朝廷的三品大员还要风光。木诚节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般,前呼后拥。风水轮流转,如今哪个朝官还会巴结他云南王。 他本是要走的,但虞北玄特意过来打招呼,他也不能不理睬。 虞北玄在南诏的时候,始终没有露面,木诚节也是初次看清这个差点拐走了他女儿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两个人只是客套地说话,装作此前不认识。可临分别的时候,虞北玄故意凑过来说:“今日,大王得感谢那个叫江由的人,免了世子一劫。” 木诚节本要追问他什么意思,他却行礼之后离开了。 这番话一直搁在木诚节心头,参不透其中的玄机。稍晚,等就剩他跟崔氏两个人坐在屋子里,他还是对崔氏说了:“阿念,你帮我想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氏却吃了一惊,她几乎立刻联想到那未能成行的曲江宴。虞北玄是舒王的人,可就凭他敢只身留在南诏那么久,还冒险潜入崇圣寺见昭昭,就足以见得他对昭昭并非没有真情。他这句话更像是对木诚节的提醒。 崔氏两只手抓着木诚节的手臂,紧张地说道:“大王,是不是你得罪了舒王,而后舒王想在曲江宴上,对付二郎?妾身觉得封了官要留在都城,会不会……”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木诚节恍然大悟。从前就有把节度使和藩王的儿子扣在长安为质的做法,往往地方上有任何异动,这些孩子都成为了牺牲品,冤案也不计其数。舒王这一招真是狠毒,他只有这个儿子! 木诚节抓着崔氏的手安抚道:“阿念,你别担心,我一定把二郎平平安安地带回南诏。但是现在,你得装作若无其事,不能让他们发觉我们已经知道了。连昭昭都不能说,明白吗?” 崔氏点了点头,还是有些六神无主。她只要想到今日差点失去儿子了,就一阵后怕。那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堂形势波谲云诡,不来长安就好了! 木诚节看她神色,知道她未完全放心,索性把她抱入怀中手:“阿念别怕,有我在。咱们的儿子一定会没事的。” 崔氏忽然想起刚嫁到南诏的时候,自己夜里睡不着,他也是如此安慰她。心里本是怨他,恨他的,一点都不想靠近他。可此刻,却没办法推开他。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变得足够坚硬,无坚不摧,可原来遇到困境,她还是习惯于依赖他。 寿宴当日,崔家门庭若市。马车堵在巷子里,还造成了不小的混乱。后来还是崔府的下人出来,让马车都井然有序地靠着崔家的围墙墙根,才腾出空余的路给旁人通过。崔老夫人寿宴这么隆重的原因,不单是因为崔植要升官,还因为她的女儿乃是舒王妃。 舒王权倾朝野,官员多少都要给他面子。 木诚节和崔氏便因这首尾相连的马车阻道,晚了半个时辰才到崔家。崔老夫人穿着一身赭色如意纹长裙,外披同色大裳。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头上插着几根金镶玉的瓜果簪子,庄重而典雅。她坐在堂中,众人贺寿,寿礼堆得像两座山一样。 崔氏带着嘉柔和顺娘去后院等着,老夫人的住处也早已经是人满为患。舒王妃和卢氏在里头招待各位女眷,舒王妃也俨然一副女主人的风范,盛装出席。崔氏几人进去以后,卢氏迎过来:“您可来了,正说到您呢。” 屋中的女眷都站起来给崔氏行礼。崔氏是云南王妃,除了舒王妃,其它人身份都比她低。这些人里头有些是崔氏的老相识了,只不过十多年不见,再好的感情也生疏了。 嘉柔是极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前世都是长平去应付,她就只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偷个清闲。她眼神四处飘着,想这些繁文缛节早点结束。直到听卢氏说:“这位可是跟咱们郡主有几分渊源呢。郡主不来见见吗?” 嘉柔这才往前看,只见一个穿着璎珞纹杏色襦裙,容貌昳丽的女子,施施然地走过来。她嘴角含笑,眼神却有种不屑一顾的清冷,好像没把任何人和事放在眼里。嘉柔不知道她是谁,只听卢氏介绍道:“这位是李家二郎君的娘子,卫国公的女儿,郭敏。” 嘉柔可以不知道郭敏,却不能不知道卫国公郭淮。卫国公是一品功勋,朝中只有这独一份。别的国公都得往下排。郭淮是已故的文献大长公主的儿子,她的妹妹是李绛的原配。这位卫国公府出来的嫡女,当年可是干了轰轰烈烈的一件大事。不顾家里的反对,硬要嫁给彼时还一文不名的李绛,没过几年好日子就去世了,只留下两个儿子。 郭淮对此事一直无法释怀,连带看李绛也不顺眼,所以在李绛最艰难的时候,郭淮选择不闻不问。后来李绛在官场站稳了脚跟,两家才恢复往来,郭淮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绛的二儿子。 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本就盘根错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这也是为何历朝历代的君王一直提拔寒门,可直到现在,寒门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仍然是弱势的原因。 嘉柔知道这些,全因为前世虞北玄老拿郭氏跟她比,说她们两个都是贞烈女子,为爱可以义无反顾。嘉柔如今想来,却觉得这些话很讽刺。 郭敏对崔氏和嘉柔微微行礼,她出身太过显赫,因此也没把所谓的王妃和郡主放在眼里。她一向这么傲慢,京中的圈子也都习惯了。而且她还是那种不显山露水的人,不好亲近,但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最多是相安无事罢了。 嘉柔就比较头疼,这位以后是她的妯娌。想来和睦是不太可能实现了,她有种感觉,郭敏不怎么喜欢她。 卢氏正在一一介绍,外面又响起个女子的声音:“婶母呢?我要回去了。” 这个声音嘉柔十分熟悉,以至于那女子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有些错愕。长平穿着用金丝勾边的牡丹纹襦裙,头上梳着高髻,戴着花冠,一张小脸明艳动人。她姿色出众,跟嘉柔相比也是不遑多让的。 但她的目光只在嘉柔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略过,径自提着裙摆走到舒王妃的面前:“婶母,这里好没意思,我要回宫去。” 卢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有长平郡主敢如此说话。舒王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着急什么?等用了膳再回去。你那日不是生气广陵王没把玉露团留给你吗?今日可是能吃到更好的。” 长平撇了撇嘴,似乎还在挣扎要不要留下。这个时候,一个婢女跑进来,对卢氏耳语了几句。卢氏大为惊讶:“你说淮西节度使来了?” 24.第二十三章 虞北玄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 当下厅堂中未嫁的小娘子们便有些兴奋。舒王妃看到长平一下安静了,竟然乖乖坐在自己身侧, 觉得有些稀奇。前些日子这小妮子为了不嫁给虞北玄,可是要将整个皇宫都闹翻了。 有个妇人道:“难不成,这淮西节度使是追着我们长平郡主来的?听说他这次进长安,光是进奉便是其它藩镇的好几倍, 出手那叫一个阔绰。郡主以后嫁给他就有福气了。” 其它人纷纷附和,长平却嘟着嘴,手抓着裙子上的七彩宫绦。她派人去杀了虞北玄好几次, 都没有成功。她知道自己是杀不了他的, 而圣旨已下, 她也不可能抗旨。她曾经想过一死了之, 可是阿兄却骂醒了她。 她父王这一脉, 只剩下她了。她如果草率地去死,怎么对得起战死沙场的父兄, 对得起将她一手养大的太后?她现在有点认命了。而且那个虞北玄, 除了出身卑贱,有胡人血统,却是人人口中的大英雄, 威震一方的节度使。她嫁到淮西节去,除了不能经常见到太后和阿兄, 其它也不会比宫里差。 舒王妃笑着打趣她:“我们长平莫不是害羞了?这可真是难得。我也好奇这位大名鼎鼎的节度使究竟是何等英伟, 竟然连长平都收服了。” 周围的人都在轻笑, 有的在低声议论虞北玄。 “婶母, 不要笑话我!否则我就回去了。”长平嗔道,整张脸却红若海棠,说不出的美艳动人。可她越是如此,越引得旁人发笑,她羞恼之下,干脆自己跑出去了。 舒王妃维护道:“大家别见怪,小姑娘脸皮薄,禁不得说。” 嘉柔想起前世那个深爱虞北玄的长平,在得知虞北玄要起兵谋反的时候,表现得十分平静。她甚至没有哭闹,只对传消息的人说了句:“若这是他要的,我便成全他。”那个晚上她就服毒自尽了。所以民间所传的虞北玄杀人祭旗,根本是以讹传讹。 他从没有说过要杀她,但所作所为都是在逼死她。 那时嘉柔听到消息,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地方能胜过长平,甚至长平还是他明媒正娶。可能区别只是她早一点认识虞北玄而已。 她还问虞北玄,若有朝一日她也没有用了,他是否也会如此绝情地舍弃她。 虞北玄听完后眉心直皱,将她按在床上,一遍遍地索取。情到浓时,他说:“柔儿,你跟她不同,你是我唯一认定的女人。” 直到在刑场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们并没什么不同,只是他的垫脚石。他对她,全是欺骗和谎言,又何来真情。 崔氏原本还担心嘉柔听到虞北玄和长平郡主的事会不自在,但看到嘉柔眼里的寒光之后,又觉得她有些陌生。这种感觉就像是历经沧桑,看破红尘的那种决然,不应该属于十五岁的少女。 “昭昭……”崔氏抓住嘉柔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十分冰凉。 嘉柔知道崔氏所想,轻轻摇了摇头:“阿娘,我没事的。”她对虞北玄绝不是余情未了,而是恨之入骨。所以他要娶谁,她是不会在意的。 这个时候,一位妇人说:“骊珠郡主也好事将近了吧?听说前几日,太师夫人都亲自上门提亲了。李家出手果然就是不一样,想来是格外看重这个儿媳,等不及娶回去了。” 勋贵圈子就是这样,一点小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在座有些不知道此事的,听了之后都十分吃惊。当朝太师是正一品,太师夫人都是古来稀之年了,德高望重,轻易请不动的。连上次韦贵妃的生辰,她都没有进宫贺寿。 居然被李家请出来保媒。 太师夫人拄着拐杖登门的时候,崔氏也吓了一大跳。不大讲究的人家通常是找个媒人上门提亲,像李家这样的权贵,会请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居然请了太师夫人,又来得这样快,她也没想到。大概是想趁他们夫妇在京城的时候,把婚事确定下来吧。 毕竟纳采问名之后,要了女方的生辰八字,再将两人的一合,卜得吉兆,便可以下聘定婚期了。 郭敏听着其它人的议论,低头喝了口茶,目光又落在木嘉柔身上。此女容貌的确出众,五官精致漂亮,肌肤吹弹可破,若不是那双像寒星一样的眼睛,大概就是男人最有保护欲的那一款。明明是楚楚动人的长相,却没有柔弱之感,甚至觉得她冷若冰霜。 李四原来喜欢这样的?竟然不惜跟家里闹翻也要娶她。 舒王妃对左右说道:“母亲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在这屋里坐着闷得慌,不如咱们去水榭那儿看看荷花?这季节荷花开得正好,白白净净的,看着也解暑。” 无人应不好,谁都要卖她这个舒王妃面子的。崔氏却推说怕热,不想去。想到舒王的那些手段,崔氏就不寒而栗,还是对舒王妃客气了一些。 舒王妃也没有勉强她,领着众人就出去了。卢氏犹豫了一下,还是留在屋中作陪。 “阿嫂也去赏花吧,那里人多热闹。我是清静惯了,不喜欢应付那种场面。就在这儿喝果饮就行了。”崔氏善解人意地说道。 “没事,我也不喜欢动的。今日酒席的事都由二娘操持,我难得落个清闲。”卢氏温和地说道,“倒是郡主和顺娘可以出去走走看看。” 顺娘便小声地问道:“母亲,我也可以去看荷花吗?”她才不是想看荷花,而是想看崔时照。几日不见,她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崔氏点头应道:“想去就去吧。年纪小,应该活泼爱动一些。昭昭也去吧。” 顺娘高兴地站起来,看了嘉柔一眼。嘉柔这才起身,双双行礼之后退出去了。 嘉柔不想去看荷花,她只是觉得崔氏和卢氏在一起,聊的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她没有兴趣听,不如随便在院子里看看紫薇花。顺娘另有目的,带着春桃自己走了。 花园里的紫薇花开得很好,碧叶遮眼,花红满堂。她自己随便逛着,也没让玉壶跟,毕竟崔家的内宅还是很安全的。她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假山那边似乎有动静,好奇地绕过去,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头皮发麻,立刻要走,却被虞北玄一下拉进了假山里。里面的空间狭窄,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嘉柔要开口,虞北玄却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别闹,有人来了。” 不久,外面响起长平的声音:“虞北玄,你到哪里去了?我话还没说完呢!赶紧出来!” 嘉柔不能出声,此刻被长平发现,他们就说不清楚了。等到那阵脚步声过去,她才用力拉下那只大手,怒道:“放我出去!” 虞北玄低头看着她,眼中升腾起几分笑意。一阵子不见,这丫头的姿色更出众了。他搂着她的腰,让她更贴进自己的胸膛,瞬间满怀馨香:“你真的打算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病秧子?李晔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甚至他不能给的,我也可以给。” 这话说得霸道,是他向来的风格。 “我嫁给谁好像与你无关吧?你应该关心的是长平郡主,你的妻子。”嘉柔冷冷地说道,伸手推虞北玄,可他胸膛如磐石般,怎么都推不动。虞北玄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肌肤细嫩光滑,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我想娶的人只有你。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带你走。” 嘉柔侧脸躲开,冷笑道:“不惜任何代价,包括放弃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权位吗?我跟李晔已经正式定亲,要你娶长平郡主的圣旨已下。这个时候带我走,意味着什么,你心里清楚吧?” 虞北玄的神情凝固,手臂微微收紧。他刚才也是脱口而出了,没想那么多。 他的确想要她,在离开南诏之后,日思夜想都是再度把她拥入怀中,甚至还有些更露骨的梦境。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对一个女人产生这样的迷恋。大概活到现在,还没有他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可她说得也没错,他不可能放弃现在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只为了跟她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变成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可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开她。所以他今日来了崔家的寿宴,因为知道她也在这里。 “你放不放手?再不放我就叫人了。”嘉柔用力地挣了挣,恼怒地说道。 “你尽管把人叫来,我看你怎么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若是被李晔知道,他还会娶你么?”虞北玄气定神闲地说道,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这人是故意要找事!还好她早就跟李晔坦白过了。他以为把她困在这里,她就没办法了吗?嘉柔抬脚,狠狠地踩在他的鞋背上,趁他手臂微松的时候,一个弯腰从他臂下跑出去,然后大声叫来婢女,说自己迷路了。 虞北玄呆在假山里,看着她跟婢女离去,微微扬了扬嘴角。 嘉柔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衣裙,跟着崔家的婢女回老夫人的住处。婢女看到她独自一人在此处,虽然感到奇怪,但也不敢多问。 前面拜寿应该进行得差不多了,崔老夫人也该回来了。从她们面前跑过去几个婢女,好像在兴奋地讨论什么,看样子是往前院去的。 嘉柔觉得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像上次李晔到府里拜访的时候一样。等她回到崔氏身边,卢氏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显得有些冷清。她问道:“阿娘,舅母去哪里了?” 崔氏把手中的杯子放下,笑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广陵王来贺寿,她自然要出去迎了。” 怎么连广陵王都惊动了? 广陵王代表着皇室,他亲自来给崔老夫人贺寿,给足了崔家的脸面。他送上一尊紫檀木雕刻的佛像,惟妙惟肖。额头还镶嵌着一颗很大的南珠,熠熠生光。 “愿您福寿绵长,身体康健。”他开口说道。如此出众的人物,自然是全场的焦点。 崔老夫人拱手拜了拜:“您亲自来,真是折煞老身了。”本来拜寿的人都会收到老夫人回的一粒金饼。但广陵王是上位者,老夫人反倒不好给他了。 李淳笑了笑:“您不用这么拘谨,我今日来也是讨个吉利的,占寿星的光。”他本来是陪某人来的,可到了崔家的巷子口,某人却忽然改变主意,就变成他单独来了。既然来了,也不好送完贺礼马上就走,只能留下吃顿酒席了。 崔植安排广陵王入了上座,前院这边也到了开席的时间,众人依次落座。 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到后院,女眷们也都回来了,独独不见长平郡主。舒王妃说:“她赌气回宫去了,各位不用理她,尽兴就是了。母亲,不如我们也开席吧?等了许久,大家也都饿了。” 崔老夫人便吩咐开席。今日的寿宴是由崔雨容亲自操办的,卢氏有意锻炼她,一点都没帮忙。总共上了三十六道菜,果品六样,糕点八样,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 众人都夸崔雨容能干,小小年纪已经能将这么大的酒席安排得如此井井有条,将来出嫁,也必定能为夫家主持好中馈。卢氏听到这些夸奖,比夸她自己还高兴。她的一双儿女就是她全部的骄傲了。 酒足饭饱,众人正在闲聊,有一个王府的婢女匆匆走进来,直接到了崔氏的面前禀报:“王妃,南诏发生了内乱,云南王已经带着世子进宫去辞行了。他要婢子来告诉您一声,尽快做好准备。” 众人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崔氏故作镇定地说道:“我知道了。”她那日跟木诚节商量过,一时半会儿弄不清这动乱是真的还是假的,但他们能够借此平安离开长安就行了。 25.第二十四章 崔老夫人听说她们要走, 自然是舍不得的,险些要落泪。众人连忙过去安抚她, 崔氏道:“母亲,我只是回府去等消息,并不是今日就走了。您还能见到我的。” “阿念,你不要骗我。”崔老夫人紧拉着崔氏的手, “当年我送你出长安的时候,你也说会回来看我,这一等就是十六年啊。我再也等不起十六年了。” 在座的人看到这幕, 也难免动容。当年在家中, 老夫人就最疼崔氏。舒王妃听了自然不舒服, 她三天两头往家里跑, 事事尽孝, 竟比不过一个离家十六年才回来的人。但她还是安慰老夫人:“母亲,南诏发生了大事, 阿念得回府去打点。她不会不告而别的。” 卢氏也劝道:“大家, 今日是您的寿辰,应该开心才对。王妃真的有要紧事,您先放她回去吧。改日我亲自去把她请回来看您, 好不好?” 崔老夫人这才放了手,但委屈得像个孩子。崔氏看了也觉得辛酸, 交代卢氏好好照顾母亲, 带着王府众人离去。 她们走得匆忙, 马车直接从侧门出去。前头有些宾客还未散, 崔植和崔时照正在门前送客,看到她们离去,崔时照问道:“父亲,南诏不会有事吧?我们要不要帮一下姑母。” 崔植叹气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天子看重云南王,是因为云南王可以制约西边的吐蕃,所以想尽办法拉拢他。但如今吐蕃已成猛虎之势,云南王再也压制不住。南诏成为弃子,朝廷不会出兵,更不会干涉它们的内务。我们又如何帮得上忙?” 崔时照心中一沉,脱口道:“那姑母他们……会如何?” 崔植看了他一眼,儿子向来对旁人的事漠不关心,怎么如此关心阿念一家?有点反常。他依旧解释道:“你放心吧。云南王父子皆骁勇善战,朝廷不管南诏也不是一两年了,他们能够应付的。等真发生大事,到时为父再出面也不迟。李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李绛现在是骑虎难下。真跟云南王府结成亲家,难道南诏出事,他还能撇得一干二净吗? 有了父亲这句话,崔时照才放心一些。他现在的力量太弱小了,所以想努力变得强大。他要手握权柄,并不是为了维护家族的荣耀。清河崔氏已经延续了数百年的荣光,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世上还没有长盛不衰的东西。 他所想的,就是有能力保护家人,保护自己所看重的人。 崔氏回到府中,仔细询问了从南诏来报信的人,才知道南诏是真的发生了内乱。竞舟大会的事是一个导.火索,让氏族之间彻底失去了信任,甚至还草木皆兵。刀氏和高氏借题发挥,又眼馋田氏的富有,三方因为争地而互不相让,最后动用了私兵打起来。 木氏虽没有卷入其中,但也无力阻止,着急派人来长安送信。 嘉柔知道这件事,最后木诚节判定刀氏和高氏惹事在先,为了杜绝后患,不许他们再豢养私兵,否则就赶出阳苴咩城。那之后,在田氏和木氏的合力打压之下,那两家元气大伤。等到吐蕃来袭的时候,他们所能发挥的作用已经大大减弱了。 她前世不明白,为何南诏的军队会变得那么不堪一击。后来才从虞北玄那里知道原因,四大氏族虽然明争暗斗不断,表面看并不团结。但是,数百年来,他们早已经互相依存,在南诏的军队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一损则俱损。 从竞舟大会开始,就有人一直要分化南诏。最后想要达到的目的,恐怕就是如上辈子一样。她需要提醒阿耶,不能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木诚节和木景清进宫辞行,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碍。贞元帝正为了裴延龄的事情烦心,也没心思再开曲江宴。听说南诏发生内乱,急需人解决,就叮嘱几句,大方地放行了。 木诚节原本的打算也是命人在南诏制造一起小动乱,借机带木景清回去。没想到这场内乱来得如此及时,让他们能够全身而退。但他需在事情变坏以前,马上赶回去。 回到府中,他对崔氏说道:“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和二郎收拾东西,今日就走,免得再生事端。你帮我们简单收拾几件衣裳就行,多了也带不走。你们不用一起回去,先留在长安,等我稳定局势之后再叫人来接你们。” 阳苴咩城现在肯定乱糟糟的,她们几个女眷回去也不安全,不如留在长安。舒王要对付的是他们父子俩,不会对几个妇孺下手。阿念再怎么说也是崔家的女儿,舒王妃的亲妹妹,现在又有李家的婚事做保,舒王总要顾忌这一层。 崔氏知道这样最好,但还是担心他们父子的安危。木景清一边穿甲一边说道:“阿娘,您放心吧。别的我不行,打仗我很在行的。”他从小就跟着木诚节经历无数战役,已经有许多战功在身。军中的人提到他,都不称云南王世子,而是木都尉。阳苴咩城其它氏族的继承者还在爬树斗蟋蟀的时候,他肩上早已扛起了保家卫国的责任。 嘉柔听了这句话却有些心酸。他并没有夸大其词,前世他以区区三千兵马挡住吐蕃七万大军整整半月,让数万百姓得以安全后撤,最后战死沙场。朝廷追封他为威武大将军,他也是国史上得此封号的最年轻的人。 崔氏走过去,帮他系带:“你自己也要担心。别什么事都冲在前头,要听你阿耶的话,知道吗?” 木景清咧嘴,低头小声道:“阿娘还是担心阿耶的,对吗?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他的。哪怕我死,都会……” 崔氏按住他的嘴巴,皱眉道:“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佛祖会保佑你们的。” 木景清拉着她的手,没心没肺地笑。他知道阿娘信佛的,但他从来都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顺娘也帮不上什么忙,跟着阿常在旁边收拾他们的行装。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如晴天霹雳,以为马上要离开长安了。现在知道能留下,自然是高兴的。她对木诚节的感情谈不上多深厚,十几年来,也没见过几次面。但到底是父女,血脉相连,也是担心他的。 只不过那一家人在依依惜别,她倒显得有点多余,所以就没过去。 府中上下都在忙碌,木诚节去点了几个人随行,得力的还是留下保护崔氏他们。嘉柔走到他身边,行礼道:“阿耶,女儿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木诚节看了她一眼:“说吧。” “我也是乱想的,您听了觉得不对,就当我没有说过。上次竞舟大会的事,我们一直怀疑是四大氏族的人动了手脚。但有没有可能,是外面的人呢?就我所知,各地的节度使想要南诏的盐铁,但您守朝廷律法,不肯私下交易,他们自然就想扶持新的王,更不要说对我们虎视眈眈的吐蕃了。”嘉柔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父亲的反应。 木诚节却点头,认真道:“你继续说下去。” “这次的事情,听起来是高家和刀家在挑事,但如果有人故意在暗中误导他们呢?目的就是为了分裂四大氏族,削弱南诏军队的战斗力,好让外部的势力能够吞灭南诏。吐蕃虽跟我们有休兵的协议,但他们翻脸无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与其严惩那两家,倒不如找出真正的症结所在,您以为呢?” 木诚节再次看向女儿,目光却截然不同了。她从前个性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从不过问家中的事。他为了保持她的天性,也尽量不干涉。直到出了虞北玄的事,他才察觉自己对她放纵太过,想要严加管教,动手打了她。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巴掌下去,似乎把她彻底打醒了。她不仅性情大变,不再满脑子情爱,甚至对南诏的内忧外患竟然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还因为忧心他而来提醒,这让他觉得很欣慰。 木诚节伸手按住嘉柔的肩膀,柔和地说道:“你的话我会慎重考虑的。我和二郎不在,你作为长女,多照顾阿娘和弟妹。” “阿耶放心,我们在长安等你们的好消息。您多保重。”嘉柔屈身行礼。在她心中,阿耶一直都是个大英雄。尽管他很有原则,有时不懂得变通,但对于南诏的百姓来说,他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王。 木诚节父子骑马出城,守城的士兵验过文牒,就放行了。他们行到城东的灞桥,有一个穿绿袍的中年男子忽然拦马。木景清堪堪勒住马缰,喝道:“你是什么人?不要命了!” 那中年男子长身一拜:“可是云南王和世子?小的乃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奉广陵王之命,来给您送一封信。”他双手呈上信件,木诚节俯身接过。从得知南诏生变到进宫辞行,再到他们出城,不过用了半日的光景。 广陵王倒是消息灵通,知道派人在这里等他们。可他跟广陵王一向没什么交情,信中要说什么呢?王毅说道:“广陵王知道您一片忠心,但朝廷如今实在没有兵力可以支援南诏。这信中所述之事,或许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木诚节将信揣入怀中:“请长史替我谢过广陵王。我还需快马赶回南诏,就不与你多言了。” 王毅连忙让开,目送着木诚节一行离去。然后他走到灞河边的柳树下,对站在树影里的人说:“先生,事情已经办妥了。云南王收了信,也安全离开了。” “有劳长史,您可以回去了。”李晔望着灞河说道。 王毅告退离去,李晔沿着河边往前走。灞桥折柳,许多人在此依依惜别。云松坐在马车上等他,看他回来,问道:“郎君,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今日郎君实在有些诡异,本来约了广陵王去崔家贺寿,但中途忽然不去了,又跑到这里来散心。 “去大慈恩寺。”李晔吩咐道。 云松还想着去那里干什么,行到半路才想起来郎君和郡主的生辰八字由夫人拿着去大慈恩寺占卜吉凶了,想必是去看结果的。 26.第二十五章 夜晚的长安城格外寂静, 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巡逻的金吾卫。 舒王府里灯火通明, 婢女鱼贯进入会客的堂屋,手中端着美酒佳肴。几名胡姬正跳着回旋舞,鼓乐轻快。薄纱遮掩身体,细腰不盈一握, 眉目妩媚多情。 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被两名美婢簇拥着喝酒,起先还有些抗拒,几杯酒下肚, 胆子也壮了起来, 不仅左拥右抱, 眼睛还直勾勾盯着那些衣裳暴.露的胡姬。 李谟边用金杯饮葡萄酒, 边含笑看着他们。心腹齐越走到他身边, 附耳说了两句。李谟的手顿了一下,吩咐堂上的人尽兴, 起身走到外面。他盯着齐越:“你说云南王和世子下午就离开长安了, 而本王现在才知道?” 齐越被他的目光所慑,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事,事情发生得突然, 云南王着急回去,所以……” 李谟一拳打在他脸上, 他整个人撞到墙, 立刻跪地请罪。他是舒王捡回来的一个孤儿, 从小跟许多人在一起训练, 因为办事得力,脱颖而出,才能跟随舒王身边。他视舒王如父,舒王却视他如狗。差事办不好,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我看长安四门的守备都要换一换了,情报如此滞后,若有一日涌进了大批刺客,就潜伏在舒王府外。等本王人头落地了都不知道?原先那几个,不用留了。”李谟冷冷地说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吴越顾不得脸上的伤,起身就要离去,李谟又叫住他:“王妃最近在干什么?” 吴越想了想说:“这几日都在忙崔家老夫人的寿辰,今日从崔家回来之后,一直都没有出去。倒是有个大慈恩寺的沙弥到府中来了一趟,别的就没有了。” 李谟眯了眯眼睛,崔清思从来不信佛的,怎么跟大慈恩寺的沙弥有往来。他把玩着腰上挂的麒麟白玉,略一联想跟她相关的人……她最在意的就是崔清念了。之前,她也不知从哪打听到崔清念的女儿跟虞北玄有染,还打算把此事大肆宣扬出去。 李谟倒不在乎那小丫头的名声,但虞北玄可是他的心腹爱将,又将迎娶长平郡主,他怎么能让崔清思搞破坏。严词警告一番之后,她才老实了,这下又不知在动什么歪脑筋。 这个女人近来越发麻烦了。李谟对她往日的恩怨情仇一点兴趣都没有,偏偏她盯着的那一家,近来是整个长安城的焦点。圣人前日把他叫进宫,话语里暗示他要收敛一点。他不想在裴延龄的案子还没了结之前,再有人捅出什么篓子来。 他皱眉道:“你派人去大慈恩寺打听一下,今日发生何事,再回来禀报。” 吴越领命离去。 李谟回到宴席上,那几个官员都喝得东倒西歪了,洋相百出。他挥手让婢女服侍他们到厢房里休息,眼不见为净。方才的热闹一哄而散,堂上显得格外冷清,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他独自坐着饮酒,谁也不敢来打扰。 片刻之后,吴越派人回来禀报。今日原是李相公的夫人郑氏拿着李四郎和骊珠郡主的生辰八字到大慈恩寺去问吉凶,卜出了吉卦,大喜而归。 竟然是吉?李谟冷笑,还以为崔清思有多大的本事,手段也不过如此。纳吉之后就是纳征,两家互换婚书,律法上骊珠郡主便是李家的人了。就算云南王府谋反抄家,也跟她无关。李家这是要把她早早地划入羽翼之下。李绛就如此喜欢这个儿媳么? 他倒很想看看李家到底要做什么了。 * 李家派人来告知纳吉的结果,崔氏早从慧能大师那里知道了,也没有担心过此事。木诚节临行之前,已将婚事全权交由她做主。尽管如此,李家纳征这一日,她还是把兄长从崔家请了过来。 卢氏怕人手不够,交代了一双儿女跟来帮忙。 崔植穿了身官袍,站在院子里,威严庄重。堂屋前还摆了矮床,设香炉,水碗和刀子。等巷子里响起鼓乐的声音,阿常满面笑容地跑进来:“娘子,来了!” 李家从族中选了两位有官品在身的青年才俊当正使和副使,手里拿着黄杨木盒子的通婚书,并好几车彩礼,一律抬进了院子里。左邻右舍有的就围在院门前看热闹,这本来就是喜事,大家都想跟着沾喜气的。 只见彩礼有五色彩缎,大堆锦帛,五箱铜钱,三牲六畜,点心瓜果,满满当当地摆满了院子。彩礼下得越重,越代表夫家重视新媳。这里的街坊邻居也大都非富即贵,但见到这样的阵仗还是竖起大拇指,不停称赞。 两家人互相寒暄之后,崔植接过黄杨木盒子,将里面由李绛亲笔所书的《通婚书》取出,当众朗读。读完之后,回了一份《答婚书》。交换婚书,收下彩礼,纳征便算结束了。 前院十分热闹,府中的婢女和仆妇都跑去观看。嘉柔和崔雨容坐在房中,崔雨容说道:“我那位庶姐出嫁时,旁人都说她嫁得好,夫家看重她。可跟你这位郡主的彩礼一比,她估计要哭鼻子了。” 嘉柔前世跟了虞北玄,并没有过六礼,所以不算明媒正娶。不管虞北玄有多宠爱她,她在长平面前永远低了一等,始终是少了名分。这辈子李家用如此风光的六礼迎娶她,她更加觉得自己前世荒唐,对李晔更是愧疚。好在一切可以重来。 她正跟崔雨容说着话,玉壶跑进来,神秘地说道:“郡主,有人找您。” 她在长安除了崔雨容,没有其它朋友,怎么会有人找?玉壶拉着她的衣袖,不好意思地对崔雨容笑。崔雨容很豁达地说:“你们去吧,我刚好去找阿兄。” 玉壶高兴地道了声谢,拉着嘉柔到了侧门那里。侧门对着一条小巷,平日少有人行走。她往门外看了一眼,看到李晔背对着门站着,似乎正在看门外的一颗老槐树。阳光如细碎的沙子般落在他的脸上,眉眼都晕染出温柔的光线。 他怎么来了?嘉柔十分吃惊,按照礼数,他们成亲之前不能见面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玉壶的手,玉壶在她耳边说:“李家郎君说了,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对郡主说。婢子不敢不从呀。郡主您就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嘉柔在心中叹了一声,不愧是她养出来的丫头,跟她一样都是看脸的。李晔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往那里一站,就把这丫头收买了。她低头走到门外,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门边还停着一辆不起眼乌蓬马车,李晔侧头看她,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的石榴花纹齐胸襦裙,胸前系着紫色的宫绦,雪纱帔帛。长发盘成髻,绑着青绿的发带,点缀着小朵的绢花。整个人十分清丽,温婉中还带着点俏皮。 明明是一个喜欢牡丹花的女子,性格也应该是很亮烈的,偏偏又让人觉出一丝清冷来。 李晔走到她面前,说道:“我有事需离开长安一段时日。怕归来时,你已经回南诏了,因此虽不合礼制,还是想来见你一面。” 他说得这样直白,嘉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着头,眼睛看向别处。却无意间看到马车的帘子,露出奏书的一角。那奏书是地方官向朝廷进奏所用的,她看虞北玄写过,所以认得那种封皮的花样。这个人怎么能接触到奏书?他不是没有功名在身吗? 就算他父亲是宰相,也不可能把奏书带回家中。能动用的只有太子和亲王这个级别的人。 李晔移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无奈地问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嘉柔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他。他刚才说了什么她真的没有听见,便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在都城的这段日子,你若遇到麻烦,不好跟家里开口,便去这个地方。”李晔说了一个住处,然后又从脖子上解下一个东西放在她手里,“把这个交给那里的人,他会帮你。” 那个东西还带着他的体温,好像是他贴身之物。她的掌心仿佛被烫了一下,连忙推拒:“这我怎么能收。我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拿着吧,以防万一。”他笑道。她是他的人了,他总要想尽办法护着她的。而且这个东西对他的意义,格外不一样,她以后便会知道。算是他收下那条手帕的回礼。 他如此诚心,嘉柔再推辞就矫情了。别的男人东西不能收,他的总该没事吧……她放进袖子里,应道:“好吧。你要去多久?” 李晔想了想:“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个月。我跟家里说好,他们定了婚期便会来府上告知的,不会耽误正事。” 谁要问他这个……嘉柔几乎立刻就想走了。李晔却抓着她的手腕,看她站立难安的样子,故意不放,而是笑道:“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吗?” 他的手指微凉,虎口和中指的关节有茧。怎么读书人,虎口会有茧呢?可她没办法再细想了,脑子已经完全乱了。 “你,你自己路上小心。”嘉柔匆匆说了一句,就抽回手转身回去了。 27.第二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 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 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 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 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 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 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 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 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 她还未及转身, 脖颈一痛, 人就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 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 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眼中对他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们需离开南诏了!节度使擅离藩镇太久,被上面知道了,会有大麻烦。”心腹常山着急地说道。 他们蛰伏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机会,没想到那个郡主竟然改变心意,还刺伤使君。 当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语。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几人走去牵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处,大声道:“足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如现身一见。”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看着林子,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四周安静极了。 半晌,里面才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来人很瘦,窄袖长袍,长着一双丹凤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为何在林中窥伺?”虞北玄继续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过此地。” 虞北玄有种直觉,此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便动了杀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除去最为妥当。 他正要暗示身后的护卫动手。那人往前几步,掏出一块金牌,上面赫然刻着两条盘龙,中间偌大一个“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缩,北衙禁军神策军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头,隐有不妙之感。 那人继续说道:“某不欲与尊下起冲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当作未见面,就此分别。”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礼,迅速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神策军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右军由广陵王掌管,拥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广陵王的亲信。 广陵王是太子的长子,也是皇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有意放过自己,自然要识趣。 只是广陵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诏? 虞北玄侧头吩咐常山:“你无需跟我回去,继续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随时传信给我。” 常山领命,又问道:“刚刚那人,可需属下尾随?” 虞北玄摇了摇头:“不必,他身边想必还藏着不少人马,你势单力薄,自保为上。” “属下遵命。”常山说完,策马拐入岔道。 树林中,凤箫返回马车旁边,对车中的人说道:“郎君,这位淮西节度使果然厉害,不仅发现了我们,还要杀我。幸好我用了广陵王给的令牌,他才离去。” 车中安静片刻,传来一道不急不慢的声音:“我有些累了,改日再去崇圣寺拜访师叔。先回城中等王长史的消息。” “是。”凤箫坐上车辕,驾马车离开。 车中之人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打开炉盖,丢了进去。一个多月前,忽然有封信寄至家中,说骊珠郡主行为不检,与人私通。他将信截住,未让家中知晓。 虞北玄是淮西节度使,却在南诏逗留多日,今日又恰好在崇圣寺出现,绝不是巧合。想来信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打开手边一个五色线所缚的黄杨木盒子,将里面卷起的薄纸展开,借着竹帘晃动而漏进来的日光,逐字逐句地看着:“……久慕李氏德风,长女二八之年,嫁与第四郎,结两姓之好……” 记忆里,她还是十年前初到长安,活泼爱笑的小女孩。她住在他家中,他偶尔会见到。阿兄阿姐一如既往地骄傲,不怎么理会她。 那夜他坐在屋顶观星象,见她又被三姐冷落,在院中生气大骂。他怕惊扰旁人,忍不住出声。 她发现他,惊奇不已,竟然爬树上了屋顶,像只小麻雀一样扰他安宁。他无可奈何,却不知不觉中,被她口中所描绘的那些风景所吸引。他自幼体弱,不能远行。她小小年纪,却去过很多地方,还热情地邀请他今后同游。 原本约好再见,他却因病未能赴约。等到痊愈时,她已跟着父亲离开长安。 他怀着歉意,守这一纸婚书等她十年,她却再没来过长安。想来那夜在她年幼的记忆里,并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痕。甚至因为失约,被她讨厌了也说不定。 若她当真另有所爱,他选择成全。 阖府上下开始准备去长安的事宜,柳氏找到崔氏的住处,崔氏正交代阿常要准备哪些衣物和礼品。 崔氏请柳氏坐下,柳氏说道:“四郎君就拜托给王妃照顾了。” 崔氏点了下头:“你放心,到了长安以后,我会探访名医,为他治病。” 柳氏感激地说道:“王妃心慈,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四郎君的福气。只不过妾身今日来,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曾立誓等安定下来,便将祖宅赎回,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不敢惊动大王,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28.第二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晚上, 木诚节和木景清返回府中, 崔氏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膳,只等他们。木诚节入座以后,众人才敢动筷, 木景清在外头跑了一日, 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快朵颐。 木诚节却眉头微拧, 似有心思。崔氏也不急于发问, 等吃完甜瓜, 孩子们都回去了, 才问道:“大王,今日可是不顺利?” 木诚节也正打算跟她说:“今日在进奏院打听到的消息不好, 朝廷军饷吃紧, 圣人叫我们进京,多半是要我们加进奉。” 两税法推行以后,将其它的苛捐杂税一并去除, 只收取铜钱。国家财政收入大量增加, 用以扩建军队, 镇压各地节度使的叛乱。但随着禁军的数量越来越庞大, 国库还是入不敷出。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地方上。 崔氏皱眉道:“南诏本就不富裕, 财富都集中在几大氏族手里。若再加进奉, 只怕要落到百姓身上, 他们会过得更不容易。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 木诚节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户部侍郎裴延龄!今日在进奏院, 那厮的爪牙竟还暗示我要贿赂他,我没有理会。” 裴延龄原来只是个太常博士,舒王见他在财政上有一套,就向圣人推荐,才有了他的今日。此人实乃奸佞之徒,由他掌管赋税以后,与京兆尹曾应贤狼狈为奸,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情。知道圣人好敛财,便不择手段,盘剥百姓,民间多有怨言。 但因裴延龄极善阿谀奉承,且他主理财政以后,天子每年可进账五十万缗,所以那些弹劾他的大臣,大都被贬官流放了。朝堂上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明日妾身带着昭昭和顺娘回家,与兄长说说此事。”崔氏道,“妾身知道大王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以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便不要吝啬。” 木诚节知道崔氏所言有理,但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捡了别的话来问:“你要带着顺娘去崔家?” 崔氏点了点头:“既然让她来了,总要带她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妾身想,若是也能为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以后或许能跟昭昭互相照应。毕竟是自家姐妹,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木诚节听她说的这般大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哪怕她在乎自己一点,恐怕也做不到对顺娘如此心无芥蒂。再想起当年那些事,立刻如鲠在喉。 “这些事情,你做主吧。”木诚节闷声道,“明日我带着二郎进宫,若赶得及便去崔家接你们。” 崔氏本还想跟他说一说为木景轩求医的事,木诚节却不怎么在意,去木景清的住处与他说事了。 阿常忍不住对崔氏说道:“大王最在意的儿子始终只有世子,那四郎君不过就是个妾生子,王妃也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要真不当回事,为何还生出来?一生出来就带回府里来了?”崔氏没好气地说道。 阿常忍不住笑:“我还当您一点都不在乎呢。那柳氏惯会使用手段,又装楚楚可怜,大王哪里是她的对手。您若愿意服软,向大王好好解释当年的事,也不会生生把他推给旁人。” “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需解释。他跟谁在一起,我不在意。”崔氏扶着阿常回房,叮嘱道,“你把明日带回家的东西再对一遍。” 阿常应是,知道她惯是嘴硬。都已经劝了十几年,夫妻俩还是老样子,明明心里都在意对方,偏偏谁也不肯低头。她记得娘子刚到南诏的时候,还娇气得很,因为想家,几乎天天都要哭,那时大王还很耐着性子哄她。 时间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磨炼成沉稳的主母,也能把曾经的深情冲淡。 第二日,崔氏虽起了个大早,但木诚节和木景清起得更早,已经进宫去面圣。 嘉柔还赖在被窝里,硬是被玉壶拉了起来。她看到玉壶忙里忙外,吩咐婢女拿衣裳,又取出香粉口脂,吓了一跳:“不过是去崔家,不用这么隆重吧?” 玉壶却不以为然:“您好歹是堂堂的郡主,跟着王妃回乡省亲,总要让人看到风光的一面,才能知道你们在南诏过得好是不是?而且婢子打听过了,都城里的娘子都要盛装才能出门,素了不好。” 嘉柔想了想昨日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女子,的确各个浓妆艳裹,千篇一律。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玉壶也没有打扮得太夸张,但薄施脂粉,已经艳惊众人。 玉壶为嘉柔梳了双鬟,绑着镶嵌珍珠的发带,并簪几朵不同颜色的小绢花,耳戴明月珰,更显得明眸皓齿。上身是绿色的暗纹窄袖短襦,搭配一条浅黄色的团花高腰襦裙,垂下两条宫绦,轻纱的帔帛挽于手臂间,行走间十分飘逸。 嘉柔到了府门前,崔氏正在和顺娘说话,顺娘也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杏色的兰花纹高腰襦裙,梳着和嘉柔差不多的双鬟,但用银簪和珠钗点缀,添了几分华贵。 本来她昨夜听到阿常的话,今日早起,特意费了一番心思。崔氏见到,也直夸她出色,她便有些沾沾自喜。可嘉柔出现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身上没有一件名贵的首饰,衣服也选的是非常普通的花样,谈不上盛装,可天生丽质,气质华贵,顺娘还是立刻就败下阵来。 “阿娘,让你们久等了,这就走吧。”嘉柔说道。 崔氏点头:“怎么也不见你配些好看的首饰?” 嘉柔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这样打扮还不行吗?” 玉壶忍不住抱怨:“王妃,就这样还是婢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要不,郡主非得穿男装不可。” 崔氏等人都笑了起来,阿常说道:“小娘子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倒无需那些艳俗之物了。” 阿常这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的,顺娘听了却觉得难堪。等坐进马车里,默默地把头上的珠翠拿了大半下来。 婢女春桃惊讶问道:“三娘子,您这是干什么?我们可忙活了许久呢。”顺娘苦笑:“你没见郡主打扮得那么素淡,我能越过她去吗?”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忽然有点明白阿娘说的,妾不如衣的道理了。身为庶女,连穿衣打扮都不能随心所欲。 崔家在太庙旁边的崇仁坊,离东市也不算太远。临近的几个坊里都住着皇亲国戚,高官显要,街上有兵卫巡逻,所以比外面要安静许多。 还没到府门,远远就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四角垂挂着鎏金香球,还有帷幔装饰。随从和侍卫的数量也不在少数,把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阿娘,崔家今日好像有客。”嘉柔对崔氏说道。 崔氏往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冷意。她还道为何兄长和母亲偏要她今日回来,原来那人也回了。 门房的人看见崔氏和嘉柔,连忙进去禀报。过了会儿,崔植便领着人,亲自出来相迎。 “见过王妃,郡主。”崔植拱手一礼。他的面相十分板正,身型清瘦,穿这身居家的常服。 “都是一家人,阿兄不用多礼。”崔氏抬手,侧头对嘉柔说,“昭昭,过来拜见舅父。” 嘉柔小时候,崔植曾去过一次南诏,对他还有印象。她上前行礼,崔植扶住她的手肘:“郡主,可不敢当。” “舅父还是叫我昭昭吧,不然显得生分了。”嘉柔背着手,轻轻笑道。 她小小年纪,容貌已经有逼人的容色。崔植应好,抬手让她们进去。崔氏和崔植走在前头,崔氏问道:“阿兄叫我今日回来,是因为她么?” 崔植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阿念,叫你回来,正是你阿姐的意思。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姐妹俩还没放下那件事吗?” 崔氏目视前方,语气冷淡:“我没有这种阿姐。” 崔植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只领着他们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崔家系出清河崔氏,家大业大,院子修得十分典雅,各处以曲廊相连,竟有大半都是园林。 还没到老夫人的住处,就听到里面有谈笑的声音。院子里站着盛装的婢女,顺娘觉得吃惊,她们穿得比寻常人家的娘子还要好。 29.第二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 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 “哎,那是骊珠郡主, 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 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 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 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 现在无暇它顾啊……唉, 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 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 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 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 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 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 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 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家庙在后山,僧众正在准备,迎客僧先带女眷到禅房休息。 这处院子被寺里面单独辟出来,环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围,婢女和仆妇则守在院子门口。院里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阳花,或浅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团,挂在丛丛翠叶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禅房中看经书,嘉柔坐在旁边发呆。崔氏看了看她,说道:“昭昭,你若是嫌闷,不如和玉壶去后山看看家庙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30.第二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嘉柔把慧能带回王府, 崔氏和大夫都很是吃惊。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 竟能请动慧能。 慧能没有多说, 直接为木景轩诊治。大约过了一刻钟以后, 他起身对众人言道:“小郎君的确先天不足, 故身体孱弱, 进食困难。应该是怀胎之时, 未悉心调养所致。贫僧先开几服药为小郎君调理, 等过了今夜再说。” 崔氏听出这话中的蹊跷之处。就算柳氏居在别宅,也应该是衣食无忧,何以会在怀孕时,不悉心调养?但见她哭得伤心欲绝,也暂时压下心头疑虑。 慧能在木景轩身旁守着, 崔氏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又命乳母留下小心照看,有事再行禀报。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 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 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 四大氏族明争暗斗, 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木诚节也正好奇到底是谁救了木景清,按理说凭着这一条,便可以让云南王府对其感恩戴德,答应任何条件,那人却不愿露面。 现在终于肯现身,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他们到了前堂,高夫人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带上前来。他自称是高家的弓箭手,事发时在江边巡逻,看到木景清遭遇危险,便出手相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事后就收队回去了,所以王府的人才没有找到他。 众人皆知高家的箭法精妙,恐怕整个南诏也找不出第二家。此事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高夫人说:“族领不在,我为着竞舟大会上的事,彻查上下,才发现了他。当时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有,这是从江中打捞上来的箭,上头有我高家的族徽。” 木诚节只看了一眼高夫人呈上的箭,然后审视那名男子,缓缓地说道:“你既然救了世子,便是我王府的恩人,想要什么赏赐?” 那人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小的不敢要赏赐,只是做了应当之事。” “话虽如此,我却一向赏罚分明。来啊,赏他五贯钱。”木诚节挥手吩咐道。 五贯钱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那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高夫人走了以后,木诚节将箭放在一旁。他虽赏赐了那人,直觉竞舟大会上出手的人不是他。 既能在混乱之中,有那样的胆识和判断力,绝不会是如此的言行举止。 高夫人今日来,不过是想撇清高家与银环蛇一事无关。但高家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四大氏族各个都有可能,都想取而代之。木景清是嫡子,若有三长两短,云南王府便难以为继,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 可事发之时,几家的郎君又全都下了水,谁都有可能接触到银环蛇,这又实在是难查了。 此时,堂外传来木景清的声音:“阿耶,射箭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快给我看看。”话音刚落,木景清和嘉柔便一道进来了。 “你还有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木诚节斥道。 嘉柔向木诚节行礼,木景清却径自坐在崔氏旁边:“阿娘,快说说那人长什么模样?” 崔氏柔声道:“是高家的弓箭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阿耶已经赏过他,这会儿,跟着高夫人回去了。” 木景清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还想当面谢过,跟那人好好切磋一下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木诚节严肃地说道,“你需跟我去长安一趟,圣人会在曲江设宴,考察你的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该如何应对!” “阿耶,您吓我的吧?为什么要考我啊?诗词歌赋我样样不行,这不是要去御前出丑吗?”木景清睁大眼睛。 木诚节威严地看着他:“知道这次山南东道为何叛乱?就因为那人想子承父位,可人品能力全都不够格,才被圣人否决。表现不好,你这世子之位,只怕到时候也难保。” 木景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根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倒在塌上。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做了十三年的世子,要是被圣人剥夺了封号,那他以后就没脸在南诏待下去了。 崔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嘉柔说:“昭昭,你也要准备行装,我和你一同去长安。” “我们也去?”嘉柔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又要去长安了。虽然这个时候的天子还不是元和帝,她也不是被捕的死囚,可她心里莫名地抵触那个地方。 到了长安,便有机会见到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上辈子他一直籍籍无名,退婚以后如何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这辈子她既然决定遵守婚约,那么他是否体弱多病,是否人中龙凤,她其实没那么在乎。 可能她无法再去爱一个人了,却会努力地过好余生,弥补上辈子的错误。 但因裴延龄极善阿谀奉承,且他主理财政以后,天子每年可进账五十万缗,所以那些弹劾他的大臣,大都被贬官流放了。朝堂上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明日妾身带着昭昭和顺娘回家,与兄长说说此事。”崔氏道,“妾身知道大王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以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便不要吝啬。” 木诚节知道崔氏所言有理,但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捡了别的话来问:“你要带着顺娘去崔家?” 崔氏点了点头:“既然让她来了,总要带她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妾身想,若是也能为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以后或许能跟昭昭互相照应。毕竟是自家姐妹,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木诚节听她说的这般大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哪怕她在乎自己一点,恐怕也做不到对顺娘如此心无芥蒂。再想起当年那些事,立刻如鲠在喉。 “这些事情,你做主吧。”木诚节闷声道,“明日我带着二郎进宫,若赶得及便去崔家接你们。” 崔氏本还想跟他说一说为木景轩求医的事,木诚节却不怎么在意,去木景清的住处与他说事了。 阿常忍不住对崔氏说道:“大王最在意的儿子始终只有世子,那四郎君不过就是个妾生子,王妃也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要真不当回事,为何还生出来?一生出来就带回府里来了?”崔氏没好气地说道。 阿常忍不住笑:“我还当您一点都不在乎呢。那柳氏惯会使用手段,又装楚楚可怜,大王哪里是她的对手。您若愿意服软,向大王好好解释当年的事,也不会生生把他推给旁人。” “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需解释。他跟谁在一起,我不在意。”崔氏扶着阿常回房,叮嘱道,“你把明日带回家的东西再对一遍。” 阿常应是,知道她惯是嘴硬。都已经劝了十几年,夫妻俩还是老样子,明明心里都在意对方,偏偏谁也不肯低头。她记得娘子刚到南诏的时候,还娇气得很,因为想家,几乎天天都要哭,那时大王还很耐着性子哄她。 时间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磨炼成沉稳的主母,也能把曾经的深情冲淡。 第二日,崔氏虽起了个大早,但木诚节和木景清起得更早,已经进宫去面圣。 嘉柔还赖在被窝里,硬是被玉壶拉了起来。她看到玉壶忙里忙外,吩咐婢女拿衣裳,又取出香粉口脂,吓了一跳:“不过是去崔家,不用这么隆重吧?” 31.第三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柳氏正在愣神,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悄悄拉开一道门缝,看见阿常和嘉柔她们回来了。她们的禅房都在一个院子里, 相隔不远。 她叮嘱顺娘:“刚才的事,你只当没看见。” “郡主有了婚约, 还跟别的男子有染, 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 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 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 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我们出身卑微, 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 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 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 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 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 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 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 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 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连忙倾身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府兵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买东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点争执……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结过梁子的,嘉柔对崔氏说道:“阿娘,我带人过去看看。” “千万要小心。”崔氏叮嘱道,“二郎性子冲动,你不可与他一般胡闹惹事。” 32.第三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李淳收拾心情,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安置得如何了。那位木世子似乎很想去打猎。” 李晔随之一笑:“既然出来了就别再想皇城里的事, 木世子心无城府, 跟他在一起人也会轻松许多。” “你这人,明明还比我小了几岁,却总要你来开导我。难怪你阿姐总说你心思重。”李淳用手指了指他, 跟凤箫一起出去了。 李晔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眼中透出一点冷意。 在广陵王眼里, 他跟阿姐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 阿姐在众人面前也竭力表现出与他亲近的样子。可只有他知道,阿姐多厌恶他的无用。 他小时候天赋异禀,被人夸有将相之才, 得到了父亲的注目。可就因为这样,差点丢掉性命。年幼的他开始明白要自保, 就得收敛锋芒, 装成庸碌无为的模样。 说他心思深重, 是因这世上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无法全然信任。他所做之事, 为天下大义,却有可能跟家族的利益相背而驰。阿姐又怎能明白。 这么多年, 他一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既不渴望拥有什么, 也无需任何人的理解。 * 嘉柔在房中坐了会儿, 觉得逃避不是办法, 还是要跟李晔说清楚。她虽跟虞北玄坚决划清界限,但如果李晔介意此事,或者可以商量着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解除这段婚约。 打定主意,她走出屋子,看到崔雨容迎面走来。 “广陵王要带表弟去后山打猎,阿兄和我都想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李家郎君也去?”嘉柔顺口问道。 崔雨容暧昧地笑了笑:“他倒是不去,说要收拾那几条鱼,等我们晚上回来吃。看来你是要陪你的郎君咯?” 嘉柔虽跟李晔没什么,被崔雨容这么一揶揄,也免不得耳根发红:“表姐,你别乱说了。” “好吧,我不笑话你。我把顺娘也带去,争取让他们待上一两个时辰,这别业就留给你们吧。”崔雨容说完,高高兴兴地转身走了。 嘉柔叹了口气,反正三言两语也没办法说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先由着表姐误会也罢了。她问了别业中的下人李晔身在何处,径自过去寻他。 李晔正坐在敞轩里,袖子挽起,露出两段瘦可见骨的手臂。他的面前放着砧板和刀具,旁边的木桶里几尾个头中等的鱼正在游水,还不知自己待宰的命运。 君子一般远庖厨,可切鲙的手艺却是可以在人前表演的,也算风尚之举。 嘉柔就站在廊下看着,分明是杀生之事,偏偏他做起来从容自得,似烹茶走棋那般的风雅,观之如林下清风徐来。她不由地想,若跟这样的人结为夫妻,这辈子大概会过得很安宁。 她前生跟着虞北玄这个反臣,每日都处在硝烟战火,提心吊胆之中,纵然从未说出口,内心却十分渴望这样的安宁。 奇怪的是,她明明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只有两面之缘,却莫名地相信他会带给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否定脑海里的想法。他们的人生也许自今日之后,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李晔将又细又白,薄如蝉翼的鱼肉整齐地码在盘中的碎冰之上,一边低头净手,一边淡淡地问:“郡主找我有事?” 嘉柔这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李晔净手之后站起来,望着院墙外面说道:“刚好我想去采些竹叶,郡主可愿同去?” 嘉柔点头表示同意。他走过来,身上淡雅的香气散入周围的空气里。 都城里的男子惯用熏香熏制衣裳,大都是名贵的龙涎或松枝等香料,偏他身上的不同。嘉柔想起这叫莲花藏香,是由文成公主带入吐蕃的名贵香料演化而来。再度传回中原以后,常在大的庙宇之中,用作斋戒沐浴。 嘉柔曾在崇圣寺的家庙里面闻过。安然静远,凝神舒心,只不过,少了人间的烟火气。 别业外的竹海,竹节交错,放眼一片青翠。李晔找了根竹子,伸手摘竹叶,他的手指修长莹白,如玉雕琢,嘉柔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觉察到,她才移开视线。 李晔问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嘉柔也没有扭捏:“上次我不该逃走,而是应该与你说清楚。当年是阿耶定下这门婚事,我从未见过你,的确心存不满。所以在与虞北玄相识以后,曾有过背弃婚约的念头。”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我与他虽有私情,却绝没有苟且,也已经一刀两断。此事对你不公平,你大可退了婚书。只请你退婚之时,可以给我阿耶阿娘留些颜面。我感激不尽。” 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胆坦白,李晔倒佩服她的勇气。他轻轻笑了下:“谁说我要退婚?” 嘉柔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你,你当真不介意?还愿意娶我?” 话出口,她便有几分羞恼,这话听着是生怕他反悔之意。 这桩婚事虽非她所愿,但阿耶是需要李家的。不管李晔是否被李绛看重,有无功名在身,他都是李绛的嫡子,系出名门。 云南王是木氏祖辈由天子亲封,代表着皇权在南诏的影响力。 可如今朝廷式微,云南王在南诏的威慑力也大大损减。南诏那些氏族的背后或有节度使,或有吐蕃,或者是朝廷的势力暗中支持,随时都想取而代之。竞舟大会上的事,最后没查出任何证据,便可见那些人布局的精心。 这种时候,她和李家联姻,多少会成为阿耶的助力。 李晔看到她眼中流露的诸般情绪,丝毫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女。这个年纪,本应该更天真活泼一些的。他说道:“你既跟他一刀两断,我便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知道她想嫁他,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他李家之子的身份。 她天真地以为,李家会帮云南王。 李晔很清楚,十年前与十年后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父亲根本不会帮他们。但若她成为他的妻,他会尽力保护她和她的家人,这是身为夫君的责任。 嘉柔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还没有厚到能大大方方地跟男人谈论自己的婚事,羞得想走开。他还愿意娶她,她心中是感激的,也愿意为两人的将来做出努力。 可上辈子,她被伤得太深,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所以她私心里,也不希望他对自己太好。 这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和愧疚。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风吹动竹林,发出一阵轻响。嘉柔警觉地抬头,伸手挡着李晔:“有刺客!快退后!” 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迅速地向他们靠近。 嘉柔护着李晔后退,大叫道:“快来人,有刺客!”也不知这广陵王的别业里有没有护卫。 前世她也遭遇过不少次暗杀,但那个时候她身边站着的人可是虞北玄。她无需保护他,甚至还被他保护。可现在她身边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没把握能护住他。 李晔看着她小小的身躯挡在自己前面,有些好笑,心头却莫名地一软,拉着她的手道:“跟我来吧。” 他们跑进别业,李晔把门关上,嘉柔震惊了:“你,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挡住他们吧?” 李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手背在身后,对藏在暗处的人,下了一道指令。 嘉柔内心十分崩溃,这人是不是呆在山上变傻了?再看从别业里冲出来的下人,手里拿着笤帚和竹棍等物,便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武功。 她抬手按住额头,叫住其中一个:“快去后山通知广陵王和世子。”阿弟的功夫还是可以的,能抵挡一阵,广陵王身边也不可能不带护卫。 那人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开。 嘉柔把腰间的短刀取下来,塞进李晔的手里,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说:“拿着。若一会儿抵挡不住,你就赶紧跑。他们追你的话,就拿刀随便砍,不让他们近身。知道了吗?” 李晔握着短刀,虽然清楚那些刺客根本不可能靠近这里,还是乖乖地“嗯”了一声。 别业里的人都屏气凝神,做好恶战的准备。少顷,嘉柔觉得门外的动静不太对,悄悄拉开了一道门缝。外面静悄悄的,只有竹林发出沙沙的细响,什么人都没有。 嘉柔走出去看了看,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些刺客没有达到目的,就这样撤退了? 李晔走到她身边,故作不知:“好像走了。” 这个时候,李淳等人赶回来,木景清跑到木嘉柔的面前,抓着她的肩膀喊道:“阿姐,听说这里来了刺客,你没事吧!” 嘉柔被他抓疼,一掌拍开他的手:“没事,他们没有近身就离开了。” 木景清这才松了口气,又觉得奇怪,刺客来了,怎么会无功而返呢? 李淳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对身后的侍从吩咐道:“找人将附近的山头仔细搜查一遍,确认没任何危险再回来。大家别在外面,都进去吧。” 侍从领命离去,一行人走回别业。崔雨容和顺娘安慰嘉柔,都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却不知嘉柔没少见这样的场面,更惊险的都经历过了。 李淳和李晔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片刻后,别业的偏院里,七个黑衣人的尸体堆叠在地上。内卫向李淳禀报:“身上没有任何线索,都是被抓住后立刻就自尽了。我们的人也死了两个。” 李淳沉着脸:“我刚离开都城,刺客就派到骊山来了。莫非他们当真以为凭这几个人就能杀得了我?” 李晔在他身后说道:“也许不是为了刺杀,只是试探您的实力。先把这些尸首处置掉吧,别吓到那几个小朋友。” 33.第三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一行人回到府中,乳母来报, 说木景轩又哭闹着不肯进食。众人习以为常,崔氏让柳氏和顺娘过去照看。 嘉柔独自回到住处, 只觉得有些疲倦, 吩咐下人去准备沐浴用的东西。下人搬来大的浴斛, 里头置浴床, 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装着各色澡豆的盒子, 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她脱了衣裳挂于桁上, 入水坐于浴床, 舒服地叹了一声, 任玉壶用细葛布为她擦洗身体。上辈子她在牢狱之中最无法忍受的, 就是无法沐浴净身,连洗脸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壶擦到她胸前时,她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嘉柔低头, 此时胸前光洁, 只有那个如花瓣般的胎记,还没有伤口。她当年为虞北玄报信途中,胸口挨过一箭,那箭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也让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后,她再也没能怀孕。此刻想起, 心中仍有几分无法释然的痛楚。 “没关系, 我自己来吧。”嘉柔伸手将玉壶手中的细葛布接过。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记前世, 忘记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 此生,她大概很难再去全心全意地信一个人,爱一个人。 玉壶退到旁边,看着郡主落寞的侧影,想问又不敢开口。郡主私下里变得寡言而沉静,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就是莫名地心疼。 沐浴完毕后,天色尚早,嘉柔坐在书案后面,随手拿了卷书看。 屋外头响起一个仆妇惊慌的声音,玉壶出去询问,回来说道:“郡主,四郎君不太好,府里的人去请了大夫,可好像查不出什么原因。” 木景轩原本由两个乳母照顾,现在连柳氏也时常过去帮忙。 府中上下都以为只是体弱,竟然这么严重了? 嘉柔把书卷放下,起身道:“过去看看。” 到了木景轩的住处,崔氏等人已经在里面了。大夫正在跟崔氏说话:“小的仔细检查了一遍,小郎君先天不足,气息比旁的婴孩粗重。问了日常饮食,没觉得异常,实在查不出病灶在何处。” “可无法进食,又啼哭不止,这如何是好?”崔氏问道。 “我的儿,你可不要吓为娘的!”柳氏扑在摇篮上,泣不成声。这个时候也没有人管她的礼数了。 那大夫面有惭色:“是小的医术不精,还请王妃恕罪。不过小的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何人?” “小的曾经见过一个类似病症的婴孩,家人带着到崇圣寺求医,被慧能大师医好。他的医术远在小的之上,或许可以请他一试。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就别卖关子了。”崔氏催促道。 “不过慧能大师从不轻易出手救人。哪怕是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出了重金,用权势相逼,也没能请动他。小的就怕他不肯出手相救。”大夫为难地说道。 这点崔氏也略有耳闻。木景清却嗤之以鼻:“那老和尚敢不救我们云南王府的人?我把他的崇圣寺烧了,看他救不救!” “你这孩子,不要胡说,小心亵渎神灵。”崔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木景清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偏偏崔氏十分迷信,他也就不敢说了。 大夫继续说道:“以小郎君现在的情况,不便在路上颠簸。还是请慧能大师到府诊治方为上策。” 崔氏却知道这更难了,从未听说过慧能上门给人看病的。柳氏连忙爬到崔氏的面前,抓着她的裙子哭道:“王妃,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四郎,贱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你先起来,他也是大王的骨肉,我如何会不救他?只是……”崔氏扶起柳氏,面露难色,“大夫所言你也听到了。” 柳氏低头痛哭,顺娘过来安慰她:“姨娘,您冷静些,母亲不是正在想办法吗?阿弟会有救的。” 这时,嘉柔进去说道:“阿娘,让我去吧。” 屋中的几人都看向她。 “我以前跟着阿耶去找老……慧能大师下过几次棋,阿耶不在府中,我算是唯一跟他见过几次的人,我去试试吧。”嘉柔说道。她自己也经历过丧子之痛,很明白柳氏的感受。而且木景轩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弟弟,她无法视而不见。 崔氏拉着她的手,见她目光坚定,便道:“那让二郎跟你一起去。” 嘉柔却摇了摇头:“我自己去,阿弟留在府中。您赶紧派人去一趟剑川城,将阿耶请回来吧。万一我请不动慧能大师,还能让阿耶出马。” 去剑川城快马需要大半日的路程,现在派人去,大概后日木诚节便能回来。只是不知木景轩能不能撑那么久。 嘉柔回去换了身男装,木景清送她出府,说道:“阿姐,你多带几个人。若是老和尚好说话便罢了,不好说话,直接将他绑了来。哎,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嘉柔瞪他:“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就算把人绑来,以老和尚的臭脾气能救景轩吗?今日发生太多事,我怕阿娘受不住。你也算家里的半根顶梁柱,留在府中陪她吧。” 木景清刚才看到阿娘的脸色确实很不好,先是他差点没命,现在木景轩又出这样的事,胆子小一点早被吓晕了。于是他放弃一起去的念头,只叮嘱她路上小心。 嘉柔挥了挥手,到了府门前翻身上马,一队府兵随行。 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 傍晚,崇圣寺花木深处的禅房,十分幽静,禅房里有隐隐的人语响。 慧能手执白子,略略思索,落于棋盘上。对弈之人观察棋局片刻,笑道:“师叔棋艺高超,是玉衡输了。” 慧能手摸着白须,慈祥地说道:“自华山一别,你的棋艺倒是精进不少。听闻你已到南诏几日,今日才来访我,莫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李晔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叔。玉衡图师叔这儿安静,来躲几日清闲。” 慧能命沙弥来收了棋盘,伸手搭在李晔的手腕上,摇了摇头:“你的身子虽已无恙,但底子薄弱,到底不比寻常人。思虑过多,会伤身的。这两年,你在为广陵王做事?” 李晔点了下头:“师父怕圣人有废储之心,但年事已高,不问政事多年,我便代为出面。我在长安一直对外宣称养病独居,倒也无人注意。” 慧能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师兄这一辈子忧国忧民,到了这个年纪,还放不下。你是他五个徒儿中最像他的,天资也最高。只是这皇位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发现,只怕想杀你的人多如牛毛,还会牵连李家。你自己可要步步为营啊。” 李晔的神情黯了黯,低头道:“多谢师叔教诲,玉衡谨记。” 太阳完全西落,李晔从禅房中出来,沿着通幽小径往前走。他于李家而言,只不过是累赘,李家不需要废物。家中除了母亲,没有人在意他,他充其量就是锦绣堆里的一个摆设罢了。 凤箫跟上来:“郎君,广陵王府的内卫不方便进入寺中,请您移步寺外相见。” 李晔随后步行到寺外,山路上已经燃起荧荧烛火,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有种苍茫之感。 他停在一座石灯旁,背对树林。凤箫往林中吹了声哨子,有两道身影跪下:“先生,据探子回报,圣人病中,只召韦贵妃侍疾,太子和广陵王皆不得见。圣人还下召让几地节度使和云南王均携嫡子入都城,参加千秋节,不知是何用意。” 李晔沉吟片刻,道:“我知晓了。” 另一个内卫忍不住说:“今日先生所为实在太过危险。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因此暴露身份……” 李晔微微侧头,眼角凝着一道冷光。那人立刻改为匍匐在地:“属下多言,实在该死!” 李晔知道他们也是出自忠心,未再责备:“回去吧。” 凤箫其实觉得那人说得挺对的,今日他们实在太惹眼了,晚走一步,可能还会被王府的人逮住。但跟着郎君日久,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出手必有他的道理。 快走到山门前,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李晔举目望去,为首的身姿有几分熟悉。 嘉柔赶到崇圣寺时,天已经黑了,僧人果然拦着门不让进。她急道:“我是骊珠郡主,确有要事求见慧能大师。还请行个方便。” 僧人摇头道:“方丈此刻静坐打禅,不许人打扰。郡主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嘉柔心中着急,索性直言道:“小弟生了很严重的病,城中的大夫看不好,说慧能大师医术高明,或许可以救治。佛家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们方丈乃是得道高僧,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34.第三十三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 骊珠郡主外出,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 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 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 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 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 成德, 魏博节度使, 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 藩镇势力割据, 大者连州十余, 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 或以武力相并, 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 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 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 把他们编入牙兵, 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她重生了,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准备逃家之前。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以为夫妻风雨同舟,心心相印。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 这辈子,他谋他的宏图霸业,娶他的长平郡主,这些再与她无关。 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十分担心。明明大夫都来看过,说身体并无异样,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 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走到嘉柔的身边,试探地问道:“郡主,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您要不要尝尝?” 嘉柔回头,看到那盘中的荔枝粒大饱满,壳如红缯,应该刚离枝不到两日。 荔枝在靠北的地方是金贵物,有钱都吃不到。主要是太难贮存,摘下四五日则色香味尽去。但在云南王府,倒并不稀罕。 “阿耶还未回?” 玉壶应是。两日前木诚节有事出府,至今未归。 玉壶看了看四下无人,俯身轻语:“郡主之前叫婢子收拾的包袱,已经放在房中了。您如果想离开王府,不如趁大王未归……” 嘉柔一反常态,态度坚决:“把包袱拆了,以后不准再提此事。” 玉壶万分吃惊。就在几日之前,郡主还一副随时要跟那人私奔的模样,吩咐她把包袱都收拾好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小娘子!”阿常从凉亭外进来,脚步虽急,但体态仍旧端庄。 “怎么了?”嘉柔抬头问道。 阿常顺了顺气,才说:“大王回来了,还把外宅那几个都带了回来,就在娘子的住处呢。” 外宅里住着木诚节的侍妾柳氏,还有她所生的女儿顺娘。这些年,他们两边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更没见过面。 阿常板着脸继续说:“柳氏生了个儿子,想要名分,连月子都顾不得坐,就抱着儿子上门相求。娘子心善,答应让他们先住下。哎,真是气死我了,大王这不是给娘子添堵吗?” 清河崔氏乃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振臂高呼,士庶无有不应。阿常年轻时便进了崔家,身上不自觉地带着名门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气,自然看不上柳氏这样的别宅妾。 “阿婆莫气,屈屈一个妾,阿娘还对付不了吗?我们去看看。”嘉柔站起来,率先往亭外走。 阿常故意落在后面,跟玉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日,郡主可有什么不对劲?” 玉壶小声回道:“刚才婢子试探地问了问,郡主竟然说不走了,还要婢子别再提那件事。” 阿常不禁有几分疑惑。她跟着崔氏嫁过来,看着嘉柔长大,可以说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几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日前,嘉柔刚醒来时,表情错愕震惊,后来又扑在崔氏的怀里大哭。之后,整个人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请大夫过府诊治,也没瞧出什么毛病。 “这样最好。那件事本就不光彩,传出去要毁郡主的闺誉,往后谁也不准再提。你跟郡主的关系最为亲近,平日多留心照看。”阿常叮嘱道。 “是,婢子会注意的。”玉壶恭敬地应道。 虞北玄走进馥园,便闻到一阵花香。由下人引领,往池上的曲桥走去。李谟正站在桥上,头戴黑纱幞头,身着杏黄绫袍,腰束红鞓带。他身躯凛凛,相貌不凡,看不出是个年届不惑的男人。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圣宠正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狗,游鱼和飞鸟,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35.第三十四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嘉柔停在木景清的面前, 翻身下马。 木景清高兴地喊了声:“阿姐!你来得正好,田德成聚众闹事……” “你闭嘴!”嘉柔用力敲他的头,木景清抱头痛叫一声:“干嘛打我!” 嘉柔心中诸般情绪翻涌, 手心的感觉是真实的,这小子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这辈子只是一年不见,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 他已经在与吐蕃的战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 但估计会把他吓坏,还是作罢。 嘉柔平复下情绪, 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说道:“田少主, 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 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 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 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 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 还是喜欢她, 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 若他有错, 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 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说道:“嘉柔,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嘉柔这才收下,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自己留着也不方便,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老夫人说得有点孩子气,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让她经常回来看您。以后都住在都城,往来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让她常来。”老夫人这才高兴了些,搂着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过来禀报:“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过来了。” 老夫人眯着眼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一个年轻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崔时照生得高大挺拔,长着一双桃花眼,本应是温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着广袖宽袍,颇有股文人的风雅之气。顺娘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虽没有兄长那般出众,可天生嘴角带笑,看着很和气。 他们行礼之后,崔氏感慨道:“我离家时,二娘还抱在手上呢,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气,养出这一双儿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几个了。” 崔时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却说道:“姑母过奖了,雨容一直听父亲母亲提起你,可惜您离家时年纪小,已经想不起来了。今日终于见到,总觉得亲切。” 崔老夫人听了就笑:“阿念,你听听,二娘这嘴巴,惯是会哄人的。比她阿兄那闷葫芦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俩一母同胞,当真性子完全不一样。崔雨容又看嘉柔:“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虽然没跟她见过面,但觉得这位表姐性子活泼开朗,个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畅聊了起来。 崔雨容贴着嘉柔的耳朵说道:“我从阿兄那里听过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时照。这位进来以后,可是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她问道:“哦?表兄是怎么说我的?” 崔雨容道:“我听说,他年少时去南诏,跟着你和姑父去打猎,被你养的猞猁咬到屁股,还被你扒了裤子涂药。有没有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当真忘了。 那年他们去打猎,崔时照被她养的小猞猁吓破了胆子。猞猁这种东西,擅长捕杀小动物,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南诏的贵族打猎时几乎人手一只。可那东西很是欺软怕硬,崔时照便被它咬了。 当时她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好心帮他上药,他还闹别扭。 想必是记仇记到现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卢氏送了舒王妃回来,看屋里气氛热闹,便说:“今日,王妃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还有事情要问崔植,点头答应:“麻烦阿嫂了。” “自家人说得哪里话。”卢氏笑着摆了摆手,又出去张罗了。家中有客人,饭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样,要准备得更丰盛,才能彰显女主人的贤惠。 午间用膳的时候,崔雨容和嘉柔还是坐在一块儿,她说道:“你好多年没来长安了吧?后日我们去骊山的别业玩,你去不去?” 骊山又名绣岭,以汤泉闻名天下,山势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贵人家都在那里修了别业。嘉柔来过两次长安,都没去过骊山,自然有些心动。 她询问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难得她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情影响心情,崔氏自然不会阻扰。 崔雨容高兴道:“那后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时照听到这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吃饭,伸筷子的时候,忽然跟嘉柔夹到同一个菜,嘉柔立刻放开了:“表兄先。” 他却转而夹了别的,神色清冷。 嘉柔无奈,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好像跟她夹一道菜都很不乐意。但这位以后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用过午膳,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则跟崔植去书房谈事。 崔时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来:“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请嘉柔去骊山玩,刚刚席上为何又那样冷淡?” 36.第三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不动声色地喝着银碗里的蔗浆水。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 打扮朴素, 却肤如凝脂, 一双眼睛含情脉脉, 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后颠沛流离,跟了木诚节,才脱奴籍从良。 她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婴儿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边的顺娘, 穿着青色的粗布襦裙, 手紧张地抓着裙子的两侧, 像个从普通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她虽不及母亲貌美, 姿色倒也算不错。 崔氏喝完,将银碗递给婢女,才淡淡地说道:“你既为大王生下儿子,劳苦功高, 也没有让小郎君委屈在别宅的道理。我着人收拾好住处, 你们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万谢,还让女儿给崔氏磕头。 木诚节朝崔氏看了一眼, 她的表情始终平静, 好像柳氏母女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她还是如此, 无论他做什么, 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当年他北上, 天子曾想以宗室之女下嫁给他。可他慕崔氏的美貌才情,在太极殿当众求娶,天子和崔家不得不答应。 名门之女和镇守一方的藩王,本是一段佳话。但在长安人眼里,他这个云南王不过是化外之地的蛮族罢了,算不得什么好归宿。 她背井离乡,远离长安,想必心中怪他,怨他,憎他,所以鲜少露出笑容。 这么多年,本是至亲夫妻,却过成了陌路人的模样。 堂下的柳氏却在心中感慨,自己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崔氏之女犹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她从未妄想与之比肩,却也渴望做个名正言顺的妾室,儿女可以有名有姓。 这么多年,她们不敢穿华丽的衣裳,住简单的房屋,还不能有半句怨言。 看着崔氏住着广厦华屋,穿与黄金等价的丝绸,佩饰金银珠玉,所生的一女一子,贵为朝廷敕封的郡主和世子。 柳氏感叹人生是如此的不公平。但这世间,谁又争得过命运。 这时,嘉柔走进去,轻声叫道:“阿娘。” 崔氏露出笑容,展开双臂迎接女儿,拉她在身旁坐下。 少女容色明艳,落落大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相比之下,顺娘实在是黯淡无光。 嘉柔跟崔氏说话,偷偷望向坐在旁边的父亲。木诚节并不算高大魁梧,但五官英俊出众,因为常年领兵,身上带着几分凌人的气势,显得难以亲近。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那个宦官所言,自己离家之后,阿耶还在暗中帮她,鼻子一酸,小声说道:“阿耶,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您还生气吗?” 木诚节没想到她会主动承认错误,板着脸说道:“知道错了就好。以后你安分守己些,我便不生气了。” 嘉柔低声应好。这一世,她绝不会背弃家人,忤逆父母了。 这是她亏欠他们的。 木诚节觉得她变得有些奇怪,当下也没有想那么多。她若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柳氏尚在月子里,身体虚弱,小腿跪得发麻。但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出什么错处。 终于,阿常进来禀报,院子已经收拾妥当。 崔氏吩咐她:“多安排几个人照顾他们,再请两个乳母带小郎君。” 阿常应是,居高临下地说道:“柳娘子,请吧。” 柳氏从地上站起,跪得双腿虚软,险些摔倒。顺娘连忙扶住她,着急叫了声:“阿娘!” 屋中的人都看过来,阿常更是直接道:“看来小娘子是不太懂规矩?” 柳氏色变,在袖下猛掐顺娘的手背。顺娘也知道自己叫错,愣在原地,微微发抖。 在主母面前,就算柳氏是亲母,也只能当得起“姨娘”二字。若主母再刻薄些,因此惩罚她们都有可能。 柳氏紧张地望向木诚节,见他只是低头饮茶,并没有相帮的意思,便要再次跪下,向崔氏赔罪。 崔氏抬手道:“起来吧。你们初来府上,诸事还不习惯,这次便算了。不过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入了府换过身份,言行举止都得改一改,以后我会派人教导顺娘。先下去休息吧。” 柳氏和顺娘哪里还敢有二话,谢过崔氏,跟阿常出去了。 嘉柔前世没有见到这对母女,阿娘的家书中也很少提及,对云南王府来说,似乎可有可无。只知她那个最小的弟弟似乎体弱多病,没活多久便死了。而日后王府遭逢大变,她的庶妹凭着几分姿色,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屋中只剩一家三口,木诚节干坐着不自在,本想下榻离去,崔氏却问道:“大王,二郎去丽水城也快一年了。下月便是端午,可否让他回家一趟?” “他惹的祸事还小吗!让他在丽水城多呆些时候,好好反省!”木诚节语带不悦。 崔氏顿了一下说:“二郎自小就在军营里头,很少在家,的确是妾身疏于管教。但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他。他是为了维护王府和您,才跟他们起冲突的。” 南诏归于中土之后,为了维护境内的安定,基本还是实行大氏族分封而治。 阳苴咩城有四大氏族,分别是木氏,田氏,刀氏和高氏。他们的姓都是历朝历代的帝王所赐,尊贵无比。木诚节虽是朝廷敕封的云南王,但平时有事,还是需与这几大氏族的族领商议。 这些年,朝廷对边境的掌控日益减弱。几大族领私欲膨胀,常常有不服上令的时候,也越发不把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放在眼里。 去年,几个族领带头违抗税法,双方闹到动手。木景清成了替罪羔羊,被木诚节罚到丽水城去,才平息了这场干戈。 嘉柔抓着木诚节的手臂说道:“阿耶,我和阿娘都想阿弟。刚好家里添了新人,也该让阿弟回来认识一下吧?” 她以前不敢亲近木诚节,总觉得他很凶。此番重生,对家人满怀愧疚,自然更加亲近。 木诚节看着她粉嫩的小手,想起她出生时,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的情形,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丽水城那儿正练兵,等结束了让他回来。我还有事,你们娘儿俩说话吧。”说完,便下榻穿了靴子,匆匆离去。 嘉柔的手还僵在那里,她说错什么了吗?崔氏轻笑道:“昭昭,你阿耶大概是害羞了。你很久没亲近他了。” 原来如此。嘉柔靠在崔氏的怀里,心中生出难言的苦涩。这世上对她最好最无私的,便是家人,而前生她为了跟虞北玄在一起,竟狠心离开了他们。她低声道:“阿娘,以前都是女儿不懂事,往后不会了。” 崔氏抱着她,还有几分不确定:“你此言当真?” 嘉柔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我是一时昏了头,才会那般胡闹。只见过几面的人,谈不上多了解,更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阿娘总说人心险恶,我早该听的。” 若李家没有退婚,也许上辈子南诏不会是那个结局,云南王府也不会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其实阿耶的处境艰难,早在去年就显露端倪,是前世的她太不懂事了。 她这辈子绝不会再逃婚,给家里添麻烦。 崔氏说道:“是啊,以虞北玄的城府,怎么会见你几面,就非你不娶?不过看中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罢了。” “阿娘,我晓得了。从前我总觉得没见过李家那位郎君,嫁过去也不会幸福,才会违抗婚约。是我太自私了。”嘉柔抱着崔氏,愧疚地说道。 崔氏对女儿满怀怜爱,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娘明白。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家也算名门望族,必不会亏待于你。而且你舅父,表兄表姐都在长安,到时总能帮衬你一二。” 嘉柔想起前世自己被绑到长安以后,哪里有见过崔家的人探望。但想想也能理解,元和帝登基以后,那些世家大族本就不行了。像她这样的叛臣之妻,谁还敢牵扯上关系。 她抬头望着崔氏:“阿娘嫁给阿耶,离家乡和亲人那么远,后悔过吗?”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曾后悔。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听完,若有所思。 这世上因一纸婚书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后不是都变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为得到真爱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 阳苴咩城地势较高,四面有高山阻挡,气候四季如春,昼夜温差反倒很大。进入雨季之后,这几日都阴雨连绵的,难见太阳,嘉柔只能呆在屋子里。 37.第三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但因裴延龄极善阿谀奉承,且他主理财政以后,天子每年可进账五十万缗,所以那些弹劾他的大臣, 大都被贬官流放了。朝堂上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明日妾身带着昭昭和顺娘回家, 与兄长说说此事。”崔氏道, “妾身知道大王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以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便不要吝啬。” 木诚节知道崔氏所言有理, 但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 只捡了别的话来问:“你要带着顺娘去崔家?” 崔氏点了点头:“既然让她来了,总要带她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妾身想,若是也能为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以后或许能跟昭昭互相照应。毕竟是自家姐妹,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木诚节听她说的这般大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哪怕她在乎自己一点, 恐怕也做不到对顺娘如此心无芥蒂。再想起当年那些事,立刻如鲠在喉。 “这些事情, 你做主吧。”木诚节闷声道, “明日我带着二郎进宫, 若赶得及便去崔家接你们。” 崔氏本还想跟他说一说为木景轩求医的事, 木诚节却不怎么在意, 去木景清的住处与他说事了。 阿常忍不住对崔氏说道:“大王最在意的儿子始终只有世子, 那四郎君不过就是个妾生子,王妃也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要真不当回事,为何还生出来?一生出来就带回府里来了?”崔氏没好气地说道。 阿常忍不住笑:“我还当您一点都不在乎呢。那柳氏惯会使用手段,又装楚楚可怜,大王哪里是她的对手。您若愿意服软,向大王好好解释当年的事,也不会生生把他推给旁人。” “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需解释。他跟谁在一起,我不在意。”崔氏扶着阿常回房,叮嘱道,“你把明日带回家的东西再对一遍。” 阿常应是,知道她惯是嘴硬。都已经劝了十几年,夫妻俩还是老样子,明明心里都在意对方,偏偏谁也不肯低头。她记得娘子刚到南诏的时候,还娇气得很,因为想家,几乎天天都要哭,那时大王还很耐着性子哄她。 时间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磨炼成沉稳的主母,也能把曾经的深情冲淡。 第二日,崔氏虽起了个大早,但木诚节和木景清起得更早,已经进宫去面圣。 嘉柔还赖在被窝里,硬是被玉壶拉了起来。她看到玉壶忙里忙外,吩咐婢女拿衣裳,又取出香粉口脂,吓了一跳:“不过是去崔家,不用这么隆重吧?” 玉壶却不以为然:“您好歹是堂堂的郡主,跟着王妃回乡省亲,总要让人看到风光的一面,才能知道你们在南诏过得好是不是?而且婢子打听过了,都城里的娘子都要盛装才能出门,素了不好。” 嘉柔想了想昨日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女子,的确各个浓妆艳裹,千篇一律。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玉壶也没有打扮得太夸张,但薄施脂粉,已经艳惊众人。 玉壶为嘉柔梳了双鬟,绑着镶嵌珍珠的发带,并簪几朵不同颜色的小绢花,耳戴明月珰,更显得明眸皓齿。上身是绿色的暗纹窄袖短襦,搭配一条浅黄色的团花高腰襦裙,垂下两条宫绦,轻纱的帔帛挽于手臂间,行走间十分飘逸。 嘉柔到了府门前,崔氏正在和顺娘说话,顺娘也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杏色的兰花纹高腰襦裙,梳着和嘉柔差不多的双鬟,但用银簪和珠钗点缀,添了几分华贵。 本来她昨夜听到阿常的话,今日早起,特意费了一番心思。崔氏见到,也直夸她出色,她便有些沾沾自喜。可嘉柔出现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身上没有一件名贵的首饰,衣服也选的是非常普通的花样,谈不上盛装,可天生丽质,气质华贵,顺娘还是立刻就败下阵来。 “阿娘,让你们久等了,这就走吧。”嘉柔说道。 崔氏点头:“怎么也不见你配些好看的首饰?” 嘉柔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这样打扮还不行吗?” 玉壶忍不住抱怨:“王妃,就这样还是婢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要不,郡主非得穿男装不可。” 崔氏等人都笑了起来,阿常说道:“小娘子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倒无需那些艳俗之物了。” 阿常这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的,顺娘听了却觉得难堪。等坐进马车里,默默地把头上的珠翠拿了大半下来。 婢女春桃惊讶问道:“三娘子,您这是干什么?我们可忙活了许久呢。”顺娘苦笑:“你没见郡主打扮得那么素淡,我能越过她去吗?”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忽然有点明白阿娘说的,妾不如衣的道理了。身为庶女,连穿衣打扮都不能随心所欲。 崔家在太庙旁边的崇仁坊,离东市也不算太远。临近的几个坊里都住着皇亲国戚,高官显要,街上有兵卫巡逻,所以比外面要安静许多。 还没到府门,远远就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四角垂挂着鎏金香球,还有帷幔装饰。随从和侍卫的数量也不在少数,把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阿娘,崔家今日好像有客。”嘉柔对崔氏说道。 崔氏往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冷意。她还道为何兄长和母亲偏要她今日回来,原来那人也回了。 门房的人看见崔氏和嘉柔,连忙进去禀报。过了会儿,崔植便领着人,亲自出来相迎。 “见过王妃,郡主。”崔植拱手一礼。他的面相十分板正,身型清瘦,穿这身居家的常服。 “都是一家人,阿兄不用多礼。”崔氏抬手,侧头对嘉柔说,“昭昭,过来拜见舅父。” 嘉柔小时候,崔植曾去过一次南诏,对他还有印象。她上前行礼,崔植扶住她的手肘:“郡主,可不敢当。” “舅父还是叫我昭昭吧,不然显得生分了。”嘉柔背着手,轻轻笑道。 她小小年纪,容貌已经有逼人的容色。崔植应好,抬手让她们进去。崔氏和崔植走在前头,崔氏问道:“阿兄叫我今日回来,是因为她么?” 崔植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阿念,叫你回来,正是你阿姐的意思。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姐妹俩还没放下那件事吗?” 崔氏目视前方,语气冷淡:“我没有这种阿姐。” 崔植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只领着他们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崔家系出清河崔氏,家大业大,院子修得十分典雅,各处以曲廊相连,竟有大半都是园林。 还没到老夫人的住处,就听到里面有谈笑的声音。院子里站着盛装的婢女,顺娘觉得吃惊,她们穿得比寻常人家的娘子还要好。 崔氏走入房中,崔老夫人坐在正中的檀香木塌上,鬓发银白,面容慈祥。而她身边是个穿着孔雀纹云缎裙,梳着朝月髻的富丽女人,发髻上插着精美的赤金步摇,光彩照人。 崔老夫人眼神不太好,定定地看着走进来的女子,声音微颤:“是我的阿念回来了?” “母亲。”崔氏快步走到崔夫人榻前,跪了下来,抓着她枯槁的双手,哽咽道,“是我,您身子可好?” 崔老夫人摸着崔氏的脸,一把抱着她,嘤嘤地哭了起来:“阿念,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崔氏亦动容,同样泪流不止。离开的时候,母亲依依不舍地送了她很远,转眼十多年过去,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母亲,阿念回来,是天大的好事,您怎么还哭了呢?”旁边的妇人摸着老夫人的背安抚道,“流泪对您的眼睛可不好啊。” 崔氏闻言,放开老夫人,帮她擦眼泪:“母亲,您的眼睛怎么了?” 崔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岁数大了,什么毛病都来了。只是看东西没那么清楚,不要紧的。来,你坐我身边,快把昭昭叫来我看看。” 崔氏依言坐在老夫人的身侧,母女俩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嘉柔上前给老夫人下跪磕头,老夫人忙道:“昭昭是郡主,可不敢行这么大的礼!” 崔氏按着她:“您是她的外祖母,受得起这一拜。” 崔老夫人这才没说什么,含笑看着嘉柔。等嘉柔起身以后,对着那名妇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崔氏冷淡地介绍道:“这是舒王妃,你的姨母。” 木诚节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户部侍郎裴延龄!今日在进奏院,那厮的爪牙竟还暗示我要贿赂他,我没有理会。” 裴延龄原来只是个太常博士,舒王见他在财政上有一套,就向圣人推荐,才有了他的今日。此人实乃奸佞之徒,由他掌管赋税以后,与京兆尹曾应贤狼狈为奸,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情。知道圣人好敛财,便不择手段,盘剥百姓,民间多有怨言。 38.第三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既是虞北玄之妻, 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 现在无暇它顾啊……唉, 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 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 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 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 四蹄踏地, 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 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 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 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 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 被逐出家门。 后来, 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 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 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这可是大好事啊,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这些年鲜少露面,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39.第三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田德成看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来, 马背上穿着男装的少女, 玉骨冰肌, 容颜仿佛含着朝露的桃花,美丽却不显纤弱。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 嘉柔停在木景清的面前, 翻身下马。 木景清高兴地喊了声:“阿姐!你来得正好,田德成聚众闹事……” “你闭嘴!”嘉柔用力敲他的头, 木景清抱头痛叫一声:“干嘛打我!” 嘉柔心中诸般情绪翻涌, 手心的感觉是真实的,这小子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这辈子只是一年不见,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他已经在与吐蕃的战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但估计会把他吓坏,还是作罢。 嘉柔平复下情绪,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说道:“田少主,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 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 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粉雕玉砌的小人儿, 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 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 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还是喜欢她,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若他有错,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说道:“嘉柔,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山南东道一战,虞北玄虽没有得到那五州,但朝廷为了安抚他,将长平下嫁,倒是大大地抬举了他。”李淳轻扯了下嘴角,“如今朝廷势弱,只能牺牲长平的幸福来换取淮水一带的太平。但虞北玄将来只会比河朔三镇更难对付,他跟皇叔连成一线,父亲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所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您需先沉住气,别因长平郡主而屡次触怒太子和圣人。圣旨已下,再难更改。”李晔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次李淳之所以会到骊山来散心,正因为向太子进言,欲更改长平的婚事,被太子狠狠训斥,心灰意冷之下,才会离开都城。 长平自小养在宫中,李淳没有亲妹,怜她身世,对她格外疼惜。长平也总是“阿兄长”,“阿兄短”地叫着,可他现在却无颜面对她。 李淳收拾心情,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安置得如何了。那位木世子似乎很想去打猎。” 40.第三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柳氏正在愣神,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悄悄拉开一道门缝,看见阿常和嘉柔她们回来了。她们的禅房都在一个院子里, 相隔不远。 她叮嘱顺娘:“刚才的事,你只当没看见。” “郡主有了婚约,还跟别的男子有染, 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 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 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 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 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 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 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这桩婚事, 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 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 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 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连忙倾身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府兵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买东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点争执……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结过梁子的,嘉柔对崔氏说道:“阿娘,我带人过去看看。” “千万要小心。”崔氏叮嘱道,“二郎性子冲动,你不可与他一般胡闹惹事。” 41.第四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嘉柔将木景清带回王府, 崔氏看见他, 欣喜万分,拉着他问长问短。嘉柔先离开, 让他们单独相处。 说了会儿话,崔氏看木景清坐得难受,一直偷偷揉脚后跟,吩咐阿常去拿了凭几过来:“没关系, 你挑你觉得舒服的姿势坐。” 木景清长出一口气,改为盘腿而坐,这下整个人都舒畅多了。 崔氏心疼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阿娘都快认不出了。这趟回家,可要好好补补。想吃什么尽管说。” 木景清随意笑笑:“阿娘, 练兵哪有不晒黑的。说到吃的,有点想念阿婆做的汤饼,还有百索粽子。如果能再给我做一碗香酥鸡,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木景清这么说,阿常连忙道:“这有何难?明日我便给郎君做。想吃多少都有。” “多谢阿婆啦。”木景清笑着咧出洁白的牙齿。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 所以排行第三, 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 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 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 比你小几月,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茜色的半臂,梳着双髻,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讨厌顺娘,但也喜欢不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感情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本来他就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远的不提,就说阳苴咩城里头跟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个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军营里头,没心思想这些。所以他阿耶身为云南王,就柳氏一个妾,真的不算多。 从崔氏的屋里出来,木景清往自己的住处走。他的住处跟嘉柔的是紧挨着的,离崔氏的院子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请等一等。”身后传来顺娘的声音。 木景清回头,顺娘行了礼,从袖中拿出一个玄色的帕子递过去:“一直不知道见面了该送什么东西才好。想着香囊那些大概你不会喜欢,绣了这帕子,可以用来擦汗,希望你不要嫌弃。”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上的几只白鹤绣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绡。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喜欢白鹤的,看来破费了一番心思。 “多谢。”他不好拂了顺娘的心意,顺道收下了。 顺娘高兴离去,木景清将帕子胡乱塞进袖中,抬脚欲走,余光看到房顶上好像坐着个人。 他转头看去,见嘉柔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儿干什么?” “看星星呀。”嘉柔已经有些醉了,托腮望着星空,“顺便看到有人给你送东西。” 木景清三两下就上了房顶,坐在嘉柔身边,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把茶杯夺过来闻了闻,皱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嘉柔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皂荚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男人的汗臭。她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喝一点,不要告诉阿娘。不过你收到别人亲手绣的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时你给我绣一个,我才高兴。” “我那绣工还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让你的妻子给你绣。”嘉柔讪笑,看着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遍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还是你第一次去长安时遇到的少年郎教给你的。”木景清嫌弃地说完,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大概没机会再见了吧。” 嘉柔莞尔,转眼间已经十年了。每当她睡不着,就会爬到高处看着星空。那人说浩瀚星海,繁星无数,人在它们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开心的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他说的话,她竟然都记得。 十年前去长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园里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李家那位阿姐跟几个婢女在看晚上开放的昙花。她听说昙花开放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被称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贵,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们看见她来,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气,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诏她是天之骄女,可在长安却没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你在这里骂得再凶,她们也听不见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顶,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笼着层淡淡的月光。 那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过了来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日,她带了很多南诏的礼物想送给少年郎。可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从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没有来。向李家的下人打听,也无人肯告诉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样,根本就不喜欢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总觉得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木景清低头问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离家一年。而于她,却是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到成为被车裂的死囚。 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纵然再回这样天真的年纪,心境也不复当初了。 “我总在想,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欢阿耶给你定的亲事,也不想嫁去长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嘉柔闻言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脸:“哪能说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经认命了。开国百余年来,为了打破士族门阀对于官位的垄断,历任天子都在削弱门阀的势力,崔卢郑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联姻从某种程度上,也能巩固云南王府在南诏的地位。日后与吐蕃一战,不至于求援无门。 “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脸。”木景清抓住嘉柔的双手,“我要生气了!” 嘉柔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还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上辈子没能阻止的事,这辈子不能让它再发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继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开手:“哎,你揉吧。” 这时玉壶找来,抬头看到木景清和嘉柔两个人在屋顶上,连忙说道:“世子,原来您在这里。门房那边传话,说龙舟队的舟手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动静闹得不小,请您过去看看呢。” 木景清顺势把嘉柔抱下屋顶,交给玉壶照顾。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别再让她喝酒了。” *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编制的驱邪物。 阳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万顷。江渚边停靠着各色彩舟,龙头昂首,舟身涂满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锣鼓齐鸣。 江心处搭了一座悬挂巨大红球的驿楼,是竞舟的终点。率先夺得红球的舟队即为获胜。 两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彩楼和棚户,绵延几十里。富贵人家的彩楼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览无遗。普通百姓便挤在低矮的棚户里头,勉强遮挡个日头。但这丝毫无损百姓们观赛的热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边最高的一座彩楼,各自落座。 柳氏没坐在彩楼里看过竞舟,心中暗叹,这里布置得如同大户人家的堂屋,宽敞明亮不说,还有婢女和仆妇站在身旁伺候。与下面那些人挤人的棚户一比,当真是天上地下。 顺娘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手指着旁边的一座彩楼问崔氏:“母亲,那座彩楼也好气派,不知道是谁家的?路上所有彩楼都有人,就那边是空着的。” 崔氏闻言,温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户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来。” 顺娘点了点头,又跟柳氏谈论今日竞舟的四支队伍,哪支最有可能夺冠。这四支龙舟队分属四大氏族,是连日来竞舟的重头。 崔氏没看见木景清,问身边的阿常:“二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听了,回禀道:“龙舟队有两个舟手打架受了伤,人手不足。世子顶替其中一个,去参加竞舟了。” 42.第四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烂醉如泥,软趴趴地赖在地上, 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 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 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他自己从不沾酒,平日也最看不惯那些喝醉耍酒疯的人,多半置之不理,可却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书肆都听到了,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偏偏还死要面子逞强, 若不是最后倒在案上, 旁人都以为她还能再喝几杯。 李晔自认善于看人, 崔时照的心思,他几乎一眼看破。但他却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子。按理说她应该是被父母宠纵长大的,所以小时候那般天真无畏,惹人怜爱。十年之后,她虽看起来仍旧大大咧咧,眼睛里却总是凝着层霜雪,拒人于千里。而且她随身带着短刀,好像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一样。 他很奇怪,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嘉柔靠在他怀里,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痴痴地笑:“我怎么梦到你了?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她凑过去闻他的味道,脑袋在他怀里乱钻。李晔心上划过一阵酥痒的感觉,低声喝道:“别乱动!”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还算听话:“你生得真好看。在崇圣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被惊到了。再偷偷告诉你,我活一辈子,就欣赏过两个男人的长相,你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李晔无奈地将她放坐在榻上,也没接她的话。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该把这小醉鬼的话当真,心里又有点介意另一个男人是谁,扶她坐好。 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没有骨头一样。最后干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极了某种耍赖的小动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没有防备,今夜若不是他过来,而换了别的男子……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拿了醒酒汤过来,你喝一些,否则明早会很难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却抓着他背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李晔,我知道你委屈,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娶我,因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亲吧?你先跟我凑合着过两年,两年之后,等阿耶稳定了南诏,我便还你自由。” 李晔静静听着,虽然早知如此,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自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过许多错事。我很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阿弟,帮不了阿耶。所以你就当帮帮我吧……”她突然哽咽,温热的泪水透过轻薄的夏衫烫到了他的皮肤。 李晔身子一僵,有点手足无措。虽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她的伤心。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既然答应娶你,必不会食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才跟一个喝醉的人讲这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他许下的承诺。 他因为当年失约一事耿耿于怀,深觉得亏欠于她,一直想要弥补。所以这个承诺,他一定会做到。 嘉柔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望着他。双脸发红,歪着脑袋,有几分娇憨之态。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厉害了,如坠梦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还要温柔。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看见十年前赖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汤来给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还打了个饱嗝。 李晔笑了下,扶她起来:“赶紧睡吧,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 嘉柔一躺回床上,李晔立刻转身出去。走到门外,他叫了两个值夜的仆妇过来看门,叮嘱道:“晚间郡主喝醉了,夜里可能会口渴,这里需要人看着。” 那两个仆妇知道他是广陵王妃的亲弟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李晔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处,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木景清这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心中奇怪,他明明在军营里学过追踪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气息。不过有些人的感觉灵敏,生来就异于常人。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喂,刚才我看到你从我阿姐房中出来。虽然你俩有婚约,但还没成婚。说,三更半夜的,进她房间做什么?” 李晔耐心解释:“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汤,听到你阿姐从床上掉了下来,进去扶她,并没有恶意。” 木景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明早你还是再问问比较好。”李晔说得坦荡。 木景清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实际上从知道李晔的身份以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判断这个即将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话并不多,文质彬彬,就是瘦了点,但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病弱。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说明自制力绝对上乘。 还有他做的鱼鲙,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经尽量用最苛刻的条件看这位未来姐夫,但目前还没找出什么大的毛病。 “你这个人还行。我希望你娶了我阿姐,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她毛病有点多,一般女人会的事,她都不太擅长。可她真的很善良,对家人很好。若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晔心中好笑,这姐弟俩自说自话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从容应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抬脚欲走,李晔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说道:“圣人曲江设宴的时候,世子无需表现太好,尽力而为就行了。到时候,若圣人身边的宦官示意你们给钱,还请不要吝啬。” 木景清挠了挠头:“可我阿耶说,我要是表现不好,圣人会废掉我的世子之位啊。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欢贿赂那些宦官了,被他知道,怕会打断我的腿。” 李晔猜测曲江设宴,是天子要以封官为名,将那些佼佼者扣在长安为质。一来可以督促节度使和藩王加下一年的进奉,二来太出色的继承者,将来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威胁,趁早扼杀为好。但这些事,李晔不能直白地告诉木景清,因为只是他的猜测。说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我有个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托了很多人打听到圣人很宠幸身边的宦官,就算到时候表现不佳,只要给那位宦官塞了钱,定能无恙。世子不妨一试。”李晔说完,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就离开了。 木景清站在原地,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说的话。他虽然头脑简单,并不轻信于人,被此人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翌日嘉柔醒来,果然是头疼欲裂。她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了李晔。怎么会梦到他?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手一直按着额头。深深明白酒虽是好物,但也不能贪杯。 门口的两个仆妇看她出来,齐声问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点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她记得并没有安排人守夜。 43.第四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这次召藩王和节度使进京, 实际上是舒王的意思。要这些人表明态度拥立他,否则他便视同异己,找机会铲除。 她就是怕木诚节的性子, 不会服软,加上当年的事, 得罪舒王。 夜幕降临, 城中开始实行宵禁, 街上安静无声。有人来府中传信, 今夜木诚节等人在王府宴饮,留宿在那里, 不回来了。 崔氏回到屋中画花样,阿常举了银釭过来,周围的光线便亮堂了些,案上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娘子晚上没吃多少,肚子可饿了?我给您下碗汤饼吧。” 崔氏摇头, 继续画道:“我没什么胃口, 你早些去休息吧\。” 阿常坐在崔氏的身旁, 说道:“您在担心大王的事?舒王不会将他如何的。当年的事都是天意弄人,舒王不会为难他。” 崔氏冷冷说道:“天意弄人?你明明清楚,家中本来是要为我和舒王议婚。崔清思听说大王入长安,圣人为寻宗室之女下嫁而发愁, 生怕选到她, 就在上巳节故意约我去丽水边, 又叫人将我推入水中,恰好被大王所救。你说这是天意?怎不说是她一手造成!” 阿常安慰道:“娘子莫气。当年的事也仅仅是你我的猜测,而推您入水的是您身边的婢女,没有证据啊。” “不是她还有谁?在我远嫁之后,还在家书中故意捏造我和舒王莫须有的往事,被大王看见,叫我百口莫辩。”崔氏深吸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亏她今日还有脸来见我和昭昭,也不知又打什么歪主意。” 阿常怕崔氏难以释怀,宽慰道:“舒王妃如今地位尊崇,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打算计娘子?我倒是发现三娘子今日似乎一直在偷看崔大郎君,不知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案上的烛火跳动,崔氏笔一顿,侧头看阿常:“你没看错?许是你多心了。” 阿常却坚决道:“怎会是我看错?大郎君那等品貌家世,都城里多少贵女趋之若鹜,三娘子会动心思也是正常的。” 崔氏拢了拢头发,对阿常说道:“昭昭一人去骊山也没有个伴,让顺娘和二郎陪着她一起去。明日你跟顺娘身边的春桃交代几句。” “是。”阿常侍奉崔氏多年,自然一点就通。 第二日,嘉柔,顺娘和木景清来给崔氏请安,崔氏顺道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嘉柔不在意,木景清这几日跟着木诚节跑宫里和官署,早就腻烦了官场,听到能去骊山玩,就跟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 顺娘却有些意外。昨夜回府之后,她一直想把崔时照从脑海中除去,现在能同去崔家的别业,那将熄未熄的火苗又有复燃之势。 如果他有可能喜欢她,哪怕不能做妻,做妾又有何妨? 午后,木诚节才被随从搀扶回来。嘉柔看见他喝得烂醉如泥,意识不醒,没让随从扶他回住处,而是叫上木景清,扶着他进了崔氏的房中。 崔氏午憩刚起,看到被搀扶进来的木诚节,怔了怔。 嘉柔把父亲放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阿娘,阿耶醉成这样,一个人呆着怪可怜的,不如您来照顾他吧?” 崔氏知道她是故意的,低头闻了闻木诚节身上的酒气,也没拒绝。 嘉柔就拉着呆站的木景清出去了。 崔氏自己去打了水,坐在床边给木诚节擦脸。木诚节忽然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叫道:“阿念……阿念……” “你放开。”崔氏挣了挣,“别趁着喝醉耍酒疯。” 木诚节却抬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拉到了床上抱着,又睡了过去。 他的怀抱如铁桶一般挣脱不得,崔氏缩在他怀里,无可奈何。生了木景清之后,他们几乎没再同床共枕。唯一一次,也是他受伤昏迷,她照顾他时,被他抱在怀里睡了一夜。 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怀抱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崔氏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不禁感叹。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从不酗酒。想必遇到不快之事,才喝成这样。 只是清醒时,两个人都像刺猬,谁也不肯靠近谁。 她明明知道男人免不得三妻四妾,家中父兄皆是如此,可还是无法原谅他跟柳氏。她装作不在意,是因为那样就不会心痛。 她虽是被设计才嫁给他,可在南诏时举目无亲,他待她又那样好,心中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为曾是唯一,是全部,所以被他误会和背叛的时候,才那样决绝。 第二日嘉柔起得很早,大概今日要去骊山,所以昨夜睡不着。小时候木诚节带她出门,她便是这样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真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 崔时照和崔雨容也来得很早,听说加了两个人,欣然接受。他们已经在崔府见过顺娘了,倒是跟木景清初次见,相互寒暄之后,很快就熟稔了。 几个人当中只有顺娘坐马车,其余人都是骑马。 崔时照和木景清在前面,嘉柔和崔雨容跟在后面。崔雨容的马术一般,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嘉柔却很娴熟,双脚不时夹马肚,调整速度,骑得不比男儿差。 崔雨容啧啧称道:“母亲常嫌阿兄教我骑马,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若是看到如你这般英姿勃勃,大概也没话说了。” 嘉柔笑道:“表姐若想学,我可以教你。毕竟我从小到大,一事无成,就骑射还能拿得出手。” 崔雨容也忍不住笑:“你这般顽皮,也不知李家郎君以后能不能管得住你。听说他也住在骊山,说不定你们能遇到呢。你见过他吗?” “算见过吧。”嘉柔闷声回道,心里却是极不想遇到那人的。毕竟上次她几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十分丢脸。况且骊山那么大,怎么可能刚巧遇到。 “我可从来没见过呢。”崔雨容仰头回忆道,“倒是听说他小时候十分聪慧,五岁就能七步成诗。后来长大,却销声匿迹了。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他的成就本应在他两位兄长之上的。” “他长得……也就那样。小时候聪明的人很多,长大了未必都能成才。”嘉柔随口说道。她看李晔的样子,也不像是平庸之辈。大概是体弱多病,所以无心向学了吧。 不过这些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婚约很快就要解除了。 骊山有很多富贵人家的别业,大都是独门独院,掩映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千门百户,锦绣成堆。山上原本盛极一时的华清宫,在大乱之后也已经没落。这几代天子很少再驾幸,只留了宫人看守,但依旧是皇家禁地。 崔家的别业在半山腰,要穿过一片很大的竹林。 上午时下过雨,山间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山路泥泞。顺娘扶着春桃,只能听到几人的脚步声,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嘉柔和崔雨容同时回头,发现有什么东西窜到林子里去了。 崔雨容道:“大概是什么动物,你担心脚下,不要被咬了。” 顺娘害怕地点了点头,手却紧紧地抓着嘉柔的袖子,嘉柔也随她去。 崔时照和木景清走得快一些,看到几个姑娘跟上来了,才接着往前走。木景清特意带了弓箭来,问道:“表兄,这山上当真可以打猎吗?” 崔时照点了下头:“常有灰熊或者野猪出没。不过这里人走得多,大概不会遇到。得到山林深处去。” 木景清听了还有点失望,毕竟他最喜欢打猎了。但不是想象中那种飞禽走兽漫山遍野的模样。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乌瓦的建筑,崔时照松了口气:“到了。” 可崔雨容却觉得这里不像是自家别业,心中存了几分疑虑。 继续前行,路旁的石凳上坐着个人,正悠闲地品茶,身边立着两个魁梧的侍从。崔时照快步走过去,行礼道:“不想您到得这么早。我们来的路上下雨,又有几位姑娘同行,所以来迟了。” 那人爽朗笑道:“不妨事,我也才刚到一会儿。都有谁来了?” 嘉柔看见那人起身走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竟是元和帝!他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天家气势自是不同于旁人,但也没有登基以后,那般积威甚重。 毕竟眼下他只是广陵王,太子的长子,连嫡子都不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会成为九五之尊。 众人纷纷上前行礼,只有嘉柔僵在原地,脊背发凉。 面对一个前世杀了自己的人,虽是立场相对,成败而已,但也免不得勾起关于那场酷刑的所有回忆。 李淳与几人寒暄,看到站在人群之后的嘉柔,含笑道:“是我在府中呆得闷了,叫时照带你们上山来玩。怕你们有顾虑,所以没有事先说明,诸位不会嫌我唐突吧?” 众人连忙答不会,顺娘更是如坠梦里。才来长安几日,竟然轮番见到皇亲国戚,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李淳又道:“诸位不要拘束,更不用在意身份。我打了两只羊带来,晚上做个全羊宴。我还约了一位朋友,马上就到了。” 崔时照感到意外,他还以为广陵王只约了他。 这时,几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抱歉,我去钓鱼,来得晚了。” 嘉柔猛然回头,只见李晔戴着箬笠,穿着蓑衣,悠然地提着一个竹篓子,晃了晃道:“今日各位有口福,我可以做道鱼鲙,这样蹭饭便心安理得了。” 木景清虽不知他是谁,但听说他会做鱼鲙,立刻就双目发光了。 李晔故意停在嘉柔身边,轻声道:“郡主,别来无恙。” 嘉柔惊得说不出话来,想走开,双脚又像灌了铅一样。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是此人故意安排的。 崔时照问道:“这位是……” 李淳向众人介绍:“我的内弟,李晔。他恰好也住在骊山上,我就叫他一起过来了。他平日无事,对吃有点讲究,做鱼鲙是一绝。” 崔雨容回过神,捂着嘴说道:“莫非这位郎君就是那位李家四郎,嘉柔的未婚夫君?” 嘉柔还没说话,李晔已经点头应承:“正是。” 嘉柔看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44.第四十三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她脱了衣裳挂于桁上, 入水坐于浴床, 舒服地叹了一声, 任玉壶用细葛布为她擦洗身体。上辈子她在牢狱之中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无法沐浴净身, 连洗脸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壶擦到她胸前时, 她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嘉柔低头,此时胸前光洁, 只有那个如花瓣般的胎记, 还没有伤口。她当年为虞北玄报信途中, 胸口挨过一箭, 那箭几乎要了她的性命,也让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后, 她再也没能怀孕。此刻想起, 心中仍有几分无法释然的痛楚。 “没关系, 我自己来吧。”嘉柔伸手将玉壶手中的细葛布接过。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记前世,忘记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 此生,她大概很难再去全心全意地信一个人,爱一个人。 玉壶退到旁边,看着郡主落寞的侧影,想问又不敢开口。郡主私下里变得寡言而沉静, 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好, 就是莫名地心疼。 沐浴完毕后, 天色尚早,嘉柔坐在书案后面,随手拿了卷书看。 屋外头响起一个仆妇惊慌的声音,玉壶出去询问,回来说道:“郡主,四郎君不太好,府里的人去请了大夫,可好像查不出什么原因。” 木景轩原本由两个乳母照顾,现在连柳氏也时常过去帮忙。 府中上下都以为只是体弱,竟然这么严重了? 嘉柔把书卷放下,起身道:“过去看看。” 到了木景轩的住处,崔氏等人已经在里面了。大夫正在跟崔氏说话:“小的仔细检查了一遍,小郎君先天不足,气息比旁的婴孩粗重。问了日常饮食,没觉得异常,实在查不出病灶在何处。” “可无法进食,又啼哭不止,这如何是好?”崔氏问道。 “我的儿,你可不要吓为娘的!”柳氏扑在摇篮上,泣不成声。这个时候也没有人管她的礼数了。 那大夫面有惭色:“是小的医术不精,还请王妃恕罪。不过小的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何人?” “小的曾经见过一个类似病症的婴孩,家人带着到崇圣寺求医,被慧能大师医好。他的医术远在小的之上,或许可以请他一试。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就别卖关子了。”崔氏催促道。 “不过慧能大师从不轻易出手救人。哪怕是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出了重金,用权势相逼,也没能请动他。小的就怕他不肯出手相救。”大夫为难地说道。 这点崔氏也略有耳闻。木景清却嗤之以鼻:“那老和尚敢不救我们云南王府的人?我把他的崇圣寺烧了,看他救不救!” “你这孩子,不要胡说,小心亵渎神灵。”崔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木景清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偏偏崔氏十分迷信,他也就不敢说了。 大夫继续说道:“以小郎君现在的情况,不便在路上颠簸。还是请慧能大师到府诊治方为上策。” 崔氏却知道这更难了,从未听说过慧能上门给人看病的。柳氏连忙爬到崔氏的面前,抓着她的裙子哭道:“王妃,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四郎,贱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你先起来,他也是大王的骨肉,我如何会不救他?只是……”崔氏扶起柳氏,面露难色,“大夫所言你也听到了。” 柳氏低头痛哭,顺娘过来安慰她:“姨娘,您冷静些,母亲不是正在想办法吗?阿弟会有救的。” 这时,嘉柔进去说道:“阿娘,让我去吧。” 屋中的几人都看向她。 “我以前跟着阿耶去找老……慧能大师下过几次棋,阿耶不在府中,我算是唯一跟他见过几次的人,我去试试吧。”嘉柔说道。她自己也经历过丧子之痛,很明白柳氏的感受。而且木景轩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弟弟,她无法视而不见。 崔氏拉着她的手,见她目光坚定,便道:“那让二郎跟你一起去。” 嘉柔却摇了摇头:“我自己去,阿弟留在府中。您赶紧派人去一趟剑川城,将阿耶请回来吧。万一我请不动慧能大师,还能让阿耶出马。” 去剑川城快马需要大半日的路程,现在派人去,大概后日木诚节便能回来。只是不知木景轩能不能撑那么久。 嘉柔回去换了身男装,木景清送她出府,说道:“阿姐,你多带几个人。若是老和尚好说话便罢了,不好说话,直接将他绑了来。哎,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嘉柔瞪他:“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就算把人绑来,以老和尚的臭脾气能救景轩吗?今日发生太多事,我怕阿娘受不住。你也算家里的半根顶梁柱,留在府中陪她吧。” 木景清刚才看到阿娘的脸色确实很不好,先是他差点没命,现在木景轩又出这样的事,胆子小一点早被吓晕了。于是他放弃一起去的念头,只叮嘱她路上小心。 嘉柔挥了挥手,到了府门前翻身上马,一队府兵随行。 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 傍晚,崇圣寺花木深处的禅房,十分幽静,禅房里有隐隐的人语响。 慧能手执白子,略略思索,落于棋盘上。对弈之人观察棋局片刻,笑道:“师叔棋艺高超,是玉衡输了。” 慧能手摸着白须,慈祥地说道:“自华山一别,你的棋艺倒是精进不少。听闻你已到南诏几日,今日才来访我,莫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李晔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叔。玉衡图师叔这儿安静,来躲几日清闲。” 慧能命沙弥来收了棋盘,伸手搭在李晔的手腕上,摇了摇头:“你的身子虽已无恙,但底子薄弱,到底不比寻常人。思虑过多,会伤身的。这两年,你在为广陵王做事?” 李晔点了下头:“师父怕圣人有废储之心,但年事已高,不问政事多年,我便代为出面。我在长安一直对外宣称养病独居,倒也无人注意。” 慧能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师兄这一辈子忧国忧民,到了这个年纪,还放不下。你是他五个徒儿中最像他的,天资也最高。只是这皇位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发现,只怕想杀你的人多如牛毛,还会牵连李家。你自己可要步步为营啊。” 李晔的神情黯了黯,低头道:“多谢师叔教诲,玉衡谨记。” 太阳完全西落,李晔从禅房中出来,沿着通幽小径往前走。他于李家而言,只不过是累赘,李家不需要废物。家中除了母亲,没有人在意他,他充其量就是锦绣堆里的一个摆设罢了。 凤箫跟上来:“郎君,广陵王府的内卫不方便进入寺中,请您移步寺外相见。” 李晔随后步行到寺外,山路上已经燃起荧荧烛火,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有种苍茫之感。 他停在一座石灯旁,背对树林。凤箫往林中吹了声哨子,有两道身影跪下:“先生,据探子回报,圣人病中,只召韦贵妃侍疾,太子和广陵王皆不得见。圣人还下召让几地节度使和云南王均携嫡子入都城,参加千秋节,不知是何用意。” 李晔沉吟片刻,道:“我知晓了。” 另一个内卫忍不住说:“今日先生所为实在太过危险。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因此暴露身份……” 李晔微微侧头,眼角凝着一道冷光。那人立刻改为匍匐在地:“属下多言,实在该死!” 李晔知道他们也是出自忠心,未再责备:“回去吧。” 凤箫其实觉得那人说得挺对的,今日他们实在太惹眼了,晚走一步,可能还会被王府的人逮住。但跟着郎君日久,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出手必有他的道理。 快走到山门前,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李晔举目望去,为首的身姿有几分熟悉。 嘉柔赶到崇圣寺时,天已经黑了,僧人果然拦着门不让进。她急道:“我是骊珠郡主,确有要事求见慧能大师。还请行个方便。” 僧人摇头道:“方丈此刻静坐打禅,不许人打扰。郡主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嘉柔心中着急,索性直言道:“小弟生了很严重的病,城中的大夫看不好,说慧能大师医术高明,或许可以救治。佛家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们方丈乃是得道高僧,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两名僧人对看了眼,其中一个还是摇头道:“郡主,非小僧不肯帮您。每日来请方丈看病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都见,方丈早已经累死了。而且您未把病人带来,难道还要年事已高的方丈跟着您下山不成?” 45.第四十四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这事, 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 不敢惊动大王,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 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 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 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 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 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 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 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 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 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 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 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 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嘉柔看向常山,想起前世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叹了一声:“是虞北玄让你留在城中的?他想做什么?” 常山很意外:“郡主认识小的?” “我见过他跟你说话。上次他来崇圣寺,你也在的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之间再无瓜葛。阳苴咩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回去告诉虞北玄,别再打南诏的主意,否则日后相见,他便是我的敌人。”嘉柔起身,走到常山面前,给他松绑。 常山没想到嘉柔要放他,愣在原地:“郡主为什么放了我?” 嘉柔没有答他,而是说道:“此番是你运气好,遇到我。下次再被抓住,就不会这样了。”她猛地推开窗子,淡淡道,“快走吧。” 常山虽然困惑,但想着郡主也许是看使君的面子,抱拳行礼,一个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嘉柔关上窗子,深吸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因为恰好被屏风挡住,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她几步走过去,发现是在崇圣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青袍,头戴黑纱幞头,正在认真地抄录书卷,侧脸俊美无俦。 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又是你!你几时在这里的,刚才偷听到多少?”嘉柔厉声问道。 李晔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一直在这里抄书,并非有意听到。郡主放心,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只觉得血气上涌,有种阴私被人探听的羞愤,偏偏此人还理直气壮。 她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晔认真地想了想,起身走到嘉柔面前。他身上有种莲花混合檀香的味道,十分熟悉。 这人要干什么?嘉柔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在下跟郡主交换一个秘密,这样郡主便能安心了。”他低声道。 嘉柔很是嗤之以鼻,谁在乎他的秘密,她现在只想杀人灭口。 “我叫李晔,来自长安。”他开口说道。 李晔?怎么跟那人……嘉柔睁大眼睛,不可能的…… 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中跃动着光芒,继续说道:“原住在康乐坊,家父官拜中书侍郎,十年前曾与云南王定下一桩婚事……” 嘉柔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脑中仿佛炸开了,喊道:“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可能是他?!她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不等李晔说完,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楼梯上只传来“咚咚”的几声。 李晔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片刻前还凶悍得像只小老虎,要把他撕碎一样,然后就落荒而逃。 虽然虞北玄的事他早已猜到,刚才听到心中还有些不悦。但看她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惊慌地跑掉,忽然就没那么在意了。 人年少时,无知无畏,总是想挑战周遭的一切,所以容易犯错。她已迷途知返,他不该再计较。 嘉柔一口气冲出了书肆,钻进马车,心还在狂跳不止。木景清追到马车旁询问,嘉柔催促道:“你什么都别问,赶紧回府。” “哦。”木景清虽然好奇刚才抓住的那人到底是谁,做了什么,让阿姐如此失常,但还是吩咐众人回去了。 嘉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与李晔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还被他听到了自己跟虞北玄的事。 他怎么会在南诏?他知道了虞北玄的事,会如何处置?如果他退婚,她要如何向阿耶阿娘交代? 一路上,嘉柔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等马车到了王府,她才想起把买酒的玉壶丢在了南市。 她闭了闭眼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46.第四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 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 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 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 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 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 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 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 她还未及转身, 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 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 依旧眉眼凌厉, 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 将她一把拉到怀里, 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眼中对他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们需离开南诏了!节度使擅离藩镇太久,被上面知道了,会有大麻烦。”心腹常山着急地说道。 他们蛰伏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机会,没想到那个郡主竟然改变心意,还刺伤使君。 当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语。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几人走去牵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处,大声道:“足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如现身一见。”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看着林子,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四周安静极了。 半晌,里面才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来人很瘦,窄袖长袍,长着一双丹凤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为何在林中窥伺?”虞北玄继续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过此地。” 虞北玄有种直觉,此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便动了杀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除去最为妥当。 他正要暗示身后的护卫动手。那人往前几步,掏出一块金牌,上面赫然刻着两条盘龙,中间偌大一个“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缩,北衙禁军神策军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头,隐有不妙之感。 那人继续说道:“某不欲与尊下起冲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当作未见面,就此分别。”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礼,迅速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神策军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右军由广陵王掌管,拥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广陵王的亲信。 广陵王是太子的长子,也是皇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有意放过自己,自然要识趣。 只是广陵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诏? 虞北玄侧头吩咐常山:“你无需跟我回去,继续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随时传信给我。” 常山领命,又问道:“刚刚那人,可需属下尾随?” 47.第四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这次李淳之所以会到骊山来散心,正因为向太子进言,欲更改长平的婚事,被太子狠狠训斥, 心灰意冷之下, 才会离开都城。 长平自小养在宫中,李淳没有亲妹, 怜她身世,对她格外疼惜。长平也总是“阿兄长”,“阿兄短”地叫着, 可他现在却无颜面对她。 李淳收拾心情, 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安置得如何了。那位木世子似乎很想去打猎。” 李晔随之一笑:“既然出来了就别再想皇城里的事, 木世子心无城府, 跟他在一起人也会轻松许多。” “你这人, 明明还比我小了几岁,却总要你来开导我。难怪你阿姐总说你心思重。”李淳用手指了指他, 跟凤箫一起出去了。 李晔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 眼中透出一点冷意。 在广陵王眼里, 他跟阿姐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 阿姐在众人面前也竭力表现出与他亲近的样子。可只有他知道,阿姐多厌恶他的无用。 他小时候天赋异禀, 被人夸有将相之才, 得到了父亲的注目。可就因为这样, 差点丢掉性命。年幼的他开始明白要自保,就得收敛锋芒,装成庸碌无为的模样。 说他心思深重,是因这世上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无法全然信任。他所做之事,为天下大义,却有可能跟家族的利益相背而驰。阿姐又怎能明白。 这么多年,他一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既不渴望拥有什么,也无需任何人的理解。 * 嘉柔在房中坐了会儿,觉得逃避不是办法,还是要跟李晔说清楚。她虽跟虞北玄坚决划清界限,但如果李晔介意此事,或者可以商量着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解除这段婚约。 打定主意,她走出屋子,看到崔雨容迎面走来。 “广陵王要带表弟去后山打猎,阿兄和我都想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李家郎君也去?”嘉柔顺口问道。 崔雨容暧昧地笑了笑:“他倒是不去,说要收拾那几条鱼,等我们晚上回来吃。看来你是要陪你的郎君咯?” 嘉柔虽跟李晔没什么,被崔雨容这么一揶揄,也免不得耳根发红:“表姐,你别乱说了。” “好吧,我不笑话你。我把顺娘也带去,争取让他们待上一两个时辰,这别业就留给你们吧。”崔雨容说完,高高兴兴地转身走了。 嘉柔叹了口气,反正三言两语也没办法说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先由着表姐误会也罢了。她问了别业中的下人李晔身在何处,径自过去寻他。 李晔正坐在敞轩里,袖子挽起,露出两段瘦可见骨的手臂。他的面前放着砧板和刀具,旁边的木桶里几尾个头中等的鱼正在游水,还不知自己待宰的命运。 君子一般远庖厨,可切鲙的手艺却是可以在人前表演的,也算风尚之举。 嘉柔就站在廊下看着,分明是杀生之事,偏偏他做起来从容自得,似烹茶走棋那般的风雅,观之如林下清风徐来。她不由地想,若跟这样的人结为夫妻,这辈子大概会过得很安宁。 她前生跟着虞北玄这个反臣,每日都处在硝烟战火,提心吊胆之中,纵然从未说出口,内心却十分渴望这样的安宁。 奇怪的是,她明明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只有两面之缘,却莫名地相信他会带给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否定脑海里的想法。他们的人生也许自今日之后,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李晔将又细又白,薄如蝉翼的鱼肉整齐地码在盘中的碎冰之上,一边低头净手,一边淡淡地问:“郡主找我有事?” 嘉柔这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李晔净手之后站起来,望着院墙外面说道:“刚好我想去采些竹叶,郡主可愿同去?” 嘉柔点头表示同意。他走过来,身上淡雅的香气散入周围的空气里。 都城里的男子惯用熏香熏制衣裳,大都是名贵的龙涎或松枝等香料,偏他身上的不同。嘉柔想起这叫莲花藏香,是由文成公主带入吐蕃的名贵香料演化而来。再度传回中原以后,常在大的庙宇之中,用作斋戒沐浴。 嘉柔曾在崇圣寺的家庙里面闻过。安然静远,凝神舒心,只不过,少了人间的烟火气。 别业外的竹海,竹节交错,放眼一片青翠。李晔找了根竹子,伸手摘竹叶,他的手指修长莹白,如玉雕琢,嘉柔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觉察到,她才移开视线。 李晔问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嘉柔也没有扭捏:“上次我不该逃走,而是应该与你说清楚。当年是阿耶定下这门婚事,我从未见过你,的确心存不满。所以在与虞北玄相识以后,曾有过背弃婚约的念头。”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我与他虽有私情,却绝没有苟且,也已经一刀两断。此事对你不公平,你大可退了婚书。只请你退婚之时,可以给我阿耶阿娘留些颜面。我感激不尽。” 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胆坦白,李晔倒佩服她的勇气。他轻轻笑了下:“谁说我要退婚?” 嘉柔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你,你当真不介意?还愿意娶我?” 话出口,她便有几分羞恼,这话听着是生怕他反悔之意。 这桩婚事虽非她所愿,但阿耶是需要李家的。不管李晔是否被李绛看重,有无功名在身,他都是李绛的嫡子,系出名门。 云南王是木氏祖辈由天子亲封,代表着皇权在南诏的影响力。 可如今朝廷式微,云南王在南诏的威慑力也大大损减。南诏那些氏族的背后或有节度使,或有吐蕃,或者是朝廷的势力暗中支持,随时都想取而代之。竞舟大会上的事,最后没查出任何证据,便可见那些人布局的精心。 这种时候,她和李家联姻,多少会成为阿耶的助力。 李晔看到她眼中流露的诸般情绪,丝毫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女。这个年纪,本应该更天真活泼一些的。他说道:“你既跟他一刀两断,我便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知道她想嫁他,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他李家之子的身份。 她天真地以为,李家会帮云南王。 李晔很清楚,十年前与十年后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父亲根本不会帮他们。但若她成为他的妻,他会尽力保护她和她的家人,这是身为夫君的责任。 嘉柔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还没有厚到能大大方方地跟男人谈论自己的婚事,羞得想走开。他还愿意娶她,她心中是感激的,也愿意为两人的将来做出努力。 可上辈子,她被伤得太深,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所以她私心里,也不希望他对自己太好。 这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和愧疚。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风吹动竹林,发出一阵轻响。嘉柔警觉地抬头,伸手挡着李晔:“有刺客!快退后!” 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迅速地向他们靠近。 嘉柔护着李晔后退,大叫道:“快来人,有刺客!”也不知这广陵王的别业里有没有护卫。 前世她也遭遇过不少次暗杀,但那个时候她身边站着的人可是虞北玄。她无需保护他,甚至还被他保护。可现在她身边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没把握能护住他。 李晔看着她小小的身躯挡在自己前面,有些好笑,心头却莫名地一软,拉着她的手道:“跟我来吧。” 他们跑进别业,李晔把门关上,嘉柔震惊了:“你,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挡住他们吧?” 李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手背在身后,对藏在暗处的人,下了一道指令。 嘉柔内心十分崩溃,这人是不是呆在山上变傻了?再看从别业里冲出来的下人,手里拿着笤帚和竹棍等物,便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武功。 她抬手按住额头,叫住其中一个:“快去后山通知广陵王和世子。”阿弟的功夫还是可以的,能抵挡一阵,广陵王身边也不可能不带护卫。 那人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跑开。 嘉柔把腰间的短刀取下来,塞进李晔的手里,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说:“拿着。若一会儿抵挡不住,你就赶紧跑。他们追你的话,就拿刀随便砍,不让他们近身。知道了吗?” 李晔握着短刀,虽然清楚那些刺客根本不可能靠近这里,还是乖乖地“嗯”了一声。 别业里的人都屏气凝神,做好恶战的准备。少顷,嘉柔觉得门外的动静不太对,悄悄拉开了一道门缝。外面静悄悄的,只有竹林发出沙沙的细响,什么人都没有。 嘉柔走出去看了看,露出疑惑的表情。那些刺客没有达到目的,就这样撤退了? 李晔走到她身边,故作不知:“好像走了。” 这个时候,李淳等人赶回来,木景清跑到木嘉柔的面前,抓着她的肩膀喊道:“阿姐,听说这里来了刺客,你没事吧!” 嘉柔被他抓疼,一掌拍开他的手:“没事,他们没有近身就离开了。” 木景清这才松了口气,又觉得奇怪,刺客来了,怎么会无功而返呢? 李淳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对身后的侍从吩咐道:“找人将附近的山头仔细搜查一遍,确认没任何危险再回来。大家别在外面,都进去吧。” 侍从领命离去,一行人走回别业。崔雨容和顺娘安慰嘉柔,都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却不知嘉柔没少见这样的场面,更惊险的都经历过了。 李淳和李晔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 片刻后,别业的偏院里,七个黑衣人的尸体堆叠在地上。内卫向李淳禀报:“身上没有任何线索,都是被抓住后立刻就自尽了。我们的人也死了两个。” 李淳沉着脸:“我刚离开都城,刺客就派到骊山来了。莫非他们当真以为凭这几个人就能杀得了我?” 李晔在他身后说道:“也许不是为了刺杀,只是试探您的实力。先把这些尸首处置掉吧,别吓到那几个小朋友。” 李淳点头,抬手让内卫把尸体都拖走。他又对李晔说:“你也得小心些。虽然极少人知道你的身份,表面上我们交好,也只因你是慕芸的阿弟。可一旦被他们发现,你就会很危险。要知道,皇叔一直在找白石山人的下落,要除掉你们。” “您放心,没有人会注意我的。”李晔轻松地笑道。 “嗯,忙了半天,肚子也有些饿了。咱们去吃东西吧,打到不少野味。”李淳手搭着李晔的肩膀,“多分你些羊肉,压压惊。” 其实李晔没受到多少惊吓,倒是刚才嘉柔的表现十分镇定,如久经沙场之人,他觉得很意外。转念一想,她小时候胆子就大,应该是虎父无犬女吧。 那他就示弱,给她保护好了。 嘉柔在门外站定,往屋内望了一眼。 正对门是一面高大的木制立屏,绘制山水。屏风前摆着离地不高的紫檀木坐塌,崔氏和木诚节坐在上头。而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席子,柳氏母女恭恭敬敬地跪着。 崔氏不动声色地喝着银碗里的蔗浆水。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打扮朴素,却肤如凝脂,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后颠沛流离,跟了木诚节,才脱奴籍从良。 她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婴儿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边的顺娘,穿着青色的粗布襦裙,手紧张地抓着裙子的两侧,像个从普通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她虽不及母亲貌美,姿色倒也算不错。 崔氏喝完,将银碗递给婢女,才淡淡地说道:“你既为大王生下儿子,劳苦功高,也没有让小郎君委屈在别宅的道理。我着人收拾好住处,你们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万谢,还让女儿给崔氏磕头。 木诚节朝崔氏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好像柳氏母女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她还是如此,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48.第四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她脱了衣裳挂于桁上, 入水坐于浴床, 舒服地叹了一声, 任玉壶用细葛布为她擦洗身体。上辈子她在牢狱之中最无法忍受的, 就是无法沐浴净身, 连洗脸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壶擦到她胸前时, 她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嘉柔低头,此时胸前光洁,只有那个如花瓣般的胎记, 还没有伤口。她当年为虞北玄报信途中, 胸口挨过一箭,那箭几乎要了她的性命, 也让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后, 她再也没能怀孕。此刻想起,心中仍有几分无法释然的痛楚。 “没关系,我自己来吧。”嘉柔伸手将玉壶手中的细葛布接过。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记前世, 忘记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 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 此生,她大概很难再去全心全意地信一个人,爱一个人。 玉壶退到旁边,看着郡主落寞的侧影, 想问又不敢开口。郡主私下里变得寡言而沉静, 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好, 就是莫名地心疼。 沐浴完毕后, 天色尚早,嘉柔坐在书案后面,随手拿了卷书看。 屋外头响起一个仆妇惊慌的声音,玉壶出去询问,回来说道:“郡主,四郎君不太好,府里的人去请了大夫,可好像查不出什么原因。” 木景轩原本由两个乳母照顾,现在连柳氏也时常过去帮忙。 府中上下都以为只是体弱,竟然这么严重了? 嘉柔把书卷放下,起身道:“过去看看。” 到了木景轩的住处,崔氏等人已经在里面了。大夫正在跟崔氏说话:“小的仔细检查了一遍,小郎君先天不足,气息比旁的婴孩粗重。问了日常饮食,没觉得异常,实在查不出病灶在何处。” “可无法进食,又啼哭不止,这如何是好?”崔氏问道。 “我的儿,你可不要吓为娘的!”柳氏扑在摇篮上,泣不成声。这个时候也没有人管她的礼数了。 那大夫面有惭色:“是小的医术不精,还请王妃恕罪。不过小的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何人?” “小的曾经见过一个类似病症的婴孩,家人带着到崇圣寺求医,被慧能大师医好。他的医术远在小的之上,或许可以请他一试。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就别卖关子了。”崔氏催促道。 “不过慧能大师从不轻易出手救人。哪怕是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出了重金,用权势相逼,也没能请动他。小的就怕他不肯出手相救。”大夫为难地说道。 这点崔氏也略有耳闻。木景清却嗤之以鼻:“那老和尚敢不救我们云南王府的人?我把他的崇圣寺烧了,看他救不救!” “你这孩子,不要胡说,小心亵渎神灵。”崔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木景清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偏偏崔氏十分迷信,他也就不敢说了。 大夫继续说道:“以小郎君现在的情况,不便在路上颠簸。还是请慧能大师到府诊治方为上策。” 崔氏却知道这更难了,从未听说过慧能上门给人看病的。柳氏连忙爬到崔氏的面前,抓着她的裙子哭道:“王妃,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四郎,贱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你先起来吧,他也是大王的骨肉,我如何会不救他?只是……”崔氏扶起柳氏,面露难色,“大夫所言你也听到了。” 柳氏低头痛哭,顺娘过来安慰她:“姨娘,您冷静些,母亲不是正在想办法吗?阿弟会有救的。” 崔氏想了想说道:“还是二郎去趟崇圣寺吧。不管能否请到慧能方丈,都要以礼相待。” “阿娘,还是我去吧。”嘉柔走进去,“我以前跟着阿耶去找老……慧能大师下过几次棋。阿耶不在府中,我算是唯一跟他见过几次的人,我去试试吧。” 阿弟的性子冲动,到时候跟慧能起冲突就不好了。既然是请慧能看病,也不能随便打发个家丁随从,只能她去了。而且她会骑马,来回能多剩些时间。人命关天的事,耽误不得。 崔氏想了想说道:“也好。既然要去,你多带些府兵吧。” 嘉柔点头:“阿弟就留在府中。您赶紧派人去一趟剑川城,将阿耶请回来。”去剑川城快马需要大半日的路程,现在派人去,大概后日木诚节便能回来。 商议完毕,嘉柔回去换了身男装,木景清亲自送她出府,说道:“阿姐,若是老和尚好说话便罢了,不好说话,直接将他绑了。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嘉柔瞪他:“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就算把人绑来,以老和尚的臭脾气能救木景轩吗?今日发生太多事,我怕阿娘一个人撑不住。你留在府中陪她吧。” 木景清刚才看到阿娘的脸色确实不好,先是他在竞舟大会上差点没命,现在木景轩又出事,阿娘胆子小一点的话,早被吓晕了。 “好吧,你自己担心一些。” 嘉柔朝他挥手,到了府门前翻身上马。 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 傍晚,崇圣寺花木深处的禅房,十分幽静,禅房里有隐隐的人语响。 慧能手执白子,略略思索,落于棋盘上。对弈之人观察棋局片刻,笑道:“师叔棋艺高超,是玉衡输了。” 慧能手摸着白须,慈祥地说道:“自华山一别,你的棋艺倒是精进不少。听闻你已到南诏几日,今日才来访我,莫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李晔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叔。玉衡图师叔这儿安静,来躲几日清闲。” 慧能命沙弥来收了棋盘,伸手搭在李晔的手腕上,摇了摇头:“你的身子虽已无恙,但底子薄弱,到底不比寻常人。思虑过多,会伤身的。这两年,你在为广陵王做事?” 李晔点了下头:“师父怕圣人有废储之心,但年事已高,不问政事多年,我便代为出面。我在长安一直对外宣称养病独居,倒也无人注意。” 慧能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师兄这一辈子忧国忧民,到了这个年纪,还放不下。你是他五个徒儿中最像他的,天资也最高。只是这皇位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发现,只怕想杀你的人多如牛毛,还会牵连李家。你自己可要步步为营啊。” 李晔的神情黯了黯,低头道:“多谢师叔教诲,玉衡谨记。” 太阳完全西落,李晔从禅房中出来,沿着通幽小径往前走。他于李家而言,只不过是累赘,李家不需要废物。家中除了母亲,没有人在意他,他充其量就是锦绣堆里的一个摆设罢了。 凤箫跟上来:“郎君,广陵王府的内卫不方便进入寺中,请您移步寺外相见。” 李晔随后步行到寺外,山路上已经燃起荧荧烛火,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有种苍茫之感。 他停在一座石灯旁,背对树林。凤箫往林中吹了声哨子,有两道身影跪下:“先生,据探子回报,圣人病中,只召韦贵妃侍疾,太子和广陵王皆不得见。圣人还下召让几地节度使和云南王均携嫡子入都城,参加千秋节,不知是何用意。” 李晔沉吟片刻,道:“我知晓了。” 另一个内卫忍不住说:“今日先生所为实在太过危险。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因此暴露身份……” 李晔微微侧头,眼角凝着一道冷光。那人立刻改为匍匐在地:“属下多言,实在该死!” 李晔知道他们也是出自忠心,未再责备:“回去吧。” 凤箫其实觉得那人说得挺对的,今日他们实在太惹眼了,晚走一步,可能还会被王府的人逮住。但跟着郎君日久,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出手必有他的道理。 快走到山门前,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李晔举目望去,为首的身姿有几分熟悉。 嘉柔赶到崇圣寺时,天已经黑了,僧人果然拦着门不让进。她急道:“我是骊珠郡主,确有要事求见慧能大师。还请行个方便。” 僧人摇头道:“方丈此刻静坐打禅,不许人打扰。郡主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嘉柔心中着急,索性直言道:“小弟生了很严重的病,城中的大夫看不好,说慧能大师医术高明,或许可以救治。佛家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们方丈乃是得道高僧,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两名僧人对看了眼,其中一个还是摇头道:“郡主,非小僧不肯帮您。每日来请方丈看病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都见,方丈早已经累死了。而且您未把病人带来,难道还要年事已高的方丈跟着您下山不成?” 嘉柔一时语塞。她也知道这么做有些强人所难,可还是说道:“请让我进去见一见慧能大师,小弟的病没办法再等了。” “发生何事?”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僧人执礼。 嘉柔回过头,看见一名男子慢慢地走到月下来。长眉入鬓,墨眸深沉,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秀润气质。一身绛色长袍更衬得他皮肤莹白,恰似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有几分病弱之态,但也许只是夜晚给的错觉。 她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问道:“你是谁?”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刚想开口。嘉柔又抬手道:“算了,这不重要。凡事有先来后到,还请足下到旁边去,我们这儿在说正事。”说完,她又转身,继续跟那两个守门僧人交涉。 李晔依言站到旁边,也不恼。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王府的庶子得了重病,她是来求师叔诊治的。 那两个僧人恪守门规,就是不肯放人。李晔看嘉柔真的着急了,上前跟僧人低语了两句就进去了。 嘉柔说了半天,连山门都没摸着,看他轻轻松松就进去了,气道:“怎么我不能进去,他却能?” 僧人说:“郡主见谅。那位是方丈的贵客,方丈早有交代寺中上下要以礼相待,小僧自然不敢拦着。不如您在这儿稍等,小僧进去问问方丈吧?” 49.第四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这事, 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 不敢惊动大王, 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 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 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 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 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 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 年纪又刚好, 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 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 但若她有那个造化, 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 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 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 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嘉柔看向常山,想起前世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叹了一声:“是虞北玄让你留在城中的?他想做什么?” 常山很意外:“郡主认识小的?” “我见过他跟你说话。上次他来崇圣寺,你也在的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之间再无瓜葛。阳苴咩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回去告诉虞北玄,别再打南诏的主意,否则日后相见,他便是我的敌人。”嘉柔起身,走到常山面前,给他松绑。 常山没想到嘉柔要放他,愣在原地:“郡主为什么放了我?” 嘉柔没有答他,而是说道:“此番是你运气好,遇到我。下次再被抓住,就不会这样了。”她猛地推开窗子,淡淡道,“快走吧。” 常山虽然困惑,但想着郡主也许是看使君的面子,抱拳行礼,一个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嘉柔关上窗子,深吸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因为恰好被屏风挡住,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她几步走过去,发现是在崇圣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青袍,头戴黑纱幞头,正在认真地抄录书卷,侧脸俊美无俦。 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又是你!你几时在这里的,刚才偷听到多少?”嘉柔厉声问道。 李晔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一直在这里抄书,并非有意听到。郡主放心,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只觉得血气上涌,有种阴私被人探听的羞愤,偏偏此人还理直气壮。 她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晔认真地想了想,起身走到嘉柔面前。他身上有种莲花混合檀香的味道,十分熟悉。 这人要干什么?嘉柔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在下跟郡主交换一个秘密,这样郡主便能安心了。”他低声道。 嘉柔很是嗤之以鼻,谁在乎他的秘密,她现在只想杀人灭口。 “我叫李晔,来自长安。”他开口说道。 李晔?怎么跟那人……嘉柔睁大眼睛,不可能的…… 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中跃动着光芒,继续说道:“原住在康乐坊,家父官拜中书侍郎,十年前曾与云南王定下一桩婚事……” 嘉柔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脑中仿佛炸开了,喊道:“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可能是他?!她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不等李晔说完,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楼梯上只传来“咚咚”的几声。 李晔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片刻前还凶悍得像只小老虎,要把他撕碎一样,然后就落荒而逃。 虽然虞北玄的事他早已猜到,刚才听到心中还有些不悦。但看她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惊慌地跑掉,忽然就没那么在意了。 人年少时,无知无畏,总是想挑战周遭的一切,所以容易犯错。她已迷途知返,他不该再计较。 嘉柔一口气冲出了书肆,钻进马车,心还在狂跳不止。木景清追到马车旁询问,嘉柔催促道:“你什么都别问,赶紧回府。” “哦。”木景清虽然好奇刚才抓住的那人到底是谁,做了什么,让阿姐如此失常,但还是吩咐众人回去了。 嘉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与李晔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还被他听到了自己跟虞北玄的事。 他怎么会在南诏?他知道了虞北玄的事,会如何处置?如果他退婚,她要如何向阿耶阿娘交代? 一路上,嘉柔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等马车到了王府,她才想起把买酒的玉壶丢在了南市。 她闭了闭眼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虽然是仲夏,但骊山的夜晚却没有暑热,反而有凉爽的山风,阵阵虫鸣。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烂醉如泥,软趴趴地赖在地上,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50.第四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狗, 游鱼和飞鸟, 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 造些善业, 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 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 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 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 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 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 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 她就喜欢牡丹, 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 艳压群芳, 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 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 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既然没找到,就算了吧。若真有此人,他不愿意露面,也无需强求。”崔氏吩咐左右,“回府。” 此刻江边的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竞舟虽然没分出胜负,但是惊险程度却是空前绝后的,足够让他们作为谈资聊好几日了。 一行人回到府中,乳母来报,说木景轩又哭闹着不肯进食。众人习以为常,崔氏让柳氏和顺娘过去照看。 嘉柔独自回到住处,只觉得有些疲倦,吩咐下人去准备沐浴用的东西。下人搬来大的浴斛,里头置浴床,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装着各色澡豆的盒子,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她脱了衣裳挂于桁上,入水坐于浴床,舒服地叹了一声,任玉壶用细葛布为她擦洗身体。上辈子她在牢狱之中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无法沐浴净身,连洗脸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壶擦到她胸前时,她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嘉柔低头,此时胸前光洁,只有那个如花瓣般的胎记,还没有伤口。她当年为虞北玄报信途中,胸口挨过一箭,那箭几乎要了她的性命,也让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后,她再也没能怀孕。此刻想起,心中仍有几分无法释然的痛楚。 “没关系,我自己来吧。”嘉柔伸手将玉壶手中的细葛布接过。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记前世,忘记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 51.第五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使君稍候, 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 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 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 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 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 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 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 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 李谟重新走上桥, 朗笑道:“靖安, 我有些私事, 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 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 你便是皇室中人, 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多谢阿婆啦。”木景清笑着咧出洁白的牙齿。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比你小几月,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茜色的半臂,梳着双髻,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52.第五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裴延龄原来只是个太常博士, 舒王见他在财政上有一套,就向圣人推荐, 才有了他的今日。此人实乃奸佞之徒,由他掌管赋税以后, 与京兆尹曾应贤狼狈为奸, 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情。知道圣人好敛财,便不择手段,盘剥百姓, 民间多有怨言。 但因裴延龄极善阿谀奉承, 且他主理财政以后, 天子每年可进账五十万缗,所以那些弹劾他的大臣,大都被贬官流放了。朝堂上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明日妾身带着昭昭和顺娘回家,与兄长说说此事。”崔氏道, “妾身知道大王不屑与他们为伍, 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以用钱财解决的问题, 便不要吝啬。” 木诚节知道崔氏所言有理, 但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 只捡了别的话来问:“你要带着顺娘去崔家?” 崔氏点了点头:“既然让她来了, 总要带她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妾身想, 若是也能为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 以后或许能跟昭昭互相照应。毕竟是自家姐妹, 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木诚节听她说的这般大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哪怕她在乎自己一点,恐怕也做不到对顺娘如此心无芥蒂。再想起当年那些事,立刻如鲠在喉。 “这些事情,你做主吧。”木诚节闷声道,“明日我带着二郎进宫,若赶得及便去崔家接你们。” 崔氏本还想跟他说一说为木景轩求医的事,木诚节却不怎么在意,去木景清的住处与他说事了。 阿常忍不住对崔氏说道:“大王最在意的儿子始终只有世子,那四郎君不过就是个妾生子,王妃也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要真不当回事,为何还生出来?一生出来就带回府里来了?”崔氏没好气地说道。 阿常忍不住笑:“我还当您一点都不在乎呢。那柳氏惯会使用手段,又装楚楚可怜,大王哪里是她的对手。您若愿意服软,向大王好好解释当年的事,也不会生生把他推给旁人。” “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需解释。他跟谁在一起,我不在意。”崔氏扶着阿常回房,叮嘱道,“你把明日带回家的东西再对一遍。” 阿常应是,知道她惯是嘴硬。都已经劝了十几年,夫妻俩还是老样子,明明心里都在意对方,偏偏谁也不肯低头。她记得娘子刚到南诏的时候,还娇气得很,因为想家,几乎天天都要哭,那时大王还很耐着性子哄她。 时间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磨炼成沉稳的主母,也能把曾经的深情冲淡。 第二日,崔氏虽起了个大早,但木诚节和木景清起得更早,已经进宫去面圣。 嘉柔还赖在被窝里,硬是被玉壶拉了起来。她看到玉壶忙里忙外,吩咐婢女拿衣裳,又取出香粉口脂,吓了一跳:“不过是去崔家,不用这么隆重吧?” 玉壶却不以为然:“您好歹是堂堂的郡主,跟着王妃回乡省亲,总要让人看到风光的一面,才能知道你们在南诏过得好是不是?而且婢子打听过了,都城里的娘子都要盛装才能出门,素了不好。” 嘉柔想了想昨日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女子,的确各个浓妆艳裹,千篇一律。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玉壶也没有打扮得太夸张,但薄施脂粉,已经艳惊众人。 玉壶为嘉柔梳了双鬟,绑着镶嵌珍珠的发带,并簪几朵不同颜色的小绢花,耳戴明月珰,更显得明眸皓齿。上身是绿色的暗纹窄袖短襦,搭配一条浅黄色的团花高腰襦裙,垂下两条宫绦,轻纱的帔帛挽于手臂间,行走间十分飘逸。 嘉柔到了府门前,崔氏正在和顺娘说话,顺娘也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杏色的兰花纹高腰襦裙,梳着和嘉柔差不多的双鬟,但用银簪和珠钗点缀,添了几分华贵。 本来她昨夜听到阿常的话,今日早起,特意费了一番心思。崔氏见到,也直夸她出色,她便有些沾沾自喜。可嘉柔出现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身上没有一件名贵的首饰,衣服也选的是非常普通的花样,谈不上盛装,可天生丽质,气质华贵,顺娘还是立刻就败下阵来。 “阿娘,让你们久等了,这就走吧。”嘉柔说道。 崔氏点头:“怎么也不见你配些好看的首饰?” 嘉柔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这样打扮还不行吗?” 玉壶忍不住抱怨:“王妃,就这样还是婢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要不,郡主非得穿男装不可。” 崔氏等人都笑了起来,阿常说道:“小娘子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倒无需那些艳俗之物了。” 阿常这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的,顺娘听了却觉得难堪。等坐进马车里,默默地把头上的珠翠拿了大半下来。 婢女春桃惊讶问道:“三娘子,您这是干什么?我们可忙活了许久呢。”顺娘苦笑:“你没见郡主打扮得那么素淡,我能越过她去吗?”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忽然有点明白阿娘说的,妾不如衣的道理了。身为庶女,连穿衣打扮都不能随心所欲。 崔家在太庙旁边的崇仁坊,离东市也不算太远。临近的几个坊里都住着皇亲国戚,高官显要,街上有兵卫巡逻,所以比外面要安静许多。 还没到府门,远远就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四角垂挂着鎏金香球,还有帷幔装饰。随从和侍卫的数量也不在少数,把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阿娘,崔家今日好像有客。”嘉柔对崔氏说道。 崔氏往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冷意。她还道为何兄长和母亲偏要她今日回来,原来那人也回了。 门房的人看见崔氏和嘉柔,连忙进去禀报。过了会儿,崔植便领着人,亲自出来相迎。 “见过王妃,郡主。”崔植拱手一礼。他的面相十分板正,身型清瘦,穿这身居家的常服。 “都是一家人,阿兄不用多礼。”崔氏抬手,侧头对嘉柔说,“昭昭,过来拜见舅父。” 嘉柔小时候,崔植曾去过一次南诏,对他还有印象。她上前行礼,崔植扶住她的手肘:“郡主,可不敢当。” “舅父还是叫我昭昭吧,不然显得生分了。”嘉柔背着手,轻轻笑道。 她小小年纪,容貌已经有逼人的容色。崔植应好,抬手让她们进去。崔氏和崔植走在前头,崔氏问道:“阿兄叫我今日回来,是因为她么?” 崔植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阿念,叫你回来,正是你阿姐的意思。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姐妹俩还没放下那件事吗?” 崔氏目视前方,语气冷淡:“我没有这种阿姐。” 崔植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只领着他们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崔家系出清河崔氏,家大业大,院子修得十分典雅,各处以曲廊相连,竟有大半都是园林。 还没到老夫人的住处,就听到里面有谈笑的声音。院子里站着盛装的婢女,顺娘觉得吃惊,她们穿得比寻常人家的娘子还要好。 崔氏走入房中,崔老夫人坐在正中的檀香木塌上,鬓发银白,面容慈祥。而她身边是个穿着孔雀纹云缎裙,梳着朝月髻的富丽女人,发髻上插着精美的赤金步摇,光彩照人。 崔老夫人眼神不太好,定定地看着走进来的女子,声音微颤:“是我的阿念回来了?” “母亲。”崔氏快步走到崔夫人榻前,跪了下来,抓着她枯槁的双手,哽咽道,“是我,您身子可好?” 崔老夫人摸着崔氏的脸,一把抱着她,嘤嘤地哭了起来:“阿念,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崔氏亦动容,同样泪流不止。离开的时候,母亲依依不舍地送了她很远,转眼十多年过去,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母亲,阿念回来,是天大的好事,您怎么还哭了呢?”旁边的妇人摸着老夫人的背安抚道,“流泪对您的眼睛可不好啊。” 崔氏闻言,放开老夫人,帮她擦眼泪:“母亲,您的眼睛怎么了?” 崔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岁数大了,什么毛病都来了。只是看东西没那么清楚,不要紧的。来,你坐我身边,快把昭昭叫来我看看。” 崔氏依言坐在老夫人的身侧,母女俩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嘉柔上前给老夫人下跪磕头,老夫人忙道:“昭昭是郡主,可不敢行这么大的礼!” 崔氏按着她:“您是她的外祖母,受得起这一拜。” 崔老夫人这才没说什么,含笑看着嘉柔。等嘉柔起身以后,对着那名妇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崔氏冷淡地介绍道:“这是舒王妃,你的姨母。” 嘉柔在门外站定,往屋内望了一眼。 正对门是一面高大的木制立屏,绘制山水。屏风前摆着离地不高的紫檀木坐塌,崔氏和木诚节坐在上头。而屋中地面上铺着一张席子,柳氏母女恭恭敬敬地跪着。 崔氏不动声色地喝着银碗里的蔗浆水。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打扮朴素,却肤如凝脂,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后颠沛流离,跟了木诚节,才脱奴籍从良。 53.第五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属下刚刚得到消息, 淮西节度使已经抵达长安。到进奏院后递了名帖, 直接去了舒王府, 一直没有出来。”凤箫禀报道。 “山南东道一战, 虞北玄虽没有得到那五州,但朝廷为了安抚他,将长平下嫁, 倒是大大地抬举了他。”李淳轻扯了下嘴角, “如今朝廷势弱, 只能牺牲长平的幸福来换取淮水一带的太平。但虞北玄将来只会比河朔三镇更难对付, 他跟皇叔连成一线,父亲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所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您需先沉住气,别因长平郡主而屡次触怒太子和圣人。圣旨已下,再难更改。”李晔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次李淳之所以会到骊山来散心,正因为向太子进言,欲更改长平的婚事, 被太子狠狠训斥,心灰意冷之下, 才会离开都城。 长平自小养在宫中,李淳没有亲妹, 怜她身世, 对她格外疼惜。长平也总是“阿兄长”, “阿兄短”地叫着, 可他现在却无颜面对她。 李淳收拾心情, 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安置得如何了。那位木世子似乎很想去打猎。” 李晔随之一笑:“既然出来了就别再想皇城里的事,木世子心无城府,跟他在一起人也会轻松许多。” “你这人,明明还比我小了几岁,却总要你来开导我。难怪你阿姐总说你心思重。”李淳用手指了指他,跟凤箫一起出去了。 李晔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眼中透出一点冷意。 在广陵王眼里,他跟阿姐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阿姐在众人面前也竭力表现出与他亲近的样子。可只有他知道,阿姐多厌恶他的无用。 他小时候天赋异禀,被人夸有将相之才,得到了父亲的注目。可就因为这样,差点丢掉性命。年幼的他开始明白要自保,就得收敛锋芒,装成庸碌无为的模样。 说他心思深重,是因这世上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无法全然信任。他所做之事,为天下大义,却有可能跟家族的利益相背而驰。阿姐又怎能明白。 这么多年,他一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既不渴望拥有什么,也无需任何人的理解。 * 嘉柔在房中坐了会儿,觉得逃避不是办法,还是要跟李晔说清楚。她虽跟虞北玄坚决划清界限,但如果李晔介意此事,或者可以商量着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解除这段婚约。 打定主意,她走出屋子,看到崔雨容迎面走来。 “广陵王要带表弟去后山打猎,阿兄和我都想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李家郎君也去?”嘉柔顺口问道。 崔雨容暧昧地笑了笑:“他倒是不去,说要收拾那几条鱼,等我们晚上回来吃。看来你是要陪你的郎君咯?” 嘉柔虽跟李晔没什么,被崔雨容这么一揶揄,也免不得耳根发红:“表姐,你别乱说了。” “好吧,我不笑话你。我把顺娘也带去,争取让他们待上一两个时辰,这别业就留给你们吧。”崔雨容说完,高高兴兴地转身走了。 嘉柔叹了口气,反正三言两语也没办法说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先由着表姐误会也罢了。她问了别业中的下人李晔身在何处,径自过去寻他。 李晔正坐在敞轩里,袖子挽起,露出两段瘦可见骨的手臂。他的面前放着砧板和刀具,旁边的木桶里几尾个头中等的鱼正在游水,还不知自己待宰的命运。 君子一般远庖厨,可切鲙的手艺却是可以在人前表演的,也算风尚之举。 嘉柔就站在廊下看着,分明是杀生之事,偏偏他做起来从容自得,似烹茶走棋那般的风雅,观之如林下清风徐来。她不由地想,若跟这样的人结为夫妻,这辈子大概会过得很安宁。 她前生跟着虞北玄这个反臣,每日都处在硝烟战火,提心吊胆之中,纵然从未说出口,内心却十分渴望这样的安宁。 奇怪的是,她明明一点都不了解这个男人,只有两面之缘,却莫名地相信他会带给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又用力地摇了摇头,否定脑海里的想法。他们的人生也许自今日之后,就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李晔将又细又白,薄如蝉翼的鱼肉整齐地码在盘中的碎冰之上,一边低头净手,一边淡淡地问:“郡主找我有事?” 嘉柔这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李晔净手之后站起来,望着院墙外面说道:“刚好我想去采些竹叶,郡主可愿同去?” 嘉柔点头表示同意。他走过来,身上淡雅的香气散入周围的空气里。 都城里的男子惯用熏香熏制衣裳,大都是名贵的龙涎或松枝等香料,偏他身上的不同。嘉柔想起这叫莲花藏香,是由文成公主带入吐蕃的名贵香料演化而来。再度传回中原以后,常在大的庙宇之中,用作斋戒沐浴。 嘉柔曾在崇圣寺的家庙里面闻过。安然静远,凝神舒心,只不过,少了人间的烟火气。 别业外的竹海,竹节交错,放眼一片青翠。李晔找了根竹子,伸手摘竹叶,他的手指修长莹白,如玉雕琢,嘉柔不由多看了几眼。他觉察到,她才移开视线。 李晔问道:“你要与我说什么?” 嘉柔也没有扭捏:“上次我不该逃走,而是应该与你说清楚。当年是阿耶定下这门婚事,我从未见过你,的确心存不满。所以在与虞北玄相识以后,曾有过背弃婚约的念头。”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我与他虽有私情,却绝没有苟且,也已经一刀两断。此事对你不公平,你大可退了婚书。只请你退婚之时,可以给我阿耶阿娘留些颜面。我感激不尽。” 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胆坦白,李晔倒佩服她的勇气。他轻轻笑了下:“谁说我要退婚?” 嘉柔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开口:“你,你当真不介意?还愿意娶我?” 话出口,她便有几分羞恼,这话听着是生怕他反悔之意。 这桩婚事虽非她所愿,但阿耶是需要李家的。不管李晔是否被李绛看重,有无功名在身,他都是李绛的嫡子,系出名门。 云南王是木氏祖辈由天子亲封,代表着皇权在南诏的影响力。 可如今朝廷式微,云南王在南诏的威慑力也大大损减。南诏那些氏族的背后或有节度使,或有吐蕃,或者是朝廷的势力暗中支持,随时都想取而代之。竞舟大会上的事,最后没查出任何证据,便可见那些人布局的精心。 这种时候,她和李家联姻,多少会成为阿耶的助力。 李晔看到她眼中流露的诸般情绪,丝毫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女。这个年纪,本应该更天真活泼一些的。他说道:“你既跟他一刀两断,我便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知道她想嫁他,并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因他李家之子的身份。 她天真地以为,李家会帮云南王。 李晔很清楚,十年前与十年后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父亲根本不会帮他们。但若她成为他的妻,他会尽力保护她和她的家人,这是身为夫君的责任。 嘉柔毕竟是女孩子,脸皮还没有厚到能大大方方地跟男人谈论自己的婚事,羞得想走开。他还愿意娶她,她心中是感激的,也愿意为两人的将来做出努力。 可上辈子,她被伤得太深,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去爱一个人。所以她私心里,也不希望他对自己太好。 这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和愧疚。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风吹动竹林,发出一阵轻响。嘉柔警觉地抬头,伸手挡着李晔:“有刺客!快退后!” 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黑衣蒙面之人,正迅速地向他们靠近。 嘉柔护着李晔后退,大叫道:“快来人,有刺客!”也不知这广陵王的别业里有没有护卫。 前世她也遭遇过不少次暗杀,但那个时候她身边站着的人可是虞北玄。她无需保护他,甚至还被他保护。可现在她身边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没把握能护住他。 李晔看着她小小的身躯挡在自己前面,有些好笑,心头却莫名地一软,拉着她的手道:“跟我来吧。” 他们跑进别业,李晔把门关上,嘉柔震惊了:“你,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挡住他们吧?” 李晔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手背在身后,对藏在暗处的人,下了一道指令。 嘉柔内心十分崩溃,这人是不是呆在山上变傻了?再看从别业里冲出来的下人,手里拿着笤帚和竹棍等物,便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武功。 54.第五十三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 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 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 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 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 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 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 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 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 身体动了动, 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 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 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 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 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正在争执的几人这才安静下来,崔氏问一言不发的木夫人:“阿嫂,驿楼是谁负责的?” 木夫人据实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红球是刀家挂的,最后负责检查的是高家。” 高夫人一听此言,立刻说道:“我们检查的时候,可是好好的。而且高氏与云南王府素来无冤无仇,怎么会放蛇害世子?王妃您可要明察啊。” “无冤无仇?”田夫人冷笑了一声,“去年因为抵制两税法,先跟王府府兵动手的就是你们家吧?大王还因此罚没了高家四分之一的田产,两倍的羡余,牵连了刀家,你们心里就不怨恨?” 去年的事,在四大氏族之间到底撕出一道口子,众人都不做声了。 嘉柔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上辈子,她逃家之后不久,南诏就发生了内乱,刀家和高家的实力都被大大削弱。起因似乎就是因为端午竞舟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态愈演愈烈。 其实四大氏族,各有所长,打仗的时候,只要四家联合,就能组建非常强悍的军队。刀家最擅长的是制造兵器,已经有数百年的经验。而高家训练的弓箭手,能够很好地克制骑兵。自从刀家和高家被削弱之后,南诏的战斗力就大不如从前了。终于被吐蕃所灭。 “阿姐,你在想什么?”木景清走到嘉柔身边问道。他毕竟是孩子心性,又常年在军营里面,心大得很。比起争论谁放了蛇,他对射箭的人更感兴趣:“若是你找到了刚才射箭的人,千万要带给我看看。恐怕连高家第一流的弓箭手也不如他。” 嘉柔已经暗中吩咐玉壶去拦住彩楼里的人,何方神圣,稍后就会知道。她倒是听说过一个箭法十分出众的人,能够百步穿杨,连虞北玄都夸赞不已。 就是元和帝身边的玉衡先生。此人跟他的老师白石山人一样出众,后来成为了元和一朝的传奇。 “我问你,为何那几个郎君忽然也要下水比试?”嘉柔拉着木景清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们原先在江边打赌谁家能赢,后来有人起哄了几句,他们就都要下水了。依我看,不是他们做的。”木景清小声道,“那驿楼上放的蛇,谁爬上去,都会死的。” 嘉柔也是这样想,背后之人的目的,恐怕是要引发南诏内部的矛盾,好让四大氏族互相猜忌,分裂南诏。木诚节这一脉掌管南诏已经长达百年,其它氏族不甘其下是常情,可因此就要害人性命,实在说不过去。 嘉柔低声对崔氏说了几句,崔氏觉得有道理。何况此事也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够做主的,就对众人说道:“今日之事,我会告诉大王,请他回来定夺。你们都先回去吧。” “哎,那是骊珠郡主,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嘉柔独自回到住处,只觉得有些疲倦,吩咐下人去准备沐浴用的东西。下人搬来大的浴斛,里头置浴床,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装着各色澡豆的盒子,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她脱了衣裳挂于桁上,入水坐于浴床,舒服地叹了一声,任玉壶用细葛布为她擦洗身体。上辈子她在牢狱之中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无法沐浴净身,连洗脸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壶擦到她胸前时,她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嘉柔低头,此时胸前光洁,只有那个如花瓣般的胎记,还没有伤口。她当年为虞北玄报信途中,胸口挨过一箭,那箭几乎要了她的性命,也让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55.第五十四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 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 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 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 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 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 这些年鲜少露面, 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 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 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 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 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 压低声音, “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56.第五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昨夜酒席散了之后, 顺娘偷偷跟着崔时照,想趁机表明心迹。昨日在别业,崔时照一直很照顾几位姑娘,并没有因她是庶女而轻视她, 这让她更加欢喜。可等她大胆表白以后,崔时照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她自知身份配不上他,甚至说了做妾也没关系, 崔时照却拂袖而去。直到今晨在别业门前再次遇见, 他都一直很冷淡。 顺娘觉得自己姿色虽不算国色天香,好歹也是小家碧玉, 并且女红厨艺才学样样拿得出手。昨日行令的时候也是虽败犹荣。她从小就没有名师来教导,全靠自己苦学,能答上那么多句已经不容易,连广陵王都夸她。她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 可还是被心仪的人拒绝了。 只因她是这样卑微的身份。 崔时照和崔雨容将她们送到坊口,就告辞了。崔雨容骑在马上, 问崔时照:“阿兄, 昨夜我好像看见顺娘拦着你, 你们说了什么, 她哭着跑开了?她是不是喜欢你,想嫁给你?” 崔时照没有回答, 俊脸仿佛凝着寒霜。 崔雨容却了解他的性子, 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了。没想到那个顺娘看起来唯唯诺诺, 胆子倒是不小。如今世家大族虽有没落的趋势,但她阿兄在士族子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今年还要考进士科,是中举的热门人选。 这些年被阿兄拒绝过的女子都能从崔家门口排到朱雀大街了。凭她一个庶女,也敢肖想? “你先回,我还要去个地方。”崔时照说道。 “好吧。你可别去太久,省得母亲又抓着我问长问短的。”崔雨容说完,骑马朝前。崔时照则改变方向,往舒王府骑去。 舒王府在兴庆宫后面的永嘉坊,几乎占了整个坊的面积,有两条水道从府中穿过,带来了丰富的水源,草木葳蕤。 李谟坐在堂屋的塌上,膝盖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他一边看书,一边抚摸着它的毛,十分悠闲。 堂屋中的陈设,古朴华贵,帷幄用金线绣着麒麟祥云的图案。外面廊下挂着几个金丝鸟笼,鸟儿啁啾,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挡住了日头。 崔时照走入堂屋,向李谟行礼:“拜见姑父。” “子瞻来了。”李谟笑道,抬手让崔时照坐下,“怎么一日就回来了?此行如何?” 崔时照回道:“还算顺利,不过中途我们遇到了刺客,所以提早回来了。” “哦?竟有这种事?可有抓到刺客?”李谟不动声色地问道。 崔时照道:“没有,那些刺客不知为何又离开了。”他故意说得很慢,其间观察李谟的反应。那些刺客自然不会是冲着旁人,必定是冲着广陵王去的。而最有嫌疑的,莫过于他的这位姑父。 近来圣人龙体违和,姑父私下有很多动作,包括召那几位藩王和节度使进都。有朝一日,难保不会发生宫变夺位之事。这些年太子几乎被架空,唯一的威胁也就剩广陵王了。但广陵王身边有个玉衡先生,他是白石山人的弟子。在圣人心中,这个分量无异于比天还大,所以轻易不敢动废储的念头。 “广陵王主张削藩,又跟河朔三镇斗了多年,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年轻气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李谟说道,“你可有发现玉衡的线索?” 崔时照摇了摇头:“广陵王虽然与小侄交好,但也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姑父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出此人,想必要费一番工夫。广陵王这次也没有带旁人同来,只带了他的内弟,看起来他们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浅。” 李谟轻轻摸着猫,漫不经心地说道:“李家一个无用的弃子,不足挂齿。” 崔时照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他不明白李晔既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为何要远离长安,徘徊在李家的权势之外,不助李家一臂之力。但此人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绝不是等闲之辈。当然这些话,他也不会告诉李谟。 舒王膝下无子,因此格外看重他这个内侄,大力培养,想将来为己所用。崔时照为了崔家的利益,不得不与权倾朝野的舒王亲近,表面依附于他,但他内心自有一把尺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李谟膝盖上的白猫忽然叫了一声,外面响起了女子的声音:“听说大郎来了?” 话声落,舒王妃便带着婢女袅袅走入堂中,端上新鲜的瓜果和饮子给他们享用。她很自然地坐在李谟的旁侧,笑着道:“上回去看你的祖母,没有遇到你。我刚从宫里出来,太后和贵妃娘娘还问起你的婚事,想给你做媒呢。” “多谢姑母挂心,小侄全力准备科举一事,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崔时照回道。 他每次都这么回答,舒王妃也习惯了。崔时照又坐了会儿,就告辞离去了。等他一走,李谟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一把抓住舒王妃的手腕,沉声道:“我说过很多次,不要随便进入我的地方。”猫儿似乎也被他的怒气震慑,赶紧跳下塌逃走了。 舒王妃被他抓得生疼,低声道:“妾身只是看到大郎在此,才进来的……请大王恕罪。” 李谟冷冷地甩开她的手:“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花些没有用的心思。当年我将错就错,不过是看在你崔家之女的份上。但也仅此而已了。” “妾身没有……”舒王妃惊惶地摇了摇头,“大王不是一直想让崔家人以为我们恩爱和睦,所以……” “我指的不是这个。”李谟看了她一眼,从榻上站起来,“曾应贤说你通过他找到了木诚节身边的那个妾室,还设计让她进了云南王府。你到底想干什么?” 舒王妃没想到曾应贤这么快就出卖了她,亏她还塞了那么多钱,着实可恶。她快速思考了一下,说道:“妾身自然是想监视木诚节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大王禀报。南诏的盐铁产量丰富,大王不是一直很想收服木诚节吗?安排一个人总会有用的。” 李谟冷笑了一声:“你这话骗得过本王吗?你知道为何当年与崔家议亲的时候,明明你比崔清念年长,年龄更合适,本王却看中了她?不是因为你的才貌不及她,而是你的心眼实在太多了。本王不想在外头应付完敌人,回家还要应付女人,明白么?” “妾身……妾身明白。”舒王妃颤着声音回道。她曾经目睹这个男人面不改色地杀了一个在后宅惹是生非的妾室,命人草草拖走埋了。她当时还以为他是在维护自己,现在才明白原因。 这个男人自私冷酷到极致,除了权位,任何东西都不会放在眼里。人命于他而言,更是浅薄如纸。 “木诚节不是傻子,早晚会发现端倪。你最好在事情败露以前,把自己撇干净。若是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惹出麻烦,我不会放过你。”李谟面无表情地说完,负手离去。 舒王妃无力地趴在塌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当初明明是崔清念自己不小心掉入丽水,恰好被木诚节所救,与她何干?偏偏那个贱人什么证据都没有,到处说是她所为,导致舒王厌弃她。 她每日过得战战兢兢,自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 嘉柔和顺娘回到府中,听说请了大夫来给木景轩诊治,木诚节和崔氏都在那里看着,顺娘也连忙过去。嘉柔实在头疼,打算先回房中睡觉。 木景清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她到无人的地方,神秘地说道:“阿姐,我有话要问你。” 嘉柔靠在廊柱上,无精打采地问道:“什么事?快说,说完我要回去睡觉。” “昨夜,我见到李家姐夫,他跟我说曲江宴上不用表现得太好,只要贿赂圣人身边的宦官就行了。我不敢告诉阿耶,你帮我拿个主意,我到底听不听他的?” 嘉柔的酒顿时醒了大半,问道:“除了这个,他还说什么了?” 木景清摇了摇头:“别的就没什么了,他说是从要去曲江赴宴的朋友那里听来的。不知真假,别到时候害惨了我。” 嘉柔记得上辈子木景清顺利返回南诏,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她不知道这其中有曲江宴的风波,虞北玄也没有跟她讲。可是李晔特意提醒木景清,想来这件事并没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他这个京城中深居简出的贵公子,怎会认识镇守一方的节度使或者藩王的儿子? “你不要告诉阿耶,听他的就是。”嘉柔下结论道。她只见过李晔两次,却莫名地觉得他聪明。大概只是体弱,所以没有去考功名,或者对功名利禄根本没有兴趣。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大智若愚才是聪明的最高境界。 木景清愣了一下:“阿姐,你是不是被他灌了迷魂汤,这么相信他?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容易被美色所误。” 嘉柔狠狠敲了下他的脑袋:“误你个头!他在都城,又是宰相的儿子,难道不比你我更清楚天子在想什么吗?他好心出言提醒你,难道还会害你?那对他有什么好处?不如不提。” 木景清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是不想当什么官的。长安城里破规矩一大堆,哪里有南诏快活。只要圣人不削他的世子之位,其它的事都好说。 嘉柔也没想太多,回去倒头就睡。岂料睡梦正酣,玉壶就推她:“郡主,郡主!” 她不耐烦地挥开玉壶的手,转了个身子继续睡。玉壶继续推道:“郡主,李家郎君上门来了!您快醒醒啊!” 状若棋盘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而离东市不远的刑场,却人山人海。三丈的瞭望台上架着一面大鼓,穿着红色半臂的大汉正在赤膊击鼓,鼓声仿佛春雷,阵阵传远。 有晚来的书生拼命欲往前头挤,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他挤不到前头,只能听身旁的人议论。 “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 “哎,那是骊珠郡主,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山南东道一战,虞北玄虽没有得到那五州,但朝廷为了安抚他,将长平下嫁,倒是大大地抬举了他。”李淳轻扯了下嘴角,“如今朝廷势弱,只能牺牲长平的幸福来换取淮水一带的太平。但虞北玄将来只会比河朔三镇更难对付,他跟皇叔连成一线,父亲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所以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您需先沉住气,别因长平郡主而屡次触怒太子和圣人。圣旨已下,再难更改。”李晔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次李淳之所以会到骊山来散心,正因为向太子进言,欲更改长平的婚事,被太子狠狠训斥,心灰意冷之下,才会离开都城。 长平自小养在宫中,李淳没有亲妹,怜她身世,对她格外疼惜。长平也总是“阿兄长”,“阿兄短”地叫着,可他现在却无颜面对她。 李淳收拾心情,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安置得如何了。那位木世子似乎很想去打猎。” 李晔随之一笑:“既然出来了就别再想皇城里的事,木世子心无城府,跟他在一起人也会轻松许多。” “你这人,明明还比我小了几岁,却总要你来开导我。难怪你阿姐总说你心思重。”李淳用手指了指他,跟凤箫一起出去了。 李晔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眼中透出一点冷意。 在广陵王眼里,他跟阿姐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阿姐在众人面前也竭力表现出与他亲近的样子。可只有他知道,阿姐多厌恶他的无用。 他小时候天赋异禀,被人夸有将相之才,得到了父亲的注目。可就因为这样,差点丢掉性命。年幼的他开始明白要自保,就得收敛锋芒,装成庸碌无为的模样。 说他心思深重,是因这世上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无法全然信任。他所做之事,为天下大义,却有可能跟家族的利益相背而驰。阿姐又怎能明白。 这么多年,他一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既不渴望拥有什么,也无需任何人的理解。 * 嘉柔在房中坐了会儿,觉得逃避不是办法,还是要跟李晔说清楚。她虽跟虞北玄坚决划清界限,但如果李晔介意此事,或者可以商量着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解除这段婚约。 打定主意,她走出屋子,看到崔雨容迎面走来。 “广陵王要带表弟去后山打猎,阿兄和我都想去,你要不要一起来?” “李家郎君也去?”嘉柔顺口问道。 崔雨容暧昧地笑了笑:“他倒是不去,说要收拾那几条鱼,等我们晚上回来吃。看来你是要陪你的郎君咯?” 嘉柔虽跟李晔没什么,被崔雨容这么一揶揄,也免不得耳根发红:“表姐,你别乱说了。” “好吧,我不笑话你。我把顺娘也带去,争取让他们待上一两个时辰,这别业就留给你们吧。”崔雨容说完,高高兴兴地转身走了。 嘉柔叹了口气,反正三言两语也没办法说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先由着表姐误会也罢了。她问了别业中的下人李晔身在何处,径自过去寻他。 李晔正坐在敞轩里,袖子挽起,露出两段瘦可见骨的手臂。他的面前放着砧板和刀具,旁边的木桶里几尾个头中等的鱼正在游水,还不知自己待宰的命运。 57.第五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顺娘走到柳氏身边, 低声把她在地藏殿那边看到的都告诉柳氏。 柳氏大惊,抓着她的手:“你当真没有看错?” 顺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绝对不会错, 我看见那个男人打晕了玉壶,抱着郡主进了偏殿, 然后就没再出来。” 柳氏正在愣神,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悄悄拉开一道门缝,看见阿常和嘉柔她们回来了。她们的禅房都在一个院子里, 相隔不远。 她叮嘱顺娘:“刚才的事,你只当没看见。” “郡主有了婚约,还跟别的男子有染,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 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 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 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 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 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连忙倾身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府兵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买东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点争执……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结过梁子的,嘉柔对崔氏说道:“阿娘,我带人过去看看。” “千万要小心。”崔氏叮嘱道,“二郎性子冲动,你不可与他一般胡闹惹事。” “我晓得。”嘉柔迅速点了三十个府兵,向北市飞奔而去。 阳苴咩城仿长安之制,城中布局规整,市坊分离。商铺都集中在南北二市。北市多是外来的客商,交易马匹,丝绸,陶瓷和茶叶等大宗买卖,午时开市,黄昏闭市。 此刻,本到了要闭市的时辰,百姓却还围在市前看热闹。 人群分成两拨,一拨人多势众。领头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冷笑道:“臭小子,你总算回来了。去年你击我那一掌,今日我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五官俊秀,皮肤有些黑,个头很高。他挽起袖子,双手叉腰:“田德成,本世子一回城你就找事。你眼睛长在本世子身上啊。别废话了,一起上!” 田德成恨得咬牙切齿,对身后的随从说道:“还等什么?替我好好招呼世子!” 一群人张牙舞爪地冲上前,各个面露凶相。 双方正要动手,嘉柔及时赶到,大声喝道:“木景清,你给我住手!” 嘉柔平复下情绪,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说道:“田少主,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还是喜欢她,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若他有错,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说道:“嘉柔,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58.第五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虽然是仲夏,但骊山的夜晚却没有暑热,反而有凉爽的山风,阵阵虫鸣。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 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 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 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可她烂醉如泥,软趴趴地赖在地上,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 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 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 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 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他自己从不沾酒, 平日也最看不惯那些喝醉耍酒疯的人, 多半置之不理, 可却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书肆都听到了, 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偏偏还死要面子逞强,若不是最后倒在案上,旁人都以为她还能再喝几杯。 李晔自认善于看人,崔时照的心思,他几乎一眼看破。但他却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子。按理说她应该是被父母宠纵长大的,所以小时候那般天真无畏,惹人怜爱。十年之后,她虽看起来仍旧大大咧咧,眼睛里却总是凝着层霜雪,拒人于千里。而且她随身带着短刀,好像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一样。 他很奇怪,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嘉柔靠在他怀里,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痴痴地笑:“我怎么梦到你了?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她凑过去闻他的味道,脑袋在他怀里乱钻。李晔心上划过一阵酥痒的感觉,低声喝道:“别乱动!”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还算听话:“你生得真好看。在崇圣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被惊到了。再偷偷告诉你,我活一辈子,就欣赏过两个男人的长相,你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李晔无奈地将她放坐在榻上,也没接她的话。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该把这小醉鬼的话当真,心里又有点介意另一个男人是谁,扶她坐好。 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没有骨头一样。最后干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极了某种耍赖的小动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没有防备,今夜若不是他过来,而换了别的男子……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拿了醒酒汤过来,你喝一些,否则明早会很难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却抓着他背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李晔,我知道你委屈,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娶我,因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亲吧?你先跟我凑合着过两年,两年之后,等阿耶稳定了南诏,我便还你自由。” 李晔静静听着,虽然早知如此,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自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过许多错事。我很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阿弟,帮不了阿耶。所以你就当帮帮我吧……”她突然哽咽,温热的泪水透过轻薄的夏衫烫到了他的皮肤。 李晔身子一僵,有点手足无措。虽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她的伤心。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既然答应娶你,必不会食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才跟一个喝醉的人讲这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他许下的承诺。 他因为当年失约一事耿耿于怀,深觉得亏欠于她,一直想要弥补。所以这个承诺,他一定会做到。 嘉柔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望着他。双脸发红,歪着脑袋,有几分娇憨之态。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厉害了,如坠梦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还要温柔。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看见十年前赖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汤来给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还打了个饱嗝。 李晔笑了下,扶她起来:“赶紧睡吧,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 嘉柔一躺回床上,李晔立刻转身出去。走到门外,他叫了两个值夜的仆妇过来看门,叮嘱道:“晚间郡主喝醉了,夜里可能会口渴,这里需要人看着。” 那两个仆妇知道他是广陵王妃的亲弟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李晔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处,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木景清这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心中奇怪,他明明在军营里学过追踪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气息。不过有些人的感觉灵敏,生来就异于常人。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喂,刚才我看到你从我阿姐房中出来。虽然你俩有婚约,但还没成婚。说,三更半夜的,进她房间做什么?” 李晔耐心解释:“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汤,听到你阿姐从床上掉了下来,进去扶她,并没有恶意。” 木景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明早你还是再问问比较好。”李晔说得坦荡。 木景清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实际上从知道李晔的身份以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判断这个即将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话并不多,文质彬彬,就是瘦了点,但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病弱。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说明自制力绝对上乘。 还有他做的鱼鲙,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经尽量用最苛刻的条件看这位未来姐夫,但目前还没找出什么大的毛病。 “你这个人还行。我希望你娶了我阿姐,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她毛病有点多,一般女人会的事,她都不太擅长。可她真的很善良,对家人很好。若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晔心中好笑,这姐弟俩自说自话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从容应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抬脚欲走,李晔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说道:“圣人曲江设宴的时候,世子无需表现太好,尽力而为就行了。到时候,若圣人身边的宦官示意你们给钱,还请不要吝啬。” 木景清挠了挠头:“可我阿耶说,我要是表现不好,圣人会废掉我的世子之位啊。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欢贿赂那些宦官了,被他知道,怕会打断我的腿。” 李晔猜测曲江设宴,是天子要以封官为名,将那些佼佼者扣在长安为质。一来可以督促节度使和藩王加下一年的进奉,二来太出色的继承者,将来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威胁,趁早扼杀为好。但这些事,李晔不能直白地告诉木景清,因为只是他的猜测。说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我有个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托了很多人打听到圣人很宠幸身边的宦官,就算到时候表现不佳,只要给那位宦官塞了钱,定能无恙。世子不妨一试。”李晔说完,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就离开了。 木景清站在原地,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说的话。他虽然头脑简单,并不轻信于人,被此人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翌日嘉柔醒来,果然是头疼欲裂。她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了李晔。怎么会梦到他?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手一直按着额头。深深明白酒虽是好物,但也不能贪杯。 门口的两个仆妇看她出来,齐声问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点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她记得并没有安排人守夜。 其中一个仆妇说道:“昨夜,李家的郎君担心您晚上无人照顾,故命老身两个守在这里。郡主真是好福气呢,尚未过门,郎君就如此体贴。” 嘉柔听了却僵在原地,李晔昨晚来过?她梦里的人,是真的?她欲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日众人便要各自回去了,嘉柔最晚到别业门前,其它人都已经在等她。她先道歉,崔雨容笑着说道:“没事,知道你昨夜醉得厉害。我们也是刚到一会儿。” 崔时照看了嘉柔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站在他的立场,的确没资格过问她的事。他曾觉得李晔碌碌无为,根本配不上她。可经历昨日的相处,他已经改变了想法。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崔时照跟李淳说:“昨日多谢您的盛情款待。” “我的朋友不多,难得与你投缘,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李淳摆了摆手,“关于昨日刺客的事,若不想令尊担心,还是不要提了。” 崔植即将出任节度使,这个节骨眼上不便节外生枝。那些人明知道崔植的儿子也在别业,还要痛下杀手,显然是没把崔家看在眼里。崔植若咽不下这口气,恐怕前程也会受影响。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崔时照很清楚。他虽从不屑于依靠家中的势力,但也不会拿父亲的前程开玩笑。 那边嘉柔四处张望,没见到李晔,本想向他道谢的。崔雨容似是知道她所想,小声道:“你来晚一步,李郎君说身体不适,先回住处去了。你还怕嫁了他以后,没时间呆在一起吗?看得这么紧。” 嘉柔怕说了昨晚的事,又引她过分联想,只能作罢。 一行人道别之后,离开骊山别业,返回长安。 本以为是个骄奢傲慢的妇人,看着又不像。 “见过姨母。”嘉柔行礼。舒王妃大大方方地受了,轻巧地说道:“第一次见你,备了份薄礼,你拿去玩玩吧。”说着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拿上来。 婢女将盒子打开,屋子里的人都发出惊诧声。 那是一对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杯薄如纸,光亮如镜,纹饰天然,贡品里头也找不到这样等级的。嘉柔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自然知道这对夜光杯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但她也已经看出来,阿娘跟这个姨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犹豫着没有接。 崔氏却开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了吧。”这口气分明透着客套和生疏,一点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这才收下,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自己留着也不方便,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59.第五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嘉柔平复下情绪, 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说道:“田少主,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 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 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 还是喜欢她, 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若他有错, 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说道:“嘉柔,我没恶意, 只是看到世子, 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 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 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郡主有了婚约,还跟别的男子有染,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60.第五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 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 柔声安慰道:“阿娘, 您别伤心了,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 四大氏族明争暗斗, 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 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 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 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 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 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 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 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 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木诚节也正好奇到底是谁救了木景清,按理说凭着这一条,便可以让云南王府对其感恩戴德,答应任何条件,那人却不愿露面。 现在终于肯现身,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他们到了前堂,高夫人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带上前来。他自称是高家的弓箭手,事发时在江边巡逻,看到木景清遭遇危险,便出手相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事后就收队回去了,所以王府的人才没有找到他。 众人皆知高家的箭法精妙,恐怕整个南诏也找不出第二家。此事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高夫人说:“族领不在,我为着竞舟大会上的事,彻查上下,才发现了他。当时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有,这是从江中打捞上来的箭,上头有我高家的族徽。” 木诚节只看了一眼高夫人呈上的箭,然后审视那名男子,缓缓地说道:“你既然救了世子,便是我王府的恩人,想要什么赏赐?” 那人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小的不敢要赏赐,只是做了应当之事。” “话虽如此,我却一向赏罚分明。来啊,赏他五贯钱。”木诚节挥手吩咐道。 五贯钱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那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高夫人走了以后,木诚节将箭放在一旁。他虽赏赐了那人,直觉竞舟大会上出手的人不是他。 既能在混乱之中,有那样的胆识和判断力,绝不会是如此的言行举止。 高夫人今日来,不过是想撇清高家与银环蛇一事无关。但高家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四大氏族各个都有可能,都想取而代之。木景清是嫡子,若有三长两短,云南王府便难以为继,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 可事发之时,几家的郎君又全都下了水,谁都有可能接触到银环蛇,这又实在是难查了。 此时,堂外传来木景清的声音:“阿耶,射箭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快给我看看。”话音刚落,木景清和嘉柔便一道进来了。 “你还有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木诚节斥道。 嘉柔向木诚节行礼,木景清却径自坐在崔氏旁边:“阿娘,快说说那人长什么模样?” 崔氏柔声道:“是高家的弓箭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阿耶已经赏过他,这会儿,跟着高夫人回去了。” 木景清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还想当面谢过,跟那人好好切磋一下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木诚节严肃地说道,“你需跟我去长安一趟,圣人会在曲江设宴,考察你的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该如何应对!” “阿耶,您吓我的吧?为什么要考我啊?诗词歌赋我样样不行,这不是要去御前出丑吗?”木景清睁大眼睛。 木诚节威严地看着他:“知道这次山南东道为何叛乱?就因为那人想子承父位,可人品能力全都不够格,才被圣人否决。表现不好,你这世子之位,只怕到时候也难保。” 木景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根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倒在塌上。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做了十三年的世子,要是被圣人剥夺了封号,那他以后就没脸在南诏待下去了。 崔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嘉柔说:“昭昭,你也要准备行装,我和你一同去长安。” “我们也去?”嘉柔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又要去长安了。虽然这个时候的天子还不是元和帝,她也不是被捕的死囚,可她心里莫名地抵触那个地方。 到了长安,便有机会见到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上辈子他一直籍籍无名,退婚以后如何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这辈子她既然决定遵守婚约,那么他是否体弱多病,是否人中龙凤,她其实没那么在乎。 可能她无法再去爱一个人了,却会努力地过好余生,弥补上辈子的错误。 自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后,太子受到连累,在很多事上都放了手,专心侍奉在君侧,不敢妄议朝政,这就给了舒王独大的机会。虽然有广陵王在凝聚原先太子的势力,但到底难以与舒王抗衡。 这次召藩王和节度使进京,实际上是舒王的意思。要这些人表明态度拥立他,否则他便视同异己,找机会铲除。 她就是怕木诚节的性子,不会服软,加上当年的事,得罪舒王。 夜幕降临,城中开始实行宵禁,街上安静无声。有人来府中传信,今夜木诚节等人在王府宴饮,留宿在那里,不回来了。 崔氏回到屋中画花样,阿常举了银釭过来,周围的光线便亮堂了些,案上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娘子晚上没吃多少,肚子可饿了?我给您下碗汤饼吧。” 崔氏摇头,继续画道:“我没什么胃口,你早些去休息吧\。” 阿常坐在崔氏的身旁,说道:“您在担心大王的事?舒王不会将他如何的。当年的事都是天意弄人,舒王不会为难他。” 崔氏冷冷说道:“天意弄人?你明明清楚,家中本来是要为我和舒王议婚。崔清思听说大王入长安,圣人为寻宗室之女下嫁而发愁,生怕选到她,就在上巳节故意约我去丽水边,又叫人将我推入水中,恰好被大王所救。你说这是天意?怎不说是她一手造成!” 阿常安慰道:“娘子莫气。当年的事也仅仅是你我的猜测,而推您入水的是您身边的婢女,没有证据啊。” “不是她还有谁?在我远嫁之后,还在家书中故意捏造我和舒王莫须有的往事,被大王看见,叫我百口莫辩。”崔氏深吸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亏她今日还有脸来见我和昭昭,也不知又打什么歪主意。” 阿常怕崔氏难以释怀,宽慰道:“舒王妃如今地位尊崇,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打算计娘子?我倒是发现三娘子今日似乎一直在偷看崔大郎君,不知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案上的烛火跳动,崔氏笔一顿,侧头看阿常:“你没看错?许是你多心了。” 阿常却坚决道:“怎会是我看错?大郎君那等品貌家世,都城里多少贵女趋之若鹜,三娘子会动心思也是正常的。” 崔氏拢了拢头发,对阿常说道:“昭昭一人去骊山也没有个伴,让顺娘和二郎陪着她一起去。明日你跟顺娘身边的春桃交代几句。” “是。”阿常侍奉崔氏多年,自然一点就通。 第二日,嘉柔,顺娘和木景清来给崔氏请安,崔氏顺道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嘉柔不在意,木景清这几日跟着木诚节跑宫里和官署,早就腻烦了官场,听到能去骊山玩,就跟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 顺娘却有些意外。昨夜回府之后,她一直想把崔时照从脑海中除去,现在能同去崔家的别业,那将熄未熄的火苗又有复燃之势。 如果他有可能喜欢她,哪怕不能做妻,做妾又有何妨? 午后,木诚节才被随从搀扶回来。嘉柔看见他喝得烂醉如泥,意识不醒,没让随从扶他回住处,而是叫上木景清,扶着他进了崔氏的房中。 崔氏午憩刚起,看到被搀扶进来的木诚节,怔了怔。 嘉柔把父亲放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阿娘,阿耶醉成这样,一个人呆着怪可怜的,不如您来照顾他吧?” 崔氏知道她是故意的,低头闻了闻木诚节身上的酒气,也没拒绝。 嘉柔就拉着呆站的木景清出去了。 崔氏自己去打了水,坐在床边给木诚节擦脸。木诚节忽然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叫道:“阿念……阿念……” “你放开。”崔氏挣了挣,“别趁着喝醉耍酒疯。” 木诚节却抬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拉到了床上抱着,又睡了过去。 他的怀抱如铁桶一般挣脱不得,崔氏缩在他怀里,无可奈何。生了木景清之后,他们几乎没再同床共枕。唯一一次,也是他受伤昏迷,她照顾他时,被他抱在怀里睡了一夜。 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怀抱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崔氏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不禁感叹。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从不酗酒。想必遇到不快之事,才喝成这样。 只是清醒时,两个人都像刺猬,谁也不肯靠近谁。 她明明知道男人免不得三妻四妾,家中父兄皆是如此,可还是无法原谅他跟柳氏。她装作不在意,是因为那样就不会心痛。 她虽是被设计才嫁给他,可在南诏时举目无亲,他待她又那样好,心中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为曾是唯一,是全部,所以被他误会和背叛的时候,才那样决绝。 第二日嘉柔起得很早,大概今日要去骊山,所以昨夜睡不着。小时候木诚节带她出门,她便是这样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真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 崔时照和崔雨容也来得很早,听说加了两个人,欣然接受。他们已经在崔府见过顺娘了,倒是跟木景清初次见,相互寒暄之后,很快就熟稔了。 几个人当中只有顺娘坐马车,其余人都是骑马。 崔时照和木景清在前面,嘉柔和崔雨容跟在后面。崔雨容的马术一般,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嘉柔却很娴熟,双脚不时夹马肚,调整速度,骑得不比男儿差。 崔雨容啧啧称道:“母亲常嫌阿兄教我骑马,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若是看到如你这般英姿勃勃,大概也没话说了。” 嘉柔笑道:“表姐若想学,我可以教你。毕竟我从小到大,一事无成,就骑射还能拿得出手。” 崔雨容也忍不住笑:“你这般顽皮,也不知李家郎君以后能不能管得住你。听说他也住在骊山,说不定你们能遇到呢。你见过他吗?” “算见过吧。”嘉柔闷声回道,心里却是极不想遇到那人的。毕竟上次她几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十分丢脸。况且骊山那么大,怎么可能刚巧遇到。 “我可从来没见过呢。”崔雨容仰头回忆道,“倒是听说他小时候十分聪慧,五岁就能七步成诗。后来长大,却销声匿迹了。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他的成就本应在他两位兄长之上的。” “他长得……也就那样。小时候聪明的人很多,长大了未必都能成才。”嘉柔随口说道。她看李晔的样子,也不像是平庸之辈。大概是体弱多病,所以无心向学了吧。 不过这些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婚约很快就要解除了。 骊山有很多富贵人家的别业,大都是独门独院,掩映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千门百户,锦绣成堆。山上原本盛极一时的华清宫,在大乱之后也已经没落。这几代天子很少再驾幸,只留了宫人看守,但依旧是皇家禁地。 崔家的别业在半山腰,要穿过一片很大的竹林。 上午时下过雨,山间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山路泥泞。顺娘扶着春桃,只能听到几人的脚步声,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嘉柔和崔雨容同时回头,发现有什么东西窜到林子里去了。 崔雨容道:“大概是什么动物,你担心脚下,不要被咬了。” 顺娘害怕地点了点头,手却紧紧地抓着嘉柔的袖子,嘉柔也随她去。 崔时照和木景清走得快一些,看到几个姑娘跟上来了,才接着往前走。木景清特意带了弓箭来,问道:“表兄,这山上当真可以打猎吗?” 崔时照点了下头:“常有灰熊或者野猪出没。不过这里人走得多,大概不会遇到。得到山林深处去。” 木景清听了还有点失望,毕竟他最喜欢打猎了。但不是想象中那种飞禽走兽漫山遍野的模样。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乌瓦的建筑,崔时照松了口气:“到了。” 可崔雨容却觉得这里不像是自家别业,心中存了几分疑虑。 继续前行,路旁的石凳上坐着个人,正悠闲地品茶,身边立着两个魁梧的侍从。崔时照快步走过去,行礼道:“不想您到得这么早。我们来的路上下雨,又有几位姑娘同行,所以来迟了。” 那人爽朗笑道:“不妨事,我也才刚到一会儿。都有谁来了?” 嘉柔看见那人起身走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竟是元和帝!他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天家气势自是不同于旁人,但也没有登基以后,那般积威甚重。 毕竟眼下他只是广陵王,太子的长子,连嫡子都不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会成为九五之尊。 众人纷纷上前行礼,只有嘉柔僵在原地,脊背发凉。 面对一个前世杀了自己的人,虽是立场相对,成败而已,但也免不得勾起关于那场酷刑的所有回忆。 李淳与几人寒暄,看到站在人群之后的嘉柔,含笑道:“是我在府中呆得闷了,叫时照带你们上山来玩。怕你们有顾虑,所以没有事先说明,诸位不会嫌我唐突吧?” 众人连忙答不会,顺娘更是如坠梦里。才来长安几日,竟然轮番见到皇亲国戚,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李淳又道:“诸位不要拘束,更不用在意身份。我打了两只羊带来,晚上做个全羊宴。我还约了一位朋友,马上就到了。” 崔时照感到意外,他还以为广陵王只约了他。 这时,几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抱歉,我去钓鱼,来得晚了。” 嘉柔猛然回头,只见李晔戴着箬笠,穿着蓑衣,悠然地提着一个竹篓子,晃了晃道:“今日各位有口福,我可以做道鱼鲙,这样蹭饭便心安理得了。” 木景清虽不知他是谁,但听说他会做鱼鲙,立刻就双目发光了。 李晔故意停在嘉柔身边,轻声道:“郡主,别来无恙。” 嘉柔惊得说不出话来,想走开,双脚又像灌了铅一样。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是此人故意安排的。 61.第六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安排好了, 推在了高家一个弓箭手的身上,还去见过云南王。但云南王好像不是很相信, 只赏了五贯钱。” 木诚节不是泛泛之辈,这障眼法能瞒得过外人, 未必能瞒得过他。但好歹是掩饰过去了。 “不过属下意外打听到一件事, 不知重不重要。”凤箫说道,“云南王府的那名妾室,是当年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革职流放的溧阳令柳昇的女儿, 闺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儿子都死在流放途中, 她被罚没奴籍以后,曾经为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后来被曾应贤送给了云南王。” 延光大长公主一案, 在建中年间,轰动朝堂。她的女儿是太子妃萧氏,时常出入东宫, 后行厌胜之术诅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夺她的封号, 并重罚与她往来密切的官吏数十人。那次的清洗, 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创, 太子妃畏罪自尽。 那一案以后, 太子更加谨小慎微, 基本不参与朝政。而曾应贤却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这消息有些意思。”李晔说道,继续翻阅书卷。 凤箫看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据实已告。他又说道:“郎君,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大郎君已经发现您不在别庄了,回去恐怕还要想个说法,否则相公那边没办法交代。” “明日就回去。”李晔的目光沉了沉,“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凤箫觉得大郎君和二郎君总是不停地找郎君的麻烦,明明他们功名利禄都有了,郎君也退居到骊山,表明不跟他们争,可他们似乎还不肯罢休。兄弟之间,到底要争什么呢?他实在看不懂富贵人家。 大郎君和二郎君不是夫人所生的倒也就罢了,连一母同胞的三娘子都不怎么喜欢郎君,反而跟那两位郎君走得更近。 要不是因着郎君的缘故,她怎么可能嫁给广陵王为妃? 李晔倒是从不在意这些,他小时候为了治病,常常不在家中,或是长时间不能见人,自然与兄姐间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将桌上的书卷翻了翻,对凤箫说道:“今日看不完了。你都买下来吧,回去的路上看。” “是。”凤箫下楼去付钱,金额太大,用的是飞钱。书肆的主人很少见这么大手笔买书的,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李晔起身的时候,发现屏风边掉落一块帕子。他走过去捡起来,上面绣着几朵紫色的花,针脚有些拙劣,但他还是看出了牡丹的样子,似乎还是名品魏紫。 这帕子好像有她身上的味道。原来她竟是喜欢牡丹的。 “郎君可以走了!”凤箫在身后叫道。 李晔迅速将帕子塞进袖里,若无其事地让凤箫搬书离开了。 * 嘉柔到底是没胆子直接去找崔氏,自己一人回了住处,冷静下来想了想,她跟常山也没说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怎么被那人一吓,就显得做贼心虚了。 等玉壶回来,嘉柔迫不及待地让她去崇圣寺打听那个人的消息。心里还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也许他不是李晔。 过两日,才有消息传回来。崇圣寺里的确住了个男子,是慧能方丈的客人,但已经离开了。关于他的身份,寺中僧人都守口如瓶,问不出太多的事情。 “不过,他们好像知道是郡主打听,便给了这个。”玉壶将一个折成巴掌大小的纸递过去。 嘉柔打开,看到上面写着一行清隽的字:“保守秘密,长安再见”。她的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这人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郡主,这是谁写的?”玉壶好奇地问道。 嘉柔却不想再回忆书肆里的那一幕,更不知从何说起,只挥了挥手,把那纸张埋进了香炉里。竟然他已经回长安了,想必就算要退婚,也得等到了长安再说。 一开始,她对这桩婚事就没有抱着太积极的态度,只是认命而已。她虽然也想帮阿耶争取李家这个外援,可是那人听到了那些事,恐怕是不想再娶她了吧? 既然如此,南诏的事情,就让她自己来解决吧。虽然她也不知道能帮到家里多少,但到底是经历过一世,不能白活了。 王府起行那日,因为队伍太过浩荡,吸引了很多百姓驻足围观。除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上面都绑着半人高的东西,盖着厚厚的麻布。这里面有些是要进奉给天子的,有些则是送给都中的大小官员打点。 柳氏拉着顺娘到旁边话别,塞了一个香囊在她手里:“遇到难事再打开看,若是顺遂就不用了。” 顺娘将香囊收好:“阿娘,我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氏点了点头:“我一个人在府中,自然是无事的。你到了都城,要多听多看,别贸然出风头。王妃她们等着呢,快去吧。” 顺娘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还趴在车窗上向柳氏挥手。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舍不得阿娘,又对长安充满向往。因为是远行,嘉柔和崔氏也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木诚节和木景清则骑马。 柳氏恭敬地目送队伍行了很远以后,如释重负,有种山中无老虎的感觉。现在整个云南王府,她变成了最大的人。 “姨娘,我们进去吗?”身旁的婢女问道。 柳氏觉得说话的底气也足了很多:“我要出门一趟,你们准备吧。” 她平日都呆在府中,不曾出过门。现在大王和王妃一离开,她忽然提出要出府,婢女和仆妇们都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吗?”柳氏声音不大,却含着几分气势。 下人们自然不敢忤逆她,纷纷去准备了。 柳氏去的是城中的一座城隍庙,没什么人来。阳苴咩城虽然有很多寺庙,但不是各个都像崇圣寺一样,香火鼎盛。她独自走到大雄宝殿里面,在木鱼上敲了几下,有个僧人从角门里出来。 柳氏看了看四周,对僧人说道:“他们已经离开南诏了,我才敢来找你。那孩子之前生病,真是吓死我了。” 僧人颔首:“现在无事了吧?” 柳氏道:“请了慧能大师来看过,暂时没有危险。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出事的,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大王也不会让我进府。恐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夜只是喝醉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个孩子实在体弱多病,我就怕他们发现端倪。” 僧人道:“这你不用担心,别宅那边都安排好的,没人会知道孩子是抱来的。再者庶子又无法继承爵位,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威胁。你只要靠着这个孩子,在王府站稳脚跟就行了。” “如此最好,麻烦你与那位说下,依照约定将我的祖宅还给我。还有我的女儿,也请他多多照顾。”柳氏说道。 “我会转达,你先回去吧。”僧人说完,便从角门离开了。 * 因为木诚节是奉召入都城,所以路上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到达长安。他们从朱雀大门进入,整条恢弘的街道便展现在眼前。 木景清是第一次来长安,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觉得比阳苴咩城大了许多,人也多了很多。不同肤色的人在街上走着或交谈着,其间最多的就是胡商,还有来自遥远西域的驼铃声响。 长安是市坊结构,大大小小的坊星罗棋布,十分规整地排列,商铺主要是集中在东西二市。 木诚节在长安也有府邸,在兴平坊,离皇城很近。 嘉柔对长安既陌生而又熟悉。除了儿时那段模糊的记忆,她对长安的印象只剩下前世的牢房和东市的刑场。 在长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木诚节的府邸自然不能跟阳苴咩城的王府比,缩减了很多。事实上除了那些名门望族,皇亲国戚的府邸,能够占一个坊以外,百姓的住家都有严格的规定,很多都住的单房。 木景清自己住一个院子,木景轩需要乳母照顾,也分了一个院子,剩下的院子便不多了,嘉柔只能跟顺娘同住。不过好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止一个房间,嘉柔也就同意了。 众人在府中各自收拾东西,木诚节先带着木景清去进奏院递名帖,顺便再带他拜访一下熟悉的几个官员,毕竟要打听曲江宴的事情。 崔氏则把嘉柔叫到自己房中,对她说道:“昭昭,我们明日就去拜访你的舅父和外祖母,到时候你打扮得好看些。” “离外祖母过寿不是还有一些时日吗?”嘉柔问道。她本以为不用那么快去崔家的。 崔氏笑道:“我们刚到长安,他们便知道了,派了人过来,叮嘱我明日一定要带你过去。” 嘉柔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了,有些还从没有见过面。前世她被抓到长安以后,崔家的人为了避嫌,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她知道自己跟的人是谋反的逆臣,不能怪他们。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骊珠郡主外出,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她重生了,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准备逃家之前。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以为夫妻风雨同舟,心心相印。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 这辈子,他谋他的宏图霸业,娶他的长平郡主,这些再与她无关。 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十分担心。明明大夫都来看过,说身体并无异样,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 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走到嘉柔的身边,试探地问道:“郡主,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您要不要尝尝?” 嘉柔回头,看到那盘中的荔枝粒大饱满,壳如红缯,应该刚离枝不到两日。 荔枝在靠北的地方是金贵物,有钱都吃不到。主要是太难贮存,摘下四五日则色香味尽去。但在云南王府,倒并不稀罕。 62.第六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 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 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 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 比你小几月, 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 顺娘便行礼, 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 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 茜色的半臂, 梳着双髻, 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 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 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 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 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 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讨厌顺娘,但也喜欢不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感情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本来他就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远的不提,就说阳苴咩城里头跟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个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军营里头,没心思想这些。所以他阿耶身为云南王,就柳氏一个妾,真的不算多。 从崔氏的屋里出来,木景清往自己的住处走。他的住处跟嘉柔的是紧挨着的,离崔氏的院子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请等一等。”身后传来顺娘的声音。 木景清回头,顺娘行了礼,从袖中拿出一个玄色的帕子递过去:“一直不知道见面了该送什么东西才好。想着香囊那些大概你不会喜欢,绣了这帕子,可以用来擦汗,希望你不要嫌弃。”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上的几只白鹤绣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绡。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喜欢白鹤的,看来破费了一番心思。 “多谢。”他不好拂了顺娘的心意,顺道收下了。 顺娘高兴离去,木景清将帕子胡乱塞进袖中,抬脚欲走,余光看到房顶上好像坐着个人。 他转头看去,见嘉柔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儿干什么?” “看星星呀。”嘉柔已经有些醉了,托腮望着星空,“顺便看到有人给你送东西。” 木景清三两下就上了房顶,坐在嘉柔身边,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把茶杯夺过来闻了闻,皱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嘉柔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皂荚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男人的汗臭。她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喝一点,不要告诉阿娘。不过你收到别人亲手绣的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时你给我绣一个,我才高兴。” “我那绣工还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让你的妻子给你绣。”嘉柔讪笑,看着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遍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还是你第一次去长安时遇到的少年郎教给你的。”木景清嫌弃地说完,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大概没机会再见了吧。” 嘉柔莞尔,转眼间已经十年了。每当她睡不着,就会爬到高处看着星空。那人说浩瀚星海,繁星无数,人在它们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开心的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他说的话,她竟然都记得。 十年前去长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园里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李家那位阿姐跟几个婢女在看晚上开放的昙花。她听说昙花开放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被称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贵,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们看见她来,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气,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诏她是天之骄女,可在长安却没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你在这里骂得再凶,她们也听不见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顶,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笼着层淡淡的月光。 那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过了来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日,她带了很多南诏的礼物想送给少年郎。可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从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没有来。向李家的下人打听,也无人肯告诉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样,根本就不喜欢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总觉得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木景清低头问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离家一年。而于她,却是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到成为被车裂的死囚。 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纵然再回这样天真的年纪,心境也不复当初了。 “我总在想,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欢阿耶给你定的亲事,也不想嫁去长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嘉柔闻言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脸:“哪能说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经认命了。开国百余年来,为了打破士族门阀对于官位的垄断,历任天子都在削弱门阀的势力,崔卢郑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联姻从某种程度上,也能巩固云南王府在南诏的地位。日后与吐蕃一战,不至于求援无门。 “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脸。”木景清抓住嘉柔的双手,“我要生气了!” 嘉柔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还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上辈子没能阻止的事,这辈子不能让它再发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继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开手:“哎,你揉吧。” 这时玉壶找来,抬头看到木景清和嘉柔两个人在屋顶上,连忙说道:“世子,原来您在这里。门房那边传话,说龙舟队的舟手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动静闹得不小,请您过去看看呢。” 木景清顺势把嘉柔抱下屋顶,交给玉壶照顾。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别再让她喝酒了。” *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编制的驱邪物。 阳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万顷。江渚边停靠着各色彩舟,龙头昂首,舟身涂满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锣鼓齐鸣。 江心处搭了一座悬挂巨大红球的驿楼,是竞舟的终点。率先夺得红球的舟队即为获胜。 两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彩楼和棚户,绵延几十里。富贵人家的彩楼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览无遗。普通百姓便挤在低矮的棚户里头,勉强遮挡个日头。但这丝毫无损百姓们观赛的热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边最高的一座彩楼,各自落座。 柳氏没坐在彩楼里看过竞舟,心中暗叹,这里布置得如同大户人家的堂屋,宽敞明亮不说,还有婢女和仆妇站在身旁伺候。与下面那些人挤人的棚户一比,当真是天上地下。 顺娘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手指着旁边的一座彩楼问崔氏:“母亲,那座彩楼也好气派,不知道是谁家的?路上所有彩楼都有人,就那边是空着的。” 崔氏闻言,温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户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来。” 顺娘点了点头,又跟柳氏谈论今日竞舟的四支队伍,哪支最有可能夺冠。这四支龙舟队分属四大氏族,是连日来竞舟的重头。 崔氏没看见木景清,问身边的阿常:“二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听了,回禀道:“龙舟队有两个舟手打架受了伤,人手不足。世子顶替其中一个,去参加竞舟了。” 63.第六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不知什么话还要背着她说,但她也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 没有多问。木诚节就跟着大夫走到外面去了。 廊下无人, 大夫斟酌着字词:“老夫看王妃身体康健,小郎君在母胎便气弱体虚, 应该不是她所出吧?” 木诚节点头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儿, 你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 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还在人世?”大夫又小心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木诚节皱了皱眉, 应道:“她在南诏,没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来好得很,你怎么这么问?” “这就奇怪了。人的体质虚弱, 一种是先天的,一种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云南王府锦衣玉食,小郎君如今体弱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摸着胡子说道,“小的在都城为不少穷苦百姓诊治时常见此例, 大多是母亲营养不足, 导致难产。而多半孩子生下,母亲也就油尽灯枯了。偏偏您又说孩子的母亲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生小郎君的时候,没有发生险况吗?” 这个木诚节倒是答不上来。当初曾应贤将柳氏赠给他, 他也不过是喜欢听她弹琴唱曲, 并没有多上心。后来跟崔氏争吵, 他无处可去, 便宿在柳氏那里, 怎知柳氏竟怀孕了。纵然如此,他也只是多添了几个人在别宅伺候,十多年间,没再碰过她。 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了场胜仗,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后柳氏又一举得孕。他忙于在南诏各地镇压暴.乱,等回阳苴咩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整个过程,他都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参与。 此刻被大夫这么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他向来不重柳氏,更不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没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没有多想。 可若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后还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尽管开药,别的事不要多言。”木诚节下令道。 大夫知道这种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辛,他见惯不怪,所以才没当着主母的面说。如果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祸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就退下了。 木诚节负手站在廊下,独自沉思了很久,叫来一个心腹附耳叮嘱了几句:“……此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就来禀报。” 那心腹刚离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来,脸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见他站在廊下,先过来行礼:“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门拜访了!” 到了都城以后,李绛都没有主动联络过木诚节。按理说儿女亲家,十年不见,不该这么冷漠。崔氏私下也问过此事,木诚节推说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经私下书信问候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们迟迟不来,正担心有什么变故。眼下李晔亲自登门,崔氏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吩咐阿常为自己梳妆打扮,轻容花纱的外衣,泥金绘帔帛,内里是大撮晕缬团花的真红齐胸襦裙。 她走出房门,木诚节已经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当真像从画里走出的女子。难怪他当年一见倾心,再也不想娶别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目光:“大王还不走吗?” 木诚节这才回过神来,迈开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说:“娘子风韵不减当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让大王看得移不开眼睛呢。对了娘子,听前院说那个李家郎君生得极好,前头的侍女仆妇都传疯了。” “生得好有什么用?”崔氏很冷淡地说,“他父亲不来,自己来干什么?李家若不好好给个说法,这门婚事我还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难道还委屈他们李家了不成?” 阿常知道等了这么多日,娘子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笑笑不语。等他们到了前堂,看见李晔之后,崔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晔原本站在屋中,正观看壁上挂的一幅画。他穿着普通精布长袍,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装饰,整个人非常清秀雅致,如玉人一般。他的个头很高,虽然体型偏瘦,但神采奕奕,没有病弱之态。反而能看出胸藏文墨,腹有诗书的底蕴。 这第一眼,崔氏可以说非常满意。 她不动声色地跟在木诚节身后,走入堂屋之中。李晔闻听声音,过来行礼,腰背几乎与地面相平:“拜见云南王,王妃。家父事忙无法脱身,特命李晔前来,代为问候,还请二位尊长能恕招待不周之罪。” 他说得十分诚恳,声音也平和悦耳,没来由地让人心情愉悦。连向来严厉的木诚节也难得有了几分好颜色:“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木诚节和崔氏坐于正榻,李晔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坐姿端正,目不斜视。木诚节与他寒暄了几句,他都答得恰如其分,进退有度。丝毫没有被家中轻视的那种自卑和阴暗。 崔氏越看越觉得满意,连日来的怨气都好像烟消云散了。她本就不求将女儿嫁给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希望她能嫁个家世和人品都能相配的男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目前为止,李晔是相当符合她期望的,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样的言谈举止,别说是现在已经没落的世家子弟里挑不出几个来,就是崔氏年轻时,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又有几个能及他?她悄悄看了木诚节一眼,能感觉出来,他也很满意。 嘉柔被玉壶拉到了厅堂外面,看到一排的侍女仆妇堆在门边偷窥。玉壶兴致勃勃地也要过去,嘉柔拉着她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昨夜她醉酒,还不知道在他面前做了什么,要是遇见了会很尴尬。 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她老是出丑呢? “郡主对李家郎君就不好奇吗?王妃身边的婢女说,他长得顶好看呢。郡主若害羞,站在这里,婢子去看看。”玉壶冲嘉柔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跑到那堆婢女仆妇中去了。 从嘉柔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堂中的一个侧影,淡泊安然,应该是他。嘉柔走到廊下,背靠在墙上,苦笑着摇了摇头。前世她要努力逃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这个人的确是看脸的,若她早看见李晔,或许不会爱上虞北玄,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 前世李晔退婚之后,好像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做官。而李家在元和帝登基以后就没落了,李绛被罢相出都。元和帝重用寒门出身的官员,能留在他身边的士族子弟,都是靠自己考出的功名,比如崔时照。虽然不知李绛为何被罢相,但算一算李家也没剩几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她只要能让阿耶稳住南诏的局势,不让吐蕃趁虚而入,那么阿弟就不会死。 以后的事,她暂时想不了那么多。 堂中,李晔喝了口茶,才提到正题:“昨日在骊山别业,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倾慕非常。今日冒昧登门,除了问候大王王妃,还想询问婚事。约定的婚期将至,若二位尊长没有异议,我回家之后,便让家中着手过六礼之事。” 木诚节夫妇没想到李晔跟女儿已经见过面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两个人都很满意彼此,这无异是锦上添花。木诚节刚要一口应下,崔氏按住他的手臂,开口道:“我听闻李郎君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与你的父兄相去甚远,又避开家中独居。我和大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十分爱重她,不知你凭何承诺可以给她幸福?” 崔氏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几分为难李晔的意思。可她却偏偏要问,因为想听李晔怎么回答。李晔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避居家中是因治病需要静养,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却不喜热闹。郡主下嫁给我的确诸多委屈。我虽身无长物,却可以倾我所有,待她如二位爱她之心。” 这天底下最好的爱,便是父母之爱。无私无畏,毫无保留,永远都不会有背叛。李晔的这句承诺,让崔氏十分动容,含笑说道:“那我便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了。” 李晔长拜,然后告辞离去。 他走出堂屋,门外的婢女仆妇早就四下逃散,不见踪影。有下人来引他出府,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扶着云松上马车,吩咐回李家。他既然要娶她,不管父亲存了什么心思,也得风风光光地操办这场婚事。这些年他不争不抢,该让的都让了,唯独这件事,不能再退让。 云松觉得这次郎君出了趟远门回来,有点怪怪的。不仅认真养起娇贵的牡丹来,居然还亲自跑到别人家中拜访,他平日可是连自己家都甚少回呢。 云松虽然是近身伺候李晔的,可李晔性情孤僻,大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任凭云松有十个脑袋也猜不透李晔的想法。云松想起一事,说道:“郎君,刚才小的好像看见那位专治小儿科和妇科的莫大夫从府里出来。他那么难请,据说成国公找他看病都得排三个月。怎么云南王本事通天,这么快就排上了。” 李晔没有接话,是他让莫大夫去看诊的,自然要比旁人快。他正好问问莫大夫到底看出了什么名堂,是不是正如他想的那样。 * 晚些时候,木诚节把嘉柔叫到面前:“李晔今日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这婚事我和你阿娘已经应下,只等李家派人来过六礼,商议婚期。今后你就安心待嫁吧,别再惹事。” 到了这个时候,嘉柔自然不会说不好。她此刻其实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一直都知道这个结果,但真的要嫁,心情又说不出的复杂。 只要能帮到阿耶就好了。 木诚节向来不知道怎么跟儿女亲近,说完后就打发嘉柔回去了。过两日便是曲江宴,他还得去看看木景清准备得如何了。 今日李晔到府,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 十年前,李绛虽是赵郡李氏的一房,但家族之中各种势力争斗,他处处受到掣肘。那时,木诚节因册封木景清为世子一事进京,受到了不小的阻扰。幸得李绛仗义相助,二人因此结缘,引为知己。李绛直言所处困境,木诚节便大方与他定下儿女亲事,言明云南王府会全力支持他。 有了这门亲事,加上当时木诚节屡立战功,颇受天子的重视,李绛的官运也亨通起来。 十年之后,李绛已经拜相,李家的权势和资源都集中在他的手上,不再需要外力。而随着天子对藩镇态度的改变,以及在与吐蕃几次战役中的失利,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早就没什么分量。与云南王府结亲,甚至意味着要卷入南诏那个烂摊子里头。 李绛之所以没有提出退婚,一则是不能失信于人,二则是当年订立婚约之时,李绛便留了个心眼,许的是最小的儿子。李晔没有官职,对李家来说无关紧要,就算将来南诏发生什么,对李家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李绛却不可能再像十年前一样,对木诚节推心置腹了。 这些木诚节心里很清楚,但他不怪李绛。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要全力守护的东西。他坚持婚事,何尝不是有私心?哪怕知道李绛不会帮他,他也需要李家。为了南诏,为了万千百姓,为了家庙里供奉的天子曾赐给先祖的金印。 纵使这条船已经千疮百孔,他也要撑下去。 她叮嘱顺娘:“刚才的事,你只当没看见。” “郡主有了婚约,还跟别的男子有染,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64.第六十三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慧能没有多说, 直接为木景轩诊治。大约过了一刻钟以后,他起身对众人言道:“小郎君的确先天不足, 故身体孱弱,进食困难。应该是怀胎之时,未悉心调养所致。贫僧先开几服药为小郎君调理,等过了今夜再说。” 崔氏听出这话中的蹊跷之处。就算柳氏居在别宅, 也应该是衣食无忧, 何以会在怀孕时,不悉心调养?但见她哭得伤心欲绝, 也暂时压下心头疑虑。 慧能在木景轩身旁守着, 崔氏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又命乳母留下小心照看, 有事再行禀报。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 柳氏坐在床上, 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 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 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 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 四大氏族明争暗斗, 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 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木诚节也正好奇到底是谁救了木景清,按理说凭着这一条,便可以让云南王府对其感恩戴德,答应任何条件,那人却不愿露面。 现在终于肯现身,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他们到了前堂,高夫人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带上前来。他自称是高家的弓箭手,事发时在江边巡逻,看到木景清遭遇危险,便出手相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事后就收队回去了,所以王府的人才没有找到他。 众人皆知高家的箭法精妙,恐怕整个南诏也找不出第二家。此事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高夫人说:“族领不在,我为着竞舟大会上的事,彻查上下,才发现了他。当时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有,这是从江中打捞上来的箭,上头有我高家的族徽。” 木诚节只看了一眼高夫人呈上的箭,然后审视那名男子,缓缓地说道:“你既然救了世子,便是我王府的恩人,想要什么赏赐?” 那人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小的不敢要赏赐,只是做了应当之事。” “话虽如此,我却一向赏罚分明。来啊,赏他五贯钱。”木诚节挥手吩咐道。 五贯钱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那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高夫人走了以后,木诚节将箭放在一旁。他虽赏赐了那人,直觉竞舟大会上出手的人不是他。 既能在混乱之中,有那样的胆识和判断力,绝不会是如此的言行举止。 高夫人今日来,不过是想撇清高家与银环蛇一事无关。但高家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四大氏族各个都有可能,都想取而代之。木景清是嫡子,若有三长两短,云南王府便难以为继,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 可事发之时,几家的郎君又全都下了水,谁都有可能接触到银环蛇,这又实在是难查了。 此时,堂外传来木景清的声音:“阿耶,射箭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快给我看看。”话音刚落,木景清和嘉柔便一道进来了。 “你还有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木诚节斥道。 嘉柔向木诚节行礼,木景清却径自坐在崔氏旁边:“阿娘,快说说那人长什么模样?” 崔氏柔声道:“是高家的弓箭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阿耶已经赏过他,这会儿,跟着高夫人回去了。” 木景清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还想当面谢过,跟那人好好切磋一下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木诚节严肃地说道,“你需跟我去长安一趟,圣人会在曲江设宴,考察你的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该如何应对!” “阿耶,您吓我的吧?为什么要考我啊?诗词歌赋我样样不行,这不是要去御前出丑吗?”木景清睁大眼睛。 木诚节威严地看着他:“知道这次山南东道为何叛乱?就因为那人想子承父位,可人品能力全都不够格,才被圣人否决。表现不好,你这世子之位,只怕到时候也难保。” 木景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根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倒在塌上。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做了十三年的世子,要是被圣人剥夺了封号,那他以后就没脸在南诏待下去了。 崔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嘉柔说:“昭昭,你也要准备行装,我和你一同去长安。” “我们也去?”嘉柔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又要去长安了。虽然这个时候的天子还不是元和帝,她也不是被捕的死囚,可她心里莫名地抵触那个地方。 到了长安,便有机会见到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上辈子他一直籍籍无名,退婚以后如何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这辈子她既然决定遵守婚约,那么他是否体弱多病,是否人中龙凤,她其实没那么在乎。 可能她无法再去爱一个人了,却会努力地过好余生,弥补上辈子的错误。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烂醉如泥,软趴趴地赖在地上,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他自己从不沾酒,平日也最看不惯那些喝醉耍酒疯的人,多半置之不理,可却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书肆都听到了,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偏偏还死要面子逞强,若不是最后倒在案上,旁人都以为她还能再喝几杯。 李晔自认善于看人,崔时照的心思,他几乎一眼看破。但他却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子。按理说她应该是被父母宠纵长大的,所以小时候那般天真无畏,惹人怜爱。十年之后,她虽看起来仍旧大大咧咧,眼睛里却总是凝着层霜雪,拒人于千里。而且她随身带着短刀,好像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一样。 他很奇怪,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嘉柔靠在他怀里,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痴痴地笑:“我怎么梦到你了?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她凑过去闻他的味道,脑袋在他怀里乱钻。李晔心上划过一阵酥痒的感觉,低声喝道:“别乱动!”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还算听话:“你生得真好看。在崇圣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被惊到了。再偷偷告诉你,我活一辈子,就欣赏过两个男人的长相,你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李晔无奈地将她放坐在榻上,也没接她的话。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该把这小醉鬼的话当真,心里又有点介意另一个男人是谁,扶她坐好。 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没有骨头一样。最后干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极了某种耍赖的小动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没有防备,今夜若不是他过来,而换了别的男子……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拿了醒酒汤过来,你喝一些,否则明早会很难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却抓着他背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李晔,我知道你委屈,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娶我,因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亲吧?你先跟我凑合着过两年,两年之后,等阿耶稳定了南诏,我便还你自由。” 李晔静静听着,虽然早知如此,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自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过许多错事。我很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阿弟,帮不了阿耶。所以你就当帮帮我吧……”她突然哽咽,温热的泪水透过轻薄的夏衫烫到了他的皮肤。 李晔身子一僵,有点手足无措。虽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她的伤心。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既然答应娶你,必不会食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才跟一个喝醉的人讲这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他许下的承诺。 他因为当年失约一事耿耿于怀,深觉得亏欠于她,一直想要弥补。所以这个承诺,他一定会做到。 嘉柔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望着他。双脸发红,歪着脑袋,有几分娇憨之态。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厉害了,如坠梦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还要温柔。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看见十年前赖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汤来给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还打了个饱嗝。 李晔笑了下,扶她起来:“赶紧睡吧,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 嘉柔一躺回床上,李晔立刻转身出去。走到门外,他叫了两个值夜的仆妇过来看门,叮嘱道:“晚间郡主喝醉了,夜里可能会口渴,这里需要人看着。” 那两个仆妇知道他是广陵王妃的亲弟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李晔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处,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木景清这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心中奇怪,他明明在军营里学过追踪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气息。不过有些人的感觉灵敏,生来就异于常人。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喂,刚才我看到你从我阿姐房中出来。虽然你俩有婚约,但还没成婚。说,三更半夜的,进她房间做什么?” 李晔耐心解释:“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汤,听到你阿姐从床上掉了下来,进去扶她,并没有恶意。” 木景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明早你还是再问问比较好。”李晔说得坦荡。 木景清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实际上从知道李晔的身份以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判断这个即将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话并不多,文质彬彬,就是瘦了点,但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病弱。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说明自制力绝对上乘。 还有他做的鱼鲙,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经尽量用最苛刻的条件看这位未来姐夫,但目前还没找出什么大的毛病。 “你这个人还行。我希望你娶了我阿姐,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她毛病有点多,一般女人会的事,她都不太擅长。可她真的很善良,对家人很好。若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晔心中好笑,这姐弟俩自说自话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从容应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抬脚欲走,李晔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说道:“圣人曲江设宴的时候,世子无需表现太好,尽力而为就行了。到时候,若圣人身边的宦官示意你们给钱,还请不要吝啬。” 木景清挠了挠头:“可我阿耶说,我要是表现不好,圣人会废掉我的世子之位啊。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欢贿赂那些宦官了,被他知道,怕会打断我的腿。” 李晔猜测曲江设宴,是天子要以封官为名,将那些佼佼者扣在长安为质。一来可以督促节度使和藩王加下一年的进奉,二来太出色的继承者,将来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威胁,趁早扼杀为好。但这些事,李晔不能直白地告诉木景清,因为只是他的猜测。说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我有个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托了很多人打听到圣人很宠幸身边的宦官,就算到时候表现不佳,只要给那位宦官塞了钱,定能无恙。世子不妨一试。”李晔说完,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就离开了。 木景清站在原地,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说的话。他虽然头脑简单,并不轻信于人,被此人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翌日嘉柔醒来,果然是头疼欲裂。她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了李晔。怎么会梦到他?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手一直按着额头。深深明白酒虽是好物,但也不能贪杯。 门口的两个仆妇看她出来,齐声问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点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她记得并没有安排人守夜。 其中一个仆妇说道:“昨夜,李家的郎君担心您晚上无人照顾,故命老身两个守在这里。郡主真是好福气呢,尚未过门,郎君就如此体贴。” 嘉柔听了却僵在原地,李晔昨晚来过?她梦里的人,是真的?她欲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日众人便要各自回去了,嘉柔最晚到别业门前,其它人都已经在等她。她先道歉,崔雨容笑着说道:“没事,知道你昨夜醉得厉害。我们也是刚到一会儿。” 崔时照看了嘉柔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站在他的立场,的确没资格过问她的事。他曾觉得李晔碌碌无为,根本配不上她。可经历昨日的相处,他已经改变了想法。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崔时照跟李淳说:“昨日多谢您的盛情款待。” “我的朋友不多,难得与你投缘,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李淳摆了摆手,“关于昨日刺客的事,若不想令尊担心,还是不要提了。” 崔植即将出任节度使,这个节骨眼上不便节外生枝。那些人明知道崔植的儿子也在别业,还要痛下杀手,显然是没把崔家看在眼里。崔植若咽不下这口气,恐怕前程也会受影响。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崔时照很清楚。他虽从不屑于依靠家中的势力,但也不会拿父亲的前程开玩笑。 那边嘉柔四处张望,没见到李晔,本想向他道谢的。崔雨容似是知道她所想,小声道:“你来晚一步,李郎君说身体不适,先回住处去了。你还怕嫁了他以后,没时间呆在一起吗?看得这么紧。” 65.第六十四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 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 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 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 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 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 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 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 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 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 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 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正在争执的几人这才安静下来,崔氏问一言不发的木夫人:“阿嫂,驿楼是谁负责的?” 木夫人据实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红球是刀家挂的,最后负责检查的是高家。” 66.第六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既然没找到,就算了吧。若真有此人, 他不愿意露面, 也无需强求。”崔氏吩咐左右,“回府。” 此刻江边的百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今日竞舟虽然没分出胜负, 但是惊险程度却是空前绝后的, 足够让他们作为谈资聊好几日了。 一行人回到府中,乳母来报,说木景轩又哭闹着不肯进食。众人习以为常, 崔氏让柳氏和顺娘过去照看。 嘉柔独自回到住处, 只觉得有些疲倦,吩咐下人去准备沐浴用的东西。下人搬来大的浴斛, 里头置浴床,旁边的架子上摆满了装着各色澡豆的盒子, 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她脱了衣裳挂于桁上,入水坐于浴床, 舒服地叹了一声,任玉壶用细葛布为她擦洗身体。上辈子她在牢狱之中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无法沐浴净身,连洗脸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等玉壶擦到她胸前时, 她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 “可是婢子下手重了?”玉壶小心翼翼地问道。 嘉柔低头, 此时胸前光洁, 只有那个如花瓣般的胎记, 还没有伤口。她当年为虞北玄报信途中,胸口挨过一箭,那箭几乎要了她的性命,也让她失去了尚不知道存在的孩子。 那以后,她再也没能怀孕。此刻想起,心中仍有几分无法释然的痛楚。 “没关系,我自己来吧。”嘉柔伸手将玉壶手中的细葛布接过。她一直想要努力忘记前世,忘记虞北玄。但那人在她的生命中烙下太深的印痕,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 此生,她大概很难再去全心全意地信一个人,爱一个人。 玉壶退到旁边,看着郡主落寞的侧影,想问又不敢开口。郡主私下里变得寡言而沉静,她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就是莫名地心疼。 沐浴完毕后,天色尚早,嘉柔坐在书案后面,随手拿了卷书看。 屋外头响起一个仆妇惊慌的声音,玉壶出去询问,回来说道:“郡主,四郎君不太好,府里的人去请了大夫,可好像查不出什么原因。” 木景轩原本由两个乳母照顾,现在连柳氏也时常过去帮忙。 府中上下都以为只是体弱,竟然这么严重了? 嘉柔把书卷放下,起身道:“过去看看。” 到了木景轩的住处,崔氏等人已经在里面了。大夫正在跟崔氏说话:“小的仔细检查了一遍,小郎君先天不足,气息比旁的婴孩粗重。问了日常饮食,没觉得异常,实在查不出病灶在何处。” “可无法进食,又啼哭不止,这如何是好?”崔氏问道。 “我的儿,你可不要吓为娘的!”柳氏扑在摇篮上,泣不成声。这个时候也没有人管她的礼数了。 那大夫面有惭色:“是小的医术不精,还请王妃恕罪。不过小的倒是可以举荐一个人。” “何人?” “小的曾经见过一个类似病症的婴孩,家人带着到崇圣寺求医,被慧能大师医好。他的医术远在小的之上,或许可以请他一试。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就别卖关子了。”崔氏催促道。 “不过慧能大师从不轻易出手救人。哪怕是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出了重金,用权势相逼,也没能请动他。小的就怕他不肯出手相救。”大夫为难地说道。 这点崔氏也略有耳闻。木景清却嗤之以鼻:“那老和尚敢不救我们云南王府的人?我把他的崇圣寺烧了,看他救不救!” “你这孩子,不要胡说,小心亵渎神灵。”崔氏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木景清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偏偏崔氏十分迷信,他也就不敢说了。 大夫继续说道:“以小郎君现在的情况,不便在路上颠簸。还是请慧能大师到府诊治方为上策。” 崔氏却知道这更难了,从未听说过慧能上门给人看病的。柳氏连忙爬到崔氏的面前,抓着她的裙子哭道:“王妃,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四郎,贱妾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你先起来吧,他也是大王的骨肉,我如何会不救他?只是……”崔氏扶起柳氏,面露难色,“大夫所言你也听到了。” 柳氏低头痛哭,顺娘过来安慰她:“姨娘,您冷静些,母亲不是正在想办法吗?阿弟会有救的。” 崔氏想了想说道:“还是二郎去趟崇圣寺吧。不管能否请到慧能方丈,都要以礼相待。” “阿娘,还是我去吧。”嘉柔走进去,“我以前跟着阿耶去找老……慧能大师下过几次棋。阿耶不在府中,我算是唯一跟他见过几次的人,我去试试吧。” 阿弟的性子冲动,到时候跟慧能起冲突就不好了。既然是请慧能看病,也不能随便打发个家丁随从,只能她去了。而且她会骑马,来回能多剩些时间。人命关天的事,耽误不得。 崔氏想了想说道:“也好。既然要去,你多带些府兵吧。” 嘉柔点头:“阿弟就留在府中。您赶紧派人去一趟剑川城,将阿耶请回来。”去剑川城快马需要大半日的路程,现在派人去,大概后日木诚节便能回来。 商议完毕,嘉柔回去换了身男装,木景清亲自送她出府,说道:“阿姐,若是老和尚好说话便罢了,不好说话,直接将他绑了。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嘉柔瞪他:“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就算把人绑来,以老和尚的臭脾气能救木景轩吗?今日发生太多事,我怕阿娘一个人撑不住。你留在府中陪她吧。” 木景清刚才看到阿娘的脸色确实不好,先是他在竞舟大会上差点没命,现在木景轩又出事,阿娘胆子小一点的话,早被吓晕了。 “好吧,你自己担心一些。” 嘉柔朝他挥手,到了府门前翻身上马。 天边只剩最后一抹余晖。 * 傍晚,崇圣寺花木深处的禅房,十分幽静,禅房里有隐隐的人语响。 慧能手执白子,略略思索,落于棋盘上。对弈之人观察棋局片刻,笑道:“师叔棋艺高超,是玉衡输了。” 慧能手摸着白须,慈祥地说道:“自华山一别,你的棋艺倒是精进不少。听闻你已到南诏几日,今日才来访我,莫不是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李晔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师叔。玉衡图师叔这儿安静,来躲几日清闲。” 慧能命沙弥来收了棋盘,伸手搭在李晔的手腕上,摇了摇头:“你的身子虽已无恙,但底子薄弱,到底不比寻常人。思虑过多,会伤身的。这两年,你在为广陵王做事?” 李晔点了下头:“师父怕圣人有废储之心,但年事已高,不问政事多年,我便代为出面。我在长安一直对外宣称养病独居,倒也无人注意。” 慧能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师兄这一辈子忧国忧民,到了这个年纪,还放不下。你是他五个徒儿中最像他的,天资也最高。只是这皇位之争,向来是不死不休。你的身份若是被世人发现,只怕想杀你的人多如牛毛,还会牵连李家。你自己可要步步为营啊。” 李晔的神情黯了黯,低头道:“多谢师叔教诲,玉衡谨记。” 太阳完全西落,李晔从禅房中出来,沿着通幽小径往前走。他于李家而言,只不过是累赘,李家不需要废物。家中除了母亲,没有人在意他,他充其量就是锦绣堆里的一个摆设罢了。 凤箫跟上来:“郎君,广陵王府的内卫不方便进入寺中,请您移步寺外相见。” 李晔随后步行到寺外,山路上已经燃起荧荧烛火,入夜的天空是玄青色的,有种苍茫之感。 他停在一座石灯旁,背对树林。凤箫往林中吹了声哨子,有两道身影跪下:“先生,据探子回报,圣人病中,只召韦贵妃侍疾,太子和广陵王皆不得见。圣人还下召让几地节度使和云南王均携嫡子入都城,参加千秋节,不知是何用意。” 李晔沉吟片刻,道:“我知晓了。” 另一个内卫忍不住说:“今日先生所为实在太过危险。您的箭法很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若是因此暴露身份……” 李晔微微侧头,眼角凝着一道冷光。那人立刻改为匍匐在地:“属下多言,实在该死!” 李晔知道他们也是出自忠心,未再责备:“回去吧。” 凤箫其实觉得那人说得挺对的,今日他们实在太惹眼了,晚走一步,可能还会被王府的人逮住。但跟着郎君日久,他太了解郎君的性子,出手必有他的道理。 快走到山门前,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李晔举目望去,为首的身姿有几分熟悉。 嘉柔赶到崇圣寺时,天已经黑了,僧人果然拦着门不让进。她急道:“我是骊珠郡主,确有要事求见慧能大师。还请行个方便。” 僧人摇头道:“方丈此刻静坐打禅,不许人打扰。郡主有事,还请改日再来。” 嘉柔心中着急,索性直言道:“小弟生了很严重的病,城中的大夫看不好,说慧能大师医术高明,或许可以救治。佛家不是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你们方丈乃是得道高僧,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两名僧人对看了眼,其中一个还是摇头道:“郡主,非小僧不肯帮您。每日来请方丈看病的人不计其数,若是都见,方丈早已经累死了。而且您未把病人带来,难道还要年事已高的方丈跟着您下山不成?” 嘉柔一时语塞。她也知道这么做有些强人所难,可还是说道:“请让我进去见一见慧能大师,小弟的病没办法再等了。” “发生何事?”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僧人执礼。 嘉柔回过头,看见一名男子慢慢地走到月下来。长眉入鬓,墨眸深沉,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秀润气质。一身绛色长袍更衬得他皮肤莹白,恰似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有几分病弱之态,但也许只是夜晚给的错觉。 她忽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问道:“你是谁?” 李晔被她问得一愣,刚想开口。嘉柔又抬手道:“算了,这不重要。凡事有先来后到,还请足下到旁边去,我们这儿在说正事。”说完,她又转身,继续跟那两个守门僧人交涉。 67.第六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诚节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户部侍郎裴延龄!今日在进奏院, 那厮的爪牙竟还暗示我要贿赂他,我没有理会。” 裴延龄原来只是个太常博士,舒王见他在财政上有一套, 就向圣人推荐,才有了他的今日。此人实乃奸佞之徒, 由他掌管赋税以后,与京兆尹曾应贤狼狈为奸, 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情。知道圣人好敛财, 便不择手段, 盘剥百姓, 民间多有怨言。 但因裴延龄极善阿谀奉承,且他主理财政以后, 天子每年可进账五十万缗,所以那些弹劾他的大臣,大都被贬官流放了。朝堂上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明日妾身带着昭昭和顺娘回家, 与兄长说说此事。”崔氏道,“妾身知道大王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以用钱财解决的问题, 便不要吝啬。” 木诚节知道崔氏所言有理,但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捡了别的话来问:“你要带着顺娘去崔家?” 崔氏点了点头:“既然让她来了, 总要带她四处走走, 长长见识。妾身想, 若是也能为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以后或许能跟昭昭互相照应。毕竟是自家姐妹,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木诚节听她说的这般大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哪怕她在乎自己一点,恐怕也做不到对顺娘如此心无芥蒂。再想起当年那些事,立刻如鲠在喉。 “这些事情,你做主吧。”木诚节闷声道,“明日我带着二郎进宫,若赶得及便去崔家接你们。” 崔氏本还想跟他说一说为木景轩求医的事,木诚节却不怎么在意,去木景清的住处与他说事了。 阿常忍不住对崔氏说道:“大王最在意的儿子始终只有世子,那四郎君不过就是个妾生子,王妃也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要真不当回事,为何还生出来?一生出来就带回府里来了?”崔氏没好气地说道。 阿常忍不住笑:“我还当您一点都不在乎呢。那柳氏惯会使用手段,又装楚楚可怜,大王哪里是她的对手。您若愿意服软,向大王好好解释当年的事,也不会生生把他推给旁人。” “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需解释。他跟谁在一起,我不在意。”崔氏扶着阿常回房,叮嘱道,“你把明日带回家的东西再对一遍。” 阿常应是,知道她惯是嘴硬。都已经劝了十几年,夫妻俩还是老样子,明明心里都在意对方,偏偏谁也不肯低头。她记得娘子刚到南诏的时候,还娇气得很,因为想家,几乎天天都要哭,那时大王还很耐着性子哄她。 时间能把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磨炼成沉稳的主母,也能把曾经的深情冲淡。 第二日,崔氏虽起了个大早,但木诚节和木景清起得更早,已经进宫去面圣。 嘉柔还赖在被窝里,硬是被玉壶拉了起来。她看到玉壶忙里忙外,吩咐婢女拿衣裳,又取出香粉口脂,吓了一跳:“不过是去崔家,不用这么隆重吧?” 玉壶却不以为然:“您好歹是堂堂的郡主,跟着王妃回乡省亲,总要让人看到风光的一面,才能知道你们在南诏过得好是不是?而且婢子打听过了,都城里的娘子都要盛装才能出门,素了不好。” 嘉柔想了想昨日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女子,的确各个浓妆艳裹,千篇一律。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玉壶也没有打扮得太夸张,但薄施脂粉,已经艳惊众人。 玉壶为嘉柔梳了双鬟,绑着镶嵌珍珠的发带,并簪几朵不同颜色的小绢花,耳戴明月珰,更显得明眸皓齿。上身是绿色的暗纹窄袖短襦,搭配一条浅黄色的团花高腰襦裙,垂下两条宫绦,轻纱的帔帛挽于手臂间,行走间十分飘逸。 嘉柔到了府门前,崔氏正在和顺娘说话,顺娘也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杏色的兰花纹高腰襦裙,梳着和嘉柔差不多的双鬟,但用银簪和珠钗点缀,添了几分华贵。 本来她昨夜听到阿常的话,今日早起,特意费了一番心思。崔氏见到,也直夸她出色,她便有些沾沾自喜。可嘉柔出现以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她身上没有一件名贵的首饰,衣服也选的是非常普通的花样,谈不上盛装,可天生丽质,气质华贵,顺娘还是立刻就败下阵来。 “阿娘,让你们久等了,这就走吧。”嘉柔说道。 崔氏点头:“怎么也不见你配些好看的首饰?” 嘉柔低头看了看自己:“怎么,这样打扮还不行吗?” 玉壶忍不住抱怨:“王妃,就这样还是婢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要不,郡主非得穿男装不可。” 崔氏等人都笑了起来,阿常说道:“小娘子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倒无需那些艳俗之物了。” 阿常这话本来只是随口说说的,顺娘听了却觉得难堪。等坐进马车里,默默地把头上的珠翠拿了大半下来。 婢女春桃惊讶问道:“三娘子,您这是干什么?我们可忙活了许久呢。”顺娘苦笑:“你没见郡主打扮得那么素淡,我能越过她去吗?”她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忽然有点明白阿娘说的,妾不如衣的道理了。身为庶女,连穿衣打扮都不能随心所欲。 崔家在太庙旁边的崇仁坊,离东市也不算太远。临近的几个坊里都住着皇亲国戚,高官显要,街上有兵卫巡逻,所以比外面要安静许多。 还没到府门,远远就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边,四角垂挂着鎏金香球,还有帷幔装饰。随从和侍卫的数量也不在少数,把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阿娘,崔家今日好像有客。”嘉柔对崔氏说道。 崔氏往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中却透出一丝冷意。她还道为何兄长和母亲偏要她今日回来,原来那人也回了。 门房的人看见崔氏和嘉柔,连忙进去禀报。过了会儿,崔植便领着人,亲自出来相迎。 “见过王妃,郡主。”崔植拱手一礼。他的面相十分板正,身型清瘦,穿这身居家的常服。 “都是一家人,阿兄不用多礼。”崔氏抬手,侧头对嘉柔说,“昭昭,过来拜见舅父。” 嘉柔小时候,崔植曾去过一次南诏,对他还有印象。她上前行礼,崔植扶住她的手肘:“郡主,可不敢当。” “舅父还是叫我昭昭吧,不然显得生分了。”嘉柔背着手,轻轻笑道。 她小小年纪,容貌已经有逼人的容色。崔植应好,抬手让她们进去。崔氏和崔植走在前头,崔氏问道:“阿兄叫我今日回来,是因为她么?” 崔植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阿念,叫你回来,正是你阿姐的意思。都这么多年了,你们姐妹俩还没放下那件事吗?” 崔氏目视前方,语气冷淡:“我没有这种阿姐。” 崔植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只领着他们往老夫人的住处走去。崔家系出清河崔氏,家大业大,院子修得十分典雅,各处以曲廊相连,竟有大半都是园林。 还没到老夫人的住处,就听到里面有谈笑的声音。院子里站着盛装的婢女,顺娘觉得吃惊,她们穿得比寻常人家的娘子还要好。 崔氏走入房中,崔老夫人坐在正中的檀香木塌上,鬓发银白,面容慈祥。而她身边是个穿着孔雀纹云缎裙,梳着朝月髻的富丽女人,发髻上插着精美的赤金步摇,光彩照人。 崔老夫人眼神不太好,定定地看着走进来的女子,声音微颤:“是我的阿念回来了?” “母亲。”崔氏快步走到崔夫人榻前,跪了下来,抓着她枯槁的双手,哽咽道,“是我,您身子可好?” 崔老夫人摸着崔氏的脸,一把抱着她,嘤嘤地哭了起来:“阿念,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崔氏亦动容,同样泪流不止。离开的时候,母亲依依不舍地送了她很远,转眼十多年过去,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母亲,阿念回来,是天大的好事,您怎么还哭了呢?”旁边的妇人摸着老夫人的背安抚道,“流泪对您的眼睛可不好啊。” 崔氏闻言,放开老夫人,帮她擦眼泪:“母亲,您的眼睛怎么了?” 崔老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岁数大了,什么毛病都来了。只是看东西没那么清楚,不要紧的。来,你坐我身边,快把昭昭叫来我看看。” 崔氏依言坐在老夫人的身侧,母女俩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嘉柔上前给老夫人下跪磕头,老夫人忙道:“昭昭是郡主,可不敢行这么大的礼!” 崔氏按着她:“您是她的外祖母,受得起这一拜。” 崔老夫人这才没说什么,含笑看着嘉柔。等嘉柔起身以后,对着那名妇人,不知该如何称呼。 崔氏冷淡地介绍道:“这是舒王妃,你的姨母。”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68.第六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廊下无人, 大夫斟酌着字词:“老夫看王妃身体康健, 小郎君在母胎便气弱体虚,应该不是她所出吧?” 木诚节点头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儿,你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 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还在人世?”大夫又小心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木诚节皱了皱眉, 应道:“她在南诏,没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来好得很, 你怎么这么问?” “这就奇怪了。人的体质虚弱, 一种是先天的, 一种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云南王府锦衣玉食, 小郎君如今体弱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摸着胡子说道, “小的在都城为不少穷苦百姓诊治时常见此例,大多是母亲营养不足, 导致难产。而多半孩子生下, 母亲也就油尽灯枯了。偏偏您又说孩子的母亲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生小郎君的时候, 没有发生险况吗?” 这个木诚节倒是答不上来。当初曾应贤将柳氏赠给他, 他也不过是喜欢听她弹琴唱曲, 并没有多上心。后来跟崔氏争吵,他无处可去, 便宿在柳氏那里, 怎知柳氏竟怀孕了。纵然如此, 他也只是多添了几个人在别宅伺候, 十多年间,没再碰过她。 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了场胜仗,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后柳氏又一举得孕。他忙于在南诏各地镇压暴.乱,等回阳苴咩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整个过程,他都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参与。 此刻被大夫这么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他向来不重柳氏,更不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没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没有多想。 可若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后还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尽管开药,别的事不要多言。”木诚节下令道。 大夫知道这种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辛,他见惯不怪,所以才没当着主母的面说。如果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祸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就退下了。 木诚节负手站在廊下,独自沉思了很久,叫来一个心腹附耳叮嘱了几句:“……此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就来禀报。” 那心腹刚离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来,脸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见他站在廊下,先过来行礼:“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门拜访了!” 到了都城以后,李绛都没有主动联络过木诚节。按理说儿女亲家,十年不见,不该这么冷漠。崔氏私下也问过此事,木诚节推说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经私下书信问候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们迟迟不来,正担心有什么变故。眼下李晔亲自登门,崔氏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吩咐阿常为自己梳妆打扮,轻容花纱的外衣,泥金绘帔帛,内里是大撮晕缬团花的真红齐胸襦裙。 她走出房门,木诚节已经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当真像从画里走出的女子。难怪他当年一见倾心,再也不想娶别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目光:“大王还不走吗?” 木诚节这才回过神来,迈开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说:“娘子风韵不减当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让大王看得移不开眼睛呢。对了娘子,听前院说那个李家郎君生得极好,前头的侍女仆妇都传疯了。” “生得好有什么用?”崔氏很冷淡地说,“他父亲不来,自己来干什么?李家若不好好给个说法,这门婚事我还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难道还委屈他们李家了不成?” 阿常知道等了这么多日,娘子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笑笑不语。等他们到了前堂,看见李晔之后,崔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晔原本站在屋中,正观看壁上挂的一幅画。他穿着普通精布长袍,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装饰,整个人非常清秀雅致,如玉人一般。他的个头很高,虽然体型偏瘦,但神采奕奕,没有病弱之态。反而能看出胸藏文墨,腹有诗书的底蕴。 这第一眼,崔氏可以说非常满意。 她不动声色地跟在木诚节身后,走入堂屋之中。李晔闻听声音,过来行礼,腰背几乎与地面相平:“拜见云南王,王妃。家父事忙无法脱身,特命李晔前来,代为问候,还请二位尊长能恕招待不周之罪。” 他说得十分诚恳,声音也平和悦耳,没来由地让人心情愉悦。连向来严厉的木诚节也难得有了几分好颜色:“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木诚节和崔氏坐于正榻,李晔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坐姿端正,目不斜视。木诚节与他寒暄了几句,他都答得恰如其分,进退有度。丝毫没有被家中轻视的那种自卑和阴暗。 崔氏越看越觉得满意,连日来的怨气都好像烟消云散了。她本就不求将女儿嫁给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希望她能嫁个家世和人品都能相配的男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目前为止,李晔是相当符合她期望的,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样的言谈举止,别说是现在已经没落的世家子弟里挑不出几个来,就是崔氏年轻时,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又有几个能及他?她悄悄看了木诚节一眼,能感觉出来,他也很满意。 嘉柔被玉壶拉到了厅堂外面,看到一排的侍女仆妇堆在门边偷窥。玉壶兴致勃勃地也要过去,嘉柔拉着她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昨夜她醉酒,还不知道在他面前做了什么,要是遇见了会很尴尬。 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她老是出丑呢? “郡主对李家郎君就不好奇吗?王妃身边的婢女说,他长得顶好看呢。郡主若害羞,站在这里,婢子去看看。”玉壶冲嘉柔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跑到那堆婢女仆妇中去了。 从嘉柔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堂中的一个侧影,淡泊安然,应该是他。嘉柔走到廊下,背靠在墙上,苦笑着摇了摇头。前世她要努力逃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这个人的确是看脸的,若她早看见李晔,或许不会爱上虞北玄,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 前世李晔退婚之后,好像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做官。而李家在元和帝登基以后就没落了,李绛被罢相出都。元和帝重用寒门出身的官员,能留在他身边的士族子弟,都是靠自己考出的功名,比如崔时照。虽然不知李绛为何被罢相,但算一算李家也没剩几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她只要能让阿耶稳住南诏的局势,不让吐蕃趁虚而入,那么阿弟就不会死。 以后的事,她暂时想不了那么多。 堂中,李晔喝了口茶,才提到正题:“昨日在骊山别业,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倾慕非常。今日冒昧登门,除了问候大王王妃,还想询问婚事。约定的婚期将至,若二位尊长没有异议,我回家之后,便让家中着手过六礼之事。” 木诚节夫妇没想到李晔跟女儿已经见过面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两个人都很满意彼此,这无异是锦上添花。木诚节刚要一口应下,崔氏按住他的手臂,开口道:“我听闻李郎君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与你的父兄相去甚远,又避开家中独居。我和大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十分爱重她,不知你凭何承诺可以给她幸福?” 崔氏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几分为难李晔的意思。可她却偏偏要问,因为想听李晔怎么回答。李晔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避居家中是因治病需要静养,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却不喜热闹。郡主下嫁给我的确诸多委屈。我虽身无长物,却可以倾我所有,待她如二位爱她之心。” 这天底下最好的爱,便是父母之爱。无私无畏,毫无保留,永远都不会有背叛。李晔的这句承诺,让崔氏十分动容,含笑说道:“那我便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了。” 李晔长拜,然后告辞离去。 他走出堂屋,门外的婢女仆妇早就四下逃散,不见踪影。有下人来引他出府,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扶着云松上马车,吩咐回李家。他既然要娶她,不管父亲存了什么心思,也得风风光光地操办这场婚事。这些年他不争不抢,该让的都让了,唯独这件事,不能再退让。 云松觉得这次郎君出了趟远门回来,有点怪怪的。不仅认真养起娇贵的牡丹来,居然还亲自跑到别人家中拜访,他平日可是连自己家都甚少回呢。 云松虽然是近身伺候李晔的,可李晔性情孤僻,大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任凭云松有十个脑袋也猜不透李晔的想法。云松想起一事,说道:“郎君,刚才小的好像看见那位专治小儿科和妇科的莫大夫从府里出来。他那么难请,据说成国公找他看病都得排三个月。怎么云南王本事通天,这么快就排上了。” 李晔没有接话,是他让莫大夫去看诊的,自然要比旁人快。他正好问问莫大夫到底看出了什么名堂,是不是正如他想的那样。 * 晚些时候,木诚节把嘉柔叫到面前:“李晔今日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这婚事我和你阿娘已经应下,只等李家派人来过六礼,商议婚期。今后你就安心待嫁吧,别再惹事。” 到了这个时候,嘉柔自然不会说不好。她此刻其实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一直都知道这个结果,但真的要嫁,心情又说不出的复杂。 只要能帮到阿耶就好了。 木诚节向来不知道怎么跟儿女亲近,说完后就打发嘉柔回去了。过两日便是曲江宴,他还得去看看木景清准备得如何了。 今日李晔到府,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 十年前,李绛虽是赵郡李氏的一房,但家族之中各种势力争斗,他处处受到掣肘。那时,木诚节因册封木景清为世子一事进京,受到了不小的阻扰。幸得李绛仗义相助,二人因此结缘,引为知己。李绛直言所处困境,木诚节便大方与他定下儿女亲事,言明云南王府会全力支持他。 有了这门亲事,加上当时木诚节屡立战功,颇受天子的重视,李绛的官运也亨通起来。 十年之后,李绛已经拜相,李家的权势和资源都集中在他的手上,不再需要外力。而随着天子对藩镇态度的改变,以及在与吐蕃几次战役中的失利,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早就没什么分量。与云南王府结亲,甚至意味着要卷入南诏那个烂摊子里头。 李绛之所以没有提出退婚,一则是不能失信于人,二则是当年订立婚约之时,李绛便留了个心眼,许的是最小的儿子。李晔没有官职,对李家来说无关紧要,就算将来南诏发生什么,对李家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李绛却不可能再像十年前一样,对木诚节推心置腹了。 这些木诚节心里很清楚,但他不怪李绛。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要全力守护的东西。他坚持婚事,何尝不是有私心?哪怕知道李绛不会帮他,他也需要李家。为了南诏,为了万千百姓,为了家庙里供奉的天子曾赐给先祖的金印。 纵使这条船已经千疮百孔,他也要撑下去。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69.第六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 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 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 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随意福了福身子, 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一个性子直爽, 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 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 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 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 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 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正在争执的几人这才安静下来,崔氏问一言不发的木夫人:“阿嫂,驿楼是谁负责的?” 木夫人据实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红球是刀家挂的,最后负责检查的是高家。” 70.第六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嘉柔这才收下, 向舒王妃道谢之后, 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 自己留着也不方便, 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 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 便有些不够看了, 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 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 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 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 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 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 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老夫人说得有点孩子气,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让她经常回来看您。以后都住在都城,往来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让她常来。”老夫人这才高兴了些,搂着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过来禀报:“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过来了。” 老夫人眯着眼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一个年轻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崔时照生得高大挺拔,长着一双桃花眼,本应是温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着广袖宽袍,颇有股文人的风雅之气。顺娘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虽没有兄长那般出众,可天生嘴角带笑,看着很和气。 他们行礼之后,崔氏感慨道:“我离家时,二娘还抱在手上呢,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气,养出这一双儿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几个了。” 崔时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却说道:“姑母过奖了,雨容一直听父亲母亲提起你,可惜您离家时年纪小,已经想不起来了。今日终于见到,总觉得亲切。” 崔老夫人听了就笑:“阿念,你听听,二娘这嘴巴,惯是会哄人的。比她阿兄那闷葫芦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俩一母同胞,当真性子完全不一样。崔雨容又看嘉柔:“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虽然没跟她见过面,但觉得这位表姐性子活泼开朗,个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畅聊了起来。 崔雨容贴着嘉柔的耳朵说道:“我从阿兄那里听过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时照。这位进来以后,可是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她问道:“哦?表兄是怎么说我的?” 崔雨容道:“我听说,他年少时去南诏,跟着你和姑父去打猎,被你养的猞猁咬到屁股,还被你扒了裤子涂药。有没有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当真忘了。 那年他们去打猎,崔时照被她养的小猞猁吓破了胆子。猞猁这种东西,擅长捕杀小动物,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南诏的贵族打猎时几乎人手一只。可那东西很是欺软怕硬,崔时照便被它咬了。 当时她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好心帮他上药,他还闹别扭。 想必是记仇记到现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卢氏送了舒王妃回来,看屋里气氛热闹,便说:“今日,王妃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还有事情要问崔植,点头答应:“麻烦阿嫂了。” “自家人说得哪里话。”卢氏笑着摆了摆手,又出去张罗了。家中有客人,饭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样,要准备得更丰盛,才能彰显女主人的贤惠。 午间用膳的时候,崔雨容和嘉柔还是坐在一块儿,她说道:“你好多年没来长安了吧?后日我们去骊山的别业玩,你去不去?” 骊山又名绣岭,以汤泉闻名天下,山势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贵人家都在那里修了别业。嘉柔来过两次长安,都没去过骊山,自然有些心动。 她询问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难得她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情影响心情,崔氏自然不会阻扰。 崔雨容高兴道:“那后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时照听到这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吃饭,伸筷子的时候,忽然跟嘉柔夹到同一个菜,嘉柔立刻放开了:“表兄先。” 他却转而夹了别的,神色清冷。 嘉柔无奈,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好像跟她夹一道菜都很不乐意。但这位以后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用过午膳,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则跟崔植去书房谈事。 崔时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来:“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请嘉柔去骊山玩,刚刚席上为何又那样冷淡?” 崔时照道:“我如何了?” “你明明就不讨厌她,”崔雨容站在他面前,“或者你喜欢她?” “无稽之谈。”崔时照拂袖离去。 崔雨容倒真希望自己想多了,否则便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她自然也喜欢嘉柔,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但嘉柔有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兄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她还以为是专注考功名的缘故。可直到今日,发现他偷看了嘉柔好几次,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或许有个人,已经住在他心上多年,他却不自知。 * 十年前,李绛这一房还未发迹,暂住在城郊的康乐坊。如今李绛已经官拜宰相,住回了永兴坊的祖宅,大门朝街,围墙高耸,庭院深深。 李绛的长子李暄是神策军右军都尉,次子李昶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在长安士族的年轻一辈当中,这两位可算是佼佼者。 再看李绛的幺子李晔,从小就是个神童,曾被所有人寄予了厚望。 可最后却犹如一道流星,短暂地划过天际,归于暗淡。 李晔从马车上下来,随从云松要搀扶他,李晔却摆了摆手,低头上了台阶。守门的人看到四郎君回来了,连忙奔跑着入内禀报。 厅堂之上,李绛正在跟长子李暄说话,听到李晔回来了,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李暄说道:“父亲刚好可以问问他,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里。我去骊山几次,都没见到他。” 他话音刚落,李晔便走入堂中,先向李绛行礼,又叫了李暄一声“长兄”。李暄没应,只看了他一眼。他当真若表面那般弱不禁风,与世无争么? 三岁便能吟诵诗文,五岁能学曹子建七步成诗,何以会变成如今这般庸碌无为的模样? 李绛让李晔坐下,问道:“你最近身子如何,一直呆在骊山静养?” 李晔慢慢回道:“原本是呆在骊山的,前阵子跟友人出了趟远门,写信告知家中,近日方归,怎么父亲不知道吗?” 李绛被问得一愣,他自己公务繁忙,又甚少关怀李晔,自然不知道书信的事,也许早就被他顺手扔在要丢弃的公文堆里也说不定。他改口道:“我许是看过忘了。听闻云南王和王妃已经到了都城,改日你还是去拜望一下。” “是,我过几日便去。”李晔恭敬地说道,“父亲若无事,我去看望母亲。” 李绛冷淡地应了一声,也没什么话跟他说,李晔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外,他听李暄说道:“父亲,山南东道那边的叛乱已经被虞北玄镇压了。本来以为他会把那五州尽收囊中,可最后剑南节度使韦伦却杀了进去。韦伦几时变得这么聪明了?难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李晔没听到父亲的回答,只是双手笼在袖中,漫步往后院走去。 郑氏正在屋里打线团,听到婢女说四郎君回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过去:“四郎,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东西。” “无妨,我呆不久,只是父亲叫我回来谈些事,您身子可好?”李晔先扶着郑氏坐下,然后自己才坐在她身边。 郑氏却心知肚明,讽刺道:“你父亲可是要谈你的婚事?他当年定下的时候就没跟我商量,如今又把我蒙在鼓里。我就不明白,他非要你娶个蛮荒之地的女子做什么?” 郑氏当年嫁给李绛做续弦,完全是家里的主意。她虽为李绛生了一女一子,但因为儿子不争气,李绛也不怎么看重她。两个人完全是各自过各自的,她就图个相公夫人的名头罢了。 李晔轻声说道:“父亲既然做了决定,母亲还是不要为此不快了。骊珠郡主也没有母亲想得那么不堪。” “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如何?都是郡主,长平郡主比她好上千百倍。你若肯听为娘的,早早退了婚书……” 李晔微微皱眉,口气仍是缓和的:“圣人已经下旨赐婚,长平郡主即将嫁给淮西节度使,母亲不要再说这种话。” “儿啊,为娘的就是怕委屈了你。”郑氏抓着他的手,“你看你两位兄长娶的都是名门望族的嫡女,关键时候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哪像你……”她怕伤了儿子,没有再说下去。 云南王远在天边,就算他的女儿是郡主,都城里哪个人会给脸面?郑氏是极不喜欢这桩婚事的,空有个壳子。 李晔原本也有退婚的打算,一来是成全她的所爱,二来他所谋之事,未必能保一世平安,不想连累她。可去了一趟南诏,却改变了主意。只要她不嫌他这副“残破之躯”,他为什么不能娶她? 他一个人寂寞了太久,也很想身边能有个伴。 从李府出来,李晔默然地坐上马车。云松知道郎君一般不会在家中待得太久,准备驾车回去。李晔忽然问道:“这个季节,花市上能否买到牡丹?” 云松想了想回答:“牡丹春季才开花,这个季节应该只能买到花苗。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回头你命人到花市搬些魏紫的花苗回来,我要种在院子里。” 云松嘴上应是,心里却觉得奇怪。郎君一向不喜欢太过艳丽的花朵,怎么忽然要养起牡丹来了。 木景清随意笑笑:“阿娘,练兵哪有不晒黑的。说到吃的,有点想念阿婆做的汤饼,还有百索粽子。如果能再给我做一碗香酥鸡,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木景清这么说,阿常连忙道:“这有何难?明日我便给郎君做。想吃多少都有。” “多谢阿婆啦。”木景清笑着咧出洁白的牙齿。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比你小几月,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茜色的半臂,梳着双髻,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71.第七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若说如今都城最美的的园子,非馥园莫属。 馥园在靠近皇城的地方,占地一坊半,园中种植的花卉便占了长安四景。春日时牡丹盛放, 姚黄魏紫各领风骚。夏日菡萏开满湖面,莲叶接天,岸边杨柳堆烟。秋日则菊花争艳, 品种浩繁,连宫中的后妃都慕名前来观赏。到了冬日雪落长安, 千里冰封, 红梅和白梅凌寒而开。 而这座馥园的主人,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舒王李谟。 虞北玄走进馥园,便闻到一阵花香。由下人引领,往池上的曲桥走去。李谟正站在桥上, 头戴黑纱幞头, 身着杏黄绫袍,腰束红鞓带。他身躯凛凛, 相貌不凡, 看不出是个年届不惑的男人。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圣宠正隆, 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 狗, 游鱼和飞鸟, 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顺娘觉得自己姿色虽不算国色天香,好歹也是小家碧玉,并且女红厨艺才学样样拿得出手。昨日行令的时候也是虽败犹荣。她从小就没有名师来教导,全靠自己苦学,能答上那么多句已经不容易,连广陵王都夸她。她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可还是被心仪的人拒绝了。 只因她是这样卑微的身份。 崔时照和崔雨容将她们送到坊口,就告辞了。崔雨容骑在马上,问崔时照:“阿兄,昨夜我好像看见顺娘拦着你,你们说了什么,她哭着跑开了?她是不是喜欢你,想嫁给你?” 72.第七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听出这话中的蹊跷之处。就算柳氏居在别宅, 也应该是衣食无忧,何以会在怀孕时, 不悉心调养?但见她哭得伤心欲绝, 也暂时压下心头疑虑。 慧能在木景轩身旁守着, 崔氏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 又命乳母留下小心照看,有事再行禀报。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 柳氏坐在床上, 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 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 四大氏族明争暗斗,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 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 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 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 “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木诚节也正好奇到底是谁救了木景清,按理说凭着这一条,便可以让云南王府对其感恩戴德,答应任何条件,那人却不愿露面。 现在终于肯现身,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他们到了前堂,高夫人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带上前来。他自称是高家的弓箭手,事发时在江边巡逻,看到木景清遭遇危险,便出手相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事后就收队回去了,所以王府的人才没有找到他。 众人皆知高家的箭法精妙,恐怕整个南诏也找不出第二家。此事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高夫人说:“族领不在,我为着竞舟大会上的事,彻查上下,才发现了他。当时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有,这是从江中打捞上来的箭,上头有我高家的族徽。” 木诚节只看了一眼高夫人呈上的箭,然后审视那名男子,缓缓地说道:“你既然救了世子,便是我王府的恩人,想要什么赏赐?” 那人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小的不敢要赏赐,只是做了应当之事。” “话虽如此,我却一向赏罚分明。来啊,赏他五贯钱。”木诚节挥手吩咐道。 五贯钱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那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高夫人走了以后,木诚节将箭放在一旁。他虽赏赐了那人,直觉竞舟大会上出手的人不是他。 既能在混乱之中,有那样的胆识和判断力,绝不会是如此的言行举止。 高夫人今日来,不过是想撇清高家与银环蛇一事无关。但高家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四大氏族各个都有可能,都想取而代之。木景清是嫡子,若有三长两短,云南王府便难以为继,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 可事发之时,几家的郎君又全都下了水,谁都有可能接触到银环蛇,这又实在是难查了。 此时,堂外传来木景清的声音:“阿耶,射箭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快给我看看。”话音刚落,木景清和嘉柔便一道进来了。 “你还有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木诚节斥道。 嘉柔向木诚节行礼,木景清却径自坐在崔氏旁边:“阿娘,快说说那人长什么模样?” 崔氏柔声道:“是高家的弓箭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阿耶已经赏过他,这会儿,跟着高夫人回去了。” 木景清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还想当面谢过,跟那人好好切磋一下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木诚节严肃地说道,“你需跟我去长安一趟,圣人会在曲江设宴,考察你的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该如何应对!” “阿耶,您吓我的吧?为什么要考我啊?诗词歌赋我样样不行,这不是要去御前出丑吗?”木景清睁大眼睛。 木诚节威严地看着他:“知道这次山南东道为何叛乱?就因为那人想子承父位,可人品能力全都不够格,才被圣人否决。表现不好,你这世子之位,只怕到时候也难保。” 木景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根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倒在塌上。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做了十三年的世子,要是被圣人剥夺了封号,那他以后就没脸在南诏待下去了。 崔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嘉柔说:“昭昭,你也要准备行装,我和你一同去长安。” “我们也去?”嘉柔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又要去长安了。虽然这个时候的天子还不是元和帝,她也不是被捕的死囚,可她心里莫名地抵触那个地方。 到了长安,便有机会见到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上辈子他一直籍籍无名,退婚以后如何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这辈子她既然决定遵守婚约,那么他是否体弱多病,是否人中龙凤,她其实没那么在乎。 可能她无法再去爱一个人了,却会努力地过好余生,弥补上辈子的错误。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那是一对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杯薄如纸,光亮如镜,纹饰天然,贡品里头也找不到这样等级的。嘉柔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自然知道这对夜光杯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但她也已经看出来,阿娘跟这个姨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犹豫着没有接。 崔氏却开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了吧。”这口气分明透着客套和生疏,一点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这才收下,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自己留着也不方便,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73.第七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崔氏在禅房中看经书, 嘉柔坐在旁边发呆。崔氏看了看她, 说道:“昭昭,你若是嫌闷,不如和玉壶去后山看看家庙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 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 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 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 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 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 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 有菩萨保佑, 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 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 她还未及转身, 脖颈一痛, 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眼中对他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们需离开南诏了!节度使擅离藩镇太久,被上面知道了,会有大麻烦。”心腹常山着急地说道。 他们蛰伏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机会,没想到那个郡主竟然改变心意,还刺伤使君。 当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语。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几人走去牵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处,大声道:“足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如现身一见。”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看着林子,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四周安静极了。 半晌,里面才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来人很瘦,窄袖长袍,长着一双丹凤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为何在林中窥伺?”虞北玄继续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过此地。” 虞北玄有种直觉,此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便动了杀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除去最为妥当。 他正要暗示身后的护卫动手。那人往前几步,掏出一块金牌,上面赫然刻着两条盘龙,中间偌大一个“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缩,北衙禁军神策军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头,隐有不妙之感。 那人继续说道:“某不欲与尊下起冲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当作未见面,就此分别。”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礼,迅速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神策军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右军由广陵王掌管,拥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广陵王的亲信。 广陵王是太子的长子,也是皇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有意放过自己,自然要识趣。 只是广陵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诏? 虞北玄侧头吩咐常山:“你无需跟我回去,继续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随时传信给我。” 常山领命,又问道:“刚刚那人,可需属下尾随?” 虞北玄摇了摇头:“不必,他身边想必还藏着不少人马,你势单力薄,自保为上。” “属下遵命。”常山说完,策马拐入岔道。 树林中,凤箫返回马车旁边,对车中的人说道:“郎君,这位淮西节度使果然厉害,不仅发现了我们,还要杀我。幸好我用了广陵王给的令牌,他才离去。” 车中安静片刻,传来一道不急不慢的声音:“我有些累了,改日再去崇圣寺拜访师叔。先回城中等王长史的消息。” “是。”凤箫坐上车辕,驾马车离开。 车中之人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打开炉盖,丢了进去。一个多月前,忽然有封信寄至家中,说骊珠郡主行为不检,与人私通。他将信截住,未让家中知晓。 虞北玄是淮西节度使,却在南诏逗留多日,今日又恰好在崇圣寺出现,绝不是巧合。想来信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打开手边一个五色线所缚的黄杨木盒子,将里面卷起的薄纸展开,借着竹帘晃动而漏进来的日光,逐字逐句地看着:“……久慕李氏德风,长女二八之年,嫁与第四郎,结两姓之好……” 记忆里,她还是十年前初到长安,活泼爱笑的小女孩。她住在他家中,他偶尔会见到。阿兄阿姐一如既往地骄傲,不怎么理会她。 那夜他坐在屋顶观星象,见她又被三姐冷落,在院中生气大骂。他怕惊扰旁人,忍不住出声。 她发现他,惊奇不已,竟然爬树上了屋顶,像只小麻雀一样扰他安宁。他无可奈何,却不知不觉中,被她口中所描绘的那些风景所吸引。他自幼体弱,不能远行。她小小年纪,却去过很多地方,还热情地邀请他今后同游。 原本约好再见,他却因病未能赴约。等到痊愈时,她已跟着父亲离开长安。 他怀着歉意,守这一纸婚书等她十年,她却再没来过长安。想来那夜在她年幼的记忆里,并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痕。甚至因为失约,被她讨厌了也说不定。 若她当真另有所爱,他选择成全。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打扮朴素,却肤如凝脂,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她出生于官宦人家,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后颠沛流离,跟了木诚节,才脱奴籍从良。 她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婴儿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边的顺娘,穿着青色的粗布襦裙,手紧张地抓着裙子的两侧,像个从普通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她虽不及母亲貌美,姿色倒也算不错。 崔氏喝完,将银碗递给婢女,才淡淡地说道:“你既为大王生下儿子,劳苦功高,也没有让小郎君委屈在别宅的道理。我着人收拾好住处,你们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万谢,还让女儿给崔氏磕头。 木诚节朝崔氏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好像柳氏母女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她还是如此,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74.第七十三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点了下头:“你放心, 到了长安以后,我会探访名医,为他治病。” 柳氏感激地说道:“王妃心慈,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四郎君的福气。只不过妾身今日来, 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 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 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 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 曾立誓等安定下来, 便将祖宅赎回, 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 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 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 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不敢惊动大王, 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 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 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嘉柔看向常山,想起前世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叹了一声:“是虞北玄让你留在城中的?他想做什么?” 常山很意外:“郡主认识小的?” “我见过他跟你说话。上次他来崇圣寺,你也在的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之间再无瓜葛。阳苴咩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回去告诉虞北玄,别再打南诏的主意,否则日后相见,他便是我的敌人。”嘉柔起身,走到常山面前,给他松绑。 常山没想到嘉柔要放他,愣在原地:“郡主为什么放了我?” 嘉柔没有答他,而是说道:“此番是你运气好,遇到我。下次再被抓住,就不会这样了。”她猛地推开窗子,淡淡道,“快走吧。” 常山虽然困惑,但想着郡主也许是看使君的面子,抱拳行礼,一个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嘉柔关上窗子,深吸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因为恰好被屏风挡住,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她几步走过去,发现是在崇圣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青袍,头戴黑纱幞头,正在认真地抄录书卷,侧脸俊美无俦。 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又是你!你几时在这里的,刚才偷听到多少?”嘉柔厉声问道。 李晔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一直在这里抄书,并非有意听到。郡主放心,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只觉得血气上涌,有种阴私被人探听的羞愤,偏偏此人还理直气壮。 她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晔认真地想了想,起身走到嘉柔面前。他身上有种莲花混合檀香的味道,十分熟悉。 这人要干什么?嘉柔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在下跟郡主交换一个秘密,这样郡主便能安心了。”他低声道。 嘉柔很是嗤之以鼻,谁在乎他的秘密,她现在只想杀人灭口。 “我叫李晔,来自长安。”他开口说道。 李晔?怎么跟那人……嘉柔睁大眼睛,不可能的…… 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中跃动着光芒,继续说道:“原住在康乐坊,家父官拜中书侍郎,十年前曾与云南王定下一桩婚事……” 嘉柔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脑中仿佛炸开了,喊道:“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可能是他?!她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不等李晔说完,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楼梯上只传来“咚咚”的几声。 李晔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片刻前还凶悍得像只小老虎,要把他撕碎一样,然后就落荒而逃。 虽然虞北玄的事他早已猜到,刚才听到心中还有些不悦。但看她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惊慌地跑掉,忽然就没那么在意了。 人年少时,无知无畏,总是想挑战周遭的一切,所以容易犯错。她已迷途知返,他不该再计较。 嘉柔一口气冲出了书肆,钻进马车,心还在狂跳不止。木景清追到马车旁询问,嘉柔催促道:“你什么都别问,赶紧回府。” “哦。”木景清虽然好奇刚才抓住的那人到底是谁,做了什么,让阿姐如此失常,但还是吩咐众人回去了。 嘉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与李晔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还被他听到了自己跟虞北玄的事。 他怎么会在南诏?他知道了虞北玄的事,会如何处置?如果他退婚,她要如何向阿耶阿娘交代? 一路上,嘉柔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等马车到了王府,她才想起把买酒的玉壶丢在了南市。 她闭了闭眼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崔氏请柳氏坐下,柳氏说道:“四郎君就拜托给王妃照顾了。” 崔氏点了下头:“你放心,到了长安以后,我会探访名医,为他治病。” 柳氏感激地说道:“王妃心慈,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四郎君的福气。只不过妾身今日来,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曾立誓等安定下来,便将祖宅赎回,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不敢惊动大王,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75.第七十四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诚节叫木景清先回去。木景清抓住他的手臂:“阿耶, 不会有危险吧?还是我陪您去。” 木诚节皱眉道:“又不是鸿门宴, 天子脚下, 有何危险?回家告诉你阿娘一声, 别让她担心。” “哦,那您要小心。”木景清叮嘱道。 木诚节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跟着那群人一道离开。 木景清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 这次到长安, 说是要靠他们的才学, 可好像比起这个, 圣人更在意各地的赋税和进奉的多寡。他的榆木脑袋也想不出明堂来, 干脆出宫回家。 崔氏听闻木诚节被舒王请去王府,想起今日兄长与她所说的话,恰似得到了验证。 自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后,太子受到连累,在很多事上都放了手,专心侍奉在君侧,不敢妄议朝政,这就给了舒王独大的机会。虽然有广陵王在凝聚原先太子的势力,但到底难以与舒王抗衡。 这次召藩王和节度使进京,实际上是舒王的意思。要这些人表明态度拥立他, 否则他便视同异己, 找机会铲除。 她就是怕木诚节的性子, 不会服软, 加上当年的事,得罪舒王。 夜幕降临,城中开始实行宵禁,街上安静无声。有人来府中传信,今夜木诚节等人在王府宴饮,留宿在那里,不回来了。 崔氏回到屋中画花样,阿常举了银釭过来,周围的光线便亮堂了些,案上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娘子晚上没吃多少,肚子可饿了?我给您下碗汤饼吧。” 崔氏摇头,继续画道:“我没什么胃口,你早些去休息吧\。” 阿常坐在崔氏的身旁,说道:“您在担心大王的事?舒王不会将他如何的。当年的事都是天意弄人,舒王不会为难他。” 崔氏冷冷说道:“天意弄人?你明明清楚,家中本来是要为我和舒王议婚。崔清思听说大王入长安,圣人为寻宗室之女下嫁而发愁,生怕选到她,就在上巳节故意约我去丽水边,又叫人将我推入水中,恰好被大王所救。你说这是天意?怎不说是她一手造成!” 阿常安慰道:“娘子莫气。当年的事也仅仅是你我的猜测,而推您入水的是您身边的婢女,没有证据啊。” “不是她还有谁?在我远嫁之后,还在家书中故意捏造我和舒王莫须有的往事,被大王看见,叫我百口莫辩。”崔氏深吸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亏她今日还有脸来见我和昭昭,也不知又打什么歪主意。” 阿常怕崔氏难以释怀,宽慰道:“舒王妃如今地位尊崇,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打算计娘子?我倒是发现三娘子今日似乎一直在偷看崔大郎君,不知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案上的烛火跳动,崔氏笔一顿,侧头看阿常:“你没看错?许是你多心了。” 阿常却坚决道:“怎会是我看错?大郎君那等品貌家世,都城里多少贵女趋之若鹜,三娘子会动心思也是正常的。” 崔氏拢了拢头发,对阿常说道:“昭昭一人去骊山也没有个伴,让顺娘和二郎陪着她一起去。明日你跟顺娘身边的春桃交代几句。” “是。”阿常侍奉崔氏多年,自然一点就通。 第二日,嘉柔,顺娘和木景清来给崔氏请安,崔氏顺道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嘉柔不在意,木景清这几日跟着木诚节跑宫里和官署,早就腻烦了官场,听到能去骊山玩,就跟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 顺娘却有些意外。昨夜回府之后,她一直想把崔时照从脑海中除去,现在能同去崔家的别业,那将熄未熄的火苗又有复燃之势。 如果他有可能喜欢她,哪怕不能做妻,做妾又有何妨? 午后,木诚节才被随从搀扶回来。嘉柔看见他喝得烂醉如泥,意识不醒,没让随从扶他回住处,而是叫上木景清,扶着他进了崔氏的房中。 崔氏午憩刚起,看到被搀扶进来的木诚节,怔了怔。 嘉柔把父亲放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阿娘,阿耶醉成这样,一个人呆着怪可怜的,不如您来照顾他吧?” 崔氏知道她是故意的,低头闻了闻木诚节身上的酒气,也没拒绝。 嘉柔就拉着呆站的木景清出去了。 崔氏自己去打了水,坐在床边给木诚节擦脸。木诚节忽然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叫道:“阿念……阿念……” “你放开。”崔氏挣了挣,“别趁着喝醉耍酒疯。” 木诚节却抬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拉到了床上抱着,又睡了过去。 他的怀抱如铁桶一般挣脱不得,崔氏缩在他怀里,无可奈何。生了木景清之后,他们几乎没再同床共枕。唯一一次,也是他受伤昏迷,她照顾他时,被他抱在怀里睡了一夜。 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怀抱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崔氏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不禁感叹。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从不酗酒。想必遇到不快之事,才喝成这样。 只是清醒时,两个人都像刺猬,谁也不肯靠近谁。 她明明知道男人免不得三妻四妾,家中父兄皆是如此,可还是无法原谅他跟柳氏。她装作不在意,是因为那样就不会心痛。 她虽是被设计才嫁给他,可在南诏时举目无亲,他待她又那样好,心中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为曾是唯一,是全部,所以被他误会和背叛的时候,才那样决绝。 第二日嘉柔起得很早,大概今日要去骊山,所以昨夜睡不着。小时候木诚节带她出门,她便是这样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真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 崔时照和崔雨容也来得很早,听说加了两个人,欣然接受。他们已经在崔府见过顺娘了,倒是跟木景清初次见,相互寒暄之后,很快就熟稔了。 几个人当中只有顺娘坐马车,其余人都是骑马。 崔时照和木景清在前面,嘉柔和崔雨容跟在后面。崔雨容的马术一般,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嘉柔却很娴熟,双脚不时夹马肚,调整速度,骑得不比男儿差。 崔雨容啧啧称道:“母亲常嫌阿兄教我骑马,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若是看到如你这般英姿勃勃,大概也没话说了。” 嘉柔笑道:“表姐若想学,我可以教你。毕竟我从小到大,一事无成,就骑射还能拿得出手。” 崔雨容也忍不住笑:“你这般顽皮,也不知李家郎君以后能不能管得住你。听说他也住在骊山,说不定你们能遇到呢。你见过他吗?” “算见过吧。”嘉柔闷声回道,心里却是极不想遇到那人的。毕竟上次她几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十分丢脸。况且骊山那么大,怎么可能刚巧遇到。 “我可从来没见过呢。”崔雨容仰头回忆道,“倒是听说他小时候十分聪慧,五岁就能七步成诗。后来长大,却销声匿迹了。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他的成就本应在他两位兄长之上的。” “他长得……也就那样。小时候聪明的人很多,长大了未必都能成才。”嘉柔随口说道。她看李晔的样子,也不像是平庸之辈。大概是体弱多病,所以无心向学了吧。 不过这些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婚约很快就要解除了。 骊山有很多富贵人家的别业,大都是独门独院,掩映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千门百户,锦绣成堆。山上原本盛极一时的华清宫,在大乱之后也已经没落。这几代天子很少再驾幸,只留了宫人看守,但依旧是皇家禁地。 崔家的别业在半山腰,要穿过一片很大的竹林。 上午时下过雨,山间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山路泥泞。顺娘扶着春桃,只能听到几人的脚步声,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嘉柔和崔雨容同时回头,发现有什么东西窜到林子里去了。 崔雨容道:“大概是什么动物,你担心脚下,不要被咬了。” 顺娘害怕地点了点头,手却紧紧地抓着嘉柔的袖子,嘉柔也随她去。 崔时照和木景清走得快一些,看到几个姑娘跟上来了,才接着往前走。木景清特意带了弓箭来,问道:“表兄,这山上当真可以打猎吗?” 崔时照点了下头:“常有灰熊或者野猪出没。不过这里人走得多,大概不会遇到。得到山林深处去。” 木景清听了还有点失望,毕竟他最喜欢打猎了。但不是想象中那种飞禽走兽漫山遍野的模样。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乌瓦的建筑,崔时照松了口气:“到了。” 可崔雨容却觉得这里不像是自家别业,心中存了几分疑虑。 继续前行,路旁的石凳上坐着个人,正悠闲地品茶,身边立着两个魁梧的侍从。崔时照快步走过去,行礼道:“不想您到得这么早。我们来的路上下雨,又有几位姑娘同行,所以来迟了。” 那人爽朗笑道:“不妨事,我也才刚到一会儿。都有谁来了?” 嘉柔看见那人起身走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竟是元和帝!他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天家气势自是不同于旁人,但也没有登基以后,那般积威甚重。 毕竟眼下他只是广陵王,太子的长子,连嫡子都不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会成为九五之尊。 众人纷纷上前行礼,只有嘉柔僵在原地,脊背发凉。 面对一个前世杀了自己的人,虽是立场相对,成败而已,但也免不得勾起关于那场酷刑的所有回忆。 李淳与几人寒暄,看到站在人群之后的嘉柔,含笑道:“是我在府中呆得闷了,叫时照带你们上山来玩。怕你们有顾虑,所以没有事先说明,诸位不会嫌我唐突吧?” 众人连忙答不会,顺娘更是如坠梦里。才来长安几日,竟然轮番见到皇亲国戚,她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李淳又道:“诸位不要拘束,更不用在意身份。我打了两只羊带来,晚上做个全羊宴。我还约了一位朋友,马上就到了。” 崔时照感到意外,他还以为广陵王只约了他。 这时,几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抱歉,我去钓鱼,来得晚了。” 嘉柔猛然回头,只见李晔戴着箬笠,穿着蓑衣,悠然地提着一个竹篓子,晃了晃道:“今日各位有口福,我可以做道鱼鲙,这样蹭饭便心安理得了。” 木景清虽不知他是谁,但听说他会做鱼鲙,立刻就双目发光了。 李晔故意停在嘉柔身边,轻声道:“郡主,别来无恙。” 嘉柔惊得说不出话来,想走开,双脚又像灌了铅一样。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是此人故意安排的。 崔时照问道:“这位是……” 李淳向众人介绍:“我的内弟,李晔。他恰好也住在骊山上,我就叫他一起过来了。他平日无事,对吃有点讲究,做鱼鲙是一绝。” 崔雨容回过神,捂着嘴说道:“莫非这位郎君就是那位李家四郎,嘉柔的未婚夫君?” 嘉柔还没说话,李晔已经点头应承:“正是。” 嘉柔看了他一眼,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众人吃惊,崔时照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 顺娘只听说李晔如何体弱多病,庸碌无为,还以为是个起不来床的病秧子,没想到竟是个如此出众的郎君。 李淳招呼众人进别业,嘉柔丢下李晔,自己走到了前面。 崔雨容跟她耳语道:“我差点被你骗了。你口中的‘也就那样’,可是把我吓到了。你是想藏着掖着,不让旁人看见吗?” 嘉柔只觉心烦意乱,不知道那人想干什么。明明都已经听到了那些事,不是该想着退婚才是吗?毕竟没几个男人能容忍未婚妻有私情。 可他偏偏却跑来,以那样的身份站在众人面前,好像要证实他们的关系一样。 广陵王的这处别业比崔家的大很多,同时招待十几个人,不成问题。木景清一直在打量李晔,毕竟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姐夫,还是挺好奇的。 李淳特意跟着李晔进到房中,李晔一边解蓑衣,一边问道:“您有事?” 李淳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我原以为你是因为家里定下这桩婚事,不得不接受,可怎么看起来好像对人家娘子很上心的样子?若说是长相,长平也不差,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76.第七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柳氏大惊, 抓着她的手:“你当真没有看错?” 顺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绝对不会错, 我看见那个男人打晕了玉壶,抱着郡主进了偏殿,然后就没再出来。” 柳氏正在愣神,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悄悄拉开一道门缝,看见阿常和嘉柔她们回来了。她们的禅房都在一个院子里, 相隔不远。 她叮嘱顺娘:“刚才的事,你只当没看见。” “郡主有了婚约,还跟别的男子有染, 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 女儿是郡主, 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 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 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 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 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连忙倾身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府兵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买东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点争执……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结过梁子的,嘉柔对崔氏说道:“阿娘,我带人过去看看。” “千万要小心。”崔氏叮嘱道,“二郎性子冲动,你不可与他一般胡闹惹事。” “我晓得。”嘉柔迅速点了三十个府兵,向北市飞奔而去。 阳苴咩城仿长安之制,城中布局规整,市坊分离。商铺都集中在南北二市。北市多是外来的客商,交易马匹,丝绸,陶瓷和茶叶等大宗买卖,午时开市,黄昏闭市。 此刻,本到了要闭市的时辰,百姓却还围在市前看热闹。 人群分成两拨,一拨人多势众。领头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冷笑道:“臭小子,你总算回来了。去年你击我那一掌,今日我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五官俊秀,皮肤有些黑,个头很高。他挽起袖子,双手叉腰:“田德成,本世子一回城你就找事。你眼睛长在本世子身上啊。别废话了,一起上!” 田德成恨得咬牙切齿,对身后的随从说道:“还等什么?替我好好招呼世子!” 一群人张牙舞爪地冲上前,各个面露凶相。 双方正要动手,嘉柔及时赶到,大声喝道:“木景清,你给我住手!”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77.第七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虞北玄走进馥园, 便闻到一阵花香。由下人引领,往池上的曲桥走去。李谟正站在桥上,头戴黑纱幞头,身着杏黄绫袍,腰束红鞓带。他身躯凛凛, 相貌不凡, 看不出是个年届不惑的男人。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 圣宠正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 猫,狗,游鱼和飞鸟,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 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 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 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 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 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 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78.第七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 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 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 这些年鲜少露面, 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 那小娘子嫁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 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 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 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 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 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 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79.第七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从没有提过这位姨母, 嘉柔也没见过,但对她的事时有耳闻。 譬如她性喜奢华, 常在骊山的别业举办宴会, 遍请都中的贵妇人,很会引领都城中的风向。传言她有一条用翠鸟的羽毛编织的裙子, 各个角度看会有不同的光泽,十分艳丽。富贵人家纷纷效仿, 导致都城附近的翠鸟差点灭绝, 宫中还特意为此下了禁令。 本以为是个骄奢傲慢的妇人, 看着又不像。 “见过姨母。”嘉柔行礼。舒王妃大大方方地受了,轻巧地说道:“第一次见你, 备了份薄礼,你拿去玩玩吧。”说着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拿上来。 婢女将盒子打开,屋子里的人都发出惊诧声。 那是一对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杯薄如纸, 光亮如镜, 纹饰天然, 贡品里头也找不到这样等级的。嘉柔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 自然知道这对夜光杯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但她也已经看出来,阿娘跟这个姨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犹豫着没有接。 崔氏却开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 你就收了吧。”这口气分明透着客套和生疏, 一点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这才收下, 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自己留着也不方便,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老夫人说得有点孩子气,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让她经常回来看您。以后都住在都城,往来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让她常来。”老夫人这才高兴了些,搂着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过来禀报:“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过来了。” 老夫人眯着眼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一个年轻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崔时照生得高大挺拔,长着一双桃花眼,本应是温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着广袖宽袍,颇有股文人的风雅之气。顺娘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虽没有兄长那般出众,可天生嘴角带笑,看着很和气。 他们行礼之后,崔氏感慨道:“我离家时,二娘还抱在手上呢,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气,养出这一双儿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几个了。” 崔时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却说道:“姑母过奖了,雨容一直听父亲母亲提起你,可惜您离家时年纪小,已经想不起来了。今日终于见到,总觉得亲切。” 崔老夫人听了就笑:“阿念,你听听,二娘这嘴巴,惯是会哄人的。比她阿兄那闷葫芦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俩一母同胞,当真性子完全不一样。崔雨容又看嘉柔:“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虽然没跟她见过面,但觉得这位表姐性子活泼开朗,个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畅聊了起来。 崔雨容贴着嘉柔的耳朵说道:“我从阿兄那里听过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时照。这位进来以后,可是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她问道:“哦?表兄是怎么说我的?” 崔雨容道:“我听说,他年少时去南诏,跟着你和姑父去打猎,被你养的猞猁咬到屁股,还被你扒了裤子涂药。有没有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当真忘了。 那年他们去打猎,崔时照被她养的小猞猁吓破了胆子。猞猁这种东西,擅长捕杀小动物,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南诏的贵族打猎时几乎人手一只。可那东西很是欺软怕硬,崔时照便被它咬了。 当时她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好心帮他上药,他还闹别扭。 想必是记仇记到现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卢氏送了舒王妃回来,看屋里气氛热闹,便说:“今日,王妃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还有事情要问崔植,点头答应:“麻烦阿嫂了。” “自家人说得哪里话。”卢氏笑着摆了摆手,又出去张罗了。家中有客人,饭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样,要准备得更丰盛,才能彰显女主人的贤惠。 午间用膳的时候,崔雨容和嘉柔还是坐在一块儿,她说道:“你好多年没来长安了吧?后日我们去骊山的别业玩,你去不去?” 骊山又名绣岭,以汤泉闻名天下,山势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贵人家都在那里修了别业。嘉柔来过两次长安,都没去过骊山,自然有些心动。 她询问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难得她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情影响心情,崔氏自然不会阻扰。 崔雨容高兴道:“那后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时照听到这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吃饭,伸筷子的时候,忽然跟嘉柔夹到同一个菜,嘉柔立刻放开了:“表兄先。” 他却转而夹了别的,神色清冷。 嘉柔无奈,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好像跟她夹一道菜都很不乐意。但这位以后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用过午膳,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则跟崔植去书房谈事。 崔时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来:“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请嘉柔去骊山玩,刚刚席上为何又那样冷淡?” 崔时照道:“我如何了?” “你明明就不讨厌她,”崔雨容站在他面前,“或者你喜欢她?” “无稽之谈。”崔时照拂袖离去。 崔雨容倒真希望自己想多了,否则便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她自然也喜欢嘉柔,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但嘉柔有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兄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她还以为是专注考功名的缘故。可直到今日,发现他偷看了嘉柔好几次,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或许有个人,已经住在他心上多年,他却不自知。 * 十年前,李绛这一房还未发迹,暂住在城郊的康乐坊。如今李绛已经官拜宰相,住回了永兴坊的祖宅,大门朝街,围墙高耸,庭院深深。 李绛的长子李暄是神策军右军都尉,次子李昶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在长安士族的年轻一辈当中,这两位可算是佼佼者。 再看李绛的幺子李晔,从小就是个神童,曾被所有人寄予了厚望。 可最后却犹如一道流星,短暂地划过天际,归于暗淡。 李晔从马车上下来,随从云松要搀扶他,李晔却摆了摆手,低头上了台阶。守门的人看到四郎君回来了,连忙奔跑着入内禀报。 厅堂之上,李绛正在跟长子李暄说话,听到李晔回来了,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李暄说道:“父亲刚好可以问问他,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里。我去骊山几次,都没见到他。” 他话音刚落,李晔便走入堂中,先向李绛行礼,又叫了李暄一声“长兄”。李暄没应,只看了他一眼。他当真若表面那般弱不禁风,与世无争么? 三岁便能吟诵诗文,五岁能学曹子建七步成诗,何以会变成如今这般庸碌无为的模样? 李绛让李晔坐下,问道:“你最近身子如何,一直呆在骊山静养?” 李晔慢慢回道:“原本是呆在骊山的,前阵子跟友人出了趟远门,写信告知家中,近日方归,怎么父亲不知道吗?” 李绛被问得一愣,他自己公务繁忙,又甚少关怀李晔,自然不知道书信的事,也许早就被他顺手扔在要丢弃的公文堆里也说不定。他改口道:“我许是看过忘了。听闻云南王和王妃已经到了都城,改日你还是去拜望一下。” “是,我过几日便去。”李晔恭敬地说道,“父亲若无事,我去看望母亲。” 李绛冷淡地应了一声,也没什么话跟他说,李晔便起身告退。 走到门外,他听李暄说道:“父亲,山南东道那边的叛乱已经被虞北玄镇压了。本来以为他会把那五州尽收囊中,可最后剑南节度使韦伦却杀了进去。韦伦几时变得这么聪明了?难道背后有高人指点?” 李晔没听到父亲的回答,只是双手笼在袖中,漫步往后院走去。 郑氏正在屋里打线团,听到婢女说四郎君回来了,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迎过去:“四郎,你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东西。” “无妨,我呆不久,只是父亲叫我回来谈些事,您身子可好?”李晔先扶着郑氏坐下,然后自己才坐在她身边。 郑氏却心知肚明,讽刺道:“你父亲可是要谈你的婚事?他当年定下的时候就没跟我商量,如今又把我蒙在鼓里。我就不明白,他非要你娶个蛮荒之地的女子做什么?” 郑氏当年嫁给李绛做续弦,完全是家里的主意。她虽为李绛生了一女一子,但因为儿子不争气,李绛也不怎么看重她。两个人完全是各自过各自的,她就图个相公夫人的名头罢了。 李晔轻声说道:“父亲既然做了决定,母亲还是不要为此不快了。骊珠郡主也没有母亲想得那么不堪。” “你又没见过她,怎知她如何?都是郡主,长平郡主比她好上千百倍。你若肯听为娘的,早早退了婚书……” 李晔微微皱眉,口气仍是缓和的:“圣人已经下旨赐婚,长平郡主即将嫁给淮西节度使,母亲不要再说这种话。” “儿啊,为娘的就是怕委屈了你。”郑氏抓着他的手,“你看你两位兄长娶的都是名门望族的嫡女,关键时候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在你父亲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哪像你……”她怕伤了儿子,没有再说下去。 云南王远在天边,就算他的女儿是郡主,都城里哪个人会给脸面?郑氏是极不喜欢这桩婚事的,空有个壳子。 李晔原本也有退婚的打算,一来是成全她的所爱,二来他所谋之事,未必能保一世平安,不想连累她。可去了一趟南诏,却改变了主意。只要她不嫌他这副“残破之躯”,他为什么不能娶她? 他一个人寂寞了太久,也很想身边能有个伴。 从李府出来,李晔默然地坐上马车。云松知道郎君一般不会在家中待得太久,准备驾车回去。李晔忽然问道:“这个季节,花市上能否买到牡丹?” 云松想了想回答:“牡丹春季才开花,这个季节应该只能买到花苗。郎君问这个做什么?” “回头你命人到花市搬些魏紫的花苗回来,我要种在院子里。” 云松嘴上应是,心里却觉得奇怪。郎君一向不喜欢太过艳丽的花朵,怎么忽然要养起牡丹来了。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四大氏族明争暗斗,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80.第七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这辈子只是一年不见, 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他已经在与吐蕃的战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但估计会把他吓坏,还是作罢。 嘉柔平复下情绪,走到田德成的面前, 说道:“田少主, 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 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 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 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 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 还是喜欢她,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 若他有错, 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 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 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 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 说道:“嘉柔, 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81.第八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 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 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所以排行第三, 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 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 比你小几月,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 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茜色的半臂,梳着双髻, 化了妆,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 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 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 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 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 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 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讨厌顺娘,但也喜欢不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感情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本来他就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远的不提,就说阳苴咩城里头跟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个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军营里头,没心思想这些。所以他阿耶身为云南王,就柳氏一个妾,真的不算多。 从崔氏的屋里出来,木景清往自己的住处走。他的住处跟嘉柔的是紧挨着的,离崔氏的院子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请等一等。”身后传来顺娘的声音。 木景清回头,顺娘行了礼,从袖中拿出一个玄色的帕子递过去:“一直不知道见面了该送什么东西才好。想着香囊那些大概你不会喜欢,绣了这帕子,可以用来擦汗,希望你不要嫌弃。”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上的几只白鹤绣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绡。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喜欢白鹤的,看来破费了一番心思。 “多谢。”他不好拂了顺娘的心意,顺道收下了。 顺娘高兴离去,木景清将帕子胡乱塞进袖中,抬脚欲走,余光看到房顶上好像坐着个人。 他转头看去,见嘉柔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儿干什么?” “看星星呀。”嘉柔已经有些醉了,托腮望着星空,“顺便看到有人给你送东西。” 木景清三两下就上了房顶,坐在嘉柔身边,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把茶杯夺过来闻了闻,皱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嘉柔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皂荚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男人的汗臭。她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喝一点,不要告诉阿娘。不过你收到别人亲手绣的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时你给我绣一个,我才高兴。” “我那绣工还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让你的妻子给你绣。”嘉柔讪笑,看着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遍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还是你第一次去长安时遇到的少年郎教给你的。”木景清嫌弃地说完,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大概没机会再见了吧。” 嘉柔莞尔,转眼间已经十年了。每当她睡不着,就会爬到高处看着星空。那人说浩瀚星海,繁星无数,人在它们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开心的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他说的话,她竟然都记得。 十年前去长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园里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李家那位阿姐跟几个婢女在看晚上开放的昙花。她听说昙花开放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被称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贵,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们看见她来,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气,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诏她是天之骄女,可在长安却没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你在这里骂得再凶,她们也听不见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顶,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笼着层淡淡的月光。 那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过了来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日,她带了很多南诏的礼物想送给少年郎。可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从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没有来。向李家的下人打听,也无人肯告诉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样,根本就不喜欢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总觉得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木景清低头问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离家一年。而于她,却是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到成为被车裂的死囚。 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纵然再回这样天真的年纪,心境也不复当初了。 “我总在想,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欢阿耶给你定的亲事,也不想嫁去长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嘉柔闻言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脸:“哪能说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经认命了。开国百余年来,为了打破士族门阀对于官位的垄断,历任天子都在削弱门阀的势力,崔卢郑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联姻从某种程度上,也能巩固云南王府在南诏的地位。日后与吐蕃一战,不至于求援无门。 “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脸。”木景清抓住嘉柔的双手,“我要生气了!” 嘉柔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还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上辈子没能阻止的事,这辈子不能让它再发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继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开手:“哎,你揉吧。” 这时玉壶找来,抬头看到木景清和嘉柔两个人在屋顶上,连忙说道:“世子,原来您在这里。门房那边传话,说龙舟队的舟手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动静闹得不小,请您过去看看呢。” 木景清顺势把嘉柔抱下屋顶,交给玉壶照顾。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别再让她喝酒了。” *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编制的驱邪物。 阳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万顷。江渚边停靠着各色彩舟,龙头昂首,舟身涂满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锣鼓齐鸣。 江心处搭了一座悬挂巨大红球的驿楼,是竞舟的终点。率先夺得红球的舟队即为获胜。 两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彩楼和棚户,绵延几十里。富贵人家的彩楼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览无遗。普通百姓便挤在低矮的棚户里头,勉强遮挡个日头。但这丝毫无损百姓们观赛的热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边最高的一座彩楼,各自落座。 柳氏没坐在彩楼里看过竞舟,心中暗叹,这里布置得如同大户人家的堂屋,宽敞明亮不说,还有婢女和仆妇站在身旁伺候。与下面那些人挤人的棚户一比,当真是天上地下。 顺娘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手指着旁边的一座彩楼问崔氏:“母亲,那座彩楼也好气派,不知道是谁家的?路上所有彩楼都有人,就那边是空着的。” 崔氏闻言,温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户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来。” 顺娘点了点头,又跟柳氏谈论今日竞舟的四支队伍,哪支最有可能夺冠。这四支龙舟队分属四大氏族,是连日来竞舟的重头。 崔氏没看见木景清,问身边的阿常:“二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听了,回禀道:“龙舟队有两个舟手打架受了伤,人手不足。世子顶替其中一个,去参加竞舟了。” “他几时学会竞舟的?”崔氏不放心道,“这桃江水流充沛,可不是闹着玩的。去叫他回来。” 婢女下楼离去,过了会儿回来禀报:“世子说在军营里也参加过竞舟,而且他水性很好,请王妃不要担心。” 崔氏多少了解木景清的性子,跟木诚节一样倔强,决定的事很难更改。而且像这样的竞舟大会,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若是因为人手不足而退出比赛,也确实丢了木氏的颜面。 “罢了,让他去吧。叫熟悉水性的府兵在江边看着点。”崔氏摇头道。 嘉柔走到栏杆边,远眺江渚,红旗之处,木景清穿着身紫色的半臂,黑色束脚裤,双手叉腰,正跟其它的舟手谈笑风生,一点都不紧张。 可事情未免有些凑巧,她隐隐生出些不安的情绪。 旁边的彩楼底下停了辆马车,里头似乎也有了人响,想来那富户终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还是赶来了。 家庙在后山,僧众正在准备,迎客僧先带女眷到禅房休息。 这处院子被寺里面单独辟出来,环境清幽。府兵都守在外围,婢女和仆妇则守在院子门口。院里的花圃栽了不少紫阳花,或浅紫或淡粉的花朵簇成团,挂在丛丛翠叶之上,煞是好看。 崔氏在禅房中看经书,嘉柔坐在旁边发呆。崔氏看了看她,说道:“昭昭,你若是嫌闷,不如和玉壶去后山看看家庙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82.第八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竞舟要选良辰吉时,还有一阵子开始。楼下传来谈笑声,婢女来禀报:“王妃, 几位夫人过来了。”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 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 与崔氏寒暄几句,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 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 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随意福了福身子, 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 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 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 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83.第八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 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 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 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 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 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 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 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 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 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 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 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正在争执的几人这才安静下来,崔氏问一言不发的木夫人:“阿嫂,驿楼是谁负责的?” 木夫人据实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红球是刀家挂的,最后负责检查的是高家。” 高夫人一听此言,立刻说道:“我们检查的时候,可是好好的。而且高氏与云南王府素来无冤无仇,怎么会放蛇害世子?王妃您可要明察啊。” “无冤无仇?”田夫人冷笑了一声,“去年因为抵制两税法,先跟王府府兵动手的就是你们家吧?大王还因此罚没了高家四分之一的田产,两倍的羡余,牵连了刀家,你们心里就不怨恨?” 去年的事,在四大氏族之间到底撕出一道口子,众人都不做声了。 84.第八十三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竞舟要选良辰吉时, 还有一阵子开始。楼下传来谈笑声,婢女来禀报:“王妃, 几位夫人过来了。”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 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 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 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 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 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 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正在争执的几人这才安静下来,崔氏问一言不发的木夫人:“阿嫂,驿楼是谁负责的?” 木夫人据实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红球是刀家挂的,最后负责检查的是高家。” 高夫人一听此言,立刻说道:“我们检查的时候,可是好好的。而且高氏与云南王府素来无冤无仇,怎么会放蛇害世子?王妃您可要明察啊。” “无冤无仇?”田夫人冷笑了一声,“去年因为抵制两税法,先跟王府府兵动手的就是你们家吧?大王还因此罚没了高家四分之一的田产,两倍的羡余,牵连了刀家,你们心里就不怨恨?” 去年的事,在四大氏族之间到底撕出一道口子,众人都不做声了。 嘉柔一直在旁边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上辈子,她逃家之后不久,南诏就发生了内乱,刀家和高家的实力都被大大削弱。起因似乎就是因为端午竞舟发生了一场意外,事态愈演愈烈。 其实四大氏族,各有所长,打仗的时候,只要四家联合,就能组建非常强悍的军队。刀家最擅长的是制造兵器,已经有数百年的经验。而高家训练的弓箭手,能够很好地克制骑兵。自从刀家和高家被削弱之后,南诏的战斗力就大不如从前了。终于被吐蕃所灭。 “阿姐,你在想什么?”木景清走到嘉柔身边问道。他毕竟是孩子心性,又常年在军营里面,心大得很。比起争论谁放了蛇,他对射箭的人更感兴趣:“若是你找到了刚才射箭的人,千万要带给我看看。恐怕连高家第一流的弓箭手也不如他。” 嘉柔已经暗中吩咐玉壶去拦住彩楼里的人,何方神圣,稍后就会知道。她倒是听说过一个箭法十分出众的人,能够百步穿杨,连虞北玄都夸赞不已。 85.第八十四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虽然是仲夏, 但骊山的夜晚却没有暑热, 反而有凉爽的山风,阵阵虫鸣。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 看见地上趴着一团, 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 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可她烂醉如泥,软趴趴地赖在地上, 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 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 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他自己从不沾酒,平日也最看不惯那些喝醉耍酒疯的人, 多半置之不理, 可却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书肆都听到了, 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偏偏还死要面子逞强,若不是最后倒在案上,旁人都以为她还能再喝几杯。 李晔自认善于看人,崔时照的心思,他几乎一眼看破。但他却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子。按理说她应该是被父母宠纵长大的,所以小时候那般天真无畏,惹人怜爱。十年之后,她虽看起来仍旧大大咧咧,眼睛里却总是凝着层霜雪,拒人于千里。而且她随身带着短刀,好像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一样。 他很奇怪,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嘉柔靠在他怀里,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痴痴地笑:“我怎么梦到你了?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她凑过去闻他的味道,脑袋在他怀里乱钻。李晔心上划过一阵酥痒的感觉,低声喝道:“别乱动!”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还算听话:“你生得真好看。在崇圣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被惊到了。再偷偷告诉你,我活一辈子,就欣赏过两个男人的长相,你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李晔无奈地将她放坐在榻上,也没接她的话。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该把这小醉鬼的话当真,心里又有点介意另一个男人是谁,扶她坐好。 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没有骨头一样。最后干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极了某种耍赖的小动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没有防备,今夜若不是他过来,而换了别的男子……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拿了醒酒汤过来,你喝一些,否则明早会很难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却抓着他背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李晔,我知道你委屈,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娶我,因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亲吧?你先跟我凑合着过两年,两年之后,等阿耶稳定了南诏,我便还你自由。” 李晔静静听着,虽然早知如此,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自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过许多错事。我很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阿弟,帮不了阿耶。所以你就当帮帮我吧……”她突然哽咽,温热的泪水透过轻薄的夏衫烫到了他的皮肤。 李晔身子一僵,有点手足无措。虽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她的伤心。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既然答应娶你,必不会食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才跟一个喝醉的人讲这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他许下的承诺。 他因为当年失约一事耿耿于怀,深觉得亏欠于她,一直想要弥补。所以这个承诺,他一定会做到。 嘉柔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望着他。双脸发红,歪着脑袋,有几分娇憨之态。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厉害了,如坠梦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还要温柔。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看见十年前赖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汤来给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还打了个饱嗝。 李晔笑了下,扶她起来:“赶紧睡吧,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 嘉柔一躺回床上,李晔立刻转身出去。走到门外,他叫了两个值夜的仆妇过来看门,叮嘱道:“晚间郡主喝醉了,夜里可能会口渴,这里需要人看着。” 那两个仆妇知道他是广陵王妃的亲弟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李晔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处,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木景清这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心中奇怪,他明明在军营里学过追踪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气息。不过有些人的感觉灵敏,生来就异于常人。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喂,刚才我看到你从我阿姐房中出来。虽然你俩有婚约,但还没成婚。说,三更半夜的,进她房间做什么?” 李晔耐心解释:“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汤,听到你阿姐从床上掉了下来,进去扶她,并没有恶意。” 木景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明早你还是再问问比较好。”李晔说得坦荡。 木景清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实际上从知道李晔的身份以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判断这个即将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话并不多,文质彬彬,就是瘦了点,但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病弱。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说明自制力绝对上乘。 还有他做的鱼鲙,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经尽量用最苛刻的条件看这位未来姐夫,但目前还没找出什么大的毛病。 “你这个人还行。我希望你娶了我阿姐,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她毛病有点多,一般女人会的事,她都不太擅长。可她真的很善良,对家人很好。若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晔心中好笑,这姐弟俩自说自话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从容应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抬脚欲走,李晔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说道:“圣人曲江设宴的时候,世子无需表现太好,尽力而为就行了。到时候,若圣人身边的宦官示意你们给钱,还请不要吝啬。” 木景清挠了挠头:“可我阿耶说,我要是表现不好,圣人会废掉我的世子之位啊。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欢贿赂那些宦官了,被他知道,怕会打断我的腿。” 李晔猜测曲江设宴,是天子要以封官为名,将那些佼佼者扣在长安为质。一来可以督促节度使和藩王加下一年的进奉,二来太出色的继承者,将来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威胁,趁早扼杀为好。但这些事,李晔不能直白地告诉木景清,因为只是他的猜测。说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我有个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托了很多人打听到圣人很宠幸身边的宦官,就算到时候表现不佳,只要给那位宦官塞了钱,定能无恙。世子不妨一试。”李晔说完,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就离开了。 木景清站在原地,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说的话。他虽然头脑简单,并不轻信于人,被此人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翌日嘉柔醒来,果然是头疼欲裂。她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了李晔。怎么会梦到他?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手一直按着额头。深深明白酒虽是好物,但也不能贪杯。 门口的两个仆妇看她出来,齐声问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点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她记得并没有安排人守夜。 其中一个仆妇说道:“昨夜,李家的郎君担心您晚上无人照顾,故命老身两个守在这里。郡主真是好福气呢,尚未过门,郎君就如此体贴。” 嘉柔听了却僵在原地,李晔昨晚来过?她梦里的人,是真的?她欲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日众人便要各自回去了,嘉柔最晚到别业门前,其它人都已经在等她。她先道歉,崔雨容笑着说道:“没事,知道你昨夜醉得厉害。我们也是刚到一会儿。” 崔时照看了嘉柔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站在他的立场,的确没资格过问她的事。他曾觉得李晔碌碌无为,根本配不上她。可经历昨日的相处,他已经改变了想法。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崔时照跟李淳说:“昨日多谢您的盛情款待。” “我的朋友不多,难得与你投缘,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李淳摆了摆手,“关于昨日刺客的事,若不想令尊担心,还是不要提了。” 崔植即将出任节度使,这个节骨眼上不便节外生枝。那些人明知道崔植的儿子也在别业,还要痛下杀手,显然是没把崔家看在眼里。崔植若咽不下这口气,恐怕前程也会受影响。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崔时照很清楚。他虽从不屑于依靠家中的势力,但也不会拿父亲的前程开玩笑。 那边嘉柔四处张望,没见到李晔,本想向他道谢的。崔雨容似是知道她所想,小声道:“你来晚一步,李郎君说身体不适,先回住处去了。你还怕嫁了他以后,没时间呆在一起吗?看得这么紧。” 86.第八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见过姨母。”嘉柔行礼。舒王妃大大方方地受了, 轻巧地说道:“第一次见你,备了份薄礼, 你拿去玩玩吧。”说着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拿上来。 婢女将盒子打开, 屋子里的人都发出惊诧声。 那是一对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 杯薄如纸, 光亮如镜,纹饰天然,贡品里头也找不到这样等级的。嘉柔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 自然知道这对夜光杯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但她也已经看出来,阿娘跟这个姨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犹豫着没有接。 崔氏却开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 你就收了吧。”这口气分明透着客套和生疏, 一点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这才收下, 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 自己留着也不方便, 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 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 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 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 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老夫人说得有点孩子气,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让她经常回来看您。以后都住在都城,往来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让她常来。”老夫人这才高兴了些,搂着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过来禀报:“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过来了。” 老夫人眯着眼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一个年轻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崔时照生得高大挺拔,长着一双桃花眼,本应是温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着广袖宽袍,颇有股文人的风雅之气。顺娘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虽没有兄长那般出众,可天生嘴角带笑,看着很和气。 他们行礼之后,崔氏感慨道:“我离家时,二娘还抱在手上呢,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气,养出这一双儿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几个了。” 崔时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却说道:“姑母过奖了,雨容一直听父亲母亲提起你,可惜您离家时年纪小,已经想不起来了。今日终于见到,总觉得亲切。” 崔老夫人听了就笑:“阿念,你听听,二娘这嘴巴,惯是会哄人的。比她阿兄那闷葫芦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俩一母同胞,当真性子完全不一样。崔雨容又看嘉柔:“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虽然没跟她见过面,但觉得这位表姐性子活泼开朗,个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畅聊了起来。 崔雨容贴着嘉柔的耳朵说道:“我从阿兄那里听过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时照。这位进来以后,可是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她问道:“哦?表兄是怎么说我的?” 崔雨容道:“我听说,他年少时去南诏,跟着你和姑父去打猎,被你养的猞猁咬到屁股,还被你扒了裤子涂药。有没有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当真忘了。 那年他们去打猎,崔时照被她养的小猞猁吓破了胆子。猞猁这种东西,擅长捕杀小动物,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南诏的贵族打猎时几乎人手一只。可那东西很是欺软怕硬,崔时照便被它咬了。 当时她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好心帮他上药,他还闹别扭。 想必是记仇记到现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卢氏送了舒王妃回来,看屋里气氛热闹,便说:“今日,王妃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还有事情要问崔植,点头答应:“麻烦阿嫂了。” “自家人说得哪里话。”卢氏笑着摆了摆手,又出去张罗了。家中有客人,饭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样,要准备得更丰盛,才能彰显女主人的贤惠。 午间用膳的时候,崔雨容和嘉柔还是坐在一块儿,她说道:“你好多年没来长安了吧?后日我们去骊山的别业玩,你去不去?” 骊山又名绣岭,以汤泉闻名天下,山势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贵人家都在那里修了别业。嘉柔来过两次长安,都没去过骊山,自然有些心动。 她询问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难得她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情影响心情,崔氏自然不会阻扰。 崔雨容高兴道:“那后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时照听到这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吃饭,伸筷子的时候,忽然跟嘉柔夹到同一个菜,嘉柔立刻放开了:“表兄先。” 他却转而夹了别的,神色清冷。 嘉柔无奈,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好像跟她夹一道菜都很不乐意。但这位以后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用过午膳,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则跟崔植去书房谈事。 崔时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来:“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请嘉柔去骊山玩,刚刚席上为何又那样冷淡?” 崔时照道:“我如何了?” “你明明就不讨厌她,”崔雨容站在他面前,“或者你喜欢她?” “无稽之谈。”崔时照拂袖离去。 崔雨容倒真希望自己想多了,否则便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她自然也喜欢嘉柔,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但嘉柔有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兄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她还以为是专注考功名的缘故。可直到今日,发现他偷看了嘉柔好几次,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或许有个人,已经住在他心上多年,他却不自知。 * 十年前,李绛这一房还未发迹,暂住在城郊的康乐坊。如今李绛已经官拜宰相,住回了永兴坊的祖宅,大门朝街,围墙高耸,庭院深深。 李绛的长子李暄是神策军右军都尉,次子李昶是户部的度支员外郎。在长安士族的年轻一辈当中,这两位可算是佼佼者。 再看李绛的幺子李晔,从小就是个神童,曾被所有人寄予了厚望。 可最后却犹如一道流星,短暂地划过天际,归于暗淡。 李晔从马车上下来,随从云松要搀扶他,李晔却摆了摆手,低头上了台阶。守门的人看到四郎君回来了,连忙奔跑着入内禀报。 厅堂之上,李绛正在跟长子李暄说话,听到李晔回来了,两人立刻停了下来。 李暄说道:“父亲刚好可以问问他,这些日子究竟去了哪里。我去骊山几次,都没见到他。” 他话音刚落,李晔便走入堂中,先向李绛行礼,又叫了李暄一声“长兄”。李暄没应,只看了他一眼。他当真若表面那般弱不禁风,与世无争么? 三岁便能吟诵诗文,五岁能学曹子建七步成诗,何以会变成如今这般庸碌无为的模样? 李绛让李晔坐下,问道:“你最近身子如何,一直呆在骊山静养?” 李晔慢慢回道:“原本是呆在骊山的,前阵子跟友人出了趟远门,写信告知家中,近日方归,怎么父亲不知道吗?” 李绛被问得一愣,他自己公务繁忙,又甚少关怀李晔,自然不知道书信的事,也许早就被他顺手扔在要丢弃的公文堆里也说不定。他改口道:“我许是看过忘了。听闻云南王和王妃已经到了都城,改日你还是去拜望一下。” “是,我过几日便去。”李晔恭敬地说道,“父亲若无事,我去看望母亲。” 李绛冷淡地应了一声,也没什么话跟他说,李晔便起身告退。 87.第八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晚间沐浴完毕,崔氏披上一件薄绸的大袖衫,坐于妆台前, 由两个陪嫁婢女伺候着烘干头发。这些年王府又添了不少婢女仆妇, 可崔氏还是习惯自己带来的人近身伺候。 她打开妆台上的鎏金鹦鹉莲瓣银盒,沾了芙蓉白的香粉拍在身上。阿常拿着封信走进来,高兴道:“娘子, 快看看,长安家中来信了。” 崔氏把扑子放下, 接过信看了起来。看到最后,她的面色却渐渐凝重。 阿常跪在背后, 拿银篦为她梳发, 随口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崔氏将信折起:“兄长即将要出任浙西节度使, 阿娘的寿辰会办得隆重些。”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 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 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 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 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 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 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 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这些年鲜少露面,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顺娘哪里敢实话实说,连忙摇了摇头:“没事。大概是认床,昨夜没有睡好。” 嘉柔也没有多问,继续闭目养神。反正谁过得不好,也不会轮到顺娘,嘉柔倒是不必操心。 昨夜酒席散了之后,顺娘偷偷跟着崔时照,想趁机表明心迹。昨日在别业,崔时照一直很照顾几位姑娘,并没有因她是庶女而轻视她,这让她更加欢喜。可等她大胆表白以后,崔时照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她自知身份配不上他,甚至说了做妾也没关系,崔时照却拂袖而去。直到今晨在别业门前再次遇见,他都一直很冷淡。 顺娘觉得自己姿色虽不算国色天香,好歹也是小家碧玉,并且女红厨艺才学样样拿得出手。昨日行令的时候也是虽败犹荣。她从小就没有名师来教导,全靠自己苦学,能答上那么多句已经不容易,连广陵王都夸她。她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可还是被心仪的人拒绝了。 只因她是这样卑微的身份。 崔时照和崔雨容将她们送到坊口,就告辞了。崔雨容骑在马上,问崔时照:“阿兄,昨夜我好像看见顺娘拦着你,你们说了什么,她哭着跑开了?她是不是喜欢你,想嫁给你?” 崔时照没有回答,俊脸仿佛凝着寒霜。 崔雨容却了解他的性子,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了。没想到那个顺娘看起来唯唯诺诺,胆子倒是不小。如今世家大族虽有没落的趋势,但她阿兄在士族子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今年还要考进士科,是中举的热门人选。 这些年被阿兄拒绝过的女子都能从崔家门口排到朱雀大街了。凭她一个庶女,也敢肖想? “你先回,我还要去个地方。”崔时照说道。 “好吧。你可别去太久,省得母亲又抓着我问长问短的。”崔雨容说完,骑马朝前。崔时照则改变方向,往舒王府骑去。 舒王府在兴庆宫后面的永嘉坊,几乎占了整个坊的面积,有两条水道从府中穿过,带来了丰富的水源,草木葳蕤。 李谟坐在堂屋的塌上,膝盖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他一边看书,一边抚摸着它的毛,十分悠闲。 堂屋中的陈设,古朴华贵,帷幄用金线绣着麒麟祥云的图案。外面廊下挂着几个金丝鸟笼,鸟儿啁啾,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挡住了日头。 崔时照走入堂屋,向李谟行礼:“拜见姑父。” “子瞻来了。”李谟笑道,抬手让崔时照坐下,“怎么一日就回来了?此行如何?” 崔时照回道:“还算顺利,不过中途我们遇到了刺客,所以提早回来了。” “哦?竟有这种事?可有抓到刺客?”李谟不动声色地问道。 崔时照道:“没有,那些刺客不知为何又离开了。”他故意说得很慢,其间观察李谟的反应。那些刺客自然不会是冲着旁人,必定是冲着广陵王去的。而最有嫌疑的,莫过于他的这位姑父。 近来圣人龙体违和,姑父私下有很多动作,包括召那几位藩王和节度使进都。有朝一日,难保不会发生宫变夺位之事。这些年太子几乎被架空,唯一的威胁也就剩广陵王了。但广陵王身边有个玉衡先生,他是白石山人的弟子。在圣人心中,这个分量无异于比天还大,所以轻易不敢动废储的念头。 “广陵王主张削藩,又跟河朔三镇斗了多年,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年轻气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李谟说道,“你可有发现玉衡的线索?” 崔时照摇了摇头:“广陵王虽然与小侄交好,但也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姑父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出此人,想必要费一番工夫。广陵王这次也没有带旁人同来,只带了他的内弟,看起来他们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浅。” 李谟轻轻摸着猫,漫不经心地说道:“李家一个无用的弃子,不足挂齿。” 崔时照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他不明白李晔既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为何要远离长安,徘徊在李家的权势之外,不助李家一臂之力。但此人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绝不是等闲之辈。当然这些话,他也不会告诉李谟。 舒王膝下无子,因此格外看重他这个内侄,大力培养,想将来为己所用。崔时照为了崔家的利益,不得不与权倾朝野的舒王亲近,表面依附于他,但他内心自有一把尺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李谟膝盖上的白猫忽然叫了一声,外面响起了女子的声音:“听说大郎来了?” 话声落,舒王妃便带着婢女袅袅走入堂中,端上新鲜的瓜果和饮子给他们享用。她很自然地坐在李谟的旁侧,笑着道:“上回去看你的祖母,没有遇到你。我刚从宫里出来,太后和贵妃娘娘还问起你的婚事,想给你做媒呢。” “多谢姑母挂心,小侄全力准备科举一事,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崔时照回道。 他每次都这么回答,舒王妃也习惯了。崔时照又坐了会儿,就告辞离去了。等他一走,李谟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一把抓住舒王妃的手腕,沉声道:“我说过很多次,不要随便进入我的地方。”猫儿似乎也被他的怒气震慑,赶紧跳下塌逃走了。 舒王妃被他抓得生疼,低声道:“妾身只是看到大郎在此,才进来的……请大王恕罪。” 88.第八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景清长出一口气, 改为盘腿而坐, 这下整个人都舒畅多了。 崔氏心疼道:“怎么晒得这么黑?阿娘都快认不出了。这趟回家,可要好好补补。想吃什么尽管说。” 木景清随意笑笑:“阿娘, 练兵哪有不晒黑的。说到吃的,有点想念阿婆做的汤饼, 还有百索粽子。如果能再给我做一碗香酥鸡,那就再好不过了。” 听到木景清这么说,阿常连忙道:“这有何难?明日我便给郎君做。想吃多少都有。” “多谢阿婆啦。”木景清笑着咧出洁白的牙齿。 这个时候婢女在外面说:“王妃,三娘子过来了。她听说世子回来,特意过来拜见。” 顺娘和她的弟弟都已经记入族谱, 取了大名木嘉宜。她比木景清小, 所以排行第三,府中上下都叫三娘子。她的弟弟行四, 取名木景轩。 崔氏让婢女把人带进来,对木景清说:“这是新进府的姨娘生的女儿,比你小几月, 你可以叫她顺娘。” 崔氏介绍完, 顺娘便行礼,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她挎着个篮子,穿一身绯色的小团花长裙, 茜色的半臂, 梳着双髻, 化了妆, 原本的美貌便增色几分,很难不注意到她。 她对崔氏说:“姨娘本来也想见世子,但阿弟哭着不肯进食,姨娘便先去看他了。还请母亲和世子见谅。” 崔氏颔首:“不打紧。二郎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倒是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 顺娘甜甜地笑道:“方才绣娘将裁好的衣裳送来,我想着这是母亲亲自挑选的布料,马上穿来给您看看。都是母亲的眼光好,往后顺娘要跟着母亲多学学。” 崔氏笑了笑,让她坐在旁边的塌上。顺娘打开篮子,取出一个青瓷莲花纹盘,上面摆着几块糕点。 “这是我新作的透花糍,用了母亲最喜欢的豆沙馅儿。请母亲和世子尝尝看。” 那透花糍做得很精巧,用上好的糯米打成糍糕,糕体便十分透明,能看到里面的豆沙馅儿雕成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模样。 “嗯,不错。”崔氏尝了口,由衷地赞道,“比我从前在长安宴席上吃的还好。顺娘这双手真是巧。” “母亲若喜欢,我以后常做来给您吃。” 崔氏喜欢吃甜食,平日都是喝兑了水的蔗浆来解渴。她倒是感于顺娘的这片孝心,恐怕自己喜欢吃什么,亲生的儿女都未必知道。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木景清不怎么讨厌顺娘,但也喜欢不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感情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本来他就觉得男人三妻四妾的很正常,远的不提,就说阳苴咩城里头跟他年纪相仿的那几个氏族的郎君,都有通房了。他只是一直在军营里头,没心思想这些。所以他阿耶身为云南王,就柳氏一个妾,真的不算多。 从崔氏的屋里出来,木景清往自己的住处走。他的住处跟嘉柔的是紧挨着的,离崔氏的院子不远,很快就能走到。 “世子请等一等。”身后传来顺娘的声音。 木景清回头,顺娘行了礼,从袖中拿出一个玄色的帕子递过去:“一直不知道见面了该送什么东西才好。想着香囊那些大概你不会喜欢,绣了这帕子,可以用来擦汗,希望你不要嫌弃。” 木景清愣了一下,伸手接过。帕子上的几只白鹤绣得栩栩如生,料子也是上好的冰绡。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自己喜欢白鹤的,看来破费了一番心思。 “多谢。”他不好拂了顺娘的心意,顺道收下了。 顺娘高兴离去,木景清将帕子胡乱塞进袖中,抬脚欲走,余光看到房顶上好像坐着个人。 他转头看去,见嘉柔坐在那儿,吓了一大跳。 “阿姐,你大晚上的,坐在那儿干什么?” “看星星呀。”嘉柔已经有些醉了,托腮望着星空,“顺便看到有人给你送东西。” 木景清三两下就上了房顶,坐在嘉柔身边,闻到她身上一股酒气,把茶杯夺过来闻了闻,皱眉道:“你几时学会喝酒的?” 嘉柔顺势靠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皂荚的香味,还带着一点男人的汗臭。她已经很久没有靠他这么近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喝一点,不要告诉阿娘。不过你收到别人亲手绣的东西,应该很高兴吧。” 木景清撇了撇嘴:“我跟她又不熟,有什么好高兴的。何时你给我绣一个,我才高兴。” “我那绣工还是算了吧。等你娶了妻,让你的妻子给你绣。”嘉柔讪笑,看着星空,“阿弟,你知道北斗七星叫什么名字吗?” “你都跟我说过八百遍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瑶光。还是你第一次去长安时遇到的少年郎教给你的。”木景清嫌弃地说完,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嘉柔身上,“可是你连人家的姓名都没问,大概没机会再见了吧。” 嘉柔莞尔,转眼间已经十年了。每当她睡不着,就会爬到高处看着星空。那人说浩瀚星海,繁星无数,人在它们面前十分渺小,那些不开心的事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他说的话,她竟然都记得。 十年前去长安,住在李家,李家的几个孩子都不愿意搭理她。 有一夜,她睡不着,被花园里的声音吸引过去,原来李家那位阿姐跟几个婢女在看晚上开放的昙花。她听说昙花开放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时辰,被称作“月下美人”,十分名贵,也想一睹芳容。 可她们看见她来,居然直接把花搬走了。 她很生气,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甚至委屈得想哭。在南诏她是天之骄女,可在长安却没人看得起她。 直到身后有个声音笑道:“你在这里骂得再凶,她们也听不见啊。” 她愕然回头,看见一个谪仙般的少年坐在屋顶,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笼着层淡淡的月光。 那应该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年郎。 那夜,她渡过了来长安以后最快乐的时光。 第二日,她带了很多南诏的礼物想送给少年郎。可她抱着满怀的东西从天黑站到天亮,他都没有来。向李家的下人打听,也无人肯告诉她。 她失望地想,大概少年郎跟李家的那些阿兄阿姐一样,根本就不喜欢她吧。 那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长安,直到被元和帝抓住。 “阿姐,我总觉得这趟回家,你怪怪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木景清低头问道。 嘉柔也不知怎么回答。于他而言,只是离家一年。而于她,却是过完了短暂的一生。她从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变成别人的妻子,再到成为被车裂的死囚。 生离死别全都经历过,纵然再回这样天真的年纪,心境也不复当初了。 “我总在想,我还是不怎么喜欢长安。” 木景清恍然大悟:“哦,你是不喜欢阿耶给你定的亲事,也不想嫁去长安。那干脆不嫁好了,反正云南王府又不是养不起你。” 嘉柔闻言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他的脸:“哪能说不嫁就不嫁?阿耶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更改。” 嘉柔已经认命了。开国百余年来,为了打破士族门阀对于官位的垄断,历任天子都在削弱门阀的势力,崔卢郑王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唯有李姓仍然屹立不倒。 她知道,联姻从某种程度上,也能巩固云南王府在南诏的地位。日后与吐蕃一战,不至于求援无门。 “我都这么大了,你不要再揉我的脸。”木景清抓住嘉柔的双手,“我要生气了!” 嘉柔非但没被他吓到,反而还笑。可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上辈子没能阻止的事,这辈子不能让它再发生。阿弟要好好活着,娶妻生子,继承王府的一切。 木景清不知她是怎么了,最怕女孩哭,干脆松开手:“哎,你揉吧。” 这时玉壶找来,抬头看到木景清和嘉柔两个人在屋顶上,连忙说道:“世子,原来您在这里。门房那边传话,说龙舟队的舟手因为一些小事起了争执,动静闹得不小,请您过去看看呢。” 木景清顺势把嘉柔抱下屋顶,交给玉壶照顾。临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句:“别再让她喝酒了。” * 端午那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家家户户门前都插着艾草和菖蒲编制的驱邪物。 阳苴咩城外的桃江,碧波万顷。江渚边停靠着各色彩舟,龙头昂首,舟身涂满桐油。各家的舟手聚在一起,用三牲六畜祭舟,锣鼓齐鸣。 江心处搭了一座悬挂巨大红球的驿楼,是竞舟的终点。率先夺得红球的舟队即为获胜。 两岸早就搭起密密麻麻的彩楼和棚户,绵延几十里。富贵人家的彩楼搭得又高又精美,坐在上面,江中景色一览无遗。普通百姓便挤在低矮的棚户里头,勉强遮挡个日头。但这丝毫无损百姓们观赛的热情。 崔氏一行人登上江边最高的一座彩楼,各自落座。 柳氏没坐在彩楼里看过竞舟,心中暗叹,这里布置得如同大户人家的堂屋,宽敞明亮不说,还有婢女和仆妇站在身旁伺候。与下面那些人挤人的棚户一比,当真是天上地下。 顺娘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手指着旁边的一座彩楼问崔氏:“母亲,那座彩楼也好气派,不知道是谁家的?路上所有彩楼都有人,就那边是空着的。” 崔氏闻言,温和笑道:“那是城中一家富户所搭建,今日想必有事不能前来。” 顺娘点了点头,又跟柳氏谈论今日竞舟的四支队伍,哪支最有可能夺冠。这四支龙舟队分属四大氏族,是连日来竞舟的重头。 崔氏没看见木景清,问身边的阿常:“二郎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常去打听了,回禀道:“龙舟队有两个舟手打架受了伤,人手不足。世子顶替其中一个,去参加竞舟了。” “他几时学会竞舟的?”崔氏不放心道,“这桃江水流充沛,可不是闹着玩的。去叫他回来。” 婢女下楼离去,过了会儿回来禀报:“世子说在军营里也参加过竞舟,而且他水性很好,请王妃不要担心。” 崔氏多少了解木景清的性子,跟木诚节一样倔强,决定的事很难更改。而且像这样的竞舟大会,百姓几乎倾城而出,若是因为人手不足而退出比赛,也确实丢了木氏的颜面。 “罢了,让他去吧。叫熟悉水性的府兵在江边看着点。”崔氏摇头道。 嘉柔走到栏杆边,远眺江渚,红旗之处,木景清穿着身紫色的半臂,黑色束脚裤,双手叉腰,正跟其它的舟手谈笑风生,一点都不紧张。 可事情未免有些凑巧,她隐隐生出些不安的情绪。 旁边的彩楼底下停了辆马车,里头似乎也有了人响,想来那富户终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还是赶来了。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容貌有些像,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89.第八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阿常跪在背后, 拿银篦为她梳发,随口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崔氏将信折起:“兄长即将要出任浙西节度使,阿娘的寿辰会办得隆重些。”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 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 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 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 此番也算是升官了, 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这可是大好事啊,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 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 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 这些年鲜少露面,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 那小娘子嫁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 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 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 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 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但因裴延龄极善阿谀奉承,且他主理财政以后,天子每年可进账五十万缗,所以那些弹劾他的大臣,大都被贬官流放了。朝堂上再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 “明日妾身带着昭昭和顺娘回家,与兄长说说此事。”崔氏道,“妾身知道大王不屑与他们为伍,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可以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便不要吝啬。” 木诚节知道崔氏所言有理,但他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只捡了别的话来问:“你要带着顺娘去崔家?” 崔氏点了点头:“既然让她来了,总要带她四处走走,长长见识。妾身想,若是也能为她在京城找一门亲事,以后或许能跟昭昭互相照应。毕竟是自家姐妹,再也没有更亲的了。” 木诚节听她说的这般大度,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哪怕她在乎自己一点,恐怕也做不到对顺娘如此心无芥蒂。再想起当年那些事,立刻如鲠在喉。 “这些事情,你做主吧。”木诚节闷声道,“明日我带着二郎进宫,若赶得及便去崔家接你们。” 崔氏本还想跟他说一说为木景轩求医的事,木诚节却不怎么在意,去木景清的住处与他说事了。 阿常忍不住对崔氏说道:“大王最在意的儿子始终只有世子,那四郎君不过就是个妾生子,王妃也不用太把他当回事。” “他要真不当回事,为何还生出来?一生出来就带回府里来了?”崔氏没好气地说道。 90.第八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圣宠正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狗, 游鱼和飞鸟, 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 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 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 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 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 她就喜欢牡丹, 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 艳压群芳, 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崔氏听出这话中的蹊跷之处。就算柳氏居在别宅,也应该是衣食无忧,何以会在怀孕时,不悉心调养?但见她哭得伤心欲绝,也暂时压下心头疑虑。 慧能在木景轩身旁守着,崔氏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又命乳母留下小心照看,有事再行禀报。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四大氏族明争暗斗,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91.第九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 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 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 四蹄踏地, 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 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 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 她不惜忤逆父亲, 被逐出家门。 后来, 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 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 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 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容貌有些像,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92.第九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李晔坐在书肆里, 继续把书卷上的内容抄完, 才搁笔, 吹了吹纸上的墨汁。 凤箫抱着几卷书从楼下上来,放在案上:“郎君,您要的书都在这里了。不过您看南诏的律令和国史干什么?” “只是觉得有趣。”李晔解开书卷, 边看边说,“比如云南王虽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但庶子无法继位。一旦嫡子亡绝,爵位便由同宗中血缘最近的一脉接替。” 凤箫想了想, 拍掌道:“这样说的话,就算其它氏族想要害云南王世子, 也没有承爵的机会,反而是木氏最有嫌疑?那竞舟大会上的……” “还无法下定论,毕竟想要南诏大乱的势力, 外部也有很多。射箭之人,已经安排好了?”李晔问道。 “安排好了, 推在了高家一个弓箭手的身上,还去见过云南王。但云南王好像不是很相信, 只赏了五贯钱。” 木诚节不是泛泛之辈,这障眼法能瞒得过外人,未必能瞒得过他。但好歹是掩饰过去了。 “不过属下意外打听到一件事, 不知重不重要。”凤箫说道, “云南王府的那名妾室, 是当年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革职流放的溧阳令柳昇的女儿,闺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儿子都死在流放途中,她被罚没奴籍以后,曾经为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后来被曾应贤送给了云南王。” 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在建中年间,轰动朝堂。她的女儿是太子妃萧氏,时常出入东宫,后行厌胜之术诅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夺她的封号,并重罚与她往来密切的官吏数十人。那次的清洗,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创,太子妃畏罪自尽。 那一案以后,太子更加谨小慎微,基本不参与朝政。而曾应贤却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这消息有些意思。”李晔说道,继续翻阅书卷。 凤箫看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据实已告。他又说道:“郎君,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大郎君已经发现您不在别庄了,回去恐怕还要想个说法,否则相公那边没办法交代。” “明日就回去。”李晔的目光沉了沉,“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凤箫觉得大郎君和二郎君总是不停地找郎君的麻烦,明明他们功名利禄都有了,郎君也退居到骊山,表明不跟他们争,可他们似乎还不肯罢休。兄弟之间,到底要争什么呢?他实在看不懂富贵人家。 大郎君和二郎君不是夫人所生的倒也就罢了,连一母同胞的三娘子都不怎么喜欢郎君,反而跟那两位郎君走得更近。 要不是因着郎君的缘故,她怎么可能嫁给广陵王为妃? 李晔倒是从不在意这些,他小时候为了治病,常常不在家中,或是长时间不能见人,自然与兄姐间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将桌上的书卷翻了翻,对凤箫说道:“今日看不完了。你都买下来吧,回去的路上看。” “是。”凤箫下楼去付钱,金额太大,用的是飞钱。书肆的主人很少见这么大手笔买书的,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李晔起身的时候,发现屏风边掉落一块帕子。他走过去捡起来,上面绣着几朵紫色的花,针脚有些拙劣,但他还是看出了牡丹的样子,似乎还是名品魏紫。 这帕子好像有她身上的味道。原来她竟是喜欢牡丹的。 “郎君可以走了!”凤箫在身后叫道。 李晔迅速将帕子塞进袖里,若无其事地让凤箫搬书离开了。 * 嘉柔到底是没胆子直接去找崔氏,自己一人回了住处,冷静下来想了想,她跟常山也没说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怎么被那人一吓,就显得做贼心虚了。 等玉壶回来,嘉柔迫不及待地让她去崇圣寺打听那个人的消息。心里还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也许他不是李晔。 过两日,才有消息传回来。崇圣寺里的确住了个男子,是慧能方丈的客人,但已经离开了。关于他的身份,寺中僧人都守口如瓶,问不出太多的事情。 “不过,他们好像知道是郡主打听,便给了这个。”玉壶将一个折成巴掌大小的纸递过去。 嘉柔打开,看到上面写着一行清隽的字:“保守秘密,长安再见”。她的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这人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郡主,这是谁写的?”玉壶好奇地问道。 嘉柔却不想再回忆书肆里的那一幕,更不知从何说起,只挥了挥手,把那纸张埋进了香炉里。竟然他已经回长安了,想必就算要退婚,也得等到了长安再说。 一开始,她对这桩婚事就没有抱着太积极的态度,只是认命而已。她虽然也想帮阿耶争取李家这个外援,可是那人听到了那些事,恐怕是不想再娶她了吧? 既然如此,南诏的事情,就让她自己来解决吧。虽然她也不知道能帮到家里多少,但到底是经历过一世,不能白活了。 王府起行那日,因为队伍太过浩荡,吸引了很多百姓驻足围观。除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上面都绑着半人高的东西,盖着厚厚的麻布。这里面有些是要进奉给天子的,有些则是送给都中的大小官员打点。 柳氏拉着顺娘到旁边话别,塞了一个香囊在她手里:“遇到难事再打开看,若是顺遂就不用了。” 顺娘将香囊收好:“阿娘,我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氏点了点头:“我一个人在府中,自然是无事的。你到了都城,要多听多看,别贸然出风头。王妃她们等着呢,快去吧。” 顺娘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还趴在车窗上向柳氏挥手。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舍不得阿娘,又对长安充满向往。因为是远行,嘉柔和崔氏也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木诚节和木景清则骑马。 柳氏恭敬地目送队伍行了很远以后,如释重负,有种山中无老虎的感觉。现在整个云南王府,她变成了最大的人。 “姨娘,我们进去吗?”身旁的婢女问道。 柳氏觉得说话的底气也足了很多:“我要出门一趟,你们准备吧。” 她平日都呆在府中,不曾出过门。现在大王和王妃一离开,她忽然提出要出府,婢女和仆妇们都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吗?”柳氏声音不大,却含着几分气势。 下人们自然不敢忤逆她,纷纷去准备了。 柳氏去的是城中的一座城隍庙,没什么人来。阳苴咩城虽然有很多寺庙,但不是各个都像崇圣寺一样,香火鼎盛。她独自走到大雄宝殿里面,在木鱼上敲了几下,有个僧人从角门里出来。 柳氏看了看四周,对僧人说道:“他们已经离开南诏了,我才敢来找你。那孩子之前生病,真是吓死我了。” 僧人颔首:“现在无事了吧?” 柳氏道:“请了慧能大师来看过,暂时没有危险。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出事的,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大王也不会让我进府。恐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夜只是喝醉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个孩子实在体弱多病,我就怕他们发现端倪。” 僧人道:“这你不用担心,别宅那边都安排好的,没人会知道孩子是抱来的。再者庶子又无法继承爵位,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威胁。你只要靠着这个孩子,在王府站稳脚跟就行了。” “如此最好,麻烦你与那位说下,依照约定将我的祖宅还给我。还有我的女儿,也请他多多照顾。”柳氏说道。 “我会转达,你先回去吧。”僧人说完,便从角门离开了。 * 因为木诚节是奉召入都城,所以路上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到达长安。他们从朱雀大门进入,整条恢弘的街道便展现在眼前。 木景清是第一次来长安,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觉得比阳苴咩城大了许多,人也多了很多。不同肤色的人在街上走着或交谈着,其间最多的就是胡商,还有来自遥远西域的驼铃声响。 长安是市坊结构,大大小小的坊星罗棋布,十分规整地排列,商铺主要是集中在东西二市。 木诚节在长安也有府邸,在兴平坊,离皇城很近。 嘉柔对长安既陌生而又熟悉。除了儿时那段模糊的记忆,她对长安的印象只剩下前世的牢房和东市的刑场。 在长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木诚节的府邸自然不能跟阳苴咩城的王府比,缩减了很多。事实上除了那些名门望族,皇亲国戚的府邸,能够占一个坊以外,百姓的住家都有严格的规定,很多都住的单房。 木景清自己住一个院子,木景轩需要乳母照顾,也分了一个院子,剩下的院子便不多了,嘉柔只能跟顺娘同住。不过好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止一个房间,嘉柔也就同意了。 众人在府中各自收拾东西,木诚节先带着木景清去进奏院递名帖,顺便再带他拜访一下熟悉的几个官员,毕竟要打听曲江宴的事情。 崔氏则把嘉柔叫到自己房中,对她说道:“昭昭,我们明日就去拜访你的舅父和外祖母,到时候你打扮得好看些。” “离外祖母过寿不是还有一些时日吗?”嘉柔问道。她本以为不用那么快去崔家的。 崔氏笑道:“我们刚到长安,他们便知道了,派了人过来,叮嘱我明日一定要带你过去。” 嘉柔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了,有些还从没有见过面。前世她被抓到长安以后,崔家的人为了避嫌,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她知道自己跟的人是谋反的逆臣,不能怪他们。 凤箫想了想,拍掌道:“这样说的话,就算其它氏族想要害云南王世子,也没有承爵的机会,反而是木氏最有嫌疑?那竞舟大会上的……” “还无法下定论,毕竟想要南诏大乱的势力,外部也有很多。射箭之人,已经安排好了?”李晔问道。 “安排好了,推在了高家一个弓箭手的身上,还去见过云南王。但云南王好像不是很相信,只赏了五贯钱。” 93.第九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 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 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 成德, 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 大者连州十余, 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 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 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 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 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 扩展到如今的七州, 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她重生了,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准备逃家之前。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以为夫妻风雨同舟,心心相印。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 这辈子,他谋他的宏图霸业,娶他的长平郡主,这些再与她无关。 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十分担心。明明大夫都来看过,说身体并无异样,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 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走到嘉柔的身边,试探地问道:“郡主,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您要不要尝尝?” 嘉柔回头,看到那盘中的荔枝粒大饱满,壳如红缯,应该刚离枝不到两日。 荔枝在靠北的地方是金贵物,有钱都吃不到。主要是太难贮存,摘下四五日则色香味尽去。但在云南王府,倒并不稀罕。 “阿耶还未回?” 玉壶应是。两日前木诚节有事出府,至今未归。 玉壶看了看四下无人,俯身轻语:“郡主之前叫婢子收拾的包袱,已经放在房中了。您如果想离开王府,不如趁大王未归……” 嘉柔一反常态,态度坚决:“把包袱拆了,以后不准再提此事。” 玉壶万分吃惊。就在几日之前,郡主还一副随时要跟那人私奔的模样,吩咐她把包袱都收拾好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小娘子!”阿常从凉亭外进来,脚步虽急,但体态仍旧端庄。 “怎么了?”嘉柔抬头问道。 阿常顺了顺气,才说:“大王回来了,还把外宅那几个都带了回来,就在娘子的住处呢。” 外宅里住着木诚节的侍妾柳氏,还有她所生的女儿顺娘。这些年,他们两边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更没见过面。 阿常板着脸继续说:“柳氏生了个儿子,想要名分,连月子都顾不得坐,就抱着儿子上门相求。娘子心善,答应让他们先住下。哎,真是气死我了,大王这不是给娘子添堵吗?” 清河崔氏乃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振臂高呼,士庶无有不应。阿常年轻时便进了崔家,身上不自觉地带着名门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气,自然看不上柳氏这样的别宅妾。 “阿婆莫气,屈屈一个妾,阿娘还对付不了吗?我们去看看。”嘉柔站起来,率先往亭外走。 阿常故意落在后面,跟玉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日,郡主可有什么不对劲?” 玉壶小声回道:“刚才婢子试探地问了问,郡主竟然说不走了,还要婢子别再提那件事。” 阿常不禁有几分疑惑。她跟着崔氏嫁过来,看着嘉柔长大,可以说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几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日前,嘉柔刚醒来时,表情错愕震惊,后来又扑在崔氏的怀里大哭。之后,整个人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请大夫过府诊治,也没瞧出什么毛病。 “这样最好。那件事本就不光彩,传出去要毁郡主的闺誉,往后谁也不准再提。你跟郡主的关系最为亲近,平日多留心照看。”阿常叮嘱道。 “是,婢子会注意的。”玉壶恭敬地应道。 木诚节点头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儿,你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还在人世?”大夫又小心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木诚节皱了皱眉,应道:“她在南诏,没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来好得很,你怎么这么问?” “这就奇怪了。人的体质虚弱,一种是先天的,一种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云南王府锦衣玉食,小郎君如今体弱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摸着胡子说道,“小的在都城为不少穷苦百姓诊治时常见此例,大多是母亲营养不足,导致难产。而多半孩子生下,母亲也就油尽灯枯了。偏偏您又说孩子的母亲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生小郎君的时候,没有发生险况吗?” 这个木诚节倒是答不上来。当初曾应贤将柳氏赠给他,他也不过是喜欢听她弹琴唱曲,并没有多上心。后来跟崔氏争吵,他无处可去,便宿在柳氏那里,怎知柳氏竟怀孕了。纵然如此,他也只是多添了几个人在别宅伺候,十多年间,没再碰过她。 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了场胜仗,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后柳氏又一举得孕。他忙于在南诏各地镇压暴.乱,等回阳苴咩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整个过程,他都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参与。 此刻被大夫这么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他向来不重柳氏,更不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没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没有多想。 可若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后还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尽管开药,别的事不要多言。”木诚节下令道。 大夫知道这种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辛,他见惯不怪,所以才没当着主母的面说。如果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祸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就退下了。 木诚节负手站在廊下,独自沉思了很久,叫来一个心腹附耳叮嘱了几句:“……此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就来禀报。” 那心腹刚离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来,脸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见他站在廊下,先过来行礼:“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门拜访了!” 到了都城以后,李绛都没有主动联络过木诚节。按理说儿女亲家,十年不见,不该这么冷漠。崔氏私下也问过此事,木诚节推说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经私下书信问候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们迟迟不来,正担心有什么变故。眼下李晔亲自登门,崔氏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吩咐阿常为自己梳妆打扮,轻容花纱的外衣,泥金绘帔帛,内里是大撮晕缬团花的真红齐胸襦裙。 她走出房门,木诚节已经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当真像从画里走出的女子。难怪他当年一见倾心,再也不想娶别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目光:“大王还不走吗?” 木诚节这才回过神来,迈开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说:“娘子风韵不减当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让大王看得移不开眼睛呢。对了娘子,听前院说那个李家郎君生得极好,前头的侍女仆妇都传疯了。” “生得好有什么用?”崔氏很冷淡地说,“他父亲不来,自己来干什么?李家若不好好给个说法,这门婚事我还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难道还委屈他们李家了不成?” 94.第九十三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阿娘,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 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 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 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 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 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 “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 你找个庶子做妻, 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 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 在南诏多有权势, 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 从前不敢奢望, 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 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 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 这叫我们心中难安, 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 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木诚节也正好奇到底是谁救了木景清,按理说凭着这一条,便可以让云南王府对其感恩戴德,答应任何条件,那人却不愿露面。 现在终于肯现身,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他们到了前堂,高夫人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带上前来。他自称是高家的弓箭手,事发时在江边巡逻,看到木景清遭遇危险,便出手相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事后就收队回去了,所以王府的人才没有找到他。 众人皆知高家的箭法精妙,恐怕整个南诏也找不出第二家。此事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高夫人说:“族领不在,我为着竞舟大会上的事,彻查上下,才发现了他。当时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有,这是从江中打捞上来的箭,上头有我高家的族徽。” 木诚节只看了一眼高夫人呈上的箭,然后审视那名男子,缓缓地说道:“你既然救了世子,便是我王府的恩人,想要什么赏赐?” 那人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小的不敢要赏赐,只是做了应当之事。” “话虽如此,我却一向赏罚分明。来啊,赏他五贯钱。”木诚节挥手吩咐道。 五贯钱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那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高夫人走了以后,木诚节将箭放在一旁。他虽赏赐了那人,直觉竞舟大会上出手的人不是他。 既能在混乱之中,有那样的胆识和判断力,绝不会是如此的言行举止。 高夫人今日来,不过是想撇清高家与银环蛇一事无关。但高家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四大氏族各个都有可能,都想取而代之。木景清是嫡子,若有三长两短,云南王府便难以为继,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 可事发之时,几家的郎君又全都下了水,谁都有可能接触到银环蛇,这又实在是难查了。 此时,堂外传来木景清的声音:“阿耶,射箭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快给我看看。”话音刚落,木景清和嘉柔便一道进来了。 “你还有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木诚节斥道。 嘉柔向木诚节行礼,木景清却径自坐在崔氏旁边:“阿娘,快说说那人长什么模样?” 崔氏柔声道:“是高家的弓箭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阿耶已经赏过他,这会儿,跟着高夫人回去了。” 木景清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还想当面谢过,跟那人好好切磋一下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木诚节严肃地说道,“你需跟我去长安一趟,圣人会在曲江设宴,考察你的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该如何应对!” “阿耶,您吓我的吧?为什么要考我啊?诗词歌赋我样样不行,这不是要去御前出丑吗?”木景清睁大眼睛。 木诚节威严地看着他:“知道这次山南东道为何叛乱?就因为那人想子承父位,可人品能力全都不够格,才被圣人否决。表现不好,你这世子之位,只怕到时候也难保。” 木景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根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倒在塌上。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做了十三年的世子,要是被圣人剥夺了封号,那他以后就没脸在南诏待下去了。 崔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嘉柔说:“昭昭,你也要准备行装,我和你一同去长安。” “我们也去?”嘉柔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又要去长安了。虽然这个时候的天子还不是元和帝,她也不是被捕的死囚,可她心里莫名地抵触那个地方。 到了长安,便有机会见到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上辈子他一直籍籍无名,退婚以后如何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这辈子她既然决定遵守婚约,那么他是否体弱多病,是否人中龙凤,她其实没那么在乎。 可能她无法再去爱一个人了,却会努力地过好余生,弥补上辈子的错误。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骊珠郡主外出,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95.第九十四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 骊珠郡主外出, 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 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 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 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 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 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 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 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 或以武力相并, 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 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 把他们编入牙兵, 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她重生了,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准备逃家之前。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以为夫妻风雨同舟,心心相印。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 这辈子,他谋他的宏图霸业,娶他的长平郡主,这些再与她无关。 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十分担心。明明大夫都来看过,说身体并无异样,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 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走到嘉柔的身边,试探地问道:“郡主,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您要不要尝尝?” 嘉柔回头,看到那盘中的荔枝粒大饱满,壳如红缯,应该刚离枝不到两日。 荔枝在靠北的地方是金贵物,有钱都吃不到。主要是太难贮存,摘下四五日则色香味尽去。但在云南王府,倒并不稀罕。 “阿耶还未回?” 玉壶应是。两日前木诚节有事出府,至今未归。 玉壶看了看四下无人,俯身轻语:“郡主之前叫婢子收拾的包袱,已经放在房中了。您如果想离开王府,不如趁大王未归……” 嘉柔一反常态,态度坚决:“把包袱拆了,以后不准再提此事。” 玉壶万分吃惊。就在几日之前,郡主还一副随时要跟那人私奔的模样,吩咐她把包袱都收拾好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小娘子!”阿常从凉亭外进来,脚步虽急,但体态仍旧端庄。 “怎么了?”嘉柔抬头问道。 阿常顺了顺气,才说:“大王回来了,还把外宅那几个都带了回来,就在娘子的住处呢。” 外宅里住着木诚节的侍妾柳氏,还有她所生的女儿顺娘。这些年,他们两边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更没见过面。 阿常板着脸继续说:“柳氏生了个儿子,想要名分,连月子都顾不得坐,就抱着儿子上门相求。娘子心善,答应让他们先住下。哎,真是气死我了,大王这不是给娘子添堵吗?” 清河崔氏乃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振臂高呼,士庶无有不应。阿常年轻时便进了崔家,身上不自觉地带着名门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气,自然看不上柳氏这样的别宅妾。 “阿婆莫气,屈屈一个妾,阿娘还对付不了吗?我们去看看。”嘉柔站起来,率先往亭外走。 阿常故意落在后面,跟玉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日,郡主可有什么不对劲?” 玉壶小声回道:“刚才婢子试探地问了问,郡主竟然说不走了,还要婢子别再提那件事。” 阿常不禁有几分疑惑。她跟着崔氏嫁过来,看着嘉柔长大,可以说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几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日前,嘉柔刚醒来时,表情错愕震惊,后来又扑在崔氏的怀里大哭。之后,整个人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请大夫过府诊治,也没瞧出什么毛病。 “这样最好。那件事本就不光彩,传出去要毁郡主的闺誉,往后谁也不准再提。你跟郡主的关系最为亲近,平日多留心照看。”阿常叮嘱道。 “是,婢子会注意的。”玉壶恭敬地应道。 十五年过去,骊珠郡主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可木诚节却为这个女儿伤透了脑筋。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骊珠郡主外出,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96.第九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状若棋盘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而离东市不远的刑场,却人山人海。三丈的瞭望台上架着一面大鼓, 穿着红色半臂的大汉正在赤膊击鼓,鼓声仿佛春雷,阵阵传远。 有晚来的书生拼命欲往前头挤,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 他挤不到前头,只能听身旁的人议论。 “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 “哎,那是骊珠郡主,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 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 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 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 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 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 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可木诚节却为这个女儿伤透了脑筋。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骊珠郡主外出,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她重生了,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准备逃家之前。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以为夫妻风雨同舟,心心相印。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 这辈子,他谋他的宏图霸业,娶他的长平郡主,这些再与她无关。 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十分担心。明明大夫都来看过,说身体并无异样,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 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走到嘉柔的身边,试探地问道:“郡主,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您要不要尝尝?” 97.第九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慧能没有多说, 直接为木景轩诊治。大约过了一刻钟以后,他起身对众人言道:“小郎君的确先天不足, 故身体孱弱, 进食困难。应该是怀胎之时,未悉心调养所致。贫僧先开几服药为小郎君调理,等过了今夜再说。” 崔氏听出这话中的蹊跷之处。就算柳氏居在别宅, 也应该是衣食无忧, 何以会在怀孕时, 不悉心调养?但见她哭得伤心欲绝, 也暂时压下心头疑虑。 慧能在木景轩身旁守着,崔氏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 又命乳母留下小心照看, 有事再行禀报。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 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 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 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 柔声安慰道:“阿娘, 您别伤心了,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四大氏族明争暗斗, 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 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 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阿常连忙下榻行礼,崔氏仍然坐在榻上,只微微俯了下身子,神情还是一贯地冷淡。 木诚节自己上榻,对崔氏说道:“竞舟大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的确需要调查清楚。另外我接到圣旨,圣人命几地节度使和藩王携嫡子入都城,我和二郎也在列,过两日便要启程。” 崔氏心中一动,问道:“为何如此突然?只招了你们几位?” 木诚节神情凝重:“说是要在曲江设宴,考一考这些年轻子弟的才学,优胜者可以授予散官的品阶,以示天恩。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等到了长安,再向兄长请教一番。” 木诚节口中的兄长,自然是崔氏的长兄崔植。崔氏想了想说道:“妾身刚好也有件事与大王商量。母亲过寿,妾身已有十数年没有回过长安。趁此机会,想回去一趟。” 木诚节看向她,目光灼灼:“你,是要与我同去?” 崔氏别开脸,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想着母亲和兄长还没见过二郎,顺道还可以看一看那位李家的郎君。既然目的地相同,自然是与大王一起去。” “阿念……”木诚节倾了下身子,想去抓崔氏的手,觉得她也是在担心自己,才提出同行。 婢女却在门外说道:“大王,王妃,高夫人说有要事求见。” 木诚节恼她来的不是时候,问道:“是何要事?” 婢女回答:“高夫人说找到了救世子的人,特意带来。”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崔氏原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出手,不愿意留下姓名,却不想被高夫人找到了。 木诚节也正好奇到底是谁救了木景清,按理说凭着这一条,便可以让云南王府对其感恩戴德,答应任何条件,那人却不愿露面。 现在终于肯现身,他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他们到了前堂,高夫人将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带上前来。他自称是高家的弓箭手,事发时在江边巡逻,看到木景清遭遇危险,便出手相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事后就收队回去了,所以王府的人才没有找到他。 众人皆知高家的箭法精妙,恐怕整个南诏也找不出第二家。此事情理上倒也说得通。 高夫人说:“族领不在,我为着竞舟大会上的事,彻查上下,才发现了他。当时有几个人跟他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有,这是从江中打捞上来的箭,上头有我高家的族徽。” 木诚节只看了一眼高夫人呈上的箭,然后审视那名男子,缓缓地说道:“你既然救了世子,便是我王府的恩人,想要什么赏赐?” 那人跪下,诚惶诚恐地说道:“小的不敢要赏赐,只是做了应当之事。” “话虽如此,我却一向赏罚分明。来啊,赏他五贯钱。”木诚节挥手吩咐道。 五贯钱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钱。那人感恩戴德地收下了。 高夫人走了以后,木诚节将箭放在一旁。他虽赏赐了那人,直觉竞舟大会上出手的人不是他。 既能在混乱之中,有那样的胆识和判断力,绝不会是如此的言行举止。 高夫人今日来,不过是想撇清高家与银环蛇一事无关。但高家还不能完全排除嫌疑。四大氏族各个都有可能,都想取而代之。木景清是嫡子,若有三长两短,云南王府便难以为继,自然要把位置让出来。 可事发之时,几家的郎君又全都下了水,谁都有可能接触到银环蛇,这又实在是难查了。 此时,堂外传来木景清的声音:“阿耶,射箭的人是不是找到了?快给我看看。”话音刚落,木景清和嘉柔便一道进来了。 “你还有没有规矩?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木诚节斥道。 嘉柔向木诚节行礼,木景清却径自坐在崔氏旁边:“阿娘,快说说那人长什么模样?” 崔氏柔声道:“是高家的弓箭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阿耶已经赏过他,这会儿,跟着高夫人回去了。” 木景清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还想当面谢过,跟那人好好切磋一下的。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木诚节严肃地说道,“你需跟我去长安一趟,圣人会在曲江设宴,考察你的才学。你自己好好想想,到时该如何应对!” “阿耶,您吓我的吧?为什么要考我啊?诗词歌赋我样样不行,这不是要去御前出丑吗?”木景清睁大眼睛。 木诚节威严地看着他:“知道这次山南东道为何叛乱?就因为那人想子承父位,可人品能力全都不够格,才被圣人否决。表现不好,你这世子之位,只怕到时候也难保。” 木景清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像根霜打的茄子一样,歪倒在塌上。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做了十三年的世子,要是被圣人剥夺了封号,那他以后就没脸在南诏待下去了。 崔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嘉柔说:“昭昭,你也要准备行装,我和你一同去长安。” “我们也去?”嘉柔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又要去长安了。虽然这个时候的天子还不是元和帝,她也不是被捕的死囚,可她心里莫名地抵触那个地方。 到了长安,便有机会见到她素未谋面的未婚夫了吧?上辈子他一直籍籍无名,退婚以后如何了,她也没有太在意。 这辈子她既然决定遵守婚约,那么他是否体弱多病,是否人中龙凤,她其实没那么在乎。 可能她无法再去爱一个人了,却会努力地过好余生,弥补上辈子的错误。 不一会儿,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98.第九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嘉柔心中诸般情绪翻涌,手心的感觉是真实的, 这小子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这辈子只是一年不见, 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 他已经在与吐蕃的战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但估计会把他吓坏, 还是作罢。 嘉柔平复下情绪, 走到田德成的面前, 说道:“田少主, 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 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 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还是喜欢她,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若他有错, 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 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 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 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 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说道:“嘉柔,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容貌有些像,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99.第九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把扑子放下, 接过信看了起来。看到最后, 她的面色却渐渐凝重。 阿常跪在背后,拿银篦为她梳发,随口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崔氏将信折起:“兄长即将要出任浙西节度使, 阿娘的寿辰会办得隆重些。”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 四年任满后,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 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 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 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 这些年鲜少露面, 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 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 出身何等显赫, 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不过属下意外打听到一件事,不知重不重要。”凤箫说道,“云南王府的那名妾室,是当年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革职流放的溧阳令柳昇的女儿,闺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儿子都死在流放途中,她被罚没奴籍以后,曾经为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后来被曾应贤送给了云南王。” 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在建中年间,轰动朝堂。她的女儿是太子妃萧氏,时常出入东宫,后行厌胜之术诅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夺她的封号,并重罚与她往来密切的官吏数十人。那次的清洗,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创,太子妃畏罪自尽。 那一案以后,太子更加谨小慎微,基本不参与朝政。而曾应贤却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这消息有些意思。”李晔说道,继续翻阅书卷。 凤箫看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据实已告。他又说道:“郎君,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大郎君已经发现您不在别庄了,回去恐怕还要想个说法,否则相公那边没办法交代。” “明日就回去。”李晔的目光沉了沉,“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100.第九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李晔将醒酒汤放在桌上, 看见地上趴着一团,蹲下问道:“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嘉柔这一摔着实不轻,但她醉得厉害,也不觉得疼, 只嘟囔道:“你快扶我起来啊!” 李晔愣了一下, 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可她烂醉如泥, 软趴趴地赖在地上, 怎么都扶不起。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走向榻旁。 怀中软软的一团, 轻若无骨。那些散落的发丝轻拂过他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从没碰过女人, 虽然杂七杂八的书看过不少,但都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他生平第一次抱一个女人,原本该生出些绮思遐想,可偏偏是个浑身酒气的醉鬼。他实在不喜。 他自己从不沾酒,平日也最看不惯那些喝醉耍酒疯的人,多半置之不理, 可却不能不管她。她偷喝酒的事他那日在书肆都听到了,可没想到酒量这么差。偏偏还死要面子逞强, 若不是最后倒在案上, 旁人都以为她还能再喝几杯。 李晔自认善于看人, 崔时照的心思,他几乎一眼看破。但他却有点看不懂这个女子。按理说她应该是被父母宠纵长大的,所以小时候那般天真无畏,惹人怜爱。十年之后,她虽看起来仍旧大大咧咧,眼睛里却总是凝着层霜雪,拒人于千里。而且她随身带着短刀,好像危险随时都会降临一样。 他很奇怪,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嘉柔靠在他怀里,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痴痴地笑:“我怎么梦到你了?还以为是那个混蛋。”她凑过去闻他的味道,脑袋在他怀里乱钻。李晔心上划过一阵酥痒的感觉,低声喝道:“别乱动!” 嘉柔扁了扁嘴,但好在还算听话:“你生得真好看。在崇圣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被惊到了。再偷偷告诉你,我活一辈子,就欣赏过两个男人的长相,你是其中一个。” 小小年纪,就说自己活了一辈子?李晔无奈地将她放坐在榻上,也没接她的话。这大概是酒后吐真言了?他也不知是否该把这小醉鬼的话当真,心里又有点介意另一个男人是谁,扶她坐好。 她歪歪扭扭地不肯,像没有骨头一样。最后干脆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像极了某种耍赖的小动物。 她喝醉了是如此地没有防备,今夜若不是他过来,而换了别的男子……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他耐着性子说道:“我拿了醒酒汤过来,你喝一些,否则明早会很难受。” 他要起身去拿,嘉柔却抓着他背上的衣服,低声说道:“李晔,我知道你委屈,明明不喜欢我,还要娶我,因为你反抗不了你的父亲吧?你先跟我凑合着过两年,两年之后,等阿耶稳定了南诏,我便还你自由。” 李晔静静听着,虽然早知如此,心中却有淡淡的失望。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自由。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过许多错事。我很怕重来一次,我还是救不了阿弟,帮不了阿耶。所以你就当帮帮我吧……”她突然哽咽,温热的泪水透过轻薄的夏衫烫到了他的皮肤。 李晔身子一僵,有点手足无措。虽然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听出了她的伤心。他转过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别想那么多了。我既然答应娶你,必不会食言。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失去理智,才跟一个喝醉的人讲这些。但他也很清楚,这些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是他许下的承诺。 他因为当年失约一事耿耿于怀,深觉得亏欠于她,一直想要弥补。所以这个承诺,他一定会做到。 嘉柔抬起头,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眸望着他。双脸发红,歪着脑袋,有几分娇憨之态。她似乎醒了,又好像醉得更厉害了,如坠梦中。眼前的人,比如水的月光还要温柔。 李晔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又看见十年前赖着自己的那个小姑娘,心底一片柔软。他起身去拿了醒酒汤来给她喝,嘉柔“咕咚咕咚”地喝了,还打了个饱嗝。 李晔笑了下,扶她起来:“赶紧睡吧,别再从床上掉下来了。” 嘉柔一躺回床上,李晔立刻转身出去。走到门外,他叫了两个值夜的仆妇过来看门,叮嘱道:“晚间郡主喝醉了,夜里可能会口渴,这里需要人看着。” 那两个仆妇知道他是广陵王妃的亲弟弟,不敢怠慢,连忙应是。 李晔安排好了,才走回自己的住处,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世子,你找我有事吗?” 木景清这才从廊柱后面走出来,心中奇怪,他明明在军营里学过追踪术,普通人根本不会察觉到他的气息。不过有些人的感觉灵敏,生来就异于常人。 木景清也没想那么多,双手抱在胸前,理直气壮地说道:“喂,刚才我看到你从我阿姐房中出来。虽然你俩有婚约,但还没成婚。说,三更半夜的,进她房间做什么?” 李晔耐心解释:“我只是去送一碗醒酒汤,听到你阿姐从床上掉了下来,进去扶她,并没有恶意。” 木景清立刻紧张起来:“怎么样,她受伤了吗?” “应该没有,不过明早你还是再问问比较好。”李晔说得坦荡。 木景清审视着眼前这个人,实际上从知道李晔的身份以后,他一直在暗中观察,判断这个即将娶他阿姐的男人,到底如何。他的话并不多,文质彬彬,就是瘦了点,但也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病弱。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男人可以滴酒不沾,就说明自制力绝对上乘。 还有他做的鱼鲙,简直是人间极品美味,这也加分不少。 木景清已经尽量用最苛刻的条件看这位未来姐夫,但目前还没找出什么大的毛病。 “你这个人还行。我希望你娶了我阿姐,可以好好待她。”木景清想了想,又说道,“虽然……她毛病有点多,一般女人会的事,她都不太擅长。可她真的很善良,对家人很好。若你敢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晔心中好笑,这姐弟俩自说自话的模样还真是如出一辙。他从容应道:“世子放心。” 木景清也不知要说什么了,抬脚欲走,李晔想起一事,叫住他:“世子留步。” 木景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晔说道:“圣人曲江设宴的时候,世子无需表现太好,尽力而为就行了。到时候,若圣人身边的宦官示意你们给钱,还请不要吝啬。” 木景清挠了挠头:“可我阿耶说,我要是表现不好,圣人会废掉我的世子之位啊。而且我阿耶最不喜欢贿赂那些宦官了,被他知道,怕会打断我的腿。” 李晔猜测曲江设宴,是天子要以封官为名,将那些佼佼者扣在长安为质。一来可以督促节度使和藩王加下一年的进奉,二来太出色的继承者,将来难保不会成为朝廷的威胁,趁早扼杀为好。但这些事,李晔不能直白地告诉木景清,因为只是他的猜测。说多了,反而惹人怀疑。 “我有个朋友恰好也要去曲江宴。他托了很多人打听到圣人很宠幸身边的宦官,就算到时候表现不佳,只要给那位宦官塞了钱,定能无恙。世子不妨一试。”李晔说完,也不再多言,拱手一礼,就离开了。 木景清站在原地,看着李晔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莫名地相信此人说的话。他虽然头脑简单,并不轻信于人,被此人三言两语说服了,自己都觉得很神奇。 翌日嘉柔醒来,果然是头疼欲裂。她完全不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只记得做了一场很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了李晔。怎么会梦到他? 她换了身衣服出门,手一直按着额头。深深明白酒虽是好物,但也不能贪杯。 门口的两个仆妇看她出来,齐声问道:“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嘉柔点头:“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她记得并没有安排人守夜。 其中一个仆妇说道:“昨夜,李家的郎君担心您晚上无人照顾,故命老身两个守在这里。郡主真是好福气呢,尚未过门,郎君就如此体贴。” 嘉柔听了却僵在原地,李晔昨晚来过?她梦里的人,是真的?她欲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 今日众人便要各自回去了,嘉柔最晚到别业门前,其它人都已经在等她。她先道歉,崔雨容笑着说道:“没事,知道你昨夜醉得厉害。我们也是刚到一会儿。” 崔时照看了嘉柔一眼,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站在他的立场,的确没资格过问她的事。他曾觉得李晔碌碌无为,根本配不上她。可经历昨日的相处,他已经改变了想法。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崔时照跟李淳说:“昨日多谢您的盛情款待。” “我的朋友不多,难得与你投缘,客套话就不用说了。”李淳摆了摆手,“关于昨日刺客的事,若不想令尊担心,还是不要提了。” 崔植即将出任节度使,这个节骨眼上不便节外生枝。那些人明知道崔植的儿子也在别业,还要痛下杀手,显然是没把崔家看在眼里。崔植若咽不下这口气,恐怕前程也会受影响。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崔时照很清楚。他虽从不屑于依靠家中的势力,但也不会拿父亲的前程开玩笑。 那边嘉柔四处张望,没见到李晔,本想向他道谢的。崔雨容似是知道她所想,小声道:“你来晚一步,李郎君说身体不适,先回住处去了。你还怕嫁了他以后,没时间呆在一起吗?看得这么紧。” 嘉柔怕说了昨晚的事,又引她过分联想,只能作罢。 一行人道别之后,离开骊山别业,返回长安。 裴延龄原来只是个太常博士,舒王见他在财政上有一套,就向圣人推荐,才有了他的今日。此人实乃奸佞之徒,由他掌管赋税以后,与京兆尹曾应贤狼狈为奸,尽做些欺上瞒下的事情。知道圣人好敛财,便不择手段,盘剥百姓,民间多有怨言。 101.第一百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哎, 那是骊珠郡主, 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 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 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 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 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 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 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 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昨夜酒席散了之后,顺娘偷偷跟着崔时照,想趁机表明心迹。昨日在别业,崔时照一直很照顾几位姑娘,并没有因她是庶女而轻视她,这让她更加欢喜。可等她大胆表白以后,崔时照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她自知身份配不上他,甚至说了做妾也没关系,崔时照却拂袖而去。直到今晨在别业门前再次遇见,他都一直很冷淡。 顺娘觉得自己姿色虽不算国色天香,好歹也是小家碧玉,并且女红厨艺才学样样拿得出手。昨日行令的时候也是虽败犹荣。她从小就没有名师来教导,全靠自己苦学,能答上那么多句已经不容易,连广陵王都夸她。她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可还是被心仪的人拒绝了。 只因她是这样卑微的身份。 崔时照和崔雨容将她们送到坊口,就告辞了。崔雨容骑在马上,问崔时照:“阿兄,昨夜我好像看见顺娘拦着你,你们说了什么,她哭着跑开了?她是不是喜欢你,想嫁给你?” 崔时照没有回答,俊脸仿佛凝着寒霜。 崔雨容却了解他的性子,不回答就等于默认了。没想到那个顺娘看起来唯唯诺诺,胆子倒是不小。如今世家大族虽有没落的趋势,但她阿兄在士族子弟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今年还要考进士科,是中举的热门人选。 这些年被阿兄拒绝过的女子都能从崔家门口排到朱雀大街了。凭她一个庶女,也敢肖想? “你先回,我还要去个地方。”崔时照说道。 “好吧。你可别去太久,省得母亲又抓着我问长问短的。”崔雨容说完,骑马朝前。崔时照则改变方向,往舒王府骑去。 舒王府在兴庆宫后面的永嘉坊,几乎占了整个坊的面积,有两条水道从府中穿过,带来了丰富的水源,草木葳蕤。 李谟坐在堂屋的塌上,膝盖上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他一边看书,一边抚摸着它的毛,十分悠闲。 堂屋中的陈设,古朴华贵,帷幄用金线绣着麒麟祥云的图案。外面廊下挂着几个金丝鸟笼,鸟儿啁啾,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挡住了日头。 崔时照走入堂屋,向李谟行礼:“拜见姑父。” “子瞻来了。”李谟笑道,抬手让崔时照坐下,“怎么一日就回来了?此行如何?” 崔时照回道:“还算顺利,不过中途我们遇到了刺客,所以提早回来了。” “哦?竟有这种事?可有抓到刺客?”李谟不动声色地问道。 崔时照道:“没有,那些刺客不知为何又离开了。”他故意说得很慢,其间观察李谟的反应。那些刺客自然不会是冲着旁人,必定是冲着广陵王去的。而最有嫌疑的,莫过于他的这位姑父。 近来圣人龙体违和,姑父私下有很多动作,包括召那几位藩王和节度使进都。有朝一日,难保不会发生宫变夺位之事。这些年太子几乎被架空,唯一的威胁也就剩广陵王了。但广陵王身边有个玉衡先生,他是白石山人的弟子。在圣人心中,这个分量无异于比天还大,所以轻易不敢动废储的念头。 “广陵王主张削藩,又跟河朔三镇斗了多年,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年轻气盛,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李谟说道,“你可有发现玉衡的线索?” 崔时照摇了摇头:“广陵王虽然与小侄交好,但也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姑父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出此人,想必要费一番工夫。广陵王这次也没有带旁人同来,只带了他的内弟,看起来他们二人的交情倒是不浅。” 李谟轻轻摸着猫,漫不经心地说道:“李家一个无用的弃子,不足挂齿。” 崔时照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他不明白李晔既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为何要远离长安,徘徊在李家的权势之外,不助李家一臂之力。但此人可以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绝不是等闲之辈。当然这些话,他也不会告诉李谟。 舒王膝下无子,因此格外看重他这个内侄,大力培养,想将来为己所用。崔时照为了崔家的利益,不得不与权倾朝野的舒王亲近,表面依附于他,但他内心自有一把尺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李谟膝盖上的白猫忽然叫了一声,外面响起了女子的声音:“听说大郎来了?” 话声落,舒王妃便带着婢女袅袅走入堂中,端上新鲜的瓜果和饮子给他们享用。她很自然地坐在李谟的旁侧,笑着道:“上回去看你的祖母,没有遇到你。我刚从宫里出来,太后和贵妃娘娘还问起你的婚事,想给你做媒呢。” “多谢姑母挂心,小侄全力准备科举一事,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崔时照回道。 他每次都这么回答,舒王妃也习惯了。崔时照又坐了会儿,就告辞离去了。等他一走,李谟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一把抓住舒王妃的手腕,沉声道:“我说过很多次,不要随便进入我的地方。”猫儿似乎也被他的怒气震慑,赶紧跳下塌逃走了。 舒王妃被他抓得生疼,低声道:“妾身只是看到大郎在此,才进来的……请大王恕罪。” 李谟冷冷地甩开她的手:“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花些没有用的心思。当年我将错就错,不过是看在你崔家之女的份上。但也仅此而已了。” “妾身没有……”舒王妃惊惶地摇了摇头,“大王不是一直想让崔家人以为我们恩爱和睦,所以……” “我指的不是这个。”李谟看了她一眼,从榻上站起来,“曾应贤说你通过他找到了木诚节身边的那个妾室,还设计让她进了云南王府。你到底想干什么?” 舒王妃没想到曾应贤这么快就出卖了她,亏她还塞了那么多钱,着实可恶。她快速思考了一下,说道:“妾身自然是想监视木诚节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大王禀报。南诏的盐铁产量丰富,大王不是一直很想收服木诚节吗?安排一个人总会有用的。” 102.第一百零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 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 与崔氏寒暄几句, 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 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 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 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 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 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 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 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 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103.第一百零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 那还是不要说了,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 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 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 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 曾立誓等安定下来, 便将祖宅赎回,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 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 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 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 不敢惊动大王,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 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 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 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 急道:“娘子, 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嘉柔看向常山,想起前世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叹了一声:“是虞北玄让你留在城中的?他想做什么?” 常山很意外:“郡主认识小的?” “我见过他跟你说话。上次他来崇圣寺,你也在的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之间再无瓜葛。阳苴咩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回去告诉虞北玄,别再打南诏的主意,否则日后相见,他便是我的敌人。”嘉柔起身,走到常山面前,给他松绑。 常山没想到嘉柔要放他,愣在原地:“郡主为什么放了我?” 嘉柔没有答他,而是说道:“此番是你运气好,遇到我。下次再被抓住,就不会这样了。”她猛地推开窗子,淡淡道,“快走吧。” 常山虽然困惑,但想着郡主也许是看使君的面子,抱拳行礼,一个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嘉柔关上窗子,深吸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因为恰好被屏风挡住,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她几步走过去,发现是在崇圣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青袍,头戴黑纱幞头,正在认真地抄录书卷,侧脸俊美无俦。 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又是你!你几时在这里的,刚才偷听到多少?”嘉柔厉声问道。 李晔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一直在这里抄书,并非有意听到。郡主放心,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只觉得血气上涌,有种阴私被人探听的羞愤,偏偏此人还理直气壮。 她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晔认真地想了想,起身走到嘉柔面前。他身上有种莲花混合檀香的味道,十分熟悉。 这人要干什么?嘉柔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在下跟郡主交换一个秘密,这样郡主便能安心了。”他低声道。 嘉柔很是嗤之以鼻,谁在乎他的秘密,她现在只想杀人灭口。 “我叫李晔,来自长安。”他开口说道。 李晔?怎么跟那人……嘉柔睁大眼睛,不可能的…… 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中跃动着光芒,继续说道:“原住在康乐坊,家父官拜中书侍郎,十年前曾与云南王定下一桩婚事……” 嘉柔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脑中仿佛炸开了,喊道:“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可能是他?!她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不等李晔说完,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楼梯上只传来“咚咚”的几声。 李晔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片刻前还凶悍得像只小老虎,要把他撕碎一样,然后就落荒而逃。 虽然虞北玄的事他早已猜到,刚才听到心中还有些不悦。但看她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惊慌地跑掉,忽然就没那么在意了。 人年少时,无知无畏,总是想挑战周遭的一切,所以容易犯错。她已迷途知返,他不该再计较。 嘉柔一口气冲出了书肆,钻进马车,心还在狂跳不止。木景清追到马车旁询问,嘉柔催促道:“你什么都别问,赶紧回府。” “哦。”木景清虽然好奇刚才抓住的那人到底是谁,做了什么,让阿姐如此失常,但还是吩咐众人回去了。 嘉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与李晔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还被他听到了自己跟虞北玄的事。 他怎么会在南诏?他知道了虞北玄的事,会如何处置?如果他退婚,她要如何向阿耶阿娘交代? 一路上,嘉柔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等马车到了王府,她才想起把买酒的玉壶丢在了南市。 她闭了闭眼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慧能在木景轩身旁守着,崔氏便让众人各自回去休息,又命乳母留下小心照看,有事再行禀报。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柳氏却握着她的手道:“我要说的不是此事。今日你也看到了,四大氏族明争暗斗,南诏这几年不会太平。为娘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嫁到长安去最为妥当。” “阿娘,您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可能……”顺娘不懂柳氏之意。 柳氏往门外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我收到一个消息,大王会带着世子去长安,刚好王妃家中办寿宴,可能也会带着郡主去长安省亲,阿娘会为你争取同去的机会。” “阿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顺娘一下紧张了起来,“王妃会同意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娘自然有办法。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好的前程。”柳氏说道,“长安里头世家大族那么多,你找个庶子做妻,也好过陷在这泥潭之中。” 今日看着四大氏族争吵,顺娘心中也很是不齿。无论他们怎样富有,在南诏多有权势,终究少了中原百年望族的那种底蕴。她做梦都想去长安,从前不敢奢望,如今听柳氏这么说,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过了一夜,木景轩的情况果然好了许多,慧能便向崔氏告辞回去。崔氏亲自送他到门外。慧能抬手道:“王妃请留步。” “四郎的病多亏了大师,才能好转。可您不愿意收任何东西,这叫我们心中难安,不知如何感激您才好。” 慧能摇头道:“王妃不必客气。贫僧出手相救,本就不图任何回报。只是四郎君的病并未大好,贫僧也只是勉力维持现状。若怕积重难返,还请前往长安一试。那里汇集天下名医,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想必能找到方法。” “多谢大师,您慢走。”崔氏恭敬地说道。 她目送慧能离去,独自站在门前深思。自十六年前,她被迫远嫁南诏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不知那里是否人事全非,也该回去看看了。 出乎众人所料,木诚节竟然在当日傍晚,便已经快马赶回家中。他先是到木景轩的住处看了一眼,木景轩正在熟睡,便没有出声打扰,然后径自去了崔氏的住处。 崔氏正在跟阿常绣花样,听到门外的婢女叫“大王”,两人都十分意外。 104.第一百零三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诚节皱眉道:“又不是鸿门宴,天子脚下, 有何危险?回家告诉你阿娘一声,别让她担心。” “哦, 那您要小心。”木景清叮嘱道。 木诚节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跟着那群人一道离开。 木景清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这次到长安, 说是要靠他们的才学, 可好像比起这个, 圣人更在意各地的赋税和进奉的多寡。他的榆木脑袋也想不出明堂来, 干脆出宫回家。 崔氏听闻木诚节被舒王请去王府,想起今日兄长与她所说的话, 恰似得到了验证。 自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后, 太子受到连累, 在很多事上都放了手,专心侍奉在君侧, 不敢妄议朝政,这就给了舒王独大的机会。虽然有广陵王在凝聚原先太子的势力, 但到底难以与舒王抗衡。 这次召藩王和节度使进京,实际上是舒王的意思。要这些人表明态度拥立他, 否则他便视同异己,找机会铲除。 她就是怕木诚节的性子, 不会服软, 加上当年的事, 得罪舒王。 夜幕降临,城中开始实行宵禁,街上安静无声。有人来府中传信,今夜木诚节等人在王府宴饮,留宿在那里,不回来了。 崔氏回到屋中画花样,阿常举了银釭过来,周围的光线便亮堂了些,案上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娘子晚上没吃多少,肚子可饿了?我给您下碗汤饼吧。” 崔氏摇头,继续画道:“我没什么胃口,你早些去休息吧\。” 阿常坐在崔氏的身旁,说道:“您在担心大王的事?舒王不会将他如何的。当年的事都是天意弄人,舒王不会为难他。” 崔氏冷冷说道:“天意弄人?你明明清楚,家中本来是要为我和舒王议婚。崔清思听说大王入长安,圣人为寻宗室之女下嫁而发愁,生怕选到她,就在上巳节故意约我去丽水边,又叫人将我推入水中,恰好被大王所救。你说这是天意?怎不说是她一手造成!” 阿常安慰道:“娘子莫气。当年的事也仅仅是你我的猜测,而推您入水的是您身边的婢女,没有证据啊。” “不是她还有谁?在我远嫁之后,还在家书中故意捏造我和舒王莫须有的往事,被大王看见,叫我百口莫辩。”崔氏深吸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亏她今日还有脸来见我和昭昭,也不知又打什么歪主意。” 阿常怕崔氏难以释怀,宽慰道:“舒王妃如今地位尊崇,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打算计娘子?我倒是发现三娘子今日似乎一直在偷看崔大郎君,不知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 案上的烛火跳动,崔氏笔一顿,侧头看阿常:“你没看错?许是你多心了。” 阿常却坚决道:“怎会是我看错?大郎君那等品貌家世,都城里多少贵女趋之若鹜,三娘子会动心思也是正常的。” 崔氏拢了拢头发,对阿常说道:“昭昭一人去骊山也没有个伴,让顺娘和二郎陪着她一起去。明日你跟顺娘身边的春桃交代几句。” “是。”阿常侍奉崔氏多年,自然一点就通。 第二日,嘉柔,顺娘和木景清来给崔氏请安,崔氏顺道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嘉柔不在意,木景清这几日跟着木诚节跑宫里和官署,早就腻烦了官场,听到能去骊山玩,就跟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 顺娘却有些意外。昨夜回府之后,她一直想把崔时照从脑海中除去,现在能同去崔家的别业,那将熄未熄的火苗又有复燃之势。 如果他有可能喜欢她,哪怕不能做妻,做妾又有何妨? 午后,木诚节才被随从搀扶回来。嘉柔看见他喝得烂醉如泥,意识不醒,没让随从扶他回住处,而是叫上木景清,扶着他进了崔氏的房中。 崔氏午憩刚起,看到被搀扶进来的木诚节,怔了怔。 嘉柔把父亲放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说:“阿娘,阿耶醉成这样,一个人呆着怪可怜的,不如您来照顾他吧?” 崔氏知道她是故意的,低头闻了闻木诚节身上的酒气,也没拒绝。 嘉柔就拉着呆站的木景清出去了。 崔氏自己去打了水,坐在床边给木诚节擦脸。木诚节忽然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叫道:“阿念……阿念……” “你放开。”崔氏挣了挣,“别趁着喝醉耍酒疯。” 木诚节却抬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拉到了床上抱着,又睡了过去。 他的怀抱如铁桶一般挣脱不得,崔氏缩在他怀里,无可奈何。生了木景清之后,他们几乎没再同床共枕。唯一一次,也是他受伤昏迷,她照顾他时,被他抱在怀里睡了一夜。 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怀抱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崔氏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不禁感叹。他一向是个很自律的人,从不酗酒。想必遇到不快之事,才喝成这样。 只是清醒时,两个人都像刺猬,谁也不肯靠近谁。 她明明知道男人免不得三妻四妾,家中父兄皆是如此,可还是无法原谅他跟柳氏。她装作不在意,是因为那样就不会心痛。 她虽是被设计才嫁给他,可在南诏时举目无亲,他待她又那样好,心中早就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为曾是唯一,是全部,所以被他误会和背叛的时候,才那样决绝。 第二日嘉柔起得很早,大概今日要去骊山,所以昨夜睡不着。小时候木诚节带她出门,她便是这样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真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这样放松的感觉了。 崔时照和崔雨容也来得很早,听说加了两个人,欣然接受。他们已经在崔府见过顺娘了,倒是跟木景清初次见,相互寒暄之后,很快就熟稔了。 几个人当中只有顺娘坐马车,其余人都是骑马。 崔时照和木景清在前面,嘉柔和崔雨容跟在后面。崔雨容的马术一般,不敢让马走得太快,嘉柔却很娴熟,双脚不时夹马肚,调整速度,骑得不比男儿差。 崔雨容啧啧称道:“母亲常嫌阿兄教我骑马,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若是看到如你这般英姿勃勃,大概也没话说了。” 嘉柔笑道:“表姐若想学,我可以教你。毕竟我从小到大,一事无成,就骑射还能拿得出手。” 崔雨容也忍不住笑:“你这般顽皮,也不知李家郎君以后能不能管得住你。听说他也住在骊山,说不定你们能遇到呢。你见过他吗?” “算见过吧。”嘉柔闷声回道,心里却是极不想遇到那人的。毕竟上次她几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十分丢脸。况且骊山那么大,怎么可能刚巧遇到。 “我可从来没见过呢。”崔雨容仰头回忆道,“倒是听说他小时候十分聪慧,五岁就能七步成诗。后来长大,却销声匿迹了。很多人都觉得可惜,他的成就本应在他两位兄长之上的。” “他长得……也就那样。小时候聪明的人很多,长大了未必都能成才。”嘉柔随口说道。她看李晔的样子,也不像是平庸之辈。大概是体弱多病,所以无心向学了吧。 不过这些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他们的婚约很快就要解除了。 骊山有很多富贵人家的别业,大都是独门独院,掩映在一片青山绿水之中。千门百户,锦绣成堆。山上原本盛极一时的华清宫,在大乱之后也已经没落。这几代天子很少再驾幸,只留了宫人看守,但依旧是皇家禁地。 崔家的别业在半山腰,要穿过一片很大的竹林。 上午时下过雨,山间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轻雾,山路泥泞。顺娘扶着春桃,只能听到几人的脚步声,突然感觉自己踩到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前跑。 嘉柔和崔雨容同时回头,发现有什么东西窜到林子里去了。 崔雨容道:“大概是什么动物,你担心脚下,不要被咬了。” 顺娘害怕地点了点头,手却紧紧地抓着嘉柔的袖子,嘉柔也随她去。 崔时照和木景清走得快一些,看到几个姑娘跟上来了,才接着往前走。木景清特意带了弓箭来,问道:“表兄,这山上当真可以打猎吗?” 崔时照点了下头:“常有灰熊或者野猪出没。不过这里人走得多,大概不会遇到。得到山林深处去。” 木景清听了还有点失望,毕竟他最喜欢打猎了。但不是想象中那种飞禽走兽漫山遍野的模样。 又走了一会儿,看到一座乌瓦的建筑,崔时照松了口气:“到了。” 可崔雨容却觉得这里不像是自家别业,心中存了几分疑虑。 继续前行,路旁的石凳上坐着个人,正悠闲地品茶,身边立着两个魁梧的侍从。崔时照快步走过去,行礼道:“不想您到得这么早。我们来的路上下雨,又有几位姑娘同行,所以来迟了。” 那人爽朗笑道:“不妨事,我也才刚到一会儿。都有谁来了?” 嘉柔看见那人起身走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竟是元和帝!他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天家气势自是不同于旁人,但也没有登基以后,那般积威甚重。 毕竟眼下他只是广陵王,太子的长子,连嫡子都不是。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会成为九五之尊。 105.第一百零四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 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 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 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 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 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 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 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 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 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 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 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 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看她们这般咄咄逼人,好像认定是田家所为一样,田德成高声叫道:“真的不是我,我没做过啊!” 崔氏闭了下眼睛,开口道:“好了,都别吵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就在这里互相指责,成何体统!” 正在争执的几人这才安静下来,崔氏问一言不发的木夫人:“阿嫂,驿楼是谁负责的?” 木夫人据实回答:“搭建的是田家,红球是刀家挂的,最后负责检查的是高家。” 高夫人一听此言,立刻说道:“我们检查的时候,可是好好的。而且高氏与云南王府素来无冤无仇,怎么会放蛇害世子?王妃您可要明察啊。” “无冤无仇?”田夫人冷笑了一声,“去年因为抵制两税法,先跟王府府兵动手的就是你们家吧?大王还因此罚没了高家四分之一的田产,两倍的羡余,牵连了刀家,你们心里就不怨恨?” 106.第一百零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若说如今都城最美的的园子,非馥园莫属。 馥园在靠近皇城的地方, 占地一坊半, 园中种植的花卉便占了长安四景。春日时牡丹盛放, 姚黄魏紫各领风骚。夏日菡萏开满湖面,莲叶接天,岸边杨柳堆烟。秋日则菊花争艳,品种浩繁, 连宫中的后妃都慕名前来观赏。到了冬日雪落长安, 千里冰封,红梅和白梅凌寒而开。 而这座馥园的主人,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舒王李谟。 虞北玄走进馥园,便闻到一阵花香。由下人引领, 往池上的曲桥走去。李谟正站在桥上, 头戴黑纱幞头, 身着杏黄绫袍,腰束红鞓带。他身躯凛凛, 相貌不凡, 看不出是个年届不惑的男人。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 圣宠正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 狗, 游鱼和飞鸟, 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虞北玄神情一凝,拜道:“大王,臣正要说此事。长平郡主年纪尚幼,臣是个粗人,恐怕……” 李谟眼神一冷:“怎么,你不满意本王给你定的这门亲事?” “臣不敢。”虞北玄立刻回道。他这个节度使,虽在淮水可以叱咤风云。可在舒王面前,大厦倾覆,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情。 李谟的神色缓和下来,带着笑意说道:“我看你二十好几了,还不娶妻生子,替你着急。长平那丫头性子是骄纵了点,但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娶回去之后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 虞北玄知道此事已成定局,顺从道:“多谢大王好意。臣带了些礼物,已经命人送进王府,请您笑纳。” 李谟摆了摆手,严肃道:“哎,你这是干什么。” “只是些小物件,并不值钱。臣能领兵平乱,全靠大王举荐。若不是韦伦最后杀出来分功,原本还能多孝敬您一些。”虞北玄遗憾地说道。 提起这件事,李谟便冷冷道:“你在信中说,有人拿着神策军的令牌出现在南诏?想来那韦伦是受了广陵王的指使……不过让他掌了一半的神策军,就以为能跟我抗衡了?若不是顾忌白石山人,本王早就动手了。” “大王可找到那位的下落了?”虞北玄问道。 李谟转身往凉亭里走,摇头道:“谈何容易。只要他在一日,圣人便不会轻易废储。再加上李淳身边的那个玉衡,神出鬼没,实在难对付。这不,本王一个不慎,就被他们谋走了半数神策军。” 神策军是北衙之首,原本掌管神策军的是天子身边的两位宦官,都与舒王私交甚笃。 可数月之前,谏官连番上书弹劾其中一位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还将他在家乡娶妻收子,侵占百姓土地,建造豪华宅邸的事当众揭露出来。天子大怒,削那人官职,贬他出京。 李谟本要接管神策军,可偏偏有人在御前进言,说他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可揽权过多。天子便改了主意,让广陵王接管了那一半的神策军。 虞北玄又在馥园停留了会儿,才告辞出来。 舒王做主将长平郡主嫁给他,除了招安以外,也有束缚之意。长平是皇室中人,他以后就是皇室的女婿,如何公然与朝廷作对?只能臣服。而他却不甘于永远屈于人下。 他走下台阶,忽然有个人影从道旁的大树上跳下来,白晃晃的刀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常山等人原本等在路边,一看有人行刺,大惊失色,纷纷跑过来。可跑近了才觉得不大对劲。 光天化日,那人没穿夜行衣,身量还很娇小,似个女子。 而且在舒王的地盘行刺,无异自寻死路,哪个刺客会这么傻? 虞北玄轻巧地将那人的手一折,反手按在背后,顺便打掉了她手中的刀。 “你放开我!快放开!”她挣扎叫到。 馥园里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面面相觑。 还是有人认了出来,惊道:“长平郡主,您怎么在此?” 虞北玄眼睛微眯,手下松了力道。 长平挣脱出来,只觉得自己手都快断了,恶狠狠地盯着虞北玄。嬷嬷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就是个蛮汉!岂能与她相配!听说还是个杂胡,身份低贱。 虞北玄看着眼前面若芙蓉,眼神带着几分倔强高傲的少女,行礼道:“臣不知是郡主,冒犯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虞北玄你听好了,我死都不会嫁给你的!我们走着瞧!”长平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虞北玄倒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让馥园的侍卫都散了。但长平郡主的话,莫名让他想起了那日在崇圣寺,另一个人所言。 听说她也在长安。 * 骊山别业里的晚膳很丰盛,有鱼有肉,还有美酒。一群年轻人坐在一起,山中日月长,暂时忘了凡尘俗事。席间李淳提议行酒令,抽签决定分组,除了席纠宣令外,两人一组,一个答令,一个喝酒。广陵王抽到了席纠,嘉柔跟顺娘分在一起,崔时照和崔雨容一组,李晔和木景清在一起。 李淳叹了口气:“木世子,你完了,李四可是滴酒不沾的。” 在座的人都忍不住发笑,木景清拍着胸脯道:“没关系的,我能喝。” 崔时照说:“两个姑娘一组,有些不公,不如换吧。” “不用,既然是抽签决定的,换了就没意思了。”嘉柔对顺娘说道,“你尽管行令,我来喝。” 顺娘小声问道:“你会喝酒吗?” “还行吧。”嘉柔知道广陵王藏的必然是好酒,至于能喝几杯她就不知道了。 崔时照便没再说什么。 李淳出的是律令,其实也很简单,以“月”字来咏物联句。顺娘小时候被柳氏悉心教过,才学尚可,但不是崔雨容和李晔的对手。世家大族的孩子,琴棋书画那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然不会落于下风。 这可苦了嘉柔。 这酒刚入口时甘甜,嘉柔便觉得没什么。可连喝了五大杯之后,她就有些天旋地转,勉强支撑。等喝下第六杯以后,终于趴在了案上。 崔时照一直在注意她,见状下意识地要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李晔,抬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月凉如水,两个男人四目相对。崔时照能感觉到李晔虽然笑着,眼中却透着微冷之意。 他只能又坐了回去,有种被人看破的难堪。他能说服自己关心她只是出于本能,毕竟两人是表兄妹。可李晔的目光,却让他无所遁形。 那边木景清已经跑到嘉柔身边,摇了摇她,对李淳说道:“广陵王,我阿姐不行了,我先送她回去。” 李淳点了点头:“我以为郡主一口应下,想必酒量还不错,没想到这么浅。你快送她回去吧。” 木景清便架起嘉柔,扶她离开了酒席。其它人见天色不早,也各自散去。 李晔回到房中,觉得不放心,叫下人煮了醒酒汤,想想,还是自己送过去。 他走到嘉柔的房门前,先是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方便进去打扰,正想离开,屋里忽然有重物落地的声响。他毫不犹豫地用手推门,直接进去了。 木诚节也正打算跟她说:“今日在进奏院打听到的消息不好,朝廷军饷吃紧,圣人叫我们进京,多半是要我们加进奉。” 两税法推行以后,将其它的苛捐杂税一并去除,只收取铜钱。国家财政收入大量增加,用以扩建军队,镇压各地节度使的叛乱。但随着禁军的数量越来越庞大,国库还是入不敷出。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地方上。 崔氏皱眉道:“南诏本就不富裕,财富都集中在几大氏族手里。若再加进奉,只怕要落到百姓身上,他们会过得更不容易。这到底是谁出的主意?” 107.第一百零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凤箫想了想,拍掌道:“这样说的话, 就算其它氏族想要害云南王世子,也没有承爵的机会, 反而是木氏最有嫌疑?那竞舟大会上的……” “还无法下定论, 毕竟想要南诏大乱的势力,外部也有很多。射箭之人, 已经安排好了?”李晔问道。 “安排好了, 推在了高家一个弓箭手的身上,还去见过云南王。但云南王好像不是很相信,只赏了五贯钱。” 木诚节不是泛泛之辈, 这障眼法能瞒得过外人,未必能瞒得过他。但好歹是掩饰过去了。 “不过属下意外打听到一件事,不知重不重要。”凤箫说道, “云南王府的那名妾室, 是当年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革职流放的溧阳令柳昇的女儿,闺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儿子都死在流放途中,她被罚没奴籍以后, 曾经为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后来被曾应贤送给了云南王。” 延光大长公主一案, 在建中年间, 轰动朝堂。她的女儿是太子妃萧氏, 时常出入东宫, 后行厌胜之术诅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夺她的封号,并重罚与她往来密切的官吏数十人。那次的清洗,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创,太子妃畏罪自尽。 那一案以后,太子更加谨小慎微,基本不参与朝政。而曾应贤却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这消息有些意思。”李晔说道,继续翻阅书卷。 凤箫看不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只是据实已告。他又说道:“郎君,我们什么时候回都城?大郎君已经发现您不在别庄了,回去恐怕还要想个说法,否则相公那边没办法交代。” “明日就回去。”李晔的目光沉了沉,“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凤箫觉得大郎君和二郎君总是不停地找郎君的麻烦,明明他们功名利禄都有了,郎君也退居到骊山,表明不跟他们争,可他们似乎还不肯罢休。兄弟之间,到底要争什么呢?他实在看不懂富贵人家。 大郎君和二郎君不是夫人所生的倒也就罢了,连一母同胞的三娘子都不怎么喜欢郎君,反而跟那两位郎君走得更近。 要不是因着郎君的缘故,她怎么可能嫁给广陵王为妃? 李晔倒是从不在意这些,他小时候为了治病,常常不在家中,或是长时间不能见人,自然与兄姐间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将桌上的书卷翻了翻,对凤箫说道:“今日看不完了。你都买下来吧,回去的路上看。” “是。”凤箫下楼去付钱,金额太大,用的是飞钱。书肆的主人很少见这么大手笔买书的,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 李晔起身的时候,发现屏风边掉落一块帕子。他走过去捡起来,上面绣着几朵紫色的花,针脚有些拙劣,但他还是看出了牡丹的样子,似乎还是名品魏紫。 这帕子好像有她身上的味道。原来她竟是喜欢牡丹的。 “郎君可以走了!”凤箫在身后叫道。 李晔迅速将帕子塞进袖里,若无其事地让凤箫搬书离开了。 * 嘉柔到底是没胆子直接去找崔氏,自己一人回了住处,冷静下来想了想,她跟常山也没说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怎么被那人一吓,就显得做贼心虚了。 等玉壶回来,嘉柔迫不及待地让她去崇圣寺打听那个人的消息。心里还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也许他不是李晔。 过两日,才有消息传回来。崇圣寺里的确住了个男子,是慧能方丈的客人,但已经离开了。关于他的身份,寺中僧人都守口如瓶,问不出太多的事情。 “不过,他们好像知道是郡主打听,便给了这个。”玉壶将一个折成巴掌大小的纸递过去。 嘉柔打开,看到上面写着一行清隽的字:“保守秘密,长安再见”。她的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这人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成? “郡主,这是谁写的?”玉壶好奇地问道。 嘉柔却不想再回忆书肆里的那一幕,更不知从何说起,只挥了挥手,把那纸张埋进了香炉里。竟然他已经回长安了,想必就算要退婚,也得等到了长安再说。 一开始,她对这桩婚事就没有抱着太积极的态度,只是认命而已。她虽然也想帮阿耶争取李家这个外援,可是那人听到了那些事,恐怕是不想再娶她了吧? 既然如此,南诏的事情,就让她自己来解决吧。虽然她也不知道能帮到家里多少,但到底是经历过一世,不能白活了。 王府起行那日,因为队伍太过浩荡,吸引了很多百姓驻足围观。除了马车,还有十几辆牛车,上面都绑着半人高的东西,盖着厚厚的麻布。这里面有些是要进奉给天子的,有些则是送给都中的大小官员打点。 柳氏拉着顺娘到旁边话别,塞了一个香囊在她手里:“遇到难事再打开看,若是顺遂就不用了。” 顺娘将香囊收好:“阿娘,我不在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柳氏点了点头:“我一个人在府中,自然是无事的。你到了都城,要多听多看,别贸然出风头。王妃她们等着呢,快去吧。” 顺娘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还趴在车窗上向柳氏挥手。她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既舍不得阿娘,又对长安充满向往。因为是远行,嘉柔和崔氏也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木诚节和木景清则骑马。 柳氏恭敬地目送队伍行了很远以后,如释重负,有种山中无老虎的感觉。现在整个云南王府,她变成了最大的人。 “姨娘,我们进去吗?”身旁的婢女问道。 柳氏觉得说话的底气也足了很多:“我要出门一趟,你们准备吧。” 她平日都呆在府中,不曾出过门。现在大王和王妃一离开,她忽然提出要出府,婢女和仆妇们都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我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吗?”柳氏声音不大,却含着几分气势。 下人们自然不敢忤逆她,纷纷去准备了。 柳氏去的是城中的一座城隍庙,没什么人来。阳苴咩城虽然有很多寺庙,但不是各个都像崇圣寺一样,香火鼎盛。她独自走到大雄宝殿里面,在木鱼上敲了几下,有个僧人从角门里出来。 柳氏看了看四周,对僧人说道:“他们已经离开南诏了,我才敢来找你。那孩子之前生病,真是吓死我了。” 僧人颔首:“现在无事了吧?” 柳氏道:“请了慧能大师来看过,暂时没有危险。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出事的,若不是看在他的份上,大王也不会让我进府。恐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那夜只是喝醉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个孩子实在体弱多病,我就怕他们发现端倪。” 僧人道:“这你不用担心,别宅那边都安排好的,没人会知道孩子是抱来的。再者庶子又无法继承爵位,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威胁。你只要靠着这个孩子,在王府站稳脚跟就行了。” “如此最好,麻烦你与那位说下,依照约定将我的祖宅还给我。还有我的女儿,也请他多多照顾。”柳氏说道。 “我会转达,你先回去吧。”僧人说完,便从角门离开了。 * 因为木诚节是奉召入都城,所以路上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到达长安。他们从朱雀大门进入,整条恢弘的街道便展现在眼前。 木景清是第一次来长安,好奇地四处张望,只觉得比阳苴咩城大了许多,人也多了很多。不同肤色的人在街上走着或交谈着,其间最多的就是胡商,还有来自遥远西域的驼铃声响。 长安是市坊结构,大大小小的坊星罗棋布,十分规整地排列,商铺主要是集中在东西二市。 木诚节在长安也有府邸,在兴平坊,离皇城很近。 嘉柔对长安既陌生而又熟悉。除了儿时那段模糊的记忆,她对长安的印象只剩下前世的牢房和东市的刑场。 在长安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木诚节的府邸自然不能跟阳苴咩城的王府比,缩减了很多。事实上除了那些名门望族,皇亲国戚的府邸,能够占一个坊以外,百姓的住家都有严格的规定,很多都住的单房。 木景清自己住一个院子,木景轩需要乳母照顾,也分了一个院子,剩下的院子便不多了,嘉柔只能跟顺娘同住。不过好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止一个房间,嘉柔也就同意了。 众人在府中各自收拾东西,木诚节先带着木景清去进奏院递名帖,顺便再带他拜访一下熟悉的几个官员,毕竟要打听曲江宴的事情。 崔氏则把嘉柔叫到自己房中,对她说道:“昭昭,我们明日就去拜访你的舅父和外祖母,到时候你打扮得好看些。” “离外祖母过寿不是还有一些时日吗?”嘉柔问道。她本以为不用那么快去崔家的。 崔氏笑道:“我们刚到长安,他们便知道了,派了人过来,叮嘱我明日一定要带你过去。” 嘉柔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了,有些还从没有见过面。前世她被抓到长安以后,崔家的人为了避嫌,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她知道自己跟的人是谋反的逆臣,不能怪他们。 木诚节不是泛泛之辈,这障眼法能瞒得过外人,未必能瞒得过他。但好歹是掩饰过去了。 “不过属下意外打听到一件事,不知重不重要。”凤箫说道,“云南王府的那名妾室,是当年延光大长公主一案中,被革职流放的溧阳令柳昇的女儿,闺名如意。柳昇及他的儿子都死在流放途中,她被罚没奴籍以后,曾经为岭南节度使曾应贤的家/妓,后来被曾应贤送给了云南王。” 延光大长公主一案,在建中年间,轰动朝堂。她的女儿是太子妃萧氏,时常出入东宫,后行厌胜之术诅咒舒王,被人密告。天子大怒,褫夺她的封号,并重罚与她往来密切的官吏数十人。那次的清洗,也使太子一派遭受重创,太子妃畏罪自尽。 那一案以后,太子更加谨小慎微,基本不参与朝政。而曾应贤却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兆尹,正四品的高官。 “这消息有些意思。”李晔说道,继续翻阅书卷。 108.第一百零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柳氏正在收拾房间,回头看她:“不是说肚子饿去找吃的, 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模样?” 顺娘走到柳氏身边,低声把她在地藏殿那边看到的都告诉柳氏。 柳氏大惊,抓着她的手:“你当真没有看错?” 顺娘重重地点了点头:“绝对不会错, 我看见那个男人打晕了玉壶,抱着郡主进了偏殿,然后就没再出来。” 柳氏正在愣神,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悄悄拉开一道门缝, 看见阿常和嘉柔她们回来了。她们的禅房都在一个院子里, 相隔不远。 她叮嘱顺娘:“刚才的事,你只当没看见。” “郡主有了婚约, 还跟别的男子有染,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 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 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 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 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 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 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名门的儿媳,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连忙倾身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府兵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买东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点争执……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结过梁子的,嘉柔对崔氏说道:“阿娘,我带人过去看看。” “千万要小心。”崔氏叮嘱道,“二郎性子冲动,你不可与他一般胡闹惹事。” “我晓得。”嘉柔迅速点了三十个府兵,向北市飞奔而去。 阳苴咩城仿长安之制,城中布局规整,市坊分离。商铺都集中在南北二市。北市多是外来的客商,交易马匹,丝绸,陶瓷和茶叶等大宗买卖,午时开市,黄昏闭市。 此刻,本到了要闭市的时辰,百姓却还围在市前看热闹。 人群分成两拨,一拨人多势众。领头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冷笑道:“臭小子,你总算回来了。去年你击我那一掌,今日我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五官俊秀,皮肤有些黑,个头很高。他挽起袖子,双手叉腰:“田德成,本世子一回城你就找事。你眼睛长在本世子身上啊。别废话了,一起上!” 田德成恨得咬牙切齿,对身后的随从说道:“还等什么?替我好好招呼世子!” 一群人张牙舞爪地冲上前,各个面露凶相。 双方正要动手,嘉柔及时赶到,大声喝道:“木景清,你给我住手!” 顺娘扶着柳氏回房,柳氏坐在床上,叫下人都退出去,止了哭声。 顺娘坐在她身边,以为她担心年幼的弟弟,柔声安慰道:“阿娘,您别伤心了,慧能大师不是开了药给阿弟吗?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109.第一百零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 不像顺娘来的时候, 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 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 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 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 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 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 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 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 将她一把拉到怀里, 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眼中对他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们需离开南诏了!节度使擅离藩镇太久,被上面知道了,会有大麻烦。”心腹常山着急地说道。 他们蛰伏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机会,没想到那个郡主竟然改变心意,还刺伤使君。 当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语。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几人走去牵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处,大声道:“足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如现身一见。”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看着林子,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四周安静极了。 半晌,里面才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来人很瘦,窄袖长袍,长着一双丹凤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为何在林中窥伺?”虞北玄继续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过此地。” 虞北玄有种直觉,此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便动了杀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除去最为妥当。 他正要暗示身后的护卫动手。那人往前几步,掏出一块金牌,上面赫然刻着两条盘龙,中间偌大一个“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缩,北衙禁军神策军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头,隐有不妙之感。 那人继续说道:“某不欲与尊下起冲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当作未见面,就此分别。”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礼,迅速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神策军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右军由广陵王掌管,拥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广陵王的亲信。 广陵王是太子的长子,也是皇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有意放过自己,自然要识趣。 只是广陵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诏? 虞北玄侧头吩咐常山:“你无需跟我回去,继续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随时传信给我。” 常山领命,又问道:“刚刚那人,可需属下尾随?” 虞北玄摇了摇头:“不必,他身边想必还藏着不少人马,你势单力薄,自保为上。” “属下遵命。”常山说完,策马拐入岔道。 树林中,凤箫返回马车旁边,对车中的人说道:“郎君,这位淮西节度使果然厉害,不仅发现了我们,还要杀我。幸好我用了广陵王给的令牌,他才离去。” 车中安静片刻,传来一道不急不慢的声音:“我有些累了,改日再去崇圣寺拜访师叔。先回城中等王长史的消息。” “是。”凤箫坐上车辕,驾马车离开。 车中之人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打开炉盖,丢了进去。一个多月前,忽然有封信寄至家中,说骊珠郡主行为不检,与人私通。他将信截住,未让家中知晓。 虞北玄是淮西节度使,却在南诏逗留多日,今日又恰好在崇圣寺出现,绝不是巧合。想来信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打开手边一个五色线所缚的黄杨木盒子,将里面卷起的薄纸展开,借着竹帘晃动而漏进来的日光,逐字逐句地看着:“……久慕李氏德风,长女二八之年,嫁与第四郎,结两姓之好……” 110.第一百零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儿子比木景清大, 已经成家, 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 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随意福了福身子, 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 打扮得花枝招展, 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 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 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 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 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 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可如今整个南诏都知道田氏和云南王府不和,世子差点出事,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其它氏族肯定也会出来踩一脚。 那银环蛇虽说在南诏不算罕见,可是驿楼高耸在江心,蛇如何能够上去,还藏在红球之中?她实在想不出是谁要这么害他们。 不一会儿,崔氏果然带着众人找来,就近上了田家的彩楼。刀夫人开门见山地说道:“田夫人,这蛇是不是你家放的?” 田夫人怒道:“刀家的,你说这话可要有证据!我儿那时也在驿楼之上,我会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开玩笑吗?” 高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毕竟田大郎君看见蛇,直接就逃掉了。我还听说前几日,他跟世子在北市发生了冲突,加上去年那事儿,也许他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呢?” 田夫人瞪着她:“你别逮到机会就泼我儿子脏水!谁不知道你们刀氏和高氏串通一气,就想搞垮我们。怎么,借着这事想要小题大做?” “王妃,您听听。世子差点没命,她还说是小题大做。如此恶毒的手段,实在是骇人听闻,绝不能轻易放过!”刀夫人对崔氏进言道。 111.第一百一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不动声色地喝着银碗里的蔗浆水。 柳氏还不到三十岁, 打扮朴素,却肤如凝脂,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她出生于官宦人家, 因父亲犯事,家中女眷被罚没入奴籍。后颠沛流离, 跟了木诚节, 才脱奴籍从良。 她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婴儿正在酣睡。 而跪在柳氏身边的顺娘, 穿着青色的粗布襦裙,手紧张地抓着裙子的两侧,像个从普通人家出来的小娘子。她虽不及母亲貌美, 姿色倒也算不错。 崔氏喝完, 将银碗递给婢女, 才淡淡地说道:“你既为大王生下儿子, 劳苦功高,也没有让小郎君委屈在别宅的道理。我着人收拾好住处,你们住下便是。” 柳氏千恩万谢, 还让女儿给崔氏磕头。 木诚节朝崔氏看了一眼, 她的表情始终平静,好像柳氏母女根本无关紧要一样。 她还是如此, 无论他做什么, 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当年他北上, 天子曾想以宗室之女下嫁给他。可他慕崔氏的美貌才情,在太极殿当众求娶,天子和崔家不得不答应。 名门之女和镇守一方的藩王,本是一段佳话。但在长安人眼里,他这个云南王不过是化外之地的蛮族罢了,算不得什么好归宿。 她背井离乡,远离长安,想必心中怪他,怨他,憎他,所以鲜少露出笑容。 这么多年,本是至亲夫妻,却过成了陌路人的模样。 堂下的柳氏却在心中感慨,自己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 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崔氏之女犹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她从未妄想与之比肩,却也渴望做个名正言顺的妾室,儿女可以有名有姓。 这么多年,她们不敢穿华丽的衣裳,住简单的房屋,还不能有半句怨言。 看着崔氏住着广厦华屋,穿与黄金等价的丝绸,佩饰金银珠玉,所生的一女一子,贵为朝廷敕封的郡主和世子。 柳氏感叹人生是如此的不公平。但这世间,谁又争得过命运。 这时,嘉柔走进去,轻声叫道:“阿娘。” 崔氏露出笑容,展开双臂迎接女儿,拉她在身旁坐下。 少女容色明艳,落落大方,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相比之下,顺娘实在是黯淡无光。 嘉柔跟崔氏说话,偷偷望向坐在旁边的父亲。木诚节并不算高大魁梧,但五官英俊出众,因为常年领兵,身上带着几分凌人的气势,显得难以亲近。 她想起前世刑场上那个宦官所言,自己离家之后,阿耶还在暗中帮她,鼻子一酸,小声说道:“阿耶,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您还生气吗?” 木诚节没想到她会主动承认错误,板着脸说道:“知道错了就好。以后你安分守己些,我便不生气了。” 嘉柔低声应好。这一世,她绝不会背弃家人,忤逆父母了。 这是她亏欠他们的。 木诚节觉得她变得有些奇怪,当下也没有想那么多。她若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柳氏尚在月子里,身体虚弱,小腿跪得发麻。但她连动都不敢动,生怕出什么错处。 终于,阿常进来禀报,院子已经收拾妥当。 崔氏吩咐她:“多安排几个人照顾他们,再请两个乳母带小郎君。” 阿常应是,居高临下地说道:“柳娘子,请吧。” 柳氏从地上站起,跪得双腿虚软,险些摔倒。顺娘连忙扶住她,着急叫了声:“阿娘!” 屋中的人都看过来,阿常更是直接道:“看来小娘子是不太懂规矩?” 柳氏色变,在袖下猛掐顺娘的手背。顺娘也知道自己叫错,愣在原地,微微发抖。 在主母面前,就算柳氏是亲母,也只能当得起“姨娘”二字。若主母再刻薄些,因此惩罚她们都有可能。 柳氏紧张地望向木诚节,见他只是低头饮茶,并没有相帮的意思,便要再次跪下,向崔氏赔罪。 崔氏抬手道:“起来吧。你们初来府上,诸事还不习惯,这次便算了。不过王府有王府的规矩,入了府换过身份,言行举止都得改一改,以后我会派人教导顺娘。先下去休息吧。” 柳氏和顺娘哪里还敢有二话,谢过崔氏,跟阿常出去了。 嘉柔前世没有见到这对母女,阿娘的家书中也很少提及,对云南王府来说,似乎可有可无。只知她那个最小的弟弟似乎体弱多病,没活多久便死了。而日后王府遭逢大变,她的庶妹凭着几分姿色,依旧过得风生水起。 屋中只剩一家三口,木诚节干坐着不自在,本想下榻离去,崔氏却问道:“大王,二郎去丽水城也快一年了。下月便是端午,可否让他回家一趟?” “他惹的祸事还小吗!让他在丽水城多呆些时候,好好反省!”木诚节语带不悦。 崔氏顿了一下说:“二郎自小就在军营里头,很少在家,的确是妾身疏于管教。但那件事也不能全怪他。他是为了维护王府和您,才跟他们起冲突的。” 南诏归于中土之后,为了维护境内的安定,基本还是实行大氏族分封而治。 阳苴咩城有四大氏族,分别是木氏,田氏,刀氏和高氏。他们的姓都是历朝历代的帝王所赐,尊贵无比。木诚节虽是朝廷敕封的云南王,但平时有事,还是需与这几大氏族的族领商议。 这些年,朝廷对边境的掌控日益减弱。几大族领私欲膨胀,常常有不服上令的时候,也越发不把木诚节这个云南王放在眼里。 去年,几个族领带头违抗税法,双方闹到动手。木景清成了替罪羔羊,被木诚节罚到丽水城去,才平息了这场干戈。 嘉柔抓着木诚节的手臂说道:“阿耶,我和阿娘都想阿弟。刚好家里添了新人,也该让阿弟回来认识一下吧?” 她以前不敢亲近木诚节,总觉得他很凶。此番重生,对家人满怀愧疚,自然更加亲近。 木诚节看着她粉嫩的小手,想起她出生时,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的情形,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丽水城那儿正练兵,等结束了让他回来。我还有事,你们娘儿俩说话吧。”说完,便下榻穿了靴子,匆匆离去。 嘉柔的手还僵在那里,她说错什么了吗?崔氏轻笑道:“昭昭,你阿耶大概是害羞了。你很久没亲近他了。” 原来如此。嘉柔靠在崔氏的怀里,心中生出难言的苦涩。这世上对她最好最无私的,便是家人,而前生她为了跟虞北玄在一起,竟狠心离开了他们。她低声道:“阿娘,以前都是女儿不懂事,往后不会了。” 崔氏抱着她,还有几分不确定:“你此言当真?” 嘉柔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道:“我是一时昏了头,才会那般胡闹。只见过几面的人,谈不上多了解,更不可能跟他过一辈子。阿娘总说人心险恶,我早该听的。” 若李家没有退婚,也许上辈子南诏不会是那个结局,云南王府也不会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其实阿耶的处境艰难,早在去年就显露端倪,是前世的她太不懂事了。 她这辈子绝不会再逃婚,给家里添麻烦。 崔氏说道:“是啊,以虞北玄的城府,怎么会见你几面,就非你不娶?不过看中你是云南王的掌上明珠罢了。” “阿娘,我晓得了。从前我总觉得没见过李家那位郎君,嫁过去也不会幸福,才会违抗婚约。是我太自私了。”嘉柔抱着崔氏,愧疚地说道。 崔氏对女儿满怀怜爱,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娘明白。但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家也算名门望族,必不会亏待于你。而且你舅父,表兄表姐都在长安,到时总能帮衬你一二。” 嘉柔想起前世自己被绑到长安以后,哪里有见过崔家的人探望。但想想也能理解,元和帝登基以后,那些世家大族本就不行了。像她这样的叛臣之妻,谁还敢牵扯上关系。 她抬头望着崔氏:“阿娘嫁给阿耶,离家乡和亲人那么远,后悔过吗?”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曾后悔。有你和二郎,阿娘就知足了。” 嘉柔听完,若有所思。 这世上因一纸婚书而走在一起的夫妻,最后不是都变成怨偶。 反而那些以为得到真爱的,未必能相守到老。 * 阳苴咩城地势较高,四面有高山阻挡,气候四季如春,昼夜温差反倒很大。进入雨季之后,这几日都阴雨连绵的,难见太阳,嘉柔只能呆在屋子里。 木诚节只在王府呆了几日,又得返回剑川城坐镇。 嘉柔记得前世离家不久,李家便来退了婚书,并没有刻意为难。她一直认为阿耶是好面子,才对外宣布与她断绝关系。可现在想来,若他早知虞北玄的狼子野心,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王府上下,趁早与之划清界限。 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却肯将南诏一成的盐铁交给虞北玄,只是为了她的幸福。 可她却一无所知,还在心里埋怨了他很多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靠窗的塌上出神。 屋檐前雨落成帘,雨打在屋顶的陶瓦上,响如落珠。她不由地记起前世最后,长安的那场绵绵春雨,无声无息,却冰冷入骨。 上辈子,她就去过两次长安,都是不好的回忆。 玉壶拿了封信进来,犹豫不决。这已经是连日来的第五封了,信封上无署名,可“木嘉柔”三个字写得飞扬遒劲,显然出自男人之手。 “郡主,这信在老地方……” 嘉柔抬头看了一眼,冷漠地说:“我不看,烧掉吧。” 玉壶叹了口气,依言照做。 嘉柔看着铜盆里伸出火舌,瞬间将信封吞没成灰,手拿起案几上的茶碗,漠然地喝了一口。 112.第一百一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廊下无人, 大夫斟酌着字词:“老夫看王妃身体康健,小郎君在母胎便气弱体虚,应该不是她所出吧?” 木诚节点头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儿, 你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还在人世?”大夫又小心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木诚节皱了皱眉, 应道:“她在南诏,没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来好得很,你怎么这么问?” “这就奇怪了。人的体质虚弱,一种是先天的, 一种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云南王府锦衣玉食, 小郎君如今体弱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摸着胡子说道,“小的在都城为不少穷苦百姓诊治时常见此例, 大多是母亲营养不足,导致难产。而多半孩子生下, 母亲也就油尽灯枯了。偏偏您又说孩子的母亲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生小郎君的时候,没有发生险况吗?” 这个木诚节倒是答不上来。当初曾应贤将柳氏赠给他, 他也不过是喜欢听她弹琴唱曲,并没有多上心。后来跟崔氏争吵, 他无处可去,便宿在柳氏那里, 怎知柳氏竟怀孕了。纵然如此, 他也只是多添了几个人在别宅伺候, 十多年间,没再碰过她。 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了场胜仗,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后柳氏又一举得孕。他忙于在南诏各地镇压暴.乱,等回阳苴咩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整个过程,他都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参与。 此刻被大夫这么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他向来不重柳氏,更不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没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没有多想。 可若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后还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尽管开药,别的事不要多言。”木诚节下令道。 大夫知道这种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辛,他见惯不怪,所以才没当着主母的面说。如果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祸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就退下了。 木诚节负手站在廊下,独自沉思了很久,叫来一个心腹附耳叮嘱了几句:“……此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就来禀报。” 那心腹刚离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来,脸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见他站在廊下,先过来行礼:“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门拜访了!” 到了都城以后,李绛都没有主动联络过木诚节。按理说儿女亲家,十年不见,不该这么冷漠。崔氏私下也问过此事,木诚节推说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经私下书信问候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们迟迟不来,正担心有什么变故。眼下李晔亲自登门,崔氏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吩咐阿常为自己梳妆打扮,轻容花纱的外衣,泥金绘帔帛,内里是大撮晕缬团花的真红齐胸襦裙。 她走出房门,木诚节已经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当真像从画里走出的女子。难怪他当年一见倾心,再也不想娶别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目光:“大王还不走吗?” 木诚节这才回过神来,迈开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说:“娘子风韵不减当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让大王看得移不开眼睛呢。对了娘子,听前院说那个李家郎君生得极好,前头的侍女仆妇都传疯了。” “生得好有什么用?”崔氏很冷淡地说,“他父亲不来,自己来干什么?李家若不好好给个说法,这门婚事我还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难道还委屈他们李家了不成?” 阿常知道等了这么多日,娘子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笑笑不语。等他们到了前堂,看见李晔之后,崔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晔原本站在屋中,正观看壁上挂的一幅画。他穿着普通精布长袍,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装饰,整个人非常清秀雅致,如玉人一般。他的个头很高,虽然体型偏瘦,但神采奕奕,没有病弱之态。反而能看出胸藏文墨,腹有诗书的底蕴。 这第一眼,崔氏可以说非常满意。 她不动声色地跟在木诚节身后,走入堂屋之中。李晔闻听声音,过来行礼,腰背几乎与地面相平:“拜见云南王,王妃。家父事忙无法脱身,特命李晔前来,代为问候,还请二位尊长能恕招待不周之罪。” 他说得十分诚恳,声音也平和悦耳,没来由地让人心情愉悦。连向来严厉的木诚节也难得有了几分好颜色:“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木诚节和崔氏坐于正榻,李晔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坐姿端正,目不斜视。木诚节与他寒暄了几句,他都答得恰如其分,进退有度。丝毫没有被家中轻视的那种自卑和阴暗。 崔氏越看越觉得满意,连日来的怨气都好像烟消云散了。她本就不求将女儿嫁给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希望她能嫁个家世和人品都能相配的男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目前为止,李晔是相当符合她期望的,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样的言谈举止,别说是现在已经没落的世家子弟里挑不出几个来,就是崔氏年轻时,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又有几个能及他?她悄悄看了木诚节一眼,能感觉出来,他也很满意。 嘉柔被玉壶拉到了厅堂外面,看到一排的侍女仆妇堆在门边偷窥。玉壶兴致勃勃地也要过去,嘉柔拉着她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昨夜她醉酒,还不知道在他面前做了什么,要是遇见了会很尴尬。 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她老是出丑呢? “郡主对李家郎君就不好奇吗?王妃身边的婢女说,他长得顶好看呢。郡主若害羞,站在这里,婢子去看看。”玉壶冲嘉柔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跑到那堆婢女仆妇中去了。 从嘉柔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堂中的一个侧影,淡泊安然,应该是他。嘉柔走到廊下,背靠在墙上,苦笑着摇了摇头。前世她要努力逃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这个人的确是看脸的,若她早看见李晔,或许不会爱上虞北玄,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 前世李晔退婚之后,好像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做官。而李家在元和帝登基以后就没落了,李绛被罢相出都。元和帝重用寒门出身的官员,能留在他身边的士族子弟,都是靠自己考出的功名,比如崔时照。虽然不知李绛为何被罢相,但算一算李家也没剩几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她只要能让阿耶稳住南诏的局势,不让吐蕃趁虚而入,那么阿弟就不会死。 以后的事,她暂时想不了那么多。 堂中,李晔喝了口茶,才提到正题:“昨日在骊山别业,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倾慕非常。今日冒昧登门,除了问候大王王妃,还想询问婚事。约定的婚期将至,若二位尊长没有异议,我回家之后,便让家中着手过六礼之事。” 木诚节夫妇没想到李晔跟女儿已经见过面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两个人都很满意彼此,这无异是锦上添花。木诚节刚要一口应下,崔氏按住他的手臂,开口道:“我听闻李郎君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与你的父兄相去甚远,又避开家中独居。我和大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十分爱重她,不知你凭何承诺可以给她幸福?” 崔氏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几分为难李晔的意思。可她却偏偏要问,因为想听李晔怎么回答。李晔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避居家中是因治病需要静养,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却不喜热闹。郡主下嫁给我的确诸多委屈。我虽身无长物,却可以倾我所有,待她如二位爱她之心。” 这天底下最好的爱,便是父母之爱。无私无畏,毫无保留,永远都不会有背叛。李晔的这句承诺,让崔氏十分动容,含笑说道:“那我便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了。” 李晔长拜,然后告辞离去。 他走出堂屋,门外的婢女仆妇早就四下逃散,不见踪影。有下人来引他出府,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扶着云松上马车,吩咐回李家。他既然要娶她,不管父亲存了什么心思,也得风风光光地操办这场婚事。这些年他不争不抢,该让的都让了,唯独这件事,不能再退让。 云松觉得这次郎君出了趟远门回来,有点怪怪的。不仅认真养起娇贵的牡丹来,居然还亲自跑到别人家中拜访,他平日可是连自己家都甚少回呢。 云松虽然是近身伺候李晔的,可李晔性情孤僻,大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任凭云松有十个脑袋也猜不透李晔的想法。云松想起一事,说道:“郎君,刚才小的好像看见那位专治小儿科和妇科的莫大夫从府里出来。他那么难请,据说成国公找他看病都得排三个月。怎么云南王本事通天,这么快就排上了。” 李晔没有接话,是他让莫大夫去看诊的,自然要比旁人快。他正好问问莫大夫到底看出了什么名堂,是不是正如他想的那样。 * 晚些时候,木诚节把嘉柔叫到面前:“李晔今日来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这婚事我和你阿娘已经应下,只等李家派人来过六礼,商议婚期。今后你就安心待嫁吧,别再惹事。” 到了这个时候,嘉柔自然不会说不好。她此刻其实还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一直都知道这个结果,但真的要嫁,心情又说不出的复杂。 只要能帮到阿耶就好了。 木诚节向来不知道怎么跟儿女亲近,说完后就打发嘉柔回去了。过两日便是曲江宴,他还得去看看木景清准备得如何了。 113.第一百一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此为防盗章  崔氏从没有提过这位姨母, 嘉柔也没见过, 但对她的事时有耳闻。 譬如她性喜奢华,常在骊山的别业举办宴会, 遍请都中的贵妇人,很会引领都城中的风向。传言她有一条用翠鸟的羽毛编织的裙子,各个角度看会有不同的光泽, 十分艳丽。富贵人家纷纷效仿,导致都城附近的翠鸟差点灭绝,宫中还特意为此下了禁令。 本以为是个骄奢傲慢的妇人, 看着又不像。 “见过姨母。”嘉柔行礼。舒王妃大大方方地受了,轻巧地说道:“第一次见你, 备了份薄礼,你拿去玩玩吧。”说着示意身后的婢女将东西拿上来。 婢女将盒子打开, 屋子里的人都发出惊诧声。 那是一对用和田玉打磨的夜光杯,杯薄如纸, 光亮如镜,纹饰天然,贡品里头也找不到这样等级的。嘉柔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 自然知道这对夜光杯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但她也已经看出来,阿娘跟这个姨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犹豫着没有接。 崔氏却开口道:“既然是舒王妃的一番心意, 你就收了吧。”这口气分明透着客套和生疏, 一点都不像是姐妹。 嘉柔这才收下, 向舒王妃道谢之后,坐到了崔老夫人的身边。 崔植见满屋都是女眷,自己留着也不方便,交代妻子卢氏好好陪着,先行离开了。 卢氏亦系出名门,可跟两位王妃在一起,便有些不够看了,只能退居末座。她也送了一个见面礼给嘉柔,是一套刻着花开富贵纹样的金臂钏。 崔老夫人说,这是卢氏给二娘子准备嫁妆时,一并请都城中最好的金匠融了她当年陪嫁的黄金,特意打造两对出来,世上绝找不出第三套。 站在旁边的顺娘听了,不禁咂舌。这都城里的名门望族果然不同凡响,随便出手的见面礼,都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相比之下,阳苴咩城的那些氏族,真算是小门小户了。 崔氏顺道介绍了顺娘,崔老夫人和卢氏倒没把一个庶女看在眼里,不过看崔氏的面子,还是赏了些东西。自然比不上给嘉柔的,但都是外头不常见的首饰,顺娘只觉得受宠若惊。 舒王妃打量她,忽然开口道:“这模样倒是生得不错,性子也安静,今年多大了?” 顺娘赶紧回到:“回王妃的话,小女今年十三岁。” “倒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舒王妃点了点头。 顺娘听了脸一红,没想到刚进都城,托了崔氏的福,竟然可以跟这样高贵的王妃说上话,心里还美滋滋的。 崔氏不愿让她们多接触,叫顺娘退到旁边。舒王妃起身道:“母亲,我也该进宫了。您很久没见阿念,好好跟她聊聊,过几日我再回来看您。” 崔老夫人随口应好。她现在心思都在崔氏和嘉柔身上,对舒王妃就难免冷淡了一些。 崔氏更是没有接话,只当做没听见。倒是卢氏跟着起身道:“您怎么不多坐一会儿?长平郡主又在宫里闹了?” 舒王妃叹气:“是啊。她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性子骄纵,听说要嫁给淮西节度使,竟然闹着绝食。太后特命我进宫去劝,我也只能试试了。谁教这桩婚事是大王一力促成的。阿嫂留步,我自己走就成了。”说完,她带着屋里近半数的婢女仆妇,翩然离去。 卢氏还是禀了崔老夫人一声,出去相送。 嘉柔早就知道长平会嫁给虞北玄,却不料是舒王从中牵的线。她一直觉得虞北玄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必定有朝中的力量相助,也许正是舒王。 舒王曾经一度离皇位很近。若他当上皇帝,施政必跟元和帝不同,也许就不会发生虞北玄谋反的事,所有人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但嘉柔这一世已打定主意远离虞北玄,所以皇位争斗的漩涡,也跟她没有多大关系。 崔氏听到淮西节度使的时候暗暗吃惊,再看嘉柔,见她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这世间有很多造化弄人,看来她跟虞北玄的确没有缘分。 崔老夫人突然问道:“昭昭十五岁了?不如嫁给我们大郎,也好亲上加亲。大郎的眼光高啊,这些年上门提亲的那么多,他一个都看不上。” 嘉柔正在喝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她的表兄崔时照,以前跟着崔植去过南诏,两人见过一面。但嘉柔活了两世,早就记不清他的长相了,印象里是个很寡言的少年。 崔氏知道老夫人记性不好,连忙说道:“母亲,您忘记了?昭昭十年前就许给李家的四郎了,怎么能嫁给大郎。” “是这样吗?”崔老夫人认真回忆了下,有点遗憾,“我还想把昭昭留在身边呢。这俊俏的小模样,配咱们大郎刚刚好。” 老夫人说得有点孩子气,崔氏安慰她:“等昭昭嫁去李家,我让她经常回来看您。以后都住在都城,往来就方便多了。” “好,定要让她常来。”老夫人这才高兴了些,搂着嘉柔不肯放手。 婢女过来禀报:“老夫人,大郎君和二娘子过来了。” 老夫人眯着眼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快叫他们进来吧!” 随后,一个年轻男子和一名少女,便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崔时照生得高大挺拔,长着一双桃花眼,本应是温柔的面相,偏偏不苟言笑。身着广袖宽袍,颇有股文人的风雅之气。顺娘看着他的侧脸,不知为何,心跳陡然加快。 崔雨容也是亭亭玉立,虽没有兄长那般出众,可天生嘴角带笑,看着很和气。 他们行礼之后,崔氏感慨道:“我离家时,二娘还抱在手上呢,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阿兄好福气,养出这一双儿女,都城中也找不出几个了。” 崔时照只淡淡作揖,崔雨容却说道:“姑母过奖了,雨容一直听父亲母亲提起你,可惜您离家时年纪小,已经想不起来了。今日终于见到,总觉得亲切。” 崔老夫人听了就笑:“阿念,你听听,二娘这嘴巴,惯是会哄人的。比她阿兄那闷葫芦不知好多少倍。” 崔氏也忍不住笑,兄妹俩一母同胞,当真性子完全不一样。崔雨容又看嘉柔:“这位就是嘉柔表妹吧?生得好俊俏!” 嘉柔虽然没跟她见过面,但觉得这位表姐性子活泼开朗,个性率真,不由生出好感。 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很快就坐在一起畅聊了起来。 崔雨容贴着嘉柔的耳朵说道:“我从阿兄那里听过你。” 嘉柔看了一眼崔时照。这位进来以后,可是一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她问道:“哦?表兄是怎么说我的?” 崔雨容道:“我听说,他年少时去南诏,跟着你和姑父去打猎,被你养的猞猁咬到屁股,还被你扒了裤子涂药。有没有这回事?” 崔雨容要不提,嘉柔当真忘了。 那年他们去打猎,崔时照被她养的小猞猁吓破了胆子。猞猁这种东西,擅长捕杀小动物,爬树游泳都不在话下,南诏的贵族打猎时几乎人手一只。可那东西很是欺软怕硬,崔时照便被它咬了。 当时她年纪小,也没想太多,好心帮他上药,他还闹别扭。 想必是记仇记到现在,所以不想理她了吧。 卢氏送了舒王妃回来,看屋里气氛热闹,便说:“今日,王妃不如留下来用午膳吧?” 崔氏也想多陪陪老母亲,还有事情要问崔植,点头答应:“麻烦阿嫂了。” “自家人说得哪里话。”卢氏笑着摆了摆手,又出去张罗了。家中有客人,饭菜自然不能跟平日一样,要准备得更丰盛,才能彰显女主人的贤惠。 午间用膳的时候,崔雨容和嘉柔还是坐在一块儿,她说道:“你好多年没来长安了吧?后日我们去骊山的别业玩,你去不去?” 骊山又名绣岭,以汤泉闻名天下,山势逶迤,草木繁盛,很多富贵人家都在那里修了别业。嘉柔来过两次长安,都没去过骊山,自然有些心动。 她询问崔氏,崔氏笑道:“你想去便去吧。”难得她没有因为虞北玄的事情影响心情,崔氏自然不会阻扰。 崔雨容高兴道:“那后日我和阿兄去接嘉柔。” 崔时照听到这里,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低头吃饭,伸筷子的时候,忽然跟嘉柔夹到同一个菜,嘉柔立刻放开了:“表兄先。” 他却转而夹了别的,神色清冷。 嘉柔无奈,这个人也太记仇了吧?好像跟她夹一道菜都很不乐意。但这位以后可是元和帝的重臣,她就不跟他计较了。 用过午膳,卢氏扶着老夫人回去休息,崔氏则跟崔植去书房谈事。 崔时照走出用膳的地方,崔雨容追上来:“明明是阿兄想要邀请嘉柔去骊山玩,刚刚席上为何又那样冷淡?” 崔时照道:“我如何了?” “你明明就不讨厌她,”崔雨容站在他面前,“或者你喜欢她?” “无稽之谈。”崔时照拂袖离去。 崔雨容倒真希望自己想多了,否则便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她自然也喜欢嘉柔,第一次见面就很投缘。但嘉柔有婚约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兄这么多年不肯娶妻,她还以为是专注考功名的缘故。可直到今日,发现他偷看了嘉柔好几次,才明白真正的原因。 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郡主有了婚约,还跟别的男子有染,实在是不知廉耻。不如我们告诉父亲?”顺娘建议道。 柳氏立刻摇头:“我们去告状容易,可王妃那边怎么交代?她的儿子是世子,女儿是郡主, 背后又有整个清河崔氏撑腰。你父亲难道会帮着我们?到时除了你阿弟, 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顺娘打了个寒颤。她年纪小,没想那么多:“是女儿莽撞了。” 柳氏摸着顺娘的肩膀:“你要记住,我们出身卑微,争不来你父亲的宠爱, 更不是王妃的对手。倒不如为你自己争一门好亲事,那才是最重要的。” 顺娘怅然说道:“女儿明白。我只是替李家不值。为何郡主有这么好的归宿,却不懂得珍惜?” 柳氏将顺娘搂到怀里:“这世上的人大抵如此。拥有什么, 便觉得理所应当。不过你也不用太羡慕,我听一个从长安来的姐妹说, 这桩婚事,其实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顺娘抬头看柳氏:“怎么说?” “长安那些世家大族, 最看重门第出身。郡主许婚的是个续弦的儿子,身份上本来就低人一等。而且那位郎君好像体弱多病, 没有功名在身。云南王在南诏风光,可到了长安那种地方, 倒不见得多招人待见, 嫁过去有她好受的。” “可再怎么说, 那也是名门的儿媳, 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顺娘讪讪地说,“而我大抵只能在南诏的那些氏族里面挑一个庶子嫁了。” 柳氏说道:“我的傻女儿,等到郡主出嫁,你就是云南王唯一的女儿。只要王妃肯抬举,也能挑个不错的人家,嫡子也是可能的。妾不如衣,哪怕门第差一些,只要能做正妻就好。” 顺娘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像南诏这样的小地方,就算是氏族,却各个都透着股小门小户的寒酸和浅薄,像今日路上遇见的那个田夫人。 她只要想到日后嫁进这样的人家,整日为着鸡毛蒜皮的事情跟婆婆争斗,还要陪伴一个走马斗鸡的夫君,就觉得毫无盼头。 她自小便听阿娘说长安,“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那些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向往。 妻不妻的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她也会千方百计夺取他的心。 她总渴望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 玉壶被安置在嘉柔的禅房休息。她只是被打昏了,伤势并不严重。 嘉柔和阿常一道去见崔氏,崔氏听完阿常所述,也很吃惊:“他竟然追到这里来了?” 阿常说道:“是啊!那人胆子也太大了,当我们南诏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时偏殿外有不少人,我怕人多口杂,因而不敢声张。” “你做得对。” 虞北玄身为一方节度使,竟愿意为了嘉柔留在南诏这么久,这是崔氏没有想到的。如今整个江淮局势都要仰赖他,天底下想杀他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张扬出去,只会给嘉柔带来危险。 崔氏吩咐阿常:“让府兵在外面加强巡逻。再告诉寺中僧人,说府里不小心丢了只猫,让他们帮忙找一找。” 崇圣寺有很多禁地,王府的人不方便到处走动。用找猫为借口,也能让他们将寺庙的边角都搜一遍,确保不会再有人藏匿。 阿常出去以后,崔氏坐在嘉柔身边,仔细查看她脖子上划出的伤口,取了药箱过来。 伤口倒是不深,上完药后,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犹如红线般的痕迹。 “阿娘,不用缠纱布。我回去换身衣裳,遮住伤口就好了。”嘉柔轻声说道。伤口太明显了,反而惹人非议 “你去吧。”崔氏知道嘉柔不愿多说,也没追问。若说之前,崔氏对她放下虞北玄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她这般激烈反抗,也没跟虞北玄走,看来真的下定决心要与之结束了。 嘉柔回到自己的禅房,玉壶已经醒了,正坐在炕床上发呆。嘉柔走过去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玉壶回过神,急道:“郡主,您没事吧?婢子好像看到……” 嘉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没事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应该不会再回来。” 若她所记不差,朝廷很快就会下旨让虞北玄去山南东道平乱。虽然虞北玄没能如愿拿到那边的地盘,但长平郡主会下嫁给他。 长平郡主的身世也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和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母亲也殉情了。太后不忍,将她接到宫中抚养长大,倒是与广陵王的感情很深厚。 而广陵王就是日后的元和帝,下旨将她在东市车裂的那个人。 其实她跟长平是两个傻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斗了那么多年,最后又都丢掉性命。 这一世没有自己,希望她也能求仁得仁。 只是嘉柔没看到上辈子的结局,到底是元和帝胜了,还是虞北玄胜了。 下午,拜过家庙,崔氏便带着王府众人回去。 慧能方丈亲自出来相送。他须发皆白,眉长如丝绦,穿着绯色的七条衣,背略微岣嵝。慧能是得道高僧,曾被天子请到宫中弘法,奉为圣僧。都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佛法和医术,传得很神。 在嘉柔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和尚,并没有三头六臂。 “阿弥陀佛,请王妃借一步说话。”慧能对崔氏执礼道。 崔氏跟着慧能走到墙根之下,院内的桃树,枝叶伸展出来,枝头结着鲜嫩硕大的桃子。 崔氏摘下帷帽:“大师有话不妨直说。” 慧能俯身行礼,然后说道:“今日让王妃和郡主受惊了。院中西墙有一个废弃的水道,平日无人注意,大概猫儿是从那里进出的,现在已经堵上了。以后不会再发生此事。” 崔氏知道慧能意有所指,回礼道:“多谢大师。” 慧能摇了摇头,又问:“据贫僧所知,郡主可是有一桩打小定下的婚事?” “是。大师为何提起这个?” 慧能继续说道:“贫僧乃出家之人,本不该多过问凡尘俗事。但今日得见王妃,也算缘分,顺道告知一事。当年大王曾拿着郡主与那位郎君的生辰八字,来询问贫僧,贫僧算出他们是天作之合,大王高兴离去。” 崔氏愣住,没想到木诚节竟然还帮嘉柔算过姻缘,还以为他不信这些的。慧能是得道高僧,他算的应该不会错。 “大师告知此事,不胜感激。”崔氏想了想,又说道,“只是我听说那位郎君体弱,怕他命不长久……还请大师指点。” “阿弥陀佛。人的寿数自有天定,这个贫僧不敢妄言。王妃慢走。”慧能说完,带着僧众返回寺里去了。 崇圣寺的山门缓缓关闭,僧人自扫台阶,崔氏还站在原地。她是信佛的,也相信姻缘天注定。 “阿娘,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嘉柔出声提醒道。 崔氏这才重新将帷帽戴上,吩咐众人启程。 王府众人走走停停,快黄昏之时,才到达城门。府兵乘一骑飞驰而来,停在崔氏和嘉柔面前,下马行礼:“王妃,郡主,世子已经回城了。” 崔氏和嘉柔皆是一喜,嘉柔连忙倾身问道:“世子现在何处?” 府兵面露难色,支吾半天才说道:“世子在府里呆不住,去北市买东西。不恰遇到田家郎君,起了点争执……小的是回去搬救兵的。” 木景清和田德成是结过梁子的,嘉柔对崔氏说道:“阿娘,我带人过去看看。” “千万要小心。”崔氏叮嘱道,“二郎性子冲动,你不可与他一般胡闹惹事。” “我晓得。”嘉柔迅速点了三十个府兵,向北市飞奔而去。 阳苴咩城仿长安之制,城中布局规整,市坊分离。商铺都集中在南北二市。北市多是外来的客商,交易马匹,丝绸,陶瓷和茶叶等大宗买卖,午时开市,黄昏闭市。 此刻,本到了要闭市的时辰,百姓却还围在市前看热闹。 人群分成两拨,一拨人多势众。领头的男子生得虎背熊腰,冷笑道:“臭小子,你总算回来了。去年你击我那一掌,今日我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站在他对面的少年,五官俊秀,皮肤有些黑,个头很高。他挽起袖子,双手叉腰:“田德成,本世子一回城你就找事。你眼睛长在本世子身上啊。别废话了,一起上!” 田德成恨得咬牙切齿,对身后的随从说道:“还等什么?替我好好招呼世子!” 一群人张牙舞爪地冲上前,各个面露凶相。 双方正要动手,嘉柔及时赶到,大声喝道:“木景清,你给我住手!”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诚节点头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儿,你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还在人世?”大夫又小心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木诚节皱了皱眉, 应道:“她在南诏,没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来好得很, 你怎么这么问?” “这就奇怪了。人的体质虚弱, 一种是先天的,一种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云南王府锦衣玉食, 小郎君如今体弱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摸着胡子说道, “小的在都城为不少穷苦百姓诊治时常见此例, 大多是母亲营养不足,导致难产。而多半孩子生下,母亲也就油尽灯枯了。偏偏您又说孩子的母亲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生小郎君的时候,没有发生险况吗?” 这个木诚节倒是答不上来。当初曾应贤将柳氏赠给他,他也不过是喜欢听她弹琴唱曲, 并没有多上心。后来跟崔氏争吵, 他无处可去,便宿在柳氏那里, 怎知柳氏竟怀孕了。纵然如此,他也只是多添了几个人在别宅伺候, 十多年间, 没再碰过她。 一年多以前, 他终于打了场胜仗, 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后柳氏又一举得孕。他忙于在南诏各地镇压暴.乱,等回阳苴咩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整个过程,他都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参与。 此刻被大夫这么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他向来不重柳氏,更不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没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没有多想。 可若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后还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尽管开药,别的事不要多言。”木诚节下令道。 大夫知道这种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辛,他见惯不怪,所以才没当着主母的面说。如果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祸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就退下了。 木诚节负手站在廊下,独自沉思了很久,叫来一个心腹附耳叮嘱了几句:“……此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就来禀报。” 那心腹刚离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来,脸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见他站在廊下,先过来行礼:“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门拜访了!” 到了都城以后,李绛都没有主动联络过木诚节。按理说儿女亲家,十年不见,不该这么冷漠。崔氏私下也问过此事,木诚节推说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经私下书信问候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们迟迟不来,正担心有什么变故。眼下李晔亲自登门,崔氏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吩咐阿常为自己梳妆打扮,轻容花纱的外衣,泥金绘帔帛,内里是大撮晕缬团花的真红齐胸襦裙。 她走出房门,木诚节已经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当真像从画里走出的女子。难怪他当年一见倾心,再也不想娶别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目光:“大王还不走吗?” 木诚节这才回过神来,迈开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说:“娘子风韵不减当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让大王看得移不开眼睛呢。对了娘子,听前院说那个李家郎君生得极好,前头的侍女仆妇都传疯了。” “生得好有什么用?”崔氏很冷淡地说,“他父亲不来,自己来干什么?李家若不好好给个说法,这门婚事我还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难道还委屈他们李家了不成?” 阿常知道等了这么多日,娘子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笑笑不语。等他们到了前堂,看见李晔之后,崔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晔原本站在屋中,正观看壁上挂的一幅画。他穿着普通精布长袍,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装饰,整个人非常清秀雅致,如玉人一般。他的个头很高,虽然体型偏瘦,但神采奕奕,没有病弱之态。反而能看出胸藏文墨,腹有诗书的底蕴。 这第一眼,崔氏可以说非常满意。 她不动声色地跟在木诚节身后,走入堂屋之中。李晔闻听声音,过来行礼,腰背几乎与地面相平:“拜见云南王,王妃。家父事忙无法脱身,特命李晔前来,代为问候,还请二位尊长能恕招待不周之罪。” 他说得十分诚恳,声音也平和悦耳,没来由地让人心情愉悦。连向来严厉的木诚节也难得有了几分好颜色:“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木诚节和崔氏坐于正榻,李晔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坐姿端正,目不斜视。木诚节与他寒暄了几句,他都答得恰如其分,进退有度。丝毫没有被家中轻视的那种自卑和阴暗。 崔氏越看越觉得满意,连日来的怨气都好像烟消云散了。她本就不求将女儿嫁给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希望她能嫁个家世和人品都能相配的男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目前为止,李晔是相当符合她期望的,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样的言谈举止,别说是现在已经没落的世家子弟里挑不出几个来,就是崔氏年轻时,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又有几个能及他?她悄悄看了木诚节一眼,能感觉出来,他也很满意。 嘉柔被玉壶拉到了厅堂外面,看到一排的侍女仆妇堆在门边偷窥。玉壶兴致勃勃地也要过去,嘉柔拉着她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昨夜她醉酒,还不知道在他面前做了什么,要是遇见了会很尴尬。 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她老是出丑呢? “郡主对李家郎君就不好奇吗?王妃身边的婢女说,他长得顶好看呢。郡主若害羞,站在这里,婢子去看看。”玉壶冲嘉柔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跑到那堆婢女仆妇中去了。 从嘉柔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堂中的一个侧影,淡泊安然,应该是他。嘉柔走到廊下,背靠在墙上,苦笑着摇了摇头。前世她要努力逃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这个人的确是看脸的,若她早看见李晔,或许不会爱上虞北玄,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 前世李晔退婚之后,好像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做官。而李家在元和帝登基以后就没落了,李绛被罢相出都。元和帝重用寒门出身的官员,能留在他身边的士族子弟,都是靠自己考出的功名,比如崔时照。虽然不知李绛为何被罢相,但算一算李家也没剩几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她只要能让阿耶稳住南诏的局势,不让吐蕃趁虚而入,那么阿弟就不会死。 以后的事,她暂时想不了那么多。 堂中,李晔喝了口茶,才提到正题:“昨日在骊山别业,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倾慕非常。今日冒昧登门,除了问候大王王妃,还想询问婚事。约定的婚期将至,若二位尊长没有异议,我回家之后,便让家中着手过六礼之事。” 木诚节夫妇没想到李晔跟女儿已经见过面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两个人都很满意彼此,这无异是锦上添花。木诚节刚要一口应下,崔氏按住他的手臂,开口道:“我听闻李郎君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与你的父兄相去甚远,又避开家中独居。我和大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十分爱重她,不知你凭何承诺可以给她幸福?” 崔氏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几分为难李晔的意思。可她却偏偏要问,因为想听李晔怎么回答。李晔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避居家中是因治病需要静养,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却不喜热闹。郡主下嫁给我的确诸多委屈。我虽身无长物,却可以倾我所有,待她如二位爱她之心。” 这天底下最好的爱,便是父母之爱。无私无畏,毫无保留,永远都不会有背叛。李晔的这句承诺,让崔氏十分动容,含笑说道:“那我便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了。” 李晔长拜,然后告辞离去。 他走出堂屋,门外的婢女仆妇早就四下逃散,不见踪影。有下人来引他出府,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扶着云松上马车,吩咐回李家。他既然要娶她,不管父亲存了什么心思,也得风风光光地操办这场婚事。这些年他不争不抢,该让的都让了,唯独这件事,不能再退让。 云松觉得这次郎君出了趟远门回来,有点怪怪的。不仅认真养起娇贵的牡丹来,居然还亲自跑到别人家中拜访,他平日可是连自己家都甚少回呢。 云松虽然是近身伺候李晔的,可李晔性情孤僻,大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任凭云松有十个脑袋也猜不透李晔的想法。云松想起一事,说道:“郎君,刚才小的好像看见那位专治小儿科和妇科的莫大夫从府里出来。他那么难请,据说成国公找他看病都得排三个月。怎么云南王本事通天,这么快就排上了。” 李晔没有接话,是他让莫大夫去看诊的,自然要比旁人快。他正好问问莫大夫到底看出了什么名堂,是不是正如他想的那样。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诚节点头道:“那是我妾室所生的孩儿,你有话不妨直说。” “敢问,大王的那位妾室是否还在人世?”大夫又小心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木诚节皱了皱眉, 应道:“她在南诏,没有一同入都城。但她身子骨向来好得很, 你怎么这么问?” “这就奇怪了。人的体质虚弱, 一种是先天的,一种是后天的环境造成。云南王府锦衣玉食, 小郎君如今体弱多半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夫摸着胡子说道, “小的在都城为不少穷苦百姓诊治时常见此例, 大多是母亲营养不足,导致难产。而多半孩子生下,母亲也就油尽灯枯了。偏偏您又说孩子的母亲身子骨好得很……老夫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生小郎君的时候,没有发生险况吗?” 这个木诚节倒是答不上来。当初曾应贤将柳氏赠给他,他也不过是喜欢听她弹琴唱曲, 并没有多上心。后来跟崔氏争吵, 他无处可去,便宿在柳氏那里, 怎知柳氏竟怀孕了。纵然如此,他也只是多添了几个人在别宅伺候, 十多年间, 没再碰过她。 一年多以前, 他终于打了场胜仗, 被部下灌醉。那部下不知怎的又把他送到了柳氏的宅子,而后柳氏又一举得孕。他忙于在南诏各地镇压暴.乱,等回阳苴咩城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整个过程,他都漠不关心,更谈不上参与。 此刻被大夫这么一提醒,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开始怀疑这个孩子的来历。他向来不重柳氏,更不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柳氏本是罪奴的身份,又没有娘家,平日安分守己,他便没有多想。 可若这孩子不是他的呢?柳氏背后还有其它的人呢?他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尽管开药,别的事不要多言。”木诚节下令道。 大夫知道这种富贵人家都有些不能外传的秘辛,他见惯不怪,所以才没当着主母的面说。如果引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他也怕惹祸上身。 “大王放心,老夫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他就退下了。 木诚节负手站在廊下,独自沉思了很久,叫来一个心腹附耳叮嘱了几句:“……此事不要惊动任何人,暗中查访,有消息就来禀报。” 那心腹刚离去,他就看到阿常神色匆匆地走来,脸上的表情似十分欣喜。阿常见他站在廊下,先过来行礼:“大王,李家那位郎君登门拜访了!” 到了都城以后,李绛都没有主动联络过木诚节。按理说儿女亲家,十年不见,不该这么冷漠。崔氏私下也问过此事,木诚节推说他是宰相,自然事忙,已经私下书信问候过了。 可事实并非如此……好在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日,阿常跟崔氏一直在等李家的消息,他们迟迟不来,正担心有什么变故。眼下李晔亲自登门,崔氏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吩咐阿常为自己梳妆打扮,轻容花纱的外衣,泥金绘帔帛,内里是大撮晕缬团花的真红齐胸襦裙。 她走出房门,木诚节已经在等她,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蛾眉螓首,雾鬓云鬟,当真像从画里走出的女子。难怪他当年一见倾心,再也不想娶别人了。 崔氏被他看得不自在,移开目光:“大王还不走吗?” 木诚节这才回过神来,迈开大步往前去。阿常偷偷跟崔氏说:“娘子风韵不减当年,稍稍打扮一下,就能让大王看得移不开眼睛呢。对了娘子,听前院说那个李家郎君生得极好,前头的侍女仆妇都传疯了。” “生得好有什么用?”崔氏很冷淡地说,“他父亲不来,自己来干什么?李家若不好好给个说法,这门婚事我还不一定同意。昭昭是郡主,难道还委屈他们李家了不成?” 阿常知道等了这么多日,娘子心中难免有怨气,只是笑笑不语。等他们到了前堂,看见李晔之后,崔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李晔原本站在屋中,正观看壁上挂的一幅画。他穿着普通精布长袍,身上没有任何贵重的装饰,整个人非常清秀雅致,如玉人一般。他的个头很高,虽然体型偏瘦,但神采奕奕,没有病弱之态。反而能看出胸藏文墨,腹有诗书的底蕴。 这第一眼,崔氏可以说非常满意。 她不动声色地跟在木诚节身后,走入堂屋之中。李晔闻听声音,过来行礼,腰背几乎与地面相平:“拜见云南王,王妃。家父事忙无法脱身,特命李晔前来,代为问候,还请二位尊长能恕招待不周之罪。” 他说得十分诚恳,声音也平和悦耳,没来由地让人心情愉悦。连向来严厉的木诚节也难得有了几分好颜色:“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木诚节和崔氏坐于正榻,李晔就坐在旁边的小榻上,坐姿端正,目不斜视。木诚节与他寒暄了几句,他都答得恰如其分,进退有度。丝毫没有被家中轻视的那种自卑和阴暗。 崔氏越看越觉得满意,连日来的怨气都好像烟消云散了。她本就不求将女儿嫁给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希望她能嫁个家世和人品都能相配的男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目前为止,李晔是相当符合她期望的,甚至大大地超过了她的预期。 这样的言谈举止,别说是现在已经没落的世家子弟里挑不出几个来,就是崔氏年轻时,长安城里的贵公子们,又有几个能及他?她悄悄看了木诚节一眼,能感觉出来,他也很满意。 嘉柔被玉壶拉到了厅堂外面,看到一排的侍女仆妇堆在门边偷窥。玉壶兴致勃勃地也要过去,嘉柔拉着她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昨夜她醉酒,还不知道在他面前做了什么,要是遇见了会很尴尬。 怎么一遇到这个人,她老是出丑呢? “郡主对李家郎君就不好奇吗?王妃身边的婢女说,他长得顶好看呢。郡主若害羞,站在这里,婢子去看看。”玉壶冲嘉柔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跑到那堆婢女仆妇中去了。 从嘉柔站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堂中的一个侧影,淡泊安然,应该是他。嘉柔走到廊下,背靠在墙上,苦笑着摇了摇头。前世她要努力逃开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她这个人的确是看脸的,若她早看见李晔,或许不会爱上虞北玄,做出那么多荒唐的事。 前世李晔退婚之后,好像一直没有娶妻,也没有做官。而李家在元和帝登基以后就没落了,李绛被罢相出都。元和帝重用寒门出身的官员,能留在他身边的士族子弟,都是靠自己考出的功名,比如崔时照。虽然不知李绛为何被罢相,但算一算李家也没剩几年的光景了。 在此之前,她只要能让阿耶稳住南诏的局势,不让吐蕃趁虚而入,那么阿弟就不会死。 以后的事,她暂时想不了那么多。 堂中,李晔喝了口茶,才提到正题:“昨日在骊山别业,我与郡主一见如故,倾慕非常。今日冒昧登门,除了问候大王王妃,还想询问婚事。约定的婚期将至,若二位尊长没有异议,我回家之后,便让家中着手过六礼之事。” 木诚节夫妇没想到李晔跟女儿已经见过面了。听他话中的意思,两个人都很满意彼此,这无异是锦上添花。木诚节刚要一口应下,崔氏按住他的手臂,开口道:“我听闻李郎君体弱多病,没有功名在身,与你的父兄相去甚远,又避开家中独居。我和大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十分爱重她,不知你凭何承诺可以给她幸福?” 崔氏这话问得直接,甚至有几分为难李晔的意思。可她却偏偏要问,因为想听李晔怎么回答。李晔想了想说道:“实不相瞒,我年少时避居家中是因治病需要静养,现在身子已经大好,却不喜热闹。郡主下嫁给我的确诸多委屈。我虽身无长物,却可以倾我所有,待她如二位爱她之心。” 这天底下最好的爱,便是父母之爱。无私无畏,毫无保留,永远都不会有背叛。李晔的这句承诺,让崔氏十分动容,含笑说道:“那我便放心把女儿交给你了。” 李晔长拜,然后告辞离去。 他走出堂屋,门外的婢女仆妇早就四下逃散,不见踪影。有下人来引他出府,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扶着云松上马车,吩咐回李家。他既然要娶她,不管父亲存了什么心思,也得风风光光地操办这场婚事。这些年他不争不抢,该让的都让了,唯独这件事,不能再退让。 云松觉得这次郎君出了趟远门回来,有点怪怪的。不仅认真养起娇贵的牡丹来,居然还亲自跑到别人家中拜访,他平日可是连自己家都甚少回呢。 云松虽然是近身伺候李晔的,可李晔性情孤僻,大多时候喜欢一个人呆着,任凭云松有十个脑袋也猜不透李晔的想法。云松想起一事,说道:“郎君,刚才小的好像看见那位专治小儿科和妇科的莫大夫从府里出来。他那么难请,据说成国公找他看病都得排三个月。怎么云南王本事通天,这么快就排上了。” 李晔没有接话,是他让莫大夫去看诊的,自然要比旁人快。他正好问问莫大夫到底看出了什么名堂,是不是正如他想的那样。 116.第一百一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竞舟要选良辰吉时,还有一阵子开始。楼下传来谈笑声, 婢女来禀报:“王妃,几位夫人过来了。”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 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 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 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 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 儿子比木景清大, 已经成家, 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 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 打扮得花枝招展, 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 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116.第一百一十五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竞舟要选良辰吉时,还有一阵子开始。楼下传来谈笑声, 婢女来禀报:“王妃,几位夫人过来了。” 崔氏知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四大氏族必定都是要露脸的, 便吩咐她将人请上来。 不一会儿, 彩楼里就挤得满满当当。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 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 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 儿子比木景清大, 已经成家, 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 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 打扮得花枝招展, 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 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 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117.第一百一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阿常跪在背后, 拿银篦为她梳发, 随口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崔氏将信折起:“兄长即将要出任浙西节度使,阿娘的寿辰会办得隆重些。”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 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 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 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 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 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这些年鲜少露面, 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 那小娘子嫁给他,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 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 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 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117.第一百一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阿常跪在背后, 拿银篦为她梳发, 随口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崔氏将信折起:“兄长即将要出任浙西节度使,阿娘的寿辰会办得隆重些。” 时下虽然有很多与朝廷相抗的藩镇,但也有服从管制的“顺地”, 譬如经济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很多宰相都是外放任顺地的节度使,四年任满后, 提拔入朝中为相。崔氏的兄长崔植原本是户部侍郎,此番也算是升官了,而且前程大好。 “崔公烧尾之喜, 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 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 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这些年鲜少露面, 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 那小娘子嫁给他,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 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 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 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昭昭若跟他在一起,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118.第一百一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 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 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 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 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 庭院正在整修, 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 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 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 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 她还未及转身, 脖颈一痛, 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 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 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眼中对他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们需离开南诏了!节度使擅离藩镇太久,被上面知道了,会有大麻烦。”心腹常山着急地说道。 他们蛰伏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机会,没想到那个郡主竟然改变心意,还刺伤使君。 当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语。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几人走去牵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处,大声道:“足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如现身一见。”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看着林子,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四周安静极了。 半晌,里面才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来人很瘦,窄袖长袍,长着一双丹凤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为何在林中窥伺?”虞北玄继续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过此地。” 虞北玄有种直觉,此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便动了杀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除去最为妥当。 他正要暗示身后的护卫动手。那人往前几步,掏出一块金牌,上面赫然刻着两条盘龙,中间偌大一个“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缩,北衙禁军神策军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头,隐有不妙之感。 那人继续说道:“某不欲与尊下起冲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当作未见面,就此分别。”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礼,迅速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神策军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右军由广陵王掌管,拥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广陵王的亲信。 广陵王是太子的长子,也是皇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有意放过自己,自然要识趣。 只是广陵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诏? 虞北玄侧头吩咐常山:“你无需跟我回去,继续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随时传信给我。” 常山领命,又问道:“刚刚那人,可需属下尾随?” 虞北玄摇了摇头:“不必,他身边想必还藏着不少人马,你势单力薄,自保为上。” “属下遵命。”常山说完,策马拐入岔道。 树林中,凤箫返回马车旁边,对车中的人说道:“郎君,这位淮西节度使果然厉害,不仅发现了我们,还要杀我。幸好我用了广陵王给的令牌,他才离去。” 车中安静片刻,传来一道不急不慢的声音:“我有些累了,改日再去崇圣寺拜访师叔。先回城中等王长史的消息。” “是。”凤箫坐上车辕,驾马车离开。 车中之人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打开炉盖,丢了进去。一个多月前,忽然有封信寄至家中,说骊珠郡主行为不检,与人私通。他将信截住,未让家中知晓。 虞北玄是淮西节度使,却在南诏逗留多日,今日又恰好在崇圣寺出现,绝不是巧合。想来信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打开手边一个五色线所缚的黄杨木盒子,将里面卷起的薄纸展开,借着竹帘晃动而漏进来的日光,逐字逐句地看着:“……久慕李氏德风,长女二八之年,嫁与第四郎,结两姓之好……” 记忆里,她还是十年前初到长安,活泼爱笑的小女孩。她住在他家中,他偶尔会见到。阿兄阿姐一如既往地骄傲,不怎么理会她。 118.第一百一十七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以前总觉得她太过活泼, 还是稳重点好。现在又怪木诚节那巴掌打得太重,硬是让她转了个性子。有时自己这个做娘的, 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 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 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 庭院正在整修, 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 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 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 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 她还未及转身, 脖颈一痛, 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 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 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眼中对他的恨意和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虞北玄百思不得其解。 “使君,我们需离开南诏了!节度使擅离藩镇太久,被上面知道了,会有大麻烦。”心腹常山着急地说道。 他们蛰伏了许久,等的便是今日的机会,没想到那个郡主竟然改变心意,还刺伤使君。 当初明明是她要使君等她的! 虞北玄沉默不语。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等事情了结,再回来弄清楚。 “走吧。”他下令道。 几人走去牵马,虞北玄忽然停下,看向林子的深处,大声道:“足下既然来了,为何躲在暗处?不如现身一见。”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看着林子,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四周安静极了。 半晌,里面才走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停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来人很瘦,窄袖长袍,长着一双丹凤眼,神情冷漠。 “你是何人?为何在林中窥伺?”虞北玄继续问道。 那人答道:“只是路过此地。” 虞北玄有种直觉,此人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份,瞬间便动了杀机。鬼鬼祟祟,来历不明的人,还是除去最为妥当。 他正要暗示身后的护卫动手。那人往前几步,掏出一块金牌,上面赫然刻着两条盘龙,中间偌大一个“神”字。 虞北玄瞳孔一缩,北衙禁军神策军的令牌!林中之人,莫非是……?他在袖中握了握拳头,隐有不妙之感。 那人继续说道:“某不欲与尊下起冲突,想必尊下也是如此。不如当作未见面,就此分别。” 虞北玄稍加思索,拱手一礼,迅速带着手下策马离去。 神策军是皇帝的亲兵,如今右军由广陵王掌管,拥有此令牌的,不是本尊便是广陵王的亲信。 广陵王是太子的长子,也是皇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在朝在野都很有威望。 虞北玄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招惹。对方有意放过自己,自然要识趣。 只是广陵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诏? 虞北玄侧头吩咐常山:“你无需跟我回去,继续留在城中打探消息,若有异常随时传信给我。” 常山领命,又问道:“刚刚那人,可需属下尾随?” 虞北玄摇了摇头:“不必,他身边想必还藏着不少人马,你势单力薄,自保为上。” “属下遵命。”常山说完,策马拐入岔道。 树林中,凤箫返回马车旁边,对车中的人说道:“郎君,这位淮西节度使果然厉害,不仅发现了我们,还要杀我。幸好我用了广陵王给的令牌,他才离去。” 车中安静片刻,传来一道不急不慢的声音:“我有些累了,改日再去崇圣寺拜访师叔。先回城中等王长史的消息。” “是。”凤箫坐上车辕,驾马车离开。 车中之人手指间捏着一张纸,打开炉盖,丢了进去。一个多月前,忽然有封信寄至家中,说骊珠郡主行为不检,与人私通。他将信截住,未让家中知晓。 虞北玄是淮西节度使,却在南诏逗留多日,今日又恰好在崇圣寺出现,绝不是巧合。想来信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打开手边一个五色线所缚的黄杨木盒子,将里面卷起的薄纸展开,借着竹帘晃动而漏进来的日光,逐字逐句地看着:“……久慕李氏德风,长女二八之年,嫁与第四郎,结两姓之好……” 记忆里,她还是十年前初到长安,活泼爱笑的小女孩。她住在他家中,他偶尔会见到。阿兄阿姐一如既往地骄傲,不怎么理会她。 119.第一百一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春日,如银丝般的细雨, 吹落于上都长安城之中。 状若棋盘的大街上,行人稀少, 而离东市不远的刑场, 却人山人海。三丈的瞭望台上架着一面大鼓,穿着红色半臂的大汉正在赤膊击鼓, 鼓声仿佛春雷, 阵阵传远。 有晚来的书生拼命欲往前头挤,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他挤不到前头,只能听身旁的人议论。 “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 “哎, 那是骊珠郡主,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 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 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 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 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 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119.第一百一十八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春日,如银丝般的细雨, 吹落于上都长安城之中。 状若棋盘的大街上,行人稀少, 而离东市不远的刑场, 却人山人海。三丈的瞭望台上架着一面大鼓,穿着红色半臂的大汉正在赤膊击鼓, 鼓声仿佛春雷, 阵阵传远。 有晚来的书生拼命欲往前头挤,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他挤不到前头,只能听身旁的人议论。 “许久未见车裂之刑了,此人到底所犯何事啊?” “哎, 那是骊珠郡主,淮西节度使虞北玄的发妻。虞北玄起兵之时, 将圣人的堂妹杀了祭旗,如今她落在圣人手里,怎能有好下场?” “既是虞北玄之妻,他就不管?” “虞北玄刚被朝廷打退到淮水以南,现在无暇它顾啊……唉,本是金枝玉叶落得这般下场。” 周围一片扼腕叹息之声。闹市行刑本只适用于庶民和穷凶极恶之人, 怎么也轮不到原本身份高贵的郡主。但如今朝廷为了表示与各大藩镇对抗的决心, 特意杀鸡儆猴。 而且, 这世上早就没有云南王府了。 刑场之中, 木嘉柔穿着粗麻的囚衣,黑发狼狈覆面。她的四肢和脖子都被粗绳捆绑,分别由五匹马牵引。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四蹄踏地,蓄势待发。 她睁眼望着天空落下的雨丝,表情木然。到了此刻,反而没有前几日的惊惧和恐慌,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那就坦然面对好了。 淡而无味的雨水落入口中,蔓延出无边的苦涩。过往二十四年的岁月犹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现。 她出生于南诏,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云南王,母亲来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年少时为了跟淮西节度使虞北玄在一起,她不惜忤逆父亲,被逐出家门。 后来,虞北玄奉旨迎娶长平郡主,她从发妻变成了平妻。但凭着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直走到了今日。 及至元和帝登基,启用了一批极力主张削藩的大臣,陆续收归藩镇的权力。虞北玄派人到长安刺杀上朝途中的宰相和御史大夫,致一死一伤,震惊朝野。之后,朝廷倾全国之力对淮西用兵。 她跟着他南征北战,却为保护他的老母亲,失手被朝廷的军队所捕,带回了长安关押。 朝廷以她为饵,设下重重陷阱,诱虞北玄前来。她知道自己与他的宏图霸业相比,或许微不足道。可她心中,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点的希冀。 耳畔忽传来宦官奸细的嗓音:“圣人至!” 木嘉柔轻扯嘴角,想不到她这个死囚,竟然能得元和帝亲自监刑。 元和帝登基不过几年,尚且年轻,是个有为的君主。政治上励精图治,重用贤臣,改革时弊,极力修补着四十年前那场大乱留给帝国的严重创伤,重振朝廷的威望,国家渐有中兴之象。 宦官走到刑场之中,看着地上蓬头垢面,难辨容颜的女囚,趾高气昂地问:“木氏,你可知罪?” 木嘉柔没有回答。 宦官冷笑:“木氏,圣人几番昭告天下,反贼虞北玄必知你在长安受刑,然他弃你于不顾,你心中不怨吗?再告诉你一事,虞北玄娶你,本就另有所图。如今你已经无用,他自然不会来救。” 木嘉柔心头一动,却因为脖子被粗绳勒住,无法转头看那宦官的形貌。余光里只有一双被雨微湿的乌皮六合靴,十分干净,与周围的泥泞显得格格不入。 “你委身于他之后,她借你父亲之手,得到了南诏每年一成的盐铁。再通过崔家之名,为自己广罗人才。如今,他羽翼已丰,欲与武宁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武宁节度使有一爱女尚未婚配,因此他才杀长宁郡主,弃了你。” 木嘉柔脑中轰然一声炸开,原来她被逐出王府以后,阿耶和阿娘还在暗中帮她?这几年,他对她的好,竟是因为这些?他说去武宁节度使那儿求援,前途未卜,要她留在蔡州等消息,原来都是假的!他早就弃了她,做好另娶的准备! 她的手渐渐握紧成拳,眼眶发烫。脑海中有个声音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他们的离间之计。可她都要死了,他们编这些谎言又有何用? 当初阿娘也跟她说过,虞北玄与她在马市上的相遇并非偶然,是他处心积虑的接近。只是那时她不肯听罢了。 雨始终未下大,长安的春日还带着寒峭。冰冷的雨水滴在她脸上,与泪水混在一起,汹涌地滚落。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他付出了青春,放弃了身份,抛弃了家人。到头来不过是他大业途中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如此愚蠢! “行刑!”一道威严的声音自监刑台上落下。 五匹马在马倌的指挥下一并向前,将她从地上拉起。四肢被撑拉到极致,十分痛苦,勒紧的脖子也让她窒息。 “陛下,臣有几句话要说!”刑场之外忽然有人高声叫道。引起人群中一阵喧哗。 但周遭的声响在她耳边逐渐远去,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已生无可恋,只求一死。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120.第一百一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 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 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 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 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 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 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 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 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 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 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 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120.第一百一十九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木氏如今的族领是木诚节的兄长, 崔氏尊称木夫人一声阿嫂。木夫人十分稳重,与崔氏寒暄几句, 就坐下了。崔氏问道:“阿嫂,怎么没见大郎和二娘?” 木夫人生了一子一女, 儿子比木景清大,已经成家,女儿比嘉柔小一岁。她笑着回道:“大郎跟其他几位郎君去找世子了,二娘也在下面玩。王妃若要见他们,我这就喊喊他们过来。” “不用了。我只是许久没见他们,随口问问。”崔氏说道。 “见过王妃。”田夫人上前来, 随意福了福身子, 并不怎么恭敬。她今日梳着高髻,戴着一朵红艳的绢花, 打扮得花枝招展,卧蚕眉很是显目。 跟在她后面的刀夫人和高夫人是表姐妹,容貌有些像, 一个性子直爽,另一个脸上透着股精明。 崔氏让婢女将冰镇的瓜果端上来, 分给众人食用。 田夫人看到末席上的柳氏和顺娘, 开口道:“还没恭喜王府添了新人。想必就是这两位了吧?” 王府新进了姨娘的事, 大家都略有耳闻。清河崔氏当年嫁到南诏的时候, 是何等的风光。这么多年, 别的氏族族领都是隔三差五地弄个女人气正室, 独独云南王养了妾还只敢拘在别宅。如今这个妾堂而皇之地入了府,原以为多年独大的崔氏肯定不容,没想到还其乐融融地带出来看竞舟。 但谁也不敢提王府的私事,倒是被田夫人直接给指了出来。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崔氏大方地介绍:“这是新进府的柳娘子,旁边的是她所生的三娘子。你们起来给夫人们行个礼吧。” 柳氏和顺娘依言起身,恭敬地行礼。众人都夸顺娘生得好看,田夫人笑吟吟道:“若说好看,南诏哪家小娘子比得过骊珠郡主啊?听说柳娘子以前在长安是个专给达官显贵唱曲的名伶,一手琵琶弹得极好。不知今日能否有幸听一曲呢。” 这番话掷地有声,四下更安静了。柳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难堪地坐着。顺娘的手握紧成拳,身体动了动,却被柳氏紧紧地按住。这种场合,绝对没有她们母女说话的份。 崔氏觉得田夫人越发不知好歹,竟敢公然欺负王府的人。旁边的木夫人开口道:“你是喝醉了酒来的不成。今日大家在这里看竞舟,听曲做什么?快吃桃子吧。”说着推了一盘桃肉过去。 田夫人却不依不饶的:“反正竞舟还没开始,听个曲子有何不可?柳娘子不会介意的吧?” 柳氏人微言轻,怎敢拒绝田夫人。其实弹曲琵琶也没什么,但田夫人故意说了她从前的事,有存心羞辱之意。 嘉柔开口:“田夫人若想听曲子,大可把家里养的那些姬妾都带来,跳舞的唱歌的,弹琵琶抚琴的,估计会很精彩。要是那些还不够,可以等田世叔再带新人回来。何苦要看别人家的热闹。” “你!”田夫人双手按着桌案欲发作,接触到崔氏警告的目光,才勉强忍住。 刀夫人和高夫人低头暗笑,谁不知道田族领风流,家里有七八房小妾,气得田夫人够呛。她平日里嚣张跋扈,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也有吃瘪的一日。 柳氏感激地看向嘉柔,嘉柔却没看她。她并不是要帮柳氏,只不过对外来说,柳氏是云南王府的人,她不想别人爬到王府头上罢了。 旁边的彩楼与此处相隔不远,高声说话便能听到。凤箫凝神听了会儿墙角,看到郎君站在栏杆边,一直眺望江中,便走过去轻声道:“郎君,怎么了?” 李晔手里转着青瓷茶杯:“你说竞舟之前,木氏有两个舟手因为受伤,换成云南王世子?” 凤箫点了点头:“世子有股豪侠气,大概是想争第一,压一压其它几个氏族。” 李晔看向江渚上正做准备的数十名舟手,又看了一眼停靠的四支龙舟,对凤箫耳语几句。 凤箫边听边点头:“是,我这就去办。”临走之时,他把弓箭留下,“虽然知道郎君不会有危险,还是留这个给您防身。” 李晔不置可否,凤箫自行离去。 那边彩楼里,继续传出说话的声音:“说起来,咱们的郡主明年就十六岁,要嫁到长安去了吧?许的还是李相公的四郎君,真叫人羡慕呢。” 李晔之父李绛,官拜中书侍郎,是中书省的高官,亦称宰相。 刀夫人听高夫人这么说,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那位郎君好像身子不好,也没有功名。可惜了郡主的花容月貌,要嫁给一个病秧子。” 说完,彩楼里鸦雀无声。她顿时觉得不妥,欲把话圆过去:“其实都是道听途说,也未必可信……” “多谢刀夫人这么关心我的婚事。”嘉柔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既是我要嫁的人,他体弱多病也好,身体有疾也罢。我做了他的妻子,便不会嫌他。您多虑了。” 刀夫人脸上讪讪的,心想这人还没嫁过去,竟然就帮着夫家说话了,也不害臊。不过她是个直肠子,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此时有个婢女跑上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几位夫人,郎君他们要下江里去划龙舟!” 田夫人一下站起了起来:“你说什么?” “刀家郎君和高家郎君打赌,最后索性拉着木家和田家的郎君一起去竞舟,说要一决高低呢。” “胡闹,他哪里会竞舟!”田夫人直接奔到了栏杆边俯瞰,果然一眼看见自家儿子穿上了红色的半臂,已经在龙舟聚集的江渚上。她脑海里嗡嗡作响,隐约记得他说木景清要参加竞舟,想教训一下。 怎么这会儿自己也跑去了?田夫人有些慌,她可就这一根独苗,绝不能出半点差池。她匆匆忙忙地向崔氏告退,带着自己的婢女仆妇下楼去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是走马斗鸡之辈,不比木景清自小就在军营里头锻炼,纷纷告辞离去,想把他们劝下来。 两岸忽然鼓笙大作,群情鼎沸。原来是龙舟抽选完毕,舟手分别乘坐上去,划到起始点准备开赛。 崔氏她们也走到栏杆边,看到几位夫人奔到江渚那头,挥手大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江上“咚”的一声锣响,四支龙舟齐发,两岸的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只见紫衣舟手的龙舟一马当先,红衣舟手的紧随其后。龙首破江,舟上的鼓手和舟手齐声喝着号子,船桨击得水花四溅,追光逐电般地冲向前面。 紫衣龙舟和红衣龙舟咬得很紧,前后不到一臂的距离。后面两只龙舟也在奋力追赶,却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先后翻倒在江中。 木景清也察觉到自己的龙舟在漏水,江水不断地涌进来,马上整支龙舟就要沉入江中。 驿楼就在不远的地方,前几日雨水充沛,滚滚江水卷起白浪,冲过支撑驿楼的两根立柱,水声激荡。 木景清索性站起来,一下扎入江中。南诏的竞舟不是以舟过终点取胜,可是以拿到驿楼上的红球为胜。田德成见此情景,不甘示弱,也跳入水中。 两岸百姓都停止呐喊,屏气凝神地看着桃江。岸边熟悉水性的弄潮儿腰上绑着绳索,随时准备跳入水中救人。 木景清从江中探出头来,抱住驿楼的一边柱子就往上爬,田德成紧随其后,爬到了另一边的柱子上。到底是木景清快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摘红球,他还得意地对下方的田德成说:“承让啦!” 喧闹声中,胜负似乎已定。突然,嘉柔看到那红球竟然动了,上面冒出来一根细长的东西,竟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剧毒银环蛇! “阿弟,小心啊!”嘉柔惊得大叫,岸边百姓哗然。 木景清发现眼前的蛇吐着红信子,立刻屏住呼吸,手僵在半空。银环蛇是南诏最毒的蛇,被它咬一口,立刻会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没有解药的话,不久就会身亡。他若被蛇咬,从这里掉入江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田德成最怕蛇,他离红球没有木景清那样近,此刻也顾不得表现,瞬间溜之大吉。 岸边的崔氏看到这一幕,几乎要晕厥过去。而与此同时,那红球上又冒出另一条银环蛇来! 嘉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对玉壶喊道:“去拿弓箭来,快!” 玉壶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嘉柔这么说,提着裙子就跑去找弓箭。 木景清单手抱着柱子,满身是汗,大气都不敢出。他跟蛇距离得太近,只要稍稍一动,以银环蛇的敏锐和速度,必定会咬到他。可他的体力已经不能支撑太久了,摇摇欲坠。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飞出一支箭,直直地冲向红球。 人群中惊叫声四起,只见那箭飞快地射断了绑着红球的绳索,红球直直地掉入江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片刻的安静之后,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木景清也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小命要交代在这里!同时他叹道,好精准的箭法,好凌厉的力道! 彩楼上的嘉柔放下弓箭,箭仍在弦上,没有射出去。她的箭法虽然可以,但因为木景清距离红球太近,她没把握不伤到他。 顺娘说道:“刚刚我好像看到箭是从隔壁的彩楼射出去的。” 崔氏却顾不上这个,直接下楼奔到江边。恰好木景清游回来了,没心没肺地笑着。 “二郎!”崔氏声音颤抖,走过去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抓着他的背襟。刚才只觉得五内俱焚,儿子像是失而复得一般。 木景清从没见过阿娘这么失态,抬手拍着她的背:“阿娘,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别担心了。” 其它几位夫人也都带着郎君过来,刚才的一幕实在太惊险了,他们想想都后怕。最先摸到红球的人,肯定会丧命的。 “到底是谁在红球上放了银环蛇害人?一定要彻查!”高夫人凌厉地说道。 刀夫人看了看四周:“怎么没看到田夫人?” 另外一边,田德成刚爬上岸,田夫人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带到无人的地方,惊到:“大郎,你……” 田德成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立刻摇了摇头:“阿娘,不是我。我就想教训下木景清,让龙舟沉下去而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会是我做的?而且我最怕蛇了。” “不是你就好。”其实田夫人了解儿子秉性的,就算跟木景清不和,也断不会害他性命。而且这红球谁都可以拿到,也不像是专门针对木景清的。 121.第一百二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点了下头:“你放心, 到了长安以后,我会探访名医, 为他治病。” 柳氏感激地说道:“王妃心慈, 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四郎君的福气。只不过妾身今日来,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 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 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 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 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曾立誓等安定下来, 便将祖宅赎回, 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 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 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 不敢惊动大王, 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 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 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嘉柔看向常山,想起前世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叹了一声:“是虞北玄让你留在城中的?他想做什么?” 常山很意外:“郡主认识小的?” “我见过他跟你说话。上次他来崇圣寺,你也在的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之间再无瓜葛。阳苴咩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回去告诉虞北玄,别再打南诏的主意,否则日后相见,他便是我的敌人。”嘉柔起身,走到常山面前,给他松绑。 常山没想到嘉柔要放他,愣在原地:“郡主为什么放了我?” 嘉柔没有答他,而是说道:“此番是你运气好,遇到我。下次再被抓住,就不会这样了。”她猛地推开窗子,淡淡道,“快走吧。” 常山虽然困惑,但想着郡主也许是看使君的面子,抱拳行礼,一个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嘉柔关上窗子,深吸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因为恰好被屏风挡住,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她几步走过去,发现是在崇圣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青袍,头戴黑纱幞头,正在认真地抄录书卷,侧脸俊美无俦。 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又是你!你几时在这里的,刚才偷听到多少?”嘉柔厉声问道。 李晔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一直在这里抄书,并非有意听到。郡主放心,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只觉得血气上涌,有种阴私被人探听的羞愤,偏偏此人还理直气壮。 她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晔认真地想了想,起身走到嘉柔面前。他身上有种莲花混合檀香的味道,十分熟悉。 这人要干什么?嘉柔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在下跟郡主交换一个秘密,这样郡主便能安心了。”他低声道。 嘉柔很是嗤之以鼻,谁在乎他的秘密,她现在只想杀人灭口。 “我叫李晔,来自长安。”他开口说道。 李晔?怎么跟那人……嘉柔睁大眼睛,不可能的…… 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中跃动着光芒,继续说道:“原住在康乐坊,家父官拜中书侍郎,十年前曾与云南王定下一桩婚事……” 嘉柔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脑中仿佛炸开了,喊道:“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可能是他?!她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不等李晔说完,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楼梯上只传来“咚咚”的几声。 李晔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片刻前还凶悍得像只小老虎,要把他撕碎一样,然后就落荒而逃。 虽然虞北玄的事他早已猜到,刚才听到心中还有些不悦。但看她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惊慌地跑掉,忽然就没那么在意了。 人年少时,无知无畏,总是想挑战周遭的一切,所以容易犯错。她已迷途知返,他不该再计较。 嘉柔一口气冲出了书肆,钻进马车,心还在狂跳不止。木景清追到马车旁询问,嘉柔催促道:“你什么都别问,赶紧回府。” “哦。”木景清虽然好奇刚才抓住的那人到底是谁,做了什么,让阿姐如此失常,但还是吩咐众人回去了。 嘉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与李晔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还被他听到了自己跟虞北玄的事。 他怎么会在南诏?他知道了虞北玄的事,会如何处置?如果他退婚,她要如何向阿耶阿娘交代? 一路上,嘉柔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等马车到了王府,她才想起把买酒的玉壶丢在了南市。 她闭了闭眼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虞北玄走进馥园,便闻到一阵花香。由下人引领,往池上的曲桥走去。李谟正站在桥上,头戴黑纱幞头,身着杏黄绫袍,腰束红鞓带。他身躯凛凛,相貌不凡,看不出是个年届不惑的男人。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圣宠正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狗,游鱼和飞鸟,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121.第一百二十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氏点了下头:“你放心, 到了长安以后,我会探访名医, 为他治病。” 柳氏感激地说道:“王妃心慈, 有您这样的母亲是四郎君的福气。只不过妾身今日来,实在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 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 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 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 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曾立誓等安定下来, 便将祖宅赎回, 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 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 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 不敢惊动大王, 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 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 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嘉柔看向常山,想起前世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叹了一声:“是虞北玄让你留在城中的?他想做什么?” 常山很意外:“郡主认识小的?” “我见过他跟你说话。上次他来崇圣寺,你也在的吧?我说得很清楚了,我跟他之间再无瓜葛。阳苴咩城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回去告诉虞北玄,别再打南诏的主意,否则日后相见,他便是我的敌人。”嘉柔起身,走到常山面前,给他松绑。 常山没想到嘉柔要放他,愣在原地:“郡主为什么放了我?” 嘉柔没有答他,而是说道:“此番是你运气好,遇到我。下次再被抓住,就不会这样了。”她猛地推开窗子,淡淡道,“快走吧。” 常山虽然困惑,但想着郡主也许是看使君的面子,抱拳行礼,一个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嘉柔关上窗子,深吸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却看到角落里有个人影!因为恰好被屏风挡住,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她几步走过去,发现是在崇圣寺遇见的那个男人。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青袍,头戴黑纱幞头,正在认真地抄录书卷,侧脸俊美无俦。 他到底在这里多久了?! “怎么又是你!你几时在这里的,刚才偷听到多少?”嘉柔厉声问道。 李晔抬起头,温和地说:“我一直在这里抄书,并非有意听到。郡主放心,我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嘉柔只觉得血气上涌,有种阴私被人探听的羞愤,偏偏此人还理直气壮。 她气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晔认真地想了想,起身走到嘉柔面前。他身上有种莲花混合檀香的味道,十分熟悉。 这人要干什么?嘉柔往后退了一步。 “不如在下跟郡主交换一个秘密,这样郡主便能安心了。”他低声道。 嘉柔很是嗤之以鼻,谁在乎他的秘密,她现在只想杀人灭口。 “我叫李晔,来自长安。”他开口说道。 李晔?怎么跟那人……嘉柔睁大眼睛,不可能的…… 他那双墨色的眼眸中跃动着光芒,继续说道:“原住在康乐坊,家父官拜中书侍郎,十年前曾与云南王定下一桩婚事……” 嘉柔双手捂住耳朵,只觉得脑中仿佛炸开了,喊道:“你不要再说了!” 怎么可能是他?!她听错了,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她不等李晔说完,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楼梯上只传来“咚咚”的几声。 李晔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片刻前还凶悍得像只小老虎,要把他撕碎一样,然后就落荒而逃。 虽然虞北玄的事他早已猜到,刚才听到心中还有些不悦。但看她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惊慌地跑掉,忽然就没那么在意了。 人年少时,无知无畏,总是想挑战周遭的一切,所以容易犯错。她已迷途知返,他不该再计较。 嘉柔一口气冲出了书肆,钻进马车,心还在狂跳不止。木景清追到马车旁询问,嘉柔催促道:“你什么都别问,赶紧回府。” “哦。”木景清虽然好奇刚才抓住的那人到底是谁,做了什么,让阿姐如此失常,但还是吩咐众人回去了。 嘉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与李晔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还被他听到了自己跟虞北玄的事。 他怎么会在南诏?他知道了虞北玄的事,会如何处置?如果他退婚,她要如何向阿耶阿娘交代? 一路上,嘉柔脑袋里都乱糟糟的。等马车到了王府,她才想起把买酒的玉壶丢在了南市。 她闭了闭眼睛,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虞北玄走进馥园,便闻到一阵花香。由下人引领,往池上的曲桥走去。李谟正站在桥上,头戴黑纱幞头,身着杏黄绫袍,腰束红鞓带。他身躯凛凛,相貌不凡,看不出是个年届不惑的男人。 舒王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圣宠正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虞北玄听闻这位在府里和园子里养了不少动物,猫,狗,游鱼和飞鸟,看着是个博爱慈悲的人。大概站到权势顶峰,都不可能手不沾血,造些善业,聊以自.慰罢了。 “使君稍候,小的去禀报大王一声。”下人抬手让虞北玄留在原地,虞北玄依言照做。 这时,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从另一头上桥,在李谟耳边说了几句。李谟神色一变,将装鱼食的瓷盘随手放在桥墩上,负手走下桥。 尽头的凉亭里似有个人在等着,虞北玄依稀听到李谟的训斥:“岂有此理,谁让你自作主张!凭你杀得了他吗!蠢货!” 那人似在拼命求饶,还有杯盘落地的声音,而后归于安静。 虞北玄看着池塘里的荷花,忽然想起那丫头说过荷花太素净了,她就喜欢牡丹,要开就要开得肆无忌惮,艳压群芳,而且不入俗流。他笑了下,真是个很任性的姑娘,性子里还有几分霸道。 不久,李谟重新走上桥,朗笑道:“靖安,我有些私事,叫你久等了!过来说话吧。” 虞北玄这才走过去:“是臣来得不是时候。” 李谟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平乱你立了大功,我特意帮你谋了一桩好婚事。长平嫁给你,你便是皇室中人,以后还有谁敢看不起你这个淮西节度使?你大可放开拳脚做事。” 122.第一百二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公烧尾之喜, 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 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 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 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 这些年鲜少露面, 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 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 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 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 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 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 昭昭若跟他在一起, 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 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122.第一百二十一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崔公烧尾之喜, 这可是大好事啊, 娘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阿常看着铜镜中的崔氏,疑惑地问道。 崔氏将信放在妆台上, 让屋中的婢女都退下去, 对阿常说:“兄长在信中提到, 李家四郎似乎身子不大好, 这些年鲜少露面, 只独居在骊山的别庄养病。” 阿常的手猛地停住:“那,那小娘子嫁给他,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记得李家的大郎和二郎都在朝为官, 他就一点功名都没有?” 崔氏摇了摇头:“那两名郎君的生母是郭氏,出身何等显赫, 郭家自然会为他们筹谋。李四郎的母亲只是续弦,身份远不如原配夫人,他自己又体弱多病, 如何能有功名?” “这可委屈我们小娘子了呀。”阿常皱眉, 压低声音,“都说李家显赫,没想到也有个不争气的。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小娘子跟那个虞北玄走。” 崔氏看了她一眼, 从地上起身:“你说的是气话。虞北玄别有所图, 昭昭若跟他在一起, 日子会好过吗?如今朝中局势变幻莫测, 人人都想着明哲保身。我倒觉得有无功名不要紧,关键看人品家世。” 阿常扶着崔氏坐在床边,放下帐子:“倒也是。李家是棵大树,朝中再怎么变,都是不容易倒的。老夫人不是过寿吗?不如咱们回趟长安。李家若是故意欺瞒,这桩婚事顺便退了也罢。” 崔氏沉声道:“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氏那边,可还算安分?” “她那样的身份,怎么敢放肆?每日就带着小娘子在住处做做针线。不过大王在的那几日,也没睡在她那里。只去看过小郎君两次,都是独宿书房。”阿常小心地看崔氏的神色。 崔氏躺在床上:“明日你给她们送些绢帛过去,再叫绣娘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等柳氏出了月子,还要带她们去崇圣寺的家庙上香,得穿得体面些。” 阿常急道:“娘子,别宅妾和妾生女,哪里值得那些好东西?您还要带她们去家庙?若不是柳氏趁您怀世子的时候,趁机勾搭了大王,您跟大王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崔氏闭上眼睛,淡淡地说:“那件事,是我跟大王之前的问题。何况她到底给大王生了儿子,现在也搬进王府认作姨娘,她的儿子女儿上族谱是早晚的事。我好生待她们,她们若不知感恩,到时再赶出去也不迟。” 阿常原以为娘子独掌王府多年,骤然冒出来一个妾,不知道怎么应付。没想到娘子心里清楚着呢。 崔氏似是知道她所想,淡淡地笑了一下:“父亲当年也是妻妾成群,我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你放心吧。” 长安城里,大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这些崔氏从小都看惯了。可真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无法释怀。 等柳氏出了月子,王府浩浩荡荡一行人,出发前往崇圣寺。 崇圣寺东临洱水,西靠苍山。有三阁九殿,房屋八百多间,佛一万余尊,是闻名天下的宝刹。寺中高耸三塔,可览苍山洱水之胜景。寺内的建极大钟,钟声可传八十余里,有声震佛国一说。 王府的队伍绵延于道路上,百姓避让于道旁,议论纷纷。 在丝绸与黄金等价的南诏,寻常百姓,皆穿着粗布麻衣。而王府出行皆是美婢,且衣饰华美,宝马香车,自成一道风景。 大队府兵在前面开路,崔氏穿对襟绘花襦,红绸暗纹长裙,头戴帷帽,骑在马上,由一名昆仑奴在前面牵马。 嘉柔也骑马,穿着圆领缺骻炮,头戴胡帽,腰间束着蹀躞带,垂挂革囊和小刀等物,脚上穿一双软底镂空锦靴,整个人显得硬朗英气。 数十仆妇和侍女紧随其后,接着是一辆双轮马车。 马车内坐着柳氏和顺娘,泥土路颠簸得厉害,柳氏实在受不住,又一次叫停,伏在窗边向外呕吐。 “阿娘,您没事吧?”顺娘抬手给柳氏拍背。她们住在别宅的时候,很少出门,又不会骑马。城中到寺里大概是一个时辰,坐不惯马车,的确受罪。 嘉柔受崔氏吩咐,过来查看:“阿娘要我来问问,你们需要休息一下么?” 柳氏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摆手微笑:“不用了,不敢耽搁王妃和郡主的行程,还是继续走吧。” 嘉柔心想这柳氏倒也懂点分寸,立刻调转马头离去。 顺娘看向窗外,心里无端生出许多羡慕。嘉柔所骑的马匹是官养马,体形膘壮,鬃毛整齐,还配上了玉辔金鞍。马鞍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碧彩流光,整匹马高贵俊美,威风凛凛。 同是云南王的女儿,木嘉柔生来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南诏百姓更是只识骊珠郡主,而她竟连个大名都没有。 柳氏看到顺娘的目光,握着她的手腕告诫:“顺娘,别露出那样的眼神,人的出身是羡慕不来的。在你微不足道的时候,所有的欲望都得掩藏起来,否则就会变成危险,明白么?” 这些话,顺娘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倒背如流。但她不甘心永远只做一朵开在墙角的野花。凭什么,她就不能开给旁人欣赏? 此时,马车陡然一停,母女俩身体前倾,险些撞在一起,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 大道上停着一队人马,阵仗也不小,挡住了去路。府兵跑来禀告嘉柔:“王妃,郡主,前面是田家的私兵,他们说天气太热,田夫人停下来休息,不肯让我们先过去。” 氏族之中就数田氏的气焰最为嚣张,他们富庶且兵力雄厚,有首童谣,传唱田氏一族富得流油,连茅厕外头都站着盛装的美婢伺候。 “阿娘,您在这里稍候,我过去看看。”嘉柔对崔氏说道。 田夫人坐在树下的胡床上,几个婢女正给她扇风,还递水囊过去。她生得丰腴,帷帽上的皂纱分开,面若圆盘。 嘉柔下马,田氏的私兵立刻围上来。玉壶喝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可是骊珠郡主!” 田夫人早就看到嘉柔了,故意装作没看见,这才笑道:“郡主来了,你们还不让开?”私兵们这才退开。 嘉柔走到田夫人的面前,尽量客气地说道:“田夫人,今日我们在崇圣寺有场法事,路上耽搁不得。还请你们让开。” 田夫人捏着水囊,轻声笑道:“郡主,我这腿脚实在不好,并非故意挡道。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好像见你与一名男子在南市同游,状似亲密……莫不是李家那位郎君到南诏来了?” “田夫人看错了。”嘉柔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叙旧,还请改日,我阿娘还在等着。” 田夫人笑容微敛。从前见到嘉柔,她总是没心没肺地叫着“阿婶”,口无遮拦,很容易就套出话来。如今目光沉静冰冷,仿佛换了个人。 骊珠郡主早有婚约,是整个南诏都知道的事情。但只要人没嫁过去,再闹出些风言风语叫那长安的高门大户知道,只怕婚事也未必会顺利。 烈日炎炎,嘉柔没耐心跟田夫人耗下去,皱眉问道:“夫人可是不想让?” 田夫人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忙扶着婢女从胡床上站起来:“我哪里敢阻王府的车马,都是手底下的人不懂事,这就叫他们让开。” 嘉柔目的达到,正要往回走,忽然一匹没有配鞍的高头大马直直地朝树下狂奔过来,撞开了好几个私兵。 田夫人花容失色,叫道:“快,快拦住那个畜生!”可婢女惊慌地四处逃散,根本无人敢去阻挡。 嘉柔却走上前,抽出腰上的牛皮鞭子,重重地往马前的地面上抽去,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马儿再度受惊,抬起前蹄长嘶,又转了一个方向。嘉柔趁机跃上马背,一边勒着缰绳,一边抚摸马的颈部,慢慢让它平静下来。 众人惊怔地看着马上的少女,无不为她的胆识所震。田夫人缓过神来,气得要杀了这匹马。私兵跑到她身边劝说,这马是大郎君花高价买来的,杀了估计郎君会不高兴,田夫人这才作罢。 田夫人又要谢嘉柔,嘉柔只将马还给田家便离开了。 玉壶跑到嘉柔的身边,摸着心口:“郡主,那么凶的马,您怎么就不怕?其实让它吓吓田夫人也好!让她那么嚣张!” 嘉柔原本没想那许多,马冲来的时候,几乎本能就上去了。驯马的本事,还是上辈子虞北玄手把手教的。他还笑话她笨,胆子小,总躲在他怀里乱叫,但也没让她栽过跟头。 原来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就算努力去忘,还是会时不时地冒出来。 田夫人很快让道,等王府一行人过去以后,百姓也在议论声中散去了。 路边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马车的竹帘轻轻放下,车辕上坐着一个丹凤眼,气质清冷的男子。他低头道:“郎君,我……” 原本只是想吓吓那个田夫人的,谁让她挡着路了。 “没事,走吧。”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如漱玉凤鸣般。风掀动竹帘,露出里面柔软的地毡,一鼎银鎏金三足香炉和一截皂色袍角。 袍子上垂放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浅浅的粉。 “是。”男子驾马,马车缓缓向前驶去,扬起一阵轻尘。 嘉柔依着崔氏的吩咐,带着玉壶走出院子。她对崇圣寺再熟悉不过,不像顺娘来的时候,兴奋地四处张望。 去往后山的路上,经过地藏殿和白色佛塔,庭院正在整修,偏殿的屋檐上还拉着幕布,廊下胡乱地堆着砖头和泥瓦。 因是午休之时,工匠大概都去进食休憩了,寂静无人。 阳光被头顶的参天大树所遮挡,林间一阵阴风。玉壶胆子小,不自觉地往嘉柔身后缩了缩。 嘉柔不禁一笑:“佛寺重地,有菩萨保佑,你怕什么?” 玉壶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心慌。忽然背后一道劲风,她还未及转身,脖颈一痛,人就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嘉柔猛地回头,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惊得倒退了两步。 前生她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依旧眉眼凌厉,不怒自威。他伸手抓住她的双臂,将她一把拉到怀里,声音低沉:“柔儿,你在躲我?” 嘉柔想掰开他的手,但他的力气太大,她掰不动。她又张嘴欲叫,他干脆一掌捂住她的嘴,将她拦腰抱到旁边的偏殿里头,直接按在了墙上。 他的手掌干燥粗粝,掌心所有厚茧的位置她都清楚。 这个距离,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嘉柔与他四目相对,心狂跳不止。 他身上有粟特人的血统,眼窝略深,鼻梁很高,眼眸是深褐色的。 这个凝聚了她前生所有爱与恨的男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嘉柔曾经想过,再见时定要一刀刺入他的胸膛,让他体会那种锥心刺骨之痛。一刀不够,就再刺一刀。 可真见到了,她却并不想那么做了。前世的种种如东流之水,再难西还。他痛或者不痛,已经与她无关。 “我去信数次,你是没收到,还是故意视而不见?究竟发生何事?”虞北玄低声说道,缓缓松开手。 嘉柔平复下来,嗤笑一声:“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这个道理,使君不会不懂吧?我乃堂堂的骊珠郡主,为何要自贬身份跟你走?” 虞北玄微微皱眉。她几时在意这些? 若不是相同的容貌,眼前这个女子与马市上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情愫,反而有种透骨的恨意。 到底恨从何来? 他觉得疑惑,手臂收紧她的腰身,低头靠近她。 “别碰我!”嘉柔挣扎着从腰间扯下短刀,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抵挡,那刀刃极其锋利,在他臂上划出不浅的伤口,瞬间将他的衣袍染红。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 使君竟然被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欲动,虞北玄抬手制止,凝视嘉柔:“为何?” 嘉柔微微喘气,继续拿刀指着他:“虞北玄,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潜入南诏接近我有别的目的。我跟你在一起,曾经开心过,因此你骗我的事,一笔勾销。但我们之间,到此为止!现在,你马上离开,我不惊动任何人。如若你继续纠缠,我绝不客气!” 虞北玄盯着她,片刻后,不怒反笑。这世上威胁过他的人几乎都死了。从他变成淮西节度使开始,还没有人敢拿着刀跟他说话。 但这只温顺可爱的小白兔,忽然间长出了利爪,变成小野猫,也挺有趣的。 “你把刀放下,跟我走。”他上前,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嘉柔收回短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你面前!” 虞北玄不得不停下脚步。她的性子外柔内刚,他才领教过那刀口的锋利,极易伤到她,所以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是认真的?”虞北玄说道,“若你想要名分,我会向你父亲求娶。” 嘉柔冷笑:“你别做梦了,我有婚约在身,阿耶不可能同意。何况我绝不会嫁给你!”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叫起来:“玉壶,你怎么躺在地上?快来人啊!” 嘉柔听出是阿常的声音,连忙叫道:“阿婆,我在这里!” 虞北玄面色一沉,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他本就是偷偷潜入寺中,若将崇圣寺的护院僧人和王府的府兵都吸引过来,今日他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使君!”角落里的护卫着急地喊了一声。 虞北玄又看了眼嘉柔。她仍旧举着短刀,目光冰冷决绝。 终于,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暗处出来几道影子迅速地跟了上去,他们的身影在偏殿的角门处消失。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嘉柔无力地垂下手,呼吸急促,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汗。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凭虞北玄的能力,要掳走她并非难事。他竟然罢手离去,只能证明自己没有让他铤而走险的价值。 那些前世看不清的细枝末节,如今映在她的眼里,每一点都是他不曾爱过她的证明。 “小娘子!”阿常寻到偏殿里来,看到靠在墙上的嘉柔,顾不得仪态,连忙冲过来,“您这是怎么了?”她手上拿着刀,刀口还沾着血迹,脖颈也留下一道血痕。 嘉柔笑了笑,轻声道:“没事,他们走了,阿婆莫声张。” 阿常立刻猜到几分,震惊之余,默默地将短刀收回刀鞘,又将嘉柔扶出偏殿。 外面还站着数个仆妇和闻讯赶来的僧人,阿常将嘉柔挡在身后,说道:“没事,郡主说刚才和玉壶闹着玩,估计那丫头自己不小心撞到树上,晕过去了。我带她们回去休息。” 众人面面相觑,虽觉得蹊跷,但谁也不敢多言。 * 崇圣寺是佛教重地,守备外松内严,护院的僧人各个武艺高强。虞北玄一行人是通过墙边一个废弃的水道偷偷潜进来的,依旧从那里撤去。 红墙之外,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几匹马儿正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 虞北玄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疼。那丫头下手当真一点都没留情。明明分别之前说好,若木诚节不允,她便寻个机会逃出来。怎么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123.第一百二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这辈子只是一年不见, 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他已经在与吐蕃的战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 但估计会把他吓坏,还是作罢。 嘉柔平复下情绪, 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说道:“田少主, 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 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 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 还是喜欢她, 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 若他有错, 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 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 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 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 说道:“嘉柔, 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曾立誓等安定下来,便将祖宅赎回,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不敢惊动大王,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123.第一百二十二章 购买比例不足, 此为防盗章  这辈子只是一年不见, 可在她前世的记忆里,他已经在与吐蕃的战役里死了三年。 她很想上前去用力抱抱他, 但估计会把他吓坏,还是作罢。 嘉柔平复下情绪, 走到田德成的面前,说道:“田少主, 不知我阿弟何处得罪了你,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田德成咧嘴笑道:“都是误会!嘉柔,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看木景清不顺眼,却很喜欢嘉柔。 小时候嘉柔在王府里荡秋千, 粉雕玉砌的小人儿,笑声像银铃一般悦耳, 所有人都抢着跟她玩。可嘉柔一直就不喜欢他,大概嫌他长得不好看。 但他并不在意, 还是喜欢她, 并立誓要娶她。 嘉柔背着手:“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 若他有错, 我代他赔个不是。但如果你蓄意挑衅,我云南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 她话音刚落, 带来的几十个府兵冲便过来, 护在他们身前。 田德成倒不怕这些府兵, 只是不想惹心上人生气, 说道:“嘉柔, 我没恶意,只是看到世子,跟他打声招呼而已。” 木景清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在阿姐来之前还一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的模样。变得倒是快。 “既然如此,还请你把人带走。”嘉柔说道。 田德成二话不说地让自己的爪牙滚蛋,原本还想跟嘉柔再说几句,嘉柔却没耐心理他,拉着木景清走了。 眼看着一场干戈化为玉帛,再无热闹可看。恰好闭市的鼓声响,百姓们也各自回家了。 木景清被嘉柔一把揪住耳朵。 “痛痛痛!你轻点啊!”木景清惨叫,“大庭广众,我堂堂世子很丢脸的啊!” “知道丢脸还惹是生非?”嘉柔没好气地说道。 “是田德成先找上我的!阿姐,你这么凶,以后那位李家姐夫嫌弃你怎么办!” “要你管?我连他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道,没嫌弃他就不错了!” 姐弟俩争执着走到马旁,嘉柔翻身上去,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举目四望。 “阿姐,怎么了?”木景清一边揉耳朵一边问。 “没什么,阿娘在家等着你,快走吧。”嘉柔调转马头,并未多在意。 北市旁的酒楼不高,旗招飞扬。二楼的窗户洞开,似乎是间雅室。年轻的男子端坐于塌上,收回目光,低头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人,心中再次感慨:广陵王身边的第一谋士,竟然这么年轻,说出去谁会相信? 中年男人是广陵王府的长史王毅,老实本分,在人才济济的广陵王府不值一提。倒是眼前这位玉衡先生却大有来头,乃是白石山人的嫡传弟子。 白石山人是帝国的传奇。少时便名扬天下,历经三朝君王,多次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更为平定那场大乱立下汗马功劳。他侍奉过明孝皇帝,是先帝的老师,拥立当今天子登基,几乎能左右每一朝储君的废立,权逾宰相。 后来他厌倦政斗,加上年事已高,索性归隐山林。 这么多年,不断有人探访他的行踪,都查无所获。甚至有人说他已经驾鹤西去。直到他的弟子玉衡出现辅佐广陵王,人们才相信白石山人尚在人世。 朝堂上下都认为,只要这位国之柱石健在,天下就乱不到哪里去。 王毅之前从未见过玉衡,只听说广陵王对他极为宠幸,还命王府上下听玉衡之令如他。这几年太子的很多施政方针,其实都来源于此人。就连广陵王能够接管一直被宦官统帅的神策军,他也功不可没。 王毅偷偷看牙床上一碟水晶米糕,砸吧砸吧嘴。他在外头跑了一日,早就饥肠辘辘了。这米糕看着十分诱人,他很想尝尝。 男子将糕点推至他面前:“王长史不必客气,请用。” 王毅连忙道谢,拿起米糕就着茶汤吃下,不料一口吐出来:“这茶好苦!先生如何能入口?” 男子看着茶碗,命凤箫去另煮一壶茶。 “有,有酒吗?”王毅小声问道。他嗜酒如命,觉得茶一点都不香。 凤箫皱眉:“郎君滴酒不沾的。” 王毅心想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不过也不敢多嘴。这位只是看着温和,实际上手段可厉害着呢。 他就着新煮的茶吃米糕:“山南东道节度使病故,其子想承袭节度使之位,朝廷不允,这才引起叛乱。听说舒王已经派淮西节度使前去平叛,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王毅原以为这次南下,是考察新税法在全国的推行情况。可这位先生要跟他分开走,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定在南诏碰面。他紧赶慢赶地到了,还等他几日,都有点怀疑他沿途游山玩水去了。 这会儿又莫名地问他山南东道兵变的事情。 “王长史以为,虞北玄平乱之后,山南东道的五州会如何?”男子笑着问。 王毅仔细想了想。朝廷如今被河朔三镇咬住,其它各地的叛乱只能调用就近的节度使镇压。淮水一带势力最大的就是虞北玄,他平乱之后,那五州自然就成他的地盘了。淮西节这两年势头太猛,又有舒王在背后扶持,很快就无人可以压制。 当今太子虽然居于储君之位二十多年,但圣心明显更偏爱另一位——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舒王。舒王是昭靖太子的遗腹子,圣人的亲侄子,一直养在无所出的韦贵妃身边。 建中初年,河中发生兵变,叛军攻入长安。天子出逃,被困于奉天。虽然太子等人舍身相护,仍是寡不敌众,危在旦夕。幸得正在平乱的舒王及时率兵驰援,打退了叛军,并一路收复长安。此后舒王进出都是与太子等同的规制。 “虞北玄锐不可当,看来山南东道是他的囊中之物了。”王毅叹了口气。 “那可未必。”男子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又让凤箫拿出神策军的令牌,一并交给王毅:“请长史即刻入蜀,去见剑南节度使韦伦,说有一桩功让他领。但别太着急,等山南东道分出胜负再去。记着,别提起我。” 王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先生放心,广陵王交代过的,您的行踪绝对保密。” 男子微微点头,王毅行礼离去。 金乌西坠,染出漫天红霞。入夏之后,白日就变得很漫长。 凤箫走过来说:“郎君,淮西节度使留了一个眼线在城里,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要不要除掉?” “无妨。”男子淡淡地说,“他若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便不会活在世上了。” “是。”凤箫又劝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熬上汤药。这一个多月舟车劳顿,请您早些歇息。您别再为琐事劳神,伤了身子。否则我无法向夫人交代。” 世人皆以为李家四郎李晔性子孤僻,深居简出。李夫人恐怕至今还认为爱子在骊山的别庄疗养。 “你不说,母亲又怎会知晓?”李晔正要下榻,又说,“你去打听一下端午竞舟的事情。” “怎么,郎君想去看吗?”凤箫记得郎君以前不怎么爱凑热闹的。不过入了城开始,就一直听百姓说端午竞舟乃是阳苴咩城的盛会。到时候城中的达官显贵,应该都会出席。 “南国的竞舟想必与长安的不太一样,去看看也好。”李晔笑道。 阿常正在旁边叠衣裳,闻言说道:“既然柳娘子知道是不情之请,那还是不要说了,省得让王妃为难。”她对柳氏曾经所为耿耿于怀,自然不如崔氏那么大度。 柳氏低头,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是贱妾逾越了。” 崔氏看了阿常一眼,阿常继续低头叠衣裳,她才对柳氏道:“你先说说看。” 柳氏低声说道:“贱妾的祖宅被查封以后,质押在官府。贱妾离家之时,曾立誓等安定下来,便将祖宅赎回,放回祖宗排位。贱妾自知身份低微,不配与大王和王妃同行,能否让三娘子代贱妾前往,圆贱妾一个心愿?” “这事,你可同大王说过了?”崔氏问道。 柳氏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内宅之事,不敢惊动大王,只敢先来告知王妃。若有不便之处,就当贱妾没有提过。” 阿常嗤之以鼻,居然拿这种理由让那个妾生女也跟着去长安,娘子才不会答应。 崔氏斟酌之后说道:“那便让顺娘同去吧,今晚我会跟大王说。” “王妃大恩,贱妾铭感五内。”柳氏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常来到崔氏身边,急道:“娘子,您怎么能轻易答应她呢?她这明显是打别的算盘呢!” 崔氏猜测,柳氏是打算将顺娘嫁到长安去。去长安容易,选到一门好亲事却难,还得看顺娘有没有这个机缘。 好在顺娘有几分姿色,年纪又刚好,办成了对王府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京中的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将家中儿女的婚事,作为政治的筹码。 顺娘虽只是个庶女,顶破天找个不受宠的庶子做妻,但若她有那个造化,崔氏也愿意推她一把。她的亲母和亲弟都留在王府,她不敢不帮着家里。 崔氏无法将这些打算一一告诉阿常,便笑道:“她先来找我说,已是敬着我几分。何况沿途有顺娘照顾四郎,我们也安心些。” “娘子您就是太心善了,对妾生的孩子这么好。希望他们将来能念着您这位母亲的恩德,别忘恩负义。” 崔氏拍了拍她的手:“将来之事不可期,赶紧收拾东西吧。” 府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另外还需添置一些。嘉柔陪着木景清去南市买书。南市卖的都是些生活所用之物,绫罗绸缎,柴米油盐,百姓也比北市多一些。 南市最大的书肆人满为患,他们便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家,安安静静,没有几个人。 木景清看到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卷,十分头大。他问嘉柔:“阿姐,你说圣人会考我什么?” 嘉柔想了想说:“无非是进士科要考的经史子集那些,毕竟优胜者要封官的。考别的也不太可能。” 木景清垂着头走到书架前面,无精打采地挑选起来。嘉柔看到这小小书肆竟然还有二楼,便拾裙而上。 二楼更是无人,却别有天地,除书架之外,还摆着几张小方桌,上面放置笔墨纸砚,似乎供人抄录所用。靠窗摆着一个巨大的绣屏,绣的是鱼跃龙门的图案。跃登龙门,是普天之下所有寒门学子毕生所求,放在这里也算应景了。 嘉柔随意挑了张方桌坐下来,对玉壶说道:“我刚刚好像看到旁边有家酒肆,你去偷偷买一壶好酒带回去。家里的酒都不好喝。” “郡主,您就别再喝了。上回婢子去拿酒,差点被常嬷嬷发现,小命都快吓没了。”玉壶拍着胸口说道。 嘉柔托着腮说:“你家郡主我就这点嗜好,你不要再剥夺了。不然人生就彻底没乐趣了。” 她说的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落寞。 “郡主……婢子去还不行吗?”玉壶无奈道。 嘉柔将她转了个身,轻轻往前一推,只催促她快去。 过了会儿,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嘉柔向楼梯口看去,木景清押着一个人上来。嘉柔认识那个人,是虞北玄的心腹常山,上辈子被虞北玄派到她身边保护,是一个老实可靠的人。 他怎么会在此处? 常山双手被缚,木景清将他推至嘉柔面前:“阿姐,府兵禀报有个人在附近鬼鬼祟祟的,好像在监视我们。我追出去,他还想跑,幸好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竹筐给罩住,我就抓回来了。” 常山将头一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木景清提起他的衣襟:“你是没见识过本世子拳头的厉害,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监视我们有什么目的?” 常山当然不会说实话,嘉柔阻止道:“阿弟,你这样问不出什么的。先下楼去,我来问吧。” “阿姐,可这厮狡猾得很……”木景清迟疑地说,不放心他们独处。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何况他还被你绑着。听话,下去吧。”嘉柔的口气不容拒绝。 “那你可要担心些。我就在楼下,有事叫我。”木景清说完,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绑着常山的绳索,这才下楼。 124.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直等到东宫的众人来了, 嘉柔才放心地离去。 明德门附近刚发生了一场厮杀,本来双方僵持不下,后来广陵王领兵出来,彻底镇压了陈朝恩那一方。此刻, 有不少兵士正在收拾残局,而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 却没有什么行人。百姓都怕事地躲回了家中, 生怕被波及。 嘉柔还在想崔时照的事情, 低着头走路,没想到撞上了一个人。 李晔出来找嘉柔,就看到她独自失魂落魄地走回来, 连忙奔向她。 嘉柔抬头看到李晔,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立刻伸手抱住他, 有种倦鸟归巢的放松。 “你不在骊山呆着, 怎么又回到城里来了?”李晔低头问道,“你总是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郎君,我刚才去圆丘了。”嘉柔闷闷地说道, “太子没有事,可是表兄他……” 李晔一顿, 问道:“表兄怎么了?” “他的耳朵好像被炸伤了, 什么都听不见。孙从舟把他带回城里医治了, 可是我担心他……”嘉柔没有说下去。 李晔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说道:“不用担心, 开阳的医术是一流的。何况表兄是为了保护太子而受伤,东宫不会坐视不管的。等事情安定以后,我陪你去看看他。今夜,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嘉柔抬眸,也没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晚上,李晔得了宫中的恩准,带着嘉柔去刑部大牢。如今各处的大牢都是人满为患,犯人都被押到长安县和万年县的县衙大牢里去了,反而刑部大牢这里只关押着几个重犯,显得有些冷清。 嘉柔猜到李晔要带她去见谁,只不过跟着狱卒到了牢房前面,看到里面的人时,还是愣了一下。 狱卒打开牢门,把手中装着酒菜的托盘递给李晔,没说什么,就走了。 李谟坐在杂草堆上,长发披散,穿着囚服。墙上很高的地方开了扇窗子,外面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竟比原本矮桌上的蜡烛还要亮些。听到声音,李谟一动没动,还是那样坐着。 嘉柔跟在李晔的身后进去,李晔把托盘放在矮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位是他的生父,但他们见面的次数,大概不超过三次,谈不上有任何的感情。只是他的身体里,流着这个人的血。这种天然的牵连,还是让他不得不来走这一趟。 “这是宫中赐下的御食,你吃一些吧。”李晔开口道。 李谟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有了反应,侧头看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带妻子来看看你。”李晔把嘉柔拉到身边,好让李谟看得清楚一些。李谟勾起嘴角:“你居然不记恨我?还敢把她带到我的面前来?那日,我命齐越去骊山抓她,只不过没抓到罢了。若我抓到她,今日的胜败,还不一定。太子,不是被炸死了吗?” 李晔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太子没有死。” 李谟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没事?那火矶埋在车驾停放的地方,他不可能还活着!” “这世间有很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火矶爆炸的时候,太子已经进了金辂车,金辂车保护他,所以他没有受伤,完好无损。你从哪里找到那么多火矶的?”李晔问道。 李谟似乎还处在太子没死的巨大震惊之中,没有回答李晔的话。 其实李晔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徐盈所为,只不过想要从李谟这里再确认一下罢了。毕竟火矶之术,李谟平常没有接触,不可能顷刻之间弄来那么大的量。 如果没有谋害太子这项罪名,李晔或许还能保李谟一命。可现在,那杯鸩酒,被摆在托盘之上,李谟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以他的骄傲,也不会愿意苟且地活在世上。 李晔在李谟面前跪下来,嘉柔连忙跪到他的身边,两个人齐齐向李谟磕了个头。 李谟连忙躲开:“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你的生育之恩。你我为亲生父子,你若愿意,我会供奉你的牌位,侍奉你香火,直至我离世。这也是为人子,最后能为你做的一点事。”李晔淡淡地说道。 李谟嘴角抿着,没有说话。 静待片刻,李晔把嘉柔扶起来,正要牵着她退出牢房。李谟忽然开口:“那杯酒,是毒酒吧?” 李晔没有转身,只“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以李谟的心智也必能猜到,今夜他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李谟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他走到李晔的面前,从怀里拿出半块玉玦,递了过去:“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还有半块应该是被崔时照偷了去。你将两块合二为一,呈给圣人,便说是他欠延光公主府和我的。” 嘉柔不懂李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李晔却懂了,默默地将玉玦收下。李谟怕东宫忌惮他的身份,还想除去他,要他将此物呈给天子,或可借天子之力,保他一命。 “我知道火矶一事,是东宫徐氏在背后出的力。此事之后,太子肯定无法容她,但她到底是广陵王的生母,你若无心帝位,还是不要再参合那件事。想必天子和太子自有决断。”李谟又不放心地交代道。 李晔点头:“我知道了。” 父子俩再一次相对无言,相对于别家这个年纪,哪怕关系不怎么亲厚的父子来说,他们之间所隔的,也不仅仅是二十几年的时光。还有身份,过往,乃至全然相对的立场。最后,李谟只捏了捏李晔的肩膀,说了简单的几个字:“走吧,以后好自为之。” 从刑部的牢房出来,嘉柔发现李晔没有着急走,而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直到里面有人跑出来,对门口的内侍低声说道:“舒王已经饮下鸩酒去了,公公向宫里复命吧。” 李晔不敢看那个人死,怕自己终究承受不住,所以刚才在牢里,他一直隐忍着。此刻他双目通红,肩膀微微地颤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嘉柔一把抱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轻声道:“没事了,我陪着你。” 李晔抓着她后背上的衣裳,只觉得天地间的风都是冷的。看不到来处,也看不到归处。 * 贞元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很快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将太子李诵和广陵王李淳都叫到甘露殿来,自己躺在龙榻上,平静地交代后事。于普通人而言,这样寿数或许不算长。可是作为帝王,他已经做得太久太累了。 李诵虽没有被火矶炸伤,但那巨大的爆炸还是吓到了他。他醒来之后,一直心悸,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眼下是强打着精神来见贞元帝。 贞元帝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太好,也没有戳破,只道:“我曾想让李晔认祖归宗,但他执意不肯,我便做主,放他归隐了。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去找他,也不得加害于他。” 李诵说道:“圣人此话严重了。李晔为平定舒王之乱立下大功,我们怎么会害他?” 贞元帝却看向广陵王:“你说呢?” 李淳没想到圣人会问自己,连忙表态:“圣人自是多虑了。李晔原本就是我的谋士,我与他之间情同手足,断不会做那狠毒之事。” 贞元帝又让他们各自立誓,方才作罢。他闭了闭眼睛,说道:“朕时日无多了,有些事,需交代你们。朝中有些原本支持舒王的大臣,除了裴延龄和曾应贤外,若无失责失职之处,你们便不要再追究。另外郭氏和李氏都不足以母仪天下,至于徐氏……” 李诵和李淳曾为了徐氏的处置而争执不下,眼下听到贞元帝提起,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贞元帝顿了下说道:“赐自尽吧。” “圣人!”李淳是想留生母一命的,没想到圣人竟亲自下口谕,要处死她。 “这个女人,心思太过深沉,跟当年的皇后一样。”贞元帝缓缓说道,“你若想后宫安和,你父亲无恙,就听朕的。” 李淳想起母亲联合舒王,竟然差点害死了父亲,也觉得她罪无可赦。可到底是亲母,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但此刻,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了此事。 “朝廷未稳,别着急削藩。王承元虽是将才,但到底是异族,以后难保没有异心。可封高官厚禄,将他留在长安,阻断他跟河朔地区的联系。十年之内,不要再动别的藩镇。”贞元帝一边咳嗽,一边交代道。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主要是看向李淳。 在他眼里,李诵难有大作为,想必天下江山的兴盛,还要放在年青一代的身上。李诵父子俩一一应下,贞元帝的力气几乎都耗尽了,最后说道:“当年延光一案,虽然是由李谟而起,但朕也有私心,在其中推波助澜,对不起她。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为她和太子妃平反吧。准她的遗骸,迁回皇家陵园,再厚葬她。” “圣人放心,我们已经在整理旧时的卷宗,随时都可为姑母翻案。那李相……是否要召回朝中?”李诵问道。 贞元帝望着窗外的初夏景色,缓缓地摇了摇头:“李绛封为节度使,就在外地任职吧。新宰相的人选,由你自己来定。” 这些年,皇室给李家的恩宠太多,才会出现李昶那样的事。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赵郡李氏也到了衰败的时候了。而且李绛的施政方针,对于新君来说,未必合适。一朝天子一朝臣,贞元帝驾崩后,朝廷也该换新面貌了。 “朕累了,你们都出去吧。”贞元帝疲惫地说道。 李诵和李淳原本还想多陪他会儿,可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恭敬地退出去了。贞元帝这才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半块玉玦,说道:“延光,小时候父皇便最宠你,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包括这块相传有龙气的玉玦。朕当然嫉妒你,你可会原谅朕?但愿到了九泉之下,你还会认朕。” 贞元帝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小男孩和小女孩儿在御花园里天真无忧地追逐着。他嘴角含笑,一片花瓣自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侧,他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贞元三十一年,天子驾崩,享年六十四岁,谥号神武孝文皇帝,庙号德宗,葬于崇陵。太子李诵继位,封长子广陵王为太子,开詹事府,任命崔时照为少詹事。 天子入葬皇陵的那日,刚好延光长公主也回迁皇陵,整个仪式十分隆重,新皇和太子都出席了。李晔和嘉柔站在山岗上远远地看着,两个皆穿素服,神情肃穆。 等到那边仪式即将完成,钟鼓响彻山头,李晔才转头问嘉柔:“我什么都没有要,以后,你要跟着我这个平民了,可会觉得委屈?” 嘉柔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大不了我养你啊。我的嫁妆可是很丰盛的。” 李晔捏了捏她的脸:“表兄的耳朵虽然无法恢复如初,右耳只恢复了一层的听力,但是不影响他做官。只是,恐怕会影响到他的婚事。”以崔家的门楣,非高门不能做正媳。但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哪个愿意找位有耳疾的夫君?怕是会沦为整个长安的笑柄。 “说到这个,阿娘给我来信,说顺娘希望到表兄的身边照顾他。顺娘自知身份卑微,不敢要名分。我知道表兄肯定不愿,但顺娘执意如此,阿娘也没办法。”嘉柔说道。 李晔望着崇陵的方向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造化,如此未尝不可。走吧,我们该离开了,否则该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了。你想去哪儿?是去泰山,还是去江南?” 嘉柔跟着李晔,好奇地问道:“你不去跟太子道个别吗?还有阿姐……我听说太子一直在找你,看来还是想许你个大官。” 李晔摇了摇头,只说到:“不如相忘于江湖。”以今时今日,他跟李淳的立场,注定是无法共存了。无论李淳心中是怎么想的,他们都不适合再见面。 嘉柔知道徐氏已经被处死,对外只说是暴毙。而虞北玄带着老夫人和长平回了蔡州,新皇加以褒奖,短期之内,朝廷应该不会对藩镇进行镇压。这一世的结局跟上一世完全不一样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整个时间的长河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和作用,但终究是各归各位。 她想起很久没回南诏,便摇着李晔的手臂说道:“我们先回南诏吧?听说灵芫被阿弟扣在那里,不肯她走呢。” 李晔还没说话,孙从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们俩是不是太不地道了,用完了就把我一脚踹了?我也要去南诏,去接灵芫。” 他的脸臭臭的,背上还有行囊。 李晔无奈:“开阳,你跟着我们夫妻两个是不是太碍眼了?” “师兄,你真的不需要我?你可别后悔啊。”孙从舟得意地看着嘉柔说道。 嘉柔脸微红,低下头,不说话。 李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边孙从舟刚要开口,嘉柔抢先说道:“我,我有喜了。早上的时候,他查出来的,刚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 李晔一愣,随即把嘉柔抱了起来:“昭昭,可是真的?”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又有了好消息。 嘉柔点了点头,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郎君,这回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李晔的脸颊也染了一层红晕,眼睛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发亮,不顾孙从舟在旁边看着,将嘉柔紧紧地抱在怀里。山风吹袭而来,他此刻,比得到天下江山,还要开心。 “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吧。”孙从舟在旁边催到,“我看到玉壶丫头,小圆丫头和云松都在下面等得要长草了。我说嘉柔,南诏有很多好吃的吧?你使唤了我这么久,到时候可不能小气。” 李晔小心地护着嘉柔往山下走。这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倒也不寂寞了。 崇陵之中,李淳走到人群之外,听凤箫禀报道:“殿下,我们赶到那家米铺,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而徐娘娘说的几个探子家中也都去过了,都没有找到人。” 徐氏在见李淳最后一面的时候,把张宪等人存在的事情告诉了李淳。对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来说,那样一个组织的存在,无疑是天大的隐患。所以李淳想将那些人抓住,可却扑了个空。 “在搜查米铺的时候,找到这个。”凤箫说着,将一封信交给李淳。 封面上没有写字,可是一拿出信纸,李淳便知道是李晔所写。 “殿下无需多虑,当初老师想以此微薄之力,助东宫达成所愿。如今玉衡功成身退,那些人自然也隐遁于市井,再不会出现。伏愿殿下安康,江山永固,此生不复相见。” 李淳看完,将信纸揉进掌中,复又慢慢地铺平整,再看了一遍。他能想到的,李晔都能想到,可是此生不复相见,是要与他诀别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一面妄想着将他留下,一面又要将张宪那些人除去。果然,有时候人的思想,是由处境决定的。 他跟当初也不一样了。 可这样的小心思,又哪里瞒得过李晔?所以李晔连面都不露。 罢了,他最后能给的祝福,也只有平安和自由。 124.第一百二十三章 一直等到东宫的众人来了, 嘉柔才放心地离去。 明德门附近刚发生了一场厮杀,本来双方僵持不下,后来广陵王领兵出来,彻底镇压了陈朝恩那一方。此刻, 有不少兵士正在收拾残局,而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 却没有什么行人。百姓都怕事地躲回了家中, 生怕被波及。 嘉柔还在想崔时照的事情, 低着头走路,没想到撞上了一个人。 李晔出来找嘉柔,就看到她独自失魂落魄地走回来, 连忙奔向她。 嘉柔抬头看到李晔,心头涌起一阵酸楚,立刻伸手抱住他, 有种倦鸟归巢的放松。 “你不在骊山呆着, 怎么又回到城里来了?”李晔低头问道,“你总是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郎君,我刚才去圆丘了。”嘉柔闷闷地说道, “太子没有事,可是表兄他……” 李晔一顿, 问道:“表兄怎么了?” “他的耳朵好像被炸伤了, 什么都听不见。孙从舟把他带回城里医治了, 可是我担心他……”嘉柔没有说下去。 李晔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说道:“不用担心, 开阳的医术是一流的。何况表兄是为了保护太子而受伤,东宫不会坐视不管的。等事情安定以后,我陪你去看看他。今夜,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嘉柔抬眸,也没多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晚上,李晔得了宫中的恩准,带着嘉柔去刑部大牢。如今各处的大牢都是人满为患,犯人都被押到长安县和万年县的县衙大牢里去了,反而刑部大牢这里只关押着几个重犯,显得有些冷清。 嘉柔猜到李晔要带她去见谁,只不过跟着狱卒到了牢房前面,看到里面的人时,还是愣了一下。 狱卒打开牢门,把手中装着酒菜的托盘递给李晔,没说什么,就走了。 李谟坐在杂草堆上,长发披散,穿着囚服。墙上很高的地方开了扇窗子,外面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竟比原本矮桌上的蜡烛还要亮些。听到声音,李谟一动没动,还是那样坐着。 嘉柔跟在李晔的身后进去,李晔把托盘放在矮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位是他的生父,但他们见面的次数,大概不超过三次,谈不上有任何的感情。只是他的身体里,流着这个人的血。这种天然的牵连,还是让他不得不来走这一趟。 “这是宫中赐下的御食,你吃一些吧。”李晔开口道。 李谟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有了反应,侧头看过来:“你怎么来了?” “我带妻子来看看你。”李晔把嘉柔拉到身边,好让李谟看得清楚一些。李谟勾起嘴角:“你居然不记恨我?还敢把她带到我的面前来?那日,我命齐越去骊山抓她,只不过没抓到罢了。若我抓到她,今日的胜败,还不一定。太子,不是被炸死了吗?” 李晔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太子没有死。” 李谟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没事?那火矶埋在车驾停放的地方,他不可能还活着!” “这世间有很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火矶爆炸的时候,太子已经进了金辂车,金辂车保护他,所以他没有受伤,完好无损。你从哪里找到那么多火矶的?”李晔问道。 李谟似乎还处在太子没死的巨大震惊之中,没有回答李晔的话。 其实李晔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徐盈所为,只不过想要从李谟这里再确认一下罢了。毕竟火矶之术,李谟平常没有接触,不可能顷刻之间弄来那么大的量。 如果没有谋害太子这项罪名,李晔或许还能保李谟一命。可现在,那杯鸩酒,被摆在托盘之上,李谟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以他的骄傲,也不会愿意苟且地活在世上。 李晔在李谟面前跪下来,嘉柔连忙跪到他的身边,两个人齐齐向李谟磕了个头。 李谟连忙躲开:“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你的生育之恩。你我为亲生父子,你若愿意,我会供奉你的牌位,侍奉你香火,直至我离世。这也是为人子,最后能为你做的一点事。”李晔淡淡地说道。 李谟嘴角抿着,没有说话。 静待片刻,李晔把嘉柔扶起来,正要牵着她退出牢房。李谟忽然开口:“那杯酒,是毒酒吧?” 李晔没有转身,只“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以李谟的心智也必能猜到,今夜他是来见他最后一面。 李谟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他走到李晔的面前,从怀里拿出半块玉玦,递了过去:“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还有半块应该是被崔时照偷了去。你将两块合二为一,呈给圣人,便说是他欠延光公主府和我的。” 嘉柔不懂李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李晔却懂了,默默地将玉玦收下。李谟怕东宫忌惮他的身份,还想除去他,要他将此物呈给天子,或可借天子之力,保他一命。 “我知道火矶一事,是东宫徐氏在背后出的力。此事之后,太子肯定无法容她,但她到底是广陵王的生母,你若无心帝位,还是不要再参合那件事。想必天子和太子自有决断。”李谟又不放心地交代道。 李晔点头:“我知道了。” 父子俩再一次相对无言,相对于别家这个年纪,哪怕关系不怎么亲厚的父子来说,他们之间所隔的,也不仅仅是二十几年的时光。还有身份,过往,乃至全然相对的立场。最后,李谟只捏了捏李晔的肩膀,说了简单的几个字:“走吧,以后好自为之。” 从刑部的牢房出来,嘉柔发现李晔没有着急走,而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等着。直到里面有人跑出来,对门口的内侍低声说道:“舒王已经饮下鸩酒去了,公公向宫里复命吧。” 李晔不敢看那个人死,怕自己终究承受不住,所以刚才在牢里,他一直隐忍着。此刻他双目通红,肩膀微微地颤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嘉柔一把抱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轻声道:“没事了,我陪着你。” 李晔抓着她后背上的衣裳,只觉得天地间的风都是冷的。看不到来处,也看不到归处。 * 贞元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很快就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将太子李诵和广陵王李淳都叫到甘露殿来,自己躺在龙榻上,平静地交代后事。于普通人而言,这样寿数或许不算长。可是作为帝王,他已经做得太久太累了。 李诵虽没有被火矶炸伤,但那巨大的爆炸还是吓到了他。他醒来之后,一直心悸,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眼下是强打着精神来见贞元帝。 贞元帝看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太好,也没有戳破,只道:“我曾想让李晔认祖归宗,但他执意不肯,我便做主,放他归隐了。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去找他,也不得加害于他。” 李诵说道:“圣人此话严重了。李晔为平定舒王之乱立下大功,我们怎么会害他?” 贞元帝却看向广陵王:“你说呢?” 李淳没想到圣人会问自己,连忙表态:“圣人自是多虑了。李晔原本就是我的谋士,我与他之间情同手足,断不会做那狠毒之事。” 贞元帝又让他们各自立誓,方才作罢。他闭了闭眼睛,说道:“朕时日无多了,有些事,需交代你们。朝中有些原本支持舒王的大臣,除了裴延龄和曾应贤外,若无失责失职之处,你们便不要再追究。另外郭氏和李氏都不足以母仪天下,至于徐氏……” 李诵和李淳曾为了徐氏的处置而争执不下,眼下听到贞元帝提起,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贞元帝顿了下说道:“赐自尽吧。” “圣人!”李淳是想留生母一命的,没想到圣人竟亲自下口谕,要处死她。 “这个女人,心思太过深沉,跟当年的皇后一样。”贞元帝缓缓说道,“你若想后宫安和,你父亲无恙,就听朕的。” 李淳想起母亲联合舒王,竟然差点害死了父亲,也觉得她罪无可赦。可到底是亲母,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但此刻,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了此事。 “朝廷未稳,别着急削藩。王承元虽是将才,但到底是异族,以后难保没有异心。可封高官厚禄,将他留在长安,阻断他跟河朔地区的联系。十年之内,不要再动别的藩镇。”贞元帝一边咳嗽,一边交代道。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主要是看向李淳。 在他眼里,李诵难有大作为,想必天下江山的兴盛,还要放在年青一代的身上。李诵父子俩一一应下,贞元帝的力气几乎都耗尽了,最后说道:“当年延光一案,虽然是由李谟而起,但朕也有私心,在其中推波助澜,对不起她。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为她和太子妃平反吧。准她的遗骸,迁回皇家陵园,再厚葬她。” “圣人放心,我们已经在整理旧时的卷宗,随时都可为姑母翻案。那李相……是否要召回朝中?”李诵问道。 贞元帝望着窗外的初夏景色,缓缓地摇了摇头:“李绛封为节度使,就在外地任职吧。新宰相的人选,由你自己来定。” 这些年,皇室给李家的恩宠太多,才会出现李昶那样的事。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赵郡李氏也到了衰败的时候了。而且李绛的施政方针,对于新君来说,未必合适。一朝天子一朝臣,贞元帝驾崩后,朝廷也该换新面貌了。 “朕累了,你们都出去吧。”贞元帝疲惫地说道。 李诵和李淳原本还想多陪他会儿,可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恭敬地退出去了。贞元帝这才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半块玉玦,说道:“延光,小时候父皇便最宠你,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你,包括这块相传有龙气的玉玦。朕当然嫉妒你,你可会原谅朕?但愿到了九泉之下,你还会认朕。” 贞元帝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小男孩和小女孩儿在御花园里天真无忧地追逐着。他嘴角含笑,一片花瓣自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侧,他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贞元三十一年,天子驾崩,享年六十四岁,谥号神武孝文皇帝,庙号德宗,葬于崇陵。太子李诵继位,封长子广陵王为太子,开詹事府,任命崔时照为少詹事。 天子入葬皇陵的那日,刚好延光长公主也回迁皇陵,整个仪式十分隆重,新皇和太子都出席了。李晔和嘉柔站在山岗上远远地看着,两个皆穿素服,神情肃穆。 等到那边仪式即将完成,钟鼓响彻山头,李晔才转头问嘉柔:“我什么都没有要,以后,你要跟着我这个平民了,可会觉得委屈?” 嘉柔笑道:“有什么好委屈的,大不了我养你啊。我的嫁妆可是很丰盛的。” 李晔捏了捏她的脸:“表兄的耳朵虽然无法恢复如初,右耳只恢复了一层的听力,但是不影响他做官。只是,恐怕会影响到他的婚事。”以崔家的门楣,非高门不能做正媳。但那些高门大户的千金,哪个愿意找位有耳疾的夫君?怕是会沦为整个长安的笑柄。 “说到这个,阿娘给我来信,说顺娘希望到表兄的身边照顾他。顺娘自知身份卑微,不敢要名分。我知道表兄肯定不愿,但顺娘执意如此,阿娘也没办法。”嘉柔说道。 李晔望着崇陵的方向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造化,如此未尝不可。走吧,我们该离开了,否则该找不到歇脚的地方了。你想去哪儿?是去泰山,还是去江南?” 嘉柔跟着李晔,好奇地问道:“你不去跟太子道个别吗?还有阿姐……我听说太子一直在找你,看来还是想许你个大官。” 李晔摇了摇头,只说到:“不如相忘于江湖。”以今时今日,他跟李淳的立场,注定是无法共存了。无论李淳心中是怎么想的,他们都不适合再见面。 嘉柔知道徐氏已经被处死,对外只说是暴毙。而虞北玄带着老夫人和长平回了蔡州,新皇加以褒奖,短期之内,朝廷应该不会对藩镇进行镇压。这一世的结局跟上一世完全不一样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在整个时间的长河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和作用,但终究是各归各位。 她想起很久没回南诏,便摇着李晔的手臂说道:“我们先回南诏吧?听说灵芫被阿弟扣在那里,不肯她走呢。” 李晔还没说话,孙从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们俩是不是太不地道了,用完了就把我一脚踹了?我也要去南诏,去接灵芫。” 他的脸臭臭的,背上还有行囊。 李晔无奈:“开阳,你跟着我们夫妻两个是不是太碍眼了?” “师兄,你真的不需要我?你可别后悔啊。”孙从舟得意地看着嘉柔说道。 嘉柔脸微红,低下头,不说话。 李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边孙从舟刚要开口,嘉柔抢先说道:“我,我有喜了。早上的时候,他查出来的,刚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 李晔一愣,随即把嘉柔抱了起来:“昭昭,可是真的?”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快就又有了好消息。 嘉柔点了点头,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轻声说道:“郎君,这回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 李晔的脸颊也染了一层红晕,眼睛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发亮,不顾孙从舟在旁边看着,将嘉柔紧紧地抱在怀里。山风吹袭而来,他此刻,比得到天下江山,还要开心。 “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吧。”孙从舟在旁边催到,“我看到玉壶丫头,小圆丫头和云松都在下面等得要长草了。我说嘉柔,南诏有很多好吃的吧?你使唤了我这么久,到时候可不能小气。” 李晔小心地护着嘉柔往山下走。这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倒也不寂寞了。 崇陵之中,李淳走到人群之外,听凤箫禀报道:“殿下,我们赶到那家米铺,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而徐娘娘说的几个探子家中也都去过了,都没有找到人。” 徐氏在见李淳最后一面的时候,把张宪等人存在的事情告诉了李淳。对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来说,那样一个组织的存在,无疑是天大的隐患。所以李淳想将那些人抓住,可却扑了个空。 “在搜查米铺的时候,找到这个。”凤箫说着,将一封信交给李淳。 封面上没有写字,可是一拿出信纸,李淳便知道是李晔所写。 “殿下无需多虑,当初老师想以此微薄之力,助东宫达成所愿。如今玉衡功成身退,那些人自然也隐遁于市井,再不会出现。伏愿殿下安康,江山永固,此生不复相见。” 李淳看完,将信纸揉进掌中,复又慢慢地铺平整,再看了一遍。他能想到的,李晔都能想到,可是此生不复相见,是要与他诀别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一面妄想着将他留下,一面又要将张宪那些人除去。果然,有时候人的思想,是由处境决定的。 他跟当初也不一样了。 可这样的小心思,又哪里瞒得过李晔?所以李晔连面都不露。 罢了,他最后能给的祝福,也只有平安和自由。 125.番外一 元和五年, 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顺宗在位仅六个月,便因身体原因,退位让贤, 次年因病离世,由太子李淳登基, 国号改为元和。河朔地区正式收归朝廷, 困扰边境多年的吐蕃也因为内乱而由盛转衰, 加上元和帝励精图治,加强宰相权威,以法度削弱藩镇, 国家渐渐有中兴之象。 小无忧今年五岁,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跟着父母搬家。小小年纪游历了大半河山, 每年他都会去看祖父和外祖父。祖父是节度使, 外祖父是云南王,虽然他还搞不清楚是什么官,但是听起来都蛮厉害的。 他们家中还供着一个排位, 排位上的字他认不全,每当清明家祭的时候, 父亲都会带着他烧香跪拜, 还要他喊翁翁。翁翁就是祖父的意思, 无忧对于自己比别人多出一个祖父感到奇怪, 但父亲也没多做解释。 无忧跟父母住在山间田野, 过着最朴素单纯的生活,有时候跟着母亲种菜,有时候跟着父亲去村头教书。 这次因为母亲怀孕了,外祖母不肯放他们走,所以他们就暂时停留在阳苴咩城。 小无忧觉得阳苴咩城的气候挺好的,好像没有很冷的时候。年前他去过渤海国,那里冷得差点把他鼻子都冻掉了。眼下快到端午了,据说城外的桃江要举办龙舟大会,以前是四大氏族办的,后来氏族渐渐没落了,就由城中的豪绅出钱办。 他看到阿常在厨房里煮鸡汤,母亲的孕吐很严重,每天都吃不下东西,父亲一直陪着她。可怜的小无忧就只能自己找乐子了。 阿常看着那个还没灶台高的小豆丁,笑着摸他圆圆的脑袋:“公子去外面玩吧,这里油烟大呢。世子呢?他不是要带你去打猎。” 小无忧抿了抿红红的小嘴唇,老气横秋地说:“阿舅去追舅母了,我到处找不到他。外祖父去练兵,外祖母在看妹妹,就剩我没事情做,哎。” 阿常心领神会,颇有几分同情他。 说起他们王府里的这位世子妃,真的是这世间最清冷,最没定性的人了。当初世子死缠烂打地非要跟她在一起,她怎么都不愿意。后来两个人你追我躲了好几年,世子妃突然有了身子,大王急急地向朝廷请封,两个人才办了婚事。 婚后世子妃生下一个小娘子,她自己也不怎么管,还是该上山采药就上山采药,该出门诊治出门诊治,世子整天追着她跑。如今小娘子才一岁,见娘的次数屈指可数。 “小公子喜欢弟弟还是喜欢妹妹?”阿常问道。 无忧仰起头仔细想了想:“要弟弟,妹妹一直哭,头很疼的。” 阿常知道他说的是世子家的小娘子,忍不住笑起来。 “无忧。”身后有人叫,声音如同碎玉一般悦耳。 无忧转过头,看到瘦高的蓝衫男子走进来,丰神俊朗,迈着小短腿就扑了过去,眼睛亮晶晶的,叫到:“父亲!” 李晔摸着他的脑袋,蹲下来温和地笑道:“我四处找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舅本来说今日带我去打猎,可他跑得不见人影。我没事干,闻到阿婆熬鸡汤的香味,就跑来了。”无忧略显腼腆地说道。 李晔知道他懂事,不想给大人添麻烦,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走到阿常的面前。阿常当年在长安初见李晔的时候,就觉得是个玉雕一般好看的人儿。这么些年过去了,孩子都长这么大,可他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还像弱冠之年一般。 “顺娘来看昭昭,两人在说话,我就过来了。这鸡汤可熬好了?”李晔笑着说道。 “三娘子来啦?鸡汤已经熬好了,也给三娘子装一碗吧。。”阿常笑着回道。她没那么讨厌顺娘了,提起顺娘的时候脸上也有了笑容。 说起来,当年顺娘跟着武宁节度使不到一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可怜巴巴地回到南诏。没过多久,顺娘听孙灵芫说崔时照患了很严重的耳疾,就跟着学了一些照顾耳疾病人的方法,想去长安照顾崔时照。 众人都觉得,她对崔时照情真意切。如果最后崔时照答应留下她,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可没想到顺娘人刚到长安,崔时照就被外放到地方去当官了。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所以连嘉柔都不知道。顺娘又追着到崔时照当官的黄州,可崔时照二话没说,直接又将她送回了南诏。 后来在崔氏的安排下,顺娘嫁给了阳苴咩城的一户大姓人家做续弦。那人虽说大了顺娘一轮,但也没嫌弃她之前的经历,反而爱护有加,顺娘很快替夫家生了个儿子,越发被看重了。 嘉柔不在的时候,顺娘便常回云南王府,探望崔氏。有一次崔氏心疾发作,顺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半个月,直到崔氏好转,感动了王府上下。那以后阿常都对她有好颜色了。 王府后花园搭了花架子,架子上开满了金银花。金银花一蒂二花,又叫鸳鸯藤,有微香,可以入药。嘉柔在王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木景清娶了孙灵芫之后,由她种下的。不仅是此处,别的地方也种着草药,但又兼具观赏性,足以见得栽种之人的用心了。 嘉柔和顺娘相对而坐,两个人有说有笑。嘉柔这些年都没什么变化,就是肚子微微隆起,而顺娘眉目间则温和了许多,就像是贤惠的主母。顺娘说:“阿满本来吵着要来,但是被他阿耶带去拜见先生了,所以没有过来。阿姐这回可要多住些日子,我们也好聚聚。” 嘉柔惊讶道:“他才多大,就要开蒙了?无忧五岁,还没正式拜过先生呢。” 顺娘拿帕子掩嘴笑了一下:“那不一样,姐夫本身会的东西就多,教无忧不成问题的。我家那位郎君做生意经商还行,学问就差强人意了。而且现在好的西席真是难请呢。阿姐这胎,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嘉柔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已经有了无忧,自然希望多个女孩,凑个儿女双全。 顺娘递了块自己做的绿豆糕过去,嘉柔直接张嘴吃了,连夸她手艺好。顺娘觉得这么多年过去,阿姐个性里还保留了非常天真的部分,说明是真的被保护得很好,心生羡慕的同时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做了两篮子绿豆饼,还有一篮给母亲的。这不是在花园先看见阿姐了,还没来得及去母亲那边。” “这些年我不在,辛苦你照顾母亲了。”嘉柔感慨地说道。 顺娘看着满架的金银花:“阿姐说这话严重了,母亲一直待我很好,当初若不是母亲,也没有我现在的生活。要说照顾,还是世子妃照顾母亲多一些,你别看她那个人面冷,心肠却最是好……” 这点嘉柔倒是知道。孙从舟和孙灵芫兄妹俩,一个看起来不靠谱,一个看起来目中无人,到了紧要关头,却是能指望得上的人。只是这俩人的配偶,多少出乎众人意料。孙灵芫嫁给小三岁的木景清,还是奉子成婚。而孙从舟就更厉害了,听说用两只大雁就娶了崔雨容。 嘉柔一直以为崔家会给崔雨容安排一个名门的归宿,可没想到孙从舟上门求娶的时候,崔时照和卢氏都没有说半个不字。 顺娘见嘉柔似在想事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姐有崔表兄的消息吗?” 嘉柔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崔时照,想来毕竟是年少时倾心喜欢过的人,总会念念不忘吧。她斟酌着说:“前阵子孙从舟带着表姐回长安省亲,听说表兄的左边耳朵听力恢复了一成,右边耳朵听力大概恢复了三成。他现在能看懂唇语,日常生活倒是没什么问题。” 顺娘的脸上掠过一丝落寞的神色:“当年我追他到黄州,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意,直接把我送了回来,我的心就死了。他那个人,有时候也不知道是温柔,还是冷酷。” 真正冷酷的人,大概也不介意身边多一个侍妾。何况顺娘说过,什么名分都可以不要,但崔时照还是没有接受。他最大的温柔,就是不会四处留情,而且明知道是给不了的东西,早早就断了对方的念想。 “他娶妻了吗?”顺娘又问道。其实她家里是做生意的,南来北往,很容易就打听到当今炙手可热的吏部侍郎是什么情况。但顺娘从不在家里提起这个人,好像自己没有过往一样。这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再宽容的男人也不会对妻子心中的初恋毫无芥蒂。 “倒是有些门当户对的姑娘不介意他的耳疾,但他那个人一向清冷,眼光又高,不肯将就。” 顺娘望着嘉柔不曾被时光侵染的眉眼,有句话藏在心底,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怕表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再难找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了。 “他是情场失意,官场得意,也算是求仁得仁了。那位,没再找你们吗?”顺娘指了指天,问道。 嘉柔知道顺娘口中的那位,指的是当今天子元和帝。当初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为了永绝后患,让张宪把整个组织解散。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还是留下一些零星的情报网在手上。据张宪传信所说,元和帝登基之初,各地的藩镇发生零星的叛乱,吐蕃也趁势西进。那时他动过找李晔的念头,所以他们为了避开他,一直在搬家。 如今天下安定,叛乱比之从前大大减少。元和帝大权在握,又选拔了很多能臣在身边,渐渐地,派来找李晔的人就少了。所以他们这次才敢在南诏多做停留。 这世上,再深的感情都会变得浅薄,更别说是两个注定无法共立的人。嘉柔相信元和帝不是想加害李晔,仅仅是求贤若渴,但伴君如伴虎,帝王心可是这天底下最难琢磨的东西了 “如今这天下,已经不需要他了。”嘉柔笑着回应道。 外界对李晔的身份总会有几分猜测,不知他为何脱离了李家,归隐山林。李绛虽然不再拜相,但好歹还是一方的节度使,李暄也尚在朝为官。这样算下来,李家只是不再被新皇重用,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所以对李晔突然销声匿迹,也是众说纷纭。 “母亲!姨母!鸡汤来了!”无忧和李晔一人端着一碗鸡汤,朝两人走过来。大概是鸡汤太烫了,无忧将碗放在顺娘面前的案上,就赶紧抓着自己的耳朵,跳了两下。 顺娘连忙心疼地拿着他的小手吹了吹:“你这个傻孩子,有下人做这事,哪里用的着你?烫着没有?” 无忧笑嘻嘻地说:“我已经五岁了,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平常我们家都没有下人的!姨母不用担心,有时父亲做饭,我也会帮忙的!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顺娘会心一笑,将他搂进怀里,又亲又抱:“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家伙。我家阿满以后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安心了。” “阿满弟弟很可爱的!”无忧赶紧说道,“等他长大一些,我可以教他读书。” 李晔坐在嘉柔身边,看着顺娘和无忧亲热地说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日,心中有些感慨。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 顺娘又坐了会儿,就去看崔氏了。嘉柔有些困倦,李晔扶着她回房休息,无忧乖巧地跟在两个人的后面。父亲一向是以母亲优先的,简直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从无忧懂事开始,家里都是父亲在忙碌。一日三餐,还有洗衣收拾屋子,包括带无忧。而母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偶尔负责夸一下父亲烧菜的手艺好就行了。 可无忧去别的小朋友家里做客,看到的都是跟家里截然不同的情况。他们的母亲忙翻了天,父亲却很悠闲的样子。要说有例外的,大概就是阿舅一家子了。 大概外祖父家的人都比较特别? “无忧,你在想什么?”嘉柔回头,看着一脸凝重的小人儿,笑着问道。 无忧回过神来,看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向他伸出的手,高兴地走过去,一手牵起一个,喜滋滋地走在中间:“我在想阿舅。说好的带我去打猎,到现在都没看见人。” “你会骑马吗?”嘉柔好奇地问道。 “阿舅说会教我的。还说他跟您都是从小学的,吃了不少苦头。”无忧认真地说道。 李晔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到骑射,的确是你母亲的看家本事。” 无忧便盯着嘉柔的肚子:“可惜有个小弟弟了,不然还能跟母亲学一学。等弟弟出来,母亲再教我吧?” “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弟弟?”嘉柔摸着肚子问道,“你不喜欢妹妹?” 李晔也望着小无忧。 无忧想说妹妹不好,阿舅家的妹妹就每天哭闹,吵得他头疼死了。可是他觉得也许自己家的妹妹就会很乖呢?虽然以后的事实证明,他的亲妹妹比那个表妹更让人头疼,但这个时候的无忧还很天真地以为,母亲肚子里这个是不一样的。 “都好。反正我以后就有伴了。”无忧咧着红红的嘴唇笑道。 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秀气,大体的模样长得像嘉柔。李晔有时候看着他,就觉得是个小嘉柔。仿佛还是当年爬到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那个小不点,所以在无忧刚出生的时候,就百般溺爱他。 可惜嘉柔是个严格的母亲,很早就让无忧单独睡觉,凡事也要他自己动手。李晔的家庭地位比较低,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听她的。 到了晚上,云南王府的人聚得整整齐齐。顺娘的夫君周贺来接顺娘,也被留下来一道用晚膳。他跟李晔比邻而坐,两个人客套地寒暄了一阵。周贺的年纪比李晔要大,十分儒雅温和,身上一点商人的俗气都没有。他不知道李晔原先的身份,只听顺娘说是个读书人。 在南诏这个地方,对读书人多少都是有点崇敬之心的。 李晔跟他算是初次见面,印象尚好。嘉柔知道他这人其实对陌生人很冷淡,若是脸上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说明对方是真的不错了。 木诚节望着堂上的众人,颇有种儿孙满堂的自豪感觉。 “我跟你们阿娘商量,等过两年兵制改革彻底完成了,我这个云南王就卸任了,带着你们阿娘去游山玩水去。守卫南诏的重任就交给二郎了。”木诚节看了崔氏一眼,说道。 众人都觉得意外,木景清说:“阿耶,您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南诏也需要您。” 木诚节摆了摆手:“我们这位天子锐意改革,我那套已经不管用了。现在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这两年我有意观察你,你成长了不少,可以独当一面。我能放心地把南诏交到你手上。” 木景清不知道说什么,看向身边的孙灵芫。孙灵芫正在埋头吃菜,被他扯了一下袖子,皱起眉头,似乎很不开心被打扰。 木景清朝木诚节那里努了努嘴,意思要她劝劝。她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大人决定了,我觉得也挺好的。你们可以先去蜀中的峨眉山,然后顺着长江而下,沿途能欣赏到不少的风光。我认识不少船家,若有需要您可以告诉我。还有大家的心痹之症还是要小心,你们不可太劳累了。不过这几年我训练了几个医女在府上,到时候你们带着一两个在身边,也可保万无一失。” “你……”木景清瞠目结舌,本意是要她劝劝,她倒好,还一心成全。 孙灵芫说完,又继续拿筷子吃菜,脸上毫无波澜。 一家子早就习惯她的作风,她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处处都安排好了。崔氏笑道:“还是阿芫心细,懂得心疼人。不说这些了,饭菜都凉了。” 众人便各自拿起筷子,李晔夹了很多蔬菜给嘉柔,无忧在偷偷吃肉。 孙灵芫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眼前的一盘肉换到了无忧的面前,无忧小声地说:“谢谢舅母。” 孙灵芫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也小声地道:“你在长身体,多吃点。” 木景清今日没带小无忧去打猎,原本明日想带他看竞舟大会,这下有点吃醋了。要知道这个冰山美人,平日里可是吝啬给他一点点笑容的。无忧的确是长得白白圆圆的,十分可爱,可是她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等用过晚膳,孙灵芫照旧只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木景清追出去,拦在她面前。她的一双眼睛很漂亮,在月色下如同春江一样,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你真的觉得阿耶和阿娘离开王府没问题?”木景清皱了皱眉。外面的事他的确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是家里……孙灵芫几乎没有管过。别的不说,但说他们的女儿,她就没带过一天。阿娘要是走了,小家伙有谁照看? 孙灵芫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走到他面前,勾住他的脖子,问道:“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怕我做不好王府的主母吗?” 木景清被她突然靠近,一下紧张地忘了呼吸,只觉得她呼出的气都是香的。他已经长得很高,身上健壮,全是男性的阳刚力量。他二话不说地把孙灵芫抱了起来,边亲她边猴急地往回走:“你是不是喜欢男孩子?我们再生一个?” 孙灵芫忍不住低头笑,轻声应道:“那你当了王,总得有个世子啊。” 木景清一听,心中更是高兴,恨不得背后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到房里去。 其实连孙灵芫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心软接受了这个男人,他明明比她还要小啊。可是成亲后,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有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过去的种种,她已经基本不会想起了。连跟那个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她的心也不会再如当年般悸动。 那边一双丽人共赴鸳梦,这边李晔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怀里搂着嘉柔,给她默背着当年在山上看到的讲天文的书。天幕上散落着星子,发出微微的光芒,犹如璀璨的宝石镶嵌在暮春夏初的夜空。 秋千轻轻地摇晃着,嘉柔打了个哈欠,靠在李晔的怀里问道:“小鱼儿是不是定亲了,定的是哪户人家?” “父亲和大兄尊重她自己的意思。她现在是李家唯一的娘子,全家人都视作掌上明珠。婚事肯定不会差的。”李晔停下来说道。 嘉柔想到上次跟李心鱼见面,她已经长得倾国倾城,除开还有些稚嫩,简直没有一处不好。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郎君能够护住她。她们同是重生之人,她也真心希望李心鱼能够得到上辈子所没有的幸福。 “四郎,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李晔低头问道。 “你有满身的才华,却跟我在乡野田间蹉跎时光。你明明是皇室贵胄,却要做个村夫布衣。会不会等你老的时候,回忆一生,深深地觉得后悔?毕竟你错过的,可能是另一个辉煌的人生。” “你当真以为我跟天子争,此生就会无憾吗?你喜欢那座皇宫?”李晔反问道。 嘉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觉得皇宫里的女人都太可怜了,一辈子关在高高的宫墙里,出不来。就算有这人世间至高的尊位还有荣华富贵,又如何呢?原来他不争,还有这层想法在里面。 李晔抱紧她,靠在她的头顶,说道:“昭昭,这世间有人追求权势地位,有人追求心中的自由。我很富有,对于我来说,你跟无忧便意味着岁月静好,江山如画。” 他等了半日,都不见怀里的人回应,抬起她的下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无奈地一笑,难得说几句情话,当事人却半点都没听见。她怀孕后变得很嗜睡,整天多半都在睡觉,今日因为顺娘回来,已经很精神了。 他俯身在她唇上一吻,辗转碾磨,似要把这几个强压的欲/火发泄一番。直到她不满地咕哝一声,他才放开,抱她起来。 转身时,看到无忧站在那里,胖乎乎的小手捂着眼睛。 “你怎么还没睡?”李晔走过去,低声问道。 无忧还捂着眼睛,噘着嘴说道:“我尿床了……不是故意看见你们在做羞羞的事情。父亲放心,我不会告诉母亲你偷偷咬她的。” 李晔失笑,看着他说:“我先把你母亲送回去,然后再来帮你换褥子。”他往前走几步,无忧的小手却抓着他的衣摆,很认真第问道:“父亲,什么叫岁月静好,江山如画?” 他居然听见了,还记得一字不差。 李晔抬头看了看星空:“那是种很美的感觉。等你长大以后,有了深爱的人,或许就会明白了。” 小无忧懵懵懂懂,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头。很多年以后,当他抬头看着相似的一片夜空时,忽然间就明白了父亲的话。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125.番外一 元和五年, 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顺宗在位仅六个月,便因身体原因,退位让贤, 次年因病离世,由太子李淳登基, 国号改为元和。河朔地区正式收归朝廷, 困扰边境多年的吐蕃也因为内乱而由盛转衰, 加上元和帝励精图治,加强宰相权威,以法度削弱藩镇, 国家渐渐有中兴之象。 小无忧今年五岁,他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跟着父母搬家。小小年纪游历了大半河山, 每年他都会去看祖父和外祖父。祖父是节度使, 外祖父是云南王,虽然他还搞不清楚是什么官,但是听起来都蛮厉害的。 他们家中还供着一个排位, 排位上的字他认不全,每当清明家祭的时候, 父亲都会带着他烧香跪拜, 还要他喊翁翁。翁翁就是祖父的意思, 无忧对于自己比别人多出一个祖父感到奇怪, 但父亲也没多做解释。 无忧跟父母住在山间田野, 过着最朴素单纯的生活,有时候跟着母亲种菜,有时候跟着父亲去村头教书。 这次因为母亲怀孕了,外祖母不肯放他们走,所以他们就暂时停留在阳苴咩城。 小无忧觉得阳苴咩城的气候挺好的,好像没有很冷的时候。年前他去过渤海国,那里冷得差点把他鼻子都冻掉了。眼下快到端午了,据说城外的桃江要举办龙舟大会,以前是四大氏族办的,后来氏族渐渐没落了,就由城中的豪绅出钱办。 他看到阿常在厨房里煮鸡汤,母亲的孕吐很严重,每天都吃不下东西,父亲一直陪着她。可怜的小无忧就只能自己找乐子了。 阿常看着那个还没灶台高的小豆丁,笑着摸他圆圆的脑袋:“公子去外面玩吧,这里油烟大呢。世子呢?他不是要带你去打猎。” 小无忧抿了抿红红的小嘴唇,老气横秋地说:“阿舅去追舅母了,我到处找不到他。外祖父去练兵,外祖母在看妹妹,就剩我没事情做,哎。” 阿常心领神会,颇有几分同情他。 说起他们王府里的这位世子妃,真的是这世间最清冷,最没定性的人了。当初世子死缠烂打地非要跟她在一起,她怎么都不愿意。后来两个人你追我躲了好几年,世子妃突然有了身子,大王急急地向朝廷请封,两个人才办了婚事。 婚后世子妃生下一个小娘子,她自己也不怎么管,还是该上山采药就上山采药,该出门诊治出门诊治,世子整天追着她跑。如今小娘子才一岁,见娘的次数屈指可数。 “小公子喜欢弟弟还是喜欢妹妹?”阿常问道。 无忧仰起头仔细想了想:“要弟弟,妹妹一直哭,头很疼的。” 阿常知道他说的是世子家的小娘子,忍不住笑起来。 “无忧。”身后有人叫,声音如同碎玉一般悦耳。 无忧转过头,看到瘦高的蓝衫男子走进来,丰神俊朗,迈着小短腿就扑了过去,眼睛亮晶晶的,叫到:“父亲!” 李晔摸着他的脑袋,蹲下来温和地笑道:“我四处找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阿舅本来说今日带我去打猎,可他跑得不见人影。我没事干,闻到阿婆熬鸡汤的香味,就跑来了。”无忧略显腼腆地说道。 李晔知道他懂事,不想给大人添麻烦,直接将他抱了起来,走到阿常的面前。阿常当年在长安初见李晔的时候,就觉得是个玉雕一般好看的人儿。这么些年过去了,孩子都长这么大,可他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还像弱冠之年一般。 “顺娘来看昭昭,两人在说话,我就过来了。这鸡汤可熬好了?”李晔笑着说道。 “三娘子来啦?鸡汤已经熬好了,也给三娘子装一碗吧。。”阿常笑着回道。她没那么讨厌顺娘了,提起顺娘的时候脸上也有了笑容。 说起来,当年顺娘跟着武宁节度使不到一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可怜巴巴地回到南诏。没过多久,顺娘听孙灵芫说崔时照患了很严重的耳疾,就跟着学了一些照顾耳疾病人的方法,想去长安照顾崔时照。 众人都觉得,她对崔时照情真意切。如果最后崔时照答应留下她,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可没想到顺娘人刚到长安,崔时照就被外放到地方去当官了。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所以连嘉柔都不知道。顺娘又追着到崔时照当官的黄州,可崔时照二话没说,直接又将她送回了南诏。 后来在崔氏的安排下,顺娘嫁给了阳苴咩城的一户大姓人家做续弦。那人虽说大了顺娘一轮,但也没嫌弃她之前的经历,反而爱护有加,顺娘很快替夫家生了个儿子,越发被看重了。 嘉柔不在的时候,顺娘便常回云南王府,探望崔氏。有一次崔氏心疾发作,顺娘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半个月,直到崔氏好转,感动了王府上下。那以后阿常都对她有好颜色了。 王府后花园搭了花架子,架子上开满了金银花。金银花一蒂二花,又叫鸳鸯藤,有微香,可以入药。嘉柔在王府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木景清娶了孙灵芫之后,由她种下的。不仅是此处,别的地方也种着草药,但又兼具观赏性,足以见得栽种之人的用心了。 嘉柔和顺娘相对而坐,两个人有说有笑。嘉柔这些年都没什么变化,就是肚子微微隆起,而顺娘眉目间则温和了许多,就像是贤惠的主母。顺娘说:“阿满本来吵着要来,但是被他阿耶带去拜见先生了,所以没有过来。阿姐这回可要多住些日子,我们也好聚聚。” 嘉柔惊讶道:“他才多大,就要开蒙了?无忧五岁,还没正式拜过先生呢。” 顺娘拿帕子掩嘴笑了一下:“那不一样,姐夫本身会的东西就多,教无忧不成问题的。我家那位郎君做生意经商还行,学问就差强人意了。而且现在好的西席真是难请呢。阿姐这胎,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嘉柔觉得生男生女都无所谓。已经有了无忧,自然希望多个女孩,凑个儿女双全。 顺娘递了块自己做的绿豆糕过去,嘉柔直接张嘴吃了,连夸她手艺好。顺娘觉得这么多年过去,阿姐个性里还保留了非常天真的部分,说明是真的被保护得很好,心生羡慕的同时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做了两篮子绿豆饼,还有一篮给母亲的。这不是在花园先看见阿姐了,还没来得及去母亲那边。” “这些年我不在,辛苦你照顾母亲了。”嘉柔感慨地说道。 顺娘看着满架的金银花:“阿姐说这话严重了,母亲一直待我很好,当初若不是母亲,也没有我现在的生活。要说照顾,还是世子妃照顾母亲多一些,你别看她那个人面冷,心肠却最是好……” 这点嘉柔倒是知道。孙从舟和孙灵芫兄妹俩,一个看起来不靠谱,一个看起来目中无人,到了紧要关头,却是能指望得上的人。只是这俩人的配偶,多少出乎众人意料。孙灵芫嫁给小三岁的木景清,还是奉子成婚。而孙从舟就更厉害了,听说用两只大雁就娶了崔雨容。 嘉柔一直以为崔家会给崔雨容安排一个名门的归宿,可没想到孙从舟上门求娶的时候,崔时照和卢氏都没有说半个不字。 顺娘见嘉柔似在想事情,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姐有崔表兄的消息吗?” 嘉柔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崔时照,想来毕竟是年少时倾心喜欢过的人,总会念念不忘吧。她斟酌着说:“前阵子孙从舟带着表姐回长安省亲,听说表兄的左边耳朵听力恢复了一成,右边耳朵听力大概恢复了三成。他现在能看懂唇语,日常生活倒是没什么问题。” 顺娘的脸上掠过一丝落寞的神色:“当年我追他到黄州,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意,直接把我送了回来,我的心就死了。他那个人,有时候也不知道是温柔,还是冷酷。” 真正冷酷的人,大概也不介意身边多一个侍妾。何况顺娘说过,什么名分都可以不要,但崔时照还是没有接受。他最大的温柔,就是不会四处留情,而且明知道是给不了的东西,早早就断了对方的念想。 “他娶妻了吗?”顺娘又问道。其实她家里是做生意的,南来北往,很容易就打听到当今炙手可热的吏部侍郎是什么情况。但顺娘从不在家里提起这个人,好像自己没有过往一样。这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再宽容的男人也不会对妻子心中的初恋毫无芥蒂。 “倒是有些门当户对的姑娘不介意他的耳疾,但他那个人一向清冷,眼光又高,不肯将就。” 顺娘望着嘉柔不曾被时光侵染的眉眼,有句话藏在心底,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怕表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再难找到自己心仪的女子了。 “他是情场失意,官场得意,也算是求仁得仁了。那位,没再找你们吗?”顺娘指了指天,问道。 嘉柔知道顺娘口中的那位,指的是当今天子元和帝。当初他们离开长安的时候,为了永绝后患,让张宪把整个组织解散。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底还是留下一些零星的情报网在手上。据张宪传信所说,元和帝登基之初,各地的藩镇发生零星的叛乱,吐蕃也趁势西进。那时他动过找李晔的念头,所以他们为了避开他,一直在搬家。 如今天下安定,叛乱比之从前大大减少。元和帝大权在握,又选拔了很多能臣在身边,渐渐地,派来找李晔的人就少了。所以他们这次才敢在南诏多做停留。 这世上,再深的感情都会变得浅薄,更别说是两个注定无法共立的人。嘉柔相信元和帝不是想加害李晔,仅仅是求贤若渴,但伴君如伴虎,帝王心可是这天底下最难琢磨的东西了 “如今这天下,已经不需要他了。”嘉柔笑着回应道。 外界对李晔的身份总会有几分猜测,不知他为何脱离了李家,归隐山林。李绛虽然不再拜相,但好歹还是一方的节度使,李暄也尚在朝为官。这样算下来,李家只是不再被新皇重用,并不是犯了什么大罪,所以对李晔突然销声匿迹,也是众说纷纭。 “母亲!姨母!鸡汤来了!”无忧和李晔一人端着一碗鸡汤,朝两人走过来。大概是鸡汤太烫了,无忧将碗放在顺娘面前的案上,就赶紧抓着自己的耳朵,跳了两下。 顺娘连忙心疼地拿着他的小手吹了吹:“你这个傻孩子,有下人做这事,哪里用的着你?烫着没有?” 无忧笑嘻嘻地说:“我已经五岁了,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平常我们家都没有下人的!姨母不用担心,有时父亲做饭,我也会帮忙的!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顺娘会心一笑,将他搂进怀里,又亲又抱:“真是个招人疼的小家伙。我家阿满以后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安心了。” “阿满弟弟很可爱的!”无忧赶紧说道,“等他长大一些,我可以教他读书。” 李晔坐在嘉柔身边,看着顺娘和无忧亲热地说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日,心中有些感慨。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 顺娘又坐了会儿,就去看崔氏了。嘉柔有些困倦,李晔扶着她回房休息,无忧乖巧地跟在两个人的后面。父亲一向是以母亲优先的,简直把她宠得无法无天。 从无忧懂事开始,家里都是父亲在忙碌。一日三餐,还有洗衣收拾屋子,包括带无忧。而母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偶尔负责夸一下父亲烧菜的手艺好就行了。 可无忧去别的小朋友家里做客,看到的都是跟家里截然不同的情况。他们的母亲忙翻了天,父亲却很悠闲的样子。要说有例外的,大概就是阿舅一家子了。 大概外祖父家的人都比较特别? “无忧,你在想什么?”嘉柔回头,看着一脸凝重的小人儿,笑着问道。 无忧回过神来,看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向他伸出的手,高兴地走过去,一手牵起一个,喜滋滋地走在中间:“我在想阿舅。说好的带我去打猎,到现在都没看见人。” “你会骑马吗?”嘉柔好奇地问道。 “阿舅说会教我的。还说他跟您都是从小学的,吃了不少苦头。”无忧认真地说道。 李晔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到骑射,的确是你母亲的看家本事。” 无忧便盯着嘉柔的肚子:“可惜有个小弟弟了,不然还能跟母亲学一学。等弟弟出来,母亲再教我吧?” “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弟弟?”嘉柔摸着肚子问道,“你不喜欢妹妹?” 李晔也望着小无忧。 无忧想说妹妹不好,阿舅家的妹妹就每天哭闹,吵得他头疼死了。可是他觉得也许自己家的妹妹就会很乖呢?虽然以后的事实证明,他的亲妹妹比那个表妹更让人头疼,但这个时候的无忧还很天真地以为,母亲肚子里这个是不一样的。 “都好。反正我以后就有伴了。”无忧咧着红红的嘴唇笑道。 他笑起来的时候十分秀气,大体的模样长得像嘉柔。李晔有时候看着他,就觉得是个小嘉柔。仿佛还是当年爬到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那个小不点,所以在无忧刚出生的时候,就百般溺爱他。 可惜嘉柔是个严格的母亲,很早就让无忧单独睡觉,凡事也要他自己动手。李晔的家庭地位比较低,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听她的。 到了晚上,云南王府的人聚得整整齐齐。顺娘的夫君周贺来接顺娘,也被留下来一道用晚膳。他跟李晔比邻而坐,两个人客套地寒暄了一阵。周贺的年纪比李晔要大,十分儒雅温和,身上一点商人的俗气都没有。他不知道李晔原先的身份,只听顺娘说是个读书人。 在南诏这个地方,对读书人多少都是有点崇敬之心的。 李晔跟他算是初次见面,印象尚好。嘉柔知道他这人其实对陌生人很冷淡,若是脸上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说明对方是真的不错了。 木诚节望着堂上的众人,颇有种儿孙满堂的自豪感觉。 “我跟你们阿娘商量,等过两年兵制改革彻底完成了,我这个云南王就卸任了,带着你们阿娘去游山玩水去。守卫南诏的重任就交给二郎了。”木诚节看了崔氏一眼,说道。 众人都觉得意外,木景清说:“阿耶,您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南诏也需要您。” 木诚节摆了摆手:“我们这位天子锐意改革,我那套已经不管用了。现在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这两年我有意观察你,你成长了不少,可以独当一面。我能放心地把南诏交到你手上。” 木景清不知道说什么,看向身边的孙灵芫。孙灵芫正在埋头吃菜,被他扯了一下袖子,皱起眉头,似乎很不开心被打扰。 木景清朝木诚节那里努了努嘴,意思要她劝劝。她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大人决定了,我觉得也挺好的。你们可以先去蜀中的峨眉山,然后顺着长江而下,沿途能欣赏到不少的风光。我认识不少船家,若有需要您可以告诉我。还有大家的心痹之症还是要小心,你们不可太劳累了。不过这几年我训练了几个医女在府上,到时候你们带着一两个在身边,也可保万无一失。” “你……”木景清瞠目结舌,本意是要她劝劝,她倒好,还一心成全。 孙灵芫说完,又继续拿筷子吃菜,脸上毫无波澜。 一家子早就习惯她的作风,她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处处都安排好了。崔氏笑道:“还是阿芫心细,懂得心疼人。不说这些了,饭菜都凉了。” 众人便各自拿起筷子,李晔夹了很多蔬菜给嘉柔,无忧在偷偷吃肉。 孙灵芫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眼前的一盘肉换到了无忧的面前,无忧小声地说:“谢谢舅母。” 孙灵芫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也小声地道:“你在长身体,多吃点。” 木景清今日没带小无忧去打猎,原本明日想带他看竞舟大会,这下有点吃醋了。要知道这个冰山美人,平日里可是吝啬给他一点点笑容的。无忧的确是长得白白圆圆的,十分可爱,可是她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等用过晚膳,孙灵芫照旧只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木景清追出去,拦在她面前。她的一双眼睛很漂亮,在月色下如同春江一样,平静地问道:“什么事?” “你真的觉得阿耶和阿娘离开王府没问题?”木景清皱了皱眉。外面的事他的确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是家里……孙灵芫几乎没有管过。别的不说,但说他们的女儿,她就没带过一天。阿娘要是走了,小家伙有谁照看? 孙灵芫看着他的表情,忽然走到他面前,勾住他的脖子,问道:“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怕我做不好王府的主母吗?” 木景清被她突然靠近,一下紧张地忘了呼吸,只觉得她呼出的气都是香的。他已经长得很高,身上健壮,全是男性的阳刚力量。他二话不说地把孙灵芫抱了起来,边亲她边猴急地往回走:“你是不是喜欢男孩子?我们再生一个?” 孙灵芫忍不住低头笑,轻声应道:“那你当了王,总得有个世子啊。” 木景清一听,心中更是高兴,恨不得背后生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到房里去。 其实连孙灵芫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心软接受了这个男人,他明明比她还要小啊。可是成亲后,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有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你,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过去的种种,她已经基本不会想起了。连跟那个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她的心也不会再如当年般悸动。 那边一双丽人共赴鸳梦,这边李晔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怀里搂着嘉柔,给她默背着当年在山上看到的讲天文的书。天幕上散落着星子,发出微微的光芒,犹如璀璨的宝石镶嵌在暮春夏初的夜空。 秋千轻轻地摇晃着,嘉柔打了个哈欠,靠在李晔的怀里问道:“小鱼儿是不是定亲了,定的是哪户人家?” “父亲和大兄尊重她自己的意思。她现在是李家唯一的娘子,全家人都视作掌上明珠。婚事肯定不会差的。”李晔停下来说道。 嘉柔想到上次跟李心鱼见面,她已经长得倾国倾城,除开还有些稚嫩,简直没有一处不好。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郎君能够护住她。她们同是重生之人,她也真心希望李心鱼能够得到上辈子所没有的幸福。 “四郎,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李晔低头问道。 “你有满身的才华,却跟我在乡野田间蹉跎时光。你明明是皇室贵胄,却要做个村夫布衣。会不会等你老的时候,回忆一生,深深地觉得后悔?毕竟你错过的,可能是另一个辉煌的人生。” “你当真以为我跟天子争,此生就会无憾吗?你喜欢那座皇宫?”李晔反问道。 嘉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觉得皇宫里的女人都太可怜了,一辈子关在高高的宫墙里,出不来。就算有这人世间至高的尊位还有荣华富贵,又如何呢?原来他不争,还有这层想法在里面。 李晔抱紧她,靠在她的头顶,说道:“昭昭,这世间有人追求权势地位,有人追求心中的自由。我很富有,对于我来说,你跟无忧便意味着岁月静好,江山如画。” 他等了半日,都不见怀里的人回应,抬起她的下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无奈地一笑,难得说几句情话,当事人却半点都没听见。她怀孕后变得很嗜睡,整天多半都在睡觉,今日因为顺娘回来,已经很精神了。 他俯身在她唇上一吻,辗转碾磨,似要把这几个强压的欲/火发泄一番。直到她不满地咕哝一声,他才放开,抱她起来。 转身时,看到无忧站在那里,胖乎乎的小手捂着眼睛。 “你怎么还没睡?”李晔走过去,低声问道。 无忧还捂着眼睛,噘着嘴说道:“我尿床了……不是故意看见你们在做羞羞的事情。父亲放心,我不会告诉母亲你偷偷咬她的。” 李晔失笑,看着他说:“我先把你母亲送回去,然后再来帮你换褥子。”他往前走几步,无忧的小手却抓着他的衣摆,很认真第问道:“父亲,什么叫岁月静好,江山如画?” 他居然听见了,还记得一字不差。 李晔抬头看了看星空:“那是种很美的感觉。等你长大以后,有了深爱的人,或许就会明白了。” 小无忧懵懵懂懂,却把这句话记在了心头。很多年以后,当他抬头看着相似的一片夜空时,忽然间就明白了父亲的话。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126.番外二 元和年间, 很多藩镇都向朝廷表示归降,由朝廷重新任命流官挟制。但也有几个藩镇例外,比如虞北玄下辖的淮西。 河朔三镇分崩瓦解,武宁节度使徐进端突然病逝, 剩下的忠武节度使赶紧向朝廷进表表示忠心,一时之间, 举国有能力与朝廷叫板的节度使, 只剩下虞北玄还没有表态。 虞北玄坐在节度使府邸里, 望着面前的舆图,谋士和亲信都坐在屋子里。一位谋士说道:“使君不得不放弃一些利益,接受朝廷指派的流官。您知道我们这位新天子的作风十分强硬, 若不是当初宫变的时候,您倒戈相向,恐怕如今也无法安然站在这里。” 他说话比较直白, 但也是事实。 虞北玄负手而立, 没有应声。 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大概就是李晔了,懂得放弃荣华富贵,权势地位, 如当年的陶朱公一样,放舟五湖, 逍遥自在, 绝对到达了一种境界。可惜他是个俗人, 他舍不下手中的权力, 因此想与天子相争。 “你们认为, 我该如何?”他问道。 “您应该向朝廷上表,主动表示愿意按时进献,然后接受朝廷委任的流官。其实只要将那流官好好收买一通,与现在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谋士建议道。 虞北玄这个人天生有反骨,他不喜欢被人强压着头做事。当初舒王逼宫的时候,拿他的老母亲威胁他,他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反心,后来不过是顺势而为。现在的天子与那个时候的舒王并无区别,所以他内心是不愿意臣服的。 “我好好想一想,你们先出去吧。”虞北玄沉声说道。 谋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使君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能退了出去,留下常山和陈海两个人。 陈海几年前在蔡州受了一箭之后,右臂几乎废掉了,现在无法上战场,基本都是留在后方处理事情。他对虞北玄说:“您是不是担心,派流官只是天子的第一步,他最后的目的,还是要收归藩镇?” 毕竟自大乱以来,国力衰微,自元和帝登基以后,国家渐渐有中兴之象。加上崔时照等年轻官吏,都支持天子改革。所谓改革,首当其冲就是要拿藩镇下手。 “难道不是如此?”虞北玄反问道,“我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淮西,凭什么乖乖交到他手上?” 陈海和常山相互望了一眼,知道使君态度坚决,便没有再劝。 不久之后,虞北玄走出书房,来到花园里,看见母亲在教长平种花。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这种场景似曾相识。他曾经不止一次梦到一些零星的片段,只不过是在虞园,而陪在母亲身边的是另一个人。 长平回头看到他,一下子跑了过来,笑盈盈的:“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忙完了?” “今日是母亲生辰,早点结束来陪陪她。”虞北玄说道。 虞老夫人闻言一笑:“我有长平陪着就行了,你忙你的。倒是你们俩何时能给我添个孙子?” 长平听了有些脸红,目光期待地看着虞北玄,虞北玄的心里却仿佛堵住了一样。昨日的梦境里,那个他心爱的女人没有了孩子,他伤心欲绝,站在她亲手搭的葡萄架子底下,吹了一夜的冷风。 后来梦境支离破碎,他就醒来了,眼角竟然是湿的。那种心痛的感觉太过真实,他至今都忘不了。 虞北玄陪着母亲过了充实的生辰,家中虽不热闹,但也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轮番祝寿,还送了贺礼。下午还陪着老人家去茶楼看了百戏。 傍晚回来,虞北玄将自己关进书房,吩咐谁也不准打扰。 掌灯时分,他喝了一口水,望着空荡荡的奏书,怎么都无法提笔写出一个字。 “虞北玄。”耳边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他惊得四处张望,脊背阵阵发凉:“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有个影子似乎从窗纸上飘过,桌上的烛火晃了几下。虞北玄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下意识地起身开门出去。原本外面应该站着牙兵,可是此刻却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奇怪,明明是夏日,怎么会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前面不远处的石灯前面,似乎有个影子,他迟疑了片刻走过去,叫道:“你是……嘉柔?” 那个人回过头来,明眸皓齿,只是浑身都有些虚化,不像是真实的人。她嘴角含笑:“是,但也不是。”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惊愕地问道。他的府邸守卫重重,她怎么可能如入无人之境? 嘉柔淡淡一笑:“你心中不是在犹豫吗?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关于我们的前世,你和元和帝相斗的下场。” 虞北玄皱了皱眉头,前世……虞北玄觉得有些荒谬,前世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如果说人生生世世轮回,每一世都会是独立的,不会保留前世的记忆。 “我带你去看一看,也许你就有主意了。”嘉柔忽然往前飘过来,瞬间张开衣袖,强风袭来,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忽然之间,周围的时空好像都扭曲了,无数的声音如走马灯一样在耳畔闪过。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军营,有大大小小的营帐,还有巡逻的士兵。广袤的夜空之下,营帐里有千百盏灯火。 这是何处?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营地门口有人把守。他上前询问,那两个人却根本不理他,当他是空气一样。他觉得不对劲,又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肉身穿过他们,才发现自己宛若透明。 他心中大惊,他现在是人,还是魂魄? 无论他怎么样发声,怎么样做动作,周围的人都察觉不到他。短暂的惊慌过后,他很快镇定下来,难道这就是嘉柔说的,关于他前世的记忆?他带着好奇,走进了营地中,下意识地往最大的那个营帐走去。也许那里有他要的答案。 门口果然站着六个熟面孔的牙兵,常山走过来,在外面叫了一声,随后撩开帘子进去。 虞北玄也默然地跟了进去。 帐中的摆设十分简单,只有陈海在,还穿着虞北玄的衣裳。他们两个其实个头差不多,刚才虞北玄在外面,看到帐上的投影,还以为帐中的人是自己。 陈海面露焦急之色,望着常山:“怎么样?” “找到了……可是……”常山说道。 陈海神色凝重:“可是什么?是死是活,你倒是说清楚!” 常山咬牙切齿道:“徐进端那厮好生狡猾!表面上是邀请使君共商大计,实际上早就归降了元和帝,要诱捕使君!使君带去的牙兵为了保护使君,全都战死了,我前去接应的时候,使君满身是血,拼着最后一口气问我,郡主在哪里。” 陈海一顿:“郡主……为了救老夫人被官兵抓走了,生死难料。而且现在隔着一条江就有朝廷的大军,由那个玉衡先生亲自坐镇。我怕使君受重伤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凭你我也不是玉衡的对手。至于郡主那里……” “我们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明知道长安是个陷阱,不可以再派人去送死。使君醒来,要怪就怪我吧!”常山咬了咬牙说道。 然后两个人坐下来唉声叹气,长夜漫漫,他们的脸就像化不开的夜色一样。 虞北玄虽然什么都记不得,有些话也没听明白,却莫名其妙地相信眼前的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原来前世他被徐进端算计过,还奄奄一息? 很快,光影转换,好像换到了一座宫殿。 宫殿当中立着的男人,一脸冷酷,英俊年轻,不是元和帝又是哪个?虞北玄心中一紧,想要行礼,这才记起元和帝应当是看不见自己的。 晨光熹微,门外的宦官小跑进来,说道:“圣人,徐州的加急密报,玉衡先生离世了!” 那如冰山一样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元和帝伸手,宦官忙把奏报上交,他三两下拆开,看着奏报上所书。那是玉衡的亲笔信,信中将后续的事情都做了安排,派崔时照接任洛阳留守,只要不将他病逝的消息传扬出去,可暂时拖住淮西的大军,为朝廷征集粮草争取时间。 信的最后,玉衡说:“臣无怨言,只少小时定过一桩婚事,虽未有缘分成为夫妻,但与她的情分仍在。愿您看在臣追随多年的份上,饶她一命。臣感激不尽。” 元和帝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语:“是啊,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母后对你的忌惮,心甘情愿地饮下那碗药,并且归隐山林。又在朕请你出山对付虞北玄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答应,最后油尽灯枯而亡。朕明知道,却没有阻止这一切……是朕愧对于你。” 宦官可能不太知道他在说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刑部的大人问,那个女囚还是依期限行刑吗?” 元和帝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然。” 虞北玄觉得,这个帝王真无情,那写信的人如此情真意切地恳求,他却还是要将那人处以极刑。所以,若是他忤逆天子,最后的下场,大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几天之后,长安下了一场小雨。百姓听说很久不用的极刑要在东市刑场出现,纷纷赶来观看。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囚,毫无生气,反倒是那五匹要拉她的马,威风凛凛。 元和帝亲临,身旁的宦官跟那女囚说了一大通话,女囚终于有了反应,扬起面孔。竟然是嘉柔!朗朗乾坤,要对一个女子实施五马分尸之刑,实在太过残忍。虞北玄上前,想要救她,可是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就在天子下令行刑的时候,有人高声叫道:“且慢!” 捂着眼睛的百姓们纷纷看过去,只见一个非常俊秀的男子走到刑场之中,跪在元和帝面前。 元和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崔时照,你不是去洛阳了吗?怎么还在此处!你要抗旨不成?” “这个是先帝留下的免死金牌,乃故人托付给臣的,要臣保木氏一命!金牌在此,如先帝亲临!”崔时照高高地举起一块金色的令牌,整个刑场的人都跪了下来,高呼万岁,只有元和帝僵立着。他的脸色很难看,沉默了半晌,才叫人将犯人收押,命崔时照跟他回宫。 虞北玄跟着他们。 元和帝跟崔时照登上城楼,崔时照跪在那里说道:“臣有罪,请您责罚。” 元和帝望着远方,神色莫辨:“这金牌,是玉衡给你的?” 崔时照点了点头:“这金牌是先皇临终前交给他的,说以后若有事,可用此金牌保命。但他知道太后无法容他,所以一直没有把这金牌拿出来。直到不久前,他临终前托人交给臣……请您饶木氏一命吧!” “他算到了!算到朕恨透了虞北玄,恨透了这些跋扈自立的藩镇,一定要杀木氏,以儆效尤。”元和帝用力抓着城墙上的狮头说道,“可朕不知先皇竟留了这个给他,当初他完全可以给母后看……” “臣深知您心中的抱负,还有一统江山的决心。但这绝不是靠杀一两个女人能够实现的。木氏是无辜的,她何罪之有?”崔时照恳切地说道,“徐进端重伤了虞北玄,淮西大军此刻群龙无首,很快就会被朝廷攻破。您已经赢了,不如成全一个忠心为您的臣子,或说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最后的愿望,可以吗?” 元和帝没有说话,城楼上的劲风将他的袍带吹扬起来,似隔着山海一般遥远。 良久,当崔时照和虞北玄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终于慢慢地说道:“朕若不答应,你也会觉得心寒,是吗?子瞻,你要明白不是朕无情,朕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而后才是朕自己。朕的确自私,但朕这肩上抗的是江山社稷,祖宗的百年基业,不能感情用事。朕不求天下人懂,但求无愧于心。” 崔时照握了握拳头,想要再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字。 虞北玄知道,身为臣子,不能去要求一个帝王的私情。这不仅是僭越,更是公私不分。虞北玄自认在元和帝这个位置上,也会去权衡那些利益轻重。要想当一个好的帝王,首先要学会的便是没有私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江山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人,只看到皇帝表面上的冷酷,却看不到他背后的挣扎。他不强,何以凝聚这广阔的山河,让百官俯首称臣? “朕会赐木氏一杯毒酒。”元和帝说道。 虞北玄心中一紧,又听他说:“虞北玄再无活路。云南王府已经被吐蕃所灭,朕听闻云南王藏在蜀中,你将木氏送回他身边吧。” 崔时照愣了一下,随即匍匐在地:“臣叩谢天恩!” 元和帝走过他身边时,停了下来:“这是朕最后一次妥协。从今以后,无论是谁,无论任何事,都再无法动摇朕的决定。望爱卿谨记。”说完之后,径自拂袖离去。 崔时照起身的时候,淡淡地笑了笑:“您是念着旧情的,否则也不会等臣赶回来。您只是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罢了。” 虞北玄心中却生出了几分感慨。他向来自命不凡,可连玉衡和崔时照这样的人都甘心被元和帝驱使,他前世都争不过元和帝,这辈子居然还想翻盘? 简直痴人说梦。 “喂……你怎么睡着了?”有人在推他。 虞北玄猛然间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书房里,长平站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他:“你闷在屋子里那么久,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写?”她指了指他桌上摊开的那个奏表,“他们要我来劝劝你。皇兄毕竟是天子,你执意跟他斗,不会有好下场的。” 虞北玄错愕,刚才的竟是梦境?那些前世种种,到底是真是假? “不用劝了,我已经决定接受朝廷派遣的流官。” 长平喜道:“真的?常山和陈海还说,下午的时候,你的态度还很坚决呢。” “我想通了。”虞北玄说道。 庄生梦蝶,连做梦之后的庄子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子。人生只不过是大梦一场,何必深究。 126.番外二 元和年间, 很多藩镇都向朝廷表示归降,由朝廷重新任命流官挟制。但也有几个藩镇例外,比如虞北玄下辖的淮西。 河朔三镇分崩瓦解,武宁节度使徐进端突然病逝, 剩下的忠武节度使赶紧向朝廷进表表示忠心,一时之间, 举国有能力与朝廷叫板的节度使, 只剩下虞北玄还没有表态。 虞北玄坐在节度使府邸里, 望着面前的舆图,谋士和亲信都坐在屋子里。一位谋士说道:“使君不得不放弃一些利益,接受朝廷指派的流官。您知道我们这位新天子的作风十分强硬, 若不是当初宫变的时候,您倒戈相向,恐怕如今也无法安然站在这里。” 他说话比较直白, 但也是事实。 虞北玄负手而立, 没有应声。 这世上最聪明的人大概就是李晔了,懂得放弃荣华富贵,权势地位, 如当年的陶朱公一样,放舟五湖, 逍遥自在, 绝对到达了一种境界。可惜他是个俗人, 他舍不下手中的权力, 因此想与天子相争。 “你们认为, 我该如何?”他问道。 “您应该向朝廷上表,主动表示愿意按时进献,然后接受朝廷委任的流官。其实只要将那流官好好收买一通,与现在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谋士建议道。 虞北玄这个人天生有反骨,他不喜欢被人强压着头做事。当初舒王逼宫的时候,拿他的老母亲威胁他,他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反心,后来不过是顺势而为。现在的天子与那个时候的舒王并无区别,所以他内心是不愿意臣服的。 “我好好想一想,你们先出去吧。”虞北玄沉声说道。 谋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使君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能退了出去,留下常山和陈海两个人。 陈海几年前在蔡州受了一箭之后,右臂几乎废掉了,现在无法上战场,基本都是留在后方处理事情。他对虞北玄说:“您是不是担心,派流官只是天子的第一步,他最后的目的,还是要收归藩镇?” 毕竟自大乱以来,国力衰微,自元和帝登基以后,国家渐渐有中兴之象。加上崔时照等年轻官吏,都支持天子改革。所谓改革,首当其冲就是要拿藩镇下手。 “难道不是如此?”虞北玄反问道,“我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淮西,凭什么乖乖交到他手上?” 陈海和常山相互望了一眼,知道使君态度坚决,便没有再劝。 不久之后,虞北玄走出书房,来到花园里,看见母亲在教长平种花。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这种场景似曾相识。他曾经不止一次梦到一些零星的片段,只不过是在虞园,而陪在母亲身边的是另一个人。 长平回头看到他,一下子跑了过来,笑盈盈的:“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忙完了?” “今日是母亲生辰,早点结束来陪陪她。”虞北玄说道。 虞老夫人闻言一笑:“我有长平陪着就行了,你忙你的。倒是你们俩何时能给我添个孙子?” 长平听了有些脸红,目光期待地看着虞北玄,虞北玄的心里却仿佛堵住了一样。昨日的梦境里,那个他心爱的女人没有了孩子,他伤心欲绝,站在她亲手搭的葡萄架子底下,吹了一夜的冷风。 后来梦境支离破碎,他就醒来了,眼角竟然是湿的。那种心痛的感觉太过真实,他至今都忘不了。 虞北玄陪着母亲过了充实的生辰,家中虽不热闹,但也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轮番祝寿,还送了贺礼。下午还陪着老人家去茶楼看了百戏。 傍晚回来,虞北玄将自己关进书房,吩咐谁也不准打扰。 掌灯时分,他喝了一口水,望着空荡荡的奏书,怎么都无法提笔写出一个字。 “虞北玄。”耳边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他惊得四处张望,脊背阵阵发凉:“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有个影子似乎从窗纸上飘过,桌上的烛火晃了几下。虞北玄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下意识地起身开门出去。原本外面应该站着牙兵,可是此刻却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奇怪,明明是夏日,怎么会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前面不远处的石灯前面,似乎有个影子,他迟疑了片刻走过去,叫道:“你是……嘉柔?” 那个人回过头来,明眸皓齿,只是浑身都有些虚化,不像是真实的人。她嘴角含笑:“是,但也不是。”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惊愕地问道。他的府邸守卫重重,她怎么可能如入无人之境? 嘉柔淡淡一笑:“你心中不是在犹豫吗?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些事情。关于我们的前世,你和元和帝相斗的下场。” 虞北玄皱了皱眉头,前世……虞北玄觉得有些荒谬,前世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如果说人生生世世轮回,每一世都会是独立的,不会保留前世的记忆。 “我带你去看一看,也许你就有主意了。”嘉柔忽然往前飘过来,瞬间张开衣袖,强风袭来,虞北玄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忽然之间,周围的时空好像都扭曲了,无数的声音如走马灯一样在耳畔闪过。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军营,有大大小小的营帐,还有巡逻的士兵。广袤的夜空之下,营帐里有千百盏灯火。 这是何处?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营地门口有人把守。他上前询问,那两个人却根本不理他,当他是空气一样。他觉得不对劲,又往前走了两步,直到肉身穿过他们,才发现自己宛若透明。 他心中大惊,他现在是人,还是魂魄? 无论他怎么样发声,怎么样做动作,周围的人都察觉不到他。短暂的惊慌过后,他很快镇定下来,难道这就是嘉柔说的,关于他前世的记忆?他带着好奇,走进了营地中,下意识地往最大的那个营帐走去。也许那里有他要的答案。 门口果然站着六个熟面孔的牙兵,常山走过来,在外面叫了一声,随后撩开帘子进去。 虞北玄也默然地跟了进去。 帐中的摆设十分简单,只有陈海在,还穿着虞北玄的衣裳。他们两个其实个头差不多,刚才虞北玄在外面,看到帐上的投影,还以为帐中的人是自己。 陈海面露焦急之色,望着常山:“怎么样?” “找到了……可是……”常山说道。 陈海神色凝重:“可是什么?是死是活,你倒是说清楚!” 常山咬牙切齿道:“徐进端那厮好生狡猾!表面上是邀请使君共商大计,实际上早就归降了元和帝,要诱捕使君!使君带去的牙兵为了保护使君,全都战死了,我前去接应的时候,使君满身是血,拼着最后一口气问我,郡主在哪里。” 陈海一顿:“郡主……为了救老夫人被官兵抓走了,生死难料。而且现在隔着一条江就有朝廷的大军,由那个玉衡先生亲自坐镇。我怕使君受重伤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凭你我也不是玉衡的对手。至于郡主那里……” “我们现在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明知道长安是个陷阱,不可以再派人去送死。使君醒来,要怪就怪我吧!”常山咬了咬牙说道。 然后两个人坐下来唉声叹气,长夜漫漫,他们的脸就像化不开的夜色一样。 虞北玄虽然什么都记不得,有些话也没听明白,却莫名其妙地相信眼前的场景是真实发生过的。原来前世他被徐进端算计过,还奄奄一息? 很快,光影转换,好像换到了一座宫殿。 宫殿当中立着的男人,一脸冷酷,英俊年轻,不是元和帝又是哪个?虞北玄心中一紧,想要行礼,这才记起元和帝应当是看不见自己的。 晨光熹微,门外的宦官小跑进来,说道:“圣人,徐州的加急密报,玉衡先生离世了!” 那如冰山一样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元和帝伸手,宦官忙把奏报上交,他三两下拆开,看着奏报上所书。那是玉衡的亲笔信,信中将后续的事情都做了安排,派崔时照接任洛阳留守,只要不将他病逝的消息传扬出去,可暂时拖住淮西的大军,为朝廷征集粮草争取时间。 信的最后,玉衡说:“臣无怨言,只少小时定过一桩婚事,虽未有缘分成为夫妻,但与她的情分仍在。愿您看在臣追随多年的份上,饶她一命。臣感激不尽。” 元和帝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似乎在自言自语:“是啊,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母后对你的忌惮,心甘情愿地饮下那碗药,并且归隐山林。又在朕请你出山对付虞北玄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答应,最后油尽灯枯而亡。朕明知道,却没有阻止这一切……是朕愧对于你。” 宦官可能不太知道他在说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刑部的大人问,那个女囚还是依期限行刑吗?” 元和帝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然。” 虞北玄觉得,这个帝王真无情,那写信的人如此情真意切地恳求,他却还是要将那人处以极刑。所以,若是他忤逆天子,最后的下场,大概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几天之后,长安下了一场小雨。百姓听说很久不用的极刑要在东市刑场出现,纷纷赶来观看。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囚,毫无生气,反倒是那五匹要拉她的马,威风凛凛。 元和帝亲临,身旁的宦官跟那女囚说了一大通话,女囚终于有了反应,扬起面孔。竟然是嘉柔!朗朗乾坤,要对一个女子实施五马分尸之刑,实在太过残忍。虞北玄上前,想要救她,可是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 就在天子下令行刑的时候,有人高声叫道:“且慢!” 捂着眼睛的百姓们纷纷看过去,只见一个非常俊秀的男子走到刑场之中,跪在元和帝面前。 元和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崔时照,你不是去洛阳了吗?怎么还在此处!你要抗旨不成?” “这个是先帝留下的免死金牌,乃故人托付给臣的,要臣保木氏一命!金牌在此,如先帝亲临!”崔时照高高地举起一块金色的令牌,整个刑场的人都跪了下来,高呼万岁,只有元和帝僵立着。他的脸色很难看,沉默了半晌,才叫人将犯人收押,命崔时照跟他回宫。 虞北玄跟着他们。 元和帝跟崔时照登上城楼,崔时照跪在那里说道:“臣有罪,请您责罚。” 元和帝望着远方,神色莫辨:“这金牌,是玉衡给你的?” 崔时照点了点头:“这金牌是先皇临终前交给他的,说以后若有事,可用此金牌保命。但他知道太后无法容他,所以一直没有把这金牌拿出来。直到不久前,他临终前托人交给臣……请您饶木氏一命吧!” “他算到了!算到朕恨透了虞北玄,恨透了这些跋扈自立的藩镇,一定要杀木氏,以儆效尤。”元和帝用力抓着城墙上的狮头说道,“可朕不知先皇竟留了这个给他,当初他完全可以给母后看……” “臣深知您心中的抱负,还有一统江山的决心。但这绝不是靠杀一两个女人能够实现的。木氏是无辜的,她何罪之有?”崔时照恳切地说道,“徐进端重伤了虞北玄,淮西大军此刻群龙无首,很快就会被朝廷攻破。您已经赢了,不如成全一个忠心为您的臣子,或说是相识多年的朋友,最后的愿望,可以吗?” 元和帝没有说话,城楼上的劲风将他的袍带吹扬起来,似隔着山海一般遥远。 良久,当崔时照和虞北玄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终于慢慢地说道:“朕若不答应,你也会觉得心寒,是吗?子瞻,你要明白不是朕无情,朕是这个国家的皇帝,而后才是朕自己。朕的确自私,但朕这肩上抗的是江山社稷,祖宗的百年基业,不能感情用事。朕不求天下人懂,但求无愧于心。” 崔时照握了握拳头,想要再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字。 虞北玄知道,身为臣子,不能去要求一个帝王的私情。这不仅是僭越,更是公私不分。虞北玄自认在元和帝这个位置上,也会去权衡那些利益轻重。要想当一个好的帝王,首先要学会的便是没有私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江山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他们这些冷眼旁观的人,只看到皇帝表面上的冷酷,却看不到他背后的挣扎。他不强,何以凝聚这广阔的山河,让百官俯首称臣? “朕会赐木氏一杯毒酒。”元和帝说道。 虞北玄心中一紧,又听他说:“虞北玄再无活路。云南王府已经被吐蕃所灭,朕听闻云南王藏在蜀中,你将木氏送回他身边吧。” 崔时照愣了一下,随即匍匐在地:“臣叩谢天恩!” 元和帝走过他身边时,停了下来:“这是朕最后一次妥协。从今以后,无论是谁,无论任何事,都再无法动摇朕的决定。望爱卿谨记。”说完之后,径自拂袖离去。 崔时照起身的时候,淡淡地笑了笑:“您是念着旧情的,否则也不会等臣赶回来。您只是要给天下一个交代罢了。” 虞北玄心中却生出了几分感慨。他向来自命不凡,可连玉衡和崔时照这样的人都甘心被元和帝驱使,他前世都争不过元和帝,这辈子居然还想翻盘? 简直痴人说梦。 “喂……你怎么睡着了?”有人在推他。 虞北玄猛然间醒来,发现自己还坐在书房里,长平站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他:“你闷在屋子里那么久,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写?”她指了指他桌上摊开的那个奏表,“他们要我来劝劝你。皇兄毕竟是天子,你执意跟他斗,不会有好下场的。” 虞北玄错愕,刚才的竟是梦境?那些前世种种,到底是真是假? “不用劝了,我已经决定接受朝廷派遣的流官。” 长平喜道:“真的?常山和陈海还说,下午的时候,你的态度还很坚决呢。” “我想通了。”虞北玄说道。 庄生梦蝶,连做梦之后的庄子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蝴蝶还是庄子。人生只不过是大梦一场,何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