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 1.Rookies “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了吧。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 “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短发女孩掠了胡悦一眼,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这个字,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排号的,买号的,卖号的,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再接再厉,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今年三季度以来,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la——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观察结果显然让人满意,戴韶华唇边浮起笑,语气也亲切起来,像是已经在食物链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虽然也没什么必要,但,丑话还是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她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笑容隐隐有点优越。“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师医生?”胡悦说,她像是没感受到戴韶华的恶意,依然天真地绽放在她的打量里,“哪个师医生?” “扑哧……” 这装得就有点过了,戴韶华还没说话,谢芝芝先忍不住一笑,就连申永峰和卢阳雨也忍不住交换眼神:来十九层的,会有哪个不知道师医生? 戴韶华自然生气,她还没说话,电梯‘叮’地一声响,候诊区起了一阵小骚动,众多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一阵骚动,“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2.师医生 “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太阳从十六院上空升起,师医生就是照进窗户的第一束光。 这形容词并非夸张,师医生经过走廊的时候,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好射在他身上,他的西装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师医生至少有一米八五,身材瘦削健美,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而他的长相只有比身材更好。 “师医生!” “师医生早上好。”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一下都活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气氛,来自女人的眼神织成一张网,在空气中纵横交错,落到他俊美的容颜,合体低调的西装剪裁,看不到LOGO,但一望即知做工精良的鞋履,以及手腕上无意露出的腕表表面,西装领口那暗色带了点反光的领带夹上。 师医生安之若素,黑发滑落几缕在额前,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典雅,手表在走动间看得更清楚,是梵克雅宝的情人桥。他的领带夹是低调的暗色金属,只在头部镶嵌一枚红宝石……女人关注的所有重点,他都经得起最严苛的考验,在十九层,美貌是最不稀缺的资源,但他的长相居然能比所有这些精心打造出的美女都更上一层楼。师医生的穿着和一般医生的风格不符,也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同事格格不入,但你不会觉得怪异,恰恰相反,反而会很心悦诚服: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自然要穿一些好衣服,没有他这张脸,也配不上这样的华服。 “张主任,今天到得早啊。”向师医生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居然也没人生气,各自转移目标,向自己的医生讲话。能在十九层挂到号的几乎都是老客户,自然都熟悉。这帮女人对别人说话,眼睛都还是看着师医生——自己打招呼不理会,主治医生帮着介绍一下呢? “刘老师。” “沈叔叔——” “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我挂了第二个号,侬动作快点啊张叔叔。” “要得,要得。”张主任笑呵呵地说,像是没懂眼神里的暗示,“不过今天怕是要等一会喽——新人到了,要开个小会的,别心急,别心急哈。” “老师好。” “老师。” 新人们也早站起来了,纷纷打招呼,“张主任、刘老师,师老师——” 张主任脾气好,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风头被师医生抢光。“还叫老师?以后,要叫师主任喽。” 什么? 师医生已经聘上副主任医师了? 在职场,称谓必须讲究,主治医师叫老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为了好听当面都是叫主任的。他们来考试的时候,师医生还是主治医师,这当然很正常,在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这才是不正常。 副主任医师,听起来好像是芝麻绿豆,但已经是副高级待遇了,在医院一般都能做到科室主任。要再往上晋升主任医师,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了,对于正常的医生来说,能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退休,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生赢家。很多医生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治,就算挣扎到副主任医师,那也至少是40、50岁的事了,而师医生—— 师医生今年才33岁吧! 做医生和升官不一样,职业年限有硬性要求,8年本博+5年主治,最理想的状态也要13年,但又有多少人能每一步都无缝衔接?要升副主任,SCI论文和省级课题,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件,符合条件更不代表能评选成功,毕竟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很多事不用点太明,大家心里都能明白。33岁能评上副主任医师,师医生除了业务以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优势。戴韶华指明了要当他的助理,看来事前也是受过高人点拨。 几个新人没什么好妒忌师医生的,他们更在意同侪的背景——竞争关系一样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僧多粥少,十六院出众的人才太多,往上评职称的路,除了本身的业务能力以外,更有许多盘外因素。有时候这步路,你先走一步,那处处就都能快人一筹。大家的眼神都落在戴韶华身上,若有若无地盘旋,不过这个劳力士女孩现在乖得和鹌鹑一样,双手交握身前,唇边含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该怎么给长辈留下好印象。 “师主任。” “师主任。” 众人顿时就都改了口,几个主治医师也笑呵呵恭喜,“以后要叫主任了。” “恭喜啊主任,年少有为啊。” “好说,好说,过奖,过奖。”师医生笑了,很程式化的那种,他自然连眼尾都没看住院医一眼——这种住院医和规培医比,食物链略上一层,这种待遇,他们也生受得很自然。再说,几个女生有帅哥看,哪计较那么多,眼里的星星都快满得溢出来,更有点优越感:她们还能近距离接触师医生,其余那些就诊者,只能隔着远,闪着眼睛看他,精心准备最好的角度,盼望着师医生居然在万千人群中回望到她的好运,到那时候,她们自然有一个恰到好处的低头浅笑奉上,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会来19层做日常维护的女孩子,没几个是带不出去的,自然各有各的拿手绝活。就算不说话,但一屋子女人气场全开,大厅的气氛一下就好像从候诊区变成狩猎场,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感觉。从电梯厅走进会议室的短短几十步路,数十名掠食者虎视眈眈,猎物师医生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大步流星地走向会议室,刚出电梯时皱眉的表情已收起,他唇角挂上浅笑,很得宜,但也一看就知道是应付。真正的傲慢大概就是这样,他自然不会对谁很凶恶,因为在他心里,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师医生,师医生。” 但总有人不信邪,医生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有人叫着追上来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师医生——” “Lindy小姐……”卢阳雨低喃,多少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Lindy小姐的确很漂亮,靠近了更看得出一身名牌,应该是那种家庭环境很好的女孩子,她说,“师医生,我叫张碧雅,这是我的名片——” “预约。” “……呃?”的确很漂亮的张碧雅小姐愣了一下。 “预约。”师医生把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轮到你预约的时间,再来同我讲话。” 像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可能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张碧雅小姐当场就下不来台,尬在那里,漂亮的眼圈一下有点泛红,周围的竞争者可不会客气,走廊里响起一片轻笑,窃窃私语也更响亮,即使司空见惯,张主任也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好了好了,医生都来开会了啊。”他语气带了点好笑。“小师你也来——今天的会,你也要参加。” 师医生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把西装甩到肩上,和张主任一起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 “又是一年春了哈,春天呢,就是个万物迎新的季节,在此也代表十六院诚挚地欢迎新同学进入我们的队伍……” 公立医院是国营单位,该有的官腔肯定少不了,也不会长,张主任简单讲了两句就开始分派正事,“我们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人手一直是有些短缺的,所以,会就直接挪到门诊楼来开了。还有那个,这两个月行政走廊在装修,大家进办公区还是得从候诊区绕,是有点不方便,都适应一下哈。等那边修完就好了,这段时间手术尽量挪到住院部去做。” 交代完琐事,他开始分人手了,“现在宣布一下分组名单哈,申永峰,你是乳腺方向的,嗯,那就和老周吧,老周做乳.房的,对口,不错啊老周,又有人给你打下手了,这下你们组人最多了。” “卢阳雨,你皮肤的,那先和刘主任吧,他激光科号最多了,赶紧去吧老刘,又多个人帮你打字写病历,你爽了。” “谢芝芝……” “刘宁……” 对住院医来说,这是攸关职业生涯的大事,但对张主任来说,不过是又一批新人分组而已,他心中自有考量,不慌不忙,从乳.房科一路念下来,“戴韶华——” 这一批进来的只有戴韶华和胡悦是同专业,戴韶华双手不禁握拳,下巴却也高高地抬了起来:胡悦的专业履历,和她根本没得比,只要是正常安排,她一定会被安排给师医生,这是她的骄傲。 “戴韶华你是颌面修复的,”面部结构技术含量高,但业务量却不如五官与乳腺大,张主任最后才分配到她们两个,他看看手里的表格,“唔……履历不错啊,巴医可是个好学校。” “巴医出来的?” 今天进来这一波新人,她是唯一一个学历引起反应的,巴医的光环的确不是吹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几所医疗院校,颌面修复更是王牌专业。戴韶华开始笑了,张主任慢吞吞地说,“嗯……那你就和马医生吧,小马,新人带好哈。” 马医生? 新人们的眼神一下全都落在戴韶华身上:马医生是个主治医师,就比他们早工作了两年而已…… 随后,又全看向了胡悦:进医院不说了,连人事分配都能操作到,这一位,到底是什么来头? X光眼,未必都如戴韶华般精准,但该注意的细节却也都不会放过。胡悦年纪比他们轻,看着嫩相,笑容可爱,穿着简朴,看起来天真无邪,没有家境良好的小孩常见的那种稳重——戴韶华的家境就很不错,她在上司们面前就是一副沉稳靠得住的样子,一样是无害,这和胡悦的天真稚嫩是不一样的。 感觉上,这是个小家碧玉,从小被呵护着长大,因此稚气犹存。这样的小女孩很惹人怜爱,但很难想象她的家庭有能力左右十六院的人事安排——对医疗界不熟悉的人士往往不了解,但,医院的能量要比一般人想象得大得多。 “哪里是新人,过两年就平级了。”马医生年纪不大,是个女医生,脾气看着不错的样子,含笑和戴韶华说,“一会中午一起吃个饭。” 戴韶华盯了胡悦一眼,这眼神,像是手术刀一样,恨不得在她脸上留下血痕,一扭头是灿烂的笑,“好的,以后还要请马老师多照顾。” 新医生要分组,给老医生做助理,这是很多大医院约定俗成的规矩,本身住院医师也就是在主任、副主任和主治医师指导下进行学习的角色,做的就是助理的活,戴韶华这个老师改口得好,马医生脸上浮现出笑意。卢阳雨性格较跳脱,捅了胡悦一下,多少有些责怪地对她使个眼色:有后台也没什么,藏着不说,有点不厚道了吧? 意料之外,胡悦却冲他摇摇头,脸上也不无困惑——这时候没必要再装了,看得出来,她也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 “师医生好像从来都不收助理。”谢芝芝嘴唇轻轻蠕动,极轻地说,拯救了仍陷入迷惑的众人,大家仿佛被阳光照到,纷纷解惑——那这样的话,倒也能理解了,师医生不收助理,面部结构人也不多,在场的马医生分走一个,胡悦怕是要被分给—— “胡悦……嗯,胡悦,”张主任正好就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眼神也在她身上顿了一下,过了几秒,他才又笑了,“你也是颌面修复的,那也去面部结构吧——小马那里有人了,你就去师主任那里好了。” 真的是师主任! 居然真的是十六院之星师医生! 几个新人的喉头都蠕动了一下,刚离开的眼神,又聚焦回来: 还说没后台? 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分到的组长全都是主治医师,该怎么和胡悦争? 争什么?争的其实就是总住院,住院医师要晋升为主治医师,除了各种年限以外,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经验是必须要有的,但一个科室同一时间只会有一两个住院总。卢阳雨、申永峰,哪个不是早就凑够了年限,就等着这一年的工作经历,就可以参加评选? 一步快,步步快,占了先机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愤怒,毕竟关系户无所不在,人比人是不好比,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胡悦就能把他们当傻逼。 还说自己没后台,还装? 胡悦脸上是真的困惑,只是这一次已没有人相信,她看向谁,谁就不自觉退开点,像是要借此表达出自己疏远的态度。 “等等。” 师医生说,他从办公桌后头抬起脸——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公然在会议室里玩手机。“张主任,我不同意——胡悦不能进我的组。” ……组长拒绝住院医进组? 简直闻所未闻——即使有矛盾,作为老板也多得是办法给住院医穿小鞋,在还没产生矛盾的时候就公然拒绝进组,这—— 看来谢芝芝说得不假,师主任真的从来都不要助理医师。 刚才隐隐和胡悦一起被排挤的谢芝芝又受到团队接纳,只是小团体对胡悦依然严苛,此时更是带了点看笑话的心情。就连张主任,都没有吃惊,只是很平静地笑了,用‘我就看你还能闹什么幺蛾子’的语气问,“为什么?” “你打报告申请换个老师吧。” 师主任像是也觉得张主任不好突破,索性置之不理,转头对胡悦讲——这也是他对胡悦说的第一句话。 胡悦傻傻的站在原地,好像还没从刚才到现在一连串的反转中回过神,怔怔地盯着师霁,两个人的战斗力光看着就差了很远的样子,甚至能让别人有点不忍心: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肯定很残忍。 师医生的唇形偏薄,非常漂亮,现在,这张漂亮的薄唇一开一合,说得很轻松,“你不能进我的组。” “太丑。”他一点都没有不忍心。 “啊?” 怎么会是这个理由?所有新医生都很吃惊。 “啊……” 这一次用了这个理由……老医生则各有思量。 胡悦呢? “哇——” 嘴唇抖了几下,看看师主任,又看看张主任,胡悦她,哇地一声就哭了。 “忘记告诉你们。”出身本校的谢芝芝凑到同年耳边,用最小的音量细声说,“师主任还有个外号——” “别人都叫他,十九层的恶魔。” 3.第一局 “哎呀哎呀,怎么这就哭了呢?” “哈哈,你看这事闹得,好了好了,先别哭了,来来来,擦擦眼泪,工作上以后要遇到的困难多了——”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年轻可爱的女孩子都是有点特权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被说哭,同事也许无动于衷,不过,刚进单位的小姑娘被刁难得站在当地就哭起来,老领导肯定是要上去劝的,马医生最热心,揽过胡悦连声哄,刘主任也被逗笑了,一边看着师医生一边劝,“——病人比这个不讲理的时候有的是,难道你次次都哭啊?” 他不这么讲还好,一开口,新人全被吓住了,还想上来帮着劝劝,混点印象分的,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戴韶华不讲话,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啊,胡悦,别哭啦,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很少有人承受得住这么多维的打击,长相、地位还是气势,总有一点戳中软肋,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无需任何附加条件,来自师霁的凝视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红着脸别过头去,胡悦——也脸红了,被师霁这样的男人凝视着,女人总是会脸红的。但她并没有别过头,而是勇敢地把脊背挺得更直,加倍地把头抬起来,抿着唇,不自然地和师霁对杠。 这场无言的交锋,她是占到了上风,便不会在此时更失去气势……她的表情,明明白白是这样讲的。 师霁没有挪开眼神,伸手道,“张主任,电话给我。” 拿过电话,他先说,“周老师,是我,师霁。” 周院长好像是个话痨,师霁也只有嗯嗯连声的份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是她主动打报告调走,那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拖出了长长的尾音,望着胡悦的眼神又流露出丝丝笑意,这种笑可以叫做恶魔的微笑,里头蕴含的邪恶是很有把握的,笃笃实实,敲一下还会发出回响:他确实也没有虚言恫吓,主治医生想要为难自己组里的住院医,这小鞋简直有一万种穿法。 胡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她仍倔强地保持微笑,“我会出色地完成工作,保证让您满意。” “是吗?”师霁说,答应了张主任他就不再矫情,笔一拿站起身就走,“那我就是拭目以待了,走。” 已经八点快一刻了,再不开始叫号,预约那边要暴动的,张主任一看事情阶段性解决,溜得比谁都快,一行人默契地四散东西,胡悦拎着自己的包跟在师霁身后一溜小跑,越走越觉得不对:面部结构应该是在4号诊室那边,怎么师霁带她往走廊另一头走? 但她当然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努力跟上师主任的大长腿,埋头走啊走,师霁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没撞到他的背——17号诊室,从电子屏上的信息来看,完全不是师霁的房间。 师医生敲了敲门,直接推进去,探头说,“老王——给你送礼来了。” “啊?什么?”办公桌背后的坐诊医师和患者一样茫然。 “你手下那两个小的不是忙着憋论文吗?”师霁回头看看胡悦,笑出一口白牙,这会儿他非常亲切,“胡悦,以前接触过乳.房这块吗?” 胡悦摇头,“没有。”轮转的时候她倒是看别人切除过乳.房,但19层看的肯定不是这个。 “好,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到王医生这里帮他几天。” 因为从未做过,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普通的任务背后藏着什么玄机,但仅从师霁的笑容就能知道他不怀好意,胡悦懵里懵懂地被师霁推进去,在王医生喜出望外的感谢声(“哎呀,老师,我何德何能啊,欠你一回啊——”)中,她转过头凝视师霁的背影,后者也似有所感应,停住脚步,回头一笑。 “对了,忘记说了——欢迎加入整形美容中心。” 大家都是社会人,就算是王子都不可能和小说电影里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从不用正眼看人,师医生对胡悦态度恶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不过其实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因为当他真的看到你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你也别指望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与善良。 他的笑真的好邪恶好邪恶。 师霁并指成刀碰了碰额头,“Enjoy~” 4.隆.胸 手术刀陷入皮肤,无声无息地拉开,血珠沁了出来,又被纱布抹去,一道5-6公分的切口完美呈现——切口开得好,手术不能说成功一半,但至少没有在这一关就失败。 手术刀被放到托盘里,王医生说,“电刀。” 电刀马上被递过来,探入患者体内,‘滋’的一声,血肉被炙烤的焦味若有若无地飘起来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在手术科室做久了,人会走向两个极端,吃素,或者特别喜欢吃烤肉。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从实习生开始,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在患者的皮肤上,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想方设法地凑着看,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妨碍到她做事,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做医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做医生,大家都是人情练达之辈。王医生对胡悦不偏不倚,不曾因为师主任的暗示就特别为难她,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不过,他也觉得这女孩子很多细节都处理得有意思。 想了想,他笑,“那我喝杯金凤茶王吧。” 一杯少冰无糖的金凤茶王喝下来,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喝着网红茶,两个规培医塞假体都更有劲,王医生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看她一周以后如何收场:他手下确实一直缺人,再多长工也不够用,这一天三四对的乳.房假体真不是那么好塞的。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可能一整天塞下来面不改色。胡悦的体力大概也就是一般偏上,能塞进去一个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七天时间,她真能撑下一天三四台的手术量? 王医生一年至少接触四五千个陌生人,部里的同事流动也快,自己工作更忙,通常没心思多关注底下小卒子的事情,但这一次,这个小住院医倒是激起了他的一丝好奇。吃过午饭出来,乘大家抓紧有限时间午休的功夫,他坐到护士站,“秦姐,最近这批新人,感觉怎么样?” 新医生都知道,老护士是不能惹的,老护士长那就更是得捧着拍着了,秦姐就是这样资历极深的老护士长,也是19层的包打听。“哦哟,王医生,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小孩是越来越厉害了……” 不到五分钟,王医生就听了一肚皮闲话:毫无疑问,其中一半和师主任有关,一个人长得这么帅,自然而然就会成为风云人物,更何况师主任的故事也的确多。 “……那个小姑娘倒是厉害的,不晓得走了哪门子关系,周院亲自打电话过来……她不就留在师主任组里了?” 这个事情王医生是知道内情的,“不是她厉害,运气好吧,最近院里风纪抓得严,师主任组里一直没有人,讲起来是有点不像话,听说这是周院特意安排过来给他充个面子的。 ” 周院对这个弟子真是没话说,秦姐咂咂嘴,说不上是妒忌还是羡慕——这么多年他们倒也习惯了。“是不是?不过师主任的性格你也懂……” 这不是,接是接进来了,转头就塞到王医生那里,打的什么主意秦姐和王医生都清楚,秦姐一边看热闹一边也同情胡悦,“本来么,以前都是去马医生那里,那也蛮好的,结果这下弄得马医生也尴尬,还当她必进自己组的,那天话讲大了,现在不好下台,人又在你这边,她除了跟你出手术,在住院部都没事做。一批进来的,没一个搭理她。” 住院医住院医,大部分工作肯定还是在住院部完成,收治病人、写病例写医嘱,每天几次的小查房,一线的工作都是他们去做,跟主治医生上台这只是一部分而已。王医生这边,两个住院医虽然忙着写论文,但本职工作也不能完全放下,他是缺人干体力活,这种琐事倒不缺人做,再说胡悦只是师霁借给他的,平时除了叫她来跟着上台以外,并没有派什么活,想着马医生自然会找点事给她做的。没想到马医生这边也有自己的想法,倒搞得胡悦到现在落不了地——说起来,也是她错跟了师霁,不然,这讨喜的性子,去马医生那边早就得宠了。 王医生想一想,也觉得胡悦现在处境确实是尴尬透顶,大概一个住院医的职场开局,没人能比她更差了。就连他帮她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破这个尴尬的局。 要不,改天还是找她聊聊,劝她赶快提申请转到马医生那里去吧,马医生人好,一时下不来台而已,他出面帮着说几句也就缓过来了…… 这对王医生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做医生的都不容易——他承认今天胡悦塞完一只假体,蹲到地上快扑街的样子也是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寻思片刻,又改了主意:帮她,说不定会得罪师霁。虽然师主任一向是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对胡悦也可能只是想把她逼走了事,但听说那天两人还争执过,胡悦大声冲过师霁。那,帮她的风险也就大了点。 不是不能出手,只是要权衡的东西就更多了。 “就看,她一周以后怎么表现了……” 不知不觉间,王医生喃喃说,没在意秦护士长诧异的眼神,却是又想起了胡悦平时穿的回力鞋。 “健身练肌肉,她有钱吗?” 5.过关 但健身也未必需要很多钱呀。 “1、2、3、4,2、2、3、4,3、2、3、4,4、2、3、4——别放松,换一边再来一组。” 跟着iPad里的英文,胡悦把哑铃换边,跟着教练一起继续做起左手的推举动作——王医生有句话是说对了,其实塞假体更多的是用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劲,也就是他说的瞬间爆发力。这次过来规培的两个男医生,有一个其实轮转的时候已经做过不少隆.胸术,平时自己也喜欢健身,所以塞假体一塞一个准,带上调整的功夫,最多也就是四五分钟。胡悦这几天没少在旁边观察,他用的的确就是腰腹和上臂的力量,使劲的时候肌肉隆起,一下就能把假体给送进腔隙里去。 耐力靠有氧,瞬间爆发力靠的就是无氧锻炼的肌肉力量,而和耐力比,其实肌肉还比较好养了。她也不是想要练成肌肉女,只要加强核心力量,不至于塞假体如生小孩,不叫出来真的就连那点力量都没了。 毕竟是学医的,对人体还是有了解,胡悦说一周也不是张口就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锻炼过,毕竟有些医学岗位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之所以之后渐渐放弃健身,理由也很简单:忙。 再加一个,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身体是少数不会辜负你的东西,虽然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反例,不过和别的事情比,人体还是值得信任的,只要按时锻炼,科学饮食,两到三次训练,真的就会有所不同。这一周练下来,累是累,但胡悦精神还算不错——如果只要在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之余,再锻炼个四五十分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能搞定师霁的话,那倒好了。 练完一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抓紧洗了澡,出来拿期刊看着——临床忙,科研也不能落下,说是说以后科研型和临床型要分开,但现在住院医被聘为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考副主任,都有论文要求。胡悦一边看,一边拆开她刚买的小玩偶:这是那种能拆洗的小熊,鼓鼓囊囊塞得很紧,她把拉链的一半缝死了,就留出个五六公分的开口,把玩偶芯捏起来往里送,这样多少能找到点塞假体的感觉。 一整天从7点起,除了中午休息,几乎是没有停的。王医生不上门诊的时候就在安排手术,胡悦不塞假体也得拉钩,接连几小时都固定在一个姿势上,还要用力对抗肌肉的收缩,这感觉有多酸爽就不必说了,胡悦的意志力终究也是有限的,看了没一会儿,杂志上的英文就像是变成了小蝌蚪,扭来扭去四处乱游,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又捂住脸,闭上眼,终于容许自己放空那么一小会儿。 学医的人,按理早该习惯一切逆境,从考进大学,对医疗这个行业有所了解开始,他们经历的就是这种漫长的绝望:医生的职业生涯泰半是从27岁开始,这个年纪,大部分同龄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在某座城市扎下了根,度过了职场最初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干一点的,月入两三万也是平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名校学子,说起头脑、执行力、意志力哪个不如别人?就因为选了这个专业,总是处处慢同侪一步,工作比别人累几倍,报酬却是几分之一,甚至连维生都有问题,这是种什么感觉? 人作死,就会死,在医院工作的人,不会有太多人定必能胜天的豪情,反而对生老病死这些不可抗力,认识比别人丰富了几倍。面对这种艰难怎么去熬?一些人会为这些生死间的挣扎触动,看淡金钱,有点哲学家的味儿,还有一些干脆就中途转行,以他们的学历和专业背景,一转行就能轻而易举地攫取到比从前高几倍的收入,在这种种诱惑下还能继续坚持下来,拥有多强的信念也就不必多说了。尤其像胡悦这样家里没什么钱的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吃过的苦头不可胜数,在现在的中国,家里没钱还想当医生,实在是太难了。师霁把她当纯纯小白兔看待,是真的走了眼。 但,即使是熬过了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熬过了磨人的轮转,想到十九层的师主任,胡悦也还是禁不住要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有一种念头悄悄升起:如果只在这里做半年,不,甚至是现在就辞职去私立美容医院…… 大彻大悟、醍醐灌顶,那也许是小说主角的特权,对芸芸众生来说,老化的木制门窗中爬动的小虫子,隔邻夜归沉重的关门声,□□上可怜兮兮的数字,未来十年内看得穿的忙碌与窘迫,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现实,有理想是很好,但诱惑依然无处不在:你的梦想太不现实,还在坚持什么?稍微松松手,换个姿态,是不是转眼就能活得更好? 如果选了另一条路,如果进了另一个行业,她可不可以——她有信心…… 闭上眼,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排斥她的同事,没有难搞的上司,没有靠奖学金和学费贷款左支右绌的青春,她也不在19层,她在,她在阳光下高高兴兴地走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喘不上气的压力,家人为伴,恋人在旁…… 隔邻的室友好像在看综艺视频,隔墙忽然传来一阵罐头笑声,还有热闹的人声为伴,胡悦一下子从遐想中回过神,按了按眼睛,几乎是掩饰一样地拿起厚实的期刊,大声地读下去,“根据缺损面积的大小、部位及颜面邻近有效可利用的正常皮肤,多区位埋置1~3枚不等的合适形状和容量的扩张器;……” 朗读声停了下来,顿了一会,这个娃娃脸女生又闭上眼,低声念叨起来,“坚持下去才有机会,你不去努力就什么都没有,你不试就什么都没有……” 这话说得含混又简练,显而易见,这是她的口头禅,不知多少个难关都拿来这么安慰过自己。胡悦缓了一会,算是度过了这个小小的崩溃,重新打开文献,读累了就塞娃娃,过一阵才想起来,匆匆拭去眼角的泪痕——哪里会像她在会议室的表演,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正的眼泪,其实就是人后这么一点点。 # “真要上啊,小胡,要不算了吧,还是我们来就好了。” 一周时间转瞬即过,手术日很快又来了,胡悦刚换上手术衣就开始运气,大家看了都笑:在医院,大家职司不同,流程严谨,就算彼此合不来,工作上该合作也得合作,不过,性格有趣讨喜,在一起出手术都会开心得多。胡悦在新人里位置尴尬,护士却根本不在乎,乳.房部历来是男医生的天下,来个爱笑的女医生,她们都觉得可爱。就连两个规培医,相处一周下来也对她印象不错,塞假体就像是给饮水机换水桶,女人做不了,男人也不觉得很轻松,但终究就是提一口气的事,两个人把胡悦的任务分分掉,一个人就是多提几口气罢了,不会像她那么崩溃。 “没事没事。”胡悦却不肯说话不算,“我都练一周了,上肢力量现在强如鹅,一会给你们展示一下,保证没问题。” “强如鹅。”都是年轻人,梗全接得上,规培医一听就笑了,“几鹅啊?人家宅男战斗力才0.5鹅,你要是1鹅的话抵两个宅男了。” “月入没到半狗,战斗力倒是有1鹅了。” “这算什么,我们□□部也就是塞塞假体了,你去17楼骨科看看,个个五大三粗,换下白大褂就可以去做装修工了。哪个人不能杠翻一队宅男?” “那是几鹅,一队,至少五个吧,2.5鹅?” “什么狗啊鹅的。”王医生年纪不大,但平时忙得要命,很少刷微博,常见的梗都不懂,此时也是忙求扫盲。 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都轻松点,下刀、分离腔隙那都是做熟了的,很快,手术台上的人体就被开出了一个鲜红的血口子,肩颈和肚腹都被淡蓝色的手术床单遮盖住,露出的淡黄色人体被马克笔画出两圈一线,多少有点后现代艺术的感觉。在手术室里,被划开的似乎不止是人体,还有日常生活,被覆盖住的,也似乎不仅仅是病人的面容,还有他们独特的人格。 常在乳.房科的医生会不会变成Gay?胡悦拿起假体的时候,忽然冒出这个古怪的想法,在这里,乳.房似乎丧失了第二性征的功能,沦为医生的创作对象,他们依然满是关心,但却完全是出于不同的动机。下班以后,还能不能恢复对胸部的兴趣? 而这些患者…… 胡悦到现在为止,还没和求美者发生一线接触,她甚至还沿用了实习轮转时的习惯,把躺在手术台上的都叫患者。她见到最多的就是这一对对形态各异的乳.房,有些干瘪下垂,有些其实挺健康,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好看,她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条件还要做手术。只是在王医生的病房里,还轮不到她多嘴说什么。 深吸一口气,把假体捏在指间,示意师兄再把拉钩拉开一些,暴.露出更多的视野,她把假体往里一送,在心里回想着塞娃娃的感觉,关键在一股巧劲,那么一瞬间把它推进去,用的就是那种上臂爆发的力量—— 可能没有健身经验的人不会太了解,但有些动作,比如拧瓶盖,女生做不到并不是绝对力量不足——可能同一个女孩子可以拎一个自重就有四斤的包包轻松自如地逛上八小时的街,她开不了瓶盖就是因为握力不足,肱二头肌从没练过,瞬间爆发力不够。塞假体、扛水桶差不多都是一个道理,你没练过这块肌肉,那怎么跺脚绷劲儿都没有用,但一旦加以规律锻炼,即使之前毫无基础,不出两三周也能看到效果。至于胡悦这种曾去骨科轮转过的女生…… 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最精细的手术用纳米机器人,用显微镜来做,但有些手术粗暴起来也没话说,想用高科技的语言粉饰都不行,塞假体就是这样,就三个字:往里怼。你会塞了那就是会了,按住肩膀借个力,手往前一推,人往前蹿一下,借着那股腰力和臂力,本来还粘不唧唧的假体,就这么被推进通道里,不情愿地‘滑’进了被分离出的腔隙之中…… 原本正常的皮肤,一下就鼓胀饱满了起来,被撑得发亮,王医生上来按了一下,确认它完全进入画出的填充区域,不多不少,满意地点点头,“可以,开始逐层缝合。” “哇,真是大变身啊,刚你说一鹅之力,我这心里还有点猜疑,女侠这一显身手我就服了,厉害厉害,”塞过假体的人都知道,虽然找准诀窍就快了,但对力量是真有要求,两个师兄都嚷起来,“这何止一鹅,二鹅三鹅我看都有可能——” 手术台不讲段子,那就是病人出问题了,隆.胸术虽然是三级手术,但按部就班,问题不大。病人体征也平稳,很奇怪这种科室反而不怎么讲荤段子,大家说说笑笑,胡悦两个假体都是几分钟就塞好,她说话算数,这一整天都由她来塞,越到后来越有手感,到下午第三台手术做完,已经是得心应手,就连王医生都高看她一眼:外科医生就讲个心灵手巧,有些事情不是说你教了就能会的,得靠自己摸索。胡悦学得快是优势,但更让人看重的还是她对自己的把握——说一周能练出来,就真是一周能练出来。年轻人能这样,就让人觉得很靠谱。 “胡悦,你等一下。”隆.胸还不算是最累的手术,不过一天三四台也扛不住,做完最后一台,大家都在揉眼睛,两个男医生还得回去写报告。王医生喊住胡悦,“我们一起回住院部。” “噢。”胡悦眼神闪啊闪啊,她的瞳仁是特别黑和亮,所以见之可喜,这也是幼儿态的表现,小孩子的眼睛都是又大又亮又黑的。“好的。” 王医生觉得她已经多少猜到他会说点什么了,他开口的时候就不担心她听不懂,“还真练起来了——胡悦,难道你还打算真在我这一直做下去啊?” “迟早有一天是要回去的,”胡悦并不装傻,“但是现在在您身边打下手,在其位谋其政,该学肯定是要学好的。” 王医生听说她被师霁骂哭的事情,心里也是暗叹:小人精啊,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套行不通马上就换一套。这样的人就是学历欠点,有个博士学位在哪里混不出头? 他半开玩笑地把心里话讲出来了,“像你这样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要是再去读个博士,怕不又是个33岁的副主任?——这么聪明,怎么就和师霁死磕上了呢?难道就没人告诉过你,我们师主任身边,是从来不留人的。” 每年医院都进新人,来来去去这么多,胡悦不是第一个想跟师霁的。别的不说,就冲这张脸,想拿下师医生的也是大有人在,但最后这些人不是直接辞职,就是被甩到马医生组里。好几个都是在王医生这里认栽的,王医生也不避讳,“实习时期还是学生,体会不会太深的,上个几天班,搞明白权力结构以后,聪明人都不会坚持下去,舍不得辞职的就都去马医生那里了。” 师医生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有人涎着脸来求王医生出面的,主动指点这还是第一次,王医生说,“你要是愿意,我帮你去和马医生说,她人很好,不会记恨你的。” 见胡悦笑而不语,他不禁说道,“留在师霁身边,总得有个好处,我也给你说这么多了,除非你不信我——” “我当然信王老师——您这么指点我,我太感激了——” 王医生是真的欣赏胡悦——前面几个到他手底下的,有男有女,女孩子毫无例外,没人能过塞假体这关,男生也有学会的,但没人像胡悦,说上手就上手,轻松愉快,整个精气神是不一样的。他难得干涉到这个深度,“这些话都不说了,既然你信我,那我就问你一句,跟着师霁,你是想图什么啊?” 胡悦沉吟片刻,她的黑眼仁平时看着无忧无虑,此时在日光灯下,却像两个幽深的小水潭,被这样的眼睛看上一眼,你很难忘记那种感觉。 王医生不禁微怔:在19层上班,好看的脸实在是看得腻烦了,久而久之,甚至都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欣赏美的能力,但是—— “我就是想……让家人能为我骄傲,王老师。” 胡悦站住脚,她的唇抿了一下,一瞬间有些真情流露,声音跟着破碎了一点点,“我也知道读博士好……但真的读不起了,王老师,我们家家境不好,真的供不下去了,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博士津贴,连基本的维生都勉强,更别说尊严了。” 不用过多渲染,小医生的日子怎么样,王医生还不至于不记得,胡悦讲得简单,但情绪却浓,“我们家不止我一个孩子,大学就要学五年,学完了读研究生还得再三年。这八年真的占用家里很多资源,不管怎么讲,住院医的收入至少比博士生高。这个机会我真的舍不得拒绝,我想……我想快点升主治,升了主治,就可以……” “就可以去外面做了,是不是?” “……嗯,外面的行情我打听过,执业出去,两万多,主治就也有五万起,还不算提成。”胡悦的声音低低的,“就算不出去,多点执业现在也放宽了。我家还有几十万的外债……我想快点升主治,这样就算出去走穴身价都高点,但是,马医生手下还有好几个前几年进来的住院医……” 在同一个医生的组里,学历又弱势,马医生就是再喜欢她,也不可能让胡悦明年就做住院总,她总要安排掉自己手下所有人,再来管胡悦。但,跟师霁那又不同了,师霁是副主任医师,不但有职称,而且也已经进岗落实待遇了,在他的组里,是会有点优势,就是他和马医生平分名额,师霁组里没人,如果就胡悦一根独苗,她也至少能节省两到三年时间。 胡悦说,“王医生,我真穷够了。而且不仅仅是我,我还有一个家庭,他们一直支持我学医,我也……我也想改变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为我骄傲。我已经等够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这个年纪,王医生已经不会再信什么公平、正义了,胡悦要说自己是出于梦想,出于倔强,想要征服师霁的偏见什么的,王医生只会一声嗤笑。但她低沉的声音里滴落的苦痛,却浓缩太多医学生共同的回忆——是啊,有太多的同路而行的伙伴,不是因为繁重的课业、难缠的病人和漫长的职业规划而退缩,却因为过于低微的报酬,而不得不黯然挥别手术台? 王医生年纪不大,也就刚从住院医的苦海脱离没几年,胡悦想要力争上游,他也不觉得她这想法过于僭越,甚至还隐隐希望她能成功,不由想为她打算,“像你这样想的新人不止一个,师主任以前做主治的时候,也比马医生强势太多。不过……” “不过,迄今都没人能成功,是吗?” 胡悦帮他说完,弯起眼,笑了,她很坦然地说,“是啊,我也知道,这听起来不是很稳。”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从我考大学起,就没被人看好过。考研究生,没人认为我会成功,考十六院更是如此,对这种问题,我的答案一直只有一个的,王老师。” 胡悦抬起头,眼底闪着天真的笑意,就像在阳光下回首,一整片海洋都倒映进她的眼瞳。 “你不去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成功?” 王医生彻底没有话说了。 “我这里差不多已经不缺人了。” 过了两天,在走廊里遇到师医生的时候,他就和他说,“你还是把胡悦领回去吧。” 顿了顿,又忍不住添上一句,“小姑娘很聪明,内秀,一带就上手,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连他都为胡悦讲话,师医生是有点吃惊的,他的眉毛扬了起来,找着王医生的眼睛,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以王医生的为人,居然会给一个住院医说话? 王医生回以无奈的笑,甚至有点歉意——师医生看在眼里,若有所思,眼帘又低垂下去。 “好。”他微微笑了起来,笑颜非常的斯文秀气。“那就让她回来吧。” “既然她这么厉害,那我就另外找点活给她干。” 6.第二局 “你把这几年的病历理一下。” 这天一早,师主任对胡悦轻描淡写地一句吩咐,在办公室几乎激起千重浪——胡悦,正式从王医生那里回来了! 十六院每年招新,别的科室人数都不多,但整形美容中心例外,这行业这几年火得过分,外头挖角的力度也大,五万十万的月薪那都是针对主治医师的,副主任自己出去做,一年没有几百万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如果是自己投资开医院,那赚的钱可就没数了。就算是十六院这样的名牌大医院也留不住人,每年都得招新。 ——这其中当然也不是没有新人想要搞定师医生,不过,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为马医生的劳动力,头最铁的也很少从王医生那里幸存回来:病历、报告都轮不上写,每天光是做苦力,塞假体拉钩,病号都不能接,得到的提升其实有限,不是每个想做面部结构的人都能经得住这样的磨练,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一周时间内上手,得到王医生认可的。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尤其是戴韶华,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师主任确实是够少露面的了,几个人都议论起来,“师主任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看他一周就来三四天。别的日子完全不见面的。” “他手术也真的不带助手的,都只叫护士。”戴韶华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容易猜到是特别说给胡悦听的。 “门诊也是一个人。” “好像听说他中午都去附近的翠园吃午饭。” “哇,就是人均要三四百的那个翠园啊?” 小医生嘛,对这种有点逼格的餐厅都是一阵惊叹,毕竟偶尔去腐败一顿是一回事,拿它当中饭食堂就是另一回事了。卢阳雨压低声音,“师主任一年能赚多少钱啊?——院里收入有这么高?怕不是经常去外面走穴噢。” 医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关注钱?十九层的医生流动快就是这个道理,越是大医院,医生的收入就越有限,别的科室流动性没这么强,只是因为价差没有整形科室这么大而已,不过,大医院终究是有光环在,很多医生也会选择折衷路线——保留大医院的职位,或明或暗地在外走穴,有些特邀手术,出场费拿个几十万也都不在话下,所以,别看低级医生穷得要死,高级医生挣多少,那就真没数了。 “现在那叫多点执业了。”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师主任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都说他不愿意带徒弟就是图省事,心思都放在外面。” 胡悦平时都吃得很快,今天其实应该吃得更快点——师主任交代给她的工作真是成山了,不过她现在把速度慢下来,很注意地听谢芝芝的话:她说的外面,肯定不是外面的女人,这么说,师主任在外头也有执业点了? “他在哪家医院走穴?”谢芝芝的语气引发众人的兴趣,戴韶华也压低声音问,“他们收不收住院医啊?” “谁要收你一个住院医,收你去打针吗?”众人一番笑骂,“想钱想疯了吧!” “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听说师主任在外面赚得太多了,怕别人问,所以和同事走得都不近,没什么来往的。不知道多少医生护士,还有求美者想追他,都没戏,一个人都没答应过。” “哇,一个都没成功过啊?约出去吃饭都没有?” “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小孩了?” “反正资料是都写的未婚。” “你们听说没有,”谢芝芝的声音更压低了,“师主任的脸……是动过的。” “真假?” “这个不难看出来吧,皮肤那么好,是不是打过水光针啊?” “下巴打过玻尿酸没有?还有太阳穴,那个鼻子可能也动过,一般人的鼻子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完美的?” 几个新人遍布在不同科室,你一点我一点,多少也都从各部护士那里听过一些八卦,消息可以形成互补,受到谢芝芝带动,此时都投入讨论起来,胡悦也听得很专心,如饥似渴,饭都忘记吃,冷不防接到谢芝芝飞来的一个眼神:眉头挑挑,唇角的笑很玄妙,有点‘你懂得’的意思。 这个谢芝芝—— 胡悦当然懂得,她也冲谢芝芝挤挤眼,两个人换过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唇边的笑意都深了一点,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听戴韶华压低声音说,“好像就是真的,师主任定期去打针的,只是不在我们19层而已,马医生讲过一次,说师医生自己都不回避——帅哥难道不需要保养的啊,真是,在19层做,怎么还以为美丽是白白来的?” 胡悦一直不讲话,就是不想坏了戴韶华的兴致,马医生和师主任是同事,知道得肯定最多。这不是,一爆就是一个大料,几个医生各自摸着下巴,Emmm了很久,“也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哎哟,19层的医生哪个没打过,尤其是女医生,马医生皮肤那么好,也是水光针打出来的啊。”戴韶华真是直肠子,石破天惊又是一个大料,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打只要出个成本价就好了,谁不打,傻子吧?那些注射科的更合算,Botox一支一个客人用不完的,余下来的还不是便宜护士和小医师了……” 几个小伙伴的的兴趣自然被带开,胡悦也没费事再带回来:关于师医生,他们知道得应该也就是这些了。人气高,但为人冷淡,出了诊室很少和人来往,爱赚钱,这些年从不带组就是怕耽误时间,在科室特权很高,马医生手下很多小医生就一直在帮他做事,做工的时候差使,要指导了丢回给马医生,听说手术台上也很少和护士拉家常,顶多偶尔说说笑话…… 在医院内部,一般很少有医生是真正很高冷的,这就不是个能高冷的环境,病区如军营不是开玩笑的,病人真有险情了,撸着袖子上,一起上过手术台就像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职级虽然高低有别,彼此间可能也不是没有争斗和心结,但一个科室内部就像是个大家庭,一轮班就是十几小时共处,什么逼能装这么久?也就是19层这种特殊的结构才给师医生这么大的私人空间,就是想要投其所好,对他都很难建立起了解。胡悦摸着下巴,寻思着该怎么讨好自己的上司:师主任想赶她走,无非是认定她带来的麻烦远超利益,这要解决也简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不就行了? 摆在眼前不就是个机会——师主任再不想带徒弟,也总是还需要有人帮他办点琐事的。从前差使马医生组里的小虾米,又没甜头,事情自然也就做得七零八落的,没个系统,这病历整理,就是个机会,如果她能做好…… 想了一会儿,胡悦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师主任够狠的话,做得再好也没用,一声感谢,接下来只会更没挂碍地把她踢走。这么没人性的事情……她觉得他肯定做得出来。 “对了,胡悦,”话题忽然移到她身上,卢阳雨问,“说起来,你在乳.房部那边有没有独立做过小手术?” 这是在说练手的事了,胡悦摇摇头,“乳.房部有什么一级手术?我跟王医生都是三级手术起,最多拉拉钩了。你们呢?” 帮着塞假体那是打下手,不能算是独立主持,住院医师两年内能独立主持的也就是一级手术,在19层,一般一级手术都集中在皮肤科和激光科——打打针、做做点阵激光,这都是一级手术的范畴,乳.房那边隆.胸手术是三级手术,必须是主治医生才能做,如果去割双眼皮,倒是进去就能做了,这个的确是一级手术。有人就炫耀道,“我昨天独立割了一对,效果还不错。” 当然,线是老师画的,不过仍惹起一片啧啧声,眼看话题要偏转开,戴韶华咳嗽了一下,卢阳雨刚要说话,戴韶华又是一动。 他叹口气,很明显地把头从另一边偏过来,“其实你们面部结构这边手术也都大啊,暂时没法自己做正常——师主任也挺栽培你的吧,整理病历是不是正好可以巩固一下基本功?可能他也是有苦心在的。” 胡悦笑得很同情,她觉得卢阳雨挨的那一脚应该不轻,也知道戴韶华想听什么。“怎么可能巩固基本功?八、九年的病历,有的录入系统,有的没有录入,你只能按病历号去查,查到电脑里是空白的,就翻纸质病历补录上去——你们想想,几千本啊,催得又急,还有什么心思去看病程记录?基本就在那机械打字,只求越快越好了。” 这十几年来,办公系统都换过多次,越是早就越不能保证病历全录进去了,或者数据没在转换中丢失,把十年内的病历全都录入系统,这是院里近来在推的政策,各科室多少都被分配到任务,不过他们遗留问题少,很多都被师兄师姐做了,不像是胡悦,堆了这么多年的老大难要在几个月内解决,几个人都同情地咂嘴。戴韶华神色略宽,“哎呀,可惜我们也很忙,不是跟着出门诊,就是在手术台上,稍微闲一点还要接病号——不然我就来帮你了,好歹也是一份积累,白白错过多可惜。” 像是师霁和王医生这样的老狐狸,装白莲花没什么用,他们一眼就看破,还会让你演不下去,胡悦是吃过这个亏的,但在这群同期生里又不一样,戴韶华这么爱演,她不配合简直都可惜。胡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眼睛眨几下,垂下去盯着自己的餐盘,大家就都被弄得有点尴尬——胡悦可能确实是运气好,也可能的确是有关系,但不管怎么样,人家现在就是被师医生整得惨兮兮,戴韶华的情绪可以理解,但还要踩一脚,过分了吧。 这不是宅斗游戏,大家对戴韶华的看法不会马上就带到脸上来,不过因此缓和对胡悦的态度倒很自然,卢阳雨先带开话题,“还有一小时,出去买杯一点点,去不去啊?胡悦,一起呀?” 胡悦是去不了,她吃个饭就要回去继续埋头苦干,卢阳雨不勉强,“你喝什么,我给你带一杯。” “好啊,”胡悦大大方方,“谢谢,下次我请。” 一杯奶茶,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拉近不少,相视一笑,胡悦道别的时候又特意和谢芝芝互相点点头,她往回走的时候心情不错:开局再难,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变好?谢芝芝在想什么她很清楚,关系和实力,你总要有一个她才会和你交际。看起来,戴韶华和她,谢芝芝是更看好后者。 同事间的交友,总是有点目的,不过,至少现在,她的人际关系,也开始打开局面了。 # 运气女神最近似乎的确眷顾胡悦,回住院部昏天暗地,又做了一小时的录入女工,刚想歇会儿喝杯奶茶,嘎嘣一声,伴随着大家的抱怨声:办公室的插头又跳闸了。 “哇,这个线路再不修要炸裂了吧。” “不是线路的问题,是楼下装修,从我们这边分电,好像是说功率太大了。” “欺负我们整形科没什么住院病人是吧?怎么不从楼下分电啊?” “楼下是心外科的住院部……” 电压不稳,合上就好了,电脑重启,刚键入的那份病历是没了,不过胡悦并不沮丧,恰恰相反,她还有点小开心——医院的电脑都要刷卡登录才能后续操作,同样,你只有刷过对应的卡,才能操作该用户名下的病历。平时师主任的卡都放在她这里,但师医生今天有门诊,他把卡带到门诊部去了。 就算话仍不多,但多点接触也是好的……靠,说得她和痴女一样,如果不是为了理想,谁喜欢和他多说一句话,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好像真是举世难寻的美男子,其实还不是做出来的,那个皮肤,没打水光针她就改姓师,还有还有那个鼻子…… 窘迫的日子过惯了,必要的时候胡悦是不要面子的,她先给师医生发一条微信(此人要不是一条朋友圈没发过,要不就是对她关闭了权限),告诉他她要过去取卡,吸着奶茶,慢慢晃过马路,走到对面的门诊大楼十九层,也算是松松筋骨。这两天埋头电脑前拼命打字,程序员都没那么辛苦,感觉比塞假体还更无聊。如果师主任不放松时限的话,她有种得通宵加班的预感。 ‘叩叩’,她推门而入,“师主任——” 师主任正在打病历,头也不抬,递出一张卡,修长的手指夹着淡绿色磁卡,在阳光中莹白如玉,好像广告里的画面。 ……结果还是一句话没说上吗?胡悦也是无语,低下头很鹌鹑地接过卡,侧着身也没看清求美者,眼角余光只是瞥到她脖子下方:嗯? 这…… 这是一对很漂亮的乳.房,大小适中,被包裹在紧身衣物里,显得主人的身材玲珑有致,眼光自然而然就会忽略那些一看便很昂贵的饰品,聚焦过去。就算是直女也免不得被吸引—— 不过,胡悦却不是因此盯着不放—— 也是有点想逗师主任和她互动,心底话脱口而出,“这胸部……怎么有点眼熟?” “啊!”求美者也看清了她的脸,一下很惊喜地叫起来,“你是胡医生吧——不记得我啦?一周前我来做隆.乳手术,就是你做的呀。” 她显然完全混淆了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和主刀医生的区别,把可怜的王医生抛诸脑后,兴奋地拉住胡悦的手,“你来得正好,别走别走,快一起坐——正好啊,胡医生,你和师医生一起商量下,看两个手术能不能一起做啊。” “……啊?”胡悦一阵迷糊,但瞟了眼无语的师医生,还是厚着脸皮坐了下来——她可以很懂事,不烦人,但那是以后,现在,她得多接触接触,摸清楚师医生这个人,还有他到底有什么需要是她能满足的。“我不懂你的意思?” “哎呀,就是那个,我觉得我的胸部还是有点小,没收到预期效果——”脸上笑意未歇,这位……于小姐冲胡悦挺了一下她丰满的——至少是升到了D杯的上围。“要不,你们商量一下,一次全麻,两场手术,除了鼻综合以外,给我再加一个杯吧,行吗?” 7.对杠 永远不要低估病人和病人家属闹幺蛾子的能力。——如果你在中国的医院工作,这就是你要领悟的第一句至理名言。 从实习期到规培四合一的三年,胡悦在各个科室都轮转过,绝非新丁,她见过手术前吩咐禁食禁水却大喝煲汤的病人——“委屈啊,医生,汤也不是水,也没有食物在里面啊,我家里人已经帮我把肉都拣出来丢掉了——”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医生,我们家很近的,离市里就100公里,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不愿接受医疗,“我平时好好的呀,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风险这种事,怎么好说的?第一,胡悦不是主治,甚至不是这个方向的,经验不足不好妄下断语,第二,这和病人谈话其实也是门学问。胡悦免不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师医生,但师霁并没讲话,而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倒是激起她的脾气,她说,“这也未必的,就算1%的几率,发生在你身上也是100%,你不好按几率判断,只能说要做好这个准备。” 按现在的医患关系,医生和病人沟通,自己必须先占住理,把话说得越保守越好,很多医生是禁止手下的实习生同病人直接交流敏感问题的,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X主任’。胡悦这是第一次和病号直接接触,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不过,这斗不倒于小姐。她双手一合,又欢喜起来,“才1%啊——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倒霉的,那就这么定了?师医生,这要一起做手术的手续就拜托给你了?” 1%只是比喻而已啊—— 胡悦和同事来往都没这么窘过,现在倒是被个普普通通的病人几句话架在这里,一时大囧,但于小姐是对师医生说话去了,她又不好插话,只能尴尬地望着师医生。 师医生似笑非笑的:看得出来,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大概像胡悦这层级的人,他都多少有些睥睨,只是对着她表现出来得特别明显。他明知胡悦的尴尬点,开口却半句也不提隆.胸的事情,“你要在我这里做鼻综合,手术时间就只能照我的时间表来排,能不能和隆.胸那边的合上,不知道,适不适合一起做,不知道。是放假体还是自体软骨移植依旧不知道,于女士,要那种贵宾式的量身服务你应该去外面的美容院,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公立医院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定一起手术,那我是做不到。” 名医脾气可能都比较大,于小姐被这样说也只是讪讪然,“师医生,你的技术我还不放心吗?我姐姐就是在你这里做的鼻子,这些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你肯定帮我做得很好看的呀。” 做整形医生,福利真是好,想想肛肠科、泌尿科每天要看到的菜花鸡儿和黑洞菊,19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求美者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轻貌美,说话甜甜软软的妹子,还喜欢撒娇,几句话说得人骨头都酥了——可能对别的整容医生,还不会这样温柔如水,但在师医生面前,个个都是小绵羊。于小姐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一般男人听着都要酥软了,师医生却还是似笑非笑的,“你要变得好看,何止需要做一个鼻子?” 一句话就把于小姐的温柔气焰打灭,她立刻不安起来,“我还要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三庭五眼不对——是不是应该开个内眼角,这个能不能一起做?我一直想割双眼皮的,师医生——” 胡悦有点按不住自己了,但仍忍着没说话,只是坐着也不走,一张卡捏得陷进手心里,师医生飘她一眼,语气还是凉凉的,“别的不归我做,你要割双眼皮,挂别的号,我这里只给你做鼻综合,用你的肋骨软体做自体植入,设计图下次会出给你,手术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中间如果有人反悔不做了,可以插队。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两周后来挂号看设计图。” 医生这么强势,于小姐毫无招架之力,原本的如意算盘现在是不敢打了——要打也不会在师医生这里打,还不敢发火,一边委屈,一边急急地询问,“那医生,十六院哪个医生做双眼皮好啊?你这里能不能直接帮我挂个号啊——” 不知和外貌有没有关系,师医生是十九层最火的医生,他的门诊日号都是早早就挂满了,于小姐这边刚出去,下一个病人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师医生却挥手叫她出去等,手在叫号器上压着,没往下按,吊眼看胡悦,“还不走?” 师医生的魅力,由两方面组成,他英俊的长相与轻慢的姿态大约各占了一半,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阴险,好像外表被当成他的工具,他挑起的眉释放出肆意张狂的魅力,无孔不入地想将你掳获——你一被他征服,在这性力的战争中他就占了上风,他便可以更占上风,更轻蔑地嘲笑你。 胡悦不是瞎的,审美也绝非有异常人,否则她不可能做整形医生,她自然知道师医生有多好看——不过,她同时也有很强的意志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钢铁。 “师医生,我觉得——你做得不太妥当。”她望着师霁,虽然职级有别,但在诊室里却仍平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小姐想要再加大胸部,甚至是开双眼皮和内眼角,这都属于是过度整容的范畴。您作为医生,不应该煽动她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对上级医生——同时还是主管医生说这种话的,而且态度还这么平静。胡悦虽然平时笑口常开,听说在科室前辈里人缘还不错,但其实性格也相当强势。师霁不由高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开双眼皮和内眼角?你有经验?” 毕竟是经验少,胡悦马上被问住了,师霁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这场过招应该就此结束——但胡悦抿了一下唇,居然没有撤退,而是说道,“适不适合,应该是她独立的决定,不是吗?” 师霁有一百万句话回她,但他现在已经是很好奇了,“你到底想不想留在我组里,胡悦?” “哦,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少说多做,不扫您的兴,就能留下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点不对,没想到胡悦真是没错过,接得极快,眼神一闪一闪的,有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她哪里是真的关心于小姐,这分明是在给他下套。 要明说她不能留下来,他就理亏了。要问她留在他组里想做什么,就等于是被胡悦带了节奏——胡悦想要什么师霁很清楚,王医生和他说过,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带学生,不如就如了胡悦的愿算了。——以胡悦的能力,其实帮她这一把对师霁来说也并不难,不过这不也就意味着他输了? “你不能留在我组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太丑。”最终他还是采取原说法:就没几个姑娘能对这么直接的攻讦毫无反应的。 上一次他这样说,胡悦是哭了,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她的反应更真实——眉毛稍微捺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站起来说,“既然师主任不想和我聊,那我就回去干活了。” 职级比他低,也是被他给说走了,可师霁并没有自己已经赢了的感觉,反而略感弱势:人身攻击不奏效的时候,就显得他比较Low了。他注视胡悦走出诊室,眼神像刀一样在那小小的背影上刮了几刀,又抿了抿唇,想一想,忽然无奈地一笑,按下了叫号机。 “第43号病人请至04号诊室——” 外头顿时传来了电脑音,早已久等的求美者闪身打开门,嗲嗲地说,“师医生——” “坐。”师霁又恢复了他那目下无尘的样子,求美者缩了下脖子,自我感觉已经没那么好了——在他的眼神里,没有几个人还能维持自信。 但胡悦确实是个例外。 8.在车轮下哭 “于小姐。” 特意从王医生的诊室那边绕了一下,还敲门进去问他喝不喝奶茶都没看到她人,下电梯的时候倒是在电梯间遇到于小姐。胡悦估计她是去王医生那里晃了一下,没找到加号的机会——她瞄到于小姐的手机就正在app挂号。 “啊,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手机一放又笑起来,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安静了一会,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我们周围也没别人,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如果发生的话,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于小姐松了口气,胡悦看在眼里,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师老师,我打算加班弄病历,就怕万一又停电,把你的工卡留在这里可以吗?”她先请示,又表忠心,“明早我会按时过来打卡的。” 这张工卡在十六院作用不小,上下班打卡、开办公室的门、登录OA系统,甚至是在员工食堂吃饭都用得到。也因此经常离身,别人帮你从员工食堂带个饭什么的都能用到,师霁先随口说了声“嗯”,但又改了主意,“加什么班,什么事情不能慢慢做?你可以下班了。” 这句话不合是在走廊上说的,路过的戴韶华听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胡悦,像是要把她吃掉。胡悦也知道别人听起来,这话很亲密,而且一般组长要为难手下人,也都是让她疯狂加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她胡悦手段玲珑,不到几天就把师主任也给收服。 只有她自己,身在其中冷暖自知,明白师主任绝不是这个意思。 胡悦的眼神在工卡上停顿了两秒,不动声色地把它递回去,干净利落地抓起包,“好,一个月内东西给不到行政您也不能怪我。” 师霁做了个扁嘴的表情,“怎么和你说话老有埋伏?” 他们两个刚好一道下楼,师霁的表情让不少女病人对胡悦燃起仇恨,路过的住院医更纷纷投来羡慕妒忌恨的眼神:他们大多跟了一天的手术,现在还要回去写病历,多得是文书工作等着做。 “对了,师老师。” 也不是故意八卦,不过既然知道于小姐的背景,胡悦不知怎么就觉得应该和师霁说一说,“今天那个求美者于小姐……” 她把于小姐的故事添添减减地说了,于小姐的身份半点没惊吓到师霁,“这很正常。” 他笑了一声,“这种人是我们主要的服务对象。” “……真的?”胡悦有点不可置信,“她们会来我信,但,‘主要的’……” “面部结构这边不是最多,王医生那里,99%的客人都是类似的身份。”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忽然露出邪恶的微笑,“不然你以为,我们这行收入为什么这么高?” “……” 胡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师霁没放过她,反过来挑逗,“学了八年医,救死扶伤的口号听多了,最后却是为这种人服务,心里是不是不好接受?” ……胡悦拒绝和他对视,“师老师,电梯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满满当当一电梯的人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师霁退后一步,嫌恶地摇摇头,“算了,下班高峰,我走楼梯。” 住院部是8层,亏得他爬?这部是坐不了,实在满员了,但胡悦还是要等下一部的。师霁走到安全门口,又回过头。“这很讽刺,但就是这行的事实。在十九层工作的人大部分时间从来都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钱。” “如果你不好接受,那,现在转行也还来得及。” 平时他对她说话,总是有点挑衅,但现在,像是认清了这只会更激起她的征服欲,师霁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医者。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十九层工作的其余人,已经不算是医生了? 胡悦没想到师霁对自己的工作评价这么低,闻言不禁微怔,过了一会才说道,“其实,我和您说于小姐的事,只是想说,您也不用着急设计效果图……她可能未必会再来了。” 夕阳透过斜窗,把电梯厅映得斑斑点点,辉煌灿烂,男人的脸在夕阳里,像是镶上了金边,女人的眼神倒映着霞光,清澈得就像是湖水,这一男一女在夕阳中的对视,像是被无限拉长。说不上浪漫,两人的笑都蕴满了自信,像是对接下来的暗战满怀信心。 “她会再来的。”最终,师霁嗤笑了声,就像是对她的无可救药感到不耐。 他推开门,隐没进黑暗中,语调满是冷嘲。“她们都会再来的。” 胡悦双唇抿紧,没有反驳他,说实话,她也并不能肯定——于小姐真的不会再来吗? 但,那又如何? 她的拳头握紧了,于小姐就算再来了又如何?重要的是她的意志,她不用别人教她来对这世界燃起坚信。 “我会拿到的。”她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拿到的。” ‘叮’的一声,电梯响了,有个人走出来,他好奇地问,“嗯?拿到什么?” 9.第三局 已经是下班时分,张主任被迫把所有人又叫了回来。 “这件事很严肃,大家还是不要掉以轻心。邻省最近出的新闻,大家应该也听说了——” 中国这么大,新闻天天有,大家纷纷表示什么也没听说,尤其以住院狗为首,张主任只好叫身边的男人,“小解,要不还是你来说吧。说实话,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那您最近是真忙了。”警察小解笑容可掬,虽然在这个房间里,没人的外貌能和某人比较,但也绝对是个帅哥,亲和度不知胜过师主任多少,“这个案子都已经上了新闻了——邻省最近破获了一起连续抢劫杀人案件,主犯大多落网,仅余两人潜逃在外,这是个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罪行累累,犯下的案件正在陆续侦破之中,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还牵涉到洗\\钱、走\\私这些经济犯罪,有深厚的海外关系。我们最后收到的线索,是这两人已经逃入我市,而且很可能有潜逃出境的计划——而且,在这两个案犯的窝点,我们发现了不少关于整容手术的搜索记录,他们同时还访问了上海多所知名整形医院的网页,警方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他们也许想要通过‘改头换面’的方法,配合新证件,光明正大地从边检出境逃离。” 话说到这里,小解的来意也就一清二楚了,他挨个给大家发照片,又加微信,“我叫解同和,大家加一下微信,有什么线索都可以立刻微信给我报告,当然打电话也欢迎——不过,我发现咱们年轻一代十有八.九都有电话恐惧症——” “遇到医闹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问。 解同和眨眨眼,“别的科室还好,你们十九楼会有医闹吗?” 他语气逗趣,大家都笑,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亦不乏人不屑一顾,“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不是不可能,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术期。他们想走,还不如通过特效化妆术,那不是更现实?” 解同和笑了,“就是因为有您这样聪明的人,特效化妆的材料才要严格管控——而且,这个骗不过边检,咱们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都是有特殊渠道过的边检。这种特效化妆是瞒不过肉眼的,倒是整容手术,如果真的被他们成功做了手术,改了指纹,那恐怕……” “DNA证据没留存?”要糊弄医生可不容易,一个个遇到合适的机会就都客串起法医了。 “没有,我们也不可能遇到有几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来做DNA。”解同和从容说,“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些知识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常识,但嫌疑人却未必知道——他们有了这个想法很可能就会来试一试,至少先做做咨询,对吧?所以,我们警方也请大家为我们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人来做大规模整容手术的咨询——” 犯罪嫌疑人关注过整容信息,警方肯定会来打招呼,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但医生的反应则普遍很冷淡:“什么叫大规模整容手术?那个你要找烧伤科、修复科的,在楼下,我们这里现在都是微整形,午饭整形。做个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简单,就照着什么象鼻人、什么玻尿酸脸去整,这个保证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过边检了。” “哎,你还真别说,小申,我和你讲,要整成这样还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难。我们正规医生想做这种效果都做不出来,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们都做不出来,美容院能做出来?他们那个是听天由命型的手术,能感染成什么样子,这要看患者个人的造化的。” 为这事还要把人叫回来,医生们情绪肯定不怎么高,笑话开完了总算说点正经事,“要说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结构啊,就他们科能让人面目全非,对吧?面部结构呀,动得不好下半张脸都给你切没了,那还能不面目全非?” “你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师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还看到你过来——就是为了那个什么面部还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还一定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科室流动性大,几个月时间就又换了一拨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阵低声询问:小解的自我介绍是对他们做的,和几个骨干医生则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军警背景,市里第一个DNA刑事鉴定中心,第一个面部复原技术中心,都和院里有紧密关系,师主任虽然专做整容,但他在专业研究方面却是兼容并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请参与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活动,提供技术支持。“从前都是别的老警察来跑,小解来了就一直是小解过来——小解啊,你对象找好没有啊?都说了给你介绍了,总是推掉,你这个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气是真的好,笑眯眯地说,“你们介绍的我怕是养不起噢——” 几个老医生笑骂,“上海当警察还说养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们都注意点,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号的时候长个心眼,有情况就及时说一下。” ——这番玩笑也不是没好处,住院狗身上又多摊派下一层苛捐杂役,老医生边走边说,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着搓起手,“师医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老规矩,请我吃顿便饭吧?” 师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时候蹭成功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解同和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和师霁是两个极端——胡悦发现师主任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从不发言,总是游离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专业精英范儿,但解同和就异常接地气,没皮没脸,好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说真的,师主任,你觉得这几个嫌疑人通过这个渠道落网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觉会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实不怎么多啊?这个几率应该还是不小的吧?” 师霁压根就懒得回答,对胡悦打个响指,好像在叫一只狗,解同和看过来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样,温暖又逗趣。胡悦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她低声下气地说,“呵呵,这个是解警官想当然了,其实我们这边来做手术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绝对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过去十年的病历资料,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统计资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与每个直男一样,拒绝相信居然会有同类想把脸当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还有男人需要整容?” “这数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悦含蓄地说,“如果算上面部修复,那就更是个可观的数字。中国人口有十四亿,这么巨大的数字会造成可怕的规模效应,再小的比例,被这么大的人口总数一摊也会变得很多。” “告诉他我们现在在做的大手术有几个。”师霁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别人撕,颐指气使地说。“……”胡悦露出忍耐的微笑,“师主任在排期的手术已经到三个月以后了。男女比例来说,应该是在三七开。他的门诊,我目前还不够资格见习——” 她看了师霁一眼,若有若无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当狗用,却没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连一百块钱都不给。 师主任坦然地接受这无言的指责,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耻心。胡悦叹口气,无奈地继续:“不过,以门诊咨询量来说,男女比例可能会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这样乐意承受巨大的开销。所以,要在这么大的咨询量里为您留意特定的人选,可能的确是有点难。顶多是进入到安排手术的时候再去注意细节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十六院的手术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的,嫌疑人没出事的时候可能还能等得了,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恐怕就近找个美容院去做手术更实际吧。” “美容院敢接这么大的全麻手术?” “现在的人为了钱有什么事做不了。” “就是啊,你作为刑警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刚才还明争暗斗的师徒现在倒是异口同声、一唱一和,把解同和噎得脖子一伸一伸,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行行行,你们比我了解社会,行了吧?” 终是忍不住好奇。“大手术都做什么啊——真有那么多男人来做?” 大部分直男对整容医院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在他们的想象里,走进整容医院的女人大概会进行一种神秘的巫术仪式,从此成为饮血女伯爵,获得异常的美艳,但也留下后遗症,必须定期回去喝点血什么的。而且他们总是有种无由的坚信,认定这是一种很小众的行为,来整容医院的人肯定异常稀少,只存在于传说中,至少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师霁对胡悦打个响指,示意她继续,胡悦却理直气壮地摇头,“我没跟您出过几次门诊啊,也没上过台,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人围绕着跟门诊和手术过了好几招了,解同和边鼓是一直敲得很乐,“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呢?还是您亲自来讲讲吧,师医生。” 平时对着客人都不多话,现在叫他来讲?师医生嘴巴一撇,“病历白整理了?连归纳总结的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够格呆在我的组。” “对啊,对啊,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适合跟着师医生工作?还是早点改行吧小姑娘。”解同和立刻转移风向。 电梯来了,被解同和耽搁了这么大半个小时,该下班的医生已经下班,留下的都是没人权的住院总,三人一起走进去,胡悦的嘴巴翘得高高的,“过去十年积欠的病历那么多,行政催得又紧,哪有时间研究?根本是做文字女工好不好——连病历都不能好好做,这种自律能力为什么还能指责别人学习能力不强?” “对啊对啊——” 解同和才开口,就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呵斥,“你闭嘴!” 不能继续挑事,他捂住自己的嘴,看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胡悦和师霁大眼瞪小眼,好像两个棋手隔着无形的棋盘,在掂量着下步棋该怎么走:师霁可以说自己只要擅长手术和写论文就够了,病历自有人来做,这就是承认了他的确需要一个助手,胡悦就可以指出自己是理想的、正当的,被院里指派的人选。这样师霁赢了口角但也就随之输了大局。但如果他避而不谈,就得承认自己的确过分懒惰,病历都没有好好录入,眼前的口舌之争立刻就得人数,解同和哪会放过他? 两个名校生,智商能差到哪去?这两个人对峙,就像是高手黑客互黑电脑,两个人都噼里啪啦地打字,师霁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无声地‘呃——’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这是在给年轻人创造机会——如果是我,就能从病历里学到很多。” “比如?” “比如,整形医院大概都开展什么样的手术项目,男顾客都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吧大佬,住院狗,新入行,而且才整理了两三天的病历,就要理出这么多跨科室的内容?现在轮到胡悦提不上气了,她瞪着师霁,双手渐渐握拳——师霁还很贱地做了个怕被打的表情来嘲弄她,几秒后吐口气,“好。” “啊?”解同和看戏到现在,有点跟不上了。“好什么?” “给我两天时间。”胡悦转向他。“两天后你再来——我回答你的问题。” 合着这是把它当成挑战了?解同和头晕眼花,“这两天时间,按照常理是多还是少呢?” 要说整形医院大致的门类这肯定不难,但要系统归纳出男顾客在面部结构中心都做什么,这就只能是从病历里挖掘了,毕竟这个每家医院的情况不同,也没个数据可以直接查询,如果胡悦信口胡柴,师霁当然会立刻拆穿她。胡悦也一定只有提出一个远远短于正常预估时间的数字,才能镇住师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这数字很少。——师医生看起来虽然很想继续否定,但在两人炯炯的眼神中,嘴角抽了抽,还是说道,“嗯……还行吧,正常水平。” “那就是很少了。”解同和下结论,他一下又心疼起来,“哎美女,别急啊,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今晚得加班啊,别介,我还想着请你吃饭呢——” “吃什么饭啊,不吃。”胡悦翻个白眼,刚出电梯就转身按了向上键。“我回去加班了,两位拜拜。” “……真不吃啊,一起和师医生吃饭哦,师医生难得请客哦——”解同和还不死心,空口白话地忽悠她,“是不是师医生,师医生?师医生?” 师霁理都不理他,自管自往外走,解同和有点纳闷了,“怎么今天这么冷淡呢?往常至少还搭我几句话的啊?” “想知道师医生为什么不理你?”他们还没走远,胡悦站在电梯前远远地说,“——人家刚提了副主任医师,你叫声师主任试试看,他理不理你?” 高职低称,这是官场大忌,但现在年轻人很少有在意这个的了,解同和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妥,但不信师霁心胸会这么狭小。“真的假的?——师主任,还没恭喜你晋升啊,真是年少有为啊!让我等自叹不如!你这么牛,今晚,是不是该请个饭庆祝一下?” “哎。” ……还真就是这么灵,虽然远远说不上笑面迎人——但师霁封冻的面孔终于有点松动了,唇边也出现了一点矜持的笑影子。 “过奖过奖了,年少有为什么的,愧不敢当——” 居然真的给了好脸子,解同和简直不可置信——而后师霁话锋一转,“话虽如此,但,你想要蹭饭这还是不行。” ……结果最终还是失败了,胡悦从喉咙里偷笑一声,解同和一看过来她就佯装无事扭过头去,他再转头去看师霁,对方耸耸肩,双手插袋往外大步走去,完全是已经没有多余的话和他说的样子。解同和被这对师徒抛在原地,过了半天才回过味,悲愤地喊,“妈.的,你们十九层是洪洞县啊——怎么没一个好人!” 胡悦早进电梯,师霁更是都快走到停车场了,没一个正经人理他,倒是几个在大厅徘徊的人热情地凑过来,“大兄弟,需要医闹不?一条龙服务,保证赔偿。” “……滚!老子是警察!” “我爷爷还是检察院的呢,”为了业务,现在的人真的什么都做,专业人士依然热情。“两不耽误,您什么病情仔细说说,我给您参详参详?” …… 且不提一脑门子官司的解同和,电脑前的胡悦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她没有回溯自己已经整理过的病历,而是在继续往前推进,遇到女性患者就跳过暂缓录入,遇到男性患者就停下来一边录入,一边细看病历和处置方案。 其实也不得不承认,师霁说得对,熟读病案,对年轻医生来说的确会有一个质的提升。一边看,她一边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反复对比着患者术前与术后的照片:要在两天内整理完十年病历,这不可能,但对于大数据有个模糊的认知与概念,总结出足以过关的答案,虽然难了点,却只要够拼,却并非完全做不到。 这个徒弟,师霁不想要,但她却非留下不可。胡悦知道她正被霸凌,但她有种还不错的感觉:和刚来时比,主动好像已经更多地落在了她这一边。 如果能把这问题答得让师霁都无可挑剔的话,他还有什么理由说她不够格留在他的组? □□里的余额只剩两千,上一次八小时睡眠在两个月前,摆在面前的是即将加个通宵的班——但胡悦的嘴角却翘了起来,她饶有兴致地敲击着鼠标,专注娇颜被电脑屏幕映得青白:不去试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很多事,努力过,希望自然也就跟着来了。 10.南小姐 “今天你跟我出门诊。” 哗! 早会上,师主任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激起轩然大波,别说新人了,就连老医生都对胡悦刮目相看,“小胡,可以呀,这十年来你可是师主任第一个带出门诊的住院医,有本事,有本事。” 年轻的男师傅带着女徒弟,如果还给了特权待遇,很容易让人想歪,不过师主任和胡悦不在其中,大家是真心钦佩胡悦的手段,现在大家倒觉得她以研究生学历进到十六院很合理:她的后门都能搞定师主任,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是已经青云直上,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至于这满口的专业术语是对是错…… “胡言乱语。”让胡悦可堪告慰的一点是,师霁对病人也是毫不客气,“鼻基底凹陷是猪腰子脸,你的山根是有点低,但远远没到塌陷的地步,想隆鼻就直接说想隆鼻,谁告诉你你得做鼻综合?” 也不得不说,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给出的建议却很中肯:适合做鼻基底抬升的人群其实很简单,小瘪嘴、侧面看面中部塌陷,嘴唇有点儿凸起,通俗地说就是鼻子这一块往下塌陷的,从美观的角度来说,做个鼻基底抬升的改善就很有效了。像是眼前坐着的这名求美者,虽然鼻子的确有点矮,但要抬升鼻基底,在胡悦来看就完全没必要了。 “但是医生,我按照网上的办法自己测过,我的鼻唇连线斜角度不够……” 一般这种老手往往还很难说服,双方纠缠了几句,师医生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自媒体炒作的新概念?你要是相信他们说的,就去他们推荐的医院做手术,来我这里就听我告诉你,你的面部没有凹陷,鼻综合效果可能没想象得那么好,甚至可能比现在更不自然。如果你还要做就排期,不做那也随便你。” 公立医院的态度肯定就是这样——胡悦也发现,十九层的求美者脾气比楼上楼下都好了不少,如果别的医生敢和师霁这样讲话,怕不早都要爆发医患冲突,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师霁的语气越恶劣,求美者就越陪着小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来这里做肯定是想要更自然点,不然也不会特地来挂师医生的号——师医生,你的号黄牛价要三百多块钱呢,你晓得不啦……那你说我的鼻子要怎么做好,我反正只要效果好,全听你的。” “从你的面部结构来看,鼻基底抬升没什么必要,鼻头做得翘一点就可以了,山根略微垫一下,为了过度,中间也要做点填充。L型假体和自体软骨隆鼻你可以选一个,这两种方式的利弊相信你也有了解。耳软骨——” 师霁看一眼,女求美者同时说,“取过了——” 的确是取过了,胡悦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手术痕迹:不明显,但从她的角度是看得见的。 “耳软骨是不能隆全鼻的,你要用自体软骨得用肋软骨,这就要开腹了。”结果师霁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所有手术肯定都是有风险的,开腹风险会更大一点,住院时间也要更久。如果是选假体,膨体和硅胶你自己也要想好,膨体效果好,但感染会很麻烦,后期修复也会更复杂。硅胶低风险,但也有透光的可能。你可以自己选一个,至于说隆多少,这尺度由我把握,轮不到你决定。” 还能这样操作? 顾不上患者,胡悦自己都有点吃惊——整容多少算是服务医疗了,如果都交给医生把握的话,那在她看,现在这个病人根本无需隆鼻,鼻结构正常,也不影响美观。介入性手术总是有风险,尤其是鼻部手术,属于面部危险三角区,更是敏感,为了一点点改变,冒上多重感染风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生理功能,这在胡悦来看是很不划算的。 但,当然,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十九层,肯定是做不久。那些有必要整容的人,多数去的都是修复中心。会来整容美容中心的求美者,太多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比如说隆乳,隆到多大基本还是由求美者自己指定,做医生的顶多从技术角度给建议,审美上的事情是不过问的。像是师霁这样自把自为的作风相当少见——但客人就是吃这一套,女病人眼睛都开始冒小心心了,“好的好的,都交给师医生你决定。” 看得出来,她觉得这样说话的师霁很帅,“那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在师医生这里,手术一直都是要排期的,他每周过来上班的时间其实有限,除了门诊日以外,一周也就排一两个手术日,有时候一周就现身三天。 “大概等三个月,随时都可以反悔,过一周来看效果图,确认无误就签字缴费排期。”师霁头也不抬,“下一个。” 口中叫着下一个,手里却没按,等这个求美者出去以后,师霁对胡悦说,“这个人的效果图,由你来做。” 效果图也很好理解,手术前总要让求美者对自己的变化有一个直观的预期,今天的前几个求美者都是来确认效果图的,胡悦怔了一下,“在我之前都是谁做的?” “马医生组里的幼犬。” ……说起来,作为师医生组里的小狗狗,这个活由她来做似乎也很正常,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她除了整理档案、归纳数据以外又多了个活,而且时限也很紧。胡悦忍气吞声地说,“好的,我这周末就做。” “周末不行,明天就给我。” ……这人是害怕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总结病例吗? 胡悦干脆直接问,“师医生,你真的就这么怕我赢吗?” 师霁冲她温情暖意地微笑起来,“对啊!” 他亮出的牙好白,一看就是冷光美白的结果,就像是狼牙一样,白森森的,暗示着主人凶险的品性——师霁真的就是会仗着身份欺负小住院医,欺负到她哭也不会有丝毫歉疚的那种人。“试问有谁喜欢输呢?” ——还会非常理直气壮的那种。 他们两人的角力,花样繁多,或轻或重,其实总是围绕着那个核心问题,师霁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要她留,只要她继续坚持,明里暗里的刁难,就还会一直继续,甚至越来越过分。 就是圣人也没法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小人行径之前保持平静,正常人如果血性足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上去扇他的耳光了——这当然就更坠入了师霁的奸计之中。这个人老师是院长,自己业界地位高,又长得超级帅,在病人里爆有人气,敢扇他的耳光,在医院就别想混下去了。 胡悦和他对视一会,笑了。 “我明白了。” 她很平静地说,“就交给我吧。” 我也喜欢赢啊。 这句话,胡悦没有说,但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笑里。 师霁打量她的眼神眯了一下,就像是一只多疑的猫,他的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手掌按下去,“下一个。” #&#8232;十九楼的门诊一般在十一点半结束,不过住院医去吃饭的时间通常要拖到十二点多,一上午的病号看下来,总还剩不少文字工作要做,等他们到食堂,好饭好菜都给主治医师们打完了——医院的食物链还是很简单的,手里带个组,事情就是可以丢给孩儿们去做。好资源自然而然,会向上级医师倾斜,即使小如食堂饭菜也不例外。 胡悦作为住院狗中的最底层,一上午累积的任务比所有人都重,有了她,师霁懒到根本不操作电脑,上午那些病例里的诊断全都等她去补写,这还没算上一上午新病人累积下来的做图任务——她忽然还发现,自己做图也就意味着得由她来决定患者的鼻子怎么变,很难想象师霁会忽然好心地过来完成这最关键的一环。 ……师医生随手给的难题,还真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坑啊…… 即使如此,胡悦也还是十一点半很准时地就跑到了食堂——她肯定是撞不上师霁的,这男人午饭都是去翠园吃,不过,却如愿遇到了想找的人。 “马老师。” 在十九层一整个大厅的美女里,胡悦的确不怎么起眼,放在医生群里就不一样了,她胜在亲切的气质,笑容自然讨喜——至少比戴韶华要讨喜多了,马医生看到她也笑了,对她端着托盘坐过来的行为也不反感,“今天不是跟师医生出门诊吗,怎么这么早就来吃饭了?” “跟门诊太累了,饿得不得了,得先吃点垫肚子。”胡悦摸摸后脑勺,憨笑着说,“给我布置太多任务,效果图也要我来做,不先吃点顶不住。” “是吧?”如果是转科过来,或者之前在实习的时候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这块,效果图的确是不怎么好上手,但马医生寒暄完了也就淡淡的,没有接口细问,“是挺累的,习惯了就好了。” 胡悦脸上还是笑,心里却在叹气:都说马医生人好,可对她却是例外。这自然是入院时那点风波的功劳,也对,你这么巴结要做师主任的学生,人家凭什么关心你? “做医生就是这样的,哪个职级能真正清闲?”心里叹气,脸上却还是笑,胡悦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带开了。“现在升级都要发文章了,还得比杂志的系数。科研文章也不好写的,我看师老师好像有一半心思在忙这个——我们整容类要投国外杂志是不是更难?听师老师提过几句,好像里头也是有窍门的。” 的确,国内还好说,大家投论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在国外杂志面前,看似已经混出头的马医生,其实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主治而已,想要发上等期刊照旧只能碰运气。毕竟,国内的整容医学发展得极为缓慢,到现在可以说都没有非常普及的系统培训体系,论文想发国外杂志,肯定是更难。 一听到窍门两个字,马医生的耳朵就竖起来了,“是难啊,师主任平时都怎么发论文的,我们也想知道。” 饵抛出来,也被吃进去了,胡悦笑得更甜了,“他也就说了几句,具体没谈——唉,马老师你知道的,师主任那个脾气……这种话现在还不好问,过几个月我再向师老师好好请教——我也要发论文的嘛!” 门诊都带了,看起来胡悦确实是得了师主任的欢心。像是十六院这种非教学医院,组里的住院医,多少有点私淑弟子的感觉,如果胡悦真能呆足几个月,就有点入室弟子的味道了。她有问,师主任还真未必不答,到时候,这些宝贵的经验会不会和马医生分享,这就得看两个人的交情了。 马医生人是好,但并不傻,她也笑了,“对的对的,其实你们科研任务也重,主要是你们组里没有规培医打下手,事情都得你来做。” “是啊,师主任都看得见的。”胡悦叹口气,“抓得很紧,不好随便找人帮忙的。” “师主任是那个性格。”马医生陪她叹口气,忽然变得很热情,帮她出谋划策,“看得见的是要自己做——但你也别见外啊,大家都是同事,看不见的地方能帮就帮一把了,就算帮不了也可以教你嘛,病历整理完全可以大家分着做,那就快了,还有你那个效果图,你会不会做啊,我们组那个小戴,戴韶华,别的不行,效果图倒是做得蛮好的……” 反正事情也都是住院狗做,她的人情自然做得大方,胡悦听着就笑得更甜了,她居之不疑,拉长了声音,好像是在撒娇,“那谢谢马医生——” 马医生看她也真的是很可爱,禁不住摸摸她的头,两人的关系好像就近了点。“谢什么,就可惜了你没进我的组,我看你是要比小戴能干多了。” 同期的竞争者胡悦不想去说,话匣子打开了她就边吃边聊,“对了,马老师,那天那个解警官说的整容的事情,你觉得有可能吗?我倒是很好奇——我们院的男病人是比我想得要多哦,马老师你这些年接待的病人,男女比例大概是多少……” 一顿饭,吃得两人都尽兴——当然更高兴的还是胡悦,成功加上马医生的微信,她抹着嘴走回门诊大楼,门诊时间是还没到,但对住院狗来说,吃完午饭工作时间就开始了。马医生是承诺会让人帮她一起整病历,不过胡悦觉得这个活她自己做就可以了,马医生能找个人来教她做效果图,她已很感激。 “那个,那个……胡医生。” 刚走到诊室门口,早上的求美者不知又从哪里蹿出来——就是被师医生讽刺过的那个,她坐在侧面长椅上不知等了多久,堵到人了就赶紧把胡悦往一边拉。“那个……效果图是不是你做的啊?” “啊?” “你们不是没叫号吗,我以为你们在讨论我的事情,就没走……”求美者——胡悦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是姓南——南小姐有点扭捏地说,“我有听见师医生让你做效果图……” 这等于是承认她在偷听了,南小姐自己也脸红,她闪闪烁烁地央求,自己也很不好意思,“那个,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做效果图的时候,还是……还是给我拉一下鼻基底……” “……” 面对这个脸红红的病人,胡悦也无语了,这一瞬间,她好像理解了师医生的感觉:态度不利落一点,还真是镇不住这群夹缠不休的求美者。 “南小姐……” 南小姐不给她机会拒绝——她就是仗着胡医生脾气好,“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胡医生,你是女孩子,你一定懂——” 11.转进如风 做医生开宗明义第一条:永远不要高估病人的下限。 胡悦硕士是做面部修复的,这个专业接触到的病人稍微理性一些,很少有人作大死到需要面部修复的地步,不过这不代表她对病人的下限没了解——轮转的时候见得多了,急诊室那就是个作大死博物馆,什么智障故事都有:闲着无聊把手指套螺帽里取不下来的、吞电灯胆的、两夫妻吵架一时上头拔刀互砍,双双失血过多进ICU的、喝了百草枯三天以后才来挂急诊,想着洗胃以后就能回家的。糖尿病已经到酮中毒的程度却还是不肯住院治疗的,这基本都是医院的日常,轮转的时候科里前辈是这么教的——要是学不会把病人的生死交给他们自己负责,那你没一天的饭吃得好。 这自然不是说医生就不尽力了,只是总有些病人是你尽力了也没办法的:积蓄不够,没法选择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坐视病情逐日恶化,智商有较强缺陷,坚信自己是位面之子,无视医嘱非得要挑战科学定律,甚至在整形美容科这种完全是锦上添花型的科室,也会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道理你都和她说得透了,但她还是坚持要做鼻基底,至少要你先做个效果图给她看看。 “就这样拉一下,锐化,然后磨磨皮就行了。”戴韶华语气很恶劣地说,手底下操作得飞快,简直都有残影了,胡悦还没看清楚,一晃就修好了鼻子。“接下来你再自己调整一下细节就行了呗,很简单的,怎么还需要人教?看一遍教程就能上手——我当时就没人教。”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还是笑,“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我有个这样的鼻子,怎么配得上他? 在心底不知画过多少次自己的容貌,如果能去掉这个缺憾就好了,把这扁扁的鼻子捏高,一定会不一样吧,一定能美很多吧。不管怎么样,也想摆脱掉这个塌鼻子。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鼻子嘛,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鼻子整好了也不会国色天香……道理我真的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口气依然叹得沉重,人是这个样子,就算明知不合理,但难就难在个忍不住。 “我觉得还是要做掉,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就梦见他,他对我说什么都忘了,总之和鼻子有关,肯定提到那个外号。梦里的感觉现在都记得,半夜醒来脸上还是湿的。”那个外号,南小姐只说过一次,她又笑起来,还是那么勉强。“很可笑吧?……但我也没办法。” “手术费用我都存好了,家里人不肯支持,观念太旧了,怎么吵都不想让我整容。 ”说到家里人,她叹着气,又不敢叹得太重了,怕动摇胡悦对她可能的支持,反过来保证,“现在一存够我就过来——我真的是知道我的问题,垫鼻头是不能解决的,鼻基底太塌了,还是要垫一下撑起来,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做一下效果图——” 胡悦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又拉了一下鼠标,把南小姐的鼻翼阴影调了一下,脸颊也往外拉;嗯点,又把鼻子下方的图层复制了一下,让她的鼻子仿佛是造山运动似的隆了起来——隆鼻尖,那出来的效果和整个面部结构还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就是给人感觉鼻子挺了一点,但是垫过鼻基底,就像是面中部的房梁被加厚了一样,整个脸都会变得较往外凸,所以很多咬合关系有问题的患者动了正颌手术以后,如果效果不理想又不想再次手术,就会来垫一下鼻基底,这样就能把轻微的下颌前突给掩盖过去,也会很自然地让原本扁平的面中部变得饱满起来,一个比较突出的效果就是鼻唇沟会跟着变浅——虽然只是垫了鼻基底,但整个长相一下就会跟着变了。 变是变了,但却未必是好的变化,并不是说只有骨骼结构完美无缺的人才是美女,又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每个人的长相都会有瑕疵,但只要这种瑕疵最终能统合进自己的长相和风格里,瑕疵也未必不能说是一种美。南小姐本来是一张小圆脸,这种脸有个翘鼻头,看起来更显得娇嗔可爱,是一种提升,但如果加深鼻子两侧的阴影,整个鼻基底变高了以后,看起来鼻子就突出于五官之上,高是高了,反而变得更显眼,也更加不自然了——圆脸高鼻子,这个搭配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和谐。 但如果就鼻子这个器官本身来说的话,现在垫高了以后自然更好看了,胡悦凝视着这个精致的小鼻子好几分钟,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拼凑着从原本的样子到这个小鼻子的手术流程,鼻综合肯定不止鼻基底和鼻尖、鼻梁,多半还要缩鼻翼…… “难看。”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师主任已经进了办公室——他今天倒是没门诊了,手术日,而且又不带她。 不过,即使如此,师主任现身住院狗的大办公室也还是相当少见,副主任医师是有自己专用办公室的——他在晋升之前其实也早就有了。戴韶华一帮人都灼灼地看过来,胡悦先问,“您怎么来了?” 又解释,“这个是求美者一定要我做的——她很想要个高鼻子,我做的鼻尖调整版不是这张。” 说着,她把第一张调出来给师霁看,不由得又占了点优势:师霁来为难了一波,但她有后手,主动权还是胡悦这里比较多。 “还是难看。”没想到师霁居然还是一个评价,戴韶华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闪出来了:看来,大家推测得有误,师主任也不是就对胡悦另眼相看了。“你还是不适合进整容部——你这个审美,不行啊。” 从胡悦的毕业院校以及硕士方向来说,虽然没上手术台,但她的专业技术应该是没得说的——面部修复有时候是要给下半边脸都没有了的患者做修复,整容的难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师霁很聪明地选了另一个方向,“整容这个专业,看似是谁都能捞过界——技术门槛低嘛,都能做。但真要做好也没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求美者的脸就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是受她先天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还是受主刀医生审美的影响,你的审美,我看不行,太老气。” 他难得说这么多,住院医都竖着耳朵听:跟组长除了学技术以外,这种高屋建瓴的思路和眼光其实是最重要的,能进十六院,学习能力都强,关键是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戴韶华更是点头如捣蒜,“师主任说得对,审美这个,看天分的,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悦气乐了,她倒不在乎戴韶华,但师霁这实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吧,一张效果图而已,连3D复原图都没做,这就能看出审美不行? “我不怎么会用PS,”干净利落地推锅,“刚才是韶华教我用了一下,也没看清楚,正在摸索试做——” 一句话就是戴韶华没教好,她身边几个同组的前辈把眼光投过去,没说话,但足以让戴韶华的脸涨红,要反驳又无话可说:她刚才做图多快大家都是看到的,胡悦的确没说假话。 “而且,从技术角度看,南小姐的鼻梁是没必要垫太高,太高反而破坏面部线条。”三两句解决杂鱼,胡悦皱皱鼻子,“我就是按照您的方案做的图,您要是不满意,那是我做图技术没到位,下回多磨合——看您手术过几次,就知道您喜欢什么效果了。” 这是在给自己争取进手术室学习的资格了。几个老资格的住院医都交换着眼神,谢芝芝也把头从病历里抬起来:这个小胡悦,对师主任都能占据主动。 师主任的嘴角抽了一下——胡悦在行动上是任劳任怨,他怎么差遣都照做,就是去人事那边也不能说她不配合工作,但口舌上两人却对抗得很激烈,大概是看穿了她怎么讨好他都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怼他也是一点不虚。 “您觉得哪里审美不好?”她反过来乘胜追击,“是鼻根还要再高点吗?可那就破坏眉眼额这块的衔接和平衡了啊,还是鼻头不用那么翘?听您和求美者交流,我还以为您就想做得俏皮点呢。” 鼻根是不必再高了,做图技术虽然糙,但也看得出来,她示意中鼻头的角度还不错。仔细看的话,照片里几个瑕疵都是PS不自然带来的结果,胡悦做图技术的确说不上好,但几处技术示意点还算中规中矩,要说的话,再缩个鼻翼这鼻子会更漂亮。挑这个说她审美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胡悦顺杆子往上爬,又要参与手术,师霁又抽了抽嘴角。“你病历整理好了没?行政那边又催了。” 这是强行换话题了。办公室里颇有些人很不可思议:胡悦不是师霁分到的第一条住院幼犬,自然也不是他折腾的第一个。十九层有谁不知道师主任的鼎鼎大名?能和他有来有回的,胡悦都是第一个,更别说把师霁逼到转进如风的地步了…… 胡悦虽然长得丑,但一双眼睛却很亮,黑白不怎么分明,这段时间想来是累着了,有些血丝,但双眼依然有神,表达力强,很会说话,这是因为她的眼仁比一般人要大——也是为什么别人会觉得她亲切,大瞳仁一样是婴幼儿的体貌特征,猫狗等萌物圆溜溜的眼睛之所以可爱,就是会让人想起人类幼崽。 现在这双表达力很强的眼睛就盯着师霁看,唇边也抿着若隐若现的酒窝,就这样很有深意地看了一会,胡悦才说,“做完这批示意图就去做。” 是让步了——到底还是给他留了面子,要是再顶一句‘不是你说的,病历没必要那么急’,师主任就真的下不来台了,现在,明知胡悦是看在他身份上才让了一步,师主任就感到自己还是有点尊严的,他哼了一声,“病历里不是都留了她们的邮箱和手机号的吗?做完了就直接发出去,不要什么事都由我交代你。” 这火发得更没根没据了,胡悦一声不吭地挨着。“那您看看,这张图还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吗?” 鼻翼再缩点,修饰得更精美一些——其实胡悦的审美也不是不能挽救,某种程度来说还算可以,如果她手上细活不错的话,也许还能勉强算是个不错的整形外科医生苗子—— “别发这个,发那张垫鼻基底的效果图。”师霁说,这里面蕴含了很多智慧,不过他绝不会随随便便就传授给胡悦,“也不用再改正了,就这样发过去。” 强行把鼻子P高,肯定是不自然的,圆脸和高尖鼻子也实在不怎么搭配——自然生成的琼鼻其实有很多种类型,带点驼峰,有点儿鹰钩,鼻翼稍宽,这些很可能呈现效果都自然好看,但整出来的鼻子,如果不是微整而是大动,那某种程度来说一定会趋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韩国小姐看起来长相都特别相似的原因,一个脸型搭配的鼻子是有限的,鹅蛋脸、长、尖、高的鼻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搭配。跳出这种固定搭配,看着就会伤眼,胡悦不解地看着师主任,过会儿,脸上闪过了悟,仿佛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自作聪明。 师霁根本就不应该多搭理胡悦,她要跟着他,无非是想多学点知识,老王也说过,更想要博取他的欢心,让他为她的主治医推上一把。此女脸皮这么厚,言辞打击是没有用的,不过只要让她明白这两样她都得不到,苦力做多了她自然会走,所以他实在不该多说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让你发这图是叫她知难而退吧?”但他禁不住就想把胡悦脸上的得意抹掉。 “难道不是?” “呵呵。”师霁又抽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天真。” 这是一张天真不知世事的脸,现在写了惊愕,让他想起几天前那个隆.胸的求美者于小姐。胡悦另一点令他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她好像是相信这世界还有梦的那种人。 方方面面,她是真的都不适合十九层。 师霁觉得自己是日行一善,他比之前愉快,“邮件发出去了?你打个电话叫她看,看看她喜不喜欢。” 病历里是有电话的,胡悦依言打过去,“南小姐,那个,我是昨天的胡医生……” 几句话一说,南小姐电话都没挂就去查收邮件,“我看看我看看——哇啊!” 没开功放也能听到她的尖叫,但不是惊吓——反而充满了惊喜,胡悦的后续劝说全被堵在喉咙里。“这就是我想要的鼻子!好好看啊——我就想要这样的鼻子,胡医生,你能不能劝一下师主任,让他给我做这样的效果?” ……??? 胡悦的表情很明显是写满了疑惑——她终究不是笨得无可救药,过几秒自己也明白过来:太想要个好鼻子,她这是…… “入迷了。”师霁冷笑,“她已经完全进入自己的审美了——如果不是这样,经济条件这么一般,怎么会迫不及待来挂主任的号做鼻整形?” 他怎么看出南小姐的经济条件的?胡悦眼底又开始闪烁新问号了——他怎么知道南小姐入了迷?师霁不屑于解释,但过一会,她眼底一闪一闪的光黯淡了下来,自己琢磨出点门道了:肯定是在十九层,见多了这样的求美者。 这一次她猜对了,师霁告诉她,“十九层这样的人很多,一个人执着久了,就会失去判断力,审美没有国家标准,是很容易被扭曲的。” 胡悦没说话,她看起来是有点难过了,小脖子垂下来,永远笼罩在她脑后的小太阳,好像也被阴云遮住。她是真的不喜欢这样的事情。 马医生看到,肯定会更喜欢这个好心眼的小姑娘,师霁看了却觉得刺眼,能打击她他有种异样的快乐。他想起刚才在走廊里见到的一张面孔,心情更愉快,“噢,对了,你猜我刚刚在走廊里见到谁了?” “谁?” “那个想要二度丰胸的于小姐。” 会再回来这里,没挂他的号那就是找王医生的,她的术后复诊期是已经过了,再过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为自己的二度丰.胸向王医生咨询。胡悦的头垂得更低了一点,师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稳稳地摘下上次那场争辩的胜果。“想要让世界变得更好,建议你还是早点离开十九层,在这里,我们做得就是这种生意。” 胡悦不禁看了看电脑上的复原图,又瞪大眼望着师霁,质问是无声的,但两人都能懂:你还真打算就按鼻基底方案给南小姐做? “做啊,为什么不做。”师霁笑吟吟地说,他的心情很愉快,“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方便交钱——我不但会给她做,而且还要插队给她做。” 12.肉饼蒸蛋 “我不但会给她做,而且还要插队给她做。” 师霁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透着满不在乎的潜台词:脸是她的,只要她喜欢,效果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啊!!!——”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刀锋猛敲,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答案自然是没有,马医生那边,戴韶华是不会过来的,她组里资历更深的周住院说,“这几天来做面部结构的男客人是有,不过年纪都很轻了,大多数都是20岁左右,和你们追捕的嫌疑人肯定是没关系的。” 师霁人还没到,不过办公室这边有行政卡,整个部门的挂号都是可以查的,胡悦带解同和去找了一下张主任,也没什么收获,师主任这里一号难求,除非买高价黄牛号,否则一般都要提前几周预约,除非是老客人来复诊,还能事先联系医生现场加号,不过这也要通过护士台,解同和早和那边打过关系了,没有遇到疑似人选。 “年纪长的客人来做面部结构的也是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睛,切双眼皮、祛痘、消痘印,这是男性求美者造访十九层最主要的诉求,来我们面部结构这边,做隆鼻和磨颧骨、下颔骨的也有,比较少,而且年龄一般都比较小——” 年轻人爱动骨头,这应该是一个公理了,个中缘由不言自明,胡悦对解同和介绍,“我看了过去几年的病历,过来我们这边就诊的求美者,男性年纪在35岁以上的,大部分是比较模糊的跨界整容——一般都是事故后遗症,过来做修复的,前些年科室范围可能不是很清晰,有些患者是事故后面部皮肤挛缩,不影响功能,但是影响外观美容,会来这边做修复。纯粹出于美观考虑的一般都在35岁以下,倒是有不少磨下颔角、做正颌手术、磨颧骨,做下巴和隆鼻的,其实人数的确也不少,而且是呈现逐年上升的态势。” “确实,小胡不说没感觉,一说就觉得这几年男客人是多了。”办公室里忍不住有几个老医生也加入讨论,“以前是女孩子多,现在男客人真的很多,而且怎么说,以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完全大方。” “不是有个说法吗?现在是男色时代。反正现在男人来整容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不稀奇了。” “感觉里面80%以上是……那个啥啊。”说老,干这行能老到哪去,最多三十出头,也都时尚得可以,眉毛挑挑,心照不宣。钢铁直男解同和整张脸皱起来,听得痛苦不堪。几个大夫看了都笑,“你去丝芙兰看到里面的男店员也是这个表情?” “那肯定不会。” “那些店员就是我们这里生产出来的啊,怎么在这里就这个样子?” “……” 解同和完全跟不上节奏,被说得一脸纠结,师霁才进办公室他就讲,“每次来都觉得被时代抛弃——你们这里真的日新月异啊!我记得七八年前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你们这里还没和面部修复那边分家,当时过来你们做的都是什么……面部再造啊?什么帮人弄个新下巴出来啊——现在下巴倒是新了,但感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啊。” “那也是你刚上班一两年的事了。”当时的事还有不少老医生记得,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感慨,“那时候你们公.安也还没招聘自己的面部修复专家吧?老过来借师霁,现在倒是都建设起来了。” “一年年都是在发展的嘛,刑事鉴定技术不也日新月异。”解同和含笑说,“从前的老案子在现在的技术环境下都会有新线索的,没有破不了的悬案,只有在等待的希望。” 十六院是知名医院中少见的非教学医院,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背后没有行政力量,这所医院警方色彩较重,进来后新人多少都有听说,时至今日也经常有专家被延请去提供技术支持,解同和这么说,老医生都点头,“听说现在你们用了一种新软件,面部复原都不是靠笔了,直接做3D结构重建。” “都聊到哪里去了?”师霁叫停,眉一扬,“胡悦,之前是你说给两天时间的,迟了这么多天,给你逃掉了?” 人不来,难道她还特别把解同和Call过来听介绍?胡悦气得冲他翻白眼,解同和忙出来打圆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只要知道你们很少给男人动大手术就行了。这样要有人过来这么挂号,你们肯定能发现,我就放心了。” “怎么介绍的?”师霁哪里是关心他的案情进展,根本就是为了为难胡悦,盯着又问。 “就说了下常做的项目啊,还有会动面部的男性求美者的年龄结构和性取向。”胡悦知道他是在找茬,但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话音刚落,师霁就笑了,“这也叫介绍?你资料白看了?过去十年里我们一共有多少男性患者,做得最多的手术是什么,这些数据你都拿不出来?” 虽然是组长和组员的关系,但大家其实也是同事,会做人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把气氛搞太僵,师霁公然这样刁难,很多人都看不下去,马医生先出来打圆场,“哎呀好了,师主任,这是在干嘛?” 她虽然人好,但一般也不会和上级医师起冲突,胡悦扫她一眼:马医生也很关心地看过来,倒是没怎么生气——之前她暗示自己能搞定师霁,现在算是被打脸,马医生居然不生气,反而是很关心她处境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马医生和师霁聊天的时候没当心,被套出话了。师霁知道她是直接从马医生这里问的心得,自己没归纳资料,所以才要这样追问细节,叫她下不来台,眼看答不上,接下来应该就是‘叫你看资料,就别偷懒问人’这一套,反正就是要把她逼得名声尽丧,在科里呆不下去就对了…… 这十八般手段! 胡悦抿了抿唇,“过去十年您手里的男性病历一共有4039份,做得最多的单科手术是垫下巴,这可能是因为前期面部修复和整容还没完全分开,做了很多目的是矫正下巴后缩的手术,垫下巴一共是982台,主要集中在前五年,最近这五年,磨下颌骨的手术直线上升,去年一年你就做了134台男求美者的磨骨手术——” 这些数据当然不可能立刻被查对出来,不过,怕不怕查证,这份自信是瞒不了人的。所有人的眉毛都高高地挑了起来,这其中就包括解同和。胡悦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一摊手,“您不是催我弄病历嘛,说行政催。反正也不能跟手术,我整理病历的时候顺便归纳的。” 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微笑里十足的优越感可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一招反手回打,埋伏得是太有智商优势了。摆明了她是猜到师霁会在这点上做文章来为难她,所以才事前做足了准备。 而完全被料中的师霁…… 大家的思维速度都是差不多的,领悟到了胡悦的用意,先后转头去瞄师霁,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技术好、后台硬,长得又帅,师医生一向是强势得不得了,只有他给人家气受,忽然间栽了这么一跤,这时候感觉怎么说都不得体。 但…… 望着他那难得呆滞的眼神,微张的嘴…… 一声响亮的窃笑,然后是几声轻咳,解同和把手放到嘴唇边,猛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啊,换季,嗓子好痒。” 师主任的眼珠转动起来,落到解同和身上,视线才一挪开,人群里就传出几声轻笑,他又看回去的时候,所有人却都是正直脸,大家的眼神藏在笑意里,很多人脸部肌肉绷得辛苦,在他的眼神里快撑不住—— “咳嗯!”马医生用力咳嗽一下,咂咂嘴咬住嘴巴内侧的嫩肉,又清了清嗓子才出面打圆场,“那个,时间不早了,今天大家都有手术的,是不是该收拾收拾去手术层啦?” 嗡地一声,人一下散完了,不是去手术,就是去洗手间。解同和也溜得快,“有线索记得找我——那个我先走了啊,师主任拜拜!” 人怂,可看热闹不嫌事大,转过头当着师霁的面对胡悦翘了翘大拇指,这才溜进电梯。 胡悦:“……” 等他走远了,她抽抽鼻子,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摸了摸包,又翻翻自己的桌面,“等等,哎——我的肉饼蒸蛋呢?!” 这时候才想起来,解同和走的时候手里好像拎了个塑料袋…… “……”被这么一打岔,输家的尴尬多少也缓解了一点,师霁迅速调整过来,“你安排一下,今天跟我一起上手术台。” 为了不让她跟台,师霁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安排了山一样的活给她做,现在通知她跟台也一样突兀,胡悦问号了一会,但自然不会蠢得问出口,不过她的表情是被师霁看穿了,“你刚不就说我不让你跟台?话里话外,全是在暗示我打压你?” 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安排她跟台? 他有这么在乎自己的名气? 这不等于是说她又赢了一局? 胡悦迅速地揣测着师主任可能的用意,一边去抓自己的白大褂,跟着师霁一起走向手术层。“可这需要暗示吗?” 没有闷声发大财,有点高调,但也是有理由的,想刺激一下师医生,看看他的真实用意。 “你是学不会怎么和上司打交道吗?”师霁反问。 桀骜不驯的下属到底不敢太过分,“我没有,我不是。” “那就闭嘴。”师霁把手里病历递给她,“今天要做的手术,都看看,准备一下。” 她边走边看,两个人先后走进电梯,师霁按了楼层,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 “所以。”他突然说,双眼平视前方。 “嗯?” “那股香味就是你做的肉饼蒸蛋?” “……嗯……” “做饭很好吃?” “……嗯……?” 胡悦偷眼望去——师医生没继续说话,不过,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13.最后通牒 “林晓丽,鼻修复,隆鼻假体穿出皮肤,先取出假体,再重新放置新的I型假体。” “万文,垫下巴。” “朱培培,鼻综合……” 今天一整天,手术排了五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求美者都是重度整容者,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多处整容痕迹——病历看多了,胡悦也发现,整得越多,回炉就要越频繁,就像是一辆车,魔改次数越多就越要经常返厂。这几个求美者都是十九层最完美的顾客: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说话嗲嗲的,很喜欢豹纹元素,有点不善于沟通,讲明了手术当天必须素颜,却还是化了妆来。“习惯了,不化妆不想出门。”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可能也是因此,她们几乎每天带妆,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擅长言谈,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不怕手术次数多,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视线刚转到房间里,她就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没说完的话化为一声惊呼,抽在喉咙里。胡悦左右看了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正在做梦,但又迅速冷静下来,认清现实。 不是做梦,房间里的确有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在办公桌后头,平静地面对着师霁和她。 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刚有人对她展示过照片,他们手上都拿着——枪。 枪.口当然对准了她和师霁,胡悦偷眼看了一下她上司,师霁看起来也非常冷静,双手自然下垂,整个人静止得就像是雕塑。 “别说话。”站着的男人说,声音里透着警告,接下来非常制式化地扣下了安全栓,手指移到扳机上。 胡悦举起双手,点头如捣蒜,男人对她别别枪口,意思很明显,叫她去关门。 门很快被关上了,胡悦慢慢站回原处,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安静,丝毫也不想挑战任何人的底线。 “师医生。”坐着的男人开口说,他的声音有点嘶哑,风度却很从容,只是这从容——是滴着血的从容,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之所以还能维持风度,只不过是因为他确信自己还能猫戏老鼠,把局面捏在鼓掌之中。“有个手术想要交给你做。” “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也知道我要什么。” 解同和的通缉犯缓缓地说,“我们现在就做。” 14.别怕 “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办公室内,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胡悦惊得差点跳起来——但好在师霁马上就说,“不过从你的武器来看,我猜,你是道上混的?你想要……来找我这个整容医生,你总不是想要来打几针玻尿酸的吧?” “说什么鬼话——” 坐着的是老大,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很容易就被煽惑,刚出言呵斥,就被喝止,“好了,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明人不说暗话,师医生,警察把网撒遍全市,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他迷惑地问胡悦,“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可是您工作忙,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他语气很和蔼地说,“相逢就是有缘,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他会保护她的,楚先生看中的是师霁的医术,她只是倒霉的添头,接下来她可能沦为人质,可能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祭品。师霁也许还能活到手术完成的那一秒,但她可就不一定了。但师霁会让她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他也会死在她之前。 ——这些决心,不在字句,在他的声音里。师霁的确没有说,但胡悦全都听明白了。 从刚才起,她的心一直在跳,这也是当然的——任何人想到自己恐怕再活不了多久,都会是这个反应,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胡悦的冷静是医学生特有的现实,做医生的就是这样,总是和死亡打交道,没有一颗冰心,怎么去和心与脑打交道?反过来安慰师霁,多少也是职业习惯,胡悦现在也还是很紧张——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师霁的身影映在眼帘,英俊的,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胡悦又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跳,轻轻地说了一声。“嗯。” 电梯到了食堂层,有人开始往外走,两个人立刻分开,眼前人影一晃,阿涛重新走到跟前,他狐疑地瞄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借机交流。师霁迎上他的眼神,友好又镇定地笑了笑,阿涛楞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寻根究底,而是背对着他们叉手站好,重新当起了隐形的保镖。 两个医生的眼神在电梯门里碰了一下,又分开了,不约而同地,他们看向了门边的楚先生,三人的眼神在反光中相会,表情都有丝说不出的扭曲与呆板,就像是窗外的夕阳,红得失真。 # “麻醉师你们没准备啊?” 楚先生准备充分,这个他们是都看出来了。但师霁也没想到居然充分到这地步——连手术室都给准备好了,就是在十六院附近的一间私人诊所。 医疗也是种产业,有中心辐射,在十六院附近,各式各样的私人诊所很多,各种定位的都有,不过大多也就是做做简单的小手术。就像是楚先生准备的这个手术室,诊所装修还不错,手术室有四级手术的资质,全麻监测设备也有,无影灯也备上了——有些诊所真的连无影灯都没有的。不过,即使有这样的手术室,诊所里也没有住院病人。毕竟大部分人还是争取到公立医院做手术,一过七点,连值班护士都没有,整层楼黑灯瞎火,他们很顺利地就进了手术室,一个光头壮汉过来开的门,阿涛熟门熟路地找出钥匙,手术备品包、药品柜……什么都开了任凭取用。师霁在器械消毒柜里翻看了一下,心里有数了:绝对不是闯进来的,事前肯定做过功课,器械都是备好的,药也一样,恐怕是楚先生不信任诊所医生的技术,才会找他来做。 人没露脸,算是好消息,如果这样的人脉都大剌剌地暴.露在他面前,那恐怕是真的不打算留活口了。现在犹存提防还是好事,师霁当没看出来,把东西大致盘点了一下,开口挑刺,“全麻手术,没有麻醉师是不是有点险啊?” “医生多注意点就行了,毕竟不比平时,各方面都得克服。”说话的是楚先生。 找不到麻醉师……看来诊所内部这条线本身专业素质不高,或者并不是专业人士,仅限于提供补给。 师霁心跳有点快了,但脸上什么也不表现。“风险你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表示,你知道就行了。” 楚先生笑了笑,转身去做术前准备,胡悦沉默地收拾手术床,“术前禁食禁水了吗?” 影视剧里说手术就手术,这就比较玄幻了,全麻手术术前必须禁食禁水,否则麻醉中是有窒息风险的。楚先生和阿涛同时点头,“已经过十八个小时了。” “你们两个都做?”这是他没想到的,师霁的声音都有点小小变形,好在很细微,楚先生和阿涛都没发觉,只有胡悦看了他一眼。 “当然。”他们越吃惊,楚先生就越从容,他笑着解开了领口。“阿涛一样上了通缉令,他当然也要一起做。你先给我做,再给他做。” 为什么阿涛没有照片? 是证件还没制作好,可以自由发挥? 所以,楚先生的身份是早准备好了,一旦换过脸,就有极大几率从此潜于人海? 师霁瞥了光头壮汉一眼,楚先生的眼神一起跟过去,他笑了笑,“他不做,不介意的话,让他在手术室给你们打个下手吧?” 算得是准,这样他做手术的时候最稳,两个打手看着。而阿涛也无需担心什么,他做手术的时候,楚先生能在一边看着,他是大脑,够精细,有他在他们也搞不了小动作。至于大动作——还有一个人是有枪的,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只要消了毒就不介意。”师霁把资料重新要过来,研究了一会儿,从消毒柜里取了器械,这些本来都是护士的活,现在也只好将就了,他看了看照片,在楚先生脸上开始划线,“药都拿来了没有?” 手术麻醉有镇静、镇痛和肌肉松弛几种诉求,每个麻醉师的用药习惯都不一样,手术室这里备得都很足,胡悦拿了一大盘瓶瓶罐罐过来,师霁翻了翻,楚先生问,“能配吧?” 他一直表现得智珠在握、胆大包天,从所作所为来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无法无天,但在这一刻终于露出了一丝人性——楚先生也不是不恐惧的,他知道麻醉药不是由专业麻醉医生来配的风险,但他没选择了。 “麻醉本来也不是很难。”师霁撇撇嘴,故意用有些不屑的语气说,他知道怎么样才能最好的安慰病人——就是要他们知道你能Carry。“不然,最好的人才去读外科,不读麻醉?” 这种语气的确也是很能安慰到人的,阿涛和楚先生脸上都露出点笑意,胡悦已经准备好手术室,这时候也说不上无菌不无菌了,两个人要充任麻醉师、巡回护士、洗手护士和器械护士,要讲究无菌手术也就没法做了。草草消过毒,指挥两个打手站到相对远处,师霁把麻醉药剂配好,弹了弹针筒,确认水珠冒出,问楚先生,“准备好了吗?” 楚先生脸色有些发白,但仍是点了点头,师霁要把针头刺入,被他一把抓住手,“师医生,我这条命就交到你手上了。” 他盯着师霁,严肃地说,“楚某人一向恩怨分明,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师医生,帮过我,你就是兄弟,过河拆桥的事,我楚江绝对做不出来。是不是阿涛?” 阿涛和光头壮汉自然满口附和,楚先生的手越收越紧,“一切就交给你了,师先生。” 他注视着师霁的眼神就像是狼,但狠厉中多少又夹杂了一丝迷惘与无助,这一刻,楚先生并不是绑匪,而是病人,而师霁似也回到了医生的位置,他低下头沉稳地说,“可以。” 医生能给病人的保证,最稳的也就是这些了。全都藏在这简单的两个字里,楚先生似乎也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这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保证,赌上了职业的自尊,不管什么情况,什么利害关系,只要躺上手术床,建立的就是另一种神圣而牢不可破的契约。 楚先生的手松开了,他慢慢地躺了回去,比之前更平静了一点。随着液体进入血管,眼睛慢慢合拢,陷入深度麻醉状态。 “插呼吸管。”全麻手术只有两个人做,人手是不够,师霁发号施令,胡悦低着头忙来忙去,“那个谁,你们俩站远一点,你们身上带菌,过来会感染。” “刚才不是消过毒了?”阿涛是已经渐渐放下戒备,光头壮汉倒还有点对抗意思,反问得有些挑衅。师霁瞥他一眼,“刷过手了吗?你的枪消毒了吗?”从 无话可说了,枪总不能不带,阿涛扯了一下壮汉,两个人溜着墙边站到了门口,但仍不肯出去,师霁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确认了下距离,“手术刀给我,过来准备拉钩。” 一刀划下,耳边沁出血珠,胡悦手持分离勾在他身边等着,两人肩并肩又站到了一起,师霁从嘴角漏出低低的声音。“随机应变,找机会,就是这几个小时了。” 他说,“楚江有可能醒不来了。” 15.默契 楚江有可能醒不来了。 这句话的确让人颤栗,但与其说是惊惧,倒不如说它戳破了原本暗存的一丝侥幸:手术做完,他们拿钱闭嘴,大家一拍两散。这皆大欢喜的结局,泰半存在于绑架案的人质幻想里,毕竟,除了这个念想以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出路了。胡悦并非圣贤,有那么一小会她也不禁在想,事情是不是会这样结束,但师霁的话让她一下回到现实:楚江当然有可能醒不来,他刚在一个非专业医生手里接受了深度麻醉,手术中还没人能给他做麻醉监测,别提术中知晓这种恐怖片般的可能了,如果师霁的剂量没拿捏好,一个不小心比平时多打了数倍——或者说,他就是有意给楚江多打了几倍的剂量。 深陷敌手,在两个打手的监视下,没人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也许都当他们还在加班,一直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现什么不对,这些客观事实也许会让脆弱点的人崩溃,但胡悦反倒彻底冷静下来:怎么争取到一线生机,现在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她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话是不方便说的,但从眼神里却似乎建立起一丝默契,现在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都还没自乱阵脚,还能等机会,还在等机会。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打算采取什么手法?钛钉?还是青枝骨折?从侧面还是正面?” 作为普通人,她自认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有权利为活下去努力,但作为医者,胡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按捺下这不适,按既定计划发问,累积阿涛的不安,“这种手术没有方案的话,可能会造成两侧不对称的。” “要设计手术方案得先照个X光,我们有条件吗?”师霁说,他们都已经戴上口罩和眼镜,这使得眼神交换也不再可行,只能通过语调的变化交流——这更像是心电感应,全凭直觉,奇怪的是,胡悦并没有犹疑,她觉得她能体会到师霁的情绪,就像是师霁能明白她的想法。“没有钛钉,只能用青枝骨折法,从外下侧做,给我锯子。” 这感觉其实从他们第一次会面就有,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让人愉快——在他们把彼此视为对手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则完全不同。胡悦拉好手术钩,电刀已经为血管止血,烧肉的焦味又传出来,从无影灯里可以看到,阿涛和光头脸上都有点恶心,这些人手里说不定都沾着人命,但却受不了现代手术的场景。 当胡悦递上锯子的时候,阿涛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在干嘛?” 他也戴上口罩,瓮声瓮气的,只能从拧紧的眉头判断表情,师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把锯条装好,胡悦说,“你们如果有研究的话,应该会知道的,颧骨内推就是把颧骨锯掉一块,锯骨头不用锯子用什么?”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对患者解释手术内容,气氛越来越往专业这边带,阿涛手里的枪已经放下很久了,但食指还没从扳机上放松。 “我听你们说什么骨折。”他仍未放弃最后的警惕。 “这是手术手法,颧骨内推有很多种方式实现,如果是颧骨过高,那就从正面削平,如果是过于外扩,就削外侧面。”胡悦说得很通俗,“不过锯掉以后该怎么固定断骨手法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是完全锯断,用钛钉链接,不过那样的话,钛钉的压力很大,毕竟整个脸颊的肌肉都要挂在骨头上,如果钛钉断了那就麻烦了。” “而且你们也没准备钛钉。”师霁飘来一句,凉凉地。他按响电锯,“手稳住,我要切了。” 一般来说,整形美容手术都会追求微创,颧骨内推当然也不例外,不是从口内切入,就是从耳侧做切口,师霁选择了耳侧切口,所以对于阿涛等人来说,他们看到的也还是医生执着器具往耳侧打开的一个血洞里深入的画面,这可能还算是接受范围以内,但当锯条声响起,锯子和骨头接触的瘆人声音传来以后,不论阿涛还是光头,都浮现出货真价实的不适表情,光头更是捂着嘴几番作呕,骂了好几句脏话。 “要吐出去,吐在这里会增加感染几率。” 师霁像是完全沉浸在手术中,凤眼低垂,修长的手指灵巧又稳定地移动,幅度很小,时不时瞥一眼内镜画面,胡悦调整了一下,似乎意在方便他观察,但其实是让阿涛和光头能更清楚地看到内镜画面:锯子正在稳定地把骨头往下割。 “吸血。”师霁没反对,但声音里没给出任何信息,他仿佛忘却了自身环境,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吩咐简洁明了,充斥着一股异样精准的机械感。“吸血。” “我没法做。”胡悦有一瞬间不那么肯定,但她也只能按自己的推测往下演,“我要拉钩。” “你们两来一个拉钩。”师霁头也不抬地吩咐,“快,不能污染镜头。” 阿涛和光头面面相觑——一个人质医生对他们呼来喝去,这在数十分钟前只会赢来呵斥和拳头,不论他的要求有多合理,这群莽汉才不来这一套,就像是楚江,手术说做就做,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但现在则完全两样,无形中,师霁似乎已拥有了这间手术室的话语权。 光头似乎很受不了这种画面,他有些祈求地对阿涛伸出手,阿涛犹豫了一下,对光头摆摆脑袋,示意他上前拉钩——还是不愿意把枪交出去。 看来,光头的地位及不上阿涛。胡悦不动声色地观察,师霁头也不抬,话语中多了些不耐。“快点。” 光头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接过胡悦的活儿,“你就维持着这样的开口,不要动,也不要太用力。” 要把手术通道一直拉开其实也不轻松,但吸血他更做不来,胡悦换引流纱布的当口,他忍不住瞥向手术区,又龇牙咧嘴地挪开眼,连口罩都遮不住那丰富的表情。胡悦听到他一直轻声地在重复三字真言:TMDTMDTMDTMD。 任何一个四级手术都不可能由一两个人完成,递器械、吸血、拉钩,除了主刀医生以外至少要有一两名助手,光头做比较简单的拉钩,胡悦就来干护士的活,打开一个又一个纱布包,吸血、丢弃,给师霁递镊子,夹出锯下来的颧骨(不仅光头,阿涛都一脸难受),换磨条……终于,师霁暂停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和个铁匠似的敲敲打打忙来忙去,他抽出磨条,换了个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是要干嘛?”光头拉钩久了,也渐渐有参与感,忍不住脱口问,但才刚出声就被胡悦瞪了一眼,“嘘!” 她悄声说,“这是最重要的环节,别做声。” “这是要干嘛?” 一群人就都虔诚地注视着师霁调匀呼吸,把镊子伸入通道,在内镜画面可以清晰看到,刚被锯掉一块的骨头渐渐被接近,被碰触,然后…… 不轻不重地一推,已经被削薄了一大部分的颧骨肉眼可见地弯折了一段,折了——但没有断,这画面让光头的脸部再度难受地扭曲起来,“噫————” 他又害怕又忍不住要看,“这是在干嘛?” “青枝骨折。”胡悦说,“就是形容这种状态——就像是你的鼻子,被打折了,但没有断,如果不对好矫正的话,之后它就会这么歪着长起来。” 这解释通俗易懂,在光头的生活中想必也很常见,他‘哦’了一声,很惊悚,“那个骨头……就这么一推就折了?” “削了这么多,就是轻轻一推就会折的。”胡悦说,“这一推全靠手感,推少了角度不好,推多了可能会把骨头推断,手术效果就在这一推上——” 不是作伪,她声音里充满了对先达者的钦佩,这情绪并未因她和师霁如今的处境,微妙的关系而减色,是一名医生对另一名医生的赞赏,“师主任刚才那一推,就是他之所以成为名医的原因。” 听众的眼神不期然都集中到师医生身上,依然似懂非懂,但这不妨碍他们对知识产生本能地崇拜,尽管阿涛手里拿着枪,但师霁能办到的事依然比他能办到的要难上太多。 师霁却仍不理会胡悦的话茬,他呼了一口气,语气还是那么清冷又霸道,不容一丝反驳的余地。 “准备缝合,你来做。” 四级手术最关键的点已过去,接下来的缝合这就是助理的活儿了。胡悦没异议,接手过来细心地逐层缝合,师霁动手把用过的器皿丢入垃圾桶,又走到刷手池边上脱掉手套开始洗手。——胡悦从口罩后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她在手套底下抿起唇,平复逐渐加快的心跳,继续平稳地缝合伤口,连频率都不敢出现起伏——光头可就在一边看着,虽然他不像是心细如发的人,但肢体语言的变化也会让人兴起本能的警惕。 刚做完半场手术,师霁似乎很疲累,低着头仔细地洗手,胡悦时不时瞥他一眼,手里动作越来越快,很快就缝合到了表层。“可以不用拉钩了,你去一边吧——想吐的话出去吐。” 缝合不是什么恶心人的事情,光头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拉钩也是拉得有点手酸了,闻言边甩手边往墙边踱,“喝水不,老铁?” “喝水也出去,要摘口罩都出去。”胡悦隔得远远地说,“无菌知道吗,手术室不能摘口罩。” “你别出去。”师霁同时对阿涛说,“你过来,我得看看你的脸。” 两个人同时发号施令,这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个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无刚才的横蛮强势:在这领域,他们完全是门外汉,掌握了知识的人自然也就掌握了权力。无知让他们胆怯心虚,被两个医生随意拨弄,一句无菌就把他们吓得唯唯诺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正规的手术室,医生的手从来不会探入污染区,更不会接触污染过的器具,无菌层和污染层有严格区分。师霁亲手收拾器皿又回去洗手,只说明一件事,这手术,他不打算再继续做下去了。 是动手的时候了! 这时机不错,手术刚做到一半,而且颇成功,阿涛和光头都已经放下警觉,光头有个借口能出去歇歇很高兴,嘟囔着已经推门出去,而阿涛虽然还有所保留,却没动疑心,竖起的手.枪与其说是威吓,倒不如说是壮胆,更多的还是出于——在胡悦来看是对手术的抗拒。“……我也要做颧骨内推吗?” “你可能可以不必,但我要看看怎么给你整最能达到目的。”师霁伸出手,不容拒绝地说,“一会做另一边的时候就可以构思手术方案,这样最节省时间——你什么血型?” “啊?我——我不知道。”阿涛说,他已经完全被带偏节奏了,“这还需要血型吗?” “面部神经丰富,手术前必须问清楚血型,否则一旦发生大出血的话,不知道血型你就死了。”师霁面不改色,“不知道只能现验了——你到底要不要做手术?” 他伸手去摸针筒,阿涛的眼神跟着过去,他的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枪.口甚至开始微微抖动,胡悦几乎能看穿他的心理活动:要验血就得靠近,得放下枪,得更进一步地失去主动权,更重要的是得接受自己也要动手术的事实—— 理智上,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好的安排,但这不代表感性上他们也能接受无碍。阿涛一双凶目在胡悦和师霁之间来回游动,抗拒之色越来越浓,间有狐疑,又不无挣扎。 “……行,我验血。”他往回瞥了眼门外:光头就站在走廊不远处,影子很明显是夹了根烟在抽。“但不要你。” 他举起手.枪,这一次表情是下定决心的狰狞,像是要把主控权一把夺回,枪口对准了胡悦,“你,过来给我验血,快。” 这是对师霁戒心较高,怕他不好控制,所以让她来操作更放心? 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她觉得师霁似要说话——他的表情看不清,但肩线比刚才紧绷。她在他说话以前拧了一下眉头:不管什么理由,阿涛又开始蛮不讲理模式,不能再加压了。 师霁的肩膀比之前更紧绷了,但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比之前更无所谓。 “好,那胡悦你验血,我来缝合。” 胡悦答应一声,放下针线,和师霁擦身而过,走向阿涛。 16.菜鸡互啄 手术是怎么做的? 巫医巫医,上古时代,巫医并不分家,对大部分人来说,医生总是带有某种魔力,他们不关心医生是怎么办到的,只知道最后自己的疾病发生了好转。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想要当医生,心当然必须狠,刀也一定耍得很好,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在神经上做文章的,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越靠近阿涛越畏缩,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17.mess “真的吓死我了!” 解同和说,他还没来得及换上警服,二股筋背心,一条沙滩短裤,看上去比受害群众更像受害群众,“我的妈,真的是吓死人了,完全没想到啊,可能就只差一点点就再也没法见到你们了——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到现在还在蹦蹦地跳呢!” 他原地蹦达几下,拍了拍两个当事人,“怕不怕,怕不怕?我都吓死了,你们怕不怕?” “……”两个当事人就这样看着解同和,谁都没有说话,师霁凝望他几秒以后转身走开,“这两个当事人都需要麻醉监护,麻醉师来了吗?” 犯罪现场总是乱糟糟的,就连师霁的头发都有一丝凌乱了,不过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冷静,“楚江必须重点关注,他刚才在非无菌环境下完成了四级手术,如果后续感染的话,可能是会死人的。所以我建议后续为他准备一张病床,并佩戴枕颌带……”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也就没那么浮夸了,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解同和听得很专注,“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师霁正好也看过来,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对,常规操作下,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闹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这么一说,胡悦才感到深深的疲累,脱掉白大褂,他们还得先借点钱打车回家——这么跌份的事师霁当然不会做,胡悦还得鞍前马后,出面筹措回家的路费。解同和慷慨解囊,滴滴为他们叫了两辆车,还把他们送到车上。 “对了,我的肉饼蒸蛋!”师霁的车先到,胡悦的车晚两分钟也来了,上车以后她忽然又想起这桩悬案,按下车窗喊,“是不是你拿的啊——我的饭盒啊!” “你说什么?”解同和喊回来,“风太大我听不到!” 胡悦气得嘟起嘴,解同和看得笑起来,总算走前几步把头伸过来。 “那啥,其实我还是不赞成你跟师霁,他对徒弟不会太好的。”一张嘴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放心好了,我会帮你的。” “?”胡悦一头雾水,解同和后退几步,拍拍车顶示意师傅开车,胡悦回头瞪着他不放,他却在后车窗里冲她挥了挥手,又咧出了一脸的坏笑。 “男朋友?”滴滴师傅看来很健谈。 “不是啊,朋友。” “那就好。”师傅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流里流气的,地痞流氓吧,你这个小姑娘长得蛮可爱的,交朋友是要小心一点。” “……好的,谢谢师傅。”胡悦乖巧地说,又反射性地回过头,想要在车流里捕捉那个地痞流氓的身影:他说要帮她……这该怎么帮? 这个悬念,第二天,她就在满头黑线中获得了解答。 18.从今往后 “不要!” 清脆的女声在天地中回荡,来回重复,激起阵阵回声,有个人扑了过来,她的脸陌生又熟悉,在他面前渐渐放大,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站在那里,看她飞速接近。 ‘砰’! 很大的一声响,就像是哪里炸了起来,一枚子.弹带着火花呼啸而至,像是开了慢镜头,他看得一清二楚,冲着他们飞来。 “别!”他想喊,想要把她推开,“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是的,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真是名师高徒!”平辈的几个医生也来凑热闹,王医生声音最高,“以后对人家小胡要好一点啊,都救过你的命了!” “是啊是啊,发论文的时候至少得带个第一作者呗!” 科室里平时都是琐琐碎碎,难得有个大新闻,而且有惊无险,大家都来凑热闹,也都对昨天的事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种非常情况,又都是善意,师医生罕见地狼狈,连副主任医师的尊严都没了。“师主任,你们用的什么药啊?” “开放空间做手术,有没有感染啊?” “对了师主任,这下还想把小胡赶走吗?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问话的人藏在人群里,问完就缩头了,想来也是怕报复,师霁的眼睛追过去已迟了一步,他咬紧牙关,呼口气,露出假笑,从余光瞥了胡悦一眼:这是你安排的? 胡悦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春风拂面,更加婴儿态——简直丑得伤眼睛,她应该去做个牙齿冷光美白——她对他微微摇摇头,挤了下眼睛:她也不知情。 藏在微表情里的对话,也许只有共过生死的人才能懂,别人是读不出来的,这对话也进行得很快——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不论他还是胡悦,都不是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人。 “对哦,师老师,您现在,还想把我调组吗?” 刚才还喜兴的笑,这会儿完全收了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盯着师霁,一群庸人发出同情的叹息——蠢才,被怜幼心理主宰,这群人就是会养宠物的那种人,本质上无法逃脱大脑对婴儿的关注。 至于胡悦,她这就是纯粹、纯粹的奸诈。 同时又不可思议的愚蠢,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两种元素同时集于一身? 师霁这辈子怕都没这么不情愿过,但他已别无选择。这个超凡脱俗的美男子深吸一口气,耳内传来轻微异响——好像是他自己磨牙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名师说,慈爱地把手放到了胡悦肩上,“你可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啊,爱、徒。” 名师高徒相视而笑,这画面一看就是封面照的上好材料,在人们的欢呼和议论中,摄影师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狂按快门,把笑容里微妙的对话截成片片,凝固下来。 从今以后,请多指教了。高徒的笑容有一点得意。 名师的笑则多了那么一丝咬牙切齿—— 从今往后…… 你给我,等着。 19.第二大关第一局 “不要————” ‘砰’地一声,子.弹从枪.管中冲出,带出又红又黄的火花,在慢动作中向他们冲来,她想要冲上去,但怎么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它只比她快了一点点,就像是吊在她鼻子前的胡萝卜,她一直追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触到另一个人的皮肤。 “不要!” 她失声大叫,冲上前倒转时间,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慢慢退回去,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血液汩汩地往外流,她又冷又虚弱,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终于赶得及了,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这远远不是解脱,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电刀。” 不要,不是,弄错了,她不要做隆.胸手术,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20.意难平 “喏,你那两个病人的检查报告都出来了,没什么异常指标,”卢阳雨把手里的奶茶分给胡悦一杯,“你的奶霜四季春不加糖——我说,你还是快点给自己找个师弟师妹什么的吧,师主任的床位要都给你来管,你怕不是要被累死?” 胡悦拿过奶茶,双手合十对他拜拜拜,“谢谢大哥照顾,我要没累死,那就都是托大哥的福。” 医院算是个小江湖,从主治医师开始,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在科室里划下自己的一块地盘——也就是住院部的床位了。每个床位的病人都是由自己组里的小弟分管,帮派老大揽总,一些业务繁忙的老大,手底下可能有许多病人,都由住院医师分管,他本人除了每天查房以外则很少在病人面前出现。——师医生很显然就是这种不怎么喜欢和病人互动的老大,按说他组里没人,就只能自己管床,但架不住他无耻啊,组里没人怎么办,逮着谁薅谁的羊毛呗。——一般来说,倒霉的都是马医生。 这个楼霸,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做效果图,约手术室,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做。” 病人如此强烈的要求,自然有她的原因,不要去评判。 效果图看过了,她觉得满意,病人自己的审美,不要多关心。 把手术做好,这就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胡悦垂下头,低声说,“求同存异……” 对明天的手术,她已不再抵触,但仍忍不住想问,“你觉得,南小姐能在同学会上扬眉吐气吗?” 对此,她并不乐观。 师霁瞥她一眼,又咧开一个完美的假笑。“刚说的,就忘了?”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不要关心。 他就像是个大魔王,冷冰冰地由上而下,欣赏她垂头丧气夹尾巴,难得无话可说、一败涂地的可怜样儿,胡悦几乎都能感受到师霁的满足。——到底也是认了这个弟子,以前他不会说这些,这,也是他这个老师,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她不会说,不会表现出来,绝不会让她得意,但胡悦承认,此时她自己的心情,确实就像是窗外浮起的薄雾,说不清道不明,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 意难平…… 这一局,是师霁占了先。 21.缝合 “师主任,听讲你去探监啦?” “刀。” 一场正常的鼻综合手术,手术室里至少是要有四个人的——大多数整容手术其实四个人也就够了,主刀医生、助理、麻醉师和配台护士,大医院还会有个巡回护士帮忙。也就是十六院家大业大,王医生那里才会一次性带三个助理,他也是手术实在需求体力,一个人确实做不来。师霁这边,面部手术不需要太多人干扰,他组里一直也没助理,带胡悦来就不从马医生组里抓壮丁了,那些幼犬为此还好一阵失落——杂活是不想干的,但跟着师主任做手术,哪个人不愿意,还不都是巴不得? 配台护士是老护士了,笑眯眯递上手术刀,继续八卦,“真的假的啊,DNA实验室的人说你真的去探监了,还和那个老大,小胡他叫什么来着?”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胡悦脆生生说,“楚江。” “对,楚江,据说你还和他说,等他出狱以后,可以来找你,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事实上,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软骨,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麻醉师也加入八卦,“我也听说了啊,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我的手术必须完美,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血肉模糊的手术现场,没什么东西能让一般人感受到美感,但在医生眼里,这绝对是一道极漂亮的缝合线,胡悦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师霁轻哼一声,“什么时候,你能把软骨缝成这个样子,我就让你做外层缝合。” ……喂,这难度一样吗? 摆明了就是刁难吧? 怎么测试,难道是让她在这样的手术里上手直接缝吗? 胡悦猛地抬起头瞪着师霁,眼神中写满千言万语——重点中的重点,如果她真的做得到的话,他会守诺地允许她在手术中上手吗? 想上进,是所有职场新人的焦急,尤其师霁还是一个感觉上会翻脸不认人的上司,但上司们往往都不会很快回应他们的渴望,师霁尤其就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上司,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缝合,仿佛对胡悦的眼神一无所觉,胡悦又开始在心里剁肉饼了,但——她现在也只能忍着。 越着急,师霁玩得就越开心,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吊着她,也就耐下性子,偏不追问,而是专心观摩手术的下个步骤,下定决心不再开口。 ——只是,这决定有些难,因为看着看着,她就发现问题了。 胡悦挣扎了许久,因为这问题如果含混过去,好像更符合她的心意,但职业道德又让她不得不指出。 “——那个,师老师,”她说,“您这个膨体,好像雕刻得有点问题,这么垫的话,南小姐的鼻梁,不够高啊……” 22.上汤三丝 “啊——哒!” 夜晚九点钟,厨房中传来愤怒的呐喊,紧接着是案板有节奏的响动声,“剁剁剁剁剁”,又响又密又有节奏感,听着就像是一首交响乐,胡悦的舍友刚回家就被吸引到厨房,“又做饭啦?吃什么呢,好香呀。” 能在这里租房子,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一条条细得像头发,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干咳,胡悦反射性抽纸巾擦嘴,转身说,“现在午休,医生都还没——” “呀!——” 看清门口站的人影以后,谢芝芝发出轻微的尖叫,看看胡悦又看看门口,脸色逐渐惨白,反应了几秒,肢体终于跟上直觉,捂着嘴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微秒内就从办公室另外一侧门口逃走。“我去洗饭盒!” ——但她甚至连饭盒都没收。 胡悦还好一点,毕竟最要命的话是谢芝芝说的,而且——她也早就把师主任得罪得不能再得罪了。 “有事找我,您可以发微信呀。”她居然还很自然地说——这就是胡悦的功力所在了,不论如何,这张面子是要撑住的。 但师霁是看透了她的,至少看透了她叽叽喳喳说人八卦被撞破的窘迫,看到了Hold住表面下也渴望和谢芝芝一样,红着脸跳起来尖叫逃走的灵魂,所以他先不说话,而是抱着手臂,颇有深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充满了受害者的优越感。 胡悦……也真的好想低头认罪啊,说人八卦被抓到了,呜呜呜,怎么那么糗的啦…… 但她也还是学师霁的样子,就Hold住,本能想舔舔唇,舌头一伸出来就又收回去,抿一下再开腔,“那个,师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这会儿是无论如何不敢叫‘老师’了。 “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呀?”师霁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抱着手靠在门边,风度翩翩,可以直接入镜医院广告——或者干脆就是偶像剧,医院题材的那种。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内心是多么的邪恶、邪恶、邪恶,简直是邪恶本恶。 “……那您是什么时候来的。”胡悦低声下气。 “走到走廊上,闻到一阵香气,就来了。”邪恶本恶的目光落到桌上的便当盒上,似有点深意,他不往下说了,“啧啧啧,啧啧啧啧。” 胡悦不禁脸泛红晕,但兽人永不为奴!她骄傲地抬起头任他去啧。 “不得不说,我对你挺失望的。”师霁还没完了,摇头曼声长叹,“唉,你让我很失望啊,小胡。” “……我也对自己很失望的。”胡悦跪着做人。 “失望在哪里?”师霁步步紧逼,绝不给她喘息机会。 ……哇,有完没完,还蹬鼻子上脸了?! 刚要出口的道歉被吞回去,她瞪他一眼,“失望在,居然被您发现了,老师!” 师霁戏剧性地退后一步,像是要在道德上继续对爱徒表示震惊与谴责,但走廊里传来人声,远远地已有人在招呼‘师主任’——出去吃饭的医生们回来了,这似乎败坏了他的兴致,只是皱起脸点了下胡悦,以示不悦,“今天下午到门诊来。” 他插着白大褂的口袋,用一种——如果是张主任就只能以‘溜达溜达’来形容,但在师霁身上就是潇洒不羁的步子走远了,“南小姐和于小姐的术后复诊,由你来做。” 由她来做? 这是给她机会,他有这么好心? 还是为了折磨她吧,Mind game那一套,这倒是他惯常的邪恶。 胡悦猜疑了片刻,同时本能地收拾起桌面,拿起碗筷时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事完全可以微信说,他特意过来找她干嘛? 她不禁望了一眼被谢芝芝吃得光溜溜的饭盒。 不会吧? 难道真是闻着香味过来的? 23.幼犬泡泡 “胡医生,今天应该不会痛了吧?” “嗯……” “今天是不是还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呜,我受不了了啊,胡医生你别吓我啊,能不能再打针麻药啊?” 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还没开始塞纱布,南小姐就吓得花容失色,这也是被前几天的经历吓怕了。——鼻综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术前打麻药的那一针,而是术后换鼻腔填充物的过程,塞入鼻腔的纱布,塞在里面的时候让人痛苦,只能张嘴呼吸,又干又不舒服,但取出来的时候就让人更痛苦,纱布和肉好像长在一起,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来,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但也没办法,这个不可能不换,只能是熬过去了,甚至连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为次次都流眼泪,泪腺通鼻腔,鼻腔分泌物跟着变多,还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胡悦说,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的。” 她说,平静又坚定,甚至会给人以她很有力量的错觉。胡悦就是这点最烦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根本没有自知之明,笑得好像拥有一整个世界。 师霁看了她几秒才猛地回过神。 他忽然很生气。 “哦?”他说,“听起来,你业务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我是还没独立带过病人啊。”胡悦承认,她又笑成个大傻子,哇,这条幼犬真是丑得离奇,“所以才要尝试嘛,不努力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她是如此幼稚,竟仿佛无懈可击,师霁有想揉眉心的冲动,但强行忍住,他只知道自己和胡悦已经恩断义绝、无话可说,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头痛了。 “下一个。”他按下叫号机,终结对话。胡悦也不再说话,侧过去打开了病历系统。 “她会回来的。”在病人进门前的短短间隙里,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忽然轻声说,“我也觉得会回来的……但可能不会像我们想得一样。” 她语气里带了些忧虑,幼犬的毛茸茸泡泡破了,忽然间又显得务实而疲惫,师霁对她的言外之意洞若观火,他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她也不是对现实一无所知,但又对她带了点失望的语气感到不耐烦。——是这样,胡悦真是招人烦的奇才,不管是过分乐观还是过分悲观,她都能表现得特别招人烦。 “那就让她来啊。”他真的嗤了一声,“会怕吗?” ——话是不能随便说,事后想起来,师主任知道自己当时那隐隐的烦躁是为什么了,那是,对于乌鸦嘴这种天赋,本能的恐惧。 24.流年不利 “悦悦,你今天带饭没有?” 午饭时间,十九层办公室里冒出个小脑袋,谢芝芝探头见师霁不在,松了口气,这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期待地上下乱看,“没带啊——唉,那算了,一起去吃食堂吧。” “好呀,等我一下,我把这个病历做好就是了。”胡悦键入最后几行字,把病历本丢回箱子里,大叹一口气,“呼!终于整好了!” 她高举双手,手指长得大大的,“开心地举爪爪!” 谢芝芝在她手上打了一下,“爪爪你个毛,终于整好啦,那你可以不加班了吧?你这几天都几点回去的啊?” “七八点,很少在九点以前到家咯,哪还有精力做饭啊?”两个小医师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接下来还得加班啊,师主任自从我进组以后,连门诊病历都不做了,写得乱七八糟的,那天又被行政科打电话骂了,叫我快点都修改好。唉,还要帮他约手术室,组织术前谈话什么的,还好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不然真的要累死了。” “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谢芝芝的耳朵竖起来了。 手术部和住院部是分开的,各小组之间事务相对独立,师霁排多少手术别的小组肯定知道得不清楚,但胡悦觉得谢芝芝问得很奇怪——她的意思是师霁每周就只做那么几天手术,上次谢芝芝分明和她还讨论过,这么一问,搞得好像她觉得还有点玄机一样。 “是呀,除了门诊一天最多两台,要是都和开内眼角那边那样,从早做到晚,我这要多多少活啊?还怎么跟台?”她和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所以师主任的号才不好挂啊,我那天看了一下,他的号都是系统一开就瞬间抢光的,昨天那个病人进来就讲,她光是买现场号的钱就花了快一千。” “噢噢。”谢芝芝多少有点八卦未成的失落,胡悦看在眼里,异样感更强,“怎么了嘛——还不老实交代?吞吞吐吐的算什么嘛。” “我没有吞吞吐吐呀。”谢芝芝和她挽着手臂,两个人拉拉扯扯打打闹闹,在走廊里差点撞上戴韶华,谢芝芝笑嘻嘻,“韶华,一起去吃饭呀?” 刚入院的时候是有点不愉快,但现在情势已变,胡悦在师霁组里的地位不可能再被撼动——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戴韶华对胡悦态度比之前好多了,脸上也带笑,“好啊,要不去外面吃啊——翠园去不去?我请客,吃完还能去Lady M,就在一栋楼里,蛮方便的。” “Lady M不是限流了吗,要吃得瓜兮兮排一个多小时队吧?” “不需要的,跑腿去店里打包出来就好了。”戴韶华也加入勾肩搭背姐妹组合,“去不去啦,现在去翠园可能还有位置,晚点说不定也要排队了。” 翠园午饭会便宜点,但人均两三百仍是随随便便的事,Lady M一块蛋糕要七八十,对小医师来说,这都是比较奢侈的消费,谢芝芝显然有些心动,但又拿不准,只拿眼睛去看胡悦。胡悦笑了下,“要不你们去吧,我没空,食堂吃点就要回来搞病历了,不然弄到下午都弄不完,下午又有新的病人要进来。” “那就食堂吃好了,吃完买杯甘蔗汁也一样。”戴韶华立刻转过话头,“事情这么多,要不要帮忙啊?能做的就顺手帮你做掉,我们组人多,以前都帮师主任做过,也不花时间的。” ……看来这翠园和Lady M的组合糖衣炮弹,还真是冲胡悦打来的了,谢芝芝捏捏胡悦的手腕,和她交换一个眼神,抿嘴一笑,胡悦倒是当什么也没看到,“那赶紧走啊,去晚了排骨套餐说不定又没了。” 戴韶华性格是傲,这可能也和她在国外接受教育有关,刚回国还有点直来直往,但工作一两个月,在国内的医院,不可能还维持棱角,到底是博士,为人处事这块不可能永远生涩,胡悦不接腔她就不提,到食堂坐下来又问,“对了,你们看到微博那个帖子没?” “什么帖子?” “就是说师主任把病人鼻子做坏了的一个什么维权贴,还贴了很多照片,热度倒是不高,但被贴到我们行业群里了,挺多人看到的。” 戴韶华性格是直,谢芝芝吞吞吐吐还没说出来的料,她大剌剌地就端上来,“看照片是做得挺不好的,真的是你们师主任的病人吗?” 医美整容这么大的行业,微信群自然是多的,同学群、医院群、行业联谊群、供应商群,甚至还有团购群都不是没可能存在。胡悦忙得根本没时间看,甚至也可能根本没加入她们说的那个行业群,闻言一惊,“哪里,哪里?” 她咬着筷子看帖,看得简直连饭都吃不下了,“怎么回事啊,她这是——才不到一个月就把填充物取掉了?我说怎么没看到她回来复诊——哇,这是坏死了吗?她找哪家医院做的手术啊?” “真的是师主任做的吗?”戴韶华和谢芝芝的耳朵都高高竖起来了。 胡悦瞥她们一眼,从手机里找到南小姐当时术后拍的照片——这是最接近最终效果的图,因为组织还没肿,鼻头也没开始增生。“当时做完是这样的啊,这个鼻子有哪里不好吗?” 不说整体效果,从鼻子来看,这真是个极精致的鼻子,戴韶华和谢芝芝看了都只能点头,“做得很好啊。” “那是啊,我们师主任做的手术,怎么可能不完美?”胡悦理直气壮。 戴韶华和谢芝芝听着,互相看两眼,都捂着嘴笑。“哇,名师出高徒啊,这都我们师主任上了?” “……” 到底是隔岸观火,这种医患纠纷在科室里不少见,拿出来八卦一下佐餐也就够了,两个女孩子的兴趣已经转向另一方面,“悦悦,说实话,你是不是——啊?” 说到这种八卦,女孩子都兴奋,谢芝芝拿手肘推胡悦,“我真想把你介绍给我堂哥的呀,要是你已经有目标,那就算了啊。” “也未必是目标啊,这也很正常——我就不信你对师主任没想法。”戴韶华现在没架子了,坦然承认,“师主任就是很帅啊,手术又做得好,有点想法不是很正常吗?梦都不许人做了吗?” 她很了然地望着胡悦,像是都看进了她的春.梦里,胡悦被说得都快爆炸了,天地良心,承认事实难道就是对师霁有意思?“但师主任的手术的确做得很好啊,手法又快又到位——” 这种事,越描越黑,装糊涂是最好的,她的注意力还在那张帖子上,匆匆吃完午饭,甘蔗汁也不去买(一杯二十几元是挺贵的,至少对她来说),胡悦匆匆回到办公室,又研究了一下,赶紧微信找师霁。 【她觉得鼻子不满意怎么不回来找我们啊?】胡悦最气就是这一点,【才一个月多一点啊!肯定是自己乱找医院做了,怎么给她做的?现在鼻尖都坏死了,那个照片是坏死了吧,以后她该怎么办啊?】 今天是师主任不来医院的一天,早上带着她查过房他就闪人了,这会儿回消息也慢,胡悦说了一连串他都没回,胡悦再气也没办法,找到南小姐的病历,想给她打电话又忍了下来:上司没指示,她贸然联系病人肯定不对,这种事还是要先和医院通气,把相关证据都保存好再去联系。 刚按回心思,准备处理下午的一大堆杂事,就听到走廊里喧闹起来,隐约有人在说自己的名字,胡悦皱起眉,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从手机里找到南小姐的照片,先点出来,走到门口刚想说话,就听到一声尖叫,“就是她!” 接着,她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整个人被打得转了半圈,魂似乎都在这剧痛中被打掉了半边—— 25.过来 “梁医生对Offer还是很满意的,但她个人的诉求有一点比较特殊,和我们不是很能吻合——她希望尽可能安排在周末休息。” “她是哪一块的?” “皮肤科的。” “那恐怕周末休息会对她的收入有个很大的影响,她自己清楚吗?” “清楚的,但梁医生有家庭……” 这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在医院,医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地位的象征了,大小和装潢通常不会再做强求,师霁能在十六院拥有一间素雅的小办公室,已经让很多同事暗中羡慕不已,但在这个房间面前,公立医院哪怕是院长办公室也得大惭而退。它不但大,而且任何人只要有一定的品味,都可以看得出来,它的装潢所费不菲,而且很有审美。 说句实在话,像是师霁这样的美男子,坐在这种有格调的房间里,会比坐在公立医院的小办公室里更合适,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当然也是这个更好——胡悦,丑、土气、幼稚,毫无时尚品味,而现在和他商量公事的女人,精致优雅,干练中不乏一丝含蓄,唇边永远带着一缕笑意。“女人想要周全家庭和事业总是不容易的,否则梁医生也不会考虑跳槽,她在原来的医院做得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下班到家过晚——而且医院对出勤时间卡得很死,不允许有针对个人的弹性放松。”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签下她。”师霁不置可否。 “大家都是女孩子,能帮则帮了,再说,梁医生的简历也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对方冲他露出迷人微笑,师霁很熟悉她这种笑容,应该是精心练习过,知道自己怎么笑最好看。“那……我就给她回电话了?” 他没反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微信,当医生的就是这样,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在微信里说话,不过几十分钟,未读信息就累积出了几个屏幕,女人并无不快,站起身给他添水。“这一阵子,十六院那边还顺利吗?” “还不就是老样子。” 和师霁聊天,有时候真的考验涵养,但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微笑没有丝毫失色,“你那个小徒弟呢?在你组里待得还好吗?” 她举起骨瓷杯,自己呷了一口白水——在医美界很多人不喝茶、咖啡,这会让她们洁白无瑕的牙齿染色——从杯沿上方狡猾地凝睇师霁,“没被你折腾死?” “我是那样的人吗?”师霁一边划屏幕一边说,“最近诊所这边都还行吧?” “还行,就是您的号还是那么难拿,我看了下预约,最近三个月,恐怕你是别想休假了。”女人说,她的杏眼微微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真的不考虑收掉十六院的摊子吗,Daniel?”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件事了……”师霁明显漫不经心,他声音渐弱,眉毛渐渐皱起,把屏幕解锁,不再是在锁定屏幕查看微信内容。女人也就不再说了,未尽之言,化为遗憾的笑意。等师霁看完了才问,“院里又出事了?” “嗯,我一个下属被人打了。”师霁说,手指敲着手机面,嗒嗒嗒、嗒嗒嗒,“我得回去看看,下午的预约,帮我改期,或者约给别的医生。” 听说有人被打,女人的柳眉也蹙了起来,露出关切之情,做医疗的都不怎么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听到师霁下半句话,眉毛越皱越紧:当然,有人来闹是很麻烦,但,这也并不是住院患者忽然出现险情的大事,也可以等下午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时候再处理。毕竟,下午这里的预约也是满的,而且私人医院,客户不好伺候,想要改约时间或是换医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起来送师霁走到门边,关切地说,“孩子没事吧,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孩吗?没受重伤吧?” “没什么大事。”师霁看来心情不大好,他一口气喝完水,抓过西装外套,“走了,明天见。” 女人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等师霁走远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地淡下来。 “Tina,进来收拾一下茶水。”她按下内线电话,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如果真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医生,Daniel多少会回一声嗯,怎么也不接话茬,潜意识里是在回避什么? 她有很多小动作都和师霁很像,这会儿也开始敲屏幕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样了?我就是要问,打了她又怎么样了?她和那个师霁,把我女儿的脸毁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打了她她有话说?你问问她自己,你有话说吗,嗯?有话说吗?” 才踏进住院部,就听见隐约的喧闹声,来往的医生护士包括住院病人,都对角落那间办公室关注度最高,师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平时见到他总要来兜两句的病人都被吓住,师医生严厉起来是真的很吓人。他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果然,如他所料,几个当事人都在这里,被两个保安看着,张主任和某个眼熟的院领导也在,胡悦——当然也在这里,捂着脸颊默默地听着,看到他,她本能地站直了,手放下来一会儿,又捂回去,只是在指缝中冲他笑笑,情绪看起来居然还好。 “哦,正主来了!”虽然被拘束起来,但病人家属气焰不减,主闹事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从遗传学来看,应该是南小姐的父亲,跟从的几个应该都是男女方亲属,南小姐母亲也在其中,她附耳说了几句,南小姐父亲声音更放大,指着师霁就想问到脸上来,“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现在全被你毁了,你不给个说法?我女儿——我女儿——” 说到急切处,他潸然泪下,“我女儿原来也是很好看的呀!” 师霁话都不想和他多说一句,直接问张主任,“报警了吗?” “在路上了。”张主任也是有点无语的样子,师霁度他脸色,知道警察口风恐怕不是太乐观——是闯进来闹事了,但没砸东西,也没闹太大动静,更没联系那群职业医闹,说起来,除了打胡悦一巴掌以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警察来了怕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最多就是批评教育一下,连拘留怕是都很难有。 “做了检查没有?”他瞥胡悦一眼——本来就丑,被打了一巴掌更不能看了,一边脸颊肿得高高的,看起来真挺壮观。“验出来是几级伤?” 十六院本身就有司法鉴定资格,他这问得很明显了,张主任神色一动,院领导说,“小师,这——” 倒也不是就不把底层医生当人了,不过当领导的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们的本能,师霁理都不理他,直接对张主任说,“你看她,神情恍惚、站姿歪斜,明显是失去平衡感,要考虑轻微脑震荡——被打成耳膜穿孔都不是没可能。叫人带她去做一下检查,我这边打几个电话。” 再好看的演出,没有观众也很扫兴,病人家属那边可能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要表演,但被师霁这么一打岔,倒是个个都紧张起来——怕是之前也没想过打一巴掌能怎么样,所以打得还理直气壮,现在听这口气要闹大,自己就有点虚了。尤其是师霁说的‘要打几个电话’,更能激发想象力,让人想入非非,想到‘冤狱’、‘只手遮天’之类的恐怖词语。 “哎,这……”张主任犹豫了一下,看看领导,又看看胡悦,还是叹口气,“行吧,也是该检查一下。那个,小卢,你带她去一下鉴定科——” 他把手里拿着的手机还给胡悦,师霁看了一下,上面是南小姐手术后的图片。 挺机灵的么,看来是第一时间撇清了……嗯,也是不该小看这幼犬的求生本能。 他和胡悦交换了个眼色,胡悦的眼神里有些话,她刚被人扇了一耳光,看来竟然并不委屈,也没有在哭,反而仍是很镇定,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像是反过来安慰他,示意他自己没事,那表情好像就是在说‘小事情’。 他到底有没有可能看到胡悦崩溃?师霁都忍不住开始好奇了,她是有丰富的被扇耳光经验吗?别说女孩子了,就是大男人挨了这么重的一记,回想起来怕不也要红了眼眶? 他晃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胡悦点点头,和他擦肩而过,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他手机微震起来,十几张照片被一一发过来,师霁低下头扫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他把最惨的那张照片翻出来,杵到中年男人面前,“这是你女儿修复手术以后的照片吗?” “……是,是啊,有问题吗?就是因为你们没给她做好,才必须得去做修复手术——”中年男人本来还有点气虚,这会看到照片又愤怒起来,“你有点良心,我女儿是来美鼻,不是来毁容——” “谁给你们做的修复手术,”师霁直接打断他,“谁给你们做的修复手术?”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有点哑火了,几个家属面面相觑,南小姐的妈妈说,“有关系吗?会这样本来就是你们没做好——” 师霁一下就笑了,“我们没做好?” “我来猜一下事情经过吧,你女儿回去以后,你们一直对她说,鼻子做得不好看,是吧?太大了,鼻头又肥,还不如没隆鼻的时候好看,是不是?你女儿被你们说得烦躁,也是越来越犹疑,过了一个月还觉得鼻头太大,周边人也没一个说她做了变漂亮,一赌气,决定把隆鼻材料取出来,回到从前的样子,是不是?” “上次在十六院做,花了不少钱,效果还不好,我这个医生被你们骂得很惨,号也不想挂,就不想回头来找。怎么再找医生呢?”师霁的双眼,在家属间游移,见南母低头,他一声嗤笑,看来是找到责任人了。“你就从亲戚……朋友,我猜大概是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那里介绍了个医生,我想想啊,收费便宜,在美容院给你们做的手术,是不是?” 家属的头开始低下来了,南母嗫嚅着想说话,师霁不给机会,“做完了,回去鼻头发黑了,给医生一看,我猜啊,医生肯定说这没什么,让你们回去休息一下,第二次打电话过去,打不通了,是吧,人都找不到了,是不是?” “真的?”这一次是南父说话,他情不自禁问,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妻子,“他说的是真的?” 南母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低下头呜咽起来,“我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这样的事,做医生的看得太多,领导也都不惊异,只是唏嘘,“劝你们回去以后赶紧到正规医院看一下吧,她这个鼻子——” 行政干久了,业务不是那么熟,看看张主任,张主任摇头说,“不乐观,本身鼻部手术就可能堵塞血路,之后再渐渐形成新的侧支循环,所以再次手术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处理血路,可能是手术的时候血路都堵塞造成的坏死……她最好去别的医院面部重建那边看了,不适合再到十九层就诊,我们毕竟是做美容的嘛。” 话是这么说,其实也是把麻烦往外推,领导会心一笑,见家属分化成两边,以夫家娘家为单位互相指责,并有内讧趋势,知道医院的麻烦大概已经解决了,“行吧,那一会警察来了你们配合一下工作,那个,胡悦也受委屈了,小师你是她主管?” 师霁已经打完电话了,这会儿他社交起来,不像刚才那么桀骜,目的达到了当然没必要得罪人。“是我,也怪我们没处理好,让领导操心了。” “哎,这你就太客气了,”领导都笑了,这种病人他见得多了。“小女孩不容易,衣服都被扯破,也是受委屈了,你让她在家休息两天好了,多安慰,多做做思想工作。那我这就——” 张主任和师霁恭送领导出门,转头警察也来了,不知是否得人打过招呼,个个虎着一张脸,不由分说把一群闹事群众拉上警车,全部运走。十九楼至此方恢复平静,师霁走到大办公室看看,胡悦也回来了,脸上包了块纱布——被打以后,几小时后,甚至是一天以后,伤口才会肿到最高,所以虽然经过处理,但伤口仍要比刚才更肿,各路人马都过来嘘寒问暖,其中不知怎么还多了个解同和。 “师主任。”看到他过来,解同和跑过来打招呼,师霁当然从来不给好脸色, “晚了,现在才到,你来干嘛?” “我可是一接电话就跑来了。”解同和给自己喊冤,“所里也打过招呼,哪敢不把您的话当回事?这么小的事,我是刑警,直接出面也不好,您体谅一下呗。” 师霁对他不客气归不客气,但平时也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面子,但今天是例外,今天他心情特别不好。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来找我干什么?”他直接问,一点和解同和闲聊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嘛,嘿嘿嘿……”解同和果然就开始搓手了,“的确还真有那么一件事……” 他冲师霁办公室方向眨眼睛,师霁凝视他很久,这才不情愿地转身走向办公室,走了几步,心里又不得劲,转头看看大办公室,这一瞬间他鬼迷心窍,喊了一声。 “胡悦。” 那个肿了半边脸的小猪头转过来,剪影上写了个‘啊’? “过来。” 一边走,师医生一边掏出手机,给一个熟悉的联系人发了条微信。 26.补偿 “也是巧,这次这个案子非得找你不可——主要是考虑到受害人有削骨痕迹,可能面部也做过其余整容手术,得有个行家来指点指点。” 还是那个小办公室,不过,胡悦现在对这间办公室已经很熟悉了,毕竟每天做完小查房,她都得到这里恭请师主任。还不像是别的组,小组长一般都拿着老师的工卡,但这已算是个可喜的进步,进了门她就放下手,翻出两个茶杯,意思意思地倒两杯纯净水给他们放着。 组织肿胀,又是面部这个神经集中的部位,肯定是不舒服的,现在发热发胀,估计到明天一碰会更疼,有人给了她一个冰袋,这会儿包着的纱布已经被浸透了,胡悦想找块新的来替换,在柜子那边徘徊了一会,师主任那边飘来一句,“在左下角第三个格子。” 解同和还在那边放资料,“我也给你的邮箱发了一份,但实体照片还是更方便讨论哈,我这个人比较老派,多包涵。” “这个你们应该去找人像修复专家,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接触过这一块了。” “确实已经找了,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怎么说呢,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否则,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用舌头数牙齿,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DNA检验、人像修复,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确实如他所说,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还笑呢,你就不怕脸疼?”办公桌方向又飘来一声凉凉的讽刺,解同和怪不落忍的,“哎,咱们看照片,看照片啊。我是这样觉得,既然报告上写了,鼻部有手术痕迹,下巴也有,那现在的复原图,是不是……看起来有些丑啊?” 刚给人家打过电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推脱了,师霁刚才就是在找茬而已,毕竟摊上这种事,他的心情怕是也不太好,这会儿还不甘心收心做事,又继续找胡悦的麻烦,“都开始分析了,你还站在那?” “噢,来了。” 胡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他做对,师父要教点技术的时候,徒弟在一边傻站着是不太好,她乖乖走到师霁身后,“呣,已经白骨化了啊,报告上怎么写的啊,有手术痕迹,发现了假体吗?骨头都烂了硅胶也不会烂的,如果有假体的话,从材料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了啊。”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禁让师霁和解同和都为之侧目,又各自交换怪异的眼神,解同和稳了一下,“假体倒是没发现,这具骨架是在山间陆续被捡拾拼凑起来的,所以有多处缺失。” 具体是为什么缺失那就不知道了,是分尸,还是野兽拖行期间散架了?目前的白骨可以提供的线索并不多,万幸是头骨还算完整,师霁观察了一下,“鼻部有手术痕迹是对的,做过鼻基底,鼻基底要剥离到骨层,你看这里这几道痕迹,平行的细痕,肯定是手术痕迹。” “软骨都烂光了吧,做过鼻基底很少有不做鼻头的,这个效果图里鼻子是应该要高一点。”胡悦看看报告,又指着颧骨,“颧骨这个,是陈旧性创伤吗?还是风化,会不会是削过颧骨啊?” “这个手法至少是十年以前的手术了吧,现在已经很少有医院这样直接削下一道了。”讨论到专业问题,人际关系的暗潮汹涌不觉就蒸发不见,师霁举起照片看了看,又打开邮箱,找到原图放大,“另一侧磨损得更厉害,但姑且可以认定为削过吧,鼻子和下巴都做了,她的颧骨较外扩,没有理由不跟着做一下。” “下颔骨削过倒是跟着复原出来了啊,这人原来的脸型真是够六角的了。”胡悦索性打开软件,把鼻子和下颚调整了一下,原本是矮鼻子、尖下巴、高颧骨的脸型,现在变成了高鼻子、平颧骨的锥子脸,“嗯……这不是蛇精脸吗?真是十年以前的审美了。” “死亡时间应该至少是十年了。” 案件细节没什么好讨论的,现在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能确定,还要靠登报找寻线索,技术细节也只能是靠业内经验推测,光是可能的手术方案,脑洞都开了好几个,“十年前开眼角也很流行了,这个真不能肯定开过没有,不过这么多手术都做了,合理怀疑是开过的。” “问题是,这张脸现在就太大众化了——锥子脸女孩看起来是不是都大同小异,手法这么粗暴,很多有特色的面部特征都会被磨灭,看起来也就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了。更何况,整容手术在骨层面的本来就不多,软体组织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玻尿酸要是打得多,那也可能带来外貌的改变,本来靠复原图寻人就很渺茫,这张照片发出去,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不过,讨论到最后,结论是很不乐观的,解同和也认可,“确实,都十年了,希望本来就不大,现在只能多管齐下,一边复原人像,一边走访周边居民了。” “我们市最近是很太平?”师霁冷噱一声,显然不看好他们的行动,“队长带头跟这么冷的案子?” “警察心里是没有冷案热案的,只要是未侦破的案件,一辈子都在心里。”解同和笑眯眯地说,“我们国家人命案又没时效,常常四处晃悠一下,说不定,哪天就有线索了呢?这都是说不清的,反正就先都记在心里。” 他点点屏幕,冲胡悦眨一下眼,“你看,现在我心里就多了一张脸不是?” 他突然卖弄风情,搞得胡悦无所适从,眨眨眼欲言又止,师霁说出她的心声,“别弄得你和死人谈恋爱似的行吗?” 解同和哈哈大笑,站起来收拾东西,又仿佛是不经意地问,“对了,师主任,你最近……有收到师雩的消息吗?” 师……什么?鱼? 好像有八卦,胡悦唰地一下抬起头,左右猛看,不过谁的表情都没异状,师霁只是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毛,“怎么,你们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吗?” 那凛冽的、不屑的他似又回来了,刚被冲淡的傲慢,重新挂回唇边,师霁说,“还是多找找吧,没准他也和这具骷髅一样,在山林野地等了十多年,等你们来发现呢。” “是吗?”解同和也从容地笑了,他像是习惯了师霁的冷言冷语,仍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就是老警察了,不这样怎么和嫌疑人打交道?“那就请师主任放心了,没破的案件,都在我们心里藏着呢,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的。” 他站起身,冲师霁挥挥手,“那,在那之前,下次见咯。” 名师高徒都保持沉默,目送解同和的背影消失——出门以后他甚至在医院走廊吹起口哨,这个人也实在……的确算个人才。 师主任,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外号叫死鱼啊? 胡悦很想这么问,但看了看师霁脸色——他表情是没怎么变,但她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恐怖气氛,因此明智地准备先行开溜,“师主任,今天我还要跟查房吗?如果不跟的话,我想请假早点回去休息。” “嗯。”师霁的眼神重新落到她身上,似含探究,嗯得模棱两可,让人难以琢磨他的意思,胡悦想走又不敢走,往门口走了几步,察觉到盯在她脑后的视线,又乖乖地回来了,“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师霁平时看她的眼神,胡悦是很熟悉的,一般讨厌狗的人看小狗就是这种眼神,这会儿,那股嫌弃还在,但又多了些别的什么,他像是想说话又不想说话,而她想走也不敢走,在那搓手站着,等着,过了一会儿,师霁像是才找到一个话题问她,“委屈吗?” “还好,见多了。” “难过?” “有点,挺为南小姐难过的,她的鼻子……” “没哭?” “没有啊,这有什么好哭的。” ……这对话笼罩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胡悦感觉师霁一直在等她说什么,但她还真是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所以话题一个接一个地终结,被杀死的速度比诞生的速度快得多。 “听说你衣服被扯破了,穿什么回去?”到最后,师霁几乎已经问无可问,而胡悦也很想求他快放弃努力,或者直接要求,或者就干脆算了。 “呃……只能先穿这件借来的白大褂了,”胡悦给他看看,“其实就是下摆跌倒的时候被刮破了,除了难看点,不碍什么事。” “那行吧,你也该买点新衣服了。” “对啊……呵呵呵……没钱。” 气氛瞬时间又有些尴尬,师霁忽然双手扶额,一副静静崩溃的样子,胡悦就站在那无辜地看着他,有一点点小小的负罪感:她是真的想配合,但这一次真的没get到他的点啊。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她蹑手蹑脚,又想溜了。 师霁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等等。” 他心情又坏了,语气比平时更冷,“多的话,不必说,你也不用以退为进。” “可是——”冤枉啊,我不是,我没有,我到底以退为进进什么了? 胡悦就差没现场上演表情包给他看了,但师霁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冲她弹过来,“回去休息一周,一周以后,先到这个地址报到。” 这张金灿灿的名片在空气中飘舞跌落,胡悦伸出手,怔怔地将它接在手心。 “不是说没钱吗?” “那就,找点外快给你赚咯。” 27.步步当心 “早上好。”刚出电梯间,迎宾小姐就带着笑容迎上,把客人带入大厅。“女士这里请。” 专事知客,做久了自然眼利,不动声色,就把客人打量分明:年纪说轻不轻,二十五六,皮肤还不错,但已是应该开始抗老的年纪。身材不胖不瘦,穿着……那是优衣库型的基本衬衫吧,没LOGO,但从材料来看,绝非高级定制,这位客人的财力,emmm,恐怕和诊所的定位不太符合。 当然,看人不能只凭衣冠,迎宾小姐垂下眼,眉头一挑——手里拎的居然是个布袋。 再看看她打量大厅时不加掩饰的惊叹和诧异,对她的身份,迎宾多少已有了些猜测,她把人交到前台,两个同事交换一个眼神,前台的笑容依然热情,但隐隐已有距离感,“您好,请您报一下手机号码,我这里给您确认预约。” “我没有预约。”客人说,这不出所料——诊所在外自然有些宣传物料,也不乏对消费水平没有认识的客人步入咨询,这种活派给哪个导诊都挨白眼,久而久之,前台也养成习惯,自然想办法把这种客人打发走——倒也不是都从衣冠识人,只是这行做久了,有钱没钱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有钱人格外有一种安定的气质,如同红外线热成像一样明显,贫穷、爱情与咳嗽,在诊所内部,最难掩饰的还是贫穷。 “那很抱歉……”笑容里添了点优越,语气也开始上扬,话还没说完,女孩子从兜里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灯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几乎刺瞎前台双眼,她的音调惊叹地落下来,“原来您就是——” 只是一句话,大厅氛围都变了,前倨后恭,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迎宾赶紧跑过来,扶着胡悦落座,“骆总已经吩咐过了,她马上过来,您请稍等,我这就联系,胡小姐要用什么茶水?我们有洛神花茶、咖啡、红茶……” “给我水就可以了。” “柠檬水可以吗?”迎宾问得一声许可,回头一个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满面笑容,捧来一杯热水,再由她双手转呈胡悦,“您慢用,要不要配些小点心?” “点心就不用了。”胡悦还在东张西望,她确实没看够——从实习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来来往往喧闹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钱的医院,十九层更是有钱中的有钱,但即使如此,整个装修、布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这间诊所没有丝毫可比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S市最好的办公楼里,独占了一整层的医美诊所啊…… 金钱的芬芳的确是遮不住的,光是从大厅装修就能看出这间诊所的底蕴——其实,大多数私立医院的装修审美,都透露了他们的客户定位。不要诧异许多莆田系医院的装修为什么浮夸庸俗,是乡村宫廷风的绝佳代言,这只是反应了如今中国的确有很多没品味的有钱人。而J氏整容的装修,设计感十足,就仿佛国贸、太古里、国金、IAPM的外墙设计一样,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级设计师的手笔,这美感就不经意地带出了他们的层次,胡悦坐在这里,隐隐都仿佛能感受到诊所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自古以来,美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只适合被雄厚的经济实力拥有。 的确也是如此,早上十点钟,大厅里已坐了几个候诊的客人,个个看来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贵——胡悦对时尚品牌认知度依然不高,只是从气质上得出结论,这里坐着的客人,比十九层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动,多了那么一丝安稳的从容,正是这一丝从容,叫整个场所气质剧变,不知该怎么表述,就是—— 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 “啊,是小胡啊,”大厅一角,原本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藏式拉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像是对胡悦的到来早有准备,亲切地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骆总。” 这个骆总,就很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妆容、衣着、体态和她的笑容,共同组成一道温婉的印象,这温婉又像是裱在天边的月亮,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让你不敢忘形。她把胡悦带进门后,“Daniel还没有来,他在你们医院大查房完了,再开车过来要二十分钟——你先在这里坐坐,填一些资料。等他来了,我们再带你到岗——别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盈盈的把胡悦按到一张办公桌边上,叫,“Tina,还不给你老板的爱徒倒杯咖啡?顺便把入职表拿过来。——泡那个,瑰夏,不要拿普通的胶囊充数。” 又按下内线电话,“Vivian,把我昨天带来的饼干拿过来,还有巧克力带几片。” 她的重视和亲切溢于言表,Tina自然也凑趣,送来咖啡时笑着调侃,“真是爱徒啊,连老板都吃不到您的私房曲奇——我猜啊,老板肯定常和您说起她。” 师霁没来,胡悦填表也填得慢,她倒不至于尴尬,只是心里不好给诊所内部的人事关系做定位,骆总对她是挺和气,但她是做医生的—— 怎么说呢,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胡悦在她跟前是要比平时再小心一点,她索性装乖到底,左看右看,有点天真又有点不确定,“可主任在医院都很少说这里的事情,也没和我提过很多……嗯……师娘?”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声,像是怕说错了尴尬,这样即使真说错了,后果也不那么严重。——但胡悦估着自己是不会有错的,毕竟,骆总表现得是有点明显,女人之间怎么划地盘,女人们自己是最了解的。 果然,Tina听了就笑起来,一边看骆总一边说,“哎哟,胡小姐,误会了啊,我们骆总还是单身啊。” 骆总也摇头浅笑,有点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关心的事,自然有马仔来问,眼瞅着她拿手机走到窗边回微信,Tina凑过来悄声八卦,“没提过很多……那就是提过喽?平时老板都怎么说骆总的呀,你悄咪咪告诉我,我保证不和老板说。” 这公然又是一个谢芝芝——只是被骆总养熟喂肥了而已,胡悦瞥她一眼,笑着说,“都没怎么说,师主任在十六院很低调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诊所。” 左右看看,又补一句,“好像还经营了很多年的样子。” 噶珊瑚是技术活,属于信息交换上的博弈,谢芝芝几次落入胡悦套中,Tina也不例外,热情道,“哎呀,我们诊所——” 还没说完,门被推开,师霁走进来,“说什么呢?” 他边说边脱外套,骆总和Tina同时迎上前,Tina咳嗽一声,半路转方向,去给师霁倒咖啡,师霁手里顿一下,把外套递给骆总,说声‘谢谢’,转头看见胡悦,“脸怎么还没好?难看死了。” 淤青哪里有那么快全消掉?现在是不肿了,可还隐隐有点发青,胡悦一万年难得涂一次粉底,她摸摸脸,原来还是被看出来了。“毛细血管自我修复需要半个月,这是医学常识……” “那你是觉得我给你放的假不够多喽?” 在骆总面前,胡悦不敢顶嘴,“没有,我错了,请师父原谅。” 她怂如鹌鹑,师霁倒是多看她几眼,很稀奇的样子,不过迅速失去兴趣,只丢了一句,“居然还敢喝我的咖啡?”,就进了办公室,骆总跟着进去,冲胡悦露出安抚微笑,像是在为师霁致歉,胡悦点点头,回一个感激的笑过去,等门合拢,她若有所思,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在十九层,师霁是享有特权、作威作福,俨然科室一霸,但这还是和J氏不同,在这间诊所,师霁完全就是天,所有人事,目前来看,毋庸置疑,都是以师霁为中心转动。 不过,她很怀疑这青天大老爷平时到底能管多少事。 胡悦当然想在J氏长久工作下去,至少是多待一阵子,把诊所的底摸一摸——如果想工作得愉快,该抱谁的大腿当然明白无误,不过,她也得弄明白自己不能得罪谁。 “噗嗤”。 她抬起头,是Tina在给她发暗号,小秘书刚给师霁泡好咖啡,手指咖啡壶,意思问她要不要再续,胡悦摇摇头,悄声说,“中午一起吃饭?” Tina比了个OK的手势,两人交换热情笑容,胡悦对进展也还算满意:这开局可比十六院好多了,怎么说,都是师霁的弟子,刚才的八卦被师霁打断不要紧,午饭时间,她有大把机会续回来。 # “老板,咖啡。” 师霁平时多数喝水,但早上过来,第一杯会喝咖啡。小秘书是服侍惯了的,送上咖啡和柠檬水,回身退出,随手关上房门。骆总等她把门全合拢,才笑着说,“你上周突然说这一批Offer留个位置,我还以为……怎么倒是把小胡带来了?今早看见是她,吓了我一跳。” “她平时在十九层闲出屁,带过来做做苦工。”师霁回得很无所谓,“也顺便见下世面,免得将来丢我的人。” 闲?住院医师,有闲的吗?师霁平时不管事,难道这些事不是她做? 丢‘我’的人? 骆总自然不信师霁的说法,心里猜度着,想起胡悦的穿着,多少有个想法,口中说道,“那,把她放下哪里呢?薪水怎么开?” “她不还是住院医师?就按住院医师的标准开呗。”师霁不以为然地说,“让她在各科轮转一下,这个小事情,你安排就行。” 噢,那看来不是为了钱,还当是师霁觉得她穷苦,把胡悦扔过来领份干薪。 骆总回过神,又暗笑自己想多了——以师霁的性格,要真体贴到这一步,那岂不是…… 在有些地方,人的心胸都是很狭小的,就有99%的清白,99%的不可能,只要胡悦还占了个‘女’字,骆总依然本能有点警惕,她知道师霁对这个小弟子,应该还算是满意,把她放进来诊所,也许是在为将来铺路,等她拿到主治以后,就延揽进来巩固自己的控制力。按理,这时正是示好成本最低的时候,工资多算一些,略施恩惠,不但给了师霁面子,现在正拮据的小医生也会记下个人情,以后办很多事都更方便。 ——不过,心里那一丝说不出的警觉,还是让她再试探了一句,“那就两万底薪,提成按20%算吧?” 这是住院医师的标配了,也是最低配,一分都没有多。 师霁胡乱嗯了一声,都没多看她一眼,眼神已胶在电脑屏幕上,骆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到现在才落了地,想到胡悦刚才那句‘师娘’,她笑着又加了一句,“至于轮转的科室嘛——” 到底是师霁的弟子,成天拎个布袋子也不像话,‘师娘’善心大发,决定多少贴补胡悦一点,“我看……就从皮肤科开始好了。” 28.八卦battle “悦悦,你终于来了!” 一大早全是事,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小查房——只要师霁有病人住院,每天早晚这两次查房就肯定是免不掉的,完了以后陪老师大查房,查完了出门诊,坐一个上午,回来整理照片,只能是乘中午吃饭时间做效果图。胡悦连食堂都不想去了,甚至拿外卖也嫌麻烦,坐下来就开电脑——但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谢芝芝,她心里叹口气,笑还是很甜,“想我了呀?但我今天没法去食堂啊,芝芝。” “怎么都忙成这样了。”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但跟了不同的组,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但她不说,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胡悦就不得而知了,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不然,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胡悦叹口气,“唉,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她要快走,胡悦却站住脚步——病人戴了个大口罩,还有框架眼镜,能看到的脸真不多,但她却觉得那个额角有点眼熟—— 她一站起来她就更确定了,这个口罩女直直地走过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她胡悦。 “胡医生……”她说,声音轻轻的,但胡悦还能听得出来,她当然记得住。 ——南小姐。 29.发配冷宫? “……胡医生, 谢谢你。” “?” “你人真的很好……现在还肯和我坐下来谈。” 设想过很多开场白,胡悦也没想到南小姐最终开口会先道谢,她愣了一下, 终究仍是选择了保守的说法, “其实对你的遭遇,我们也很同情。” 南小姐戴了口罩, 自然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从肌肉的牵动来大致猜测——她刚才应该是笑了。 “哪里有什么我们呢, ”她说, “我的卡现在都挂不到你们医院的号了……” 胡悦也是才知道, 原来十六院的身份证挂号还有这个用意在——想来这肯定也是师霁的交代了,她当然也不能说这样不对, 南小姐已被证明是个极有风险的病人, 除非急诊, 医院当然不想再和她打什么交道。 “可能行政层面也有一些他们的考量吧。”她含蓄地说, “你这次来是为了——” “是这样,”南小姐从坤包里取出一叠资料,“这一次我们找了……” 她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 “来做修复, 这是他们提供的治疗方案,但现在, 也没法贸然就这么相信了……所以想请您给看看。” 这资料, 胡悦不知该接不该接, 手在空中顿了一下, 南小姐快速说,“你放心好了,胡医生,就是看看,我没有想别的事情。” 她的声音低下来,难过地说,“你从一开始就劝我不要做鼻基底……你人真的很好,是我自己太傻了。” “……”胡悦接过资料,“其实,我们提供的都是专业意见,是否接受,还是患者自己的判断。师医生给你做的手术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你不这么快就做修复的话,其实术后的鼻子依然也是很好看的。” 她的意思其实很明确,还是把责任规范清楚,将师霁撇清出来了。南小姐惨然一笑,也并没有反驳,胡悦打开资料浏览了一下,再看了下医院名,先皱皱眉,想了一下才说,“修复方案倒是中规中矩,但是这医院……不是公立三甲,如果要我说的话,你们最好是去外地找间比较有名的公立医院,挂面部重建的号。” 为什么不在本地挂,却是因为本地的医院,一向是同气连枝,南小姐这样的病人,就算是挂到了专家号,稍微了解一下病史,专家也可能会推托,或是建议她转院。像是华科、F大附属医院等名院,本来病人就多得做不过来,很少会给自己找这样的事情。至于说肯接这种手术的私立医院……这么说吧,靠谱的太贵,便宜的未必靠谱,而且更坑的是入院以后也许会发现未必那么便宜。 南小姐挑的这间医院,终于不再三无,这几年广告做得很热,业内对水平好像也没有质疑,只是收费亦是出了名的高。胡悦翻了一下,“叫你们准备多少钱呢?” 这个手术医保肯定是不报的,南小姐说了一个数字,垂下头,“我爸爸说,大不了把家里的房子卖掉……” 这个报价都快一百万了,胡悦摇头,“还是去外地做吧,北京南京都有好医院的,我给你说几个,能挂到号过去做。鼻修复是很精细的手术,公立放心点。除了钱以外,这份方案倒没什么,鼻修复都这样,你软骨有损失,那可能要再给你开腹一次取肋软骨,或者从别的地方找,别的没什么了。” 对求美者,胡悦是有点怯场,她对这个群体实际上比较陌生,但南小姐现在的状况,她真是处理得太多了,南小姐她都能猜到她想什么。“你这个情况在鼻再造根本不算严重的,人家整个鼻子没有的都能做,鼻子比嘴巴好多了,不用担心,不是太难的手术。” 医生这个行业,知识垄断严重,这几句指点对胡悦来说,举手之劳,却让南小姐感激得抹眼眶,“谢谢胡医生,谢谢胡医生。” 抹了几下,又有点不好意思,强笑道,“我现在是不能哭了——” 她刚来医院的时候,自信急躁,一心要把鼻子做得比天高,胡悦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离开得满心犹疑,现在则是强颜欢笑,连泪水都不能掉——是最好别哭,泪腺连鼻腔的,鼻头感染,还是尽量别刺激鼻部。 “祝你一切顺利。” 其实她还想问问她父亲的,十六院出了一份脑震荡报告,这算是轻伤,接下来是否追究那就是检察院的事了,如果检察院决定起诉,可能现在南小姐的父亲还没法从拘留所出来。不过,南小姐没提,胡悦也就觉得自己最好别问,免得她央求她出具谅解书——那师霁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甚至说实话胡悦也不愿出,南小姐令人同情,她的家人则否。 她站起来,南小姐跟着站起,送她走了几步,她突然说,“胡医生——” 她解下一边口罩,对胡悦展开,“我……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 胡悦注视着她和她的鼻子——已经没有任何温柔的言语能够描述出她的鼻子了,过于细致的观察可能会让路人吃不下饭,遮住鼻子对南小姐本人的自尊心有好处,也是公德心的一种。只能这么说,鼻子这器官,平时不觉得它有多重要,可当它萎缩或者残损、泛黑的时候,你就该知道厉害了。 不但泛红,而且犹有肿胀,左鼻缺失了一块,鼻子看起来比术前还塌,也许是修复手术后还没恢复过来,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坚持在吃消炎药,但又提醒自己,南小姐现在已经有新的主治医生了,她最好别管太多。 “你的鼻梁没断啊,鼻基底也只是回到从前。”最多比从前塌陷一点,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鼻头修复好,当然还能和以前一样。”功能还和以前一样,别的就不要强求了,也不能和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地推啊顶啊,得一辈子都很小心对待。 “只要好好做手术,都能恢复。”最后她总结,“这一次,好好去个三甲,听专家的话,这个坎能过去的。” 南小姐眼里泪光莹然,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坦然不带任何惊吓的眼神,又或者二者兼备,她的嘴唇又轻微颤抖,“……好,谢谢胡医生。” 她把口罩重新戴上,举手整理头发,胡悦为她拿着包,南小姐整理好了,却半晌没接过来,她抬头看看天色,又仰头看看十六院的高楼,轻声说,“胡医生,你说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怎么就突然间就——” 她的不解,微弱又真诚,几乎让人落泪,但胡悦心里只有一片沉重的冰冷,她听出南小姐的后悔,但却第一次想为自己工作的科室辩解。“任何手术都有风险,我不认为您做的鼻综合是问题的起源……” 但她没往下说完——对南小姐来说,也许一切的结果,早在年少时就已注定,甚至可以上溯到家庭教育的问题,再次把她父母拉进来。但——对南小姐来说,如果这一次经历还不能让她明白,那么她的几句话也不能。 “我知道,手术做得很好。”南小姐说,她的嘴唇在口罩下颤动,又在勉强地笑,她比之前瘦了很多。“是我自己——” 她从胡悦手里接过坤包,又看了看电梯口,19层的标识,正在楼层标识上闪闪发光。“我只是……” 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她的话凝聚成一声轻轻的叹息,转身离去。“如果我以前知道得和现在一样多,就好了。” 胡悦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如果她以前知道得再多一些,那就好了……至少,她也许会比现在好。 这不是手术的错,甚至现在她已不再责备师霁,反而隐隐在为他开脱——这当然也不是十九层,是这个学科分支的错——只是—— 胡悦走进大门口,差点和师霁擦肩而过,她吓一跳,“师主任,你怎么来了——芝芝通知你的?” 如果是谢芝芝,这倒是奇了,不因为她居然能看出不对,而是因为她居然有胆量去同师霁说话,自从上次的同性恋事件以后,她应该巴不得开发出在师霁面前隐形的特异功能。 没想到师霁居然点头说声‘嗯’,“她怕又是病人来找事。” 胡悦心头一暖,不禁微微一笑,对谢芝芝有所改观,但想到南小姐,忍不住又是一叹,师霁看她一会,眼神像是看进她的脑子,他的语气又带了点智商上的优越感,“又想着改行了?” 胡悦像被针扎了一下,“从没想过好吗!” 师霁哂笑,她也知道自己反应过度,反而显得心虚——她当然绝不会转科室,但心里对这个方向的观感,却没能瞒过师霁。 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为什么打从心底都不能确定这行的社会价值,还要死皮赖脸呆在师霁组里。胡悦还以为自己需要动用到救命之恩,才能回击他再度劝她转行的那些话,她都绷好肩膀,做好战斗准备,没想到师霁居然没重提‘不能接受自己在做无意义工作这种事实就转行’,又或者是告诉她,想要做下去,就得把这些想法抛诸脑后,而是掏出手机,发了几条信息,随后干脆地把手机往西装袋里一丢。 “也正好,今天下午,别的事你别做了,去帮王医生做手术。”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安排,更有点粗暴蛮横的味道,不祥的预感从胡悦心中泛起,她不但着急于自己本来已安排到下午去做的那些工作,更是有种被打回原形的感觉,赌上了命,才从乳.房部爬到这里,就因为和南小姐说了几句话,师霁就又要她回到王医生身边,把假体从头塞起? “我——”这会必须用上‘代挨巴掌’之恩了,她转身急于分辨,但师医生已竖起手指,冲她一左一右,很有韵律地摇来摇去。 他英俊的容颜,优雅又不乏风趣的动作,叫电梯里诸多女性脸上都浮起仰慕的红晕,可在胡悦眼里,却是越来越黑、越来越高,手指化为三叉戟,俨然就是执火杖的恶魔,“你这是要违逆上级医师的指示吗,胡医师?” “……”我想咬死你行不行,师主任? 是多想把这句话说出口,可到最后,胡医生还是只能怂怂地细声回复。 “我不是,我没有……” 她在脑海里操起两把菜刀,狂剁肉饼。 “我会乖乖听话的,师主任。” 30.谢谢老师 生育为什么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我们会把这两个硅胶假体放进去, 现在还没拆包装,所以你看不到,大小的话, 你有准备的, 并不是很大。” 术前谈话是一台手术必备的步骤,为了求稳, 即使之前说过,有些医生在麻醉以前也还会再说一次, “这个只是一个步骤而已, 之后还会在这个切口附近给你切掉一些多余的皮肤组织, 还有已经移位的乳腺组织……这样的话,可能会影响到你的下一次哺乳期。米太太你是知情并且接受的对吧?” “不会有下一次哺乳期了。”米太太有气无力地说, 她脸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已经叫我老公去结扎, 这种意外来一次就已经太足够了。” 米太太今年34岁, 不过看起来是要比26岁的胡悦大了两个辈分,她是典型的产育后体态——脂肪在腰腹部堆积,胯宽, 腹部妊娠纹较严重, 层层叠叠,刚结束哺乳期, 胸部从C-回到A+, 伴有严重下垂。当然还要再加上有些浮肿的脸盘和深深的黑眼圈, 米太太一句话不需要说, 她整个人站在这里,就是女性几亿年来受尽生育剥削的血泪控诉——四年生两个,大的刚上幼儿园,又生一个小的,老人帮不上忙,只能在家带小孩,万幸米先生经济实力还不错,请得起保姆,不然怕不是要熬到油尽灯枯。 “只要告诉我能不能回到从前就行了——其实我对大小无所谓的,关键就是不能又小又下垂。” 帮她做手术的都是男医生,米太太有点不习惯,抓着胡悦问,“术后可以回到从前的挺度吗?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自己都不想出门。我和你讲小姑娘,千万别相信什么生了孩子胸部会变大的话,一退奶什么都没了,喂奶的时候越大,退奶以后就越垂,这个就是很简单的韧带问题,多好的胸罩都没办法的。” 这是真的,医学生只有更了解,但胡悦看着米太太的胸部,也是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也别说小胸部下垂比大胸部好,小胸部下垂更难看,没了胸罩,就像是两个空荡荡的口袋吊在那里,还瘪得惊人。米太太很气,“我表姐就生了一个,胸部本来大的,她控制得好呀,现在戴上胸.罩和之前就没什么区别了,当然解下来也是不能看……所以说孩子还是生一个好,生一个,浑身器官都还够用的,生两个,不行了,你自己都感觉得到,身体一下垮掉来,提前步入老年了。” 这个更是看个人体质,也不能一概而论,不过胡悦现在只能说,“做完手术就好了,至少胸部是会改善很多。剩下的你自己再抽空减减肥,都能恢复回来的。” “骨盆都打开两次了,怎么可能还回到从前啊?”米太太手术前话很多,说着自己也笑了,“唉,医生你就是安慰我——其实现在已经挺好了。” 她突然有点出神,“你说要是没有隆.胸也没胸罩的年代,那些女人该怎么过?” “就是一边下地干活,一边把乳.房甩过肩给孩子喂奶呗,”王医生插嘴,“够幸福的了你,闭上眼睡一觉,醒来就能回到从前,来现在要给你上麻醉了,你先躺好。” 做了这么多病人,米太太真是爱聊天的一个了,给她上好麻醉,病房一下清净下来,大家甚至都有点不习惯,麻醉师也咋舌,“是真的越小垂得越厉害了,这真有点夸张。” “这算是好的了,其实有胸.罩是都还好,穿好调整型,有衣服的时候看起来都能过得去的。”王医生一辈子都和女人的第二性征打交道,说起来自然有一股专家的权威感。“是病人自己的意愿非常强烈,她就想现在做好手术,恢复半年多,孩子也大一点,就可以抽时间健身了,这样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也好看点。” “挺有规划的么。” “原来是女强人啊!不然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来做这种手术?别说怕老公上不了床,恐怕她自己看到老公也想吐了吧。刀。” 王医生照例自带两个规培,不过已换了面孔,胡悦拿不准他们需不需要学习,既然她既然被丢过来,还是不失时机,“我来帮您拉钩?” “不用,”王医生的眼睛笑眯起来,看她一眼,“胡小悦,听说你最近可是混得风生水起啊——叫他们两个来就行了,他们还要多学多观察。” 那就是真来规培的了,这不能阻挡人家学习技术的机会,胡悦识相让开,在床角找了个观察位,说实话她做这么多台胸,还真的很少看到哺乳后下垂来做的,王医生刚才就说了,手法会有不同,多学点她自然也期待。 刀划出血珠,开始逐层剥离,还要有人把她的胸往上撩。王医生继续说,“现在外面求职形势也挺严峻的,不信你们问胡悦,是不是很多人为了求职方便来做脸的?” 做胸这边,客户群最多的来源那完全是另一种职场,闻言都好奇地看胡悦,胡悦被看得毛毛的,“那也……她主要是想要个年轻体态吧,米太太的工作收入应该还蛮不错的,现在很多高端职位不都是希望管理层有个好形象?很多IT公司都强调管理层年轻化的,这样中年的形象可能对她是有点不利。” “所以说做女人惨啊。”护士也是女性,大发一声感慨。“别说现在是有了好技术了,以前就是有好技术又怎么样啊,想要出去工作,根本不可能的。” “现在也比男人惨啊,她小孩生两个了,出去只能给以前的下属当下属——上次她自己和我说的,说离职的时候还是个苗条妹子,现在已经是阿姨了,根本不想出门见人。” “还不如做个抽脂。” “太痛苦了,恢复期又长,怎么抱小孩?” “做这个也不能抱小孩啊。” “关键是她的问题不是简单抽脂能解决啊,肉都泄了。” “唉,胡悦,看到了吧,以后千万不要和这种语气的男人结婚,你为了生小孩吃天大的苦,人家只会嫌弃‘肉都泄了’。” 王医生爱开玩笑,规培医生气了,“这个就事论事啊——” 胡悦也跟着笑了,“好啦好啦,当妈妈的为家庭付出很伟大,不要再议论了,人家也不想的。” “你要让她选,我看她未必会‘为家庭付出’。”王医生嘀咕一句,“假体给我——这一次我来塞,都看好了。” 这台手术要比普通更复杂点,除了塞假体外,还多了切除多余组织的步骤,缝合更花时间,做完了大家都累得够呛,拉钩的手麻,执刀人更是职业病了,老低着头脖子有点疼,大家撤出去吃点喝点,还有一台单边修复,“我中午还和你老师说,怎么今天全都是这种病人。” 确实是少见,跟在王医生身边快一个月,胡悦见识过整个世界的豹纹,被迫认得爱马仕铂金包,甚至还培养起审美,私下认定有几个应该是假的,像是米太太那种案例真没见过一台,就连乳腺癌术后修复都少,很多病人有点年纪就直接放弃了,考虑无非是金钱和术后隐患,更多的可能还是钱,这台病人倒是很有想法,术前就沟通过,选择了保乳手术,大扫除以后恢复一段时间,早就约了现在来做填充。 如果是全切之后的修复,还要做乳.头再造,保有乳.房外观的会简单点,病人乳.腺癌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发现得早,没转移,心情也好,不过话不像是米太太这么多,胡悦看完这台,出去的时候米太太也醒了,她老公陪在手术床边上,两个人嘀哩咕噜说着话,刚好和胡悦一台电梯回住院部。 “手术效果怎么样啊,胡医生?”米太太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她还有点虚弱,问不大声,掐一下老公,老公帮问。 “蛮好的,你好好恢复,不要拉扯到伤口,很快就能自己看到了。”胡悦也挺喜欢米太太。 米太太一听说就笑起来,娇嗔地举手轻拍老公一下——有些话怕是不方便当胡悦的面讲,但她的意思是很明显了。胡悦看着,眉头先一皱,后来又微微一笑:说起来是有点唏嘘,但这到底也是人性。 没人说话,不过,这一拍里的潜台词,成年人心里都清楚,米先生有些窘,但看着妻子的眼神却很柔和,刚想说话,手机又响起来,他拿出来看看,“是宝宝。” “哎,阿姨啊,对,我们手术已经出来了,我等下马上回去……” 米太太的表情黯淡了一点点,但和胡悦眼神触了一下,又露出个笑来,这是她的自尊心所在,胡悦看得出来,她也冲她点头笑笑,“这台手术,真的做的很好。” 人到中年,不是没有幸福,但亦要面对原本生活的片片碎裂,能在这种奔腾不休的浪潮里,凭着金钱买到一点尊严,抓住一点什么,已值得欣慰。米太太的笑有点心酸,但总算维持住体面,电梯到了,两个护工把她推出去,米先生还在讲电话,被胡悦提醒,才连忙追着过去。 “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胡悦跟在后头,先去病房溜达一圈,才去师霁办公室,正好遇到戴韶华——她给师霁倒了一杯茶,脸上还带着笑,见到胡悦态度也蛮友好,“悦悦你手术做完啦?” 她中午反应那么大,就是因为师霁下午有手术,不让她跟台也一样要找助理,现在看来,他是钦点了戴韶华。胡悦脚步一顿,随后也热情地笑,“是呀,今天下午真的辛苦你了,韶华——老师,我小查房做好了。” 师霁埋头文献,过几秒才‘嗯’一声,“那就走。” 在十九层做过几天,都会习惯师医生的冷淡,戴韶华不以为忤,更没有黏在师霁身后陪他大查房——到底是工作几个月,也知道进退了,先告辞回去找马医生。胡悦歪过头,眯着眼目送她走远,转身跟上师霁,倒是什么话也不想说。 “就没什么感想?” 他们的沉默永远都像是博弈,不存在什么让人舒适安心,沉默就是他们都在调动脑筋揣摩对方的情绪与动向,而当他们打破沉默的时候,真正的交流又不全然在对话中。不过,今天是罕见的敌意不浓重的时分,胡悦嗯了一声,“您的意思,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用明言,自然会懂,南小姐、米太太,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就像师霁说过的那样,每个人都有缺憾,这缺憾,是否大到需要手术来弥补,并不需要医生来评判。 谁能说米太太就比南小姐更有资格做手术?谁说她的胸部是缺憾,南小姐的鼻子就不是遗憾? “更重要的还是病人本身吧,”她说,想起南小姐,依然不由有些难过,却不再是为了鼻子,而是为了她本人——为了她的人生,“这门技术,本身又哪有什么属性可言呢。” 师霁整张脸都皱起来,“你是厨娘啊,这么爱炖鸡汤?” “那不然您是什么意思?”胡悦反问。 “我就是派个人给老王帮忙的意思。” “嘁——————”胡悦嗤他。 师霁恶心得又把脸皱起来,“你是只漏气的猪吗?” 他们并肩走在长廊上,师霁脚步大,胡悦得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追上他。“我倒是挺好奇的……您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道理是早明白的,只是,眼见为实,人不能光靠道理活着,站了一个下午,胡悦说不累是假的,但现在,她的心情有种许久未见的轻快,就像是一个未能明言的隐痛、纠结与愧疚,就这样被轻易抚平——也许并未治愈,但她至少又多了一丝丝走下去的力气。 而晚霞正因此更加明媚,她唯独只是还很不解,师霁怎么忽然间对她好起来了?排解心结什么的,完全是真老师才会做的事啊。 “你是被打傻了吧?”师霁有点不可思议,还在装,震惊地盯着她,胡悦用‘你再装就没意思’的表情看回去,两人在走廊上停住脚步,僵持几秒钟。 是师霁先投降,转头先走,“别问,行吗?惜福。” ……所以,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正常是需要被珍惜的罕见咯? 胡悦不知道是该感谢他忽然难得偶尔的关怀,还是吐槽他常见永恒不变的无耻,她想了一下,迈着脚步追上去,“老师,老师……” “……干嘛?——叫我师老师!” “师老师……”她忍不住偏头偷笑一下,这才仰起头,对他笑得开心,“谢谢师老师!” 谢什么? 谢谢他终于接纳,谢谢他难得的好意,还是谢谢他居然也能做到不动声色的关心?也许都有,不用明说,她在他跟前是终于放肆了一点点,不过,也只敢有这么一瞬间。 “……猪头……” 师霁冷眼凝视她几秒钟,低吟中充满容忍,“你应该隆个鼻,知道吗?” 胡悦见好就收,不敢再笑,乖乖跟在师霁身后。“是,对不起,我长得丑,丢了老师的脸。” “……再说一遍,叫我什么?”“对不起老师,知道了老师……”她又忍不住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这才直起身一本正经,跟在老师身后充当马仔,“今天要查的两个病人都挺好的,应该明天都可以办出院……” 跟在师霁身后碎步小跑,偶尔望一眼窗外,窗外夕阳如血,玻璃中似乎倒映着米太太孤独的身影,又似乎有南小姐落寞畸形的笑,胡悦凝视一秒,移开眼微微一笑。 遗憾仍在,还是同情。 不过,她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了。 31.在意 ‘叮铃铃铃’。 清晨6点半, 闹钟准时响起, 一只手伸出来熟练地按到‘稍后提醒’, 不过, 还没等到十分钟的提醒间歇, 手机的主人就叹了口气,从温暖的被窝里坐了起来。 她的头发很乱,眼窝下方黑眼袋越来越重,下床的时候动作明显有点呆滞,下床的时候是把右腿搬下来的, 刚站起来还有点不稳当, “哎哟哟哟哟。”——昨晚睡得太沉,姿势都没换, 腿被压麻了。 也实在是酸疼,站在那里至少半分钟,感觉血才被泵上大脑,已经千方百计地保证休息时间,七小时却依然是没有睡够。胡悦像个老太太一样摸去洗漱,从马桶上站起来都要扶着腰哎哟半天,室友都看不下去了, “你怎么回事啊, 胡悦, 昨天出太多手术了?” 胡悦含着牙刷点点头, “站了12个小时。” 站了12个小时尚可忍受, 很多售货员也要站这么久, 但问题是她站着的时候不仅仅是站着,当医生真是体力劳动脑力劳动哪边都要劳动,住院医师更是还要兼具行政、文案和前台的功能,胡悦买早餐的时候特别要的都是肉馅包子,也不管是哪儿来的肉了,站在门口就磕了两个下去,食物落胃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七点多,医院门口都冷冷清清,就只有他们这些苦逼住院医师三三两两从附近过来。 “悦悦,你下午有手术吗?可别忘了,今天别加班啊。” “怎么一股大包子味,谁吃包子了?不是说好了不吃包子的吗?” “谁和你说好了啊,这附近我们也就只能吃得起包子了。” 住院医师都得小查房,看谁来得早,那就是他们手底下有人住院,乳.房方向那几个是永远都不能偷懒的,申永峰打呵欠,“悦悦,你怎么了,没睡醒似的,昨晚熬夜玩游戏了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随了谢芝芝,叫胡悦‘悦悦’,有点儿叫小妹妹的意思——论年纪,除了小护士,她本来也是科室里年纪最小的,学历的事情、住院总的事情,一开始可能是埋下的一根刺,可楚江那次绑架事件以后,大家倒渐渐接受:没办法,拿命换来的院先进,师主任现在又对她好,这个住院总怎么都是她的了,再在明面上和她争,也不会有什么用。 心底怎么想的不知道,表面上连戴韶华都巴结起来,别人还会给她脸色看?都关心道,“就是啊,师主任用人太狠了吧,什么都用你一个人,这是提前住院总了啊,你能吃得消吗?” 其实比住院总还累,因为住院总理论上只需要查缺补漏,活还是由住院医师去做的。而师主任这个手术量,组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她一般至少要做两到三个人的活——这还不算他私底下给她找的那些事。 胡悦一直以来都是努力派,很信任主观能动性,但眼下的工作量好像是有点超限了,尤其今天她起来就不舒服,做完小查房,坐在椅子上本来要写病历,确认周一的手术室的,但眩晕了一阵子,电脑都没开,想着趴一下,居然就睡过去了,要不是谢芝芝心好,大查房之前过来叫她,胡悦怕是还真要放师霁鸽子。 她过去找师霁的时候还在揉眼睛,“不好意思,师主任,来迟了。” “时间观念。”在师主任这里当然从来得不到春风般的温暖,而是被叮了一路,“如果你不能胜任,就不要进我的组。” 是是是,和他抱怨工作量当然也是没有用的,师霁肯定不会承认一个主任手底下至少要有两个助理才够用,胡悦边听边打瞌睡,昨晚她可能是又做恶梦了,只是睡醒的时候不记得,只有身体还留了痕迹。“知……” 头猛地一点,她回过神,“知道了。” 今天师主任没手术,门诊也就半天,大查房结束了胡悦就陪他到门诊去,开电脑开窗户,倒水插卡,这都是弟子份内的活,师霁没开口免掉,她自己是不会说。做完了匆匆忙忙跑回住院部,那两个病人要出院了,得写出院小结,开药,吩咐注意事项,约好复诊时间…… 中午十二点,住院医开始组织午餐了,谢芝芝约胡悦,胡悦摇摇手,“我得去门诊那边,你们先吃吧。” 这会去门诊干什么?和师医生共进午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几个小脑袋都转过来,怕是都想到了什么流言,谢芝芝也不深问,笑眯眯挥挥手,“那你下午要记得回来找我噢!” “一定一定——我还要小查房啊。” 门诊那里是要去的,下午师主任就不坐诊了,得去收拾一下把卡退掉,胡悦从电梯间飞奔出去,还赶上师霁门诊最后一个客人。上午的两个大包子早消化完了,可她没时间吃饭,稍微收拾一下门诊房间,把师霁的公文包提到电梯里,到了一楼,“师主任下午见。” 师霁吃饭自然是不带她的,胡悦也从没想着蹭过,看看时间,她知道自己吃不了午饭了,冲到全家要了个饭团加关东煮,狼吞虎咽站着吃完,出来刚好开一辆共享单车,算算时间,如果蹬得快一点,到J\''S是12点50分,他们1点钟是轮班时间,还算说得过去。 心急火燎,跳上去踩了两下才意识到笼头不好,人也是晕,反应比之前迟钝了,刹车的时候笼头扭了一下,胡悦栽到地上跌得结结实实,还好是在非机动车道,这会人也不多,她挣扎着爬起来,身上摔得生疼,人又有点被摔懵了,和扶她的路人道了谢,一瘸一拐还得去找共享单车,这会儿打车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中午高峰期,还未必能打到车。 一个小插曲,人群能把她扶起来已算是有素质了,自然不会有人多余的关心什么,有辆奔驰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滴了她一下,像是嫌她阻碍交通。胡悦也没时间失落,看看表,拍拍脸,赶紧找一辆单车开始蹬,快来不及了,希望能赶上吧。 # 早上10点,悠扬的音乐声从床头的蓝牙音箱中响起,骆总放下iPad,她喜欢醒来以后先看一会新闻,现在是时候起床梳洗了。 从深层清洁水到精华水、精华凝胶……早常规半小时肯定是要的,阿姨知道她的习惯,骆总走出房门时,桌上已放好早餐,是她最近惯吃的口味,她随意取用一些,伸个懒腰——今天师霁要到下午才来,早上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不过,也该去诊所盯一盯了。 骆总比较喜欢Daniel早上就到诊所来的工作日,这样他们中午也许可以共进午饭,不过,今天也不错,至少比他不来的时候要好。早上11点,她走进诊所,工作人员都停步问好。 “骆总。” “骆总。” “来了,都忙去吧。” 一间诊所要运转,不是外人想得那么简单,骆总当然也有很多事要做,不过,现在一切步入正轨,她至少比一个住院医师要清闲很多。 “Tina,胡医生来了没有?” 下午1点,她按下内线电话——行政有和她反馈,胡医生经常迟到,当然她的工作时间并不固定,当时只是随便做了下午1点到5点的考勤时间,不过,考勤表做了,行政就要来请示,这是她的敬业。 “不知道诶,老板倒是已经来了,在办公室里,要给您转接吗?” “先不用了。”骆总自己登入考勤系统看了一眼:胡医生是还没到,又过了五分钟,1点10分的时候,她的卡才打好。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给行政写邮件,“给她做非固定考勤。” 当然没解释原因,行政那边怕也只是随口一问,胡医生是师医生的徒弟,考勤上谁敢问她?骆总抬一手自然皆大欢喜。 骆总也觉得住院医是辛苦,她问秘书,“胡医生现在在谁那里做见习?” “张医生。” “她合同怎么签的?” 合同很快被送过来给她看——上头是写明了实习期三个月,只计算底薪不算提成,这也是格式合同。骆总在心里算了一下张医生的业务量,“这个月给她算10%的提成吧,不过,先不要和她说,她问了你再讲。” 问了以后该讲什么,秘书自然心头有数,否则也当不了骆总的秘书了。“明白了,骆总。” 骆总又看看手表,轻叹口气,她想去Daniel的办公室坐坐,不过,他现在应该也开始出诊了。 Daniel不来还好,他人在J\''S,骆总自然总是想看他一眼的,她对Daniel的预约安排了如指掌,一下午都有些心不在焉——就只能盼他动作快些,不然,到了五点,他又要回医院大查房了。 下次,如果有好的机会,还是把医院搬到十六院边上吧,这样至少他能少十几分钟的通勤时间…… 等到四点四十五,骆总知道今天怕是见不得面了,师霁五点钟是一定要回去十六院的,她索性也掐着点出门——没在电梯间遇到Daniel,那也没什么,停车场应该能撞见。 她时间是拿捏得准,可也太准了一些,她走进停车场时,Daniel已经在开车了,他的奔驰尾灯闪着红光,从骆总面前扬长而去,骆总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叹口气,上了车跟在Daniel后头开出去。 停车场上到地面多少都要绕,骆总对Daniel的路线了如指掌,他上去以后要并车道大拐弯,她回家是小拐,还顺路,骆总习惯了从车窗左边看一眼黑色奔驰,但今天上到地面,左拐车道却没有奔驰熟悉的车型,她怔了一下,发觉Daniel居然开在她前边两个车位。 心头不知为什么,稍微一紧,她有种说不清的不祥预感,她跟着师霁一起拐了小弯——他拐弯后就直接开到大厦的内部车道,停在那里按了下喇叭。 有个背着布袋子正在找单车的年轻女人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奔驰一眼。 奔驰的车窗摇了下来。 骆总没有跟进大厦车道,正是绿灯,她开不了太慢,已经失去观察角度,也实在不想再看下去了,她松开刹车,雷克萨斯恰好抢下绿灯,冲过路口,引来本想插队的车辆不满的喇叭声。 这声音让人烦躁,骆总抿着唇,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都有些发白,手都揿到了通话按钮上,又移开,过了半晌,她忽然自失地一笑:是她太没安全感了。那个小女孩,她不是没见过—— 但—— 女人到底是重视直觉,这一幕在她心里总是缠绵不去,骆总把前前后后都仔细想了想——工资和考勤,说出去就不好反悔了,不然只怕Daniel发现了会生气。 但,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拨了一通电话,“Lily,问问你,新来的胡医生在你这里表现怎么样?” 胡医生的表现当然好,张丽丽医生知道她是老板的嫡传弟子,怎么可能不夸,骆总笑眯眯听她夸完了,“好的,好的,那我就放心了。” 她又给皮肤科经理挂电话,“下周起,就让胡医生负责皮肤科的咨询导诊吧。” 32.戏精上司 …… 车内是一片窒息的沉默, 胡悦正襟危坐, 如果不是车座位被调得很低, 她甚至可能会撞到车顶。 这是一辆低调又不失奢华的名车……接下来要再加以描述的话, 就得从汽车广告文案里抄袭词儿了,这辆车也的确非常适合出现在广告文案里, 因为 胡悦本人对奢侈品没有什么研究, 豪车更是认知度为零, 她唯独只有一种感觉是敏锐的, 那就是她坐在这里有充足的理由自惭形秽——就是那种丢了脸的人应有的表现,而她完全应该感到丢脸, 因为师霁刚刚指出她的外套背上蹭脏了一大块, 而这辆车的真皮座椅是很难清洗的。 这个点, 骑共享单车没体力了, 叫车又绝对是叫不到的,她还有个没法迟到的约会, 胡悦怎么也说不出要下车的话, 说得出来她一开始就不会上车了。她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因为师霁虽然没有说话,但全身上下,甚至连车辆座椅都写满了‘恨铁不成钢’这五个字。 说来也是啊, 机会也给了, 组让你进了, 诊所也让你进了, 钱都给你加了, 师霁这个老师说出去也不亏师徒之间的‘救命之恩’,胡悦怎么就混得这么七零八落的,通勤迟到,每天加班,甚至连骑个单车都会摔倒。师霁是没说,但那种‘智商不够你自觉退群’的气场是给散发出来了。 胡悦也没法反驳,但又不想退群,只好低声下气地苟,下巴快戳进锁骨里,巴望自己能越缩越小,不过即使这样,师霁也没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如果你自己能力有限,就该有自知之明。” 他叮人的时候是真的知道该怎么让人难受,就像是对患者,眼神就是X光机,就是魔镜,每个人在他的语气里都能意识到自己的不完美与孱弱,胡悦觉得可能很多病人只是想来做个鼻子,但被他这么一看,就巴不得全脸重做。 现在轮到她来吃这样的火力了,胡悦能怎么说?“是,师老师说得对,是我能力有限,我会努力变强。” “怎么变强?”师霁飘她一眼,“靠你给别人画的饼?” 三四个人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做,想要叫别人帮忙,肯定得许出去什么,师霁这意思是连这条路都打算堵死?胡悦是真的累爆了,反应有点慢,过了几秒钟才忽然意识到,这么说,师霁是知道她和马医生说过论文的事情? 不会是马医生和他说了吧?但没理由啊,放长线钓大鱼,她现在连诊所都去了,马医生怎么都会再多给点时间的,再说马医生也就帮了她那么一次…… 和种种不解一起浮上来的自然还有‘完了完了’的感觉,这是被抓个正着啊,师霁会怎么骂她,她该怎么蒙混过去? 反驳是肯定没戏的了,胡悦也在想自己是不是能力不足——每个医生都有当学徒的时候,要说师霁的话,虽然他不提,但刚投资J\''S那几年,肯定也是蜡烛两头烧,她是比一般人要辛苦点,但入行了就知道,医学这一行多少有点科研的味道,就是有些牛人能好几个领域领跑,多管齐下还谈笑风生,也就只有这样的强人才能科研治疗两不误,走到行业巅峰,就好比师霁,他能这么早上位副主任医师,和他发的论文也是分不开的。胡悦跟了他这么几个月,也知道师霁的作息,算上J\''S,一样是天亮忙到天黑,他还要抽时间做科研,工作量和她比其实也没差多少。 完了完了,再这样说下去,除了自觉退群好像没第二条路了,关键现在还在车里,胡悦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自己该振作精神,可偏又困得不行,没法有效思考,头垂着垂着,这个梗再不接就要变冷,师霁只会更生气…… 管不了了,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先装死吧。 她本来眼睛就睁不开了,想要装睡还不是本色演出?胡悦的头一点一点,心想师霁总不能还把她摇醒了骂,说到底今天不就是骑车摔了一下吗,最多加上个给马医生画饼,但那也完全可能是马医生自己误会了,她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可能是生理期快到了,最近又忙,今天她体力是真的差,刚开始只是想可耻地苟一下,但头点着点着居然真睡着了,胡悦是被车轮和地面摩擦的刹车声惊醒的,一个机灵腾起身,又被安全带勒回去,整个人乱了一阵子才意识到师霁一直无言兼无语地看着她,满脸写着‘我怎么就找了个你这样的徒弟’。 “不好意思,师老师,我睡了多久?” 她刚说话就觉得口特别渴,还厚着脸皮满车找水喝——之前就发现师霁的车里没什么个人痕迹,这会儿她更意识到,师霁的副驾驶可能从来不坐人,一般副驾驶位常备的水也没有,只有一瓶开过封的矿泉水放在导台,那明显是师霁喝过的。 师霁还是那种目瞪口呆的样子,像是被她的下限给震惊着了,过了一会才说,“水在冰箱里。” ??但冰箱在哪里? 胡悦折腾半天,最后还是师霁打开中控导台,给她拿了一瓶水,“你口水流到衣服上了。” 还真是,她摸了下下巴,黏黏的。 ……现在只能继续把厚脸皮发扬到底了,胡悦拿出块湿纸巾擦擦,“哎呀,五点四十——快走快走,查房迟到了啊师老师。” 确实,平时师霁都是大概五点半到办公室,如果算上从停车场走过去的时间,约莫着五点二十五也就该到了,今天也许是路上堵,比平时多花了一刻钟,就算十六院对大查房时间没有硬性要求,他们也是迟到得有点过头了。 这可能和他半路拾起她有关,师霁的脾气比刚才更大,胡悦也不怪他,她外套的灰还真把座椅靠背蹭脏了一块。师霁没有当场爆发打她就已经算是很有素养的了。 “能力不足就自己退出,在其位谋其政,你在这个岗位上坐一天,该做到的就要全部做到。” “我绝不可能收拖后腿的学生,王浩瀚升主治只有八个月了,要上住院总至少要有一篇国内核心期刊的一作论文,你自己算时间。” “如果你的能力就只有这么一点,那就趁早放弃,不要搞什么努力就会有回报,在这行只有天分加努力才能有回报。” 整个大查房,她就一直在被师主任骂,倒是没再提马医生的事,胡悦一声不敢吭,就被他骂着玩,但她怎么骂神经都没崩溃,师霁就越说越生气,“这篇论文不要以为我会拉你,你自己写。” “评不上住院总我请你自觉退组,不要丢我的脸!” # “哇,悦悦,你怎么了,脸色好差啊。” “没事没事,师主任今天心情不好……”大查房完了,她马不停蹄去赴谢芝芝的约会,谢芝芝都被她吓了一跳,很同情她,“被师主任骂了吧?可怜可怜,来我给你秀秀。” 八卦姐妹花的温情也无法让她心情变好,胡悦今晚的笑容是真心勉强——其实她觉得后来师霁越骂越凶,可能是因为她一直装死,多少有点说气话的意思,而且他今天可能是来了大姨夫,从叫她上车起情绪就不对,但不管怎么说,被人叮着骂笨,与被人叮着骂懒,这还是两种不同的感觉,懒的话,努力就可以了,笨却是无法拯救的。 师霁叫她去塞假体,叫她缝软骨,叫她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可以说是从头折腾到尾,胡悦伺候了戏精上司这么久,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差过,她真想和谢芝芝说一声,放个鸽子回去一个人丧一会儿,但想到谢芝芝拿出来钓她的饵,又振作精神——努力未必会有回报,但……如果她真的和师霁说得一样笨的话,除了努力,她还能干嘛? 如果真的是很笨的话,其实努力也没用吧……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又冒出来说——胡悦究竟也是人,不可能没有负面情绪,她也会怀疑自己,距离住院总就只有八个月时间了,算上核心期刊排稿的时间,她的论文至少这两三个月要写出来,现在这样的作息她拿头写论文?到时候评不上住院总,师霁会不会真的借此叫她退组…… 谢芝芝也看出来她累,帮她拍拍背,“悦悦不哭不哭哦,一会车上睡一下——还好我们不要坐地铁过去。” “你叫到车了?” “没有,”谢芝芝吐吐舌头,“这时候怎么叫得到车?——我叫我堂哥来接我们。” ……哇,这真是太棒了,在这样的时刻迎来的相亲? 胡悦深吸口气,就算她现在也不想谈恋爱,但是—— 刚在车上睡了一阵子,她也不知道是多久,从车程来说可能只有十分钟,但怎么也觉得睡得比十分钟久一些,胡悦的头发乱乱的,脸上可能还有口水痕,她这会儿烦到最高点,干脆无所畏惧,上车打了个招呼就埋头想睡,谢芝芝也有眼色,不迫她说话,只是软声和堂哥说,“悦悦太累了,今天师主任心情又不好,让她先休息一会儿。” “好的呀。”堂哥听起来脾气不错,和谢芝芝拉家常,“这周末大阿姨生日你去伐?” “去的,正好你把化妆品带给我呀,悄悄的不要被我妈妈看见好不啦?” “怎么啊,都工作了,婶婶还管你买化妆品啊?” “不是不是。”谢芝芝有点不好意思,“我叫你买的那个SKII樱花套装,是给她带的生日礼物……” 到底是家在S市,平时工作不觉得,下了班真正就有不同了,胡悦窝在车里,听两个堂兄妹边说边笑,忽然像是被触动什么,累积一天的情绪全崩了,被师霁骂了那么久没想过哭,这会儿眼泪止不住——倒是没哭出声,只是擦了又有,擦了又有,还好天色已黑,谢家兄妹都没注意,谢芝芝还当她流鼻涕,“是不是感冒了呀?今天是特别冷,你穿得有点少了。” 一车两个外人,失态片刻就足够,胡悦强颜欢笑,“是呀,风一吹就觉得鼻子塞了。” 她超大声地擤两次鼻子,倒把谢芝芝弄得有点尴尬——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多少有点在堂哥面前丢脸的感觉,好在堂哥并不介意——他可能是看出来一点,但没说什么,车到停车场,胡悦和谢芝芝下车的时候,他塞一包餐巾纸给胡悦,“拿着擤鼻子用。” 又笑了笑,“加油。” 胡悦和师霁相处多了,都不知道正常男人是什么样的,捏着餐巾纸有点不知所措,谢芝芝借机大为吹嘘,“我堂哥暖不暖?超级无敌大暖男对不对?” 胡悦又想哭又想笑,拧一下她的鼻子,“回头再和你算账。” 她心情仍是差,前景也仍是严峻,但这句来自陌生人的加油,多少给了她一点力量,让她感到还有那么一丝力气,能去继续努力,即使已腿软得快走不动路,今晚最多也就是和刘老师混个眼熟,距离她的目标只能说是更近那么一小步,但—— 她深吸口气,努力扯个微笑,和谢芝芝一起走了进去。 “刘老师——” 像谢芝芝这样的女孩子,其实有时候是让人羡慕,家在本地,安安稳稳,说不上多优秀,但却从不缺少人疼,一进大堂她就甜蜜蜜地叫,挽着刘老师过来介绍大家认识,“这是悦悦,我和您说过的,师主任的学生——我们也算是有亲戚关系了——” 也是外面环境暗,到了灯下打正面了,她这才哎呀,“悦悦,你眼睛怎么红的啊?” 只要努力……只要努力…… 对学生这么关照,刘老师确实是和善的面相,胡悦在几秒钟内就把他的表情扫过一遍:脸上带笑,有那么一点儿关心,看来她确实是看起来惨兮兮,才让陌生人都有点怜惜。 心中只一动,她的脑子忽然间活了起来,胡悦毫不犹豫地又揉了一下眼睛,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兮兮,她坦然道歉,“不好意思,刘老师,刚见面扫您兴了,就是,师主任性格很严格,我……今天又被他骂了……” 师霁的性格,熟人心里不可能没数,自然能想象到胡悦伺候他的苦,刘老师还有什么不懂的?脸上同情意味更盛,“来来来,先坐着快吃点东西啊。” 虽然还没说什么,但这已是个好的开始,胡悦边走边捅捅谢芝芝,“哎,芝芝,一会这里散了……要不要拱刘老师一起去吃夜宵,续摊喝点小酒?” 只要努力,机会,总是会来的。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33.熬? “小胡啊,其实你也别太难过。” 刘老师喜欢带契学生, 自然是爱交际的性子, 医生当久了,只要不是做外科的, 酒量很少有不好的, 学生拱他去续摊, 他欣然从命, 说是自助餐不好吃,自掏腰包,请几个要好的学生吃火锅。 酒喝多了, 话就多,刘老师喜欢谢芝芝这样爱卖乖的女孩子, 就不可能不喜欢胡悦, 他也不讳言自己对胡悦的欣赏, “其实你能在师霁的组稳住,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师霁这个人,其实人品本质不坏,但是这个性格……唉,也不能怪他,他也是苦过来的, 性格有变化也不奇怪。你就这样想,其实他在你这个年纪, 面对的压力比你还大, 他都走过来了, 对你要求高也是很自然的事。” 刘老师是师霁的师兄,但也是今年才升的副主任,说起来是晚师霁一步,不过职场已算是很得意了,这个年纪能打拼上来,都有自己的一番疾苦,他倒不觉得师霁把胡悦骂哭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怕不骂你,骂你就是对你还有期待,不骂你就真的是放弃你了。谁不是被老师骂出来的?我们做小医生的时候一样骂,可就是这么骂你才能学到东西啊。” “他的脾气是怪了点,唉,没办法,师霁的身世比较坎坷……他会到S市来,也是不想留在伤心地,否则如果留在A市,不会这么辛苦。” “你们都不知道吧,你们这个师主任,家里是A市医学界挺有名的世家,师霁的父母都是医科大学的教授,他爷爷就是A市J医院的院长,你们自己想想,他如果留在A市这条路能走得多顺。” 医学界讲究传承,自然也就有势力范围,不用很聪明就能想到,在父母的荫庇下开始混圈子,会有多少buff加身。但这种传承也有很强的地域性,A市是东北重镇,影响力很难辐射到S市这边,谢芝芝都吃惊,“只听说师主任是A市人,真不知道他家里都是做这一块的。”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这一块了……小师读大学的时候,他父母先后重病,他爷爷一生清廉,父母也都没有出来从业,”刘老师说来也有些唏嘘,“为了给他们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家里还出了些变故,小师毕业后到上海来是真的一无所有,他就是为了挣父母的医药费来S市的,否则也不会选现在这一行——读大学的时候,他的专业也是面部修复,其实你现在转行的痛苦,他当时也是经历过的,而且你还能跟他的组,他就你一个徒弟,什么都是你的,他自己呢?你想想也知道,组里那么多小医生,他就是有个院长老师也得自己先站起来别人才好扶啊。” 师徒关系,肯定都是以鼓励为主,讲这么多当年也是想让胡悦有个榜样,刘老师和师霁关系应该一般,但持论却很公道。“对,对,你们这个师主任确实是个能人,芝芝你还是要和他搞好关系,有你的好处。他等于是白手起家,现在走到这一步不容易……” “……他父母是已经去世了,没办法,其实拖了很多年了,尽人事吧。唉,怎么说,其实很多时候由不得你不信命运风水,师家风水是不怎么好。” 刘老师是真的喝多了,在两个爱八卦的小女生面前根本没戒心,话说得颠三倒四,“一个好好的大家族,枝繁叶茂的,十几年间就死得只剩两个人,师院长的大儿子,车祸没了,就剩下一根独苗,上大学的时候,失踪,到现在没音信,都说是被杀了……那段时间你不知道,A市风声鹤唳,我们当学生的入了夜都不敢出门——就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很有名的案子,都成了都市传说的那个……” 那个年代,天网还不普及,东北社会治安又乱,什么佳木斯案,木马案,乱七八糟的都市传说哪个城市都有,传起来是人心惴惴,民众和政府之间还缺乏信任,总是在怀疑受害人数比公布出来的多。刘老师和师霁是一所大学出来的,师霁父母还带过他,说起来唏嘘无限,“一个好端端的人,就那么没了,说要问,又该到哪里去问!” 没有得问,只能是无头公案,被打入冷宫,甚至一辈子都无法侦破,刘老师眼睛都红了,“一家三口本来多幸福,结果先是车祸,再是失踪……有些事你真不能不信,唉……师雩……我以前去师院长家里还见过他好几次……老院长那以后真的是老了很多……” “还有二儿子一家,一个是白血病,一个是癌症……你不能怪师霁,本来他和师雩是师家两个小开心果,但是……你要是这么几年内什么都没了,亲大伯大伯母,亲爹亲妈,亲堂弟……走得不是不明不白就是那么痛苦……” “他还不能垮,得挣钱啊,那时候在东北做整容不如S市挣钱,我是老婆在这里,跟着过来的,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刘哥,我也知道家里好,可我不挣钱怎么办,我妈的特效药一个月就要一万,医保不可能报销,学校也没钱了’,唉……” “那几年,真是苦,他也变了很多,可我心里都懂,他还是那个师霁,他也没有办法,小胡,你理解吗,有时候人真的是没有办法……你想想,车祸、失踪、癌症……唉……你想想,心里得有多苦……哪怕就是死了也该给入个土啊……上次我回去看望老院长,人都迷糊了,反反复复就是这么说,‘哪怕人不在了,至少也该好好入个土啊’……” 刘医生的声音,在上空不断回荡,“哪怕人就是不在了,至少也该好好地入个土……” 那画面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倒在地上的人变成了白骨,她跪在一滩浓稠的血里,低头凝望着空洞的骷髅头,好像还在寻找它的血肉—— 胡悦睁大眼,本能地腾动了一下,但力气不足,这个鲤鱼打挺到一半又摔回去,摔得一身虚汗粘粘腻腻得更难受,她费劲地咽下喉咙里的沙子——绝对是有沙子,否则不可能这么痛,又摸了下额头:差不多是退烧了。 那天状态那么差,肯定是有原因,第二天发起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胡悦也是自己作死,明明不舒服了还要陪刘老师喝酒,这一次是生理期+重感冒+发烧,真觉得自己快死过去了,还好十六院就在附近,撑着去吊了个点滴,请谢芝芝帮忙请假,十九层几个同事午休还跑下来看她。回来昏天暗地睡了几觉,到底身体好,醒来就退烧了,至于感冒,病程在这里,好坏也要七天,吃点感冒药症状就减轻了不少,她摸摸索索,下了地去洗漱,想点个白粥外卖,打开手机才发现好多条未读信息。 “好点没啊?还在睡吗?烧退了没啊?”谢芝芝最体贴了,“有没有人照顾你啊?我下班后来看你?” “要多吃水果,一人在外不容易,好好照顾自己。”这个是工作群里的同事爱。申永峰也说,“悦悦,你伙食怎么解决?要不我让我老婆给你煲个靓汤什么的。” “好的,收到了,我会帮你转达行政的,注意保重哦。”这是J\''S那边最近在带她的皮肤科张医生。 “……你怎么这么弱鸡?” 形形色.色各自亲疏不同的关心里,如此无厘头的一个当然是她的名师。这话问得太有意思了,合着生病也是罪过呗? 但要是回个‘你行你上’,那就又中了师霁的圈套了,毕竟从刘医生的口中,师霁就是上了也行了,当年吃过那么多苦,现在来看她自然会觉得弱鸡。胡悦把该回的微信都回了一遍,在师霁的界面盘旋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刘医生可能是有点卖惨,但从别人口中听到师霁的过去,她心情也有点复杂,随便回了个哭哭的表情过去就不管了,开门拿个外卖,粥配咸菜吃完又出一身大汗,再洗个澡,她觉得比之前要清爽多了。再回来看手机,师霁回了个‘……’,之后又问,‘退烧了?’ ‘嗯,谢谢师父关心。’ ‘……’ ‘我会关心你?’ 虽然没声音,但还是能听得出那不可思议的语气,胡悦也是一阵省略号,‘那就谢谢师父不关心……’ 师霁没有再回,怕也是被噎着了,胡悦看着对话页面,忽然哑然失笑,她有种冲动,想要问他刘医生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但自然知道这不合适,也就不再理他,去回别人的信息,谢芝芝那边还转达了堂哥的关心,还问她休息好了没,要不要加个微信。同事群自然是亲亲抱抱举高高,这亦无需赘言,解同和居然都发个微信问她好不好,不知是从哪里收到的风声,这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 一路看下来回下来,她的手指忽然在张医生这里顿住——‘恢复了就好,对了,有件事要和你说一下,上面对你的工作内容做了调整,等你回来上班以后,就会去做皮肤科的导诊,提成好像也会变得更高,先说声恭喜,不过,也要好好准备了哦。’ 胡悦看了几遍才看懂张医生的意思,或者说才确定自己没有误解——皮肤科导诊,这,怎么可能? 和公立医院不同,私立医院,尤其是J\''S这样的高端医院,他们的卖点就是服务。就比如说,想到十九层就诊,首先,必须经过痛苦的抢号大战,然后还得在预约时间前一小时过来换号排队,因为公立医院的医生普遍有拖号的习惯,中间还会加号,等待时间很不确定,第三,你也必须事先就明白自己的诉求,割双眼皮是一个医生,做胸部是一个医生,做皮肤的是另一个医生,你要做什么技术什么疗程,都得事先自己有了解,先想好,否则在短短的就诊时间里,就凭医生匆匆的判断,很多求美者自己都不会太放心。 但在J\''S,一切就不一样了,预约好时间以后,到时过去,自然会有人在清静舒适的环境中和你对接,这里的收费比公立医院高了十倍,服务相应也好了十倍,而且隐私度十足,胡悦听说很多明星都时常光顾,只是J\''S管得严,员工很少私下八卦这些。毕竟对目标人群来说,J\''S实在是太合胃口,从挂号到付费甚至是最后出电梯,身边都会有服务人员跟随,而且各科都有导诊医生,先听从求美者不够专业,甚至可以说是含糊的诉求,再提供自己的专业意见,比如说,A小姐今天是觉得自己的皮肤暗淡无光,想要改善,那么导诊医生就要判断她是需要水光针或者是激光疗法,而觉得自己长的不够好看想要微调的,那就更需要行家来设计方案,规划疗程了。 这种咨询服务,并不能说是医疗行为,最多只能说是建议,胡悦猜疑在多点行医合规化以前,师霁主要就做的是导诊工作,其实他的拿手绝活也不适合在J\''S做,大手术还是回三甲更放心,不过即使是要回三甲医院做手术,到J\''S来做前置咨询的体验当然也好得多了。而且真正好的整形医生,除了手上活计以外,更有含金量的是他的审美眼光和判断力,能判断出就诊者怎么样会更好看,怎么做才能更好看,这种专业眼光那才是最难得的。 也所以,胡悦压根都不敢相信,医院会把她放到这个位置上。当然导诊医生的收入相当丰厚,对职业资质没需求,每天坐在那里动动嘴皮子就能拿提成,都无需操作,皮肤科的导诊相对整形科也要简单,但……她一个住院医来做导诊? 就算她愿意去试,医院又怎么承担得起她万一胡言乱语的结果? 这是师霁又给她设难题吗? 这当然是第一个怀疑,但很快被推翻,师霁没可能要她进来又想排挤她走,她一个整形科医生,在皮肤科轮转就是拿干薪顺便见习一下,这说白了就是他给她发零用钱(虽然胡悦很怀疑师霁怎么忽然对她居然有一点点好),但他要她走,说一句那就够了,这肯定不是师霁。 不是师霁,那就是……师老板娘咯? 看来,师娘还是叫得不够多,不够甜啊,胡悦苦笑着搓搓手臂,拿起手机又放了下去——现在师霁这炸得,去告状怕也是要被怼回来,而且这一去告状,不就是挑拨离间了? 那该怎么办?乖乖地出个丑,再去找师娘表忠心? 这恐怕是骆总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但这样一来,师霁会容得下冲别人摇尾巴的她? 盘着手沉吟片刻,胡悦突然哼了一声,跳起来去找书:短暂的低潮期已过,现在虽然身体还虚,可她又重新充满了斗志。 以为已经把我逼到墙角了?她想。 ——那我就把墙给打破! 34.傻X? “师娘好。” “你来上班啦?发烧好了没有?” 午休结束, 同事纷纷返楼,电梯里偶遇高层自然要打声招呼, 胡悦这声师娘叫得比以往甜多了,她笑着说, “好了, 那天是真的很不舒服, 在楼下差点晕过去了, 还好师老师发觉不对, 载了我一程,要是真骑共享单车, 半路可能要出事。” 老板随便客气一句,交代得是不是有些太仔细了?跟在骆总身边的经理眉头微微一压, 骆总倒笑了, “是吗?还好,现在好了就行了,以后可要多照顾自己, 别让长辈为你操心。” 语气听不出一点不对,胡悦也知道不好说太多了——她左思右想,总归是自己碍着了师娘的眼, 才会被这样逼到墙角,那要说具体事件, 恐怕就是她上师霁车那一幕, 要么被人看到, 转头告诉了师娘。 看得这么紧的吗?就是一个路人快死了也会把他送到医院的吧, 师主任的车就那么坐不得的吗? 胡悦现在觉得骆总也不容易,她比师霁应该小几岁,但也三十出头了,一手一脚跟着把医院做起来,可师霁一大半时间还呆在她触不到的十六院,想把J\''S织成一张温柔网,多少算是人之常情,虽然紧张过度有点让人窒息,但她也绝不会跟着赌气,澄清几句希望她能停止恐慌,她也见好就收,和骆总交换一个笑,不再说话,等电梯到了,揿住开门钮,让两个上司先走出去。 骆总对她仍是客气,看不出这话听进去没有,说了声‘加油’,便先走了,周经理若有所思打量她几眼,也跟着匆匆一笑,闪身而去。胡悦看她表现,心里对骆总的情绪就不太乐观——她对骆总倒是不熟,但周经理能和骆总共进午餐,必定是心腹,从她的表情来看,骆总对她怕是还有所保留。 被上司敌视滋味自然不好,但这也不是第一次,工作仍然要做,换上白大褂稍事休息,内线电话响起,胡悦端起笑容,按培训中的规定,站起身迎接客户,“容太太,你好,请坐,很高兴今天能为你服务。” 光是走进J\''S挂号咨询,如果不是赶上推广活动,就要两三千的咨询费,能出得起这笔钱的自然非富即贵,不过,有钱人也是千奇百怪,各自来路不同,不可用单一印象去套,唯独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烦恼和普通人其实也趋向于一致。中年人困扰于皮肤下垂、皱纹增多,年轻人也一样有痤疮烦恼,至于皮疹、黄褐斑,更是不会因为身家就知难而退,也因此,皮肤科和注射科是私人医院的两大现金牛,预约一向都排得很满,毕竟,很多人观念保守,不怎么愿意在脸上动刀,连割双眼皮都顾虑重重,但对激光疗程这种无创无痛,或是注射玻尿酸这种可逆性的微整形,接受度却要高得多了,注射科尚且还有需求度的问题,但激光科这里,说白了,可以说是正常人都有需求,毕竟,吹弹可破的鸡蛋肌基本只存在于广告里,偏干、偏油、混合型、痤疮、下垂、皱纹、粗糙、抗老……25岁以上,有谁没有需求? 容太太今年大概40出头的样子,皮肤是正常这个年纪的状态,有些松弛下垂,也有小红点,她没化妆,目视可见肤质有些粗糙,红血丝也是有的,其余更严重的问题倒是没看见,这种客人其实很典型,多数是在热玛吉、超声刀和光子嫩肤中选,豪气一些的多数会买个组合套餐,客人倾向于选什么疗法主要是看她的小姐妹做过什么,皮肤科导诊相对还是较简单,至少胡悦是不打算介绍她去动刀子,短暂寒暄后,她先问,“容太太是只想要改善皮肤状况,对面部结构没有太多想法,是吗?” “对,我这个脸这几年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容太太说话有点乡音,“老了老了吧,也不说爱美,但是这个脸就没消停过,长斑吧我也不管它了,但就是干,干得厉害,而且老长小粒粒,我就纳闷那些护肤品是不是都白买了?以前用老姐妹介绍用的那些牌子……” 女人,说到护肤,每个人都能给你说出十万块钱的曲折故事,容太太说了些大路货,还有一听就是微商的牌子,“后来我女儿回国和我说,那些东西都不好的,叫我不要用,她给我带。给我带了些新的,还教我怎么用,我用着开始可以,现在也不行,刺痛,我和我女儿说,我女儿说那没办法了,过来做激光美肤吧,说是这个什么,一劳永逸?她在国外认识的小姐妹有的每周都要做。” 真的在医美这行做久了,看人的眼神不自觉都刁钻起来,胡悦还是不怎么认得奢侈品,但容太太谈吐口齿让她想到那种拆迁户——不仅仅只是拆了宅基地和田地的那种,原本应该就混得不错,可能自己有开个小厂,在S市周边,这种厂子一旦开始拆迁,赔偿款上亿都不罕见,所以容太太还是敢于踏入J\''S的,原本那些拆迁户,就算经济实力足以承受,可能也需要几年时间来调整消费观。 “那您现在都用什么保养品?”也没什么人教她,不过胡悦自然而然设身处地,像是容太太这样的身份,自己是没什么见识,就不知道女儿给买的是什么了,虽然留了学,但不知道在国外买的是什么档次的,若是也被微商洗脑,那就不好说了。 “都是洋文,我也认不清,我拍了张照片。”容太太也是有备而来,拿出手机给她看,“这个是我认识的,海蓝之谜,我女儿说这个挺好的,给我买了一套……” 胡悦还好尚且听说过La Mer的鼎鼎大名,这几天又打开小红书恶补了一通,一眼扫过去,她心里大概有数了,容太太的女儿倒真是疼妈妈,估计照片上的保养品都价值数万了,“那你每天都是怎么个用法呢?” 容太太误以为胡悦怀疑她不会用,连忙为自己辩白,“我都是很认真按我女儿教的用的。” 她一指,指到一盒SKII面膜,“我女儿还给我买了个,就是那个,什么美容导入仪,每天晚上洗完澡,先用这个面膜,不对不对,先用这个水。” 海蓝之谜的深层清洁水被指出来,“先用水,然后用这个面膜,一天一片,都很认真用那个导入仪导入的,还调闹钟,20分钟,做完以后还用这个水擦干净,对吧,然后是这个精华水。” 还是海蓝之谜活萃精华水,接着是两瓶精华,“我女儿说皮肤有问题就用这个修复精华,最近都在用这个,也是导入,导入好,再用这个,这个是面霜加了精油,我女儿说什么,乳化?反正乳化一下,再按上去,然后用这个按摩仪,去促进吸收。” 算下来,每天晚上容太太要花一小时护肤,难怪她委屈,“我女儿讲我就是不认真保养,我这还不认真啊?可是皮肤就是好不了怎么办?我女儿就说,人家大明星,什么范冰冰,都是这样保养的,还给我看那个什么视频,就是王菲的那个化妆台,我说,人家明星肯定不止这些的,我女儿就说,明星还未必比我们有钱,最多就是再来做个激光打个针咯——她讲,S市的明星都是来这里做的,叫我也来——” 所以容太太就来了,而且明显是带着钱来的,甚至还不止是做激光,可能还想打个水光针什么的,反正只要效果好,持续注射对她来说也不是问题,在一旁陪着的助理,已对胡悦投来羡慕的眼光——容太太买的疗程,胡悦都是有抽成的,第一个客户就是这样的大豪客,更重要是看起来没什么主见,很好忽悠,这笔抽成,至少顶她一个月的工资了。 胡悦这几天跟着张医生做,也知道个中门道,她无奈地一笑,甚至想把助理差出去,但奈何这不可能做到,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每天晚上都这样吗?都是认真做的?”她再确认一下。 “对啊。”容太太甚至给她看闹钟,“闹钟都定好的,我每天作息很固定的,洗完澡一项一项,多少时间,全部在这里,不然真的记不住,真的会忘记。” 作息固定且健康,饮食问了一下,偏清淡,无过敏史,胡悦就算不是专科医生也知道,“那您就是保养过度了,面膜做太多,皮肤过度水合,屏障被破坏,所以会出现这种种问题。您现在不合适做激光疗程,至少要恢复几个月时间再来。” “什么?”容太太大吃一惊,“什么过度水合?面膜做太多?” 面膜不能多做,这大概已是一大部分人的共识,不过照旧是有人听信微商谣言,‘某明星的皮肤为什么那么好?还不是因为每天都在做面膜,一周做两次都是给穷逼看的,有钱人每天都做,多吸收点精华难道还能有错’,这粗一听当然也很有道理,可惜,面膜还真不能做太多,做太久,泡久了皮肤过度水合,反而会越做越敏感,越做越差。容太太算是幸运,女儿至少还懂一点点,给她选的都是海蓝之谜这种针对敏感肌的大品牌,如果继续用微商护肤品,怕不是早已毁容了。 “当然了,这个具体医嘱还是要由专业医生来判断。”胡悦想了一下——J\''S的皮肤科说是皮肤科,但大多都是激光科医生在坐诊,皮肤科医生还真没几个,毕竟真的有皮肤病需要皮肤科医生诊疗的还是会选择去公立医院,“我们这里针对皮炎的解决办法恐怕不如公立医院,您可以去十六院看看,这个症状还是比较典型的。以我的判断,您最少是要停用所有一般护肤品一段时间。” “什么症状?” “护肤品不好吸收,脸上敏感,常泛红,起小疙瘩,有刺痒感,这都是很典型的表现。过度水合造成的轻度皮炎,这个在贴合性面膜使用者里是很常见的,不难诊断,”胡悦说,这个倒的确是不难判断,稍一问就能推理出来。“这种患者最好是停用市面上售卖的所有护肤品。” “洗面奶也不能用?” “很可能什么都不能用,脸也别常洗,甚至连毛巾都不能去刺激,这样恢复一段时间以后再从医学护肤品开始。不过,这都要医生来给您判断。”胡悦也不好说J\''S的皮肤科没有皮肤科医生,“具体怎么样,我是建议您去公立医院诊断后再遵循医嘱。” 容太太根本不听那些套话,只问自己不懂的,“医学护肤品?” “就是含类皮肤生理性脂质的修复产品,很多医院都会配置这种乳液来给患者使用,您可以到十六院、皮肤专科医院……”胡悦说了几个大医院的名字,“去开药,价格都不会太贵,这样至少要维持三个月,之后再去皮肤科看诊,才能确定您适不适合激光诊疗。” “???” 抱着花大钱解决问题的态度来的,最后却一分钱没花出去,容太太走的时候都有点犹豫,不敢相信真假,再三求证,“你确定激光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或者我还是为您转介绍专业的激光医生来咨询。”胡悦也不能一口把话说死,“您稍等,我为您转接?” “不不不,还是不用了。”容太太又改了主意,一边摸脸一边说,“那还是算了,我……回去再考虑考虑。” “您请慢走。”助理过去送她出去,临走前还给胡悦一个眼神,像是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惊天大傻*,胡悦也觉得自己有点傻——如果只有她和容太太两个人还好,有第三个人在,她把客人往外推的事情自然会传开,有提成不要,这岂不是傻?就算是皮肤屏障受损,不能做激光(这个是真的不能),也可以转推荐容太太打个水光针,这倒是能见效的,打完了再去看皮肤科都行—— 但说都说了,她也就不去想那么多,继续坐在那等下一个客户——大不了就把她炒掉,或者调走,如果调走那倒也好,就算又被师霁骂吧,也算是对客户负责了。胡悦知道大部分医院的导诊都不是专业人士在做,有的知识储备也许还没她那么丰富,但是,她只是—— 如果师霁把她炒掉的话,该怎么办? 刚才给容太太咨询的时候,她压根没想那么多,现在静下来胡悦是有一点小小的担忧,她禁不住想皱眉头,但又并不后悔,在这矛盾的情绪里坐了半小时还没人打内线电话,她查了一下电脑——分明十五分钟以前就该有另一个预约的。 也许是OA坏了,电脑显示她今天整个下午都没有预约。甚至连容太太这个预约都查不到了,胡悦坐在电脑前,手慢慢地从鼠标上抬起,表情倒彻底平静下来。 反应这么快? 看来,上头……不,或者就说是她的师娘,是已经知道了。 嗯,有心人,不少啊。 35.打脸 “已经三天了, 还是没有反应吗?” “是,也说不出她是在想什么了,这几天上班都没有客户给她带过去,她也无所谓, 小陈去看了一眼, 没事的时候她就在电脑上看文献……态度倒也挑不出她什么错。” 挑不出什么错,还不是因为她是老板的学生?如果是平常导诊,把客人往外赶, 怕不是早就被部门经理骂得狗血淋头了?就算真的是过度水合造成的敏感性皮炎, 不可以做激光修复吗?不可以打水光针吗?个个客人都去看公立医院的皮肤科,J\''S还靠什么吃饭?导诊这个职务, 往浅了说, 基本就是了解一下客人的预算和诉求,判断一下她需要什么服务,把客人转介绍过去就好了,当然J\''S的导诊一向做得比较多,但胡悦拿不准就不能往浅了做,她这是在瞎诊断什么? 别说狗血淋头了, 如果她没有背景,怕不是第二天就要被开。但这事也就卡在这上头了——谁让人家偏偏就有个能在J\''S横着走的背景呢? 这在J\''S内部, 算是违规操作, 助理送走客人, 转头就冲到办公室告诉她, 周经理也是知道点骆总的心思, 所以反应大,当时就把胡悦的预约全都改派,但她也怕这事闹大了,老板发脾气——整形科医生,到皮肤科做导诊?一般的导诊上岗以前至少要安排培训好几个月,胡悦才来多久?而且本来是安排到皮肤科见习操作仪器的,忽然把她推上导诊的岗位,老板知道了她该怎么说? 意图是骆总的意图,但有锅肯定得周经理背,J\''S收入丰厚,工作时间稳定,周经理是两个老板哪个都不想开罪,她也不免留点小心眼——胡悦做得这么绝,是不是就等着闹一场,好向老师诉苦? 所以她也就只敢做到这一步了,不给她派病人,指望胡悦自己待得难受点。没有骆总进一步明确指示,周经理哪敢派人去说她?回骆总都回得小心翼翼,“可能也确实不知道导诊是怎么做的,安排她去培训一段时间,会明白点。” 培训什么,培训导诊吗?导诊就两个来源,第一就像是师霁,用的是咨询顾问的名义 ,本身就是有丰富经验的名医,第二种也就是那种相关专业毕业,甚至都不是相关专业,只是在圈子里摸爬滚打过,学会一些术语,懂得怎么忽悠客户买套餐的小姑娘,胡悦她能靠得上哪边? 骆总靠回老板椅,修长的手指轻轻揉弄着太阳穴——她知道,自己那天是有些冲动了,归根到底,胡悦也并没有做错什么,自己这番安排,是有些弄巧成拙。 但,女人的心情总是不能用理智去控制,这情绪酝酿得久了,就像是一杯过期的苦咖啡,远远闻着,是师霁喜欢的瑰夏香味,喝一口才知道又苦又涩,酸得让人皱眉。骆总皱着眉,在椅子上轻轻转着,过一会又惊觉过来,慌忙轻轻揉捏眉心——皱多了,纹路就深了。想要美丽,可少不得日常的保养。 窗外是S市冬日常见的阴霾,办公室即使开了灯,依然掩不住天气的阴沉,骆总出了一会神,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老照片来看,手指轻轻描过相框边沿——相框已有些掉色了,相片本身倒还是依然鲜艳,她和师霁两个人靠在一面墙边,两个人都比现在年轻,她笑得无法无天,师霁斜视着镜头,他当然不可能笑了,但从眼睛里,还是能看出一点笑意。 那是他们搬第二次家后照的吧?一开始草创初期,两个人压力都大,师霁还不能出来挂号问诊,刚开始就只能做些打针、纹眉的小手术,那时候她常在十六院外头的馄饨店等他下班,两个人一道筹划下个月的宣传计划。好在那时候出来做整形医美的还不多,光是牌照就申请了好多,现在S市这边新牌照都不批了,J\''S手里的这批牌照都值大几千万。申请牌照也是Daniel的主意,他说这些以后一定会值钱,标准只会越收越紧,现在不能怕这个麻烦…… 他当然不怕麻烦,麻烦都是骆总一手搞定,但她也心甘情愿,相伴十年,骆总见到他心里还是会开出一朵花,她一直想让Daniel辞掉十六院的工作,他们现在已经有足够多的钱了,但Daniel从来不会听任何人的摆布,十年了还是个谜,除了陪的时间久一点,关于他,她还多知道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她甚至连他的车都没怎么坐过,骆总当然知道女孩子可以撒娇发痴,但她更知道师霁绝不会吃这一套——这些其实都很老套,不说破,是因为说破了等着她的必定是拒绝,而他不戳穿,其实也是在等她明白他的拒绝。 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绝不会要她等十年。 骆总垂下头,轻轻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这行业做了十年,把J\''S从一间小诊所带到现在,她自认自己并非不通情理,也自知她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 只是——只是—— 她拿起电话,“Tina,老板来了吗?”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周经理现在也是慌了,本来她是想,既然叫悦悦到各科室轮转,是为了让她多了解一下医院运作的规律,那导诊这一块也很重要,可以让她试试看,会更了解病人的心态。没想到,第一个客户就搞得效果不好,倒是把她架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噢,这是周经理的安排吗?” “她也是一片好意,”骆总喝了一口柠檬水,“本以为悦悦也在医美界待了一阵子,应该都懂得规矩,没想到她可能以前在公立做多了,脑子还没转过来。” “她有什么脑子?不就是一只猪。”她说得正经,师霁却回得漫不经心,骆总听了只能微笑,“她不会,你们就教,她要做不了那就走,这件事很大?要特意和我商量吗?” 不会就教,做不了就走,说得倒是简单…… 骆总笑了一下,和师霁对了一眼,只觉得他眼神中仿佛有点深意,她又拿起杯子喝口水,“教她,谁教啊?人家是名校博士——” “硕士。” “噢,名校硕士,三甲医院的住院医师,还是您的弟子,将来是要接手J\''S的——”骆总软软地说,言下之意倒也明显,这个接班人,周经理哪来的胆量管她?最好啊,还是师霁自己去教。 顺带着也刺了一下接班人这一块,就看师霁接不接这个话头了,骆总心里总是在给师霁找理由,又情不自禁地有些猜疑:师霁把胡悦带进来,是想怎么样?她没有医学背景,在医院管理上,有时候确实觉得气虚了一点儿,以后如果胡悦也进来走管理岗的话,师霁打算怎么安排她? “听你意思,她平时是飞扬跋扈,除了我,谁都不服?”师霁的嗓门抬起来一点。 骆总笑了,“我可没这么说啊,悦悦其实是个好女孩,就是还有那么一点儿天真。” 她本想提一下考勤迟到的事,但忍住了——平时医院的人事,师霁很少发表意见,但仍保留掌控权,这件事开端或许始于私心,但现在也参杂进公事博弈,骆总不想让师霁多一个维护胡悦的理由:名医兼职,一般出勤是计较得不严格的,她没必要在小事上为难胡悦,惹师霁猜疑。 这对师徒的事业观大相径庭,骆总是看得出来的,胡悦这样的性格,做医生其实不错,安置在导诊这个位置上迟早要出事,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而已,她也很好奇,如果师霁出面教她,胡悦会怎么说。 吵恐怕是要吵一下的,双方怕都会对彼此很失望,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管师霁之前对她有什么想法,胡悦性格不改,恐怕都难以为继——师霁十年来没有谈过一次恋爱,骆总也不相信他会在几个月内改变,她只是嗅到了一丝让人不安的气息。 “哼,天真?”师霁对胡悦的态度,其实抓不出什么破绽,他对刺头儿一向如此冷嘲热讽,骆总就是琢磨不出,这特殊待遇到底是为什么而给,她始终都觉得师霁未必能看得上胡悦,胡悦和……曾出现在他身边的那几个女人,根本丝毫不能相比。 至少表面上,师霁没给胡悦什么特权,内线电话按下,“现在过来我办公室。”语气仍是严厉中带着失望,骆总想走又不想走,作势起身,师霁说,“走什么?” 这要是不走,谁告的状不就一眼看穿?骆总还是想在暗处藏一藏,胡悦这个女孩子……现在当然无法和她相比,但,她胜在年轻。 不仅仅是岁数上几岁的差距,而是她无穷无尽的精力和锐气,这锐气,藏在她天真的笑容后,一般人看不出来,明白人眼中,却是锋芒毕露,也总让骆总,感觉到了那么一丝危险。 “毕竟是你的弟子……” “她现在也属于你管理,别怕伤面子,别动。”师霁的唇角勾了一下,一丝淡淡的笑意乍露,略带嘲讽。他的笑就像是雪碧兑了红酒,透心凉,让骆总心里忍不住的甜,却又遮不住余味中的苦,师霁是看出了点什么——他是不屑的,但毕竟也还是愿意来多看她几眼,把她给看透。“你有时候,就是想太多了。” 是在什么地方想得多? 骆总不禁惘然,还没琢磨个明白,胡悦已经走进办公室,“师主任、骆总。” 当着师霁的面,就不敢半开玩笑地叫‘师娘’了,职场上真是一句话都有讲究,骆总心里不禁想:也许胡悦本人对师霁亦没什么过多的想法—— 但,依然有些危险,她看着这对师徒当面——没有任何异样,没有任何不妥,甚至比常人更生疏了几分。 ——但,依然感觉到危险。 “听说你挺废的,接待的第一个客户就搞砸了。”师霁开场白就直接到残忍,骆总心里想,恐怕是真的没有什么——“这件事,说说呗,你怎么想的。” “搞砸了?没有啊。”胡悦居然还笑得挺开心的,就像是根本不知道骆总坐在一边代表什么似的,她开开心心献宝式地说,“刚才前台还给我打电话了呢,容太太又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客户,她们是要来做全身套餐的,从脸到脱毛,美体都做。” “而且。”她笑得更开心了,“导诊还指名了要我,前台说,她们讲只信任我,要是不安排我,她们就不做——” 根本一眼也没看骆总,她直接冲师霁撒娇,“师父,这样的话,提成是不是就全算给我了?是不是,是不是嘛——” “小点声,你是要把人给吵死?”师霁倒还给面子,皱眉训斥了一句,“钱的事不归我管,你自己问骆真。” 师徒两人的眼神都集中过来,骆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轻轻地笑起来。 “那是当然啦,客户的要求最大嘛,”她说,手指甲掐进掌心里,“没想到悦悦还挺有天分的,Daniel,你的眼光不错哦……” 36.上车 “后来我就去十六院挂了皮肤科的号,真的那个医生一看到我就讲, 轻度敏感性皮炎, 不能用任何化妆品,只能用他们开的那个什么乳液。用了几天, 真的连脸都不洗, 我女儿给我讲, 叫我用真丝枕套, 马上去买了两个, 还换了个我女儿说的毛巾牌子, 这个毛巾你们不知道, 是不能下水的, 就是吸水毛巾, 真的比国产的厚实很多,我女儿说一周洗一次, 不能晾干, 不然会变硬, 必须得烘干才能松软……” 中老年妇女一旦开始聊闲篇, 几分钟内肯定结束不了, “真的以前都不知道的,要不是小胡医生告诉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她这一说我就觉得有道理, 皮肤吃太多有点不消化, 是不是?我女儿说这叫肌断食, 新鲜不新鲜啊?一天就洗一次脸, 用那个毛巾擦干,然后上乳液,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已经好多了?” 确实是好多了,至少脸部皮肤看着没那么粗糙,红点消褪,没洗脸反而比之前多了些光彩——这其实是人体自己分泌出的油脂,油脂分泌过于旺盛,那就是大油田,但像是容太太这样频繁深层清洁,油脂分泌被抑制,皮肤也会失去平衡。隔绝了几天,身体开始自我调整,容太太的感觉就好多了,视觉观感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不再那么粗糙泛红,自己感觉很好。 几年的困扰,几句话就被解决,不过是花了几千元的咨询费,药钱最多也就几元,这叫容太太对胡悦怎么不满意?这次来就是特意带了两三个好友来给胡悦掌眼,“她们也是想做脸,还有身上也想做减肥——反正该做什么你看着办,我们就是要你来负责。” 看得出来,容太太的朋友和她身份大致类似,思维自然也像,人到中年自然都有不少问题,现在也有了钱,可以解决亦想解决,但却不知该怎么去解决。公立医院氛围不好,私立医院又怕忽悠,负面新闻看太多,对医生已不是那么信任。听过容太太故事,个个都看重胡悦,“钱不要紧的,我们疗程都可以做贵的,但关键一定是要合适。” “对,就小胡医生你来给我们定方案,别的医生我们都不信的,你看看我这个脸,上次也是到这样一家医院,还是找了熟人打的,说是什么便宜又好的玻尿酸,打了以后经常发炎!一发炎就只能戴口罩,我老公把我骂了好几天——” “小胡医生你看看我的脸,是不是也是敏感性皮炎?” 胡悦再三声明自己只是导诊,还是要专业医生诊断都没用,这群太太主意一定就很执拗,也懂得些人情世故,教她道,“你不要怕得罪同事——你有没有医生证?” “执业医师证的话是有的……” “那不就结了?”这下就一锤定音,根本容不得反驳,胡悦想解释什么叫做非法行医都不行,也是好一阵头疼,索性把人员一个个安置好,“先从容太太开始吧,您的脸是不能做了,还有什么想要做的呢?” 果然,脸只是个开始,容太太其实还有一大堆美容诉求,首先她想要做激光脱毛,“我平时经常去游泳,这个腋毛,还有那个,那个部位的毛……” 胡悦就要给她讲,激光脱毛要做几次,建议采用什么疗法——其实她本人也不是太赞成激光脱腋毛,不过,这个和体味、美观有关,也是个人选择,于健康并无大碍,她也就不说出口讨嫌了。“还有私.处的话,还是用蜜蜡法比较好一些,这个我们有专门的部门的,舒适度、私密性都很高,绝对专业,您需要可以给您约时间……” 毛发需求说完了,接下来是几个客人都关心的减肥疗程——这个已经不是激光科的范畴了,是美体科,还好胡悦事先出于好奇,翻阅过诊所主做的业务,“如果是想要增强新陈代谢的话,RF射频是蛮不错的选择,可以让皮肤变得更厚实,新陈代谢加快,刺激胶原蛋白生长,去除皱纹。不过这种疗程的效果不会太明显,不是那种药到病除的类型,面部的话,常做这个可以视为是比较昂贵的日常保养,大概就是很贵价的面膜。” 这么比喻,几个太太都听懂,反而更觉得她实在,“那贵价是有多贵价?” “大概1500到2000一次。”胡悦对这种有点像是安慰剂的疗程,说不上太反感,就像是保健品,属于愿者上钩的生意,甚至比保健品还好一点——很多保健品都是心理安慰,但RF射频的确是有科学依据,能达到上述效果的,只是需要的次数比较多而已。有些人愿意花时间健身,也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有些人没时间或是没精力,那就花钱,亦很公平。“建议是半个月做一次,大概持续几个月可以看出效果,如果长期做的话,会比同龄人比较不那么显老,因为这个还是有去皱的功效,而且也能改善皮肤松弛和双下巴……” 一个月两次,不过是三四千元,对这群太太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一群人听了都是买买买,胡悦又给他们讲光子嫩肤,激光疗法和美容针的区别,“激光疗法都是刺激皮肤屏障的再生功能,就像是刷酸,本质是利用人体的自我恢复来修复皮肤,所以做了激光疗程一定要注意防晒,不要刺激到皮肤。但这种改善是自内而外,水光针就是方便、行动成本低,打完就没事了,如果是进口正品的话,后遗症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不过所有水光针都是一次性,玻尿酸被吸收完那就没了。” “至于肉毒杆菌,这是去皱的,肉毒杆菌一定要找好医生打,尤其是眼角、额头,这个打多了肌肉松弛,会做不了表情的……其实不太建议您这个年纪来打,有些明星打肉毒杆菌是为了让脸部轮廓变得更精致,主要是瘦脸用,去皱的话,您这个年纪皱纹比较多了,想要出效果要打多处,表情就容易变得不自然,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垮掉的脸,笑也勉强,到不了眼底的,那就是肉毒杆菌打过以后,眼睛做不了表情了……” 这些知识其实并不艰深,很多都是在十六院吃午饭顺便听来的科普,但就胜在容太太一群人对她已经建立信任,再听到这么实在的介绍,整个是良性循环,她们本就不缺钱,一群人凑在一起更是互相促进消费欲,更何况这种私人医院,收费自然是有弹性的,量大、拼单都会有优惠,你要做脸,我要除毛,她要促循环,大家拼拼凑凑,这还是胡悦再三说了,“可以先买一些疗程看情况,真的合适再后续购买”——就是这样,三个客户还是随随便便就开了40多万的单,容太太光是减肥疗程就买了十万,还有除毛套餐,根本都没去见医生面谈,直接在胡悦这里就拍板。余下两个阔太太要打针和做激光,这个必须由专业医师来推荐疗程,她们也指定要胡悦跟着建议,只听她判断,“小胡,你看我需要打这么多针吗?” 之前和师霁撒娇,她主要就是为了表明立场——骆总为什么看她不顺眼,胡悦只能约莫猜到这和她侵入地盘有关,既然她不可能不在师霁身边出现,那最好还是让骆总意识到她的分量,两人这才能相安无事。至于后续关系的改善,日久见人心,久了骆总自然知道她对师霁没什么野心,全天下的女人也许都想做师太太,但胡悦想要的并不是这些。至于提成,胡悦还真没往心里去,容太太说是来除毛的,这个在J''S算是小疗程,提成最多是一两千,没想到最后算下来,她的业绩45万,20%的提成一笔就是九万,如果把业绩做到50万以上的话,还能再拿一笔奖金。 在公立医院辛辛苦苦,朝七晚九,一个月也就是那么六七千,胡悦算是明白为什么十九层的人员流动这么快了,虽然中国医生都有个三甲情结,但私立医院做久了,真的是回不去,这钱来得实在太快了,要是天天都有容太太这样的客户,她月收入怕不是随便就突破百万? 当然,这是想太多了,一个下午能签到四十多万,在J''S也是传奇,一般一天能谈到两三万的单子已算是颇出色。毕竟导诊还是吃新客户,除非像容太太这样,把自己的业绩指名给胡悦捆绑,否则后续回来复诊的抽成,就和胡悦无关了。胡悦去茶水间倒咖啡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成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周经理还特意过来恭喜她,“做到大单了,哄好容太,你以后就吃穿不愁啦。” 胡悦其实对容太太未来的消费能力不是太乐观,今天她是有点激动了,买的疗程足够做好久,等做完了就得看效果有没有好到让容太太回来了。不过,她也知道周经理并不仅仅为了容太过来——把她调到导诊,又取消所有预约,执行者肯定都是周经理,她被叫去师霁办公室骂,她也一定知情,现在人带着业绩回来,堵了所有人的嘴,周经理自然要靠拢一把,免得她和师霁告状,将来被老板穿小鞋。 私人公司就是这样,两个老板就要争个话语权,J''S的状况更复杂,还有点私人感情在里面。胡悦与人为善,不可能现在有点成绩就对周经理吠,笑着应酬两句,看时间已快到死线,再不往回走就赶不上小查房,赶紧告辞狂奔。一边跑一边算——完了完了,可能真的要迟到了,除非她把共享单车蹬成风火轮,骑得比平时快两倍。 在CBD办公就是有一点不好,地面交通永远是堵的,S市最近又在修地铁,地图上这条路就从来没畅通过,这个点叫车基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胡悦冲下楼正找共享单车,忽然眼前一亮,冲地库刚开出来的一辆奔驰疯狂挥手。 司机好像没看到她,不过,拐上道路需要排队,自然而然也得停车,胡悦跑过去拉了一下门,没开,她又敲敲窗户,像是在车流里乞讨的流浪汉一样,做得很可怜,司机根本没反应,她垂头丧气,回头想走,身后又鸣一声笛。 前头已经绿灯,车流开始动了,胡悦也不敢耽搁时间,一溜烟跑回来,钻进车里扣好安全带,“去十六院住院部,谢谢师傅。” “嗯?”师霁语调稍微抬高了一点点,胡悦不敢闹了,脖子缩起来,他这才稍微满意,“再多说一句你就给我滚下去。” 怕就是上回坐车,坐出了这几日的波折,胡悦今天上车也是憋了口气,坐上来以后才想起上次在这辆车上受到的非人待遇,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闹,就怕又被叮得只能装睡大.法。 “你今天是高兴了吧。” 她不说话,师霁谈兴却不错,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她,“听说一下午赚了十万,什么感觉?” “要真的拿到手才有感觉。” 师霁笑了,“不信骆真?” 胡悦扮个鬼脸,没说话——接待客户要紧,师霁骆总和她说了几句,就把她打发回去,他和骆真的事,她也不敢问,更不好戳穿,只能用这个鬼脸代替自己mmp的心情。 “这次你是下了她的面子,下次有什么事情,自己搞定,不要指望我会帮你。” 这是当然的,就没指望过。胡悦心里想,嘴里笑,“没事,您是我老师,别人以为您会帮我就够了。” 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她一向是笑多话少,很多人因此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姑娘看,胡悦很少在别人面前这么耍嘴皮子,师霁的动作,也不由一顿——这无耻的逻辑很有点他的味儿了,他瞥她一眼,嘴角一抽,像是想笑又忍住了,他对她自然总是没好脸色的。 “别以为次次都能遇到容太。”他似是告诫,又有点小小的轻松在里面,“要是她今天不来,你打算怎么收场?” “自然是被骂一顿,指望老师帮我出头了,我又没学过导诊,接待客户还是公立老一套,该怪谁?” “就是在公立,除非你自己坐诊,否则也没权力给病人做诊断。”师霁说,见她似要反驳,又道,“我知道你说了你不是专业医师,只是导诊,但你自己想,南小姐那种人,会听得进去吗?” 那张戴着口罩含泪而笑的脸又似乎出现在眼前,胡悦一时亦不觉有些怅惘——也许每个医生出道的时候都和她一样,只是南小姐遇得多了,才渐渐铁石心肠,任何事都在合规的范围内先做防御性考虑。 “但这世上并不仅仅只有南小姐,还有容太太啊。”她最终仍是说,反过来向他炫耀。“看,我光提成就拿了十万!” 师霁从鼻子里哼了声,“拿到了再说吧。” 这完全就是吓唬她了,胡悦没有上当,仍是在笑,她也知道这样有点欠揍,师霁很快又打击她,“真当这世界遍地容太?” 这世界自然从不可能这么美好,否则J''S为什么会有那样不成文的规定——容太来做面部激光,这条件就是不成熟,但上门的客户是不能往外推的。胡悦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师霁看来也许很幼稚,也许也的确是真的并不成熟,现实有太多因素去阻碍推行,一间私人医院永远不可能按她的逻辑运转下去,所以她并没有评判什么,只是认真地说道,“但其实这和容太、南小姐没有关系,南小姐也好,容太也罢,关键是自己会不会改变,这和病人无关——你是什么,这世界就是什么。” 你是什么,这世界就是什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似乎寄托了她全部的信仰,胡悦和师霁的眼神在后视镜里碰见,两个人都停顿了一会,师霁像是想嗤笑,却又笑不出来——面对如此纯净却又坚信的眼神,嘲笑其实也需要很强的力量。 “你是什么,这世界就是什么……”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胡悦的话,忽然笑了起来。 ‘滋’的一声,奔驰车在马路边沿刹住,车门弹开。 “下车。” 一个年轻女孩被踢到马路边,一脸的无辜意外。 “我是什么,我的车就是什么。”车里传出凉凉的噱笑,“既然你品行这么高洁,我觉得,你就不该坐我的车。” 37.有来有往 “好香啊!” 解同和一走进大办公室就情不自禁地说,“什么东西这么香啊!” 正逢饭点, 大部分住院医都去吃饭了, 两个小姑娘围坐在角落,一个正给另一个喂饺子, “啊, 吃一个,沾了醋, 好吃吗?” “好吃, 好吃, 悦悦好吃!”谢芝芝嘴里塞得鼓囊囊的,幸福得都快哭了,“悦悦为什么我不是男生, 我是男生就可以娶你了!” 饺子是香,醋也香, 但比不过饺子那股儿面粉、虾、白菜、香菇融合出的鲜香味儿, 胡悦带了整整一大个乐扣饭盒,排得满满的都是饺子, 这会儿正往外散发热气,解同和流着口水凑过去, 抓起筷子叉一个就往嘴里丢, 烫得直抽凉气,却仍忍不住大嚷, “好吃好吃!这什么馅的——哎你买新饭盒了?” 说到饭盒, 胡悦这就有点来气了, 这多少也算是他们的一个梗,她赏了解同和两个大白眼,这才不情愿地打招呼,“解警官——这是三鲜馅的,你少吃几个,我和芝芝不够分了。” “就是就是。”谢芝芝没手夹饺子是因为她在吃卤鸭翅,两只手把着翅膀啃得仔仔细细,一点卤汁都不愿错过,她人小胃口不大,一个鸭翅再加几个饺子应该就足以填饱,可这会儿却把大饭盒护得严严实实,“解警官你还是去楼下吃了再上来吧,我们不够吃的。” “楼下的饺子哪有这儿的好吃,这个馅剁得太好了,又细又均匀,还有汁水,味道也好。”解警官在吃上是最讲究的,硬是搬了把椅子,不知从哪个办公桌笔筒里翻出一双方便筷,拆开来吃了好几个,“哎,别小气嘛,见者有份,我吃过饭来的,就尝几个,不占你的份。” 饺子是精心处理过的,下的时候有讲究,虽然再加热,但皮也没粘在一起,一大饭盒饺子很快就吃得七零八落,解同和确实没占谢芝芝的份——胡悦实在带得太多了,是剩了几个,谢芝芝草草擦擦手,端起餐具跑去洗,解警官收拾桌面,这时候才问,“怎么今天煮这么多呀?你脸好了吗?感冒好透了没?” “芝芝最近挺照顾我的,得回馈一下——她还想给我介绍对象呢。”胡悦说,解同和的眼睛‘叮’一声就亮起来了,她连忙摇手,“都快忙晕了,没下文,没下文,就是这么一说。” 脸和感冒自然都好了,“你要找师主任,还得过一会,他出去吃饭了,不过下午有门诊,应该会在一点半左右回来。” “这我知道,”解同和说,“我特意提早过来——想和你聊会天呗,他去吃哪里,不会又是翠园吧?” “好像是利苑。”胡悦说,她扮了个鬼脸,谢芝芝正好洗完碗走回来,“你别和胡悦说师主任了,解警官,胡悦正生他气呢。” “怎么了?什么气?为什么?”解警官立刻来了个好奇三连,胡悦说,“没有的事,我哪敢生老师的气?” 说着还翻了个白眼,一脸的言不由衷,谢芝芝笑个不停,“胡悦搭师主任的车出去办事,说话不合师主任的意,半路被踹下来,剩下一公里只能走着去,师主任还说她迟到,罚了她全勤。” 全勤奖对小医生来说,不多不少,几百块钱,还不至于伤筋动骨,所以谢芝芝当笑话来说,毕竟师主任也是名声在外。不过解同和却看得出来胡悦的经济,他有点不高兴了,“哇,每天利苑吃着还罚你的钱啊?这个过分了啊——胡悦,那你身上还有钱吗?没有我借给你。” “哎呀,不是什么大事情。”胡悦不想当谢芝芝的面说这些,赶紧要把解同和撮弄走,“快一点半了,解警官你去小办公室等师主任吧,他从电梯上来都直接过去那里,不过来我们大办公室的。” “什么不过来你们大办公室?” 说人人到,师霁走了进来,应该是吃完午饭回来了,他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到饭盒上,“这是谁又带饭了?” “我啊,”胡悦今天特意多做了些饺子,就是为这一刻准备的——不过她也不怎么肯定,上次师霁是不是闻香而来,眼下心里有点底了,回答得特别有气势,“包了点饺子,师主任想尝尝吗?” “不了不了不了。”师主任的表情写满了口是心非,眼神还是盯着胡悦手里的饭盒。“——什么馅的?” “三鲜的呀。”胡悦说,“也对,这都我们吃剩的。还是算了——解警官,要不你先和师主任去办公室吧,我把这两个饺子吃了再来找你们,就几个了,剩着也没意思,还多占一个碗。” 饺子还温热,正是最好入口的时候,白口吃也好,牙齿一陷进去就有虾的香味出来,白菜带来的丰沛汁水在齿间迸发,正所谓饺子就酒,越吃越有,什么时候什么人都有吃两个饺子的胃口。解同和本来是真的吃饱了,可看胡悦吃饺子,不知不觉又看得有点饿,他咽了下口水,又看看师霁。“那个,师主任,要不我们先过去?” 每回他来,师霁都不给好脸,不过这一次他比之前更不高兴了,只留下一声意味不明的“哼”,转身就走了。解同和觉得胡悦之后肯定又会被批,他还挺希望她能知趣点,学那个谢小姑娘一样,看到师霁出现就逃得远远的,不过事与愿违,胡悦还是跟着溜了进来,跟着掩上门,“又有案子吗,解警官。” 罢了,有她在对话也方便点,解同和说,“不是新案子,就是上次的白骨案,现在案情有突破了,但还是比较复杂——” 得益于师霁做的复原图以及如今发达的科技,警方很快就收到线索——他们的复原图,经人脸识别技术公布出去以后,邻省J市A县有人辗转联系警方,怀疑白骨是他们多年以来未曾联系的亲属张某凤,而经过DNA鉴定技术,也确定了这具残骸和张家人之间的亲属关系。 “如果是从前,想要从风化白骨上提取有效的DNA证据是很困难的,但我们的技术一直都在进步,虽然我不太清楚具体的术语,”解同和自豪地说,“但现在已经能从很细微的痕迹和留存上取到证据了,经过检测,这具残骸和报案人确实是近亲。” 这当然很棒,但现在问题来了,“可张家失踪人口并不止张某凤一个人,事实上,同一时间张家至少有三到四个女性和他们家人失去联系,所以我只能又来麻烦你了,师主任。” 解同和从包里倒出一整叠照片,“请问你能从这些老照片中,分辨出这具白骨,到底是张彩凤、张红凤还是张蓝凤吗?” “……” 胡悦和师霁的眼神,都先落到了照片上,随后又抬起来不出声地盯着解同和——还是胡悦先出声。 “那要不这样,”她把照片丢到解同和面前,“你先告诉我,解警官,你能不能在这几个身高都是165左右,脸型和眼睛都很相似,面容细节全部缺失的照片里,找到你刚说的彩凤、红凤和蓝凤——?” 就算是连连看,那也不是这么玩的吧! #&#8232;“师主任。” 医生做多了,性格有时会变得冷漠,在医院看多了人情冷暖、悲欢离合,怎么离奇的故事都经历过,再荒唐的故事,听多了也就只剩一声叹息,胡悦跟在师霁背后,两个人一起走去门诊部的时候,就没怎么想张家三凤的人生故事,而是单纯地好奇,“你说,光从照片上,能把这三个人和那具白骨对起来吗?” “不是很容易,”技术性问题,就算师霁心情不好,倒也多数会中肯回答,只是态度冷暖就随他自己了,今天按说是他比较不高兴的一天,不过,或许是这个案件有点意思,他居然回答得很和缓,可见自己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最好还是从DNA入手,张家人如果还存有她们的日用品会容易一些,现在,希望就有些渺茫了,还是从医院就诊记录入手容易一些。” 这就是病历电子化的好处了,现在各大医院都在推行这个政策也不是没道理,张某凤如果是十年内在十六院做的整容手术,而且又没用化名的话,一搜就能搜出来。解同和虽然没这份运气,但也被师霁点醒,这会正在联系各大医院,想从病历入手进行搜索。不过胡悦觉得这个突破口也不是很牢靠,“公立医院可能是找得到,但……如果她是在私立医院做的呢?十年前的S市,有什么私人医院能够做张小姐那个级数的手术啊?” 动过骨,这是大手术了,十年前有这样手术条件的场所不多,不过师霁的态度也不是很乐观,“这不能这么说的,很多黑诊所私下都做这种手术,出事跑就可以了,十年后的今天还有南小姐,十年前这种事只会更猖獗,理论上说,只要有一间无菌室,有个医生、护士和麻醉师,那就什么手术都能做。要找到十年前的病历,希望挺渺茫。” “哦——”胡悦长长地拉了一声,“不过,做了手术迟早都是要修复的,如果张家几凤都做过的话,后续肯定也是要不断回来维护的吧,那还是有点可能的,你说是吗?” “动骨头的手术,当然是一辈子的事。”师霁不否认她的说法,“整得越多,修复得就越频繁,就看她们到底都动了多少了。线索肯定还是有,如果她们够幸运的话。” 什么叫如果她们够幸运?胡悦想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不禁全身发寒,师霁看她一眼,“明白了?” “……嗯。”胡悦低声说,禁不住叹了口气,“唉,这种事真是让人……” 张家几凤的故事,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这在S市邻省的农村,一度是很常见的风俗——为了要个男孩,家里自然是超生,女儿生多了养不起,家里又被计生办罚得倾家荡产,该怎么维持生活?很简单,最原始的交易,直接就送出去卖。卖回来的钱换做弟弟的学费,家里的大瓦房,青春过了以后,有些女孩经过灯红酒绿的沾染,内心依旧淳朴,还会回村里‘找个老实人嫁了’,有的女孩子出去几年,心里就渐渐野了,和家里的联系日益稀少——这当然也是必然,心野了,知道为自己考虑 ,就不想给家里钱,这个家庭和她,也就不存在什么感情了。更有一些,对家里依然有感情,但运气不好,染了病,渐渐地也就失去了联系。 张家女儿多,又生得好看,几个女孩子十六岁就结伴到S市‘打工’,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用当时的钱买的,不过他们家氛围不好,彩凤、蓝凤、红凤出去几年就不和家里联系了,根据家里说法,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在舞厅上班,收入非常好的,就是不给我们钱花,认识的大老板,一个晚上就给几万块,人也变得非常漂亮,就忘了本,不回来了。” 他们对女儿的生死倒还挺平静,在意的是那一个晚上的几万块,但警方考虑的却是另外的可能:根据家里说法,三凤至少在最后一次联系的时候都还在一起上班,她们长相相似,会否因此被一些有特殊癖好的富豪‘收藏’,其中一凤的死,又会不会与此有关? 而死了一个,却没报案,另外两凤,她们的下落与安危…… 胡悦刚才光顾着纠结辨认可能,这一点没有想到,现在想明白了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她不禁想到今天下午要来复诊的于小姐——不知道她的那个‘朋友’,具体从事的又是哪一行呢? 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身在医院更能接触到三教九流,整形医美,客观来说更是容易接触到这些游走在黑白边缘的人群,不是没接触过,但这对胡悦来说仍是沉重的可能,她一路都没再说话,师霁也沉默下来,只是在走进门诊室以前,对她说了一句,“面对这样的病人,你还能维持不变吗?” 这一问,问过了时光,像是把几天前的对话重新串连到了今天,胡悦一口气堵着没有上来,她摇摇头,略有些沉闷地推开门,一边翻文件夹一边走进去,“你的第一个病人是——” 师霁动作快,坐下来先按了叫号器,已经有人移动到了门前,胡悦抬眼一瞥,倒是把案子忘到脑后,先抽了一口冷气。 ——好大的体积! 38.狂食症(上) 此为防盗章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 能学到的也最多, 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想方设法地凑着看, 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 妨碍到她做事,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 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 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 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 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 相对安全, 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 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 以前只能盲剥盲塞, 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 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 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 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39.狂食症(下) 此为防盗章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 刀锋猛敲, 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 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 “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 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 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 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 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 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 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 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 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答案自然是没有,马医生那边,戴韶华是不会过来的,她组里资历更深的周住院说,“这几天来做面部结构的男客人是有,不过年纪都很轻了,大多数都是20岁左右,和你们追捕的嫌疑人肯定是没关系的。” 师霁人还没到,不过办公室这边有行政卡,整个部门的挂号都是可以查的,胡悦带解同和去找了一下张主任,也没什么收获,师主任这里一号难求,除非买高价黄牛号,否则一般都要提前几周预约,除非是老客人来复诊,还能事先联系医生现场加号,不过这也要通过护士台,解同和早和那边打过关系了,没有遇到疑似人选。 “年纪长的客人来做面部结构的也是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睛,切双眼皮、祛痘、消痘印,这是男性求美者造访十九层最主要的诉求,来我们面部结构这边,做隆鼻和磨颧骨、下颔骨的也有,比较少,而且年龄一般都比较小——” 年轻人爱动骨头,这应该是一个公理了,个中缘由不言自明,胡悦对解同和介绍,“我看了过去几年的病历,过来我们这边就诊的求美者,男性年纪在35岁以上的,大部分是比较模糊的跨界整容——一般都是事故后遗症,过来做修复的,前些年科室范围可能不是很清晰,有些患者是事故后面部皮肤挛缩,不影响功能,但是影响外观美容,会来这边做修复。纯粹出于美观考虑的一般都在35岁以下,倒是有不少磨下颔角、做正颌手术、磨颧骨,做下巴和隆鼻的,其实人数的确也不少,而且是呈现逐年上升的态势。” “确实,小胡不说没感觉,一说就觉得这几年男客人是多了。”办公室里忍不住有几个老医生也加入讨论,“以前是女孩子多,现在男客人真的很多,而且怎么说,以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完全大方。” “不是有个说法吗?现在是男色时代。反正现在男人来整容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不稀奇了。” “感觉里面80%以上是……那个啥啊。”说老,干这行能老到哪去,最多三十出头,也都时尚得可以,眉毛挑挑,心照不宣。钢铁直男解同和整张脸皱起来,听得痛苦不堪。几个大夫看了都笑,“你去丝芙兰看到里面的男店员也是这个表情?” “那肯定不会。” “那些店员就是我们这里生产出来的啊,怎么在这里就这个样子?” “……” 解同和完全跟不上节奏,被说得一脸纠结,师霁才进办公室他就讲,“每次来都觉得被时代抛弃——你们这里真的日新月异啊!我记得七八年前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你们这里还没和面部修复那边分家,当时过来你们做的都是什么……面部再造啊?什么帮人弄个新下巴出来啊——现在下巴倒是新了,但感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啊。” “那也是你刚上班一两年的事了。”当时的事还有不少老医生记得,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感慨,“那时候你们公.安也还没招聘自己的面部修复专家吧?老过来借师霁,现在倒是都建设起来了。” “一年年都是在发展的嘛,刑事鉴定技术不也日新月异。”解同和含笑说,“从前的老案子在现在的技术环境下都会有新线索的,没有破不了的悬案,只有在等待的希望。” 十六院是知名医院中少见的非教学医院,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背后没有行政力量,这所医院警方色彩较重,进来后新人多少都有听说,时至今日也经常有专家被延请去提供技术支持,解同和这么说,老医生都点头,“听说现在你们用了一种新软件,面部复原都不是靠笔了,直接做3D结构重建。” “都聊到哪里去了?”师霁叫停,眉一扬,“胡悦,之前是你说给两天时间的,迟了这么多天,给你逃掉了?” 人不来,难道她还特别把解同和Call过来听介绍?胡悦气得冲他翻白眼,解同和忙出来打圆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只要知道你们很少给男人动大手术就行了。这样要有人过来这么挂号,你们肯定能发现,我就放心了。” “怎么介绍的?”师霁哪里是关心他的案情进展,根本就是为了为难胡悦,盯着又问。 “就说了下常做的项目啊,还有会动面部的男性求美者的年龄结构和性取向。”胡悦知道他是在找茬,但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话音刚落,师霁就笑了,“这也叫介绍?你资料白看了?过去十年里我们一共有多少男性患者,做得最多的手术是什么,这些数据你都拿不出来?” 虽然是组长和组员的关系,但大家其实也是同事,会做人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把气氛搞太僵,师霁公然这样刁难,很多人都看不下去,马医生先出来打圆场,“哎呀好了,师主任,这是在干嘛?” 她虽然人好,但一般也不会和上级医师起冲突,胡悦扫她一眼:马医生也很关心地看过来,倒是没怎么生气——之前她暗示自己能搞定师霁,现在算是被打脸,马医生居然不生气,反而是很关心她处境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马医生和师霁聊天的时候没当心,被套出话了。师霁知道她是直接从马医生这里问的心得,自己没归纳资料,所以才要这样追问细节,叫她下不来台,眼看答不上,接下来应该就是‘叫你看资料,就别偷懒问人’这一套,反正就是要把她逼得名声尽丧,在科里呆不下去就对了…… 这十八般手段! 胡悦抿了抿唇,“过去十年您手里的男性病历一共有4039份,做得最多的单科手术是垫下巴,这可能是因为前期面部修复和整容还没完全分开,做了很多目的是矫正下巴后缩的手术,垫下巴一共是982台,主要集中在前五年,最近这五年,磨下颌骨的手术直线上升,去年一年你就做了134台男求美者的磨骨手术——” 这些数据当然不可能立刻被查对出来,不过,怕不怕查证,这份自信是瞒不了人的。所有人的眉毛都高高地挑了起来,这其中就包括解同和。胡悦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一摊手,“您不是催我弄病历嘛,说行政催。反正也不能跟手术,我整理病历的时候顺便归纳的。” 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微笑里十足的优越感可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一招反手回打,埋伏得是太有智商优势了。摆明了她是猜到师霁会在这点上做文章来为难她,所以才事前做足了准备。 而完全被料中的师霁…… 大家的思维速度都是差不多的,领悟到了胡悦的用意,先后转头去瞄师霁,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技术好、后台硬,长得又帅,师医生一向是强势得不得了,只有他给人家气受,忽然间栽了这么一跤,这时候感觉怎么说都不得体。 但…… 望着他那难得呆滞的眼神,微张的嘴…… 一声响亮的窃笑,然后是几声轻咳,解同和把手放到嘴唇边,猛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啊,换季,嗓子好痒。” 师主任的眼珠转动起来,落到解同和身上,视线才一挪开,人群里就传出几声轻笑,他又看回去的时候,所有人却都是正直脸,大家的眼神藏在笑意里,很多人脸部肌肉绷得辛苦,在他的眼神里快撑不住—— “咳嗯!”马医生用力咳嗽一下,咂咂嘴咬住嘴巴内侧的嫩肉,又清了清嗓子才出面打圆场,“那个,时间不早了,今天大家都有手术的,是不是该收拾收拾去手术层啦?” 嗡地一声,人一下散完了,不是去手术,就是去洗手间。解同和也溜得快,“有线索记得找我——那个我先走了啊,师主任拜拜!” 人怂,可看热闹不嫌事大,转过头当着师霁的面对胡悦翘了翘大拇指,这才溜进电梯。 胡悦:“……” 等他走远了,她抽抽鼻子,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摸了摸包,又翻翻自己的桌面,“等等,哎——我的肉饼蒸蛋呢?!” 这时候才想起来,解同和走的时候手里好像拎了个塑料袋…… “……”被这么一打岔,输家的尴尬多少也缓解了一点,师霁迅速调整过来,“你安排一下,今天跟我一起上手术台。” 40.魔比斯环 此为防盗章  “遇到医闹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问。 解同和眨眨眼, “别的科室还好,你们十九楼会有医闹吗?” 他语气逗趣, 大家都笑, 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 亦不乏人不屑一顾,“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不是不可能,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术期。他们想走, 还不如通过特效化妆术, 那不是更现实?” 解同和笑了,“就是因为有您这样聪明的人,特效化妆的材料才要严格管控——而且,这个骗不过边检,咱们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 都是有特殊渠道过的边检。这种特效化妆是瞒不过肉眼的, 倒是整容手术, 如果真的被他们成功做了手术, 改了指纹, 那恐怕……” “DNA证据没留存?”要糊弄医生可不容易,一个个遇到合适的机会就都客串起法医了。 “没有, 我们也不可能遇到有几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来做DNA。”解同和从容说, “而且最关键的是, 有些知识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常识, 但嫌疑人却未必知道——他们有了这个想法很可能就会来试一试, 至少先做做咨询,对吧?所以,我们警方也请大家为我们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人来做大规模整容手术的咨询——” 犯罪嫌疑人关注过整容信息,警方肯定会来打招呼,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但医生的反应则普遍很冷淡:“什么叫大规模整容手术?那个你要找烧伤科、修复科的,在楼下,我们这里现在都是微整形,午饭整形。做个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简单,就照着什么象鼻人、什么玻尿酸脸去整,这个保证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过边检了。” “哎,你还真别说,小申,我和你讲,要整成这样还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难。我们正规医生想做这种效果都做不出来,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们都做不出来,美容院能做出来?他们那个是听天由命型的手术,能感染成什么样子,这要看患者个人的造化的。” 为这事还要把人叫回来,医生们情绪肯定不怎么高,笑话开完了总算说点正经事,“要说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结构啊,就他们科能让人面目全非,对吧?面部结构呀,动得不好下半张脸都给你切没了,那还能不面目全非?” “你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师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还看到你过来——就是为了那个什么面部还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还一定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科室流动性大,几个月时间就又换了一拨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阵低声询问:小解的自我介绍是对他们做的,和几个骨干医生则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军警背景,市里第一个DNA刑事鉴定中心,第一个面部复原技术中心,都和院里有紧密关系,师主任虽然专做整容,但他在专业研究方面却是兼容并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请参与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活动,提供技术支持。“从前都是别的老警察来跑,小解来了就一直是小解过来——小解啊,你对象找好没有啊?都说了给你介绍了,总是推掉,你这个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气是真的好,笑眯眯地说,“你们介绍的我怕是养不起噢——” 几个老医生笑骂,“上海当警察还说养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们都注意点,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号的时候长个心眼,有情况就及时说一下。” ——这番玩笑也不是没好处,住院狗身上又多摊派下一层苛捐杂役,老医生边走边说,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着搓起手,“师医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老规矩,请我吃顿便饭吧?” 师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时候蹭成功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解同和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和师霁是两个极端——胡悦发现师主任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从不发言,总是游离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专业精英范儿,但解同和就异常接地气,没皮没脸,好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说真的,师主任,你觉得这几个嫌疑人通过这个渠道落网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觉会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实不怎么多啊?这个几率应该还是不小的吧?” 师霁压根就懒得回答,对胡悦打个响指,好像在叫一只狗,解同和看过来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样,温暖又逗趣。胡悦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她低声下气地说,“呵呵,这个是解警官想当然了,其实我们这边来做手术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绝对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过去十年的病历资料,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统计资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与每个直男一样,拒绝相信居然会有同类想把脸当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还有男人需要整容?” “这数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悦含蓄地说,“如果算上面部修复,那就更是个可观的数字。中国人口有十四亿,这么巨大的数字会造成可怕的规模效应,再小的比例,被这么大的人口总数一摊也会变得很多。” “告诉他我们现在在做的大手术有几个。”师霁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别人撕,颐指气使地说。“……”胡悦露出忍耐的微笑,“师主任在排期的手术已经到三个月以后了。男女比例来说,应该是在三七开。他的门诊,我目前还不够资格见习——” 她看了师霁一眼,若有若无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当狗用,却没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连一百块钱都不给。 师主任坦然地接受这无言的指责,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耻心。胡悦叹口气,无奈地继续:“不过,以门诊咨询量来说,男女比例可能会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这样乐意承受巨大的开销。所以,要在这么大的咨询量里为您留意特定的人选,可能的确是有点难。顶多是进入到安排手术的时候再去注意细节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十六院的手术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的,嫌疑人没出事的时候可能还能等得了,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恐怕就近找个美容院去做手术更实际吧。” “美容院敢接这么大的全麻手术?” “现在的人为了钱有什么事做不了。” “就是啊,你作为刑警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刚才还明争暗斗的师徒现在倒是异口同声、一唱一和,把解同和噎得脖子一伸一伸,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行行行,你们比我了解社会,行了吧?” 终是忍不住好奇。“大手术都做什么啊——真有那么多男人来做?” 大部分直男对整容医院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在他们的想象里,走进整容医院的女人大概会进行一种神秘的巫术仪式,从此成为饮血女伯爵,获得异常的美艳,但也留下后遗症,必须定期回去喝点血什么的。而且他们总是有种无由的坚信,认定这是一种很小众的行为,来整容医院的人肯定异常稀少,只存在于传说中,至少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师霁对胡悦打个响指,示意她继续,胡悦却理直气壮地摇头,“我没跟您出过几次门诊啊,也没上过台,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人围绕着跟门诊和手术过了好几招了,解同和边鼓是一直敲得很乐,“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呢?还是您亲自来讲讲吧,师医生。” 平时对着客人都不多话,现在叫他来讲?师医生嘴巴一撇,“病历白整理了?连归纳总结的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够格呆在我的组。” “对啊,对啊,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适合跟着师医生工作?还是早点改行吧小姑娘。”解同和立刻转移风向。 电梯来了,被解同和耽搁了这么大半个小时,该下班的医生已经下班,留下的都是没人权的住院总,三人一起走进去,胡悦的嘴巴翘得高高的,“过去十年积欠的病历那么多,行政催得又紧,哪有时间研究?根本是做文字女工好不好——连病历都不能好好做,这种自律能力为什么还能指责别人学习能力不强?” “对啊对啊——” 解同和才开口,就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呵斥,“你闭嘴!” 不能继续挑事,他捂住自己的嘴,看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胡悦和师霁大眼瞪小眼,好像两个棋手隔着无形的棋盘,在掂量着下步棋该怎么走:师霁可以说自己只要擅长手术和写论文就够了,病历自有人来做,这就是承认了他的确需要一个助手,胡悦就可以指出自己是理想的、正当的,被院里指派的人选。这样师霁赢了口角但也就随之输了大局。但如果他避而不谈,就得承认自己的确过分懒惰,病历都没有好好录入,眼前的口舌之争立刻就得人数,解同和哪会放过他? 两个名校生,智商能差到哪去?这两个人对峙,就像是高手黑客互黑电脑,两个人都噼里啪啦地打字,师霁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无声地‘呃——’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这是在给年轻人创造机会——如果是我,就能从病历里学到很多。” “比如?” “比如,整形医院大概都开展什么样的手术项目,男顾客都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吧大佬,住院狗,新入行,而且才整理了两三天的病历,就要理出这么多跨科室的内容?现在轮到胡悦提不上气了,她瞪着师霁,双手渐渐握拳——师霁还很贱地做了个怕被打的表情来嘲弄她,几秒后吐口气,“好。” “啊?”解同和看戏到现在,有点跟不上了。“好什么?” “给我两天时间。”胡悦转向他。“两天后你再来——我回答你的问题。” 合着这是把它当成挑战了?解同和头晕眼花,“这两天时间,按照常理是多还是少呢?” 要说整形医院大致的门类这肯定不难,但要系统归纳出男顾客在面部结构中心都做什么,这就只能是从病历里挖掘了,毕竟这个每家医院的情况不同,也没个数据可以直接查询,如果胡悦信口胡柴,师霁当然会立刻拆穿她。胡悦也一定只有提出一个远远短于正常预估时间的数字,才能镇住师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这数字很少。——师医生看起来虽然很想继续否定,但在两人炯炯的眼神中,嘴角抽了抽,还是说道,“嗯……还行吧,正常水平。” “那就是很少了。”解同和下结论,他一下又心疼起来,“哎美女,别急啊,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今晚得加班啊,别介,我还想着请你吃饭呢——” “吃什么饭啊,不吃。”胡悦翻个白眼,刚出电梯就转身按了向上键。“我回去加班了,两位拜拜。” “……真不吃啊,一起和师医生吃饭哦,师医生难得请客哦——”解同和还不死心,空口白话地忽悠她,“是不是师医生,师医生?师医生?” 师霁理都不理他,自管自往外走,解同和有点纳闷了,“怎么今天这么冷淡呢?往常至少还搭我几句话的啊?” “想知道师医生为什么不理你?”他们还没走远,胡悦站在电梯前远远地说,“——人家刚提了副主任医师,你叫声师主任试试看,他理不理你?” 高职低称,这是官场大忌,但现在年轻人很少有在意这个的了,解同和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妥,但不信师霁心胸会这么狭小。“真的假的?——师主任,还没恭喜你晋升啊,真是年少有为啊!让我等自叹不如!你这么牛,今晚,是不是该请个饭庆祝一下?” 41.空洞 此为防盗章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 “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 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 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 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 没有跟出门诊, 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 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 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 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 “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 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 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 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 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42.自寻死路 此为防盗章 坐着的是老大, 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 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很容易就被煽惑,刚出言呵斥,就被喝止, “好了,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 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 “明人不说暗话,师医生, 警察把网撒遍全市, 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 他迷惑地问胡悦,“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 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 “可是您工作忙, 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阿涛脸色放松了点, 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他语气很和蔼地说, “相逢就是有缘, 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他会保护她的,楚先生看中的是师霁的医术,她只是倒霉的添头,接下来她可能沦为人质,可能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祭品。师霁也许还能活到手术完成的那一秒,但她可就不一定了。但师霁会让她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他也会死在她之前。 ——这些决心,不在字句,在他的声音里。师霁的确没有说,但胡悦全都听明白了。 从刚才起,她的心一直在跳,这也是当然的——任何人想到自己恐怕再活不了多久,都会是这个反应,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胡悦的冷静是医学生特有的现实,做医生的就是这样,总是和死亡打交道,没有一颗冰心,怎么去和心与脑打交道?反过来安慰师霁,多少也是职业习惯,胡悦现在也还是很紧张——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师霁的身影映在眼帘,英俊的,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胡悦又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跳,轻轻地说了一声。“嗯。” 电梯到了食堂层,有人开始往外走,两个人立刻分开,眼前人影一晃,阿涛重新走到跟前,他狐疑地瞄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借机交流。师霁迎上他的眼神,友好又镇定地笑了笑,阿涛楞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寻根究底,而是背对着他们叉手站好,重新当起了隐形的保镖。 43.三鲜饺子甜草莓 此为防盗章 哗! 早会上, 师主任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激起轩然大波,别说新人了,就连老医生都对胡悦刮目相看,“小胡, 可以呀, 这十年来你可是师主任第一个带出门诊的住院医, 有本事, 有本事。” 年轻的男师傅带着女徒弟,如果还给了特权待遇,很容易让人想歪,不过师主任和胡悦不在其中, 大家是真心钦佩胡悦的手段, 现在大家倒觉得她以研究生学历进到十六院很合理:她的后门都能搞定师主任, 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 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 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 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 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 是已经青云直上, 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 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至于这满口的专业术语是对是错…… “胡言乱语。”让胡悦可堪告慰的一点是,师霁对病人也是毫不客气,“鼻基底凹陷是猪腰子脸,你的山根是有点低,但远远没到塌陷的地步,想隆鼻就直接说想隆鼻,谁告诉你你得做鼻综合?” 也不得不说,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给出的建议却很中肯:适合做鼻基底抬升的人群其实很简单,小瘪嘴、侧面看面中部塌陷,嘴唇有点儿凸起,通俗地说就是鼻子这一块往下塌陷的,从美观的角度来说,做个鼻基底抬升的改善就很有效了。像是眼前坐着的这名求美者,虽然鼻子的确有点矮,但要抬升鼻基底,在胡悦来看就完全没必要了。 “但是医生,我按照网上的办法自己测过,我的鼻唇连线斜角度不够……” 一般这种老手往往还很难说服,双方纠缠了几句,师医生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自媒体炒作的新概念?你要是相信他们说的,就去他们推荐的医院做手术,来我这里就听我告诉你,你的面部没有凹陷,鼻综合效果可能没想象得那么好,甚至可能比现在更不自然。如果你还要做就排期,不做那也随便你。” 公立医院的态度肯定就是这样——胡悦也发现,十九层的求美者脾气比楼上楼下都好了不少,如果别的医生敢和师霁这样讲话,怕不早都要爆发医患冲突,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师霁的语气越恶劣,求美者就越陪着小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来这里做肯定是想要更自然点,不然也不会特地来挂师医生的号——师医生,你的号黄牛价要三百多块钱呢,你晓得不啦……那你说我的鼻子要怎么做好,我反正只要效果好,全听你的。” “从你的面部结构来看,鼻基底抬升没什么必要,鼻头做得翘一点就可以了,山根略微垫一下,为了过度,中间也要做点填充。L型假体和自体软骨隆鼻你可以选一个,这两种方式的利弊相信你也有了解。耳软骨——” 师霁看一眼,女求美者同时说,“取过了——” 的确是取过了,胡悦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手术痕迹:不明显,但从她的角度是看得见的。 “耳软骨是不能隆全鼻的,你要用自体软骨得用肋软骨,这就要开腹了。”结果师霁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所有手术肯定都是有风险的,开腹风险会更大一点,住院时间也要更久。如果是选假体,膨体和硅胶你自己也要想好,膨体效果好,但感染会很麻烦,后期修复也会更复杂。硅胶低风险,但也有透光的可能。你可以自己选一个,至于说隆多少,这尺度由我把握,轮不到你决定。” 还能这样操作? 顾不上患者,胡悦自己都有点吃惊——整容多少算是服务医疗了,如果都交给医生把握的话,那在她看,现在这个病人根本无需隆鼻,鼻结构正常,也不影响美观。介入性手术总是有风险,尤其是鼻部手术,属于面部危险三角区,更是敏感,为了一点点改变,冒上多重感染风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生理功能,这在胡悦来看是很不划算的。 但,当然,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十九层,肯定是做不久。那些有必要整容的人,多数去的都是修复中心。会来整容美容中心的求美者,太多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比如说隆乳,隆到多大基本还是由求美者自己指定,做医生的顶多从技术角度给建议,审美上的事情是不过问的。像是师霁这样自把自为的作风相当少见——但客人就是吃这一套,女病人眼睛都开始冒小心心了,“好的好的,都交给师医生你决定。” 看得出来,她觉得这样说话的师霁很帅,“那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在师医生这里,手术一直都是要排期的,他每周过来上班的时间其实有限,除了门诊日以外,一周也就排一两个手术日,有时候一周就现身三天。 “大概等三个月,随时都可以反悔,过一周来看效果图,确认无误就签字缴费排期。”师霁头也不抬,“下一个。” 口中叫着下一个,手里却没按,等这个求美者出去以后,师霁对胡悦说,“这个人的效果图,由你来做。” 效果图也很好理解,手术前总要让求美者对自己的变化有一个直观的预期,今天的前几个求美者都是来确认效果图的,胡悦怔了一下,“在我之前都是谁做的?” “马医生组里的幼犬。” ……说起来,作为师医生组里的小狗狗,这个活由她来做似乎也很正常,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她除了整理档案、归纳数据以外又多了个活,而且时限也很紧。胡悦忍气吞声地说,“好的,我这周末就做。” “周末不行,明天就给我。” ……这人是害怕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总结病例吗? 胡悦干脆直接问,“师医生,你真的就这么怕我赢吗?” 师霁冲她温情暖意地微笑起来,“对啊!” 他亮出的牙好白,一看就是冷光美白的结果,就像是狼牙一样,白森森的,暗示着主人凶险的品性——师霁真的就是会仗着身份欺负小住院医,欺负到她哭也不会有丝毫歉疚的那种人。“试问有谁喜欢输呢?” ——还会非常理直气壮的那种。 他们两人的角力,花样繁多,或轻或重,其实总是围绕着那个核心问题,师霁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要她留,只要她继续坚持,明里暗里的刁难,就还会一直继续,甚至越来越过分。 就是圣人也没法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小人行径之前保持平静,正常人如果血性足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上去扇他的耳光了——这当然就更坠入了师霁的奸计之中。这个人老师是院长,自己业界地位高,又长得超级帅,在病人里爆有人气,敢扇他的耳光,在医院就别想混下去了。 胡悦和他对视一会,笑了。 “我明白了。” 她很平静地说,“就交给我吧。” 我也喜欢赢啊。 这句话,胡悦没有说,但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笑里。 师霁打量她的眼神眯了一下,就像是一只多疑的猫,他的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手掌按下去,“下一个。” #&#8232;十九楼的门诊一般在十一点半结束,不过住院医去吃饭的时间通常要拖到十二点多,一上午的病号看下来,总还剩不少文字工作要做,等他们到食堂,好饭好菜都给主治医师们打完了——医院的食物链还是很简单的,手里带个组,事情就是可以丢给孩儿们去做。好资源自然而然,会向上级医师倾斜,即使小如食堂饭菜也不例外。 胡悦作为住院狗中的最底层,一上午累积的任务比所有人都重,有了她,师霁懒到根本不操作电脑,上午那些病例里的诊断全都等她去补写,这还没算上一上午新病人累积下来的做图任务——她忽然还发现,自己做图也就意味着得由她来决定患者的鼻子怎么变,很难想象师霁会忽然好心地过来完成这最关键的一环。 ……师医生随手给的难题,还真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坑啊…… 即使如此,胡悦也还是十一点半很准时地就跑到了食堂——她肯定是撞不上师霁的,这男人午饭都是去翠园吃,不过,却如愿遇到了想找的人。 “马老师。” 在十九层一整个大厅的美女里,胡悦的确不怎么起眼,放在医生群里就不一样了,她胜在亲切的气质,笑容自然讨喜——至少比戴韶华要讨喜多了,马医生看到她也笑了,对她端着托盘坐过来的行为也不反感,“今天不是跟师医生出门诊吗,怎么这么早就来吃饭了?” “跟门诊太累了,饿得不得了,得先吃点垫肚子。”胡悦摸摸后脑勺,憨笑着说,“给我布置太多任务,效果图也要我来做,不先吃点顶不住。” “是吧?”如果是转科过来,或者之前在实习的时候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这块,效果图的确是不怎么好上手,但马医生寒暄完了也就淡淡的,没有接口细问,“是挺累的,习惯了就好了。” 胡悦脸上还是笑,心里却在叹气:都说马医生人好,可对她却是例外。这自然是入院时那点风波的功劳,也对,你这么巴结要做师主任的学生,人家凭什么关心你? 44.明白三连 此为防盗章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 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 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 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 也就没那么浮夸了, 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 “说实话,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 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解同和听得很专注,“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 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 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师霁正好也看过来,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 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 “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 对, 常规操作下, 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45.奖励 此为防盗章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 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越靠近阿涛越畏缩, 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 “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 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 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 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 那太近了, 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 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 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 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 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我没有预约。”客人说,这不出所料——诊所在外自然有些宣传物料,也不乏对消费水平没有认识的客人步入咨询,这种活派给哪个导诊都挨白眼,久而久之,前台也养成习惯,自然想办法把这种客人打发走——倒也不是都从衣冠识人,只是这行做久了,有钱没钱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有钱人格外有一种安定的气质,如同红外线热成像一样明显,贫穷、爱情与咳嗽,在诊所内部,最难掩饰的还是贫穷。 “那很抱歉……”笑容里添了点优越,语气也开始上扬,话还没说完,女孩子从兜里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灯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几乎刺瞎前台双眼,她的音调惊叹地落下来,“原来您就是——” 只是一句话,大厅氛围都变了,前倨后恭,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迎宾赶紧跑过来,扶着胡悦落座,“骆总已经吩咐过了,她马上过来,您请稍等,我这就联系,胡小姐要用什么茶水?我们有洛神花茶、咖啡、红茶……” “给我水就可以了。” “柠檬水可以吗?”迎宾问得一声许可,回头一个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满面笑容,捧来一杯热水,再由她双手转呈胡悦,“您慢用,要不要配些小点心?” “点心就不用了。”胡悦还在东张西望,她确实没看够——从实习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来来往往喧闹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钱的医院,十九层更是有钱中的有钱,但即使如此,整个装修、布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这间诊所没有丝毫可比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S市最好的办公楼里,独占了一整层的医美诊所啊…… 金钱的芬芳的确是遮不住的,光是从大厅装修就能看出这间诊所的底蕴——其实,大多数私立医院的装修审美,都透露了他们的客户定位。不要诧异许多莆田系医院的装修为什么浮夸庸俗,是乡村宫廷风的绝佳代言,这只是反应了如今中国的确有很多没品味的有钱人。而J氏整容的装修,设计感十足,就仿佛国贸、太古里、国金、IAPM的外墙设计一样,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级设计师的手笔,这美感就不经意地带出了他们的层次,胡悦坐在这里,隐隐都仿佛能感受到诊所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自古以来,美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只适合被雄厚的经济实力拥有。 的确也是如此,早上十点钟,大厅里已坐了几个候诊的客人,个个看来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贵——胡悦对时尚品牌认知度依然不高,只是从气质上得出结论,这里坐着的客人,比十九层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动,多了那么一丝安稳的从容,正是这一丝从容,叫整个场所气质剧变,不知该怎么表述,就是—— 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 “啊,是小胡啊,”大厅一角,原本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藏式拉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像是对胡悦的到来早有准备,亲切地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骆总。” 这个骆总,就很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妆容、衣着、体态和她的笑容,共同组成一道温婉的印象,这温婉又像是裱在天边的月亮,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让你不敢忘形。她把胡悦带进门后,“Daniel还没有来,他在你们医院大查房完了,再开车过来要二十分钟——你先在这里坐坐,填一些资料。等他来了,我们再带你到岗——别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盈盈的把胡悦按到一张办公桌边上,叫,“Tina,还不给你老板的爱徒倒杯咖啡?顺便把入职表拿过来。——泡那个,瑰夏,不要拿普通的胶囊充数。” 又按下内线电话,“Vivian,把我昨天带来的饼干拿过来,还有巧克力带几片。” 她的重视和亲切溢于言表,Tina自然也凑趣,送来咖啡时笑着调侃,“真是爱徒啊,连老板都吃不到您的私房曲奇——我猜啊,老板肯定常和您说起她。” 师霁没来,胡悦填表也填得慢,她倒不至于尴尬,只是心里不好给诊所内部的人事关系做定位,骆总对她是挺和气,但她是做医生的—— 怎么说呢,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胡悦在她跟前是要比平时再小心一点,她索性装乖到底,左看右看,有点天真又有点不确定,“可主任在医院都很少说这里的事情,也没和我提过很多……嗯……师娘?”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声,像是怕说错了尴尬,这样即使真说错了,后果也不那么严重。——但胡悦估着自己是不会有错的,毕竟,骆总表现得是有点明显,女人之间怎么划地盘,女人们自己是最了解的。 果然,Tina听了就笑起来,一边看骆总一边说,“哎哟,胡小姐,误会了啊,我们骆总还是单身啊。” 骆总也摇头浅笑,有点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关心的事,自然有马仔来问,眼瞅着她拿手机走到窗边回微信,Tina凑过来悄声八卦,“没提过很多……那就是提过喽?平时老板都怎么说骆总的呀,你悄咪咪告诉我,我保证不和老板说。” 46.攒钱 此为防盗章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 笑容也挺讨喜, 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 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 对不对?现在这个, 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 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 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 于小姐, 你嫌杯不大, 乳.沟不明显, 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 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 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 这个我知道, 上次王医生说过, 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风险这种事,怎么好说的?第一,胡悦不是主治,甚至不是这个方向的,经验不足不好妄下断语,第二,这和病人谈话其实也是门学问。胡悦免不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师医生,但师霁并没讲话,而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倒是激起她的脾气,她说,“这也未必的,就算1%的几率,发生在你身上也是100%,你不好按几率判断,只能说要做好这个准备。” 按现在的医患关系,医生和病人沟通,自己必须先占住理,把话说得越保守越好,很多医生是禁止手下的实习生同病人直接交流敏感问题的,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X主任’。胡悦这是第一次和病号直接接触,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不过,这斗不倒于小姐。她双手一合,又欢喜起来,“才1%啊——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倒霉的,那就这么定了?师医生,这要一起做手术的手续就拜托给你了?” 1%只是比喻而已啊—— 胡悦和同事来往都没这么窘过,现在倒是被个普普通通的病人几句话架在这里,一时大囧,但于小姐是对师医生说话去了,她又不好插话,只能尴尬地望着师医生。 师医生似笑非笑的:看得出来,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大概像胡悦这层级的人,他都多少有些睥睨,只是对着她表现出来得特别明显。他明知胡悦的尴尬点,开口却半句也不提隆.胸的事情,“你要在我这里做鼻综合,手术时间就只能照我的时间表来排,能不能和隆.胸那边的合上,不知道,适不适合一起做,不知道。是放假体还是自体软骨移植依旧不知道,于女士,要那种贵宾式的量身服务你应该去外面的美容院,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公立医院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定一起手术,那我是做不到。” 名医脾气可能都比较大,于小姐被这样说也只是讪讪然,“师医生,你的技术我还不放心吗?我姐姐就是在你这里做的鼻子,这些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你肯定帮我做得很好看的呀。” 做整形医生,福利真是好,想想肛肠科、泌尿科每天要看到的菜花鸡儿和黑洞菊,19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求美者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轻貌美,说话甜甜软软的妹子,还喜欢撒娇,几句话说得人骨头都酥了——可能对别的整容医生,还不会这样温柔如水,但在师医生面前,个个都是小绵羊。于小姐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一般男人听着都要酥软了,师医生却还是似笑非笑的,“你要变得好看,何止需要做一个鼻子?” 一句话就把于小姐的温柔气焰打灭,她立刻不安起来,“我还要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三庭五眼不对——是不是应该开个内眼角,这个能不能一起做?我一直想割双眼皮的,师医生——” 胡悦有点按不住自己了,但仍忍着没说话,只是坐着也不走,一张卡捏得陷进手心里,师医生飘她一眼,语气还是凉凉的,“别的不归我做,你要割双眼皮,挂别的号,我这里只给你做鼻综合,用你的肋骨软体做自体植入,设计图下次会出给你,手术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中间如果有人反悔不做了,可以插队。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两周后来挂号看设计图。” 医生这么强势,于小姐毫无招架之力,原本的如意算盘现在是不敢打了——要打也不会在师医生这里打,还不敢发火,一边委屈,一边急急地询问,“那医生,十六院哪个医生做双眼皮好啊?你这里能不能直接帮我挂个号啊——” 不知和外貌有没有关系,师医生是十九层最火的医生,他的门诊日号都是早早就挂满了,于小姐这边刚出去,下一个病人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师医生却挥手叫她出去等,手在叫号器上压着,没往下按,吊眼看胡悦,“还不走?” 师医生的魅力,由两方面组成,他英俊的长相与轻慢的姿态大约各占了一半,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阴险,好像外表被当成他的工具,他挑起的眉释放出肆意张狂的魅力,无孔不入地想将你掳获——你一被他征服,在这性力的战争中他就占了上风,他便可以更占上风,更轻蔑地嘲笑你。 胡悦不是瞎的,审美也绝非有异常人,否则她不可能做整形医生,她自然知道师医生有多好看——不过,她同时也有很强的意志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钢铁。 “师医生,我觉得——你做得不太妥当。”她望着师霁,虽然职级有别,但在诊室里却仍平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小姐想要再加大胸部,甚至是开双眼皮和内眼角,这都属于是过度整容的范畴。您作为医生,不应该煽动她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对上级医生——同时还是主管医生说这种话的,而且态度还这么平静。胡悦虽然平时笑口常开,听说在科室前辈里人缘还不错,但其实性格也相当强势。师霁不由高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开双眼皮和内眼角?你有经验?” 毕竟是经验少,胡悦马上被问住了,师霁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这场过招应该就此结束——但胡悦抿了一下唇,居然没有撤退,而是说道,“适不适合,应该是她独立的决定,不是吗?” 师霁有一百万句话回她,但他现在已经是很好奇了,“你到底想不想留在我组里,胡悦?” “哦,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少说多做,不扫您的兴,就能留下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点不对,没想到胡悦真是没错过,接得极快,眼神一闪一闪的,有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她哪里是真的关心于小姐,这分明是在给他下套。 要明说她不能留下来,他就理亏了。要问她留在他组里想做什么,就等于是被胡悦带了节奏——胡悦想要什么师霁很清楚,王医生和他说过,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带学生,不如就如了胡悦的愿算了。——以胡悦的能力,其实帮她这一把对师霁来说也并不难,不过这不也就意味着他输了? “你不能留在我组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太丑。”最终他还是采取原说法:就没几个姑娘能对这么直接的攻讦毫无反应的。 上一次他这样说,胡悦是哭了,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她的反应更真实——眉毛稍微捺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站起来说,“既然师主任不想和我聊,那我就回去干活了。” 职级比他低,也是被他给说走了,可师霁并没有自己已经赢了的感觉,反而略感弱势:人身攻击不奏效的时候,就显得他比较Low了。他注视胡悦走出诊室,眼神像刀一样在那小小的背影上刮了几刀,又抿了抿唇,想一想,忽然无奈地一笑,按下了叫号机。 “第43号病人请至04号诊室——” 外头顿时传来了电脑音,早已久等的求美者闪身打开门,嗲嗲地说,“师医生——” “坐。”师霁又恢复了他那目下无尘的样子,求美者缩了下脖子,自我感觉已经没那么好了——在他的眼神里,没有几个人还能维持自信。 但胡悦确实是个例外。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47.别问 此为防盗章 医院算是个小江湖, 从主治医师开始,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在科室里划下自己的一块地盘——也就是住院部的床位了。每个床位的病人都是由自己组里的小弟分管, 帮派老大揽总,一些业务繁忙的老大, 手底下可能有许多病人, 都由住院医师分管,他本人除了每天查房以外则很少在病人面前出现。——师医生很显然就是这种不怎么喜欢和病人互动的老大,按说他组里没人, 就只能自己管床,但架不住他无耻啊, 组里没人怎么办,逮着谁薅谁的羊毛呗。——一般来说,倒霉的都是马医生。 这个楼霸, 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 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 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 做效果图, 约手术室, 陪着出门诊, 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48.黄鱼馄饨 此为防盗章 “啊——哒!” 夜晚九点钟, 厨房中传来愤怒的呐喊,紧接着是案板有节奏的响动声, “剁剁剁剁剁”,又响又密又有节奏感,听着就像是一首交响乐, 胡悦的舍友刚回家就被吸引到厨房, “又做饭啦?吃什么呢,好香呀。” 能在这里租房子,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 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你闻到的是蒸糕, 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一条条细得像头发, 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 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 “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干咳,胡悦反射性抽纸巾擦嘴,转身说,“现在午休,医生都还没——” “呀!——” 看清门口站的人影以后,谢芝芝发出轻微的尖叫,看看胡悦又看看门口,脸色逐渐惨白,反应了几秒,肢体终于跟上直觉,捂着嘴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微秒内就从办公室另外一侧门口逃走。“我去洗饭盒!” ——但她甚至连饭盒都没收。 胡悦还好一点,毕竟最要命的话是谢芝芝说的,而且——她也早就把师主任得罪得不能再得罪了。 49.冷宫 此为防盗章  “别!”他想喊, 想要把她推开, “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 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 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 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 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 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 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 却看不清她的脸, 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 是的, 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不分远近, 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50.误会 此为防盗章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 整到一定程度, 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 可能也是因此, 她们几乎每天带妆, 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擅长言谈, 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 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 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 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 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 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 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 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 不怕手术次数多, 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 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51.桃花运 此为防盗章  早会上, 师主任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激起轩然大波,别说新人了, 就连老医生都对胡悦刮目相看, “小胡,可以呀, 这十年来你可是师主任第一个带出门诊的住院医,有本事, 有本事。” 年轻的男师傅带着女徒弟, 如果还给了特权待遇, 很容易让人想歪,不过师主任和胡悦不在其中, 大家是真心钦佩胡悦的手段,现在大家倒觉得她以研究生学历进到十六院很合理:她的后门都能搞定师主任, 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 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 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 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 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 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 是已经青云直上, 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 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至于这满口的专业术语是对是错…… “胡言乱语。”让胡悦可堪告慰的一点是,师霁对病人也是毫不客气,“鼻基底凹陷是猪腰子脸,你的山根是有点低,但远远没到塌陷的地步,想隆鼻就直接说想隆鼻,谁告诉你你得做鼻综合?” 也不得不说,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给出的建议却很中肯:适合做鼻基底抬升的人群其实很简单,小瘪嘴、侧面看面中部塌陷,嘴唇有点儿凸起,通俗地说就是鼻子这一块往下塌陷的,从美观的角度来说,做个鼻基底抬升的改善就很有效了。像是眼前坐着的这名求美者,虽然鼻子的确有点矮,但要抬升鼻基底,在胡悦来看就完全没必要了。 “但是医生,我按照网上的办法自己测过,我的鼻唇连线斜角度不够……” 一般这种老手往往还很难说服,双方纠缠了几句,师医生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自媒体炒作的新概念?你要是相信他们说的,就去他们推荐的医院做手术,来我这里就听我告诉你,你的面部没有凹陷,鼻综合效果可能没想象得那么好,甚至可能比现在更不自然。如果你还要做就排期,不做那也随便你。” 公立医院的态度肯定就是这样——胡悦也发现,十九层的求美者脾气比楼上楼下都好了不少,如果别的医生敢和师霁这样讲话,怕不早都要爆发医患冲突,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师霁的语气越恶劣,求美者就越陪着小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来这里做肯定是想要更自然点,不然也不会特地来挂师医生的号——师医生,你的号黄牛价要三百多块钱呢,你晓得不啦……那你说我的鼻子要怎么做好,我反正只要效果好,全听你的。” “从你的面部结构来看,鼻基底抬升没什么必要,鼻头做得翘一点就可以了,山根略微垫一下,为了过度,中间也要做点填充。L型假体和自体软骨隆鼻你可以选一个,这两种方式的利弊相信你也有了解。耳软骨——” 师霁看一眼,女求美者同时说,“取过了——” 的确是取过了,胡悦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手术痕迹:不明显,但从她的角度是看得见的。 “耳软骨是不能隆全鼻的,你要用自体软骨得用肋软骨,这就要开腹了。”结果师霁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所有手术肯定都是有风险的,开腹风险会更大一点,住院时间也要更久。如果是选假体,膨体和硅胶你自己也要想好,膨体效果好,但感染会很麻烦,后期修复也会更复杂。硅胶低风险,但也有透光的可能。你可以自己选一个,至于说隆多少,这尺度由我把握,轮不到你决定。” 还能这样操作? 顾不上患者,胡悦自己都有点吃惊——整容多少算是服务医疗了,如果都交给医生把握的话,那在她看,现在这个病人根本无需隆鼻,鼻结构正常,也不影响美观。介入性手术总是有风险,尤其是鼻部手术,属于面部危险三角区,更是敏感,为了一点点改变,冒上多重感染风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生理功能,这在胡悦来看是很不划算的。 但,当然,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十九层,肯定是做不久。那些有必要整容的人,多数去的都是修复中心。会来整容美容中心的求美者,太多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比如说隆乳,隆到多大基本还是由求美者自己指定,做医生的顶多从技术角度给建议,审美上的事情是不过问的。像是师霁这样自把自为的作风相当少见——但客人就是吃这一套,女病人眼睛都开始冒小心心了,“好的好的,都交给师医生你决定。” 看得出来,她觉得这样说话的师霁很帅,“那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在师医生这里,手术一直都是要排期的,他每周过来上班的时间其实有限,除了门诊日以外,一周也就排一两个手术日,有时候一周就现身三天。 “大概等三个月,随时都可以反悔,过一周来看效果图,确认无误就签字缴费排期。”师霁头也不抬,“下一个。” 口中叫着下一个,手里却没按,等这个求美者出去以后,师霁对胡悦说,“这个人的效果图,由你来做。” 效果图也很好理解,手术前总要让求美者对自己的变化有一个直观的预期,今天的前几个求美者都是来确认效果图的,胡悦怔了一下,“在我之前都是谁做的?” “马医生组里的幼犬。” ……说起来,作为师医生组里的小狗狗,这个活由她来做似乎也很正常,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她除了整理档案、归纳数据以外又多了个活,而且时限也很紧。胡悦忍气吞声地说,“好的,我这周末就做。” “周末不行,明天就给我。” ……这人是害怕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总结病例吗? 胡悦干脆直接问,“师医生,你真的就这么怕我赢吗?” 师霁冲她温情暖意地微笑起来,“对啊!” 他亮出的牙好白,一看就是冷光美白的结果,就像是狼牙一样,白森森的,暗示着主人凶险的品性——师霁真的就是会仗着身份欺负小住院医,欺负到她哭也不会有丝毫歉疚的那种人。“试问有谁喜欢输呢?” ——还会非常理直气壮的那种。 他们两人的角力,花样繁多,或轻或重,其实总是围绕着那个核心问题,师霁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要她留,只要她继续坚持,明里暗里的刁难,就还会一直继续,甚至越来越过分。 就是圣人也没法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小人行径之前保持平静,正常人如果血性足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上去扇他的耳光了——这当然就更坠入了师霁的奸计之中。这个人老师是院长,自己业界地位高,又长得超级帅,在病人里爆有人气,敢扇他的耳光,在医院就别想混下去了。 胡悦和他对视一会,笑了。 “我明白了。” 她很平静地说,“就交给我吧。” 我也喜欢赢啊。 这句话,胡悦没有说,但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笑里。 师霁打量她的眼神眯了一下,就像是一只多疑的猫,他的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手掌按下去,“下一个。” #&#8232;十九楼的门诊一般在十一点半结束,不过住院医去吃饭的时间通常要拖到十二点多,一上午的病号看下来,总还剩不少文字工作要做,等他们到食堂,好饭好菜都给主治医师们打完了——医院的食物链还是很简单的,手里带个组,事情就是可以丢给孩儿们去做。好资源自然而然,会向上级医师倾斜,即使小如食堂饭菜也不例外。 胡悦作为住院狗中的最底层,一上午累积的任务比所有人都重,有了她,师霁懒到根本不操作电脑,上午那些病例里的诊断全都等她去补写,这还没算上一上午新病人累积下来的做图任务——她忽然还发现,自己做图也就意味着得由她来决定患者的鼻子怎么变,很难想象师霁会忽然好心地过来完成这最关键的一环。 ……师医生随手给的难题,还真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坑啊…… 即使如此,胡悦也还是十一点半很准时地就跑到了食堂——她肯定是撞不上师霁的,这男人午饭都是去翠园吃,不过,却如愿遇到了想找的人。 “马老师。” 在十九层一整个大厅的美女里,胡悦的确不怎么起眼,放在医生群里就不一样了,她胜在亲切的气质,笑容自然讨喜——至少比戴韶华要讨喜多了,马医生看到她也笑了,对她端着托盘坐过来的行为也不反感,“今天不是跟师医生出门诊吗,怎么这么早就来吃饭了?” 52.惘然 此为防盗章  “嗯……” “今天是不是还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 呜,我受不了了啊, 胡医生你别吓我啊,能不能再打针麻药啊?” 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还没开始塞纱布, 南小姐就吓得花容失色, 这也是被前几天的经历吓怕了。——鼻综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术前打麻药的那一针, 而是术后换鼻腔填充物的过程,塞入鼻腔的纱布,塞在里面的时候让人痛苦, 只能张嘴呼吸, 又干又不舒服,但取出来的时候就让人更痛苦,纱布和肉好像长在一起, 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来,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 但也没办法,这个不可能不换, 只能是熬过去了,甚至连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为次次都流眼泪, 泪腺通鼻腔,鼻腔分泌物跟着变多, 还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53.奖励 此为防盗章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 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 可能也是因此, 她们几乎每天带妆, 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擅长言谈, 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 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 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 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 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 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 但和南小姐不同, 配合度极高,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 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 不怕手术次数多, 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 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视线刚转到房间里,她就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没说完的话化为一声惊呼,抽在喉咙里。胡悦左右看了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正在做梦,但又迅速冷静下来,认清现实。 不是做梦,房间里的确有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在办公桌后头,平静地面对着师霁和她。 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刚有人对她展示过照片,他们手上都拿着——枪。 枪.口当然对准了她和师霁,胡悦偷眼看了一下她上司,师霁看起来也非常冷静,双手自然下垂,整个人静止得就像是雕塑。 “别说话。”站着的男人说,声音里透着警告,接下来非常制式化地扣下了安全栓,手指移到扳机上。 胡悦举起双手,点头如捣蒜,男人对她别别枪口,意思很明显,叫她去关门。 门很快被关上了,胡悦慢慢站回原处,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安静,丝毫也不想挑战任何人的底线。 54.纠缠 此为防盗章  一大早全是事,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小查房——只要师霁有病人住院, 每天早晚这两次查房就肯定是免不掉的, 完了以后陪老师大查房,查完了出门诊, 坐一个上午,回来整理照片, 只能是乘中午吃饭时间做效果图。胡悦连食堂都不想去了,甚至拿外卖也嫌麻烦, 坐下来就开电脑——但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谢芝芝, 她心里叹口气,笑还是很甜, “想我了呀?但我今天没法去食堂啊, 芝芝。” “怎么都忙成这样了。”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但跟了不同的组, 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 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 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 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但她不说, 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 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 胡悦就不得而知了, 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不然,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胡悦叹口气,“唉,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她要快走,胡悦却站住脚步——病人戴了个大口罩,还有框架眼镜,能看到的脸真不多,但她却觉得那个额角有点眼熟—— 55.春天 此为防盗章  “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了吧。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 “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 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短发女孩掠了胡悦一眼, 伸出手拂过浏海, 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这个字, 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 排号的,买号的,卖号的, 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 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 再接再厉, 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今年三季度以来, 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 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 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 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la——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观察结果显然让人满意,戴韶华唇边浮起笑,语气也亲切起来,像是已经在食物链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虽然也没什么必要,但,丑话还是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她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笑容隐隐有点优越。“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师医生?”胡悦说,她像是没感受到戴韶华的恶意,依然天真地绽放在她的打量里,“哪个师医生?” “扑哧……” 这装得就有点过了,戴韶华还没说话,谢芝芝先忍不住一笑,就连申永峰和卢阳雨也忍不住交换眼神:来十九层的,会有哪个不知道师医生? 戴韶华自然生气,她还没说话,电梯‘叮’地一声响,候诊区起了一阵小骚动,众多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一阵骚动,“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确实已经找了,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怎么说呢,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否则,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56.胃痛 此为防盗章 这形容词并非夸张, 师医生经过走廊的时候,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好射在他身上,他的西装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师医生至少有一米八五, 身材瘦削健美, 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而他的长相只有比身材更好。 “师医生!” “师医生早上好。”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一下都活跃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气氛,来自女人的眼神织成一张网,在空气中纵横交错, 落到他俊美的容颜, 合体低调的西装剪裁,看不到LOGO,但一望即知做工精良的鞋履, 以及手腕上无意露出的腕表表面,西装领口那暗色带了点反光的领带夹上。 师医生安之若素, 黑发滑落几缕在额前,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典雅,手表在走动间看得更清楚,是梵克雅宝的情人桥。他的领带夹是低调的暗色金属,只在头部镶嵌一枚红宝石……女人关注的所有重点,他都经得起最严苛的考验, 在十九层, 美貌是最不稀缺的资源, 但他的长相居然能比所有这些精心打造出的美女都更上一层楼。师医生的穿着和一般医生的风格不符,也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同事格格不入,但你不会觉得怪异,恰恰相反,反而会很心悦诚服: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自然要穿一些好衣服,没有他这张脸,也配不上这样的华服。 “张主任,今天到得早啊。”向师医生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居然也没人生气,各自转移目标,向自己的医生讲话。能在十九层挂到号的几乎都是老客户,自然都熟悉。这帮女人对别人说话,眼睛都还是看着师医生——自己打招呼不理会,主治医生帮着介绍一下呢? “刘老师。” “沈叔叔——” “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我挂了第二个号,侬动作快点啊张叔叔。” “要得,要得。”张主任笑呵呵地说,像是没懂眼神里的暗示,“不过今天怕是要等一会喽——新人到了,要开个小会的,别心急,别心急哈。” “老师好。” “老师。” 新人们也早站起来了,纷纷打招呼,“张主任、刘老师,师老师——” 张主任脾气好,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风头被师医生抢光。“还叫老师?以后,要叫师主任喽。” 什么? 师医生已经聘上副主任医师了? 在职场,称谓必须讲究,主治医师叫老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为了好听当面都是叫主任的。他们来考试的时候,师医生还是主治医师,这当然很正常,在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这才是不正常。 副主任医师,听起来好像是芝麻绿豆,但已经是副高级待遇了,在医院一般都能做到科室主任。要再往上晋升主任医师,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了,对于正常的医生来说,能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退休,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生赢家。很多医生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治,就算挣扎到副主任医师,那也至少是40、50岁的事了,而师医生—— 师医生今年才33岁吧! 做医生和升官不一样,职业年限有硬性要求,8年本博+5年主治,最理想的状态也要13年,但又有多少人能每一步都无缝衔接?要升副主任,SCI论文和省级课题,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件,符合条件更不代表能评选成功,毕竟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很多事不用点太明,大家心里都能明白。33岁能评上副主任医师,师医生除了业务以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优势。戴韶华指明了要当他的助理,看来事前也是受过高人点拨。 几个新人没什么好妒忌师医生的,他们更在意同侪的背景——竞争关系一样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僧多粥少,十六院出众的人才太多,往上评职称的路,除了本身的业务能力以外,更有许多盘外因素。有时候这步路,你先走一步,那处处就都能快人一筹。大家的眼神都落在戴韶华身上,若有若无地盘旋,不过这个劳力士女孩现在乖得和鹌鹑一样,双手交握身前,唇边含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该怎么给长辈留下好印象。 “师主任。” “师主任。” 众人顿时就都改了口,几个主治医师也笑呵呵恭喜,“以后要叫主任了。” “恭喜啊主任,年少有为啊。” “好说,好说,过奖,过奖。”师医生笑了,很程式化的那种,他自然连眼尾都没看住院医一眼——这种住院医和规培医比,食物链略上一层,这种待遇,他们也生受得很自然。再说,几个女生有帅哥看,哪计较那么多,眼里的星星都快满得溢出来,更有点优越感:她们还能近距离接触师医生,其余那些就诊者,只能隔着远,闪着眼睛看他,精心准备最好的角度,盼望着师医生居然在万千人群中回望到她的好运,到那时候,她们自然有一个恰到好处的低头浅笑奉上,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会来19层做日常维护的女孩子,没几个是带不出去的,自然各有各的拿手绝活。就算不说话,但一屋子女人气场全开,大厅的气氛一下就好像从候诊区变成狩猎场,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感觉。从电梯厅走进会议室的短短几十步路,数十名掠食者虎视眈眈,猎物师医生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大步流星地走向会议室,刚出电梯时皱眉的表情已收起,他唇角挂上浅笑,很得宜,但也一看就知道是应付。真正的傲慢大概就是这样,他自然不会对谁很凶恶,因为在他心里,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师医生,师医生。” 但总有人不信邪,医生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有人叫着追上来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师医生——” “Lindy小姐……”卢阳雨低喃,多少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Lindy小姐的确很漂亮,靠近了更看得出一身名牌,应该是那种家庭环境很好的女孩子,她说,“师医生,我叫张碧雅,这是我的名片——” “预约。” “……呃?”的确很漂亮的张碧雅小姐愣了一下。 “预约。”师医生把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轮到你预约的时间,再来同我讲话。” 像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可能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张碧雅小姐当场就下不来台,尬在那里,漂亮的眼圈一下有点泛红,周围的竞争者可不会客气,走廊里响起一片轻笑,窃窃私语也更响亮,即使司空见惯,张主任也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好了好了,医生都来开会了啊。”他语气带了点好笑。“小师你也来——今天的会,你也要参加。” 师医生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把西装甩到肩上,和张主任一起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 “又是一年春了哈,春天呢,就是个万物迎新的季节,在此也代表十六院诚挚地欢迎新同学进入我们的队伍……” 公立医院是国营单位,该有的官腔肯定少不了,也不会长,张主任简单讲了两句就开始分派正事,“我们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人手一直是有些短缺的,所以,会就直接挪到门诊楼来开了。还有那个,这两个月行政走廊在装修,大家进办公区还是得从候诊区绕,是有点不方便,都适应一下哈。等那边修完就好了,这段时间手术尽量挪到住院部去做。” 交代完琐事,他开始分人手了,“现在宣布一下分组名单哈,申永峰,你是乳腺方向的,嗯,那就和老周吧,老周做乳.房的,对口,不错啊老周,又有人给你打下手了,这下你们组人最多了。” “卢阳雨,你皮肤的,那先和刘主任吧,他激光科号最多了,赶紧去吧老刘,又多个人帮你打字写病历,你爽了。” “谢芝芝……” “刘宁……” 对住院医来说,这是攸关职业生涯的大事,但对张主任来说,不过是又一批新人分组而已,他心中自有考量,不慌不忙,从乳.房科一路念下来,“戴韶华——” 这一批进来的只有戴韶华和胡悦是同专业,戴韶华双手不禁握拳,下巴却也高高地抬了起来:胡悦的专业履历,和她根本没得比,只要是正常安排,她一定会被安排给师医生,这是她的骄傲。 “戴韶华你是颌面修复的,”面部结构技术含量高,但业务量却不如五官与乳腺大,张主任最后才分配到她们两个,他看看手里的表格,“唔……履历不错啊,巴医可是个好学校。” “巴医出来的?” 今天进来这一波新人,她是唯一一个学历引起反应的,巴医的光环的确不是吹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几所医疗院校,颌面修复更是王牌专业。戴韶华开始笑了,张主任慢吞吞地说,“嗯……那你就和马医生吧,小马,新人带好哈。” 马医生? 新人们的眼神一下全都落在戴韶华身上:马医生是个主治医师,就比他们早工作了两年而已…… 随后,又全看向了胡悦:进医院不说了,连人事分配都能操作到,这一位,到底是什么来头? X光眼,未必都如戴韶华般精准,但该注意的细节却也都不会放过。胡悦年纪比他们轻,看着嫩相,笑容可爱,穿着简朴,看起来天真无邪,没有家境良好的小孩常见的那种稳重——戴韶华的家境就很不错,她在上司们面前就是一副沉稳靠得住的样子,一样是无害,这和胡悦的天真稚嫩是不一样的。 57.dejavu 此为防盗章 跟着iPad里的英文, 胡悦把哑铃换边, 跟着教练一起继续做起左手的推举动作——王医生有句话是说对了,其实塞假体更多的是用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劲,也就是他说的瞬间爆发力。这次过来规培的两个男医生, 有一个其实轮转的时候已经做过不少隆.胸术, 平时自己也喜欢健身, 所以塞假体一塞一个准, 带上调整的功夫,最多也就是四五分钟。胡悦这几天没少在旁边观察,他用的的确就是腰腹和上臂的力量, 使劲的时候肌肉隆起, 一下就能把假体给送进腔隙里去。 耐力靠有氧,瞬间爆发力靠的就是无氧锻炼的肌肉力量,而和耐力比, 其实肌肉还比较好养了。她也不是想要练成肌肉女,只要加强核心力量, 不至于塞假体如生小孩,不叫出来真的就连那点力量都没了。 毕竟是学医的,对人体还是有了解,胡悦说一周也不是张口就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锻炼过, 毕竟有些医学岗位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 之所以之后渐渐放弃健身, 理由也很简单:忙。 再加一个,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身体是少数不会辜负你的东西,虽然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反例,不过和别的事情比,人体还是值得信任的,只要按时锻炼,科学饮食,两到三次训练,真的就会有所不同。这一周练下来,累是累,但胡悦精神还算不错——如果只要在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之余,再锻炼个四五十分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能搞定师霁的话,那倒好了。 练完一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抓紧洗了澡,出来拿期刊看着——临床忙,科研也不能落下,说是说以后科研型和临床型要分开,但现在住院医被聘为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考副主任,都有论文要求。胡悦一边看,一边拆开她刚买的小玩偶:这是那种能拆洗的小熊,鼓鼓囊囊塞得很紧,她把拉链的一半缝死了,就留出个五六公分的开口,把玩偶芯捏起来往里送,这样多少能找到点塞假体的感觉。 一整天从7点起,除了中午休息,几乎是没有停的。王医生不上门诊的时候就在安排手术,胡悦不塞假体也得拉钩,接连几小时都固定在一个姿势上,还要用力对抗肌肉的收缩,这感觉有多酸爽就不必说了,胡悦的意志力终究也是有限的,看了没一会儿,杂志上的英文就像是变成了小蝌蚪,扭来扭去四处乱游,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又捂住脸,闭上眼,终于容许自己放空那么一小会儿。 学医的人,按理早该习惯一切逆境,从考进大学,对医疗这个行业有所了解开始,他们经历的就是这种漫长的绝望:医生的职业生涯泰半是从27岁开始,这个年纪,大部分同龄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在某座城市扎下了根,度过了职场最初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干一点的,月入两三万也是平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名校学子,说起头脑、执行力、意志力哪个不如别人?就因为选了这个专业,总是处处慢同侪一步,工作比别人累几倍,报酬却是几分之一,甚至连维生都有问题,这是种什么感觉? 人作死,就会死,在医院工作的人,不会有太多人定必能胜天的豪情,反而对生老病死这些不可抗力,认识比别人丰富了几倍。面对这种艰难怎么去熬?一些人会为这些生死间的挣扎触动,看淡金钱,有点哲学家的味儿,还有一些干脆就中途转行,以他们的学历和专业背景,一转行就能轻而易举地攫取到比从前高几倍的收入,在这种种诱惑下还能继续坚持下来,拥有多强的信念也就不必多说了。尤其像胡悦这样家里没什么钱的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吃过的苦头不可胜数,在现在的中国,家里没钱还想当医生,实在是太难了。师霁把她当纯纯小白兔看待,是真的走了眼。 但,即使是熬过了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熬过了磨人的轮转,想到十九层的师主任,胡悦也还是禁不住要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有一种念头悄悄升起:如果只在这里做半年,不,甚至是现在就辞职去私立美容医院…… 大彻大悟、醍醐灌顶,那也许是小说主角的特权,对芸芸众生来说,老化的木制门窗中爬动的小虫子,隔邻夜归沉重的关门声,□□上可怜兮兮的数字,未来十年内看得穿的忙碌与窘迫,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现实,有理想是很好,但诱惑依然无处不在:你的梦想太不现实,还在坚持什么?稍微松松手,换个姿态,是不是转眼就能活得更好? 如果选了另一条路,如果进了另一个行业,她可不可以——她有信心…… 闭上眼,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排斥她的同事,没有难搞的上司,没有靠奖学金和学费贷款左支右绌的青春,她也不在19层,她在,她在阳光下高高兴兴地走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喘不上气的压力,家人为伴,恋人在旁…… 隔邻的室友好像在看综艺视频,隔墙忽然传来一阵罐头笑声,还有热闹的人声为伴,胡悦一下子从遐想中回过神,按了按眼睛,几乎是掩饰一样地拿起厚实的期刊,大声地读下去,“根据缺损面积的大小、部位及颜面邻近有效可利用的正常皮肤,多区位埋置1~3枚不等的合适形状和容量的扩张器;……” 朗读声停了下来,顿了一会,这个娃娃脸女生又闭上眼,低声念叨起来,“坚持下去才有机会,你不去努力就什么都没有,你不试就什么都没有……” 这话说得含混又简练,显而易见,这是她的口头禅,不知多少个难关都拿来这么安慰过自己。胡悦缓了一会,算是度过了这个小小的崩溃,重新打开文献,读累了就塞娃娃,过一阵才想起来,匆匆拭去眼角的泪痕——哪里会像她在会议室的表演,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正的眼泪,其实就是人后这么一点点。 # “真要上啊,小胡,要不算了吧,还是我们来就好了。” 一周时间转瞬即过,手术日很快又来了,胡悦刚换上手术衣就开始运气,大家看了都笑:在医院,大家职司不同,流程严谨,就算彼此合不来,工作上该合作也得合作,不过,性格有趣讨喜,在一起出手术都会开心得多。胡悦在新人里位置尴尬,护士却根本不在乎,乳.房部历来是男医生的天下,来个爱笑的女医生,她们都觉得可爱。就连两个规培医,相处一周下来也对她印象不错,塞假体就像是给饮水机换水桶,女人做不了,男人也不觉得很轻松,但终究就是提一口气的事,两个人把胡悦的任务分分掉,一个人就是多提几口气罢了,不会像她那么崩溃。 “没事没事。”胡悦却不肯说话不算,“我都练一周了,上肢力量现在强如鹅,一会给你们展示一下,保证没问题。” “强如鹅。”都是年轻人,梗全接得上,规培医一听就笑了,“几鹅啊?人家宅男战斗力才0.5鹅,你要是1鹅的话抵两个宅男了。” 58.过去 此为防盗章 晚饭是吃过了, 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 食材翻炒一下, 加水, 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 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 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 剁了十几分钟蔬菜, 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 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 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 已经不像前几天, 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干咳,胡悦反射性抽纸巾擦嘴,转身说,“现在午休,医生都还没——” “呀!——” 看清门口站的人影以后,谢芝芝发出轻微的尖叫,看看胡悦又看看门口,脸色逐渐惨白,反应了几秒,肢体终于跟上直觉,捂着嘴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微秒内就从办公室另外一侧门口逃走。“我去洗饭盒!” ——但她甚至连饭盒都没收。 胡悦还好一点,毕竟最要命的话是谢芝芝说的,而且——她也早就把师主任得罪得不能再得罪了。 “有事找我,您可以发微信呀。”她居然还很自然地说——这就是胡悦的功力所在了,不论如何,这张面子是要撑住的。 59.心事 此为防盗章  特意从王医生的诊室那边绕了一下, 还敲门进去问他喝不喝奶茶都没看到她人,下电梯的时候倒是在电梯间遇到于小姐。胡悦估计她是去王医生那里晃了一下,没找到加号的机会——她瞄到于小姐的手机就正在app挂号。 “啊, 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手机一放又笑起来, 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 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安静了一会,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 我们周围也没别人, 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 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 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 如果发生的话, 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 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 “如果堵塞的话,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 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 于小姐松了口气, 胡悦看在眼里,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60.成语大赛 此为防盗章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 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 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 尤其是戴韶华,更是气哼哼的, “连病号都没法接, 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 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 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 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 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 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 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 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 病历不整理, 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 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师主任确实是够少露面的了,几个人都议论起来,“师主任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看他一周就来三四天。别的日子完全不见面的。” “他手术也真的不带助手的,都只叫护士。”戴韶华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容易猜到是特别说给胡悦听的。 “门诊也是一个人。” “好像听说他中午都去附近的翠园吃午饭。” “哇,就是人均要三四百的那个翠园啊?” 小医生嘛,对这种有点逼格的餐厅都是一阵惊叹,毕竟偶尔去腐败一顿是一回事,拿它当中饭食堂就是另一回事了。卢阳雨压低声音,“师主任一年能赚多少钱啊?——院里收入有这么高?怕不是经常去外面走穴噢。” 医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关注钱?十九层的医生流动快就是这个道理,越是大医院,医生的收入就越有限,别的科室流动性没这么强,只是因为价差没有整形科室这么大而已,不过,大医院终究是有光环在,很多医生也会选择折衷路线——保留大医院的职位,或明或暗地在外走穴,有些特邀手术,出场费拿个几十万也都不在话下,所以,别看低级医生穷得要死,高级医生挣多少,那就真没数了。 “现在那叫多点执业了。”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师主任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都说他不愿意带徒弟就是图省事,心思都放在外面。” 胡悦平时都吃得很快,今天其实应该吃得更快点——师主任交代给她的工作真是成山了,不过她现在把速度慢下来,很注意地听谢芝芝的话:她说的外面,肯定不是外面的女人,这么说,师主任在外头也有执业点了? “他在哪家医院走穴?”谢芝芝的语气引发众人的兴趣,戴韶华也压低声音问,“他们收不收住院医啊?” “谁要收你一个住院医,收你去打针吗?”众人一番笑骂,“想钱想疯了吧!” “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听说师主任在外面赚得太多了,怕别人问,所以和同事走得都不近,没什么来往的。不知道多少医生护士,还有求美者想追他,都没戏,一个人都没答应过。” “哇,一个都没成功过啊?约出去吃饭都没有?” “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小孩了?” “反正资料是都写的未婚。” “你们听说没有,”谢芝芝的声音更压低了,“师主任的脸……是动过的。” “真假?” “这个不难看出来吧,皮肤那么好,是不是打过水光针啊?” “下巴打过玻尿酸没有?还有太阳穴,那个鼻子可能也动过,一般人的鼻子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完美的?” 几个新人遍布在不同科室,你一点我一点,多少也都从各部护士那里听过一些八卦,消息可以形成互补,受到谢芝芝带动,此时都投入讨论起来,胡悦也听得很专心,如饥似渴,饭都忘记吃,冷不防接到谢芝芝飞来的一个眼神:眉头挑挑,唇角的笑很玄妙,有点‘你懂得’的意思。 这个谢芝芝—— 胡悦当然懂得,她也冲谢芝芝挤挤眼,两个人换过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唇边的笑意都深了一点,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听戴韶华压低声音说,“好像就是真的,师主任定期去打针的,只是不在我们19层而已,马医生讲过一次,说师医生自己都不回避——帅哥难道不需要保养的啊,真是,在19层做,怎么还以为美丽是白白来的?” 胡悦一直不讲话,就是不想坏了戴韶华的兴致,马医生和师主任是同事,知道得肯定最多。这不是,一爆就是一个大料,几个医生各自摸着下巴,Emmm了很久,“也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哎哟,19层的医生哪个没打过,尤其是女医生,马医生皮肤那么好,也是水光针打出来的啊。”戴韶华真是直肠子,石破天惊又是一个大料,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打只要出个成本价就好了,谁不打,傻子吧?那些注射科的更合算,Botox一支一个客人用不完的,余下来的还不是便宜护士和小医师了……” 几个小伙伴的的兴趣自然被带开,胡悦也没费事再带回来:关于师医生,他们知道得应该也就是这些了。人气高,但为人冷淡,出了诊室很少和人来往,爱赚钱,这些年从不带组就是怕耽误时间,在科室特权很高,马医生手下很多小医生就一直在帮他做事,做工的时候差使,要指导了丢回给马医生,听说手术台上也很少和护士拉家常,顶多偶尔说说笑话…… 在医院内部,一般很少有医生是真正很高冷的,这就不是个能高冷的环境,病区如军营不是开玩笑的,病人真有险情了,撸着袖子上,一起上过手术台就像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职级虽然高低有别,彼此间可能也不是没有争斗和心结,但一个科室内部就像是个大家庭,一轮班就是十几小时共处,什么逼能装这么久?也就是19层这种特殊的结构才给师医生这么大的私人空间,就是想要投其所好,对他都很难建立起了解。胡悦摸着下巴,寻思着该怎么讨好自己的上司:师主任想赶她走,无非是认定她带来的麻烦远超利益,这要解决也简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不就行了? 摆在眼前不就是个机会——师主任再不想带徒弟,也总是还需要有人帮他办点琐事的。从前差使马医生组里的小虾米,又没甜头,事情自然也就做得七零八落的,没个系统,这病历整理,就是个机会,如果她能做好…… 想了一会儿,胡悦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师主任够狠的话,做得再好也没用,一声感谢,接下来只会更没挂碍地把她踢走。这么没人性的事情……她觉得他肯定做得出来。 “对了,胡悦,”话题忽然移到她身上,卢阳雨问,“说起来,你在乳.房部那边有没有独立做过小手术?” 这是在说练手的事了,胡悦摇摇头,“乳.房部有什么一级手术?我跟王医生都是三级手术起,最多拉拉钩了。你们呢?” 帮着塞假体那是打下手,不能算是独立主持,住院医师两年内能独立主持的也就是一级手术,在19层,一般一级手术都集中在皮肤科和激光科——打打针、做做点阵激光,这都是一级手术的范畴,乳.房那边隆.胸手术是三级手术,必须是主治医生才能做,如果去割双眼皮,倒是进去就能做了,这个的确是一级手术。有人就炫耀道,“我昨天独立割了一对,效果还不错。” 当然,线是老师画的,不过仍惹起一片啧啧声,眼看话题要偏转开,戴韶华咳嗽了一下,卢阳雨刚要说话,戴韶华又是一动。 他叹口气,很明显地把头从另一边偏过来,“其实你们面部结构这边手术也都大啊,暂时没法自己做正常——师主任也挺栽培你的吧,整理病历是不是正好可以巩固一下基本功?可能他也是有苦心在的。” 胡悦笑得很同情,她觉得卢阳雨挨的那一脚应该不轻,也知道戴韶华想听什么。“怎么可能巩固基本功?八、九年的病历,有的录入系统,有的没有录入,你只能按病历号去查,查到电脑里是空白的,就翻纸质病历补录上去——你们想想,几千本啊,催得又急,还有什么心思去看病程记录?基本就在那机械打字,只求越快越好了。” 61.联系 此为防盗章 “那很抱歉……”笑容里添了点优越, 语气也开始上扬,话还没说完, 女孩子从兜里递给她一张名片, “这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灯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 几乎刺瞎前台双眼, 她的音调惊叹地落下来,“原来您就是——” 只是一句话, 大厅氛围都变了, 前倨后恭, 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 迎宾赶紧跑过来,扶着胡悦落座, “骆总已经吩咐过了, 她马上过来, 您请稍等,我这就联系,胡小姐要用什么茶水?我们有洛神花茶、咖啡、红茶……” “给我水就可以了。” “柠檬水可以吗?”迎宾问得一声许可, 回头一个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满面笑容,捧来一杯热水, 再由她双手转呈胡悦, “您慢用, 要不要配些小点心?” “点心就不用了。”胡悦还在东张西望, 她确实没看够——从实习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来来往往喧闹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钱的医院,十九层更是有钱中的有钱,但即使如此,整个装修、布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这间诊所没有丝毫可比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S市最好的办公楼里,独占了一整层的医美诊所啊…… 金钱的芬芳的确是遮不住的,光是从大厅装修就能看出这间诊所的底蕴——其实,大多数私立医院的装修审美,都透露了他们的客户定位。不要诧异许多莆田系医院的装修为什么浮夸庸俗,是乡村宫廷风的绝佳代言,这只是反应了如今中国的确有很多没品味的有钱人。而J氏整容的装修,设计感十足,就仿佛国贸、太古里、国金、IAPM的外墙设计一样,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级设计师的手笔,这美感就不经意地带出了他们的层次,胡悦坐在这里,隐隐都仿佛能感受到诊所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自古以来,美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只适合被雄厚的经济实力拥有。 的确也是如此,早上十点钟,大厅里已坐了几个候诊的客人,个个看来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贵——胡悦对时尚品牌认知度依然不高,只是从气质上得出结论,这里坐着的客人,比十九层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动,多了那么一丝安稳的从容,正是这一丝从容,叫整个场所气质剧变,不知该怎么表述,就是—— 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 “啊,是小胡啊,”大厅一角,原本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藏式拉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像是对胡悦的到来早有准备,亲切地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骆总。” 这个骆总,就很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妆容、衣着、体态和她的笑容,共同组成一道温婉的印象,这温婉又像是裱在天边的月亮,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让你不敢忘形。她把胡悦带进门后,“Daniel还没有来,他在你们医院大查房完了,再开车过来要二十分钟——你先在这里坐坐,填一些资料。等他来了,我们再带你到岗——别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盈盈的把胡悦按到一张办公桌边上,叫,“Tina,还不给你老板的爱徒倒杯咖啡?顺便把入职表拿过来。——泡那个,瑰夏,不要拿普通的胶囊充数。” 又按下内线电话,“Vivian,把我昨天带来的饼干拿过来,还有巧克力带几片。” 她的重视和亲切溢于言表,Tina自然也凑趣,送来咖啡时笑着调侃,“真是爱徒啊,连老板都吃不到您的私房曲奇——我猜啊,老板肯定常和您说起她。” 师霁没来,胡悦填表也填得慢,她倒不至于尴尬,只是心里不好给诊所内部的人事关系做定位,骆总对她是挺和气,但她是做医生的—— 怎么说呢,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胡悦在她跟前是要比平时再小心一点,她索性装乖到底,左看右看,有点天真又有点不确定,“可主任在医院都很少说这里的事情,也没和我提过很多……嗯……师娘?”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声,像是怕说错了尴尬,这样即使真说错了,后果也不那么严重。——但胡悦估着自己是不会有错的,毕竟,骆总表现得是有点明显,女人之间怎么划地盘,女人们自己是最了解的。 果然,Tina听了就笑起来,一边看骆总一边说,“哎哟,胡小姐,误会了啊,我们骆总还是单身啊。” 骆总也摇头浅笑,有点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关心的事,自然有马仔来问,眼瞅着她拿手机走到窗边回微信,Tina凑过来悄声八卦,“没提过很多……那就是提过喽?平时老板都怎么说骆总的呀,你悄咪咪告诉我,我保证不和老板说。” 这公然又是一个谢芝芝——只是被骆总养熟喂肥了而已,胡悦瞥她一眼,笑着说,“都没怎么说,师主任在十六院很低调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诊所。” 左右看看,又补一句,“好像还经营了很多年的样子。” 噶珊瑚是技术活,属于信息交换上的博弈,谢芝芝几次落入胡悦套中,Tina也不例外,热情道,“哎呀,我们诊所——” 还没说完,门被推开,师霁走进来,“说什么呢?” 他边说边脱外套,骆总和Tina同时迎上前,Tina咳嗽一声,半路转方向,去给师霁倒咖啡,师霁手里顿一下,把外套递给骆总,说声‘谢谢’,转头看见胡悦,“脸怎么还没好?难看死了。” 淤青哪里有那么快全消掉?现在是不肿了,可还隐隐有点发青,胡悦一万年难得涂一次粉底,她摸摸脸,原来还是被看出来了。“毛细血管自我修复需要半个月,这是医学常识……” “那你是觉得我给你放的假不够多喽?” 在骆总面前,胡悦不敢顶嘴,“没有,我错了,请师父原谅。” 她怂如鹌鹑,师霁倒是多看她几眼,很稀奇的样子,不过迅速失去兴趣,只丢了一句,“居然还敢喝我的咖啡?”,就进了办公室,骆总跟着进去,冲胡悦露出安抚微笑,像是在为师霁致歉,胡悦点点头,回一个感激的笑过去,等门合拢,她若有所思,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在十九层,师霁是享有特权、作威作福,俨然科室一霸,但这还是和J氏不同,在这间诊所,师霁完全就是天,所有人事,目前来看,毋庸置疑,都是以师霁为中心转动。 不过,她很怀疑这青天大老爷平时到底能管多少事。 胡悦当然想在J氏长久工作下去,至少是多待一阵子,把诊所的底摸一摸——如果想工作得愉快,该抱谁的大腿当然明白无误,不过,她也得弄明白自己不能得罪谁。 “噗嗤”。 她抬起头,是Tina在给她发暗号,小秘书刚给师霁泡好咖啡,手指咖啡壶,意思问她要不要再续,胡悦摇摇头,悄声说,“中午一起吃饭?” Tina比了个OK的手势,两人交换热情笑容,胡悦对进展也还算满意:这开局可比十六院好多了,怎么说,都是师霁的弟子,刚才的八卦被师霁打断不要紧,午饭时间,她有大把机会续回来。 # “老板,咖啡。” 师霁平时多数喝水,但早上过来,第一杯会喝咖啡。小秘书是服侍惯了的,送上咖啡和柠檬水,回身退出,随手关上房门。骆总等她把门全合拢,才笑着说,“你上周突然说这一批Offer留个位置,我还以为……怎么倒是把小胡带来了?今早看见是她,吓了我一跳。” “她平时在十九层闲出屁,带过来做做苦工。”师霁回得很无所谓,“也顺便见下世面,免得将来丢我的人。” 闲?住院医师,有闲的吗?师霁平时不管事,难道这些事不是她做? 丢‘我’的人? 骆总自然不信师霁的说法,心里猜度着,想起胡悦的穿着,多少有个想法,口中说道,“那,把她放下哪里呢?薪水怎么开?” “她不还是住院医师?就按住院医师的标准开呗。”师霁不以为然地说,“让她在各科轮转一下,这个小事情,你安排就行。” 噢,那看来不是为了钱,还当是师霁觉得她穷苦,把胡悦扔过来领份干薪。 骆总回过神,又暗笑自己想多了——以师霁的性格,要真体贴到这一步,那岂不是…… 在有些地方,人的心胸都是很狭小的,就有99%的清白,99%的不可能,只要胡悦还占了个‘女’字,骆总依然本能有点警惕,她知道师霁对这个小弟子,应该还算是满意,把她放进来诊所,也许是在为将来铺路,等她拿到主治以后,就延揽进来巩固自己的控制力。按理,这时正是示好成本最低的时候,工资多算一些,略施恩惠,不但给了师霁面子,现在正拮据的小医生也会记下个人情,以后办很多事都更方便。 ——不过,心里那一丝说不出的警觉,还是让她再试探了一句,“那就两万底薪,提成按20%算吧?” 这是住院医师的标配了,也是最低配,一分都没有多。 师霁胡乱嗯了一声,都没多看她一眼,眼神已胶在电脑屏幕上,骆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到现在才落了地,想到胡悦刚才那句‘师娘’,她笑着又加了一句,“至于轮转的科室嘛——” 到底是师霁的弟子,成天拎个布袋子也不像话,‘师娘’善心大发,决定多少贴补胡悦一点,“我看……就从皮肤科开始好了。” 还是那个小办公室,不过,胡悦现在对这间办公室已经很熟悉了,毕竟每天做完小查房,她都得到这里恭请师主任。还不像是别的组,小组长一般都拿着老师的工卡,但这已算是个可喜的进步,进了门她就放下手,翻出两个茶杯,意思意思地倒两杯纯净水给他们放着。 组织肿胀,又是面部这个神经集中的部位,肯定是不舒服的,现在发热发胀,估计到明天一碰会更疼,有人给了她一个冰袋,这会儿包着的纱布已经被浸透了,胡悦想找块新的来替换,在柜子那边徘徊了一会,师主任那边飘来一句,“在左下角第三个格子。” 解同和还在那边放资料,“我也给你的邮箱发了一份,但实体照片还是更方便讨论哈,我这个人比较老派,多包涵。” “这个你们应该去找人像修复专家,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接触过这一块了。” “确实已经找了,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怎么说呢,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否则,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用舌头数牙齿,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DNA检验、人像修复,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确实如他所说,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还笑呢,你就不怕脸疼?”办公桌方向又飘来一声凉凉的讽刺,解同和怪不落忍的,“哎,咱们看照片,看照片啊。我是这样觉得,既然报告上写了,鼻部有手术痕迹,下巴也有,那现在的复原图,是不是……看起来有些丑啊?” 刚给人家打过电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推脱了,师霁刚才就是在找茬而已,毕竟摊上这种事,他的心情怕是也不太好,这会儿还不甘心收心做事,又继续找胡悦的麻烦,“都开始分析了,你还站在那?” “噢,来了。” 胡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他做对,师父要教点技术的时候,徒弟在一边傻站着是不太好,她乖乖走到师霁身后,“呣,已经白骨化了啊,报告上怎么写的啊,有手术痕迹,发现了假体吗?骨头都烂了硅胶也不会烂的,如果有假体的话,从材料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了啊。”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禁让师霁和解同和都为之侧目,又各自交换怪异的眼神,解同和稳了一下,“假体倒是没发现,这具骨架是在山间陆续被捡拾拼凑起来的,所以有多处缺失。” 具体是为什么缺失那就不知道了,是分尸,还是野兽拖行期间散架了?目前的白骨可以提供的线索并不多,万幸是头骨还算完整,师霁观察了一下,“鼻部有手术痕迹是对的,做过鼻基底,鼻基底要剥离到骨层,你看这里这几道痕迹,平行的细痕,肯定是手术痕迹。” “软骨都烂光了吧,做过鼻基底很少有不做鼻头的,这个效果图里鼻子是应该要高一点。”胡悦看看报告,又指着颧骨,“颧骨这个,是陈旧性创伤吗?还是风化,会不会是削过颧骨啊?” “这个手法至少是十年以前的手术了吧,现在已经很少有医院这样直接削下一道了。”讨论到专业问题,人际关系的暗潮汹涌不觉就蒸发不见,师霁举起照片看了看,又打开邮箱,找到原图放大,“另一侧磨损得更厉害,但姑且可以认定为削过吧,鼻子和下巴都做了,她的颧骨较外扩,没有理由不跟着做一下。” “下颔骨削过倒是跟着复原出来了啊,这人原来的脸型真是够六角的了。”胡悦索性打开软件,把鼻子和下颚调整了一下,原本是矮鼻子、尖下巴、高颧骨的脸型,现在变成了高鼻子、平颧骨的锥子脸,“嗯……这不是蛇精脸吗?真是十年以前的审美了。” “死亡时间应该至少是十年了。” 案件细节没什么好讨论的,现在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能确定,还要靠登报找寻线索,技术细节也只能是靠业内经验推测,光是可能的手术方案,脑洞都开了好几个,“十年前开眼角也很流行了,这个真不能肯定开过没有,不过这么多手术都做了,合理怀疑是开过的。” “问题是,这张脸现在就太大众化了——锥子脸女孩看起来是不是都大同小异,手法这么粗暴,很多有特色的面部特征都会被磨灭,看起来也就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了。更何况,整容手术在骨层面的本来就不多,软体组织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玻尿酸要是打得多,那也可能带来外貌的改变,本来靠复原图寻人就很渺茫,这张照片发出去,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62.白姐 此为防盗章 “今天是不是还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 呜, 我受不了了啊, 胡医生你别吓我啊,能不能再打针麻药啊?” 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还没开始塞纱布, 南小姐就吓得花容失色,这也是被前几天的经历吓怕了。——鼻综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术前打麻药的那一针,而是术后换鼻腔填充物的过程,塞入鼻腔的纱布,塞在里面的时候让人痛苦,只能张嘴呼吸,又干又不舒服, 但取出来的时候就让人更痛苦,纱布和肉好像长在一起, 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来, 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 但也没办法,这个不可能不换, 只能是熬过去了,甚至连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为次次都流眼泪, 泪腺通鼻腔,鼻腔分泌物跟着变多, 还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的。” 她说,平静又坚定,甚至会给人以她很有力量的错觉。胡悦就是这点最烦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根本没有自知之明,笑得好像拥有一整个世界。 师霁看了她几秒才猛地回过神。 他忽然很生气。 “哦?”他说,“听起来,你业务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我是还没独立带过病人啊。”胡悦承认,她又笑成个大傻子,哇,这条幼犬真是丑得离奇,“所以才要尝试嘛,不努力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她是如此幼稚,竟仿佛无懈可击,师霁有想揉眉心的冲动,但强行忍住,他只知道自己和胡悦已经恩断义绝、无话可说,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头痛了。 “下一个。”他按下叫号机,终结对话。胡悦也不再说话,侧过去打开了病历系统。 “她会回来的。”在病人进门前的短短间隙里,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忽然轻声说,“我也觉得会回来的……但可能不会像我们想得一样。” 她语气里带了些忧虑,幼犬的毛茸茸泡泡破了,忽然间又显得务实而疲惫,师霁对她的言外之意洞若观火,他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她也不是对现实一无所知,但又对她带了点失望的语气感到不耐烦。——是这样,胡悦真是招人烦的奇才,不管是过分乐观还是过分悲观,她都能表现得特别招人烦。 “那就让她来啊。”他真的嗤了一声,“会怕吗?” ——话是不能随便说,事后想起来,师主任知道自己当时那隐隐的烦躁是为什么了,那是,对于乌鸦嘴这种天赋,本能的恐惧。 “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短发女孩掠了胡悦一眼,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这个字,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排号的,买号的,卖号的,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再接再厉,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今年三季度以来,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63.万事开头难 此为防盗章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 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 这个字, 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 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排号的, 买号的,卖号的,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 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 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 再接再厉,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 今年三季度以来,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 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 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 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 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 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la——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观察结果显然让人满意,戴韶华唇边浮起笑,语气也亲切起来,像是已经在食物链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虽然也没什么必要,但,丑话还是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她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笑容隐隐有点优越。“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师医生?”胡悦说,她像是没感受到戴韶华的恶意,依然天真地绽放在她的打量里,“哪个师医生?” “扑哧……” 这装得就有点过了,戴韶华还没说话,谢芝芝先忍不住一笑,就连申永峰和卢阳雨也忍不住交换眼神:来十九层的,会有哪个不知道师医生? 戴韶华自然生气,她还没说话,电梯‘叮’地一声响,候诊区起了一阵小骚动,众多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一阵骚动,“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啊——哒!” 夜晚九点钟,厨房中传来愤怒的呐喊,紧接着是案板有节奏的响动声,“剁剁剁剁剁”,又响又密又有节奏感,听着就像是一首交响乐,胡悦的舍友刚回家就被吸引到厨房,“又做饭啦?吃什么呢,好香呀。” 能在这里租房子,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一条条细得像头发,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64.酸菜饺子 如果方便的话,把师医生带来——这句话其实可以翻译为‘师医生如果没来, 你也不用来了’。胡悦最近和白姐关系处得不错, 一方面是她有意结交,另一方面, 其实白姐意愿也很强烈,师霁会不会私下上门打针的事情她都问了好几遍了:师霁是做面部结构的, 这点胡悦没瞒过白姐, 估摸着白姐也觉得自己这年纪, 要再动脸不值得,否则怕不是已经要找她挂号了。师主任的号这么难挂也不是没原因的,他们做过的病人复诊最积极了,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跑来一次, 打的是什么主意谁不明白? 当然,师主任本人是什么德性, 胡悦一样明白得很, 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当然不算礼貌, 不过也比仗着职业之便, 流连花丛、桃色绯闻缠身的那种医生要好。J\''S那边, 她没跟过师霁的咨询是不知道, 反正十六院这里,想要攻克师医生的大小美女没一个能撩到的, 师主任的意志力已经强到连美色都打动不了的地步了, 胡悦合理怀疑她也没什么办法请动师主任, 尤其白姐的目标明显是人, 把师霁骗过去的话,第二天大概就会收到辞退通知。 但,这条线又不愿就这样放开,该怎么办,胡悦心里还没什么好主意,生活中毕竟很多事都只能见机处理,计划想得再好,也不是人人都能配合。她想了半天——反正酸菜是买好了,怎么也是要包饺子。再不包就只能做酸菜排骨了,这个虽然也好吃,但加热多了酸菜会化,好吃不好看,起不到诱惑人的效果。 ‘嘿——呀!’ 酸菜饺子,酸菜一定要剁得匀细,胡悦深吸一口气,高举两把菜刀狠狠剁下去,心里想的却不再是师霁可恶的嘴脸,她脑海里飘过更多更繁杂的面孔,各式各样的眼泪,于小姐的,李小姐的,李妈妈的,南小姐的,各式各样的微笑,这些人的,白姐的,师霁的,甚至是解同和的……医生当久了,故事越见越多,却不会因此少了触动,千回百转,沉淀下来的是这欲言又止幽咽的余味,似乎不借着手里畅快的动作发泄出去,心底就越堵越深。 人活在世上注定不能简单,每个回眸都似乎蕴含了无限的信息量,她偶然间又想到师霁,手术台前他退了一步,让出给她观察的角度,他靠在刘医生门口,好像是在寒暄,又好像是在等她,唇边有一点淡淡的嘲讽的笑—— 还有他的怒容,她好像更习惯这副表情,习惯到渐渐没那么讨厌,只剩下敷衍了事的不以为然,从各种角度投来的鄙视眼神,那么有优越感,是很烦人—— “喝!”她怒喝出声,把酸菜剁得碎沫四溅,想要剁掉的却不再是那张脸,而是心头无名的情绪,人要理智才能过得更好,什么多余的想法,什么多愁善感,全都抛掉抛掉。 把心事斩成泥,包到饺子里,她坐下来一直包到手酸了,室友下班回来也惊呼,“哇,悦悦,你疯了,包这么多饺子,你准备吃一年啊?” 看她表情,早已馋涎欲滴,胡悦虽然明知道她的反应,但也有点淡淡的烦躁:大家室友,一点小事互相照应倒不必多计较,但这样次次蹭吃蹭喝,却没什么回礼,久了是有点不妥。 也许是时候换个房子了,至少私人空间会更多,卫生条件也能维护得更好…… 胡悦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是被金钱改变了——从前为什么和舍友相处还算融洽?无非是自知财力有限,也就不去过多要求。现在钱包鼓了,舍友还是那个舍友,但她的要求,无形间却已经比以前要高。 看来,她和师霁之间的对抗,并没有谁更占优势这一说,她也许改变了一点点师霁(或者是给了他一个做点好事的理由),但师霁对她的改变,又何尝不能说是影响深远。他给她扔这么多钱,是不是也想看她在有了钱以后,会有什么改变? 包饺子的时候人就容易多想,胡悦把思绪放到一边,“安心啦,给你留着呢,今晚我们就吃饺子。” 是真的包得多了,她下了一些,和室友分着吃了一部分,剩下的熟饺子装盒冰好,明天拿到单位一热就得。余下的也细心用隔板分割开来,送进冷冻层保存。胡悦装盒子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她下了决定——还是分了两份。 其中一份,明天也许也要带到单位去,另一份她发微信。【话说,你喜欢吃饺子吗?】 【?】堂哥迅速地回了个问号,随后说,【喜欢的,你想吃饺子吗?找个饺子馆?】 他最近刚出差回来,说起来两人是很久没见面了,之前在国外有时差,也不方便聊天。谢瑞瑞接翎子就和他堂妹一样快,胡悦说,【不是,我包了一些饺子,你想吃吗?就当是谢谢你给我带包,还送我一个卡包。】 师霁一直说她拎布袋子太拿不出手,胡悦本人不介意,但她也绝不是那种硬要反其道行之的清高人士,她自己是希望自己能做到择善固执——至于那些无可无不可的事,上头有要求那就随大流好了。正好谢瑞瑞去欧洲出差,她请他帮忙买个包,谢瑞瑞一口答应,很热心地帮她参谋,代购一个小羊皮的龙骧,不到两千块钱,还在胡悦承受范围内,又送她一个LV的小卡包,“不贵的,就一千多,现在没什么人带现金了,这个刚好放几张纸币,塞个交通卡什么的。” 价格是不是一千多,这无从考证,要不收,那就是翻脸了,该怎么回礼胡悦是想了很久,回个同等价格的饰品不是不好,但那太私人化了,而且谢瑞瑞事前也申明不要,她觉得那样也的确太没心意,想来想去,饺子多包了送他一些也好,过几天请吃一顿小奢侈的饭,心里差不多就过去了。 【这周末我请你吃饭,顺便把饺子带给你好吗?】 【能不能我先请你吃饭,你把饺子带给我,然后我把饺子吃完了,周末你再请我吃饭,我刚好把盒子还给你啊。】 胡悦被逗得直笑,和谢瑞瑞一起玩确实很有意思,反正从没感受到压力,单纯没内容的聊天挺开心的。【最近工作忙啊,就今天早下班,周末吧,下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你再把盒子还我。】 定下周末的约会,她和谢瑞瑞闲聊着,忍不住就手贱点到他的朋友圈去看——平时工作忙,微信加的人也很多,朋友圈肯定是刷不完的,胡悦也不是经常看,现在去看只能说是手贱,要用别的形容词——还没到那份上。 谢瑞瑞的朋友圈数量不多多数都是风景照,风格含蓄,很合适他金融精英的身份,比如他之前去欧洲,就发了个埃菲尔铁塔的照片,胡悦看着笑了一下,点进去想看谢芝芝有没有留言求代购,眼神却是在共同好友点赞那栏一凝。 ——算算时间,她和白姐加上好友也就是这一两周的事,谢瑞瑞发朋友圈的时间要比这个早,所以之前没看到不能说是疏忽——她又翻了一下,谢瑞瑞出差的微博,白姐隔三差五都有点赞。 年龄真瞒不了人,白姐看着年轻,可使用微信的习惯着实是中老年人。不但一句话要一段打完,还是个点赞狂魔,胡悦的朋友圈里有图的她几乎也都点了赞——好在谢瑞瑞平时也不怎么用朋友圈,否则还真暴.露了这一层私人关系。不知为什么,胡悦居然有点后背发毛的感觉,却不是对谢瑞瑞,而是对白姐,她缓了一下,截图问道,【这个白姐……你们,认识?】 她是整容医师,平时不戳穿可能想不到,但一问破了,以谢瑞瑞的智商,随便一想也能想到她和白姐可能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互加的微信,对他平时的行踪又产生了什么样的联想。谢瑞瑞先发了一串省略号,【认识的,你知道我们做投行的,总是要招待客户,她的场所比较高级,我加她的微信主要是为了开发.票】 做金融的确实如此,和业务量挂钩,不是你请有钱的客户,就是被投资方想要搞定你,大宴小宴无日无之,当然还有长年累月的出差。金融男不好成家就在这里,玩玩还好,人选当然是随便找,但要建立稳定关系,就只能考验双方的信任了。 谢瑞瑞的态度还是很坦荡的,【以前做前台岗位的时候加上的,现在转做后勤了,交集少很多,你介意吗?介意我直接删掉好了】 ……要说不介意,可能也不尽然,不过胡悦并没生气,谢芝芝伏笔打得好,有意无意都说些堂哥的事给她听,工作应酬的事她是早知道了。【还好啊,没什么的,留着吧,你也不是完全不做前端了,以前的老客户不是还由你带吗。】 【遵命】谢瑞瑞发了个松口气的表情,好像两人有什么关系一样。胡悦看着,微微一笑,说是这么说,但她也忍不住想着,在白姐工作的场所,一向是温和有礼的谢瑞瑞,是怎么和那些小姐妹们相处的。 说起来并不奇怪,这些小姐妹总是要服务别人的,而这些别人,又怎么可能和现实生活不发生交叉,人的两面被摆到台面上的时候,很多人会觉得现实生活不那么真实,其实看多了也就知道,都是人性,不必对所有人都寻根究底。【她好像挺喜欢你的,老给你点赞。】 【业务范围有交集啊,我有几个大客户是她的常客。】谢瑞瑞说起来也有点尴尬,【最近还要再碰面,所以你要是让我把她删了的话,那还真有点尴尬的】 【你可以朋友圈对她不可见啊,或者设两个分组,我一个她一个】胡悦居然还给他出谋划策,接着才问,【那个活动,是不是什么招待会啊?】 【是啊,她也叫了你吗?还是你有兴趣?】谢瑞瑞反应很快,和她对了日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正好也缺一个女伴。】 说服师霁,是个难度sss的任务,而且会暴.露出她和白姐有来往的事情,师霁肯定会生气,酸菜饺子不过是一次绝望的尝试,谢瑞瑞的这个提议几乎是雪中送炭,但胡悦不能不看到另一方面的影响——以女伴身份出席,就等于是把两人的关系往前又推进了一步,毕竟,招待会这种场所,会带陌生人进去,唯一的理由,只可能是她是谢瑞瑞的女朋友。 这…… 手指在键盘上盘旋,于小姐、张家三凤、白姐、师霁、谢瑞瑞……这些面孔飞快地掠过脑海,胡悦抿了抿嘴。 这个回复,不好给了…… 65.饺子 此为防盗章 办公室内,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胡悦惊得差点跳起来——但好在师霁马上就说, “不过从你的武器来看,我猜, 你是道上混的?你想要……来找我这个整容医生,你总不是想要来打几针玻尿酸的吧?” “说什么鬼话——” 坐着的是老大, 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 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 很容易就被煽惑,刚出言呵斥,就被喝止,“好了, 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 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 “明人不说暗话, 师医生, 警察把网撒遍全市, 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他迷惑地问胡悦, “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 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 “可是您工作忙, 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他语气很和蔼地说,“相逢就是有缘,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他会保护她的,楚先生看中的是师霁的医术,她只是倒霉的添头,接下来她可能沦为人质,可能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祭品。师霁也许还能活到手术完成的那一秒,但她可就不一定了。但师霁会让她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他也会死在她之前。 66.招待会 此为防盗章 时代发展, 日新月异,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想要当医生, 心当然必须狠, 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 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 在神经上做文章的, 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 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 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 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 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 毕竟, 她是做面部结构的, 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 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 越靠近阿涛越畏缩, 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这个你们应该去找人像修复专家,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接触过这一块了。” “确实已经找了,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怎么说呢,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否则,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用舌头数牙齿,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DNA检验、人像修复,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确实如他所说,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还笑呢,你就不怕脸疼?”办公桌方向又飘来一声凉凉的讽刺,解同和怪不落忍的,“哎,咱们看照片,看照片啊。我是这样觉得,既然报告上写了,鼻部有手术痕迹,下巴也有,那现在的复原图,是不是……看起来有些丑啊?” 刚给人家打过电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推脱了,师霁刚才就是在找茬而已,毕竟摊上这种事,他的心情怕是也不太好,这会儿还不甘心收心做事,又继续找胡悦的麻烦,“都开始分析了,你还站在那?” “噢,来了。” 胡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他做对,师父要教点技术的时候,徒弟在一边傻站着是不太好,她乖乖走到师霁身后,“呣,已经白骨化了啊,报告上怎么写的啊,有手术痕迹,发现了假体吗?骨头都烂了硅胶也不会烂的,如果有假体的话,从材料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了啊。”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禁让师霁和解同和都为之侧目,又各自交换怪异的眼神,解同和稳了一下,“假体倒是没发现,这具骨架是在山间陆续被捡拾拼凑起来的,所以有多处缺失。” 具体是为什么缺失那就不知道了,是分尸,还是野兽拖行期间散架了?目前的白骨可以提供的线索并不多,万幸是头骨还算完整,师霁观察了一下,“鼻部有手术痕迹是对的,做过鼻基底,鼻基底要剥离到骨层,你看这里这几道痕迹,平行的细痕,肯定是手术痕迹。” “软骨都烂光了吧,做过鼻基底很少有不做鼻头的,这个效果图里鼻子是应该要高一点。”胡悦看看报告,又指着颧骨,“颧骨这个,是陈旧性创伤吗?还是风化,会不会是削过颧骨啊?” “这个手法至少是十年以前的手术了吧,现在已经很少有医院这样直接削下一道了。”讨论到专业问题,人际关系的暗潮汹涌不觉就蒸发不见,师霁举起照片看了看,又打开邮箱,找到原图放大,“另一侧磨损得更厉害,但姑且可以认定为削过吧,鼻子和下巴都做了,她的颧骨较外扩,没有理由不跟着做一下。” “下颔骨削过倒是跟着复原出来了啊,这人原来的脸型真是够六角的了。”胡悦索性打开软件,把鼻子和下颚调整了一下,原本是矮鼻子、尖下巴、高颧骨的脸型,现在变成了高鼻子、平颧骨的锥子脸,“嗯……这不是蛇精脸吗?真是十年以前的审美了。” “死亡时间应该至少是十年了。” 案件细节没什么好讨论的,现在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能确定,还要靠登报找寻线索,技术细节也只能是靠业内经验推测,光是可能的手术方案,脑洞都开了好几个,“十年前开眼角也很流行了,这个真不能肯定开过没有,不过这么多手术都做了,合理怀疑是开过的。” “问题是,这张脸现在就太大众化了——锥子脸女孩看起来是不是都大同小异,手法这么粗暴,很多有特色的面部特征都会被磨灭,看起来也就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了。更何况,整容手术在骨层面的本来就不多,软体组织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玻尿酸要是打得多,那也可能带来外貌的改变,本来靠复原图寻人就很渺茫,这张照片发出去,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不过,讨论到最后,结论是很不乐观的,解同和也认可,“确实,都十年了,希望本来就不大,现在只能多管齐下,一边复原人像,一边走访周边居民了。” “我们市最近是很太平?”师霁冷噱一声,显然不看好他们的行动,“队长带头跟这么冷的案子?” “警察心里是没有冷案热案的,只要是未侦破的案件,一辈子都在心里。”解同和笑眯眯地说,“我们国家人命案又没时效,常常四处晃悠一下,说不定,哪天就有线索了呢?这都是说不清的,反正就先都记在心里。” 他点点屏幕,冲胡悦眨一下眼,“你看,现在我心里就多了一张脸不是?” 他突然卖弄风情,搞得胡悦无所适从,眨眨眼欲言又止,师霁说出她的心声,“别弄得你和死人谈恋爱似的行吗?” 解同和哈哈大笑,站起来收拾东西,又仿佛是不经意地问,“对了,师主任,你最近……有收到师雩的消息吗?” 师……什么?鱼? 好像有八卦,胡悦唰地一下抬起头,左右猛看,不过谁的表情都没异状,师霁只是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毛,“怎么,你们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吗?” 那凛冽的、不屑的他似又回来了,刚被冲淡的傲慢,重新挂回唇边,师霁说,“还是多找找吧,没准他也和这具骷髅一样,在山林野地等了十多年,等你们来发现呢。” “是吗?”解同和也从容地笑了,他像是习惯了师霁的冷言冷语,仍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就是老警察了,不这样怎么和嫌疑人打交道?“那就请师主任放心了,没破的案件,都在我们心里藏着呢,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的。” 他站起身,冲师霁挥挥手,“那,在那之前,下次见咯。” 67.水煮鱼 “这就是你利用我的代价, 傻子……” 说是傻子, 其实是傻.逼吧, 那个AC之间的字就藏在他嘴里,只是没往外吐吧?这就是你利用我的代价,大傻A, 师霁其实是这个意思吧? “啊!”恶狠狠把一条鱼拍上案板, 胡悦操起双立人红点菜刀, 满脸杀气地瞪着这条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开膛黑鱼, “千刀万剐!” 刀锋锐利切入鱼身, 片出一片片薄如蝉翼透明的鱼肉, 剔开放到一边,不到十分钟, 一整条鱼就被拆头卸骨料理得干干净净,鱼刺甚至还能被摆回身体,胡悦把它一把扫入垃圾桶,就像是扫掉师霁的大好头颅, 转身起油锅,开火, 倒入酱料翻炒,炒出香味以后加水加黄豆芽、大白菜、豆腐、黄瓜和鸭血, 很快厨房就回荡着诱人的香味, 胡悦算算时间, 把鱼片放入, 又起一个油锅, 鱼片入水后不过三十秒,她关火、把沸腾的红油浇进锅中,油香味顿时被激发出来,胡悦盖上锅盖闷十秒钟,戴上隔热手套,把康宁锅捧到餐厅。“好了,来吃饭吧,解警官。” “哇,哇,哇。”解同和早已连连搓动双手,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其实多数也就是为了给她面子,这年头会做菜的女生越来越少,吃了亲手做的饭,总要礼节性夸奖几句,胡悦是不觉得自己的厨艺多好,都是同事们没演技好。“家常口味,随便吃吃的,我给你开瓶酒?” 解同和并不喝酒,两个人各开一瓶格瓦斯,拍拍手在满地的纸箱里坐下来吃一锅鱼——胡悦今日乔迁之喜,虽然请了搬家公司,东西也不多,但要归置家具、采购日用品也累,正好解同和找她有事,自己又有车,顺便就载她去买东西了,还送了她一口康宁锅,让她买条鱼回来做,“乔迁之喜,都是要热灶的,我特喜欢吃水煮鱼片,你要是会做的话——” 帮忙搬家不大不小是个人情,胡悦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原来合租的老公房逼仄狭小,不便待客,现在租住的单身公寓条件要好多了,50多平米的小套间,独立的厨房和卫浴,虽然面积不大,但整洁干净,房龄也新,稍加归置就能住得很安心。解同和边吃边看,也是啧啧称奇,“一个月房租多少啊?” “要接近七千了。” 虽然搬了家,但地段依然是很黄金,距离十六院不远。小套间租个七千不稀奇,解同和说,“这是你一个月的工资了吧?” “在十六院这边拿得是差不多这个数。”胡悦笑了一下,“是不是想问我J''S那边拿多少?” “不用问,看你的表情就知道绝对少不了。”解同和警察做惯了,怎么会问这么敏感的问题,笑了一会又好奇,“我就奇怪,怎么忽然想搬家了,你原来的租约还没结束吧?租这个房子,不是你的性格啊。” “我的性格是怎么样的?” “你的性格——务实,节俭啊,影响不到你专注点的细节,都不会计较的。我感觉那个老公房和这里就是居住质量有点区别,可你不太像是在意这个的人啊,每天回家也就睡个觉,差异不大的。” “怎么会不大呢。”其实,解同和说得还是有道理,从理科生的角度来看,胡悦每天在家的时间不会多于10小时,其中6小时还是在睡觉,为了4小时多支出数千元似乎是有点不划算,胡悦下意识地寻找理由,“换个地方住,社交也方便啊,你看现在你来吃饭就不会尴尬了,原来的房子根本没有待客的地方,你要是想做点什么请人吃……” 她咳嗽了一下,“比如说请你来吃,就不可能实现啊。” 解同和探究地看了她几眼,“哦,我不知道原来我这么重要啊?” “你是挺重要的啊,解警官。”胡悦赶紧把话题拉回来,“那个李生,调查出来是谁了吗?应该是白姐多年的老客户,我真觉得这个人可能有点问题。” “嗯,你说的应该是李容声——那个刘太太叫他李生,可能是简称了,你看看照片,像不像。”解同和拿出手机推给她,胡悦看了一眼,“确实是他,他是谁?” “隐形富豪,今年快六十了。早年从山西过来的,可能是煤老板出身,不过,上岸得早,煤业崩塌的那几年,他已经成功完成转型了。现在专做投资,你说过你的那个姓谢的朋友——” “谢瑞瑞。” “对,谢瑞瑞,他服务的公司的确和李生有长期合作关系,李生的资产配置转型就是他们那家投行协助完成的。” 两瓶饮料,水煮鱼边吃边说,不妨碍解同和用超出常人的冷静吐露出金融专业词汇,“他的信托基金也由谢瑞瑞的投行代为组建管理,我们查过,这个李生的家产,不说深不见底,但至少也有这个数。” “十亿?”见他举起手来回晃了两下,胡悦问,解同和摇头,“百亿?!” 解同和还是摇摇头,“五十亿差不多,算不上什么顶级富豪,但也可以说是大户人家了。” 资产五十亿和现金五十亿,资产五十亿的话,和国内家喻户晓的大公司当然无法相比,但确实在本市也已经算得上是个人物了。胡悦嘘出一口凉气,第一个想到的居然却是,“白姐对于小姐还真的挺不错的……真的介绍了一个大老板给她。” “再大不也送的是假爱马仕,生意人都这样,越有钱就越抠门。”解同和倒是有点不屑,“你那天对我说,刘姐说李生身边的人总是经常换?” “听他们的意思,一两年总是要换一个,长得也都很像——以于小姐的手术来看,即使刚收纳到身边的时候,长得不是这样,大概最后也总会变成这样的。”胡悦说,看到解同和有开口的意思,她抢先截入,“别想了,拿复原图或者三凤的老照片去问刘太太,她肯定说不认识——事实上可能也确实不记得,而且,你这一问,她不就知道你这是有所怀疑了?交浅不言深,知道也说不知道的。” 是这个礼,解同和嘘了口气,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会,“那,白姐那边?” “没戏,师霁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真不理我了。”胡悦有点郁闷,那声大傻A好像又在耳边回响——虽然他不是那样说的,但语气却绝对是师霁含着淡讽的味儿。“诶,对了,你说李生今年快六十了?” “真好吃啊!”解同和把鱼片挑了一碗,还夹鸭血吃,“好鲜嫩,哇,真是家常菜最好吃——我和你说我平时真的惨,好久都没吃家常菜了——对,他快六十了,你想问什么?” “但我见了他的人,当时的感觉是四十多接近五十的样子,最多五十一二——他可能非常善于保养,不过,再善于保养的人,在我们医生眼里看起来也不能那么年轻。”胡悦回忆了一下,肯定地说,“肯定是打针了,有定期医美的习惯。你说,可不可能他自己有个常去的医院,为他提供医疗服务——” “而三凤的整容手术就是在这里做的?”解同和压低了声音,“不无可能,但于小姐是来找你的?”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没遇到李生,而且我们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于小姐可能比较想在我们这里一直做,不知道李生有没有建议她去他的医院。”胡悦越想越兴奋,“我可以套一下她的话,你也可以去问师霁——那天李生和他聊了很久,有没有打针,他绝对看得出来,李生可能想投资医美这一块,也许会对他说一些自己的医美史。他可能可以告诉你医院,接下来……” 接下来的摸底和排查,解同和自然就会自己安排,用不着她多嘴了,他一边扒饭一边点头,吃完了又来一句,“诶,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去问师霁啊,还要我出面?你问了告诉我一声不就完了呗?” “呵呵。”胡悦咬黄瓜的牙齿顿时紧了一点,齿间陷入黄瓜,丰润清香的汁液混合着红油沁了出来,“呵呵呵,呵呵呵呵——”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大概猜到了。”解同和摆摆手,到底还是问了几句,得知详情以后,他不禁一笑,“活该你吃瘪,真当你老板是省油的灯?平时——那是他多少有些让你。” 让她?“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说真的。”解同和倒是有点认真了,“其实我赞同师霁的看法——这个白姐,游走在权贵之间,能量很强,我和她接触过的那几次,确实有感觉,这是个危险人物。至于李生……” 李生,就更不必多说了,如果怀疑成真,那他就是和一桩陈年命案有关的男人,这样的人还有巨额财富傍身——即使他们生活在S市这个全国治安最好、吏治最清明的城市,这个想法也让胡悦心头泛起一丝寒意。 “师霁把业务拦下,其实是为了保护你。”解同和盯着她认真地说,“虽然,你也知道,他自己可能也和一桩陈年命案有关,甚至可能参与窝藏凶手……但在这件事上,他不是为了整你,我有一种感觉,恰恰相反,他很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尽可能地想把你和黑暗隔得远一些。” 他很可能是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尽可能地想把你和黑暗隔得远一些…… 这句话传进耳中,嘴里的美食忽然没了味,胡悦嘴唇努了几下,这才勉强做出一个笑,眉间聚拢了又分开,这表情,哭笑不得五味杂陈,所有一切,全落入解同和静静观察的眼底,叫他露出一丝笑意,又有点叹息。 “那……我还该多谢他的好意?”她的逞强,就连胡悦都能听出这里头的任性和心虚,只是,她不能,她不能—— “我不需要他把我隔得远,”最终,她只是这么说,唇角抿紧了,像是这样就能掩饰心里的抽痛——解同和说的是假的,当然,师霁怎么可能这么好心?而她也不会对他的友善有什么特别的回应。“我不怕这些,我不需要保护。” “我自己就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她说,挑战地望着解同和,像是等着他的反对。 但解同和只是报以一个宽容的微笑。 “当然。”他说得息事宁人,好像是早打定主意这般安抚她——也许是觉得这一次的刺激已经足够了。“我又没说他做得对。” “吃饭,吃饭。” 他起身给自己盛了一碗饭,浇上白菜豆芽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客厅回荡着他啧啧的赞叹声,很能引起食欲,而胡悦,面对自己做的那碗色香味俱全的水煮鱼,却只是机械地咀嚼,上好的白米饭在嘴里,似乎,也失去了香味。 68.论文未解之谜 此为防盗章 “说什么鬼话——” 坐着的是老大, 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 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 很容易就被煽惑,刚出言呵斥,就被喝止, “好了, 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 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 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 “明人不说暗话,师医生, 警察把网撒遍全市,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他迷惑地问胡悦,“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 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可是您工作忙, 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 阿涛脸色放松了点, 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他语气很和蔼地说, “相逢就是有缘, 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69.洒满红叶的田野 此为防盗章  永远不要低估病人和病人家属闹幺蛾子的能力。——如果你在中国的医院工作, 这就是你要领悟的第一句至理名言。 从实习期到规培四合一的三年, 胡悦在各个科室都轮转过, 绝非新丁, 她见过手术前吩咐禁食禁水却大喝煲汤的病人——“委屈啊, 医生, 汤也不是水, 也没有食物在里面啊, 我家里人已经帮我把肉都拣出来丢掉了——”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医生, 我们家很近的,离市里就100公里,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 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 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 不愿接受医疗, “我平时好好的呀, 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 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 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 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风险这种事,怎么好说的?第一,胡悦不是主治,甚至不是这个方向的,经验不足不好妄下断语,第二,这和病人谈话其实也是门学问。胡悦免不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师医生,但师霁并没讲话,而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倒是激起她的脾气,她说,“这也未必的,就算1%的几率,发生在你身上也是100%,你不好按几率判断,只能说要做好这个准备。” 按现在的医患关系,医生和病人沟通,自己必须先占住理,把话说得越保守越好,很多医生是禁止手下的实习生同病人直接交流敏感问题的,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X主任’。胡悦这是第一次和病号直接接触,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不过,这斗不倒于小姐。她双手一合,又欢喜起来,“才1%啊——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倒霉的,那就这么定了?师医生,这要一起做手术的手续就拜托给你了?” 1%只是比喻而已啊—— 胡悦和同事来往都没这么窘过,现在倒是被个普普通通的病人几句话架在这里,一时大囧,但于小姐是对师医生说话去了,她又不好插话,只能尴尬地望着师医生。 师医生似笑非笑的:看得出来,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大概像胡悦这层级的人,他都多少有些睥睨,只是对着她表现出来得特别明显。他明知胡悦的尴尬点,开口却半句也不提隆.胸的事情,“你要在我这里做鼻综合,手术时间就只能照我的时间表来排,能不能和隆.胸那边的合上,不知道,适不适合一起做,不知道。是放假体还是自体软骨移植依旧不知道,于女士,要那种贵宾式的量身服务你应该去外面的美容院,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公立医院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定一起手术,那我是做不到。” 名医脾气可能都比较大,于小姐被这样说也只是讪讪然,“师医生,你的技术我还不放心吗?我姐姐就是在你这里做的鼻子,这些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你肯定帮我做得很好看的呀。” 做整形医生,福利真是好,想想肛肠科、泌尿科每天要看到的菜花鸡儿和黑洞菊,19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求美者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轻貌美,说话甜甜软软的妹子,还喜欢撒娇,几句话说得人骨头都酥了——可能对别的整容医生,还不会这样温柔如水,但在师医生面前,个个都是小绵羊。于小姐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一般男人听着都要酥软了,师医生却还是似笑非笑的,“你要变得好看,何止需要做一个鼻子?” 一句话就把于小姐的温柔气焰打灭,她立刻不安起来,“我还要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三庭五眼不对——是不是应该开个内眼角,这个能不能一起做?我一直想割双眼皮的,师医生——” 胡悦有点按不住自己了,但仍忍着没说话,只是坐着也不走,一张卡捏得陷进手心里,师医生飘她一眼,语气还是凉凉的,“别的不归我做,你要割双眼皮,挂别的号,我这里只给你做鼻综合,用你的肋骨软体做自体植入,设计图下次会出给你,手术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中间如果有人反悔不做了,可以插队。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两周后来挂号看设计图。” 医生这么强势,于小姐毫无招架之力,原本的如意算盘现在是不敢打了——要打也不会在师医生这里打,还不敢发火,一边委屈,一边急急地询问,“那医生,十六院哪个医生做双眼皮好啊?你这里能不能直接帮我挂个号啊——” 不知和外貌有没有关系,师医生是十九层最火的医生,他的门诊日号都是早早就挂满了,于小姐这边刚出去,下一个病人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师医生却挥手叫她出去等,手在叫号器上压着,没往下按,吊眼看胡悦,“还不走?” 师医生的魅力,由两方面组成,他英俊的长相与轻慢的姿态大约各占了一半,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阴险,好像外表被当成他的工具,他挑起的眉释放出肆意张狂的魅力,无孔不入地想将你掳获——你一被他征服,在这性力的战争中他就占了上风,他便可以更占上风,更轻蔑地嘲笑你。 胡悦不是瞎的,审美也绝非有异常人,否则她不可能做整形医生,她自然知道师医生有多好看——不过,她同时也有很强的意志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钢铁。 “师医生,我觉得——你做得不太妥当。”她望着师霁,虽然职级有别,但在诊室里却仍平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小姐想要再加大胸部,甚至是开双眼皮和内眼角,这都属于是过度整容的范畴。您作为医生,不应该煽动她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对上级医生——同时还是主管医生说这种话的,而且态度还这么平静。胡悦虽然平时笑口常开,听说在科室前辈里人缘还不错,但其实性格也相当强势。师霁不由高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开双眼皮和内眼角?你有经验?” 毕竟是经验少,胡悦马上被问住了,师霁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这场过招应该就此结束——但胡悦抿了一下唇,居然没有撤退,而是说道,“适不适合,应该是她独立的决定,不是吗?” 师霁有一百万句话回她,但他现在已经是很好奇了,“你到底想不想留在我组里,胡悦?” “哦,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少说多做,不扫您的兴,就能留下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点不对,没想到胡悦真是没错过,接得极快,眼神一闪一闪的,有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她哪里是真的关心于小姐,这分明是在给他下套。 要明说她不能留下来,他就理亏了。要问她留在他组里想做什么,就等于是被胡悦带了节奏——胡悦想要什么师霁很清楚,王医生和他说过,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带学生,不如就如了胡悦的愿算了。——以胡悦的能力,其实帮她这一把对师霁来说也并不难,不过这不也就意味着他输了? “你不能留在我组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太丑。”最终他还是采取原说法:就没几个姑娘能对这么直接的攻讦毫无反应的。 上一次他这样说,胡悦是哭了,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她的反应更真实——眉毛稍微捺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站起来说,“既然师主任不想和我聊,那我就回去干活了。” 职级比他低,也是被他给说走了,可师霁并没有自己已经赢了的感觉,反而略感弱势:人身攻击不奏效的时候,就显得他比较Low了。他注视胡悦走出诊室,眼神像刀一样在那小小的背影上刮了几刀,又抿了抿唇,想一想,忽然无奈地一笑,按下了叫号机。 “第43号病人请至04号诊室——” 70.负面 此为防盗章  “好呀,等我一下, 我把这个病历做好就是了。”胡悦键入最后几行字, 把病历本丢回箱子里, 大叹一口气,“呼!终于整好了!” 她高举双手, 手指长得大大的,“开心地举爪爪!” 谢芝芝在她手上打了一下, “爪爪你个毛,终于整好啦,那你可以不加班了吧?你这几天都几点回去的啊?” “七八点,很少在九点以前到家咯, 哪还有精力做饭啊?”两个小医师一边说一边往下走, “接下来还得加班啊,师主任自从我进组以后,连门诊病历都不做了,写得乱七八糟的,那天又被行政科打电话骂了,叫我快点都修改好。唉,还要帮他约手术室, 组织术前谈话什么的, 还好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不然真的要累死了。” “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谢芝芝的耳朵竖起来了。 手术部和住院部是分开的, 各小组之间事务相对独立, 师霁排多少手术别的小组肯定知道得不清楚, 但胡悦觉得谢芝芝问得很奇怪——她的意思是师霁每周就只做那么几天手术,上次谢芝芝分明和她还讨论过,这么一问,搞得好像她觉得还有点玄机一样。 “是呀,除了门诊一天最多两台,要是都和开内眼角那边那样,从早做到晚,我这要多多少活啊?还怎么跟台?”她和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所以师主任的号才不好挂啊,我那天看了一下,他的号都是系统一开就瞬间抢光的,昨天那个病人进来就讲,她光是买现场号的钱就花了快一千。” “噢噢。”谢芝芝多少有点八卦未成的失落,胡悦看在眼里,异样感更强,“怎么了嘛——还不老实交代?吞吞吐吐的算什么嘛。” “我没有吞吞吐吐呀。”谢芝芝和她挽着手臂,两个人拉拉扯扯打打闹闹,在走廊里差点撞上戴韶华,谢芝芝笑嘻嘻,“韶华,一起去吃饭呀?” 刚入院的时候是有点不愉快,但现在情势已变,胡悦在师霁组里的地位不可能再被撼动——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戴韶华对胡悦态度比之前好多了,脸上也带笑,“好啊,要不去外面吃啊——翠园去不去?我请客,吃完还能去Lady M,就在一栋楼里,蛮方便的。” “Lady M不是限流了吗,要吃得瓜兮兮排一个多小时队吧?” “不需要的,跑腿去店里打包出来就好了。”戴韶华也加入勾肩搭背姐妹组合,“去不去啦,现在去翠园可能还有位置,晚点说不定也要排队了。” 翠园午饭会便宜点,但人均两三百仍是随随便便的事,Lady M一块蛋糕要七八十,对小医师来说,这都是比较奢侈的消费,谢芝芝显然有些心动,但又拿不准,只拿眼睛去看胡悦。胡悦笑了下,“要不你们去吧,我没空,食堂吃点就要回来搞病历了,不然弄到下午都弄不完,下午又有新的病人要进来。” “那就食堂吃好了,吃完买杯甘蔗汁也一样。”戴韶华立刻转过话头,“事情这么多,要不要帮忙啊?能做的就顺手帮你做掉,我们组人多,以前都帮师主任做过,也不花时间的。” ……看来这翠园和Lady M的组合糖衣炮弹,还真是冲胡悦打来的了,谢芝芝捏捏胡悦的手腕,和她交换一个眼神,抿嘴一笑,胡悦倒是当什么也没看到,“那赶紧走啊,去晚了排骨套餐说不定又没了。” 戴韶华性格是傲,这可能也和她在国外接受教育有关,刚回国还有点直来直往,但工作一两个月,在国内的医院,不可能还维持棱角,到底是博士,为人处事这块不可能永远生涩,胡悦不接腔她就不提,到食堂坐下来又问,“对了,你们看到微博那个帖子没?” “什么帖子?” “就是说师主任把病人鼻子做坏了的一个什么维权贴,还贴了很多照片,热度倒是不高,但被贴到我们行业群里了,挺多人看到的。” 戴韶华性格是直,谢芝芝吞吞吐吐还没说出来的料,她大剌剌地就端上来,“看照片是做得挺不好的,真的是你们师主任的病人吗?” 医美整容这么大的行业,微信群自然是多的,同学群、医院群、行业联谊群、供应商群,甚至还有团购群都不是没可能存在。胡悦忙得根本没时间看,甚至也可能根本没加入她们说的那个行业群,闻言一惊,“哪里,哪里?” 她咬着筷子看帖,看得简直连饭都吃不下了,“怎么回事啊,她这是——才不到一个月就把填充物取掉了?我说怎么没看到她回来复诊——哇,这是坏死了吗?她找哪家医院做的手术啊?” “真的是师主任做的吗?”戴韶华和谢芝芝的耳朵都高高竖起来了。 胡悦瞥她们一眼,从手机里找到南小姐当时术后拍的照片——这是最接近最终效果的图,因为组织还没肿,鼻头也没开始增生。“当时做完是这样的啊,这个鼻子有哪里不好吗?” 不说整体效果,从鼻子来看,这真是个极精致的鼻子,戴韶华和谢芝芝看了都只能点头,“做得很好啊。” “那是啊,我们师主任做的手术,怎么可能不完美?”胡悦理直气壮。 戴韶华和谢芝芝听着,互相看两眼,都捂着嘴笑。“哇,名师出高徒啊,这都我们师主任上了?” “……” 到底是隔岸观火,这种医患纠纷在科室里不少见,拿出来八卦一下佐餐也就够了,两个女孩子的兴趣已经转向另一方面,“悦悦,说实话,你是不是——啊?” 说到这种八卦,女孩子都兴奋,谢芝芝拿手肘推胡悦,“我真想把你介绍给我堂哥的呀,要是你已经有目标,那就算了啊。” “也未必是目标啊,这也很正常——我就不信你对师主任没想法。”戴韶华现在没架子了,坦然承认,“师主任就是很帅啊,手术又做得好,有点想法不是很正常吗?梦都不许人做了吗?” 她很了然地望着胡悦,像是都看进了她的春.梦里,胡悦被说得都快爆炸了,天地良心,承认事实难道就是对师霁有意思?“但师主任的手术的确做得很好啊,手法又快又到位——” 这种事,越描越黑,装糊涂是最好的,她的注意力还在那张帖子上,匆匆吃完午饭,甘蔗汁也不去买(一杯二十几元是挺贵的,至少对她来说),胡悦匆匆回到办公室,又研究了一下,赶紧微信找师霁。 【她觉得鼻子不满意怎么不回来找我们啊?】胡悦最气就是这一点,【才一个月多一点啊!肯定是自己乱找医院做了,怎么给她做的?现在鼻尖都坏死了,那个照片是坏死了吧,以后她该怎么办啊?】 今天是师主任不来医院的一天,早上带着她查过房他就闪人了,这会儿回消息也慢,胡悦说了一连串他都没回,胡悦再气也没办法,找到南小姐的病历,想给她打电话又忍了下来:上司没指示,她贸然联系病人肯定不对,这种事还是要先和医院通气,把相关证据都保存好再去联系。 刚按回心思,准备处理下午的一大堆杂事,就听到走廊里喧闹起来,隐约有人在说自己的名字,胡悦皱起眉,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从手机里找到南小姐的照片,先点出来,走到门口刚想说话,就听到一声尖叫,“就是她!” 接着,她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整个人被打得转了半圈,魂似乎都在这剧痛中被打掉了半边—— “皮肤科的。” “那恐怕周末休息会对她的收入有个很大的影响,她自己清楚吗?” “清楚的,但梁医生有家庭……” 这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在医院,医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地位的象征了,大小和装潢通常不会再做强求,师霁能在十六院拥有一间素雅的小办公室,已经让很多同事暗中羡慕不已,但在这个房间面前,公立医院哪怕是院长办公室也得大惭而退。它不但大,而且任何人只要有一定的品味,都可以看得出来,它的装潢所费不菲,而且很有审美。 说句实在话,像是师霁这样的美男子,坐在这种有格调的房间里,会比坐在公立医院的小办公室里更合适,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当然也是这个更好——胡悦,丑、土气、幼稚,毫无时尚品味,而现在和他商量公事的女人,精致优雅,干练中不乏一丝含蓄,唇边永远带着一缕笑意。“女人想要周全家庭和事业总是不容易的,否则梁医生也不会考虑跳槽,她在原来的医院做得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下班到家过晚——而且医院对出勤时间卡得很死,不允许有针对个人的弹性放松。”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签下她。”师霁不置可否。 “大家都是女孩子,能帮则帮了,再说,梁医生的简历也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对方冲他露出迷人微笑,师霁很熟悉她这种笑容,应该是精心练习过,知道自己怎么笑最好看。“那……我就给她回电话了?” 他没反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微信,当医生的就是这样,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在微信里说话,不过几十分钟,未读信息就累积出了几个屏幕,女人并无不快,站起身给他添水。“这一阵子,十六院那边还顺利吗?” “还不就是老样子。” 和师霁聊天,有时候真的考验涵养,但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微笑没有丝毫失色,“你那个小徒弟呢?在你组里待得还好吗?” 她举起骨瓷杯,自己呷了一口白水——在医美界很多人不喝茶、咖啡,这会让她们洁白无瑕的牙齿染色——从杯沿上方狡猾地凝睇师霁,“没被你折腾死?” “我是那样的人吗?”师霁一边划屏幕一边说,“最近诊所这边都还行吧?” “还行,就是您的号还是那么难拿,我看了下预约,最近三个月,恐怕你是别想休假了。”女人说,她的杏眼微微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真的不考虑收掉十六院的摊子吗,Daniel?”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件事了……”师霁明显漫不经心,他声音渐弱,眉毛渐渐皱起,把屏幕解锁,不再是在锁定屏幕查看微信内容。女人也就不再说了,未尽之言,化为遗憾的笑意。等师霁看完了才问,“院里又出事了?” “嗯,我一个下属被人打了。”师霁说,手指敲着手机面,嗒嗒嗒、嗒嗒嗒,“我得回去看看,下午的预约,帮我改期,或者约给别的医生。” 听说有人被打,女人的柳眉也蹙了起来,露出关切之情,做医疗的都不怎么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听到师霁下半句话,眉毛越皱越紧:当然,有人来闹是很麻烦,但,这也并不是住院患者忽然出现险情的大事,也可以等下午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时候再处理。毕竟,下午这里的预约也是满的,而且私人医院,客户不好伺候,想要改约时间或是换医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起来送师霁走到门边,关切地说,“孩子没事吧,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孩吗?没受重伤吧?” “没什么大事。”师霁看来心情不大好,他一口气喝完水,抓过西装外套,“走了,明天见。” 女人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等师霁走远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地淡下来。 “Tina,进来收拾一下茶水。”她按下内线电话,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如果真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医生,Daniel多少会回一声嗯,怎么也不接话茬,潜意识里是在回避什么? 她有很多小动作都和师霁很像,这会儿也开始敲屏幕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样了?我就是要问,打了她又怎么样了?她和那个师霁,把我女儿的脸毁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打了她她有话说?你问问她自己,你有话说吗,嗯?有话说吗?” 才踏进住院部,就听见隐约的喧闹声,来往的医生护士包括住院病人,都对角落那间办公室关注度最高,师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平时见到他总要来兜两句的病人都被吓住,师医生严厉起来是真的很吓人。他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果然,如他所料,几个当事人都在这里,被两个保安看着,张主任和某个眼熟的院领导也在,胡悦——当然也在这里,捂着脸颊默默地听着,看到他,她本能地站直了,手放下来一会儿,又捂回去,只是在指缝中冲他笑笑,情绪看起来居然还好。 71.选择 此为防盗章 犯罪现场总是乱糟糟的, 就连师霁的头发都有一丝凌乱了,不过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冷静, “楚江必须重点关注,他刚才在非无菌环境下完成了四级手术, 如果后续感染的话, 可能是会死人的。所以我建议后续为他准备一张病床, 并佩戴枕颌带……”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 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也就没那么浮夸了, 他问胡悦, 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 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不知道, 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 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解同和听得很专注, “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 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 师霁正好也看过来, 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对,常规操作下,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闹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这么一说,胡悦才感到深深的疲累,脱掉白大褂,他们还得先借点钱打车回家——这么跌份的事师霁当然不会做,胡悦还得鞍前马后,出面筹措回家的路费。解同和慷慨解囊,滴滴为他们叫了两辆车,还把他们送到车上。 72.她是谁 此为防盗章 跟着iPad里的英文, 胡悦把哑铃换边, 跟着教练一起继续做起左手的推举动作——王医生有句话是说对了,其实塞假体更多的是用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劲, 也就是他说的瞬间爆发力。这次过来规培的两个男医生,有一个其实轮转的时候已经做过不少隆.胸术, 平时自己也喜欢健身, 所以塞假体一塞一个准, 带上调整的功夫, 最多也就是四五分钟。胡悦这几天没少在旁边观察,他用的的确就是腰腹和上臂的力量, 使劲的时候肌肉隆起,一下就能把假体给送进腔隙里去。 耐力靠有氧, 瞬间爆发力靠的就是无氧锻炼的肌肉力量, 而和耐力比,其实肌肉还比较好养了。她也不是想要练成肌肉女, 只要加强核心力量, 不至于塞假体如生小孩,不叫出来真的就连那点力量都没了。 毕竟是学医的,对人体还是有了解, 胡悦说一周也不是张口就来,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锻炼过, 毕竟有些医学岗位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 之所以之后渐渐放弃健身, 理由也很简单:忙。 再加一个,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身体是少数不会辜负你的东西,虽然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反例,不过和别的事情比,人体还是值得信任的,只要按时锻炼,科学饮食,两到三次训练,真的就会有所不同。这一周练下来,累是累,但胡悦精神还算不错——如果只要在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之余,再锻炼个四五十分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能搞定师霁的话,那倒好了。 练完一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抓紧洗了澡,出来拿期刊看着——临床忙,科研也不能落下,说是说以后科研型和临床型要分开,但现在住院医被聘为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考副主任,都有论文要求。胡悦一边看,一边拆开她刚买的小玩偶:这是那种能拆洗的小熊,鼓鼓囊囊塞得很紧,她把拉链的一半缝死了,就留出个五六公分的开口,把玩偶芯捏起来往里送,这样多少能找到点塞假体的感觉。 一整天从7点起,除了中午休息,几乎是没有停的。王医生不上门诊的时候就在安排手术,胡悦不塞假体也得拉钩,接连几小时都固定在一个姿势上,还要用力对抗肌肉的收缩,这感觉有多酸爽就不必说了,胡悦的意志力终究也是有限的,看了没一会儿,杂志上的英文就像是变成了小蝌蚪,扭来扭去四处乱游,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又捂住脸,闭上眼,终于容许自己放空那么一小会儿。 学医的人,按理早该习惯一切逆境,从考进大学,对医疗这个行业有所了解开始,他们经历的就是这种漫长的绝望:医生的职业生涯泰半是从27岁开始,这个年纪,大部分同龄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在某座城市扎下了根,度过了职场最初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干一点的,月入两三万也是平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名校学子,说起头脑、执行力、意志力哪个不如别人?就因为选了这个专业,总是处处慢同侪一步,工作比别人累几倍,报酬却是几分之一,甚至连维生都有问题,这是种什么感觉? 人作死,就会死,在医院工作的人,不会有太多人定必能胜天的豪情,反而对生老病死这些不可抗力,认识比别人丰富了几倍。面对这种艰难怎么去熬?一些人会为这些生死间的挣扎触动,看淡金钱,有点哲学家的味儿,还有一些干脆就中途转行,以他们的学历和专业背景,一转行就能轻而易举地攫取到比从前高几倍的收入,在这种种诱惑下还能继续坚持下来,拥有多强的信念也就不必多说了。尤其像胡悦这样家里没什么钱的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吃过的苦头不可胜数,在现在的中国,家里没钱还想当医生,实在是太难了。师霁把她当纯纯小白兔看待,是真的走了眼。 但,即使是熬过了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熬过了磨人的轮转,想到十九层的师主任,胡悦也还是禁不住要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有一种念头悄悄升起:如果只在这里做半年,不,甚至是现在就辞职去私立美容医院…… 大彻大悟、醍醐灌顶,那也许是小说主角的特权,对芸芸众生来说,老化的木制门窗中爬动的小虫子,隔邻夜归沉重的关门声,银行卡上可怜兮兮的数字,未来十年内看得穿的忙碌与窘迫,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现实,有理想是很好,但诱惑依然无处不在:你的梦想太不现实,还在坚持什么?稍微松松手,换个姿态,是不是转眼就能活得更好? 如果选了另一条路,如果进了另一个行业,她可不可以——她有信心…… 闭上眼,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排斥她的同事,没有难搞的上司,没有靠奖学金和学费贷款左支右绌的青春,她也不在19层,她在,她在阳光下高高兴兴地走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喘不上气的压力,家人为伴,恋人在旁…… 隔邻的室友好像在看综艺视频,隔墙忽然传来一阵罐头笑声,还有热闹的人声为伴,胡悦一下子从遐想中回过神,按了按眼睛,几乎是掩饰一样地拿起厚实的期刊,大声地读下去,“根据缺损面积的大小、部位及颜面邻近有效可利用的正常皮肤,多区位埋置1~3枚不等的合适形状和容量的扩张器;……” 朗读声停了下来,顿了一会,这个娃娃脸女生又闭上眼,低声念叨起来,“坚持下去才有机会,你不去努力就什么都没有,你不试就什么都没有……” 这话说得含混又简练,显而易见,这是她的口头禅,不知多少个难关都拿来这么安慰过自己。胡悦缓了一会,算是度过了这个小小的崩溃,重新打开文献,读累了就塞娃娃,过一阵才想起来,匆匆拭去眼角的泪痕——哪里会像她在会议室的表演,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正的眼泪,其实就是人后这么一点点。 # “真要上啊,小胡,要不算了吧,还是我们来就好了。” 一周时间转瞬即过,手术日很快又来了,胡悦刚换上手术衣就开始运气,大家看了都笑:在医院,大家职司不同,流程严谨,就算彼此合不来,工作上该合作也得合作,不过,性格有趣讨喜,在一起出手术都会开心得多。胡悦在新人里位置尴尬,护士却根本不在乎,乳.房部历来是男医生的天下,来个爱笑的女医生,她们都觉得可爱。就连两个规培医,相处一周下来也对她印象不错,塞假体就像是给饮水机换水桶,女人做不了,男人也不觉得很轻松,但终究就是提一口气的事,两个人把胡悦的任务分分掉,一个人就是多提几口气罢了,不会像她那么崩溃。 “没事没事。”胡悦却不肯说话不算,“我都练一周了,上肢力量现在强如鹅,一会给你们展示一下,保证没问题。” “强如鹅。”都是年轻人,梗全接得上,规培医一听就笑了,“几鹅啊?人家宅男战斗力才0.5鹅,你要是1鹅的话抵两个宅男了。” “月入没到半狗,战斗力倒是有1鹅了。” “这算什么,我们乳房部也就是塞塞假体了,你去17楼骨科看看,个个五大三粗,换下白大褂就可以去做装修工了。哪个人不能杠翻一队宅男?” “那是几鹅,一队,至少五个吧,2.5鹅?” “什么狗啊鹅的。”王医生年纪不大,但平时忙得要命,很少刷微博,常见的梗都不懂,此时也是忙求扫盲。 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都轻松点,下刀、分离腔隙那都是做熟了的,很快,手术台上的人体就被开出了一个鲜红的血口子,肩颈和肚腹都被淡蓝色的手术床单遮盖住,露出的淡黄色人体被马克笔画出两圈一线,多少有点后现代艺术的感觉。在手术室里,被划开的似乎不止是人体,还有日常生活,被覆盖住的,也似乎不仅仅是病人的面容,还有他们独特的人格。 73.相信 此为防盗章  她的惨状, 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 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 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 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 病人走出去, 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 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 最多三个月, 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 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 但, 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74.试探 此为防盗章 师霁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 透着满不在乎的潜台词:脸是她的,只要她喜欢, 效果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啊!!!——”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 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 刀锋猛敲, 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好贱啊!” 的确是贱, 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 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 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 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 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 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 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答案自然是没有,马医生那边,戴韶华是不会过来的,她组里资历更深的周住院说,“这几天来做面部结构的男客人是有,不过年纪都很轻了,大多数都是20岁左右,和你们追捕的嫌疑人肯定是没关系的。” 师霁人还没到,不过办公室这边有行政卡,整个部门的挂号都是可以查的,胡悦带解同和去找了一下张主任,也没什么收获,师主任这里一号难求,除非买高价黄牛号,否则一般都要提前几周预约,除非是老客人来复诊,还能事先联系医生现场加号,不过这也要通过护士台,解同和早和那边打过关系了,没有遇到疑似人选。 “年纪长的客人来做面部结构的也是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睛,切双眼皮、祛痘、消痘印,这是男性求美者造访十九层最主要的诉求,来我们面部结构这边,做隆鼻和磨颧骨、下颔骨的也有,比较少,而且年龄一般都比较小——” 年轻人爱动骨头,这应该是一个公理了,个中缘由不言自明,胡悦对解同和介绍,“我看了过去几年的病历,过来我们这边就诊的求美者,男性年纪在35岁以上的,大部分是比较模糊的跨界整容——一般都是事故后遗症,过来做修复的,前些年科室范围可能不是很清晰,有些患者是事故后面部皮肤挛缩,不影响功能,但是影响外观美容,会来这边做修复。纯粹出于美观考虑的一般都在35岁以下,倒是有不少磨下颔角、做正颌手术、磨颧骨,做下巴和隆鼻的,其实人数的确也不少,而且是呈现逐年上升的态势。” “确实,小胡不说没感觉,一说就觉得这几年男客人是多了。”办公室里忍不住有几个老医生也加入讨论,“以前是女孩子多,现在男客人真的很多,而且怎么说,以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完全大方。” “不是有个说法吗?现在是男色时代。反正现在男人来整容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不稀奇了。” “感觉里面80%以上是……那个啥啊。”说老,干这行能老到哪去,最多三十出头,也都时尚得可以,眉毛挑挑,心照不宣。钢铁直男解同和整张脸皱起来,听得痛苦不堪。几个大夫看了都笑,“你去丝芙兰看到里面的男店员也是这个表情?” “那肯定不会。” “那些店员就是我们这里生产出来的啊,怎么在这里就这个样子?” “……” 解同和完全跟不上节奏,被说得一脸纠结,师霁才进办公室他就讲,“每次来都觉得被时代抛弃——你们这里真的日新月异啊!我记得七八年前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你们这里还没和面部修复那边分家,当时过来你们做的都是什么……面部再造啊?什么帮人弄个新下巴出来啊——现在下巴倒是新了,但感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啊。” “那也是你刚上班一两年的事了。”当时的事还有不少老医生记得,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感慨,“那时候你们公.安也还没招聘自己的面部修复专家吧?老过来借师霁,现在倒是都建设起来了。” “一年年都是在发展的嘛,刑事鉴定技术不也日新月异。”解同和含笑说,“从前的老案子在现在的技术环境下都会有新线索的,没有破不了的悬案,只有在等待的希望。” 十六院是知名医院中少见的非教学医院,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背后没有行政力量,这所医院警方色彩较重,进来后新人多少都有听说,时至今日也经常有专家被延请去提供技术支持,解同和这么说,老医生都点头,“听说现在你们用了一种新软件,面部复原都不是靠笔了,直接做3D结构重建。” “都聊到哪里去了?”师霁叫停,眉一扬,“胡悦,之前是你说给两天时间的,迟了这么多天,给你逃掉了?” 人不来,难道她还特别把解同和Call过来听介绍?胡悦气得冲他翻白眼,解同和忙出来打圆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只要知道你们很少给男人动大手术就行了。这样要有人过来这么挂号,你们肯定能发现,我就放心了。” “怎么介绍的?”师霁哪里是关心他的案情进展,根本就是为了为难胡悦,盯着又问。 “就说了下常做的项目啊,还有会动面部的男性求美者的年龄结构和性取向。”胡悦知道他是在找茬,但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话音刚落,师霁就笑了,“这也叫介绍?你资料白看了?过去十年里我们一共有多少男性患者,做得最多的手术是什么,这些数据你都拿不出来?” 虽然是组长和组员的关系,但大家其实也是同事,会做人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把气氛搞太僵,师霁公然这样刁难,很多人都看不下去,马医生先出来打圆场,“哎呀好了,师主任,这是在干嘛?” 她虽然人好,但一般也不会和上级医师起冲突,胡悦扫她一眼:马医生也很关心地看过来,倒是没怎么生气——之前她暗示自己能搞定师霁,现在算是被打脸,马医生居然不生气,反而是很关心她处境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马医生和师霁聊天的时候没当心,被套出话了。师霁知道她是直接从马医生这里问的心得,自己没归纳资料,所以才要这样追问细节,叫她下不来台,眼看答不上,接下来应该就是‘叫你看资料,就别偷懒问人’这一套,反正就是要把她逼得名声尽丧,在科里呆不下去就对了…… 这十八般手段! 胡悦抿了抿唇,“过去十年您手里的男性病历一共有4039份,做得最多的单科手术是垫下巴,这可能是因为前期面部修复和整容还没完全分开,做了很多目的是矫正下巴后缩的手术,垫下巴一共是982台,主要集中在前五年,最近这五年,磨下颌骨的手术直线上升,去年一年你就做了134台男求美者的磨骨手术——” 这些数据当然不可能立刻被查对出来,不过,怕不怕查证,这份自信是瞒不了人的。所有人的眉毛都高高地挑了起来,这其中就包括解同和。胡悦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一摊手,“您不是催我弄病历嘛,说行政催。反正也不能跟手术,我整理病历的时候顺便归纳的。” 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微笑里十足的优越感可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一招反手回打,埋伏得是太有智商优势了。摆明了她是猜到师霁会在这点上做文章来为难她,所以才事前做足了准备。 而完全被料中的师霁…… 大家的思维速度都是差不多的,领悟到了胡悦的用意,先后转头去瞄师霁,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技术好、后台硬,长得又帅,师医生一向是强势得不得了,只有他给人家气受,忽然间栽了这么一跤,这时候感觉怎么说都不得体。 但…… 望着他那难得呆滞的眼神,微张的嘴…… 一声响亮的窃笑,然后是几声轻咳,解同和把手放到嘴唇边,猛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啊,换季,嗓子好痒。” 师主任的眼珠转动起来,落到解同和身上,视线才一挪开,人群里就传出几声轻笑,他又看回去的时候,所有人却都是正直脸,大家的眼神藏在笑意里,很多人脸部肌肉绷得辛苦,在他的眼神里快撑不住—— “咳嗯!”马医生用力咳嗽一下,咂咂嘴咬住嘴巴内侧的嫩肉,又清了清嗓子才出面打圆场,“那个,时间不早了,今天大家都有手术的,是不是该收拾收拾去手术层啦?” 嗡地一声,人一下散完了,不是去手术,就是去洗手间。解同和也溜得快,“有线索记得找我——那个我先走了啊,师主任拜拜!” 人怂,可看热闹不嫌事大,转过头当着师霁的面对胡悦翘了翘大拇指,这才溜进电梯。 胡悦:“……” 等他走远了,她抽抽鼻子,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摸了摸包,又翻翻自己的桌面,“等等,哎——我的肉饼蒸蛋呢?!” 这时候才想起来,解同和走的时候手里好像拎了个塑料袋…… “……”被这么一打岔,输家的尴尬多少也缓解了一点,师霁迅速调整过来,“你安排一下,今天跟我一起上手术台。” 75.太阳底下无新事 此为防盗章 ‘砰’地一声, 子.弹从枪.管中冲出,带出又红又黄的火花,在慢动作中向他们冲来, 她想要冲上去, 但怎么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它只比她快了一点点, 就像是吊在她鼻子前的胡萝卜,她一直追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触到另一个人的皮肤。 “不要!” 她失声大叫, 冲上前倒转时间,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慢慢退回去,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 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血液汩汩地往外流, 她又冷又虚弱, 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终于赶得及了,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 这远远不是解脱,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电刀。” 不要,不是,弄错了,她不要做隆.胸手术,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年轻可爱的女孩子都是有点特权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被说哭,同事也许无动于衷,不过,刚进单位的小姑娘被刁难得站在当地就哭起来,老领导肯定是要上去劝的,马医生最热心,揽过胡悦连声哄,刘主任也被逗笑了,一边看着师医生一边劝,“——病人比这个不讲理的时候有的是,难道你次次都哭啊?” 他不这么讲还好,一开口,新人全被吓住了,还想上来帮着劝劝,混点印象分的,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戴韶华不讲话,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啊,胡悦,别哭啦,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76.第一个奢侈品 此为防盗章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 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这个字, 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 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排号的,买号的,卖号的,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 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 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 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 再接再厉, 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 今年三季度以来, 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 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 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 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 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 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 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la——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观察结果显然让人满意,戴韶华唇边浮起笑,语气也亲切起来,像是已经在食物链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虽然也没什么必要,但,丑话还是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她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笑容隐隐有点优越。“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师医生?”胡悦说,她像是没感受到戴韶华的恶意,依然天真地绽放在她的打量里,“哪个师医生?” “扑哧……” 这装得就有点过了,戴韶华还没说话,谢芝芝先忍不住一笑,就连申永峰和卢阳雨也忍不住交换眼神:来十九层的,会有哪个不知道师医生? 戴韶华自然生气,她还没说话,电梯‘叮’地一声响,候诊区起了一阵小骚动,众多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一阵骚动,“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医生,我们家很近的,离市里就100公里,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不愿接受医疗,“我平时好好的呀,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77.苹果酒 此为防盗章 时代发展, 日新月异,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 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 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 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想要当医生, 心当然必须狠,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在神经上做文章的, 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 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 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 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 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 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 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 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 越靠近阿涛越畏缩, 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78.异样 此为防盗章 跟着iPad里的英文, 胡悦把哑铃换边,跟着教练一起继续做起左手的推举动作——王医生有句话是说对了,其实塞假体更多的是用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劲, 也就是他说的瞬间爆发力。这次过来规培的两个男医生,有一个其实轮转的时候已经做过不少隆.胸术,平时自己也喜欢健身,所以塞假体一塞一个准,带上调整的功夫, 最多也就是四五分钟。胡悦这几天没少在旁边观察, 他用的的确就是腰腹和上臂的力量,使劲的时候肌肉隆起,一下就能把假体给送进腔隙里去。 耐力靠有氧, 瞬间爆发力靠的就是无氧锻炼的肌肉力量, 而和耐力比, 其实肌肉还比较好养了。她也不是想要练成肌肉女, 只要加强核心力量,不至于塞假体如生小孩, 不叫出来真的就连那点力量都没了。 毕竟是学医的, 对人体还是有了解,胡悦说一周也不是张口就来,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锻炼过, 毕竟有些医学岗位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 之所以之后渐渐放弃健身, 理由也很简单:忙。 再加一个,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身体是少数不会辜负你的东西,虽然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反例,不过和别的事情比,人体还是值得信任的,只要按时锻炼,科学饮食,两到三次训练,真的就会有所不同。这一周练下来,累是累,但胡悦精神还算不错——如果只要在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之余,再锻炼个四五十分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能搞定师霁的话,那倒好了。 练完一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抓紧洗了澡,出来拿期刊看着——临床忙,科研也不能落下,说是说以后科研型和临床型要分开,但现在住院医被聘为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考副主任,都有论文要求。胡悦一边看,一边拆开她刚买的小玩偶:这是那种能拆洗的小熊,鼓鼓囊囊塞得很紧,她把拉链的一半缝死了,就留出个五六公分的开口,把玩偶芯捏起来往里送,这样多少能找到点塞假体的感觉。 一整天从7点起,除了中午休息,几乎是没有停的。王医生不上门诊的时候就在安排手术,胡悦不塞假体也得拉钩,接连几小时都固定在一个姿势上,还要用力对抗肌肉的收缩,这感觉有多酸爽就不必说了,胡悦的意志力终究也是有限的,看了没一会儿,杂志上的英文就像是变成了小蝌蚪,扭来扭去四处乱游,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又捂住脸,闭上眼,终于容许自己放空那么一小会儿。 学医的人,按理早该习惯一切逆境,从考进大学,对医疗这个行业有所了解开始,他们经历的就是这种漫长的绝望:医生的职业生涯泰半是从27岁开始,这个年纪,大部分同龄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在某座城市扎下了根,度过了职场最初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干一点的,月入两三万也是平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名校学子,说起头脑、执行力、意志力哪个不如别人?就因为选了这个专业,总是处处慢同侪一步,工作比别人累几倍,报酬却是几分之一,甚至连维生都有问题,这是种什么感觉? 人作死,就会死,在医院工作的人,不会有太多人定必能胜天的豪情,反而对生老病死这些不可抗力,认识比别人丰富了几倍。面对这种艰难怎么去熬?一些人会为这些生死间的挣扎触动,看淡金钱,有点哲学家的味儿,还有一些干脆就中途转行,以他们的学历和专业背景,一转行就能轻而易举地攫取到比从前高几倍的收入,在这种种诱惑下还能继续坚持下来,拥有多强的信念也就不必多说了。尤其像胡悦这样家里没什么钱的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吃过的苦头不可胜数,在现在的中国,家里没钱还想当医生,实在是太难了。师霁把她当纯纯小白兔看待,是真的走了眼。 但,即使是熬过了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熬过了磨人的轮转,想到十九层的师主任,胡悦也还是禁不住要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有一种念头悄悄升起:如果只在这里做半年,不,甚至是现在就辞职去私立美容医院…… 大彻大悟、醍醐灌顶,那也许是小说主角的特权,对芸芸众生来说,老化的木制门窗中爬动的小虫子,隔邻夜归沉重的关门声,银行卡上可怜兮兮的数字,未来十年内看得穿的忙碌与窘迫,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现实,有理想是很好,但诱惑依然无处不在:你的梦想太不现实,还在坚持什么?稍微松松手,换个姿态,是不是转眼就能活得更好? 如果选了另一条路,如果进了另一个行业,她可不可以——她有信心…… 闭上眼,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排斥她的同事,没有难搞的上司,没有靠奖学金和学费贷款左支右绌的青春,她也不在19层,她在,她在阳光下高高兴兴地走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喘不上气的压力,家人为伴,恋人在旁…… 隔邻的室友好像在看综艺视频,隔墙忽然传来一阵罐头笑声,还有热闹的人声为伴,胡悦一下子从遐想中回过神,按了按眼睛,几乎是掩饰一样地拿起厚实的期刊,大声地读下去,“根据缺损面积的大小、部位及颜面邻近有效可利用的正常皮肤,多区位埋置1~3枚不等的合适形状和容量的扩张器;……” 朗读声停了下来,顿了一会,这个娃娃脸女生又闭上眼,低声念叨起来,“坚持下去才有机会,你不去努力就什么都没有,你不试就什么都没有……” 这话说得含混又简练,显而易见,这是她的口头禅,不知多少个难关都拿来这么安慰过自己。胡悦缓了一会,算是度过了这个小小的崩溃,重新打开文献,读累了就塞娃娃,过一阵才想起来,匆匆拭去眼角的泪痕——哪里会像她在会议室的表演,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正的眼泪,其实就是人后这么一点点。 # “真要上啊,小胡,要不算了吧,还是我们来就好了。” 一周时间转瞬即过,手术日很快又来了,胡悦刚换上手术衣就开始运气,大家看了都笑:在医院,大家职司不同,流程严谨,就算彼此合不来,工作上该合作也得合作,不过,性格有趣讨喜,在一起出手术都会开心得多。胡悦在新人里位置尴尬,护士却根本不在乎,乳.房部历来是男医生的天下,来个爱笑的女医生,她们都觉得可爱。就连两个规培医,相处一周下来也对她印象不错,塞假体就像是给饮水机换水桶,女人做不了,男人也不觉得很轻松,但终究就是提一口气的事,两个人把胡悦的任务分分掉,一个人就是多提几口气罢了,不会像她那么崩溃。 “没事没事。”胡悦却不肯说话不算,“我都练一周了,上肢力量现在强如鹅,一会给你们展示一下,保证没问题。” “强如鹅。”都是年轻人,梗全接得上,规培医一听就笑了,“几鹅啊?人家宅男战斗力才0.5鹅,你要是1鹅的话抵两个宅男了。” “月入没到半狗,战斗力倒是有1鹅了。” “这算什么,我们乳房部也就是塞塞假体了,你去17楼骨科看看,个个五大三粗,换下白大褂就可以去做装修工了。哪个人不能杠翻一队宅男?” “那是几鹅,一队,至少五个吧,2.5鹅?” “什么狗啊鹅的。”王医生年纪不大,但平时忙得要命,很少刷微博,常见的梗都不懂,此时也是忙求扫盲。 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都轻松点,下刀、分离腔隙那都是做熟了的,很快,手术台上的人体就被开出了一个鲜红的血口子,肩颈和肚腹都被淡蓝色的手术床单遮盖住,露出的淡黄色人体被马克笔画出两圈一线,多少有点后现代艺术的感觉。在手术室里,被划开的似乎不止是人体,还有日常生活,被覆盖住的,也似乎不仅仅是病人的面容,还有他们独特的人格。 常在乳.房科的医生会不会变成Gay?胡悦拿起假体的时候,忽然冒出这个古怪的想法,在这里,乳.房似乎丧失了第二性征的功能,沦为医生的创作对象,他们依然满是关心,但却完全是出于不同的动机。下班以后,还能不能恢复对胸部的兴趣? 而这些患者…… 胡悦到现在为止,还没和求美者发生一线接触,她甚至还沿用了实习轮转时的习惯,把躺在手术台上的都叫患者。她见到最多的就是这一对对形态各异的乳.房,有些干瘪下垂,有些其实挺健康,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好看,她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条件还要做手术。只是在王医生的病房里,还轮不到她多嘴说什么。 79.虎穴 此为防盗章 “嗯……” “今天是不是还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 呜, 我受不了了啊, 胡医生你别吓我啊, 能不能再打针麻药啊?” 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还没开始塞纱布, 南小姐就吓得花容失色, 这也是被前几天的经历吓怕了。——鼻综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术前打麻药的那一针,而是术后换鼻腔填充物的过程,塞入鼻腔的纱布, 塞在里面的时候让人痛苦, 只能张嘴呼吸,又干又不舒服,但取出来的时候就让人更痛苦,纱布和肉好像长在一起,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来,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但也没办法,这个不可能不换, 只能是熬过去了, 甚至连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为次次都流眼泪, 泪腺通鼻腔, 鼻腔分泌物跟着变多, 还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的。” 她说,平静又坚定,甚至会给人以她很有力量的错觉。胡悦就是这点最烦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根本没有自知之明,笑得好像拥有一整个世界。 师霁看了她几秒才猛地回过神。 他忽然很生气。 “哦?”他说,“听起来,你业务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我是还没独立带过病人啊。”胡悦承认,她又笑成个大傻子,哇,这条幼犬真是丑得离奇,“所以才要尝试嘛,不努力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她是如此幼稚,竟仿佛无懈可击,师霁有想揉眉心的冲动,但强行忍住,他只知道自己和胡悦已经恩断义绝、无话可说,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头痛了。 “下一个。”他按下叫号机,终结对话。胡悦也不再说话,侧过去打开了病历系统。 “她会回来的。”在病人进门前的短短间隙里,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忽然轻声说,“我也觉得会回来的……但可能不会像我们想得一样。” 她语气里带了些忧虑,幼犬的毛茸茸泡泡破了,忽然间又显得务实而疲惫,师霁对她的言外之意洞若观火,他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她也不是对现实一无所知,但又对她带了点失望的语气感到不耐烦。——是这样,胡悦真是招人烦的奇才,不管是过分乐观还是过分悲观,她都能表现得特别招人烦。 “那就让她来啊。”他真的嗤了一声,“会怕吗?” ——话是不能随便说,事后想起来,师主任知道自己当时那隐隐的烦躁是为什么了,那是,对于乌鸦嘴这种天赋,本能的恐惧。 “……”两个当事人就这样看着解同和,谁都没有说话,师霁凝望他几秒以后转身走开,“这两个当事人都需要麻醉监护,麻醉师来了吗?” 犯罪现场总是乱糟糟的,就连师霁的头发都有一丝凌乱了,不过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冷静,“楚江必须重点关注,他刚才在非无菌环境下完成了四级手术,如果后续感染的话,可能是会死人的。所以我建议后续为他准备一张病床,并佩戴枕颌带……”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也就没那么浮夸了,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吓着了吗?” 80.耳光 此为防盗章  阿涛不说话了, 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 “明人不说暗话,师医生,警察把网撒遍全市, 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 他迷惑地问胡悦,“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 “可是您工作忙, 挂号又归我管, 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 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他语气很和蔼地说,“相逢就是有缘, 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 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 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 怕寂寞, 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他会保护她的,楚先生看中的是师霁的医术,她只是倒霉的添头,接下来她可能沦为人质,可能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祭品。师霁也许还能活到手术完成的那一秒,但她可就不一定了。但师霁会让她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他也会死在她之前。 ——这些决心,不在字句,在他的声音里。师霁的确没有说,但胡悦全都听明白了。 81.地震 此为防盗章  “今天你跟我出门诊。” 哗! 早会上, 师主任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激起轩然大波, 别说新人了, 就连老医生都对胡悦刮目相看,“小胡, 可以呀,这十年来你可是师主任第一个带出门诊的住院医,有本事,有本事。” 年轻的男师傅带着女徒弟,如果还给了特权待遇,很容易让人想歪,不过师主任和胡悦不在其中, 大家是真心钦佩胡悦的手段,现在大家倒觉得她以研究生学历进到十六院很合理:她的后门都能搞定师主任, 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 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 是已经青云直上, 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 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至于这满口的专业术语是对是错…… “胡言乱语。”让胡悦可堪告慰的一点是,师霁对病人也是毫不客气,“鼻基底凹陷是猪腰子脸,你的山根是有点低,但远远没到塌陷的地步,想隆鼻就直接说想隆鼻,谁告诉你你得做鼻综合?” 也不得不说,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给出的建议却很中肯:适合做鼻基底抬升的人群其实很简单,小瘪嘴、侧面看面中部塌陷,嘴唇有点儿凸起,通俗地说就是鼻子这一块往下塌陷的,从美观的角度来说,做个鼻基底抬升的改善就很有效了。像是眼前坐着的这名求美者,虽然鼻子的确有点矮,但要抬升鼻基底,在胡悦来看就完全没必要了。 “但是医生,我按照网上的办法自己测过,我的鼻唇连线斜角度不够……” 一般这种老手往往还很难说服,双方纠缠了几句,师医生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自媒体炒作的新概念?你要是相信他们说的,就去他们推荐的医院做手术,来我这里就听我告诉你,你的面部没有凹陷,鼻综合效果可能没想象得那么好,甚至可能比现在更不自然。如果你还要做就排期,不做那也随便你。” 公立医院的态度肯定就是这样——胡悦也发现,十九层的求美者脾气比楼上楼下都好了不少,如果别的医生敢和师霁这样讲话,怕不早都要爆发医患冲突,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师霁的语气越恶劣,求美者就越陪着小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来这里做肯定是想要更自然点,不然也不会特地来挂师医生的号——师医生,你的号黄牛价要三百多块钱呢,你晓得不啦……那你说我的鼻子要怎么做好,我反正只要效果好,全听你的。” “从你的面部结构来看,鼻基底抬升没什么必要,鼻头做得翘一点就可以了,山根略微垫一下,为了过度,中间也要做点填充。L型假体和自体软骨隆鼻你可以选一个,这两种方式的利弊相信你也有了解。耳软骨——” 师霁看一眼,女求美者同时说,“取过了——” 的确是取过了,胡悦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手术痕迹:不明显,但从她的角度是看得见的。 “耳软骨是不能隆全鼻的,你要用自体软骨得用肋软骨,这就要开腹了。”结果师霁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所有手术肯定都是有风险的,开腹风险会更大一点,住院时间也要更久。如果是选假体,膨体和硅胶你自己也要想好,膨体效果好,但感染会很麻烦,后期修复也会更复杂。硅胶低风险,但也有透光的可能。你可以自己选一个,至于说隆多少,这尺度由我把握,轮不到你决定。” 还能这样操作? 顾不上患者,胡悦自己都有点吃惊——整容多少算是服务医疗了,如果都交给医生把握的话,那在她看,现在这个病人根本无需隆鼻,鼻结构正常,也不影响美观。介入性手术总是有风险,尤其是鼻部手术,属于面部危险三角区,更是敏感,为了一点点改变,冒上多重感染风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生理功能,这在胡悦来看是很不划算的。 但,当然,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十九层,肯定是做不久。那些有必要整容的人,多数去的都是修复中心。会来整容美容中心的求美者,太多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比如说隆乳,隆到多大基本还是由求美者自己指定,做医生的顶多从技术角度给建议,审美上的事情是不过问的。像是师霁这样自把自为的作风相当少见——但客人就是吃这一套,女病人眼睛都开始冒小心心了,“好的好的,都交给师医生你决定。” 看得出来,她觉得这样说话的师霁很帅,“那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在师医生这里,手术一直都是要排期的,他每周过来上班的时间其实有限,除了门诊日以外,一周也就排一两个手术日,有时候一周就现身三天。 “大概等三个月,随时都可以反悔,过一周来看效果图,确认无误就签字缴费排期。”师霁头也不抬,“下一个。” 口中叫着下一个,手里却没按,等这个求美者出去以后,师霁对胡悦说,“这个人的效果图,由你来做。” 效果图也很好理解,手术前总要让求美者对自己的变化有一个直观的预期,今天的前几个求美者都是来确认效果图的,胡悦怔了一下,“在我之前都是谁做的?” “马医生组里的幼犬。” ……说起来,作为师医生组里的小狗狗,这个活由她来做似乎也很正常,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她除了整理档案、归纳数据以外又多了个活,而且时限也很紧。胡悦忍气吞声地说,“好的,我这周末就做。” “周末不行,明天就给我。” ……这人是害怕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总结病例吗? 胡悦干脆直接问,“师医生,你真的就这么怕我赢吗?” 师霁冲她温情暖意地微笑起来,“对啊!” 他亮出的牙好白,一看就是冷光美白的结果,就像是狼牙一样,白森森的,暗示着主人凶险的品性——师霁真的就是会仗着身份欺负小住院医,欺负到她哭也不会有丝毫歉疚的那种人。“试问有谁喜欢输呢?” ——还会非常理直气壮的那种。 他们两人的角力,花样繁多,或轻或重,其实总是围绕着那个核心问题,师霁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要她留,只要她继续坚持,明里暗里的刁难,就还会一直继续,甚至越来越过分。 就是圣人也没法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小人行径之前保持平静,正常人如果血性足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上去扇他的耳光了——这当然就更坠入了师霁的奸计之中。这个人老师是院长,自己业界地位高,又长得超级帅,在病人里爆有人气,敢扇他的耳光,在医院就别想混下去了。 胡悦和他对视一会,笑了。 “我明白了。” 她很平静地说,“就交给我吧。” 我也喜欢赢啊。 这句话,胡悦没有说,但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笑里。 师霁打量她的眼神眯了一下,就像是一只多疑的猫,他的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手掌按下去,“下一个。” #&#8232;十九楼的门诊一般在十一点半结束,不过住院医去吃饭的时间通常要拖到十二点多,一上午的病号看下来,总还剩不少文字工作要做,等他们到食堂,好饭好菜都给主治医师们打完了——医院的食物链还是很简单的,手里带个组,事情就是可以丢给孩儿们去做。好资源自然而然,会向上级医师倾斜,即使小如食堂饭菜也不例外。 胡悦作为住院狗中的最底层,一上午累积的任务比所有人都重,有了她,师霁懒到根本不操作电脑,上午那些病例里的诊断全都等她去补写,这还没算上一上午新病人累积下来的做图任务——她忽然还发现,自己做图也就意味着得由她来决定患者的鼻子怎么变,很难想象师霁会忽然好心地过来完成这最关键的一环。 ……师医生随手给的难题,还真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坑啊…… 即使如此,胡悦也还是十一点半很准时地就跑到了食堂——她肯定是撞不上师霁的,这男人午饭都是去翠园吃,不过,却如愿遇到了想找的人。 “马老师。” 在十九层一整个大厅的美女里,胡悦的确不怎么起眼,放在医生群里就不一样了,她胜在亲切的气质,笑容自然讨喜——至少比戴韶华要讨喜多了,马医生看到她也笑了,对她端着托盘坐过来的行为也不反感,“今天不是跟师医生出门诊吗,怎么这么早就来吃饭了?” “跟门诊太累了,饿得不得了,得先吃点垫肚子。”胡悦摸摸后脑勺,憨笑着说,“给我布置太多任务,效果图也要我来做,不先吃点顶不住。” “是吧?”如果是转科过来,或者之前在实习的时候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这块,效果图的确是不怎么好上手,但马医生寒暄完了也就淡淡的,没有接口细问,“是挺累的,习惯了就好了。” 胡悦脸上还是笑,心里却在叹气:都说马医生人好,可对她却是例外。这自然是入院时那点风波的功劳,也对,你这么巴结要做师主任的学生,人家凭什么关心你? “做医生就是这样的,哪个职级能真正清闲?”心里叹气,脸上却还是笑,胡悦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带开了。“现在升级都要发文章了,还得比杂志的系数。科研文章也不好写的,我看师老师好像有一半心思在忙这个——我们整容类要投国外杂志是不是更难?听师老师提过几句,好像里头也是有窍门的。” 的确,国内还好说,大家投论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在国外杂志面前,看似已经混出头的马医生,其实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主治而已,想要发上等期刊照旧只能碰运气。毕竟,国内的整容医学发展得极为缓慢,到现在可以说都没有非常普及的系统培训体系,论文想发国外杂志,肯定是更难。 一听到窍门两个字,马医生的耳朵就竖起来了,“是难啊,师主任平时都怎么发论文的,我们也想知道。” 饵抛出来,也被吃进去了,胡悦笑得更甜了,“他也就说了几句,具体没谈——唉,马老师你知道的,师主任那个脾气……这种话现在还不好问,过几个月我再向师老师好好请教——我也要发论文的嘛!” 82.风纪委 此为防盗章 “说什么鬼话——” 坐着的是老大, 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 很容易就被煽惑, 刚出言呵斥, 就被喝止, “好了,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明人不说暗话,师医生,警察把网撒遍全市,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 他迷惑地问胡悦,“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可是您工作忙,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他语气很和蔼地说, “相逢就是有缘, 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他会保护她的,楚先生看中的是师霁的医术,她只是倒霉的添头,接下来她可能沦为人质,可能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祭品。师霁也许还能活到手术完成的那一秒,但她可就不一定了。但师霁会让她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他也会死在她之前。 ——这些决心,不在字句,在他的声音里。师霁的确没有说,但胡悦全都听明白了。 从刚才起,她的心一直在跳,这也是当然的——任何人想到自己恐怕再活不了多久,都会是这个反应,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胡悦的冷静是医学生特有的现实,做医生的就是这样,总是和死亡打交道,没有一颗冰心,怎么去和心与脑打交道?反过来安慰师霁,多少也是职业习惯,胡悦现在也还是很紧张——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师霁的身影映在眼帘,英俊的,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胡悦又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跳,轻轻地说了一声。“嗯。” 电梯到了食堂层,有人开始往外走,两个人立刻分开,眼前人影一晃,阿涛重新走到跟前,他狐疑地瞄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借机交流。师霁迎上他的眼神,友好又镇定地笑了笑,阿涛楞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寻根究底,而是背对着他们叉手站好,重新当起了隐形的保镖。 83.重睑术 此为防盗章 特意从王医生的诊室那边绕了一下,还敲门进去问他喝不喝奶茶都没看到她人, 下电梯的时候倒是在电梯间遇到于小姐。胡悦估计她是去王医生那里晃了一下, 没找到加号的机会——她瞄到于小姐的手机就正在app挂号。 “啊, 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 手机一放又笑起来, 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 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 安静了一会, 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 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 我们周围也没别人, 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 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 如果发生的话,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 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 于小姐松了口气, 胡悦看在眼里,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师老师,我打算加班弄病历,就怕万一又停电,把你的工卡留在这里可以吗?”她先请示,又表忠心,“明早我会按时过来打卡的。” 这张工卡在十六院作用不小,上下班打卡、开办公室的门、登录OA系统,甚至是在员工食堂吃饭都用得到。也因此经常离身,别人帮你从员工食堂带个饭什么的都能用到,师霁先随口说了声“嗯”,但又改了主意,“加什么班,什么事情不能慢慢做?你可以下班了。” 这句话不合是在走廊上说的,路过的戴韶华听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胡悦,像是要把她吃掉。胡悦也知道别人听起来,这话很亲密,而且一般组长要为难手下人,也都是让她疯狂加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她胡悦手段玲珑,不到几天就把师主任也给收服。 只有她自己,身在其中冷暖自知,明白师主任绝不是这个意思。 胡悦的眼神在工卡上停顿了两秒,不动声色地把它递回去,干净利落地抓起包,“好,一个月内东西给不到行政您也不能怪我。” 师霁做了个扁嘴的表情,“怎么和你说话老有埋伏?” 他们两个刚好一道下楼,师霁的表情让不少女病人对胡悦燃起仇恨,路过的住院医更纷纷投来羡慕妒忌恨的眼神:他们大多跟了一天的手术,现在还要回去写病历,多得是文书工作等着做。 “对了,师老师。” 也不是故意八卦,不过既然知道于小姐的背景,胡悦不知怎么就觉得应该和师霁说一说,“今天那个求美者于小姐……” 她把于小姐的故事添添减减地说了,于小姐的身份半点没惊吓到师霁,“这很正常。” 他笑了一声,“这种人是我们主要的服务对象。” “……真的?”胡悦有点不可置信,“她们会来我信,但,‘主要的’……” “面部结构这边不是最多,王医生那里,99%的客人都是类似的身份。”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忽然露出邪恶的微笑,“不然你以为,我们这行收入为什么这么高?” “……” 胡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师霁没放过她,反过来挑逗,“学了八年医,救死扶伤的口号听多了,最后却是为这种人服务,心里是不是不好接受?” ……胡悦拒绝和他对视,“师老师,电梯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满满当当一电梯的人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师霁退后一步,嫌恶地摇摇头,“算了,下班高峰,我走楼梯。” 住院部是8层,亏得他爬?这部是坐不了,实在满员了,但胡悦还是要等下一部的。师霁走到安全门口,又回过头。“这很讽刺,但就是这行的事实。在十九层工作的人大部分时间从来都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钱。” “如果你不好接受,那,现在转行也还来得及。” 平时他对她说话,总是有点挑衅,但现在,像是认清了这只会更激起她的征服欲,师霁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医者。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十九层工作的其余人,已经不算是医生了? 胡悦没想到师霁对自己的工作评价这么低,闻言不禁微怔,过了一会才说道,“其实,我和您说于小姐的事,只是想说,您也不用着急设计效果图……她可能未必会再来了。” 夕阳透过斜窗,把电梯厅映得斑斑点点,辉煌灿烂,男人的脸在夕阳里,像是镶上了金边,女人的眼神倒映着霞光,清澈得就像是湖水,这一男一女在夕阳中的对视,像是被无限拉长。说不上浪漫,两人的笑都蕴满了自信,像是对接下来的暗战满怀信心。 “她会再来的。”最终,师霁嗤笑了声,就像是对她的无可救药感到不耐。 他推开门,隐没进黑暗中,语调满是冷嘲。“她们都会再来的。” 胡悦双唇抿紧,没有反驳他,说实话,她也并不能肯定——于小姐真的不会再来吗? 但,那又如何? 她的拳头握紧了,于小姐就算再来了又如何?重要的是她的意志,她不用别人教她来对这世界燃起坚信。 “我会拿到的。”她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拿到的。” ‘叮’的一声,电梯响了,有个人走出来,他好奇地问,“嗯?拿到什么?”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一条条细得像头发,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84.你的愿望 此为防盗章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 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 胡悦不和她计较, 还是笑,“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 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 这话也说得很尖刻, 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 总是有点得意的, 站起来哼了一声, 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 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 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 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 被说了不还口, 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 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我有个这样的鼻子,怎么配得上他? 在心底不知画过多少次自己的容貌,如果能去掉这个缺憾就好了,把这扁扁的鼻子捏高,一定会不一样吧,一定能美很多吧。不管怎么样,也想摆脱掉这个塌鼻子。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鼻子嘛,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鼻子整好了也不会国色天香……道理我真的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口气依然叹得沉重,人是这个样子,就算明知不合理,但难就难在个忍不住。 “我觉得还是要做掉,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就梦见他,他对我说什么都忘了,总之和鼻子有关,肯定提到那个外号。梦里的感觉现在都记得,半夜醒来脸上还是湿的。”那个外号,南小姐只说过一次,她又笑起来,还是那么勉强。“很可笑吧?……但我也没办法。” “手术费用我都存好了,家里人不肯支持,观念太旧了,怎么吵都不想让我整容。 ”说到家里人,她叹着气,又不敢叹得太重了,怕动摇胡悦对她可能的支持,反过来保证,“现在一存够我就过来——我真的是知道我的问题,垫鼻头是不能解决的,鼻基底太塌了,还是要垫一下撑起来,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做一下效果图——” 胡悦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又拉了一下鼠标,把南小姐的鼻翼阴影调了一下,脸颊也往外拉;嗯点,又把鼻子下方的图层复制了一下,让她的鼻子仿佛是造山运动似的隆了起来——隆鼻尖,那出来的效果和整个面部结构还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就是给人感觉鼻子挺了一点,但是垫过鼻基底,就像是面中部的房梁被加厚了一样,整个脸都会变得较往外凸,所以很多咬合关系有问题的患者动了正颌手术以后,如果效果不理想又不想再次手术,就会来垫一下鼻基底,这样就能把轻微的下颌前突给掩盖过去,也会很自然地让原本扁平的面中部变得饱满起来,一个比较突出的效果就是鼻唇沟会跟着变浅——虽然只是垫了鼻基底,但整个长相一下就会跟着变了。 变是变了,但却未必是好的变化,并不是说只有骨骼结构完美无缺的人才是美女,又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每个人的长相都会有瑕疵,但只要这种瑕疵最终能统合进自己的长相和风格里,瑕疵也未必不能说是一种美。南小姐本来是一张小圆脸,这种脸有个翘鼻头,看起来更显得娇嗔可爱,是一种提升,但如果加深鼻子两侧的阴影,整个鼻基底变高了以后,看起来鼻子就突出于五官之上,高是高了,反而变得更显眼,也更加不自然了——圆脸高鼻子,这个搭配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和谐。 但如果就鼻子这个器官本身来说的话,现在垫高了以后自然更好看了,胡悦凝视着这个精致的小鼻子好几分钟,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拼凑着从原本的样子到这个小鼻子的手术流程,鼻综合肯定不止鼻基底和鼻尖、鼻梁,多半还要缩鼻翼…… “难看。”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师主任已经进了办公室——他今天倒是没门诊了,手术日,而且又不带她。 不过,即使如此,师主任现身住院狗的大办公室也还是相当少见,副主任医师是有自己专用办公室的——他在晋升之前其实也早就有了。戴韶华一帮人都灼灼地看过来,胡悦先问,“您怎么来了?” 又解释,“这个是求美者一定要我做的——她很想要个高鼻子,我做的鼻尖调整版不是这张。” 说着,她把第一张调出来给师霁看,不由得又占了点优势:师霁来为难了一波,但她有后手,主动权还是胡悦这里比较多。 “还是难看。”没想到师霁居然还是一个评价,戴韶华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闪出来了:看来,大家推测得有误,师主任也不是就对胡悦另眼相看了。“你还是不适合进整容部——你这个审美,不行啊。” 从胡悦的毕业院校以及硕士方向来说,虽然没上手术台,但她的专业技术应该是没得说的——面部修复有时候是要给下半边脸都没有了的患者做修复,整容的难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师霁很聪明地选了另一个方向,“整容这个专业,看似是谁都能捞过界——技术门槛低嘛,都能做。但真要做好也没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求美者的脸就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是受她先天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还是受主刀医生审美的影响,你的审美,我看不行,太老气。” 他难得说这么多,住院医都竖着耳朵听:跟组长除了学技术以外,这种高屋建瓴的思路和眼光其实是最重要的,能进十六院,学习能力都强,关键是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戴韶华更是点头如捣蒜,“师主任说得对,审美这个,看天分的,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悦气乐了,她倒不在乎戴韶华,但师霁这实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吧,一张效果图而已,连3D复原图都没做,这就能看出审美不行? “我不怎么会用PS,”干净利落地推锅,“刚才是韶华教我用了一下,也没看清楚,正在摸索试做——” 一句话就是戴韶华没教好,她身边几个同组的前辈把眼光投过去,没说话,但足以让戴韶华的脸涨红,要反驳又无话可说:她刚才做图多快大家都是看到的,胡悦的确没说假话。 “而且,从技术角度看,南小姐的鼻梁是没必要垫太高,太高反而破坏面部线条。”三两句解决杂鱼,胡悦皱皱鼻子,“我就是按照您的方案做的图,您要是不满意,那是我做图技术没到位,下回多磨合——看您手术过几次,就知道您喜欢什么效果了。” 这是在给自己争取进手术室学习的资格了。几个老资格的住院医都交换着眼神,谢芝芝也把头从病历里抬起来:这个小胡悦,对师主任都能占据主动。 师主任的嘴角抽了一下——胡悦在行动上是任劳任怨,他怎么差遣都照做,就是去人事那边也不能说她不配合工作,但口舌上两人却对抗得很激烈,大概是看穿了她怎么讨好他都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怼他也是一点不虚。 “您觉得哪里审美不好?”她反过来乘胜追击,“是鼻根还要再高点吗?可那就破坏眉眼额这块的衔接和平衡了啊,还是鼻头不用那么翘?听您和求美者交流,我还以为您就想做得俏皮点呢。” 鼻根是不必再高了,做图技术虽然糙,但也看得出来,她示意中鼻头的角度还不错。仔细看的话,照片里几个瑕疵都是PS不自然带来的结果,胡悦做图技术的确说不上好,但几处技术示意点还算中规中矩,要说的话,再缩个鼻翼这鼻子会更漂亮。挑这个说她审美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胡悦顺杆子往上爬,又要参与手术,师霁又抽了抽嘴角。“你病历整理好了没?行政那边又催了。” 85.敬酒 此为防盗章 “那很抱歉……”笑容里添了点优越, 语气也开始上扬,话还没说完, 女孩子从兜里递给她一张名片, “这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灯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 几乎刺瞎前台双眼, 她的音调惊叹地落下来,“原来您就是——” 只是一句话, 大厅氛围都变了, 前倨后恭,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 迎宾赶紧跑过来,扶着胡悦落座, “骆总已经吩咐过了,她马上过来, 您请稍等, 我这就联系, 胡小姐要用什么茶水?我们有洛神花茶、咖啡、红茶……” “给我水就可以了。” “柠檬水可以吗?”迎宾问得一声许可, 回头一个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满面笑容, 捧来一杯热水,再由她双手转呈胡悦, “您慢用, 要不要配些小点心?” “点心就不用了。”胡悦还在东张西望, 她确实没看够——从实习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来来往往喧闹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钱的医院,十九层更是有钱中的有钱,但即使如此,整个装修、布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这间诊所没有丝毫可比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S市最好的办公楼里,独占了一整层的医美诊所啊…… 金钱的芬芳的确是遮不住的,光是从大厅装修就能看出这间诊所的底蕴——其实,大多数私立医院的装修审美,都透露了他们的客户定位。不要诧异许多莆田系医院的装修为什么浮夸庸俗,是乡村宫廷风的绝佳代言,这只是反应了如今中国的确有很多没品味的有钱人。而J氏整容的装修,设计感十足,就仿佛国贸、太古里、国金、IAPM的外墙设计一样,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级设计师的手笔,这美感就不经意地带出了他们的层次,胡悦坐在这里,隐隐都仿佛能感受到诊所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自古以来,美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只适合被雄厚的经济实力拥有。 的确也是如此,早上十点钟,大厅里已坐了几个候诊的客人,个个看来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贵——胡悦对时尚品牌认知度依然不高,只是从气质上得出结论,这里坐着的客人,比十九层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动,多了那么一丝安稳的从容,正是这一丝从容,叫整个场所气质剧变,不知该怎么表述,就是—— 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 “啊,是小胡啊,”大厅一角,原本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藏式拉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像是对胡悦的到来早有准备,亲切地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骆总。” 这个骆总,就很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妆容、衣着、体态和她的笑容,共同组成一道温婉的印象,这温婉又像是裱在天边的月亮,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让你不敢忘形。她把胡悦带进门后,“Daniel还没有来,他在你们医院大查房完了,再开车过来要二十分钟——你先在这里坐坐,填一些资料。等他来了,我们再带你到岗——别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盈盈的把胡悦按到一张办公桌边上,叫,“Tina,还不给你老板的爱徒倒杯咖啡?顺便把入职表拿过来。——泡那个,瑰夏,不要拿普通的胶囊充数。” 又按下内线电话,“Vivian,把我昨天带来的饼干拿过来,还有巧克力带几片。” 她的重视和亲切溢于言表,Tina自然也凑趣,送来咖啡时笑着调侃,“真是爱徒啊,连老板都吃不到您的私房曲奇——我猜啊,老板肯定常和您说起她。” 师霁没来,胡悦填表也填得慢,她倒不至于尴尬,只是心里不好给诊所内部的人事关系做定位,骆总对她是挺和气,但她是做医生的—— 怎么说呢,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胡悦在她跟前是要比平时再小心一点,她索性装乖到底,左看右看,有点天真又有点不确定,“可主任在医院都很少说这里的事情,也没和我提过很多……嗯……师娘?”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声,像是怕说错了尴尬,这样即使真说错了,后果也不那么严重。——但胡悦估着自己是不会有错的,毕竟,骆总表现得是有点明显,女人之间怎么划地盘,女人们自己是最了解的。 果然,Tina听了就笑起来,一边看骆总一边说,“哎哟,胡小姐,误会了啊,我们骆总还是单身啊。” 骆总也摇头浅笑,有点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关心的事,自然有马仔来问,眼瞅着她拿手机走到窗边回微信,Tina凑过来悄声八卦,“没提过很多……那就是提过喽?平时老板都怎么说骆总的呀,你悄咪咪告诉我,我保证不和老板说。” 这公然又是一个谢芝芝——只是被骆总养熟喂肥了而已,胡悦瞥她一眼,笑着说,“都没怎么说,师主任在十六院很低调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诊所。” 左右看看,又补一句,“好像还经营了很多年的样子。” 噶珊瑚是技术活,属于信息交换上的博弈,谢芝芝几次落入胡悦套中,Tina也不例外,热情道,“哎呀,我们诊所——” 还没说完,门被推开,师霁走进来,“说什么呢?” 他边说边脱外套,骆总和Tina同时迎上前,Tina咳嗽一声,半路转方向,去给师霁倒咖啡,师霁手里顿一下,把外套递给骆总,说声‘谢谢’,转头看见胡悦,“脸怎么还没好?难看死了。” 淤青哪里有那么快全消掉?现在是不肿了,可还隐隐有点发青,胡悦一万年难得涂一次粉底,她摸摸脸,原来还是被看出来了。“毛细血管自我修复需要半个月,这是医学常识……” “那你是觉得我给你放的假不够多喽?” 在骆总面前,胡悦不敢顶嘴,“没有,我错了,请师父原谅。” 她怂如鹌鹑,师霁倒是多看她几眼,很稀奇的样子,不过迅速失去兴趣,只丢了一句,“居然还敢喝我的咖啡?”,就进了办公室,骆总跟着进去,冲胡悦露出安抚微笑,像是在为师霁致歉,胡悦点点头,回一个感激的笑过去,等门合拢,她若有所思,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在十九层,师霁是享有特权、作威作福,俨然科室一霸,但这还是和J氏不同,在这间诊所,师霁完全就是天,所有人事,目前来看,毋庸置疑,都是以师霁为中心转动。 不过,她很怀疑这青天大老爷平时到底能管多少事。 胡悦当然想在J氏长久工作下去,至少是多待一阵子,把诊所的底摸一摸——如果想工作得愉快,该抱谁的大腿当然明白无误,不过,她也得弄明白自己不能得罪谁。 “噗嗤”。 她抬起头,是Tina在给她发暗号,小秘书刚给师霁泡好咖啡,手指咖啡壶,意思问她要不要再续,胡悦摇摇头,悄声说,“中午一起吃饭?” Tina比了个OK的手势,两人交换热情笑容,胡悦对进展也还算满意:这开局可比十六院好多了,怎么说,都是师霁的弟子,刚才的八卦被师霁打断不要紧,午饭时间,她有大把机会续回来。 # “老板,咖啡。” 师霁平时多数喝水,但早上过来,第一杯会喝咖啡。小秘书是服侍惯了的,送上咖啡和柠檬水,回身退出,随手关上房门。骆总等她把门全合拢,才笑着说,“你上周突然说这一批Offer留个位置,我还以为……怎么倒是把小胡带来了?今早看见是她,吓了我一跳。” “她平时在十九层闲出屁,带过来做做苦工。”师霁回得很无所谓,“也顺便见下世面,免得将来丢我的人。” 闲?住院医师,有闲的吗?师霁平时不管事,难道这些事不是她做? 丢‘我’的人? 骆总自然不信师霁的说法,心里猜度着,想起胡悦的穿着,多少有个想法,口中说道,“那,把她放下哪里呢?薪水怎么开?” “她不还是住院医师?就按住院医师的标准开呗。”师霁不以为然地说,“让她在各科轮转一下,这个小事情,你安排就行。” 噢,那看来不是为了钱,还当是师霁觉得她穷苦,把胡悦扔过来领份干薪。 骆总回过神,又暗笑自己想多了——以师霁的性格,要真体贴到这一步,那岂不是…… 在有些地方,人的心胸都是很狭小的,就有99%的清白,99%的不可能,只要胡悦还占了个‘女’字,骆总依然本能有点警惕,她知道师霁对这个小弟子,应该还算是满意,把她放进来诊所,也许是在为将来铺路,等她拿到主治以后,就延揽进来巩固自己的控制力。按理,这时正是示好成本最低的时候,工资多算一些,略施恩惠,不但给了师霁面子,现在正拮据的小医生也会记下个人情,以后办很多事都更方便。 ——不过,心里那一丝说不出的警觉,还是让她再试探了一句,“那就两万底薪,提成按20%算吧?” 这是住院医师的标配了,也是最低配,一分都没有多。 师霁胡乱嗯了一声,都没多看她一眼,眼神已胶在电脑屏幕上,骆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到现在才落了地,想到胡悦刚才那句‘师娘’,她笑着又加了一句,“至于轮转的科室嘛——” 到底是师霁的弟子,成天拎个布袋子也不像话,‘师娘’善心大发,决定多少贴补胡悦一点,“我看……就从皮肤科开始好了。” “她是哪一块的?” “皮肤科的。” “那恐怕周末休息会对她的收入有个很大的影响,她自己清楚吗?” “清楚的,但梁医生有家庭……” 这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在医院,医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地位的象征了,大小和装潢通常不会再做强求,师霁能在十六院拥有一间素雅的小办公室,已经让很多同事暗中羡慕不已,但在这个房间面前,公立医院哪怕是院长办公室也得大惭而退。它不但大,而且任何人只要有一定的品味,都可以看得出来,它的装潢所费不菲,而且很有审美。 说句实在话,像是师霁这样的美男子,坐在这种有格调的房间里,会比坐在公立医院的小办公室里更合适,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当然也是这个更好——胡悦,丑、土气、幼稚,毫无时尚品味,而现在和他商量公事的女人,精致优雅,干练中不乏一丝含蓄,唇边永远带着一缕笑意。“女人想要周全家庭和事业总是不容易的,否则梁医生也不会考虑跳槽,她在原来的医院做得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下班到家过晚——而且医院对出勤时间卡得很死,不允许有针对个人的弹性放松。”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签下她。”师霁不置可否。 “大家都是女孩子,能帮则帮了,再说,梁医生的简历也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对方冲他露出迷人微笑,师霁很熟悉她这种笑容,应该是精心练习过,知道自己怎么笑最好看。“那……我就给她回电话了?” 他没反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微信,当医生的就是这样,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在微信里说话,不过几十分钟,未读信息就累积出了几个屏幕,女人并无不快,站起身给他添水。“这一阵子,十六院那边还顺利吗?” “还不就是老样子。” 和师霁聊天,有时候真的考验涵养,但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微笑没有丝毫失色,“你那个小徒弟呢?在你组里待得还好吗?” 她举起骨瓷杯,自己呷了一口白水——在医美界很多人不喝茶、咖啡,这会让她们洁白无瑕的牙齿染色——从杯沿上方狡猾地凝睇师霁,“没被你折腾死?” “我是那样的人吗?”师霁一边划屏幕一边说,“最近诊所这边都还行吧?” “还行,就是您的号还是那么难拿,我看了下预约,最近三个月,恐怕你是别想休假了。”女人说,她的杏眼微微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真的不考虑收掉十六院的摊子吗,Daniel?”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件事了……”师霁明显漫不经心,他声音渐弱,眉毛渐渐皱起,把屏幕解锁,不再是在锁定屏幕查看微信内容。女人也就不再说了,未尽之言,化为遗憾的笑意。等师霁看完了才问,“院里又出事了?” “嗯,我一个下属被人打了。”师霁说,手指敲着手机面,嗒嗒嗒、嗒嗒嗒,“我得回去看看,下午的预约,帮我改期,或者约给别的医生。” 听说有人被打,女人的柳眉也蹙了起来,露出关切之情,做医疗的都不怎么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听到师霁下半句话,眉毛越皱越紧:当然,有人来闹是很麻烦,但,这也并不是住院患者忽然出现险情的大事,也可以等下午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时候再处理。毕竟,下午这里的预约也是满的,而且私人医院,客户不好伺候,想要改约时间或是换医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起来送师霁走到门边,关切地说,“孩子没事吧,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孩吗?没受重伤吧?” “没什么大事。”师霁看来心情不大好,他一口气喝完水,抓过西装外套,“走了,明天见。” 女人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等师霁走远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地淡下来。 “Tina,进来收拾一下茶水。”她按下内线电话,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如果真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医生,Daniel多少会回一声嗯,怎么也不接话茬,潜意识里是在回避什么? 她有很多小动作都和师霁很像,这会儿也开始敲屏幕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样了?我就是要问,打了她又怎么样了?她和那个师霁,把我女儿的脸毁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打了她她有话说?你问问她自己,你有话说吗,嗯?有话说吗?” 86.人生如戏 此为防盗章  很大的一声响, 就像是哪里炸了起来,一枚子.弹带着火花呼啸而至,像是开了慢镜头, 他看得一清二楚, 冲着他们飞来。 “别!”他想喊, 想要把她推开,“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 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却看不清她的脸, 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 是的,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打黑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真是名师高徒!”平辈的几个医生也来凑热闹,王医生声音最高,“以后对人家小胡要好一点啊,都救过你的命了!” “是啊是啊,发论文的时候至少得带个第一作者呗!” 科室里平时都是琐琐碎碎,难得有个大新闻,而且有惊无险,大家都来凑热闹,也都对昨天的事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种非常情况,又都是善意,师医生罕见地狼狈,连副主任医师的尊严都没了。“师主任,你们用的什么药啊?” “开放空间做手术,有没有感染啊?” “对了师主任,这下还想把小胡赶走吗?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问话的人藏在人群里,问完就缩头了,想来也是怕报复,师霁的眼睛追过去已迟了一步,他咬紧牙关,呼口气,露出假笑,从余光瞥了胡悦一眼:这是你安排的? 胡悦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春风拂面,更加婴儿态——简直丑得伤眼睛,她应该去做个牙齿冷光美白——她对他微微摇摇头,挤了下眼睛:她也不知情。 藏在微表情里的对话,也许只有共过生死的人才能懂,别人是读不出来的,这对话也进行得很快——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不论他还是胡悦,都不是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人。 “对哦,师老师,您现在,还想把我调组吗?” 刚才还喜兴的笑,这会儿完全收了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盯着师霁,一群庸人发出同情的叹息——蠢才,被怜幼心理主宰,这群人就是会养宠物的那种人,本质上无法逃脱大脑对婴儿的关注。 至于胡悦,她这就是纯粹、纯粹的奸诈。 同时又不可思议的愚蠢,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两种元素同时集于一身? 师霁这辈子怕都没这么不情愿过,但他已别无选择。这个超凡脱俗的美男子深吸一口气,耳内传来轻微异响——好像是他自己磨牙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名师说,慈爱地把手放到了胡悦肩上,“你可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啊,爱、徒。” 名师高徒相视而笑,这画面一看就是封面照的上好材料,在人们的欢呼和议论中,摄影师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狂按快门,把笑容里微妙的对话截成片片,凝固下来。 从今以后,请多指教了。高徒的笑容有一点得意。 名师的笑则多了那么一丝咬牙切齿—— 从今往后…… 你给我,等着。 这句话的确让人颤栗,但与其说是惊惧,倒不如说它戳破了原本暗存的一丝侥幸:手术做完,他们拿钱闭嘴,大家一拍两散。这皆大欢喜的结局,泰半存在于绑架案的人质幻想里,毕竟,除了这个念想以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出路了。胡悦并非圣贤,有那么一小会她也不禁在想,事情是不是会这样结束,但师霁的话让她一下回到现实:楚江当然有可能醒不来,他刚在一个非专业医生手里接受了深度麻醉,手术中还没人能给他做麻醉监测,别提术中知晓这种恐怖片般的可能了,如果师霁的剂量没拿捏好,一个不小心比平时多打了数倍——或者说,他就是有意给楚江多打了几倍的剂量。 深陷敌手,在两个打手的监视下,没人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也许都当他们还在加班,一直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现什么不对,这些客观事实也许会让脆弱点的人崩溃,但胡悦反倒彻底冷静下来:怎么争取到一线生机,现在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她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话是不方便说的,但从眼神里却似乎建立起一丝默契,现在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都还没自乱阵脚,还能等机会,还在等机会。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87.胡总 此为防盗章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 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 胡悦叹口气, “唉,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 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 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 不说别的, 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 不然你论文怎么写, 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 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 “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 一个是没时间, 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 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 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 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 “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她要快走,胡悦却站住脚步——病人戴了个大口罩,还有框架眼镜,能看到的脸真不多,但她却觉得那个额角有点眼熟—— 她一站起来她就更确定了,这个口罩女直直地走过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她胡悦。 “胡医生……”她说,声音轻轻的,但胡悦还能听得出来,她当然记得住。 ——南小姐。 这个楼霸,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做效果图,约手术室,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88.过段时间 此为防盗章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 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 “从腋窝做, 麻烦是麻烦点, 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 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 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 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 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 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 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 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 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 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 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 切口在哪里划, 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做医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做医生,大家都是人情练达之辈。王医生对胡悦不偏不倚,不曾因为师主任的暗示就特别为难她,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不过,他也觉得这女孩子很多细节都处理得有意思。 想了想,他笑,“那我喝杯金凤茶王吧。” 一杯少冰无糖的金凤茶王喝下来,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喝着网红茶,两个规培医塞假体都更有劲,王医生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看她一周以后如何收场:他手下确实一直缺人,再多长工也不够用,这一天三四对的乳.房假体真不是那么好塞的。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可能一整天塞下来面不改色。胡悦的体力大概也就是一般偏上,能塞进去一个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七天时间,她真能撑下一天三四台的手术量? 89.flag 此为防盗章  “不要————” ‘砰’地一声, 子.弹从枪.管中冲出,带出又红又黄的火花, 在慢动作中向他们冲来,她想要冲上去, 但怎么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 它只比她快了一点点,就像是吊在她鼻子前的胡萝卜, 她一直追也追不上,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触到另一个人的皮肤。 “不要!” 她失声大叫,冲上前倒转时间, 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 慢慢退回去, 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 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 血液汩汩地往外流,她又冷又虚弱, 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终于赶得及了,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 这远远不是解脱,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电刀。” 不要,不是,弄错了,她不要做隆.胸手术,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欲仙欲死,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我不但会给她做,而且还要插队给她做。” 师霁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透着满不在乎的潜台词:脸是她的,只要她喜欢,效果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啊!!!——”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刀锋猛敲,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答案自然是没有,马医生那边,戴韶华是不会过来的,她组里资历更深的周住院说,“这几天来做面部结构的男客人是有,不过年纪都很轻了,大多数都是20岁左右,和你们追捕的嫌疑人肯定是没关系的。” 师霁人还没到,不过办公室这边有行政卡,整个部门的挂号都是可以查的,胡悦带解同和去找了一下张主任,也没什么收获,师主任这里一号难求,除非买高价黄牛号,否则一般都要提前几周预约,除非是老客人来复诊,还能事先联系医生现场加号,不过这也要通过护士台,解同和早和那边打过关系了,没有遇到疑似人选。 “年纪长的客人来做面部结构的也是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睛,切双眼皮、祛痘、消痘印,这是男性求美者造访十九层最主要的诉求,来我们面部结构这边,做隆鼻和磨颧骨、下颔骨的也有,比较少,而且年龄一般都比较小——” 90.栓塞? 此为防盗章 这自然不是说医生就不尽力了,只是总有些病人是你尽力了也没办法的:积蓄不够, 没法选择手术, 只能保守治疗,坐视病情逐日恶化, 智商有较强缺陷,坚信自己是位面之子,无视医嘱非得要挑战科学定律, 甚至在整形美容科这种完全是锦上添花型的科室,也会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 道理你都和她说得透了, 但她还是坚持要做鼻基底,至少要你先做个效果图给她看看。 “就这样拉一下,锐化,然后磨磨皮就行了。”戴韶华语气很恶劣地说, 手底下操作得飞快,简直都有残影了,胡悦还没看清楚, 一晃就修好了鼻子。“接下来你再自己调整一下细节就行了呗, 很简单的, 怎么还需要人教?看一遍教程就能上手——我当时就没人教。”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 胡悦不和她计较, 还是笑, “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我有个这样的鼻子,怎么配得上他? 在心底不知画过多少次自己的容貌,如果能去掉这个缺憾就好了,把这扁扁的鼻子捏高,一定会不一样吧,一定能美很多吧。不管怎么样,也想摆脱掉这个塌鼻子。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鼻子嘛,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鼻子整好了也不会国色天香……道理我真的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口气依然叹得沉重,人是这个样子,就算明知不合理,但难就难在个忍不住。 “我觉得还是要做掉,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就梦见他,他对我说什么都忘了,总之和鼻子有关,肯定提到那个外号。梦里的感觉现在都记得,半夜醒来脸上还是湿的。”那个外号,南小姐只说过一次,她又笑起来,还是那么勉强。“很可笑吧?……但我也没办法。” “手术费用我都存好了,家里人不肯支持,观念太旧了,怎么吵都不想让我整容。 ”说到家里人,她叹着气,又不敢叹得太重了,怕动摇胡悦对她可能的支持,反过来保证,“现在一存够我就过来——我真的是知道我的问题,垫鼻头是不能解决的,鼻基底太塌了,还是要垫一下撑起来,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做一下效果图——” 胡悦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又拉了一下鼠标,把南小姐的鼻翼阴影调了一下,脸颊也往外拉;嗯点,又把鼻子下方的图层复制了一下,让她的鼻子仿佛是造山运动似的隆了起来——隆鼻尖,那出来的效果和整个面部结构还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就是给人感觉鼻子挺了一点,但是垫过鼻基底,就像是面中部的房梁被加厚了一样,整个脸都会变得较往外凸,所以很多咬合关系有问题的患者动了正颌手术以后,如果效果不理想又不想再次手术,就会来垫一下鼻基底,这样就能把轻微的下颌前突给掩盖过去,也会很自然地让原本扁平的面中部变得饱满起来,一个比较突出的效果就是鼻唇沟会跟着变浅——虽然只是垫了鼻基底,但整个长相一下就会跟着变了。 变是变了,但却未必是好的变化,并不是说只有骨骼结构完美无缺的人才是美女,又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每个人的长相都会有瑕疵,但只要这种瑕疵最终能统合进自己的长相和风格里,瑕疵也未必不能说是一种美。南小姐本来是一张小圆脸,这种脸有个翘鼻头,看起来更显得娇嗔可爱,是一种提升,但如果加深鼻子两侧的阴影,整个鼻基底变高了以后,看起来鼻子就突出于五官之上,高是高了,反而变得更显眼,也更加不自然了——圆脸高鼻子,这个搭配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和谐。 但如果就鼻子这个器官本身来说的话,现在垫高了以后自然更好看了,胡悦凝视着这个精致的小鼻子好几分钟,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拼凑着从原本的样子到这个小鼻子的手术流程,鼻综合肯定不止鼻基底和鼻尖、鼻梁,多半还要缩鼻翼…… “难看。”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师主任已经进了办公室——他今天倒是没门诊了,手术日,而且又不带她。 不过,即使如此,师主任现身住院狗的大办公室也还是相当少见,副主任医师是有自己专用办公室的——他在晋升之前其实也早就有了。戴韶华一帮人都灼灼地看过来,胡悦先问,“您怎么来了?” 又解释,“这个是求美者一定要我做的——她很想要个高鼻子,我做的鼻尖调整版不是这张。” 说着,她把第一张调出来给师霁看,不由得又占了点优势:师霁来为难了一波,但她有后手,主动权还是胡悦这里比较多。 “还是难看。”没想到师霁居然还是一个评价,戴韶华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闪出来了:看来,大家推测得有误,师主任也不是就对胡悦另眼相看了。“你还是不适合进整容部——你这个审美,不行啊。” 从胡悦的毕业院校以及硕士方向来说,虽然没上手术台,但她的专业技术应该是没得说的——面部修复有时候是要给下半边脸都没有了的患者做修复,整容的难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师霁很聪明地选了另一个方向,“整容这个专业,看似是谁都能捞过界——技术门槛低嘛,都能做。但真要做好也没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求美者的脸就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是受她先天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还是受主刀医生审美的影响,你的审美,我看不行,太老气。” 他难得说这么多,住院医都竖着耳朵听:跟组长除了学技术以外,这种高屋建瓴的思路和眼光其实是最重要的,能进十六院,学习能力都强,关键是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戴韶华更是点头如捣蒜,“师主任说得对,审美这个,看天分的,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悦气乐了,她倒不在乎戴韶华,但师霁这实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吧,一张效果图而已,连3D复原图都没做,这就能看出审美不行? “我不怎么会用PS,”干净利落地推锅,“刚才是韶华教我用了一下,也没看清楚,正在摸索试做——” 一句话就是戴韶华没教好,她身边几个同组的前辈把眼光投过去,没说话,但足以让戴韶华的脸涨红,要反驳又无话可说:她刚才做图多快大家都是看到的,胡悦的确没说假话。 “而且,从技术角度看,南小姐的鼻梁是没必要垫太高,太高反而破坏面部线条。”三两句解决杂鱼,胡悦皱皱鼻子,“我就是按照您的方案做的图,您要是不满意,那是我做图技术没到位,下回多磨合——看您手术过几次,就知道您喜欢什么效果了。” 这是在给自己争取进手术室学习的资格了。几个老资格的住院医都交换着眼神,谢芝芝也把头从病历里抬起来:这个小胡悦,对师主任都能占据主动。 师主任的嘴角抽了一下——胡悦在行动上是任劳任怨,他怎么差遣都照做,就是去人事那边也不能说她不配合工作,但口舌上两人却对抗得很激烈,大概是看穿了她怎么讨好他都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怼他也是一点不虚。 “您觉得哪里审美不好?”她反过来乘胜追击,“是鼻根还要再高点吗?可那就破坏眉眼额这块的衔接和平衡了啊,还是鼻头不用那么翘?听您和求美者交流,我还以为您就想做得俏皮点呢。” 鼻根是不必再高了,做图技术虽然糙,但也看得出来,她示意中鼻头的角度还不错。仔细看的话,照片里几个瑕疵都是PS不自然带来的结果,胡悦做图技术的确说不上好,但几处技术示意点还算中规中矩,要说的话,再缩个鼻翼这鼻子会更漂亮。挑这个说她审美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胡悦顺杆子往上爬,又要参与手术,师霁又抽了抽嘴角。“你病历整理好了没?行政那边又催了。” 这是强行换话题了。办公室里颇有些人很不可思议:胡悦不是师霁分到的第一条住院幼犬,自然也不是他折腾的第一个。十九层有谁不知道师主任的鼎鼎大名?能和他有来有回的,胡悦都是第一个,更别说把师霁逼到转进如风的地步了…… 胡悦虽然长得丑,但一双眼睛却很亮,黑白不怎么分明,这段时间想来是累着了,有些血丝,但双眼依然有神,表达力强,很会说话,这是因为她的眼仁比一般人要大——也是为什么别人会觉得她亲切,大瞳仁一样是婴幼儿的体貌特征,猫狗等萌物圆溜溜的眼睛之所以可爱,就是会让人想起人类幼崽。 91.加油 此为防盗章 胡悦硕士是做面部修复的, 这个专业接触到的病人稍微理性一些, 很少有人作大死到需要面部修复的地步, 不过这不代表她对病人的下限没了解——轮转的时候见得多了,急诊室那就是个作大死博物馆,什么智障故事都有:闲着无聊把手指套螺帽里取不下来的、吞电灯胆的、两夫妻吵架一时上头拔刀互砍,双双失血过多进ICU的、喝了百草枯三天以后才来挂急诊, 想着洗胃以后就能回家的。糖尿病已经到酮中毒的程度却还是不肯住院治疗的, 这基本都是医院的日常, 轮转的时候科里前辈是这么教的——要是学不会把病人的生死交给他们自己负责, 那你没一天的饭吃得好。 这自然不是说医生就不尽力了,只是总有些病人是你尽力了也没办法的:积蓄不够, 没法选择手术, 只能保守治疗,坐视病情逐日恶化, 智商有较强缺陷, 坚信自己是位面之子, 无视医嘱非得要挑战科学定律,甚至在整形美容科这种完全是锦上添花型的科室,也会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 道理你都和她说得透了,但她还是坚持要做鼻基底,至少要你先做个效果图给她看看。 “就这样拉一下, 锐化, 然后磨磨皮就行了。”戴韶华语气很恶劣地说, 手底下操作得飞快,简直都有残影了,胡悦还没看清楚,一晃就修好了鼻子。“接下来你再自己调整一下细节就行了呗,很简单的,怎么还需要人教?看一遍教程就能上手——我当时就没人教。”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还是笑,“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我有个这样的鼻子,怎么配得上他? 在心底不知画过多少次自己的容貌,如果能去掉这个缺憾就好了,把这扁扁的鼻子捏高,一定会不一样吧,一定能美很多吧。不管怎么样,也想摆脱掉这个塌鼻子。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鼻子嘛,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鼻子整好了也不会国色天香……道理我真的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口气依然叹得沉重,人是这个样子,就算明知不合理,但难就难在个忍不住。 “我觉得还是要做掉,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就梦见他,他对我说什么都忘了,总之和鼻子有关,肯定提到那个外号。梦里的感觉现在都记得,半夜醒来脸上还是湿的。”那个外号,南小姐只说过一次,她又笑起来,还是那么勉强。“很可笑吧?……但我也没办法。” “手术费用我都存好了,家里人不肯支持,观念太旧了,怎么吵都不想让我整容。 ”说到家里人,她叹着气,又不敢叹得太重了,怕动摇胡悦对她可能的支持,反过来保证,“现在一存够我就过来——我真的是知道我的问题,垫鼻头是不能解决的,鼻基底太塌了,还是要垫一下撑起来,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做一下效果图——” 胡悦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又拉了一下鼠标,把南小姐的鼻翼阴影调了一下,脸颊也往外拉;嗯点,又把鼻子下方的图层复制了一下,让她的鼻子仿佛是造山运动似的隆了起来——隆鼻尖,那出来的效果和整个面部结构还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就是给人感觉鼻子挺了一点,但是垫过鼻基底,就像是面中部的房梁被加厚了一样,整个脸都会变得较往外凸,所以很多咬合关系有问题的患者动了正颌手术以后,如果效果不理想又不想再次手术,就会来垫一下鼻基底,这样就能把轻微的下颌前突给掩盖过去,也会很自然地让原本扁平的面中部变得饱满起来,一个比较突出的效果就是鼻唇沟会跟着变浅——虽然只是垫了鼻基底,但整个长相一下就会跟着变了。 变是变了,但却未必是好的变化,并不是说只有骨骼结构完美无缺的人才是美女,又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每个人的长相都会有瑕疵,但只要这种瑕疵最终能统合进自己的长相和风格里,瑕疵也未必不能说是一种美。南小姐本来是一张小圆脸,这种脸有个翘鼻头,看起来更显得娇嗔可爱,是一种提升,但如果加深鼻子两侧的阴影,整个鼻基底变高了以后,看起来鼻子就突出于五官之上,高是高了,反而变得更显眼,也更加不自然了——圆脸高鼻子,这个搭配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和谐。 但如果就鼻子这个器官本身来说的话,现在垫高了以后自然更好看了,胡悦凝视着这个精致的小鼻子好几分钟,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拼凑着从原本的样子到这个小鼻子的手术流程,鼻综合肯定不止鼻基底和鼻尖、鼻梁,多半还要缩鼻翼…… “难看。”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师主任已经进了办公室——他今天倒是没门诊了,手术日,而且又不带她。 不过,即使如此,师主任现身住院狗的大办公室也还是相当少见,副主任医师是有自己专用办公室的——他在晋升之前其实也早就有了。戴韶华一帮人都灼灼地看过来,胡悦先问,“您怎么来了?” 又解释,“这个是求美者一定要我做的——她很想要个高鼻子,我做的鼻尖调整版不是这张。” 说着,她把第一张调出来给师霁看,不由得又占了点优势:师霁来为难了一波,但她有后手,主动权还是胡悦这里比较多。 “还是难看。”没想到师霁居然还是一个评价,戴韶华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闪出来了:看来,大家推测得有误,师主任也不是就对胡悦另眼相看了。“你还是不适合进整容部——你这个审美,不行啊。” 从胡悦的毕业院校以及硕士方向来说,虽然没上手术台,但她的专业技术应该是没得说的——面部修复有时候是要给下半边脸都没有了的患者做修复,整容的难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师霁很聪明地选了另一个方向,“整容这个专业,看似是谁都能捞过界——技术门槛低嘛,都能做。但真要做好也没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求美者的脸就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是受她先天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还是受主刀医生审美的影响,你的审美,我看不行,太老气。” 他难得说这么多,住院医都竖着耳朵听:跟组长除了学技术以外,这种高屋建瓴的思路和眼光其实是最重要的,能进十六院,学习能力都强,关键是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戴韶华更是点头如捣蒜,“师主任说得对,审美这个,看天分的,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悦气乐了,她倒不在乎戴韶华,但师霁这实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吧,一张效果图而已,连3D复原图都没做,这就能看出审美不行? “我不怎么会用PS,”干净利落地推锅,“刚才是韶华教我用了一下,也没看清楚,正在摸索试做——” 一句话就是戴韶华没教好,她身边几个同组的前辈把眼光投过去,没说话,但足以让戴韶华的脸涨红,要反驳又无话可说:她刚才做图多快大家都是看到的,胡悦的确没说假话。 “而且,从技术角度看,南小姐的鼻梁是没必要垫太高,太高反而破坏面部线条。”三两句解决杂鱼,胡悦皱皱鼻子,“我就是按照您的方案做的图,您要是不满意,那是我做图技术没到位,下回多磨合——看您手术过几次,就知道您喜欢什么效果了。” 这是在给自己争取进手术室学习的资格了。几个老资格的住院医都交换着眼神,谢芝芝也把头从病历里抬起来:这个小胡悦,对师主任都能占据主动。 师主任的嘴角抽了一下——胡悦在行动上是任劳任怨,他怎么差遣都照做,就是去人事那边也不能说她不配合工作,但口舌上两人却对抗得很激烈,大概是看穿了她怎么讨好他都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怼他也是一点不虚。 “您觉得哪里审美不好?”她反过来乘胜追击,“是鼻根还要再高点吗?可那就破坏眉眼额这块的衔接和平衡了啊,还是鼻头不用那么翘?听您和求美者交流,我还以为您就想做得俏皮点呢。” 鼻根是不必再高了,做图技术虽然糙,但也看得出来,她示意中鼻头的角度还不错。仔细看的话,照片里几个瑕疵都是PS不自然带来的结果,胡悦做图技术的确说不上好,但几处技术示意点还算中规中矩,要说的话,再缩个鼻翼这鼻子会更漂亮。挑这个说她审美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胡悦顺杆子往上爬,又要参与手术,师霁又抽了抽嘴角。“你病历整理好了没?行政那边又催了。” 这是强行换话题了。办公室里颇有些人很不可思议:胡悦不是师霁分到的第一条住院幼犬,自然也不是他折腾的第一个。十九层有谁不知道师主任的鼎鼎大名?能和他有来有回的,胡悦都是第一个,更别说把师霁逼到转进如风的地步了…… 92.甩锅 此为防盗章 专事知客, 做久了自然眼利,不动声色,就把客人打量分明:年纪说轻不轻, 二十五六,皮肤还不错,但已是应该开始抗老的年纪。身材不胖不瘦, 穿着……那是优衣库型的基本衬衫吧, 没LOGO, 但从材料来看,绝非高级定制,这位客人的财力, emmm,恐怕和诊所的定位不太符合。 当然, 看人不能只凭衣冠, 迎宾小姐垂下眼, 眉头一挑——手里拎的居然是个布袋。 再看看她打量大厅时不加掩饰的惊叹和诧异,对她的身份,迎宾多少已有了些猜测, 她把人交到前台,两个同事交换一个眼神,前台的笑容依然热情,但隐隐已有距离感, “您好, 请您报一下手机号码, 我这里给您确认预约。” “我没有预约。”客人说,这不出所料——诊所在外自然有些宣传物料,也不乏对消费水平没有认识的客人步入咨询,这种活派给哪个导诊都挨白眼,久而久之,前台也养成习惯,自然想办法把这种客人打发走——倒也不是都从衣冠识人,只是这行做久了,有钱没钱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有钱人格外有一种安定的气质,如同红外线热成像一样明显,贫穷、爱情与咳嗽,在诊所内部,最难掩饰的还是贫穷。 “那很抱歉……”笑容里添了点优越,语气也开始上扬,话还没说完,女孩子从兜里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灯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几乎刺瞎前台双眼,她的音调惊叹地落下来,“原来您就是——” 只是一句话,大厅氛围都变了,前倨后恭,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迎宾赶紧跑过来,扶着胡悦落座,“骆总已经吩咐过了,她马上过来,您请稍等,我这就联系,胡小姐要用什么茶水?我们有洛神花茶、咖啡、红茶……” “给我水就可以了。” “柠檬水可以吗?”迎宾问得一声许可,回头一个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满面笑容,捧来一杯热水,再由她双手转呈胡悦,“您慢用,要不要配些小点心?” “点心就不用了。”胡悦还在东张西望,她确实没看够——从实习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来来往往喧闹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钱的医院,十九层更是有钱中的有钱,但即使如此,整个装修、布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这间诊所没有丝毫可比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S市最好的办公楼里,独占了一整层的医美诊所啊…… 金钱的芬芳的确是遮不住的,光是从大厅装修就能看出这间诊所的底蕴——其实,大多数私立医院的装修审美,都透露了他们的客户定位。不要诧异许多莆田系医院的装修为什么浮夸庸俗,是乡村宫廷风的绝佳代言,这只是反应了如今中国的确有很多没品味的有钱人。而J氏整容的装修,设计感十足,就仿佛国贸、太古里、国金、IAPM的外墙设计一样,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级设计师的手笔,这美感就不经意地带出了他们的层次,胡悦坐在这里,隐隐都仿佛能感受到诊所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自古以来,美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只适合被雄厚的经济实力拥有。 的确也是如此,早上十点钟,大厅里已坐了几个候诊的客人,个个看来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贵——胡悦对时尚品牌认知度依然不高,只是从气质上得出结论,这里坐着的客人,比十九层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动,多了那么一丝安稳的从容,正是这一丝从容,叫整个场所气质剧变,不知该怎么表述,就是—— 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 “啊,是小胡啊,”大厅一角,原本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藏式拉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像是对胡悦的到来早有准备,亲切地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骆总。” 这个骆总,就很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妆容、衣着、体态和她的笑容,共同组成一道温婉的印象,这温婉又像是裱在天边的月亮,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让你不敢忘形。她把胡悦带进门后,“Daniel还没有来,他在你们医院大查房完了,再开车过来要二十分钟——你先在这里坐坐,填一些资料。等他来了,我们再带你到岗——别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盈盈的把胡悦按到一张办公桌边上,叫,“Tina,还不给你老板的爱徒倒杯咖啡?顺便把入职表拿过来。——泡那个,瑰夏,不要拿普通的胶囊充数。” 又按下内线电话,“Vivian,把我昨天带来的饼干拿过来,还有巧克力带几片。” 她的重视和亲切溢于言表,Tina自然也凑趣,送来咖啡时笑着调侃,“真是爱徒啊,连老板都吃不到您的私房曲奇——我猜啊,老板肯定常和您说起她。” 师霁没来,胡悦填表也填得慢,她倒不至于尴尬,只是心里不好给诊所内部的人事关系做定位,骆总对她是挺和气,但她是做医生的—— 怎么说呢,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胡悦在她跟前是要比平时再小心一点,她索性装乖到底,左看右看,有点天真又有点不确定,“可主任在医院都很少说这里的事情,也没和我提过很多……嗯……师娘?”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声,像是怕说错了尴尬,这样即使真说错了,后果也不那么严重。——但胡悦估着自己是不会有错的,毕竟,骆总表现得是有点明显,女人之间怎么划地盘,女人们自己是最了解的。 果然,Tina听了就笑起来,一边看骆总一边说,“哎哟,胡小姐,误会了啊,我们骆总还是单身啊。” 骆总也摇头浅笑,有点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关心的事,自然有马仔来问,眼瞅着她拿手机走到窗边回微信,Tina凑过来悄声八卦,“没提过很多……那就是提过喽?平时老板都怎么说骆总的呀,你悄咪咪告诉我,我保证不和老板说。” 这公然又是一个谢芝芝——只是被骆总养熟喂肥了而已,胡悦瞥她一眼,笑着说,“都没怎么说,师主任在十六院很低调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诊所。” 左右看看,又补一句,“好像还经营了很多年的样子。” 噶珊瑚是技术活,属于信息交换上的博弈,谢芝芝几次落入胡悦套中,Tina也不例外,热情道,“哎呀,我们诊所——” 还没说完,门被推开,师霁走进来,“说什么呢?” 他边说边脱外套,骆总和Tina同时迎上前,Tina咳嗽一声,半路转方向,去给师霁倒咖啡,师霁手里顿一下,把外套递给骆总,说声‘谢谢’,转头看见胡悦,“脸怎么还没好?难看死了。” 淤青哪里有那么快全消掉?现在是不肿了,可还隐隐有点发青,胡悦一万年难得涂一次粉底,她摸摸脸,原来还是被看出来了。“毛细血管自我修复需要半个月,这是医学常识……” “那你是觉得我给你放的假不够多喽?” 在骆总面前,胡悦不敢顶嘴,“没有,我错了,请师父原谅。” 她怂如鹌鹑,师霁倒是多看她几眼,很稀奇的样子,不过迅速失去兴趣,只丢了一句,“居然还敢喝我的咖啡?”,就进了办公室,骆总跟着进去,冲胡悦露出安抚微笑,像是在为师霁致歉,胡悦点点头,回一个感激的笑过去,等门合拢,她若有所思,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在十九层,师霁是享有特权、作威作福,俨然科室一霸,但这还是和J氏不同,在这间诊所,师霁完全就是天,所有人事,目前来看,毋庸置疑,都是以师霁为中心转动。 不过,她很怀疑这青天大老爷平时到底能管多少事。 胡悦当然想在J氏长久工作下去,至少是多待一阵子,把诊所的底摸一摸——如果想工作得愉快,该抱谁的大腿当然明白无误,不过,她也得弄明白自己不能得罪谁。 “噗嗤”。 她抬起头,是Tina在给她发暗号,小秘书刚给师霁泡好咖啡,手指咖啡壶,意思问她要不要再续,胡悦摇摇头,悄声说,“中午一起吃饭?” Tina比了个OK的手势,两人交换热情笑容,胡悦对进展也还算满意:这开局可比十六院好多了,怎么说,都是师霁的弟子,刚才的八卦被师霁打断不要紧,午饭时间,她有大把机会续回来。 # “老板,咖啡。” 师霁平时多数喝水,但早上过来,第一杯会喝咖啡。小秘书是服侍惯了的,送上咖啡和柠檬水,回身退出,随手关上房门。骆总等她把门全合拢,才笑着说,“你上周突然说这一批Offer留个位置,我还以为……怎么倒是把小胡带来了?今早看见是她,吓了我一跳。” “她平时在十九层闲出屁,带过来做做苦工。”师霁回得很无所谓,“也顺便见下世面,免得将来丢我的人。” 闲?住院医师,有闲的吗?师霁平时不管事,难道这些事不是她做? 丢‘我’的人? 骆总自然不信师霁的说法,心里猜度着,想起胡悦的穿着,多少有个想法,口中说道,“那,把她放下哪里呢?薪水怎么开?” “她不还是住院医师?就按住院医师的标准开呗。”师霁不以为然地说,“让她在各科轮转一下,这个小事情,你安排就行。” 噢,那看来不是为了钱,还当是师霁觉得她穷苦,把胡悦扔过来领份干薪。 骆总回过神,又暗笑自己想多了——以师霁的性格,要真体贴到这一步,那岂不是…… 在有些地方,人的心胸都是很狭小的,就有99%的清白,99%的不可能,只要胡悦还占了个‘女’字,骆总依然本能有点警惕,她知道师霁对这个小弟子,应该还算是满意,把她放进来诊所,也许是在为将来铺路,等她拿到主治以后,就延揽进来巩固自己的控制力。按理,这时正是示好成本最低的时候,工资多算一些,略施恩惠,不但给了师霁面子,现在正拮据的小医生也会记下个人情,以后办很多事都更方便。 ——不过,心里那一丝说不出的警觉,还是让她再试探了一句,“那就两万底薪,提成按20%算吧?” 这是住院医师的标配了,也是最低配,一分都没有多。 师霁胡乱嗯了一声,都没多看她一眼,眼神已胶在电脑屏幕上,骆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到现在才落了地,想到胡悦刚才那句‘师娘’,她笑着又加了一句,“至于轮转的科室嘛——” 到底是师霁的弟子,成天拎个布袋子也不像话,‘师娘’善心大发,决定多少贴补胡悦一点,“我看……就从皮肤科开始好了。” 太阳从十六院上空升起,师医生就是照进窗户的第一束光。 这形容词并非夸张,师医生经过走廊的时候,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好射在他身上,他的西装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师医生至少有一米八五,身材瘦削健美,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而他的长相只有比身材更好。 “师医生!” “师医生早上好。”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一下都活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气氛,来自女人的眼神织成一张网,在空气中纵横交错,落到他俊美的容颜,合体低调的西装剪裁,看不到LOGO,但一望即知做工精良的鞋履,以及手腕上无意露出的腕表表面,西装领口那暗色带了点反光的领带夹上。 师医生安之若素,黑发滑落几缕在额前,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典雅,手表在走动间看得更清楚,是梵克雅宝的情人桥。他的领带夹是低调的暗色金属,只在头部镶嵌一枚红宝石……女人关注的所有重点,他都经得起最严苛的考验,在十九层,美貌是最不稀缺的资源,但他的长相居然能比所有这些精心打造出的美女都更上一层楼。师医生的穿着和一般医生的风格不符,也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同事格格不入,但你不会觉得怪异,恰恰相反,反而会很心悦诚服: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自然要穿一些好衣服,没有他这张脸,也配不上这样的华服。 “张主任,今天到得早啊。”向师医生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居然也没人生气,各自转移目标,向自己的医生讲话。能在十九层挂到号的几乎都是老客户,自然都熟悉。这帮女人对别人说话,眼睛都还是看着师医生——自己打招呼不理会,主治医生帮着介绍一下呢? “刘老师。” “沈叔叔——” “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我挂了第二个号,侬动作快点啊张叔叔。” “要得,要得。”张主任笑呵呵地说,像是没懂眼神里的暗示,“不过今天怕是要等一会喽——新人到了,要开个小会的,别心急,别心急哈。” “老师好。” “老师。” 新人们也早站起来了,纷纷打招呼,“张主任、刘老师,师老师——” 张主任脾气好,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风头被师医生抢光。“还叫老师?以后,要叫师主任喽。” 什么? 师医生已经聘上副主任医师了? 在职场,称谓必须讲究,主治医师叫老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为了好听当面都是叫主任的。他们来考试的时候,师医生还是主治医师,这当然很正常,在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这才是不正常。 副主任医师,听起来好像是芝麻绿豆,但已经是副高级待遇了,在医院一般都能做到科室主任。要再往上晋升主任医师,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了,对于正常的医生来说,能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退休,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生赢家。很多医生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治,就算挣扎到副主任医师,那也至少是40、50岁的事了,而师医生—— 师医生今年才33岁吧! 做医生和升官不一样,职业年限有硬性要求,8年本博+5年主治,最理想的状态也要13年,但又有多少人能每一步都无缝衔接?要升副主任,SCI论文和省级课题,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件,符合条件更不代表能评选成功,毕竟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很多事不用点太明,大家心里都能明白。33岁能评上副主任医师,师医生除了业务以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优势。戴韶华指明了要当他的助理,看来事前也是受过高人点拨。 几个新人没什么好妒忌师医生的,他们更在意同侪的背景——竞争关系一样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僧多粥少,十六院出众的人才太多,往上评职称的路,除了本身的业务能力以外,更有许多盘外因素。有时候这步路,你先走一步,那处处就都能快人一筹。大家的眼神都落在戴韶华身上,若有若无地盘旋,不过这个劳力士女孩现在乖得和鹌鹑一样,双手交握身前,唇边含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该怎么给长辈留下好印象。 “师主任。” “师主任。” 93.反噬 此为防盗章  这个楼霸, 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 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 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 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 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 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 做效果图,约手术室, 陪着出门诊, 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 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 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 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 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 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 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94.博弈 此为防盗章 ‘砰’地一声,子.弹从枪.管中冲出, 带出又红又黄的火花, 在慢动作中向他们冲来,她想要冲上去, 但怎么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它只比她快了一点点,就像是吊在她鼻子前的胡萝卜,她一直追也追不上,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触到另一个人的皮肤。 “不要!” 她失声大叫, 冲上前倒转时间,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 慢慢退回去, 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 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 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血液汩汩地往外流,她又冷又虚弱,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终于赶得及了,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 这远远不是解脱,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电刀。” 不要,不是,弄错了,她不要做隆.胸手术,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欲仙欲死,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悦悦,你今天带饭没有?” 午饭时间,十九层办公室里冒出个小脑袋,谢芝芝探头见师霁不在,松了口气,这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期待地上下乱看,“没带啊——唉,那算了,一起去吃食堂吧。” “好呀,等我一下,我把这个病历做好就是了。”胡悦键入最后几行字,把病历本丢回箱子里,大叹一口气,“呼!终于整好了!” 她高举双手,手指长得大大的,“开心地举爪爪!” 谢芝芝在她手上打了一下,“爪爪你个毛,终于整好啦,那你可以不加班了吧?你这几天都几点回去的啊?” “七八点,很少在九点以前到家咯,哪还有精力做饭啊?”两个小医师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接下来还得加班啊,师主任自从我进组以后,连门诊病历都不做了,写得乱七八糟的,那天又被行政科打电话骂了,叫我快点都修改好。唉,还要帮他约手术室,组织术前谈话什么的,还好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不然真的要累死了。” “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谢芝芝的耳朵竖起来了。 手术部和住院部是分开的,各小组之间事务相对独立,师霁排多少手术别的小组肯定知道得不清楚,但胡悦觉得谢芝芝问得很奇怪——她的意思是师霁每周就只做那么几天手术,上次谢芝芝分明和她还讨论过,这么一问,搞得好像她觉得还有点玄机一样。 “是呀,除了门诊一天最多两台,要是都和开内眼角那边那样,从早做到晚,我这要多多少活啊?还怎么跟台?”她和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所以师主任的号才不好挂啊,我那天看了一下,他的号都是系统一开就瞬间抢光的,昨天那个病人进来就讲,她光是买现场号的钱就花了快一千。” 95.鸿门宴? 此为防盗章  “别!”他想喊, 想要把她推开,“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 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 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他的世界正在发抖, 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 不用力就会浮起, 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 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 是的, 她必定是有名字的, 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不分远近, 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打黑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真是名师高徒!”平辈的几个医生也来凑热闹,王医生声音最高,“以后对人家小胡要好一点啊,都救过你的命了!” “是啊是啊,发论文的时候至少得带个第一作者呗!” 科室里平时都是琐琐碎碎,难得有个大新闻,而且有惊无险,大家都来凑热闹,也都对昨天的事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种非常情况,又都是善意,师医生罕见地狼狈,连副主任医师的尊严都没了。“师主任,你们用的什么药啊?” “开放空间做手术,有没有感染啊?” “对了师主任,这下还想把小胡赶走吗?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问话的人藏在人群里,问完就缩头了,想来也是怕报复,师霁的眼睛追过去已迟了一步,他咬紧牙关,呼口气,露出假笑,从余光瞥了胡悦一眼:这是你安排的? 胡悦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春风拂面,更加婴儿态——简直丑得伤眼睛,她应该去做个牙齿冷光美白——她对他微微摇摇头,挤了下眼睛:她也不知情。 藏在微表情里的对话,也许只有共过生死的人才能懂,别人是读不出来的,这对话也进行得很快——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不论他还是胡悦,都不是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人。 “对哦,师老师,您现在,还想把我调组吗?” 刚才还喜兴的笑,这会儿完全收了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盯着师霁,一群庸人发出同情的叹息——蠢才,被怜幼心理主宰,这群人就是会养宠物的那种人,本质上无法逃脱大脑对婴儿的关注。 至于胡悦,她这就是纯粹、纯粹的奸诈。 同时又不可思议的愚蠢,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两种元素同时集于一身? 师霁这辈子怕都没这么不情愿过,但他已别无选择。这个超凡脱俗的美男子深吸一口气,耳内传来轻微异响——好像是他自己磨牙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名师说,慈爱地把手放到了胡悦肩上,“你可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啊,爱、徒。” 名师高徒相视而笑,这画面一看就是封面照的上好材料,在人们的欢呼和议论中,摄影师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狂按快门,把笑容里微妙的对话截成片片,凝固下来。 从今以后,请多指教了。高徒的笑容有一点得意。 名师的笑则多了那么一丝咬牙切齿—— 从今往后…… 你给我,等着。 解同和还在那边放资料,“我也给你的邮箱发了一份,但实体照片还是更方便讨论哈,我这个人比较老派,多包涵。” “这个你们应该去找人像修复专家,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接触过这一块了。” “确实已经找了,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怎么说呢,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否则,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用舌头数牙齿,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DNA检验、人像修复,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确实如他所说,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96.一饭之约 此为防盗章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 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 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 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 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 就想要再开刀, 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 笑容也挺讨喜, 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 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 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 对不对?现在这个, 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 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 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 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 “但是你要想好啊, 于小姐, 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风险这种事,怎么好说的?第一,胡悦不是主治,甚至不是这个方向的,经验不足不好妄下断语,第二,这和病人谈话其实也是门学问。胡悦免不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师医生,但师霁并没讲话,而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倒是激起她的脾气,她说,“这也未必的,就算1%的几率,发生在你身上也是100%,你不好按几率判断,只能说要做好这个准备。” 按现在的医患关系,医生和病人沟通,自己必须先占住理,把话说得越保守越好,很多医生是禁止手下的实习生同病人直接交流敏感问题的,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X主任’。胡悦这是第一次和病号直接接触,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不过,这斗不倒于小姐。她双手一合,又欢喜起来,“才1%啊——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倒霉的,那就这么定了?师医生,这要一起做手术的手续就拜托给你了?” 1%只是比喻而已啊—— 胡悦和同事来往都没这么窘过,现在倒是被个普普通通的病人几句话架在这里,一时大囧,但于小姐是对师医生说话去了,她又不好插话,只能尴尬地望着师医生。 师医生似笑非笑的:看得出来,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大概像胡悦这层级的人,他都多少有些睥睨,只是对着她表现出来得特别明显。他明知胡悦的尴尬点,开口却半句也不提隆.胸的事情,“你要在我这里做鼻综合,手术时间就只能照我的时间表来排,能不能和隆.胸那边的合上,不知道,适不适合一起做,不知道。是放假体还是自体软骨移植依旧不知道,于女士,要那种贵宾式的量身服务你应该去外面的美容院,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公立医院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定一起手术,那我是做不到。” 名医脾气可能都比较大,于小姐被这样说也只是讪讪然,“师医生,你的技术我还不放心吗?我姐姐就是在你这里做的鼻子,这些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你肯定帮我做得很好看的呀。” 做整形医生,福利真是好,想想肛肠科、泌尿科每天要看到的菜花鸡儿和黑洞菊,19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求美者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轻貌美,说话甜甜软软的妹子,还喜欢撒娇,几句话说得人骨头都酥了——可能对别的整容医生,还不会这样温柔如水,但在师医生面前,个个都是小绵羊。于小姐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一般男人听着都要酥软了,师医生却还是似笑非笑的,“你要变得好看,何止需要做一个鼻子?” 一句话就把于小姐的温柔气焰打灭,她立刻不安起来,“我还要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三庭五眼不对——是不是应该开个内眼角,这个能不能一起做?我一直想割双眼皮的,师医生——” 胡悦有点按不住自己了,但仍忍着没说话,只是坐着也不走,一张卡捏得陷进手心里,师医生飘她一眼,语气还是凉凉的,“别的不归我做,你要割双眼皮,挂别的号,我这里只给你做鼻综合,用你的肋骨软体做自体植入,设计图下次会出给你,手术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中间如果有人反悔不做了,可以插队。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两周后来挂号看设计图。” 医生这么强势,于小姐毫无招架之力,原本的如意算盘现在是不敢打了——要打也不会在师医生这里打,还不敢发火,一边委屈,一边急急地询问,“那医生,十六院哪个医生做双眼皮好啊?你这里能不能直接帮我挂个号啊——” 不知和外貌有没有关系,师医生是十九层最火的医生,他的门诊日号都是早早就挂满了,于小姐这边刚出去,下一个病人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师医生却挥手叫她出去等,手在叫号器上压着,没往下按,吊眼看胡悦,“还不走?” 师医生的魅力,由两方面组成,他英俊的长相与轻慢的姿态大约各占了一半,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阴险,好像外表被当成他的工具,他挑起的眉释放出肆意张狂的魅力,无孔不入地想将你掳获——你一被他征服,在这性力的战争中他就占了上风,他便可以更占上风,更轻蔑地嘲笑你。 胡悦不是瞎的,审美也绝非有异常人,否则她不可能做整形医生,她自然知道师医生有多好看——不过,她同时也有很强的意志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钢铁。 “师医生,我觉得——你做得不太妥当。”她望着师霁,虽然职级有别,但在诊室里却仍平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小姐想要再加大胸部,甚至是开双眼皮和内眼角,这都属于是过度整容的范畴。您作为医生,不应该煽动她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对上级医生——同时还是主管医生说这种话的,而且态度还这么平静。胡悦虽然平时笑口常开,听说在科室前辈里人缘还不错,但其实性格也相当强势。师霁不由高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开双眼皮和内眼角?你有经验?” 毕竟是经验少,胡悦马上被问住了,师霁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这场过招应该就此结束——但胡悦抿了一下唇,居然没有撤退,而是说道,“适不适合,应该是她独立的决定,不是吗?” 师霁有一百万句话回她,但他现在已经是很好奇了,“你到底想不想留在我组里,胡悦?” “哦,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少说多做,不扫您的兴,就能留下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点不对,没想到胡悦真是没错过,接得极快,眼神一闪一闪的,有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她哪里是真的关心于小姐,这分明是在给他下套。 要明说她不能留下来,他就理亏了。要问她留在他组里想做什么,就等于是被胡悦带了节奏——胡悦想要什么师霁很清楚,王医生和他说过,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带学生,不如就如了胡悦的愿算了。——以胡悦的能力,其实帮她这一把对师霁来说也并不难,不过这不也就意味着他输了? “你不能留在我组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太丑。”最终他还是采取原说法:就没几个姑娘能对这么直接的攻讦毫无反应的。 上一次他这样说,胡悦是哭了,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她的反应更真实——眉毛稍微捺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站起来说,“既然师主任不想和我聊,那我就回去干活了。” 职级比他低,也是被他给说走了,可师霁并没有自己已经赢了的感觉,反而略感弱势:人身攻击不奏效的时候,就显得他比较Low了。他注视胡悦走出诊室,眼神像刀一样在那小小的背影上刮了几刀,又抿了抿唇,想一想,忽然无奈地一笑,按下了叫号机。 “第43号病人请至04号诊室——” 外头顿时传来了电脑音,早已久等的求美者闪身打开门,嗲嗲地说,“师医生——” “坐。”师霁又恢复了他那目下无尘的样子,求美者缩了下脖子,自我感觉已经没那么好了——在他的眼神里,没有几个人还能维持自信。 但胡悦确实是个例外。 电刀马上被递过来,探入患者体内,‘滋’的一声,血肉被炙烤的焦味若有若无地飘起来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在手术科室做久了,人会走向两个极端,吃素,或者特别喜欢吃烤肉。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从实习生开始,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在患者的皮肤上,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想方设法地凑着看,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妨碍到她做事,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97.第 97 章 此为防盗章  “就这样拉一下, 锐化, 然后磨磨皮就行了。”戴韶华语气很恶劣地说,手底下操作得飞快,简直都有残影了, 胡悦还没看清楚, 一晃就修好了鼻子。“接下来你再自己调整一下细节就行了呗, 很简单的,怎么还需要人教?看一遍教程就能上手——我当时就没人教。”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 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 还是笑, “谢谢戴医生, 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 那也请人喝奶茶, 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 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 胡悦抿着唇, 笑了一下, 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 总是有点得意的, 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我有个这样的鼻子,怎么配得上他? 在心底不知画过多少次自己的容貌,如果能去掉这个缺憾就好了,把这扁扁的鼻子捏高,一定会不一样吧,一定能美很多吧。不管怎么样,也想摆脱掉这个塌鼻子。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鼻子嘛,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鼻子整好了也不会国色天香……道理我真的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口气依然叹得沉重,人是这个样子,就算明知不合理,但难就难在个忍不住。 “我觉得还是要做掉,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就梦见他,他对我说什么都忘了,总之和鼻子有关,肯定提到那个外号。梦里的感觉现在都记得,半夜醒来脸上还是湿的。”那个外号,南小姐只说过一次,她又笑起来,还是那么勉强。“很可笑吧?……但我也没办法。” “手术费用我都存好了,家里人不肯支持,观念太旧了,怎么吵都不想让我整容。 ”说到家里人,她叹着气,又不敢叹得太重了,怕动摇胡悦对她可能的支持,反过来保证,“现在一存够我就过来——我真的是知道我的问题,垫鼻头是不能解决的,鼻基底太塌了,还是要垫一下撑起来,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做一下效果图——” 胡悦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又拉了一下鼠标,把南小姐的鼻翼阴影调了一下,脸颊也往外拉;嗯点,又把鼻子下方的图层复制了一下,让她的鼻子仿佛是造山运动似的隆了起来——隆鼻尖,那出来的效果和整个面部结构还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就是给人感觉鼻子挺了一点,但是垫过鼻基底,就像是面中部的房梁被加厚了一样,整个脸都会变得较往外凸,所以很多咬合关系有问题的患者动了正颌手术以后,如果效果不理想又不想再次手术,就会来垫一下鼻基底,这样就能把轻微的下颌前突给掩盖过去,也会很自然地让原本扁平的面中部变得饱满起来,一个比较突出的效果就是鼻唇沟会跟着变浅——虽然只是垫了鼻基底,但整个长相一下就会跟着变了。 变是变了,但却未必是好的变化,并不是说只有骨骼结构完美无缺的人才是美女,又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每个人的长相都会有瑕疵,但只要这种瑕疵最终能统合进自己的长相和风格里,瑕疵也未必不能说是一种美。南小姐本来是一张小圆脸,这种脸有个翘鼻头,看起来更显得娇嗔可爱,是一种提升,但如果加深鼻子两侧的阴影,整个鼻基底变高了以后,看起来鼻子就突出于五官之上,高是高了,反而变得更显眼,也更加不自然了——圆脸高鼻子,这个搭配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和谐。 但如果就鼻子这个器官本身来说的话,现在垫高了以后自然更好看了,胡悦凝视着这个精致的小鼻子好几分钟,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拼凑着从原本的样子到这个小鼻子的手术流程,鼻综合肯定不止鼻基底和鼻尖、鼻梁,多半还要缩鼻翼…… “难看。”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师主任已经进了办公室——他今天倒是没门诊了,手术日,而且又不带她。 不过,即使如此,师主任现身住院狗的大办公室也还是相当少见,副主任医师是有自己专用办公室的——他在晋升之前其实也早就有了。戴韶华一帮人都灼灼地看过来,胡悦先问,“您怎么来了?” 又解释,“这个是求美者一定要我做的——她很想要个高鼻子,我做的鼻尖调整版不是这张。” 说着,她把第一张调出来给师霁看,不由得又占了点优势:师霁来为难了一波,但她有后手,主动权还是胡悦这里比较多。 “还是难看。”没想到师霁居然还是一个评价,戴韶华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闪出来了:看来,大家推测得有误,师主任也不是就对胡悦另眼相看了。“你还是不适合进整容部——你这个审美,不行啊。” 从胡悦的毕业院校以及硕士方向来说,虽然没上手术台,但她的专业技术应该是没得说的——面部修复有时候是要给下半边脸都没有了的患者做修复,整容的难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师霁很聪明地选了另一个方向,“整容这个专业,看似是谁都能捞过界——技术门槛低嘛,都能做。但真要做好也没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求美者的脸就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是受她先天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还是受主刀医生审美的影响,你的审美,我看不行,太老气。” 他难得说这么多,住院医都竖着耳朵听:跟组长除了学技术以外,这种高屋建瓴的思路和眼光其实是最重要的,能进十六院,学习能力都强,关键是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戴韶华更是点头如捣蒜,“师主任说得对,审美这个,看天分的,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悦气乐了,她倒不在乎戴韶华,但师霁这实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吧,一张效果图而已,连3D复原图都没做,这就能看出审美不行? “我不怎么会用PS,”干净利落地推锅,“刚才是韶华教我用了一下,也没看清楚,正在摸索试做——” 一句话就是戴韶华没教好,她身边几个同组的前辈把眼光投过去,没说话,但足以让戴韶华的脸涨红,要反驳又无话可说:她刚才做图多快大家都是看到的,胡悦的确没说假话。 “而且,从技术角度看,南小姐的鼻梁是没必要垫太高,太高反而破坏面部线条。”三两句解决杂鱼,胡悦皱皱鼻子,“我就是按照您的方案做的图,您要是不满意,那是我做图技术没到位,下回多磨合——看您手术过几次,就知道您喜欢什么效果了。” 这是在给自己争取进手术室学习的资格了。几个老资格的住院医都交换着眼神,谢芝芝也把头从病历里抬起来:这个小胡悦,对师主任都能占据主动。 师主任的嘴角抽了一下——胡悦在行动上是任劳任怨,他怎么差遣都照做,就是去人事那边也不能说她不配合工作,但口舌上两人却对抗得很激烈,大概是看穿了她怎么讨好他都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怼他也是一点不虚。 “您觉得哪里审美不好?”她反过来乘胜追击,“是鼻根还要再高点吗?可那就破坏眉眼额这块的衔接和平衡了啊,还是鼻头不用那么翘?听您和求美者交流,我还以为您就想做得俏皮点呢。” 鼻根是不必再高了,做图技术虽然糙,但也看得出来,她示意中鼻头的角度还不错。仔细看的话,照片里几个瑕疵都是PS不自然带来的结果,胡悦做图技术的确说不上好,但几处技术示意点还算中规中矩,要说的话,再缩个鼻翼这鼻子会更漂亮。挑这个说她审美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胡悦顺杆子往上爬,又要参与手术,师霁又抽了抽嘴角。“你病历整理好了没?行政那边又催了。” 这是强行换话题了。办公室里颇有些人很不可思议:胡悦不是师霁分到的第一条住院幼犬,自然也不是他折腾的第一个。十九层有谁不知道师主任的鼎鼎大名?能和他有来有回的,胡悦都是第一个,更别说把师霁逼到转进如风的地步了…… 胡悦虽然长得丑,但一双眼睛却很亮,黑白不怎么分明,这段时间想来是累着了,有些血丝,但双眼依然有神,表达力强,很会说话,这是因为她的眼仁比一般人要大——也是为什么别人会觉得她亲切,大瞳仁一样是婴幼儿的体貌特征,猫狗等萌物圆溜溜的眼睛之所以可爱,就是会让人想起人类幼崽。 现在这双表达力很强的眼睛就盯着师霁看,唇边也抿着若隐若现的酒窝,就这样很有深意地看了一会,胡悦才说,“做完这批示意图就去做。” 是让步了——到底还是给他留了面子,要是再顶一句‘不是你说的,病历没必要那么急’,师主任就真的下不来台了,现在,明知胡悦是看在他身份上才让了一步,师主任就感到自己还是有点尊严的,他哼了一声,“病历里不是都留了她们的邮箱和手机号的吗?做完了就直接发出去,不要什么事都由我交代你。” 这火发得更没根没据了,胡悦一声不吭地挨着。“那您看看,这张图还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吗?” 鼻翼再缩点,修饰得更精美一些——其实胡悦的审美也不是不能挽救,某种程度来说还算可以,如果她手上细活不错的话,也许还能勉强算是个不错的整形外科医生苗子—— “别发这个,发那张垫鼻基底的效果图。”师霁说,这里面蕴含了很多智慧,不过他绝不会随随便便就传授给胡悦,“也不用再改正了,就这样发过去。” 强行把鼻子P高,肯定是不自然的,圆脸和高尖鼻子也实在不怎么搭配——自然生成的琼鼻其实有很多种类型,带点驼峰,有点儿鹰钩,鼻翼稍宽,这些很可能呈现效果都自然好看,但整出来的鼻子,如果不是微整而是大动,那某种程度来说一定会趋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韩国小姐看起来长相都特别相似的原因,一个脸型搭配的鼻子是有限的,鹅蛋脸、长、尖、高的鼻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搭配。跳出这种固定搭配,看着就会伤眼,胡悦不解地看着师主任,过会儿,脸上闪过了悟,仿佛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自作聪明。 师霁根本就不应该多搭理胡悦,她要跟着他,无非是想多学点知识,老王也说过,更想要博取他的欢心,让他为她的主治医推上一把。此女脸皮这么厚,言辞打击是没有用的,不过只要让她明白这两样她都得不到,苦力做多了她自然会走,所以他实在不该多说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让你发这图是叫她知难而退吧?”但他禁不住就想把胡悦脸上的得意抹掉。 “难道不是?” 98.白菜鲜虾面 此为防盗章 胡悦拿过奶茶, 双手合十对他拜拜拜, “谢谢大哥照顾, 我要没累死,那就都是托大哥的福。” 医院算是个小江湖,从主治医师开始,就有资格开宗立派, 在科室里划下自己的一块地盘——也就是住院部的床位了。每个床位的病人都是由自己组里的小弟分管,帮派老大揽总, 一些业务繁忙的老大,手底下可能有许多病人,都由住院医师分管,他本人除了每天查房以外则很少在病人面前出现。——师医生很显然就是这种不怎么喜欢和病人互动的老大,按说他组里没人,就只能自己管床,但架不住他无耻啊, 组里没人怎么办,逮着谁薅谁的羊毛呗。——一般来说,倒霉的都是马医生。 这个楼霸,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 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 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 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 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 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做效果图,约手术室,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做。” 病人如此强烈的要求,自然有她的原因,不要去评判。 效果图看过了,她觉得满意,病人自己的审美,不要多关心。 把手术做好,这就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胡悦垂下头,低声说,“求同存异……” 对明天的手术,她已不再抵触,但仍忍不住想问,“你觉得,南小姐能在同学会上扬眉吐气吗?” 对此,她并不乐观。 师霁瞥她一眼,又咧开一个完美的假笑。“刚说的,就忘了?”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不要关心。 他就像是个大魔王,冷冰冰地由上而下,欣赏她垂头丧气夹尾巴,难得无话可说、一败涂地的可怜样儿,胡悦几乎都能感受到师霁的满足。——到底也是认了这个弟子,以前他不会说这些,这,也是他这个老师,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她不会说,不会表现出来,绝不会让她得意,但胡悦承认,此时她自己的心情,确实就像是窗外浮起的薄雾,说不清道不明,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 意难平…… 这一局,是师霁占了先。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还是笑,“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99.直觉 此为防盗章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 “医生,我们家很近的, 离市里就100公里,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 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 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 不愿接受医疗, “我平时好好的呀, 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 像是于小姐这样,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 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 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 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 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 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 听王医生说, 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 “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风险这种事,怎么好说的?第一,胡悦不是主治,甚至不是这个方向的,经验不足不好妄下断语,第二,这和病人谈话其实也是门学问。胡悦免不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师医生,但师霁并没讲话,而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倒是激起她的脾气,她说,“这也未必的,就算1%的几率,发生在你身上也是100%,你不好按几率判断,只能说要做好这个准备。” 按现在的医患关系,医生和病人沟通,自己必须先占住理,把话说得越保守越好,很多医生是禁止手下的实习生同病人直接交流敏感问题的,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X主任’。胡悦这是第一次和病号直接接触,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不过,这斗不倒于小姐。她双手一合,又欢喜起来,“才1%啊——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倒霉的,那就这么定了?师医生,这要一起做手术的手续就拜托给你了?” 1%只是比喻而已啊—— 胡悦和同事来往都没这么窘过,现在倒是被个普普通通的病人几句话架在这里,一时大囧,但于小姐是对师医生说话去了,她又不好插话,只能尴尬地望着师医生。 师医生似笑非笑的:看得出来,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大概像胡悦这层级的人,他都多少有些睥睨,只是对着她表现出来得特别明显。他明知胡悦的尴尬点,开口却半句也不提隆.胸的事情,“你要在我这里做鼻综合,手术时间就只能照我的时间表来排,能不能和隆.胸那边的合上,不知道,适不适合一起做,不知道。是放假体还是自体软骨移植依旧不知道,于女士,要那种贵宾式的量身服务你应该去外面的美容院,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公立医院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定一起手术,那我是做不到。” 名医脾气可能都比较大,于小姐被这样说也只是讪讪然,“师医生,你的技术我还不放心吗?我姐姐就是在你这里做的鼻子,这些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你肯定帮我做得很好看的呀。” 做整形医生,福利真是好,想想肛肠科、泌尿科每天要看到的菜花鸡儿和黑洞菊,19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求美者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轻貌美,说话甜甜软软的妹子,还喜欢撒娇,几句话说得人骨头都酥了——可能对别的整容医生,还不会这样温柔如水,但在师医生面前,个个都是小绵羊。于小姐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一般男人听着都要酥软了,师医生却还是似笑非笑的,“你要变得好看,何止需要做一个鼻子?” 一句话就把于小姐的温柔气焰打灭,她立刻不安起来,“我还要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三庭五眼不对——是不是应该开个内眼角,这个能不能一起做?我一直想割双眼皮的,师医生——” 胡悦有点按不住自己了,但仍忍着没说话,只是坐着也不走,一张卡捏得陷进手心里,师医生飘她一眼,语气还是凉凉的,“别的不归我做,你要割双眼皮,挂别的号,我这里只给你做鼻综合,用你的肋骨软体做自体植入,设计图下次会出给你,手术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中间如果有人反悔不做了,可以插队。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两周后来挂号看设计图。” 医生这么强势,于小姐毫无招架之力,原本的如意算盘现在是不敢打了——要打也不会在师医生这里打,还不敢发火,一边委屈,一边急急地询问,“那医生,十六院哪个医生做双眼皮好啊?你这里能不能直接帮我挂个号啊——” 不知和外貌有没有关系,师医生是十九层最火的医生,他的门诊日号都是早早就挂满了,于小姐这边刚出去,下一个病人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师医生却挥手叫她出去等,手在叫号器上压着,没往下按,吊眼看胡悦,“还不走?” 师医生的魅力,由两方面组成,他英俊的长相与轻慢的姿态大约各占了一半,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阴险,好像外表被当成他的工具,他挑起的眉释放出肆意张狂的魅力,无孔不入地想将你掳获——你一被他征服,在这性力的战争中他就占了上风,他便可以更占上风,更轻蔑地嘲笑你。 胡悦不是瞎的,审美也绝非有异常人,否则她不可能做整形医生,她自然知道师医生有多好看——不过,她同时也有很强的意志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钢铁。 “师医生,我觉得——你做得不太妥当。”她望着师霁,虽然职级有别,但在诊室里却仍平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小姐想要再加大胸部,甚至是开双眼皮和内眼角,这都属于是过度整容的范畴。您作为医生,不应该煽动她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对上级医生——同时还是主管医生说这种话的,而且态度还这么平静。胡悦虽然平时笑口常开,听说在科室前辈里人缘还不错,但其实性格也相当强势。师霁不由高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开双眼皮和内眼角?你有经验?” 毕竟是经验少,胡悦马上被问住了,师霁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这场过招应该就此结束——但胡悦抿了一下唇,居然没有撤退,而是说道,“适不适合,应该是她独立的决定,不是吗?” 师霁有一百万句话回她,但他现在已经是很好奇了,“你到底想不想留在我组里,胡悦?” “哦,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少说多做,不扫您的兴,就能留下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点不对,没想到胡悦真是没错过,接得极快,眼神一闪一闪的,有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她哪里是真的关心于小姐,这分明是在给他下套。 要明说她不能留下来,他就理亏了。要问她留在他组里想做什么,就等于是被胡悦带了节奏——胡悦想要什么师霁很清楚,王医生和他说过,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带学生,不如就如了胡悦的愿算了。——以胡悦的能力,其实帮她这一把对师霁来说也并不难,不过这不也就意味着他输了? “你不能留在我组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太丑。”最终他还是采取原说法:就没几个姑娘能对这么直接的攻讦毫无反应的。 上一次他这样说,胡悦是哭了,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她的反应更真实——眉毛稍微捺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站起来说,“既然师主任不想和我聊,那我就回去干活了。” 职级比他低,也是被他给说走了,可师霁并没有自己已经赢了的感觉,反而略感弱势:人身攻击不奏效的时候,就显得他比较Low了。他注视胡悦走出诊室,眼神像刀一样在那小小的背影上刮了几刀,又抿了抿唇,想一想,忽然无奈地一笑,按下了叫号机。 “第43号病人请至04号诊室——” 外头顿时传来了电脑音,早已久等的求美者闪身打开门,嗲嗲地说,“师医生——” “坐。”师霁又恢复了他那目下无尘的样子,求美者缩了下脖子,自我感觉已经没那么好了——在他的眼神里,没有几个人还能维持自信。 但胡悦确实是个例外。 很大的一声响,就像是哪里炸了起来,一枚子.弹带着火花呼啸而至,像是开了慢镜头,他看得一清二楚,冲着他们飞来。 “别!”他想喊,想要把她推开,“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是的,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100.锦旗 此为防盗章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 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 从实习生开始,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 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在患者的皮肤上, 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 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 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 想方设法地凑着看, 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妨碍到她做事, 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 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 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 麻烦是麻烦点, 但伤口隐蔽, 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做医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做医生,大家都是人情练达之辈。王医生对胡悦不偏不倚,不曾因为师主任的暗示就特别为难她,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不过,他也觉得这女孩子很多细节都处理得有意思。 想了想,他笑,“那我喝杯金凤茶王吧。” 一杯少冰无糖的金凤茶王喝下来,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喝着网红茶,两个规培医塞假体都更有劲,王医生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看她一周以后如何收场:他手下确实一直缺人,再多长工也不够用,这一天三四对的乳.房假体真不是那么好塞的。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可能一整天塞下来面不改色。胡悦的体力大概也就是一般偏上,能塞进去一个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七天时间,她真能撑下一天三四台的手术量? 王医生一年至少接触四五千个陌生人,部里的同事流动也快,自己工作更忙,通常没心思多关注底下小卒子的事情,但这一次,这个小住院医倒是激起了他的一丝好奇。吃过午饭出来,乘大家抓紧有限时间午休的功夫,他坐到护士站,“秦姐,最近这批新人,感觉怎么样?” 101.起死肥生 【妙手回春,救我胖命】 【仁心仁术, 起死肥生】 两面三角形锦旗在十九层上空飘扬, 忍俊不禁的窃笑声在围观者中响起,就连闻声出来的张主任都忍不住笑,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有意思, 锦旗都送得这么有个性。” 是有个性, 也很讨巧,病人袁苏明感谢医生师霁/胡悦的小字分别在右下角烫印, 比一般呆板的锦旗多了那么一丝新意, 袁苏明和胡悦一人拿了一面,他是真的胖, 因为勇于自嘲,给人的观感并不差, 大家看他的眼神都颇友善。“昨天真的以为我要死了,感谢两位医生救我,其实在救护车上就恢复过来了, 当时就赶紧找淘宝店, 乘出院给您送来。” 很遗憾, 师霁不在, 他下午有门诊, 不会进住院部,胡悦代表老师收下两面锦旗, 周围很多人凑趣地咔嚓咔嚓拍照, 还张罗着给他们来了个标准的新闻报道式合影, 袁苏明展着锦旗和胡悦站在一起,拍完了又和胡悦握手,“感谢之情,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谢谢胡小姐,我想请您和师医生一起吃个饭,私下慎重谢恩。” 这对病人来说,也许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对医生来讲真的就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别说她了,就连师霁,看到这种情况,有能力帮的时候也不会袖手,这是医生的本能。胡悦说,“请吃饭真的不必了,袁先生还是多注意休息吧,你这个症状查出病因没有呢?是支气管问题还是肺部问题?” “已经拍过片子了。”袁苏明虽然胖,但并不是那种油腻型的胖子,他——可以说是胖得很文雅,五官虽然被挤得有点变形,眼皮也微微耷拉,从外表来看,不能说是讨喜,但他谈吐稳重,举止得宜,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他应该受过很良好的教育。“也做过检查,肺功能没问题,心血管方面,也还是老问题。” 他微微有点苦笑,“医生说,可能是长期体重超标,体质过弱,在S市受到空气质量的刺激,产生支气管痉挛,后续还要再观察,昨晚到现在,也没有复现当时的情况。” 突发性支气管痉挛就是这样的,来去无踪,除非找到病原,否则很难抓准规律,甚至也可能根本没有病原,就是一过性的突发性症状,情绪激烈变化、冷空气……都可能诱发。去年冬天狠抓环保,其实今年整个江浙沪的空气质量都好得多了,胡悦微微一怔,袁苏明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笑着说,“我以前大多数时间都住在美国,洛杉矶一带,那边的空气质量是要比S市好一些。” “噢噢!” 虽然不是去洛杉矶,但胡悦这个土包子,现在唯一去过的国家也就是美国,不禁多了一丝谈兴,“是的,是的,那边的空气是好多了,人也比较少。袁先生你来S市有点不适应可能也正常,前几天好像是雾霾了一阵子的。” “是啊,但也没办法,不适应也要适应了,现在的投资机会还是在中国,我来大陆两个月了。”袁苏明说,“深深感觉到大陆这边的活力——在美国,我们出门还要带个钱包,但在上海,我现在出门带个手机就够了,美国呆了那么多年,浑身都懒了,想要做点事情的话,还是大陆这边速度快。” 这是事实,不过袁苏明的谈吐让胡悦对他颇有好感,她笑了一下,“还好吧,两边各有利弊。从我们的专业来说,美国那边医疗水平是更先进的。” “先进是先进,贵也是真的贵。”袁苏明讲,“我们这样的小投资人,一点钱宁可拿去投资,也不会去医院的,尤其是我这种情况,看不起医生,真的看不起。” 他这是在开玩笑,一般能做投资的,怎么都至少有个数千万的身家,不过胡悦现在和有钱人接触久了,也明白他们的一些逻辑,走去J\''S大手大脚花钱的贵妇,一般都不是亲手赚钱的人,创业者至少都是很讲究性价比。在美国做美容性手术确实是贵,如果技术含量差不多的话,当然是来中国做,各方面都便宜。当然,除了袁苏明这种本来就懂中文的华裔,欧美那边还是更喜欢去印度和泰国,在那两个国家,医疗旅游也已经是一门很成熟的产业了。 袁苏明送个锦旗来,她很感谢,留下来攀谈的用意胡悦现在也明白了,她不会因此就觉得锦旗送得不诚心——想要咨询减肥、吸脂什么的,有很多种途径,袁苏明对她有信任感,有求助的意思这很正常,也很愿意给予自己的意见,说实话,平时和执拗的病人交流久了,和袁苏明这种脑子比较清楚的求美者交流简直就是享受。 正好刚吃过午饭,还在午休时间,胡悦和他走到走廊尽头说话,“袁先生是想要解决体型的问题吗?可能确实是在中国费用会便宜点——美国的减肥训练营收费可能都比这里高吧。” “是的。”袁苏明笑着说,他对自己的体型问题很坦然,没有羞赧也并不过分倨傲,很理性的求助态度。“我这个问题也比较复杂,之前参加了一些减肥训练营,没有太大的作用,当下有瘦一些,但之后又反弹了。我感觉,美国那边对肥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的医生也不够重视肥胖带来的问题——整个社会充满了肥胖陷阱,收费太贵,太容易反弹,我估算了一下通过吸脂手术瘦下来的费用,还是选择暂时放弃,当时就已经有到大陆来看看的念头了,就是对国内的医疗水平还有疑惑,多少,还抱了随缘的心理。” 他声音低沉,微微有点嘶哑,但有让人仔细聆听的力量,这样的求美者让人刮目相看——走进医院的患者里,还带了这样优雅风度的人并不多。“当然,昨天之后,想得肯定就不一样了,这可能也是缘分吧,两位医生把我从生死边缘救出来,说不定我这个体重,也要着落到救命恩人身上。” “哈哈哈,这个就……我们也都不是吸脂方向的,可能只能给点建议吧。”胡悦现在其实倒是可以操作吸脂手术了,不过她不建议袁苏明靠手术减肥。“袁先生是从小超重吗?” “我小时候就比一般同龄人敦实,但还不算肥胖,”袁苏明说,“后来得了病好像,我小时候是在台湾住的——” 之前就大概听出来了,胡悦不吃惊,听他继续说,“那时候父母在台湾乡下顾事业,可能是那边的医疗资源也不好吧,我被误诊成肾炎,吃了半年的激素,那以后就胖得比较厉害了。” 大剂量服用激素,人是真的饿,尤其是小孩子,吃过激素一两个月涨几十斤的都有,有些停药以后就自然瘦下来,但有些胃口吃大了回不去,可能就再也减不下来了。袁苏明就是这样,如果一直在台湾可能还有希望,但坏就坏在之后他又去了美国,“那边想要健康饮食太难了,可能根本都没有这种概念,我家里虽然还算比较殷实,但是那种台南的土财主这样,就觉得能吃也是福啊,而且你在读公立学校的话,不会觉得自己胖的——那边胖的人太多了,我可能也就算个中等体型吧。” 这种医源性肥胖,这么多年持续下来,确实不是单纯的控制饮食+健身能改变的,尤其是胃口已经被吃大的话,想要减肥说不定还真需要专业的医疗帮助,这种病人胡悦就觉得可能有必要做胃束带手术了,之后结合锻炼减重,期间要密切体检,尤其是关注骨质疏松,注意服用钙片——吃过激素是要特意注意这方面,之后减肥回来以后再做针对性抽脂手术,对顽固部位进行加强,切除多余皮肤。整体疗程可能长达数年,最保守估计也要一年才能完成所有步骤。 胡悦一一给他详细介绍,又强调,“胃束带手术是全麻手术,要打开腹腔,而且如果束带破裂会有一定危险性,一般我不会建议进食习惯不好的患者做的,我看袁先生和别的求美者不太一样,所以才——” “真的吗?不一样在哪里?”袁苏明笑了,他确实很胖,胡悦估计他应该有200斤以上,就像是一堵墙,五官也被肉挤得变形,不过一个人的人格魅力不是肥胖能掩盖的,和一个从容、理性和友善的人聊天感觉很不错。 胡悦已经学会了怎么和患者打交道,她被打过两次耳光,再不学乖点就真的是傻瓜了。但和袁苏明聊久了,不知不觉就说点心里话——不是拿来应酬于小姐的那种,是真的可以说说对这个职业,对这些病人的感想,在智力上能够平等对话的那种。“别的求美者好像都有种焦虑感,尤其是超重者,体重失控的同时,好像对自我的控制也因此失控了……袁先生你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想要解决体重问题的人还能在锦旗上自嘲的。” 说到锦旗,她忍不住笑了,袁苏明也笑起来,“你是说那个——谢谢你的夸奖,胡……” 他顿了一下,似是在思考该怎么称呼,过了一会还是采用保守的叫法,“胡医生,可能是心态不同吧,对我来说,体重是华美长袍上的虱子,可以解决当然好,不能解决,我也一样可以接受。你听过那个说法吧,你的缺陷只有在你回避的时候才是缺陷,当你指着它笑的时候,它就不是缺陷了,它也会成为你闪光点的一部分。” “这句话真的非常好。”胡悦说,她笑了。袁苏明很严肃地说,“别笑,我就是靠这个套路在美国的高中存活下来的好吗。” “哇,袁先生你来国内多久了,这就学会套路这个词了?” “我的学习能力一直还可以的——哈哈,抱歉,过度吹嘘自我,学不会谦虚,这也是美国文化带过来的毛病。”袁苏明和她一起往电梯走,两个人互加了微信,他准备过段时间,等支气管痉挛这个问题平息以后再来咨询胃束带,胡悦主动说到时候可以帮他人情加号——十九层的减脂区号当然也是不好拿,“胃束带手术这个我不能做,不过你可以挂我的号,到时候我帮你转到上级医师那里。” “胡医生是——” “我现在是住院总,可以自己开门诊了,不过是普通门诊,一周也就是去一两个下午,都是比较初级的医疗需求。” “啊!可你看着很年轻,我还以为你是实习生——” 东方女性显小以及东西方医学教育的不同,这又是两个大话题了,胡悦说,“其实我的学习能力也还可以的——开玩笑的,袁先生,下次有空再和你讲,你回去还是要小心,身边最好别断人,药物也不要离身。” 袁苏明苦笑了一下——看来是独居,不过也正常,他回国搞投资,不太可能和人合租的,不过随后又按了按胸口,示意自己药物确实不离身,胡悦和他挥手道别,目送他走进电梯——这对她来说算是很高的礼遇了。 这边电梯门还没合拢,对过电梯‘叮’的一声,师霁从里头走出来,胡悦看到不禁哎了一声,想回头叫袁苏明,但电梯门已经合拢得只有短短一条,袁苏明先迷惑,后了然,再讶然后也只能无奈一笑,对胡悦耸了耸肩膀,师霁更是根本没看到那边,“你要出去?” “不是,我——那个锦旗——”胡悦想说锦旗和袁苏明,又觉得有点混乱,舌头打了一会结,干脆直接问,“你怎么提前回住院部了,下午不是门诊吗?” 她还以为他是听说有人送锦旗,回来凑热闹博上镜的,但又觉得师霁不至于如此,师霁的确也不至于如此,他困惑地说,“什么锦旗?” 也没细问,而是直接又按了电梯,“乘还没门诊,赶快跟我去面部修复那边——李小姐术后有感染迹象,他们昨天用了药,但见效不彰,会诊单还没发,不过我们先去看看,如果感染没法控制的话——” 胡悦唇边轻松的笑意顿时消失,两个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凝重:谁都不喜欢听到这个消息,但事实就在眼前,没有医生会视而不见,再不祥的可能也要设想到。 她和师霁一同踏入电梯,帮他一起说完,“那,我们也必须要拿出解决方案。” 102.教徒 此为防盗章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他迷惑地问胡悦, “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 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可是您工作忙, 挂号又归我管, 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 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他语气很和蔼地说, “相逢就是有缘,师医生, 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 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 怕寂寞, 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 这次过来拜访, 我想问问师医生, 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 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 犹嫌不足, 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他会保护她的,楚先生看中的是师霁的医术,她只是倒霉的添头,接下来她可能沦为人质,可能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祭品。师霁也许还能活到手术完成的那一秒,但她可就不一定了。但师霁会让她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他也会死在她之前。 ——这些决心,不在字句,在他的声音里。师霁的确没有说,但胡悦全都听明白了。 从刚才起,她的心一直在跳,这也是当然的——任何人想到自己恐怕再活不了多久,都会是这个反应,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胡悦的冷静是医学生特有的现实,做医生的就是这样,总是和死亡打交道,没有一颗冰心,怎么去和心与脑打交道?反过来安慰师霁,多少也是职业习惯,胡悦现在也还是很紧张——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师霁的身影映在眼帘,英俊的,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胡悦又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跳,轻轻地说了一声。“嗯。” 电梯到了食堂层,有人开始往外走,两个人立刻分开,眼前人影一晃,阿涛重新走到跟前,他狐疑地瞄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借机交流。师霁迎上他的眼神,友好又镇定地笑了笑,阿涛楞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寻根究底,而是背对着他们叉手站好,重新当起了隐形的保镖。 两个医生的眼神在电梯门里碰了一下,又分开了,不约而同地,他们看向了门边的楚先生,三人的眼神在反光中相会,表情都有丝说不出的扭曲与呆板,就像是窗外的夕阳,红得失真。 # “麻醉师你们没准备啊?” 楚先生准备充分,这个他们是都看出来了。但师霁也没想到居然充分到这地步——连手术室都给准备好了,就是在十六院附近的一间私人诊所。 医疗也是种产业,有中心辐射,在十六院附近,各式各样的私人诊所很多,各种定位的都有,不过大多也就是做做简单的小手术。就像是楚先生准备的这个手术室,诊所装修还不错,手术室有四级手术的资质,全麻监测设备也有,无影灯也备上了——有些诊所真的连无影灯都没有的。不过,即使有这样的手术室,诊所里也没有住院病人。毕竟大部分人还是争取到公立医院做手术,一过七点,连值班护士都没有,整层楼黑灯瞎火,他们很顺利地就进了手术室,一个光头壮汉过来开的门,阿涛熟门熟路地找出钥匙,手术备品包、药品柜……什么都开了任凭取用。师霁在器械消毒柜里翻看了一下,心里有数了:绝对不是闯进来的,事前肯定做过功课,器械都是备好的,药也一样,恐怕是楚先生不信任诊所医生的技术,才会找他来做。 人没露脸,算是好消息,如果这样的人脉都大剌剌地暴.露在他面前,那恐怕是真的不打算留活口了。现在犹存提防还是好事,师霁当没看出来,把东西大致盘点了一下,开口挑刺,“全麻手术,没有麻醉师是不是有点险啊?” “医生多注意点就行了,毕竟不比平时,各方面都得克服。”说话的是楚先生。 103.停职 此为防盗章 巫医巫医, 上古时代, 巫医并不分家,对大部分人来说, 医生总是带有某种魔力,他们不关心医生是怎么办到的,只知道最后自己的疾病发生了好转。 时代发展, 日新月异,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 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 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 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想要当医生, 心当然必须狠, 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在神经上做文章的,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 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 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 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 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 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 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越靠近阿涛越畏缩,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可能也是因此,她们几乎每天带妆,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擅长言谈,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不怕手术次数多,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104.电饼铛烤肉 此为防盗章 深陷敌手, 在两个打手的监视下, 没人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也许都当他们还在加班,一直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现什么不对, 这些客观事实也许会让脆弱点的人崩溃,但胡悦反倒彻底冷静下来:怎么争取到一线生机,现在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她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话是不方便说的,但从眼神里却似乎建立起一丝默契, 现在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都还没自乱阵脚,还能等机会, 还在等机会。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 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 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 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 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 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 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打算采取什么手法?钛钉?还是青枝骨折?从侧面还是正面?” 作为普通人,她自认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有权利为活下去努力,但作为医者,胡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按捺下这不适,按既定计划发问,累积阿涛的不安,“这种手术没有方案的话,可能会造成两侧不对称的。” “要设计手术方案得先照个X光,我们有条件吗?”师霁说,他们都已经戴上口罩和眼镜,这使得眼神交换也不再可行,只能通过语调的变化交流——这更像是心电感应,全凭直觉,奇怪的是,胡悦并没有犹疑,她觉得她能体会到师霁的情绪,就像是师霁能明白她的想法。“没有钛钉,只能用青枝骨折法,从外下侧做,给我锯子。” 这感觉其实从他们第一次会面就有,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让人愉快——在他们把彼此视为对手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则完全不同。胡悦拉好手术钩,电刀已经为血管止血,烧肉的焦味又传出来,从无影灯里可以看到,阿涛和光头脸上都有点恶心,这些人手里说不定都沾着人命,但却受不了现代手术的场景。 当胡悦递上锯子的时候,阿涛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在干嘛?” 他也戴上口罩,瓮声瓮气的,只能从拧紧的眉头判断表情,师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把锯条装好,胡悦说,“你们如果有研究的话,应该会知道的,颧骨内推就是把颧骨锯掉一块,锯骨头不用锯子用什么?”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对患者解释手术内容,气氛越来越往专业这边带,阿涛手里的枪已经放下很久了,但食指还没从扳机上放松。 “我听你们说什么骨折。”他仍未放弃最后的警惕。 “这是手术手法,颧骨内推有很多种方式实现,如果是颧骨过高,那就从正面削平,如果是过于外扩,就削外侧面。”胡悦说得很通俗,“不过锯掉以后该怎么固定断骨手法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是完全锯断,用钛钉链接,不过那样的话,钛钉的压力很大,毕竟整个脸颊的肌肉都要挂在骨头上,如果钛钉断了那就麻烦了。” “而且你们也没准备钛钉。”师霁飘来一句,凉凉地。他按响电锯,“手稳住,我要切了。” 一般来说,整形美容手术都会追求微创,颧骨内推当然也不例外,不是从口内切入,就是从耳侧做切口,师霁选择了耳侧切口,所以对于阿涛等人来说,他们看到的也还是医生执着器具往耳侧打开的一个血洞里深入的画面,这可能还算是接受范围以内,但当锯条声响起,锯子和骨头接触的瘆人声音传来以后,不论阿涛还是光头,都浮现出货真价实的不适表情,光头更是捂着嘴几番作呕,骂了好几句脏话。 “要吐出去,吐在这里会增加感染几率。” 师霁像是完全沉浸在手术中,凤眼低垂,修长的手指灵巧又稳定地移动,幅度很小,时不时瞥一眼内镜画面,胡悦调整了一下,似乎意在方便他观察,但其实是让阿涛和光头能更清楚地看到内镜画面:锯子正在稳定地把骨头往下割。 “吸血。”师霁没反对,但声音里没给出任何信息,他仿佛忘却了自身环境,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吩咐简洁明了,充斥着一股异样精准的机械感。“吸血。” “我没法做。”胡悦有一瞬间不那么肯定,但她也只能按自己的推测往下演,“我要拉钩。” “你们两来一个拉钩。”师霁头也不抬地吩咐,“快,不能污染镜头。” 阿涛和光头面面相觑——一个人质医生对他们呼来喝去,这在数十分钟前只会赢来呵斥和拳头,不论他的要求有多合理,这群莽汉才不来这一套,就像是楚江,手术说做就做,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但现在则完全两样,无形中,师霁似乎已拥有了这间手术室的话语权。 光头似乎很受不了这种画面,他有些祈求地对阿涛伸出手,阿涛犹豫了一下,对光头摆摆脑袋,示意他上前拉钩——还是不愿意把枪交出去。 看来,光头的地位及不上阿涛。胡悦不动声色地观察,师霁头也不抬,话语中多了些不耐。“快点。” 光头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接过胡悦的活儿,“你就维持着这样的开口,不要动,也不要太用力。” 要把手术通道一直拉开其实也不轻松,但吸血他更做不来,胡悦换引流纱布的当口,他忍不住瞥向手术区,又龇牙咧嘴地挪开眼,连口罩都遮不住那丰富的表情。胡悦听到他一直轻声地在重复三字真言:TMDTMDTMDTMD。 任何一个四级手术都不可能由一两个人完成,递器械、吸血、拉钩,除了主刀医生以外至少要有一两名助手,光头做比较简单的拉钩,胡悦就来干护士的活,打开一个又一个纱布包,吸血、丢弃,给师霁递镊子,夹出锯下来的颧骨(不仅光头,阿涛都一脸难受),换磨条……终于,师霁暂停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和个铁匠似的敲敲打打忙来忙去,他抽出磨条,换了个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是要干嘛?”光头拉钩久了,也渐渐有参与感,忍不住脱口问,但才刚出声就被胡悦瞪了一眼,“嘘!” 她悄声说,“这是最重要的环节,别做声。” “这是要干嘛?” 一群人就都虔诚地注视着师霁调匀呼吸,把镊子伸入通道,在内镜画面可以清晰看到,刚被锯掉一块的骨头渐渐被接近,被碰触,然后…… 不轻不重地一推,已经被削薄了一大部分的颧骨肉眼可见地弯折了一段,折了——但没有断,这画面让光头的脸部再度难受地扭曲起来,“噫————” 他又害怕又忍不住要看,“这是在干嘛?” “青枝骨折。”胡悦说,“就是形容这种状态——就像是你的鼻子,被打折了,但没有断,如果不对好矫正的话,之后它就会这么歪着长起来。” 这解释通俗易懂,在光头的生活中想必也很常见,他‘哦’了一声,很惊悚,“那个骨头……就这么一推就折了?” “削了这么多,就是轻轻一推就会折的。”胡悦说,“这一推全靠手感,推少了角度不好,推多了可能会把骨头推断,手术效果就在这一推上——” 不是作伪,她声音里充满了对先达者的钦佩,这情绪并未因她和师霁如今的处境,微妙的关系而减色,是一名医生对另一名医生的赞赏,“师主任刚才那一推,就是他之所以成为名医的原因。” 听众的眼神不期然都集中到师医生身上,依然似懂非懂,但这不妨碍他们对知识产生本能地崇拜,尽管阿涛手里拿着枪,但师霁能办到的事依然比他能办到的要难上太多。 师霁却仍不理会胡悦的话茬,他呼了一口气,语气还是那么清冷又霸道,不容一丝反驳的余地。 “准备缝合,你来做。” 四级手术最关键的点已过去,接下来的缝合这就是助理的活儿了。胡悦没异议,接手过来细心地逐层缝合,师霁动手把用过的器皿丢入垃圾桶,又走到刷手池边上脱掉手套开始洗手。——胡悦从口罩后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她在手套底下抿起唇,平复逐渐加快的心跳,继续平稳地缝合伤口,连频率都不敢出现起伏——光头可就在一边看着,虽然他不像是心细如发的人,但肢体语言的变化也会让人兴起本能的警惕。 105.往事 此为防盗章 想要当医生,心当然必须狠, 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 在神经上做文章的,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 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 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 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 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 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 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 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 越靠近阿涛越畏缩, 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 他沉稳地嗯了一声, 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 像阿涛这种人, 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 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深陷敌手,在两个打手的监视下,没人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也许都当他们还在加班,一直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现什么不对,这些客观事实也许会让脆弱点的人崩溃,但胡悦反倒彻底冷静下来:怎么争取到一线生机,现在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她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话是不方便说的,但从眼神里却似乎建立起一丝默契,现在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都还没自乱阵脚,还能等机会,还在等机会。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106.套路 此为防盗章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 不说别的, 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 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 “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 一个是没时间, 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 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 “不是相亲饭啦, 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 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 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她要快走,胡悦却站住脚步——病人戴了个大口罩,还有框架眼镜,能看到的脸真不多,但她却觉得那个额角有点眼熟—— 她一站起来她就更确定了,这个口罩女直直地走过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她胡悦。 “胡医生……”她说,声音轻轻的,但胡悦还能听得出来,她当然记得住。 ——南小姐。 十六院每年招新,别的科室人数都不多,但整形美容中心例外,这行业这几年火得过分,外头挖角的力度也大,五万十万的月薪那都是针对主治医师的,副主任自己出去做,一年没有几百万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如果是自己投资开医院,那赚的钱可就没数了。就算是十六院这样的名牌大医院也留不住人,每年都得招新。 ——这其中当然也不是没有新人想要搞定师医生,不过,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为马医生的劳动力,头最铁的也很少从王医生那里幸存回来:病历、报告都轮不上写,每天光是做苦力,塞假体拉钩,病号都不能接,得到的提升其实有限,不是每个想做面部结构的人都能经得住这样的磨练,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一周时间内上手,得到王医生认可的。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尤其是戴韶华,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107.新的客户 此为防盗章  他不这么讲还好, 一开口,新人全被吓住了, 还想上来帮着劝劝, 混点印象分的,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 戴韶华不讲话,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啊, 胡悦,别哭啦, 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 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 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 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 把他拉回去, 马医生说, “哎哟, 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108.整容医生的界限 此为防盗章 “不要!” 她失声大叫, 冲上前倒转时间, 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慢慢退回去, 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 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血液汩汩地往外流,她又冷又虚弱,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终于赶得及了, 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这远远不是解脱,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 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电刀。” 不要, 不是, 弄错了, 她不要做隆.胸手术, 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欲仙欲死,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还是笑,“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109.责任 此为防盗章  “不要!” 她失声大叫, 冲上前倒转时间, 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 慢慢退回去,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血液汩汩地往外流,她又冷又虚弱,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终于赶得及了,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这远远不是解脱,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 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 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 “电刀。” 不要, 不是, 弄错了, 她不要做隆.胸手术, 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欲仙欲死,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输乳管?” “对对对,如果发生的话,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于小姐松了口气,胡悦看在眼里,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坚挺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110.叶公好龙 此为防盗章  夜晚九点钟, 厨房中传来愤怒的呐喊, 紧接着是案板有节奏的响动声, “剁剁剁剁剁”, 又响又密又有节奏感, 听着就像是一首交响乐, 胡悦的舍友刚回家就被吸引到厨房, “又做饭啦?吃什么呢, 好香呀。” 能在这里租房子, 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 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 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 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 “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 一条条细得像头发, 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 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 “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坚挺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111.一百万 此为防盗章  “对, 楚江, 据说你还和他说,等他出狱以后, 可以来找你, 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 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 事实上, 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 要取出肋软骨,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 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 麻醉师也加入八卦,“我也听说了啊, 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 ‘我的手术必须完美, 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 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 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 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 “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 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血肉模糊的手术现场,没什么东西能让一般人感受到美感,但在医生眼里,这绝对是一道极漂亮的缝合线,胡悦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师霁轻哼一声,“什么时候,你能把软骨缝成这个样子,我就让你做外层缝合。” ……喂,这难度一样吗? 摆明了就是刁难吧? 怎么测试,难道是让她在这样的手术里上手直接缝吗? 胡悦猛地抬起头瞪着师霁,眼神中写满千言万语——重点中的重点,如果她真的做得到的话,他会守诺地允许她在手术中上手吗? 想上进,是所有职场新人的焦急,尤其师霁还是一个感觉上会翻脸不认人的上司,但上司们往往都不会很快回应他们的渴望,师霁尤其就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上司,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缝合,仿佛对胡悦的眼神一无所觉,胡悦又开始在心里剁肉饼了,但——她现在也只能忍着。 越着急,师霁玩得就越开心,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吊着她,也就耐下性子,偏不追问,而是专心观摩手术的下个步骤,下定决心不再开口。 ——只是,这决定有些难,因为看着看着,她就发现问题了。 胡悦挣扎了许久,因为这问题如果含混过去,好像更符合她的心意,但职业道德又让她不得不指出。 “——那个,师老师,”她说,“您这个膨体,好像雕刻得有点问题,这么垫的话,南小姐的鼻梁,不够高啊……”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不愿接受医疗,“我平时好好的呀,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112.余地 此为防盗章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 胡悦脆生生说, “楚江。” “对,楚江,据说你还和他说, 等他出狱以后, 可以来找你, 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事实上,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 要取出肋软骨,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 插好呼吸机, 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麻醉师也加入八卦, “我也听说了啊, 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我的手术必须完美, 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 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 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 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血肉模糊的手术现场,没什么东西能让一般人感受到美感,但在医生眼里,这绝对是一道极漂亮的缝合线,胡悦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师霁轻哼一声,“什么时候,你能把软骨缝成这个样子,我就让你做外层缝合。” ……喂,这难度一样吗? 摆明了就是刁难吧? 怎么测试,难道是让她在这样的手术里上手直接缝吗? 胡悦猛地抬起头瞪着师霁,眼神中写满千言万语——重点中的重点,如果她真的做得到的话,他会守诺地允许她在手术中上手吗? 想上进,是所有职场新人的焦急,尤其师霁还是一个感觉上会翻脸不认人的上司,但上司们往往都不会很快回应他们的渴望,师霁尤其就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上司,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缝合,仿佛对胡悦的眼神一无所觉,胡悦又开始在心里剁肉饼了,但——她现在也只能忍着。 越着急,师霁玩得就越开心,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吊着她,也就耐下性子,偏不追问,而是专心观摩手术的下个步骤,下定决心不再开口。 ——只是,这决定有些难,因为看着看着,她就发现问题了。 胡悦挣扎了许久,因为这问题如果含混过去,好像更符合她的心意,但职业道德又让她不得不指出。 “——那个,师老师,”她说,“您这个膨体,好像雕刻得有点问题,这么垫的话,南小姐的鼻梁,不够高啊……” “那恐怕周末休息会对她的收入有个很大的影响,她自己清楚吗?” “清楚的,但梁医生有家庭……” 这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在医院,医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地位的象征了,大小和装潢通常不会再做强求,师霁能在十六院拥有一间素雅的小办公室,已经让很多同事暗中羡慕不已,但在这个房间面前,公立医院哪怕是院长办公室也得大惭而退。它不但大,而且任何人只要有一定的品味,都可以看得出来,它的装潢所费不菲,而且很有审美。 说句实在话,像是师霁这样的美男子,坐在这种有格调的房间里,会比坐在公立医院的小办公室里更合适,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当然也是这个更好——胡悦,丑、土气、幼稚,毫无时尚品味,而现在和他商量公事的女人,精致优雅,干练中不乏一丝含蓄,唇边永远带着一缕笑意。“女人想要周全家庭和事业总是不容易的,否则梁医生也不会考虑跳槽,她在原来的医院做得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下班到家过晚——而且医院对出勤时间卡得很死,不允许有针对个人的弹性放松。” 113.东成西就梁朝伟 此为防盗章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 胡悦打开两个蛋, 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 好贱啊!” 的确是贱, 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 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 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 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 接受不了, 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 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 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 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 已经不再天真, 大部分求美者, 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答案自然是没有,马医生那边,戴韶华是不会过来的,她组里资历更深的周住院说,“这几天来做面部结构的男客人是有,不过年纪都很轻了,大多数都是20岁左右,和你们追捕的嫌疑人肯定是没关系的。” 师霁人还没到,不过办公室这边有行政卡,整个部门的挂号都是可以查的,胡悦带解同和去找了一下张主任,也没什么收获,师主任这里一号难求,除非买高价黄牛号,否则一般都要提前几周预约,除非是老客人来复诊,还能事先联系医生现场加号,不过这也要通过护士台,解同和早和那边打过关系了,没有遇到疑似人选。 “年纪长的客人来做面部结构的也是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睛,切双眼皮、祛痘、消痘印,这是男性求美者造访十九层最主要的诉求,来我们面部结构这边,做隆鼻和磨颧骨、下颔骨的也有,比较少,而且年龄一般都比较小——” 年轻人爱动骨头,这应该是一个公理了,个中缘由不言自明,胡悦对解同和介绍,“我看了过去几年的病历,过来我们这边就诊的求美者,男性年纪在35岁以上的,大部分是比较模糊的跨界整容——一般都是事故后遗症,过来做修复的,前些年科室范围可能不是很清晰,有些患者是事故后面部皮肤挛缩,不影响功能,但是影响外观美容,会来这边做修复。纯粹出于美观考虑的一般都在35岁以下,倒是有不少磨下颔角、做正颌手术、磨颧骨,做下巴和隆鼻的,其实人数的确也不少,而且是呈现逐年上升的态势。” “确实,小胡不说没感觉,一说就觉得这几年男客人是多了。”办公室里忍不住有几个老医生也加入讨论,“以前是女孩子多,现在男客人真的很多,而且怎么说,以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完全大方。” “不是有个说法吗?现在是男色时代。反正现在男人来整容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不稀奇了。” “感觉里面80%以上是……那个啥啊。”说老,干这行能老到哪去,最多三十出头,也都时尚得可以,眉毛挑挑,心照不宣。钢铁直男解同和整张脸皱起来,听得痛苦不堪。几个大夫看了都笑,“你去丝芙兰看到里面的男店员也是这个表情?” “那肯定不会。” “那些店员就是我们这里生产出来的啊,怎么在这里就这个样子?” “……” 解同和完全跟不上节奏,被说得一脸纠结,师霁才进办公室他就讲,“每次来都觉得被时代抛弃——你们这里真的日新月异啊!我记得七八年前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你们这里还没和面部修复那边分家,当时过来你们做的都是什么……面部再造啊?什么帮人弄个新下巴出来啊——现在下巴倒是新了,但感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啊。” “那也是你刚上班一两年的事了。”当时的事还有不少老医生记得,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感慨,“那时候你们公.安也还没招聘自己的面部修复专家吧?老过来借师霁,现在倒是都建设起来了。” “一年年都是在发展的嘛,刑事鉴定技术不也日新月异。”解同和含笑说,“从前的老案子在现在的技术环境下都会有新线索的,没有破不了的悬案,只有在等待的希望。” 十六院是知名医院中少见的非教学医院,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背后没有行政力量,这所医院警方色彩较重,进来后新人多少都有听说,时至今日也经常有专家被延请去提供技术支持,解同和这么说,老医生都点头,“听说现在你们用了一种新软件,面部复原都不是靠笔了,直接做3D结构重建。” “都聊到哪里去了?”师霁叫停,眉一扬,“胡悦,之前是你说给两天时间的,迟了这么多天,给你逃掉了?” 人不来,难道她还特别把解同和Call过来听介绍?胡悦气得冲他翻白眼,解同和忙出来打圆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只要知道你们很少给男人动大手术就行了。这样要有人过来这么挂号,你们肯定能发现,我就放心了。” “怎么介绍的?”师霁哪里是关心他的案情进展,根本就是为了为难胡悦,盯着又问。 “就说了下常做的项目啊,还有会动面部的男性求美者的年龄结构和性取向。”胡悦知道他是在找茬,但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话音刚落,师霁就笑了,“这也叫介绍?你资料白看了?过去十年里我们一共有多少男性患者,做得最多的手术是什么,这些数据你都拿不出来?” 虽然是组长和组员的关系,但大家其实也是同事,会做人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把气氛搞太僵,师霁公然这样刁难,很多人都看不下去,马医生先出来打圆场,“哎呀好了,师主任,这是在干嘛?” 她虽然人好,但一般也不会和上级医师起冲突,胡悦扫她一眼:马医生也很关心地看过来,倒是没怎么生气——之前她暗示自己能搞定师霁,现在算是被打脸,马医生居然不生气,反而是很关心她处境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马医生和师霁聊天的时候没当心,被套出话了。师霁知道她是直接从马医生这里问的心得,自己没归纳资料,所以才要这样追问细节,叫她下不来台,眼看答不上,接下来应该就是‘叫你看资料,就别偷懒问人’这一套,反正就是要把她逼得名声尽丧,在科里呆不下去就对了…… 114.炎症再起 此为防盗章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 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 胡悦叹口气,“唉, 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 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 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 她把胡悦推起来, “去食堂吃饭啦,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 还有一个,其实, 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 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 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 “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她要快走,胡悦却站住脚步——病人戴了个大口罩,还有框架眼镜,能看到的脸真不多,但她却觉得那个额角有点眼熟—— 她一站起来她就更确定了,这个口罩女直直地走过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她胡悦。 “胡医生……”她说,声音轻轻的,但胡悦还能听得出来,她当然记得住。 115.见……老师 此为防盗章 “输乳管?” “对对对, 如果发生的话,会是怎么样, 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 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 肯定会有影响, 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 于小姐松了口气, 胡悦看在眼里, 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 你再要升成E、F, 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坚挺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 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 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 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师老师,我打算加班弄病历,就怕万一又停电,把你的工卡留在这里可以吗?”她先请示,又表忠心,“明早我会按时过来打卡的。” 116.现实 做整容医生一年多, 是出入过不少场合, 不过院长的家,胡悦还是第一次来, 她和所有跟着长辈上门拜访的年轻人一样, 坐在餐桌边上, 眼观鼻、鼻观心, 保持着讨喜的微笑, 话当然是不多说的,这是师霁和周院长的场合, 她能跟着来就是万幸了,存在感还是不用太强为好。 “小胡,来加点水。” 她不说话,但周夫人和周院长却对她有兴趣,周夫人难得从书房出来,坐在这里陪客人泡茶, 不过,明显她丝毫不懂茶道, 胡悦才喝一半她就添满, 周院长面露心疼, 师霁说,“师母,你别给她喝这个, 牛嚼牡丹——这茶要一泡一泡的喝, 这第二泡和第三泡混在一起, 香味就杂了。” 杂不杂的,其实她确实也喝不出来,不过牛嚼牡丹这个评论是有些过分了,胡悦瞪了师霁一眼,又对周师母漾出笑容,乖巧地说,“伯母,厨房里需要帮忙吗,我也来打下手吧。” 从辈分来说,她是该叫师公师婆的,不过周夫人这个年纪,称呼按年轻的走再不会有错,周夫人欣然说,“好,我做饭不好吃,你能帮我就不客气了。” 她带胡悦进到厨房,“平时在家自己做饭吗?” “之前是在做住院总,没什么时间,有空的话,都会做的。”胡悦挽起袖子,娴熟地解开塑料袋开始洗菜,师霁应该很早就约了周院长,这明显是下班后新买来的菜,上头还带着水汽,塑料袋里有一方卤牛肉,看起来周夫人确实不怎么会做菜,这是买来佐餐的荤菜。 从菜量和菜品来看,这连家宴都算不上,顶多是可着人头做帽子的便饭,这个细节更佐证师霁和周家关系非同一般,他和周夫人说话的语气也很随便。胡悦往客厅看了一眼——师霁和周院长说话的表情,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她能感觉到不同,和周院长说话的时候,师霁要比平时更放松,很多肢体动作,他放松的肩线,往后靠在沙发靠背上的样子,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看起来,周院长和他确实并不止是普通的师徒这么简单…… “很少看到你们师主任这个样子吧?”周夫人注意到她的眼神,笑着说了一句,胡悦一进厨房就主导了节奏,她反而只分到一些打下手的活,一边择菜一边看胡悦团团转。 一把空心菜,一块里脊肉,几个青椒,花菜、排骨、萝卜,还有一方卤牛肉这就是全部了,胡悦让师母择空心菜,动手把里脊肉斩成肉蓉,在剁肉声中聊天。“是,师主任平时,挺不苟言笑的,也没什么朋友,就是在院长家觉得最放松了。” “挺会观察的,”周夫人说,“师霁确实这几年是越来越少笑了……没办法,人都是会变的。” 年纪大了,都爱说以前的事,周夫人虽然一看就知书达理,很有学者气质,但遇到讨喜的小姑娘也喜欢回忆从前。“以前他们刚出生的时候,我和老周去探望他爸爸妈妈……那时候他就这么小,抱在手上,等到过了周岁就经常抱到家里来玩了。那时候大家都是住宿舍的,就是上下楼,我们家没孩子,我在大学当老师,寒暑假比较空闲,他们兄弟两个时常被寄到我这里来看着。那时候的师霁就这么高——” 她比了个手势,“小小的,非常可爱,和师雩一起,两只小狮子在我们家冲来冲去,把我闹得头疼,两个人一同笑起来,屋顶都要掀翻了……” 周夫人把菜篮放到水槽里,她露出一丝略带伤感的笑容,“这就是那句歌词了,那些回忆,都和青春一样,回不来的。现实,实在是太能改变人了,有谁能那么幸运,从年轻到年老,永远率真?” 胡悦已经把肉蓉调好味,她察言观色,特意少放了点盐,现在用筷子往青椒里填,这是有点故意拖时间了,排骨萝卜放到高压锅里,正在灶头上气,正好找点事做,不然菜好了汤还盛不出来。 “是啊,师主任的事情我也了解一些,他的性格可以理解……很多人遇到这样的变故都会性情大变,甚至还有些人会和过去完全斩断联系,就是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是啊,”周夫人看着胡悦,笑容多了一丝暖意,“你说得对,只要能放下,什么时候都能有新的开始,可什么时候能放下呢?遇到新的人,也许就放下了。” 从进门开始,她看胡悦的眼神就有点露骨,胡悦说要做饭,答应得也太快,这种考量的味道几乎已经明显得无法忽略了,如今终于说明,胡悦不禁有点尴尬,她想要解释,可周夫人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师霁他性格怪,你也知道,命确实苦,这样的人需要一些温情,我和老周,都很希望他能有个新的开始,你是他第一个带来的女孩子。” 她对胡悦摇摇头,“不管是什么理由,我们总是对你另眼相看。” 这她还能说什么?胡悦把肉蓉塞好,转身去拿卤牛肉,借势摸了摸脸颊,还好,不是很烫。周夫人帮她把盘子摆好,“我看得出来,小胡,你不是一般女孩子——你有些超凡脱俗的气质,钱,肯定是不能打动你的。” 她顿了下,自己笑了,“唉,可现在的师霁,没了钱还有什么能吸引别人的呢?” “这不是还有脸吗?”胡悦本想装乖到底,这样周夫人还能多说点什么,但终于忍不住开口指出这明显的谬误。师霁靠的还不就是他的钱和脸? “他是长得好看,可你在乎吗?”周夫人却未慌乱,从容反问。 胡悦被梗了一下,她的表情已说明一切,周夫人看了一笑,“是啊,就是不在乎脸的人,才能和他说到一块儿啊。可,要是不在乎钱,不在乎脸,那他还有什么呢?” 除了不讨喜的个性和飘零破碎的过去,师霁还有什么呢?除非是那种天性喜欢治愈别人的圣母型人格,谁愿意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谁会觉得这样的人有吸引力呢? 这是个胡悦无法回答的问题,倒是周夫人看着她缓缓笑了。 “还好,感情的事,总是说不清的,谁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 高压锅上气了,周夫人转身关火,帮着胡悦把片好的卤牛肉装盘,拍拍肩膀,“差不多可以炒菜了吧。” 一晃又回到了考量她的节奏,“厨艺这么好,以前是学过吗?” “嗯,”胡悦知道周夫人的意图,她稍微给予配合,“我们家以前有人是做厨师的,小时候我一个人在老家住,要自己照顾自己,所以学了一些做饭……” “一个人在老家住?你父母呢?” “他们在外打工,我们家出身比较一般,供我上学也吃力……” # 排骨萝卜汤、冷切卤牛肉、青椒酿肉、清炒花菜、凉拌空心菜,四菜一汤,说不上多丰盛,但也体体面面。胡悦和周夫人来回端菜,把饭桌收拾好了才叫两个男人过来吃饭,周夫人拉开椅子埋怨,“和大爷似的,饭都不会自己装。” “这不是要陪师霁吗?”周院长为自己解释,周夫人说,“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你就是懒。” 她看看手表,“在做饭上花太多时间,晚上还有个会,我随便吃点,你们随意。” 是真的把胡悦当自己人了,装点饭随便吃了几口,就进房去了,胡悦有点尴尬,周院长和师霁倒都习惯了,周院长还问,“你们在厨房聊得好开心,都说什么了?” “我们在说做菜调味的事情。”胡悦笑眯眯地说,“伯母让我少放点盐。” 周院长伸向青椒酿肉的筷子顿时拐到卤牛肉方向,师霁神色不变,夹起青椒酿肉送进嘴里,过了一会儿又吃一个,周院长忍不住问,“不淡吗?” “还行吧。”师霁的语气不咸不淡的,好像还有点淡淡的嫌弃。 周院长半信半疑,自己夹一筷子吃,眼睛微微瞪大,忽然举手敲了师霁的手背一下,这才赶紧多夹几个到自己碗里,“你这小子。” 又问在一边偷笑的胡悦,“这么会做菜,以前学过厨师啊?” “家里有亲戚以前开过小饭馆。”胡悦只好又说一遍,周院长很赞赏,“好好好,女孩子就是要会做菜,以后才好嫁人。” “您这都是多少年的老观念了。”师霁说,他的情绪似乎不高,扭头喊,“师母,老师他偷吃卤牛肉——” 周院长连忙求饶,“好好好,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 他兴致不错,不再说这些暧昧的话题,也很关心胡悦,“你老家是哪的?在S市生活得还习惯吗?现在经济怎么样?我知道,我们做整容的都有钱,不过,小医生还是苦一点,师霁有没有带你去他的私人医院做啊?” 一顿饭只字不提李小姐,看来是刚才两人谈出结果了,胡悦不禁暗想:师霁要是不想她参与对话,何必还带他来?他明知带个女孩子上门,周院长夫妻会怎样看,这准媳妇查家底的待遇,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师霁是想什么,真想给现在最接近父亲的长辈相媳妇? 还有周院长…… 有师霁在,她没有太跳,吃完饭就和师霁一起告辞,周夫人特意出来送她,让周院长多看了她好几眼,进了电梯,胡悦才问,“院长怎么说?” “皮瓣肯定不能就这么移除。”从师霁的表情来看,这个答复是让他满意的,“米主任也耐不住寂寞,这是我们没想到的,老师一会就会给发热科的江主任打电话,李小姐的案例,是十六院今年的重点案例。值得专家会诊,也要尽一切可能保住手术成功的希望。” “江主任是院长的人吗?” 师霁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不是嫡系,但是个不错的医生。” 不错的医生,也就意味着他会尽可能保住移植的希望,这是正常的处理方式,但胡悦并不是满意,她觉得师霁也说不上多放心——发热科、感染科多科会诊,说起来当然很豪华,但会诊这种东西,当过医生的都明白个中三昧,有太多东西是很微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到最后下决定的还是主管医师,如果米主任坚持要切除皮瓣,江主任在找不到发热原因的前提下,敢不敢死保? 但,周院长的做法也无可指摘,能为一个病人做到这样,也是给足师霁面子了,师霁暂时离开十六院,背后一定有安排,说不定周院长现在也确实没法让师霁回来,这是现实世界,不是小说,如果他有大杀招,早就用了,何必要等到换届选举以后再说?要他现在想出办法折腾掉调查委员会,这就是要求周院长绞尽脑汁修改计划,他没有必要做到这样。 现实真是会改变一个人的。胡悦忽然又想起周夫人的话,周院长当然不是个坏人,但,院长做久了,可能已经不记得医生的感觉了。 “你在想什么?” 师霁问,打破了她的迷思,胡悦说,“我在想……” 她在想,原来周院长是这样的人。她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世,如果是他把她弄进十六院,又是为什么,纯粹的同情吗?不,周院长的性格她已经有点了解了,十年前的凶案,如果凶手是师雩,而且师霁和周院长都参与了包庇掩护的行动,他不会把她弄进十六院,安排到师霁身边,这么做非常的危险。 而如果凶手不是师雩,那周院长也不会基于同情对她做这样的关照,她的身世是很可怜,但周院长做太久医生,心肠已经很硬了,看起来他并不会这么多愁善感,有这样的同情心。 但,如果不是周院长,是谁让她通过十六院的面试的呢? “我在想……” 她的思绪收了回来,要处理的事太多,不妨一件一件的来,胡悦注视着师霁,慢慢地说,“你为什么问我在想什么。”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却是接住了师霁的翎子,他没有作声,只是惯例白了她一眼,好像在说:就你能。——她在想的当然就是他在想的,所以他才会问。 “你没和院长说吗?”在重提此事以前,胡悦问,“那个达先生的事情,还有常医生的实习生的事?” “不必说,”师霁摇了摇头,“老师是老派人,不喜欢轻易变更计划。” 也是对病人没有那么在乎了吧,家宴上的笑,并不能掩盖现实的冰冷,周院长终究是活在现实中的人。胡悦默然了一会,问他,“那你觉得,用哪条线索好?” 一样都是口耳相传得来的线头,也一样都很值得相信,至少胡悦相信达先生是有这个能力的,一如她相信常医生的实习生一定也过着不怎么开心的日子,如果可以不背锅,还有机会换个老板,他们应该也很动心。只不过两条线索也都有风险和代价,常医生这条线,风险大一些,底层小实习生就算给出证言,也要看调查委员会是否会强压,而想用达先生的关系的话,也就意味着,任小姐的腿…… 师霁和胡悦一前一后地上了车,师霁一直都没有说话,开了一段才说,“我没想到你把达先生也算在了选项里。” “你是说……我应该想保住任小姐的腿?”胡悦微怔,她不否认自己被师霁说得有点负疚感,但思忖了一番,仍是摇头道,“说实话,我觉得……就算现在不联络达先生,其实任小姐动那个手术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是说,她真的那么狂热的想要追求截肢手术?” “不是,我是说达先生对她的控制真的非常的厉害。”胡悦说,“你想想他的话,仔细的想想。” 一个医生总会有无能为力的案子,而胡悦不否认自己是比较偏心李小姐,“能两个都救,当然想要都救,但如果这个真的救不过来的话……那也只能达成她的心愿,不让她因此受到更重的损伤了。这至少也算是契合她审美的结果吧,任小姐会很开心的。” 她叹了口气,又勉强振作起来,“这是更现实的选择——你不是总叫我现实一些的吗?” 师霁的确日常嘲讽她过于圣母,总想要改变全世界,可现在她开始有限度的妥协了,他的脸色也不好看,踩油门的力度似乎都因此变大,车辆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了一会,遇到红灯时,他才下了决心。 “卫计委、十六院。”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好像在和她赌气,“要解决这件事,这两个切入口,一个都不能放弃,常医生那条线,你这样去做……” 117.八卦.暗涌 此为防盗章  “怎么都忙成这样了。”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 但跟了不同的组,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 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 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但她不说, 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 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 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 胡悦就不得而知了, 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 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不然, 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 水是真的深, 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胡悦叹口气, “唉, 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 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 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118.局 此为防盗章  再加一个, 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 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 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 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 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 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 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 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 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 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 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 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 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 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 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身体是少数不会辜负你的东西,虽然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反例,不过和别的事情比,人体还是值得信任的,只要按时锻炼,科学饮食,两到三次训练,真的就会有所不同。这一周练下来,累是累,但胡悦精神还算不错——如果只要在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之余,再锻炼个四五十分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能搞定师霁的话,那倒好了。 练完一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抓紧洗了澡,出来拿期刊看着——临床忙,科研也不能落下,说是说以后科研型和临床型要分开,但现在住院医被聘为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考副主任,都有论文要求。胡悦一边看,一边拆开她刚买的小玩偶:这是那种能拆洗的小熊,鼓鼓囊囊塞得很紧,她把拉链的一半缝死了,就留出个五六公分的开口,把玩偶芯捏起来往里送,这样多少能找到点塞假体的感觉。 一整天从7点起,除了中午休息,几乎是没有停的。王医生不上门诊的时候就在安排手术,胡悦不塞假体也得拉钩,接连几小时都固定在一个姿势上,还要用力对抗肌肉的收缩,这感觉有多酸爽就不必说了,胡悦的意志力终究也是有限的,看了没一会儿,杂志上的英文就像是变成了小蝌蚪,扭来扭去四处乱游,她轻轻地吐了口气,又捂住脸,闭上眼,终于容许自己放空那么一小会儿。 学医的人,按理早该习惯一切逆境,从考进大学,对医疗这个行业有所了解开始,他们经历的就是这种漫长的绝望:医生的职业生涯泰半是从27岁开始,这个年纪,大部分同龄人不是已经结婚,就是在某座城市扎下了根,度过了职场最初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干一点的,月入两三万也是平常的事情。他们这些名校学子,说起头脑、执行力、意志力哪个不如别人?就因为选了这个专业,总是处处慢同侪一步,工作比别人累几倍,报酬却是几分之一,甚至连维生都有问题,这是种什么感觉? 人作死,就会死,在医院工作的人,不会有太多人定必能胜天的豪情,反而对生老病死这些不可抗力,认识比别人丰富了几倍。面对这种艰难怎么去熬?一些人会为这些生死间的挣扎触动,看淡金钱,有点哲学家的味儿,还有一些干脆就中途转行,以他们的学历和专业背景,一转行就能轻而易举地攫取到比从前高几倍的收入,在这种种诱惑下还能继续坚持下来,拥有多强的信念也就不必多说了。尤其像胡悦这样家里没什么钱的普通人,能走到这一步,吃过的苦头不可胜数,在现在的中国,家里没钱还想当医生,实在是太难了。师霁把她当纯纯小白兔看待,是真的走了眼。 但,即使是熬过了大学五年,研究生三年,熬过了磨人的轮转,想到十九层的师主任,胡悦也还是禁不住要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有一种念头悄悄升起:如果只在这里做半年,不,甚至是现在就辞职去私立美容医院…… 大彻大悟、醍醐灌顶,那也许是小说主角的特权,对芸芸众生来说,老化的木制门窗中爬动的小虫子,隔邻夜归沉重的关门声,银行卡上可怜兮兮的数字,未来十年内看得穿的忙碌与窘迫,这些点点滴滴都是现实,有理想是很好,但诱惑依然无处不在:你的梦想太不现实,还在坚持什么?稍微松松手,换个姿态,是不是转眼就能活得更好? 如果选了另一条路,如果进了另一个行业,她可不可以——她有信心…… 闭上眼,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排斥她的同事,没有难搞的上司,没有靠奖学金和学费贷款左支右绌的青春,她也不在19层,她在,她在阳光下高高兴兴地走着,没有一丝阴霾,没有喘不上气的压力,家人为伴,恋人在旁…… 隔邻的室友好像在看综艺视频,隔墙忽然传来一阵罐头笑声,还有热闹的人声为伴,胡悦一下子从遐想中回过神,按了按眼睛,几乎是掩饰一样地拿起厚实的期刊,大声地读下去,“根据缺损面积的大小、部位及颜面邻近有效可利用的正常皮肤,多区位埋置1~3枚不等的合适形状和容量的扩张器;……” 朗读声停了下来,顿了一会,这个娃娃脸女生又闭上眼,低声念叨起来,“坚持下去才有机会,你不去努力就什么都没有,你不试就什么都没有……” 这话说得含混又简练,显而易见,这是她的口头禅,不知多少个难关都拿来这么安慰过自己。胡悦缓了一会,算是度过了这个小小的崩溃,重新打开文献,读累了就塞娃娃,过一阵才想起来,匆匆拭去眼角的泪痕——哪里会像她在会议室的表演,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正的眼泪,其实就是人后这么一点点。 # “真要上啊,小胡,要不算了吧,还是我们来就好了。” 一周时间转瞬即过,手术日很快又来了,胡悦刚换上手术衣就开始运气,大家看了都笑:在医院,大家职司不同,流程严谨,就算彼此合不来,工作上该合作也得合作,不过,性格有趣讨喜,在一起出手术都会开心得多。胡悦在新人里位置尴尬,护士却根本不在乎,乳.房部历来是男医生的天下,来个爱笑的女医生,她们都觉得可爱。就连两个规培医,相处一周下来也对她印象不错,塞假体就像是给饮水机换水桶,女人做不了,男人也不觉得很轻松,但终究就是提一口气的事,两个人把胡悦的任务分分掉,一个人就是多提几口气罢了,不会像她那么崩溃。 “没事没事。”胡悦却不肯说话不算,“我都练一周了,上肢力量现在强如鹅,一会给你们展示一下,保证没问题。” “强如鹅。”都是年轻人,梗全接得上,规培医一听就笑了,“几鹅啊?人家宅男战斗力才0.5鹅,你要是1鹅的话抵两个宅男了。” “月入没到半狗,战斗力倒是有1鹅了。” “这算什么,我们乳房部也就是塞塞假体了,你去17楼骨科看看,个个五大三粗,换下白大褂就可以去做装修工了。哪个人不能杠翻一队宅男?” “那是几鹅,一队,至少五个吧,2.5鹅?” “什么狗啊鹅的。”王医生年纪不大,但平时忙得要命,很少刷微博,常见的梗都不懂,此时也是忙求扫盲。 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都轻松点,下刀、分离腔隙那都是做熟了的,很快,手术台上的人体就被开出了一个鲜红的血口子,肩颈和肚腹都被淡蓝色的手术床单遮盖住,露出的淡黄色人体被马克笔画出两圈一线,多少有点后现代艺术的感觉。在手术室里,被划开的似乎不止是人体,还有日常生活,被覆盖住的,也似乎不仅仅是病人的面容,还有他们独特的人格。 常在乳.房科的医生会不会变成Gay?胡悦拿起假体的时候,忽然冒出这个古怪的想法,在这里,乳.房似乎丧失了第二性征的功能,沦为医生的创作对象,他们依然满是关心,但却完全是出于不同的动机。下班以后,还能不能恢复对胸部的兴趣? 而这些患者…… 胡悦到现在为止,还没和求美者发生一线接触,她甚至还沿用了实习轮转时的习惯,把躺在手术台上的都叫患者。她见到最多的就是这一对对形态各异的乳.房,有些干瘪下垂,有些其实挺健康,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好看,她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条件还要做手术。只是在王医生的病房里,还轮不到她多嘴说什么。 深吸一口气,把假体捏在指间,示意师兄再把拉钩拉开一些,暴.露出更多的视野,她把假体往里一送,在心里回想着塞娃娃的感觉,关键在一股巧劲,那么一瞬间把它推进去,用的就是那种上臂爆发的力量—— 可能没有健身经验的人不会太了解,但有些动作,比如拧瓶盖,女生做不到并不是绝对力量不足——可能同一个女孩子可以拎一个自重就有四斤的包包轻松自如地逛上八小时的街,她开不了瓶盖就是因为握力不足,肱二头肌从没练过,瞬间爆发力不够。塞假体、扛水桶差不多都是一个道理,你没练过这块肌肉,那怎么跺脚绷劲儿都没有用,但一旦加以规律锻炼,即使之前毫无基础,不出两三周也能看到效果。至于胡悦这种曾去骨科轮转过的女生…… 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最精细的手术用纳米机器人,用显微镜来做,但有些手术粗暴起来也没话说,想用高科技的语言粉饰都不行,塞假体就是这样,就三个字:往里怼。你会塞了那就是会了,按住肩膀借个力,手往前一推,人往前蹿一下,借着那股腰力和臂力,本来还粘不唧唧的假体,就这么被推进通道里,不情愿地‘滑’进了被分离出的腔隙之中…… 119.套路 此为防盗章 早会上,师主任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激起轩然大波, 别说新人了, 就连老医生都对胡悦刮目相看,“小胡, 可以呀, 这十年来你可是师主任第一个带出门诊的住院医, 有本事,有本事。” 年轻的男师傅带着女徒弟, 如果还给了特权待遇, 很容易让人想歪,不过师主任和胡悦不在其中,大家是真心钦佩胡悦的手段,现在大家倒觉得她以研究生学历进到十六院很合理:她的后门都能搞定师主任,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 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 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 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 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 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 是已经青云直上, 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 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至于这满口的专业术语是对是错…… “胡言乱语。”让胡悦可堪告慰的一点是,师霁对病人也是毫不客气,“鼻基底凹陷是猪腰子脸,你的山根是有点低,但远远没到塌陷的地步,想隆鼻就直接说想隆鼻,谁告诉你你得做鼻综合?” 也不得不说,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给出的建议却很中肯:适合做鼻基底抬升的人群其实很简单,小瘪嘴、侧面看面中部塌陷,嘴唇有点儿凸起,通俗地说就是鼻子这一块往下塌陷的,从美观的角度来说,做个鼻基底抬升的改善就很有效了。像是眼前坐着的这名求美者,虽然鼻子的确有点矮,但要抬升鼻基底,在胡悦来看就完全没必要了。 “但是医生,我按照网上的办法自己测过,我的鼻唇连线斜角度不够……” 一般这种老手往往还很难说服,双方纠缠了几句,师医生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自媒体炒作的新概念?你要是相信他们说的,就去他们推荐的医院做手术,来我这里就听我告诉你,你的面部没有凹陷,鼻综合效果可能没想象得那么好,甚至可能比现在更不自然。如果你还要做就排期,不做那也随便你。” 公立医院的态度肯定就是这样——胡悦也发现,十九层的求美者脾气比楼上楼下都好了不少,如果别的医生敢和师霁这样讲话,怕不早都要爆发医患冲突,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师霁的语气越恶劣,求美者就越陪着小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来这里做肯定是想要更自然点,不然也不会特地来挂师医生的号——师医生,你的号黄牛价要三百多块钱呢,你晓得不啦……那你说我的鼻子要怎么做好,我反正只要效果好,全听你的。” “从你的面部结构来看,鼻基底抬升没什么必要,鼻头做得翘一点就可以了,山根略微垫一下,为了过度,中间也要做点填充。L型假体和自体软骨隆鼻你可以选一个,这两种方式的利弊相信你也有了解。耳软骨——” 师霁看一眼,女求美者同时说,“取过了——” 的确是取过了,胡悦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手术痕迹:不明显,但从她的角度是看得见的。 “耳软骨是不能隆全鼻的,你要用自体软骨得用肋软骨,这就要开腹了。”结果师霁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所有手术肯定都是有风险的,开腹风险会更大一点,住院时间也要更久。如果是选假体,膨体和硅胶你自己也要想好,膨体效果好,但感染会很麻烦,后期修复也会更复杂。硅胶低风险,但也有透光的可能。你可以自己选一个,至于说隆多少,这尺度由我把握,轮不到你决定。” 还能这样操作? 顾不上患者,胡悦自己都有点吃惊——整容多少算是服务医疗了,如果都交给医生把握的话,那在她看,现在这个病人根本无需隆鼻,鼻结构正常,也不影响美观。介入性手术总是有风险,尤其是鼻部手术,属于面部危险三角区,更是敏感,为了一点点改变,冒上多重感染风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生理功能,这在胡悦来看是很不划算的。 但,当然,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十九层,肯定是做不久。那些有必要整容的人,多数去的都是修复中心。会来整容美容中心的求美者,太多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比如说隆乳,隆到多大基本还是由求美者自己指定,做医生的顶多从技术角度给建议,审美上的事情是不过问的。像是师霁这样自把自为的作风相当少见——但客人就是吃这一套,女病人眼睛都开始冒小心心了,“好的好的,都交给师医生你决定。” 看得出来,她觉得这样说话的师霁很帅,“那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在师医生这里,手术一直都是要排期的,他每周过来上班的时间其实有限,除了门诊日以外,一周也就排一两个手术日,有时候一周就现身三天。 “大概等三个月,随时都可以反悔,过一周来看效果图,确认无误就签字缴费排期。”师霁头也不抬,“下一个。” 口中叫着下一个,手里却没按,等这个求美者出去以后,师霁对胡悦说,“这个人的效果图,由你来做。” 效果图也很好理解,手术前总要让求美者对自己的变化有一个直观的预期,今天的前几个求美者都是来确认效果图的,胡悦怔了一下,“在我之前都是谁做的?” “马医生组里的幼犬。” ……说起来,作为师医生组里的小狗狗,这个活由她来做似乎也很正常,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她除了整理档案、归纳数据以外又多了个活,而且时限也很紧。胡悦忍气吞声地说,“好的,我这周末就做。” “周末不行,明天就给我。” ……这人是害怕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总结病例吗? 胡悦干脆直接问,“师医生,你真的就这么怕我赢吗?” 师霁冲她温情暖意地微笑起来,“对啊!” 他亮出的牙好白,一看就是冷光美白的结果,就像是狼牙一样,白森森的,暗示着主人凶险的品性——师霁真的就是会仗着身份欺负小住院医,欺负到她哭也不会有丝毫歉疚的那种人。“试问有谁喜欢输呢?” ——还会非常理直气壮的那种。 他们两人的角力,花样繁多,或轻或重,其实总是围绕着那个核心问题,师霁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要她留,只要她继续坚持,明里暗里的刁难,就还会一直继续,甚至越来越过分。 就是圣人也没法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小人行径之前保持平静,正常人如果血性足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上去扇他的耳光了——这当然就更坠入了师霁的奸计之中。这个人老师是院长,自己业界地位高,又长得超级帅,在病人里爆有人气,敢扇他的耳光,在医院就别想混下去了。 胡悦和他对视一会,笑了。 “我明白了。” 她很平静地说,“就交给我吧。” 我也喜欢赢啊。 这句话,胡悦没有说,但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笑里。 师霁打量她的眼神眯了一下,就像是一只多疑的猫,他的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手掌按下去,“下一个。” #&#8232;十九楼的门诊一般在十一点半结束,不过住院医去吃饭的时间通常要拖到十二点多,一上午的病号看下来,总还剩不少文字工作要做,等他们到食堂,好饭好菜都给主治医师们打完了——医院的食物链还是很简单的,手里带个组,事情就是可以丢给孩儿们去做。好资源自然而然,会向上级医师倾斜,即使小如食堂饭菜也不例外。 120.和我斗 此为防盗章 “喏,你那两个病人的检查报告都出来了, 没什么异常指标, ”卢阳雨把手里的奶茶分给胡悦一杯,“你的奶霜四季春不加糖——我说, 你还是快点给自己找个师弟师妹什么的吧, 师主任的床位要都给你来管,你怕不是要被累死?” 胡悦拿过奶茶, 双手合十对他拜拜拜,“谢谢大哥照顾, 我要没累死, 那就都是托大哥的福。” 医院算是个小江湖, 从主治医师开始, 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在科室里划下自己的一块地盘——也就是住院部的床位了。每个床位的病人都是由自己组里的小弟分管,帮派老大揽总, 一些业务繁忙的老大,手底下可能有许多病人, 都由住院医师分管,他本人除了每天查房以外则很少在病人面前出现。——师医生很显然就是这种不怎么喜欢和病人互动的老大, 按说他组里没人,就只能自己管床,但架不住他无耻啊, 组里没人怎么办, 逮着谁薅谁的羊毛呗。——一般来说, 倒霉的都是马医生。 这个楼霸,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做效果图,约手术室,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做。” 病人如此强烈的要求,自然有她的原因,不要去评判。 效果图看过了,她觉得满意,病人自己的审美,不要多关心。 把手术做好,这就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胡悦垂下头,低声说,“求同存异……” 对明天的手术,她已不再抵触,但仍忍不住想问,“你觉得,南小姐能在同学会上扬眉吐气吗?” 对此,她并不乐观。 121.没有完 此为防盗章  永远不要低估病人和病人家属闹幺蛾子的能力。——如果你在中国的医院工作, 这就是你要领悟的第一句至理名言。 从实习期到规培四合一的三年, 胡悦在各个科室都轮转过,绝非新丁, 她见过手术前吩咐禁食禁水却大喝煲汤的病人——“委屈啊,医生,汤也不是水, 也没有食物在里面啊, 我家里人已经帮我把肉都拣出来丢掉了——”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 “医生,我们家很近的, 离市里就100公里, 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 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 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 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 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 不愿接受医疗, “我平时好好的呀, 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 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 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 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我记得于小姐你还没有生育史吧?从乳.晕开口进去的话,可能会损伤到乳腺和输乳管,这里面的风险我们必须如实告知的,最好都建议是有过生育经验的女性才采取这个位置……” “我是没生过小孩,”于小姐事前显然也做过功课了,不过网上说得总是没有医生讲得那么清楚,什么风险当面听起来,总是比网上浏览着要可怕点,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但又很快松开,“不过这个也只是有风险而已,几率不高的对吧?那不然每年那么多隆胸的人,难道都不要小孩、不喂奶了?” 风险这种事,怎么好说的?第一,胡悦不是主治,甚至不是这个方向的,经验不足不好妄下断语,第二,这和病人谈话其实也是门学问。胡悦免不得将求助的眼神望向师医生,但师霁并没讲话,而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这倒是激起她的脾气,她说,“这也未必的,就算1%的几率,发生在你身上也是100%,你不好按几率判断,只能说要做好这个准备。” 按现在的医患关系,医生和病人沟通,自己必须先占住理,把话说得越保守越好,很多医生是禁止手下的实习生同病人直接交流敏感问题的,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X主任’。胡悦这是第一次和病号直接接触,倒是学得有模有样,滴水不漏——不过,这斗不倒于小姐。她双手一合,又欢喜起来,“才1%啊——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倒霉的,那就这么定了?师医生,这要一起做手术的手续就拜托给你了?” 1%只是比喻而已啊—— 胡悦和同事来往都没这么窘过,现在倒是被个普普通通的病人几句话架在这里,一时大囧,但于小姐是对师医生说话去了,她又不好插话,只能尴尬地望着师医生。 师医生似笑非笑的:看得出来,他不曾把她放在心上,大概像胡悦这层级的人,他都多少有些睥睨,只是对着她表现出来得特别明显。他明知胡悦的尴尬点,开口却半句也不提隆.胸的事情,“你要在我这里做鼻综合,手术时间就只能照我的时间表来排,能不能和隆.胸那边的合上,不知道,适不适合一起做,不知道。是放假体还是自体软骨移植依旧不知道,于女士,要那种贵宾式的量身服务你应该去外面的美容院,在我这里就是这个公立医院的规矩,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定一起手术,那我是做不到。” 名医脾气可能都比较大,于小姐被这样说也只是讪讪然,“师医生,你的技术我还不放心吗?我姐姐就是在你这里做的鼻子,这些事我就都交给你了,你肯定帮我做得很好看的呀。” 做整形医生,福利真是好,想想肛肠科、泌尿科每天要看到的菜花鸡儿和黑洞菊,19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求美者很大一部分都是年轻貌美,说话甜甜软软的妹子,还喜欢撒娇,几句话说得人骨头都酥了——可能对别的整容医生,还不会这样温柔如水,但在师医生面前,个个都是小绵羊。于小姐这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一般男人听着都要酥软了,师医生却还是似笑非笑的,“你要变得好看,何止需要做一个鼻子?” 一句话就把于小姐的温柔气焰打灭,她立刻不安起来,“我还要做什么?我就知道我三庭五眼不对——是不是应该开个内眼角,这个能不能一起做?我一直想割双眼皮的,师医生——” 胡悦有点按不住自己了,但仍忍着没说话,只是坐着也不走,一张卡捏得陷进手心里,师医生飘她一眼,语气还是凉凉的,“别的不归我做,你要割双眼皮,挂别的号,我这里只给你做鼻综合,用你的肋骨软体做自体植入,设计图下次会出给你,手术最快也要三个月以后,中间如果有人反悔不做了,可以插队。没别的事,你可以回去了,两周后来挂号看设计图。” 医生这么强势,于小姐毫无招架之力,原本的如意算盘现在是不敢打了——要打也不会在师医生这里打,还不敢发火,一边委屈,一边急急地询问,“那医生,十六院哪个医生做双眼皮好啊?你这里能不能直接帮我挂个号啊——” 不知和外貌有没有关系,师医生是十九层最火的医生,他的门诊日号都是早早就挂满了,于小姐这边刚出去,下一个病人就在门口探头探脑,师医生却挥手叫她出去等,手在叫号器上压着,没往下按,吊眼看胡悦,“还不走?” 师医生的魅力,由两方面组成,他英俊的长相与轻慢的姿态大约各占了一半,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阴险,好像外表被当成他的工具,他挑起的眉释放出肆意张狂的魅力,无孔不入地想将你掳获——你一被他征服,在这性力的战争中他就占了上风,他便可以更占上风,更轻蔑地嘲笑你。 胡悦不是瞎的,审美也绝非有异常人,否则她不可能做整形医生,她自然知道师医生有多好看——不过,她同时也有很强的意志力,甚至可以说是心如钢铁。 “师医生,我觉得——你做得不太妥当。”她望着师霁,虽然职级有别,但在诊室里却仍平等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于小姐想要再加大胸部,甚至是开双眼皮和内眼角,这都属于是过度整容的范畴。您作为医生,不应该煽动她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对上级医生——同时还是主管医生说这种话的,而且态度还这么平静。胡悦虽然平时笑口常开,听说在科室前辈里人缘还不错,但其实性格也相当强势。师霁不由高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不适合开双眼皮和内眼角?你有经验?” 毕竟是经验少,胡悦马上被问住了,师霁露出充满优越感的笑容,这场过招应该就此结束——但胡悦抿了一下唇,居然没有撤退,而是说道,“适不适合,应该是她独立的决定,不是吗?” 师霁有一百万句话回她,但他现在已经是很好奇了,“你到底想不想留在我组里,胡悦?” “哦,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少说多做,不扫您的兴,就能留下来了?”话刚出口他就感觉有点不对,没想到胡悦真是没错过,接得极快,眼神一闪一闪的,有点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她哪里是真的关心于小姐,这分明是在给他下套。 要明说她不能留下来,他就理亏了。要问她留在他组里想做什么,就等于是被胡悦带了节奏——胡悦想要什么师霁很清楚,王医生和他说过,甚至还半开玩笑地建议,如果实在不想带学生,不如就如了胡悦的愿算了。——以胡悦的能力,其实帮她这一把对师霁来说也并不难,不过这不也就意味着他输了? “你不能留在我组里,主要的原因还是太丑。”最终他还是采取原说法:就没几个姑娘能对这么直接的攻讦毫无反应的。 上一次他这样说,胡悦是哭了,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她的反应更真实——眉毛稍微捺了一下,唇边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她站起来说,“既然师主任不想和我聊,那我就回去干活了。” 职级比他低,也是被他给说走了,可师霁并没有自己已经赢了的感觉,反而略感弱势:人身攻击不奏效的时候,就显得他比较Low了。他注视胡悦走出诊室,眼神像刀一样在那小小的背影上刮了几刀,又抿了抿唇,想一想,忽然无奈地一笑,按下了叫号机。 “第43号病人请至04号诊室——” 外头顿时传来了电脑音,早已久等的求美者闪身打开门,嗲嗲地说,“师医生——” “坐。”师霁又恢复了他那目下无尘的样子,求美者缩了下脖子,自我感觉已经没那么好了——在他的眼神里,没有几个人还能维持自信。 但胡悦确实是个例外。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胡悦脆生生说,“楚江。” “对,楚江,据说你还和他说,等他出狱以后,可以来找你,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事实上,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软骨,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麻醉师也加入八卦,“我也听说了啊,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我的手术必须完美,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122.疗养所 此为防盗章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 他也不急不躁的, 双手环胸, 长腿交叠, 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 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 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 “马医生你看她, 左右脸不对称, 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很少有人承受得住这么多维的打击,长相、地位还是气势,总有一点戳中软肋,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无需任何附加条件,来自师霁的凝视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红着脸别过头去,胡悦——也脸红了,被师霁这样的男人凝视着,女人总是会脸红的。但她并没有别过头,而是勇敢地把脊背挺得更直,加倍地把头抬起来,抿着唇,不自然地和师霁对杠。 这场无言的交锋,她是占到了上风,便不会在此时更失去气势……她的表情,明明白白是这样讲的。 师霁没有挪开眼神,伸手道,“张主任,电话给我。” 拿过电话,他先说,“周老师,是我,师霁。” 周院长好像是个话痨,师霁也只有嗯嗯连声的份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是她主动打报告调走,那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拖出了长长的尾音,望着胡悦的眼神又流露出丝丝笑意,这种笑可以叫做恶魔的微笑,里头蕴含的邪恶是很有把握的,笃笃实实,敲一下还会发出回响:他确实也没有虚言恫吓,主治医生想要为难自己组里的住院医,这小鞋简直有一万种穿法。 胡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她仍倔强地保持微笑,“我会出色地完成工作,保证让您满意。” “是吗?”师霁说,答应了张主任他就不再矫情,笔一拿站起身就走,“那我就是拭目以待了,走。” 已经八点快一刻了,再不开始叫号,预约那边要暴动的,张主任一看事情阶段性解决,溜得比谁都快,一行人默契地四散东西,胡悦拎着自己的包跟在师霁身后一溜小跑,越走越觉得不对:面部结构应该是在4号诊室那边,怎么师霁带她往走廊另一头走? 但她当然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努力跟上师主任的大长腿,埋头走啊走,师霁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没撞到他的背——17号诊室,从电子屏上的信息来看,完全不是师霁的房间。 师医生敲了敲门,直接推进去,探头说,“老王——给你送礼来了。” “啊?什么?”办公桌背后的坐诊医师和患者一样茫然。 “你手下那两个小的不是忙着憋论文吗?”师霁回头看看胡悦,笑出一口白牙,这会儿他非常亲切,“胡悦,以前接触过乳.房这块吗?” 胡悦摇头,“没有。”轮转的时候她倒是看别人切除过乳.房,但19层看的肯定不是这个。 “好,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到王医生这里帮他几天。” 因为从未做过,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普通的任务背后藏着什么玄机,但仅从师霁的笑容就能知道他不怀好意,胡悦懵里懵懂地被师霁推进去,在王医生喜出望外的感谢声(“哎呀,老师,我何德何能啊,欠你一回啊——”)中,她转过头凝视师霁的背影,后者也似有所感应,停住脚步,回头一笑。 123.夫、夫妻人格 此为防盗章 “嗯……” “今天是不是还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 呜, 我受不了了啊, 胡医生你别吓我啊, 能不能再打针麻药啊?” 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还没开始塞纱布, 南小姐就吓得花容失色, 这也是被前几天的经历吓怕了。——鼻综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术前打麻药的那一针,而是术后换鼻腔填充物的过程, 塞入鼻腔的纱布,塞在里面的时候让人痛苦,只能张嘴呼吸,又干又不舒服, 但取出来的时候就让人更痛苦, 纱布和肉好像长在一起,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来, 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 但也没办法, 这个不可能不换, 只能是熬过去了, 甚至连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为次次都流眼泪,泪腺通鼻腔,鼻腔分泌物跟着变多, 还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124.看穿 此为防盗章 组织肿胀,又是面部这个神经集中的部位, 肯定是不舒服的, 现在发热发胀,估计到明天一碰会更疼, 有人给了她一个冰袋, 这会儿包着的纱布已经被浸透了,胡悦想找块新的来替换, 在柜子那边徘徊了一会, 师主任那边飘来一句, “在左下角第三个格子。” 解同和还在那边放资料,“我也给你的邮箱发了一份, 但实体照片还是更方便讨论哈,我这个人比较老派,多包涵。” “这个你们应该去找人像修复专家,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接触过这一块了。” “确实已经找了, 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 怎么说呢, 太顺眼,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 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 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 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 否则,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用舌头数牙齿,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DNA检验、人像修复,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确实如他所说,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还笑呢,你就不怕脸疼?”办公桌方向又飘来一声凉凉的讽刺,解同和怪不落忍的,“哎,咱们看照片,看照片啊。我是这样觉得,既然报告上写了,鼻部有手术痕迹,下巴也有,那现在的复原图,是不是……看起来有些丑啊?” 刚给人家打过电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推脱了,师霁刚才就是在找茬而已,毕竟摊上这种事,他的心情怕是也不太好,这会儿还不甘心收心做事,又继续找胡悦的麻烦,“都开始分析了,你还站在那?” “噢,来了。” 胡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他做对,师父要教点技术的时候,徒弟在一边傻站着是不太好,她乖乖走到师霁身后,“呣,已经白骨化了啊,报告上怎么写的啊,有手术痕迹,发现了假体吗?骨头都烂了硅胶也不会烂的,如果有假体的话,从材料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了啊。”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禁让师霁和解同和都为之侧目,又各自交换怪异的眼神,解同和稳了一下,“假体倒是没发现,这具骨架是在山间陆续被捡拾拼凑起来的,所以有多处缺失。” 具体是为什么缺失那就不知道了,是分尸,还是野兽拖行期间散架了?目前的白骨可以提供的线索并不多,万幸是头骨还算完整,师霁观察了一下,“鼻部有手术痕迹是对的,做过鼻基底,鼻基底要剥离到骨层,你看这里这几道痕迹,平行的细痕,肯定是手术痕迹。” “软骨都烂光了吧,做过鼻基底很少有不做鼻头的,这个效果图里鼻子是应该要高一点。”胡悦看看报告,又指着颧骨,“颧骨这个,是陈旧性创伤吗?还是风化,会不会是削过颧骨啊?” “这个手法至少是十年以前的手术了吧,现在已经很少有医院这样直接削下一道了。”讨论到专业问题,人际关系的暗潮汹涌不觉就蒸发不见,师霁举起照片看了看,又打开邮箱,找到原图放大,“另一侧磨损得更厉害,但姑且可以认定为削过吧,鼻子和下巴都做了,她的颧骨较外扩,没有理由不跟着做一下。” “下颔骨削过倒是跟着复原出来了啊,这人原来的脸型真是够六角的了。”胡悦索性打开软件,把鼻子和下颚调整了一下,原本是矮鼻子、尖下巴、高颧骨的脸型,现在变成了高鼻子、平颧骨的锥子脸,“嗯……这不是蛇精脸吗?真是十年以前的审美了。” “死亡时间应该至少是十年了。” 案件细节没什么好讨论的,现在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能确定,还要靠登报找寻线索,技术细节也只能是靠业内经验推测,光是可能的手术方案,脑洞都开了好几个,“十年前开眼角也很流行了,这个真不能肯定开过没有,不过这么多手术都做了,合理怀疑是开过的。” “问题是,这张脸现在就太大众化了——锥子脸女孩看起来是不是都大同小异,手法这么粗暴,很多有特色的面部特征都会被磨灭,看起来也就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了。更何况,整容手术在骨层面的本来就不多,软体组织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玻尿酸要是打得多,那也可能带来外貌的改变,本来靠复原图寻人就很渺茫,这张照片发出去,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不过,讨论到最后,结论是很不乐观的,解同和也认可,“确实,都十年了,希望本来就不大,现在只能多管齐下,一边复原人像,一边走访周边居民了。” “我们市最近是很太平?”师霁冷噱一声,显然不看好他们的行动,“队长带头跟这么冷的案子?” “警察心里是没有冷案热案的,只要是未侦破的案件,一辈子都在心里。”解同和笑眯眯地说,“我们国家人命案又没时效,常常四处晃悠一下,说不定,哪天就有线索了呢?这都是说不清的,反正就先都记在心里。” 他点点屏幕,冲胡悦眨一下眼,“你看,现在我心里就多了一张脸不是?” 他突然卖弄风情,搞得胡悦无所适从,眨眨眼欲言又止,师霁说出她的心声,“别弄得你和死人谈恋爱似的行吗?” 解同和哈哈大笑,站起来收拾东西,又仿佛是不经意地问,“对了,师主任,你最近……有收到师雩的消息吗?” 师……什么?鱼? 好像有八卦,胡悦唰地一下抬起头,左右猛看,不过谁的表情都没异状,师霁只是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毛,“怎么,你们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吗?” 那凛冽的、不屑的他似又回来了,刚被冲淡的傲慢,重新挂回唇边,师霁说,“还是多找找吧,没准他也和这具骷髅一样,在山林野地等了十多年,等你们来发现呢。” “是吗?”解同和也从容地笑了,他像是习惯了师霁的冷言冷语,仍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就是老警察了,不这样怎么和嫌疑人打交道?“那就请师主任放心了,没破的案件,都在我们心里藏着呢,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的。” 他站起身,冲师霁挥挥手,“那,在那之前,下次见咯。” 名师高徒都保持沉默,目送解同和的背影消失——出门以后他甚至在医院走廊吹起口哨,这个人也实在……的确算个人才。 师主任,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外号叫死鱼啊? 胡悦很想这么问,但看了看师霁脸色——他表情是没怎么变,但她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恐怖气氛,因此明智地准备先行开溜,“师主任,今天我还要跟查房吗?如果不跟的话,我想请假早点回去休息。” “嗯。”师霁的眼神重新落到她身上,似含探究,嗯得模棱两可,让人难以琢磨他的意思,胡悦想走又不敢走,往门口走了几步,察觉到盯在她脑后的视线,又乖乖地回来了,“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师霁平时看她的眼神,胡悦是很熟悉的,一般讨厌狗的人看小狗就是这种眼神,这会儿,那股嫌弃还在,但又多了些别的什么,他像是想说话又不想说话,而她想走也不敢走,在那搓手站着,等着,过了一会儿,师霁像是才找到一个话题问她,“委屈吗?” “还好,见多了。” “难过?” “有点,挺为南小姐难过的,她的鼻子……” “没哭?” “没有啊,这有什么好哭的。” ……这对话笼罩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胡悦感觉师霁一直在等她说什么,但她还真是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所以话题一个接一个地终结,被杀死的速度比诞生的速度快得多。 “听说你衣服被扯破了,穿什么回去?”到最后,师霁几乎已经问无可问,而胡悦也很想求他快放弃努力,或者直接要求,或者就干脆算了。 “呃……只能先穿这件借来的白大褂了,”胡悦给他看看,“其实就是下摆跌倒的时候被刮破了,除了难看点,不碍什么事。” “那行吧,你也该买点新衣服了。” “对啊……呵呵呵……没钱。” 气氛瞬时间又有些尴尬,师霁忽然双手扶额,一副静静崩溃的样子,胡悦就站在那无辜地看着他,有一点点小小的负罪感:她是真的想配合,但这一次真的没get到他的点啊。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她蹑手蹑脚,又想溜了。 师霁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等等。” 他心情又坏了,语气比平时更冷,“多的话,不必说,你也不用以退为进。” “可是——”冤枉啊,我不是,我没有,我到底以退为进进什么了? 胡悦就差没现场上演表情包给他看了,但师霁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冲她弹过来,“回去休息一周,一周以后,先到这个地址报到。” 这张金灿灿的名片在空气中飘舞跌落,胡悦伸出手,怔怔地将它接在手心。 “不是说没钱吗?” “那就,找点外快给你赚咯。” 师霁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透着满不在乎的潜台词:脸是她的,只要她喜欢,效果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啊!!!——”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刀锋猛敲,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125.对你好 此为防盗章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 他也不急不躁的, 双手环胸, 长腿交叠, 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 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 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 马医生说, “哎哟, 师主任, 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 业绩那么好, 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 上来就说新人丑, 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 他的脸又翻得很快, 手机一放, 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 “马医生你看她, 左右脸不对称, 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很少有人承受得住这么多维的打击,长相、地位还是气势,总有一点戳中软肋,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无需任何附加条件,来自师霁的凝视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红着脸别过头去,胡悦——也脸红了,被师霁这样的男人凝视着,女人总是会脸红的。但她并没有别过头,而是勇敢地把脊背挺得更直,加倍地把头抬起来,抿着唇,不自然地和师霁对杠。 这场无言的交锋,她是占到了上风,便不会在此时更失去气势……她的表情,明明白白是这样讲的。 师霁没有挪开眼神,伸手道,“张主任,电话给我。” 拿过电话,他先说,“周老师,是我,师霁。” 周院长好像是个话痨,师霁也只有嗯嗯连声的份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是她主动打报告调走,那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拖出了长长的尾音,望着胡悦的眼神又流露出丝丝笑意,这种笑可以叫做恶魔的微笑,里头蕴含的邪恶是很有把握的,笃笃实实,敲一下还会发出回响:他确实也没有虚言恫吓,主治医生想要为难自己组里的住院医,这小鞋简直有一万种穿法。 126.可怜 此为防盗章  再看看她打量大厅时不加掩饰的惊叹和诧异, 对她的身份,迎宾多少已有了些猜测,她把人交到前台,两个同事交换一个眼神, 前台的笑容依然热情, 但隐隐已有距离感, “您好, 请您报一下手机号码, 我这里给您确认预约。” “我没有预约。”客人说, 这不出所料——诊所在外自然有些宣传物料, 也不乏对消费水平没有认识的客人步入咨询, 这种活派给哪个导诊都挨白眼, 久而久之,前台也养成习惯,自然想办法把这种客人打发走——倒也不是都从衣冠识人,只是这行做久了, 有钱没钱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来, 有钱人格外有一种安定的气质, 如同红外线热成像一样明显, 贫穷、爱情与咳嗽,在诊所内部, 最难掩饰的还是贫穷。 “那很抱歉……”笑容里添了点优越, 语气也开始上扬, 话还没说完, 女孩子从兜里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灯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几乎刺瞎前台双眼,她的音调惊叹地落下来,“原来您就是——” 只是一句话,大厅氛围都变了,前倨后恭,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迎宾赶紧跑过来,扶着胡悦落座,“骆总已经吩咐过了,她马上过来,您请稍等,我这就联系,胡小姐要用什么茶水?我们有洛神花茶、咖啡、红茶……” “给我水就可以了。” “柠檬水可以吗?”迎宾问得一声许可,回头一个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满面笑容,捧来一杯热水,再由她双手转呈胡悦,“您慢用,要不要配些小点心?” “点心就不用了。”胡悦还在东张西望,她确实没看够——从实习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来来往往喧闹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钱的医院,十九层更是有钱中的有钱,但即使如此,整个装修、布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这间诊所没有丝毫可比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S市最好的办公楼里,独占了一整层的医美诊所啊…… 金钱的芬芳的确是遮不住的,光是从大厅装修就能看出这间诊所的底蕴——其实,大多数私立医院的装修审美,都透露了他们的客户定位。不要诧异许多莆田系医院的装修为什么浮夸庸俗,是乡村宫廷风的绝佳代言,这只是反应了如今中国的确有很多没品味的有钱人。而J氏整容的装修,设计感十足,就仿佛国贸、太古里、国金、IAPM的外墙设计一样,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级设计师的手笔,这美感就不经意地带出了他们的层次,胡悦坐在这里,隐隐都仿佛能感受到诊所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自古以来,美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只适合被雄厚的经济实力拥有。 的确也是如此,早上十点钟,大厅里已坐了几个候诊的客人,个个看来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贵——胡悦对时尚品牌认知度依然不高,只是从气质上得出结论,这里坐着的客人,比十九层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动,多了那么一丝安稳的从容,正是这一丝从容,叫整个场所气质剧变,不知该怎么表述,就是—— 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 “啊,是小胡啊,”大厅一角,原本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藏式拉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笑盈盈地走出来,她像是对胡悦的到来早有准备,亲切地说,“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骆总。” 这个骆总,就很有钱,但又并不仅仅是有钱。妆容、衣着、体态和她的笑容,共同组成一道温婉的印象,这温婉又像是裱在天边的月亮,有那么一点居高临下,让你不敢忘形。她把胡悦带进门后,“Daniel还没有来,他在你们医院大查房完了,再开车过来要二十分钟——你先在这里坐坐,填一些资料。等他来了,我们再带你到岗——别拘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她笑盈盈的把胡悦按到一张办公桌边上,叫,“Tina,还不给你老板的爱徒倒杯咖啡?顺便把入职表拿过来。——泡那个,瑰夏,不要拿普通的胶囊充数。” 又按下内线电话,“Vivian,把我昨天带来的饼干拿过来,还有巧克力带几片。” 她的重视和亲切溢于言表,Tina自然也凑趣,送来咖啡时笑着调侃,“真是爱徒啊,连老板都吃不到您的私房曲奇——我猜啊,老板肯定常和您说起她。” 师霁没来,胡悦填表也填得慢,她倒不至于尴尬,只是心里不好给诊所内部的人事关系做定位,骆总对她是挺和气,但她是做医生的—— 怎么说呢,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胡悦在她跟前是要比平时再小心一点,她索性装乖到底,左看右看,有点天真又有点不确定,“可主任在医院都很少说这里的事情,也没和我提过很多……嗯……师娘?”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声,像是怕说错了尴尬,这样即使真说错了,后果也不那么严重。——但胡悦估着自己是不会有错的,毕竟,骆总表现得是有点明显,女人之间怎么划地盘,女人们自己是最了解的。 果然,Tina听了就笑起来,一边看骆总一边说,“哎哟,胡小姐,误会了啊,我们骆总还是单身啊。” 骆总也摇头浅笑,有点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关心的事,自然有马仔来问,眼瞅着她拿手机走到窗边回微信,Tina凑过来悄声八卦,“没提过很多……那就是提过喽?平时老板都怎么说骆总的呀,你悄咪咪告诉我,我保证不和老板说。” 这公然又是一个谢芝芝——只是被骆总养熟喂肥了而已,胡悦瞥她一眼,笑着说,“都没怎么说,师主任在十六院很低调的,同事都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诊所。” 左右看看,又补一句,“好像还经营了很多年的样子。” 噶珊瑚是技术活,属于信息交换上的博弈,谢芝芝几次落入胡悦套中,Tina也不例外,热情道,“哎呀,我们诊所——” 还没说完,门被推开,师霁走进来,“说什么呢?” 他边说边脱外套,骆总和Tina同时迎上前,Tina咳嗽一声,半路转方向,去给师霁倒咖啡,师霁手里顿一下,把外套递给骆总,说声‘谢谢’,转头看见胡悦,“脸怎么还没好?难看死了。” 淤青哪里有那么快全消掉?现在是不肿了,可还隐隐有点发青,胡悦一万年难得涂一次粉底,她摸摸脸,原来还是被看出来了。“毛细血管自我修复需要半个月,这是医学常识……” “那你是觉得我给你放的假不够多喽?” 在骆总面前,胡悦不敢顶嘴,“没有,我错了,请师父原谅。” 她怂如鹌鹑,师霁倒是多看她几眼,很稀奇的样子,不过迅速失去兴趣,只丢了一句,“居然还敢喝我的咖啡?”,就进了办公室,骆总跟着进去,冲胡悦露出安抚微笑,像是在为师霁致歉,胡悦点点头,回一个感激的笑过去,等门合拢,她若有所思,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 在十九层,师霁是享有特权、作威作福,俨然科室一霸,但这还是和J氏不同,在这间诊所,师霁完全就是天,所有人事,目前来看,毋庸置疑,都是以师霁为中心转动。 不过,她很怀疑这青天大老爷平时到底能管多少事。 胡悦当然想在J氏长久工作下去,至少是多待一阵子,把诊所的底摸一摸——如果想工作得愉快,该抱谁的大腿当然明白无误,不过,她也得弄明白自己不能得罪谁。 “噗嗤”。 她抬起头,是Tina在给她发暗号,小秘书刚给师霁泡好咖啡,手指咖啡壶,意思问她要不要再续,胡悦摇摇头,悄声说,“中午一起吃饭?” Tina比了个OK的手势,两人交换热情笑容,胡悦对进展也还算满意:这开局可比十六院好多了,怎么说,都是师霁的弟子,刚才的八卦被师霁打断不要紧,午饭时间,她有大把机会续回来。 # “老板,咖啡。” 师霁平时多数喝水,但早上过来,第一杯会喝咖啡。小秘书是服侍惯了的,送上咖啡和柠檬水,回身退出,随手关上房门。骆总等她把门全合拢,才笑着说,“你上周突然说这一批Offer留个位置,我还以为……怎么倒是把小胡带来了?今早看见是她,吓了我一跳。” “她平时在十九层闲出屁,带过来做做苦工。”师霁回得很无所谓,“也顺便见下世面,免得将来丢我的人。” 闲?住院医师,有闲的吗?师霁平时不管事,难道这些事不是她做? 丢‘我’的人? 骆总自然不信师霁的说法,心里猜度着,想起胡悦的穿着,多少有个想法,口中说道,“那,把她放下哪里呢?薪水怎么开?” “她不还是住院医师?就按住院医师的标准开呗。”师霁不以为然地说,“让她在各科轮转一下,这个小事情,你安排就行。” 噢,那看来不是为了钱,还当是师霁觉得她穷苦,把胡悦扔过来领份干薪。 骆总回过神,又暗笑自己想多了——以师霁的性格,要真体贴到这一步,那岂不是…… 在有些地方,人的心胸都是很狭小的,就有99%的清白,99%的不可能,只要胡悦还占了个‘女’字,骆总依然本能有点警惕,她知道师霁对这个小弟子,应该还算是满意,把她放进来诊所,也许是在为将来铺路,等她拿到主治以后,就延揽进来巩固自己的控制力。按理,这时正是示好成本最低的时候,工资多算一些,略施恩惠,不但给了师霁面子,现在正拮据的小医生也会记下个人情,以后办很多事都更方便。 ——不过,心里那一丝说不出的警觉,还是让她再试探了一句,“那就两万底薪,提成按20%算吧?” 这是住院医师的标配了,也是最低配,一分都没有多。 师霁胡乱嗯了一声,都没多看她一眼,眼神已胶在电脑屏幕上,骆总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到现在才落了地,想到胡悦刚才那句‘师娘’,她笑着又加了一句,“至于轮转的科室嘛——” 到底是师霁的弟子,成天拎个布袋子也不像话,‘师娘’善心大发,决定多少贴补胡悦一点,“我看……就从皮肤科开始好了。”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是已经青云直上,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127.加油 此为防盗章  师医生来了。 太阳从十六院上空升起, 师医生就是照进窗户的第一束光。 这形容词并非夸张,师医生经过走廊的时候,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好射在他身上, 他的西装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师医生至少有一米八五,身材瘦削健美, 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而他的长相只有比身材更好。 “师医生!” “师医生早上好。”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一下都活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气氛, 来自女人的眼神织成一张网,在空气中纵横交错,落到他俊美的容颜, 合体低调的西装剪裁,看不到LOGO,但一望即知做工精良的鞋履, 以及手腕上无意露出的腕表表面,西装领口那暗色带了点反光的领带夹上。 师医生安之若素,黑发滑落几缕在额前, 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典雅, 手表在走动间看得更清楚, 是梵克雅宝的情人桥。他的领带夹是低调的暗色金属, 只在头部镶嵌一枚红宝石……女人关注的所有重点, 他都经得起最严苛的考验, 在十九层, 美貌是最不稀缺的资源,但他的长相居然能比所有这些精心打造出的美女都更上一层楼。师医生的穿着和一般医生的风格不符,也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同事格格不入,但你不会觉得怪异,恰恰相反,反而会很心悦诚服: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自然要穿一些好衣服,没有他这张脸,也配不上这样的华服。 “张主任,今天到得早啊。”向师医生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居然也没人生气,各自转移目标,向自己的医生讲话。能在十九层挂到号的几乎都是老客户,自然都熟悉。这帮女人对别人说话,眼睛都还是看着师医生——自己打招呼不理会,主治医生帮着介绍一下呢? “刘老师。” “沈叔叔——” “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我挂了第二个号,侬动作快点啊张叔叔。” “要得,要得。”张主任笑呵呵地说,像是没懂眼神里的暗示,“不过今天怕是要等一会喽——新人到了,要开个小会的,别心急,别心急哈。” “老师好。” “老师。” 新人们也早站起来了,纷纷打招呼,“张主任、刘老师,师老师——” 张主任脾气好,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风头被师医生抢光。“还叫老师?以后,要叫师主任喽。” 什么? 师医生已经聘上副主任医师了? 在职场,称谓必须讲究,主治医师叫老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为了好听当面都是叫主任的。他们来考试的时候,师医生还是主治医师,这当然很正常,在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这才是不正常。 副主任医师,听起来好像是芝麻绿豆,但已经是副高级待遇了,在医院一般都能做到科室主任。要再往上晋升主任医师,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了,对于正常的医生来说,能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退休,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生赢家。很多医生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治,就算挣扎到副主任医师,那也至少是40、50岁的事了,而师医生—— 师医生今年才33岁吧! 做医生和升官不一样,职业年限有硬性要求,8年本博+5年主治,最理想的状态也要13年,但又有多少人能每一步都无缝衔接?要升副主任,SCI论文和省级课题,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件,符合条件更不代表能评选成功,毕竟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很多事不用点太明,大家心里都能明白。33岁能评上副主任医师,师医生除了业务以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优势。戴韶华指明了要当他的助理,看来事前也是受过高人点拨。 几个新人没什么好妒忌师医生的,他们更在意同侪的背景——竞争关系一样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僧多粥少,十六院出众的人才太多,往上评职称的路,除了本身的业务能力以外,更有许多盘外因素。有时候这步路,你先走一步,那处处就都能快人一筹。大家的眼神都落在戴韶华身上,若有若无地盘旋,不过这个劳力士女孩现在乖得和鹌鹑一样,双手交握身前,唇边含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该怎么给长辈留下好印象。 “师主任。” “师主任。” 众人顿时就都改了口,几个主治医师也笑呵呵恭喜,“以后要叫主任了。” “恭喜啊主任,年少有为啊。” “好说,好说,过奖,过奖。”师医生笑了,很程式化的那种,他自然连眼尾都没看住院医一眼——这种住院医和规培医比,食物链略上一层,这种待遇,他们也生受得很自然。再说,几个女生有帅哥看,哪计较那么多,眼里的星星都快满得溢出来,更有点优越感:她们还能近距离接触师医生,其余那些就诊者,只能隔着远,闪着眼睛看他,精心准备最好的角度,盼望着师医生居然在万千人群中回望到她的好运,到那时候,她们自然有一个恰到好处的低头浅笑奉上,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会来19层做日常维护的女孩子,没几个是带不出去的,自然各有各的拿手绝活。就算不说话,但一屋子女人气场全开,大厅的气氛一下就好像从候诊区变成狩猎场,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感觉。从电梯厅走进会议室的短短几十步路,数十名掠食者虎视眈眈,猎物师医生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大步流星地走向会议室,刚出电梯时皱眉的表情已收起,他唇角挂上浅笑,很得宜,但也一看就知道是应付。真正的傲慢大概就是这样,他自然不会对谁很凶恶,因为在他心里,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师医生,师医生。” 但总有人不信邪,医生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有人叫着追上来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师医生——” “Lindy小姐……”卢阳雨低喃,多少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Lindy小姐的确很漂亮,靠近了更看得出一身名牌,应该是那种家庭环境很好的女孩子,她说,“师医生,我叫张碧雅,这是我的名片——” “预约。” “……呃?”的确很漂亮的张碧雅小姐愣了一下。 “预约。”师医生把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轮到你预约的时间,再来同我讲话。” 像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可能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张碧雅小姐当场就下不来台,尬在那里,漂亮的眼圈一下有点泛红,周围的竞争者可不会客气,走廊里响起一片轻笑,窃窃私语也更响亮,即使司空见惯,张主任也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好了好了,医生都来开会了啊。”他语气带了点好笑。“小师你也来——今天的会,你也要参加。” 师医生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把西装甩到肩上,和张主任一起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 “又是一年春了哈,春天呢,就是个万物迎新的季节,在此也代表十六院诚挚地欢迎新同学进入我们的队伍……” 公立医院是国营单位,该有的官腔肯定少不了,也不会长,张主任简单讲了两句就开始分派正事,“我们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人手一直是有些短缺的,所以,会就直接挪到门诊楼来开了。还有那个,这两个月行政走廊在装修,大家进办公区还是得从候诊区绕,是有点不方便,都适应一下哈。等那边修完就好了,这段时间手术尽量挪到住院部去做。” 交代完琐事,他开始分人手了,“现在宣布一下分组名单哈,申永峰,你是乳腺方向的,嗯,那就和老周吧,老周做乳.房的,对口,不错啊老周,又有人给你打下手了,这下你们组人最多了。” “卢阳雨,你皮肤的,那先和刘主任吧,他激光科号最多了,赶紧去吧老刘,又多个人帮你打字写病历,你爽了。” “谢芝芝……” “刘宁……” 对住院医来说,这是攸关职业生涯的大事,但对张主任来说,不过是又一批新人分组而已,他心中自有考量,不慌不忙,从乳.房科一路念下来,“戴韶华——” 这一批进来的只有戴韶华和胡悦是同专业,戴韶华双手不禁握拳,下巴却也高高地抬了起来:胡悦的专业履历,和她根本没得比,只要是正常安排,她一定会被安排给师医生,这是她的骄傲。 “戴韶华你是颌面修复的,”面部结构技术含量高,但业务量却不如五官与乳腺大,张主任最后才分配到她们两个,他看看手里的表格,“唔……履历不错啊,巴医可是个好学校。” “巴医出来的?” 今天进来这一波新人,她是唯一一个学历引起反应的,巴医的光环的确不是吹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几所医疗院校,颌面修复更是王牌专业。戴韶华开始笑了,张主任慢吞吞地说,“嗯……那你就和马医生吧,小马,新人带好哈。” 马医生? 新人们的眼神一下全都落在戴韶华身上:马医生是个主治医师,就比他们早工作了两年而已…… 随后,又全看向了胡悦:进医院不说了,连人事分配都能操作到,这一位,到底是什么来头? X光眼,未必都如戴韶华般精准,但该注意的细节却也都不会放过。胡悦年纪比他们轻,看着嫩相,笑容可爱,穿着简朴,看起来天真无邪,没有家境良好的小孩常见的那种稳重——戴韶华的家境就很不错,她在上司们面前就是一副沉稳靠得住的样子,一样是无害,这和胡悦的天真稚嫩是不一样的。 感觉上,这是个小家碧玉,从小被呵护着长大,因此稚气犹存。这样的小女孩很惹人怜爱,但很难想象她的家庭有能力左右十六院的人事安排——对医疗界不熟悉的人士往往不了解,但,医院的能量要比一般人想象得大得多。 128.葡萄糖 此为防盗章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 整到一定程度, 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 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可能也是因此,她们几乎每天带妆,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 擅长言谈, 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 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 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 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 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 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 有钱, 不怕手术次数多, 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 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视线刚转到房间里,她就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没说完的话化为一声惊呼,抽在喉咙里。胡悦左右看了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正在做梦,但又迅速冷静下来,认清现实。 不是做梦,房间里的确有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在办公桌后头,平静地面对着师霁和她。 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刚有人对她展示过照片,他们手上都拿着——枪。 枪.口当然对准了她和师霁,胡悦偷眼看了一下她上司,师霁看起来也非常冷静,双手自然下垂,整个人静止得就像是雕塑。 “别说话。”站着的男人说,声音里透着警告,接下来非常制式化地扣下了安全栓,手指移到扳机上。 胡悦举起双手,点头如捣蒜,男人对她别别枪口,意思很明显,叫她去关门。 门很快被关上了,胡悦慢慢站回原处,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安静,丝毫也不想挑战任何人的底线。 “师医生。”坐着的男人开口说,他的声音有点嘶哑,风度却很从容,只是这从容——是滴着血的从容,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之所以还能维持风度,只不过是因为他确信自己还能猫戏老鼠,把局面捏在鼓掌之中。“有个手术想要交给你做。” “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也知道我要什么。” 解同和的通缉犯缓缓地说,“我们现在就做。” 很大的一声响,就像是哪里炸了起来,一枚子.弹带着火花呼啸而至,像是开了慢镜头,他看得一清二楚,冲着他们飞来。 “别!”他想喊,想要把她推开,“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是的,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129.隐形的星星 此为防盗章  想要当医生, 心当然必须狠,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 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在神经上做文章的,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 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 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 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 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 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 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越靠近阿涛越畏缩,躲躲闪闪不敢直视, 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 “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 他沉稳地嗯了一声, 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 像阿涛这种人, 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 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但跟了不同的组,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但她不说,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胡悦就不得而知了,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不然,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胡悦叹口气,“唉,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130.四大金刚 此为防盗章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年轻可爱的女孩子都是有点特权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被说哭, 同事也许无动于衷,不过, 刚进单位的小姑娘被刁难得站在当地就哭起来,老领导肯定是要上去劝的, 马医生最热心,揽过胡悦连声哄, 刘主任也被逗笑了,一边看着师医生一边劝,“——病人比这个不讲理的时候有的是, 难道你次次都哭啊?” 他不这么讲还好, 一开口,新人全被吓住了,还想上来帮着劝劝,混点印象分的,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 戴韶华不讲话, 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啊,胡悦, 别哭啦, 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 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131.葱油拌面 此为防盗章  哗! 早会上,师主任轻飘飘一句话立刻激起轩然大波, 别说新人了, 就连老医生都对胡悦刮目相看,“小胡, 可以呀, 这十年来你可是师主任第一个带出门诊的住院医,有本事, 有本事。” 年轻的男师傅带着女徒弟, 如果还给了特权待遇,很容易让人想歪,不过师主任和胡悦不在其中, 大家是真心钦佩胡悦的手段, 现在大家倒觉得她以研究生学历进到十六院很合理:她的后门都能搞定师主任, 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 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 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 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 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 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 是已经青云直上, 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 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至于这满口的专业术语是对是错…… “胡言乱语。”让胡悦可堪告慰的一点是,师霁对病人也是毫不客气,“鼻基底凹陷是猪腰子脸,你的山根是有点低,但远远没到塌陷的地步,想隆鼻就直接说想隆鼻,谁告诉你你得做鼻综合?” 也不得不说,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给出的建议却很中肯:适合做鼻基底抬升的人群其实很简单,小瘪嘴、侧面看面中部塌陷,嘴唇有点儿凸起,通俗地说就是鼻子这一块往下塌陷的,从美观的角度来说,做个鼻基底抬升的改善就很有效了。像是眼前坐着的这名求美者,虽然鼻子的确有点矮,但要抬升鼻基底,在胡悦来看就完全没必要了。 “但是医生,我按照网上的办法自己测过,我的鼻唇连线斜角度不够……” 一般这种老手往往还很难说服,双方纠缠了几句,师医生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自媒体炒作的新概念?你要是相信他们说的,就去他们推荐的医院做手术,来我这里就听我告诉你,你的面部没有凹陷,鼻综合效果可能没想象得那么好,甚至可能比现在更不自然。如果你还要做就排期,不做那也随便你。” 公立医院的态度肯定就是这样——胡悦也发现,十九层的求美者脾气比楼上楼下都好了不少,如果别的医生敢和师霁这样讲话,怕不早都要爆发医患冲突,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师霁的语气越恶劣,求美者就越陪着小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来这里做肯定是想要更自然点,不然也不会特地来挂师医生的号——师医生,你的号黄牛价要三百多块钱呢,你晓得不啦……那你说我的鼻子要怎么做好,我反正只要效果好,全听你的。” “从你的面部结构来看,鼻基底抬升没什么必要,鼻头做得翘一点就可以了,山根略微垫一下,为了过度,中间也要做点填充。L型假体和自体软骨隆鼻你可以选一个,这两种方式的利弊相信你也有了解。耳软骨——” 师霁看一眼,女求美者同时说,“取过了——” 的确是取过了,胡悦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手术痕迹:不明显,但从她的角度是看得见的。 “耳软骨是不能隆全鼻的,你要用自体软骨得用肋软骨,这就要开腹了。”结果师霁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所有手术肯定都是有风险的,开腹风险会更大一点,住院时间也要更久。如果是选假体,膨体和硅胶你自己也要想好,膨体效果好,但感染会很麻烦,后期修复也会更复杂。硅胶低风险,但也有透光的可能。你可以自己选一个,至于说隆多少,这尺度由我把握,轮不到你决定。” 还能这样操作? 顾不上患者,胡悦自己都有点吃惊——整容多少算是服务医疗了,如果都交给医生把握的话,那在她看,现在这个病人根本无需隆鼻,鼻结构正常,也不影响美观。介入性手术总是有风险,尤其是鼻部手术,属于面部危险三角区,更是敏感,为了一点点改变,冒上多重感染风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生理功能,这在胡悦来看是很不划算的。 但,当然,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十九层,肯定是做不久。那些有必要整容的人,多数去的都是修复中心。会来整容美容中心的求美者,太多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比如说隆乳,隆到多大基本还是由求美者自己指定,做医生的顶多从技术角度给建议,审美上的事情是不过问的。像是师霁这样自把自为的作风相当少见——但客人就是吃这一套,女病人眼睛都开始冒小心心了,“好的好的,都交给师医生你决定。” 看得出来,她觉得这样说话的师霁很帅,“那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在师医生这里,手术一直都是要排期的,他每周过来上班的时间其实有限,除了门诊日以外,一周也就排一两个手术日,有时候一周就现身三天。 “大概等三个月,随时都可以反悔,过一周来看效果图,确认无误就签字缴费排期。”师霁头也不抬,“下一个。” 口中叫着下一个,手里却没按,等这个求美者出去以后,师霁对胡悦说,“这个人的效果图,由你来做。” 效果图也很好理解,手术前总要让求美者对自己的变化有一个直观的预期,今天的前几个求美者都是来确认效果图的,胡悦怔了一下,“在我之前都是谁做的?” “马医生组里的幼犬。” ……说起来,作为师医生组里的小狗狗,这个活由她来做似乎也很正常,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她除了整理档案、归纳数据以外又多了个活,而且时限也很紧。胡悦忍气吞声地说,“好的,我这周末就做。” “周末不行,明天就给我。” ……这人是害怕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总结病例吗? 胡悦干脆直接问,“师医生,你真的就这么怕我赢吗?” 师霁冲她温情暖意地微笑起来,“对啊!” 他亮出的牙好白,一看就是冷光美白的结果,就像是狼牙一样,白森森的,暗示着主人凶险的品性——师霁真的就是会仗着身份欺负小住院医,欺负到她哭也不会有丝毫歉疚的那种人。“试问有谁喜欢输呢?” ——还会非常理直气壮的那种。 他们两人的角力,花样繁多,或轻或重,其实总是围绕着那个核心问题,师霁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要她留,只要她继续坚持,明里暗里的刁难,就还会一直继续,甚至越来越过分。 就是圣人也没法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小人行径之前保持平静,正常人如果血性足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上去扇他的耳光了——这当然就更坠入了师霁的奸计之中。这个人老师是院长,自己业界地位高,又长得超级帅,在病人里爆有人气,敢扇他的耳光,在医院就别想混下去了。 胡悦和他对视一会,笑了。 “我明白了。” 她很平静地说,“就交给我吧。” 我也喜欢赢啊。 这句话,胡悦没有说,但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笑里。 师霁打量她的眼神眯了一下,就像是一只多疑的猫,他的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手掌按下去,“下一个。” #&#8232;十九楼的门诊一般在十一点半结束,不过住院医去吃饭的时间通常要拖到十二点多,一上午的病号看下来,总还剩不少文字工作要做,等他们到食堂,好饭好菜都给主治医师们打完了——医院的食物链还是很简单的,手里带个组,事情就是可以丢给孩儿们去做。好资源自然而然,会向上级医师倾斜,即使小如食堂饭菜也不例外。 胡悦作为住院狗中的最底层,一上午累积的任务比所有人都重,有了她,师霁懒到根本不操作电脑,上午那些病例里的诊断全都等她去补写,这还没算上一上午新病人累积下来的做图任务——她忽然还发现,自己做图也就意味着得由她来决定患者的鼻子怎么变,很难想象师霁会忽然好心地过来完成这最关键的一环。 ……师医生随手给的难题,还真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坑啊…… 即使如此,胡悦也还是十一点半很准时地就跑到了食堂——她肯定是撞不上师霁的,这男人午饭都是去翠园吃,不过,却如愿遇到了想找的人。 “马老师。” 在十九层一整个大厅的美女里,胡悦的确不怎么起眼,放在医生群里就不一样了,她胜在亲切的气质,笑容自然讨喜——至少比戴韶华要讨喜多了,马医生看到她也笑了,对她端着托盘坐过来的行为也不反感,“今天不是跟师医生出门诊吗,怎么这么早就来吃饭了?” “跟门诊太累了,饿得不得了,得先吃点垫肚子。”胡悦摸摸后脑勺,憨笑着说,“给我布置太多任务,效果图也要我来做,不先吃点顶不住。” “是吧?”如果是转科过来,或者之前在实习的时候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这块,效果图的确是不怎么好上手,但马医生寒暄完了也就淡淡的,没有接口细问,“是挺累的,习惯了就好了。” 胡悦脸上还是笑,心里却在叹气:都说马医生人好,可对她却是例外。这自然是入院时那点风波的功劳,也对,你这么巴结要做师主任的学生,人家凭什么关心你? “做医生就是这样的,哪个职级能真正清闲?”心里叹气,脸上却还是笑,胡悦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带开了。“现在升级都要发文章了,还得比杂志的系数。科研文章也不好写的,我看师老师好像有一半心思在忙这个——我们整容类要投国外杂志是不是更难?听师老师提过几句,好像里头也是有窍门的。” 的确,国内还好说,大家投论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在国外杂志面前,看似已经混出头的马医生,其实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主治而已,想要发上等期刊照旧只能碰运气。毕竟,国内的整容医学发展得极为缓慢,到现在可以说都没有非常普及的系统培训体系,论文想发国外杂志,肯定是更难。 一听到窍门两个字,马医生的耳朵就竖起来了,“是难啊,师主任平时都怎么发论文的,我们也想知道。” 饵抛出来,也被吃进去了,胡悦笑得更甜了,“他也就说了几句,具体没谈——唉,马老师你知道的,师主任那个脾气……这种话现在还不好问,过几个月我再向师老师好好请教——我也要发论文的嘛!” 门诊都带了,看起来胡悦确实是得了师主任的欢心。像是十六院这种非教学医院,组里的住院医,多少有点私淑弟子的感觉,如果胡悦真能呆足几个月,就有点入室弟子的味道了。她有问,师主任还真未必不答,到时候,这些宝贵的经验会不会和马医生分享,这就得看两个人的交情了。 马医生人是好,但并不傻,她也笑了,“对的对的,其实你们科研任务也重,主要是你们组里没有规培医打下手,事情都得你来做。” “是啊,师主任都看得见的。”胡悦叹口气,“抓得很紧,不好随便找人帮忙的。” “师主任是那个性格。”马医生陪她叹口气,忽然变得很热情,帮她出谋划策,“看得见的是要自己做——但你也别见外啊,大家都是同事,看不见的地方能帮就帮一把了,就算帮不了也可以教你嘛,病历整理完全可以大家分着做,那就快了,还有你那个效果图,你会不会做啊,我们组那个小戴,戴韶华,别的不行,效果图倒是做得蛮好的……” 反正事情也都是住院狗做,她的人情自然做得大方,胡悦听着就笑得更甜了,她居之不疑,拉长了声音,好像是在撒娇,“那谢谢马医生——” 马医生看她也真的是很可爱,禁不住摸摸她的头,两人的关系好像就近了点。“谢什么,就可惜了你没进我的组,我看你是要比小戴能干多了。” 同期的竞争者胡悦不想去说,话匣子打开了她就边吃边聊,“对了,马老师,那天那个解警官说的整容的事情,你觉得有可能吗?我倒是很好奇——我们院的男病人是比我想得要多哦,马老师你这些年接待的病人,男女比例大概是多少……” 一顿饭,吃得两人都尽兴——当然更高兴的还是胡悦,成功加上马医生的微信,她抹着嘴走回门诊大楼,门诊时间是还没到,但对住院狗来说,吃完午饭工作时间就开始了。马医生是承诺会让人帮她一起整病历,不过胡悦觉得这个活她自己做就可以了,马医生能找个人来教她做效果图,她已很感激。 “那个,那个……胡医生。” 刚走到诊室门口,早上的求美者不知又从哪里蹿出来——就是被师医生讽刺过的那个,她坐在侧面长椅上不知等了多久,堵到人了就赶紧把胡悦往一边拉。“那个……效果图是不是你做的啊?” “啊?” “你们不是没叫号吗,我以为你们在讨论我的事情,就没走……”求美者——胡悦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是姓南——南小姐有点扭捏地说,“我有听见师医生让你做效果图……” 这等于是承认她在偷听了,南小姐自己也脸红,她闪闪烁烁地央求,自己也很不好意思,“那个,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做效果图的时候,还是……还是给我拉一下鼻基底……” “……” 面对这个脸红红的病人,胡悦也无语了,这一瞬间,她好像理解了师医生的感觉:态度不利落一点,还真是镇不住这群夹缠不休的求美者。 “南小姐……” 南小姐不给她机会拒绝——她就是仗着胡医生脾气好,“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胡医生,你是女孩子,你一定懂——” “说什么鬼话——” 坐着的是老大,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很容易就被煽惑,刚出言呵斥,就被喝止,“好了,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明人不说暗话,师医生,警察把网撒遍全市,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他迷惑地问胡悦,“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可是您工作忙,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他语气很和蔼地说,“相逢就是有缘,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132.希望 此为防盗章  胡悦拿过奶茶, 双手合十对他拜拜拜,“谢谢大哥照顾, 我要没累死,那就都是托大哥的福。” 医院算是个小江湖, 从主治医师开始, 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在科室里划下自己的一块地盘——也就是住院部的床位了。每个床位的病人都是由自己组里的小弟分管, 帮派老大揽总,一些业务繁忙的老大, 手底下可能有许多病人, 都由住院医师分管,他本人除了每天查房以外则很少在病人面前出现。——师医生很显然就是这种不怎么喜欢和病人互动的老大,按说他组里没人,就只能自己管床, 但架不住他无耻啊, 组里没人怎么办,逮着谁薅谁的羊毛呗。——一般来说,倒霉的都是马医生。 这个楼霸,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 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 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 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 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做效果图,约手术室,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做。” 病人如此强烈的要求,自然有她的原因,不要去评判。 效果图看过了,她觉得满意,病人自己的审美,不要多关心。 133.DNA 此为防盗章  “遇到医闹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问。 解同和眨眨眼,“别的科室还好, 你们十九楼会有医闹吗?” 他语气逗趣, 大家都笑, 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亦不乏人不屑一顾,“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 不是不可能,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术期。他们想走,还不如通过特效化妆术,那不是更现实?” 解同和笑了, “就是因为有您这样聪明的人, 特效化妆的材料才要严格管控——而且,这个骗不过边检,咱们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都是有特殊渠道过的边检。这种特效化妆是瞒不过肉眼的,倒是整容手术,如果真的被他们成功做了手术, 改了指纹,那恐怕……” “DNA证据没留存?”要糊弄医生可不容易, 一个个遇到合适的机会就都客串起法医了。 “没有, 我们也不可能遇到有几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来做DNA。”解同和从容说,“而且最关键的是, 有些知识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常识, 但嫌疑人却未必知道——他们有了这个想法很可能就会来试一试, 至少先做做咨询,对吧?所以,我们警方也请大家为我们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人来做大规模整容手术的咨询——” 犯罪嫌疑人关注过整容信息,警方肯定会来打招呼,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但医生的反应则普遍很冷淡:“什么叫大规模整容手术?那个你要找烧伤科、修复科的,在楼下,我们这里现在都是微整形,午饭整形。做个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简单,就照着什么象鼻人、什么玻尿酸脸去整,这个保证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过边检了。” “哎,你还真别说,小申,我和你讲,要整成这样还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难。我们正规医生想做这种效果都做不出来,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们都做不出来,美容院能做出来?他们那个是听天由命型的手术,能感染成什么样子,这要看患者个人的造化的。” 为这事还要把人叫回来,医生们情绪肯定不怎么高,笑话开完了总算说点正经事,“要说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结构啊,就他们科能让人面目全非,对吧?面部结构呀,动得不好下半张脸都给你切没了,那还能不面目全非?” “你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师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还看到你过来——就是为了那个什么面部还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还一定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科室流动性大,几个月时间就又换了一拨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阵低声询问:小解的自我介绍是对他们做的,和几个骨干医生则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军警背景,市里第一个DNA刑事鉴定中心,第一个面部复原技术中心,都和院里有紧密关系,师主任虽然专做整容,但他在专业研究方面却是兼容并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请参与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活动,提供技术支持。“从前都是别的老警察来跑,小解来了就一直是小解过来——小解啊,你对象找好没有啊?都说了给你介绍了,总是推掉,你这个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气是真的好,笑眯眯地说,“你们介绍的我怕是养不起噢——” 几个老医生笑骂,“上海当警察还说养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们都注意点,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号的时候长个心眼,有情况就及时说一下。” ——这番玩笑也不是没好处,住院狗身上又多摊派下一层苛捐杂役,老医生边走边说,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着搓起手,“师医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老规矩,请我吃顿便饭吧?” 师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时候蹭成功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解同和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和师霁是两个极端——胡悦发现师主任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从不发言,总是游离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专业精英范儿,但解同和就异常接地气,没皮没脸,好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说真的,师主任,你觉得这几个嫌疑人通过这个渠道落网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觉会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实不怎么多啊?这个几率应该还是不小的吧?” 师霁压根就懒得回答,对胡悦打个响指,好像在叫一只狗,解同和看过来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样,温暖又逗趣。胡悦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她低声下气地说,“呵呵,这个是解警官想当然了,其实我们这边来做手术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绝对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过去十年的病历资料,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统计资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与每个直男一样,拒绝相信居然会有同类想把脸当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还有男人需要整容?” “这数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悦含蓄地说,“如果算上面部修复,那就更是个可观的数字。中国人口有十四亿,这么巨大的数字会造成可怕的规模效应,再小的比例,被这么大的人口总数一摊也会变得很多。” “告诉他我们现在在做的大手术有几个。”师霁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别人撕,颐指气使地说。“……”胡悦露出忍耐的微笑,“师主任在排期的手术已经到三个月以后了。男女比例来说,应该是在三七开。他的门诊,我目前还不够资格见习——” 她看了师霁一眼,若有若无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当狗用,却没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连一百块钱都不给。 师主任坦然地接受这无言的指责,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耻心。胡悦叹口气,无奈地继续:“不过,以门诊咨询量来说,男女比例可能会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这样乐意承受巨大的开销。所以,要在这么大的咨询量里为您留意特定的人选,可能的确是有点难。顶多是进入到安排手术的时候再去注意细节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十六院的手术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的,嫌疑人没出事的时候可能还能等得了,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恐怕就近找个美容院去做手术更实际吧。” “美容院敢接这么大的全麻手术?” “现在的人为了钱有什么事做不了。” “就是啊,你作为刑警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刚才还明争暗斗的师徒现在倒是异口同声、一唱一和,把解同和噎得脖子一伸一伸,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行行行,你们比我了解社会,行了吧?” 终是忍不住好奇。“大手术都做什么啊——真有那么多男人来做?” 大部分直男对整容医院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在他们的想象里,走进整容医院的女人大概会进行一种神秘的巫术仪式,从此成为饮血女伯爵,获得异常的美艳,但也留下后遗症,必须定期回去喝点血什么的。而且他们总是有种无由的坚信,认定这是一种很小众的行为,来整容医院的人肯定异常稀少,只存在于传说中,至少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师霁对胡悦打个响指,示意她继续,胡悦却理直气壮地摇头,“我没跟您出过几次门诊啊,也没上过台,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人围绕着跟门诊和手术过了好几招了,解同和边鼓是一直敲得很乐,“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呢?还是您亲自来讲讲吧,师医生。” 平时对着客人都不多话,现在叫他来讲?师医生嘴巴一撇,“病历白整理了?连归纳总结的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够格呆在我的组。” “对啊,对啊,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适合跟着师医生工作?还是早点改行吧小姑娘。”解同和立刻转移风向。 电梯来了,被解同和耽搁了这么大半个小时,该下班的医生已经下班,留下的都是没人权的住院总,三人一起走进去,胡悦的嘴巴翘得高高的,“过去十年积欠的病历那么多,行政催得又紧,哪有时间研究?根本是做文字女工好不好——连病历都不能好好做,这种自律能力为什么还能指责别人学习能力不强?” “对啊对啊——” 解同和才开口,就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呵斥,“你闭嘴!” 不能继续挑事,他捂住自己的嘴,看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胡悦和师霁大眼瞪小眼,好像两个棋手隔着无形的棋盘,在掂量着下步棋该怎么走:师霁可以说自己只要擅长手术和写论文就够了,病历自有人来做,这就是承认了他的确需要一个助手,胡悦就可以指出自己是理想的、正当的,被院里指派的人选。这样师霁赢了口角但也就随之输了大局。但如果他避而不谈,就得承认自己的确过分懒惰,病历都没有好好录入,眼前的口舌之争立刻就得人数,解同和哪会放过他? 两个名校生,智商能差到哪去?这两个人对峙,就像是高手黑客互黑电脑,两个人都噼里啪啦地打字,师霁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无声地‘呃——’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这是在给年轻人创造机会——如果是我,就能从病历里学到很多。” “比如?” “比如,整形医院大概都开展什么样的手术项目,男顾客都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吧大佬,住院狗,新入行,而且才整理了两三天的病历,就要理出这么多跨科室的内容?现在轮到胡悦提不上气了,她瞪着师霁,双手渐渐握拳——师霁还很贱地做了个怕被打的表情来嘲弄她,几秒后吐口气,“好。” “啊?”解同和看戏到现在,有点跟不上了。“好什么?” “给我两天时间。”胡悦转向他。“两天后你再来——我回答你的问题。” 合着这是把它当成挑战了?解同和头晕眼花,“这两天时间,按照常理是多还是少呢?” 要说整形医院大致的门类这肯定不难,但要系统归纳出男顾客在面部结构中心都做什么,这就只能是从病历里挖掘了,毕竟这个每家医院的情况不同,也没个数据可以直接查询,如果胡悦信口胡柴,师霁当然会立刻拆穿她。胡悦也一定只有提出一个远远短于正常预估时间的数字,才能镇住师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这数字很少。——师医生看起来虽然很想继续否定,但在两人炯炯的眼神中,嘴角抽了抽,还是说道,“嗯……还行吧,正常水平。” “那就是很少了。”解同和下结论,他一下又心疼起来,“哎美女,别急啊,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今晚得加班啊,别介,我还想着请你吃饭呢——” 134.苦海行舟 此为防盗章 但他动不了, 只能僵在原地,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 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 抱着垂死的女人, 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 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 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 不用力就会浮起, 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 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 是的, 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 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 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打黑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135.检查结果 此为防盗章  “梁医生对Offer还是很满意的, 但她个人的诉求有一点比较特殊, 和我们不是很能吻合——她希望尽可能安排在周末休息。” “她是哪一块的?” “皮肤科的。” “那恐怕周末休息会对她的收入有个很大的影响, 她自己清楚吗?” “清楚的, 但梁医生有家庭……” 这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在医院, 医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地位的象征了, 大小和装潢通常不会再做强求,师霁能在十六院拥有一间素雅的小办公室,已经让很多同事暗中羡慕不已, 但在这个房间面前, 公立医院哪怕是院长办公室也得大惭而退。它不但大,而且任何人只要有一定的品味, 都可以看得出来, 它的装潢所费不菲, 而且很有审美。 说句实在话,像是师霁这样的美男子, 坐在这种有格调的房间里,会比坐在公立医院的小办公室里更合适,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当然也是这个更好——胡悦, 丑、土气、幼稚,毫无时尚品味,而现在和他商量公事的女人,精致优雅, 干练中不乏一丝含蓄, 唇边永远带着一缕笑意。“女人想要周全家庭和事业总是不容易的, 否则梁医生也不会考虑跳槽,她在原来的医院做得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下班到家过晚——而且医院对出勤时间卡得很死,不允许有针对个人的弹性放松。”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签下她。”师霁不置可否。 “大家都是女孩子,能帮则帮了,再说,梁医生的简历也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对方冲他露出迷人微笑,师霁很熟悉她这种笑容,应该是精心练习过,知道自己怎么笑最好看。“那……我就给她回电话了?” 他没反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微信,当医生的就是这样,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在微信里说话,不过几十分钟,未读信息就累积出了几个屏幕,女人并无不快,站起身给他添水。“这一阵子,十六院那边还顺利吗?” “还不就是老样子。” 和师霁聊天,有时候真的考验涵养,但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微笑没有丝毫失色,“你那个小徒弟呢?在你组里待得还好吗?” 她举起骨瓷杯,自己呷了一口白水——在医美界很多人不喝茶、咖啡,这会让她们洁白无瑕的牙齿染色——从杯沿上方狡猾地凝睇师霁,“没被你折腾死?” “我是那样的人吗?”师霁一边划屏幕一边说,“最近诊所这边都还行吧?” “还行,就是您的号还是那么难拿,我看了下预约,最近三个月,恐怕你是别想休假了。”女人说,她的杏眼微微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真的不考虑收掉十六院的摊子吗,Daniel?”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件事了……”师霁明显漫不经心,他声音渐弱,眉毛渐渐皱起,把屏幕解锁,不再是在锁定屏幕查看微信内容。女人也就不再说了,未尽之言,化为遗憾的笑意。等师霁看完了才问,“院里又出事了?” “嗯,我一个下属被人打了。”师霁说,手指敲着手机面,嗒嗒嗒、嗒嗒嗒,“我得回去看看,下午的预约,帮我改期,或者约给别的医生。” 听说有人被打,女人的柳眉也蹙了起来,露出关切之情,做医疗的都不怎么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听到师霁下半句话,眉毛越皱越紧:当然,有人来闹是很麻烦,但,这也并不是住院患者忽然出现险情的大事,也可以等下午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时候再处理。毕竟,下午这里的预约也是满的,而且私人医院,客户不好伺候,想要改约时间或是换医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起来送师霁走到门边,关切地说,“孩子没事吧,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孩吗?没受重伤吧?” “没什么大事。”师霁看来心情不大好,他一口气喝完水,抓过西装外套,“走了,明天见。” 女人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等师霁走远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地淡下来。 “Tina,进来收拾一下茶水。”她按下内线电话,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如果真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医生,Daniel多少会回一声嗯,怎么也不接话茬,潜意识里是在回避什么? 她有很多小动作都和师霁很像,这会儿也开始敲屏幕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样了?我就是要问,打了她又怎么样了?她和那个师霁,把我女儿的脸毁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打了她她有话说?你问问她自己,你有话说吗,嗯?有话说吗?” 才踏进住院部,就听见隐约的喧闹声,来往的医生护士包括住院病人,都对角落那间办公室关注度最高,师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平时见到他总要来兜两句的病人都被吓住,师医生严厉起来是真的很吓人。他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果然,如他所料,几个当事人都在这里,被两个保安看着,张主任和某个眼熟的院领导也在,胡悦——当然也在这里,捂着脸颊默默地听着,看到他,她本能地站直了,手放下来一会儿,又捂回去,只是在指缝中冲他笑笑,情绪看起来居然还好。 “哦,正主来了!”虽然被拘束起来,但病人家属气焰不减,主闹事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从遗传学来看,应该是南小姐的父亲,跟从的几个应该都是男女方亲属,南小姐母亲也在其中,她附耳说了几句,南小姐父亲声音更放大,指着师霁就想问到脸上来,“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现在全被你毁了,你不给个说法?我女儿——我女儿——” 说到急切处,他潸然泪下,“我女儿原来也是很好看的呀!” 师霁话都不想和他多说一句,直接问张主任,“报警了吗?” “在路上了。”张主任也是有点无语的样子,师霁度他脸色,知道警察口风恐怕不是太乐观——是闯进来闹事了,但没砸东西,也没闹太大动静,更没联系那群职业医闹,说起来,除了打胡悦一巴掌以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警察来了怕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最多就是批评教育一下,连拘留怕是都很难有。 “做了检查没有?”他瞥胡悦一眼——本来就丑,被打了一巴掌更不能看了,一边脸颊肿得高高的,看起来真挺壮观。“验出来是几级伤?” 十六院本身就有司法鉴定资格,他这问得很明显了,张主任神色一动,院领导说,“小师,这——” 倒也不是就不把底层医生当人了,不过当领导的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们的本能,师霁理都不理他,直接对张主任说,“你看她,神情恍惚、站姿歪斜,明显是失去平衡感,要考虑轻微脑震荡——被打成耳膜穿孔都不是没可能。叫人带她去做一下检查,我这边打几个电话。” 再好看的演出,没有观众也很扫兴,病人家属那边可能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要表演,但被师霁这么一打岔,倒是个个都紧张起来——怕是之前也没想过打一巴掌能怎么样,所以打得还理直气壮,现在听这口气要闹大,自己就有点虚了。尤其是师霁说的‘要打几个电话’,更能激发想象力,让人想入非非,想到‘冤狱’、‘只手遮天’之类的恐怖词语。 “哎,这……”张主任犹豫了一下,看看领导,又看看胡悦,还是叹口气,“行吧,也是该检查一下。那个,小卢,你带她去一下鉴定科——” 他把手里拿着的手机还给胡悦,师霁看了一下,上面是南小姐手术后的图片。 挺机灵的么,看来是第一时间撇清了……嗯,也是不该小看这幼犬的求生本能。 他和胡悦交换了个眼色,胡悦的眼神里有些话,她刚被人扇了一耳光,看来竟然并不委屈,也没有在哭,反而仍是很镇定,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像是反过来安慰他,示意他自己没事,那表情好像就是在说‘小事情’。 他到底有没有可能看到胡悦崩溃?师霁都忍不住开始好奇了,她是有丰富的被扇耳光经验吗?别说女孩子了,就是大男人挨了这么重的一记,回想起来怕不也要红了眼眶? 他晃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胡悦点点头,和他擦肩而过,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他手机微震起来,十几张照片被一一发过来,师霁低下头扫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他把最惨的那张照片翻出来,杵到中年男人面前,“这是你女儿修复手术以后的照片吗?” “……是,是啊,有问题吗?就是因为你们没给她做好,才必须得去做修复手术——”中年男人本来还有点气虚,这会看到照片又愤怒起来,“你有点良心,我女儿是来美鼻,不是来毁容——” “谁给你们做的修复手术,”师霁直接打断他,“谁给你们做的修复手术?”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有点哑火了,几个家属面面相觑,南小姐的妈妈说,“有关系吗?会这样本来就是你们没做好——” 师霁一下就笑了,“我们没做好?” 136.秋风 此为防盗章 这话也不无道理, 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 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 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 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 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 “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 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 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 病历不整理, 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 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 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 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 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师主任确实是够少露面的了,几个人都议论起来,“师主任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看他一周就来三四天。别的日子完全不见面的。” “他手术也真的不带助手的,都只叫护士。”戴韶华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容易猜到是特别说给胡悦听的。 “门诊也是一个人。” “好像听说他中午都去附近的翠园吃午饭。” “哇,就是人均要三四百的那个翠园啊?” 小医生嘛,对这种有点逼格的餐厅都是一阵惊叹,毕竟偶尔去腐败一顿是一回事,拿它当中饭食堂就是另一回事了。卢阳雨压低声音,“师主任一年能赚多少钱啊?——院里收入有这么高?怕不是经常去外面走穴噢。” 医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关注钱?十九层的医生流动快就是这个道理,越是大医院,医生的收入就越有限,别的科室流动性没这么强,只是因为价差没有整形科室这么大而已,不过,大医院终究是有光环在,很多医生也会选择折衷路线——保留大医院的职位,或明或暗地在外走穴,有些特邀手术,出场费拿个几十万也都不在话下,所以,别看低级医生穷得要死,高级医生挣多少,那就真没数了。 “现在那叫多点执业了。”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师主任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都说他不愿意带徒弟就是图省事,心思都放在外面。” 胡悦平时都吃得很快,今天其实应该吃得更快点——师主任交代给她的工作真是成山了,不过她现在把速度慢下来,很注意地听谢芝芝的话:她说的外面,肯定不是外面的女人,这么说,师主任在外头也有执业点了? “他在哪家医院走穴?”谢芝芝的语气引发众人的兴趣,戴韶华也压低声音问,“他们收不收住院医啊?” “谁要收你一个住院医,收你去打针吗?”众人一番笑骂,“想钱想疯了吧!” “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听说师主任在外面赚得太多了,怕别人问,所以和同事走得都不近,没什么来往的。不知道多少医生护士,还有求美者想追他,都没戏,一个人都没答应过。” “哇,一个都没成功过啊?约出去吃饭都没有?” “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小孩了?” “反正资料是都写的未婚。” “你们听说没有,”谢芝芝的声音更压低了,“师主任的脸……是动过的。” “真假?” “这个不难看出来吧,皮肤那么好,是不是打过水光针啊?” “下巴打过玻尿酸没有?还有太阳穴,那个鼻子可能也动过,一般人的鼻子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完美的?” 几个新人遍布在不同科室,你一点我一点,多少也都从各部护士那里听过一些八卦,消息可以形成互补,受到谢芝芝带动,此时都投入讨论起来,胡悦也听得很专心,如饥似渴,饭都忘记吃,冷不防接到谢芝芝飞来的一个眼神:眉头挑挑,唇角的笑很玄妙,有点‘你懂得’的意思。 这个谢芝芝—— 胡悦当然懂得,她也冲谢芝芝挤挤眼,两个人换过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唇边的笑意都深了一点,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听戴韶华压低声音说,“好像就是真的,师主任定期去打针的,只是不在我们19层而已,马医生讲过一次,说师医生自己都不回避——帅哥难道不需要保养的啊,真是,在19层做,怎么还以为美丽是白白来的?” 胡悦一直不讲话,就是不想坏了戴韶华的兴致,马医生和师主任是同事,知道得肯定最多。这不是,一爆就是一个大料,几个医生各自摸着下巴,Emmm了很久,“也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哎哟,19层的医生哪个没打过,尤其是女医生,马医生皮肤那么好,也是水光针打出来的啊。”戴韶华真是直肠子,石破天惊又是一个大料,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打只要出个成本价就好了,谁不打,傻子吧?那些注射科的更合算,Botox一支一个客人用不完的,余下来的还不是便宜护士和小医师了……” 几个小伙伴的的兴趣自然被带开,胡悦也没费事再带回来:关于师医生,他们知道得应该也就是这些了。人气高,但为人冷淡,出了诊室很少和人来往,爱赚钱,这些年从不带组就是怕耽误时间,在科室特权很高,马医生手下很多小医生就一直在帮他做事,做工的时候差使,要指导了丢回给马医生,听说手术台上也很少和护士拉家常,顶多偶尔说说笑话…… 在医院内部,一般很少有医生是真正很高冷的,这就不是个能高冷的环境,病区如军营不是开玩笑的,病人真有险情了,撸着袖子上,一起上过手术台就像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职级虽然高低有别,彼此间可能也不是没有争斗和心结,但一个科室内部就像是个大家庭,一轮班就是十几小时共处,什么逼能装这么久?也就是19层这种特殊的结构才给师医生这么大的私人空间,就是想要投其所好,对他都很难建立起了解。胡悦摸着下巴,寻思着该怎么讨好自己的上司:师主任想赶她走,无非是认定她带来的麻烦远超利益,这要解决也简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不就行了? 摆在眼前不就是个机会——师主任再不想带徒弟,也总是还需要有人帮他办点琐事的。从前差使马医生组里的小虾米,又没甜头,事情自然也就做得七零八落的,没个系统,这病历整理,就是个机会,如果她能做好…… 想了一会儿,胡悦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师主任够狠的话,做得再好也没用,一声感谢,接下来只会更没挂碍地把她踢走。这么没人性的事情……她觉得他肯定做得出来。 “对了,胡悦,”话题忽然移到她身上,卢阳雨问,“说起来,你在乳.房部那边有没有独立做过小手术?” 这是在说练手的事了,胡悦摇摇头,“乳.房部有什么一级手术?我跟王医生都是三级手术起,最多拉拉钩了。你们呢?” 帮着塞假体那是打下手,不能算是独立主持,住院医师两年内能独立主持的也就是一级手术,在19层,一般一级手术都集中在皮肤科和激光科——打打针、做做点阵激光,这都是一级手术的范畴,乳.房那边隆.胸手术是三级手术,必须是主治医生才能做,如果去割双眼皮,倒是进去就能做了,这个的确是一级手术。有人就炫耀道,“我昨天独立割了一对,效果还不错。” 137.考试 “悦悦, 你安排在哪个考场啊?我们要是一起就好了,中午还可以一起吃个饭。” 夏末,太阳虽然还大, 但风已经凉了, 从十六院的高楼往下看, 法国梧桐树已经染上斑斓的色彩, 可惜, 医院大楼永远和自然风无缘, 多呆几年,渐渐就能无视着混合了香水的消毒水味儿,就着下饭都没问题, 至少比S市的雾霾还要健康一点点。 谢芝芝现在就很香甜地吸溜着面条,她一早上两台手术,站到现在才坐下来,下午好一点,出门诊而已,至少可以坐着, “哎,你准备得怎么样啊?一次过应该没问题吧?” 中级医师考试, 就像是执业医师、执业律师的考试一样, 这种专业证书的考取当然是不容易的, 不像是学霸中的学霸那么难, 但也要保证一定的淘汰率。对于医师们来说, 这更是一个悖论, 住院总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时间来准备考试?可不做住院总却又没有资格进岗,因此,很多大医院也采取了不少对策。很多医院,进岗住院总的前提就是考下中级医师证书,这样,住院总就成为渡劫前的最后一道关卡,能者先上,同一批进来的住院医师,彼此也就减少了竞争,更多地去修炼自己的内功。 但对十六院这样的医院,以及十九层这样的科室来说,这种惯例并不那么现实,进医院的个个都是学历光鲜的大学霸,考个证书和玩一样,按照以前的规定,博士毕业自然就是主治医师,甚至都不用考试。现在这规定倒是改了,不过十九层的老规矩还是沿袭了下来——证书满足条件的都可以去考,住院总,人手充足的科室,八个月到一年是一任,大家轮流混资历,保证一年进岗一到两个主治医师,像是胡悦的上一任,就是关系硬,进医院不满两年就当了住院总,他就是任中去考的中级医师考试,卸任后隔了半年证书下来了才正式进岗,当然,在此之前,成绩已经出来,确认通过,做的实际上已经是主治医师的事情了。 胡悦这个住院总,磕磕绊绊做了也快一年,按惯例,本来她应该是任中去考的,而且报名审核那个时间段正好是她在停职中的时间,很难说调查委员会停她职的时候有没有借此施压的想法,不过她运气也算好,卫计委的整顿确实是由上及下,这其中就包括了医师证书考试的各种利益相关方面,今年的考试,报名还是1月报名,可考试时间却推后了两个月,改到了八月末。所有考生都因此多了两个月时间来准备,不过这消解不掉谢芝芝的紧张,她嘟嘟囔囔,自己胆怯不肯讲出来,一个劲给胡悦分析利弊。 “我们么还好说,两年考出来也没什么的,反正都还没轮上住院总,时间多得是,你要加把劲啊悦悦,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 “真的假的啊。”胡悦笑了,她的吃相比谢芝芝秀气点,“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红。” “你这就是在装傻了呀。”谢芝芝啧啧做声,“现在谁不知道你是全力培养的下一代——那个纪录片,不是还给你做了专访?都把你当未来的科室主任看了,说你什么消息都有。你这个成绩大家还不都盯着看?要是没考好,估计闲言碎语是少不了的。” 这话可能有夸大,但应该也是真的,不过,听话听音,谢芝芝的话关键信息并不在闲言碎语,而是‘未来的科室主任’,‘什么消息都有’,她想知道的消息,自然无非是下一任住院总会是谁了——按说,人选早该定了,但前一阵子十九层闹得乌烟瘴气的,再加上赶上医院换届,各种事堆在一起,报名都比平常晚,这会,下一任住院总的名单还没出来,大家自然各显神通,谢芝芝想从她这里得到一点消息,甚至是得到一些支持,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胡悦和她感情是有,但利益交往一向是各取所需,晋升住院总这么大的事,谢芝芝如果想走她的门路,不可能只是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她估计谢芝芝是走了自己老师的门路说情,只是也未必把稳,心里忐忑不安,找她是想探探口风。不过,师霁和张主任不是直系师徒,科室内的人事,他一向事不关己不开口,只好摇摇头装傻,“是吗?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最近旺季,忙得人都快傻了,有点空就光顾着背书,现在别说手术台,门诊都尽量不出,出门诊收到的病人我都转给别的组,绩效什么的根本不去想了。” 这意思,她最近和师霁也就是查房时候偶然碰上一面,小道消息确实没有,谢芝芝只好笑笑,也不再讲这些,转而说,“是的咯,我也听说了,你是不是还介绍了一个面部吸脂的到我们组?给我们送业绩啊悦悦——这个还是我操作的呢。” “你现在都能操作面部吸脂了?”胡悦也很惊奇。 面部吸脂是最精细、难度最高的吸脂手术之一,不消说,影响也是最大的,谢芝芝入院两年就能做这个,专业能力确实过硬。胡悦的惊奇就是最好的夸奖,谢芝芝容光焕发,“嘿嘿,这次理论不好说,操作我还是蛮有把握的。” “对了,你最近都没有地铁上下班了?我好像看好几次下班你都是有车子来接的。” “是啊,我家里说我背书太辛苦了,叫堂哥反正顺路的,就接送我一下,这样我路上也可以背一点。”谢芝芝吐吐舌,“又给我做这个做那个,和高考一样,想方设法的进补,我说妈,我吃了夜宵血液都去胃部了,怎么复习——” S市本地人,确实是幸福,也的确,中级医师考试,在哪里都是值得阖家上阵的大事,谢芝芝的抱怨,终究是带着被关心的甜蜜,胡悦边吃边听她说,嘴角维持礼貌的微笑,说妒忌,那自然没有,这么多年,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但羡慕确实也有一点点。中级医师考试,对谢芝芝来说是全家人都关心的大事,对她而言,考上才是理所当然,没有一个人值得通知,自然也就没有人可以分享备考中的疲倦和杂念。前段时间有事,这一阵子工作忙,难得有点空闲时间,读书都要读吐了,哪有人给她做夜宵啊,医院这里24小时倒是都有外卖,随便叫。 “唉,”各有各的难处,谢芝芝找她探消息未果,也是等得烦闷,吃完饭两个人一起去买奶茶,她重重吐一口气,迁怒于考试,“还有一周就是考试了,考完就算了,考完就算了。” 又缠着胡悦,“你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开Party啊,都说了一年了,以前还能时不时吃点饺子,蹭点带的菜,你当住院总这一年,我们都只能吃外卖和食堂,真是苦了我了!” 有家里人的爱心夜宵,哪里就在乎这一口了,胡悦也知道,不是她做得好,是她背后的师霁好,她被谢芝芝晃得只是笑,“没听见我说的啊,人都要忙傻了,还做饭呢,拿头做给你吃啊?” 话是这样说,想到她之前的描述:找个房子开烧烤派对,大家一起做饭吃。她心中也是一动——师霁这阵子,对她不闻不问的,微信说了几次话也不搭理,她是忙,他也……好吧,他可能也忙,但不管怎么说,想要一对一约饭,女孩子总是不好先开这个口,再说,现在这当口约饭,不等于是要把事情挑明了? 胡悦不是没处理过男女间的事情,没有双亲的孩子,在人情世故上往往走极端,不是很不擅长就是非常老练,她没谈过恋爱,但回绝过一些示好,也曾偶然想过自己……的时候会是怎样,事到临头才发现,其实那种欲说还休,想要靠近却又不断推拒的感觉,就算是金刚钻石心也难避免。可能就算是到了80岁,对在意的人,也会连出现的时间都不会记错,师霁最近常去J\''S,但隔一两天都会来大查房,算上她值班的间隔,他们一周也就能碰上一两面,有时候她也会在想,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不会处理,所以有意避开——但又没办法完全隔绝,所以一周也还是要见上一两次,见到了好像心里就安稳了一些。 她必定是表现得很得体的,女孩子都有点矜持,他嫌过她丑,她当然更要如此了——但胡悦其实并不是这么做作的人,真的想要她自然会去追求,只是,她也…… 唉,也许她和师霁是很像的,跟他学久了,真的越来越像这个老师,就像是他一样,也许她也还没能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么好的事情,真的发生在她身上,她花了十年的功夫来靠近的人,并不是她想得那样,和她没有一丝一毫利益冲突,甚至还同病相怜——是一个可以去……去喜欢,甚至是去爱的人。 这么好的事,真的能成真吗?她就是发梦自己做彩票都不敢梦得这么美—— 胡悦摇摇头,甩掉心头的不安和犹豫,她还有点举棋不定,但却不会放任自己这样想下去,师霁对她的影响已经够多了,他恐怕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那个死样子。唉,这男人真的除了脸和钱还有哪里好,谁眼瞎了会看上他? “好啊。”她笑眯眯地说,“等我考完试好吧,还有住院总交接好,找个周末,我们去赏秋,要不赏冬,温泉、烧烤,我做菜给你们吃。” 谢芝芝大喜,拼命拍手,又体贴她,“你做菜那就不要叫太多人啊,就我们几个要好的,我,你,马老师,还有申永峰,唔唔,还有,还有——” 她察言观色,赶快加上,“还有师主任!——这个你来叫,别人到时候都交给我,要什么食材你和我说,我买好带过去,不要你操一点心——” 这有点望梅止渴的意思,谢芝芝筹划得很起劲,两个人吸着奶茶从电梯里出来,边说边笑,不提防就挨了批评,“大中午的,病人都在休息,这么大声是想吵醒谁?” 一听声音就是师霁,谢芝芝一耸肩,赶紧放下奶茶,“不好意思,师主任,我们下次会注意的。” 师霁从张主任办公室走出来,门还半开着,隐约能看到张主任和蔼的笑脸——师主任的脸色倒不怎么好看,语气有点冲,“胡悦你是越来越厉害了,工作么不好好做,吃喝玩乐都有你,考试就在下周了,你不说考试说什么,烧烤派对?” 如果和病人无关,胡悦是从来不会当着别人的面顶师霁的嘴的,她比谢芝芝还鹌鹑,低头听训,“不好意思,师老师,就是说说笑的。” “我看你工作也是说笑,我刚还在和张主任说,你最近的病案做得很不好!知道你们准备考试,但这不意味着能忽略本职工作!”师霁的语气仍生硬,“你明天起就不要来上班了,回家好好反省一下!——扣你的年假!” 谢芝芝一听,嘴巴就努起来了,但她们这些小的都怕师霁,却是一句打趣都不敢说,胡悦眼观鼻鼻观心,就当自己没看到张主任在办公室里笑,“……好的,师主任。” 师霁哼了一声,扬长而去,两个小医生和张主任尴尬地打声招呼,过去把门才一关好,谢芝芝就拧了胡悦一下,“还叫师主任?多疼你啊——” 明着发作,暗里,这不是让她回家好好准备考试吗?要考试的人太多了,公然请假这肯定是不行的,这样操作也算是堵堵别人的嘴,所以才不好叫老师,要叫主任,跟着把戏做完啊。胡悦抿了一下嘴,脸上不笑,可谢芝芝也是眉眼通透的人,怎么看不出她眼睛里透出来的笑,当下恨得又拧了她一把,一路低声打闹回办公室才罢休。 胡悦说是回家反省,但肯定也要把今天的班值完,她下班的时候给凌医生打招呼——凌医生没什么背景,中级考试是早过了的,所以不碍事,他也很理解,“都和我说了,医院这里你别担心,我都做得完——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最后一句还是泄漏了内心并没那么大方,不过胡悦肯定不会介意,人家肯为她代班已是人情,她说,“我不知道,我问问师主任再告诉你。” 其实,她年假还有不少,横竖考完试也就卸任的,多休几天亦不打紧,师霁没吭声,就说明这可以由她自己安排,但胡悦倒很想问问他的意见——他们好几天没在微信上联系了,所以她就当自己不懂,发微信过去请教,【师主任,你让我哪天回来上班啊?】 【你还想休到哪天啊?】 师霁倒是回得很快,还是那受不了的口吻,胡悦又在智商上被鄙视了一通,【当然是考完试就滚回来】。 其实也就一行很普通的字,可胡悦看着他的信息,忍不住笑了几下才回,【啊,可这一阵子备考很累啊,想要多休息几天……】 【反正,拆线是安排好了,】师霁回,【你要是无所谓,那也可以多休息几天】 【啊啊!】 真的是,最近一心备考,她怎么都忘记这个事情了,胡悦算算时间,猛地亢奋了起来,【是李小姐吗?她拆绷带的时间定好了?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哎呀,千万别是我考试的那几天啊——】 关心则乱,她倒是忘了师霁刚才透露出的信息,师霁居然出奇地没有大肆嘲笑,只是发过了一个鄙视的自带Emoji。 【就在你考完第二天!】 138.好事 此为防盗章  “师医生!” “师医生早上好。”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一下都活跃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气氛, 来自女人的眼神织成一张网,在空气中纵横交错,落到他俊美的容颜,合体低调的西装剪裁, 看不到LOGO,但一望即知做工精良的鞋履, 以及手腕上无意露出的腕表表面, 西装领口那暗色带了点反光的领带夹上。 师医生安之若素,黑发滑落几缕在额前, 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典雅,手表在走动间看得更清楚,是梵克雅宝的情人桥。他的领带夹是低调的暗色金属, 只在头部镶嵌一枚红宝石……女人关注的所有重点, 他都经得起最严苛的考验,在十九层,美貌是最不稀缺的资源, 但他的长相居然能比所有这些精心打造出的美女都更上一层楼。师医生的穿着和一般医生的风格不符,也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同事格格不入, 但你不会觉得怪异, 恰恰相反, 反而会很心悦诚服: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 自然要穿一些好衣服, 没有他这张脸, 也配不上这样的华服。 “张主任,今天到得早啊。”向师医生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居然也没人生气,各自转移目标,向自己的医生讲话。能在十九层挂到号的几乎都是老客户,自然都熟悉。这帮女人对别人说话,眼睛都还是看着师医生——自己打招呼不理会,主治医生帮着介绍一下呢? “刘老师。” “沈叔叔——” “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我挂了第二个号,侬动作快点啊张叔叔。” “要得,要得。”张主任笑呵呵地说,像是没懂眼神里的暗示,“不过今天怕是要等一会喽——新人到了,要开个小会的,别心急,别心急哈。” “老师好。” “老师。” 新人们也早站起来了,纷纷打招呼,“张主任、刘老师,师老师——” 张主任脾气好,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风头被师医生抢光。“还叫老师?以后,要叫师主任喽。” 什么? 师医生已经聘上副主任医师了? 在职场,称谓必须讲究,主治医师叫老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为了好听当面都是叫主任的。他们来考试的时候,师医生还是主治医师,这当然很正常,在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这才是不正常。 副主任医师,听起来好像是芝麻绿豆,但已经是副高级待遇了,在医院一般都能做到科室主任。要再往上晋升主任医师,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了,对于正常的医生来说,能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退休,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生赢家。很多医生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治,就算挣扎到副主任医师,那也至少是40、50岁的事了,而师医生—— 师医生今年才33岁吧! 做医生和升官不一样,职业年限有硬性要求,8年本博+5年主治,最理想的状态也要13年,但又有多少人能每一步都无缝衔接?要升副主任,SCI论文和省级课题,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件,符合条件更不代表能评选成功,毕竟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很多事不用点太明,大家心里都能明白。33岁能评上副主任医师,师医生除了业务以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优势。戴韶华指明了要当他的助理,看来事前也是受过高人点拨。 几个新人没什么好妒忌师医生的,他们更在意同侪的背景——竞争关系一样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僧多粥少,十六院出众的人才太多,往上评职称的路,除了本身的业务能力以外,更有许多盘外因素。有时候这步路,你先走一步,那处处就都能快人一筹。大家的眼神都落在戴韶华身上,若有若无地盘旋,不过这个劳力士女孩现在乖得和鹌鹑一样,双手交握身前,唇边含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该怎么给长辈留下好印象。 “师主任。” “师主任。” 众人顿时就都改了口,几个主治医师也笑呵呵恭喜,“以后要叫主任了。” “恭喜啊主任,年少有为啊。” “好说,好说,过奖,过奖。”师医生笑了,很程式化的那种,他自然连眼尾都没看住院医一眼——这种住院医和规培医比,食物链略上一层,这种待遇,他们也生受得很自然。再说,几个女生有帅哥看,哪计较那么多,眼里的星星都快满得溢出来,更有点优越感:她们还能近距离接触师医生,其余那些就诊者,只能隔着远,闪着眼睛看他,精心准备最好的角度,盼望着师医生居然在万千人群中回望到她的好运,到那时候,她们自然有一个恰到好处的低头浅笑奉上,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会来19层做日常维护的女孩子,没几个是带不出去的,自然各有各的拿手绝活。就算不说话,但一屋子女人气场全开,大厅的气氛一下就好像从候诊区变成狩猎场,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感觉。从电梯厅走进会议室的短短几十步路,数十名掠食者虎视眈眈,猎物师医生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大步流星地走向会议室,刚出电梯时皱眉的表情已收起,他唇角挂上浅笑,很得宜,但也一看就知道是应付。真正的傲慢大概就是这样,他自然不会对谁很凶恶,因为在他心里,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师医生,师医生。” 但总有人不信邪,医生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有人叫着追上来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师医生——” “Lindy小姐……”卢阳雨低喃,多少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Lindy小姐的确很漂亮,靠近了更看得出一身名牌,应该是那种家庭环境很好的女孩子,她说,“师医生,我叫张碧雅,这是我的名片——” “预约。” “……呃?”的确很漂亮的张碧雅小姐愣了一下。 “预约。”师医生把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轮到你预约的时间,再来同我讲话。” 像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可能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张碧雅小姐当场就下不来台,尬在那里,漂亮的眼圈一下有点泛红,周围的竞争者可不会客气,走廊里响起一片轻笑,窃窃私语也更响亮,即使司空见惯,张主任也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好了好了,医生都来开会了啊。”他语气带了点好笑。“小师你也来——今天的会,你也要参加。” 师医生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把西装甩到肩上,和张主任一起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 “又是一年春了哈,春天呢,就是个万物迎新的季节,在此也代表十六院诚挚地欢迎新同学进入我们的队伍……” 公立医院是国营单位,该有的官腔肯定少不了,也不会长,张主任简单讲了两句就开始分派正事,“我们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人手一直是有些短缺的,所以,会就直接挪到门诊楼来开了。还有那个,这两个月行政走廊在装修,大家进办公区还是得从候诊区绕,是有点不方便,都适应一下哈。等那边修完就好了,这段时间手术尽量挪到住院部去做。” 交代完琐事,他开始分人手了,“现在宣布一下分组名单哈,申永峰,你是乳腺方向的,嗯,那就和老周吧,老周做乳.房的,对口,不错啊老周,又有人给你打下手了,这下你们组人最多了。” “卢阳雨,你皮肤的,那先和刘主任吧,他激光科号最多了,赶紧去吧老刘,又多个人帮你打字写病历,你爽了。” “谢芝芝……” “刘宁……” 对住院医来说,这是攸关职业生涯的大事,但对张主任来说,不过是又一批新人分组而已,他心中自有考量,不慌不忙,从乳.房科一路念下来,“戴韶华——” 这一批进来的只有戴韶华和胡悦是同专业,戴韶华双手不禁握拳,下巴却也高高地抬了起来:胡悦的专业履历,和她根本没得比,只要是正常安排,她一定会被安排给师医生,这是她的骄傲。 “戴韶华你是颌面修复的,”面部结构技术含量高,但业务量却不如五官与乳腺大,张主任最后才分配到她们两个,他看看手里的表格,“唔……履历不错啊,巴医可是个好学校。” “巴医出来的?” 今天进来这一波新人,她是唯一一个学历引起反应的,巴医的光环的确不是吹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几所医疗院校,颌面修复更是王牌专业。戴韶华开始笑了,张主任慢吞吞地说,“嗯……那你就和马医生吧,小马,新人带好哈。” 马医生? 新人们的眼神一下全都落在戴韶华身上:马医生是个主治医师,就比他们早工作了两年而已…… 随后,又全看向了胡悦:进医院不说了,连人事分配都能操作到,这一位,到底是什么来头? X光眼,未必都如戴韶华般精准,但该注意的细节却也都不会放过。胡悦年纪比他们轻,看着嫩相,笑容可爱,穿着简朴,看起来天真无邪,没有家境良好的小孩常见的那种稳重——戴韶华的家境就很不错,她在上司们面前就是一副沉稳靠得住的样子,一样是无害,这和胡悦的天真稚嫩是不一样的。 感觉上,这是个小家碧玉,从小被呵护着长大,因此稚气犹存。这样的小女孩很惹人怜爱,但很难想象她的家庭有能力左右十六院的人事安排——对医疗界不熟悉的人士往往不了解,但,医院的能量要比一般人想象得大得多。 “哪里是新人,过两年就平级了。”马医生年纪不大,是个女医生,脾气看着不错的样子,含笑和戴韶华说,“一会中午一起吃个饭。” 戴韶华盯了胡悦一眼,这眼神,像是手术刀一样,恨不得在她脸上留下血痕,一扭头是灿烂的笑,“好的,以后还要请马老师多照顾。” 新医生要分组,给老医生做助理,这是很多大医院约定俗成的规矩,本身住院医师也就是在主任、副主任和主治医师指导下进行学习的角色,做的就是助理的活,戴韶华这个老师改口得好,马医生脸上浮现出笑意。卢阳雨性格较跳脱,捅了胡悦一下,多少有些责怪地对她使个眼色:有后台也没什么,藏着不说,有点不厚道了吧? 意料之外,胡悦却冲他摇摇头,脸上也不无困惑——这时候没必要再装了,看得出来,她也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 “师医生好像从来都不收助理。”谢芝芝嘴唇轻轻蠕动,极轻地说,拯救了仍陷入迷惑的众人,大家仿佛被阳光照到,纷纷解惑——那这样的话,倒也能理解了,师医生不收助理,面部结构人也不多,在场的马医生分走一个,胡悦怕是要被分给—— “胡悦……嗯,胡悦,”张主任正好就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眼神也在她身上顿了一下,过了几秒,他才又笑了,“你也是颌面修复的,那也去面部结构吧——小马那里有人了,你就去师主任那里好了。” 真的是师主任! 居然真的是十六院之星师医生! 几个新人的喉头都蠕动了一下,刚离开的眼神,又聚焦回来: 还说没后台? 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分到的组长全都是主治医师,该怎么和胡悦争? 争什么?争的其实就是总住院,住院医师要晋升为主治医师,除了各种年限以外,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经验是必须要有的,但一个科室同一时间只会有一两个住院总。卢阳雨、申永峰,哪个不是早就凑够了年限,就等着这一年的工作经历,就可以参加评选? 一步快,步步快,占了先机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愤怒,毕竟关系户无所不在,人比人是不好比,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胡悦就能把他们当傻逼。 还说自己没后台,还装? 胡悦脸上是真的困惑,只是这一次已没有人相信,她看向谁,谁就不自觉退开点,像是要借此表达出自己疏远的态度。 “等等。” 师医生说,他从办公桌后头抬起脸——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公然在会议室里玩手机。“张主任,我不同意——胡悦不能进我的组。” 139.喝多 此为防盗章 “万文, 垫下巴。” “朱培培, 鼻综合……” 今天一整天,手术排了五台,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求美者都是重度整容者,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多处整容痕迹——病历看多了, 胡悦也发现, 整得越多,回炉就要越频繁, 就像是一辆车,魔改次数越多就越要经常返厂。这几个求美者都是十九层最完美的顾客: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说话嗲嗲的,很喜欢豹纹元素, 有点不善于沟通,讲明了手术当天必须素颜, 却还是化了妆来。“习惯了, 不化妆不想出门。”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 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 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 可能也是因此, 她们几乎每天带妆, 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 擅长言谈, 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不怕手术次数多,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万能钥匙。”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视线刚转到房间里,她就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没说完的话化为一声惊呼,抽在喉咙里。胡悦左右看了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正在做梦,但又迅速冷静下来,认清现实。 不是做梦,房间里的确有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在办公桌后头,平静地面对着师霁和她。 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刚有人对她展示过照片,他们手上都拿着——枪。 枪.口当然对准了她和师霁,胡悦偷眼看了一下她上司,师霁看起来也非常冷静,双手自然下垂,整个人静止得就像是雕塑。 141.明天 此为防盗章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 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 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 没有跟出门诊, 师霁特意叫她过来, 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 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 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 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 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142.真好 此为防盗章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 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 这个字,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 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排号的,买号的,卖号的, 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 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再接再厉, 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 今年三季度以来, 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 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 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 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 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la——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观察结果显然让人满意,戴韶华唇边浮起笑,语气也亲切起来,像是已经在食物链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虽然也没什么必要,但,丑话还是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她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笑容隐隐有点优越。“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师医生?”胡悦说,她像是没感受到戴韶华的恶意,依然天真地绽放在她的打量里,“哪个师医生?” “扑哧……” 这装得就有点过了,戴韶华还没说话,谢芝芝先忍不住一笑,就连申永峰和卢阳雨也忍不住交换眼神:来十九层的,会有哪个不知道师医生? 戴韶华自然生气,她还没说话,电梯‘叮’地一声响,候诊区起了一阵小骚动,众多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一阵骚动,“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一大早全是事,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小查房——只要师霁有病人住院,每天早晚这两次查房就肯定是免不掉的,完了以后陪老师大查房,查完了出门诊,坐一个上午,回来整理照片,只能是乘中午吃饭时间做效果图。胡悦连食堂都不想去了,甚至拿外卖也嫌麻烦,坐下来就开电脑——但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谢芝芝,她心里叹口气,笑还是很甜,“想我了呀?但我今天没法去食堂啊,芝芝。” “怎么都忙成这样了。”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但跟了不同的组,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但她不说,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胡悦就不得而知了,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不然,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胡悦叹口气,“唉,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143.背一下好不好 此为防盗章  “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了吧。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 “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 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短发女孩掠了胡悦一眼, 伸出手拂过浏海, 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这个助理的位置, 我要了, 明白吗?” #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这个字,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 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 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排号的, 买号的,卖号的, 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 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再接再厉, 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 今年三季度以来,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 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 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 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la——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观察结果显然让人满意,戴韶华唇边浮起笑,语气也亲切起来,像是已经在食物链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虽然也没什么必要,但,丑话还是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她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笑容隐隐有点优越。“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师医生?”胡悦说,她像是没感受到戴韶华的恶意,依然天真地绽放在她的打量里,“哪个师医生?” “扑哧……” 这装得就有点过了,戴韶华还没说话,谢芝芝先忍不住一笑,就连申永峰和卢阳雨也忍不住交换眼神:来十九层的,会有哪个不知道师医生? 戴韶华自然生气,她还没说话,电梯‘叮’地一声响,候诊区起了一阵小骚动,众多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一阵骚动,“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这天一早,师主任对胡悦轻描淡写地一句吩咐,在办公室几乎激起千重浪——胡悦,正式从王医生那里回来了! 十六院每年招新,别的科室人数都不多,但整形美容中心例外,这行业这几年火得过分,外头挖角的力度也大,五万十万的月薪那都是针对主治医师的,副主任自己出去做,一年没有几百万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如果是自己投资开医院,那赚的钱可就没数了。就算是十六院这样的名牌大医院也留不住人,每年都得招新。 ——这其中当然也不是没有新人想要搞定师医生,不过,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为马医生的劳动力,头最铁的也很少从王医生那里幸存回来:病历、报告都轮不上写,每天光是做苦力,塞假体拉钩,病号都不能接,得到的提升其实有限,不是每个想做面部结构的人都能经得住这样的磨练,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一周时间内上手,得到王医生认可的。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尤其是戴韶华,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144.干贝排骨花胶汤 此为防盗章 “嗯……” “今天是不是还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 呜,我受不了了啊,胡医生你别吓我啊, 能不能再打针麻药啊?” 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还没开始塞纱布, 南小姐就吓得花容失色, 这也是被前几天的经历吓怕了。——鼻综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术前打麻药的那一针,而是术后换鼻腔填充物的过程, 塞入鼻腔的纱布,塞在里面的时候让人痛苦, 只能张嘴呼吸,又干又不舒服, 但取出来的时候就让人更痛苦, 纱布和肉好像长在一起,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来,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 但也没办法,这个不可能不换,只能是熬过去了, 甚至连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为次次都流眼泪,泪腺通鼻腔, 鼻腔分泌物跟着变多, 还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145.认主仪式 此为防盗章  手术刀陷入皮肤, 无声无息地拉开,血珠沁了出来, 又被纱布抹去,一道5-6公分的切口完美呈现——切口开得好,手术不能说成功一半,但至少没有在这一关就失败。 手术刀被放到托盘里, 王医生说, “电刀。” 电刀马上被递过来,探入患者体内, ‘滋’的一声,血肉被炙烤的焦味若有若无地飘起来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在手术科室做久了, 人会走向两个极端, 吃素, 或者特别喜欢吃烤肉。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 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 从实习生开始, 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 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 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 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 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 在患者的皮肤上,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想方设法地凑着看,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妨碍到她做事,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146.天意 此为防盗章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 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 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 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 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 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 接受不了, 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 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 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 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 已经不再天真, 大部分求美者, 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答案自然是没有,马医生那边,戴韶华是不会过来的,她组里资历更深的周住院说,“这几天来做面部结构的男客人是有,不过年纪都很轻了,大多数都是20岁左右,和你们追捕的嫌疑人肯定是没关系的。” 师霁人还没到,不过办公室这边有行政卡,整个部门的挂号都是可以查的,胡悦带解同和去找了一下张主任,也没什么收获,师主任这里一号难求,除非买高价黄牛号,否则一般都要提前几周预约,除非是老客人来复诊,还能事先联系医生现场加号,不过这也要通过护士台,解同和早和那边打过关系了,没有遇到疑似人选。 “年纪长的客人来做面部结构的也是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睛,切双眼皮、祛痘、消痘印,这是男性求美者造访十九层最主要的诉求,来我们面部结构这边,做隆鼻和磨颧骨、下颔骨的也有,比较少,而且年龄一般都比较小——” 年轻人爱动骨头,这应该是一个公理了,个中缘由不言自明,胡悦对解同和介绍,“我看了过去几年的病历,过来我们这边就诊的求美者,男性年纪在35岁以上的,大部分是比较模糊的跨界整容——一般都是事故后遗症,过来做修复的,前些年科室范围可能不是很清晰,有些患者是事故后面部皮肤挛缩,不影响功能,但是影响外观美容,会来这边做修复。纯粹出于美观考虑的一般都在35岁以下,倒是有不少磨下颔角、做正颌手术、磨颧骨,做下巴和隆鼻的,其实人数的确也不少,而且是呈现逐年上升的态势。” “确实,小胡不说没感觉,一说就觉得这几年男客人是多了。”办公室里忍不住有几个老医生也加入讨论,“以前是女孩子多,现在男客人真的很多,而且怎么说,以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完全大方。” “不是有个说法吗?现在是男色时代。反正现在男人来整容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不稀奇了。” “感觉里面80%以上是……那个啥啊。”说老,干这行能老到哪去,最多三十出头,也都时尚得可以,眉毛挑挑,心照不宣。钢铁直男解同和整张脸皱起来,听得痛苦不堪。几个大夫看了都笑,“你去丝芙兰看到里面的男店员也是这个表情?” “那肯定不会。” “那些店员就是我们这里生产出来的啊,怎么在这里就这个样子?” “……” 解同和完全跟不上节奏,被说得一脸纠结,师霁才进办公室他就讲,“每次来都觉得被时代抛弃——你们这里真的日新月异啊!我记得七八年前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你们这里还没和面部修复那边分家,当时过来你们做的都是什么……面部再造啊?什么帮人弄个新下巴出来啊——现在下巴倒是新了,但感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啊。” “那也是你刚上班一两年的事了。”当时的事还有不少老医生记得,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感慨,“那时候你们公.安也还没招聘自己的面部修复专家吧?老过来借师霁,现在倒是都建设起来了。” “一年年都是在发展的嘛,刑事鉴定技术不也日新月异。”解同和含笑说,“从前的老案子在现在的技术环境下都会有新线索的,没有破不了的悬案,只有在等待的希望。” 十六院是知名医院中少见的非教学医院,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背后没有行政力量,这所医院警方色彩较重,进来后新人多少都有听说,时至今日也经常有专家被延请去提供技术支持,解同和这么说,老医生都点头,“听说现在你们用了一种新软件,面部复原都不是靠笔了,直接做3D结构重建。” “都聊到哪里去了?”师霁叫停,眉一扬,“胡悦,之前是你说给两天时间的,迟了这么多天,给你逃掉了?” 人不来,难道她还特别把解同和Call过来听介绍?胡悦气得冲他翻白眼,解同和忙出来打圆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只要知道你们很少给男人动大手术就行了。这样要有人过来这么挂号,你们肯定能发现,我就放心了。” “怎么介绍的?”师霁哪里是关心他的案情进展,根本就是为了为难胡悦,盯着又问。 “就说了下常做的项目啊,还有会动面部的男性求美者的年龄结构和性取向。”胡悦知道他是在找茬,但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话音刚落,师霁就笑了,“这也叫介绍?你资料白看了?过去十年里我们一共有多少男性患者,做得最多的手术是什么,这些数据你都拿不出来?” 虽然是组长和组员的关系,但大家其实也是同事,会做人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把气氛搞太僵,师霁公然这样刁难,很多人都看不下去,马医生先出来打圆场,“哎呀好了,师主任,这是在干嘛?” 她虽然人好,但一般也不会和上级医师起冲突,胡悦扫她一眼:马医生也很关心地看过来,倒是没怎么生气——之前她暗示自己能搞定师霁,现在算是被打脸,马医生居然不生气,反而是很关心她处境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马医生和师霁聊天的时候没当心,被套出话了。师霁知道她是直接从马医生这里问的心得,自己没归纳资料,所以才要这样追问细节,叫她下不来台,眼看答不上,接下来应该就是‘叫你看资料,就别偷懒问人’这一套,反正就是要把她逼得名声尽丧,在科里呆不下去就对了…… 这十八般手段! 胡悦抿了抿唇,“过去十年您手里的男性病历一共有4039份,做得最多的单科手术是垫下巴,这可能是因为前期面部修复和整容还没完全分开,做了很多目的是矫正下巴后缩的手术,垫下巴一共是982台,主要集中在前五年,最近这五年,磨下颌骨的手术直线上升,去年一年你就做了134台男求美者的磨骨手术——” 这些数据当然不可能立刻被查对出来,不过,怕不怕查证,这份自信是瞒不了人的。所有人的眉毛都高高地挑了起来,这其中就包括解同和。胡悦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一摊手,“您不是催我弄病历嘛,说行政催。反正也不能跟手术,我整理病历的时候顺便归纳的。” 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微笑里十足的优越感可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一招反手回打,埋伏得是太有智商优势了。摆明了她是猜到师霁会在这点上做文章来为难她,所以才事前做足了准备。 而完全被料中的师霁…… 大家的思维速度都是差不多的,领悟到了胡悦的用意,先后转头去瞄师霁,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技术好、后台硬,长得又帅,师医生一向是强势得不得了,只有他给人家气受,忽然间栽了这么一跤,这时候感觉怎么说都不得体。 但…… 望着他那难得呆滞的眼神,微张的嘴…… 一声响亮的窃笑,然后是几声轻咳,解同和把手放到嘴唇边,猛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啊,换季,嗓子好痒。” 师主任的眼珠转动起来,落到解同和身上,视线才一挪开,人群里就传出几声轻笑,他又看回去的时候,所有人却都是正直脸,大家的眼神藏在笑意里,很多人脸部肌肉绷得辛苦,在他的眼神里快撑不住—— “咳嗯!”马医生用力咳嗽一下,咂咂嘴咬住嘴巴内侧的嫩肉,又清了清嗓子才出面打圆场,“那个,时间不早了,今天大家都有手术的,是不是该收拾收拾去手术层啦?” 嗡地一声,人一下散完了,不是去手术,就是去洗手间。解同和也溜得快,“有线索记得找我——那个我先走了啊,师主任拜拜!” 人怂,可看热闹不嫌事大,转过头当着师霁的面对胡悦翘了翘大拇指,这才溜进电梯。 胡悦:“……” 等他走远了,她抽抽鼻子,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摸了摸包,又翻翻自己的桌面,“等等,哎——我的肉饼蒸蛋呢?!” 这时候才想起来,解同和走的时候手里好像拎了个塑料袋…… “……”被这么一打岔,输家的尴尬多少也缓解了一点,师霁迅速调整过来,“你安排一下,今天跟我一起上手术台。” 为了不让她跟台,师霁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安排了山一样的活给她做,现在通知她跟台也一样突兀,胡悦问号了一会,但自然不会蠢得问出口,不过她的表情是被师霁看穿了,“你刚不就说我不让你跟台?话里话外,全是在暗示我打压你?” 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安排她跟台? 他有这么在乎自己的名气? 这不等于是说她又赢了一局? 胡悦迅速地揣测着师主任可能的用意,一边去抓自己的白大褂,跟着师霁一起走向手术层。“可这需要暗示吗?” 没有闷声发大财,有点高调,但也是有理由的,想刺激一下师医生,看看他的真实用意。 “你是学不会怎么和上司打交道吗?”师霁反问。 桀骜不驯的下属到底不敢太过分,“我没有,我不是。” “那就闭嘴。”师霁把手里病历递给她,“今天要做的手术,都看看,准备一下。” 她边走边看,两个人先后走进电梯,师霁按了楼层,沉默的气氛蔓延开来。 “所以。”他突然说,双眼平视前方。 “嗯?” “那股香味就是你做的肉饼蒸蛋?” “……嗯……” “做饭很好吃?” “……嗯……?” 胡悦偷眼望去——师医生没继续说话,不过,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147.线索? 此为防盗章  他原地蹦达几下, 拍了拍两个当事人,“怕不怕, 怕不怕?我都吓死了, 你们怕不怕?” “……”两个当事人就这样看着解同和,谁都没有说话,师霁凝望他几秒以后转身走开,“这两个当事人都需要麻醉监护, 麻醉师来了吗?” 犯罪现场总是乱糟糟的,就连师霁的头发都有一丝凌乱了, 不过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冷静,“楚江必须重点关注, 他刚才在非无菌环境下完成了四级手术, 如果后续感染的话,可能是会死人的。所以我建议后续为他准备一张病床,并佩戴枕颌带……”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 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 也就没那么浮夸了, 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 “说实话, 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 “不知道,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解同和听得很专注,“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师霁正好也看过来,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对,常规操作下,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148.奶油小方 此为防盗章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 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 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 尤其是戴韶华, 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 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 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 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 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 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 “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 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 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 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 病历不整理, 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 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师主任确实是够少露面的了,几个人都议论起来,“师主任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看他一周就来三四天。别的日子完全不见面的。” “他手术也真的不带助手的,都只叫护士。”戴韶华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容易猜到是特别说给胡悦听的。 “门诊也是一个人。” “好像听说他中午都去附近的翠园吃午饭。” “哇,就是人均要三四百的那个翠园啊?” 小医生嘛,对这种有点逼格的餐厅都是一阵惊叹,毕竟偶尔去腐败一顿是一回事,拿它当中饭食堂就是另一回事了。卢阳雨压低声音,“师主任一年能赚多少钱啊?——院里收入有这么高?怕不是经常去外面走穴噢。” 医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关注钱?十九层的医生流动快就是这个道理,越是大医院,医生的收入就越有限,别的科室流动性没这么强,只是因为价差没有整形科室这么大而已,不过,大医院终究是有光环在,很多医生也会选择折衷路线——保留大医院的职位,或明或暗地在外走穴,有些特邀手术,出场费拿个几十万也都不在话下,所以,别看低级医生穷得要死,高级医生挣多少,那就真没数了。 “现在那叫多点执业了。”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师主任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都说他不愿意带徒弟就是图省事,心思都放在外面。” 胡悦平时都吃得很快,今天其实应该吃得更快点——师主任交代给她的工作真是成山了,不过她现在把速度慢下来,很注意地听谢芝芝的话:她说的外面,肯定不是外面的女人,这么说,师主任在外头也有执业点了? “他在哪家医院走穴?”谢芝芝的语气引发众人的兴趣,戴韶华也压低声音问,“他们收不收住院医啊?” “谁要收你一个住院医,收你去打针吗?”众人一番笑骂,“想钱想疯了吧!” “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听说师主任在外面赚得太多了,怕别人问,所以和同事走得都不近,没什么来往的。不知道多少医生护士,还有求美者想追他,都没戏,一个人都没答应过。” “哇,一个都没成功过啊?约出去吃饭都没有?” “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小孩了?” “反正资料是都写的未婚。” “你们听说没有,”谢芝芝的声音更压低了,“师主任的脸……是动过的。” “真假?” “这个不难看出来吧,皮肤那么好,是不是打过水光针啊?” “下巴打过玻尿酸没有?还有太阳穴,那个鼻子可能也动过,一般人的鼻子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完美的?” 几个新人遍布在不同科室,你一点我一点,多少也都从各部护士那里听过一些八卦,消息可以形成互补,受到谢芝芝带动,此时都投入讨论起来,胡悦也听得很专心,如饥似渴,饭都忘记吃,冷不防接到谢芝芝飞来的一个眼神:眉头挑挑,唇角的笑很玄妙,有点‘你懂得’的意思。 这个谢芝芝—— 胡悦当然懂得,她也冲谢芝芝挤挤眼,两个人换过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唇边的笑意都深了一点,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听戴韶华压低声音说,“好像就是真的,师主任定期去打针的,只是不在我们19层而已,马医生讲过一次,说师医生自己都不回避——帅哥难道不需要保养的啊,真是,在19层做,怎么还以为美丽是白白来的?” 胡悦一直不讲话,就是不想坏了戴韶华的兴致,马医生和师主任是同事,知道得肯定最多。这不是,一爆就是一个大料,几个医生各自摸着下巴,Emmm了很久,“也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哎哟,19层的医生哪个没打过,尤其是女医生,马医生皮肤那么好,也是水光针打出来的啊。”戴韶华真是直肠子,石破天惊又是一个大料,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打只要出个成本价就好了,谁不打,傻子吧?那些注射科的更合算,Botox一支一个客人用不完的,余下来的还不是便宜护士和小医师了……” 几个小伙伴的的兴趣自然被带开,胡悦也没费事再带回来:关于师医生,他们知道得应该也就是这些了。人气高,但为人冷淡,出了诊室很少和人来往,爱赚钱,这些年从不带组就是怕耽误时间,在科室特权很高,马医生手下很多小医生就一直在帮他做事,做工的时候差使,要指导了丢回给马医生,听说手术台上也很少和护士拉家常,顶多偶尔说说笑话…… 在医院内部,一般很少有医生是真正很高冷的,这就不是个能高冷的环境,病区如军营不是开玩笑的,病人真有险情了,撸着袖子上,一起上过手术台就像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职级虽然高低有别,彼此间可能也不是没有争斗和心结,但一个科室内部就像是个大家庭,一轮班就是十几小时共处,什么逼能装这么久?也就是19层这种特殊的结构才给师医生这么大的私人空间,就是想要投其所好,对他都很难建立起了解。胡悦摸着下巴,寻思着该怎么讨好自己的上司:师主任想赶她走,无非是认定她带来的麻烦远超利益,这要解决也简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不就行了? 摆在眼前不就是个机会——师主任再不想带徒弟,也总是还需要有人帮他办点琐事的。从前差使马医生组里的小虾米,又没甜头,事情自然也就做得七零八落的,没个系统,这病历整理,就是个机会,如果她能做好…… 想了一会儿,胡悦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师主任够狠的话,做得再好也没用,一声感谢,接下来只会更没挂碍地把她踢走。这么没人性的事情……她觉得他肯定做得出来。 “对了,胡悦,”话题忽然移到她身上,卢阳雨问,“说起来,你在乳.房部那边有没有独立做过小手术?” 这是在说练手的事了,胡悦摇摇头,“乳.房部有什么一级手术?我跟王医生都是三级手术起,最多拉拉钩了。你们呢?” 帮着塞假体那是打下手,不能算是独立主持,住院医师两年内能独立主持的也就是一级手术,在19层,一般一级手术都集中在皮肤科和激光科——打打针、做做点阵激光,这都是一级手术的范畴,乳.房那边隆.胸手术是三级手术,必须是主治医生才能做,如果去割双眼皮,倒是进去就能做了,这个的确是一级手术。有人就炫耀道,“我昨天独立割了一对,效果还不错。” 当然,线是老师画的,不过仍惹起一片啧啧声,眼看话题要偏转开,戴韶华咳嗽了一下,卢阳雨刚要说话,戴韶华又是一动。 他叹口气,很明显地把头从另一边偏过来,“其实你们面部结构这边手术也都大啊,暂时没法自己做正常——师主任也挺栽培你的吧,整理病历是不是正好可以巩固一下基本功?可能他也是有苦心在的。” 胡悦笑得很同情,她觉得卢阳雨挨的那一脚应该不轻,也知道戴韶华想听什么。“怎么可能巩固基本功?八、九年的病历,有的录入系统,有的没有录入,你只能按病历号去查,查到电脑里是空白的,就翻纸质病历补录上去——你们想想,几千本啊,催得又急,还有什么心思去看病程记录?基本就在那机械打字,只求越快越好了。” 这十几年来,办公系统都换过多次,越是早就越不能保证病历全录进去了,或者数据没在转换中丢失,把十年内的病历全都录入系统,这是院里近来在推的政策,各科室多少都被分配到任务,不过他们遗留问题少,很多都被师兄师姐做了,不像是胡悦,堆了这么多年的老大难要在几个月内解决,几个人都同情地咂嘴。戴韶华神色略宽,“哎呀,可惜我们也很忙,不是跟着出门诊,就是在手术台上,稍微闲一点还要接病号——不然我就来帮你了,好歹也是一份积累,白白错过多可惜。” 149.Lady M? 此为防盗章  坐着的是老大, 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 很容易就被煽惑,刚出言呵斥,就被喝止,“好了, 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 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 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 “明人不说暗话, 师医生,警察把网撒遍全市,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他迷惑地问胡悦,“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 “可是您工作忙,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 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 他语气很和蔼地说, “相逢就是有缘, 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150.鞋 此为防盗章 这话也不无道理, 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 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 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 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 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 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 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 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 “看着是像, 其实根本就不一样, 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 病历不整理, 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 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 尤其是本地院校, 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 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师主任确实是够少露面的了,几个人都议论起来,“师主任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看他一周就来三四天。别的日子完全不见面的。” “他手术也真的不带助手的,都只叫护士。”戴韶华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容易猜到是特别说给胡悦听的。 “门诊也是一个人。” “好像听说他中午都去附近的翠园吃午饭。” “哇,就是人均要三四百的那个翠园啊?” 小医生嘛,对这种有点逼格的餐厅都是一阵惊叹,毕竟偶尔去腐败一顿是一回事,拿它当中饭食堂就是另一回事了。卢阳雨压低声音,“师主任一年能赚多少钱啊?——院里收入有这么高?怕不是经常去外面走穴噢。” 医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关注钱?十九层的医生流动快就是这个道理,越是大医院,医生的收入就越有限,别的科室流动性没这么强,只是因为价差没有整形科室这么大而已,不过,大医院终究是有光环在,很多医生也会选择折衷路线——保留大医院的职位,或明或暗地在外走穴,有些特邀手术,出场费拿个几十万也都不在话下,所以,别看低级医生穷得要死,高级医生挣多少,那就真没数了。 “现在那叫多点执业了。”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师主任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都说他不愿意带徒弟就是图省事,心思都放在外面。” 胡悦平时都吃得很快,今天其实应该吃得更快点——师主任交代给她的工作真是成山了,不过她现在把速度慢下来,很注意地听谢芝芝的话:她说的外面,肯定不是外面的女人,这么说,师主任在外头也有执业点了? “他在哪家医院走穴?”谢芝芝的语气引发众人的兴趣,戴韶华也压低声音问,“他们收不收住院医啊?” “谁要收你一个住院医,收你去打针吗?”众人一番笑骂,“想钱想疯了吧!” “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听说师主任在外面赚得太多了,怕别人问,所以和同事走得都不近,没什么来往的。不知道多少医生护士,还有求美者想追他,都没戏,一个人都没答应过。” “哇,一个都没成功过啊?约出去吃饭都没有?” “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小孩了?” “反正资料是都写的未婚。” “你们听说没有,”谢芝芝的声音更压低了,“师主任的脸……是动过的。” “真假?” “这个不难看出来吧,皮肤那么好,是不是打过水光针啊?” “下巴打过玻尿酸没有?还有太阳穴,那个鼻子可能也动过,一般人的鼻子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完美的?” 几个新人遍布在不同科室,你一点我一点,多少也都从各部护士那里听过一些八卦,消息可以形成互补,受到谢芝芝带动,此时都投入讨论起来,胡悦也听得很专心,如饥似渴,饭都忘记吃,冷不防接到谢芝芝飞来的一个眼神:眉头挑挑,唇角的笑很玄妙,有点‘你懂得’的意思。 这个谢芝芝—— 胡悦当然懂得,她也冲谢芝芝挤挤眼,两个人换过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唇边的笑意都深了一点,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听戴韶华压低声音说,“好像就是真的,师主任定期去打针的,只是不在我们19层而已,马医生讲过一次,说师医生自己都不回避——帅哥难道不需要保养的啊,真是,在19层做,怎么还以为美丽是白白来的?” 胡悦一直不讲话,就是不想坏了戴韶华的兴致,马医生和师主任是同事,知道得肯定最多。这不是,一爆就是一个大料,几个医生各自摸着下巴,Emmm了很久,“也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哎哟,19层的医生哪个没打过,尤其是女医生,马医生皮肤那么好,也是水光针打出来的啊。”戴韶华真是直肠子,石破天惊又是一个大料,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打只要出个成本价就好了,谁不打,傻子吧?那些注射科的更合算,Botox一支一个客人用不完的,余下来的还不是便宜护士和小医师了……” 几个小伙伴的的兴趣自然被带开,胡悦也没费事再带回来:关于师医生,他们知道得应该也就是这些了。人气高,但为人冷淡,出了诊室很少和人来往,爱赚钱,这些年从不带组就是怕耽误时间,在科室特权很高,马医生手下很多小医生就一直在帮他做事,做工的时候差使,要指导了丢回给马医生,听说手术台上也很少和护士拉家常,顶多偶尔说说笑话…… 在医院内部,一般很少有医生是真正很高冷的,这就不是个能高冷的环境,病区如军营不是开玩笑的,病人真有险情了,撸着袖子上,一起上过手术台就像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职级虽然高低有别,彼此间可能也不是没有争斗和心结,但一个科室内部就像是个大家庭,一轮班就是十几小时共处,什么逼能装这么久?也就是19层这种特殊的结构才给师医生这么大的私人空间,就是想要投其所好,对他都很难建立起了解。胡悦摸着下巴,寻思着该怎么讨好自己的上司:师主任想赶她走,无非是认定她带来的麻烦远超利益,这要解决也简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不就行了? 摆在眼前不就是个机会——师主任再不想带徒弟,也总是还需要有人帮他办点琐事的。从前差使马医生组里的小虾米,又没甜头,事情自然也就做得七零八落的,没个系统,这病历整理,就是个机会,如果她能做好…… 想了一会儿,胡悦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师主任够狠的话,做得再好也没用,一声感谢,接下来只会更没挂碍地把她踢走。这么没人性的事情……她觉得他肯定做得出来。 “对了,胡悦,”话题忽然移到她身上,卢阳雨问,“说起来,你在乳.房部那边有没有独立做过小手术?” 这是在说练手的事了,胡悦摇摇头,“乳.房部有什么一级手术?我跟王医生都是三级手术起,最多拉拉钩了。你们呢?” 帮着塞假体那是打下手,不能算是独立主持,住院医师两年内能独立主持的也就是一级手术,在19层,一般一级手术都集中在皮肤科和激光科——打打针、做做点阵激光,这都是一级手术的范畴,乳.房那边隆.胸手术是三级手术,必须是主治医生才能做,如果去割双眼皮,倒是进去就能做了,这个的确是一级手术。有人就炫耀道,“我昨天独立割了一对,效果还不错。” 当然,线是老师画的,不过仍惹起一片啧啧声,眼看话题要偏转开,戴韶华咳嗽了一下,卢阳雨刚要说话,戴韶华又是一动。 他叹口气,很明显地把头从另一边偏过来,“其实你们面部结构这边手术也都大啊,暂时没法自己做正常——师主任也挺栽培你的吧,整理病历是不是正好可以巩固一下基本功?可能他也是有苦心在的。” 胡悦笑得很同情,她觉得卢阳雨挨的那一脚应该不轻,也知道戴韶华想听什么。“怎么可能巩固基本功?八、九年的病历,有的录入系统,有的没有录入,你只能按病历号去查,查到电脑里是空白的,就翻纸质病历补录上去——你们想想,几千本啊,催得又急,还有什么心思去看病程记录?基本就在那机械打字,只求越快越好了。” 这十几年来,办公系统都换过多次,越是早就越不能保证病历全录进去了,或者数据没在转换中丢失,把十年内的病历全都录入系统,这是院里近来在推的政策,各科室多少都被分配到任务,不过他们遗留问题少,很多都被师兄师姐做了,不像是胡悦,堆了这么多年的老大难要在几个月内解决,几个人都同情地咂嘴。戴韶华神色略宽,“哎呀,可惜我们也很忙,不是跟着出门诊,就是在手术台上,稍微闲一点还要接病号——不然我就来帮你了,好歹也是一份积累,白白错过多可惜。” 151.感情 此为防盗章  “悦悦, 你终于来了!” 一大早全是事,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小查房——只要师霁有病人住院,每天早晚这两次查房就肯定是免不掉的,完了以后陪老师大查房, 查完了出门诊,坐一个上午,回来整理照片, 只能是乘中午吃饭时间做效果图。胡悦连食堂都不想去了,甚至拿外卖也嫌麻烦, 坐下来就开电脑——但再忙也不能怠慢了谢芝芝,她心里叹口气,笑还是很甜, “想我了呀?但我今天没法去食堂啊,芝芝。” “怎么都忙成这样了。”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但跟了不同的组,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 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但她不说,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 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 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 胡悦就不得而知了,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不然,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胡悦叹口气,“唉,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152.真真姐 此为防盗章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 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 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 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 也就没那么浮夸了,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 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 解同和听得很专注,“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 师霁正好也看过来,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 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 对, 常规操作下, 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闹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这么一说,胡悦才感到深深的疲累,脱掉白大褂,他们还得先借点钱打车回家——这么跌份的事师霁当然不会做,胡悦还得鞍前马后,出面筹措回家的路费。解同和慷慨解囊,滴滴为他们叫了两辆车,还把他们送到车上。 153.朱小姐 此为防盗章  电刀马上被递过来, 探入患者体内, ‘滋’的一声, 血肉被炙烤的焦味若有若无地飘起来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在手术科室做久了,人会走向两个极端,吃素, 或者特别喜欢吃烤肉。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 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 从实习生开始,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 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在患者的皮肤上,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 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 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想方设法地凑着看, 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 妨碍到她做事, 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154.安排 此为防盗章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 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 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 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 也就没那么浮夸了,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 “不知道,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 解同和听得很专注,“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 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 师霁正好也看过来, 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 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 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 对, 常规操作下, 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闹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这么一说,胡悦才感到深深的疲累,脱掉白大褂,他们还得先借点钱打车回家——这么跌份的事师霁当然不会做,胡悦还得鞍前马后,出面筹措回家的路费。解同和慷慨解囊,滴滴为他们叫了两辆车,还把他们送到车上。 “对了,我的肉饼蒸蛋!”师霁的车先到,胡悦的车晚两分钟也来了,上车以后她忽然又想起这桩悬案,按下车窗喊,“是不是你拿的啊——我的饭盒啊!” “你说什么?”解同和喊回来,“风太大我听不到!” 胡悦气得嘟起嘴,解同和看得笑起来,总算走前几步把头伸过来。 155.问题 此为防盗章 想要当医生, 心当然必须狠, 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 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在神经上做文章的, 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 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 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 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 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 越靠近阿涛越畏缩, 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 他沉稳地嗯了一声, 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 像阿涛这种人, 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 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一条条细得像头发,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156.往事(上) 此为防盗章  时代发展, 日新月异, 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 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想要当医生,心当然必须狠,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 在神经上做文章的,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 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 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 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 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 越靠近阿涛越畏缩, 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157.往事(下) 一个人想要变得完美, 需要多久?一辈子的时间够不够? “一个人永远也无法真正完美,通向完美的路,要用一生来走。”师霁说,“一张脸每一天都在变化, 每个年龄段, 都有它自己定义的完美。” “20岁的时候, 清晰的轮廓, 丰富的胶原蛋白和富有朝气的眉眼, 这是完美, 30岁, 胶原蛋白开始渐渐流逝, 强行追寻少年感, 已无意义,协调的骨骼比例更重要, 娃娃脸不能一辈子。” “40岁、50岁, 人的脸随着年龄在变, 天王也不可能永远都是少年,但他一定是同龄人中最起眼的一个, 适当的皱纹, 不多不少,带来年龄感却不显得衰老,皮肤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紧致, 但也不能放任其下垂。一个真正完美的男人, 无需掩盖自己的年龄, 他永远都是自己年龄中的范本。” “没有谁能天生完美到老,一个人的完美,需要经年累月的调整,着手制定这样的长期方案,对一个新医生来说,是极大的考验,但也是最好的考试,通过对这份诊疗方案的思考,你能发现客户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从客户的角度来考量手术,术后恢复时间的长短、维护与风险认知。” “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病人。”师霁说,“一生的病人,设计这张脸,他的术后体验,以及后续维护,是我一辈子的功课,怎么把一张已经接近完美的脸塑造得更加完美,抹消瑕疵,强调优点,为后续调整留下空间,将手术痕迹隐匿,这都在第一次手术以前就要仔细考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手术的意义和重量,这张脸,每分每秒都对我造成影响——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病人。” 很多人都在猜,但师霁从来没有正面承认过他做过整形手术——生活在十九层,脸上动过刀子并不是什么避讳的事,很多医生对整形手术了解更深,偏见更少,当然胆子也就更大。不过,谁和师霁的关系都没近到能谈起这些的地步,大家只是私下在猜:师主任的脸这么好,应该,至少也有过微调吧?可,如果要做微调的话,是谁给他做手术呢? 现在,这大概是师霁第一次对同事侧面承认了一点点细节,那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似乎也都在想象中有了答案:只是微调的话,前期可以由周院长来操刀,后期,他不是有了J\''S吗?微调对手法的要求并不是太高,方案由他来指定的话,谁来执行,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比起把别人的一生承载在指尖上,师霁要承受的压力是不是更多?他第一次计划的就是自己的一辈子,早在十年以前,就要预见到现在的科技进步水准,更重要的是,这条路一旦开始,就再也不能回头。 没有人比整容医生更清楚这一点,这不是短期可逆的尝试,不是会自然消化的玻尿酸,师霁已经做了十年的调整,在制定计划的那一刻,他应该就照见了将来。那样的压力他都能承受得了,朱小姐这样的客户,这样的故事,当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为什么呢?” 但,理由依然是可疑的,胡悦问他。“你……那个人原来难道长得不够好吗?” “你见过原来的他吗?”师霁问她,好像已不记得有没有给她看过从前的照片,这对他来说很罕见——师霁当然一向是很精细的,胡悦心一紧,一下又从故事中脱身出来:照片,她当然看过,解同和给她看过,因此,她不记得师霁有没有给她看过,或是生活中有没有类似的照片摆设,这细节太小,记忆已模糊。 “看过。”她只迟疑了一瞬间,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回答,“我和解警官聊天的时候,他说他有那个人从前的照片,给我看过。” “是吗?” 师霁笑了,他的笑让胡悦有点心虚——但,好在他也没有继续追究,而是从钱包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胡悦,“那你再看看吧,从前的他,是什么样子。” 这是师霁高中时的照片,年代久远,冲印效果已有些模糊,他还没长开,和现在的模样只是眉眼相似,手长脚长,双手抱胸,留着倔强的平头,眼神有一丝抑郁,但已清秀到足以吸引许多人的注意。胡悦低头看了一会,禁不住想要伸手摩挲一下相片,但又忍住了。“很帅啊,我想,99%的人都不觉得这种长相还需要整容。” “所以,你看到的是颜值。”师霁说,他拿回相片,低头注视着照片中的自己,“但我看到的是过去,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抑郁……做他父母的儿子,并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他的父母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人如果身体不好太久,脾气也会跟着变坏,他们也许是很爱他的,但,这不能说他们的家庭氛围不让人窒息。有时候,有些事情,很难接受,但真的,可以理解。” 这是他从不会和人说的话,在这样的都市丛林里,师霁从来是目下无尘的上等马,没人需要知道他难堪且落魄的过去,也没人真的感兴趣。但,懂的人,只要一句话就能懂,那在记忆中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铁灰色天气,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这些事,混合着无穷无尽的苦涩,酿成了过去的一坛酒,有的人选择把它带在身边,时不时啜饮一口,但,也有些人,有些人会像师霁一样,想要找个地方把它埋起来。也许他的过去并不完美,但,他未来的人生可以不一样。——也许一张完美的脸就像是一个象征,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想要证明的并不是自己能拥有一张完美的脸,而是他也可以拥有完美的人生,永远都需要调整,永远都需要不为人知的努力,但,依旧是完美的,至少是他心中的完美。 “所以,他安排了手术。”胡悦说,她的眼神追随着师霁的手指,在那张陈旧的面孔上摩挲,“逐渐变得完美——他有比从前快乐吗?” “应该有吧,至少,这是个不错的告别。”师霁用推测的口吻说,他忽然笑了,“但其实,这些都并不重要。” “不重要吗?”胡悦问,她紧抿着嘴唇,克制着伸出手的冲动。 “不重要。”师霁说,他的神情难以描述,是这样情真意切的难过,他那样留恋地抚摸着照片,就像是在抚摸着过去的回忆,“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 “什么感觉?” “人生就像是瀑布,所有人都在飞快地被冲下去,你拥有多少,能够努力得到多少,其实都无关紧要的。”师霁把照片收了起来,“到最后,其实都一样,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时间到,刚才的真情流露已到期,师霁又回到了平时那冷淡毒舌的壳里,胡悦也觉得这样更好,她也笑了。“你又来了,老一套。” “这就是人间真实。”师霁说,他举起筷子,望向端上美食的服务员,“哦,先上了龙井虾仁——重点是,我的第一个病人,他要做的就是这样的手术。” 他望向胡悦,“最终,我做到了——下刀的时候,我没有颤抖。”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没出口的话他们都清楚,这里有个问句:你呢? 我做到了,你能吗? # 吃完饭,师霁送她回家,一路上他们几乎都没有说话,胡悦以为下车的时候,师霁会问问她的选择,但他居然并不心急。 这也不错,至少她始终还没拿定主意,这顿饭吃得有点懵,可能是情绪克制得太用力了,总觉得脑海里蒙着一层纱,又像是喝多了,各种反应都慢一拍,胡悦洗澡的时候还差点没把自己给烫着——水龙头拧得太过了。 洗过澡,她打开iPad,心不在焉地翻着期刊,时不时又去看看微博,甚至打开了许久没玩的天天爱消除——胡悦心里烦到最极限,什么都看不进去的时候就会玩一下下这个游戏,机械的消除过程反而能让她清静一点,搁置一会,答案可能也许会浮现出来。 但,现在要紧的是——问题是什么? 明天还要查房,十点多她就熄了灯,在床上翻来覆去,师霁的脸,他的话,他在照片上游移的手指在她紧闭的眼皮后反复浮现,简直就像是晚餐未能实现的触碰夙愿,现在化为梦魇,胡悦翻个身,又翻个身,把枕头捂在脑袋上—— ‘我看到的是过去,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抑郁……’ ‘人生就像是瀑布’ ‘这不能说他们的家庭氛围不让人窒息。’ ‘至少,这是个不错的告别……’ 胡悦忽然间翻身坐起来,蒙着她思绪的轻纱,像是被窗外的冬风吹走,她仔仔细细地回想着师霁的每句话,每个表情。 他的第一个客户是个男人。 师霁为他设计了全面且延续十年的整容手术。 这手术的目的,是让他和过去做个告别。 有些时候,一个人可以不必说谎,只需要有选择地透露事实,师霁今晚就没有说谎——就像是她一样,但是,他也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这样有限度地透露真相,会减轻欺骗带来的负担,胡悦深知这一点,因为她就是这其中的行家里手。 有些事,很难接受,但可以理解,他的客户做了一些事,让他很难接受,但,考虑到他成长的情况——让人窒息的家庭环境,所以,可以理解。 她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那些细碎的线索,她在资料库里发现的那些档案,翩翩成蝶,在眼前飞来飞去。 师霁真的做过整容吗?他的脸虽然过分完美,但看起来也真的很自然。 她打开微信,给解同和发消息。 【师雩的家庭关系如何?他和父母或监护人的关系,好吗?】 158.执迷 【师雩和家人的关系总体来说应该还算良好, 你也知道,他父母很早就车祸去世,在我们做背景调查的时候就已经被祖父母收养多年,要说家庭氛围, 应该还行吧, 至少可以看出来, 师雩的家人对他感情很深, 只是条件所限, 当时他们一家病人, 也确实没法在寻找师雩这件事上做出更多的努力了】 【你找到了什么新线索吗?我这里没什么进展, 录入DNA库以后, 就只能是等机会了】 机会当然是要等, 师霁的DNA和嫌疑人的DNA检测结果也是个强力的反证据,但…… 胡悦犹豫了一下, 还是回了一句【你觉得, 如果师雩并没有死, 也没有改头换面式整容——】 不,不对, 她删掉已经写好的回复:如果师雩没有死, 并且这十年间还在师霁的指导下进行整容的话,他就一定会被十九层以及J\''S的工作人员注意到,这样一个长相完美的男人, 就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 又和师霁长相相似, 肯定会引起注意的。所以,如果存在整容,那一定是改头换面,对面部结构有大动,又或者,师雩去了外地生活,除了最开始的大手术以外,师霁给他安排的诊疗方案,都是异地指导,反正,策划者最重要,执行者是谁都可以。 当然,即使改头换面了,也可以长相出众,只是和师霁的相似不再那么明显而已,而且,现在已经是十年后了,十九层的工作人员,早已走马灯似的换过了几遍,包括张主任,实际上都是六年前才从别的医院调职进来的。在周院长退居二线,病人档案全面电子化以后,师雩可能就没有再来过这里,他可以去J\''S,J\''S的明星VIP病房那么隐私,暗中来去并不是问题,而且,J\''S的护士、底层医生什么的流动率也并不低,听不到八卦,可能也还算正常。 绕来绕去,一切还是回到原点,哪种可能性都不能靠推理排除,只能一一排查。 胡悦最终还是没有发出短信,关掉对话框,按下叫号键,见到系统提示是复诊病人,她看了一眼,还有记忆。“文小姐?——是她的下巴出问题了?” 这个文小姐,是她介绍给谢芝芝的病人,手术虽然不是她做,但记忆还比较深刻,算算时间,恢复期也快过了,胡悦恐怕她是出现了凹凸不平,一进来就赶紧观察——还好,没戴口罩,精神也不错,容光焕发,和记忆中的容貌相比,颜值也是的确有了提升。 “胡医生,又来麻烦你了。”一见面就开开心心地和胡悦打招呼,“真的感谢你,上次给我说了那么多——这一次我想了很久,还是来挂你的号,谢医生技术好是好,但我还是觉得你眼光更好!” 这种话,胡悦是不怎么好回的,只能微笑,文小姐也懂,会意地一笑,坐下来就打开了话匣子,“就很佩服胡医生的眼光——你上次说,做完了下巴以后,接下来该做鼻子了,真的呀!我现在看这个鼻子,真的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点大……” 确实,做了下颔抽脂以后,文小姐的下颔线明显了不少——下巴对于一个人的颜值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下颔尖俏削薄,在古代可能会被人说是福薄,但现代审美观中,则是精致长相必备的要点,文小姐本来有点由字脸的感觉,但经过精细的手术,度过恢复期的肿胀之后,现在已经是有点瓜子的感觉,这当然让她的长相一跃有了质的提升,比原来的清纯更增添了点妩媚的感觉。 本来底子就不差,已经可以说是小美女了,这个脸型,肯定比之前更加适配她的眉眼,大眼睛与浓密的睫毛,斜度很好的下颔线,稍微用发型修饰一下还是太刚硬的下颔角,一打眼真的让人眼前一亮,但的确,文小姐说得对,下颚小了,相对鼻头也就会显得更大,在原本的脸型中,没有什么太大感觉的鼻子,现在就有点不协调了,鼻头略大,使得她总体的五官依然不能说是非常精致,大体来说,还停留在‘有一点缺憾的小美女’这个等级上。 “那,是想做个鼻综合吗?”胡悦问,“鼻综合做了以后,你的鼻子是会变得很漂亮,但相应的,下巴也就会显得更方,下颔角,这个转折点,现在是用头发遮住了,可是把头发撩起来的话,也不至于显得不自然,因为鼻子还是能撑住的,只是让人觉得你的脸有点方而已。但是,如果鼻子变小了,那头发基本就不能撩起来了。” “撩起来会怎样?”文小姐立刻追问。 “会很奇怪,会让人觉得你的脸颊侧面特别大,整张脸的比例不对,这么说吧,鼻子就像是面部的大梁,那么你的下巴角度,就像是盖下来的屋顶,之前我们是把屋顶上的瓦片揭掉了一点,这个不会动到框架,所以你的脸不会有太大的变化,顶多也就是没那么肉了,不会说我拿头发遮了以后,还是肉肉的感觉。但是,如果把大梁弄小的话,这就完全是两码事了,没瓦片的屋顶,顶多是寒碜点,但大梁都不对的话,整个房子看起来肯定是会给人以不对劲的感觉,这和不好看还不一样。” 胡悦很难描述那种现象——这种非常理的人体结构,会给人以强烈的‘人工感’,甚至是有点恐怖谷的感觉,会让人觉得这张脸不能直视,这种‘似人而非人’的细节偏差,有时候真的只是就那么一点点,但人类的眼睛对于这‘一点点’,却是敏感得不行,怎么都不会错过,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那……也就是说,鼻子和下巴,要一起动吗?” 如果不是当时下巴抽脂,她给的建议的确翔实客观,现在的文小姐,肯定是把她当成一般美容机构中善于推销的导购了,就是现在,她的笑容也不免有点犹疑——做鼻子,很多人还是能接受的,毕竟这一般都是往里垫一点东西,或者说削一些软组织,但是做下巴,对一般的整容客户来说,也是很关键性的一步,毕竟,这是要削骨头了,而且不存在可逆性,如果做得不好,后果也会很恐怖,轻度医美用户,很少有能接受做下巴的。 “很多人会选择说从此就留头发来遮掩下颔线条。”胡悦只是从专业角度给出建议而已,就像是一开始建议文小姐抽脂一样,每个选择都有后果,玻尿酸丰下巴,收不到文小姐想要的效果,下巴抽脂倒是做到了,但因此,鼻子也显得过大,“如果你能接受现在的鼻子,我倒是劝你就不要再动下去了,先不说手术费用的问题,这两个手术的恢复期也一样很长,尤其是下巴,也是要进行加压包扎的,那种弹力面罩你也还要继续戴——” “这些倒不是问题。”文小姐摇摇头,“我不在乎被别人知道的——这个现在其实没关系的呀,我同事都说我这个抽脂做得好,问我要谢医生的联系方式呢。” 现在,时代真是在改变了,以前整容还有点遮遮掩掩的,现在,这种轻度医美,在大都市俨然已成为一种公开的时尚。别人的眼光不是问题,余下来,大概就是费用和痛苦程度了,胡悦说,“费用的话,两个手术,可能你是要准备十万元左右,这两个手术都是要全麻做的,而且,手术完那一两天,会比较痛,做下巴这个,是要吃一段时间流食的。” 这‘会比较痛’,是她以前用过的形容词,文小姐是自己亲自体会过抽脂手术以后的‘会比较痛’的,十万元,对大部分平民百姓来说也不是什么小数字,她不禁面露踌躇之色,胡悦见状倒是松口气,她说,“文小姐,你好好考虑一下,不着急的,这毕竟是很大的事,而且以后对生活也有一定的影响,如果你的经济不是太宽裕……” 她没往下说,但意思已很明显,文小姐低下头,没认可也没反对,脸色忽晴忽阴,显然陷入颇为激烈的心理斗争,又过了一会,她抬头说,“胡医生,我其实……” 她忽然叹口气,真情流露,“但,我真的很喜欢变美啊,胡医生。” “漂亮的世界,真的很好,以前我也觉得长得好看挺不错的——我出去玩也会有人过来搭讪什么的,但是,胡医生,美人的世界,真的很好啊。” 现在,经过适当的妆容和发型修饰,她当然比以前要美得多了,文小姐说,“不仅仅是满足虚荣心的那些方面,人漂亮的话,真的什么工作都很好做的。我是做售后维护的,我们的客户有一些真的很刁钻,上个月,有一个大客户过来,他们公司人都很凶,很傲慢,仗着是甲方,对我们乙方没什么好脸色的,总监带我去和他们吃饭。甲方的经理一看到我就愣住了,前几天,我们再对接,他对我很客气很客气……” 像是怕她误会了什么,文小姐急急地补充,“不是那种有企图的客气,他不敢的,就是——人总是想对美女好一点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我当然明白。”胡悦笑着说,她只有比文小姐更明白——她的客户里,很多人就是靠美貌吃饭的,她怎么不明白? “也不仅仅是这一件事,自从我做了那个手术以后,就觉得,很顺,不管是感情生活,还是工作,真的都是以前比不上的感觉,才几个月?总监上次和我说,她给我加两千块薪水——还有人来挖角,工资一开就是翻倍。”文小姐越说,表情越明朗,看来,是已经下定决心了。“真的,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巴抽脂开始的,整个人生都不同的感觉。” 才只是抽脂而已,就已经这么神奇,那,如果做得更多呢,变得更美呢? “其实,钱也还好,我家里还可以的,不会说负担不起,就是……总觉得这是个很大的决定。”她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想过,如果做鼻子恢复期要很久的话,那干脆就接了那边的Offer,乘跳槽之间的空档期好好修养好了。” “但是,就是怕痛、怕风险……可我又想,你们医院已经这么好了,这点风险都舍不得冒的话,那也太胆小了。”文小姐说着说着,对她眯着眼笑了起来,“走在路上,会有花店老板对我笑,送我一支花,去买水果都会给我多抹一点零头,还有很多很多细节,就觉得,人长得漂亮,真好啊。我……也想要更美一点,我不是用美去换取什么,我就想要变得更漂亮一点……再漂亮一点……” 她的笑容里已经满是笃定和憧憬,“帮我约时间、出方案吧,胡医生,我的脸,就拜托你了!” 在十九层工作,真真正正是在物欲里打滚,太多人是为了物质和权势,来提升自己的外貌,以便做更好的交换,但有些时候,也有这样单纯的客户,她们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快乐和希望:想要变得更美,难道不是人类的本能吗?可以通过科技提升外貌,是活在这时代的幸运,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接待过这么多客户,文小姐当然不会是最让胡悦不适的一个,她的动机无可非议,胡悦只是有一种——一种已经看到了将来的感觉,她看过太多,所以远没有文小姐这么乐观,所以深知她愿景背后的风险,更知道,她可以尽力提醒,但文小姐此刻却绝对听不进去。 那……也就只能希望她有这么幸运了。 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像是师霁,悲观且实际,但和文小姐一样,尽管看得清楚,却又真的再也回不到刚入行时犹存热血的心态了,胡悦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边打开摄像头,一边开口,“那,这样的话,风险还是要和你说清楚的,首先,这个下巴要削多少,得看医生的判断,但不管是怎么样的改变,都可能会造成后期你的面部下垂——我之前就和你说过,骨骼结构改变,不管改变了哪里,总会挂不住原来的肉的……” 自从她独立坐诊以来,过来挂号的客户大概都是做点简单的小手术,大概还是以开双眼皮为主——胡悦现在能独立展开的整容手术也就是这个水平的了。文小姐算是罕见的大客户,胡悦看过师霁的时间表,又约了后续看效果图的时间,比预期中超时许多,又要把门诊病人尽量在一个上午全部看掉,时长赶得狼狈不堪,到中午,饭也没来得及吃一口,朱小姐就过来做CT——她要做3D头模,这样可以直观地看到整容方案的效果,J\''S没有3D打印机,只能到十六院来。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效果模型啊?” 这一次,经纪人没来,朱小姐也比之前更热情,听说她没吃饭,硬要请她,胡悦有点无奈,但她还没决定自己做不做手术,对朱小姐是有点心虚的,也没时间太谦让,也就半推半就,被朱小姐拉到附近的餐厅,点了一份玛格丽特披萨——朱小姐自己当然是吃沙拉的,而且还不怎么吃,举着生菜慢慢地啃,对胡悦面前的那张披萨流口水。 “要不要吃点?”胡悦有点看不下去了,半开玩笑,“反正,脸都是要动的,也不担心胖脸了啊。” 朱小姐垂涎三尺,大为意动,但又很快摇头,“算了算了,肉不长脸上也长身上,我们每次去公司都要过称,重了的话,经纪人要骂的。” 胡悦对娱乐圈的八卦,无可无不可,只是和朱小姐没什么话说,为了让话题别绕着手术打转,便问,“你们的目标体重是多少?太重了也不行吧?” 朱小姐刚要回答,服务生走过来,放下一杯健康特饮,“不好意思,小姐,那边的客人请的,请问您——” 两个女人一起看过去,窗边有个老外对她们举举杯——这一带,外国人很多,门槛也精,看朱小姐吃沙拉,身材又瘦,知道不是那种能用甜品打动的女孩子,就送一杯蔬菜汁搭讪。 不论如何,被搭讪总是让人开心的,胡悦对朱小姐调侃地一笑,但朱小姐却丝毫不为所动,摆摆手,“不好意思,请他自己享用吧。” 她的兴趣,始终集中在自己的手术方案和风险上,胡悦看得出来,几次她都想开启这个话题,只是没找到好的机会,现在也不例外,只是现在她并不想谈,“这让我想到今早我接的一个客户。” “哦?”朱小姐还是不愿扫了主刀医生的兴致。 “她底子还不错,就是下颔条件不太好……”胡悦简单讲了一下文小姐想要进一步整容的决心,“她说,人越美,就越能体会到世界的善意,她想要变得更美——刚才的例子就很不错,我来这里吃过好几次饭,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食客的善意。” 朱小姐自然比文小姐美了许多倍,闻言,她露出自信又有优越感的笑容,手轻轻抚过脸颊:美女对自己的美貌,就像是对戴在手指上的绝世珠宝,总是很自矜的,想要低调,却又忍不住在赞美中炫耀。 “真的忍心吗?”见是时机,胡悦问她,“要放弃掉这样的脸?” 这不是第一次问,但这一次,经纪人不在身边,她们两人也都很清楚,手术开始以后,这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其实颇有些讽刺,一个美人,为了在镜头前更美,却要在现实中放弃自己的美丽。朱小姐也许已想得够明白,但,或者仍会有点不舍吧。 胡悦猜得不错,不舍,都会有一点点,朱小姐脸上浮现出一丝憾色,但旋即消失,她轻轻点点头,“嗯。” 为什么呢? 这句话,不用问出声,朱小姐也能听到,她再一次轻轻抚过鬓角,低首莞尔而笑,笑意低回婉转,又有那么一丝妩媚的韵味,不说别人,就连胡悦都忍不住看呆眼,这就是美丽的力量。 “因为,肤浅的善意并不值钱啊。”她轻声说,“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人,偶然尝到,会觉得很稀有,但生活在其中的人,是很容易看破的。” “一支花,一个苹果,一杯健康特饮,甚至是一个金龟婿,可能有些人都觉得很好,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朱小姐说,她那浅浅无奈的笑意,渐渐被微笑中的憧憬取代——在这一刻,她和文小姐虽然颜值有高低,但笑容却一样都单纯而又充满了希望,“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果这要用现实中的美貌来交换,那,为什么不行呢?” “至少,失去这种美,我能获得另一种作为补偿呀——现实中也许不会再这么漂亮了,可镜头里,我却会比从前漂亮。” 她的笑容明艳,但更美的却不是皮相,而是那熊熊燃烧的野心和气魄,以及让人佩服的豁达,“胡医生,我这么说也许你不会赞同,可我觉得,和永远留存的影像相比,这稍纵即逝的现实,根本,就一点都不值得在意啊。” 我能在镜头里美上十年、百年,让世人称颂我的美,和这样的时间比,在现实中仅仅留在视网膜里的惊鸿一瞥,随时会被大脑模糊和篡改的‘现实’,有那么重要吗? 这是胡悦第二次在客户面前哑口无言,感到自己也许过于狭隘地看待了这世界,也是第二次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悲观现实,越来越像是师霁,只是文小姐让她有些怜爱,而朱小姐——她很少这样说,确实让她有一丝佩服,她是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所有的风险,失败的可能,以及成功后的隐患,但却仍愿意做此豪赌,只因为她有想做的事,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这东西不论是什么,其实已不重要。胡悦接触过这么多病人,其中大多都给她心中增添烦恼,引来云雾,但今天这两个客户,却罕见地让她有了学到点什么,汲取了点什么的感觉。 “你说得对。”她笑了,心里已做了决定。“在这世上,我们都追寻着不同的东西,其实也无需别人的赞同——我只希望,我的手术能帮上你的忙。” “那要先谢谢你,胡医生。”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到手术,这细节上的改变,朱小姐没有错过,她笑逐颜开,这一笑,美不胜收,正因为知道它将逝去,所以更令人珍惜。“也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她们想要的东西,当然完全不一样,但也许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得到的几率都极为渺茫,胡悦对朱小姐笑一笑,暂时放下所有烦忧,借了一点她一往无前的勇气,举起水杯,“借你吉言了。” “一定会的。”朱小姐和她碰一下杯,在清脆的撞击声中,肯定地说,“一定会的。” 她是真的看清楚了,胡悦知道,所以,这句话就特别有感染力——这世上最有感染力的,就是明明看清楚了,却还依旧不变的执迷。 “借你吉言吧。”她又说了一遍,笑容已明亮不少,但却始终不能完全开朗。那块阴影,回首间总挥之不去,总有一点心思,一直在想:师霁——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这答案,她……到底还想不想知道? 159.关系户? 此为防盗章 “……”两个当事人就这样看着解同和, 谁都没有说话,师霁凝望他几秒以后转身走开,“这两个当事人都需要麻醉监护,麻醉师来了吗?” 犯罪现场总是乱糟糟的, 就连师霁的头发都有一丝凌乱了, 不过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冷静, “楚江必须重点关注, 他刚才在非无菌环境下完成了四级手术, 如果后续感染的话, 可能是会死人的。所以我建议后续为他准备一张病床, 并佩戴枕颌带……”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 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 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 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 也就没那么浮夸了, 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 “说实话, 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 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 解同和听得很专注, “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师霁正好也看过来,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对,常规操作下,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160.宋太太 此为防盗章 “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 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短发女孩掠了胡悦一眼,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 明白吗?” #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 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 这个字, 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 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 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 排号的, 买号的, 卖号的,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 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 能走进医院大楼, 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 再接再厉, 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今年三季度以来,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 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 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 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la——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161.吃柠檬 此为防盗章 “刀。” 一场正常的鼻综合手术, 手术室里至少是要有四个人的——大多数整容手术其实四个人也就够了,主刀医生、助理、麻醉师和配台护士,大医院还会有个巡回护士帮忙。也就是十六院家大业大,王医生那里才会一次性带三个助理, 他也是手术实在需求体力,一个人确实做不来。师霁这边,面部手术不需要太多人干扰, 他组里一直也没助理,带胡悦来就不从马医生组里抓壮丁了, 那些幼犬为此还好一阵失落——杂活是不想干的,但跟着师主任做手术,哪个人不愿意, 还不都是巴不得? 配台护士是老护士了,笑眯眯递上手术刀, 继续八卦, “真的假的啊,DNA实验室的人说你真的去探监了,还和那个老大, 小胡他叫什么来着?”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 胡悦脆生生说,“楚江。” “对,楚江, 据说你还和他说, 等他出狱以后, 可以来找你,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事实上,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软骨,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麻醉师也加入八卦,“我也听说了啊,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我的手术必须完美,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血肉模糊的手术现场,没什么东西能让一般人感受到美感,但在医生眼里,这绝对是一道极漂亮的缝合线,胡悦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师霁轻哼一声,“什么时候,你能把软骨缝成这个样子,我就让你做外层缝合。” ……喂,这难度一样吗? 摆明了就是刁难吧? 怎么测试,难道是让她在这样的手术里上手直接缝吗? 胡悦猛地抬起头瞪着师霁,眼神中写满千言万语——重点中的重点,如果她真的做得到的话,他会守诺地允许她在手术中上手吗? 想上进,是所有职场新人的焦急,尤其师霁还是一个感觉上会翻脸不认人的上司,但上司们往往都不会很快回应他们的渴望,师霁尤其就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上司,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缝合,仿佛对胡悦的眼神一无所觉,胡悦又开始在心里剁肉饼了,但——她现在也只能忍着。 越着急,师霁玩得就越开心,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吊着她,也就耐下性子,偏不追问,而是专心观摩手术的下个步骤,下定决心不再开口。 ——只是,这决定有些难,因为看着看着,她就发现问题了。 胡悦挣扎了许久,因为这问题如果含混过去,好像更符合她的心意,但职业道德又让她不得不指出。 “——那个,师老师,”她说,“您这个膨体,好像雕刻得有点问题,这么垫的话,南小姐的鼻梁,不够高啊……” “我不但会给她做,而且还要插队给她做。” 师霁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透着满不在乎的潜台词:脸是她的,只要她喜欢,效果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啊!!!——”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刀锋猛敲,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162.将就 此为防盗章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 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还是笑, “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 “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 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 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 胡悦抿着唇, 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 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 好脾气, 被说了不还口, 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 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我有个这样的鼻子,怎么配得上他? 在心底不知画过多少次自己的容貌,如果能去掉这个缺憾就好了,把这扁扁的鼻子捏高,一定会不一样吧,一定能美很多吧。不管怎么样,也想摆脱掉这个塌鼻子。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鼻子嘛,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鼻子整好了也不会国色天香……道理我真的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口气依然叹得沉重,人是这个样子,就算明知不合理,但难就难在个忍不住。 “我觉得还是要做掉,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就梦见他,他对我说什么都忘了,总之和鼻子有关,肯定提到那个外号。梦里的感觉现在都记得,半夜醒来脸上还是湿的。”那个外号,南小姐只说过一次,她又笑起来,还是那么勉强。“很可笑吧?……但我也没办法。” “手术费用我都存好了,家里人不肯支持,观念太旧了,怎么吵都不想让我整容。 ”说到家里人,她叹着气,又不敢叹得太重了,怕动摇胡悦对她可能的支持,反过来保证,“现在一存够我就过来——我真的是知道我的问题,垫鼻头是不能解决的,鼻基底太塌了,还是要垫一下撑起来,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做一下效果图——” 胡悦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又拉了一下鼠标,把南小姐的鼻翼阴影调了一下,脸颊也往外拉;嗯点,又把鼻子下方的图层复制了一下,让她的鼻子仿佛是造山运动似的隆了起来——隆鼻尖,那出来的效果和整个面部结构还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就是给人感觉鼻子挺了一点,但是垫过鼻基底,就像是面中部的房梁被加厚了一样,整个脸都会变得较往外凸,所以很多咬合关系有问题的患者动了正颌手术以后,如果效果不理想又不想再次手术,就会来垫一下鼻基底,这样就能把轻微的下颌前突给掩盖过去,也会很自然地让原本扁平的面中部变得饱满起来,一个比较突出的效果就是鼻唇沟会跟着变浅——虽然只是垫了鼻基底,但整个长相一下就会跟着变了。 变是变了,但却未必是好的变化,并不是说只有骨骼结构完美无缺的人才是美女,又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每个人的长相都会有瑕疵,但只要这种瑕疵最终能统合进自己的长相和风格里,瑕疵也未必不能说是一种美。南小姐本来是一张小圆脸,这种脸有个翘鼻头,看起来更显得娇嗔可爱,是一种提升,但如果加深鼻子两侧的阴影,整个鼻基底变高了以后,看起来鼻子就突出于五官之上,高是高了,反而变得更显眼,也更加不自然了——圆脸高鼻子,这个搭配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和谐。 但如果就鼻子这个器官本身来说的话,现在垫高了以后自然更好看了,胡悦凝视着这个精致的小鼻子好几分钟,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拼凑着从原本的样子到这个小鼻子的手术流程,鼻综合肯定不止鼻基底和鼻尖、鼻梁,多半还要缩鼻翼…… “难看。”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师主任已经进了办公室——他今天倒是没门诊了,手术日,而且又不带她。 不过,即使如此,师主任现身住院狗的大办公室也还是相当少见,副主任医师是有自己专用办公室的——他在晋升之前其实也早就有了。戴韶华一帮人都灼灼地看过来,胡悦先问,“您怎么来了?” 又解释,“这个是求美者一定要我做的——她很想要个高鼻子,我做的鼻尖调整版不是这张。” 说着,她把第一张调出来给师霁看,不由得又占了点优势:师霁来为难了一波,但她有后手,主动权还是胡悦这里比较多。 “还是难看。”没想到师霁居然还是一个评价,戴韶华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闪出来了:看来,大家推测得有误,师主任也不是就对胡悦另眼相看了。“你还是不适合进整容部——你这个审美,不行啊。” 从胡悦的毕业院校以及硕士方向来说,虽然没上手术台,但她的专业技术应该是没得说的——面部修复有时候是要给下半边脸都没有了的患者做修复,整容的难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师霁很聪明地选了另一个方向,“整容这个专业,看似是谁都能捞过界——技术门槛低嘛,都能做。但真要做好也没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求美者的脸就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是受她先天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还是受主刀医生审美的影响,你的审美,我看不行,太老气。” 他难得说这么多,住院医都竖着耳朵听:跟组长除了学技术以外,这种高屋建瓴的思路和眼光其实是最重要的,能进十六院,学习能力都强,关键是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戴韶华更是点头如捣蒜,“师主任说得对,审美这个,看天分的,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悦气乐了,她倒不在乎戴韶华,但师霁这实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吧,一张效果图而已,连3D复原图都没做,这就能看出审美不行? “我不怎么会用PS,”干净利落地推锅,“刚才是韶华教我用了一下,也没看清楚,正在摸索试做——” 一句话就是戴韶华没教好,她身边几个同组的前辈把眼光投过去,没说话,但足以让戴韶华的脸涨红,要反驳又无话可说:她刚才做图多快大家都是看到的,胡悦的确没说假话。 “而且,从技术角度看,南小姐的鼻梁是没必要垫太高,太高反而破坏面部线条。”三两句解决杂鱼,胡悦皱皱鼻子,“我就是按照您的方案做的图,您要是不满意,那是我做图技术没到位,下回多磨合——看您手术过几次,就知道您喜欢什么效果了。” 这是在给自己争取进手术室学习的资格了。几个老资格的住院医都交换着眼神,谢芝芝也把头从病历里抬起来:这个小胡悦,对师主任都能占据主动。 师主任的嘴角抽了一下——胡悦在行动上是任劳任怨,他怎么差遣都照做,就是去人事那边也不能说她不配合工作,但口舌上两人却对抗得很激烈,大概是看穿了她怎么讨好他都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怼他也是一点不虚。 “您觉得哪里审美不好?”她反过来乘胜追击,“是鼻根还要再高点吗?可那就破坏眉眼额这块的衔接和平衡了啊,还是鼻头不用那么翘?听您和求美者交流,我还以为您就想做得俏皮点呢。” 鼻根是不必再高了,做图技术虽然糙,但也看得出来,她示意中鼻头的角度还不错。仔细看的话,照片里几个瑕疵都是PS不自然带来的结果,胡悦做图技术的确说不上好,但几处技术示意点还算中规中矩,要说的话,再缩个鼻翼这鼻子会更漂亮。挑这个说她审美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胡悦顺杆子往上爬,又要参与手术,师霁又抽了抽嘴角。“你病历整理好了没?行政那边又催了。” 这是强行换话题了。办公室里颇有些人很不可思议:胡悦不是师霁分到的第一条住院幼犬,自然也不是他折腾的第一个。十九层有谁不知道师主任的鼎鼎大名?能和他有来有回的,胡悦都是第一个,更别说把师霁逼到转进如风的地步了…… 胡悦虽然长得丑,但一双眼睛却很亮,黑白不怎么分明,这段时间想来是累着了,有些血丝,但双眼依然有神,表达力强,很会说话,这是因为她的眼仁比一般人要大——也是为什么别人会觉得她亲切,大瞳仁一样是婴幼儿的体貌特征,猫狗等萌物圆溜溜的眼睛之所以可爱,就是会让人想起人类幼崽。 现在这双表达力很强的眼睛就盯着师霁看,唇边也抿着若隐若现的酒窝,就这样很有深意地看了一会,胡悦才说,“做完这批示意图就去做。” 是让步了——到底还是给他留了面子,要是再顶一句‘不是你说的,病历没必要那么急’,师主任就真的下不来台了,现在,明知胡悦是看在他身份上才让了一步,师主任就感到自己还是有点尊严的,他哼了一声,“病历里不是都留了她们的邮箱和手机号的吗?做完了就直接发出去,不要什么事都由我交代你。” 这火发得更没根没据了,胡悦一声不吭地挨着。“那您看看,这张图还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吗?” 鼻翼再缩点,修饰得更精美一些——其实胡悦的审美也不是不能挽救,某种程度来说还算可以,如果她手上细活不错的话,也许还能勉强算是个不错的整形外科医生苗子—— “别发这个,发那张垫鼻基底的效果图。”师霁说,这里面蕴含了很多智慧,不过他绝不会随随便便就传授给胡悦,“也不用再改正了,就这样发过去。” 强行把鼻子P高,肯定是不自然的,圆脸和高尖鼻子也实在不怎么搭配——自然生成的琼鼻其实有很多种类型,带点驼峰,有点儿鹰钩,鼻翼稍宽,这些很可能呈现效果都自然好看,但整出来的鼻子,如果不是微整而是大动,那某种程度来说一定会趋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韩国小姐看起来长相都特别相似的原因,一个脸型搭配的鼻子是有限的,鹅蛋脸、长、尖、高的鼻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搭配。跳出这种固定搭配,看着就会伤眼,胡悦不解地看着师主任,过会儿,脸上闪过了悟,仿佛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自作聪明。 师霁根本就不应该多搭理胡悦,她要跟着他,无非是想多学点知识,老王也说过,更想要博取他的欢心,让他为她的主治医推上一把。此女脸皮这么厚,言辞打击是没有用的,不过只要让她明白这两样她都得不到,苦力做多了她自然会走,所以他实在不该多说什么。 163.爱美 此为防盗章 深陷敌手, 在两个打手的监视下, 没人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也许都当他们还在加班,一直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现什么不对, 这些客观事实也许会让脆弱点的人崩溃,但胡悦反倒彻底冷静下来:怎么争取到一线生机,现在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她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话是不方便说的, 但从眼神里却似乎建立起一丝默契,现在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都还没自乱阵脚, 还能等机会,还在等机会。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 麻醉呼吸机开启, 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 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 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 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 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 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 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打算采取什么手法?钛钉?还是青枝骨折?从侧面还是正面?” 作为普通人,她自认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有权利为活下去努力,但作为医者,胡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按捺下这不适,按既定计划发问,累积阿涛的不安,“这种手术没有方案的话,可能会造成两侧不对称的。” “要设计手术方案得先照个X光,我们有条件吗?”师霁说,他们都已经戴上口罩和眼镜,这使得眼神交换也不再可行,只能通过语调的变化交流——这更像是心电感应,全凭直觉,奇怪的是,胡悦并没有犹疑,她觉得她能体会到师霁的情绪,就像是师霁能明白她的想法。“没有钛钉,只能用青枝骨折法,从外下侧做,给我锯子。” 这感觉其实从他们第一次会面就有,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让人愉快——在他们把彼此视为对手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则完全不同。胡悦拉好手术钩,电刀已经为血管止血,烧肉的焦味又传出来,从无影灯里可以看到,阿涛和光头脸上都有点恶心,这些人手里说不定都沾着人命,但却受不了现代手术的场景。 当胡悦递上锯子的时候,阿涛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在干嘛?” 他也戴上口罩,瓮声瓮气的,只能从拧紧的眉头判断表情,师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把锯条装好,胡悦说,“你们如果有研究的话,应该会知道的,颧骨内推就是把颧骨锯掉一块,锯骨头不用锯子用什么?”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对患者解释手术内容,气氛越来越往专业这边带,阿涛手里的枪已经放下很久了,但食指还没从扳机上放松。 “我听你们说什么骨折。”他仍未放弃最后的警惕。 “这是手术手法,颧骨内推有很多种方式实现,如果是颧骨过高,那就从正面削平,如果是过于外扩,就削外侧面。”胡悦说得很通俗,“不过锯掉以后该怎么固定断骨手法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是完全锯断,用钛钉链接,不过那样的话,钛钉的压力很大,毕竟整个脸颊的肌肉都要挂在骨头上,如果钛钉断了那就麻烦了。” “而且你们也没准备钛钉。”师霁飘来一句,凉凉地。他按响电锯,“手稳住,我要切了。” 一般来说,整形美容手术都会追求微创,颧骨内推当然也不例外,不是从口内切入,就是从耳侧做切口,师霁选择了耳侧切口,所以对于阿涛等人来说,他们看到的也还是医生执着器具往耳侧打开的一个血洞里深入的画面,这可能还算是接受范围以内,但当锯条声响起,锯子和骨头接触的瘆人声音传来以后,不论阿涛还是光头,都浮现出货真价实的不适表情,光头更是捂着嘴几番作呕,骂了好几句脏话。 “要吐出去,吐在这里会增加感染几率。” 师霁像是完全沉浸在手术中,凤眼低垂,修长的手指灵巧又稳定地移动,幅度很小,时不时瞥一眼内镜画面,胡悦调整了一下,似乎意在方便他观察,但其实是让阿涛和光头能更清楚地看到内镜画面:锯子正在稳定地把骨头往下割。 “吸血。”师霁没反对,但声音里没给出任何信息,他仿佛忘却了自身环境,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吩咐简洁明了,充斥着一股异样精准的机械感。“吸血。” “我没法做。”胡悦有一瞬间不那么肯定,但她也只能按自己的推测往下演,“我要拉钩。” “你们两来一个拉钩。”师霁头也不抬地吩咐,“快,不能污染镜头。” 阿涛和光头面面相觑——一个人质医生对他们呼来喝去,这在数十分钟前只会赢来呵斥和拳头,不论他的要求有多合理,这群莽汉才不来这一套,就像是楚江,手术说做就做,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但现在则完全两样,无形中,师霁似乎已拥有了这间手术室的话语权。 光头似乎很受不了这种画面,他有些祈求地对阿涛伸出手,阿涛犹豫了一下,对光头摆摆脑袋,示意他上前拉钩——还是不愿意把枪交出去。 看来,光头的地位及不上阿涛。胡悦不动声色地观察,师霁头也不抬,话语中多了些不耐。“快点。” 光头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接过胡悦的活儿,“你就维持着这样的开口,不要动,也不要太用力。” 要把手术通道一直拉开其实也不轻松,但吸血他更做不来,胡悦换引流纱布的当口,他忍不住瞥向手术区,又龇牙咧嘴地挪开眼,连口罩都遮不住那丰富的表情。胡悦听到他一直轻声地在重复三字真言:TMDTMDTMDTMD。 任何一个四级手术都不可能由一两个人完成,递器械、吸血、拉钩,除了主刀医生以外至少要有一两名助手,光头做比较简单的拉钩,胡悦就来干护士的活,打开一个又一个纱布包,吸血、丢弃,给师霁递镊子,夹出锯下来的颧骨(不仅光头,阿涛都一脸难受),换磨条……终于,师霁暂停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和个铁匠似的敲敲打打忙来忙去,他抽出磨条,换了个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是要干嘛?”光头拉钩久了,也渐渐有参与感,忍不住脱口问,但才刚出声就被胡悦瞪了一眼,“嘘!” 她悄声说,“这是最重要的环节,别做声。” “这是要干嘛?” 一群人就都虔诚地注视着师霁调匀呼吸,把镊子伸入通道,在内镜画面可以清晰看到,刚被锯掉一块的骨头渐渐被接近,被碰触,然后…… 不轻不重地一推,已经被削薄了一大部分的颧骨肉眼可见地弯折了一段,折了——但没有断,这画面让光头的脸部再度难受地扭曲起来,“噫————” 164.熟练 此为防盗章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 不说别的, 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 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 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 她把胡悦推起来, “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 还有一个, 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 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 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 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 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 “不是相亲饭啦, 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 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 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165.给你脸了 此为防盗章 想要当医生, 心当然必须狠,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 在神经上做文章的, 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 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 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 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 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 越靠近阿涛越畏缩, 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 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 像阿涛这种人, 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 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太阳从十六院上空升起,师医生就是照进窗户的第一束光。 这形容词并非夸张,师医生经过走廊的时候,清晨的第一束阳光正好射在他身上,他的西装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师医生至少有一米八五,身材瘦削健美,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而他的长相只有比身材更好。 “师医生!” “师医生早上好。”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一下都活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气氛,来自女人的眼神织成一张网,在空气中纵横交错,落到他俊美的容颜,合体低调的西装剪裁,看不到LOGO,但一望即知做工精良的鞋履,以及手腕上无意露出的腕表表面,西装领口那暗色带了点反光的领带夹上。 师医生安之若素,黑发滑落几缕在额前,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典雅,手表在走动间看得更清楚,是梵克雅宝的情人桥。他的领带夹是低调的暗色金属,只在头部镶嵌一枚红宝石……女人关注的所有重点,他都经得起最严苛的考验,在十九层,美貌是最不稀缺的资源,但他的长相居然能比所有这些精心打造出的美女都更上一层楼。师医生的穿着和一般医生的风格不符,也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同事格格不入,但你不会觉得怪异,恰恰相反,反而会很心悦诚服: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自然要穿一些好衣服,没有他这张脸,也配不上这样的华服。 “张主任,今天到得早啊。”向师医生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居然也没人生气,各自转移目标,向自己的医生讲话。能在十九层挂到号的几乎都是老客户,自然都熟悉。这帮女人对别人说话,眼睛都还是看着师医生——自己打招呼不理会,主治医生帮着介绍一下呢? “刘老师。” “沈叔叔——” “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我挂了第二个号,侬动作快点啊张叔叔。” “要得,要得。”张主任笑呵呵地说,像是没懂眼神里的暗示,“不过今天怕是要等一会喽——新人到了,要开个小会的,别心急,别心急哈。” “老师好。” “老师。” 新人们也早站起来了,纷纷打招呼,“张主任、刘老师,师老师——” 张主任脾气好,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风头被师医生抢光。“还叫老师?以后,要叫师主任喽。” 什么? 师医生已经聘上副主任医师了? 在职场,称谓必须讲究,主治医师叫老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为了好听当面都是叫主任的。他们来考试的时候,师医生还是主治医师,这当然很正常,在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这才是不正常。 副主任医师,听起来好像是芝麻绿豆,但已经是副高级待遇了,在医院一般都能做到科室主任。要再往上晋升主任医师,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了,对于正常的医生来说,能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退休,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生赢家。很多医生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治,就算挣扎到副主任医师,那也至少是40、50岁的事了,而师医生—— 师医生今年才33岁吧! 做医生和升官不一样,职业年限有硬性要求,8年本博+5年主治,最理想的状态也要13年,但又有多少人能每一步都无缝衔接?要升副主任,SCI论文和省级课题,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件,符合条件更不代表能评选成功,毕竟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很多事不用点太明,大家心里都能明白。33岁能评上副主任医师,师医生除了业务以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优势。戴韶华指明了要当他的助理,看来事前也是受过高人点拨。 几个新人没什么好妒忌师医生的,他们更在意同侪的背景——竞争关系一样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僧多粥少,十六院出众的人才太多,往上评职称的路,除了本身的业务能力以外,更有许多盘外因素。有时候这步路,你先走一步,那处处就都能快人一筹。大家的眼神都落在戴韶华身上,若有若无地盘旋,不过这个劳力士女孩现在乖得和鹌鹑一样,双手交握身前,唇边含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该怎么给长辈留下好印象。 “师主任。” “师主任。” 众人顿时就都改了口,几个主治医师也笑呵呵恭喜,“以后要叫主任了。” “恭喜啊主任,年少有为啊。” “好说,好说,过奖,过奖。”师医生笑了,很程式化的那种,他自然连眼尾都没看住院医一眼——这种住院医和规培医比,食物链略上一层,这种待遇,他们也生受得很自然。再说,几个女生有帅哥看,哪计较那么多,眼里的星星都快满得溢出来,更有点优越感:她们还能近距离接触师医生,其余那些就诊者,只能隔着远,闪着眼睛看他,精心准备最好的角度,盼望着师医生居然在万千人群中回望到她的好运,到那时候,她们自然有一个恰到好处的低头浅笑奉上,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166.冷战 “刀。” 一把刀被迅速递到了手边, 师霁从口罩上方瞟了胡悦一眼, 她眉毛都没抬, 动作没迟疑,可却没有任何眼神接触, 显示出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和师霁一起做手术, 而非是某个不特定的资深上级医师。 这是……冷战? 挺有趣的, 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如此,他本以为胡悦是绝不会对他发脾气的——事实上, 很难想象她对任何一个人情绪失控,但在所有人里, 师霁可以肯定,自己应该是离她的怒火最远的那个人。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 还因为他的性格:任何一个对师霁稍有认识的下位者,当然都可以想象得出来,对他甩脸子的后果会是多么的恐怖。 胡悦这是难以控制自己, 还是肯定这种程度的冷待不会影响到她的待遇?她对自己的信心就这么足吗? 师霁是有一点诧异的,因为胡悦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很多,而她也的确全方位地处于弱势。像是昨晚那样, 想方设法地侧面解释, 这才是她应有的反应,就算她有理也是如此,更何况, 昨晚完全是胡悦理亏:那个袁苏明, 和J\''S谈了这么久的合作, 他就像是个死人一样一无所知,胡悦要么是缺乏政治敏感性,要么就是有意把这一次的合作机会当作筹码,和骆真交换了什么。 至于他们两人的交情,那是另一回事。师霁不去过多考虑,他不缺乏男性魅力的自信,更何况也没有因此生气的身份,就像是胡悦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一样,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真实的情绪和表现出的情绪,也许不会一样,但必须适合他们现有的关系,这可以说是他和胡悦的默契。谁先失态,事实上,谁就输了。 她就这么轻易认输吗?这么说的话,昨天他开的那句玩笑,有那么过分吗?甚至能让胡悦抛开所有这些厉害关系,在一夜之后,对他大摆脸色? 他的第一反应,的确是胡悦也许藏着什么计划,在他心里她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但经仔细观察,又不像是,师霁是真有点想不通了,这世界上能让他想不明白的事并不多:胡悦这是怎么了? “注意患者出血。” “好的。” “现在你来缝合。” “嗯。” 当然不会一言不发,交流的时候,胡悦的语气也很正常,但一整场下来,除了业务交流以外,没有一丝别的多余的表示。师霁总算可以肯定胡悦确实是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这是什么,无理取闹是女人的特权? 他自然不会惯着这样的毛病,师霁也想看看胡悦到底能挺多久——胡悦从他身上,想要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总不可能这样无限制地冷战下去,到时候,她该怎么下台? 不过,如果有什么能让她突然变脸的话…… 做完手术出来,师霁给周院长打了个电话,又打电话问祖父的好,他一向是多疑且谨慎的,虽然这案子如果有突破,A市警方不可能没收到消息,他自然会得知风声,但胡悦的表现,让他觉得多打一个电话也无妨。 回馈和他想得一样,案子进度一如往常,嫌犯的DNA已经进入重点库,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匹配的数据。所以胡悦并不是已经知道了凶手,感觉从他身上得不到信息,所以就拿起乔来,她甚至是冒着再也汲取不到信息的风险在和他闹脾气。 ……一句玩笑话,有那么好生气吗? 看看她的性格也好。 师霁的计划,是他平时常做的那种,胡悦心思很深,即使到了今天,他也不能说自己就完全认识她了,有这样的异常状态,当然是多观察一段时间最佳,如果条件许可的话,再加以刺激,也许他就能看到更多。只是她为什么生气他并不清楚,甚至她什么时候生气的,他都不知道,所以后者的计划,恐怕是要遗憾搁浅了——只可能是因为这个搁浅。 前者,他倒是有恒心实施下去,以他们现在的接触频率而言,师霁也蛮好奇,胡悦打算怎么隔绝和他的接触,她想在两个医院立足,处处都要狐假虎威,别人给的是‘师医生爱徒’的面子,这个人姓胡还是姓戴,他们其实并不在意。如果两人的疏远,被别人看出来了,她的工作怎么展开? 他当然有足够的底气等,也有足够的理由,那个袁先生的帐,总是要算的,他也很好奇,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想和她做朋友,胡悦都会欣然接受,就这么不挑的吗? 但,师霁也没想到,胡悦这么能忍——接连三天,她都做得到,人前公式笑容,‘师主任’不离口,旁观者心就算再细,恐怕也挑不出毛病,不是每个人都会注意到‘师老师’这个称呼已消失。 至于人后……都没有独处,哪来的人后?份内事做完,胡悦掉头就走,看他的眼神冷漠而充满了仇恨,让人多少有点哭笑不得:都是成年人了,如此不按牌理出牌,真的好吗? 师霁有一千万个理由对她小惩大诫,也有一千万种手段达成目标——而且他当然不可能主动求和,这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他没把她当场开除出十六院,已经算是够留面子了,甚至可以说是失常。让他堆起笑脸去主动找胡悦搭讪?那他不如从十六院楼顶跳下去。 # “对了,怎么没看到胡医生?” 宋太太问,她手里还拿着iPad,从机器上缘看了师霁一眼,“我还以为,她也会参与门诊。” 本来他也预算了如此,宋晚晴是师雩的前女友,两人甚至没有正式分手,胡悦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接触宋晚晴的机会。也正是因此,他和宋晚晴不谋而合:小孩子不必在方案决定下来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整容,所以第一次面诊,最好是约出来自然地进行。宋晚晴顾虑女儿,师霁不想让胡悦在场假公济私,一起约出来吃个晚饭,看来就是更合适的选择。不过,师霁没想到现在这已不是个问题:胡悦主动把宋晚晴在OA里转到他这边,也没有叮嘱行政将她作为副手添加进去,这样,排门诊的时候,她就不会被排进来。 是真的连宋晚晴都不在乎了吗…… 师霁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想这是因为有些事脱离了他的掌控,他转念间就下了决定,“本来是应该来的——后续,会有很多工作需要她来参与,但是最近我们人手不足,她接了别的客户。” 宋太太对胡悦印象不错,她欣然说,“我知道,你大医生,指望不上你,既然胡医生还在这案子里,那我就放心了。” 确实,这么大的手术,总是有副手的,大医生也都很忙,很多时候,小组副手的工作也包含了和患者家属沟通——师霁也确实是个很忙的医生,他请人来,是帮他做事的,而不是来和他吵架的。 这已经是胡悦闹脾气的第五天了,就算再气也该回归现实,恐怕只是还少个下台阶而已,送走宋太太,师霁主动去敲她,“叫行政把你排进档案里,之后,和宋太太的联络工作,就由你来负责。” 她若是生气,恐怕有大半是气怒在他和宋晚晴私下见面上吧。虽然这很没道理,但师霁也只能如此揣测,这样的话,把和宋晚晴联系的工作交到她手上,也可视作是隐晦的让步与求和,师霁心想,胡悦总该明白他的意思——消息发出去以后,他竟然有了罕见地忐忑,她回了个简短的【好的】,可能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还有点气头,不愿这么轻易就放下架子,这也正常,再给点时间,下次见面的时候,应该就能看出区别了。 下次见面,按照常理,应该是下午四点多,他们都要从J\''S出发回十六院大查房,以前,胡悦到点就往办公室找他蹭车,有时候或者是直接在车边上站着等他,这就让师霁有点尴尬——在办公室如果等太久,难保胡悦其实是决定在车边上等。 往常都是4点20从办公室出来,今天他特意缓了1分钟,一路步速都不快,留神观察四周:胡悦终究还是在楼上加入他的次数更多。 一无所获,完全没看到人,师霁心里已有隐约预感,他进到电梯时,外头忽然传来声音:“电梯麻烦等一等。” 是熟悉的音色,他抿了一下唇,深呼吸两下,按住开门键。胡悦跑进来,看到他顿了一下,“师主任。” 她又转向一边打招呼,“真真姐。” 师霁忽然意识到,骆真也在电梯里,他刚才可能在想别的事,太专心竟没注意。他转头用眼神和骆真打了个招呼,“你今天这么早下班?” “晚上有饭局。”骆真说,她没有因为师霁没发现她而见怪。电梯里不止三人,她刚才是藏在较后方,师霁也才进来没多久。 “是从楼上下来?” “嗯,刚才上去和周老师打招呼……” 他们断续且简短的交谈,胡悦一语不发,望着手中的提包,她这一阵子,穿着已有改变,但好像没见化妆。 师霁有点评她穿着的冲动——刺一下,看她能不能继续无视下去,但竟还是忍住了,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点忌惮,只是——当着别人的面,还是留点面子。 其实,她的态度已很明显,所以当电梯到了一楼,胡悦转头说声“真真姐再见,师主任一会见”,礼数周全地踏出电梯的时候,师霁并不诧异,骆真若有所思地看看她的背影,又看看他。 她像是想问什么,又没问,最终微微一笑,“有点堵,你路上注意。” 很家常的话,她时常这样说,只是,今天听起来尤其的从容,看来,她心情不错。 师霁想到了许许多多,有一瞬间他想要说点过激的话,但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常,而这正是他不想透露的,所以最终,他也不过是笑一笑,“当然,你也一样。” 坐进车里,拧开广播,有那么几分钟,师霁都没有启动引擎,他在想许许多多的事,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但——不是每个问题都会有答案,这个问题显然就没有,什么叫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人生中做了那么多个决定,没有几个在当时就呈现正确或错误,更多的时候,只是因为他想要做这个决定。 还没想明白,他的电话响了。一个他以为永远都不会再联系他的人忽然打来了电话——就在刚才,她还坚定地对他表示出冷淡,是那种“我永远也不会再对你笑”的冷。 “师主任。”胡悦的声音里还有了一点傲,尽可能地在隐藏自己的惊慌,看起来,给他打电话是她的无奈之举,她本心依然不想和好,只是事态紧急,毕竟还是透了一丝急促,“你已经开出车库了吗?——我这里有个病人,可能需要你的紧急处理……” 167.世界 此为防盗章  “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了吧。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 “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 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短发女孩掠了胡悦一眼, 伸出手拂过浏海, 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 明白吗?” #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 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 这个字,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 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 排号的,买号的, 卖号的,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 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连创佳绩, 再接再厉, 继去年我院心血管科主任医师张玉于《柳叶刀》杂志发表论文之后,今年三季度以来,我院科研人员与医师共计发表核心刊物论文30余篇, 国际知名刊物论文4篇” “热烈祝贺我院DNA检验科再创佳绩, 与公安机关合作破获多年悬案, 受害人家属送上锦旗,感谢我医院率先引入国际先进DNA检测技术” “为解决‘排队难’问题,我院将引入电子排号预约系统,病人家属可于近日在网上平台预约挂号,将有效打击‘票贩子’、‘黄牛’,杜绝倒卖预约号乱象”…… 十六院是很有钱的,这点从院刊上就能看得出来——首先,能拥有院刊,已经是成功的象征。现在大多医院更情愿把有限的经费用在官网建设上,只有十六院这样的大型医院,才会定期印刷精美的铜版纸刊物摆放在杂志角,即使根本就没有多少人会看。其次,十六院不但有资金印刷院刊,而且还有经费制作院内新闻,在等候区滚动播放,向患者宣传本院的丰功伟业。每年发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个学科带头人…… 但很少有人耐心去看,这些丰功伟绩不过是耳边的杂音,大多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部分来看病的人心情总不会太好,十六院的门诊大楼很少有气氛轻松的楼层,大多数患者的眉头都是紧锁着的。 但有一层不一样,这一层的气氛很特别,更欢快——而且就医者大多负担不起皱眉这么奢侈的动作。 那会长皱纹的。 人当然也还是多,7点刚过,就诊者就陆续就位——不好说她们是患者,大部分人说不上有什么毛病。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意,抬手去掠头发的时候,无意间会露出手腕间的璀璨钻光。 “爱马仕Lindy。” “哦,又一个爱马仕——Brikin。” “假的吧。” “说不清,鳄鱼皮的,如果是真的,很贵哦。” “香奈儿流浪。” “Coach,哇,有点坍台啊。” “Furla——小女孩背背这两个牌子也蛮好的,少女感强嘛。” “除非她小于三岁。”短发女孩撇撇嘴。 “小于三岁的话,大部分家庭都选用Burberry和爱马仕那种牌子的婴幼儿线的。”中等身材的男人笑了笑,伸出手,“我申永峰,乳.房方向的。” 以他们的穿着,评论就诊者似有些过分——全都是一身白袍,白袍下面也是质量粗劣的流水线制服,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去评论别人?但这里坐的每个人优越感都很足,自信心也强得过分,很快有人握住申永峰的手。 “卢阳雨,皮肤方向,博士。”他说了个如雷贯耳的校名。 “哈哈,兄弟院校啊,我是你们隔壁的本博连读。” “八年制的吧?兄弟以后多照应。” 一听就知道这是新入职的住院医师在互报家门,招聘考试的时候都打过照面,只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是夹生熟,江湖相见,盘下道来是基本功,卢阳雨性格有点张扬,开始也许还想炫耀一下羽毛,但申永峰一开口,人家不但是隔壁更牛院校的,而且还是本博连读。 国内的医学教育体系繁多,各种学制之间免不得互相攀比,五年制、八年制、本博连读、本硕连读,而且也很认本科院校出身,申永峰的出身在国内可以说是蓝血贵族,顶尖大校、热门专业、本博连读,应该是前0.01%的人才。卢阳雨没那么秀了,那个短发女孩子眼珠子转过来看看他,仰起头说,“我们这里应该都是博士——戴韶华,我颌面修复的,硕士博士都在俄国读。” “哇,巴医大神?”当场就有人给跪下了,“那你该去隔壁口腔科啊,怎么跑来我们十九层了?” “那你为什么来十九层?据我所知,你博士专业读乳腺,和乳.房好像不怎么沾边吧?”戴韶华的头抬得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还不是为了钱?” 评价别人的名牌,指指点点,上百万的鳄鱼皮铂金包也不当回事,说到自己的待遇那就又两样了。十九层确实有钱,在出名有钱的十六院都肥得流油,另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讲,“谢芝芝,我是本专业的博士——听说我们中心的住院医都比别的同事开得高。” “真的假的?合同上数字一样的呀。”牵扯到个人待遇,大家的耳朵一下都竖起来了。 “科室自己有补贴的。”谢芝芝一语带过,“具体多少看绩效,反正是有奖金。” 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不存在本校出身的嫡系,但谢芝芝院校是本地,很难说她博士轮转规培是在哪里完成,又或者有没有师兄师姐在本院。几个外地招聘过来的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说话了:都是聪明人,否则也读不到博士毕业,新人进来,都是住院医师,这里天然就存在一个竞争关系,大家都在展示肌肉,别看谢芝芝的学校中不溜秋,一句话倒是给她说出优势来了。 一批七八个新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透了底,眼神就都落在最后一个女孩子身上,卢阳雨最活跃——看得出来,家境也好,刚才那些名牌包大多都是他认出来的,还眼神如炬,隔了二十多米认出一块名表——他就开口问,“诶,胡悦,你是哪所学校的?看着挺年轻呀!” 的确,说是新人,其实年纪都不小了,18岁上大学,八年制本博连读是最快的学位捷径,读出来也要26岁,如果是科研型学位,还要再做3年规培才能上临床,五年制本科就要更久,博士毕业得十一年,29岁刚开始职场生涯——如果是科研型博士,那就……还得再加规培……如果再加上高考复读什么的,31、32岁都是有可能。 读书、规培压力都大,男生看起来更老相,说是新医生也没什么稚气,女生的年龄也都摆在那里,胡悦在里头就显得特别年轻——第一个,她白,第二个,皮肤嫩,整个人蒙着未经世事的那种稚嫩,光看脸,说是小护士都有可能,一点也不像是被轮转和规培摧残过的老菜帮子,在一屋子大美女里,说不上惊艳,但看久了却很舒服。 人也静,从招聘到现在都不怎么说话,男生可能都喜欢这种类型,性格好像没什么侵略性,眼睛一闪一闪的,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狡黠,叫人很有兴趣。卢阳雨对她的态度就很亲切,但也不无好奇:胡悦到底几岁?是显小还是本身就很年轻? “我是H科的。”胡悦笑了一下,“可能看着是比较显小吧——我上学早了一年,再说,读的也是硕士,四证合一,所以今年才26岁。” “什么,硕士?”谢芝芝失声惊呼。 几个男同事城府深些,没说什么,但彼此交换着眼色,看胡悦的表情顿时也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像是十六院这样的大院,每年招聘的人数是不少,但也一样云集了全中国医学教育的精英来竞争,哪怕是海归博士也要分个三六九等,本土精英博士之间,更是要计较八年和十一年的区别。这就和企业招聘一个样,越好的企业就越看重你的本科——他们能挑选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只能这样吹毛求疵,把没有从一开始就优秀到底的选手淘汰。 H科大,论血统没得挑,确实是国内有数的名校,博士出来各大医院都抢着要,但一个硕士……这,怎么说呢?不像是本科进十六院那么骇人听闻,但也有点都市传说的味道了。除非是本人特别优秀,又有特别过硬的关系—— “你是走谁的门路进来的?”戴韶华冲口就问。 胡悦摸摸鼻子,一脸茫然的笑,“……啊?” 问得这么直白,有点过了,申永峰和卢阳雨都笑,谢芝芝也不禁莞尔,戴韶华脸色沉下来,“你什么方向的?” “面部结构。” “和我一样。”戴韶华的眼睛就像是X光机,把胡悦一寸寸扫视过去,她的眼神会说话,落在胡悦脸上、脖子上、手腕上,像是无声的批判:只能穿医院的制服,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无从观察你的家境,有很多蛛丝马迹,在行家眼中压根无可躲藏。 观察结果显然让人满意,戴韶华唇边浮起笑,语气也亲切起来,像是已经在食物链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虽然也没什么必要,但,丑话还是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她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笑容隐隐有点优越。“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师医生?”胡悦说,她像是没感受到戴韶华的恶意,依然天真地绽放在她的打量里,“哪个师医生?” “扑哧……” 这装得就有点过了,戴韶华还没说话,谢芝芝先忍不住一笑,就连申永峰和卢阳雨也忍不住交换眼神:来十九层的,会有哪个不知道师医生? 戴韶华自然生气,她还没说话,电梯‘叮’地一声响,候诊区起了一阵小骚动,众多珠光宝气的莺莺燕燕一阵骚动,“师医生!” “师医生来了!” 但健身也未必需要很多钱呀。 “1、2、3、4,2、2、3、4,3、2、3、4,4、2、3、4——别放松,换一边再来一组。” 跟着iPad里的英文,胡悦把哑铃换边,跟着教练一起继续做起左手的推举动作——王医生有句话是说对了,其实塞假体更多的是用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劲,也就是他说的瞬间爆发力。这次过来规培的两个男医生,有一个其实轮转的时候已经做过不少隆.胸术,平时自己也喜欢健身,所以塞假体一塞一个准,带上调整的功夫,最多也就是四五分钟。胡悦这几天没少在旁边观察,他用的的确就是腰腹和上臂的力量,使劲的时候肌肉隆起,一下就能把假体给送进腔隙里去。 耐力靠有氧,瞬间爆发力靠的就是无氧锻炼的肌肉力量,而和耐力比,其实肌肉还比较好养了。她也不是想要练成肌肉女,只要加强核心力量,不至于塞假体如生小孩,不叫出来真的就连那点力量都没了。 毕竟是学医的,对人体还是有了解,胡悦说一周也不是张口就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锻炼过,毕竟有些医学岗位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之所以之后渐渐放弃健身,理由也很简单:忙。 再加一个,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身体是少数不会辜负你的东西,虽然在医院也见过不少反例,不过和别的事情比,人体还是值得信任的,只要按时锻炼,科学饮食,两到三次训练,真的就会有所不同。这一周练下来,累是累,但胡悦精神还算不错——如果只要在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之余,再锻炼个四五十分钟,这种程度的努力就能搞定师霁的话,那倒好了。 168.转变 此为防盗章  “梁医生对Offer还是很满意的,但她个人的诉求有一点比较特殊, 和我们不是很能吻合——她希望尽可能安排在周末休息。” “她是哪一块的?” “皮肤科的。” “那恐怕周末休息会对她的收入有个很大的影响, 她自己清楚吗?” “清楚的, 但梁医生有家庭……” 这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在医院, 医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地位的象征了,大小和装潢通常不会再做强求,师霁能在十六院拥有一间素雅的小办公室, 已经让很多同事暗中羡慕不已, 但在这个房间面前,公立医院哪怕是院长办公室也得大惭而退。它不但大,而且任何人只要有一定的品味,都可以看得出来,它的装潢所费不菲,而且很有审美。 说句实在话,像是师霁这样的美男子,坐在这种有格调的房间里,会比坐在公立医院的小办公室里更合适,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当然也是这个更好——胡悦, 丑、土气、幼稚, 毫无时尚品味, 而现在和他商量公事的女人,精致优雅, 干练中不乏一丝含蓄, 唇边永远带着一缕笑意。“女人想要周全家庭和事业总是不容易的, 否则梁医生也不会考虑跳槽,她在原来的医院做得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下班到家过晚——而且医院对出勤时间卡得很死,不允许有针对个人的弹性放松。”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签下她。”师霁不置可否。 “大家都是女孩子,能帮则帮了,再说,梁医生的简历也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对方冲他露出迷人微笑,师霁很熟悉她这种笑容,应该是精心练习过,知道自己怎么笑最好看。“那……我就给她回电话了?” 他没反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微信,当医生的就是这样,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在微信里说话,不过几十分钟,未读信息就累积出了几个屏幕,女人并无不快,站起身给他添水。“这一阵子,十六院那边还顺利吗?” “还不就是老样子。” 和师霁聊天,有时候真的考验涵养,但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微笑没有丝毫失色,“你那个小徒弟呢?在你组里待得还好吗?” 她举起骨瓷杯,自己呷了一口白水——在医美界很多人不喝茶、咖啡,这会让她们洁白无瑕的牙齿染色——从杯沿上方狡猾地凝睇师霁,“没被你折腾死?” “我是那样的人吗?”师霁一边划屏幕一边说,“最近诊所这边都还行吧?” “还行,就是您的号还是那么难拿,我看了下预约,最近三个月,恐怕你是别想休假了。”女人说,她的杏眼微微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真的不考虑收掉十六院的摊子吗,Daniel?”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件事了……”师霁明显漫不经心,他声音渐弱,眉毛渐渐皱起,把屏幕解锁,不再是在锁定屏幕查看微信内容。女人也就不再说了,未尽之言,化为遗憾的笑意。等师霁看完了才问,“院里又出事了?” “嗯,我一个下属被人打了。”师霁说,手指敲着手机面,嗒嗒嗒、嗒嗒嗒,“我得回去看看,下午的预约,帮我改期,或者约给别的医生。” 听说有人被打,女人的柳眉也蹙了起来,露出关切之情,做医疗的都不怎么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听到师霁下半句话,眉毛越皱越紧:当然,有人来闹是很麻烦,但,这也并不是住院患者忽然出现险情的大事,也可以等下午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时候再处理。毕竟,下午这里的预约也是满的,而且私人医院,客户不好伺候,想要改约时间或是换医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起来送师霁走到门边,关切地说,“孩子没事吧,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孩吗?没受重伤吧?” “没什么大事。”师霁看来心情不大好,他一口气喝完水,抓过西装外套,“走了,明天见。” 女人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等师霁走远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地淡下来。 “Tina,进来收拾一下茶水。”她按下内线电话,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如果真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医生,Daniel多少会回一声嗯,怎么也不接话茬,潜意识里是在回避什么? 她有很多小动作都和师霁很像,这会儿也开始敲屏幕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样了?我就是要问,打了她又怎么样了?她和那个师霁,把我女儿的脸毁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打了她她有话说?你问问她自己,你有话说吗,嗯?有话说吗?” 才踏进住院部,就听见隐约的喧闹声,来往的医生护士包括住院病人,都对角落那间办公室关注度最高,师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平时见到他总要来兜两句的病人都被吓住,师医生严厉起来是真的很吓人。他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果然,如他所料,几个当事人都在这里,被两个保安看着,张主任和某个眼熟的院领导也在,胡悦——当然也在这里,捂着脸颊默默地听着,看到他,她本能地站直了,手放下来一会儿,又捂回去,只是在指缝中冲他笑笑,情绪看起来居然还好。 “哦,正主来了!”虽然被拘束起来,但病人家属气焰不减,主闹事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从遗传学来看,应该是南小姐的父亲,跟从的几个应该都是男女方亲属,南小姐母亲也在其中,她附耳说了几句,南小姐父亲声音更放大,指着师霁就想问到脸上来,“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现在全被你毁了,你不给个说法?我女儿——我女儿——” 说到急切处,他潸然泪下,“我女儿原来也是很好看的呀!” 师霁话都不想和他多说一句,直接问张主任,“报警了吗?” “在路上了。”张主任也是有点无语的样子,师霁度他脸色,知道警察口风恐怕不是太乐观——是闯进来闹事了,但没砸东西,也没闹太大动静,更没联系那群职业医闹,说起来,除了打胡悦一巴掌以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警察来了怕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最多就是批评教育一下,连拘留怕是都很难有。 “做了检查没有?”他瞥胡悦一眼——本来就丑,被打了一巴掌更不能看了,一边脸颊肿得高高的,看起来真挺壮观。“验出来是几级伤?” 十六院本身就有司法鉴定资格,他这问得很明显了,张主任神色一动,院领导说,“小师,这——” 倒也不是就不把底层医生当人了,不过当领导的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们的本能,师霁理都不理他,直接对张主任说,“你看她,神情恍惚、站姿歪斜,明显是失去平衡感,要考虑轻微脑震荡——被打成耳膜穿孔都不是没可能。叫人带她去做一下检查,我这边打几个电话。” 再好看的演出,没有观众也很扫兴,病人家属那边可能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要表演,但被师霁这么一打岔,倒是个个都紧张起来——怕是之前也没想过打一巴掌能怎么样,所以打得还理直气壮,现在听这口气要闹大,自己就有点虚了。尤其是师霁说的‘要打几个电话’,更能激发想象力,让人想入非非,想到‘冤狱’、‘只手遮天’之类的恐怖词语。 “哎,这……”张主任犹豫了一下,看看领导,又看看胡悦,还是叹口气,“行吧,也是该检查一下。那个,小卢,你带她去一下鉴定科——” 他把手里拿着的手机还给胡悦,师霁看了一下,上面是南小姐手术后的图片。 挺机灵的么,看来是第一时间撇清了……嗯,也是不该小看这幼犬的求生本能。 他和胡悦交换了个眼色,胡悦的眼神里有些话,她刚被人扇了一耳光,看来竟然并不委屈,也没有在哭,反而仍是很镇定,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像是反过来安慰他,示意他自己没事,那表情好像就是在说‘小事情’。 他到底有没有可能看到胡悦崩溃?师霁都忍不住开始好奇了,她是有丰富的被扇耳光经验吗?别说女孩子了,就是大男人挨了这么重的一记,回想起来怕不也要红了眼眶? 他晃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胡悦点点头,和他擦肩而过,走出办公室,过了一会,他手机微震起来,十几张照片被一一发过来,师霁低下头扫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他把最惨的那张照片翻出来,杵到中年男人面前,“这是你女儿修复手术以后的照片吗?” “……是,是啊,有问题吗?就是因为你们没给她做好,才必须得去做修复手术——”中年男人本来还有点气虚,这会看到照片又愤怒起来,“你有点良心,我女儿是来美鼻,不是来毁容——” “谁给你们做的修复手术,”师霁直接打断他,“谁给你们做的修复手术?”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有点哑火了,几个家属面面相觑,南小姐的妈妈说,“有关系吗?会这样本来就是你们没做好——” 师霁一下就笑了,“我们没做好?” “我来猜一下事情经过吧,你女儿回去以后,你们一直对她说,鼻子做得不好看,是吧?太大了,鼻头又肥,还不如没隆鼻的时候好看,是不是?你女儿被你们说得烦躁,也是越来越犹疑,过了一个月还觉得鼻头太大,周边人也没一个说她做了变漂亮,一赌气,决定把隆鼻材料取出来,回到从前的样子,是不是?” “上次在十六院做,花了不少钱,效果还不好,我这个医生被你们骂得很惨,号也不想挂,就不想回头来找。怎么再找医生呢?”师霁的双眼,在家属间游移,见南母低头,他一声嗤笑,看来是找到责任人了。“你就从亲戚……朋友,我猜大概是一起跳广场舞的朋友那里介绍了个医生,我想想啊,收费便宜,在美容院给你们做的手术,是不是?” 家属的头开始低下来了,南母嗫嚅着想说话,师霁不给机会,“做完了,回去鼻头发黑了,给医生一看,我猜啊,医生肯定说这没什么,让你们回去休息一下,第二次打电话过去,打不通了,是吧,人都找不到了,是不是?” “真的?”这一次是南父说话,他情不自禁问,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妻子,“他说的是真的?” 南母左看看、右看看,忽然低下头呜咽起来,“我女儿,我可怜的女儿……” 这样的事,做医生的看得太多,领导也都不惊异,只是唏嘘,“劝你们回去以后赶紧到正规医院看一下吧,她这个鼻子——” 行政干久了,业务不是那么熟,看看张主任,张主任摇头说,“不乐观,本身鼻部手术就可能堵塞血路,之后再渐渐形成新的侧支循环,所以再次手术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处理血路,可能是手术的时候血路都堵塞造成的坏死……她最好去别的医院面部重建那边看了,不适合再到十九层就诊,我们毕竟是做美容的嘛。” 话是这么说,其实也是把麻烦往外推,领导会心一笑,见家属分化成两边,以夫家娘家为单位互相指责,并有内讧趋势,知道医院的麻烦大概已经解决了,“行吧,那一会警察来了你们配合一下工作,那个,胡悦也受委屈了,小师你是她主管?” 师霁已经打完电话了,这会儿他社交起来,不像刚才那么桀骜,目的达到了当然没必要得罪人。“是我,也怪我们没处理好,让领导操心了。” “哎,这你就太客气了,”领导都笑了,这种病人他见得多了。“小女孩不容易,衣服都被扯破,也是受委屈了,你让她在家休息两天好了,多安慰,多做做思想工作。那我这就——” 张主任和师霁恭送领导出门,转头警察也来了,不知是否得人打过招呼,个个虎着一张脸,不由分说把一群闹事群众拉上警车,全部运走。十九楼至此方恢复平静,师霁走到大办公室看看,胡悦也回来了,脸上包了块纱布——被打以后,几小时后,甚至是一天以后,伤口才会肿到最高,所以虽然经过处理,但伤口仍要比刚才更肿,各路人马都过来嘘寒问暖,其中不知怎么还多了个解同和。 “师主任。”看到他过来,解同和跑过来打招呼,师霁当然从来不给好脸色, “晚了,现在才到,你来干嘛?” “我可是一接电话就跑来了。”解同和给自己喊冤,“所里也打过招呼,哪敢不把您的话当回事?这么小的事,我是刑警,直接出面也不好,您体谅一下呗。” 师霁对他不客气归不客气,但平时也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不给面子,但今天是例外,今天他心情特别不好。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来找我干什么?”他直接问,一点和解同和闲聊的意思都没有。 “这个嘛,嘿嘿嘿……”解同和果然就开始搓手了,“的确还真有那么一件事……” 他冲师霁办公室方向眨眼睛,师霁凝视他很久,这才不情愿地转身走向办公室,走了几步,心里又不得劲,转头看看大办公室,这一瞬间他鬼迷心窍,喊了一声。 “胡悦。” 那个肿了半边脸的小猪头转过来,剪影上写了个‘啊’? “过来。” 一边走,师医生一边掏出手机,给一个熟悉的联系人发了条微信。 别人看她,是已经青云直上,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169.火山岩 “如果有意见的话, 现在就该说了吧。” 如果有意见的话…… 打开人造板衣柜,主人的手从一排衣架上方拂过, 在昨日的新装上顿了一下,但,还是落到了普通的T恤、牛仔裤上, 今天去公立医院住院部, 并不面向病人,没有必要, 也没有理由,更没有意愿穿上昂贵的新装。 把衣服拿到盥洗室换好,梳洗时,视线偶然落到镜中角落:一个灰色的方形女包静静躺在桌上,在周围凌乱家常的环境里,它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并不像是值得那个过度昂贵的价格。 是她的公寓配不上这些华服,这些奢侈品, 反而让她的生活显得寒酸起来——在S市的这个地段,五六千的月租,也就只能租到一间勉强说得过去的Soho,十几年的房龄, 基本的装修,居住环境会比老公房好, 但要说整洁典雅, 能和五星级酒店比较, 那也要求得有点太多了。 是不是该换一套房子了呢?这念头一闪而过,又忍不住自嘲地一笑:这就是人的虚荣,为了一双鞋,买一个包,为了一个包,买一辆车,欲.望就是这样无止尽地膨胀,也许,等她坐拥豪宅名车的那一天,考虑的就是别墅和私人游艇了吧。 只是,和一般人不同,她确实有这样遐想的底气,昨晚几十万的花销,现在也不足以让胡悦咋舌:她的新工资标准已经出来了,光是十六院的本职,就已经收入不菲,一个月近七万是最少的——不开这么多,十六院也真的留不住现在的整容医生。J\''S这里,虽然说是兼职,但骆总也一样高开,就算什么业绩都没有,只是挂个证,一个月也有四五万的基本收入。几十万,不过两个月工资而已。 这还只是开始,做上几年,积攒出经验以后,资深整容医生如果有人脉,很轻松就能获得投资,自己开设诊所营业,原本的医院想挽留的话,也会给予配股,诊所经营得好,一年数千万的收入并不是奢望,虽然比不上身价数百亿的豪富,但平常人只能想想的奢侈生活,对她来说距离并不遥远,师霁就是最好的先行者,十年时间,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现在,论职称也不过是刚刚进入资深副主任医师的行列。 听起来太好了,简直就像是梦,唾手可得,就悬在指尖,可也和梦一样,充满了易破碎的感觉,不能细想。有千万种顾虑在心中横过,其实,又何须那么多种,只一句话就已经足够强硬—— 终究,她并不是为了这样的生活来做整容医师。 胡悦刷了牙,在书桌前坐下,把两个化妆包都打开看了看,叹口气,又都拉上了拉链,昨晚的事就像是一场还没醒的梦,太过顽固,就像是房间角落的阴影,渐渐蔓延,已蚕食一角,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刚来时的模样,有时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但,梦终究是梦,她终究也还没有彻底迷糊过去。 买了那么多化妆品,手也稳定得足够画出漂亮的妆容,但,她今天还是只画眉毛。 # “胡医生。” “胡医生早。” “你们好。” 一大早,医院需要点开朗的空气,胡悦加入查房大队时总是带着笑的,今天稍晚了一点,师主任已经在队伍里了,他们两人的眼神碰了一下,各自分开,胡悦能感受到师霁的眼神从她身上掠过,只往下沉了一点就挪开了:如果有意见,现在就该说,可就算是保持沉默,也不代表她就没有别的想法。 她的答复,无需明言,他自然知道,师霁已经把决定权让渡给她,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胡悦也知道不应该拖太久,只是——这种事,旦夕间也很难给出答案。 “今早起来有没有觉得难受?” “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着?很正常的,你现在鼻子不方便呼吸,只能靠嘴巴,睡觉如果习惯闭嘴的话,睡不好很正常,过几天就会好。” “尿量正常吗,血压测过没有?” 这些问题,想弄明白太难,想逃避却很简单,日常工作填塞进来,忙得没空去想,一早上建档看病案,主治医师不会比住院总轻松到哪去,胡悦还要给师霁排手术时间表,前几天朱小姐做手术,不得已只能把师霁在十六院的手术时间表重新调整,现在还有两个患者没做手术,得找时间安排完成,也要把她自己重新排入师霁的手术编组里,她目前还是普通主治医师,依然没有独立做鼻综合手术的资格,只能在上级医师指导下分担一部分工作,这个上级医师,除了师霁以外,还能有谁? 一整天忙忙碌碌,碎片时间,不是和容太等老客户沟通预约时间,就是和谢芝芝八卦院内最新的人事动向,胡悦闲着没事经常拿起手机,解锁到微信界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和谁说话,在等谁的信息。 通讯列表拉来拉去,最终还是拉到解同和那里——他忙,她也忙,除了偶尔互相扔几个有意思的链接,有时间没说话了,她知道,有消息他肯定会通知她,也知道其实他们都已经做到了能做的最好,案件已经往前推动,和十年前比,终究有所进步——但也有可能一辈子就卡在这里,再也不会往下走,她也要做好一辈子都找不到答案的准备,想一想,如果永远都找不到答案的话,生活又该怎么继续,该如何安排。 十年来,她凭一股热血、一腔孤勇,走到了今天,她对这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深,在世俗意义上越来越成功,却也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现实,曾经她从未考虑过‘如果找不到真相’该怎么办,可现在,胡悦发觉,人变了就是变了,她的想法,好像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纯粹。她也想要一些世俗物质的慰藉,她也会因为感情的交错心动,她想要的东西已经比从前多了,可伸出的手却是那么的犹疑。 该怎么和师霁说?他当然不知道,但如果……她不能不先想好,更何况她的疑问也还远远没有全部获得解答,她曾翻阅过的病历,那些在关键时刻对她伸出的手,想要放下这些,就等于是放下一整段人生,放下所有求索的姿态,而她,放不下又舍不得,吊在半空,当然六神无主、彷徨无计。 要不,干脆直接问师霁算了,把一切说开,让他给个答案…… 这念头忽然划过脑际,就像是天热时想要吃冰,沮丧时看到的一块蛋糕一样,充满了有害的诱惑力,糖霜闪闪发亮,装点着梦一样的微光:师霁给的答案,她会相信吗?她告诉他一切的话,他会接受吗? 这全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胡悦吐口气,她又想,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信息,是不是除了答应师霁以外没有别的路走——这倒不失为一个体面的借口。两三年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师霁竟然还有积极看待人生的一面,也不敢脸大地夸口这是受了自己的影响,师霁就像是一个包装精巧的礼物,解开一层还有一层,芯在哪里,她不敢说自己有数。 也很可能,做了枕边人,也根本都得不到答案吧,如果他认定真相不需要更多人知道的话,询问了也会得到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话。胡悦觉得自己明明就坐在一座火山边上,但却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凿。她摇摇头,按下叫号器,“下一位……” 飘了一眼屏幕,她站起来把这个病人迎了进来,“宋姐,你来了。” “给你添麻烦了。”宋太太的开场白总是这个。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要给孩子做3D头模,只能来十六院,就算在十九层这里,3D打印系统做个头模别人说不上什么,但要去影像科拍片,也需要先开出检查单,将来如果闹起来,这都是胡悦违规操作的把柄。所以胡悦特意给她挂了今天的最后一个号,影像科那边现在人应该也少了点,检查开在宋太太这边,她亲自带过去的话,还是能给小妹妹拍上片子。 “您和师老师这是什么交情,说这些外道了。” 两个人稍事寒暄,一起带小孩子去影像科,胡悦叮嘱小姑娘,“妹妹,等会进去以后先不说话,做这个不痛的,就是有一点慌,因为你人要进机器里,时间也会比较久,但其实一点也不痛,就在那边躺一躺,你不要怕就行了。” 宋太太自己对医学也有相当的了解,应当是之前给女儿解释过流程,小姑娘默默点了点头,胡悦看得出来,她是有点害怕的,只是或是出于性格,或是了解到母亲的决心,依旧配合。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只是不显示出来,直起腰和宋太太交换一个眼神,却发现她神色有些了然,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感慨,也回了个复杂的微笑。 大概她也是心疼的——这么小的女孩子就要进MRI,哪个母亲不心疼呢?只是宋太太也自有苦衷,胡悦不认可,却也能理解,她的思绪,自然反应在脸上,宋太太也有所感觉,笑里多了一丝真诚。 有小妹妹在,自然不会聊得太深入,胡悦让她们在影像科外稍等,自己进去打了招呼,“牛医生,有件事想麻烦你,我这里有个小病人,年纪还不到,但是有一些诉求想做3D打印头雕……” 她没说太清楚,牛医生也就没有问,爽快地给了方便,“那就做吧,费用有交掉就好。” “谢谢牛医生,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很快,小妹妹就换上了衣服,检查过全身,金属物全部取下——其实,MRI检查的确并不可怕,只是小孩子对这种繁杂的仪式多少有点畏惧,小妹妹没说话,可不觉却揪住了妈妈的衣角,已是把衬衫给扯得有点变形了。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宋太太搂了一下孩子,还是把衬衫扯了出来,“别哭啊,记得妈妈和你说的?No pain——” “……no gain。” 看得出来,宋太太对女儿的教育很精心,小女孩英文口音纯正,只是脸上没有多少孩童的纯真与喜悦,反而有点惶然,被护士牵进检查室以前,犹自不断回顾,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声,“妈妈……” 只是,后面的话没说完,房门便关上了,宋太太凝视着关起的门,表情凝固了很久,眼角渐渐泛红,过了一会才忽然醒觉,低头拭了一下,“让你见笑了。” 她鼻音很重,“可能有点矫情,但……虽说是我一手安排,可……刚才那是我这一辈子心里最难受的一瞬间。” 胡悦没说话,此时的安慰也有些矫情,毕竟,就像是宋太太说的一样,这是她自己的安排。她陪宋太太叹了口气,两个人一起站在走廊上,望着毛玻璃后朦胧的景象。 语言有时是没有力量的,就像是胡悦和宋太太,她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交流得却不比千万句话少,当宋太太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比之前又亲近了不少。“其实,那天那个袁先生,我是认得的。” 他们是认识的,这一点胡悦知道,只是宋太太做了不认识的样子,可能有些自己的考虑——当时没必要显示出两人认识,多费唇舌,或者不想对袁先生解释,为什么两人已有来往,但却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夫妻还有个女儿,就像是宋太太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大声解释她和袁先生的关系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不是每件事都必须要解释得清清楚楚,胡悦说,“袁先生是很绅士的。” 确实是绅士,对两个女人都很配合,保持了得体的沉默。宋太太笑了笑,“是啊,他人很不错,很有风度,我没想到,他会选择海外医疗中介投资,早知道,就介绍妹妹给他认识。” “我和袁先生关系不错,如果有需要的话,宋姐随时对我说。” 闻弦歌而知雅意,胡悦哪里不知道宋太太的意思,立即表态。 “那就多谢了。”宋太太望着她笑了笑,她对胡悦印象一直似乎都不错,现在自然更好。“真的,一直麻烦你——你脾气好,师霁有福气,我觉得,你比另一个要好。” 她倒是直接地揭破了两个人都没谈到的另一件事:果然,是看出来了,只是当时不动声色,故作不知。 这另一个,说的应该是骆总,想想她们俩至少的确是认识的,在师霁身边的时间也有过重叠,胡悦抿唇笑了一下,摇摇头,没承认也没否认,反而有点诉苦的意思,“师主任的脾气,恐怕也只有另一个受得了。” 宋太太也不免一笑,“的确,师霁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虽然早已从很多途径知道,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对胡悦承认。“以前读书的时候,我和他弟弟谈过朋友,那时候,他就差不多是这个脾气了。” 这恐怕也是因为之后女儿还要胡悦照拂,所以有意结交,特意点明身份,让胡悦别有芥蒂,不过这就是跳掉了他们在来上海后的交往了。 胡悦按下这个疑点不去追究,忍着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地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带着女人天然的八卦与好奇,“哦?我听说,师老师的弟弟,他……” MRI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对宋太太来说,这往事虽然伤痛,但却似乎终究已是过去,而胡悦也终究需要了解师家的隐痛,宋太太犹豫了片刻,便叹了口气,低声说,“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170.师雩 “我和师雩, 是大一就认识了的,不过, 当然没有第一时间就发展关系。那时候的师雩和他哥哥一起,还是很受到女生注意的——毕竟,是老院长的孙子, 你也知道, 学校里,大家都没见过什么世面, 那时候,我们能接触到身份最高的人,大概也就是大学校长了。” 从宋太太的语气,可以轻易地推测出,她的家庭条件应该较为一般,果然,下一秒她就说起自己,“其实, 会和师雩走在一起,我也很吃惊,毕竟,我的家庭条件很一般, 当时学院里,也有很多学姐、学妹对他们两兄弟表示好感。” 说到从前的恋人, 即使是十年以后, 她脸上依然闪过甜蜜, 也有深深的怀念、憧憬和怅惘,不消多说,如果师雩还在,宋太太当然不会选择如今的丈夫,即使,她现在已经十分富有,但如今的生活,依然是她的次选。她曾有的第一选择,已经随命运一起,消失在了过往的时间长河中。 “能走在一起,就说明有共同点。”宋太太确实说不上太漂亮,至少和师霁——以及从师霁的长相和老照片一起推测出的师雩相比,不是一个级数,胡悦说,“你们一定很谈得来,感觉,师老师的弟弟是个有眼光、有深度的男孩子。” 她是否如此想,无关紧要,但宋太太一定很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她的眉眼舒展了,热切地赞同和赞美着,“是的,师雩是我见过最阳光最开朗,也最聪明的男孩子——从我们认识到现在,十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 她忽然间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话语一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已经过克制,“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的笑容,我第一次看见他,就是在学校篮球场上,他还穿着军训服,晒得黝黑,可却比所有球友都要醒目,他抱着球,转过来对我笑了一下,一口白牙……” 她的声音渐渐变轻了,唇边浮上如梦似幻的微笑,即使已经有意识到,却依旧忍不住沉浸在了回忆里,“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现在回头想,就像是做梦一样,毕业以后,尝遍了人间的艰苦,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师雩还活着就好了,有他在……还有什么事是辛苦的呢?” “师雩他,不是失踪吗?” “说是失踪,但……”宋太太看来,和从前的师霁一样,坚定地抱持着‘师雩受害人’论,她低声说,“我还记得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个阴天,是医院先给我打的电话,说我的实习安排有变动,从我们的校附属医院被转安排到了隔壁市下面的一个县医院,我很吃惊,想要联系师雩,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当时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谁能想到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时候,网上的通讯没有这么方便,师雩的手机打不通,我也不想问同学——本来,能留校附属医院实习,是很难得的,这些同学间的事……你心里应该也有数,我就……不多说了。”宋太太浅浅一笑,“现在回头看,同学间的勾心斗角,就像是小孩子间的玩笑,剩下的只有怀念了。但当时就很在意这些事,寒假也就一个月,想着开学再说,那时候,我还天天去看师雩的空间,想看看,他是不是突然移情别恋,所以想把我调走,免得尴尬……” 这些事,宋太太的笔录里也都大概提及,只是细节自然不如本人述说的丰富,也没有这么多的感想,胡悦听得很入神,宋太太也愿意说——这些话,也许除了师霁以外,她也找不到别的好听众,“等我到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师家出事了,师雩失踪了,听说,是卷进了之前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我们学校那么早放假,并且不允许学生留宿,其实有传言也和那案子有关,那个人,他……” 她梗了下,“他之前已经在附近犯过案了,领导也怕承担责任,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事了,是师雩……而且警察还不肯承认是受害,一定扣着找不到尸体这一点,一开始,只肯承认是失踪,后来还不择手段,为了破案,硬是——” “这么说,宋姐心里……” “师雩当然是无辜的!”宋太太斩钉截铁地说,“也许你一直都生活在大城市,不明白那时候当地警察的做派——” 她是受过讯问的,对警方的观点也大致了解,即使到了今日,还看得出怨恨,但也有些无奈,“只要是认识师雩的人,谁能相信他会做出这些事?更别说很多时候凶手行凶的时候,师雩根本就和我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这是笔录上没有的信息,胡悦的声音不禁提高了一点。“你——没有和警察说吗?” “我说了很多次,但他们不相信,说我没有证据,亲属之间的不在场证明不值得采信。”宋太太嗤之以鼻,“你不明白社会的黑暗,当时,警察受到那么大的压力,他们太急于找个凶手了。就算师家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那又如何,师雩的失踪,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实在太多,否则,你怎么解释我忽然被调动到邻市去实习?他们就是想到了亲朋好友不会任由他们这样抹黑师雩!肯定会想方设法地闹!——师家人再怎么样,也有头有脸,总不能把师霁他们,和我这个女学生也一起抓进去吧?就因为我们持不同意见,还在四处寻人?” 她的嗓音高到引来旁人侧目,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是仿佛在和谁争论一样义愤填膺,直到意识到别人的表情,这才摇头自嘲地一笑,重新降下音量。“这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年,太多疑团,想要个答案,可谁能给我?大家都一样无力,顾此失彼,这也是我觉得最对不起师雩的地方。我们本该都再坚持一下的,再为他努力一些的,可是……” 可是,谁都有太多的不得已,“我必须实习,老师看管得很严格,不可能缺勤太久,师家的长辈,老的老,病的病,师霁不得不南下S市实习,我一直想和他好好谈谈师雩,但坏消息接二连三,事发后,我们只有匆匆一晤,再见面,是在伯父的葬礼……那几年,师家走了太多人了。” 宋太太的肩膀慢慢地耷拉了下来,她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师家就只有他们祖孙相依为命,师霁……唉,再见面的时候,他也变了很多,才几个月功夫,我们都有面目全非的感觉。” “我们一起聊过一次,关于师雩,我问他该怎么办,他说,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事实。那时候,他父亲刚去世,最大的医药费,倒是不用花了,可家里也是山穷水尽,连保姆都雇不起。他母亲也是常年住院,祖母……有隐疾,老院长每天起来,买菜烧饭,先给老伴做好饭,然后拎着饭盒去医院。那时候很多受到他照顾的老邻居,说到他都哭。” 宋太太的眼睛也慢慢地红了,她像是完全沉浸到了那悲痛、无奈又绝望的情绪里,人死了,可活着的人生活终究要继续,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只有南下,去挣出一片新天地。 师霁应该的确也做到了,以他现在的收入,想让唯一的亲人过得像个国王,应该不成问题,他从不提此事,但宋太太应该有所了解——不过,胡悦现在想知道的不是这些,她试探性地说,“祖母的隐疾……” 说到隐疾,不是性.病,就是精神问题,宋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不过,老人家听说在六十年代受过剧烈刺激,人到中年以后,更年期那段时间,有一度……” 她顿了顿,和胡悦交换一个眼神,“我见过几次,倒是都很正常,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多,但听说,师雩出事以后,老人家受到打击,生活不是特别能自理,家务事就需要老院长多承担一些——她一直在找她的孙子,师雩是她一手带大的,老人家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子。” 这件事并不光彩,师家秘而不宣也不奇怪,亦是笔录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的信息,胡悦不禁陷入沉吟,感觉宋太太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她适时说,“没想到……这些事,师老师从来不说。” “这都是他的伤心事,你也不要问,将来如果有一天他告诉了你,那一定是把你放在心上。”她的感触很正常,宋太太未起疑心,只是叮嘱道,“你只要知道,师雩绝对是无辜的就足够了,也许有种种流言,但不要听,不要信,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些年,我们经历了什么、承受了多少。” 她喟然一叹,有感而发,“其实,师霁在那件事以后,也成长了很多,以前,其实我很怕他,但后来,等我们都到了S市,又联系上以后,我能感觉到,他比以前成熟很多了,他是真的从刀尖上走过来的人,有时候脾气不好也可以理解,你不要和他计较。” 她会这样说,那是真的了解师霁——至少是到S市发展以后的师霁,胡悦心想,这一部分故事可能要问骆总,只不知道又什么时候才能有时机,她往语调里添加一点好奇,“怕他?” “以前是有一点怕,毕竟,他是什么性格,你有感觉的。”宋太太给胡悦一个奥妙的表情,“这高冷,是从以前到现在真的都没变,所以读大学的时候,我特别怕他,我和师雩说过好几次,我觉得他哥哥有点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他的宝贝弟弟。” “师雩怎么说?” “当然是说我胡思乱想……但我心底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才貌平平,师霁眼高于顶,当然觉得我配不上师雩。”宋太太微微一笑,“其实,这想法也不假,我是配不上师雩。” 这个身家豪富、气质优雅的女子,很自然地说,“天底下,又有谁能配得上师雩呢?” 胡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一笑,好在宋太太也不介意,她说,“不过后来,师霁是真的成熟了,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他比从前要懂得体谅别人,在S市重新联络起来以后,其实还是能感觉得到,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他对我很照顾,可能是因为,在我们心里,师雩都非常的重要,那时候,我其实也还没从师雩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整个人非常低落,他帮了我很多……” 她的声音渐渐低回,像是陷入又一番思绪之中,只是,这一次宋太太似乎觉得这些情绪,不足为外人道——至少,不是她准备和胡悦分享的,所以,她将其锁在了微微皱起的眉头里,胡悦冷眼旁观,很想问:所以,你们也因此擦出了火花,直到你觉得,这样的关系没办法和师雩交代? 但她当然没有问出口,也知道,这一个获取信息的窗口已过去——时间正巧,检查室的门打开了,小女孩被护士牵了出来,“妈妈——” 宋太太慌忙压下所有思绪,迎上前抱住女儿,只回身给胡悦递了个眼色,胡悦对她微微点头:尽管安心,小姑娘的后续诊疗事项,她自然会处理。 她也确实很上心,拿到成像报告——这种报告不需要找病灶,出得当然很快——就往十九层赶,3D打印头模还有几道工序,胡悦一边做,一边仔细地回味着宋太太角度的故事,她越想越觉得有一点极有意思:师家真的秘密重重,如果不是宋晚晴这个曾经的‘准自己人’对同样身份的她爆料,她是真的不知道,原来师老太太还有这样一个隐形疾病。 当然,非议老人家的精神问题其实并不算多体面,只是,在案件调查里,精神问题有时候就像是一撮香料,能让很多因素发生化学反应,也许有了这个筹码,很多公式都可以重新推导。不管怎么说,师雩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失踪,找不到这个答案,她也放不下心里的这块大石头。 【你这几天有空吗?】抽空,她还是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胡悦知道解同和不可能马上就回,但还是在办公间隙时不时拿起手机检查一下。 ‘叮’的一声,是有人来信息了,她赶紧打开手机看,却在下一瞬间失望地叹了口气:是患者啊。 【胡医生,我的鼻子从昨天起就忽然间很痒。我想问一下,这个是正常的吗?】 一口气才探出去,又提了起来,胡悦看着文小姐发来的信息,表情迅速变得严肃。 她立刻给了回复,【不是太正常,你明早如果有空,到医院来一下——】 171.感染 此为防盗章 还是那个小办公室, 不过,胡悦现在对这间办公室已经很熟悉了, 毕竟每天做完小查房,她都得到这里恭请师主任。还不像是别的组,小组长一般都拿着老师的工卡, 但这已算是个可喜的进步, 进了门她就放下手,翻出两个茶杯, 意思意思地倒两杯纯净水给他们放着。 组织肿胀,又是面部这个神经集中的部位,肯定是不舒服的,现在发热发胀,估计到明天一碰会更疼,有人给了她一个冰袋,这会儿包着的纱布已经被浸透了,胡悦想找块新的来替换, 在柜子那边徘徊了一会,师主任那边飘来一句,“在左下角第三个格子。” 解同和还在那边放资料,“我也给你的邮箱发了一份, 但实体照片还是更方便讨论哈,我这个人比较老派, 多包涵。” “这个你们应该去找人像修复专家,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接触过这一块了。” “确实已经找了, 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怎么说呢,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否则,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用舌头数牙齿,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DNA检验、人像修复,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确实如他所说,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还笑呢,你就不怕脸疼?”办公桌方向又飘来一声凉凉的讽刺,解同和怪不落忍的,“哎,咱们看照片,看照片啊。我是这样觉得,既然报告上写了,鼻部有手术痕迹,下巴也有,那现在的复原图,是不是……看起来有些丑啊?” 刚给人家打过电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推脱了,师霁刚才就是在找茬而已,毕竟摊上这种事,他的心情怕是也不太好,这会儿还不甘心收心做事,又继续找胡悦的麻烦,“都开始分析了,你还站在那?” “噢,来了。” 胡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他做对,师父要教点技术的时候,徒弟在一边傻站着是不太好,她乖乖走到师霁身后,“呣,已经白骨化了啊,报告上怎么写的啊,有手术痕迹,发现了假体吗?骨头都烂了硅胶也不会烂的,如果有假体的话,从材料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了啊。”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禁让师霁和解同和都为之侧目,又各自交换怪异的眼神,解同和稳了一下,“假体倒是没发现,这具骨架是在山间陆续被捡拾拼凑起来的,所以有多处缺失。” 具体是为什么缺失那就不知道了,是分尸,还是野兽拖行期间散架了?目前的白骨可以提供的线索并不多,万幸是头骨还算完整,师霁观察了一下,“鼻部有手术痕迹是对的,做过鼻基底,鼻基底要剥离到骨层,你看这里这几道痕迹,平行的细痕,肯定是手术痕迹。” “软骨都烂光了吧,做过鼻基底很少有不做鼻头的,这个效果图里鼻子是应该要高一点。”胡悦看看报告,又指着颧骨,“颧骨这个,是陈旧性创伤吗?还是风化,会不会是削过颧骨啊?” “这个手法至少是十年以前的手术了吧,现在已经很少有医院这样直接削下一道了。”讨论到专业问题,人际关系的暗潮汹涌不觉就蒸发不见,师霁举起照片看了看,又打开邮箱,找到原图放大,“另一侧磨损得更厉害,但姑且可以认定为削过吧,鼻子和下巴都做了,她的颧骨较外扩,没有理由不跟着做一下。” “下颔骨削过倒是跟着复原出来了啊,这人原来的脸型真是够六角的了。”胡悦索性打开软件,把鼻子和下颚调整了一下,原本是矮鼻子、尖下巴、高颧骨的脸型,现在变成了高鼻子、平颧骨的锥子脸,“嗯……这不是蛇精脸吗?真是十年以前的审美了。” “死亡时间应该至少是十年了。” 案件细节没什么好讨论的,现在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能确定,还要靠登报找寻线索,技术细节也只能是靠业内经验推测,光是可能的手术方案,脑洞都开了好几个,“十年前开眼角也很流行了,这个真不能肯定开过没有,不过这么多手术都做了,合理怀疑是开过的。” “问题是,这张脸现在就太大众化了——锥子脸女孩看起来是不是都大同小异,手法这么粗暴,很多有特色的面部特征都会被磨灭,看起来也就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了。更何况,整容手术在骨层面的本来就不多,软体组织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玻尿酸要是打得多,那也可能带来外貌的改变,本来靠复原图寻人就很渺茫,这张照片发出去,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不过,讨论到最后,结论是很不乐观的,解同和也认可,“确实,都十年了,希望本来就不大,现在只能多管齐下,一边复原人像,一边走访周边居民了。” “我们市最近是很太平?”师霁冷噱一声,显然不看好他们的行动,“队长带头跟这么冷的案子?” “警察心里是没有冷案热案的,只要是未侦破的案件,一辈子都在心里。”解同和笑眯眯地说,“我们国家人命案又没时效,常常四处晃悠一下,说不定,哪天就有线索了呢?这都是说不清的,反正就先都记在心里。” 他点点屏幕,冲胡悦眨一下眼,“你看,现在我心里就多了一张脸不是?” 他突然卖弄风情,搞得胡悦无所适从,眨眨眼欲言又止,师霁说出她的心声,“别弄得你和死人谈恋爱似的行吗?” 解同和哈哈大笑,站起来收拾东西,又仿佛是不经意地问,“对了,师主任,你最近……有收到师雩的消息吗?” 师……什么?鱼? 好像有八卦,胡悦唰地一下抬起头,左右猛看,不过谁的表情都没异状,师霁只是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毛,“怎么,你们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吗?” 那凛冽的、不屑的他似又回来了,刚被冲淡的傲慢,重新挂回唇边,师霁说,“还是多找找吧,没准他也和这具骷髅一样,在山林野地等了十多年,等你们来发现呢。” “是吗?”解同和也从容地笑了,他像是习惯了师霁的冷言冷语,仍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就是老警察了,不这样怎么和嫌疑人打交道?“那就请师主任放心了,没破的案件,都在我们心里藏着呢,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的。” 他站起身,冲师霁挥挥手,“那,在那之前,下次见咯。” 名师高徒都保持沉默,目送解同和的背影消失——出门以后他甚至在医院走廊吹起口哨,这个人也实在……的确算个人才。 师主任,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外号叫死鱼啊? 胡悦很想这么问,但看了看师霁脸色——他表情是没怎么变,但她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恐怖气氛,因此明智地准备先行开溜,“师主任,今天我还要跟查房吗?如果不跟的话,我想请假早点回去休息。” “嗯。”师霁的眼神重新落到她身上,似含探究,嗯得模棱两可,让人难以琢磨他的意思,胡悦想走又不敢走,往门口走了几步,察觉到盯在她脑后的视线,又乖乖地回来了,“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师霁平时看她的眼神,胡悦是很熟悉的,一般讨厌狗的人看小狗就是这种眼神,这会儿,那股嫌弃还在,但又多了些别的什么,他像是想说话又不想说话,而她想走也不敢走,在那搓手站着,等着,过了一会儿,师霁像是才找到一个话题问她,“委屈吗?” “还好,见多了。” “难过?” “有点,挺为南小姐难过的,她的鼻子……” “没哭?” “没有啊,这有什么好哭的。” ……这对话笼罩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胡悦感觉师霁一直在等她说什么,但她还真是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所以话题一个接一个地终结,被杀死的速度比诞生的速度快得多。 “听说你衣服被扯破了,穿什么回去?”到最后,师霁几乎已经问无可问,而胡悦也很想求他快放弃努力,或者直接要求,或者就干脆算了。 “呃……只能先穿这件借来的白大褂了,”胡悦给他看看,“其实就是下摆跌倒的时候被刮破了,除了难看点,不碍什么事。” “那行吧,你也该买点新衣服了。” “对啊……呵呵呵……没钱。” 气氛瞬时间又有些尴尬,师霁忽然双手扶额,一副静静崩溃的样子,胡悦就站在那无辜地看着他,有一点点小小的负罪感:她是真的想配合,但这一次真的没get到他的点啊。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她蹑手蹑脚,又想溜了。 师霁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等等。” 他心情又坏了,语气比平时更冷,“多的话,不必说,你也不用以退为进。” “可是——”冤枉啊,我不是,我没有,我到底以退为进进什么了? 胡悦就差没现场上演表情包给他看了,但师霁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冲她弹过来,“回去休息一周,一周以后,先到这个地址报到。” 这张金灿灿的名片在空气中飘舞跌落,胡悦伸出手,怔怔地将它接在手心。 “不是说没钱吗?” “那就,找点外快给你赚咯。” 特意从王医生的诊室那边绕了一下,还敲门进去问他喝不喝奶茶都没看到她人,下电梯的时候倒是在电梯间遇到于小姐。胡悦估计她是去王医生那里晃了一下,没找到加号的机会——她瞄到于小姐的手机就正在app挂号。 “啊,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手机一放又笑起来,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安静了一会,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我们周围也没别人,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如果发生的话,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会很痛的。” 172.手术痕迹 此为防盗章  别人看她, 是已经青云直上,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 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 直到又一次跳电, 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 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 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 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 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 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 和病人的沟通, 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 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 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 是有些过人之处, 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我想做鼻综合。” 这个是今天一早的主旋律,师主任算是叫号比较快的——相对而言,十九层这边还有个特点,就是每个号的时间都较长。一早上6个号里五个都是想来做鼻综合的。师主任瞟了求美者一眼,“为什么想做鼻综合?” “我的鼻子太矮了,山根和鼻基底都有点塌陷。和眉骨配合不好……” 才跟了几个号,胡悦就开始发现求美者各自的类型了——这里是不太会有家境极困难,只是有病不得不和医院打交道的患者的,过来整容的可以粗略地分为新手和老手:新手年纪往往轻,有时候还是长辈带着来的,自己没什么主见,对价格也敏感,只知道自己的鼻子太塌、鼻头太大……但老手就可以精准地说出山根、鼻基底、鼻翼和鼻中隔这种专业术语,如果注意观察——有些甚至不需要很注意,可以看出来,一般她们的下巴、太阳穴甚至是苹果肌、双眼皮,都有整形过的痕迹。 至于这满口的专业术语是对是错…… “胡言乱语。”让胡悦可堪告慰的一点是,师霁对病人也是毫不客气,“鼻基底凹陷是猪腰子脸,你的山根是有点低,但远远没到塌陷的地步,想隆鼻就直接说想隆鼻,谁告诉你你得做鼻综合?” 也不得不说,他的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虽然态度不怎么好,但给出的建议却很中肯:适合做鼻基底抬升的人群其实很简单,小瘪嘴、侧面看面中部塌陷,嘴唇有点儿凸起,通俗地说就是鼻子这一块往下塌陷的,从美观的角度来说,做个鼻基底抬升的改善就很有效了。像是眼前坐着的这名求美者,虽然鼻子的确有点矮,但要抬升鼻基底,在胡悦来看就完全没必要了。 “但是医生,我按照网上的办法自己测过,我的鼻唇连线斜角度不够……” 一般这种老手往往还很难说服,双方纠缠了几句,师医生不耐烦了。 “这又是什么自媒体炒作的新概念?你要是相信他们说的,就去他们推荐的医院做手术,来我这里就听我告诉你,你的面部没有凹陷,鼻综合效果可能没想象得那么好,甚至可能比现在更不自然。如果你还要做就排期,不做那也随便你。” 公立医院的态度肯定就是这样——胡悦也发现,十九层的求美者脾气比楼上楼下都好了不少,如果别的医生敢和师霁这样讲话,怕不早都要爆发医患冲突,可在这间办公室里,师霁的语气越恶劣,求美者就越陪着小心,“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来这里做肯定是想要更自然点,不然也不会特地来挂师医生的号——师医生,你的号黄牛价要三百多块钱呢,你晓得不啦……那你说我的鼻子要怎么做好,我反正只要效果好,全听你的。” “从你的面部结构来看,鼻基底抬升没什么必要,鼻头做得翘一点就可以了,山根略微垫一下,为了过度,中间也要做点填充。L型假体和自体软骨隆鼻你可以选一个,这两种方式的利弊相信你也有了解。耳软骨——” 师霁看一眼,女求美者同时说,“取过了——” 的确是取过了,胡悦这才注意到她耳后的手术痕迹:不明显,但从她的角度是看得见的。 “耳软骨是不能隆全鼻的,你要用自体软骨得用肋软骨,这就要开腹了。”结果师霁根本不接她的话茬,“所有手术肯定都是有风险的,开腹风险会更大一点,住院时间也要更久。如果是选假体,膨体和硅胶你自己也要想好,膨体效果好,但感染会很麻烦,后期修复也会更复杂。硅胶低风险,但也有透光的可能。你可以自己选一个,至于说隆多少,这尺度由我把握,轮不到你决定。” 还能这样操作? 顾不上患者,胡悦自己都有点吃惊——整容多少算是服务医疗了,如果都交给医生把握的话,那在她看,现在这个病人根本无需隆鼻,鼻结构正常,也不影响美观。介入性手术总是有风险,尤其是鼻部手术,属于面部危险三角区,更是敏感,为了一点点改变,冒上多重感染风险,甚至可能会影响到正常生理功能,这在胡悦来看是很不划算的。 但,当然,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十九层,肯定是做不久。那些有必要整容的人,多数去的都是修复中心。会来整容美容中心的求美者,太多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审美,比如说隆乳,隆到多大基本还是由求美者自己指定,做医生的顶多从技术角度给建议,审美上的事情是不过问的。像是师霁这样自把自为的作风相当少见——但客人就是吃这一套,女病人眼睛都开始冒小心心了,“好的好的,都交给师医生你决定。” 看得出来,她觉得这样说话的师霁很帅,“那师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在师医生这里,手术一直都是要排期的,他每周过来上班的时间其实有限,除了门诊日以外,一周也就排一两个手术日,有时候一周就现身三天。 “大概等三个月,随时都可以反悔,过一周来看效果图,确认无误就签字缴费排期。”师霁头也不抬,“下一个。” 口中叫着下一个,手里却没按,等这个求美者出去以后,师霁对胡悦说,“这个人的效果图,由你来做。” 效果图也很好理解,手术前总要让求美者对自己的变化有一个直观的预期,今天的前几个求美者都是来确认效果图的,胡悦怔了一下,“在我之前都是谁做的?” “马医生组里的幼犬。” ……说起来,作为师医生组里的小狗狗,这个活由她来做似乎也很正常,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她除了整理档案、归纳数据以外又多了个活,而且时限也很紧。胡悦忍气吞声地说,“好的,我这周末就做。” “周末不行,明天就给我。” ……这人是害怕她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总结病例吗? 胡悦干脆直接问,“师医生,你真的就这么怕我赢吗?” 师霁冲她温情暖意地微笑起来,“对啊!” 他亮出的牙好白,一看就是冷光美白的结果,就像是狼牙一样,白森森的,暗示着主人凶险的品性——师霁真的就是会仗着身份欺负小住院医,欺负到她哭也不会有丝毫歉疚的那种人。“试问有谁喜欢输呢?” ——还会非常理直气壮的那种。 他们两人的角力,花样繁多,或轻或重,其实总是围绕着那个核心问题,师霁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他就是不想要她留,只要她继续坚持,明里暗里的刁难,就还会一直继续,甚至越来越过分。 就是圣人也没法在这样明目张胆的小人行径之前保持平静,正常人如果血性足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上去扇他的耳光了——这当然就更坠入了师霁的奸计之中。这个人老师是院长,自己业界地位高,又长得超级帅,在病人里爆有人气,敢扇他的耳光,在医院就别想混下去了。 胡悦和他对视一会,笑了。 “我明白了。” 她很平静地说,“就交给我吧。” 我也喜欢赢啊。 这句话,胡悦没有说,但却分明写在了她的笑里。 师霁打量她的眼神眯了一下,就像是一只多疑的猫,他的气焰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手掌按下去,“下一个。” #&#8232;十九楼的门诊一般在十一点半结束,不过住院医去吃饭的时间通常要拖到十二点多,一上午的病号看下来,总还剩不少文字工作要做,等他们到食堂,好饭好菜都给主治医师们打完了——医院的食物链还是很简单的,手里带个组,事情就是可以丢给孩儿们去做。好资源自然而然,会向上级医师倾斜,即使小如食堂饭菜也不例外。 胡悦作为住院狗中的最底层,一上午累积的任务比所有人都重,有了她,师霁懒到根本不操作电脑,上午那些病例里的诊断全都等她去补写,这还没算上一上午新病人累积下来的做图任务——她忽然还发现,自己做图也就意味着得由她来决定患者的鼻子怎么变,很难想象师霁会忽然好心地过来完成这最关键的一环。 ……师医生随手给的难题,还真的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坑啊…… 即使如此,胡悦也还是十一点半很准时地就跑到了食堂——她肯定是撞不上师霁的,这男人午饭都是去翠园吃,不过,却如愿遇到了想找的人。 “马老师。” 在十九层一整个大厅的美女里,胡悦的确不怎么起眼,放在医生群里就不一样了,她胜在亲切的气质,笑容自然讨喜——至少比戴韶华要讨喜多了,马医生看到她也笑了,对她端着托盘坐过来的行为也不反感,“今天不是跟师医生出门诊吗,怎么这么早就来吃饭了?” “跟门诊太累了,饿得不得了,得先吃点垫肚子。”胡悦摸摸后脑勺,憨笑着说,“给我布置太多任务,效果图也要我来做,不先吃点顶不住。” “是吧?”如果是转科过来,或者之前在实习的时候有专门的人手负责这块,效果图的确是不怎么好上手,但马医生寒暄完了也就淡淡的,没有接口细问,“是挺累的,习惯了就好了。” 胡悦脸上还是笑,心里却在叹气:都说马医生人好,可对她却是例外。这自然是入院时那点风波的功劳,也对,你这么巴结要做师主任的学生,人家凭什么关心你? “做医生就是这样的,哪个职级能真正清闲?”心里叹气,脸上却还是笑,胡悦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带开了。“现在升级都要发文章了,还得比杂志的系数。科研文章也不好写的,我看师老师好像有一半心思在忙这个——我们整容类要投国外杂志是不是更难?听师老师提过几句,好像里头也是有窍门的。” 的确,国内还好说,大家投论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在国外杂志面前,看似已经混出头的马医生,其实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主治而已,想要发上等期刊照旧只能碰运气。毕竟,国内的整容医学发展得极为缓慢,到现在可以说都没有非常普及的系统培训体系,论文想发国外杂志,肯定是更难。 一听到窍门两个字,马医生的耳朵就竖起来了,“是难啊,师主任平时都怎么发论文的,我们也想知道。” 饵抛出来,也被吃进去了,胡悦笑得更甜了,“他也就说了几句,具体没谈——唉,马老师你知道的,师主任那个脾气……这种话现在还不好问,过几个月我再向师老师好好请教——我也要发论文的嘛!” 门诊都带了,看起来胡悦确实是得了师主任的欢心。像是十六院这种非教学医院,组里的住院医,多少有点私淑弟子的感觉,如果胡悦真能呆足几个月,就有点入室弟子的味道了。她有问,师主任还真未必不答,到时候,这些宝贵的经验会不会和马医生分享,这就得看两个人的交情了。 173.撸串 “师雩、师霁的祖母曾罹患精神疾病, 这一点我们确实……没调查出来, 不可否认,当时的工作做得的确不够细致。不过,这也说明师家把这个秘密保守得很好——宋晚晴当时应该配合警方调查的, 她这个往大了说已经触犯了法律。” “专业知识不过硬了吧, ”胡悦说, 她配合服务员把花生米和几味小食往桌上放,“这话可以唬一般人, 知识分子怕是吓不住,且不说你们没问到点子上, 就算是明确问了老祖母的精神状况, 宋晚晴有所保留,这也不构成违法, 更别说法律责任了。” 并不是所有的违法事件都要承担法律责任, 只要不是有利害关系的证人,故意扭曲事实, 给调查行动制造阻碍,情节严重的, 才构成犯罪,没到这一步, 最多是口头警告。解同和警察当久了, 和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打交道, 张口就是忽悠恐吓, 被胡悦揭破了也不尴尬, 摸摸鼻子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我这不是随便说说吗?——倒是你,怎么感觉已经站在宋晚晴这边了?你这个立场出现问题了啊。” 有吗?胡悦被说得一怔:她和宋晚晴,素昧平生,就算曾有交集,但也没到影响她态度的地步。解同和这是在暗示什么? 当然,更关键的是,他是否戳中了她的痛处,胡悦抿了一下唇,解警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她不甘示弱地回看过去,两人用眼神打了一会架,解同和先撤退,端起刚上的扎啤灌了一口,哈地叹口气,“痛快啊——人生至味啊!” 虽说是寒冬腊月,但烧烤店暖气开得足,烟气也大,又热又燥,来口冰啤酒一样爽快。晚上七八点,店内挤挤挨挨坐满了人,空气里飘散的全是油脂被烘烤后散发出的香味,混着孜然辣椒粉的味道,这种店里吃一顿,回去全身衣服都要换洗——但也有扎扎实实、人间烟火的欢喜。胡悦想,这样的店应该无论如何也不会偶遇到敏感人物:S市的CBD就这么小,上次在十六院旁边的购物中心撞见师霁和宋太太,事后想想却也合理,这一次她特意选了这间远离十六院的小烧烤,就是怕自己点子太背,这要被撞见,可就真说不清了。 “牛板筋烤好了。”她说,给解同和挑了几串,自己拿了一串嚼嚼,解同和看她几眼,“唉,和你们医生吃饭真无聊——一个个都不喝酒,这也不、那也不,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看你吃得开心就行了。”胡悦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想你开心。” “去你的。”这是拿他说过的心底话开涮,解同和哪肯善罢甘休?他作势要用铁钎扎胡悦的手,两人闹了一会,羊肉串上来了这才忙着刷料上炉。解同和没有说话,专注地给自己的几串肉洒了孜然,这才若有所思地说,“但,确实,这个线索太重要了,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宋晚晴和师霁,当年都绝口不提——精神病这种事,说不清的,说是后天受了刺激才发作,但也有可能先天就有易感的……基因或者是什么,亲属有犯过,本人可能就有遗传到,师雩的犯案动机不是一直没找到吗?这个事情要在当时抛出来,那就真严丝合缝了,他们既然坚信师雩是清白的,那当然不会主动上报对他不利的线索。” “我记得,老太太没多久就去世了吧?” 这些事,胡悦自己翻来覆去,想得只有比解同和更多,她并不惊讶,“师雩失踪以后,两三年间,师家好几个亲人去世,顺序我有点记不清了。” “是老太太先走,没多久,师霁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都是老病号了,白血病、癌症。”解同和的记忆比她更清晰一点,“那几年师霁确实是不容易,人不在A市,在外头玩命挣钱,最近和以前的同事联系也多,当年有惦记着这个案子,关注师家情况的,提起来都竖大拇指。他是太不容易、太争气——” “也太可疑了。”胡悦接过他的话头往下说,“如果不是案件出现新线索,我感觉,现在掌握的东西,都够得上你们申请搜查令,找周院聊聊了——师霁告诉我,他接受过整容手术,而且就是周院给他做的,可我看过周院到退居二线以前所有的医疗档案,那里面,并没有师霁的档案。” 这就是她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的线索——也好,如果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师霁面前她未必能全遮掩住这震骇,让他看出不对怕是要起疑。胡悦说,“这里就有很多讲究了,他的话总有一部分不是真的——要么不是周院给他做的手术,要么,做手术的人并不是他。” “那他到底有没有整过容?” 之前在微信里,解同和已经粗略把新线索过了一遍,深思熟虑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胡悦微怔,但还是迅速回答,“我不知道——可能整过,但应该是微调。” “可能?”解同和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整容没有那么容易分辨出来的,你在整容医院看到的术前术后对比案例,那是有针对性地对手术部位做了特写,而且挑选的是容易看出不同的角度。”胡悦有点无奈,“要么就是明星,视频、照片满天飞,一个普通人,十年以前的样子,你只看过照片,或者是日常相处,没有留心观察过,有没有整容,整了哪里,这属于玄学。就像是他说,他开过眼角,可能是开过,但就2毫米的差别,肉眼能分辨得出来吗?你只能感到他比以前好看,但,是分不出来他整了哪里、整了多少的。” “但……师霁的确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了。”解同和不是不相信她的解释,只是仍若有所思。 “我也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你也和十年前长得不一样,人的长相,一生都在变化,很多人十年前后的照片对比,甚至会让人觉得判若两人,只能勉强看出有一丝相似,这不是整容的证据。”胡悦耐心地解释,“师霁以前对我说过,他给自己的第一个客户,设计了一个完善的整容计划——也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理由,相信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追求完美,我觉得他并没有对我说谎。” 她若有所思,“也许,他只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你的意思是……他误导你认为他是给自己设计了整容计划,但,实际上,他是给师雩设计了全盘的手术计划,这是他通过个人努力,对厄运的反击?”解同和问,“——但这有个问题在,如果假定你的猜测是真的,师雩也确实是通过你提供的这些化名来做的手术,那,这在执行上是多此一举的,师雩为什么要化名来做手术呢?他完全可以以师霁的名义来接受手术,他们兄弟长得很像,这样就算遇到医院内部的熟人也很好过关,否则,十六院这边如果有人巧合撞见,稍微一对就会产生疑心,而且给他动手术的人,总不可能只有周院吧,麻醉师、护士,难道不会起疑吗?” 这确实是个破绽——从手术的时间点来看,师霁到S市以后,出国参加国际会议的那段时间,‘师雩’只来做过一次手术,除非这一次手术就让他面目全非,否则,他第二次过来的时候,别人还是能轻易看出他和哥哥长相相似的地方。毕竟他们兄弟确实很像,而且,像他们这样的美男子,就算是不八卦的单位都会引起众人注意,更别说医院一向是一个小道消息满天飞的地方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胡悦承认,“但也不是不能解释,也许师雩第一次来,是用的化名,成功蒙混过关以后,他们发现了一个行之有效的行为模式,也就一直沿用了。毕竟,如果师霁没整容却对外宣扬的话,细节上难以伪装,还是有很多同事能看出破绽的。” “而且,技术上来说,他也没有直接对你承认自己整过容,给他做手术的人是周院。”解同和指出,“你仔细品味他的话,他只是告诉你,他给一个男人制定了手术计划,他信任周院作为医生的能力——也信任你这个学生,还有他本人可能开过内眼角,且内眼角是做系列手术的第一步。” 仔细想想,师霁的话的确滴水不漏,怎么解读都可以,甚至就连内眼角的对话,也可以理解为‘如果我开了内眼角,你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么,如果没开呢?没开的话,胡悦看不出来不是反而正常了吗?这些话,不足以成为指责他的证据,都可以轻易地被解释清楚,胡悦按着太阳穴,“头疼。” “你现在体会到当时我的感觉了吧?”解同和说,“这已经是十年以后的师霁了,十年以前,他压力更大,也就更尖锐、更难缠。” 他吹了一下羊肉串,咬下一口,一边吞咽一边说,“好在师雩的嫌疑已经接近被完全排除,真正的嫌疑人已经开始收网,不然,想到还要和他打交道,我真是……” 后面的话胡悦就没听清楚了,事实上,在‘真正的嫌疑人已经开始收网’之后的话,她都听得不是很清楚,她的脑袋一阵阵发嗡,天旋地转,甚至只能抓着桌角来平衡自己,声音也跟着发颤,“什、什么?” “这个消息,按理是不能告诉你的——毕竟是连环案,保密级别很高。” 虽然是在卡座里,隐私性相对好,但解同和的用词依然很保守,没有敏感词汇带出,他犹豫了一下,把声音再压低了一点,“DNA比对上了,是嫌疑人的男性亲属触犯法律,DNA入库触发了警报。这是前几天的事,经过摸排,大概已经确定了目标——嫌疑人整个家族,当时只有一个男丁在A市务工,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凶犯侧写,凶手很可能就是他!” “A市那边,已经组织了一支小队进行异地抓捕,我本来打算等人抓到以后再告诉你的……” 怕万一扑了个空,她会失望,也是有保密纪律的约束,胡悦都能理解,只是她现在无暇去思忖这些,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脑子里来来回回地回响着那句话,‘凶手很可能就是他’,‘已经组织小队异地抓捕’…… 没有眼泪,等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会轻易流泪了,只有强烈的患得患失一下涌起,她几乎无法相信——这个问题,悬挂了十年,赌上一生去追求的悬疑,终于答案就在眼前,只差这么一步,这一步,任谁都怕再有什么闪失。 胡悦捂住脸,久久未动,隐约听见解同和在说,“你再这样,人家以为我欺负你——以为我在烧烤店和人说分手呢——” 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慢慢涌过来,还有那美拉德反应带来的香味,人间烟火渐渐重回感官,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对他们报以多余的注意力,这毕竟是S市,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人们已经见怪不怪。 胡悦慢慢放下手,扑哧一声笑了,她双眼微红润泽,眼神却清澈得像是水里洗过的黑水晶。 “说什么呢,我好好的。” 她说,若无其事地拿起羊肉串,咬下一大口。“好吃。” 正宗的关外小羊肉,嫩且新鲜,混合细盐和香料,在舌尖迸发出无上的美味,就像是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品味过这样的滋味,她真诚地赞美,“真好吃!” 解同和看着她笑,伸手越过烤炉,摸了摸胡悦的头。他的触碰,还带了烤肉料的味道,温暖、粗糙,但却像是满屋喧嚣一样,热热闹闹,实在牢靠。 “好吃你就多吃点。” 他说。 # 胡悦甩开腮帮子大吃二喝,饭量是平时的好几倍,一口接一口,吃得浑身冒汗,走出门都不用拉羽绒服的拉链,解同和陪她散了好一会步,“不走走我怕你积食。” 他们没有过多的对话,分享这份情绪,本来也用不着言语,胡悦走舒服了,心里的激动劲也慢慢消褪——至少是可以自控了,她说,“嗯,回去吧——不用你送,我自己打车就可以了。” “顺路。”解同和不让她反驳,“——我说顺路就顺路。” 胡悦没奈何,和他一起走去取车,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街灯下的影子:这一带是老城区,房屋破旧、街道狭窄,前几天S市下了一场薄雪,花圃里还有未化的残余,胡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间,她好像去到了从未踏足的A市,行走在了梦中千百次到过的地方, 这一次,那条路有了一个明确的尽头,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答案,居然就只在拐角。 命运是多奇妙?由不得人,谁也没有想到,谁又能够影响?难怪有些人会信命,难怪这世上存在这么多宗教信仰—— “悦悦。” 解同和忽然打破了这舒适的沉默,也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胡悦一下回到了现实,她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嗯?” “关于师霁的问题——当然,还没有证据,只是我的猜想,但是,我想,在现在的这个条件下,至少我个人看来,其实……他们掩藏的秘密,如果有的话,也应该是个很简单的故事。你觉得呢?” “……嗯。” “你觉得是怎么样的?” “师雩也许并没有死,按照曾有的线索,他也确实是在那段时间经过了那个地段,也许,他检视了尸体,或者他撞见了行凶现场,也许还有一些别的故事——总之,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可能会被警方列为重点嫌疑对象。”胡悦顿了一下:这猜测当然不新鲜,只是在更多的线索加入后,日渐明朗。要说师家人完全没有隐瞒,她确实难以相信,疑点确实太多了,而他们的顾虑,在当时的情况下,不能说是空穴来风。 “惊慌之中,师家人决定,为师雩安排一条万无一失的出路,即使,这需要他完全抛弃以前的身份——甚至是以前的爱人,宋晚晴和他的关系毕竟并不牢靠,不能告诉实情,所以,他们把宋晚晴安排到邻市实习,尽量减少接触,免得宋晚晴发现师雩未死的蛛丝马迹。” “然后,在那之后,师雩有了新的生活,可能他去了国外——可能他就生活在S市,当然,也可能他确实也死在了当年的那个雪夜,答案到底是哪个,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清楚了。” 解同和打开车门,“我相信,不管结果是什么,这对师霁来说,也是个解脱。如果师雩死了,不必说,如果师雩活着,那么,真凶伏法,不论他能不能回到自己的身份,总算至少是恢复了清白。” “如果是前者的话,那我至少欠师霁一个道歉,我觉得我们都欠他一个道歉,”他没有说这个假设的可能是多么的渺小,只是平实地分析,“如果是后者……他们其实也触犯了法律,这种隐瞒,极大地阻碍了警方的办案进度,也许就是他们隐瞒的关键信息,让真相的揭破晚了这些年。” 胡悦下意识地想要辩解,但又很快咬住了嘴唇——解同和说得没有错,至少,如果师雩真的活着,师家人的做法也就完全误导了警方的调查方向,十年来,因此浪费的警力物力很可能是天文数字,也因此让受害人家属和警方在迷雾中,多挣扎了这么久的时间——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他们的隐瞒,但,至少他们负有极大的责任。 “但是,”解同和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低沉地说,“这么说,并不是我会责怪师霁……人性是很复杂的,有时候,有些人做了错事,并不代表他是个坏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悦悦,你呢?” 一整个晚上,他说了很多,但想要问的,仿佛只有这一个问题。 你能原谅吗?你能放下吗?解同和可以,解同和原谅了。 你呢? 174.放下 此为防盗章  “于小姐。” 特意从王医生的诊室那边绕了一下, 还敲门进去问他喝不喝奶茶都没看到她人, 下电梯的时候倒是在电梯间遇到于小姐。胡悦估计她是去王医生那里晃了一下,没找到加号的机会——她瞄到于小姐的手机就正在app挂号。 “啊,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 手机一放又笑起来, 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 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安静了一会, 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 我们周围也没别人, 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 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 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如果发生的话, 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 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 肯定会有影响, 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 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 于小姐松了口气, 胡悦看在眼里,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坚挺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师老师,我打算加班弄病历,就怕万一又停电,把你的工卡留在这里可以吗?”她先请示,又表忠心,“明早我会按时过来打卡的。” 这张工卡在十六院作用不小,上下班打卡、开办公室的门、登录OA系统,甚至是在员工食堂吃饭都用得到。也因此经常离身,别人帮你从员工食堂带个饭什么的都能用到,师霁先随口说了声“嗯”,但又改了主意,“加什么班,什么事情不能慢慢做?你可以下班了。” 这句话不合是在走廊上说的,路过的戴韶华听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胡悦,像是要把她吃掉。胡悦也知道别人听起来,这话很亲密,而且一般组长要为难手下人,也都是让她疯狂加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她胡悦手段玲珑,不到几天就把师主任也给收服。 只有她自己,身在其中冷暖自知,明白师主任绝不是这个意思。 胡悦的眼神在工卡上停顿了两秒,不动声色地把它递回去,干净利落地抓起包,“好,一个月内东西给不到行政您也不能怪我。” 师霁做了个扁嘴的表情,“怎么和你说话老有埋伏?” 他们两个刚好一道下楼,师霁的表情让不少女病人对胡悦燃起仇恨,路过的住院医更纷纷投来羡慕妒忌恨的眼神:他们大多跟了一天的手术,现在还要回去写病历,多得是文书工作等着做。 “对了,师老师。” 也不是故意八卦,不过既然知道于小姐的背景,胡悦不知怎么就觉得应该和师霁说一说,“今天那个求美者于小姐……” 她把于小姐的故事添添减减地说了,于小姐的身份半点没惊吓到师霁,“这很正常。” 他笑了一声,“这种人是我们主要的服务对象。” “……真的?”胡悦有点不可置信,“她们会来我信,但,‘主要的’……” “面部结构这边不是最多,王医生那里,99%的客人都是类似的身份。”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忽然露出邪恶的微笑,“不然你以为,我们这行收入为什么这么高?” “……” 胡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师霁没放过她,反过来挑逗,“学了八年医,救死扶伤的口号听多了,最后却是为这种人服务,心里是不是不好接受?” ……胡悦拒绝和他对视,“师老师,电梯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满满当当一电梯的人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师霁退后一步,嫌恶地摇摇头,“算了,下班高峰,我走楼梯。” 住院部是8层,亏得他爬?这部是坐不了,实在满员了,但胡悦还是要等下一部的。师霁走到安全门口,又回过头。“这很讽刺,但就是这行的事实。在十九层工作的人大部分时间从来都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钱。” “如果你不好接受,那,现在转行也还来得及。” 平时他对她说话,总是有点挑衅,但现在,像是认清了这只会更激起她的征服欲,师霁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医者。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十九层工作的其余人,已经不算是医生了? 胡悦没想到师霁对自己的工作评价这么低,闻言不禁微怔,过了一会才说道,“其实,我和您说于小姐的事,只是想说,您也不用着急设计效果图……她可能未必会再来了。” 夕阳透过斜窗,把电梯厅映得斑斑点点,辉煌灿烂,男人的脸在夕阳里,像是镶上了金边,女人的眼神倒映着霞光,清澈得就像是湖水,这一男一女在夕阳中的对视,像是被无限拉长。说不上浪漫,两人的笑都蕴满了自信,像是对接下来的暗战满怀信心。 “她会再来的。”最终,师霁嗤笑了声,就像是对她的无可救药感到不耐。 他推开门,隐没进黑暗中,语调满是冷嘲。“她们都会再来的。” 胡悦双唇抿紧,没有反驳他,说实话,她也并不能肯定——于小姐真的不会再来吗? 但,那又如何? 她的拳头握紧了,于小姐就算再来了又如何?重要的是她的意志,她不用别人教她来对这世界燃起坚信。 “我会拿到的。”她喃喃地对自己说,“我一定会拿到的。” ‘叮’的一声,电梯响了,有个人走出来,他好奇地问,“嗯?拿到什么?” “就这样拉一下,锐化,然后磨磨皮就行了。”戴韶华语气很恶劣地说,手底下操作得飞快,简直都有残影了,胡悦还没看清楚,一晃就修好了鼻子。“接下来你再自己调整一下细节就行了呗,很简单的,怎么还需要人教?看一遍教程就能上手——我当时就没人教。”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还是笑,“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175.吃饭 “你以前去过多少城市?” “哈?” “城市, 就是人聚居在一起的地方——” “我知道什么叫城市……”胡悦有点没好气,讽刺的‘谢谢’含在嘴边却没说:在飞机上, 师霁几乎没有说话, 亲人病危, 情绪是可以想象的,下飞机上了进市区的车,他才有那么一丝心情闲聊,“去过的城市不多, 大学是在S市上的, 上次去了美国的M市……别的省府城市,几乎没有去过。” “那A市会让你很失望的。”师霁望着窗外, 缓缓地说, 司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明显有些不舒服,但却忍住了没有多说什么。 胡悦没否认师霁的话, 她刚才也没有说谎,S市可以说是胡悦的第一个大城市, 她在这其中大多数时候都过得很清苦, 但这个全球有数的超级大都市,也拓宽了胡悦的眼界, 和S市比起来,大概全国所有城市都没有更好, 不过, A市确实是突出的……平庸。 不能说是破旧, 但看得出来,城区建设已经很多年没有翻新过了,许多居民楼还维持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街头巷尾年轻人的数量并不多……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气质,太多的细节不用也不能一一指出,自然而然会让游客有种本能的感觉:这是一座陈旧而缺少活力的城市,它也许曾有过辉煌的过去,但现在却说不上有个很明朗的将来。 这……就是她在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城市,就是她在梦中、图片中、视频中多次试图构建的城市,胡悦也望着窗外掠过的小区,她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这里像是无比的陌生,背离了她脑海中对‘城市’固有的想象,却又显得很熟悉,仿佛已经造访过多次,这一次是故地重游。 “我不喜欢这里。” 他们俩看着各自的车窗,师霁刚才问她的话,与其说是想交流,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现在他就在对自己重复地说,“我一直都不喜欢这里。” “大兄弟,不喜欢那你还来呢?” 车内气氛诡谲,司机不是没感觉到,但此刻终于忍不住插话了,他乡音浓重,“咱们老A市从前是乱过,可现在发展得挺好地,你别看这块破,这都是老城区了,我们新区老漂亮了,房价也可高了。就你们去的那个小区,什么豪庭,房价得三四万一平米,都是大户型,就这也全卖完了,一点没滞销,你说,这要是没有钱,卖给谁去是不?” 他随手指着窗外的招牌介绍,“你看,这,A市医学院的招牌,看着挺旧了是吧?其实人家新校区就在新区那边,老漂亮了,现在老校区都不要了,听说明年这片都拆,要搞个旧城区改造啥的——” 正好遇到红灯,踩了刹车更好唠嗑,“所以说,这新的旧的还不就是看个年代吗,要是80年代,咱们这医学院,全国都排得上号,那话怎么说来着,高端大气上档次,还有旁边这个小区,以前也是数一数二,钢铁厂还是什么来着?医院家属院?这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车内两个乘客的呼吸声都有些不均匀,但好在司机嗓门大,倒也方便他们不用连呼吸都掩饰,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接腔,他们都怔怔地透过前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左侧的建筑物。 “还有您看右边,A市商场,以前别提多气派了……” 司机什么都不知道,大剌剌的倒是调节了气氛,胡悦和师霁不约而同地从思绪中清醒,他们对视一眼,同时收敛了过于私人的情绪,“你说得对,现在,至少要比十几年前下岗潮的时候好了。” “那是。”提到下岗潮,司机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露出笑脸,“你们本地人啊?” “我是/我不是。” 两人同时回答,司机看看胡悦,笑了,“和男朋友回家啊?叫他带你到处玩玩呗,咱们这一带还是挺多景点的。” “景点没什么意思,有空的话,带我到老医学院走走就行了。”胡悦看了师霁一眼,笑了,“他就是这附近长大的,人头熟。” 师霁和她对了一眼,眼神澄澈,像是看穿了什么,怀疑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这应该算是,师霁特色的默认。 “这几年才搬过去的?”司机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还在兴致盎然地查户口。“豪庭可没几年吧,我记得最多六七年,好家伙,那时候能拿出那么多钱买房的,在本地真不多见——” 他没说错,豪庭确实是A市最高档的小区,也确实是大户型豪装,200多米的大平层,随处可见为老年人贴心的细节设计:防滑地板,防摔扶手,还有卧室里的陪护床、心电仪,客厅角落里的氧气罐,比任何装修都能彰显到主人的经济实力。——虽然没去过师霁在S市的房子,但胡悦也觉得室内装修颇有点师霁的气质,并不是常见的乡村红木,也没有欧式古典,透着一股特有的冷清:采光这么好的房子,暖气也足,却让人觉得有点瘆,隔音好,实在是太安静了。里屋坐着三个人也和没人一样,就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胡悦透过半开的门,望着卧室里的几个人:坐在床边的师霁,床上闭目沉睡的耄耋老人,还有坐在一边查看仪器的中年护工。她试着从老人脸上找到些许师霁的痕迹,但却不怎么成功。 “老年痴呆。”刘阿姨在她身边放下一个果盘,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地说,“五六年了,醒来也得看情况,不是每次都能说上话。” 她比了一下脑袋,“还好,不难照顾,性格是一直很好,就是太伤心了,老醒着,日子过不下去。以前那些老下属来看他,勉强说几句话,情况好的时候,看看报纸。差的时候就不讲话——晚上做梦呢,说梦话,喊人。儿子、媳妇、老伴,两个孙子,都喊。” 说着也去擦眼角,“照顾老人其实也伤心,一天比一天弱,但也不忍心,真的苦。要接他去南边,他又不去,老了都这样,死也要死在家里,就怕死在外面就回不来了——一家人都在这里呢。” 刘阿姨倒也不是说假话,她在这里照顾老先生,虽然报酬拿得多,但和家人是异地的——师家说是亲戚都死绝了,其实老家还有那么一两个,只是相隔千里,以前通讯不便,很少来往而已。师霁南下发展以后,亲人逐渐去世,最后只剩下祖父在家,辗转请到刘阿姨这边,想来也是看她老实会照顾人,所以一用就是六七年。平时做做饭,照顾一下老人而已,护工都是医学院附属医院派的专业护工——周院人走了,可人脉还在,师霁在南边事业做得好,老先生自己也是多年的院长,桃李满天下,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怎么会忽然就……” 说是老年痴呆,胡悦不这么认为,刘阿姨人好,但没有医学知识,从她说的表现,老院长并不是老年痴呆,最多是健忘、内向,有极轻微的症状,更多的,还像是家庭出了巨大变故以后导致性格变化。老年痴呆的病人如果有老院长这么照顾,那就好了。“听您这样说,老院长身体一直还算是稳定——” “唉,还不是黄主任,你也知道,师霁长期不在,他们几个老下属经常会来坐坐,反正也是退休了,房子都买在附近。他们来了,其实也说不了什么话,老院长就是醒着有时候也听不到,你说,他就躺着。就这样,他们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了,从前我就说,别老提伤心事了——家里什么老照片都没有,全烧掉了,为什么?就是老院长听不了这个,真听不了,你看他和没听见一样,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明白的。每次说到从前,说到师雩,他就吃不下东西——就比从前食量少,我说了他们不听罢了。” 说到黄主任这群人,刘阿姨有点埋怨,“那天就是,几个人过来坐着,泡了茶就开始摆龙门阵了。黄主任说——老院长听了一定会高兴,是喜事,他也是局子里的老熟人告诉的,他们这些刚退休的都这样,就爱炫耀自己那点社会关系……说,十年前的案子,有进展了,凶手找到了,是个姓刘的,叫什么……刘宇!是个农民工!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老院长那天其实我看神智应该还好,没说话不是听不懂,是没力气,就闭着眼听,可他们分不出来,这样的话都说——老年人最忌讳这个,大悲大喜,会死人的!” 说起来她还来气,气咻咻的,“当时就高兴得晕过去了,受不了这个刺激,这不是,从那天起,就一直昏睡,醒来的时间很少,醒来了,就使劲流眼泪,念师雩的名字……” 她一边说一边又去按眼角,“我赶紧给师霁打电话,说让他回来——要是有人,也带回来,老人家最遗憾的就是没看到第四代……” 说到这里,倒是不哭了,有点明显地扫了胡悦的肚子一眼,胡悦啼笑皆非,“阿姨,我没有——” 她却没有否认自己和师霁的关系:在这样的时机登门拜访,只可能是一个动机,那就是让老人安心的走,她来了,那就没必要在师家矫情。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刘阿姨笑着按按她的手,“好孩子,老院长肯定一眼就喜欢你——我清楚着呢。” 算起来,她很快就是师霁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了,照顾了几年老院长,也有点香火情分,刘阿姨也不是摆谱,就是好心以师霁长辈问,“他对你挺好的吧?是个好小伙,应该差不了。” “……挺好的。”胡悦比了一下箱子,“箱子里都是他给买的衣服。” 包也带来了,只是没背,坐飞机还穿的是自己的运动服。不过还好,刘阿姨不在意,她一个人照顾老院长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家里来了女性客人,天谈起来就没完,拉着她把音量压得极低,絮絮叨叨地说话,更显得屋子里一片凄清。胡悦半听半不听,一半心思放在师霁身上——他就那样坐在床边看着祖父,表情静若深潭,悲痛、惋惜、不舍……这些感情一点都看不出来。 “刘阿姨,我……进去看看……” 其实,气氛还算好,但胡悦不愿听了,她走进去,慢慢地,有些犹豫地将手放到师霁肩膀上。师霁动了一下,回头看她,两人对视了一会,胡悦有点征询的味道,师霁摇摇头,像是在示意她自己没事。 “就这样了。”他说,站起来带胡悦走到客厅。“让他睡吧。” “你没事吧?”胡悦其实已用眼神问过一次,但还是忍不住多嘴。 “迟早的事。”师霁说,语气古井不波,好像躺在床上的是个陌生人——他当时乍然接到电话时掩不住的凝重,这会好像全都消失了,挠了一下头,拉开冰箱门检查起来,“刘姨,家里有剩菜吗?” “啊,这。”刘阿姨被问住了——老院长吃病号餐,她一个人吃饭,剩菜怎么够两人分吃?“你们路上没吃吗?哎,我这脑子,也没想到——家里现成的肉和大白菜,我给你们做去,一会就好。” 他们一路飞来,确实错过了饭点——在飞机上是有餐食的,但师霁没吃,说没胃口。其实他的情绪,你也不能看他怎么说,得看他怎么做—— 胡悦想到师霁好像在候机厅也粒米未进,忽然有点愧疚,她一路心也乱,竟都没注意到。 “没事,我来做就行了,您去照顾老爷子吧。”她把刘姨推出厨房,刘姨自然不答应——远来是客,没有让头次登门的大姑娘做饭的道理——推让间,她只得祭出大招,“师霁就喜欢吃我做的饭,别人的他不爱吃。” 小两口感情好,这话说得刘姨也不好反驳了,胡悦看看师霁,师霁也看着她,倒是没和以往一样,仿佛透着点嘲笑,她对他笑笑,“想吃什么?” 他的脸抽了一下,像是那张平静的面具有点戴不下去了,师霁别开眼,清了清嗓子,但声音还是有点哑。“你随便做。” 过一会,也跟进厨房——“我给你打下手。” 176.孙媳妇 此为防盗章  “怎么都忙成这样了。”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 但跟了不同的组,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 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 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 但她不说, 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 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胡悦就不得而知了,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 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 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不然,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水是真的深,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胡悦叹口气, “唉, 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 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 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她要快走,胡悦却站住脚步——病人戴了个大口罩,还有框架眼镜,能看到的脸真不多,但她却觉得那个额角有点眼熟—— 她一站起来她就更确定了,这个口罩女直直地走过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她胡悦。 “胡医生……”她说,声音轻轻的,但胡悦还能听得出来,她当然记得住。 ——南小姐。 “万文,垫下巴。” “朱培培,鼻综合……” 今天一整天,手术排了五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求美者都是重度整容者,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多处整容痕迹——病历看多了,胡悦也发现,整得越多,回炉就要越频繁,就像是一辆车,魔改次数越多就越要经常返厂。这几个求美者都是十九层最完美的顾客: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说话嗲嗲的,很喜欢豹纹元素,有点不善于沟通,讲明了手术当天必须素颜,却还是化了妆来。“习惯了,不化妆不想出门。”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可能也是因此,她们几乎每天带妆,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擅长言谈,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不怕手术次数多,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177.突破 此为防盗章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 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 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 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 没有跟出门诊, 师霁特意叫她过来, 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 拆好线, 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 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 “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 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 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 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 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178.孤独 此为防盗章  “你。”她想说, 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这远远不是解脱,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 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 有人在她头顶说话,“电刀。” 不要, 不是,弄错了,她不要做隆.胸手术,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 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 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 她不满意, 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 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欲仙欲死,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179.身后事 此为防盗章  特意从王医生的诊室那边绕了一下, 还敲门进去问他喝不喝奶茶都没看到她人,下电梯的时候倒是在电梯间遇到于小姐。胡悦估计她是去王医生那里晃了一下, 没找到加号的机会——她瞄到于小姐的手机就正在app挂号。 “啊,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 手机一放又笑起来, 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 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 安静了一会, 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 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 我们周围也没别人, 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 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 如果发生的话, 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 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 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 于小姐松了口气, 胡悦看在眼里,忍不住诚恳地说,“但于小姐,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坚挺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师老师,我打算加班弄病历,就怕万一又停电,把你的工卡留在这里可以吗?”她先请示,又表忠心,“明早我会按时过来打卡的。” 这张工卡在十六院作用不小,上下班打卡、开办公室的门、登录OA系统,甚至是在员工食堂吃饭都用得到。也因此经常离身,别人帮你从员工食堂带个饭什么的都能用到,师霁先随口说了声“嗯”,但又改了主意,“加什么班,什么事情不能慢慢做?你可以下班了。” 这句话不合是在走廊上说的,路过的戴韶华听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胡悦,像是要把她吃掉。胡悦也知道别人听起来,这话很亲密,而且一般组长要为难手下人,也都是让她疯狂加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她胡悦手段玲珑,不到几天就把师主任也给收服。 只有她自己,身在其中冷暖自知,明白师主任绝不是这个意思。 胡悦的眼神在工卡上停顿了两秒,不动声色地把它递回去,干净利落地抓起包,“好,一个月内东西给不到行政您也不能怪我。” 师霁做了个扁嘴的表情,“怎么和你说话老有埋伏?” 他们两个刚好一道下楼,师霁的表情让不少女病人对胡悦燃起仇恨,路过的住院医更纷纷投来羡慕妒忌恨的眼神:他们大多跟了一天的手术,现在还要回去写病历,多得是文书工作等着做。 “对了,师老师。” 也不是故意八卦,不过既然知道于小姐的背景,胡悦不知怎么就觉得应该和师霁说一说,“今天那个求美者于小姐……” 她把于小姐的故事添添减减地说了,于小姐的身份半点没惊吓到师霁,“这很正常。” 他笑了一声,“这种人是我们主要的服务对象。” “……真的?”胡悦有点不可置信,“她们会来我信,但,‘主要的’……” “面部结构这边不是最多,王医生那里,99%的客人都是类似的身份。”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忽然露出邪恶的微笑,“不然你以为,我们这行收入为什么这么高?” “……” 胡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师霁没放过她,反过来挑逗,“学了八年医,救死扶伤的口号听多了,最后却是为这种人服务,心里是不是不好接受?” ……胡悦拒绝和他对视,“师老师,电梯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满满当当一电梯的人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师霁退后一步,嫌恶地摇摇头,“算了,下班高峰,我走楼梯。” 住院部是8层,亏得他爬?这部是坐不了,实在满员了,但胡悦还是要等下一部的。师霁走到安全门口,又回过头。“这很讽刺,但就是这行的事实。在十九层工作的人大部分时间从来都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钱。” “如果你不好接受,那,现在转行也还来得及。” 平时他对她说话,总是有点挑衅,但现在,像是认清了这只会更激起她的征服欲,师霁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医者。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十九层工作的其余人,已经不算是医生了? 胡悦没想到师霁对自己的工作评价这么低,闻言不禁微怔,过了一会才说道,“其实,我和您说于小姐的事,只是想说,您也不用着急设计效果图……她可能未必会再来了。” 180.暗中观察 此为防盗章  这个楼霸, 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 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 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 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 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 做效果图, 约手术室,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 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 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 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 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 自然, 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 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 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 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 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 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181.咸吻 此为防盗章  夜晚九点钟, 厨房中传来愤怒的呐喊,紧接着是案板有节奏的响动声, “剁剁剁剁剁”,又响又密又有节奏感,听着就像是一首交响乐,胡悦的舍友刚回家就被吸引到厨房, “又做饭啦?吃什么呢, 好香呀。” 能在这里租房子, 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 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 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 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 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 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 “你闻到的是蒸糕, 我买的, 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一条条细得像头发, 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 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 “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坚挺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干咳,胡悦反射性抽纸巾擦嘴,转身说,“现在午休,医生都还没——” “呀!——” 看清门口站的人影以后,谢芝芝发出轻微的尖叫,看看胡悦又看看门口,脸色逐渐惨白,反应了几秒,肢体终于跟上直觉,捂着嘴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微秒内就从办公室另外一侧门口逃走。“我去洗饭盒!” ——但她甚至连饭盒都没收。 胡悦还好一点,毕竟最要命的话是谢芝芝说的,而且——她也早就把师主任得罪得不能再得罪了。 “有事找我,您可以发微信呀。”她居然还很自然地说——这就是胡悦的功力所在了,不论如何,这张面子是要撑住的。 但师霁是看透了她的,至少看透了她叽叽喳喳说人八卦被撞破的窘迫,看到了Hold住表面下也渴望和谢芝芝一样,红着脸跳起来尖叫逃走的灵魂,所以他先不说话,而是抱着手臂,颇有深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充满了受害者的优越感。 胡悦……也真的好想低头认罪啊,说人八卦被抓到了,呜呜呜,怎么那么糗的啦…… 但她也还是学师霁的样子,就Hold住,本能想舔舔唇,舌头一伸出来就又收回去,抿一下再开腔,“那个,师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这会儿是无论如何不敢叫‘老师’了。 “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呀?”师霁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抱着手靠在门边,风度翩翩,可以直接入镜医院广告——或者干脆就是偶像剧,医院题材的那种。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内心是多么的邪恶、邪恶、邪恶,简直是邪恶本恶。 “……那您是什么时候来的。”胡悦低声下气。 “走到走廊上,闻到一阵香气,就来了。”邪恶本恶的目光落到桌上的便当盒上,似有点深意,他不往下说了,“啧啧啧,啧啧啧啧。” 胡悦不禁脸泛红晕,但兽人永不为奴!她骄傲地抬起头任他去啧。 “不得不说,我对你挺失望的。”师霁还没完了,摇头曼声长叹,“唉,你让我很失望啊,小胡。” “……我也对自己很失望的。”胡悦跪着做人。 “失望在哪里?”师霁步步紧逼,绝不给她喘息机会。 ……哇,有完没完,还蹬鼻子上脸了?! 刚要出口的道歉被吞回去,她瞪他一眼,“失望在,居然被您发现了,老师!” 师霁戏剧性地退后一步,像是要在道德上继续对爱徒表示震惊与谴责,但走廊里传来人声,远远地已有人在招呼‘师主任’——出去吃饭的医生们回来了,这似乎败坏了他的兴致,只是皱起脸点了下胡悦,以示不悦,“今天下午到门诊来。” 他插着白大褂的口袋,用一种——如果是张主任就只能以‘溜达溜达’来形容,但在师霁身上就是潇洒不羁的步子走远了,“南小姐和于小姐的术后复诊,由你来做。” 由她来做? 这是给她机会,他有这么好心? 还是为了折磨她吧,Mind game那一套,这倒是他惯常的邪恶。 胡悦猜疑了片刻,同时本能地收拾起桌面,拿起碗筷时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事完全可以微信说,他特意过来找她干嘛? 她不禁望了一眼被谢芝芝吃得光溜溜的饭盒。 不会吧? 难道真是闻着香味过来的?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182.飞升 此为防盗章  能在这里租房子, 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 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 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 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 “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 一条条细得像头发, 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 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 下葱姜辣椒爆香, 食材翻炒一下, 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坚挺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干咳,胡悦反射性抽纸巾擦嘴,转身说,“现在午休,医生都还没——” “呀!——” 183.霸总 此为防盗章 “那您最近是真忙了。”警察小解笑容可掬, 虽然在这个房间里,没人的外貌能和某人比较, 但也绝对是个帅哥,亲和度不知胜过师主任多少,“这个案子都已经上了新闻了——邻省最近破获了一起连续抢劫杀人案件, 主犯大多落网,仅余两人潜逃在外, 这是个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罪行累累,犯下的案件正在陆续侦破之中,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还牵涉到洗\\钱、走\\私这些经济犯罪, 有深厚的海外关系。我们最后收到的线索,是这两人已经逃入我市,而且很可能有潜逃出境的计划——而且, 在这两个案犯的窝点, 我们发现了不少关于整容手术的搜索记录, 他们同时还访问了上海多所知名整形医院的网页, 警方有充足的理由, 怀疑他们也许想要通过‘改头换面’的方法,配合新证件, 光明正大地从边检出境逃离。” 话说到这里, 小解的来意也就一清二楚了, 他挨个给大家发照片, 又加微信,“我叫解同和,大家加一下微信,有什么线索都可以立刻微信给我报告,当然打电话也欢迎——不过,我发现咱们年轻一代十有八.九都有电话恐惧症——” “遇到医闹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问。 解同和眨眨眼,“别的科室还好,你们十九楼会有医闹吗?” 他语气逗趣,大家都笑,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亦不乏人不屑一顾,“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不是不可能,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术期。他们想走,还不如通过特效化妆术,那不是更现实?” 解同和笑了,“就是因为有您这样聪明的人,特效化妆的材料才要严格管控——而且,这个骗不过边检,咱们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都是有特殊渠道过的边检。这种特效化妆是瞒不过肉眼的,倒是整容手术,如果真的被他们成功做了手术,改了指纹,那恐怕……” “DNA证据没留存?”要糊弄医生可不容易,一个个遇到合适的机会就都客串起法医了。 “没有,我们也不可能遇到有几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来做DNA。”解同和从容说,“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些知识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常识,但嫌疑人却未必知道——他们有了这个想法很可能就会来试一试,至少先做做咨询,对吧?所以,我们警方也请大家为我们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人来做大规模整容手术的咨询——” 犯罪嫌疑人关注过整容信息,警方肯定会来打招呼,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但医生的反应则普遍很冷淡:“什么叫大规模整容手术?那个你要找烧伤科、修复科的,在楼下,我们这里现在都是微整形,午饭整形。做个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简单,就照着什么象鼻人、什么玻尿酸脸去整,这个保证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过边检了。” “哎,你还真别说,小申,我和你讲,要整成这样还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难。我们正规医生想做这种效果都做不出来,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们都做不出来,美容院能做出来?他们那个是听天由命型的手术,能感染成什么样子,这要看患者个人的造化的。” 为这事还要把人叫回来,医生们情绪肯定不怎么高,笑话开完了总算说点正经事,“要说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结构啊,就他们科能让人面目全非,对吧?面部结构呀,动得不好下半张脸都给你切没了,那还能不面目全非?” “你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师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还看到你过来——就是为了那个什么面部还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还一定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科室流动性大,几个月时间就又换了一拨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阵低声询问:小解的自我介绍是对他们做的,和几个骨干医生则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军警背景,市里第一个DNA刑事鉴定中心,第一个面部复原技术中心,都和院里有紧密关系,师主任虽然专做整容,但他在专业研究方面却是兼容并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请参与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活动,提供技术支持。“从前都是别的老警察来跑,小解来了就一直是小解过来——小解啊,你对象找好没有啊?都说了给你介绍了,总是推掉,你这个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气是真的好,笑眯眯地说,“你们介绍的我怕是养不起噢——” 几个老医生笑骂,“上海当警察还说养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们都注意点,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号的时候长个心眼,有情况就及时说一下。” ——这番玩笑也不是没好处,住院狗身上又多摊派下一层苛捐杂役,老医生边走边说,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着搓起手,“师医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老规矩,请我吃顿便饭吧?” 师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时候蹭成功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解同和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和师霁是两个极端——胡悦发现师主任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从不发言,总是游离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专业精英范儿,但解同和就异常接地气,没皮没脸,好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说真的,师主任,你觉得这几个嫌疑人通过这个渠道落网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觉会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实不怎么多啊?这个几率应该还是不小的吧?” 师霁压根就懒得回答,对胡悦打个响指,好像在叫一只狗,解同和看过来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样,温暖又逗趣。胡悦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她低声下气地说,“呵呵,这个是解警官想当然了,其实我们这边来做手术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绝对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过去十年的病历资料,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统计资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与每个直男一样,拒绝相信居然会有同类想把脸当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还有男人需要整容?” “这数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悦含蓄地说,“如果算上面部修复,那就更是个可观的数字。中国人口有十四亿,这么巨大的数字会造成可怕的规模效应,再小的比例,被这么大的人口总数一摊也会变得很多。” “告诉他我们现在在做的大手术有几个。”师霁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别人撕,颐指气使地说。“……”胡悦露出忍耐的微笑,“师主任在排期的手术已经到三个月以后了。男女比例来说,应该是在三七开。他的门诊,我目前还不够资格见习——” 她看了师霁一眼,若有若无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当狗用,却没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连一百块钱都不给。 师主任坦然地接受这无言的指责,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耻心。胡悦叹口气,无奈地继续:“不过,以门诊咨询量来说,男女比例可能会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这样乐意承受巨大的开销。所以,要在这么大的咨询量里为您留意特定的人选,可能的确是有点难。顶多是进入到安排手术的时候再去注意细节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十六院的手术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的,嫌疑人没出事的时候可能还能等得了,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恐怕就近找个美容院去做手术更实际吧。” “美容院敢接这么大的全麻手术?” “现在的人为了钱有什么事做不了。” “就是啊,你作为刑警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刚才还明争暗斗的师徒现在倒是异口同声、一唱一和,把解同和噎得脖子一伸一伸,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行行行,你们比我了解社会,行了吧?” 终是忍不住好奇。“大手术都做什么啊——真有那么多男人来做?” 大部分直男对整容医院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在他们的想象里,走进整容医院的女人大概会进行一种神秘的巫术仪式,从此成为饮血女伯爵,获得异常的美艳,但也留下后遗症,必须定期回去喝点血什么的。而且他们总是有种无由的坚信,认定这是一种很小众的行为,来整容医院的人肯定异常稀少,只存在于传说中,至少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师霁对胡悦打个响指,示意她继续,胡悦却理直气壮地摇头,“我没跟您出过几次门诊啊,也没上过台,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人围绕着跟门诊和手术过了好几招了,解同和边鼓是一直敲得很乐,“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呢?还是您亲自来讲讲吧,师医生。” 平时对着客人都不多话,现在叫他来讲?师医生嘴巴一撇,“病历白整理了?连归纳总结的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够格呆在我的组。” “对啊,对啊,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适合跟着师医生工作?还是早点改行吧小姑娘。”解同和立刻转移风向。 电梯来了,被解同和耽搁了这么大半个小时,该下班的医生已经下班,留下的都是没人权的住院总,三人一起走进去,胡悦的嘴巴翘得高高的,“过去十年积欠的病历那么多,行政催得又紧,哪有时间研究?根本是做文字女工好不好——连病历都不能好好做,这种自律能力为什么还能指责别人学习能力不强?” “对啊对啊——” 解同和才开口,就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呵斥,“你闭嘴!” 不能继续挑事,他捂住自己的嘴,看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胡悦和师霁大眼瞪小眼,好像两个棋手隔着无形的棋盘,在掂量着下步棋该怎么走:师霁可以说自己只要擅长手术和写论文就够了,病历自有人来做,这就是承认了他的确需要一个助手,胡悦就可以指出自己是理想的、正当的,被院里指派的人选。这样师霁赢了口角但也就随之输了大局。但如果他避而不谈,就得承认自己的确过分懒惰,病历都没有好好录入,眼前的口舌之争立刻就得人数,解同和哪会放过他? 两个名校生,智商能差到哪去?这两个人对峙,就像是高手黑客互黑电脑,两个人都噼里啪啦地打字,师霁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无声地‘呃——’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这是在给年轻人创造机会——如果是我,就能从病历里学到很多。” “比如?” “比如,整形医院大概都开展什么样的手术项目,男顾客都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吧大佬,住院狗,新入行,而且才整理了两三天的病历,就要理出这么多跨科室的内容?现在轮到胡悦提不上气了,她瞪着师霁,双手渐渐握拳——师霁还很贱地做了个怕被打的表情来嘲弄她,几秒后吐口气,“好。” “啊?”解同和看戏到现在,有点跟不上了。“好什么?” “给我两天时间。”胡悦转向他。“两天后你再来——我回答你的问题。” 合着这是把它当成挑战了?解同和头晕眼花,“这两天时间,按照常理是多还是少呢?” 要说整形医院大致的门类这肯定不难,但要系统归纳出男顾客在面部结构中心都做什么,这就只能是从病历里挖掘了,毕竟这个每家医院的情况不同,也没个数据可以直接查询,如果胡悦信口胡柴,师霁当然会立刻拆穿她。胡悦也一定只有提出一个远远短于正常预估时间的数字,才能镇住师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这数字很少。——师医生看起来虽然很想继续否定,但在两人炯炯的眼神中,嘴角抽了抽,还是说道,“嗯……还行吧,正常水平。” 184.椰子鸡 此为防盗章 “嗯……” “今天是不是还要比昨天痛啊?是不是啊,呜, 我受不了了啊, 胡医生你别吓我啊, 能不能再打针麻药啊?” 到底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还没开始塞纱布, 南小姐就吓得花容失色, 这也是被前几天的经历吓怕了。——鼻综合最痛苦的肯定不是术前打麻药的那一针,而是术后换鼻腔填充物的过程, 塞入鼻腔的纱布, 塞在里面的时候让人痛苦, 只能张嘴呼吸, 又干又不舒服,但取出来的时候就让人更痛苦, 纱布和肉好像长在一起, 每次往外拉都是像是把鼻腔粘膜扯下来, 南小姐第一天就哭了,但也没办法,这个不可能不换,只能是熬过去了,甚至连哭都不可以。南小姐就是因为次次都流眼泪,泪腺通鼻腔,鼻腔分泌物跟着变多, 还多塞了一天。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的。” 她说,平静又坚定,甚至会给人以她很有力量的错觉。胡悦就是这点最烦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根本没有自知之明,笑得好像拥有一整个世界。 师霁看了她几秒才猛地回过神。 他忽然很生气。 “哦?”他说,“听起来,你业务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我是还没独立带过病人啊。”胡悦承认,她又笑成个大傻子,哇,这条幼犬真是丑得离奇,“所以才要尝试嘛,不努力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她是如此幼稚,竟仿佛无懈可击,师霁有想揉眉心的冲动,但强行忍住,他只知道自己和胡悦已经恩断义绝、无话可说,再说下去他真的要头痛了。 “下一个。”他按下叫号机,终结对话。胡悦也不再说话,侧过去打开了病历系统。 “她会回来的。”在病人进门前的短短间隙里,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她忽然轻声说,“我也觉得会回来的……但可能不会像我们想得一样。” 她语气里带了些忧虑,幼犬的毛茸茸泡泡破了,忽然间又显得务实而疲惫,师霁对她的言外之意洞若观火,他在心里嗤笑一声:原来她也不是对现实一无所知,但又对她带了点失望的语气感到不耐烦。——是这样,胡悦真是招人烦的奇才,不管是过分乐观还是过分悲观,她都能表现得特别招人烦。 “那就让她来啊。”他真的嗤了一声,“会怕吗?” ——话是不能随便说,事后想起来,师主任知道自己当时那隐隐的烦躁是为什么了,那是,对于乌鸦嘴这种天赋,本能的恐惧。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尤其是戴韶华,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185.新年快乐 此为防盗章  “啊——哒!” 夜晚九点钟, 厨房中传来愤怒的呐喊,紧接着是案板有节奏的响动声,“剁剁剁剁剁”, 又响又密又有节奏感, 听着就像是一首交响乐, 胡悦的舍友刚回家就被吸引到厨房, “又做饭啦?吃什么呢,好香呀。” 能在这里租房子, 泰半收入也和她相当, 不过人家是公司白领, 工作时间比胡悦少多了, 每天下班后和男朋友约约会, 小日子过得美滋滋,自己当然是不做饭的, 但胡悦每次下厨房都想来蹭一口, 据说平时也不这样,“是你做饭太香了。”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 “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 一条条细得像头发, 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 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 “你打算怎么做啊,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加水,加半罐浓汤宝,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剁了十几分钟蔬菜,胸口憋闷稍减,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师医生对美色的抵抗能力是所有人公认的宇宙真理,胡悦每天都在现场见证,谢芝芝也耳熟能详,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敢想,和胡悦面面相觑,忍不住就帮她说完,“你说,师主任该不会是……Gay吧?” “咳咳。” 门口忽然传来几声干咳,胡悦反射性抽纸巾擦嘴,转身说,“现在午休,医生都还没——” “呀!——” 看清门口站的人影以后,谢芝芝发出轻微的尖叫,看看胡悦又看看门口,脸色逐渐惨白,反应了几秒,肢体终于跟上直觉,捂着嘴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微秒内就从办公室另外一侧门口逃走。“我去洗饭盒!” ——但她甚至连饭盒都没收。 胡悦还好一点,毕竟最要命的话是谢芝芝说的,而且——她也早就把师主任得罪得不能再得罪了。 “有事找我,您可以发微信呀。”她居然还很自然地说——这就是胡悦的功力所在了,不论如何,这张面子是要撑住的。 但师霁是看透了她的,至少看透了她叽叽喳喳说人八卦被撞破的窘迫,看到了Hold住表面下也渴望和谢芝芝一样,红着脸跳起来尖叫逃走的灵魂,所以他先不说话,而是抱着手臂,颇有深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充满了受害者的优越感。 胡悦……也真的好想低头认罪啊,说人八卦被抓到了,呜呜呜,怎么那么糗的啦…… 但她也还是学师霁的样子,就Hold住,本能想舔舔唇,舌头一伸出来就又收回去,抿一下再开腔,“那个,师老师,您找我有事吗。” 这会儿是无论如何不敢叫‘老师’了。 “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呀?”师霁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抱着手靠在门边,风度翩翩,可以直接入镜医院广告——或者干脆就是偶像剧,医院题材的那种。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内心是多么的邪恶、邪恶、邪恶,简直是邪恶本恶。 “……那您是什么时候来的。”胡悦低声下气。 “走到走廊上,闻到一阵香气,就来了。”邪恶本恶的目光落到桌上的便当盒上,似有点深意,他不往下说了,“啧啧啧,啧啧啧啧。” 胡悦不禁脸泛红晕,但兽人永不为奴!她骄傲地抬起头任他去啧。 “不得不说,我对你挺失望的。”师霁还没完了,摇头曼声长叹,“唉,你让我很失望啊,小胡。” “……我也对自己很失望的。”胡悦跪着做人。 “失望在哪里?”师霁步步紧逼,绝不给她喘息机会。 ……哇,有完没完,还蹬鼻子上脸了?! 刚要出口的道歉被吞回去,她瞪他一眼,“失望在,居然被您发现了,老师!” 师霁戏剧性地退后一步,像是要在道德上继续对爱徒表示震惊与谴责,但走廊里传来人声,远远地已有人在招呼‘师主任’——出去吃饭的医生们回来了,这似乎败坏了他的兴致,只是皱起脸点了下胡悦,以示不悦,“今天下午到门诊来。” 他插着白大褂的口袋,用一种——如果是张主任就只能以‘溜达溜达’来形容,但在师霁身上就是潇洒不羁的步子走远了,“南小姐和于小姐的术后复诊,由你来做。” 由她来做? 这是给她机会,他有这么好心? 还是为了折磨她吧,Mind game那一套,这倒是他惯常的邪恶。 胡悦猜疑了片刻,同时本能地收拾起桌面,拿起碗筷时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事完全可以微信说,他特意过来找她干嘛? 她不禁望了一眼被谢芝芝吃得光溜溜的饭盒。 不会吧? 难道真是闻着香味过来的? 年轻的男师傅带着女徒弟,如果还给了特权待遇,很容易让人想歪,不过师主任和胡悦不在其中,大家是真心钦佩胡悦的手段,现在大家倒觉得她以研究生学历进到十六院很合理:她的后门都能搞定师主任,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毕竟是一门技术工种,只要手底下活硬,终究是好出头。他们这群小医生最多还只是割割双眼皮,胡悦就亲自上阵去塞假体了,现在眼看走上住院总的坦途,同事也没什么好恨的,大家业务又不怎么交叉,最多是希望她在繁重的工作中自行掉队,半路退出这激烈的竞争。 别人看她,是已经青云直上,只有胡悦自己知道师主任今天为什么大发善心,她揉揉眼——昨天加班到十二点,直到又一次跳电,需要师主任的卡重刷登录这才回家,六点多草草收拾一番就又过来,余下的病历整理工作仍繁重,男患者的整理也才刚开个头,今天跟一天门诊,明天说不定还要上手术台,后天解同和来的时候,她怎么回答?在师主任手下做事,他的这十八般手段可真不怎么好尝。 “好的。”是这个理,但也绝不可能拒绝师主任的安排,对住院医来说,跟门诊也是工作中相当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环,和病人的沟通,问诊的流程,对病情——在19层是求美者的诉求,这都得靠大量的练习和模仿。尤其她对于整形美容算是初来乍到,之前也没跟过门诊,自然不可能放弃这学习的机会。“谢谢老师给我这个机会。” 嘴是甜。 沉默的看客们眼神在师主任和胡悦之间转来转去,各自若有所悟:要不胡悦能上进得这么快呢,是有些过人之处,自己多少得学着点……/别人家的小鬼的确是懂事的,自己的几个住院医比起来就有些粗野了…… 但师主任和胡住院之间交换的眼神,可就全不是那回事了。师主任的眉毛扬起来了一点:自己的一计没能让敌军吃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主任医师,他依旧占尽优势,也不会这么简单就丢弃自己的优越感。 两人的眼神相逢,师主任多少带了些探询,胡悦心里其实没什么底,但也露出镇定的微笑,不叫他看清虚实。“师老师,走吗?” 无关职位尊卑,这一次两个人的战争,旁观者怎么看,都是胡悦又占了点上风。 # “师医生你好。” “你好,有什么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科室,接诊问诊是有明确流程的,对大部分医生来说,门诊第一步避着眼睛都能走完:主诉症状明晰的,按照该病常用方案处置,不明确的那就再做后续检查,病因不明的高热什么的比较磨人,先给退热治疗,后续再做检查,推理什么的,那都是看着报告去做的事情。十九层算是医院里的一个特例——很多求美者走进诊室的时候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们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有时候还往往都是错的。 186.表象与真实 此为防盗章 “喏, 你那两个病人的检查报告都出来了, 没什么异常指标, ”卢阳雨把手里的奶茶分给胡悦一杯,“你的奶霜四季春不加糖——我说,你还是快点给自己找个师弟师妹什么的吧, 师主任的床位要都给你来管, 你怕不是要被累死?” 胡悦拿过奶茶, 双手合十对他拜拜拜, “谢谢大哥照顾,我要没累死, 那就都是托大哥的福。” 医院算是个小江湖,从主治医师开始, 就有资格开宗立派,在科室里划下自己的一块地盘——也就是住院部的床位了。每个床位的病人都是由自己组里的小弟分管,帮派老大揽总, 一些业务繁忙的老大,手底下可能有许多病人,都由住院医师分管,他本人除了每天查房以外则很少在病人面前出现。——师医生很显然就是这种不怎么喜欢和病人互动的老大,按说他组里没人,就只能自己管床,但架不住他无耻啊, 组里没人怎么办, 逮着谁薅谁的羊毛呗。——一般来说, 倒霉的都是马医生。 这个楼霸,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做效果图,约手术室,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鼻综合手术一般没有意外的话,三个月就完全可以消肿了,说到半年那完全就是为了求稳,胡悦有些纳闷师霁怎么会和她说半年,但仍如实回答,“一般一到两周就消肿,看着不突兀了,但一个月左右可能会有一点点增生,三个月内也会吸收掉,半年左右,就会和五官完全融合,我们预估中的术后效果会在那时候呈现,所以半年内肯定是可以完全消肿没问题的了。” “好!”一样的手术,南小姐要比于小姐兴奋多了,握着妈妈的手摇了又摇,“你看看,时间安排得多巧,刚刚好诶,妈妈你说是不是,要是再晚点搞不好还真的赶不上了——你算算,明年三月份,刚刚好还有半年,要是再晚点那就真的没意义了——” 和家人说话,她说话还是带了点方言腔调,又急又快,胡悦也听不明白,隐约只捕捉到几个词句:同学会、时间,返校活动。 半年后的同学会? 她初诊的时候是不是也提过,只是她说得太多她没有注意?现在说起,才有了一点模糊的印象? “不但要做,我还要提前给她做。” “读书的时候同学一直笑话我……” 胡悦扭头看向师霁,师霁也看了她一眼,他倒没太得意,甚至并未得意,只是带了些惯常的傲慢与睥睨:有什么资格和他叫板?和他比,她还嫩着呢。 胡悦低下头:尽管仍不赞成手术方案,但……这一次,是她自以为是,忽略了病人真正的需求。 “晚上八点以后就要禁食禁水了,一滴水也不能喝,否则手术时候会很危险,出了事情受害的还是你们病人自己……” 术前的医嘱素来是很简单的,安排住院也只是为了方便做翌日晨间的检查,打发了南小姐,胡悦跟着师霁去看于小姐,两个人同路回办公区。时间已经很晚,除了还有住院部要打理的部门,其余皮肤科、注射科,几乎已全下班了。长廊上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踩着不同的节拍,一前一后相互追逐。 “当医生的,总有种匠人精神,想把作品雕琢到最好,这不是错。” 师霁说话的时候也没看她,好像是对着空气。“有这种精神才能把手术细节做到最好,不过,不能带有创作者的傲慢。整容手术,医生就是个服务者,你知道最好的职业道德是什么?”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只要给我钱,我什么都做。” 病人如此强烈的要求,自然有她的原因,不要去评判。 效果图看过了,她觉得满意,病人自己的审美,不要多关心。 把手术做好,这就是医生的职业道德,胡悦垂下头,低声说,“求同存异……” 对明天的手术,她已不再抵触,但仍忍不住想问,“你觉得,南小姐能在同学会上扬眉吐气吗?” 对此,她并不乐观。 师霁瞥她一眼,又咧开一个完美的假笑。“刚说的,就忘了?” 不要去评判,不要多关心,不要关心。 他就像是个大魔王,冷冰冰地由上而下,欣赏她垂头丧气夹尾巴,难得无话可说、一败涂地的可怜样儿,胡悦几乎都能感受到师霁的满足。——到底也是认了这个弟子,以前他不会说这些,这,也是他这个老师,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她不会说,不会表现出来,绝不会让她得意,但胡悦承认,此时她自己的心情,确实就像是窗外浮起的薄雾,说不清道不明,充斥着一股难以言说的—— 意难平…… 这一局,是师霁占了先。 跟着iPad里的英文,胡悦把哑铃换边,跟着教练一起继续做起左手的推举动作——王医生有句话是说对了,其实塞假体更多的是用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劲,也就是他说的瞬间爆发力。这次过来规培的两个男医生,有一个其实轮转的时候已经做过不少隆.胸术,平时自己也喜欢健身,所以塞假体一塞一个准,带上调整的功夫,最多也就是四五分钟。胡悦这几天没少在旁边观察,他用的的确就是腰腹和上臂的力量,使劲的时候肌肉隆起,一下就能把假体给送进腔隙里去。 耐力靠有氧,瞬间爆发力靠的就是无氧锻炼的肌肉力量,而和耐力比,其实肌肉还比较好养了。她也不是想要练成肌肉女,只要加强核心力量,不至于塞假体如生小孩,不叫出来真的就连那点力量都没了。 毕竟是学医的,对人体还是有了解,胡悦说一周也不是张口就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在哪里,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锻炼过,毕竟有些医学岗位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的,之所以之后渐渐放弃健身,理由也很简单:忙。 再加一个,穷。 穷就意味着没余钱去办健身卡,当然,忙也意味着她即使办了卡也很少有时间去,更很少有体力。同时穷也意味着她住的单间地方狭小,甚至没有钱去买健康沙拉。医学生对于肥胖陷阱的体会应该是比较深的,都知道什么食物吃了不好,但没办法,又忙又穷,只能闭着眼睛往下吞。 有多穷?十六院是没有实习生的,所以规培医应该是最穷的,做得是和住院医一样的活,每个月大概就是两三千规培补贴,全国只有深圳给规培医生开出了十万一年的规培补贴——所以虽然深圳没有太多好医院,但真有规培医生冲着这个去的。否则,真是连规培都规培不起,按上海的物价,两三千大约也就是吃个饭买点水果,至于租房怎么解决,这个医院是不会管你的了。 住院医要好一点,尤其她进了个好科室,十六院的整形美容中心富得流油,上头的大佬赚得盆满钵满,也会漏点给下头的小虾米,基本工资也就是两千多,但算上补贴、奖金什么的,一个月七八千甚至上万,算下来是有的,不过大部分工资也都要贡献给房租:做医生就没有喜欢离医院太远的,他们这种小医生尤其是这样。住院总那一年就不说了,24小时都不能离开病区,住院医平时也少不了值夜班,至于加班……呵呵,那还是事吗? 做了医生,医院就是半个家,这点觉悟都没有,直接改行就好了。不过老牌大医院一般都在市中心,附近的租房不但年代老,而且也非常紧俏,价格绝对低不了,甚至很多房东专做短租,就是瞄准了医疗市场的生意。随便一个单间都是三四千的节奏,想要租个一室一厅,呵呵,怕不是要八、九千噢。 老公房,也别想着卫生条件能有多好,一些小昆虫,就算自己家里卫生维持得不错,一样会从隔壁爬进来。胡悦有时候对冰箱都有点心理阴影,即使能克服吧,但她每天是7点半就要到医院,如果不连夜班,晚上7点能从医院出来也算是早的,十六院在市中心,周围也没个菜场,还要切切烧烧确实不怎么现实。扣掉房租,三四千的生活费,也就只够她吃碗馄饨,偶尔再加根香肠了。 读书读到26岁才进社会,胡悦也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钱,她家庭条件的确一般,也给不了什么支持,胡悦从读研究生开始就基本自立了。这房子还是她用自己研究生时期带家教攒下的一点积蓄付的押金,买这个哑铃她都是慎重考虑过的,之前还想拿个什么农夫山泉大瓶装代替,后来还是算了,上网买了一对20元的铁哑铃了事,至于吃食上要摄入的高蛋白,她采取最经济的办法:买一大堆鸡蛋,每顿狂吞20几枚蛋白。 187.伸手 此为防盗章  “别!”他想喊, 想要把她推开, “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 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 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 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的世界正在发抖,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 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 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 是的, 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不分远近, 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打黑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真是名师高徒!”平辈的几个医生也来凑热闹,王医生声音最高,“以后对人家小胡要好一点啊,都救过你的命了!” “是啊是啊,发论文的时候至少得带个第一作者呗!” 科室里平时都是琐琐碎碎,难得有个大新闻,而且有惊无险,大家都来凑热闹,也都对昨天的事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种非常情况,又都是善意,师医生罕见地狼狈,连副主任医师的尊严都没了。“师主任,你们用的什么药啊?” “开放空间做手术,有没有感染啊?” “对了师主任,这下还想把小胡赶走吗?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问话的人藏在人群里,问完就缩头了,想来也是怕报复,师霁的眼睛追过去已迟了一步,他咬紧牙关,呼口气,露出假笑,从余光瞥了胡悦一眼:这是你安排的? 胡悦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春风拂面,更加婴儿态——简直丑得伤眼睛,她应该去做个牙齿冷光美白——她对他微微摇摇头,挤了下眼睛:她也不知情。 藏在微表情里的对话,也许只有共过生死的人才能懂,别人是读不出来的,这对话也进行得很快——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不论他还是胡悦,都不是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人。 “对哦,师老师,您现在,还想把我调组吗?” 刚才还喜兴的笑,这会儿完全收了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盯着师霁,一群庸人发出同情的叹息——蠢才,被怜幼心理主宰,这群人就是会养宠物的那种人,本质上无法逃脱大脑对婴儿的关注。 至于胡悦,她这就是纯粹、纯粹的奸诈。 同时又不可思议的愚蠢,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两种元素同时集于一身? 师霁这辈子怕都没这么不情愿过,但他已别无选择。这个超凡脱俗的美男子深吸一口气,耳内传来轻微异响——好像是他自己磨牙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名师说,慈爱地把手放到了胡悦肩上,“你可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啊,爱、徒。” 名师高徒相视而笑,这画面一看就是封面照的上好材料,在人们的欢呼和议论中,摄影师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狂按快门,把笑容里微妙的对话截成片片,凝固下来。 从今以后,请多指教了。高徒的笑容有一点得意。 名师的笑则多了那么一丝咬牙切齿—— 从今往后…… 你给我,等着。 “不要!” 她失声大叫,冲上前倒转时间,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慢慢退回去,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血液汩汩地往外流,她又冷又虚弱,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终于赶得及了,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这远远不是解脱,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电刀。” 不要,不是,弄错了,她不要做隆.胸手术,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欲仙欲死,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188.逢魔时刻 此为防盗章 “哈哈, 你看这事闹得, 好了好了,先别哭了, 来来来, 擦擦眼泪, 工作上以后要遇到的困难多了——”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年轻可爱的女孩子都是有点特权的,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被说哭, 同事也许无动于衷, 不过,刚进单位的小姑娘被刁难得站在当地就哭起来,老领导肯定是要上去劝的,马医生最热心,揽过胡悦连声哄,刘主任也被逗笑了, 一边看着师医生一边劝, “——病人比这个不讲理的时候有的是, 难道你次次都哭啊?” 他不这么讲还好, 一开口, 新人全被吓住了,还想上来帮着劝劝, 混点印象分的, 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 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 戴韶华不讲话,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啊,胡悦,别哭啦,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很少有人承受得住这么多维的打击,长相、地位还是气势,总有一点戳中软肋,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无需任何附加条件,来自师霁的凝视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红着脸别过头去,胡悦——也脸红了,被师霁这样的男人凝视着,女人总是会脸红的。但她并没有别过头,而是勇敢地把脊背挺得更直,加倍地把头抬起来,抿着唇,不自然地和师霁对杠。 这场无言的交锋,她是占到了上风,便不会在此时更失去气势……她的表情,明明白白是这样讲的。 师霁没有挪开眼神,伸手道,“张主任,电话给我。” 拿过电话,他先说,“周老师,是我,师霁。” 周院长好像是个话痨,师霁也只有嗯嗯连声的份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是她主动打报告调走,那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拖出了长长的尾音,望着胡悦的眼神又流露出丝丝笑意,这种笑可以叫做恶魔的微笑,里头蕴含的邪恶是很有把握的,笃笃实实,敲一下还会发出回响:他确实也没有虚言恫吓,主治医生想要为难自己组里的住院医,这小鞋简直有一万种穿法。 胡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她仍倔强地保持微笑,“我会出色地完成工作,保证让您满意。” “是吗?”师霁说,答应了张主任他就不再矫情,笔一拿站起身就走,“那我就是拭目以待了,走。” 已经八点快一刻了,再不开始叫号,预约那边要暴动的,张主任一看事情阶段性解决,溜得比谁都快,一行人默契地四散东西,胡悦拎着自己的包跟在师霁身后一溜小跑,越走越觉得不对:面部结构应该是在4号诊室那边,怎么师霁带她往走廊另一头走? 但她当然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努力跟上师主任的大长腿,埋头走啊走,师霁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没撞到他的背——17号诊室,从电子屏上的信息来看,完全不是师霁的房间。 师医生敲了敲门,直接推进去,探头说,“老王——给你送礼来了。” “啊?什么?”办公桌背后的坐诊医师和患者一样茫然。 “你手下那两个小的不是忙着憋论文吗?”师霁回头看看胡悦,笑出一口白牙,这会儿他非常亲切,“胡悦,以前接触过乳.房这块吗?” 胡悦摇头,“没有。”轮转的时候她倒是看别人切除过乳.房,但19层看的肯定不是这个。 “好,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到王医生这里帮他几天。” 因为从未做过,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普通的任务背后藏着什么玄机,但仅从师霁的笑容就能知道他不怀好意,胡悦懵里懵懂地被师霁推进去,在王医生喜出望外的感谢声(“哎呀,老师,我何德何能啊,欠你一回啊——”)中,她转过头凝视师霁的背影,后者也似有所感应,停住脚步,回头一笑。 “对了,忘记说了——欢迎加入整形美容中心。” 大家都是社会人,就算是王子都不可能和小说电影里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从不用正眼看人,师医生对胡悦态度恶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不过其实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因为当他真的看到你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你也别指望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与善良。 他的笑真的好邪恶好邪恶。 师霁并指成刀碰了碰额头,“Enjoy~” 深陷敌手,在两个打手的监视下,没人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也许都当他们还在加班,一直到明早都不会有人发现什么不对,这些客观事实也许会让脆弱点的人崩溃,但胡悦反倒彻底冷静下来:怎么争取到一线生机,现在就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她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话是不方便说的,但从眼神里却似乎建立起一丝默契,现在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都还没自乱阵脚,还能等机会,还在等机会。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189.铁证如山 此为防盗章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 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 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 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 扎着手站在那里, 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 把他拉回去, 马医生说, “哎哟, 师主任, 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 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 上来就说新人丑, 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 “马医生你看她, 左右脸不对称, 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很少有人承受得住这么多维的打击,长相、地位还是气势,总有一点戳中软肋,对大部分女人来说,无需任何附加条件,来自师霁的凝视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红着脸别过头去,胡悦——也脸红了,被师霁这样的男人凝视着,女人总是会脸红的。但她并没有别过头,而是勇敢地把脊背挺得更直,加倍地把头抬起来,抿着唇,不自然地和师霁对杠。 这场无言的交锋,她是占到了上风,便不会在此时更失去气势……她的表情,明明白白是这样讲的。 师霁没有挪开眼神,伸手道,“张主任,电话给我。” 拿过电话,他先说,“周老师,是我,师霁。” 周院长好像是个话痨,师霁也只有嗯嗯连声的份儿,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明白了……不过,如果是她主动打报告调走,那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吧?” 他的声音,拖出了长长的尾音,望着胡悦的眼神又流露出丝丝笑意,这种笑可以叫做恶魔的微笑,里头蕴含的邪恶是很有把握的,笃笃实实,敲一下还会发出回响:他确实也没有虚言恫吓,主治医生想要为难自己组里的住院医,这小鞋简直有一万种穿法。 胡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她仍倔强地保持微笑,“我会出色地完成工作,保证让您满意。” “是吗?”师霁说,答应了张主任他就不再矫情,笔一拿站起身就走,“那我就是拭目以待了,走。” 已经八点快一刻了,再不开始叫号,预约那边要暴动的,张主任一看事情阶段性解决,溜得比谁都快,一行人默契地四散东西,胡悦拎着自己的包跟在师霁身后一溜小跑,越走越觉得不对:面部结构应该是在4号诊室那边,怎么师霁带她往走廊另一头走? 但她当然没有置喙的余地,只能努力跟上师主任的大长腿,埋头走啊走,师霁停下来的时候她差点没撞到他的背——17号诊室,从电子屏上的信息来看,完全不是师霁的房间。 师医生敲了敲门,直接推进去,探头说,“老王——给你送礼来了。” “啊?什么?”办公桌背后的坐诊医师和患者一样茫然。 “你手下那两个小的不是忙着憋论文吗?”师霁回头看看胡悦,笑出一口白牙,这会儿他非常亲切,“胡悦,以前接触过乳.房这块吗?” 胡悦摇头,“没有。”轮转的时候她倒是看别人切除过乳.房,但19层看的肯定不是这个。 “好,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一个任务——到王医生这里帮他几天。” 因为从未做过,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普通的任务背后藏着什么玄机,但仅从师霁的笑容就能知道他不怀好意,胡悦懵里懵懂地被师霁推进去,在王医生喜出望外的感谢声(“哎呀,老师,我何德何能啊,欠你一回啊——”)中,她转过头凝视师霁的背影,后者也似有所感应,停住脚步,回头一笑。 “对了,忘记说了——欢迎加入整形美容中心。” 大家都是社会人,就算是王子都不可能和小说电影里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从不用正眼看人,师医生对胡悦态度恶劣,只能说明他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不过其实这也许并不是件坏事,因为当他真的看到你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你也别指望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与善良。 他的笑真的好邪恶好邪恶。 师霁并指成刀碰了碰额头,“Enjoy~” ——这其中当然也不是没有新人想要搞定师医生,不过,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为马医生的劳动力,头最铁的也很少从王医生那里幸存回来:病历、报告都轮不上写,每天光是做苦力,塞假体拉钩,病号都不能接,得到的提升其实有限,不是每个想做面部结构的人都能经得住这样的磨练,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一周时间内上手,得到王医生认可的。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尤其是戴韶华,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190.疑点 此为防盗章 电刀马上被递过来, 探入患者体内,‘滋’的一声,血肉被炙烤的焦味若有若无地飘起来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在手术科室做久了,人会走向两个极端, 吃素,或者特别喜欢吃烤肉。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 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 从实习生开始,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 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在患者的皮肤上, 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 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 能学到的也最多, 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 想方设法地凑着看, 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 妨碍到她做事, 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做医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做医生,大家都是人情练达之辈。王医生对胡悦不偏不倚,不曾因为师主任的暗示就特别为难她,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不过,他也觉得这女孩子很多细节都处理得有意思。 想了想,他笑,“那我喝杯金凤茶王吧。” 一杯少冰无糖的金凤茶王喝下来,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喝着网红茶,两个规培医塞假体都更有劲,王医生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看她一周以后如何收场:他手下确实一直缺人,再多长工也不够用,这一天三四对的乳.房假体真不是那么好塞的。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可能一整天塞下来面不改色。胡悦的体力大概也就是一般偏上,能塞进去一个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七天时间,她真能撑下一天三四台的手术量? 王医生一年至少接触四五千个陌生人,部里的同事流动也快,自己工作更忙,通常没心思多关注底下小卒子的事情,但这一次,这个小住院医倒是激起了他的一丝好奇。吃过午饭出来,乘大家抓紧有限时间午休的功夫,他坐到护士站,“秦姐,最近这批新人,感觉怎么样?” 新医生都知道,老护士是不能惹的,老护士长那就更是得捧着拍着了,秦姐就是这样资历极深的老护士长,也是19层的包打听。“哦哟,王医生,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小孩是越来越厉害了……” 不到五分钟,王医生就听了一肚皮闲话:毫无疑问,其中一半和师主任有关,一个人长得这么帅,自然而然就会成为风云人物,更何况师主任的故事也的确多。 “……那个小姑娘倒是厉害的,不晓得走了哪门子关系,周院亲自打电话过来……她不就留在师主任组里了?” 191.疾风知劲草 此为防盗章 她高举双手,手指长得大大的, “开心地举爪爪!” 谢芝芝在她手上打了一下, “爪爪你个毛, 终于整好啦, 那你可以不加班了吧?你这几天都几点回去的啊?” “七八点, 很少在九点以前到家咯, 哪还有精力做饭啊?”两个小医师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接下来还得加班啊, 师主任自从我进组以后,连门诊病历都不做了,写得乱七八糟的, 那天又被行政科打电话骂了, 叫我快点都修改好。唉, 还要帮他约手术室, 组织术前谈话什么的, 还好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不然真的要累死了。” “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谢芝芝的耳朵竖起来了。 手术部和住院部是分开的,各小组之间事务相对独立, 师霁排多少手术别的小组肯定知道得不清楚,但胡悦觉得谢芝芝问得很奇怪——她的意思是师霁每周就只做那么几天手术, 上次谢芝芝分明和她还讨论过,这么一问, 搞得好像她觉得还有点玄机一样。 “是呀, 除了门诊一天最多两台, 要是都和开内眼角那边那样,从早做到晚,我这要多多少活啊?还怎么跟台?”她和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所以师主任的号才不好挂啊,我那天看了一下,他的号都是系统一开就瞬间抢光的,昨天那个病人进来就讲,她光是买现场号的钱就花了快一千。” “噢噢。”谢芝芝多少有点八卦未成的失落,胡悦看在眼里,异样感更强,“怎么了嘛——还不老实交代?吞吞吐吐的算什么嘛。” “我没有吞吞吐吐呀。”谢芝芝和她挽着手臂,两个人拉拉扯扯打打闹闹,在走廊里差点撞上戴韶华,谢芝芝笑嘻嘻,“韶华,一起去吃饭呀?” 刚入院的时候是有点不愉快,但现在情势已变,胡悦在师霁组里的地位不可能再被撼动——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戴韶华对胡悦态度比之前好多了,脸上也带笑,“好啊,要不去外面吃啊——翠园去不去?我请客,吃完还能去Lady M,就在一栋楼里,蛮方便的。” “Lady M不是限流了吗,要吃得瓜兮兮排一个多小时队吧?” “不需要的,跑腿去店里打包出来就好了。”戴韶华也加入勾肩搭背姐妹组合,“去不去啦,现在去翠园可能还有位置,晚点说不定也要排队了。” 翠园午饭会便宜点,但人均两三百仍是随随便便的事,Lady M一块蛋糕要七八十,对小医师来说,这都是比较奢侈的消费,谢芝芝显然有些心动,但又拿不准,只拿眼睛去看胡悦。胡悦笑了下,“要不你们去吧,我没空,食堂吃点就要回来搞病历了,不然弄到下午都弄不完,下午又有新的病人要进来。” “那就食堂吃好了,吃完买杯甘蔗汁也一样。”戴韶华立刻转过话头,“事情这么多,要不要帮忙啊?能做的就顺手帮你做掉,我们组人多,以前都帮师主任做过,也不花时间的。” ……看来这翠园和Lady M的组合糖衣炮弹,还真是冲胡悦打来的了,谢芝芝捏捏胡悦的手腕,和她交换一个眼神,抿嘴一笑,胡悦倒是当什么也没看到,“那赶紧走啊,去晚了排骨套餐说不定又没了。” 戴韶华性格是傲,这可能也和她在国外接受教育有关,刚回国还有点直来直往,但工作一两个月,在国内的医院,不可能还维持棱角,到底是博士,为人处事这块不可能永远生涩,胡悦不接腔她就不提,到食堂坐下来又问,“对了,你们看到微博那个帖子没?” “什么帖子?” “就是说师主任把病人鼻子做坏了的一个什么维权贴,还贴了很多照片,热度倒是不高,但被贴到我们行业群里了,挺多人看到的。” 戴韶华性格是直,谢芝芝吞吞吐吐还没说出来的料,她大剌剌地就端上来,“看照片是做得挺不好的,真的是你们师主任的病人吗?” 医美整容这么大的行业,微信群自然是多的,同学群、医院群、行业联谊群、供应商群,甚至还有团购群都不是没可能存在。胡悦忙得根本没时间看,甚至也可能根本没加入她们说的那个行业群,闻言一惊,“哪里,哪里?” 她咬着筷子看帖,看得简直连饭都吃不下了,“怎么回事啊,她这是——才不到一个月就把填充物取掉了?我说怎么没看到她回来复诊——哇,这是坏死了吗?她找哪家医院做的手术啊?” “真的是师主任做的吗?”戴韶华和谢芝芝的耳朵都高高竖起来了。 胡悦瞥她们一眼,从手机里找到南小姐当时术后拍的照片——这是最接近最终效果的图,因为组织还没肿,鼻头也没开始增生。“当时做完是这样的啊,这个鼻子有哪里不好吗?” 不说整体效果,从鼻子来看,这真是个极精致的鼻子,戴韶华和谢芝芝看了都只能点头,“做得很好啊。” “那是啊,我们师主任做的手术,怎么可能不完美?”胡悦理直气壮。 戴韶华和谢芝芝听着,互相看两眼,都捂着嘴笑。“哇,名师出高徒啊,这都我们师主任上了?” “……” 到底是隔岸观火,这种医患纠纷在科室里不少见,拿出来八卦一下佐餐也就够了,两个女孩子的兴趣已经转向另一方面,“悦悦,说实话,你是不是——啊?” 说到这种八卦,女孩子都兴奋,谢芝芝拿手肘推胡悦,“我真想把你介绍给我堂哥的呀,要是你已经有目标,那就算了啊。” “也未必是目标啊,这也很正常——我就不信你对师主任没想法。”戴韶华现在没架子了,坦然承认,“师主任就是很帅啊,手术又做得好,有点想法不是很正常吗?梦都不许人做了吗?” 她很了然地望着胡悦,像是都看进了她的春.梦里,胡悦被说得都快爆炸了,天地良心,承认事实难道就是对师霁有意思?“但师主任的手术的确做得很好啊,手法又快又到位——” 这种事,越描越黑,装糊涂是最好的,她的注意力还在那张帖子上,匆匆吃完午饭,甘蔗汁也不去买(一杯二十几元是挺贵的,至少对她来说),胡悦匆匆回到办公室,又研究了一下,赶紧微信找师霁。 【她觉得鼻子不满意怎么不回来找我们啊?】胡悦最气就是这一点,【才一个月多一点啊!肯定是自己乱找医院做了,怎么给她做的?现在鼻尖都坏死了,那个照片是坏死了吧,以后她该怎么办啊?】 今天是师主任不来医院的一天,早上带着她查过房他就闪人了,这会儿回消息也慢,胡悦说了一连串他都没回,胡悦再气也没办法,找到南小姐的病历,想给她打电话又忍了下来:上司没指示,她贸然联系病人肯定不对,这种事还是要先和医院通气,把相关证据都保存好再去联系。 刚按回心思,准备处理下午的一大堆杂事,就听到走廊里喧闹起来,隐约有人在说自己的名字,胡悦皱起眉,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从手机里找到南小姐的照片,先点出来,走到门口刚想说话,就听到一声尖叫,“就是她!” 接着,她就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整个人被打得转了半圈,魂似乎都在这剧痛中被打掉了半边—— 今天一整天,手术排了五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求美者都是重度整容者,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多处整容痕迹——病历看多了,胡悦也发现,整得越多,回炉就要越频繁,就像是一辆车,魔改次数越多就越要经常返厂。这几个求美者都是十九层最完美的顾客: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说话嗲嗲的,很喜欢豹纹元素,有点不善于沟通,讲明了手术当天必须素颜,却还是化了妆来。“习惯了,不化妆不想出门。”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可能也是因此,她们几乎每天带妆,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擅长言谈,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不怕手术次数多,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万能钥匙。”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192.日久见人心 此为防盗章  话说到这里, 小解的来意也就一清二楚了, 他挨个给大家发照片,又加微信, “我叫解同和,大家加一下微信, 有什么线索都可以立刻微信给我报告, 当然打电话也欢迎——不过, 我发现咱们年轻一代十有八.九都有电话恐惧症——” “遇到医闹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问。 解同和眨眨眼,“别的科室还好,你们十九楼会有医闹吗?” 他语气逗趣,大家都笑, 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 亦不乏人不屑一顾, “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 不是不可能, 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术期。他们想走, 还不如通过特效化妆术, 那不是更现实?” 解同和笑了,“就是因为有您这样聪明的人,特效化妆的材料才要严格管控——而且, 这个骗不过边检, 咱们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 都是有特殊渠道过的边检。这种特效化妆是瞒不过肉眼的, 倒是整容手术, 如果真的被他们成功做了手术,改了指纹,那恐怕……” “DNA证据没留存?”要糊弄医生可不容易,一个个遇到合适的机会就都客串起法医了。 “没有,我们也不可能遇到有几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来做DNA。”解同和从容说,“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些知识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常识,但嫌疑人却未必知道——他们有了这个想法很可能就会来试一试,至少先做做咨询,对吧?所以,我们警方也请大家为我们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人来做大规模整容手术的咨询——” 犯罪嫌疑人关注过整容信息,警方肯定会来打招呼,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但医生的反应则普遍很冷淡:“什么叫大规模整容手术?那个你要找烧伤科、修复科的,在楼下,我们这里现在都是微整形,午饭整形。做个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简单,就照着什么象鼻人、什么玻尿酸脸去整,这个保证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过边检了。” “哎,你还真别说,小申,我和你讲,要整成这样还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难。我们正规医生想做这种效果都做不出来,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们都做不出来,美容院能做出来?他们那个是听天由命型的手术,能感染成什么样子,这要看患者个人的造化的。” 为这事还要把人叫回来,医生们情绪肯定不怎么高,笑话开完了总算说点正经事,“要说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结构啊,就他们科能让人面目全非,对吧?面部结构呀,动得不好下半张脸都给你切没了,那还能不面目全非?” “你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师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还看到你过来——就是为了那个什么面部还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还一定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科室流动性大,几个月时间就又换了一拨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阵低声询问:小解的自我介绍是对他们做的,和几个骨干医生则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军警背景,市里第一个DNA刑事鉴定中心,第一个面部复原技术中心,都和院里有紧密关系,师主任虽然专做整容,但他在专业研究方面却是兼容并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请参与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活动,提供技术支持。“从前都是别的老警察来跑,小解来了就一直是小解过来——小解啊,你对象找好没有啊?都说了给你介绍了,总是推掉,你这个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气是真的好,笑眯眯地说,“你们介绍的我怕是养不起噢——” 几个老医生笑骂,“上海当警察还说养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们都注意点,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号的时候长个心眼,有情况就及时说一下。” ——这番玩笑也不是没好处,住院狗身上又多摊派下一层苛捐杂役,老医生边走边说,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着搓起手,“师医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老规矩,请我吃顿便饭吧?” 师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时候蹭成功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解同和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和师霁是两个极端——胡悦发现师主任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从不发言,总是游离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专业精英范儿,但解同和就异常接地气,没皮没脸,好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说真的,师主任,你觉得这几个嫌疑人通过这个渠道落网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觉会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实不怎么多啊?这个几率应该还是不小的吧?” 师霁压根就懒得回答,对胡悦打个响指,好像在叫一只狗,解同和看过来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样,温暖又逗趣。胡悦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她低声下气地说,“呵呵,这个是解警官想当然了,其实我们这边来做手术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绝对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过去十年的病历资料,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统计资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与每个直男一样,拒绝相信居然会有同类想把脸当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还有男人需要整容?” “这数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悦含蓄地说,“如果算上面部修复,那就更是个可观的数字。中国人口有十四亿,这么巨大的数字会造成可怕的规模效应,再小的比例,被这么大的人口总数一摊也会变得很多。” “告诉他我们现在在做的大手术有几个。”师霁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别人撕,颐指气使地说。“……”胡悦露出忍耐的微笑,“师主任在排期的手术已经到三个月以后了。男女比例来说,应该是在三七开。他的门诊,我目前还不够资格见习——” 她看了师霁一眼,若有若无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当狗用,却没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连一百块钱都不给。 师主任坦然地接受这无言的指责,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耻心。胡悦叹口气,无奈地继续:“不过,以门诊咨询量来说,男女比例可能会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这样乐意承受巨大的开销。所以,要在这么大的咨询量里为您留意特定的人选,可能的确是有点难。顶多是进入到安排手术的时候再去注意细节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十六院的手术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的,嫌疑人没出事的时候可能还能等得了,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恐怕就近找个美容院去做手术更实际吧。” “美容院敢接这么大的全麻手术?” “现在的人为了钱有什么事做不了。” “就是啊,你作为刑警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刚才还明争暗斗的师徒现在倒是异口同声、一唱一和,把解同和噎得脖子一伸一伸,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行行行,你们比我了解社会,行了吧?” 终是忍不住好奇。“大手术都做什么啊——真有那么多男人来做?” 大部分直男对整容医院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在他们的想象里,走进整容医院的女人大概会进行一种神秘的巫术仪式,从此成为饮血女伯爵,获得异常的美艳,但也留下后遗症,必须定期回去喝点血什么的。而且他们总是有种无由的坚信,认定这是一种很小众的行为,来整容医院的人肯定异常稀少,只存在于传说中,至少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师霁对胡悦打个响指,示意她继续,胡悦却理直气壮地摇头,“我没跟您出过几次门诊啊,也没上过台,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人围绕着跟门诊和手术过了好几招了,解同和边鼓是一直敲得很乐,“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呢?还是您亲自来讲讲吧,师医生。” 平时对着客人都不多话,现在叫他来讲?师医生嘴巴一撇,“病历白整理了?连归纳总结的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够格呆在我的组。” “对啊,对啊,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适合跟着师医生工作?还是早点改行吧小姑娘。”解同和立刻转移风向。 电梯来了,被解同和耽搁了这么大半个小时,该下班的医生已经下班,留下的都是没人权的住院总,三人一起走进去,胡悦的嘴巴翘得高高的,“过去十年积欠的病历那么多,行政催得又紧,哪有时间研究?根本是做文字女工好不好——连病历都不能好好做,这种自律能力为什么还能指责别人学习能力不强?” “对啊对啊——” 解同和才开口,就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呵斥,“你闭嘴!” 不能继续挑事,他捂住自己的嘴,看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胡悦和师霁大眼瞪小眼,好像两个棋手隔着无形的棋盘,在掂量着下步棋该怎么走:师霁可以说自己只要擅长手术和写论文就够了,病历自有人来做,这就是承认了他的确需要一个助手,胡悦就可以指出自己是理想的、正当的,被院里指派的人选。这样师霁赢了口角但也就随之输了大局。但如果他避而不谈,就得承认自己的确过分懒惰,病历都没有好好录入,眼前的口舌之争立刻就得人数,解同和哪会放过他? 两个名校生,智商能差到哪去?这两个人对峙,就像是高手黑客互黑电脑,两个人都噼里啪啦地打字,师霁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无声地‘呃——’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这是在给年轻人创造机会——如果是我,就能从病历里学到很多。” “比如?” “比如,整形医院大概都开展什么样的手术项目,男顾客都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吧大佬,住院狗,新入行,而且才整理了两三天的病历,就要理出这么多跨科室的内容?现在轮到胡悦提不上气了,她瞪着师霁,双手渐渐握拳——师霁还很贱地做了个怕被打的表情来嘲弄她,几秒后吐口气,“好。” “啊?”解同和看戏到现在,有点跟不上了。“好什么?” “给我两天时间。”胡悦转向他。“两天后你再来——我回答你的问题。” 合着这是把它当成挑战了?解同和头晕眼花,“这两天时间,按照常理是多还是少呢?” 要说整形医院大致的门类这肯定不难,但要系统归纳出男顾客在面部结构中心都做什么,这就只能是从病历里挖掘了,毕竟这个每家医院的情况不同,也没个数据可以直接查询,如果胡悦信口胡柴,师霁当然会立刻拆穿她。胡悦也一定只有提出一个远远短于正常预估时间的数字,才能镇住师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这数字很少。——师医生看起来虽然很想继续否定,但在两人炯炯的眼神中,嘴角抽了抽,还是说道,“嗯……还行吧,正常水平。” “那就是很少了。”解同和下结论,他一下又心疼起来,“哎美女,别急啊,和你开玩笑的——你这今晚得加班啊,别介,我还想着请你吃饭呢——” “吃什么饭啊,不吃。”胡悦翻个白眼,刚出电梯就转身按了向上键。“我回去加班了,两位拜拜。” “……真不吃啊,一起和师医生吃饭哦,师医生难得请客哦——”解同和还不死心,空口白话地忽悠她,“是不是师医生,师医生?师医生?” 师霁理都不理他,自管自往外走,解同和有点纳闷了,“怎么今天这么冷淡呢?往常至少还搭我几句话的啊?” “想知道师医生为什么不理你?”他们还没走远,胡悦站在电梯前远远地说,“——人家刚提了副主任医师,你叫声师主任试试看,他理不理你?” 高职低称,这是官场大忌,但现在年轻人很少有在意这个的了,解同和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妥,但不信师霁心胸会这么狭小。“真的假的?——师主任,还没恭喜你晋升啊,真是年少有为啊!让我等自叹不如!你这么牛,今晚,是不是该请个饭庆祝一下?” “哎。” ……还真就是这么灵,虽然远远说不上笑面迎人——但师霁封冻的面孔终于有点松动了,唇边也出现了一点矜持的笑影子。 “过奖过奖了,年少有为什么的,愧不敢当——” 居然真的给了好脸子,解同和简直不可置信——而后师霁话锋一转,“话虽如此,但,你想要蹭饭这还是不行。” ……结果最终还是失败了,胡悦从喉咙里偷笑一声,解同和一看过来她就佯装无事扭过头去,他再转头去看师霁,对方耸耸肩,双手插袋往外大步走去,完全是已经没有多余的话和他说的样子。解同和被这对师徒抛在原地,过了半天才回过味,悲愤地喊,“妈.的,你们十九层是洪洞县啊——怎么没一个好人!” 胡悦早进电梯,师霁更是都快走到停车场了,没一个正经人理他,倒是几个在大厅徘徊的人热情地凑过来,“大兄弟,需要医闹不?一条龙服务,保证赔偿。” “……滚!老子是警察!” “我爷爷还是检察院的呢,”为了业务,现在的人真的什么都做,专业人士依然热情。“两不耽误,您什么病情仔细说说,我给您参详参详?” …… 且不提一脑门子官司的解同和,电脑前的胡悦已经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她没有回溯自己已经整理过的病历,而是在继续往前推进,遇到女性患者就跳过暂缓录入,遇到男性患者就停下来一边录入,一边细看病历和处置方案。 其实也不得不承认,师霁说得对,熟读病案,对年轻医生来说的确会有一个质的提升。一边看,她一边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反复对比着患者术前与术后的照片:要在两天内整理完十年病历,这不可能,但对于大数据有个模糊的认知与概念,总结出足以过关的答案,虽然难了点,却只要够拼,却并非完全做不到。 这个徒弟,师霁不想要,但她却非留下不可。胡悦知道她正被霸凌,但她有种还不错的感觉:和刚来时比,主动好像已经更多地落在了她这一边。 193.信 此为防盗章  ‘砰’! 很大的一声响, 就像是哪里炸了起来, 一枚子.弹带着火花呼啸而至,像是开了慢镜头, 他看得一清二楚,冲着他们飞来。 “别!”他想喊, 想要把她推开,“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只能僵在原地, 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 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 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 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 抱着垂死的女人, 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他的世界正在发抖, 掉落细微碎屑,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 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 却看不清她的脸, 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 是的,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打黑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真是名师高徒!”平辈的几个医生也来凑热闹,王医生声音最高,“以后对人家小胡要好一点啊,都救过你的命了!” “是啊是啊,发论文的时候至少得带个第一作者呗!” 科室里平时都是琐琐碎碎,难得有个大新闻,而且有惊无险,大家都来凑热闹,也都对昨天的事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种非常情况,又都是善意,师医生罕见地狼狈,连副主任医师的尊严都没了。“师主任,你们用的什么药啊?” “开放空间做手术,有没有感染啊?” “对了师主任,这下还想把小胡赶走吗?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194.如果 此为防盗章 ——这其中当然也不是没有新人想要搞定师医生, 不过,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为马医生的劳动力,头最铁的也很少从王医生那里幸存回来:病历、报告都轮不上写,每天光是做苦力,塞假体拉钩, 病号都不能接, 得到的提升其实有限, 不是每个想做面部结构的人都能经得住这样的磨练, 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一周时间内上手,得到王医生认可的。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 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 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 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 尤其是戴韶华, 更是气哼哼的, “连病号都没法接, 只能去理病历, 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 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 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 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 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师主任确实是够少露面的了,几个人都议论起来,“师主任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看他一周就来三四天。别的日子完全不见面的。” “他手术也真的不带助手的,都只叫护士。”戴韶华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容易猜到是特别说给胡悦听的。 “门诊也是一个人。” “好像听说他中午都去附近的翠园吃午饭。” “哇,就是人均要三四百的那个翠园啊?” 小医生嘛,对这种有点逼格的餐厅都是一阵惊叹,毕竟偶尔去腐败一顿是一回事,拿它当中饭食堂就是另一回事了。卢阳雨压低声音,“师主任一年能赚多少钱啊?——院里收入有这么高?怕不是经常去外面走穴噢。” 医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关注钱?十九层的医生流动快就是这个道理,越是大医院,医生的收入就越有限,别的科室流动性没这么强,只是因为价差没有整形科室这么大而已,不过,大医院终究是有光环在,很多医生也会选择折衷路线——保留大医院的职位,或明或暗地在外走穴,有些特邀手术,出场费拿个几十万也都不在话下,所以,别看低级医生穷得要死,高级医生挣多少,那就真没数了。 “现在那叫多点执业了。”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师主任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都说他不愿意带徒弟就是图省事,心思都放在外面。” 胡悦平时都吃得很快,今天其实应该吃得更快点——师主任交代给她的工作真是成山了,不过她现在把速度慢下来,很注意地听谢芝芝的话:她说的外面,肯定不是外面的女人,这么说,师主任在外头也有执业点了? “他在哪家医院走穴?”谢芝芝的语气引发众人的兴趣,戴韶华也压低声音问,“他们收不收住院医啊?” “谁要收你一个住院医,收你去打针吗?”众人一番笑骂,“想钱想疯了吧!” “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听说师主任在外面赚得太多了,怕别人问,所以和同事走得都不近,没什么来往的。不知道多少医生护士,还有求美者想追他,都没戏,一个人都没答应过。” “哇,一个都没成功过啊?约出去吃饭都没有?” “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小孩了?” “反正资料是都写的未婚。” “你们听说没有,”谢芝芝的声音更压低了,“师主任的脸……是动过的。” “真假?” “这个不难看出来吧,皮肤那么好,是不是打过水光针啊?” “下巴打过玻尿酸没有?还有太阳穴,那个鼻子可能也动过,一般人的鼻子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完美的?” 几个新人遍布在不同科室,你一点我一点,多少也都从各部护士那里听过一些八卦,消息可以形成互补,受到谢芝芝带动,此时都投入讨论起来,胡悦也听得很专心,如饥似渴,饭都忘记吃,冷不防接到谢芝芝飞来的一个眼神:眉头挑挑,唇角的笑很玄妙,有点‘你懂得’的意思。 这个谢芝芝—— 胡悦当然懂得,她也冲谢芝芝挤挤眼,两个人换过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唇边的笑意都深了一点,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听戴韶华压低声音说,“好像就是真的,师主任定期去打针的,只是不在我们19层而已,马医生讲过一次,说师医生自己都不回避——帅哥难道不需要保养的啊,真是,在19层做,怎么还以为美丽是白白来的?” 胡悦一直不讲话,就是不想坏了戴韶华的兴致,马医生和师主任是同事,知道得肯定最多。这不是,一爆就是一个大料,几个医生各自摸着下巴,Emmm了很久,“也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哎哟,19层的医生哪个没打过,尤其是女医生,马医生皮肤那么好,也是水光针打出来的啊。”戴韶华真是直肠子,石破天惊又是一个大料,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打只要出个成本价就好了,谁不打,傻子吧?那些注射科的更合算,Botox一支一个客人用不完的,余下来的还不是便宜护士和小医师了……” 几个小伙伴的的兴趣自然被带开,胡悦也没费事再带回来:关于师医生,他们知道得应该也就是这些了。人气高,但为人冷淡,出了诊室很少和人来往,爱赚钱,这些年从不带组就是怕耽误时间,在科室特权很高,马医生手下很多小医生就一直在帮他做事,做工的时候差使,要指导了丢回给马医生,听说手术台上也很少和护士拉家常,顶多偶尔说说笑话…… 在医院内部,一般很少有医生是真正很高冷的,这就不是个能高冷的环境,病区如军营不是开玩笑的,病人真有险情了,撸着袖子上,一起上过手术台就像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职级虽然高低有别,彼此间可能也不是没有争斗和心结,但一个科室内部就像是个大家庭,一轮班就是十几小时共处,什么逼能装这么久?也就是19层这种特殊的结构才给师医生这么大的私人空间,就是想要投其所好,对他都很难建立起了解。胡悦摸着下巴,寻思着该怎么讨好自己的上司:师主任想赶她走,无非是认定她带来的麻烦远超利益,这要解决也简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不就行了? 摆在眼前不就是个机会——师主任再不想带徒弟,也总是还需要有人帮他办点琐事的。从前差使马医生组里的小虾米,又没甜头,事情自然也就做得七零八落的,没个系统,这病历整理,就是个机会,如果她能做好…… 想了一会儿,胡悦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师主任够狠的话,做得再好也没用,一声感谢,接下来只会更没挂碍地把她踢走。这么没人性的事情……她觉得他肯定做得出来。 “对了,胡悦,”话题忽然移到她身上,卢阳雨问,“说起来,你在乳.房部那边有没有独立做过小手术?” 这是在说练手的事了,胡悦摇摇头,“乳.房部有什么一级手术?我跟王医生都是三级手术起,最多拉拉钩了。你们呢?” 帮着塞假体那是打下手,不能算是独立主持,住院医师两年内能独立主持的也就是一级手术,在19层,一般一级手术都集中在皮肤科和激光科——打打针、做做点阵激光,这都是一级手术的范畴,乳.房那边隆.胸手术是三级手术,必须是主治医生才能做,如果去割双眼皮,倒是进去就能做了,这个的确是一级手术。有人就炫耀道,“我昨天独立割了一对,效果还不错。” 当然,线是老师画的,不过仍惹起一片啧啧声,眼看话题要偏转开,戴韶华咳嗽了一下,卢阳雨刚要说话,戴韶华又是一动。 他叹口气,很明显地把头从另一边偏过来,“其实你们面部结构这边手术也都大啊,暂时没法自己做正常——师主任也挺栽培你的吧,整理病历是不是正好可以巩固一下基本功?可能他也是有苦心在的。” 胡悦笑得很同情,她觉得卢阳雨挨的那一脚应该不轻,也知道戴韶华想听什么。“怎么可能巩固基本功?八、九年的病历,有的录入系统,有的没有录入,你只能按病历号去查,查到电脑里是空白的,就翻纸质病历补录上去——你们想想,几千本啊,催得又急,还有什么心思去看病程记录?基本就在那机械打字,只求越快越好了。” 这十几年来,办公系统都换过多次,越是早就越不能保证病历全录进去了,或者数据没在转换中丢失,把十年内的病历全都录入系统,这是院里近来在推的政策,各科室多少都被分配到任务,不过他们遗留问题少,很多都被师兄师姐做了,不像是胡悦,堆了这么多年的老大难要在几个月内解决,几个人都同情地咂嘴。戴韶华神色略宽,“哎呀,可惜我们也很忙,不是跟着出门诊,就是在手术台上,稍微闲一点还要接病号——不然我就来帮你了,好歹也是一份积累,白白错过多可惜。” 195.新思路 此为防盗章  “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办公室内, 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胡悦惊得差点跳起来——但好在师霁马上就说, “不过从你的武器来看,我猜, 你是道上混的?你想要……来找我这个整容医生,你总不是想要来打几针玻尿酸的吧?” “说什么鬼话——” 坐着的是老大, 站着的肯定是打手了,他亦不负打手的人设, 很容易就被煽惑, 刚出言呵斥,就被喝止,“好了, 阿涛!” 阿涛不说话了,但依然很不服气的样子, 楚——胡悦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毕竟她只是闪过几眼通缉令——楚先生笑容可掬地说, “明人不说暗话, 师医生, 警察把网撒遍全市,你不用再假装不认识我楚某人了。” “真的假的?”师霁做戏已经做到连胡悦都分不清真假的地步了,他迷惑地问胡悦, “有这事?” “之、之前好像是有个警察来过……”胡悦颤声说, 她觉得维持一个胆怯的形象比较有利, “可是您工作忙,挂号又归我管,就、就没和您说……” 这件事就算是圆过来了,阿涛脸色放松了点,手指也不再紧压扳机。楚先生唇边逸出一丝笑意,他语气很和蔼地说,“相逢就是有缘,师医生,情况紧迫,我也就交浅言深了——现在外头风声这么紧,警察是一定要抓到我的。留在国内,我就是个死人了,谈不上什么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这个人,怕寂寞,黄泉路都想多拉几个人一起走,这次过来拜访,我想问问师医生,有没有兴趣一起上路?” 阿涛和他默契十足,枪口对准师霁,手指把扳机压得噶嘎吱吱的,犹嫌不足,从腰后又掏出一把武器对准胡悦,粗声喝道,“不想一起死,就好好给我们做个手术!钱不会少你们的,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你们也留条狗命!” 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目的是再明显不过了,胡悦其实也很怀疑他们是否会‘留条狗命’,这样的亡命徒,怎么想都是做完手术一枪崩掉才不留首尾,不过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较这个真根本毫无用处。她脑子里乱腾腾的:这种换脸型的手术两个人怎么做?不做就是死,要做的话,难道还要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解同和说过,这个黑帮老大对整容手术事前就有兴趣,怕是也做过一定程度的了解,不然亦找不到师霁头上。他的情报没错,楚先生和阿涛是带着基本方案来的,几张照片被甩到桌上,“就照着这个人的样子整!” 在阿涛的虎视眈眈之下,眼神交流都不怎么方便,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想动,但师霁眼里闪过一丝严厉神色,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他自己走上前去拿照片,擦肩而过时低声、快速又含糊地从嘴边飘出一句,“别说话!” “——楚……那个楚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对整容手术有没有了解,”拿过照片看了几眼,师霁一开口,又是熟悉的门诊腔调,他像是已找准了角色,很自在地在待客沙发上坐下来,办公室里的氛围为之一变——阿涛有点不快,但要开口前,被楚先生举起手止住了。“你要做的这种大整容,有点像是烧伤术后修复这种,毁容后全脸重建的级别了。你选了这张照片,不管是什么理由吧,从解剖学的角度来说,至少要动一次和骨头有关的大手术,这种手术不是说即做即走,是需要住院和术后观察的,否则如果出现感染的话,那是会死人的——” “这就是我的问题了。”楚先生坐得稳稳的,丝毫没被吓到,“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相信老天爷不会如此薄待我楚某人。” 换句话说,亡命徒到了这一步,也就只能是赌命了……又或者,楚先生还有些同伙,足以为他找到地下医院做术后护理,只是当然那种黑诊所的技术不足以整容,所以他才只能铤而走险,过来绑架师霁为他手术。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这种人是不能以常理猜度的,胡悦也不肯定楚先生是什么情况:分明有底气还想豪赌一把,还是孤注一掷,就打算赌术后不感染的几率。不过这对他们的生命来说就又很重要了——要是术后还指望开点防感染药什么的,楚先生留他们一命的可能还比较高。如果自己有团队的话,那真是被用过就丢的命了。 师霁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块,他迅速说,“就算不住院,这种手术也不可能一次性做完的,都是分几次完成,你要整成照片上这样,我初步估计要经过……至少是隆鼻、颧骨内推、丰太阳穴和自体脂肪填充丰脸三个大步骤,再对耳部轮廓和下巴做微调。这其中丰太阳穴和丰脸颊必须单独进行,至少在颧骨内推一两个月以后,耳部轮廓也不能和削颧骨一起做。《变脸》也不是一次手术以后就面目全非,真有这样的那是科幻小说。” 一个人是不是在阐述事实,这是看得出来的,阿涛的手又紧了紧,低吼更多的是不甘心,“糊弄事,凭什么不能一起做?你他妈在玩我们吧?” “阿涛,别说话。” 楚先生说,同时师霁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阿涛,“削颧骨得从耳部开刀,所以不能和耳部轮廓一起做——至于为什么不能同时丰脸颊,颧骨内推以后得佩戴枕颏带,组织起码肿两个月,这时候再给注射就成猪头了,明白?” 这个解释够通俗,阿涛也听得懂,他咂了咂嘴,悻悻然地嘟囔了几句,楚先生脸上反倒是多了一丝笑意。 “那就按专家说得办。”他说,语气还是那么和蔼,但比起之前的危机四伏,这和蔼,终于多了几丝真心。“先做一期大手术,之后几个小步骤,我们可以再找时间慢慢的做。” 他果然是在试探。 胡悦心头闪过明悟:楚先生事前一定做过功课,甚至也许匿名咨询过其余医生,如果师霁满口答应,恐怕现在等着他们的就是两枚愤怒的子弹了。他在这里也一定还有些残存的势力,至少是安全的藏身地,否则该怎么自信地说出‘再找时间慢慢做’的决定? 不论如何,现在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筑起来了。双方不再剑拔弩张,不过阿涛手里的枪口也并没有放低,楚先生起身招呼他们一起出去,“自然点,闹得不愉快对大家都不好——手机先给我们保管一下吧。” 是真的有备而来,连手术场地都给预备好了,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像是十六院,手术室都是要预约的,走廊上二十四小时监控,突然要安排一台手术,怕不是麻醉还没生效警察就到了。胡悦隐隐有些遗憾,却也松了口气:真要这样,她和师霁搞不好就成人质了。更怕是医院方面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反而派人过来诘问,把更多无辜的人牵连进来。 可能也抱着这样的顾虑,师霁和胡悦一样都表现得很合作,一路走进电梯都没有呼喊,楚先生更加笑容可掬,就连阿涛,虽然仍是死人脸,但也没有那么凶神恶煞。枪被他们藏在夹克里,阿涛一只手插在衣服里,腋下凸起一块,隐约冲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楚先生站在电梯口,这样就没人能在电梯门开的瞬间冲出去——确实是有经验的悍匪了。 从进办公室起,这两个人就没给他们私下交流的机会,师霁和她也很有默契,一直没有交流。胡悦现在只敢通过眼角余光去捞师霁,她相信师霁也一样——都是不想触怒凶徒。她若有若无,又飘过去一眼,想要试探师霁的想法:从刚才到现在,她一直在寻找逃脱的机会,但现在却发现只能暂时放弃。不知道师霁那边是怎么看,是否也和她一样,决定在之后的行程里寻找机会。 眼神没对上,但却在电梯门里交汇,师霁面无表情,同时看到的还有楚先生的笑脸,胡悦还没咂摸出什么,‘叮’的一声,电梯门再度打开——楚先生和阿涛是很有经验,但再有经验,也没法阻止电梯中途上人。 准时下班对整形中心的医生是家常便饭,但对大多数科室来说却都是奢侈。这会儿才是非值班医生下班吃饭的热点时间,也是陪床家属下楼吃饭的点儿,几个医生谈谈笑笑一拥而入,压根没在意电梯里的两个外人——他们身后也跟了好些个挤不上电梯,过来蹭的家属。 楚先生脸上的笑容变淡了,阿涛咬紧牙关,腋下的凸.起更明显,似乎有一颗子弹随时蓄势待发,四人间的气氛再度微妙地紧绷起来。胡悦浑身发麻,一动不动,盯着电梯门里的倒影,暗自祈祷师霁别轻举妄动:这时候闹起来,阿涛扫射电梯间,死的就绝不止是两个人了。 “师主任,今天这么晚啊。” 人群哪管那么多,七八个人走进来,自然插入四人组中间,有人进来就寒暄,“平时这时候早下班了吧。” 师霁终于动了——他嘴角渐渐上扬,也许开始还笑得有些勉强,但很快就自然了起来。“今天事多,耽搁了。老李你今天算早的了吧?” “是算早的了,唉,你不知道——”有家属在场,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大家都一副你懂我懂的样子,刚进来的几个医生并没发现任何不对,照旧拉家常。楚先生的脸色放松下来,阿涛也不再想着往师霁、胡悦这里靠拢——人群进来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把这两组人挤到了三个角落,楚先生很坚持,还呆在门口:他怕是要监控到每个出去人的长相,不会让师霁他们趁乱逃走。 “让一让,大家挤一挤啊。”高峰时段,人的确是多,都懒得等下一班,想着能挤进几个就是几个。人潮汹涌,隔开了阿涛的眼神,也让师霁和胡悦更加靠近——依然不可能大声说话,更不可能向周围人求救,承担不起沟通不畅的后果,不过,终究是可以自由地低声交流了。 “别怕。” “别担心。” ——几乎是同时,他们这么低声说着,又都是一怔。师霁像是没想到胡悦居然会反过来安慰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会没事的。 ” 他一向俊美得邪恶,胡悦想到这张脸,就想到那皮笑肉不笑的假笑,理直气壮的无耻,意气用事,对病人殊乏尊重的玩世不恭,欺压后进的刻毒任性—— 但现在,这张脸带着隐隐的忧虑——被强压下去了,师霁在佯装无事,只是在她眼里不是很成功。这当然很合理,因为她怎么想都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全身而退,师霁——就算和她比起来再有钱、再成功,他也终究只是个医生,一个普通人,在两把枪面前他怎么可能还胸有成竹? 但,即使如此,即使此刻他和她一样也是前途叵测的弱者,师霁却还是很认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没什么表情,说这话也并非是出于温柔,更像是一句承诺——一句告知。 他会保护她的,楚先生看中的是师霁的医术,她只是倒霉的添头,接下来她可能沦为人质,可能被当成杀鸡儆猴的祭品。师霁也许还能活到手术完成的那一秒,但她可就不一定了。但师霁会让她活下来,如果一定要有人死,他也会死在她之前。 ——这些决心,不在字句,在他的声音里。师霁的确没有说,但胡悦全都听明白了。 从刚才起,她的心一直在跳,这也是当然的——任何人想到自己恐怕再活不了多久,都会是这个反应,更何况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胡悦的冷静是医学生特有的现实,做医生的就是这样,总是和死亡打交道,没有一颗冰心,怎么去和心与脑打交道?反过来安慰师霁,多少也是职业习惯,胡悦现在也还是很紧张——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师霁的身影映在眼帘,英俊的,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胡悦又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心跳,轻轻地说了一声。“嗯。” 电梯到了食堂层,有人开始往外走,两个人立刻分开,眼前人影一晃,阿涛重新走到跟前,他狐疑地瞄了两人一眼,像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借机交流。师霁迎上他的眼神,友好又镇定地笑了笑,阿涛楞了一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寻根究底,而是背对着他们叉手站好,重新当起了隐形的保镖。 两个医生的眼神在电梯门里碰了一下,又分开了,不约而同地,他们看向了门边的楚先生,三人的眼神在反光中相会,表情都有丝说不出的扭曲与呆板,就像是窗外的夕阳,红得失真。 # “麻醉师你们没准备啊?” 楚先生准备充分,这个他们是都看出来了。但师霁也没想到居然充分到这地步——连手术室都给准备好了,就是在十六院附近的一间私人诊所。 医疗也是种产业,有中心辐射,在十六院附近,各式各样的私人诊所很多,各种定位的都有,不过大多也就是做做简单的小手术。就像是楚先生准备的这个手术室,诊所装修还不错,手术室有四级手术的资质,全麻监测设备也有,无影灯也备上了——有些诊所真的连无影灯都没有的。不过,即使有这样的手术室,诊所里也没有住院病人。毕竟大部分人还是争取到公立医院做手术,一过七点,连值班护士都没有,整层楼黑灯瞎火,他们很顺利地就进了手术室,一个光头壮汉过来开的门,阿涛熟门熟路地找出钥匙,手术备品包、药品柜……什么都开了任凭取用。师霁在器械消毒柜里翻看了一下,心里有数了:绝对不是闯进来的,事前肯定做过功课,器械都是备好的,药也一样,恐怕是楚先生不信任诊所医生的技术,才会找他来做。 人没露脸,算是好消息,如果这样的人脉都大剌剌地暴.露在他面前,那恐怕是真的不打算留活口了。现在犹存提防还是好事,师霁当没看出来,把东西大致盘点了一下,开口挑刺,“全麻手术,没有麻醉师是不是有点险啊?” “医生多注意点就行了,毕竟不比平时,各方面都得克服。”说话的是楚先生。 找不到麻醉师……看来诊所内部这条线本身专业素质不高,或者并不是专业人士,仅限于提供补给。 师霁心跳有点快了,但脸上什么也不表现。“风险你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表示,你知道就行了。” 楚先生笑了笑,转身去做术前准备,胡悦沉默地收拾手术床,“术前禁食禁水了吗?” 影视剧里说手术就手术,这就比较玄幻了,全麻手术术前必须禁食禁水,否则麻醉中是有窒息风险的。楚先生和阿涛同时点头,“已经过十八个小时了。” “你们两个都做?”这是他没想到的,师霁的声音都有点小小变形,好在很细微,楚先生和阿涛都没发觉,只有胡悦看了他一眼。 “当然。”他们越吃惊,楚先生就越从容,他笑着解开了领口。“阿涛一样上了通缉令,他当然也要一起做。你先给我做,再给他做。” 为什么阿涛没有照片? 是证件还没制作好,可以自由发挥? 所以,楚先生的身份是早准备好了,一旦换过脸,就有极大几率从此潜于人海? 师霁瞥了光头壮汉一眼,楚先生的眼神一起跟过去,他笑了笑,“他不做,不介意的话,让他在手术室给你们打个下手吧?” 算得是准,这样他做手术的时候最稳,两个打手看着。而阿涛也无需担心什么,他做手术的时候,楚先生能在一边看着,他是大脑,够精细,有他在他们也搞不了小动作。至于大动作——还有一个人是有枪的,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196.万花筒 此为防盗章 手术是怎么做的? 巫医巫医, 上古时代,巫医并不分家, 对大部分人来说, 医生总是带有某种魔力, 他们不关心医生是怎么办到的,只知道最后自己的疾病发生了好转。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 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 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 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 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 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想要当医生, 心当然必须狠,刀也一定耍得很好,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在神经上做文章的, 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 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 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 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 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 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越靠近阿涛越畏缩,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皮肤科的。” “那恐怕周末休息会对她的收入有个很大的影响,她自己清楚吗?” “清楚的,但梁医生有家庭……” 这是间很宽敞的办公室——在医院,医生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地位的象征了,大小和装潢通常不会再做强求,师霁能在十六院拥有一间素雅的小办公室,已经让很多同事暗中羡慕不已,但在这个房间面前,公立医院哪怕是院长办公室也得大惭而退。它不但大,而且任何人只要有一定的品味,都可以看得出来,它的装潢所费不菲,而且很有审美。 说句实在话,像是师霁这样的美男子,坐在这种有格调的房间里,会比坐在公立医院的小办公室里更合适,他身边坐着的女人当然也是这个更好——胡悦,丑、土气、幼稚,毫无时尚品味,而现在和他商量公事的女人,精致优雅,干练中不乏一丝含蓄,唇边永远带着一缕笑意。“女人想要周全家庭和事业总是不容易的,否则梁医生也不会考虑跳槽,她在原来的医院做得不错,就是离家太远,下班到家过晚——而且医院对出勤时间卡得很死,不允许有针对个人的弹性放松。” “听起来你好像很想签下她。”师霁不置可否。 “大家都是女孩子,能帮则帮了,再说,梁医生的简历也的确让人印象深刻。”对方冲他露出迷人微笑,师霁很熟悉她这种笑容,应该是精心练习过,知道自己怎么笑最好看。“那……我就给她回电话了?” 他没反对,拿起手机瞄了一眼微信,当医生的就是这样,永远都有那么多人在微信里说话,不过几十分钟,未读信息就累积出了几个屏幕,女人并无不快,站起身给他添水。“这一阵子,十六院那边还顺利吗?” “还不就是老样子。” 和师霁聊天,有时候真的考验涵养,但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微笑没有丝毫失色,“你那个小徒弟呢?在你组里待得还好吗?” 她举起骨瓷杯,自己呷了一口白水——在医美界很多人不喝茶、咖啡,这会让她们洁白无瑕的牙齿染色——从杯沿上方狡猾地凝睇师霁,“没被你折腾死?” “我是那样的人吗?”师霁一边划屏幕一边说,“最近诊所这边都还行吧?” “还行,就是您的号还是那么难拿,我看了下预约,最近三个月,恐怕你是别想休假了。”女人说,她的杏眼微微垂了一下,又抬起来。“真的不考虑收掉十六院的摊子吗,Daniel?” “怎么忽然又说起这件事了……”师霁明显漫不经心,他声音渐弱,眉毛渐渐皱起,把屏幕解锁,不再是在锁定屏幕查看微信内容。女人也就不再说了,未尽之言,化为遗憾的笑意。等师霁看完了才问,“院里又出事了?” “嗯,我一个下属被人打了。”师霁说,手指敲着手机面,嗒嗒嗒、嗒嗒嗒,“我得回去看看,下午的预约,帮我改期,或者约给别的医生。” 听说有人被打,女人的柳眉也蹙了起来,露出关切之情,做医疗的都不怎么喜欢听到这种消息,听到师霁下半句话,眉毛越皱越紧:当然,有人来闹是很麻烦,但,这也并不是住院患者忽然出现险情的大事,也可以等下午回十六院做大查房的时候再处理。毕竟,下午这里的预约也是满的,而且私人医院,客户不好伺候,想要改约时间或是换医生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起来送师霁走到门边,关切地说,“孩子没事吧,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孩吗?没受重伤吧?” “没什么大事。”师霁看来心情不大好,他一口气喝完水,抓过西装外套,“走了,明天见。” 女人站起来送他到门口,等师霁走远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地淡下来。 “Tina,进来收拾一下茶水。”她按下内线电话,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如果真是马医生那边的小医生,Daniel多少会回一声嗯,怎么也不接话茬,潜意识里是在回避什么? 她有很多小动作都和师霁很像,这会儿也开始敲屏幕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 “就是打了她又怎么样了?我就是要问,打了她又怎么样了?她和那个师霁,把我女儿的脸毁成这个样子,我就是打了她她有话说?你问问她自己,你有话说吗,嗯?有话说吗?” 才踏进住院部,就听见隐约的喧闹声,来往的医生护士包括住院病人,都对角落那间办公室关注度最高,师霁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平时见到他总要来兜两句的病人都被吓住,师医生严厉起来是真的很吓人。他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果然,如他所料,几个当事人都在这里,被两个保安看着,张主任和某个眼熟的院领导也在,胡悦——当然也在这里,捂着脸颊默默地听着,看到他,她本能地站直了,手放下来一会儿,又捂回去,只是在指缝中冲他笑笑,情绪看起来居然还好。 “哦,正主来了!”虽然被拘束起来,但病人家属气焰不减,主闹事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从遗传学来看,应该是南小姐的父亲,跟从的几个应该都是男女方亲属,南小姐母亲也在其中,她附耳说了几句,南小姐父亲声音更放大,指着师霁就想问到脸上来,“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现在全被你毁了,你不给个说法?我女儿——我女儿——” 说到急切处,他潸然泪下,“我女儿原来也是很好看的呀!” 师霁话都不想和他多说一句,直接问张主任,“报警了吗?” “在路上了。”张主任也是有点无语的样子,师霁度他脸色,知道警察口风恐怕不是太乐观——是闯进来闹事了,但没砸东西,也没闹太大动静,更没联系那群职业医闹,说起来,除了打胡悦一巴掌以外,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警察来了怕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最多就是批评教育一下,连拘留怕是都很难有。 “做了检查没有?”他瞥胡悦一眼——本来就丑,被打了一巴掌更不能看了,一边脸颊肿得高高的,看起来真挺壮观。“验出来是几级伤?” 十六院本身就有司法鉴定资格,他这问得很明显了,张主任神色一动,院领导说,“小师,这——” 倒也不是就不把底层医生当人了,不过当领导的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他们的本能,师霁理都不理他,直接对张主任说,“你看她,神情恍惚、站姿歪斜,明显是失去平衡感,要考虑轻微脑震荡——被打成耳膜穿孔都不是没可能。叫人带她去做一下检查,我这边打几个电话。” 再好看的演出,没有观众也很扫兴,病人家属那边可能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要表演,但被师霁这么一打岔,倒是个个都紧张起来——怕是之前也没想过打一巴掌能怎么样,所以打得还理直气壮,现在听这口气要闹大,自己就有点虚了。尤其是师霁说的‘要打几个电话’,更能激发想象力,让人想入非非,想到‘冤狱’、‘只手遮天’之类的恐怖词语。 “哎,这……”张主任犹豫了一下,看看领导,又看看胡悦,还是叹口气,“行吧,也是该检查一下。那个,小卢,你带她去一下鉴定科——” 197.真实的面貌 此为防盗章  已经是下班时分, 张主任被迫把所有人又叫了回来。 “这件事很严肃,大家还是不要掉以轻心。邻省最近出的新闻,大家应该也听说了——” 中国这么大, 新闻天天有,大家纷纷表示什么也没听说, 尤其以住院狗为首, 张主任只好叫身边的男人,“小解, 要不还是你来说吧。说实话,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那您最近是真忙了。”警察小解笑容可掬,虽然在这个房间里,没人的外貌能和某人比较, 但也绝对是个帅哥,亲和度不知胜过师主任多少, “这个案子都已经上了新闻了——邻省最近破获了一起连续抢劫杀人案件,主犯大多落网, 仅余两人潜逃在外,这是个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罪行累累, 犯下的案件正在陆续侦破之中,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还牵涉到洗\\钱、走\\私这些经济犯罪, 有深厚的海外关系。我们最后收到的线索, 是这两人已经逃入我市, 而且很可能有潜逃出境的计划——而且,在这两个案犯的窝点,我们发现了不少关于整容手术的搜索记录,他们同时还访问了上海多所知名整形医院的网页,警方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他们也许想要通过‘改头换面’的方法,配合新证件,光明正大地从边检出境逃离。” 话说到这里,小解的来意也就一清二楚了,他挨个给大家发照片,又加微信,“我叫解同和,大家加一下微信,有什么线索都可以立刻微信给我报告,当然打电话也欢迎——不过,我发现咱们年轻一代十有八.九都有电话恐惧症——” “遇到医闹能不能找你?”有人冷不丁地问。 解同和眨眨眼,“别的科室还好,你们十九楼会有医闹吗?” 他语气逗趣,大家都笑,也就都上心地加了微信,亦不乏人不屑一顾,“通过整容手术改头换面,不是不可能,但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手术期。他们想走,还不如通过特效化妆术,那不是更现实?” 解同和笑了,“就是因为有您这样聪明的人,特效化妆的材料才要严格管控——而且,这个骗不过边检,咱们以前看到的那些新闻,都是有特殊渠道过的边检。这种特效化妆是瞒不过肉眼的,倒是整容手术,如果真的被他们成功做了手术,改了指纹,那恐怕……” “DNA证据没留存?”要糊弄医生可不容易,一个个遇到合适的机会就都客串起法医了。 “没有,我们也不可能遇到有几分相似的嫌疑人就先拘留下来做DNA。”解同和从容说,“而且最关键的是,有些知识对你们医生来说是常识,但嫌疑人却未必知道——他们有了这个想法很可能就会来试一试,至少先做做咨询,对吧?所以,我们警方也请大家为我们留心,如果近期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人来做大规模整容手术的咨询——” 犯罪嫌疑人关注过整容信息,警方肯定会来打招呼,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但医生的反应则普遍很冷淡:“什么叫大规模整容手术?那个你要找烧伤科、修复科的,在楼下,我们这里现在都是微整形,午饭整形。做个鼻子就面目全非了?” “想要面目全非也简单,就照着什么象鼻人、什么玻尿酸脸去整,这个保证有的,就不知道能不能过边检了。” “哎,你还真别说,小申,我和你讲,要整成这样还很不容易,比整漂亮难。我们正规医生想做这种效果都做不出来,他不如去找美容院做。” “我们都做不出来,美容院能做出来?他们那个是听天由命型的手术,能感染成什么样子,这要看患者个人的造化的。” 为这事还要把人叫回来,医生们情绪肯定不怎么高,笑话开完了总算说点正经事,“要说面目全非,那你找面部结构啊,就他们科能让人面目全非,对吧?面部结构呀,动得不好下半张脸都给你切没了,那还能不面目全非?” “你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直接找师子不就完了?去年12月我好像还看到你过来——就是为了那个什么面部还原吧?你看看你,也不是不懂行,还一定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科室流动性大,几个月时间就又换了一拨人了,新人不免好奇,一阵低声询问:小解的自我介绍是对他们做的,和几个骨干医生则都是老熟人了。十六院改制以前有军警背景,市里第一个DNA刑事鉴定中心,第一个面部复原技术中心,都和院里有紧密关系,师主任虽然专做整容,但他在专业研究方面却是兼容并蓄,曾多次被警方邀请参与重大刑事案件的侦破活动,提供技术支持。“从前都是别的老警察来跑,小解来了就一直是小解过来——小解啊,你对象找好没有啊?都说了给你介绍了,总是推掉,你这个小伙子哪能回事啦?” 小解脾气是真的好,笑眯眯地说,“你们介绍的我怕是养不起噢——” 几个老医生笑骂,“上海当警察还说养不起家?” “走了走了,啊你们都注意点,小解的微信加一下,接病号的时候长个心眼,有情况就及时说一下。” ——这番玩笑也不是没好处,住院狗身上又多摊派下一层苛捐杂役,老医生边走边说,撤得倒是差不多了,解同和笑着搓起手,“师医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又见面了,老规矩,请我吃顿便饭吧?” 师主任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时候蹭成功过?”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解同和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他和师霁是两个极端——胡悦发现师主任在人多的场合几乎从不发言,总是游离在人群外,一副高傲冷淡的专业精英范儿,但解同和就异常接地气,没皮没脸,好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生气。“说真的,师主任,你觉得这几个嫌疑人通过这个渠道落网的可能性有多大?感觉会做大整形的男性其实不怎么多啊?这个几率应该还是不小的吧?” 师霁压根就懒得回答,对胡悦打个响指,好像在叫一只狗,解同和看过来的眼神也就像是看狗狗一样,温暖又逗趣。胡悦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她低声下气地说,“呵呵,这个是解警官想当然了,其实我们这边来做手术的男病人也非常多的,绝对比一般人想得要多很多——我最近在整理过去十年的病历资料,这您大可以相信我,我有第一手统计资料。” “不可能吧?”解同和与每个直男一样,拒绝相信居然会有同类想把脸当橡皮泥玩。“除了明星以外,还有男人需要整容?” “这数字肯定是比您想的多。”胡悦含蓄地说,“如果算上面部修复,那就更是个可观的数字。中国人口有十四亿,这么巨大的数字会造成可怕的规模效应,再小的比例,被这么大的人口总数一摊也会变得很多。” “告诉他我们现在在做的大手术有几个。”师霁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看自己的小狗和别人撕,颐指气使地说。“……”胡悦露出忍耐的微笑,“师主任在排期的手术已经到三个月以后了。男女比例来说,应该是在三七开。他的门诊,我目前还不够资格见习——” 她看了师霁一眼,若有若无的幽怨拿捏得好:把她当狗用,却没有正常住院狗的待遇,连一百块钱都不给。 师主任坦然地接受这无言的指责,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这男人可能不存在廉耻心。胡悦叹口气,无奈地继续:“不过,以门诊咨询量来说,男女比例可能会更持平,很多男士不是不想整容,而是不像女性这样乐意承受巨大的开销。所以,要在这么大的咨询量里为您留意特定的人选,可能的确是有点难。顶多是进入到安排手术的时候再去注意细节吧——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们十六院的手术一般都要等好几个月的,嫌疑人没出事的时候可能还能等得了,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恐怕就近找个美容院去做手术更实际吧。” “美容院敢接这么大的全麻手术?” “现在的人为了钱有什么事做不了。” “就是啊,你作为刑警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刚才还明争暗斗的师徒现在倒是异口同声、一唱一和,把解同和噎得脖子一伸一伸,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行行行,你们比我了解社会,行了吧?” 终是忍不住好奇。“大手术都做什么啊——真有那么多男人来做?” 大部分直男对整容医院的态度都是敬而远之,在他们的想象里,走进整容医院的女人大概会进行一种神秘的巫术仪式,从此成为饮血女伯爵,获得异常的美艳,但也留下后遗症,必须定期回去喝点血什么的。而且他们总是有种无由的坚信,认定这是一种很小众的行为,来整容医院的人肯定异常稀少,只存在于传说中,至少绝不会出现在他们身边。 师霁对胡悦打个响指,示意她继续,胡悦却理直气壮地摇头,“我没跟您出过几次门诊啊,也没上过台,这些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人围绕着跟门诊和手术过了好几招了,解同和边鼓是一直敲得很乐,“对啊,她怎么会知道呢?还是您亲自来讲讲吧,师医生。” 平时对着客人都不多话,现在叫他来讲?师医生嘴巴一撇,“病历白整理了?连归纳总结的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够格呆在我的组。” “对啊,对啊,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自己适合跟着师医生工作?还是早点改行吧小姑娘。”解同和立刻转移风向。 电梯来了,被解同和耽搁了这么大半个小时,该下班的医生已经下班,留下的都是没人权的住院总,三人一起走进去,胡悦的嘴巴翘得高高的,“过去十年积欠的病历那么多,行政催得又紧,哪有时间研究?根本是做文字女工好不好——连病历都不能好好做,这种自律能力为什么还能指责别人学习能力不强?” “对啊对啊——” 解同和才开口,就被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呵斥,“你闭嘴!” 不能继续挑事,他捂住自己的嘴,看起来颇有些遗憾的样子,胡悦和师霁大眼瞪小眼,好像两个棋手隔着无形的棋盘,在掂量着下步棋该怎么走:师霁可以说自己只要擅长手术和写论文就够了,病历自有人来做,这就是承认了他的确需要一个助手,胡悦就可以指出自己是理想的、正当的,被院里指派的人选。这样师霁赢了口角但也就随之输了大局。但如果他避而不谈,就得承认自己的确过分懒惰,病历都没有好好录入,眼前的口舌之争立刻就得人数,解同和哪会放过他? 两个名校生,智商能差到哪去?这两个人对峙,就像是高手黑客互黑电脑,两个人都噼里啪啦地打字,师霁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无声地‘呃——’了一会儿,眼珠一转,“这是在给年轻人创造机会——如果是我,就能从病历里学到很多。” “比如?” “比如,整形医院大概都开展什么样的手术项目,男顾客都来这里做什么。” 198.录音(1) 此为防盗章  这个楼霸, 完全是仗着有个院长老师才能这么横行无忌吧, 胡悦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是很同情被薅羊毛的受害者的, 但现在她成为师霁组里唯一的住院医师以后, 想法自然也就发生了转变:师霁是很无耻没错,但能不能继续无耻下去啊?同时要管七八个床,还要写病历、病情分析,做效果图, 约手术室, 陪着出门诊,上手术台——而且还要继续搞病历数字化。她会死, 真的会死的吧? 她的惨状,科室同仁都看在眼里, 也多少都会施以援手, 这纯粹是人道主义考虑,比如顺手取个检查报告,附赠一杯奶茶什么的,自然,下午茶时间也免不了几句八卦。 “今天入院的两个都是要做鼻综合啊?那个姓于的还挺合适, 不过姓南的那个,我看了下她带的效果图, 做出来不会太好看啊, 你们师主任这个都做吗?不怕砸招牌啊?” 这个问题是很有道理的, 整容医生的口碑就在他做过的病人脸上, 业内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怎么看医生水平,就看他们这医院的护士。如果个个都顶着一张审美畸形的假脸,又大又宽的欧式双眼皮,顶破天边的透光鼻假体……那就还是快溜为妙。真的做得好的医生,病人走出去,那个效果就是最好的广告,哪怕是到另一个城市从零开始,最多三个月,一样是客似云来,绝不会有客源上的问题。 胡悦不解的也就是这个——师霁要给南小姐做这个手术,十有八.九就是为了气她,但,有必要为了给她添堵,影响到自己的职业声誉吗?不但要做,还要特意提前做,他这是想要膈应她,激她和他吵架? 如果是个真正单纯热血的医生,这时候也许会拍案而起,“这不是我想做的手术”,和师霁潇洒痛快地撕一场,离开他的小组,重新回去做真正的面部修复……但可惜胡悦并没有活在日剧里,她也不是那种双手握拳,在医院大楼前充满干劲地高呼自己梦想的那种小医生。如果师霁这样想,那就实在是过分天真。但问题就在于胡悦并不觉得师霁会这么天真,用老奸巨猾、大奸大恶来形容他都并无不可,天真?这有点太搞笑了。 这种Mind game,不足为外人道,就算想解释也不好讲,更何况胡悦也无意过分满足卢阳雨的八卦欲。她说,“师主任的想法我们怎么懂,该做手术,做就是了。” “话是这么说。”卢阳雨和她的心态倒是有点类似,“但看着不觉得难受吗?” 就是因为看着难受,所以才尽量避而不见,除了入院手续之外,胡悦都没过去晃悠一下做术前沟通。她心里是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算并不打算在南小姐的case上再说一句话,但想到南小姐有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会拥有一个并不合适的高鼻子,今天一整天她还是坐立不安,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查房了查房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马医生也从手术室出来,站了一天,人人都累得面有菜色,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方蹲着吃盒饭的样子,但还得抖擞精神,在下班前最后做一次大查房。师霁不在,他的床位就由马医生来做大查房——大查房至少要主治医师才能做,“胡悦,走,查房去。” 一帮住院医师轰隆隆冲出办公室,各自都找自己的床位,乘马医生还没开始以前赶紧先补一下功课,胡悦自然也不能例外,不过她的活毕竟少,两个病人都是明天才做手术,今天只做了常规术前检查,稍后叮嘱一下禁食禁水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胡医生。” 公立医院,再怎么有钱,住院部四人间条件也就这样,房间里病人带家属各自百无聊赖,手术后恢复期的病人不是贴着胶布,就是戴着枕颌带,顶着浮肿的脸躺在那里吊水。于小姐根本就不在床位上,而是在走廊上晃来晃去,看到她倒很开心,招手打着招呼,“上午你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是忙,也是不想和她多交流,多少总有些逃避在里面。胡悦笑了笑,“一会查房呢,该回房间了。” 她顺着于小姐的目光看过去,两个人的眼神都落到6号病房,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第一个床位,里面的病人在做胸部按摩,时不时传来一声痛苦的嘶鸣。这是隆.胸后要做的早晚按摩,术后前几天必定是很痛的。 “对了,你有没有坚持早晚按摩?”胡悦已没有再正面劝导于小姐的意思,素昧平生,话已说尽,不必再多言了。但她不否认自己这么问,也有点吓唬于小姐的意图在,“这个要坚持做,否则包膜挛缩了会很痛苦。” “有做的有做的。”于小姐连连点头,“现在已经不怎么痛了。” 她脸上余悸犹存,怕是也想到术后一星期的感受,那时候除了早晚按摩剧痛以外,还有胸前的异物感和重心不稳感,现在好不容易渐渐消褪,如果要加杯的话,就等于要从头再来一次——而且还会更加不适。 胡悦想问她有没有去王医生那边咨询,但又不想开口——真的想知道,她早就问王医生了。师霁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这一行就是这样,她的情绪和牵挂又能改变什么? 她没有问,但却似乎又和于小姐产生了某种默契,在交换的眼神中,于小姐主动提起,“我不加杯了,胡医生。”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上次你和我说的话,我一直记得,回去想了几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工作场所还是很重要,至少遇到的客人层次都不同。后来就托了个朋友介绍……反正,哎呀,反正现在,我谈了个男朋友了。” “年纪是大了点,但出手挺大方的,以前在山西开矿,现在搞房地产,他觉得我现在这样就挺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但于小姐没有红光满面,她的喜悦是很节制,很理智的,胡悦忽然注意到,于小姐虽然穿着病号服,但她放在自己病床上的坤包换了款式,以她贫乏的时尚眼光也可判断,好像皮质是比上一个包好了。 “鼻子其实也可弄可不弄,就是我觉得还是弄一下好。”于小姐说,她摸了摸自己尚且是全天然的鼻子,又握住胸部揉了两下——这一层几乎都是女人,也没那么忌讳了,忽然露出一个复杂的笑。“他那些朋友,带出来的女朋友都那么漂亮,他对我这么好,我也不想让他丢脸啊……” 对她那么好,好在哪里?明天就要手术,今天来探望过了吗? 还住四人间病房,为什么不预约单人间呢?十九层的住院部空间很大,只要舍得出钱,现在都有房间。 一个背出去能让他长面子的包,是值得投资的,别的呢? 不需任何人点破,这些冷暖,胡悦自己可以看穿,她看着于小姐,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于小姐却像是被看穿了什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去,过几秒钟,又嘘了一口气。 “其实没什么好不满意的,运气已经挺好了。”她又鼓起精神,“我应该开心才对,人不能太贪,对吧,已经是心想事成了。” 她看了看胡悦,又看向窗外艳丽的晚霞,迷蒙一笑,声音细得仅可耳闻,近乎呜咽,“我应该开心点啊……” 是啊,已经是心想事成,至少现在,她可以坐在宝马里哭。不管这宝马是不是她的,目前,她总算能够坐进车里,怎么说,这也可视为阶段性的小小成功。 不知为什么,胡悦也笑了一下,尽管她心里的情绪远比这要复杂——但她觉得,现在的于小姐需要的也许恰恰就是一个微笑,而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这么一个善意的笑容了。 “对啊,应该开心点。”她说,“这不是挺好的吗?快回去病房吧,马医生就要来了——我还得去看下另一个病人。” # “那能确定半年内肯定消肿吗?” 胡悦在于小姐那里是有点耽误了,刚到病房门口,她就听到南小姐的声音切切地追问,“一定能吗?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啊?” “99%以上是可以的。”回答她的居然是师霁的声音,胡悦吓了一跳,缓下脚步站在门口张望了下才走进去:他今天就来上班了? “胡医生。”南小姐也很有礼貌,胡悦也笑着点点头,她和师霁交换个眼神就算是打过招呼。“你来的正好,我正在问师医生,鼻综合是不是半年内一定消肿出效果啊?确定一定吗,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吧?” 199.录音(下) 此为防盗章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 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想方设法地凑着看,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 妨碍到她做事, 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 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 “从腋窝做, 麻烦是麻烦点, 但伤口隐蔽, 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 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 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 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 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 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200.杀人 此为防盗章  “就是做个上汤三丝, 还没下锅呢。”胡悦给她检查,“你闻到的是蒸糕,我买的, 不是自己做的。” 案板上整整齐齐地码着鸡腿菇、笋干和黄芽白切出的细丝, 一条条细得像头发, 褐色、白色和黄色互相映衬,舍友看得哈喇子都要留下来了, “你打算怎么做啊, 看起来好好吃哦!——你还买了米饭?怎么又买蒸糕啊, 还没吃晚饭吗?” 晚饭是吃过了, 蒸糕买来另有用处,上汤三丝做起来也简单, 起油锅,下葱姜辣椒爆香,食材翻炒一下, 加水,加半罐浓汤宝, 胡悦爱吃辣,额外放两粒小红椒进去, 关小火闷上,她打发掉馋涎欲滴的室友,拎起蒸糕回到自己的房间, 剁了十几分钟蔬菜, 胸口憋闷稍减, 但还是没有剁肉饼那么畅快,要不是肉饼蒸蛋意头不好,胡悦很有冲动这会再出去买一块猪肉。“贱不贱,贱不贱,为什么一个人就必须这么贱地活着?” 厨房里香味渐渐传出,多少抚平心情,尽管那句‘你这是在指导我手术?’,仿佛还萦绕在耳边,但她的心态渐渐调整过来,已经不像前几天,一想到师霁的回复就是一阵胸闷,胡悦翻找出她的手工包,暂时凝下心神穿针引线,一度心无旁骛,但才穿好线,还没把蒸糕拿出来,就又忍不住小小爆发。“哇,真是气死人啊!为什么他就必须这么没品?” 确实,这和他们两人的暗斗不同——某种程度上,胡悦其实不介意师霁奴役她、差使她,把她当畜牲用。他不想带助理,这是他的自由,其实出路他也给她安排过了,是她出于自己的目的硬要赖在师霁组里,胡悦从没指望过叫声老师,上级就忽然间春蚕到死丝方尽了。她只是——就,他有必要这么讨人厌吗?就算想叫她闭嘴,也有比这个更好的说法吧。那句话就差加一句‘你也配’了,不,事实上是已经加在了他的语气里,只是没有公然说出来而已。 这个人从小是怎么长大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养出这样的言谈举止?最气人的是胡悦知道师霁并不是不会正常的待人接物,他只是选择这么对她而已。 到底是什么家庭能养出这种变态、扭曲的性格,把表里不一和恶劣毒辣诠释到极致?胡悦想起来是真的不顺气——她本来就不赞成给南小姐做高鼻梁,甚至如果要她来设计手术方案的话,她只会稍微一垫鼻基底,加高鼻小柱,给南小姐一个翘鼻头,不会去碰鼻梁,这样能让她拥有一个精致的小鼻子,而依然维持幼儿态,不失原本圆脸带来的可爱。但,术前早就沟通好了,病人也是看过效果图点过头的,膨体削得那么低,提升效果有限,南小姐醒来不满意怎么办?如果要再加高的话,膨体和硅胶假体不一样,想要再取出来更难,血管和组织会长到膨体材料里,再次手术的成本是要比硅胶假体更高—— 是气师霁的做法,还是气他欺压自己的蛮横,胡悦说不上来,但人所有的痛苦,本质都是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怒,其实更气的也许还是明明这人这么讨厌,但她却没法丢他一脸纱布,还得想办法讨好老板。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想到这里,她忽然间又心平气和、火气全无,把已切好的蒸糕拿上桌子,深吸几口气,试着把针穿过了软哆哆的糕体。 人体的软骨大概就比这蒸糕要□□那么一点点,之所以要在缝线和软骨中间垫上一小块结缔组织,就是怕少了这块缓冲,线会直接从软骨中穿过——就像是老一辈人用线来分蒸糕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医生能够把两片蒸糕缝合在一起,那么毫无疑问,再稍加锻炼,她也就能够成功地把软骨缝住。而胡悦知道,在外科医生的领域里,除了勤加学习理论知识以外,想要提升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 当然正规不会是这样练,如果遇到好的老师,跟着学几台以后,会试着让靠谱的学生跟着缝几针感受,用几年的时间把学徒调.教到对这台手术有初步概念的地步,这才有日后在老师指导下第一次主刀,又兴奋又惶恐的心情。胡悦以前当然不可能跟着缝软骨,但她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李老师绝不会像师霁这样,把所有文字杂活都推给她做,上台执刀的机会则少之又少,说真的,大部分主任医师,虽不说德高望重,但至少对学生都还算是照顾,像师霁这样的奇葩…… 手一抖,糕体顿时被线勒碎,胡悦叹口气,捻起一块碎糕丢进嘴里,抿着淡淡的甜意,思绪不知怎么又跑回到了之前的好奇里:师霁……他私底下也是这么恶劣的吗?他的亲人但凡是正常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性格? # “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你在吃什么?” 一个关系良好的医院科室,最显著的特征是什么?那就是放进冰箱里的食物通常都会不翼而飞——直接拿饭盒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喝袋牛奶、吃个水果什么的,这都根本不是事,胡悦以前实习的时候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十九层的同事关系不冷不热,冰箱里东西不多,她本人是还没拿过,不过,上次肉饼蒸蛋事件也让她心存警惕,仗着天气冷,这次都没把便当包放进冰箱。——但这并无法制止同事蹭吃蹭喝的脚步,胡悦刚把饭盒拿出来,谢芝芝闻着味道就飘过来了,语调从未这么谄媚过,“悦悦,你在吃什么呀?” 胡悦没办法,只好把盖子掀开,“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尝几口吗?” “好呀。” 午饭时间,大部分同事都准时跑去食堂,谢芝芝也是凑巧刚下手术台,她看胡悦买的那一盒饭很多,很自觉就洗洗手,拿出放在科室泡方便面的碗,凑过来一起分,“呣——这么好吃的呀!悦悦你家里是学厨师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哇,以后谁娶了你谁有福气了。” “以前我们家开过小饭店。”胡悦一语带过。 “那就难怪了!”谢芝芝夹走一筷子米饭,又挑起浸泡一夜,已经半透明状的三丝,吃得都不想说话,“好辣可是又好好吃啊,哇,停不下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吃完这么一小份,她咬着筷头看胡悦,可怜巴巴的样子,用意昭然若揭。胡悦在心底叹口气,“一起吃吧,我煮得多了,本来也就吃不完的。” “真的吗?可会不会不好意思啊,你真的吃不完?” 其实是吃得完,但能怎么样?大不了忍饥挨饿,下午吃点饼干咯。“吃不完的,放心吃好了,来,饭再分你一些。” “好好,悦悦你真好。” 美食动人心,体力劳动一上午以后,热乎乎的上汤三丝把笋干微微咸鲜、黄芽白山野清鲜与菌菇馥郁浓鲜融为一体,又有浓汤宝提出的肉鲜味,朝天椒的鲜辣味儿,最妙是放了一晚上味道全互相浸透,最开胃不过,谢芝芝以前和胡悦好,那是同事社交,两人心照不宣,这顿饭蹭得倒是多了些真感情,悦悦、悦悦叫得甜,“有没有男朋友啊,没有我给你介绍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哥哥你考虑不考虑,姑妈的儿子,同济硕士,一表人才,家里婚房婚车都有的,要不要有空一起吃顿饭啊?你要是做了我堂嫂,我每周末到你们家蹭饭吃。” 饼都画到这一步了,胡悦先是笑,看了谢芝芝一眼,微怔:她表情半真半假,有点微妙,看来还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现在哪有空谈恋爱啊。”她叫苦,“每天下班都恨不得要八点了,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医院,我觉得我们这行除非是升到副主任,否则为了大家好都别谈恋爱——诶,对了。” 好不容易才提起劲做盘自己爱吃的上汤三丝,一多半都被别人捞走,吃货的怨念是很深重的,至少得回本才行,胡悦压低声音,八卦兮兮地问,“芝芝,师主任的老婆长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他没结婚啊。”谢芝芝很吃惊,“你不知道吗?师医生是我们十六院排名第一的钻石王老五,别说那些小护士了,很多病人都想攻克他的。” “真的不知道……”外科医生手上一般不带饰品,胡悦说不知道也行,但她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这么说不好引出后续话题。“我还以为他早结婚了——副主任医师难道还有没结过婚的啊。” 两个小姑娘都笑起来,谢芝芝压低声音,“没有的,好像连女朋友都没有——厉害吧,一年365天,一天没有10个人想和师医生搭讪,这一天算是过完了?但我听说师医生身边从来没有人的,他这个人性格很怪,和老同学联系也不多——带我们血液科的老师就是师医生的同学呀,听说一年也最多见一次面,师主任平时从来不在他们同学群里说话。” 谢芝芝的八卦能力的确堪称世间瑰宝,胡悦现在觉得上汤三丝不那么亏了,之前谈天的时候,她不会说得这么细。 医疗界,就是个大家庭,尤其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医生,彼此都能盘出点三亲六戚,大家多年同学,又多数会从事相关行业,怎么说也得帮衬着一起往上用劲,所以同学关系都相当密切,谢芝芝本地院校出身,又这么能钻营,也打听不到更多,一看就知道是挖出压箱底的料给她分享。“哎,之前不是说过,都猜师主任在外头有挂职吗,以前有人传,说师主任其实在外面是开了个诊所的,帮他管诊所的就是老板娘……那个诊所说是老板娘投资,师主任挂职,但其实就是师主任自己开的诊所……” 不过,这都是传的,到底没人见过那个老板娘,胡悦听着谢芝芝这么说,越想越觉得有点问题,不禁脱口而出,“哇,十多年了从来不带人露面,这么多美女都不假辞色,甚至连动摇都没有过——” 201.试探 此为防盗章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 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 刀锋猛敲, 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 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 “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 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 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 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 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 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 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 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答案自然是没有,马医生那边,戴韶华是不会过来的,她组里资历更深的周住院说,“这几天来做面部结构的男客人是有,不过年纪都很轻了,大多数都是20岁左右,和你们追捕的嫌疑人肯定是没关系的。” 师霁人还没到,不过办公室这边有行政卡,整个部门的挂号都是可以查的,胡悦带解同和去找了一下张主任,也没什么收获,师主任这里一号难求,除非买高价黄牛号,否则一般都要提前几周预约,除非是老客人来复诊,还能事先联系医生现场加号,不过这也要通过护士台,解同和早和那边打过关系了,没有遇到疑似人选。 “年纪长的客人来做面部结构的也是有,但主要还是集中在眼睛,切双眼皮、祛痘、消痘印,这是男性求美者造访十九层最主要的诉求,来我们面部结构这边,做隆鼻和磨颧骨、下颔骨的也有,比较少,而且年龄一般都比较小——” 年轻人爱动骨头,这应该是一个公理了,个中缘由不言自明,胡悦对解同和介绍,“我看了过去几年的病历,过来我们这边就诊的求美者,男性年纪在35岁以上的,大部分是比较模糊的跨界整容——一般都是事故后遗症,过来做修复的,前些年科室范围可能不是很清晰,有些患者是事故后面部皮肤挛缩,不影响功能,但是影响外观美容,会来这边做修复。纯粹出于美观考虑的一般都在35岁以下,倒是有不少磨下颔角、做正颌手术、磨颧骨,做下巴和隆鼻的,其实人数的确也不少,而且是呈现逐年上升的态势。” “确实,小胡不说没感觉,一说就觉得这几年男客人是多了。”办公室里忍不住有几个老医生也加入讨论,“以前是女孩子多,现在男客人真的很多,而且怎么说,以前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完全大方。” “不是有个说法吗?现在是男色时代。反正现在男人来整容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不稀奇了。” “感觉里面80%以上是……那个啥啊。”说老,干这行能老到哪去,最多三十出头,也都时尚得可以,眉毛挑挑,心照不宣。钢铁直男解同和整张脸皱起来,听得痛苦不堪。几个大夫看了都笑,“你去丝芙兰看到里面的男店员也是这个表情?” “那肯定不会。” “那些店员就是我们这里生产出来的啊,怎么在这里就这个样子?” “……” 解同和完全跟不上节奏,被说得一脸纠结,师霁才进办公室他就讲,“每次来都觉得被时代抛弃——你们这里真的日新月异啊!我记得七八年前我刚到上海的时候,你们这里还没和面部修复那边分家,当时过来你们做的都是什么……面部再造啊?什么帮人弄个新下巴出来啊——现在下巴倒是新了,但感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啊。” “那也是你刚上班一两年的事了。”当时的事还有不少老医生记得,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感慨,“那时候你们公.安也还没招聘自己的面部修复专家吧?老过来借师霁,现在倒是都建设起来了。” “一年年都是在发展的嘛,刑事鉴定技术不也日新月异。”解同和含笑说,“从前的老案子在现在的技术环境下都会有新线索的,没有破不了的悬案,只有在等待的希望。” 十六院是知名医院中少见的非教学医院,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背后没有行政力量,这所医院警方色彩较重,进来后新人多少都有听说,时至今日也经常有专家被延请去提供技术支持,解同和这么说,老医生都点头,“听说现在你们用了一种新软件,面部复原都不是靠笔了,直接做3D结构重建。” “都聊到哪里去了?”师霁叫停,眉一扬,“胡悦,之前是你说给两天时间的,迟了这么多天,给你逃掉了?” 人不来,难道她还特别把解同和Call过来听介绍?胡悦气得冲他翻白眼,解同和忙出来打圆场,“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只要知道你们很少给男人动大手术就行了。这样要有人过来这么挂号,你们肯定能发现,我就放心了。” “怎么介绍的?”师霁哪里是关心他的案情进展,根本就是为了为难胡悦,盯着又问。 “就说了下常做的项目啊,还有会动面部的男性求美者的年龄结构和性取向。”胡悦知道他是在找茬,但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话音刚落,师霁就笑了,“这也叫介绍?你资料白看了?过去十年里我们一共有多少男性患者,做得最多的手术是什么,这些数据你都拿不出来?” 虽然是组长和组员的关系,但大家其实也是同事,会做人一点的医生都不会把气氛搞太僵,师霁公然这样刁难,很多人都看不下去,马医生先出来打圆场,“哎呀好了,师主任,这是在干嘛?” 她虽然人好,但一般也不会和上级医师起冲突,胡悦扫她一眼:马医生也很关心地看过来,倒是没怎么生气——之前她暗示自己能搞定师霁,现在算是被打脸,马医生居然不生气,反而是很关心她处境的样子。 看来,应该是马医生和师霁聊天的时候没当心,被套出话了。师霁知道她是直接从马医生这里问的心得,自己没归纳资料,所以才要这样追问细节,叫她下不来台,眼看答不上,接下来应该就是‘叫你看资料,就别偷懒问人’这一套,反正就是要把她逼得名声尽丧,在科里呆不下去就对了…… 这十八般手段! 胡悦抿了抿唇,“过去十年您手里的男性病历一共有4039份,做得最多的单科手术是垫下巴,这可能是因为前期面部修复和整容还没完全分开,做了很多目的是矫正下巴后缩的手术,垫下巴一共是982台,主要集中在前五年,最近这五年,磨下颌骨的手术直线上升,去年一年你就做了134台男求美者的磨骨手术——” 这些数据当然不可能立刻被查对出来,不过,怕不怕查证,这份自信是瞒不了人的。所有人的眉毛都高高地挑了起来,这其中就包括解同和。胡悦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一摊手,“您不是催我弄病历嘛,说行政催。反正也不能跟手术,我整理病历的时候顺便归纳的。” 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微笑里十足的优越感可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这一招反手回打,埋伏得是太有智商优势了。摆明了她是猜到师霁会在这点上做文章来为难她,所以才事前做足了准备。 而完全被料中的师霁…… 大家的思维速度都是差不多的,领悟到了胡悦的用意,先后转头去瞄师霁,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技术好、后台硬,长得又帅,师医生一向是强势得不得了,只有他给人家气受,忽然间栽了这么一跤,这时候感觉怎么说都不得体。 但…… 望着他那难得呆滞的眼神,微张的嘴…… 一声响亮的窃笑,然后是几声轻咳,解同和把手放到嘴唇边,猛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啊,换季,嗓子好痒。” 师主任的眼珠转动起来,落到解同和身上,视线才一挪开,人群里就传出几声轻笑,他又看回去的时候,所有人却都是正直脸,大家的眼神藏在笑意里,很多人脸部肌肉绷得辛苦,在他的眼神里快撑不住—— “咳嗯!”马医生用力咳嗽一下,咂咂嘴咬住嘴巴内侧的嫩肉,又清了清嗓子才出面打圆场,“那个,时间不早了,今天大家都有手术的,是不是该收拾收拾去手术层啦?” 202.花花世界 此为防盗章 一场正常的鼻综合手术,手术室里至少是要有四个人的——大多数整容手术其实四个人也就够了, 主刀医生、助理、麻醉师和配台护士, 大医院还会有个巡回护士帮忙。也就是十六院家大业大, 王医生那里才会一次性带三个助理,他也是手术实在需求体力, 一个人确实做不来。师霁这边, 面部手术不需要太多人干扰,他组里一直也没助理,带胡悦来就不从马医生组里抓壮丁了, 那些幼犬为此还好一阵失落——杂活是不想干的, 但跟着师主任做手术, 哪个人不愿意, 还不都是巴不得? 配台护士是老护士了,笑眯眯递上手术刀, 继续八卦,“真的假的啊, DNA实验室的人说你真的去探监了, 还和那个老大,小胡他叫什么来着?”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胡悦脆生生说, “楚江。” “对,楚江, 据说你还和他说, 等他出狱以后, 可以来找你,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事实上,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软骨,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麻醉师也加入八卦,“我也听说了啊,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我的手术必须完美,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203.师霁 此为防盗章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 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 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 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 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也就没那么浮夸了,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 “不知道, 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 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 解同和听得很专注, “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 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师霁正好也看过来, 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 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 “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 对, 常规操作下, 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闹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这么一说,胡悦才感到深深的疲累,脱掉白大褂,他们还得先借点钱打车回家——这么跌份的事师霁当然不会做,胡悦还得鞍前马后,出面筹措回家的路费。解同和慷慨解囊,滴滴为他们叫了两辆车,还把他们送到车上。 “对了,我的肉饼蒸蛋!”师霁的车先到,胡悦的车晚两分钟也来了,上车以后她忽然又想起这桩悬案,按下车窗喊,“是不是你拿的啊——我的饭盒啊!” “你说什么?”解同和喊回来,“风太大我听不到!” 胡悦气得嘟起嘴,解同和看得笑起来,总算走前几步把头伸过来。 “那啥,其实我还是不赞成你跟师霁,他对徒弟不会太好的。”一张嘴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放心好了,我会帮你的。” 204.罗生门之袁苏明 此为防盗章  清脆的女声在天地中回荡,来回重复, 激起阵阵回声, 有个人扑了过来, 她的脸陌生又熟悉,在他面前渐渐放大,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站在那里,看她飞速接近。 ‘砰’! 很大的一声响, 就像是哪里炸了起来,一枚子.弹带着火花呼啸而至,像是开了慢镜头, 他看得一清二楚, 冲着他们飞来。 “别!”他想喊,想要把她推开, “你会死的!” 但他动不了, 只能僵在原地, 又像是同时拥有上帝视角,俯视着望见子.弹从她胸前穿透, 带出鲜红的花一样的血肉,忽然间他又回到自己的躯体里, 抱着垂死的女人,浑身都在颤抖。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他的世界正在发抖, 掉落细微碎屑, 仿佛下一瞬间就会片片碎裂。他揽着她的腰,意外地轻盈,就像是一根他捏不住的羽毛,不用力就会浮起,可过分用力又会将它捏得残破。他低垂着头,却看不清她的脸,越是想看就越是空白,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名字,是的,她必定是有名字的,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不分远近,一生中见过那么多副面孔,似乎都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换来换去,让他陷入了这虚幻的空间,站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他一点也不强大,弱小得就像个走丢的孩子,但他永远也不会哭,就算在梦里,这句话也一样烙印在他心底:眼泪没有用。 眼泪没有用,记忆没有用,感情没有用,什么有用? 不知哪里飘来了黑色的雪花,他垂下头接住一片,捏碎了才发现那是流淌的血,他又回到了她身边,一身鲜血,俯身望着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胡悦!” 师霁猛然睁开眼,半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没从梦的余韵中清醒,闭上眼坐了足足两分钟,这才起身走进洗手间。 镜子里依然是一张完美的脸,昨日的历险还不足以让这张脸水肿,他盯着镜子十几秒才弯下腰洗脸,心跳得有点快——还没吃早饭,而且刚才做了个噩梦。 但那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如果郭帆按了保险,如果他击中了她—— 他闭上眼拧住眉心,稳了一会才又睁开,仿佛这样就能抑制住训斥胡悦的冲动——就好像她现在在他身边似的。这将是一次被拖延的交谈,昨晚没有时间,在短暂的惊愕后,他们都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也都处在震惊后的麻木里。但他真的忍不住要说,他必须得训她一顿,他根本不知道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她简直—— 人类关于梦的回忆保留不了多久,清醒后十到十五分钟就会忘记,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但这会儿记忆依然鲜明,画面又跳了出来,她毫无生机地躺在他怀里,身上被子.弹打出了大洞。 师霁握着水杯的手有一丝颤抖,他放下来,稳了几秒钟,又一次拿起,一次喝完。 她不适合在他身边工作,甚至于根本就不适合这一行,这完完全全就是个错误,拥有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她应该到非洲去,参加红十字会,什么无国界医生,就是那些你总在新闻上看到的高尚的蠢人——胡悦属于那里,而不是十九楼,这里完全是另一种逻辑。 他每次见到她总有点生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她没权力理直气壮地闯进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用完全不同的规则做事——胡悦就像是鸽群里的猫,给他的世界带来许多不和谐。她应该去到更适合她的岗位上做她应该做的事,勉强进入十九楼也只是格格不入,让她自己更加痛苦。 必须得把她弄走,他想,心意前所未有地更加坚定,这一次完全是私人化的理由,不,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跟班了,也许他可以收下两条幼犬,把胡悦交换出去——身边多两个人当然让人烦躁,但比起把胡悦带在身边,那又可以忍受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咖啡做得了,在杯中荡漾出芬芳馥郁的香味,吐司机跳出两片吐司,烤得还可以,这也是师霁厨艺的极限。他随手抹了点黄油,把早餐端到岛台上。 师霁的房子当然很大,他做的是后现代极简主义装修,整个房子除了隐藏式浴室以外没有隔断,从大门口可以一眼望到最角落的阳台,这间200平米的大平层就只有一个人,镜头拉得再远,也找不到另一个人生活的丝毫痕迹。 甚至很难找到人生活过的痕迹,这是一间不像家的房子,它更像是概念性的样板房。 英俊得也不像是真人的样板男就坐在岛台边上喝咖啡。他想,这件事不用找老张,周老师就可以为他搞定,他终于愿意带组,相信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不可能存在任何阻力。 唔,该选谁呢? 那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记得她和胡悦不和,如果选她的话,胡悦会不会气得更惨?这样的话,她在科室里更加毫无地位,到时候不用别人撵,自己也就待不下去了吧? 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他什么人看不懂?胡悦的负面情绪是很好懂的,她表面当然是笑嘻嘻,但是眼角会有一点点红,透露心里真正的mmp……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充满遐想恶行的满足感,但又因脑中闪过的画面一下打消了笑意,师霁尽量平稳地把咖啡杯放到桌上,闭上眼稳了几秒,第N次吐出一口长气。 他吃饭向来专心,放空着吃完早饭,心情比之前好了点,但又莫名地恶劣,给自己倒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已有了决定:马医生有两条小狗,已经调.教得很熟了,让他们过来,他也少操心点。至于那个什么戴韶华,最好和胡悦一起,哪里最偏远就滚去哪里。 如果她不愿意的话,他也可以略施手脚,从中助一臂之力—— 师霁通常会在第二杯咖啡的时候打开iPad,浏览新闻、收发邮件,今天也不例外,他满意地啜饮一口瑰夏,激活Touchid,漫不经心地在新闻页面挑来拣去——有特别关注联系人给他发了邮件,啊,是周老师。 周老师的邮件里没有太多话,只有一条网页链接,还有一连串的问号与叹号,师霁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开了地址:域名是新浪的,这是又出了什么医院的新闻? 【警方通报打黑成果,S市黑老大楚江束手就擒,逃亡过程疯狂至极】 【黑老大绑架知名医生欲整容逃脱,高徒救名师,师徒二人机智应对,配合警方擒下歹徒】 【师徒情深?面对歹徒枪口,女住院医师飞身挡枪,为带组老师留下一线生机】 【巧用麻醉药,师徒二人与歹徒周旋,默契配合令人称奇】 【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最近这段时间,新闻本来就淡,这样一出戏剧性的案件,过程跌宕起伏,最后又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警方的形象够正面——不是他们事先通报提醒、围追堵截,说不定楚江就真的不动声色地跑掉了,成果够丰硕。而故事爆点又够多,不但有医生被绑架,还有美救英雄,徒弟挡枪救师傅,这案件简直可以上今日说法。各大媒体当然都乐意转载报道,更是急于将喜讯告知广大市民。各家找的爆点不一,光是新闻就有十几条,全是从警方通告里发祥出来的,至于爆点那就是各自找了,通告里只简单地说了犯罪嫌疑人楚江绑架医生师某与胡某,在手术过程中被擒获。也不知道那些美女徒弟挡枪,麻醉药之类的细节是哪来的。 “师主任,这个说的是你吗?” “我的天啊,这是真的吗,这是昨天的事情吗?师主任你是要吓死我?” 刚打开手机,消息提示声就发疯一样地响起,至少有上百个人密切关注,极为震惊,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医院同事,师霁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读着消息,背影充满了隐忍——阳光把他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得很长,又渐渐填满了整个房子。 这是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子,阳光填不满的是它的寂静,这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闪着洁净的微光,就像是样板房一样,精心搭配、冷漠完美,和男主人一样,没有一个角度会有瑕疵,师霁有点洁癖,每天都会有保洁阿姨上门,消灭掉一切生活痕迹,毛发、灰尘、纸屑,把屋宇本身的私人气息磨灭,当他坐在岛台边的时候,就只有他和无边的寂静,屋子本身的所有意义都被消灭,它并不存在,并不是他的一部分,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联。 但今天有点不同,今天完美洁净的岛台面上洒落了星星点点的棕色斑痕,这是咖啡渍。 ——洒的,不是喷的。 就算是喷的,师霁当然也绝对不会承认,所以就当它是气得过分,洒出来的就好—— 毕竟,还是要给师医生保留一点,最后的尊严。 # “春蚕到死丝方尽,盘点医学界的师徒佳话。” 比起屋宇里的冷清,十九楼的办公室一向就要热闹得多,师霁刚一踏进门,就听到某条幼犬声情并茂的朗诵,“救命之恩难报?名医激动泪流:这是我最好的学生——” “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得快掀翻屋顶——张主任就在旁边也不管,他笑得比谁都开心,见到师霁居然都没有心虚,“小师,你来啦,来来快来快来,到小胡这边,让他们给你拍张合照。” 师霁这时候如果甩脸子他就不是师霁了,他高举双手,身不由己地被搡到人群中间,和事件女主角站在一起,有马仔拿着炮筒上来,极有专业姿态地对他们上上下下一顿猛拍。“师主任笑一下,这个是要上院刊封面的——院长已经定了,你和胡医生的事迹是下个月的宣传重点。” “师主任,怎么说的,收个徒弟还是不无好处吧?” “就是啊,小师,你看看,你看看,要是没有小胡在身边,你昨天怎么办?——我看我这个人分得实在是太好了,你啊,也该收收心,正儿八经地收个弟子了。”张主任喜悦地搓着手,看着他们的表情慈和得就像是婚礼上的双方家长。 “真是名师高徒!”平辈的几个医生也来凑热闹,王医生声音最高,“以后对人家小胡要好一点啊,都救过你的命了!” “是啊是啊,发论文的时候至少得带个第一作者呗!” 科室里平时都是琐琐碎碎,难得有个大新闻,而且有惊无险,大家都来凑热闹,也都对昨天的事很好奇,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这种非常情况,又都是善意,师医生罕见地狼狈,连副主任医师的尊严都没了。“师主任,你们用的什么药啊?” “开放空间做手术,有没有感染啊?” “对了师主任,这下还想把小胡赶走吗?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诶。” 问话的人藏在人群里,问完就缩头了,想来也是怕报复,师霁的眼睛追过去已迟了一步,他咬紧牙关,呼口气,露出假笑,从余光瞥了胡悦一眼:这是你安排的? 胡悦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春风拂面,更加婴儿态——简直丑得伤眼睛,她应该去做个牙齿冷光美白——她对他微微摇摇头,挤了下眼睛:她也不知情。 藏在微表情里的对话,也许只有共过生死的人才能懂,别人是读不出来的,这对话也进行得很快——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不论他还是胡悦,都不是会错过这种机会的人。 “对哦,师老师,您现在,还想把我调组吗?” 刚才还喜兴的笑,这会儿完全收了起来,她可怜巴巴地盯着师霁,一群庸人发出同情的叹息——蠢才,被怜幼心理主宰,这群人就是会养宠物的那种人,本质上无法逃脱大脑对婴儿的关注。 至于胡悦,她这就是纯粹、纯粹的奸诈。 同时又不可思议的愚蠢,一个人怎么能把这两种元素同时集于一身? 师霁这辈子怕都没这么不情愿过,但他已别无选择。这个超凡脱俗的美男子深吸一口气,耳内传来轻微异响——好像是他自己磨牙的声音。 “怎么可能呢。”名师说,慈爱地把手放到了胡悦肩上,“你可是对我有救、命、之、恩啊,爱、徒。” 名师高徒相视而笑,这画面一看就是封面照的上好材料,在人们的欢呼和议论中,摄影师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狂按快门,把笑容里微妙的对话截成片片,凝固下来。 从今以后,请多指教了。高徒的笑容有一点得意。 名师的笑则多了那么一丝咬牙切齿—— 从今往后…… 你给我,等着。 “七八点,很少在九点以前到家咯,哪还有精力做饭啊?”两个小医师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接下来还得加班啊,师主任自从我进组以后,连门诊病历都不做了,写得乱七八糟的,那天又被行政科打电话骂了,叫我快点都修改好。唉,还要帮他约手术室,组织术前谈话什么的,还好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不然真的要累死了。” “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谢芝芝的耳朵竖起来了。 手术部和住院部是分开的,各小组之间事务相对独立,师霁排多少手术别的小组肯定知道得不清楚,但胡悦觉得谢芝芝问得很奇怪——她的意思是师霁每周就只做那么几天手术,上次谢芝芝分明和她还讨论过,这么一问,搞得好像她觉得还有点玄机一样。 “是呀,除了门诊一天最多两台,要是都和开内眼角那边那样,从早做到晚,我这要多多少活啊?还怎么跟台?”她和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所以师主任的号才不好挂啊,我那天看了一下,他的号都是系统一开就瞬间抢光的,昨天那个病人进来就讲,她光是买现场号的钱就花了快一千。” “噢噢。”谢芝芝多少有点八卦未成的失落,胡悦看在眼里,异样感更强,“怎么了嘛——还不老实交代?吞吞吐吐的算什么嘛。” “我没有吞吞吐吐呀。”谢芝芝和她挽着手臂,两个人拉拉扯扯打打闹闹,在走廊里差点撞上戴韶华,谢芝芝笑嘻嘻,“韶华,一起去吃饭呀?” 刚入院的时候是有点不愉快,但现在情势已变,胡悦在师霁组里的地位不可能再被撼动——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如此,戴韶华对胡悦态度比之前好多了,脸上也带笑,“好啊,要不去外面吃啊——翠园去不去?我请客,吃完还能去Lady M,就在一栋楼里,蛮方便的。” “Lady M不是限流了吗,要吃得瓜兮兮排一个多小时队吧?” “不需要的,跑腿去店里打包出来就好了。”戴韶华也加入勾肩搭背姐妹组合,“去不去啦,现在去翠园可能还有位置,晚点说不定也要排队了。” 翠园午饭会便宜点,但人均两三百仍是随随便便的事,Lady M一块蛋糕要七八十,对小医师来说,这都是比较奢侈的消费,谢芝芝显然有些心动,但又拿不准,只拿眼睛去看胡悦。胡悦笑了下,“要不你们去吧,我没空,食堂吃点就要回来搞病历了,不然弄到下午都弄不完,下午又有新的病人要进来。” 205.没听清的话 此为防盗章 他不这么讲还好, 一开口,新人全被吓住了,还想上来帮着劝劝, 混点印象分的,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 戴韶华不讲话, 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 “是啊,胡悦, 别哭啦, 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 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 头也不抬飘出一句, 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 扎着手站在那里, 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 马医生说, “哎哟, 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师霁只是笑,好像在说:不行吗?——这个人,如果能少帅一点,少坏一点,估计人缘要比现在好上几倍,别说副主任,主任医师都能卡着年限给评上。就是这个为人,实在是——唉! 无论如何,师霁没有作奸犯科,在科室内也不曾欺男霸女,业务量最多,发表的论文数目最高,他为人鸡贼也好、傲慢也罢,这都是可以容忍的小毛病,享用些特权似乎也不为过,这几次张主任干脆就不给他分住院医了,面部结构这一块的全塞给马医生,大家倒也相安无事。不过,这一次和之前不同,他必须有所坚持了。 “以前是以前,但现在咱们院自纠自查的风声非常紧,你也知道这几年的风头,医疗系统进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次,这个胡悦你必须得收下,再这样违规操作,万一被别人举报到院纪委——那个小姑娘刚才被你气得直哭,到时候纪委的人找她谈话,你猜她会怎么说?” 这一军将得好,张主任看到胡悦哭当然也有点同情,但他是绝不会直接指责师霁的,只是这番柔声的说话,也叫师霁摸一摸鼻子,露出一丝苦笑。张主任乘势就拉长了声音,压低了语调,神神秘秘地说,“对周院的影响也很不好……” 师霁自己,可以说是无法无天,像他这样技术过硬的明星医生,别说私立莆田系了,就连别的公立医院也一样会开出大价钱来挖。张主任也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他自己的事吓唬他肯定是没有用的,但别人的事就不一定了。师霁一路顺风顺水,什么事都是卡着最低年限上去的,这在公立系统里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他背后有人,他什么人都可以不在乎,但对自己的靠山,未必就会这么狷介了。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师霁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胡悦已经被分进他的组,却由马医生指导,这是工作关系混乱,在纪律上的确说不过去。“分配的事您也就是这么一说,她被马医生不是已经拉出去了——” “但她是我当着大家的面分配给你的。”张主任加强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这个科室,可不止你一个人有个院长当老师,师霁。”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明白了,甚至有些过露,师霁的睫毛又垂了下来——他确实是个非常俊美的男人,即使是在男人的眼中,垂眸的神态也很动人。但张主任盯着他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敢松懈:他是太知道师霁的厉害了。 ‘嘀嘀嘀——’,正好手机响起,他瞟一眼屏幕,赶紧接起来,还故意把声音放大,“喂,周院——哎你好你好,对,这个事,我正在和他说……对对对,是是是,我和他说过了——对……嗯对,那个小女生,可能也比较脆弱,是被说哭了……嗯嗯,我明白我明白……” 不用听都知道周院在说什么,师霁的手指在上臂上轻轻敲打,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内眼角宽,眼尾上挑,双眼皮是典型的亚洲式,里窄外宽,内外眼角都收得很好,卧蚕也很明显,更显有神。这样的眼睛,顾盼之间,如果主人压不住,会给人以眼波流转、妩媚动人的感觉,可以说是偏柔媚。不过师霁从来就无此问题,他这个样子看得张主任心里有点发寒,他忽然觉得自己介入得有点过深了,周院的意愿是一回事,师霁这边可是他随时负责管理的同事。“嗯,不过,现在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继续跟着师霁……” 他一边说一边走去开门,“那个小吴,胡悦呢?已经去马医生那里了吗?叫她过来一下。” 师霁继续低着头敲上臂,不动声色。胡悦很快就走进会议室,她并没有去马医生那里。 “胡悦,”张主任都没挂电话,当众问她,“刚才是有点不愉快,也不多说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马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就是留下来继续跟师医生——” 胡悦都没等他说完就继续说,“我愿意继续跟着师医生。” 张主任冲师霁做个表情,意思是他已经尽力了,他点点头,和电话那头继续沟通,“嗯嗯,对,是,我知道了……” 低头想事的师医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胡悦,这个‘说得好听是娃娃脸,说得难听是大饼脸’,‘虽然现在白,但五年以后满脸斑’的女孩子,抬头挺胸,稳稳地接住了他的目光,甚至,唇角轻轻一勾,还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呵,挺厉害的么。 当医生的,社会关系广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太多了。师医生见惯世面,怎么会被胡悦初生牛犊的气势唬住?轻呵一口气,他的唇角也翘了起来。 师霁的嘴也真的好看,嘴角收得尖,他的五官线条都收得很锐利,所以虽然有一双桃花眼,但依然非常有男人味。嘴角斜勾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有杀伤力,试想,一个轮廓深邃、眼神直透人心的美男子,冲着你缓缓勾起唇,眼神中透着丝丝挑衅,姿态居高临下得骇人,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看你—— 206.罗生门之师雩(上) 此为防盗章 “医生, 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 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 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 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 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 有钱,不怕手术次数多,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 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 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 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 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 这个手术细, 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万能钥匙。”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视线刚转到房间里,她就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没说完的话化为一声惊呼,抽在喉咙里。胡悦左右看了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正在做梦,但又迅速冷静下来,认清现实。 不是做梦,房间里的确有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在办公桌后头,平静地面对着师霁和她。 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刚有人对她展示过照片,他们手上都拿着——枪。 枪.口当然对准了她和师霁,胡悦偷眼看了一下她上司,师霁看起来也非常冷静,双手自然下垂,整个人静止得就像是雕塑。 “别说话。”站着的男人说,声音里透着警告,接下来非常制式化地扣下了安全栓,手指移到扳机上。 胡悦举起双手,点头如捣蒜,男人对她别别枪口,意思很明显,叫她去关门。 门很快被关上了,胡悦慢慢站回原处,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安静,丝毫也不想挑战任何人的底线。 “师医生。”坐着的男人开口说,他的声音有点嘶哑,风度却很从容,只是这从容——是滴着血的从容,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之所以还能维持风度,只不过是因为他确信自己还能猫戏老鼠,把局面捏在鼓掌之中。“有个手术想要交给你做。” “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也知道我要什么。” 解同和的通缉犯缓缓地说,“我们现在就做。” 从实习期到规培四合一的三年,胡悦在各个科室都轮转过,绝非新丁,她见过手术前吩咐禁食禁水却大喝煲汤的病人——“委屈啊,医生,汤也不是水,也没有食物在里面啊,我家里人已经帮我把肉都拣出来丢掉了——”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医生,我们家很近的,离市里就100公里,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不愿接受医疗,“我平时好好的呀,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207.罗生门之师雩(下) 此为防盗章  “确实已经找了, 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 怎么说呢, 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 毕竟人在那里, 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否则, 就算她肯来, 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 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 用舌头数牙齿, 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 DNA检验、人像修复,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 确实如他所说, 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 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还笑呢,你就不怕脸疼?”办公桌方向又飘来一声凉凉的讽刺,解同和怪不落忍的,“哎,咱们看照片,看照片啊。我是这样觉得,既然报告上写了,鼻部有手术痕迹,下巴也有,那现在的复原图,是不是……看起来有些丑啊?” 刚给人家打过电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推脱了,师霁刚才就是在找茬而已,毕竟摊上这种事,他的心情怕是也不太好,这会儿还不甘心收心做事,又继续找胡悦的麻烦,“都开始分析了,你还站在那?” “噢,来了。” 胡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他做对,师父要教点技术的时候,徒弟在一边傻站着是不太好,她乖乖走到师霁身后,“呣,已经白骨化了啊,报告上怎么写的啊,有手术痕迹,发现了假体吗?骨头都烂了硅胶也不会烂的,如果有假体的话,从材料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了啊。”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禁让师霁和解同和都为之侧目,又各自交换怪异的眼神,解同和稳了一下,“假体倒是没发现,这具骨架是在山间陆续被捡拾拼凑起来的,所以有多处缺失。” 具体是为什么缺失那就不知道了,是分尸,还是野兽拖行期间散架了?目前的白骨可以提供的线索并不多,万幸是头骨还算完整,师霁观察了一下,“鼻部有手术痕迹是对的,做过鼻基底,鼻基底要剥离到骨层,你看这里这几道痕迹,平行的细痕,肯定是手术痕迹。” “软骨都烂光了吧,做过鼻基底很少有不做鼻头的,这个效果图里鼻子是应该要高一点。”胡悦看看报告,又指着颧骨,“颧骨这个,是陈旧性创伤吗?还是风化,会不会是削过颧骨啊?” “这个手法至少是十年以前的手术了吧,现在已经很少有医院这样直接削下一道了。”讨论到专业问题,人际关系的暗潮汹涌不觉就蒸发不见,师霁举起照片看了看,又打开邮箱,找到原图放大,“另一侧磨损得更厉害,但姑且可以认定为削过吧,鼻子和下巴都做了,她的颧骨较外扩,没有理由不跟着做一下。” “下颔骨削过倒是跟着复原出来了啊,这人原来的脸型真是够六角的了。”胡悦索性打开软件,把鼻子和下颚调整了一下,原本是矮鼻子、尖下巴、高颧骨的脸型,现在变成了高鼻子、平颧骨的锥子脸,“嗯……这不是蛇精脸吗?真是十年以前的审美了。” “死亡时间应该至少是十年了。” 案件细节没什么好讨论的,现在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能确定,还要靠登报找寻线索,技术细节也只能是靠业内经验推测,光是可能的手术方案,脑洞都开了好几个,“十年前开眼角也很流行了,这个真不能肯定开过没有,不过这么多手术都做了,合理怀疑是开过的。” “问题是,这张脸现在就太大众化了——锥子脸女孩看起来是不是都大同小异,手法这么粗暴,很多有特色的面部特征都会被磨灭,看起来也就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了。更何况,整容手术在骨层面的本来就不多,软体组织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玻尿酸要是打得多,那也可能带来外貌的改变,本来靠复原图寻人就很渺茫,这张照片发出去,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不过,讨论到最后,结论是很不乐观的,解同和也认可,“确实,都十年了,希望本来就不大,现在只能多管齐下,一边复原人像,一边走访周边居民了。” “我们市最近是很太平?”师霁冷噱一声,显然不看好他们的行动,“队长带头跟这么冷的案子?” “警察心里是没有冷案热案的,只要是未侦破的案件,一辈子都在心里。”解同和笑眯眯地说,“我们国家人命案又没时效,常常四处晃悠一下,说不定,哪天就有线索了呢?这都是说不清的,反正就先都记在心里。” 他点点屏幕,冲胡悦眨一下眼,“你看,现在我心里就多了一张脸不是?” 他突然卖弄风情,搞得胡悦无所适从,眨眨眼欲言又止,师霁说出她的心声,“别弄得你和死人谈恋爱似的行吗?” 解同和哈哈大笑,站起来收拾东西,又仿佛是不经意地问,“对了,师主任,你最近……有收到师雩的消息吗?” 师……什么?鱼? 好像有八卦,胡悦唰地一下抬起头,左右猛看,不过谁的表情都没异状,师霁只是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毛,“怎么,你们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吗?” 那凛冽的、不屑的他似又回来了,刚被冲淡的傲慢,重新挂回唇边,师霁说,“还是多找找吧,没准他也和这具骷髅一样,在山林野地等了十多年,等你们来发现呢。” “是吗?”解同和也从容地笑了,他像是习惯了师霁的冷言冷语,仍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就是老警察了,不这样怎么和嫌疑人打交道?“那就请师主任放心了,没破的案件,都在我们心里藏着呢,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的。” 他站起身,冲师霁挥挥手,“那,在那之前,下次见咯。” 名师高徒都保持沉默,目送解同和的背影消失——出门以后他甚至在医院走廊吹起口哨,这个人也实在……的确算个人才。 师主任,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外号叫死鱼啊? 胡悦很想这么问,但看了看师霁脸色——他表情是没怎么变,但她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恐怖气氛,因此明智地准备先行开溜,“师主任,今天我还要跟查房吗?如果不跟的话,我想请假早点回去休息。” “嗯。”师霁的眼神重新落到她身上,似含探究,嗯得模棱两可,让人难以琢磨他的意思,胡悦想走又不敢走,往门口走了几步,察觉到盯在她脑后的视线,又乖乖地回来了,“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师霁平时看她的眼神,胡悦是很熟悉的,一般讨厌狗的人看小狗就是这种眼神,这会儿,那股嫌弃还在,但又多了些别的什么,他像是想说话又不想说话,而她想走也不敢走,在那搓手站着,等着,过了一会儿,师霁像是才找到一个话题问她,“委屈吗?” “还好,见多了。” “难过?” “有点,挺为南小姐难过的,她的鼻子……” “没哭?” “没有啊,这有什么好哭的。” ……这对话笼罩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胡悦感觉师霁一直在等她说什么,但她还真是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所以话题一个接一个地终结,被杀死的速度比诞生的速度快得多。 “听说你衣服被扯破了,穿什么回去?”到最后,师霁几乎已经问无可问,而胡悦也很想求他快放弃努力,或者直接要求,或者就干脆算了。 “呃……只能先穿这件借来的白大褂了,”胡悦给他看看,“其实就是下摆跌倒的时候被刮破了,除了难看点,不碍什么事。” “那行吧,你也该买点新衣服了。” “对啊……呵呵呵……没钱。” 气氛瞬时间又有些尴尬,师霁忽然双手扶额,一副静静崩溃的样子,胡悦就站在那无辜地看着他,有一点点小小的负罪感:她是真的想配合,但这一次真的没get到他的点啊。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她蹑手蹑脚,又想溜了。 师霁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等等。” 他心情又坏了,语气比平时更冷,“多的话,不必说,你也不用以退为进。” “可是——”冤枉啊,我不是,我没有,我到底以退为进进什么了? 胡悦就差没现场上演表情包给他看了,但师霁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冲她弹过来,“回去休息一周,一周以后,先到这个地址报到。” 这张金灿灿的名片在空气中飘舞跌落,胡悦伸出手,怔怔地将它接在手心。 “不是说没钱吗?” “那就,找点外快给你赚咯。” “啊!!!——” 伴随着愤怒的低吼,一块肉被摔到砧板上,刀锋猛敲,敲得好像是某人的脸皮,夺夺夺的声音说不出的孔武有力:能塞假体的腕力可不是盖的。“真的呀?”电话里南小姐的声音又惊又喜,“我马上就安排来挂号——明天可不可以啊?是不是直接找师医生加号啊?” “可恶啊!” 一块肉转眼间被剁成肉泥,还不够解气,胡悦打开两个蛋,怒吼着把蛋液在碗里打得四处飞溅:“好贱好贱,好贱啊!” 的确是贱,师霁摆明了还是在针对她,南小姐可以说是受了她的影响,是好是坏每个人的角度不同,在南小姐看来自然是好消息,她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蒜头鼻,但对胡悦而言,师霁的意思很明显:他就是这样恶劣的人,接受不了,她可以选择不在他手底下做。 这不是日剧,理念之争不会有大段大段拗口的对白争执,更不会有人标榜什么‘心中的道’,大部分人走进医院的时候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不是救死扶伤的梦想——现实生活充满了琐碎,没有人只是为了理想而活。就像是胡悦,进入十九层以前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曾以为整容和面部修复无非是镜子的两面,沉浸进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终究天真。 不是小孩,已经不再天真,大部分求美者,她可以忍,不会自不量力地用自己的世界观去说服别人。只有南小姐这样的病人让她最惋惜,胡悦不知道自己气谁多一点,是南小姐还是师霁。 满腔说不清的怒火都发泄在碗里,一碗鸡蛋液快被她打发了才消气,蛋液一混肉碎,随便洒点盐,看看表,她上锅一蒸,洗漱出来正好用乐扣盒子一打包,装着就走——中午的午饭就是它了。 “好香啊!” 刚进办公室就有人说,当医生的五感都敏锐,一个个抽着鼻子在那嗅,其中也包括生人——却是熟面孔。解同和使劲抽着鼻子,狗一样敏锐,“肉饼蒸蛋吗?哇,你们医院的员工食堂不是挺好吃的吗?怎么你还自己带饭啊?” 关你什么事?胡悦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终究有教养地解释,“很久没吃家常菜了,换换口味。” 这些年轻医生多数都是外地人,食堂外卖吃久了,哪个不想吃点家常味道?只是工作这么忙,也没几个能自己做,此时闻到香味,若有若无都聚过来打转,解同和一下就打开局面,正好搭讪着一个个问过来,“有没有遇到可疑的男客户?” 208.慧眼 此为防盗章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 胡悦脆生生说, “楚江。” “对, 楚江,据说你还和他说,等他出狱以后,可以来找你,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 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 事实上, 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软骨, 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 麻醉师也加入八卦,“我也听说了啊,他们还说,你和楚江讲,‘我的手术必须完美, 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 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 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 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 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血肉模糊的手术现场,没什么东西能让一般人感受到美感,但在医生眼里,这绝对是一道极漂亮的缝合线,胡悦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师霁轻哼一声,“什么时候,你能把软骨缝成这个样子,我就让你做外层缝合。” ……喂,这难度一样吗? 摆明了就是刁难吧? 怎么测试,难道是让她在这样的手术里上手直接缝吗? 胡悦猛地抬起头瞪着师霁,眼神中写满千言万语——重点中的重点,如果她真的做得到的话,他会守诺地允许她在手术中上手吗? 想上进,是所有职场新人的焦急,尤其师霁还是一个感觉上会翻脸不认人的上司,但上司们往往都不会很快回应他们的渴望,师霁尤其就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上司,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缝合,仿佛对胡悦的眼神一无所觉,胡悦又开始在心里剁肉饼了,但——她现在也只能忍着。 越着急,师霁玩得就越开心,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吊着她,也就耐下性子,偏不追问,而是专心观摩手术的下个步骤,下定决心不再开口。 ——只是,这决定有些难,因为看着看着,她就发现问题了。 胡悦挣扎了许久,因为这问题如果含混过去,好像更符合她的心意,但职业道德又让她不得不指出。 “——那个,师老师,”她说,“您这个膨体,好像雕刻得有点问题,这么垫的话,南小姐的鼻梁,不够高啊……” “七八点,很少在九点以前到家咯,哪还有精力做饭啊?”两个小医师一边说一边往下走,“接下来还得加班啊,师主任自从我进组以后,连门诊病历都不做了,写得乱七八糟的,那天又被行政科打电话骂了,叫我快点都修改好。唉,还要帮他约手术室,组织术前谈话什么的,还好师主任手术排得不满,不然真的要累死了。” 209.雪崩 此为防盗章 她失声大叫,冲上前倒转时间, 子.弹在意志力的努力下, 慢慢退回去,终于给了她以身相代的机会。 它碰到她的皮肤, 带来细碎割裂的疼痛,忽然间她浑身多了好多刀口,血液汩汩地往外流, 她又冷又虚弱, 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终于赶得及了, 终于来得及了。 “你。”她想说, 有好多话想在死以前说出口,再不说就来不及了,“我——” 但梦总在和她做对,这远远不是解脱,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这黑暗就在她抗拒的呼声中远去, 一道光闪得她睁不开眼,是无影灯,有人在她头顶说话, “电刀。” 不要, 不是, 弄错了, 她不要做隆.胸手术, 胡悦奋力挣扎,可还能感知被刀子剖开的感觉,那把刀像是一直剖到她胸口,把她的心都剖出来了,“一边500ml吗?这是要弄出个超级奶牛啊。” 不是啊,我没有,我不要,快住手。 “往里塞吧,第一次做了200,她不满意,所以得加个码咯。” 我没有,连200都不需要,我现在这样就很好,我—— 但胸前已传来饱胀感,就像是有人硬生生地把那东西塞了过来,胡悦急得拼命挣扎,脱口叫出声。 “不要————” 她是在一阵搏斗般的挣扎中醒来的,只差一点点就要掉下床。这一觉睡得比熬夜还累,胡悦肩膀都疼,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跳起来刷牙:合租房,大家早上都赶上班,梳洗时间已形成默契,要是不赶在隔房的女生进卫生间之前洗漱完,那她今天就很可能会迟到了。 穷人连伤春悲秋的余裕都比别人少,这是正常的,胡悦忙完早常规,都快忘了那个噩梦,只是在整床的时候又想起来那饱胀的触感,忍不住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的胸:有些经历的影响,不是当时就会显现出来,也不会那么快过去,这都半个多月了,她还时不时做做恶梦,如果有钱的话,是不是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之前听同学说有个刘医生风评很好,不过这种心理咨询收费都极贵,不是她现在能考虑得了的。胡悦也就是这样想想罢了,梳洗出门,在路口随便买了个煎饼果子,一袋豆浆边走边吸,走到医院门口刚好吃完早饭,拍拍手换上白大褂,和同事们打声招呼,坐在电脑前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胡悦,你病历还没整完啊?” 虽然新闻没指名道姓,但绑架风波也算是让她在院内出名了,这名师高徒的名分固定下来以后,同事待她的态度也和以往不同,当然戴韶华除外。现在谢芝芝和她搭话已不需要那么避讳,“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才能跟着上台啊?” “快了。应该这周就可以搞定。”胡悦也是做得欲仙欲死,但又只能无怨无悔。师霁入院十年来从没有收过学生,她是第一个正式入组的助理。身份一明确,各方自然也就把该由他的助理打理的事情交代了过来,什么管床医生的病历撰写更新,每年医院组织学习的心得汇报,还有这个病历数字化的事情,也是舍他其谁,胡悦现在每晚都加班在做,都快和住院总一样,以医院为家了。“不过也还好啦,师主任最近休假,不是还没回来吗,也没手术能跟着上台。” “那你可得抓紧做了,还是跟台重要。” 谢芝芝自然不会和她分析跟台对小医生的意义,还有大医生对付组员的手段,聪明人说话无需这些的,只是热情地说,“病历整得怎么样?我这两天手术少,要不要我帮把手啊?” 前几天手术也不多,怎么不帮忙呢?是瞅着这周就可以整完,这时候出来帮忙,做的事情不多,还能落个印象深刻的人情,所以才开口的吧? 胡悦看得透,但也不会因此就不领情,感激一笑,还是婉拒了,“算啦,也剩不多了,我来做就好,再说,这多少也是个学习的机会。十年的病历一次看完,感觉进步还挺大的。” “进步大啊?其实我感觉十年前的病历没什么参考价值啊,那些技术现在多半都过时了吧。”谢芝芝有点不解了,“都学到了什么?” “……至少师医生这十年来都接过什么病人我是了解了。”胡悦递给谢芝芝一个‘拜托别拆我台’的眼神,谢芝芝大笑。“不过我觉得还蛮奇怪的,看病历的日期,好像不管排几天,师主任一周最多只做四天手术,一般都是三天,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那时候手术室不够用?” 这是很有可能的,很多工作上的事看似奇妙,但其实根本没那么玄乎,理由可能异常简单。也许是那时候手术室和办公室不怎么够用,也许病人不是太多,胡悦也是整理病历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好像每周都有几天看不到师霁的人。之前她离自己的师父太远了,有时候一天打不上一次照面,还真发现不了这种细节。 “真的啊?”谢芝芝眼神却是一亮,“从十年前起就这样了?” 她这一问问得很不对,胡悦就不回答了,卷宗一掩,挑着眉头看她——谢芝芝也不用她挑明,自己就笑了,压低声音,“傻丫头,走穴啊。我们科室的老师都这样排班的,有谁没在外面兼职啊……就没想到十年前师主任就开始走穴了,那时候多点行医还没有正规化吧?” 多点行医一直是个暧昧敏感的话题,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公开化制度化:延请名医,由古至今这都是很正当的事,医生受邀到别的有资质的医院做手术,似乎也无可厚非。不过,以前是绝对不允许一证多挂的,现在国家规定是放宽了,但很多医院内部依然还不允许,大家都低调,谢芝芝能探听到的八卦也就不多。 “是有传说,师主任在外面有开医美诊所,经营得很不错,不过是不是真的那就不知道了。他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没人敢问,这种事也不敢去问老师的,就怕犯忌讳。” “医美诊所?”胡悦喃喃自语,大眼睛流光溢彩,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原子笔,“是有手术资质的那种诊所吗……” “那肯定是有牌有证的正规医院了,总不可能是美容院吧?”谢芝芝说美容院这三个字的方式都带了不以为然,对他们这些医生来说,诊所已是底线,美容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人这么传过——嗳,不都是你老师了,问一问怕什么。那么大一个情,你完全可以叫他带你一起去诊所啊。” “说什么瞎话啊,我不要上班的啊?”胡悦不以为然,“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你病历不写了?” 住院医师手里的活永远是多的,谢芝芝跳起来,“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那当然。” 有个饭友,这就说明这个人已经初步在工作单位站稳脚跟了,胡悦把谢芝芝打发走了,自己继续整理病历,但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一般来说,住院医师肯定是要保证出勤率的,在大医院工作,不可能有走穴的精力,医院规定也不允许。不过她情况特殊,她跟着师医生,活太多了,张主任说过不用再管科室里别的琐事,跟好她的名师就行了,搞完手里这些活以后,师医生不来医院的日子,她其实没多少事做,也不会跟着上台,这么说来…… 又看了看脚边的箱子:里头的文件已经不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靠近现在。可以说这十年来师医生接待过的病人,她都已经看过一遍,对一些周期性过来维护的客人长相上的变化更是了如指掌。想要研究透师医生,恐怕就得往他在外行医的场所下功夫了。 当然,如果真有这么个诊所的话,能在里头挂职走穴,哪怕只是挂证呢,都会有一笔不菲的收入。私人医美和公立医院不同,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胡悦不是财迷,但她的确很需要钱,而且她一向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孩子,才刚踏出第一步,就又得陇望蜀,想起了以后的事。不过好在她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素来实际,很快她就从遐想中平复过来,提醒自己:确实,师霁现在是甩不脱她了,但肯定也准备了十八般手段等在前头。这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是因为他去休假了而已,等他回来以后,会怎么款待她还不知道呢,现在该想的是站稳脚跟,别的事,等他出完招再说吧。 “嘀嘀嘀。” 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到师霁,她的微信就响了起来。 名师:后天我收假回来,你去联系一下手术室和病人,安排两台鼻综合手术。 他把两份病历的编号丢了过来,胡悦输入系统,不由一怔。 ——南小姐和于小姐。 那么多病人,偏偏就挑中了这两个? 她不禁有种感觉——这就是师霁在第二大关,安排下的第一局考验。 呼吸管插入,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打算采取什么手法?钛钉?还是青枝骨折?从侧面还是正面?” 作为普通人,她自认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有权利为活下去努力,但作为医者,胡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按捺下这不适,按既定计划发问,累积阿涛的不安,“这种手术没有方案的话,可能会造成两侧不对称的。” 210.关心则乱 此为防盗章  手术是怎么做的? 巫医巫医, 上古时代,巫医并不分家, 对大部分人来说, 医生总是带有某种魔力, 他们不关心医生是怎么办到的, 只知道最后自己的疾病发生了好转。 时代发展,日新月异,人们的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但这种本能遗留了下来,大部分人都病态地相信医生无所不能, 没能控制住病情就是失败,同时又极为藐视医生的个人素养——比如说,他们从来没想过医生都是怎么修炼出来的。 想要当医生,心当然必须狠,刀也一定耍得很好, 力气通常也不会很小。医学手术有拉大锯的, 也有手持比针尖更细的纳米手术刀,在神经上做文章的, 持.枪需要一双很稳的手,但其实握手术刀更需要。医学生几乎都能打出很漂亮的花式结,用餐刀把鱼骨头漂亮地分开, 同时他们还需要有把小动物一拧断头的魄力, 每个医学生手里都沾满了牛蛙、小白鼠和大白兔的鲜血, 所以胡悦现在并不慌张, 她知道自己的手速足以在阿涛面前炫技,毕竟,她是做面部结构的,他们这个分支可容不得一点失误。 “我……我没抽过血。” 但表面上,她却再慌张失措不过,越靠近阿涛越畏缩,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更有意避开了他拿.枪的那半边身子,“这都是护士做的……我们平时不抽血。” 这是符合阿涛认知的事实,他沉稳地嗯了一声,显然对她的敬畏很满意,像阿涛这种人,主要就靠吞噬别人的恐惧活着。“那你就他.妈小心点来呗。” 胡悦怯怯地应了一声,拆开一次性注射器,给阿涛绑好压脉带,在他手上按来按去,好像找不到血管的样子,阿涛嗤了一声,但另一只手仍稳稳地持着枪——倒不是对准她,那太近了,她动来动去的也不方便,而是对准了正在低头缝合的师霁,过一会又移过来对着她,枪.口移来移去,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眼睛倒是盯牢了她在看的,可能也是怕她在注射器上搞什么文章,不过一切都暴.露在他眼底,这就是个刚拆出来的一次性采血针,末尾连到试管里,针管里空空如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胆量闹幺蛾子?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是他的手臂而已——胡悦已经试着戳了几次,说实话,还蛮痛的,而且出不来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有点慌张,嘴里不停地道歉,更有点手忙脚乱起来,抽出针头要去解压脉带,又差点把托盘弄掉,手忙脚乱地忙了半天,“要不换只手?这只手不太好找血管。” 现在是左手抽血,如果换右手的话,枪不就也要跟着换?阿涛眼神一凝,狐疑地盯了胡悦数秒,没看出什么不对,但仍隐隐有种不适:不能再按她的节奏走了。 “不行!”他不讲道理,蛮横回绝,“就这只手,你他.妈到底行不行?要不要老子用这个教你?” ‘这个’当然是他手里挥舞的东西,阿涛把枪口顶住她的太阳穴,压了一秒,欣赏着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慌张的样子,他实在是很喜欢这种时刻,这让他有种权力在握的感觉。 “知道了不?”他把武器移走,“给老子他.妈老实点。” 这个小姑娘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其实长得挺可爱,所以哭起来还算不惹人心烦,她抽了两下鼻子,点着头又拿起针管,手术台那里,男医生暂停缝合,针线和托盘碰出声响,阿涛看过去,正好和他忧虑又愤怒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压脉带被重新扎紧,手臂传来微痛,阿涛瞥了一眼:还是那个注射器,这一次她倒是真扎进去了,红色的血涌出针头,往试管流去,不过速度不是太快,女医生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血不是太多……” 水平真差,他想,没再关注她,而是对师霁咧嘴一笑,又挥了挥手.枪:牛逼,你牛逼,你再牛逼能比这货牛逼? 小姑娘水平是很潮,都好一会了还没抽完,他又低头去看手臂—— 另一个常识是,当你被高浓度麻药麻醉的时候,并不存在一个渐进式的昏迷过程,你是不会有‘糟了,我被麻醉’了的觉悟的,昏迷会来得很快,没给你留下什么反应时间,更别说开枪了,阿涛就像是一个沉重的沙袋,忽然往前扑倒,就势摔下地面,手枪从他手中跌落,一路滑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胡悦脸上的表情,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胡悦当然也没有太轻松的表情——阿涛解决了,还有一个在外面抽烟,影子已经僵住了,随后往这边走来——她和师霁对视了一眼,眼神同时落到门口附近的手.枪上:手术室里当然有很多能杀人的东西,但都需要时间调制,至于手术刀,这不是可以方便用来伤人的武器,除非师霁有什么秘不示人的飞刀绝技,否则他们绝不能被光头拿到手.枪。 没有时间了! 胡悦先想奔去抢枪,但才动身,门就被大力推开,光头闯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头,“你们干什么!” “你还不快走?”师霁的声音比他更高,他的身形似乎忽然变得很高大,吸引着全部的注意力,“两个人死了,难道,你想做第三个?” 死了? 死了?! 三个人的眼神都先落到手术台上,看到楚江平躺着丝毫不动的躯体,随后转向地面上的阿涛——他更加毫无生气,胸腹毫无起伏,甚至根本就没有呼吸。说楚江死了也许是骗人的,但阿涛这样子,说他是活人都不会有人信。光头脸上,畏惧与愤怒同时浮起,他倒退了几步,“你,你们这两个衣冠禽兽!” ?怎么忽然间口吐人言了?衣冠禽兽这成语都用出来了?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得让人头皮发麻,胡悦简直有点想笑,不过现在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想不想也来一针?”她弯下腰,从阿涛手臂上抽出针头,捏住针管逼出余血,露出所能想到最变态的微笑——说实话,她想的是师霁来着。“不会有痛苦的哦。” 在充满了消毒药水味的手术室里,两具尸体中间,一个刚才从人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的女人,手上还沾着鲜血,如此镇定自若地这样问你—— 光头胆子的确不是很大,也许他很能打架,但终究有些恐惧的点不是肌肉能克服的,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明显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才出去抽了根烟,两个同伙这就死了,死了?死了? 都快退到门边,他拼命眨动的双眼忽然定在某个点上——这一切来得太快,容不得丝毫反应,光头扑上前抢起枪,枪.口扬起,“我和你们拼了!” 胡悦顺着枪.口的方向看过去,说实话,她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关键时刻,本能比理智跑得快,她只有一个反应。 “不要!” 无形间,她喊出声,回身向师霁扑去,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他和枪.口中间——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她看看戴韶华再看看胡悦,也有点无奈,但仍决定,“你就先跟我吧,没事,师主任不要,我巴不得多个人。不哭不哭了啊,我是四号诊室,你先去洗把脸吧,一会直接过来就行了。” 想想,又加一句,“还有,师主任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自己那么帅,美女也看得太多,对人要求当然高,咱们又不是明星,够用不就行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也没否认师霁的评语……没有正面驳这么一个‘丑’字…… 大家都是社会人,适当的时候哭一哭,说是心机也好,更多的还是为了自保:师医生不这么说,她也不会被逼成这样。其实胡悦进十六院就是做好受气的准备来的,住院医在生态系统里也就比实习医高了那么一丢丢,当实习医就好比是当学徒,有得没得,各种闲气还不是受过一大堆。她学历是短板,进来肯定受排挤,上级医师也未必就那么好伺候。不过,师霁的做法真是有些过分了。 胡悦的眼睛,哭过以后微微泛红,更显得水光润泽,她揉揉眼,绽开坚强的笑容,“谢谢马老师的好意,刚才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 马医生是热心肠,也是见胡悦讨喜,说到底,为什么有点心机的女孩子都喜欢装白莲花,就因为这样的形象终究是受上位者欢迎,比起戴韶华,她更喜欢胡悦点,拉着她的手就要往自己诊室走。但胡悦却歉然一笑,软绵绵地把手给挣脱了出来。 “不过,就这样走,我实在不甘心。我是来做医生的,又不是当模特,师主任是我的同事和上级,但却不是我的奴隶主。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跟着马老师了——总得要个说法吧。” 她要一味哭到底,马医生肯定会收她,但也就把她当个刚毕业的小女孩看待了,胡悦说得这么硬气,虽然还透了点不经世事的天真,更可预见到找师主任评理必定要遭受的那番蹂躏,但马医生倒因此高看了她一眼——公立医院,以前就是事业单位,同事关系是要处一辈子的,人事复杂之处,较那些小女孩喜欢看的宅斗风云不知幽深出几倍,马医生人是好,但也不是完全不知人情世故,闻言并不劝阻,只一笑,“好啊,也应该的,你说得对——我们科就一个主任,你和师主任职称不一样,但说到底,我们也都是同事嘛。反正不行就回来找我,我的诊室是4号,一会你直接过来就可以了。” 这是直接把胡悦的胜败给点出来了。 胡悦并不介意,甜甜地谢过马医生,跑到公用洗手间先洗了一把脸,在走廊上随便找个椅子坐着考虑了一会,掏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了个号码,拨了过去。 # “师霁,你先别走,留一下。” 胡悦都被马医生拉走了,余下闲杂人等还不是散得一干二净,师霁转身也想溜,却被张主任叫回来,他一个劲儿叹气,“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师霁,你说你,怎么老给我找事?怎么,现在是副主任医师 ,和我平级,看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了?” “哪能呢?”师霁对上司更是如春风般温暖——他们的职称是平级,的确,副主任医师一般也都被叫做主任,不过,张主任的主任岗位是货真价实的,他本人是负责19层全科室的科室主任,确实是师霁的顶头上司。“只是的确她不合适,再说我一向不带住院医,您也不是不知道。” “什么住院医了,规培医你就带了?”张主任没好气:医院打下手的医生分三类,从食物链来讲,是实习医<规培医<住院医,实习医是学生,规培医一般是毕业后来做规培轮转的,或者要升职称了,过来做深造的,和医院都没有正式雇佣关系,住院医则是有编制医生中的底层。一般来说,大医生都很喜欢要实习生,无它,活得有人干,而且医疗界也讲究个师承关系,谁不喜欢桃李满天下的感觉?但师霁却是个异类,他手下的小组经常是空空荡荡,大部分挂他小组的医生,实际上都在听马医生的指挥干活。“到时候你需要人手怎么办,又去拉马医生的壮丁来用?” 211.遗赠? 此为防盗章  “啊, 胡医生。”于小姐看到她,手机一放又笑起来,但不如刚才热络——她是知道胡悦不支持她再加Size的。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胡悦也掏出手机来玩,安静了一会,还是于小姐先忍不住。 “胡医生,我私下这样问你——你看,我们周围也没别人, 手机我也没录音。”于小姐还真的把手机后台切给她看, 佐证自己的诚意。“你能不能告诉我, 如果从乳.晕切进去加Size的话, 到底……有多少几率会堵塞那个、那个……” “输乳管?” “对对对,如果发生的话, 会是怎么样,就是——就是不能奶孩子而已吗?” 胡悦想了一下,觉得于小姐也未必在意这么一个单一的后果,“如果堵塞的话,肯定会有影响,而且也会增加乳腺炎的几率,会很痛的。” 痛好像还好, 于小姐松了口气,胡悦看在眼里, 忍不住诚恳地说, “但于小姐, 我劝你还是三思吧——就算你不在乎乳腺方面的后果,但你本来只是A-B的胸围而已,现在做到D已经几乎是极限了,你再要升成E、F,恐怕也不会美观,而且还有下垂和驼背的风险,到时候连体态都会受到影响,那又是何必呢?” “还会下垂?可——可这——” “可假体不应该是很□□的对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胡悦说,“的确,假体在一时间能起到丰胸的效果,但它同样也意味着重量——胸部的大小和背部肌肉是配套的,胸大肌和背肌就像是一个袋子,兜住了乳.腺和脂肪,它是自适应的。小胸部兜子就不会太大,一下塞了过多的重量,这个肌肉兜不住了,就得从别的地方代偿——所以你可能会驼背,同时也会下垂,这都是兜不住的结果。我还没有和你说包膜挛缩——有过隆胸行为的求美者,乳腺炎经常会并发包膜挛缩,那会痛得你恨不得把乳.房割掉,也会严重影响到它摸起来的手感。” “……胡医生,不是请你别吓我吗……” “我不是吓你,于小姐,医疗本身是侵入性手段,把不属于人体的东西放置进入,一定会有后果的。”胡悦诚心诚意地说,“只是有些时候我们需要它的好处更多于它的坏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想要把胸部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你想要达到的目的,还有它可能带来的后果。” 她忍不住又加上一句,“其实,你长得已经很好看了,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做鼻综合。” 于小姐很久都没有说话,像是有些触动,过了一会,她说,“谢谢你,胡医生——你是真的关心我。” 她咬着下唇,不讲话了,她们走进电梯又走出来,很巧合地都从二层下。胡悦是要走过街天桥去住院部,于小姐则可能是去马路对面乘地铁。 “胡医生,你是实习医生吧?” 两人说不熟又认识,一路默默地走也不是办法,还是于小姐先打开话头,“听说你们整容医生都很赚,是不是真的呀?” “我是住院医师,我们这里不是教学医院,没有实习医生。”胡悦说,“很赚也没有吧,住院医师收入不高的。” “不高是多少啊?” “大概基本工资也就两三千,再多一些补贴吧。”胡悦回答得很保守。 “你今年多大了?” “26。” “嗯,26岁了,在上海才拿这个数,不算多了。”于小姐似是自言自语,她又讲,“不过我原来的工作拿得更少,文员嘛,在小公司,又是私企,一个月就3000块,真的养活自己都困难。” 从她的穿着来看,于小姐的经济起码是比她要富裕,胡悦大概已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于小姐看着她,大概也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似是问她,又似是自问。“我是不是很爱慕虚荣?” “其实,我原来也是个好学生的——我们会所里,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是不多,但听说大会所硕士生都有,听说博士生也有想入行的,老板不收,年纪太大,没女人味,女博士是第三性嘛,哈哈……” 从气质上,真是看不出来,于小姐确实很有书卷气,还有些未褪的天真。她讲,“胸是老板叫我来隆的,她挺喜欢我,读过书,比较会做人,又没风尘味。就是我实在硬件有限,你知道那些煤老板……唉,长得不像张柏芝,演什么初恋?还是要靠大胸大屁股,男人,没什么品味的。” 胡悦一直没说话,但脸色平静,并没有流露出退缩与鄙视,于小姐从闪烁的睫毛下面偷窥她的表情,话匣子越打越开,“她叫我隆一下,做一下脸,这样她保证在两年内把我推成头牌。唉,其实对客人我都讲,没办法,家里需要钱。可怎么说呢……确实也是需要钱。” 就像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点没逻辑,“但不是为了家里,是为了自己。读过书,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总想出去看看……我也看知乎啊,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与欲.望匹配的能力,我就是这样子,在公司,真的没办法,二本出来,中文系,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发财……我想要钱啊。” 她坦白地、赤.裸.裸地说,“就是喜欢钱,喜欢那些包、表,那些漂亮的鞋子,看到那些大姐手里的钻戒,我也好想要啊……” 但命运给的礼物,哪有没价钱的?更何况命运给于小姐的礼物还算不了太好,她的长相,在常人中夸个小美女,够了,但要出入高级会所,在那些身材高挑窈窕、个个高鼻深目,一脸网红长相的女孩子里,是太平凡了点。 “是真的想要,我做文员做不出什么名堂,做……做卖酒小.姐,总想往上爬吧,总不能一辈子住在老板宿舍里……但老板说我这个还是小了点,”于小姐抿了一下唇,“手术费都是她出的,做这个好几周不能喝酒,当然也不好上班,老板也说无所谓,借我生活费……” 刚才听她说,还以为她是天上人间级数的会所从业者,现在才露了底——恐怕就是一般那种带色的酒吧、KTV里专门卖酒陪唱的促销人员。那种场合的品味的确是很直接,胡悦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堪:如果于小姐是那种高级小.姐,至少还有钱,现在听起来,钱其实也没赚到,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老板买的。还没开始卖酒就欠了一笔又一笔,就像是看着她挣扎着落入陷阱里去,最终却又什么也得不到——往下落就能发财,实在是这世上最懦弱的幻想,有些人宁愿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但她们不知道有很多人是在车轮下头哭。 事实上,大部分想要坐宝马的人都在车轮底下哭。 “鼻子也是老板叫做的。”于小姐倒是满感激老板的,絮絮叨叨地说,“十六院也是她让我来的,她说看我就像是她妹妹……” 她忽然顿住了,过了一会,自己也笑起来,“什么妹妹不妹妹,她在我身上花的,总要十倍地捞回来。” “——但我也情愿,我真的想要钱,穷够了,最穷的时候,我连Coco一番屋都舍不得吃,30块的套餐——我舍不得吃,我只能去吃麻辣烫。我有时候想,为了钱我什么都愿意做,谁让我没用,没别的本事,只能卖酒赚钱……” “就是没想到我没本事成这个样子,”于小姐说着又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弯下腰哭起来。“才要付出这么一点代价,我就害怕起来——我就……我就想退缩,我……我还想给以后的小孩喂奶……” 可这样下去,她该怎么生小孩?胡悦没有说话,只是给于小姐递上一张纸巾,于小姐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眼泪,手举到半空还有一点点僵硬——胸前的伤口还没好。她边哭边笑,“不好意思胡医生,真不好意思——你看,我真是好没用,连个小.姐我都做不好。” 纸巾浸透了,她直接拿手去抹,“现在不加Size了,现在不做了,我拿什么还老板的钱?” 胡悦一句话没有说,她说不了‘我帮你出’,她也没有钱,没有人比她更懂现实的重量。于小姐没办法不继续隆\\乳,没办法不做双眼皮、鼻综合、内眼角,她已经踏上这条路,没人迫她,她就是这种人。 但即使这种人心底也还有一丝火花,也还有一丝渴望,这渴望让她还有一丝犹豫。就像是网中的飞蛾,翅尖还在轻轻的颤抖。 胡悦不再劝说了,她知道后果说得再严重也没有用,于小姐的问题没有这么简单,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并不是可能承受的痛苦,而是她会因此失去的希望、憧憬与更多的可能。 “需要钱是所有人的问题,为了这个会做什么,是自己的事,只要不犯罪,没人会评判什么。”最后,她委婉地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身材其实已经可以了——如果老板还觉得不够,那可能是你的工作场所层次有点低,或者,你可以考虑换到更高级的地方工作。大学生都往别的会所跑,可能也不是没道理,于小姐,你说是不是?” 于小姐泪眼迷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想过有这个办法,过了一会,她勉强一笑,“你说得太简单了,胡医生,哪有那么容易,钱呢,怎么还,而且也要有老板看得上我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有了这么一条新思路,她像是又有了点新的盼头,精神终究比之前好了不少。“谢谢你,胡医生,我会……好好想想的。” 又有开玩笑的精神了,“下次来找师医生复诊的时候,如果你也在——记得帮我加个塞哦。” 胡悦也耽搁得够久了,和她分手,匆匆走回住院部,赶紧输入病历,弄了一下午,她眼都快花了,感觉自己得挑灯夜战,走出去正好遇到师霁——一般带组医师一天总要到病床前看一眼,师医生最近有两个削颌骨的求美者,这是大手术,他上午没来,下午也该来了。 “师老师,我打算加班弄病历,就怕万一又停电,把你的工卡留在这里可以吗?”她先请示,又表忠心,“明早我会按时过来打卡的。” 这张工卡在十六院作用不小,上下班打卡、开办公室的门、登录OA系统,甚至是在员工食堂吃饭都用得到。也因此经常离身,别人帮你从员工食堂带个饭什么的都能用到,师霁先随口说了声“嗯”,但又改了主意,“加什么班,什么事情不能慢慢做?你可以下班了。” 这句话不合是在走廊上说的,路过的戴韶华听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不可思议地瞪着胡悦,像是要把她吃掉。胡悦也知道别人听起来,这话很亲密,而且一般组长要为难手下人,也都是让她疯狂加班,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在外人看来,当然是她胡悦手段玲珑,不到几天就把师主任也给收服。 只有她自己,身在其中冷暖自知,明白师主任绝不是这个意思。 胡悦的眼神在工卡上停顿了两秒,不动声色地把它递回去,干净利落地抓起包,“好,一个月内东西给不到行政您也不能怪我。” 师霁做了个扁嘴的表情,“怎么和你说话老有埋伏?” 他们两个刚好一道下楼,师霁的表情让不少女病人对胡悦燃起仇恨,路过的住院医更纷纷投来羡慕妒忌恨的眼神:他们大多跟了一天的手术,现在还要回去写病历,多得是文书工作等着做。 “对了,师老师。” 也不是故意八卦,不过既然知道于小姐的背景,胡悦不知怎么就觉得应该和师霁说一说,“今天那个求美者于小姐……” 她把于小姐的故事添添减减地说了,于小姐的身份半点没惊吓到师霁,“这很正常。” 他笑了一声,“这种人是我们主要的服务对象。” “……真的?”胡悦有点不可置信,“她们会来我信,但,‘主要的’……” “面部结构这边不是最多,王医生那里,99%的客人都是类似的身份。”师霁说,他扫了她一眼,忽然露出邪恶的微笑,“不然你以为,我们这行收入为什么这么高?” “……” 胡悦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师霁没放过她,反过来挑逗,“学了八年医,救死扶伤的口号听多了,最后却是为这种人服务,心里是不是不好接受?” ……胡悦拒绝和他对视,“师老师,电梯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满满当当一电梯的人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师霁退后一步,嫌恶地摇摇头,“算了,下班高峰,我走楼梯。” 住院部是8层,亏得他爬?这部是坐不了,实在满员了,但胡悦还是要等下一部的。师霁走到安全门口,又回过头。“这很讽刺,但就是这行的事实。在十九层工作的人大部分时间从来都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钱。” “如果你不好接受,那,现在转行也还来得及。” 平时他对她说话,总是有点挑衅,但现在,像是认清了这只会更激起她的征服欲,师霁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看得出来,你还是个医者。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我可以帮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和十九层工作的其余人,已经不算是医生了? 212.真相 此为防盗章 新医生最不敢得罪老护士, 胡悦脆生生说,“楚江。” “对, 楚江, 据说你还和他说,等他出狱以后,可以来找你, 你免费给他做完剩下的颧骨内推术。” “DNA实验室的人这么会编故事的吗?”师霁说,拿过刀探手伸向——南小姐胸口, 事实上, 鼻综合手术很多是从胸前开始做起的,要取出肋软骨, 都是从乳.房下皱襞找刀口。 只要患者进入深度麻醉, 插好呼吸机,手术室欢声笑语的程度是远超想象的,麻醉师也加入八卦, “我也听说了啊,他们还说, 你和楚江讲, ‘我的手术必须完美, 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尊严’——还听说你给他带了个全封闭面罩过去, 有没有这回事哦?” “枕颌带不够固定的,颧骨内推就是得用全封闭面罩, 他们局里对口的那个小医务室没有, 我是调了一个送过去, 但人没过去啊——就是那个谁送的。”师霁冲胡悦的方向扬了一下鼻尖,“拉钩。” ‘那个谁’翻个白眼,在口罩后吐了口气,但还是依言拿过手术钩,把皮肤拉开,“你自己剥离吗?” 按说逐层剥离和逐层缝合,甚至包括取肋软骨的环节,都是可以交给助理做的,这时候拉钩就由护士帮忙,不过师霁显然没打算给胡悦动手的机会,“第一,在手术台上,你应该叫我老师。” 哇,这么不给面子。麻醉师和配台护士交换一个眼神,胡悦倒没感觉,“好的老师,你也可以叫我小胡,而不是‘那个谁’。” ……还敢顶嘴?这下是有好戏看了,麻醉师先窃笑起来,配台护士比他忙,过一会反应过来,发出类似呛到的声音,师霁手里动作停了一拍,从口罩上方投来锐利一瞥,“叫我‘师老师’,谢谢。” 嘴上便宜占不到,胡悦表现得还是自然,叫别人觉得是自己多心,“哦~~师老师。” 窃笑声变大了,师霁的眼睛眯起来,但胡悦不是很怕——有些指导老师是很严格的那种,在台上对助理厉声呵斥也是家常便饭,但她对师霁看得还算清楚,这个人能常年充当科室一霸,压榨别组幼犬的劳动力,就是因为他长袖善舞,最会看人下菜碟。对幼犬和病人,态度轻蔑不耐烦,一分钟也不想多浪费,完全公事公办。但对老护士,同级上级医师,又完全是另一副嘴脸。现在有别人在,他不会因为两句玩笑话就对有救命之恩的‘爱徒’发飙的。 他们俩的眼神碰了一下,师霁垂下头,“电刀。” 滋滋的声音,烤肉味又冒了出来,有人在咽口水,快到饭点了。师霁把切口止血后才说,“第二,你现在还不够格在我的手术台上动刀。” 他的语调比之前多了十倍的傲娇,“至于什么时候够资格——由我说了算。” 这个说法就很有故事了,就像是之前说过的,上级医师要为难自己的小弟,多得是办法,胡悦是没有师兄弟,要不然,师霁再偏心一点,所有能锻炼的工作都给他们做,胡悦就只能拉手术钩,她吐不吐血? 胡悦已预感到她拉钩的时间要比很多人都长了,她倒不是很心急,“好的老师,就是辛苦您做这些小活了老师。” 噗噗的笑声再响,两个同事都不记得再八卦楚江的事了,眼前的戏更好看。“你们师徒俩怎么和相声组合似的,师主任,十年来第一个弟子,挺宠的啊。” 宠? 师霁和胡悦都不可思议地看过去——他们的关系有一丝一毫能和‘宠’搭上边? 不过也对,他们之间的博弈的确不是那么简单,麻醉师不是十九楼的,当然不知道太多。胡悦也当然没有把矛盾公开化的想法,师霁亦当然没有否认,只是呵斥道,“叫师老师!” “好的老师,知道了老师。” “哈哈哈哈,《十万个冷笑话》看多了吧!”麻醉师也是年轻人,乐得前仰后合,这台手术都快被做成相声专场了。“撕得好,撕得再响亮些。” 再响亮也没法继续了,取肋软骨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术,很快就宣告完成,师霁手脚非常敏捷,穿针引线迅速做好缝合,又在耳后如法炮制,取出一小块软骨,“刀。” 随着手术刀指向南小姐鼻端,手术室内的气氛也随之一收,不论是麻醉师还是护士都不再开玩笑:鼻综合做多了,也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干扰医生。面部手术就没有小的,鼻综合比颧骨内推要好一些,但一样不能掉以轻心。 师霁脸上那应酬的微笑也消失了,他身上又出现了那熟悉的、刀一样锐利的专注,胡悦出神地观察着他: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他了,在给楚江做颧骨内推术的那天,他身上一样散发出这种气势,不知该怎么形容——但,当师霁专注起来的时候,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夺走整个房间的节奏。 “电刀。” 止血,剥离、上掀,暴露鼻翼软骨,鼻综合手术观赏性不强,如果说隆.乳手术让人不舒服的话,这手术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就都是恐怖片级别,医生会在鼻小柱下方,以及内侧鼻粘膜处打开创口,把皮肤、肌肉层层剥离,直到暴.露手术面,所以在视觉效果上,就像是整个鼻头被掀起来,常人看了可能会呕吐——不过医生和护士都并非常人,胡悦移到病人头部上方,固定住上掀的鼻翼皮肤层,瞪大眼一眨不眨,观察着师霁的手法。他的动作又快又稳,下手从不犹豫,有种行云流水般的节奏感。——难怪那些病人对他这么客气,真不亏。 “对鼻综合你了解多少。” 没人说话,手术室就安静下来,还是师霁打破沉默,他取来肋软骨,在暴.露出的鼻翼软骨前方比量了一下,“雕刻刀。” “知道一些,您问。”胡悦也换了称呼,不再叫‘老师’了。 “今天这台鼻综合该按什么顺序做。”师霁当然不会问‘鼻综合都有哪些手术’,张口就是有些难度的问题。如果她从前没做过功课,现在就要出糗在这里。 “病人要做鼻小柱、鼻头、鼻梁和鼻基底,就按这个顺序做。” “分别用什么材料。” “鼻小柱用肋软骨,支持性好,不容易被吸收,鼻头用耳软骨盖一下,效果自然,鼻梁用膨体,肋软骨太脆,后期可能会歪鼻根,膨体较自然,也不会透光,鼻基底用肋软骨,效果更自然也更安全。”胡悦不但说了材料,还说了理由。麻醉师弹了下舌头,“师主任,你这个弟子不错啊。” 师霁也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雕刻软骨,“难点?” “软骨很脆弱,雕刻缝合都要小心,膨体有感染风险,手术在危险三角区完成,血路丰富,为了患者的后续美容手术可能考虑,要注意不要堵塞血路。”胡悦比了一下手术盘,“您还取了两块结缔组织,这是一会垫线用的吧?” 能知道软骨很脆,这就是之前接触过相关手术,知道那两粒比米粒还小的结缔组织是拿来垫针的,这就绝对是行家了。师霁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以前跟过?” “鼻综合是没有,不过,我硕士跟的是李老师。”胡悦说了一个名字,“我们经常要做鼻再造手术的。” 全鼻再造,这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手术了,当然难度会更高,麻醉师和护士都长长地‘哦’了一声,胡悦不失时机,“我跟着李老师的时候,有些简单的手术也能帮着做缝合的。” 医学界还是看传承,华科的李主任在这领域大名鼎鼎,他的学生大家自然也都高看一眼,麻醉师和护士都不自觉地跟着点头,师霁从鼻子里长长地哼出一口气,却是没被带到这个节奏。“哦,这么牛?” 他已雕刻好肋软骨,将它插入鼻翼软骨中,动作极快又轻巧地开始缝合,边缝边垫结缔组织,软骨总大小不超过指节的一半,结缔组织比米粒还小,手指粗大一些的人可能都捏不牢,但师霁的手指好像自带显微镜,“那,这个缝合,你做得来吗?” “……”胡悦无话可说了——这可是软骨缝软骨,这种操作是需要有特殊手法和极强的手感的,通常也是鼻综合手术中最困难的部分。一个整容外科医生在缝合这一块,最难啃下的大概也就是这块骨头了。要知道,软骨脆弱得在煮熟后都可以被轻易嚼烂,那么,在它完全是鲜活的时候,有多么的难以处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缝合其实还好,关键是,打结的时候,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过重了可能会直接勒断软骨,那就得再取一段材料重来,为病人平添不必要的痛苦,过轻的话缝合过松当然也不行,外科医生不是个空有知识就能做好的工作,它真的对身体素质有一定的要求,就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师霁现在的动作真的就像是一场舞蹈,缝合线在他指间穿梭来去,最后,绕过两个玄妙的圆,他做了个向下收针的动作,胡悦这才看到,两道漂亮的缝线出现在软骨中间,结缔组织上出现了一个漂亮的结,不松不紧,准准地卡在了组织上方,绝没有对软骨造成额外的压力。 血肉模糊的手术现场,没什么东西能让一般人感受到美感,但在医生眼里,这绝对是一道极漂亮的缝合线,胡悦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上面,师霁轻哼一声,“什么时候,你能把软骨缝成这个样子,我就让你做外层缝合。” ……喂,这难度一样吗? 摆明了就是刁难吧? 怎么测试,难道是让她在这样的手术里上手直接缝吗? 胡悦猛地抬起头瞪着师霁,眼神中写满千言万语——重点中的重点,如果她真的做得到的话,他会守诺地允许她在手术中上手吗? 想上进,是所有职场新人的焦急,尤其师霁还是一个感觉上会翻脸不认人的上司,但上司们往往都不会很快回应他们的渴望,师霁尤其就是一个能沉得住气的上司,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缝合,仿佛对胡悦的眼神一无所觉,胡悦又开始在心里剁肉饼了,但——她现在也只能忍着。 越着急,师霁玩得就越开心,她知道他现在是要吊着她,也就耐下性子,偏不追问,而是专心观摩手术的下个步骤,下定决心不再开口。 ——只是,这决定有些难,因为看着看着,她就发现问题了。 胡悦挣扎了许久,因为这问题如果含混过去,好像更符合她的心意,但职业道德又让她不得不指出。 “——那个,师老师,”她说,“您这个膨体,好像雕刻得有点问题,这么垫的话,南小姐的鼻梁,不够高啊……” “我没有预约。”客人说,这不出所料——诊所在外自然有些宣传物料,也不乏对消费水平没有认识的客人步入咨询,这种活派给哪个导诊都挨白眼,久而久之,前台也养成习惯,自然想办法把这种客人打发走——倒也不是都从衣冠识人,只是这行做久了,有钱没钱真的一眼就看得出来,有钱人格外有一种安定的气质,如同红外线热成像一样明显,贫穷、爱情与咳嗽,在诊所内部,最难掩饰的还是贫穷。 “那很抱歉……”笑容里添了点优越,语气也开始上扬,话还没说完,女孩子从兜里递给她一张名片,“这个人叫我到这里来找他。” 淡金色的名片在灯下激起一道炫亮反光,几乎刺瞎前台双眼,她的音调惊叹地落下来,“原来您就是——” 只是一句话,大厅氛围都变了,前倨后恭,前不是很倨,但如今是真的恭敬,迎宾赶紧跑过来,扶着胡悦落座,“骆总已经吩咐过了,她马上过来,您请稍等,我这就联系,胡小姐要用什么茶水?我们有洛神花茶、咖啡、红茶……” “给我水就可以了。” “柠檬水可以吗?”迎宾问得一声许可,回头一个眼色,自然有茶水阿姨满面笑容,捧来一杯热水,再由她双手转呈胡悦,“您慢用,要不要配些小点心?” “点心就不用了。”胡悦还在东张西望,她确实没看够——从实习到工作,一直在公立三甲,早惯了医院的消毒水味儿,还有来来往往喧闹熙攘的人流,十六院已是有钱的医院,十九层更是有钱中的有钱,但即使如此,整个装修、布局和地段,依然和眼下这间诊所没有丝毫可比之处。要知道,这可是在S市最好的办公楼里,独占了一整层的医美诊所啊…… 金钱的芬芳的确是遮不住的,光是从大厅装修就能看出这间诊所的底蕴——其实,大多数私立医院的装修审美,都透露了他们的客户定位。不要诧异许多莆田系医院的装修为什么浮夸庸俗,是乡村宫廷风的绝佳代言,这只是反应了如今中国的确有很多没品味的有钱人。而J氏整容的装修,设计感十足,就仿佛国贸、太古里、国金、IAPM的外墙设计一样,一望即知是登堂入室级设计师的手笔,这美感就不经意地带出了他们的层次,胡悦坐在这里,隐隐都仿佛能感受到诊所想要传达的信息:毕竟,自古以来,美都是很昂贵的东西,只适合被雄厚的经济实力拥有。 的确也是如此,早上十点钟,大厅里已坐了几个候诊的客人,个个看来都很美,自然也很昂贵——胡悦对时尚品牌认知度依然不高,只是从气质上得出结论,这里坐着的客人,比十九层的求美者,少了些躁动,多了那么一丝安稳的从容,正是这一丝从容,叫整个场所气质剧变,不知该怎么表述,就是—— 213.相会相背 此为防盗章 “万文, 垫下巴。” “朱培培,鼻综合……” 今天一整天,手术排了五台,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求美者都是重度整容者,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多处整容痕迹——病历看多了, 胡悦也发现,整得越多,回炉就要越频繁,就像是一辆车,魔改次数越多就越要经常返厂。这几个求美者都是十九层最完美的顾客:浑身上下都是名牌, 说话嗲嗲的, 很喜欢豹纹元素, 有点不善于沟通,讲明了手术当天必须素颜, 却还是化了妆来。“习惯了, 不化妆不想出门。” 她们是有足够理由的, 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妆看起来就有点怪了,会更不自然。被妆品修饰后反而好一点, 可能也是因此,她们几乎每天带妆, 卸了妆就更憔悴——不过个个都很会交际, 擅长言谈, 躺在病床上还不断和麻醉师说笑:师霁不理人,护士和小医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师一个男性了。 “医生,帮我好好做呀。” “师医生,你塞了假体以后看看效果,不行的话那就下次再来吸脂肪垫,总之我的下颚线一定要清楚——” 都是专业口吻,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极高,对医生也很体谅,一看就是老手。和这种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观地讨论,怎么把她们的脸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点一点达到效果——她们也都听得进去,有钱,不怕手术次数多,也有足够耐心一点点变美。不像是南小姐这种,只来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调整到最好。胡悦一整天都耐心地给师医生拉手术夹,旁观他放假体——说真的,整容手术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种假体,硅胶厂商应该把他们供起来。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对就很简单,但一旦做鼻综合就难了,得从嘴巴里创立切口,这个手术细,也耗神,一般医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证效果了。胡悦一整天都低着头拉手术勾,旁观师医生操作,的确也学到很多——手术室,口罩一戴,眼镜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脸再帅也都没有用。但师主任在手术室是真有点风采的,他几乎不说话,手底下动作干净利落,切口、塞假体、缝合都做得极有节奏感,假体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几乎不需要后期调整,和术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个个完美的作品呈现出来,叫人忍不住从技术角度一再欣赏—— “好了,把她唤醒,推出去醒麻醉。” 师霁说话的时候,胡悦还在欣赏刘丽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绝不是锥子,在下颔角度收尖的基础上,下巴本身却还是圆润的。刘丽本来下巴轻微后缩,双下巴一团肉挂在那里,而且形状偏方短,现在下巴一垫,脂肪垫被撑紧,线条立刻不再松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个小美女。让人忍不住抓紧时间多看几眼——也就是现在了,再过几个小时,伴随血液流动,手术区域肯定会有水肿,消肿是个漫长的过程,至少要一个月,整个效果稳定下来的话,得半年左右。 “师老师技术真没得说。”刘丽被推走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其实垫下巴,在手术难度来说不大,但怎么选择假体进行雕刻,择定术后效果,那就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了。这里面蕴含的学问,胡悦的确感到迷人,而她也确实才刚刚入门——就像是每个初学者一样,充满了热诚。“今天真是收获大了。” 中间朱培培的鼻综合多花了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六点多了,大家都急着下班回家,麻醉师把患者推到苏醒室,没轮晚班的护士做鸟兽散,胡悦和师霁也脱了手术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边刷洗自己:职业习惯,虽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后还是忍不住要多洗几遍手。师霁瞟了胡悦几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兴?” “当然高兴啊,终于能跟台了,还学了不少技术呢。” 拉了一天勾,身体累着了,可这活不用脑,思维还是很敏锐,胡悦一下紧张起来:师霁这是预测她跟完手术会不高兴?为什么? 这对师徒就像是死敌,对彼此的戒备是不用多说的,胡悦脑子一下跑到超频,运转了半天也没想出她为什么会沮丧,“您是觉得我会累着吗?我没那么娇弱。” 师霁撇撇嘴,就像是每个奸计落空的反派一样酸溜溜地说,“给那个什么南雅做个鼻子,你都快哭出来了,林晓丽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么不哭了?她们过度整容的程度难道会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须整容,原来是他们俩的共识。胡悦先怔,后恍然大悟:和着他还是想赶她走,以为她不适应这种过度整容的氛围,故意带她上台,是让她认清自己不适合这行的‘事实’,从而知难而退? Nice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认师霁某程度是说中了。 “你说得对,我是不喜欢这种非必要的医疗——”她大方承认,“整容始终是一种侵入式治疗,对人体肯定会产生后续影响,过度整容就和过度医疗一样,每个医生都不会太喜欢。我想,师主任也是一样。” 她睁着圆眼睛凝视着师主任——胡悦也许是少数几个注视着师霁也不会脸红的女人了,师主任撇撇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但终究没否认她的说法。 “只是,对每个医生来说,过度整容的判断标准也不同而已。比如师主任,你的标准就比我宽松很多,”胡悦乐观地说,“而这个标准是否重要,还要看医生和病人的沟通,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最后肯定也能取得和谐。” “……对你来说,这世上是不是没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师霁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问。 “当然有,不过很少吧。”胡悦对他绽开温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占了上风,“在整容科跟着师主任工作,这肯定不算在内就是了。” 在规则范围内,上级医师能做的终究有限,师霁的招数被她见招拆招,似乎终于到了极限,他垂下头捏着眉心,沉沉地叹了口气,“行,我服,我服还不行吗?” 胡悦顿时笑靥如花。 “——我会直接和周老师说,”下一秒师霁的话就让她从云端跌落。“让他把你调到马医生组里——你是挺厉害的,小姑娘,不过你可能还没学会这世界最残酷的真理。” 他冲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杀气——看起来,直接对周院使功夫,对师霁来说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让人肉痛的代价。 “面对绝对的实力——努力也不是万能钥匙。” “这——可——我不能接受!”胡悦脱口而出,追着师霁的脚步急急地走出手术室。“师医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点当上住院总——” “这关我什么事?”师霁迈着大步在前面走,胡悦小碎步在后头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红,在电梯间还差点撞到师霁的背。他扫她一眼,忽然又改变主意,抛出画饼,“不过,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转组,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和张主任打个招呼。” 整个十九层大部分时间只会有一个住院总,怎么协调,除了各组长以外,也要看张主任的心意。虽然分到马医生组里,但如果有师霁和张主任的力挺,要弯道超车早日三级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悦又怎么能满足于一句承诺,“可是,师主任——” “……别做这个表情好吗?不是美女就别撒娇谢谢,丑人没有这个权力。” “又说我丑?” 两个人夹缠了一路,从电梯闹到住院部,胡悦还不甘心,依旧与师医生的决心顽强搏斗,“我哪里做得不好您说,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带助手,太烦了。” “我绝不会让您烦的,没我您才烦呢。” “怎么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这么强是有心理障碍吧?” 还好,已经是晚饭时间,该下班的大医生早已走得一干二净,住院总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饭了,护士大率也在休息室里吃晚饭——整容室这边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术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结构这边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没人了,一般就留一两个夜班护士。办公区这边,长长的走廊都没有人,这对说相声般的搭档才没惹来更多侧目。——也还好戴韶华是不在,不然胡悦真不敢保证她听到师霁的方案会不会当场气爆炸。 “但我的确很有用啊——” 她跟在师医生背后苦苦地自我推销,一路尾随到办公室门口——师医生是回来拿包换衣服的,他当然不需要留下来加班。师霁刚开门,胡悦就闪进去为他开灯,口中还说,“您看,现在我就很有用,我能为您——喝!” 视线刚转到房间里,她就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没说完的话化为一声惊呼,抽在喉咙里。胡悦左右看了看,有一瞬间感觉自己正在做梦,但又迅速冷静下来,认清现实。 不是做梦,房间里的确有两个男人,一坐一站,在办公桌后头,平静地面对着师霁和她。 坐着的男人看起来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刚有人对她展示过照片,他们手上都拿着——枪。 枪.口当然对准了她和师霁,胡悦偷眼看了一下她上司,师霁看起来也非常冷静,双手自然下垂,整个人静止得就像是雕塑。 “别说话。”站着的男人说,声音里透着警告,接下来非常制式化地扣下了安全栓,手指移到扳机上。 胡悦举起双手,点头如捣蒜,男人对她别别枪口,意思很明显,叫她去关门。 门很快被关上了,胡悦慢慢站回原处,她的动作很小心也很安静,丝毫也不想挑战任何人的底线。 “师医生。”坐着的男人开口说,他的声音有点嘶哑,风度却很从容,只是这从容——是滴着血的从容,就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之所以还能维持风度,只不过是因为他确信自己还能猫戏老鼠,把局面捏在鼓掌之中。“有个手术想要交给你做。” “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也知道我要什么。” 解同和的通缉犯缓缓地说,“我们现在就做。”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她出院以后,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就可以取鼻托了,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214.后招 此为防盗章  “这个你们应该去找人像修复专家, 我已经有几年没有接触过这一块了。” “确实已经找了, 但我觉得修复出来的图像不是,怎么说呢, 太顺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叫她过来, 也不知是有什么事, 怕是不想她在大办公室那边继续刷存在感,毕竟人在那里,医闹事件就还会被人谈论。胡悦估计接下来她是有几天假放了,至少得等她脸上的淤青消了才能回来, 否则, 就算她肯来,估计师主任也嫌她这幅尊容会丢她的脸。 这也挺好, 最近是太累了,事情一桩接一桩, 能休息一周她还巴不得呢,胡悦坐在沙发上, 用舌头数牙齿, 又自己咬一咬,看看有没有被打松。师霁和解同和的对话半听不听的——十六院的科研实力一向都是很强大的, DNA检验、人像修复, 这些都常有论文在期刊发表, 和警方有合作也不稀奇。就是没想到解同和会找到师霁头上, 确实如他所说, 以前整容医美和整形修复还没分开的时候,他们的业务还算是有交叉,后来十六院重新调整行政规划以后,他就专做整形美容,现在已经不算是专家了。 “什么呀,当我不知道?都说您是跨专业的奇才,这点小事还能难倒您吗?”解同和有求于人的时候真是张口就来,胡悦听着都笑了——医学领域讲的就是个专精,哪来的跨专业?能跨一两个小方向就已经很厉害了,这都快把师霁到天上飞了吧。 “还笑呢,你就不怕脸疼?”办公桌方向又飘来一声凉凉的讽刺,解同和怪不落忍的,“哎,咱们看照片,看照片啊。我是这样觉得,既然报告上写了,鼻部有手术痕迹,下巴也有,那现在的复原图,是不是……看起来有些丑啊?” 刚给人家打过电话,现在肯定是不能推脱了,师霁刚才就是在找茬而已,毕竟摊上这种事,他的心情怕是也不太好,这会儿还不甘心收心做事,又继续找胡悦的麻烦,“都开始分析了,你还站在那?” “噢,来了。” 胡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和他做对,师父要教点技术的时候,徒弟在一边傻站着是不太好,她乖乖走到师霁身后,“呣,已经白骨化了啊,报告上怎么写的啊,有手术痕迹,发现了假体吗?骨头都烂了硅胶也不会烂的,如果有假体的话,从材料就能判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了啊。” 她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不禁让师霁和解同和都为之侧目,又各自交换怪异的眼神,解同和稳了一下,“假体倒是没发现,这具骨架是在山间陆续被捡拾拼凑起来的,所以有多处缺失。” 具体是为什么缺失那就不知道了,是分尸,还是野兽拖行期间散架了?目前的白骨可以提供的线索并不多,万幸是头骨还算完整,师霁观察了一下,“鼻部有手术痕迹是对的,做过鼻基底,鼻基底要剥离到骨层,你看这里这几道痕迹,平行的细痕,肯定是手术痕迹。” “软骨都烂光了吧,做过鼻基底很少有不做鼻头的,这个效果图里鼻子是应该要高一点。”胡悦看看报告,又指着颧骨,“颧骨这个,是陈旧性创伤吗?还是风化,会不会是削过颧骨啊?” “这个手法至少是十年以前的手术了吧,现在已经很少有医院这样直接削下一道了。”讨论到专业问题,人际关系的暗潮汹涌不觉就蒸发不见,师霁举起照片看了看,又打开邮箱,找到原图放大,“另一侧磨损得更厉害,但姑且可以认定为削过吧,鼻子和下巴都做了,她的颧骨较外扩,没有理由不跟着做一下。” “下颔骨削过倒是跟着复原出来了啊,这人原来的脸型真是够六角的了。”胡悦索性打开软件,把鼻子和下颚调整了一下,原本是矮鼻子、尖下巴、高颧骨的脸型,现在变成了高鼻子、平颧骨的锥子脸,“嗯……这不是蛇精脸吗?真是十年以前的审美了。” “死亡时间应该至少是十年了。” 案件细节没什么好讨论的,现在连受害人的身份都不能确定,还要靠登报找寻线索,技术细节也只能是靠业内经验推测,光是可能的手术方案,脑洞都开了好几个,“十年前开眼角也很流行了,这个真不能肯定开过没有,不过这么多手术都做了,合理怀疑是开过的。” “问题是,这张脸现在就太大众化了——锥子脸女孩看起来是不是都大同小异,手法这么粗暴,很多有特色的面部特征都会被磨灭,看起来也就很难给人留下印象了。更何况,整容手术在骨层面的本来就不多,软体组织不知道她还做过什么,玻尿酸要是打得多,那也可能带来外貌的改变,本来靠复原图寻人就很渺茫,这张照片发出去,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不过,讨论到最后,结论是很不乐观的,解同和也认可,“确实,都十年了,希望本来就不大,现在只能多管齐下,一边复原人像,一边走访周边居民了。” “我们市最近是很太平?”师霁冷噱一声,显然不看好他们的行动,“队长带头跟这么冷的案子?” “警察心里是没有冷案热案的,只要是未侦破的案件,一辈子都在心里。”解同和笑眯眯地说,“我们国家人命案又没时效,常常四处晃悠一下,说不定,哪天就有线索了呢?这都是说不清的,反正就先都记在心里。” 他点点屏幕,冲胡悦眨一下眼,“你看,现在我心里就多了一张脸不是?” 他突然卖弄风情,搞得胡悦无所适从,眨眨眼欲言又止,师霁说出她的心声,“别弄得你和死人谈恋爱似的行吗?” 解同和哈哈大笑,站起来收拾东西,又仿佛是不经意地问,“对了,师主任,你最近……有收到师雩的消息吗?” 师……什么?鱼? 好像有八卦,胡悦唰地一下抬起头,左右猛看,不过谁的表情都没异状,师霁只是不以为然地一扬眉毛,“怎么,你们还没找到他的尸体吗?” 那凛冽的、不屑的他似又回来了,刚被冲淡的傲慢,重新挂回唇边,师霁说,“还是多找找吧,没准他也和这具骷髅一样,在山林野地等了十多年,等你们来发现呢。” “是吗?”解同和也从容地笑了,他像是习惯了师霁的冷言冷语,仍是那没心没肺的样子——这就是老警察了,不这样怎么和嫌疑人打交道?“那就请师主任放心了,没破的案件,都在我们心里藏着呢,除非我们都死了,否则总有一天,会有个结果的。” 他站起身,冲师霁挥挥手,“那,在那之前,下次见咯。” 名师高徒都保持沉默,目送解同和的背影消失——出门以后他甚至在医院走廊吹起口哨,这个人也实在……的确算个人才。 师主任,你是不是有个朋友外号叫死鱼啊? 胡悦很想这么问,但看了看师霁脸色——他表情是没怎么变,但她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恐怖气氛,因此明智地准备先行开溜,“师主任,今天我还要跟查房吗?如果不跟的话,我想请假早点回去休息。” “嗯。”师霁的眼神重新落到她身上,似含探究,嗯得模棱两可,让人难以琢磨他的意思,胡悦想走又不敢走,往门口走了几步,察觉到盯在她脑后的视线,又乖乖地回来了,“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师霁平时看她的眼神,胡悦是很熟悉的,一般讨厌狗的人看小狗就是这种眼神,这会儿,那股嫌弃还在,但又多了些别的什么,他像是想说话又不想说话,而她想走也不敢走,在那搓手站着,等着,过了一会儿,师霁像是才找到一个话题问她,“委屈吗?” “还好,见多了。” “难过?” “有点,挺为南小姐难过的,她的鼻子……” “没哭?” “没有啊,这有什么好哭的。” ……这对话笼罩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尴尬,胡悦感觉师霁一直在等她说什么,但她还真是不知道他想听什么,所以话题一个接一个地终结,被杀死的速度比诞生的速度快得多。 “听说你衣服被扯破了,穿什么回去?”到最后,师霁几乎已经问无可问,而胡悦也很想求他快放弃努力,或者直接要求,或者就干脆算了。 “呃……只能先穿这件借来的白大褂了,”胡悦给他看看,“其实就是下摆跌倒的时候被刮破了,除了难看点,不碍什么事。” “那行吧,你也该买点新衣服了。” “对啊……呵呵呵……没钱。” 气氛瞬时间又有些尴尬,师霁忽然双手扶额,一副静静崩溃的样子,胡悦就站在那无辜地看着他,有一点点小小的负罪感:她是真的想配合,但这一次真的没get到他的点啊。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她蹑手蹑脚,又想溜了。 师霁放下手,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等等。” 他心情又坏了,语气比平时更冷,“多的话,不必说,你也不用以退为进。” “可是——”冤枉啊,我不是,我没有,我到底以退为进进什么了? 胡悦就差没现场上演表情包给他看了,但师霁置之不理,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冲她弹过来,“回去休息一周,一周以后,先到这个地址报到。” 这张金灿灿的名片在空气中飘舞跌落,胡悦伸出手,怔怔地将它接在手心。 “不是说没钱吗?” “那就,找点外快给你赚咯。” “哎呀哎呀,怎么这就哭了呢?” “哈哈,你看这事闹得,好了好了,先别哭了,来来来,擦擦眼泪,工作上以后要遇到的困难多了——” 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年轻可爱的女孩子都是有点特权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姐被说哭,同事也许无动于衷,不过,刚进单位的小姑娘被刁难得站在当地就哭起来,老领导肯定是要上去劝的,马医生最热心,揽过胡悦连声哄,刘主任也被逗笑了,一边看着师医生一边劝,“——病人比这个不讲理的时候有的是,难道你次次都哭啊?” 他不这么讲还好,一开口,新人全被吓住了,还想上来帮着劝劝,混点印象分的,这会儿只好尴尬束手,各自看老板脸色行事,戴韶华不讲话,跟了刘主任的卢阳雨硬着头皮站出来,“是啊,胡悦,别哭啦,师主任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胡悦这一哭,把年轻的师主任哭到人民对立面去了,他也不急不躁的,双手环胸,长腿交叠,斜靠着办公桌还在玩手机,头也不抬飘出一句,直接把卢阳雨噎得话都说不出来,扎着手站在那里,申永峰倒是蛮有香火情,把他拉回去,马医生说,“哎哟,师主任,不要这样欺负小年轻嘛。” “实话啊。” 长得这么帅,业绩那么好,对客户又那么不客气,上来就说新人丑,师主任难免给人目下无尘的狂傲印象,可和同辈说话的时候,他的脸又翻得很快,手机一放,语气一下就正常又和蔼,“马医生你看她,左右脸不对称,额头过饱满、颊脂垫这么厚,说好听点,娃娃脸,说难听点就是大饼脸……” 师主任好像很看重个人空间,没有靠近,从白大褂上口袋掏出一根激光笔,在胡悦脸上指指点点,“看皮肤,很白,嗯,以为这就能和医美比了?其实也就是仗着年轻,很少在护肤品上投入吧,满满都是隐患,看她颊部的雀斑,乍看无伤大雅,刘主任你是皮肤科的,拉去照一下仪器,保证可以看到五年以后那层皮上长满日晒班。” 进来做住院医的,自然都有丰富的实习经历,师主任的语气按就诊讲不算太过火,很多有绝活的医生就这个强势态度,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都有人下意识拿小本本出来记录了。胡悦这下是真的尴尬,要继续哭,没这个氛围,感觉玻璃心有点过,但她姿态已经做出来了,不继续哭,站在这里被说更尴尬:刚才被说一声丑都哭了,这下被当成教材指指点点,这还不得哭崩啊?要是不哭,你刚才哭什么? 师医生这是第一次正眼看胡悦,他瞥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凉凉的笑,像是一眼就看到她心底: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想和他玩心眼,是不是还嫩了点? “她不是颌面修复的吗?想去隔壁修复中心,主任应该会很欢迎啊。到我们小组那就不行,人家客户过来都是带着信念来的,你得让她们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大力出奇迹嘛,有钱就能变得更美。”他说,比比胡悦的脸,“像她这种长相,还怎么站在我旁边?” 这都什么歪理?马医生摇头直笑,“按你这么说,我也不要做面部结构了?” “好了好了,”张主任也看不下去了,“马上八点,都赶快先去诊室吧。” 别人的热闹,大家不看白不看,刘主任这样的还会下场搅和,不过,现在快到八点,门诊就要叫号,看戏总比不上打卡重要,大家都带着包身工走了,马医生心好,拉着默默流泪的胡悦出去,“师主任一直就这样,不是针对你。他就不爱带住院医,安排几个怼出去几个,都这样——那几个后来是走了,拿到主治就去外面莆田系,不然马上都能介绍给你认识。” 215.阳谋 此为防盗章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 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 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 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 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 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 先做大手术吧, 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 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 干巴巴的冷幽默, 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 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 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 阿涛是个粗人, 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 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 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打算采取什么手法?钛钉?还是青枝骨折?从侧面还是正面?” 作为普通人,她自认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有权利为活下去努力,但作为医者,胡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按捺下这不适,按既定计划发问,累积阿涛的不安,“这种手术没有方案的话,可能会造成两侧不对称的。” “要设计手术方案得先照个X光,我们有条件吗?”师霁说,他们都已经戴上口罩和眼镜,这使得眼神交换也不再可行,只能通过语调的变化交流——这更像是心电感应,全凭直觉,奇怪的是,胡悦并没有犹疑,她觉得她能体会到师霁的情绪,就像是师霁能明白她的想法。“没有钛钉,只能用青枝骨折法,从外下侧做,给我锯子。” 这感觉其实从他们第一次会面就有,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让人愉快——在他们把彼此视为对手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则完全不同。胡悦拉好手术钩,电刀已经为血管止血,烧肉的焦味又传出来,从无影灯里可以看到,阿涛和光头脸上都有点恶心,这些人手里说不定都沾着人命,但却受不了现代手术的场景。 当胡悦递上锯子的时候,阿涛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在干嘛?” 他也戴上口罩,瓮声瓮气的,只能从拧紧的眉头判断表情,师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把锯条装好,胡悦说,“你们如果有研究的话,应该会知道的,颧骨内推就是把颧骨锯掉一块,锯骨头不用锯子用什么?”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对患者解释手术内容,气氛越来越往专业这边带,阿涛手里的枪已经放下很久了,但食指还没从扳机上放松。 “我听你们说什么骨折。”他仍未放弃最后的警惕。 “这是手术手法,颧骨内推有很多种方式实现,如果是颧骨过高,那就从正面削平,如果是过于外扩,就削外侧面。”胡悦说得很通俗,“不过锯掉以后该怎么固定断骨手法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是完全锯断,用钛钉链接,不过那样的话,钛钉的压力很大,毕竟整个脸颊的肌肉都要挂在骨头上,如果钛钉断了那就麻烦了。” “而且你们也没准备钛钉。”师霁飘来一句,凉凉地。他按响电锯,“手稳住,我要切了。” 一般来说,整形美容手术都会追求微创,颧骨内推当然也不例外,不是从口内切入,就是从耳侧做切口,师霁选择了耳侧切口,所以对于阿涛等人来说,他们看到的也还是医生执着器具往耳侧打开的一个血洞里深入的画面,这可能还算是接受范围以内,但当锯条声响起,锯子和骨头接触的瘆人声音传来以后,不论阿涛还是光头,都浮现出货真价实的不适表情,光头更是捂着嘴几番作呕,骂了好几句脏话。 “要吐出去,吐在这里会增加感染几率。” 师霁像是完全沉浸在手术中,凤眼低垂,修长的手指灵巧又稳定地移动,幅度很小,时不时瞥一眼内镜画面,胡悦调整了一下,似乎意在方便他观察,但其实是让阿涛和光头能更清楚地看到内镜画面:锯子正在稳定地把骨头往下割。 “吸血。”师霁没反对,但声音里没给出任何信息,他仿佛忘却了自身环境,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吩咐简洁明了,充斥着一股异样精准的机械感。“吸血。” “我没法做。”胡悦有一瞬间不那么肯定,但她也只能按自己的推测往下演,“我要拉钩。” “你们两来一个拉钩。”师霁头也不抬地吩咐,“快,不能污染镜头。” 阿涛和光头面面相觑——一个人质医生对他们呼来喝去,这在数十分钟前只会赢来呵斥和拳头,不论他的要求有多合理,这群莽汉才不来这一套,就像是楚江,手术说做就做,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但现在则完全两样,无形中,师霁似乎已拥有了这间手术室的话语权。 光头似乎很受不了这种画面,他有些祈求地对阿涛伸出手,阿涛犹豫了一下,对光头摆摆脑袋,示意他上前拉钩——还是不愿意把枪交出去。 看来,光头的地位及不上阿涛。胡悦不动声色地观察,师霁头也不抬,话语中多了些不耐。“快点。” 光头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接过胡悦的活儿,“你就维持着这样的开口,不要动,也不要太用力。” 要把手术通道一直拉开其实也不轻松,但吸血他更做不来,胡悦换引流纱布的当口,他忍不住瞥向手术区,又龇牙咧嘴地挪开眼,连口罩都遮不住那丰富的表情。胡悦听到他一直轻声地在重复三字真言:TMDTMDTMDTMD。 任何一个四级手术都不可能由一两个人完成,递器械、吸血、拉钩,除了主刀医生以外至少要有一两名助手,光头做比较简单的拉钩,胡悦就来干护士的活,打开一个又一个纱布包,吸血、丢弃,给师霁递镊子,夹出锯下来的颧骨(不仅光头,阿涛都一脸难受),换磨条……终于,师霁暂停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和个铁匠似的敲敲打打忙来忙去,他抽出磨条,换了个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是要干嘛?”光头拉钩久了,也渐渐有参与感,忍不住脱口问,但才刚出声就被胡悦瞪了一眼,“嘘!” 她悄声说,“这是最重要的环节,别做声。” “这是要干嘛?” 一群人就都虔诚地注视着师霁调匀呼吸,把镊子伸入通道,在内镜画面可以清晰看到,刚被锯掉一块的骨头渐渐被接近,被碰触,然后…… 不轻不重地一推,已经被削薄了一大部分的颧骨肉眼可见地弯折了一段,折了——但没有断,这画面让光头的脸部再度难受地扭曲起来,“噫————” 他又害怕又忍不住要看,“这是在干嘛?” “青枝骨折。”胡悦说,“就是形容这种状态——就像是你的鼻子,被打折了,但没有断,如果不对好矫正的话,之后它就会这么歪着长起来。” 这解释通俗易懂,在光头的生活中想必也很常见,他‘哦’了一声,很惊悚,“那个骨头……就这么一推就折了?” “削了这么多,就是轻轻一推就会折的。”胡悦说,“这一推全靠手感,推少了角度不好,推多了可能会把骨头推断,手术效果就在这一推上——” 不是作伪,她声音里充满了对先达者的钦佩,这情绪并未因她和师霁如今的处境,微妙的关系而减色,是一名医生对另一名医生的赞赏,“师主任刚才那一推,就是他之所以成为名医的原因。” 听众的眼神不期然都集中到师医生身上,依然似懂非懂,但这不妨碍他们对知识产生本能地崇拜,尽管阿涛手里拿着枪,但师霁能办到的事依然比他能办到的要难上太多。 师霁却仍不理会胡悦的话茬,他呼了一口气,语气还是那么清冷又霸道,不容一丝反驳的余地。 “准备缝合,你来做。” 四级手术最关键的点已过去,接下来的缝合这就是助理的活儿了。胡悦没异议,接手过来细心地逐层缝合,师霁动手把用过的器皿丢入垃圾桶,又走到刷手池边上脱掉手套开始洗手。——胡悦从口罩后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她在手套底下抿起唇,平复逐渐加快的心跳,继续平稳地缝合伤口,连频率都不敢出现起伏——光头可就在一边看着,虽然他不像是心细如发的人,但肢体语言的变化也会让人兴起本能的警惕。 刚做完半场手术,师霁似乎很疲累,低着头仔细地洗手,胡悦时不时瞥他一眼,手里动作越来越快,很快就缝合到了表层。“可以不用拉钩了,你去一边吧——想吐的话出去吐。” 缝合不是什么恶心人的事情,光头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拉钩也是拉得有点手酸了,闻言边甩手边往墙边踱,“喝水不,老铁?” “喝水也出去,要摘口罩都出去。”胡悦隔得远远地说,“无菌知道吗,手术室不能摘口罩。” “你别出去。”师霁同时对阿涛说,“你过来,我得看看你的脸。” 两个人同时发号施令,这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个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无刚才的横蛮强势:在这领域,他们完全是门外汉,掌握了知识的人自然也就掌握了权力。无知让他们胆怯心虚,被两个医生随意拨弄,一句无菌就把他们吓得唯唯诺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正规的手术室,医生的手从来不会探入污染区,更不会接触污染过的器具,无菌层和污染层有严格区分。师霁亲手收拾器皿又回去洗手,只说明一件事,这手术,他不打算再继续做下去了。 是动手的时候了! 这时机不错,手术刚做到一半,而且颇成功,阿涛和光头都已经放下警觉,光头有个借口能出去歇歇很高兴,嘟囔着已经推门出去,而阿涛虽然还有所保留,却没动疑心,竖起的手.枪与其说是威吓,倒不如说是壮胆,更多的还是出于——在胡悦来看是对手术的抗拒。“……我也要做颧骨内推吗?” “你可能可以不必,但我要看看怎么给你整最能达到目的。”师霁伸出手,不容拒绝地说,“一会做另一边的时候就可以构思手术方案,这样最节省时间——你什么血型?” “啊?我——我不知道。”阿涛说,他已经完全被带偏节奏了,“这还需要血型吗?” “面部神经丰富,手术前必须问清楚血型,否则一旦发生大出血的话,不知道血型你就死了。”师霁面不改色,“不知道只能现验了——你到底要不要做手术?” 他伸手去摸针筒,阿涛的眼神跟着过去,他的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枪.口甚至开始微微抖动,胡悦几乎能看穿他的心理活动:要验血就得靠近,得放下枪,得更进一步地失去主动权,更重要的是得接受自己也要动手术的事实—— 理智上,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好的安排,但这不代表感性上他们也能接受无碍。阿涛一双凶目在胡悦和师霁之间来回游动,抗拒之色越来越浓,间有狐疑,又不无挣扎。 216.真假 此为防盗章  “师医生早上好。”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一下都活跃起来,空气中弥漫着说不出的气氛, 来自女人的眼神织成一张网, 在空气中纵横交错, 落到他俊美的容颜, 合体低调的西装剪裁, 看不到LOGO, 但一望即知做工精良的鞋履,以及手腕上无意露出的腕表表面,西装领口那暗色带了点反光的领带夹上。 师医生安之若素,黑发滑落几缕在额前,不经意地带出几分典雅, 手表在走动间看得更清楚, 是梵克雅宝的情人桥。他的领带夹是低调的暗色金属, 只在头部镶嵌一枚红宝石……女人关注的所有重点, 他都经得起最严苛的考验, 在十九层,美貌是最不稀缺的资源,但他的长相居然能比所有这些精心打造出的美女都更上一层楼。师医生的穿着和一般医生的风格不符,也和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同事格格不入,但你不会觉得怪异, 恰恰相反,反而会很心悦诚服:长得和他一样好看的人, 自然要穿一些好衣服, 没有他这张脸, 也配不上这样的华服。 “张主任,今天到得早啊。”向师医生打招呼,没得到回应,居然也没人生气,各自转移目标,向自己的医生讲话。能在十九层挂到号的几乎都是老客户,自然都熟悉。这帮女人对别人说话,眼睛都还是看着师医生——自己打招呼不理会,主治医生帮着介绍一下呢? “刘老师。” “沈叔叔——” “今朝又要来麻烦你了——我挂了第二个号,侬动作快点啊张叔叔。” “要得,要得。”张主任笑呵呵地说,像是没懂眼神里的暗示,“不过今天怕是要等一会喽——新人到了,要开个小会的,别心急,别心急哈。” “老师好。” “老师。” 新人们也早站起来了,纷纷打招呼,“张主任、刘老师,师老师——” 张主任脾气好,脸上一直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自己的风头被师医生抢光。“还叫老师?以后,要叫师主任喽。” 什么? 师医生已经聘上副主任医师了? 在职场,称谓必须讲究,主治医师叫老师,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为了好听当面都是叫主任的。他们来考试的时候,师医生还是主治医师,这当然很正常,在这个年纪能评上副主任医师这才是不正常。 副主任医师,听起来好像是芝麻绿豆,但已经是副高级待遇了,在医院一般都能做到科室主任。要再往上晋升主任医师,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事了,对于正常的医生来说,能在副主任医师的位置上退休,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生赢家。很多医生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治,就算挣扎到副主任医师,那也至少是40、50岁的事了,而师医生—— 师医生今年才33岁吧! 做医生和升官不一样,职业年限有硬性要求,8年本博+5年主治,最理想的状态也要13年,但又有多少人能每一步都无缝衔接?要升副主任,SCI论文和省级课题,这都是必不可少的要件,符合条件更不代表能评选成功,毕竟名额有限、僧多粥少,很多事不用点太明,大家心里都能明白。33岁能评上副主任医师,师医生除了业务以外,一定还有更多的优势。戴韶华指明了要当他的助理,看来事前也是受过高人点拨。 几个新人没什么好妒忌师医生的,他们更在意同侪的背景——竞争关系一样是一句话就能说明白,僧多粥少,十六院出众的人才太多,往上评职称的路,除了本身的业务能力以外,更有许多盘外因素。有时候这步路,你先走一步,那处处就都能快人一筹。大家的眼神都落在戴韶华身上,若有若无地盘旋,不过这个劳力士女孩现在乖得和鹌鹑一样,双手交握身前,唇边含笑,很显然,她也知道该怎么给长辈留下好印象。 “师主任。” “师主任。” 众人顿时就都改了口,几个主治医师也笑呵呵恭喜,“以后要叫主任了。” “恭喜啊主任,年少有为啊。” “好说,好说,过奖,过奖。”师医生笑了,很程式化的那种,他自然连眼尾都没看住院医一眼——这种住院医和规培医比,食物链略上一层,这种待遇,他们也生受得很自然。再说,几个女生有帅哥看,哪计较那么多,眼里的星星都快满得溢出来,更有点优越感:她们还能近距离接触师医生,其余那些就诊者,只能隔着远,闪着眼睛看他,精心准备最好的角度,盼望着师医生居然在万千人群中回望到她的好运,到那时候,她们自然有一个恰到好处的低头浅笑奉上,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会来19层做日常维护的女孩子,没几个是带不出去的,自然各有各的拿手绝活。就算不说话,但一屋子女人气场全开,大厅的气氛一下就好像从候诊区变成狩猎场,充满了蓄势待发的感觉。从电梯厅走进会议室的短短几十步路,数十名掠食者虎视眈眈,猎物师医生却像是根本没感觉,大步流星地走向会议室,刚出电梯时皱眉的表情已收起,他唇角挂上浅笑,很得宜,但也一看就知道是应付。真正的傲慢大概就是这样,他自然不会对谁很凶恶,因为在他心里,你们两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师医生,师医生。” 但总有人不信邪,医生快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有人叫着追上来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师医生——” “Lindy小姐……”卢阳雨低喃,多少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Lindy小姐的确很漂亮,靠近了更看得出一身名牌,应该是那种家庭环境很好的女孩子,她说,“师医生,我叫张碧雅,这是我的名片——” “预约。” “……呃?”的确很漂亮的张碧雅小姐愣了一下。 “预约。”师医生把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大步往前走,目不斜视,“轮到你预约的时间,再来同我讲话。” 像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可能很少受到这样的待遇,张碧雅小姐当场就下不来台,尬在那里,漂亮的眼圈一下有点泛红,周围的竞争者可不会客气,走廊里响起一片轻笑,窃窃私语也更响亮,即使司空见惯,张主任也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好了好了,医生都来开会了啊。”他语气带了点好笑。“小师你也来——今天的会,你也要参加。” 师医生的眉毛抬起来了,他把西装甩到肩上,和张主任一起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 “又是一年春了哈,春天呢,就是个万物迎新的季节,在此也代表十六院诚挚地欢迎新同学进入我们的队伍……” 公立医院是国营单位,该有的官腔肯定少不了,也不会长,张主任简单讲了两句就开始分派正事,“我们十六院不是教学医院,人手一直是有些短缺的,所以,会就直接挪到门诊楼来开了。还有那个,这两个月行政走廊在装修,大家进办公区还是得从候诊区绕,是有点不方便,都适应一下哈。等那边修完就好了,这段时间手术尽量挪到住院部去做。” 交代完琐事,他开始分人手了,“现在宣布一下分组名单哈,申永峰,你是乳腺方向的,嗯,那就和老周吧,老周做乳.房的,对口,不错啊老周,又有人给你打下手了,这下你们组人最多了。” “卢阳雨,你皮肤的,那先和刘主任吧,他激光科号最多了,赶紧去吧老刘,又多个人帮你打字写病历,你爽了。” “谢芝芝……” “刘宁……” 对住院医来说,这是攸关职业生涯的大事,但对张主任来说,不过是又一批新人分组而已,他心中自有考量,不慌不忙,从乳.房科一路念下来,“戴韶华——” 这一批进来的只有戴韶华和胡悦是同专业,戴韶华双手不禁握拳,下巴却也高高地抬了起来:胡悦的专业履历,和她根本没得比,只要是正常安排,她一定会被安排给师医生,这是她的骄傲。 “戴韶华你是颌面修复的,”面部结构技术含量高,但业务量却不如五官与乳腺大,张主任最后才分配到她们两个,他看看手里的表格,“唔……履历不错啊,巴医可是个好学校。” “巴医出来的?” 今天进来这一波新人,她是唯一一个学历引起反应的,巴医的光环的确不是吹的,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几所医疗院校,颌面修复更是王牌专业。戴韶华开始笑了,张主任慢吞吞地说,“嗯……那你就和马医生吧,小马,新人带好哈。” 马医生? 新人们的眼神一下全都落在戴韶华身上:马医生是个主治医师,就比他们早工作了两年而已…… 随后,又全看向了胡悦:进医院不说了,连人事分配都能操作到,这一位,到底是什么来头? X光眼,未必都如戴韶华般精准,但该注意的细节却也都不会放过。胡悦年纪比他们轻,看着嫩相,笑容可爱,穿着简朴,看起来天真无邪,没有家境良好的小孩常见的那种稳重——戴韶华的家境就很不错,她在上司们面前就是一副沉稳靠得住的样子,一样是无害,这和胡悦的天真稚嫩是不一样的。 感觉上,这是个小家碧玉,从小被呵护着长大,因此稚气犹存。这样的小女孩很惹人怜爱,但很难想象她的家庭有能力左右十六院的人事安排——对医疗界不熟悉的人士往往不了解,但,医院的能量要比一般人想象得大得多。 “哪里是新人,过两年就平级了。”马医生年纪不大,是个女医生,脾气看着不错的样子,含笑和戴韶华说,“一会中午一起吃个饭。” 戴韶华盯了胡悦一眼,这眼神,像是手术刀一样,恨不得在她脸上留下血痕,一扭头是灿烂的笑,“好的,以后还要请马老师多照顾。” 新医生要分组,给老医生做助理,这是很多大医院约定俗成的规矩,本身住院医师也就是在主任、副主任和主治医师指导下进行学习的角色,做的就是助理的活,戴韶华这个老师改口得好,马医生脸上浮现出笑意。卢阳雨性格较跳脱,捅了胡悦一下,多少有些责怪地对她使个眼色:有后台也没什么,藏着不说,有点不厚道了吧? 意料之外,胡悦却冲他摇摇头,脸上也不无困惑——这时候没必要再装了,看得出来,她也是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 “师医生好像从来都不收助理。”谢芝芝嘴唇轻轻蠕动,极轻地说,拯救了仍陷入迷惑的众人,大家仿佛被阳光照到,纷纷解惑——那这样的话,倒也能理解了,师医生不收助理,面部结构人也不多,在场的马医生分走一个,胡悦怕是要被分给—— “胡悦……嗯,胡悦,”张主任正好就念到她的名字的时候,眼神也在她身上顿了一下,过了几秒,他才又笑了,“你也是颌面修复的,那也去面部结构吧——小马那里有人了,你就去师主任那里好了。” 真的是师主任! 居然真的是十六院之星师医生! 几个新人的喉头都蠕动了一下,刚离开的眼神,又聚焦回来: 还说没后台? 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分到的组长全都是主治医师,该怎么和胡悦争? 争什么?争的其实就是总住院,住院医师要晋升为主治医师,除了各种年限以外,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经验是必须要有的,但一个科室同一时间只会有一两个住院总。卢阳雨、申永峰,哪个不是早就凑够了年限,就等着这一年的工作经历,就可以参加评选? 一步快,步步快,占了先机其实也不是那么让人愤怒,毕竟关系户无所不在,人比人是不好比,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胡悦就能把他们当傻逼。 还说自己没后台,还装? 胡悦脸上是真的困惑,只是这一次已没有人相信,她看向谁,谁就不自觉退开点,像是要借此表达出自己疏远的态度。 “等等。” 217.堪浮华 此为防盗章  虽然同在一间大办公室, 但跟了不同的组, 其实彼此动向还是蛮难掌控的, 住院医师不在办公室可能在跟台、跟门诊,每天早晚查房以前算是固定的碰面时间, 虽然胡悦现在完全跟着师霁走, 有几天查完房就去J’S,但她不说,同事还真是抓不到小辫子, 不去仔细八卦师主任的门诊、手术时间的话,顶多就会觉得最近她跟门诊的时间比从前多。至于头顶上司张主任他们是否有所了解, 胡悦就不得而知了,师霁组里的事又开始抓马医生的壮丁做,她猜想在她休息的那一周, 师霁肯定是把上下都抹平的, 不然,副主任医师爱来不来还说的过去, 无法解释她一个住院医师三不五时的缺勤,科室却仍视而不见。 医院人事, 水是真的深, 小虾米还是要多做少说, 胡悦叹口气, “唉, 不是之前刚休了一周吗, 虽然安师兄帮我做了好多事, 但毕竟不好太麻烦人家,还有好多文档要做。” “你是真的应该弄点人来打下手了,不说别的,至少要收两个规培医生啊,不然你论文怎么写,住院总那年你可写不了什么论文。”谢芝芝也聪明,瞟了戴韶华一眼,就不提在马医生组里薅羊毛的事,她把胡悦推起来,“去食堂吃饭啦,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胡悦现在哪还想什么论文和住院总,一个是没时间,做论文至少要三个月功夫全神贯注,还有一个,其实,她也不急于去做住院总——住院总那一整年理论上是24小时都不离病区的,她还怎么两处兼职?虽然也不是看重J’S的薪水,但她也有她的理由。 身不由己地被谢芝芝拉到食堂,“怎么了嘛,什么事还要把我拉出来说?” “你下周六晚上有没有事情嘛。”谢芝芝说了个日期,“我请你吃饭呀。” “什么?”胡悦先一怔,接着就有扶额的冲动,这该不会是她猜的那样吧?“你先说是什么事。” “你别那么紧张。”谢芝芝倒是被她逗笑了,“不是相亲饭啦,我堂哥去国外出差了,还没回来——不过我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我姑妈老满意你的!” 面都没见过,就已经和家里人说过了?胡悦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谢芝芝就像是甜蜜的毒药,她想听八卦就只能忍着发作时的痛苦,“呃——这个——” “是研讨会啦,”谢芝芝噗了一声,“就是宣讲会那一套,人血白蛋白的,周六下午在四季君悦开,晚上有自助餐会,我导师那边好多个名额,宣讲会是没必要去了,晚餐去混一顿蛮好的,你去不去?” 这就是和医药代表交际了,胡悦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这种医疗材料、器械厂商是很热衷于在高档场所办宣讲会的,而且随会都会赠送些精致实用的小礼品。醉翁之意当然不用多说,大医生不是很感冒,多数都是被人情拉去,小医师去捧捧场白吃白喝,顺便还能结识一下同侪朋友,巴结一下业界大腿,倒是普遍很热衷参与。 对胡悦来说,她倒是不怎么动心,主要实在太忙——从十六院到J\''S,公共交通要一小时,想省时间就得蹬半小时单车,师霁开车是不远,但他又不肯顺路捎她,胡悦现在每天晚上都睡得和死猪似的,倒是好久没做恶梦了。“周六啊——” 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谢芝芝曾说过的八卦忽然又在脑中浮现,她笑着说,“好像大查房以后就没事了,那要不,去呗?——你导师他们科室去不去啊?” “导师肯定去的喽,不然我们也不好混。” “就是带你血液科的那个啊?芝芝,可以啊,轮转认识的老师都这么照顾你,不愧是小天使。”捧场的话不要钱,干嘛不多说点。谢芝芝被说得眉花眼笑,和她越捧场越热闹,胡悦疑心她是真的想把她介绍给堂哥,所以才开始提前拉关系对她好。“那我蹭你一顿饭喽?” “以我们的关系,这还叫蹭吗?”谢芝芝豪气地拍拍胸,两人关系俨然又上一层楼。收掉餐盘手牵手去买奶茶喝,在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些小事情,“哎,对了,悦悦,还没问你啊,你这几天真的都去哪里了,我去门诊那里,师主任也没开门诊啊,又没有手术。” 她一副姐妹说私密话儿的样子,“有人说你跟着师主任去外面的门诊了……是不是真的啊?” 哇,还当她真想介绍对象了,原来到底还是为了八卦啊,之前那顿饭是什么,抛出来的饵头? 打听得这么细,想敷衍是不好敷衍过去了,胡悦也不想和谢芝芝翻脸,因为她是真的很想吃周六那顿自助餐,这不是凭聪明才智就能糊弄过去的小陷阱,否则那就太看不起谢芝芝了,从她那里拿了那么多好处,人家也不是傻的,总是要给点甜头。 心念电转,她脸上又笑了起来,这个笑,有点天真无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鬼鬼祟祟的小得意——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个笑,就等于是最好的回答了,谢芝芝轻呼一声,猛拧她的腰,“真的假的!你可以啊你,胡小悦!” “我什么也没说啊。”胡悦笑了,“都是你自己瞎想——到时候传出去师主任来问我,我是不认的。” “那当然咯,”八卦者当然都有基本素养,谢芝芝这点还行,知道眉眼高低,不是那种广播站一样的八婆,她还沉浸在感叹中,“你给师医生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哇,以前走掉那些人听说真的要气死了!” 胡悦按了按自己的脸颊,“怎么也帮他挨了一巴掌,对我是要好点的咯。” 这是她事后推测出的,师霁那天应该就等着她来勒索点回报,结果她被打迷糊了,倒是把他逼到墙角,她甚至觉得自己被安排到皮肤科,这么辛辛苦苦地偷偷通勤,都是那天没接住梗的报复。 “那这也说得过去。”谢芝芝承认,不过她的兴趣早集中到另一个方面了。“是师主任开的吗?还是他只是挂证走穴啊?他去了多久啊?那边工作环境好不好,报酬高不高啊?” 全天下的劳苦人民关心的问题看来都差不多,胡悦听得都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哪知道这么多呀,师主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这几天——就是躲起来写论文啊,你自己不也说了,住院医要发论文的,我不找点时间写,什么时候升住院总啊?” 谢芝芝急得跳脚,胡悦的思绪却是有点飘离了,她想到前几天的午饭:就在J\''S楼下的商务轻快餐店,一份海南鸡饭加杯饮料就要七八十元,这还算是吃得俭省,工资再不发她真的要身无分文了,脸上却还是带着笑,惦着一会得把Tina的单买掉。这个秘书是师霁的助理,却摆明是骆总的人,不伺候好,等着她去给骆总上眼药? “我们J\''S开了也有八年了,真的是越做越大……”她看Tina慎重,Tina对她也是显然高看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有数,知道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Tina不怎么用她问,自己就在那说。 八年,历史是真的很久了,这么说这里的确是师霁的自留地,他刚升主治就出来做了?“可那时候,不是还不允许一证多挂吗……” “老板在这里也就是近两年才开始操刀手术的,那时候一证多挂早放开了。”Tina回得从容,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至少糊弄得过了。否则师霁这就算是异地行医,和走穴一样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之前就是投资啊,而且我们这里也没有多少手术需要他做——面部结构都是大手术,一般都转介绍到十六院去的——我们医院和十六院关系很好的。” “那当然,有老板嘛。”她只需要适时地多推动几下,Tina就接着讲下去。 “所以我最佩服就是老板了,真的是从无到有啊,一开始就是很小的一间,现在做得这么大,估值都快七八亿了,真的都靠老板和骆总一手一脚拼回来的——老板平时工作忙,别的事都是骆总管,真的是很不容易。” “是啊是啊,Tina姐也不容易吧,你跟着老板他们几年了啊?” “我……去年新来的。”Tina有一瞬间不自然,这毕竟是暴.露她刚才在吹的事实,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过也都是听老人说的,骆总和老板真是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们都挺心疼她的,一个女人也不容易,老板运气是真的好。” 开了八年,骆总开始就在,而且显然是决心要把师霁拿下,这样的女人挺可怕的,尤其是和师霁相处八年居然还想同他谈恋爱,看来她再想请师霁给她搭个便车最好都是别开口。至于别的什么工作环境之类的,用一句话就能总结—— 工作环境,好得骇人,工作报酬,丰厚得骇人,收费标准,自然也是高得骇人了…… 说实话,她到底也是刚入社会的新鲜人,如果不是谢芝芝实在不合适,胡悦也想和她分享一下自己的感想,在十九层,患者已经和别的楼层有明显分别,可J\''S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哎,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谢芝芝的话把她拉回现实,胡悦眨眨眼,跟她一起看过去。“什么,谁啊?” 说了一路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回住院部,刚吃过午饭,正是阳光好的时候,很多住院病人都下来在小花园里散步,路边长椅上也坐了个戴口罩的病人,年纪挺轻,一双眼瞄着进出的人看,眼神直勾勾的,有点瘆人。谢芝芝嘀咕道,“不知道是哪层的,我们好几个同事都被盯着看过,估计有间歇性神经病啊,快走快走——不公平啊,怎么只看我们,别人都没见她那样盯的。” 她要快走,胡悦却站住脚步——病人戴了个大口罩,还有框架眼镜,能看到的脸真不多,但她却觉得那个额角有点眼熟—— 她一站起来她就更确定了,这个口罩女直直地走过来,目标很明确,就是她胡悦。 “胡医生……”她说,声音轻轻的,但胡悦还能听得出来,她当然记得住。 ——南小姐。 她和师霁交换一个眼神,话是不方便说的,但从眼神里却似乎建立起一丝默契,现在唯一可堪告慰的是他们两人都还没自乱阵脚,还能等机会,还在等机会。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度过轮转期后,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先做大手术吧,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阿涛是个粗人,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218.了结 此为防盗章  “就这样拉一下,锐化, 然后磨磨皮就行了。”戴韶华语气很恶劣地说, 手底下操作得飞快,简直都有残影了, 胡悦还没看清楚,一晃就修好了鼻子。“接下来你再自己调整一下细节就行了呗, 很简单的,怎么还需要人教?看一遍教程就能上手——我当时就没人教。” 马医生叫她来教一下胡悦做图,戴韶华不敢不来,但心情如何是可以想见的,胡悦不和她计较,还是笑,“谢谢戴医生,要不要喝奶茶啊?”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 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 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 总是有点得意的, 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她在十九层工作才两三周,但却已熟悉了这一层浮华的气氛,十九层和其余楼层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真实——不仅仅是面貌的真实,还是人间的真实,在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于小姐,身材玲珑、笑容职业,她们不说破,你永远也猜不到她们的真实。但南小姐不安的笑是属于人世间的,你会很容易地被这笑打动,想到真正的校园生活,永远不会像是文娱作品里那么青涩美好,小孩子的恶意没有矫饰,更加残忍。南小姐是每一个被捉住短处嘲笑的小孩,你甚至可以穿越时光,望见她那时候局促不安的笑,那些话都是留在心底的刺,让她想要哭却不敢流露,还要跟着同学一起自嘲,这样才能从众。记忆会随时光淡化,但伤痕却留了下来,南小姐最大的心结就是自己的鼻子,“真的恨,我那时候每天晚上拧两千下鼻子,但没有一点作用……我是小地方长大的,同一批学生几乎都读同一个中学,这个外号跟了我半辈子。我……我以前喜欢的人,他女朋友就有个很漂亮的鼻子,真的,她有点少数民族血统。唉……其实也不能说他就喜欢这样的,其实他和她确定关系以前,对我也很好的,是我……我没把握机会,他那么好,我……我……” 我有个这样的鼻子,怎么配得上他? 在心底不知画过多少次自己的容貌,如果能去掉这个缺憾就好了,把这扁扁的鼻子捏高,一定会不一样吧,一定能美很多吧。不管怎么样,也想摆脱掉这个塌鼻子。 “其实我也知道,一个鼻子嘛,又不是什么大美女,鼻子整好了也不会国色天香……道理我真的都懂的,但是……” 但是这一口气依然叹得沉重,人是这个样子,就算明知不合理,但难就难在个忍不住。 “我觉得还是要做掉,有时候我晚上做噩梦,就梦见他,他对我说什么都忘了,总之和鼻子有关,肯定提到那个外号。梦里的感觉现在都记得,半夜醒来脸上还是湿的。”那个外号,南小姐只说过一次,她又笑起来,还是那么勉强。“很可笑吧?……但我也没办法。” “手术费用我都存好了,家里人不肯支持,观念太旧了,怎么吵都不想让我整容。 ”说到家里人,她叹着气,又不敢叹得太重了,怕动摇胡悦对她可能的支持,反过来保证,“现在一存够我就过来——我真的是知道我的问题,垫鼻头是不能解决的,鼻基底太塌了,还是要垫一下撑起来,胡医生,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做一下效果图——” 胡悦又叹了口气,撑着下巴又拉了一下鼠标,把南小姐的鼻翼阴影调了一下,脸颊也往外拉;嗯点,又把鼻子下方的图层复制了一下,让她的鼻子仿佛是造山运动似的隆了起来——隆鼻尖,那出来的效果和整个面部结构还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就是给人感觉鼻子挺了一点,但是垫过鼻基底,就像是面中部的房梁被加厚了一样,整个脸都会变得较往外凸,所以很多咬合关系有问题的患者动了正颌手术以后,如果效果不理想又不想再次手术,就会来垫一下鼻基底,这样就能把轻微的下颌前突给掩盖过去,也会很自然地让原本扁平的面中部变得饱满起来,一个比较突出的效果就是鼻唇沟会跟着变浅——虽然只是垫了鼻基底,但整个长相一下就会跟着变了。 变是变了,但却未必是好的变化,并不是说只有骨骼结构完美无缺的人才是美女,又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完美,每个人的长相都会有瑕疵,但只要这种瑕疵最终能统合进自己的长相和风格里,瑕疵也未必不能说是一种美。南小姐本来是一张小圆脸,这种脸有个翘鼻头,看起来更显得娇嗔可爱,是一种提升,但如果加深鼻子两侧的阴影,整个鼻基底变高了以后,看起来鼻子就突出于五官之上,高是高了,反而变得更显眼,也更加不自然了——圆脸高鼻子,这个搭配怎么看也说不上是和谐。 但如果就鼻子这个器官本身来说的话,现在垫高了以后自然更好看了,胡悦凝视着这个精致的小鼻子好几分钟,几乎是本能地在心底拼凑着从原本的样子到这个小鼻子的手术流程,鼻综合肯定不止鼻基底和鼻尖、鼻梁,多半还要缩鼻翼…… “难看。” 听到声音,她才意识到师主任已经进了办公室——他今天倒是没门诊了,手术日,而且又不带她。 不过,即使如此,师主任现身住院狗的大办公室也还是相当少见,副主任医师是有自己专用办公室的——他在晋升之前其实也早就有了。戴韶华一帮人都灼灼地看过来,胡悦先问,“您怎么来了?” 又解释,“这个是求美者一定要我做的——她很想要个高鼻子,我做的鼻尖调整版不是这张。” 说着,她把第一张调出来给师霁看,不由得又占了点优势:师霁来为难了一波,但她有后手,主动权还是胡悦这里比较多。 “还是难看。”没想到师霁居然还是一个评价,戴韶华眼里已经有喜悦的光闪出来了:看来,大家推测得有误,师主任也不是就对胡悦另眼相看了。“你还是不适合进整容部——你这个审美,不行啊。” 从胡悦的毕业院校以及硕士方向来说,虽然没上手术台,但她的专业技术应该是没得说的——面部修复有时候是要给下半边脸都没有了的患者做修复,整容的难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相提并论的。师霁很聪明地选了另一个方向,“整容这个专业,看似是谁都能捞过界——技术门槛低嘛,都能做。但真要做好也没那么简单,最重要的反而不是技术,而是审美——求美者的脸就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是受她先天条件的限制,但更重要还是受主刀医生审美的影响,你的审美,我看不行,太老气。” 他难得说这么多,住院医都竖着耳朵听:跟组长除了学技术以外,这种高屋建瓴的思路和眼光其实是最重要的,能进十六院,学习能力都强,关键是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戴韶华更是点头如捣蒜,“师主任说得对,审美这个,看天分的,没有就是没有,学不来。”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悦气乐了,她倒不在乎戴韶华,但师霁这实在是闭着眼睛说瞎话了吧,一张效果图而已,连3D复原图都没做,这就能看出审美不行? “我不怎么会用PS,”干净利落地推锅,“刚才是韶华教我用了一下,也没看清楚,正在摸索试做——” 一句话就是戴韶华没教好,她身边几个同组的前辈把眼光投过去,没说话,但足以让戴韶华的脸涨红,要反驳又无话可说:她刚才做图多快大家都是看到的,胡悦的确没说假话。 “而且,从技术角度看,南小姐的鼻梁是没必要垫太高,太高反而破坏面部线条。”三两句解决杂鱼,胡悦皱皱鼻子,“我就是按照您的方案做的图,您要是不满意,那是我做图技术没到位,下回多磨合——看您手术过几次,就知道您喜欢什么效果了。” 这是在给自己争取进手术室学习的资格了。几个老资格的住院医都交换着眼神,谢芝芝也把头从病历里抬起来:这个小胡悦,对师主任都能占据主动。 师主任的嘴角抽了一下——胡悦在行动上是任劳任怨,他怎么差遣都照做,就是去人事那边也不能说她不配合工作,但口舌上两人却对抗得很激烈,大概是看穿了她怎么讨好他都不会手下留情,所以怼他也是一点不虚。 “您觉得哪里审美不好?”她反过来乘胜追击,“是鼻根还要再高点吗?可那就破坏眉眼额这块的衔接和平衡了啊,还是鼻头不用那么翘?听您和求美者交流,我还以为您就想做得俏皮点呢。” 鼻根是不必再高了,做图技术虽然糙,但也看得出来,她示意中鼻头的角度还不错。仔细看的话,照片里几个瑕疵都是PS不自然带来的结果,胡悦做图技术的确说不上好,但几处技术示意点还算中规中矩,要说的话,再缩个鼻翼这鼻子会更漂亮。挑这个说她审美不行也不是不可以,但就怕胡悦顺杆子往上爬,又要参与手术,师霁又抽了抽嘴角。“你病历整理好了没?行政那边又催了。” 这是强行换话题了。办公室里颇有些人很不可思议:胡悦不是师霁分到的第一条住院幼犬,自然也不是他折腾的第一个。十九层有谁不知道师主任的鼎鼎大名?能和他有来有回的,胡悦都是第一个,更别说把师霁逼到转进如风的地步了…… 胡悦虽然长得丑,但一双眼睛却很亮,黑白不怎么分明,这段时间想来是累着了,有些血丝,但双眼依然有神,表达力强,很会说话,这是因为她的眼仁比一般人要大——也是为什么别人会觉得她亲切,大瞳仁一样是婴幼儿的体貌特征,猫狗等萌物圆溜溜的眼睛之所以可爱,就是会让人想起人类幼崽。 现在这双表达力很强的眼睛就盯着师霁看,唇边也抿着若隐若现的酒窝,就这样很有深意地看了一会,胡悦才说,“做完这批示意图就去做。” 是让步了——到底还是给他留了面子,要是再顶一句‘不是你说的,病历没必要那么急’,师主任就真的下不来台了,现在,明知胡悦是看在他身份上才让了一步,师主任就感到自己还是有点尊严的,他哼了一声,“病历里不是都留了她们的邮箱和手机号的吗?做完了就直接发出去,不要什么事都由我交代你。” 这火发得更没根没据了,胡悦一声不吭地挨着。“那您看看,这张图还有什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吗?” 鼻翼再缩点,修饰得更精美一些——其实胡悦的审美也不是不能挽救,某种程度来说还算可以,如果她手上细活不错的话,也许还能勉强算是个不错的整形外科医生苗子—— “别发这个,发那张垫鼻基底的效果图。”师霁说,这里面蕴含了很多智慧,不过他绝不会随随便便就传授给胡悦,“也不用再改正了,就这样发过去。” 强行把鼻子P高,肯定是不自然的,圆脸和高尖鼻子也实在不怎么搭配——自然生成的琼鼻其实有很多种类型,带点驼峰,有点儿鹰钩,鼻翼稍宽,这些很可能呈现效果都自然好看,但整出来的鼻子,如果不是微整而是大动,那某种程度来说一定会趋同,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韩国小姐看起来长相都特别相似的原因,一个脸型搭配的鼻子是有限的,鹅蛋脸、长、尖、高的鼻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搭配。跳出这种固定搭配,看着就会伤眼,胡悦不解地看着师主任,过会儿,脸上闪过了悟,仿佛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自作聪明。 师霁根本就不应该多搭理胡悦,她要跟着他,无非是想多学点知识,老王也说过,更想要博取他的欢心,让他为她的主治医推上一把。此女脸皮这么厚,言辞打击是没有用的,不过只要让她明白这两样她都得不到,苦力做多了她自然会走,所以他实在不该多说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让你发这图是叫她知难而退吧?”但他禁不住就想把胡悦脸上的得意抹掉。 “难道不是?” “呵呵。”师霁又抽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天真。” 这是一张天真不知世事的脸,现在写了惊愕,让他想起几天前那个隆.胸的求美者于小姐。胡悦另一点令他不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她好像是相信这世界还有梦的那种人。 方方面面,她是真的都不适合十九层。 师霁觉得自己是日行一善,他比之前愉快,“邮件发出去了?你打个电话叫她看,看看她喜不喜欢。” 病历里是有电话的,胡悦依言打过去,“南小姐,那个,我是昨天的胡医生……” 几句话一说,南小姐电话都没挂就去查收邮件,“我看看我看看——哇啊!” 没开功放也能听到她的尖叫,但不是惊吓——反而充满了惊喜,胡悦的后续劝说全被堵在喉咙里。“这就是我想要的鼻子!好好看啊——我就想要这样的鼻子,胡医生,你能不能劝一下师主任,让他给我做这样的效果?” ……??? 胡悦的表情很明显是写满了疑惑——她终究不是笨得无可救药,过几秒自己也明白过来:太想要个好鼻子,她这是…… 219.说给墓碑的话 此为防盗章  电刀马上被递过来,探入患者体内, ‘滋’的一声, 血肉被炙烤的焦味若有若无地飘起来了,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在手术科室做久了,人会走向两个极端, 吃素, 或者特别喜欢吃烤肉。 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稳定的滴滴声,腋下切口被分离器夹好,胡悦上前自觉地拉好钩子:床前教学就是这样, 从实习生开始, 将来的医生就要不断地进出手术室, 从一场又一场手术中学习前辈的宝贵经验, 见证过手术台上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 经过多年连续不断几乎可以说是虐待的磨练, 到最后才能接过手术刀, 在患者的皮肤上, 划下自己挑选的那道血痕。在此之前的那么多年——你就在旁边拉钩吧。 能拉钩已经是不错的待遇了,至少这样离手术视野最近, 能学到的也最多,很多助手只能在旁边递器械, 想方设法地凑着看, 还得看护士的脸色:老护士可不管你那么多, 妨碍到她做事, 顿时就是一个白眼递上来,她们能给你受的气可还有很多呢。 电刀滑过肌肉和脂肪层,切开以后转为电凝模式,植入内窥镜——王医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指导老师,一边分离间隙一边说,“从腋窝做,麻烦是麻烦点,但伤口隐蔽,相对安全,而且不影响将来哺乳。现在主流逐渐不是在这里选,就是选乳.房下皱襞。从乳.晕做进去的已经不多了,不过这个就是有点不好,通道过长,以前只能盲剥盲塞,现在有内窥镜就好很多了,其实你也能做。” 他这是知道胡悦轮转的时候没有进过整形美容中心:这本来也属于一个新领域,很多大医院的整形美容中心现在都是外包出去,胡悦的专业是颌面修复,在一些医院被归为口腔科,如果轮转医院的医美中心相对独立,没轮转过去倒也正常。所以有心多给她科普几句,至于说‘她也能做’云云,这就不能当真了,手术中,最考验基本功的是切口,切口在哪里划,怎么下刀,这是最纯粹的手艺,之后就是剥离间隙了。这个要剥离不好是会出事的,一整台手术,真能轮到助手上场的,也就是…… 隆.胸手术有好几种开口方式,但说白了,除了自体脂肪丰胸以外,几种开口无非就是把通道建立在哪里而已,大体的原理依然是一致的,通俗讲就是把你的皮肉掀起来,把假体塞进乳腺组织和肌肉、筋膜之间的腔隙里,至于说塞到哪个间隙,这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说起来很复杂,但操作中,从腋窝切入的话,甚至有医生是直接用手指去撕开组织的,而且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分离腔隙,女性旁观者看了可能会胸前一痛,现在有了内窥镜,不需要再凭感觉,很多医生也会用专用的分离子,不过,操作原理上依然没有变化,一具人体仰卧在手术台上,胸部上缘靠近腋窝的地方被撕开了一个大口,露出鲜红色的血肉,这是一个红边的,黑黑的洞,金属色的器械在里头掏啊掏啊……过了一会,王医生说,“好了,假体。” 一个水滴形假体被送了上来,王医生的工作也大概完成了,他说,“换人拉钩,助手来塞。” 是的,助手在这场手术里最大的作用就是现在——像王医生这样的大红人,一天手术至少都是3台起,这塞假体的活如果都由他本人来干……那还要助手做什么? 第一天跟着上台的时候,胡悦还被和气的王医生搞得疑神疑鬼的,直到假体植入——也就是塞硅胶的环节才明白师霁的用意。 捏了捏手里滑溜溜、手感肉肉,有点儿格叽格叽感觉的假体,胡悦深吸一口气,摆好姿势,神情肃穆,暗运丹田之力,郑重地把假体往皮肤下头塞去。 隆.胸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的手术,注入的材料也多种多样,从盐水袋到硅胶,大概一般人也不会去想单边200ml左右的袋子是怎么放进身体里的——这大概就相当于是往胸部塞了一包袋装牛奶的程度,如果心大一点,想营造出丰满的形象,那么就是350ml,这么大的袋子,要从一个五公分的口子,硬生生地塞到被剥离出的间隙里,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而且还要值得注意的是,人体也是有极限的,不可能魔术般忽然变出350ml的空间来,这有点像是在生孩子,虽然最后孩子会从阴.道被生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在小孩通过前,阴.道就会有这么大的空间。 把假体往里怼,就有点像是把小孩从阴.道里塞回去,更可怕的是,子宫原本是有这么大的,但间隙却未必能剥离出那个空档,那该怎么解决? 只有一个答案:就靠人的力气往里硬塞。 ……这比生小孩还难。毕竟,把小孩接生出来是双方配合,光靠医生一个人想把小孩塞回去,那是种什么感觉?19层的乳.房整形部全是男医生,助手也以男性为多,女助手那都是规培轮转过来,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手握住,另一只手用力,用力啊。”王医生这会儿悠闲了,靠在一边曼声指挥,“下盘要稳,用手臂的力,加点腰力,往里送,其余人帮着固定一下患者——” 公立医院医生的毛病,还不是很适应求美者的说法,对他们来说,躺在手术台上的都是患者。 胡悦用尽全身力气,从口罩后发出含糊的呐喊,“呃啊啊啊啊——” “往里怼,往里怼,你没吃早饭吗?瞬间爆发力,”王医生提高了声音,“呼吸,呼吸,注意呼吸节奏,别喊,省点力气,用力,用力!” 已经他.妈用力到眼前都模糊了!这是人类能完成的任务吗?在你皮上切个五公分的开口,往里塞一袋牛奶试试看,试试看啊! 假体一点点消失在切口里,顺着通道缓缓往下,格叽格叽的声音还在,时刻提醒她这东西和小孩差不多珍贵:按说,假体不会因为她这点握力被捏破,但事有万一,如果破了,将会酿成惨剧,就像是某年被一马踏平世纪波的女星一样,这就不是重新开口的问题了,硅凝胶一旦破裂,里头的颗粒会和肌肉甚至是乳腺组织黏在一起,分离工作将是让人不愿回想的噩梦——这就回到她轮转过的科室了,整形修复科里的乳房修复…… 胡悦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太用力,也不能不用力,真得和王医生说的一样,用上腰力,沉着有力地把一大袋东西往实诚诚的肉里塞—— “呃啊啊啊啊!”她打从心底发出艰难的呐喊。 “继续用力,继续,继续!可以,快看到了,快看到了。” “呃啊啊啊!” “胡医生加油,马上就到了。” “来人给胡医生擦汗!” 一屋子人围着胡医生加油打气,胡医生本人已经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在手术帽下也能看到蓬乱汗湿的发丝,护士贴心地送上纱布为她擦汗,“快到了,快到了。” “哦哦哦哦——”声音几乎传出手术室,胡医生的眼睛都要鼓出来了。 被画好的区域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王医生上前捏了几把,“可以,到位了!” 手术台周围顿时响起欢呼声,不少护士都是边欢呼边笑:一天3、4台最少,早看惯了,但看小胡医生这么塞假体实在是好玩。对她们单调又严谨的工作多少是个调剂。 “开始逐层缝合。” 这必须要换人了,这种手术,主刀医生能做好最后一层缝合就足够,这还是因为患者对疤痕美观要求比较高,如果是一般的外科手术,最外层的缝合都会交给助手去做。毕竟这也是基本功了,胡悦也不是做不好,她是实在没有力气了,塞完这一轮,比跑十公里都累,手抖腿抖,眼前发黑,连站都有点站不住了,差点没跪在地上OTL。把位置让给规培医生,她就自觉地到墙角去蹲着了。 做完一侧,还有一侧,这边缝合好了,又轮到王医生下刀分离,两个规培医生一个拉钩一个往里塞,大男人力气的确是比较有优势,虽然也累,但是要比胡悦好多了。 胡悦休息了一会,也没法怠慢,刚喘好气就上去替换拉钩子,规培医虽然食物链比住院医低,但这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出来培训,在王医生手下时间也比她长,学历、年龄、资历都占优,她也没什么架子好摆的,三个助手一个拉钩一个塞假体一个缝合,她这波手还抖,没法缝合,不帮着拉钩又得去塞假体,那真是要疯了。 一台隆.胸术一般都是2个小时左右,熟手也就一个来小时,做完了缝合好,人交给麻醉师,医生就可以出来休息一会了。王医生泡杯咖啡,在办公桌前靠着啜饮,“嗯,休息一个小时——今天任务不多,再做个三台就没事了。你们也就这样,各自分一下啊,一人一台塞一次,轻松愉快,美滋滋~” ……还要再塞三次? 胡悦捏捏酸疼的上臂,嘴角一抽一抽的,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过度无氧以后,肌肉撕裂的痛感,至少要恢复个两三天。师霁这一招确实够狠,学医的人对体能上限有了解,这不是能靠意志力克服的困难,肌肉撕裂了根本没法用力,两个男助手能撑下来的体力活,她可能确实是负担不了。 这种事看体力,个体差别很大,王医师看起来也不是故意针对,只是手底的确缺人,男生当畜牲用,女生也就当男生用了。不过胡悦知道自己要是老躲了这最累的活,师主任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不禁也有点茫然了:撑着一口气,一定要进师医生的组,到底是不是愚蠢,现在她也分不清了。 就算是撑过这一关,师霁想要为难她还不多得是办法?说他不是奴隶主,其实上级医师对住院医来说也就和奴隶主差不多,只要他自己想逼走她,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没有结束,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什么?希望根本就是虚无缥缈,压根就没法去指望什么转机,难道,她还想用自己的努力去感动师霁? 想着想着,她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王医生看她狼狈成这样还笑,都有点奇怪了,“笑什么,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发坏,“那下一台两边都给你塞。” “我不是我没有。”胡悦脱口而出,慌得不得了。 办公室大家都笑了:像胡悦这样的女孩子,可能的确如师霁所说,‘丑’得不适合在面部结构科给那些求美者看,但工作中人缘不会太差的,上庭长下庭短,胶原蛋白多,这是婴儿面容的特征,娃娃脸一般人看了就觉得亲切。她做事又实在,一些轮转过来的女规培医,上手塞过一次就直说自己做不到,只能帮着拉钩打下手,这就贼尴尬了,等于所有事都要男同事做,胡悦虽然每次塞假体都和自己生小孩一样痛苦崩溃,但到底还是做到了不是? “我看小胡有。” “有的有的,看起来很有信心的样子。” 虽然职级上有差距,但大家都是流着汗往女人身体里塞硅胶的交情,一起做完几台手术,关系自然亲近很多,胡悦毕竟也是现在组里唯一的女孩子,两个规培医也很喜欢逗她,“看上去游刃有余嘛,再塞十对都没问题。” “哇,那肱二头肌真的要炸裂了啊。”胡悦捶着右手臂,“现在都感觉乳酸堆积,下台该怎么用力啊?” 见气氛好,她借势央求王医生,“王老师,要不……能不能,给我一周时间啊?” “嗯?”王医生也是笑,“一周时间,你要干嘛?” “让我找个健身房针对性锻炼下上臂和腰腹肌群。”胡悦可怜兮兮的样子,“这个太考验核心力量了,这种肌肉力量提升还是很快,每天都练的话,一周大概也差不多了。” 她双手合十,对两个规培医拜拜,“这一周就多辛苦两个师兄,等我练好以后,我给你们补回来,师兄帮我下,我请你们喝奶茶好不好?” 两个规培医都是科研博士,过来补规培的。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也还没进社会太久,师妹这样求,还有奶茶喝,有什么不答应的?至少现在不可能拒绝,一周后她如果不回来补上,到时候会怎么想那也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都笑呵呵地,“哇,有奶茶喝啊,那肉松小贝有没有得吃?” 胡悦现场就掏手机出来下单,“有啊有啊,我叫跑腿买喜茶喝好不好?王老师要喝什么口味的?现在下单刚好下一台手术出来就能喝到了。” 四杯奶茶外加网红店的糕点,再加跑腿费,算下来毛估估两三百要的,王医生的眼神在办公室一角打个转:胡悦的包就放在那个格子里,就是一个布袋子,边缘都磨毛了。平时门诊的时候,除了白大褂穿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他是不知道牌子,不过衣服质量好坏也能看出来,19层平时出入的都是有身家的女人,穿着自然光鲜。胡悦的家境,应该是不怎么宽裕的。 做医生,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做医生,大家都是人情练达之辈。王医生对胡悦不偏不倚,不曾因为师主任的暗示就特别为难她,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不过,他也觉得这女孩子很多细节都处理得有意思。 想了想,他笑,“那我喝杯金凤茶王吧。” 一杯少冰无糖的金凤茶王喝下来,这件事也就这么成了,喝着网红茶,两个规培医塞假体都更有劲,王医生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看她一周以后如何收场:他手下确实一直缺人,再多长工也不够用,这一天三四对的乳.房假体真不是那么好塞的。就算是大男人也不可能一整天塞下来面不改色。胡悦的体力大概也就是一般偏上,能塞进去一个已经是用尽洪荒之力了,七天时间,她真能撑下一天三四台的手术量? 王医生一年至少接触四五千个陌生人,部里的同事流动也快,自己工作更忙,通常没心思多关注底下小卒子的事情,但这一次,这个小住院医倒是激起了他的一丝好奇。吃过午饭出来,乘大家抓紧有限时间午休的功夫,他坐到护士站,“秦姐,最近这批新人,感觉怎么样?” 新医生都知道,老护士是不能惹的,老护士长那就更是得捧着拍着了,秦姐就是这样资历极深的老护士长,也是19层的包打听。“哦哟,王医生,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小孩是越来越厉害了……” 不到五分钟,王医生就听了一肚皮闲话:毫无疑问,其中一半和师主任有关,一个人长得这么帅,自然而然就会成为风云人物,更何况师主任的故事也的确多。 “……那个小姑娘倒是厉害的,不晓得走了哪门子关系,周院亲自打电话过来……她不就留在师主任组里了?” 这个事情王医生是知道内情的,“不是她厉害,运气好吧,最近院里风纪抓得严,师主任组里一直没有人,讲起来是有点不像话,听说这是周院特意安排过来给他充个面子的。 ” 周院对这个弟子真是没话说,秦姐咂咂嘴,说不上是妒忌还是羡慕——这么多年他们倒也习惯了。“是不是?不过师主任的性格你也懂……” 这不是,接是接进来了,转头就塞到王医生那里,打的什么主意秦姐和王医生都清楚,秦姐一边看热闹一边也同情胡悦,“本来么,以前都是去马医生那里,那也蛮好的,结果这下弄得马医生也尴尬,还当她必进自己组的,那天话讲大了,现在不好下台,人又在你这边,她除了跟你出手术,在住院部都没事做。一批进来的,没一个搭理她。” 住院医住院医,大部分工作肯定还是在住院部完成,收治病人、写病例写医嘱,每天几次的小查房,一线的工作都是他们去做,跟主治医生上台这只是一部分而已。王医生这边,两个住院医虽然忙着写论文,但本职工作也不能完全放下,他是缺人干体力活,这种琐事倒不缺人做,再说胡悦只是师霁借给他的,平时除了叫她来跟着上台以外,并没有派什么活,想着马医生自然会找点事给她做的。没想到马医生这边也有自己的想法,倒搞得胡悦到现在落不了地——说起来,也是她错跟了师霁,不然,这讨喜的性子,去马医生那边早就得宠了。 王医生想一想,也觉得胡悦现在处境确实是尴尬透顶,大概一个住院医的职场开局,没人能比她更差了。就连他帮她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破这个尴尬的局。 要不,改天还是找她聊聊,劝她赶快提申请转到马医生那里去吧,马医生人好,一时下不来台而已,他出面帮着说几句也就缓过来了…… 这对王医生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做医生的都不容易——他承认今天胡悦塞完一只假体,蹲到地上快扑街的样子也是让他有些于心不忍,不过他寻思片刻,又改了主意:帮她,说不定会得罪师霁。虽然师主任一向是那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格,对胡悦也可能只是想把她逼走了事,但听说那天两人还争执过,胡悦大声冲过师霁。那,帮她的风险也就大了点。 不是不能出手,只是要权衡的东西就更多了。 “就看,她一周以后怎么表现了……” 不知不觉间,王医生喃喃说,没在意秦护士长诧异的眼神,却是又想起了胡悦平时穿的回力鞋。 “健身练肌肉,她有钱吗?” 戴韶华嗤了一下,“你是不是就只能请得起奶茶啊?这也请人喝奶茶,那也请人喝奶茶,请上瘾了?” 戴韶华是有理由讨厌她,这话也说得很尖刻,办公室里几个人都看过来,有他们同期也有几个规培医,胡悦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戴韶华看她认怂,总是有点得意的,站起来哼了一声,走回自己位置上写病历。 十九层的办公室是这样,没什么人会英雄救美,尤其是医院这种要常年相处的工作单位,气焰嚣张的人反而人人都让她一头,好脾气,被说了不还口,人家也未必会和你好,多数反而还会认为你软弱,转过头踩上一脚。一群同期里就谢芝芝丢了个眼神过来,胡悦对她笑笑:她也就眨眨眼了,微信肯定是不敢发的,语音不方便,打字又怕被截屏。 挨几句冷言冷语,她不往心里去,本来就没钱,被人说穿了也不觉得窘迫,胡悦的脸皮一直都是很厚的,戴韶华虽然手法快,但她反应也不慢,PS又不是没用过,关键是看一下流程,确认下正常该怎么做。戴韶华一走她就翻出南小姐的照片,快捷键按了几下,把鼻子区域选中,先拉起鼻梁,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鼻子整个推上去了一点。 师霁在十九层专做面部结构,动到结构的一般都是全麻的大手术,隆鼻说起来是其中比较小的动作了,相对也比较常见,如果不动鼻基底的话,大部分甚至可以选择局麻,马医生有提,胡悦自己也从病历里能看出来,很多对动大手术有顾虑的求美者都会做鼻子——三庭五眼,鼻子最显眼,相对也最好修复,毕竟眼形不好看不能雕塑,但鼻形不好看却相对好解决,而且面部很多缺陷都能通过鼻子来代偿性解决:不敢做正颌手术,那就做一下鼻基底来改善突嘴,脸宽、脸颊大、腮帮过肉、法令纹深……这很多缺陷也的确都是因为鼻子不够挺,鼻子就像是面部的房梁,第一眼对面部骨骼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由鼻子来决定的。 以胡悦的眼光来看,南小姐其实长得不错,是属于可爱的小圆脸,脸颊肉肉的,眼睛也大,额头较宽,人中短、嘴巴翘,下巴较短,这种长相有很多细节都像是婴儿,所以显小,亲和力也足,但同时也有个遗憾,那就是鼻子相对较塌,尤其是鼻根,也像是很多东方小婴儿一样低矮。这种细节就看你怎么看待了——并不能说是缺点,如果足够坚持自己的风格,这样也够可爱,但有些人喜欢挺鼻子的话可能就会看不上,对长相的审美毕竟是千差万别,只能说南小姐的鼻子在自由裁量权里,还没到公认的丑。 如果由胡悦做主,别说鼻基底,连隆鼻她都会建议南小姐慎重考虑,不过师霁觉得可以做,那她也说不上话,确实是可以做,而且师霁的建议非常老道,挑不出瑕疵:鼻头翘一点,会显小,更精致,鼻根略微垫一点,这样过度会自然,度过恢复期以后,表面看还是偏矮的鼻子,但一下就感觉五官精致了很多,如果不考虑后期的维护,就现在的效果看,的确对颜值会有一个提升。 “我从小鼻子就不好看,小学的时候,人家给我起外号,叫狮子狗……” 南小姐讲这话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在十九层,很多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自己面部瑕疵,就像是点评一幅画的得失,一旦找到共同语言甚至会很兴奋,“对对对,我就是觉得我的鼻子有点歪的,别人都说不会,但是自己清楚的呀,鼻子再正一点的话,脸是不是就更对称了医生?”,像是南小姐这样忍辱的语气很少见,她的笑容也很勉强,故作轻松,“其实算是挺形象的,鼻子塌、眼睛大嘛……” 220.了结 “小姨, 你哭了啊?” “啊,没有啊,刚才烟那么大, 眼睛被熏红了吧。” 城市小就是好, 公墓回来,还可以各回各家稍事洗漱, 再带上要上学的小孩, 不适合去公墓的老人一起, 到酒店集合。两桌人坐得满满当当, 胡悦进来,好几个小辈被长辈带来打招呼, 有个小外甥奶声奶气地问,“真的吗?被烟熏眼睛也会红吗?” “真的呀——你要不要试试看呢?”胡悦说, 笑眯眯地逗孩子,几个长辈对视一眼, 都出言打岔,“吃饭了, 说这些干嘛呢。” 她这次回来,处处都做得妥帖,但也表面, 没有那种衣锦还乡,动情话当年的环节, 这当然是好——大概也就免去了亲戚们痛哭流涕表示后悔的难堪, 但也因此, 双方的关系就显得疏远,二姑和小叔有点焦虑,整顿饭都想营造气氛,“接下来要在家住一段时间吗?” “也不能总住酒店,这里毕竟是家里,要不明天就把房间退掉,到家里来住。” “是啊,你爸爸那边有弟弟不方便,就住奶奶的老房间好了,还是自己亲戚家里住得自在点。” 是吗?胡悦很想回一句,“算了,奶奶以前其实不怎么喜欢我去看她”——但终究又忍住了,她想了一下,讲,“明天就回去,最近请太多假了,也不好让主任太难做。再说,也有很多重要的客户,不能耽搁的。” “是的是的,那的确是的。”这一招很好用,众人顿时肃然起敬,连连称是,又忍不住好奇,“重要的客户……都有多重要啊?” “你们诊所有没有接待明星啊?” “有的,都有的,明星很少不做微整容的,”案情的事情不想讲,这些事情吹吹逼不在话下,胡悦给他们讲诊所的收费,“做这行,读书的时候费钱,实习的时候贴钱,但是真的做出来,没有不赚钱的,现在很多医院非常缺医生,如果能从公立医院跳出去,自己做得好的话,收入很丰厚的。因为做有些微整容真的很贵,尤其是明星来做。” “有多贵?什么明星来做?” “你们收入一般多少?” “真的做出来很赚钱吗?入行容不容易啊?” 好几只耳朵顿时竖起来了,大家关心的话题各有不同,胡悦就知道话题已被成功引开,她随便讲了些事情,“我的收入还好,是主任的收入最高了,一般都能年入好几百万吧,如果做到主任的话,不过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贵的话也很贵啊,明星做的冷冻疗程什么的,一个疗程一般都要好几十万的……” “入行还好,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难,只是很少有高中生和家长知道这一行赚钱就是了,我也是机缘巧合吧,不然我也不知道会这么赚。” 她虽然不肯说自己的收入,但这行业就这么赚钱了,两个家族都过的是普通小市民的生活,毫无疑问,胡悦肯定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亲戚们想讨好,甚至是想要从她身上沾点光也正常,只是胡悦油盐不进,一直都淡淡的,希望逐渐消失,现在注意力自然也就被转移,更注重能看得见的好处,那就是胡悦开阔的眼界能带来的商机,几个小孩读初高中的姑姑叔叔都听得入神,也都问得热衷,更是啧啧称奇,“所以这人真的是,就是要走出去,见识才会广阔,坐在小县城里,哪里知道还有这么多赚钱的门道?” 她二姑又去推嫂子,“哎,我记得你侄女不是刚上高一吗?可得回去说说,挺好的,要能做个整容医生可不赚大钱了——还有乐乐,以后和姐姐学习啊,等你读完大学,姐姐的医院都开起来了,你刚好进去当医生!” 一顿饭吃得都还算热闹,只有这一角特别寂静,二姑的话,也不知有意无意,说得角落里三个人都面露尴尬,胡悦的继母垂下头摆摆手,“乐乐笨的很,笨的很,没姐姐那么聪明,当不了医生。” “哎,你这个……” 气氛有点尴尬,二姑恨铁不成钢,附耳和她嘀嘀咕咕,众人都看着胡悦,见她只笑不说话,大概也都知道意思,纷纷说点别的把话题岔过去:胡悦和继母的关系是很疏远,她父亲第二年就再婚了,儿子今年十岁,基本没见过姐姐几次。胡悦读书,父亲不是没钱,但就给出了几万块,还没亲戚出得多,这里面肯定也有说道。现在胡悦出息了,她倒也有骨气,大概也知道继女厉害,过来吃饭无非面子上怕太过不去,倒是没想过来蹭点什么好处。 这个结,继母的确是有亏欠,胡悦也不想解,更没人能倚老卖老出来说话,气氛是有点尴尬的,这顿饭因此也就吃得不久,胡悦适时露出点倦色,“喜晚上都来啊,下午休息会,这一早忙里忙外的,都辛苦了。” 晚上还有一顿,可以继续培养感情,众人散得很干脆,胡悦有意慢了一步——她父亲也没走,他有话想说,她看出来了。 对父亲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了,毕竟是留守儿童,父亲一直都在外打拼,做的还是货车司机这样流动性大的行业,只记得极小的时候也曾被牵着去过超市,逢年过节也收过他给的新衣,嘴里被塞了一根棒棒糖,“好东西,甜甜你的嘴。” 再之后,就没什么特别的回忆了,这种家庭关系在留守儿童和父母之间很常见,感情深厚是例外,相对无言才是现实。就像现在,服务员来收桌子了,他们俩还相对着,沉默着,好像谁都想不出什么能对彼此说的话。 “要不要去我房里泡泡茶?”最后还是胡悦主动开口,老一辈人,没读过什么书,虽然走南闯北见识广,但思想上还是老一套,在亲生女儿面前,这个长辈的面子放不下来。 “……行。”她爸爸也松一口气,只是语气仍不自然。“坐坐。” 他一路好奇地看着装潢,进了房有点局促不安——现在经济是好了,县城也都至少有一间说得过去的酒店,软件不行,硬件一般都够得上四星标准。 “这么大……多少钱一晚啊?” 开门进去,发觉是套房,他更有点坐不住了,胡悦倒漫不经心,“几百块,也还好,反正就住几个晚上,你坐啊。” 这对她来说的确不算大开销,如今胡悦的奢侈已上升到一线大牌级别,其余一两千的消费,花了就花了,不会特意记在心上,也不会忌讳着后续麻烦,刻意藏着什么,她承认自己终究是有点虚荣心的,在其余亲戚面前,还是藏一藏,但她有点想要父亲知道自己过得多好。 胡爸爸双腿并拢在一起,老老实实地坐下来,看胡悦忙里忙外地烧水,屁股抬了一下,又坐好,下意识地拿出一支烟,火机没掏,又收回去了,胡悦都看在眼里,她有些诧异: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货车司机走南闯北,也不是老实巴交的性格,何至于局促如此? 估计是想要钱了,她想,倒也不吃惊,只是一早上体力活,挺累的,想好好睡一觉,烧上水一边擦手一边坐下,主动问,“这几年你家里还好吧?” “还行,就那样。”父亲说,他嘴唇蠕动了一下,眼神直看着她的外套,床尾随便撂着的包,“钱也够花,人也好,都好。” 年纪上去,他现在已经不跑车了,但听说还在车队里有些小小的股份,自己在驾校上班,收入倒是也还不错,不要现金,那可能是为孩子上学的事来问她,胡悦先做出和气的样子,想着总要他开口了才好判断帮不帮,怎么帮。“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又尴尬地沉默了一阵,虽然坐在一起,但却疏远得像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谈吐气质,都很难让人联系在一起。父亲的眼神仔细地在她脸上巡梭,又看向这对他来说气派整洁、透着昂贵的房间,看得胡悦有些不舒服,“你妈的事……要不,你仔细讲讲?你和他们说得,太笼统了。” 居然是这个事? 胡悦难掩讶异,忍不住说了一句,“问这个?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乎呢……” 这句话太刺人,胡师傅脸上一暗,胡悦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又不好意思道歉,她咳嗽了一下,倒是比之前更热情,“事情其实就和报道上说得一样的,大差不差——” “不应当,报道里都没有你。”胡师傅摇头说,不管和女儿多陌生,这一点他好像倒是很笃定,“你肯定在这里面有事情,我知道你,你肯定找事情。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 说到小时候,他来了兴致,摆弄着手比划讲给胡悦听,“你就这么大,抱在你妈手里,伸手要我抱,你妈逗你,说爸爸难得回来一次,要爸爸不要妈妈是不是,你说不是——你是大孩子了,抱着重了,怕妈妈手酸。” 胡师傅说着笑起来,“三岁不到,这么会讲话!你妈妈开心得不得了!” 笑完了也难免有点黯然,“唉……” 多的话,不必再说了,胡悦也不愿讥刺他,只是低声说,“都过去了。” “是我没想到好,那个案子的事情,是我没想到好。”他走南闯北,普通话倒还标准,只是遣词造句还有些乡音的味道在里面,胡师傅讲,“我没什么文化,其实,我不是舍不得钱,是我目光短浅——我想你读个别的学校,不要去搞警察,危险得很,又赚不到钱,你一定要读,魔了一样,你不听话我也生气……” 当时实在吵过太多次了,伤人的话也说了许多,胡悦不自觉也带了点乡音,“算了,都过去了,别讲了。” “不是,总是要解释清楚。”胡师傅和她一样执拗,他坚持地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有钱的,真的,你给我那些我都没有动,都存在卡里,我想小孩子在外面未必能存得到,你给我我也就帮你收着,以后结婚我再给你一点,你拿去买嫁妆……” 他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往胡悦手里塞,“拿去,拿去,不要你的钱,真不要你的钱。” 原来今天磨磨蹭蹭,是想给她这个,胡悦真的吃了一惊,她本能地闪了一下,“不用了,你收着吧——你给我了,回去阿姨要说你的。” “她说什么?钱又不是她赚的。” 银行卡到底给出去了,胡师傅松一口气,坐姿放松了点,“卡里我也给你添了点,不多,你拿着好了,你妈妈的赔偿金……我也放在里面了。” 当时因为是加班晚归,这算是工伤,公司还是被闹出了一点赔偿的,不多,也就是一二十万,不过这是胡悦现在的看法,对胡师傅来说,这笔钱不小,胡悦更吃惊了,她要推回去,也看出来胡师傅不会接,想想拿起银行卡,“那我也帮你存着吧,以后乐乐要用钱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行吧。”胡师傅二郎腿翘起来了,烟想点,但还是没敢,喝了口茶,声音比之前洪亮,“我是想,等你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来找我的时候,再给你的,但是你……你本事大,我比不了,我真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太多了,胡师傅一点点说给她听,胡悦读书那几年他还在跑车,和家里联系不多,也没人和他说多读一个整容专业,要多花那么多学费,只隐约知道胡悦经济窘迫,还停留在最开始的认知里,以为自己给的已经足够四年学费,是胡悦自己乱花钱。 当时关系也的确闹得很僵,志愿都是胡悦自己偷着写的,被发现了又是一场家庭革命,胡师傅一心想等胡悦念不下去了,或是复读,或是回来找个工作。“我就想,人要活得踏实点,书读不读不重要,唉,我见识少,真的想得少,想得少。” 他还是农村出来的老一辈想法,做长辈的永远不会直接对孩子道歉,歉意都藏在话里,“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有本事,混得有声有色,就记得读初中,老师说你成绩一般,不会读书,女孩子,不要太折腾,大学都可以不要读……我就一直以为你也就是混混,没想到,那件事反而让你走出去了,鲤鱼跃龙门,和我们的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等他知道胡悦还有向亲戚借钱的时候,也就拉不下这张脸,而且当时手里也确实没有钱,都拿去买车了。“我就和他们说,不要讲我说的,借算是你们借,将来她还不了我来还。” 银行卡给了,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最重要女儿一直不出声地在听,胡师傅越讲越舒泰,他不无得意,点根烟叼着含糊地讲,“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姑姑叔叔肯借?真那么大方?你一个小孩子,出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读书!” 胡悦真没想到这一层,又是一愣,“……那亏了啊,我借一还二,给了一倍的利息啊。” “也应该的,那么多年了。”刚才站在小家庭角度,现在又有点长兄的味道了,胡师傅挥挥手,“你现在赚大钱了,该报答。” 又提醒她,“帮你最多的是二姑,以后她家有事情,该借还是要借。” 这自然,还了钱,没还上情,胡悦也知道有些事逃不脱,她点点头,“知道的。” 终于有点父女的样子了,胡师傅很欣慰,拍了一下胡悦的手背,胡悦吓一跳,手缩回去,他也不觉得尴尬,只讲,“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觉得我无情,那么快就再娶。自己忘记你妈,还不许你考警校去查案子。你也讲过我,薄情寡义,去了一下东北就回来了,都没有闹。” “这,我怎么讲,你说得也对吧,可能我和你妈感情是淡了点,太难得见面了,其实……她提过好几次离婚,这些你都不知道,都是我们在外面的事……也都过去了,就不说了。”他说,叹了口气,“我们说实话,结婚就是为了合伙过日子,过日子不过在一起,你说怎么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我也知道她,我那时候和你讲,说你妈泉下有知,也不会支持你去考警校,我知道她,她肯定是真的这样想的。” 如果是十年前,胡悦会争辩,但现在,她已知道父亲也需要发泄,甚至某种程度,她也明白父亲说的未必是假话,胡师傅问她,“如果以后你有孩子了,你会希望她为了你承担这么重的责任吗?” “不管怎么讲,这么倒霉,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做父母的,都不希望儿女被自己的事情影响到,知道吗?我们死了也好,病了也好,怎么倒霉都好,是我们的事情,就在我们这一代就打住,不要给下一代什么影响,以前我就和她说,老了我们自己住,不要妨碍到小的!小孩有小孩的生活,有小孩的事情。你现在有出息了,可能不相信我,但是就算我现在回去,我也和你讲,不要考警校,想做整容医生就直接去考那个,不要因为父母的事情影响到自己,你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真的不是舍不得学费,我就是希望你能从牛角尖里走出来。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算了,不要想那么多。” 这个男人,曾经和她多次激烈地争吵,对她吝啬又粗暴,甚至可以说是喜怒无常,他根本就不是个能沟通的家长,在胡悦看来当然也不是成功的父亲,可现在,当她看着这张沟壑遍布的脸,望着这双浑浊昏黄的眼睛时,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这是我自己想做的?如果我有了小孩,我会希望她为我…… “真的不希望被上一代的事情影响吗?”她问,有点挑刺的味道,“哪怕我和凶手结婚呢?也不影响?” 她用的是挑事儿的语气,所以胡师傅没当真,他毫不考虑地说,“那当然不行,而且这怎么可能——” 这会儿,他大概是想到了那些夸大其词的新闻——名医弟弟,胡悦也是医生,她始终没有详细解释理由,但是…… 胡师傅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这一瞬间确实有些惊讶和迷茫,但很快,他观察着胡悦的表情,合拢嘴断然地一摆手,“不影响!” “我可以保证,你妈也一样是这样说的,做父母的,都只希望自己儿女好,她一辈子就盼你好,最不希望你走不出来的人就是她。” 他斩钉截铁又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我和你讲,叫你把那些事情都忘掉,过你自己的生活。我没有本事,我只能这样想,不然生活我过不下去,我当你和我一样,也就是这样混混的料子了,所以我叫你也那样过。” “还好,你没听我的,也很有本事,因祸得福吧,没办法,我就这个层次,眼界也就这样子了——”胡师傅把烟灰抖到缸里,“你已经远远超过我和你妈了……” “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讲一样的话。” “别想了,忘了吧,这都已经结束了,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老一辈的事情,就在老一辈结束就是了。你妈也会这么说的,以后,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你管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想和谁谈恋爱,去谈,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不要再被老一辈影响,知道吗?” 他的话,繁复絮叨,翻来覆去,只是这一个中心意思,读书少的人是这样,大概是怕语言没有力量,就会更加唠叨。胡师傅又说了很多才走,不无解释的意思:继母当然也不想给她钱,但还好,以后也不会给她添麻烦,叫胡悦尽管放心,他有事也不会麻烦到她…… 说了半天,走的时候胡悦已经没有睡意了,她隔着窗户,望着胡师傅微微佝偻的身影走出大堂,往角落里停着的一辆破破旧旧的桑塔纳而去——他看起来太平凡了,就像是这社会上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一个月小几千块收入,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重担让他直不起腰,两鬓也早早有些斑白。 胡悦站了很久,不知为什么,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用电话银行查了一下那张卡的余额——直到听到机械音报出的数字,她五味杂陈地放下手机:居然真的打了几十万在里面…… 以前的争执,一幕幕又像是都回到眼前,混合着刚才不以忏悔名之,但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的忏悔,那些怒骂和解释混合在一起,一边历久弥新,历历在目,一边余音绕梁,一样仿佛是掏心掏肺。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想了很久,自失地一笑,却又不无释然——大概,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她读高中的那时候,也是父亲最落魄的时候吧,脾气当然不好,更谈不上理解并支持女儿的选择,毕竟,那花的是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的东西。但要说他的要求多么的自私,或者也并没有,他只是如他所说的一样,眼界有限,在他看来,女孩子就应该那样活,而她的异想天开当然是值得愤怒的,他从来都没想过,其实有时候,一个平民百姓离‘传说中的生活’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的努力和运气。 但到底,那番话也是真的,在他的迁怒和粗暴之下,也隐藏着他自己的观点,小孩子,不要承担父母的担子,成年了就要开启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成年好久了,往事,也终于了结了,恩怨都已经结清,其实,她在圆的,一直是自己的心结,对母亲来说,也许她的想法的确和父亲一样——每一个母亲的想法都会是这样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她们永远都不希望由儿女来背负。 胡悦徘徊良久,几次拿起手机又慢慢放下,最终,她还是把微信发了出去。 【郭小姐有找你复诊吗?她的下一次手术期快到了,我不在S市,你安排一下吧。】 他当然不会马上回复,按下发送键,胡悦也不禁有点出神,她很难想想这个时候的师雩会在干什么,在记忆里,他几乎总是在工作,永远都在工作。 那么,现在他在做什么,这条信息……他会回复吗? 才正这样想着,嘀的一声,师雩就回了信息来。 【这么巧?】 他说,【你猜现在谁在我办公室?】 221.省略号(上) 此为防盗章 十六院每年招新, 别的科室人数都不多,但整形美容中心例外,这行业这几年火得过分, 外头挖角的力度也大, 五万十万的月薪那都是针对主治医师的,副主任自己出去做, 一年没有几百万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如果是自己投资开医院, 那赚的钱可就没数了。就算是十六院这样的名牌大医院也留不住人, 每年都得招新。 ——这其中当然也不是没有新人想要搞定师医生,不过, 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为马医生的劳动力,头最铁的也很少从王医生那里幸存回来:病历、报告都轮不上写, 每天光是做苦力,塞假体拉钩, 病号都不能接,得到的提升其实有限, 不是每个想做面部结构的人都能经得住这样的磨练,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一周时间内上手,得到王医生认可的。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 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 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 尤其是戴韶华, 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一样是加班加到死,但这种班加得却很搓火,不但累而且没成长,三五年下来都不上台,人就真的废了。戴韶华对胡悦心态很复杂,又是幸灾乐祸又有点羡慕妒忌恨——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是师主任身边的近人,戴韶华女性的一面有时候也会起点作用:一个男神身边总是没有女人,忽然间出现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徒弟,就算被他亲口嫌过丑,同龄女人心里也还是会有点怪怪的。 “多看点病历也算是熟悉业务,有帮助的。”申永峰也不知道是为师主任说话,还是不喜欢戴韶华的语气。 “这个病历核对的事情,行政那边催得很紧的。”卢阳雨说,“要是师主任的病历一直没有核对的话,那胡悦是不是要加班来搞了?” “反正今早师主任是一个人出的门诊。”戴韶华性格是直接了点,不掩快意。 谢芝芝抿着唇听他们说,忽然举手叫,“胡悦,这里!” “噢,大家都在啊。”胡悦刚打了饭,看到他们,也托着盘子过来坐。“今天都没出门诊?” 戴韶华的嘴巴嘟起来了,申永峰和卢阳雨也有点尴尬:入职快三周了,其实他们经常在食堂相遇,只是之前都互相无视。胡悦不是自己,就是和乳.房科两个规培医一起,谢芝芝今天会招呼她,他们也没想到。 “出门诊也得回这里吃啊。”谢芝芝笑成眯眯眼,大家也就自然地混过去,都说,“就是,门诊那边一顿饭怕不要快100哦,吃不起,吃不起。” “价格不说,自己食堂至少干净吧。” 这倒是真的,十六院的员工餐厅是做给自家人吃的,用料实在,价格也比对外的食堂便宜,在病人家属里还有点小名气,更受到底层医生的欢迎,不少老医生中午也会在这对付一口。“这附近地租实在是贵,不是那种人均两三百的贵价餐厅,就是那种三无外卖,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做出来的,选择余地太有限了。” “那天张主任也在这里吃啊,我们楼的都遇到过了——就是没看到过师主任。不晓得他中午去哪里吃。” 进来几周,大家也不再对19层的人事一无所知,大致摸清环境以后,八卦的兴致很容易地就向师主任身上集中——就像是明星永远只享有有限隐私权一样,如果一个人帅到一种程度,就必须相应地放弃和光同尘的幻想:就是弄堂大妈聊天,也喜欢说漂亮小姑娘小伙子的八卦。 说到师主任,大家的眼神不由都向胡悦汇聚,胡悦一边吃一边摇头,有点委屈的样子,“我就昨天早上见了师主任一面。” 师主任确实是够少露面的了,几个人都议论起来,“师主任确实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我看他一周就来三四天。别的日子完全不见面的。” “他手术也真的不带助手的,都只叫护士。”戴韶华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很容易猜到是特别说给胡悦听的。 “门诊也是一个人。” “好像听说他中午都去附近的翠园吃午饭。” “哇,就是人均要三四百的那个翠园啊?” 小医生嘛,对这种有点逼格的餐厅都是一阵惊叹,毕竟偶尔去腐败一顿是一回事,拿它当中饭食堂就是另一回事了。卢阳雨压低声音,“师主任一年能赚多少钱啊?——院里收入有这么高?怕不是经常去外面走穴噢。” 医生也是人,为什么不关注钱?十九层的医生流动快就是这个道理,越是大医院,医生的收入就越有限,别的科室流动性没这么强,只是因为价差没有整形科室这么大而已,不过,大医院终究是有光环在,很多医生也会选择折衷路线——保留大医院的职位,或明或暗地在外走穴,有些特邀手术,出场费拿个几十万也都不在话下,所以,别看低级医生穷得要死,高级医生挣多少,那就真没数了。 “现在那叫多点执业了。”谢芝芝压低声音,“不过师主任一直很少说自己的事——都说他不愿意带徒弟就是图省事,心思都放在外面。” 胡悦平时都吃得很快,今天其实应该吃得更快点——师主任交代给她的工作真是成山了,不过她现在把速度慢下来,很注意地听谢芝芝的话:她说的外面,肯定不是外面的女人,这么说,师主任在外头也有执业点了? “他在哪家医院走穴?”谢芝芝的语气引发众人的兴趣,戴韶华也压低声音问,“他们收不收住院医啊?” “谁要收你一个住院医,收你去打针吗?”众人一番笑骂,“想钱想疯了吧!” “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听说师主任在外面赚得太多了,怕别人问,所以和同事走得都不近,没什么来往的。不知道多少医生护士,还有求美者想追他,都没戏,一个人都没答应过。” “哇,一个都没成功过啊?约出去吃饭都没有?” “是不是早就结婚生小孩了?” “反正资料是都写的未婚。” “你们听说没有,”谢芝芝的声音更压低了,“师主任的脸……是动过的。” “真假?” “这个不难看出来吧,皮肤那么好,是不是打过水光针啊?” “下巴打过玻尿酸没有?还有太阳穴,那个鼻子可能也动过,一般人的鼻子怎么可能长得那么完美的?” 几个新人遍布在不同科室,你一点我一点,多少也都从各部护士那里听过一些八卦,消息可以形成互补,受到谢芝芝带动,此时都投入讨论起来,胡悦也听得很专心,如饥似渴,饭都忘记吃,冷不防接到谢芝芝飞来的一个眼神:眉头挑挑,唇角的笑很玄妙,有点‘你懂得’的意思。 这个谢芝芝—— 胡悦当然懂得,她也冲谢芝芝挤挤眼,两个人换过眼神,像是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默契,唇边的笑意都深了一点,表面上还若无其事,听戴韶华压低声音说,“好像就是真的,师主任定期去打针的,只是不在我们19层而已,马医生讲过一次,说师医生自己都不回避——帅哥难道不需要保养的啊,真是,在19层做,怎么还以为美丽是白白来的?” 胡悦一直不讲话,就是不想坏了戴韶华的兴致,马医生和师主任是同事,知道得肯定最多。这不是,一爆就是一个大料,几个医生各自摸着下巴,Emmm了很久,“也是,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哎哟,19层的医生哪个没打过,尤其是女医生,马医生皮肤那么好,也是水光针打出来的啊。”戴韶华真是直肠子,石破天惊又是一个大料,她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打只要出个成本价就好了,谁不打,傻子吧?那些注射科的更合算,Botox一支一个客人用不完的,余下来的还不是便宜护士和小医师了……” 几个小伙伴的的兴趣自然被带开,胡悦也没费事再带回来:关于师医生,他们知道得应该也就是这些了。人气高,但为人冷淡,出了诊室很少和人来往,爱赚钱,这些年从不带组就是怕耽误时间,在科室特权很高,马医生手下很多小医生就一直在帮他做事,做工的时候差使,要指导了丢回给马医生,听说手术台上也很少和护士拉家常,顶多偶尔说说笑话…… 在医院内部,一般很少有医生是真正很高冷的,这就不是个能高冷的环境,病区如军营不是开玩笑的,病人真有险情了,撸着袖子上,一起上过手术台就像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职级虽然高低有别,彼此间可能也不是没有争斗和心结,但一个科室内部就像是个大家庭,一轮班就是十几小时共处,什么逼能装这么久?也就是19层这种特殊的结构才给师医生这么大的私人空间,就是想要投其所好,对他都很难建立起了解。胡悦摸着下巴,寻思着该怎么讨好自己的上司:师主任想赶她走,无非是认定她带来的麻烦远超利益,这要解决也简单——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不就行了? 摆在眼前不就是个机会——师主任再不想带徒弟,也总是还需要有人帮他办点琐事的。从前差使马医生组里的小虾米,又没甜头,事情自然也就做得七零八落的,没个系统,这病历整理,就是个机会,如果她能做好…… 想了一会儿,胡悦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师主任够狠的话,做得再好也没用,一声感谢,接下来只会更没挂碍地把她踢走。这么没人性的事情……她觉得他肯定做得出来。 “对了,胡悦,”话题忽然移到她身上,卢阳雨问,“说起来,你在乳.房部那边有没有独立做过小手术?” 这是在说练手的事了,胡悦摇摇头,“乳.房部有什么一级手术?我跟王医生都是三级手术起,最多拉拉钩了。你们呢?” 帮着塞假体那是打下手,不能算是独立主持,住院医师两年内能独立主持的也就是一级手术,在19层,一般一级手术都集中在皮肤科和激光科——打打针、做做点阵激光,这都是一级手术的范畴,乳.房那边隆.胸手术是三级手术,必须是主治医生才能做,如果去割双眼皮,倒是进去就能做了,这个的确是一级手术。有人就炫耀道,“我昨天独立割了一对,效果还不错。” 当然,线是老师画的,不过仍惹起一片啧啧声,眼看话题要偏转开,戴韶华咳嗽了一下,卢阳雨刚要说话,戴韶华又是一动。 他叹口气,很明显地把头从另一边偏过来,“其实你们面部结构这边手术也都大啊,暂时没法自己做正常——师主任也挺栽培你的吧,整理病历是不是正好可以巩固一下基本功?可能他也是有苦心在的。” 胡悦笑得很同情,她觉得卢阳雨挨的那一脚应该不轻,也知道戴韶华想听什么。“怎么可能巩固基本功?八、九年的病历,有的录入系统,有的没有录入,你只能按病历号去查,查到电脑里是空白的,就翻纸质病历补录上去——你们想想,几千本啊,催得又急,还有什么心思去看病程记录?基本就在那机械打字,只求越快越好了。” 这十几年来,办公系统都换过多次,越是早就越不能保证病历全录进去了,或者数据没在转换中丢失,把十年内的病历全都录入系统,这是院里近来在推的政策,各科室多少都被分配到任务,不过他们遗留问题少,很多都被师兄师姐做了,不像是胡悦,堆了这么多年的老大难要在几个月内解决,几个人都同情地咂嘴。戴韶华神色略宽,“哎呀,可惜我们也很忙,不是跟着出门诊,就是在手术台上,稍微闲一点还要接病号——不然我就来帮你了,好歹也是一份积累,白白错过多可惜。” 像是师霁和王医生这样的老狐狸,装白莲花没什么用,他们一眼就看破,还会让你演不下去,胡悦是吃过这个亏的,但在这群同期生里又不一样,戴韶华这么爱演,她不配合简直都可惜。胡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眼睛眨几下,垂下去盯着自己的餐盘,大家就都被弄得有点尴尬——胡悦可能确实是运气好,也可能的确是有关系,但不管怎么样,人家现在就是被师医生整得惨兮兮,戴韶华的情绪可以理解,但还要踩一脚,过分了吧。 这不是宅斗游戏,大家对戴韶华的看法不会马上就带到脸上来,不过因此缓和对胡悦的态度倒很自然,卢阳雨先带开话题,“还有一小时,出去买杯一点点,去不去啊?胡悦,一起呀?” 胡悦是去不了,她吃个饭就要回去继续埋头苦干,卢阳雨不勉强,“你喝什么,我给你带一杯。” “好啊,”胡悦大大方方,“谢谢,下次我请。” 一杯奶茶,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拉近不少,相视一笑,胡悦道别的时候又特意和谢芝芝互相点点头,她往回走的时候心情不错:开局再难,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变好?谢芝芝在想什么她很清楚,关系和实力,你总要有一个她才会和你交际。看起来,戴韶华和她,谢芝芝是更看好后者。 同事间的交友,总是有点目的,不过,至少现在,她的人际关系,也开始打开局面了。 # 运气女神最近似乎的确眷顾胡悦,回住院部昏天暗地,又做了一小时的录入女工,刚想歇会儿喝杯奶茶,嘎嘣一声,伴随着大家的抱怨声:办公室的插头又跳闸了。 “哇,这个线路再不修要炸裂了吧。” “不是线路的问题,是楼下装修,从我们这边分电,好像是说功率太大了。” “欺负我们整形科没什么住院病人是吧?怎么不从楼下分电啊?” “楼下是心外科的住院部……” 电压不稳,合上就好了,电脑重启,刚键入的那份病历是没了,不过胡悦并不沮丧,恰恰相反,她还有点小开心——医院的电脑都要刷卡登录才能后续操作,同样,你只有刷过对应的卡,才能操作该用户名下的病历。平时师主任的卡都放在她这里,但师医生今天有门诊,他把卡带到门诊部去了。 就算话仍不多,但多点接触也是好的……靠,说得她和痴女一样,如果不是为了理想,谁喜欢和他多说一句话,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好像真是举世难寻的美男子,其实还不是做出来的,那个皮肤,没打水光针她就改姓师,还有还有那个鼻子…… 222.省略号(下) 此为防盗章 “打算从哪里做起?” 呼吸管插入, 麻醉呼吸机开启,如果不是在麻醉科轮转过, 单是这台机器就可能会让楚江在麻醉中窒息死亡——隔行如隔山这不是说假的, 在医疗行业中尤其如此, 现代手术室就像是一个精密工厂, 每个螺丝钉都要各司其职才能启动。如果是专心自己领域的主刀医生, 甚至不会知道麻醉机怎么运转,对护士的工作规范也并不精通。科室轮转只能建立医生对各科室工作内容的粗浅认识, 度过轮转期后, 很多医生一辈子也不会和麻醉环节打交道。而如果没有经过专门培训,一般人连机器读数代表什么恐怕都不清楚。即使日常知道麻醉流程, 术中监测也依然是专业性极强的领域,绝不是跨专业的二把刀所能驾驭的范畴。 “要改头换面的话, 先做大手术吧, 颧骨内推以后脸会肿成猪头, 也能起到改头换面的效果。” 有点嘲讽,干巴巴的冷幽默, 都到这地步师霁还是不改他的傲慢, 和平时在手术台和门诊时一个样,胡悦禁不住翻个白眼,但又有一丝紧张——楚江被麻醉了, 阿涛是个粗人, 刚才动不动就要掏枪, 如果师霁的言辞触怒了他—— 手术室里, 锃亮的金属不少,她从倒影里看了一眼:还好,阿涛和光头都很注意地在听他们的对话,但脸上并没有怒色。看来,刚才更多的是红脸白脸,这个阿涛,粗中有细,现在目的已达,两个医生看似已在控制下,他更关注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手术了。 她和师霁再度交换一个眼神,他的嘴角看起来永远仿佛带了一点点嘲讽,表情没变,但眼神却比平时沉凝,似是凝聚了许多话语,又有一点怕她不明白的焦虑。 但胡悦能明白,她已经明白了。 楚江一定是一条败犬,才会绝望到这地步——连个麻醉师都找不到,拿着枪绑了两个医生,迫不及待地就来做手术。不管对医疗有多无知,他都该知道这是把自己的命绑在了他们两人的命上,当然,对社会来说她和师霁更宝贵,但楚江这种人一定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必定已经是穷途末路,才能会如此孤注一掷,这也就是说,他身边的筹码已经不多了,也许,能指望的手下,也就是这么两个,还唯一能掌握的武器,也就是…… 她又瞥了阿涛一眼:这枪里,有子.弹吗?一般人可能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这里是中国,枪.支管控一直非常严格,比枪管得更严的就是子弹,他手里的是真的枪还是仿真?解同和好像没提到过他可能持.枪,持.枪不持.枪,这个追捕力度可不一样。 楚江已经不是问题了,麻醉呼吸已经建立,他什么时候醒,甚至能不能醒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现在要搞定的只是阿涛和光头而已,阿涛对自己的手术难道就没有一点关心?他对楚江真就那么忠心耿耿? 这不是什么上世纪的起.点文,黑道少主身边总有几个影卫,现实就是黑.社会分子多数都是乌合之众,没有谁一门心思做别人的小弟,胡悦不怕阿涛有自己的心思,她还就怕他是个二愣子。 “颧骨内推你做过吗?”她相信师霁也一样。“这个四级手术,不是只有副主任职称拿到三年以上才能做?我记得老师你……刚拿到不久吧?” 刚说要做颧骨内推,接下来就说师霁没有资格,这种话,任哪个家属听了都会抓狂,尤其是之后马上就要做手术的那个,怎么能不触动?阿涛脸色一变,不禁欲言又止,但总算仍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眼神交汇,师霁面无表情,但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也明白了。 “我也没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过手术,人都有第一次。”他说,语气透着医疗工作者惯有的专业,有时候这专业的疏离会让人恨得牙痒痒,毕竟手术成功与否对患者来说是大事,但医务工作者却未必会带有感同身受的情绪。“电刀。” 真打算做吗? 胡悦不禁闪过一丝疑问——说师霁没有做过颧骨内推,这是她的胡话,的确,这是一门只有副主任医师有资格主刀的手术,但事实是,面部结构科一向缺医生,如果每台颧骨内推术都要由完全符合资历的医师主刀的话,那颧骨是绝对切不过来的,业内一向存在这种心照不宣的低配高默契,指导的人肯定有资质,但真正下刀的很多都是主治医师,师霁或许没有指导过颧骨内推术,但他手里削过的颧骨却绝对很多。做不是做不了,但……真的打算打开通道,做完整台复杂的手术? 当下不适合问太多,她递过电刀,拉钩暴.露出手术视野,在手术单的遮盖下,楚江的脸失去了独特性,只有一块皮肤暴露出来,就像是她经手处理过无数个病人中的一个,脆弱、安静,完全的无助,命运完全交由他人主宰。 “打算采取什么手法?钛钉?还是青枝骨折?从侧面还是正面?” 作为普通人,她自认自己现在做的一切合情合理,任何人都有权利为活下去努力,但作为医者,胡悦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按捺下这不适,按既定计划发问,累积阿涛的不安,“这种手术没有方案的话,可能会造成两侧不对称的。” “要设计手术方案得先照个X光,我们有条件吗?”师霁说,他们都已经戴上口罩和眼镜,这使得眼神交换也不再可行,只能通过语调的变化交流——这更像是心电感应,全凭直觉,奇怪的是,胡悦并没有犹疑,她觉得她能体会到师霁的情绪,就像是师霁能明白她的想法。“没有钛钉,只能用青枝骨折法,从外下侧做,给我锯子。” 这感觉其实从他们第一次会面就有,大部分时间其实并不让人愉快——在他们把彼此视为对手的时候是这样,但现在则完全不同。胡悦拉好手术钩,电刀已经为血管止血,烧肉的焦味又传出来,从无影灯里可以看到,阿涛和光头脸上都有点恶心,这些人手里说不定都沾着人命,但却受不了现代手术的场景。 当胡悦递上锯子的时候,阿涛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在干嘛?” 他也戴上口罩,瓮声瓮气的,只能从拧紧的眉头判断表情,师霁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把锯条装好,胡悦说,“你们如果有研究的话,应该会知道的,颧骨内推就是把颧骨锯掉一块,锯骨头不用锯子用什么?”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就像是对患者解释手术内容,气氛越来越往专业这边带,阿涛手里的枪已经放下很久了,但食指还没从扳机上放松。 “我听你们说什么骨折。”他仍未放弃最后的警惕。 “这是手术手法,颧骨内推有很多种方式实现,如果是颧骨过高,那就从正面削平,如果是过于外扩,就削外侧面。”胡悦说得很通俗,“不过锯掉以后该怎么固定断骨手法就不一样了,有时候是完全锯断,用钛钉链接,不过那样的话,钛钉的压力很大,毕竟整个脸颊的肌肉都要挂在骨头上,如果钛钉断了那就麻烦了。” “而且你们也没准备钛钉。”师霁飘来一句,凉凉地。他按响电锯,“手稳住,我要切了。” 一般来说,整形美容手术都会追求微创,颧骨内推当然也不例外,不是从口内切入,就是从耳侧做切口,师霁选择了耳侧切口,所以对于阿涛等人来说,他们看到的也还是医生执着器具往耳侧打开的一个血洞里深入的画面,这可能还算是接受范围以内,但当锯条声响起,锯子和骨头接触的瘆人声音传来以后,不论阿涛还是光头,都浮现出货真价实的不适表情,光头更是捂着嘴几番作呕,骂了好几句脏话。 “要吐出去,吐在这里会增加感染几率。” 师霁像是完全沉浸在手术中,凤眼低垂,修长的手指灵巧又稳定地移动,幅度很小,时不时瞥一眼内镜画面,胡悦调整了一下,似乎意在方便他观察,但其实是让阿涛和光头能更清楚地看到内镜画面:锯子正在稳定地把骨头往下割。 “吸血。”师霁没反对,但声音里没给出任何信息,他仿佛忘却了自身环境,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吩咐简洁明了,充斥着一股异样精准的机械感。“吸血。” “我没法做。”胡悦有一瞬间不那么肯定,但她也只能按自己的推测往下演,“我要拉钩。” “你们两来一个拉钩。”师霁头也不抬地吩咐,“快,不能污染镜头。” 阿涛和光头面面相觑——一个人质医生对他们呼来喝去,这在数十分钟前只会赢来呵斥和拳头,不论他的要求有多合理,这群莽汉才不来这一套,就像是楚江,手术说做就做,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但现在则完全两样,无形中,师霁似乎已拥有了这间手术室的话语权。 光头似乎很受不了这种画面,他有些祈求地对阿涛伸出手,阿涛犹豫了一下,对光头摆摆脑袋,示意他上前拉钩——还是不愿意把枪交出去。 看来,光头的地位及不上阿涛。胡悦不动声色地观察,师霁头也不抬,话语中多了些不耐。“快点。” 光头犹犹豫豫地走上前,接过胡悦的活儿,“你就维持着这样的开口,不要动,也不要太用力。” 要把手术通道一直拉开其实也不轻松,但吸血他更做不来,胡悦换引流纱布的当口,他忍不住瞥向手术区,又龇牙咧嘴地挪开眼,连口罩都遮不住那丰富的表情。胡悦听到他一直轻声地在重复三字真言:TMDTMDTMDTMD。 任何一个四级手术都不可能由一两个人完成,递器械、吸血、拉钩,除了主刀医生以外至少要有一两名助手,光头做比较简单的拉钩,胡悦就来干护士的活,打开一个又一个纱布包,吸血、丢弃,给师霁递镊子,夹出锯下来的颧骨(不仅光头,阿涛都一脸难受),换磨条……终于,师霁暂停了一下——在此之前他一直和个铁匠似的敲敲打打忙来忙去,他抽出磨条,换了个工具,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是要干嘛?”光头拉钩久了,也渐渐有参与感,忍不住脱口问,但才刚出声就被胡悦瞪了一眼,“嘘!” 她悄声说,“这是最重要的环节,别做声。” “这是要干嘛?” 一群人就都虔诚地注视着师霁调匀呼吸,把镊子伸入通道,在内镜画面可以清晰看到,刚被锯掉一块的骨头渐渐被接近,被碰触,然后…… 不轻不重地一推,已经被削薄了一大部分的颧骨肉眼可见地弯折了一段,折了——但没有断,这画面让光头的脸部再度难受地扭曲起来,“噫————” 他又害怕又忍不住要看,“这是在干嘛?” “青枝骨折。”胡悦说,“就是形容这种状态——就像是你的鼻子,被打折了,但没有断,如果不对好矫正的话,之后它就会这么歪着长起来。” 这解释通俗易懂,在光头的生活中想必也很常见,他‘哦’了一声,很惊悚,“那个骨头……就这么一推就折了?” “削了这么多,就是轻轻一推就会折的。”胡悦说,“这一推全靠手感,推少了角度不好,推多了可能会把骨头推断,手术效果就在这一推上——” 不是作伪,她声音里充满了对先达者的钦佩,这情绪并未因她和师霁如今的处境,微妙的关系而减色,是一名医生对另一名医生的赞赏,“师主任刚才那一推,就是他之所以成为名医的原因。” 听众的眼神不期然都集中到师医生身上,依然似懂非懂,但这不妨碍他们对知识产生本能地崇拜,尽管阿涛手里拿着枪,但师霁能办到的事依然比他能办到的要难上太多。 师霁却仍不理会胡悦的话茬,他呼了一口气,语气还是那么清冷又霸道,不容一丝反驳的余地。 “准备缝合,你来做。” 四级手术最关键的点已过去,接下来的缝合这就是助理的活儿了。胡悦没异议,接手过来细心地逐层缝合,师霁动手把用过的器皿丢入垃圾桶,又走到刷手池边上脱掉手套开始洗手。——胡悦从口罩后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她在手套底下抿起唇,平复逐渐加快的心跳,继续平稳地缝合伤口,连频率都不敢出现起伏——光头可就在一边看着,虽然他不像是心细如发的人,但肢体语言的变化也会让人兴起本能的警惕。 刚做完半场手术,师霁似乎很疲累,低着头仔细地洗手,胡悦时不时瞥他一眼,手里动作越来越快,很快就缝合到了表层。“可以不用拉钩了,你去一边吧——想吐的话出去吐。” 缝合不是什么恶心人的事情,光头已经渐渐适应,不过拉钩也是拉得有点手酸了,闻言边甩手边往墙边踱,“喝水不,老铁?” “喝水也出去,要摘口罩都出去。”胡悦隔得远远地说,“无菌知道吗,手术室不能摘口罩。” “你别出去。”师霁同时对阿涛说,“你过来,我得看看你的脸。” 两个人同时发号施令,这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个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无刚才的横蛮强势:在这领域,他们完全是门外汉,掌握了知识的人自然也就掌握了权力。无知让他们胆怯心虚,被两个医生随意拨弄,一句无菌就把他们吓得唯唯诺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正规的手术室,医生的手从来不会探入污染区,更不会接触污染过的器具,无菌层和污染层有严格区分。师霁亲手收拾器皿又回去洗手,只说明一件事,这手术,他不打算再继续做下去了。 是动手的时候了! 这时机不错,手术刚做到一半,而且颇成功,阿涛和光头都已经放下警觉,光头有个借口能出去歇歇很高兴,嘟囔着已经推门出去,而阿涛虽然还有所保留,却没动疑心,竖起的手.枪与其说是威吓,倒不如说是壮胆,更多的还是出于——在胡悦来看是对手术的抗拒。“……我也要做颧骨内推吗?” “你可能可以不必,但我要看看怎么给你整最能达到目的。”师霁伸出手,不容拒绝地说,“一会做另一边的时候就可以构思手术方案,这样最节省时间——你什么血型?” “啊?我——我不知道。”阿涛说,他已经完全被带偏节奏了,“这还需要血型吗?” “面部神经丰富,手术前必须问清楚血型,否则一旦发生大出血的话,不知道血型你就死了。”师霁面不改色,“不知道只能现验了——你到底要不要做手术?” 他伸手去摸针筒,阿涛的眼神跟着过去,他的节奏已经完全被打乱了,枪.口甚至开始微微抖动,胡悦几乎能看穿他的心理活动:要验血就得靠近,得放下枪,得更进一步地失去主动权,更重要的是得接受自己也要动手术的事实—— 理智上,每个人都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好的安排,但这不代表感性上他们也能接受无碍。阿涛一双凶目在胡悦和师霁之间来回游动,抗拒之色越来越浓,间有狐疑,又不无挣扎。 “……行,我验血。”他往回瞥了眼门外:光头就站在走廊不远处,影子很明显是夹了根烟在抽。“但不要你。” 他举起手.枪,这一次表情是下定决心的狰狞,像是要把主控权一把夺回,枪口对准了胡悦,“你,过来给我验血,快。” 这是对师霁戒心较高,怕他不好控制,所以让她来操作更放心? 胡悦和师霁对视一眼,她觉得师霁似要说话——他的表情看不清,但肩线比刚才紧绷。她在他说话以前拧了一下眉头:不管什么理由,阿涛又开始蛮不讲理模式,不能再加压了。 师霁的肩膀比之前更紧绷了,但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比之前更无所谓。 “好,那胡悦你验血,我来缝合。” 胡悦答应一声,放下针线,和师霁擦身而过,走向阿涛。 “啊?” “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你是走谁的门路进了十六院,都别来和我抢师医生——”短发女孩掠了胡悦一眼,伸出手拂过浏海,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闪闪发光。“这个助理的位置,我要了,明白吗?” # 太阳自十六院上空升起,但这比不过这座医院本身的光芒。 S市十六院,这个字,扔在地上都能荡起金光,太阳刚从地平线升起,医院门口已汇聚起人流,排号的,买号的,卖号的,这里的大部分纠纷都和号有关,探病的看病的多少都带点优越感,能走进医院大楼,手里握着一个预约号,已是赢家。 223.忽悠 “已经赠与的财产还可以用这种形式收回的吗?” 不是没想过股份要还回去, 事实上, 胡悦当时签署协议,收下了转让的股份,完全只是因为考虑到原本的公司可能属于师霁这个名字, 她怕若师雩真的无辜, 阴差阳错之下, 倒让真凶有了染指这份财产的可能。但现在这操作,她觉得有点秀的——师雩想要拿回股份, 怎么不自己和她说?让律师来找她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 已经转让给您了,您有疑虑这也正常。”来的还是元黛,她带了合同来,“不过,当时合同里也有相应的条款, 是明确了赠与人的任意撤销权的, 在财产转移实际发生以前, 师先生随时可以反悔。” 她笑眯眯地,“而公司注册地在海外,转让手续需要时间, 现在还处于公示期间,从法律角度来说,师先生可以单方撤销赠与, 而无需您的同意。” 大概好律师就是这样子的, 对当事人来说, 是让他们绝处逢生的哆啦a梦,总能从百宝袋里掏出适用于他们的法律条款,但对别人来说,这群人真让人头疼。胡悦其实并不想要这笔财产,但也有点不服气——她觉得自己也需要一个好律师了,否则这股份就是拿到手里也不安全,谁知道元黛这种人能不能一眨眼间就找出许多漏洞,让她在法律上一下变得很被动。 目前来说,她的法律知识和元黛当然有壁,在这种海外公司转让上更是毫无经验,胡悦已是准备妥协了,但还想挑点刺。“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不是无需我的同意吗?” “那是极不愉快的情况,”元黛讲,“师先生还是希望能不伤和气地把这件事解决,您回S市的时候,大家一起签一份解约协议就行了,这样,合规合法,将来也不至于有任何首尾,也是我们比较推荐的做法。” “师先生怎么不自己来和我说?” “和钱有关的事,还是第三人开口比较不伤和气……”元黛说了,自己笑起来,“其实,也不是如此,师先生今年花了不少律师费,股份不回到他手里的话——” 她压低声音,有点神秘地讲,“我们怕他付不出律师费,跑了。” 说完了,自己哈哈大笑,胡悦是不情愿被逗笑的,但她的笑容颇富感染力,不由也跟着露出微笑,“别卖可怜了,说得好像他离开这些股份就揭不开锅一样。” “这真不是说胡话,我们的服务很贵的——到现在,律师团还在为他准备S市这边可能的指控呢。”元黛一本正经地讲,但又对她眨眨眼睛,“而且,我也是J\''S的服务律师,也要照顾到其余大股东的意愿。” 这是个干练又漂亮的职业女性,而且很有趣,虽然谈的是公事,但来了古镇就很应景,穿了一身波西米亚的长裙,但她没有文青病,双眸澄澈,一望即知人情练达,是个‘场面’上的人,同时谈吐中又给人以思维敏捷的感觉,胡悦和她接触不多,但印象不差,她眨了一下眼睛,有点明白了:“你来找我签这个合同……师先生真的知道吗?” “师先生不好反对。”元黛回答得很含蓄。 不反对,也就是说提出收回股份的并非师雩本人,不好反对,也就是说,师雩碍于情面,不得不同意这要求——这就很有意思了,胡悦想想,笑了,“那我要是不想还呢?” “师先生说,您要是不想还那就留着,想还那就还给他。” 这和最开始的说法好像不是一个意思,但仔细想想,刚才元黛说的是‘可以单方撤销赠与’,没有说‘已经单方撤销赠与’,言语上一点漏洞都没有,胡悦讲,“真真姐有点急了啊。” 元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也是病急乱投医。” 师雩到现在还没开始重新执业,也和她一样,没想明白前路,骆总想为他要回股份,更多地还是想多一些把他留下来的联系,倒不一定是在防范胡悦什么,元黛之前帮师雩转移股份,或多或少,已得罪了这另一个大客户,那么现在,在师雩并不明确表示反对的情况下,先试图促成交易,这在她大概是正常的工作技巧——等胡悦问到点子上,她回答得也是实话,又为骆真讲几句好话,“她对你其实没什么意见,只是,J\''S现在也离不开师主任,仓促间,她去哪里再找一个总顾问?再说,按照合同规定,师先生把股份直接转让给你,其实也是违背了和她的约定。” 所以,骆总想要回股份,师雩不好反对,仔细想想,师雩在J\''S,更多地还是起顾问作用,他有没有行医执照,其实都不妨碍他履行职务,骆总想要回股份这在她是正常考量。元黛又投放糖果,“本身,医院有严格的撤出协议,股份在你手上也不可能变现,要说分红,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多,毕竟现在还在扩张期——而且,是盈是亏……”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所以,失落感也不必太强,你真真姐说,欢迎你随时回去上班,酬劳照旧,工作时间都好商量的。你爱来上班就来上班,想休息就休息,收入不会降低多少,甚至还会更多。” 钱是个很现实的因素,骆总想要为师雩收回价值上亿的股份,给点好处也正常。胡悦不否认她是喜欢钱的,这条件也的确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她说,“讲都是这样讲的。” 但,到时候股份还了,骆总会不会履约这可就不好说了。她不用明说元黛也能明白,“这你放心好了,你和她接触不少,骆总说话还是算数的。” 确实,骆总在钱上并不小气,其实,错开她们的冲突点,骆总为人并不差,胡悦沉吟片刻,“一定要我回去签吗?我还想在这里多住一会。” “说是工作时间随意,但也不能一整个月不露面吧。”元黛失笑,“还是回S市为好,你的很多老客户都想要你来服务呢——师先生以后可能真的不能执业了,J\''S也需要一个嫡系的医生,骆总是真的很希望你能回去帮忙的。” 她说得很诚恳,胡悦端详元大律师一会,“我怎么就不敢全信呢?” 元黛扑哧一声,笑了,她不再推销自己的方案,而是若有所思地举起茶杯,眺望着古街上来往的行人。长街另一侧是一条小河,烟柳迷蒙,石板路蜿蜒曲折,她在街边坐着,捧茶沉思,长发披肩,风姿楚楚,这是一副很美的画面,来往行人不由都报以欣赏的目光。 “你在这里住了几天了?”但元黛本人好像不怎么享受。 “三四天吧。” 元律师撇撇嘴,“不觉得无聊吗?” “你平时应该很忙吧,难得来一次这样的地方,不觉得清静吗?” “不觉得。”元黛倒很实在,“这都贩卖的假象罢了,你也是小城出来的,应该知道小镇真实的样子是怎样。我倒更喜欢大城市,至少大家的欲.望都很诚恳,不用遮遮掩掩的,用什么世外桃源来粉饰。” 胡悦想说其实也并非如此,她感受到了难得的清静,休养生息云云,总之是人们来这种江南古镇小住的套话,但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想了一会摇摇头,“不无聊,但也不好玩。习惯了从早忙到晚,现在彻底闲了,反而觉得有点茫然。” “所以说喽,”元黛一摊手,“还是回去先赚点钱好——” 她又殷勤地压低嗓门,“你不用担心尴尬,师先生去J\''S机会也不多,你们时间排一排,碰不到面的。” 她和师雩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元黛,不过在她这里有一样好,元律师大概是见多了,见怪不怪,语气很平常,胡悦听了都有点想笑,“好像我怕见到他一样。” “真不怕?” 胡悦只是笑,但不说话——这个大律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怎么可能和她说心事? 元黛也看出她的意思,并不勉强,只是劝道,“都是小地方出来的女人,我看到你,就像是看到十年前的自己,有句话听我的劝——我们和那些什么都有的人不一样,人别和钱过不去,拿不到的别多想,可以拿的,为什么不拿?” 这句话她说得很诚恳,是有点触动人心的,胡悦没想到元黛也是小地方出身,她低头喝了几口水,笑着说,“你还不够有钱吗?元律师,今年从师雩身上,你都赚了多少了。” “和师先生比,也只能说是薄有身家。”元黛说,冲她眨眨眼,“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事业也才刚起步呢。” 现在,她当然什么都有了,这种金牌大状,财富只在于规模大小,但工作也辛苦,大客户一句话,她就放下工作跑到小城来,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是挖着坑等人往里跳,胡悦忽然有点好奇,“元律师,你具体是做什么业务的?” “说过了啊,我们律所专做非诉讼业务的。”元黛放下茶杯。“不上庭,差不多就专为公司和拥有公司的人提供法律解决方案的那种。” “那你的工作是不是大部分时间都很枯燥?” “枯燥那是好事——如果刺激起来,那多数就是出事了。”元黛说,托腮笑了,“当然没有很多别的行业那么好玩,但做进去了就还不错。” 胡悦做询问状,元黛瞥了她一眼,“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做非诉律师的人当然都是为了钱,这个行业是没有正义什么事的——但这也不是说,你就不能享受这个过程。” 这句话说得当然有道理,元黛大概三十多岁,容光照人,能力过人,正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里,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很少有人能看到她而不心生艳羡,胡悦也的确是羡慕她的——不羡慕她的钱,羡慕她的干脆。 “好吧,”她多少也被元黛的魅力感染,半开玩笑地说,“那么,骆总打算给我开个什么价格?——她就不能一笔付我签字费吗?为什么还要拖着分别给?” 她肯讨价还价,元黛自然开心,她不掩赞赏,眼神一闪一闪的,“如果她真的愿意一笔付给你,胡小姐,你真的收吗?” 胡悦微微一怔,旋即意会:不管去不去上班,挂个名字,发钱总是有个名目,有些体面。真的用签字费换现金,赤.裸.裸的交易,传到师雩耳朵里,好像有点不好听——或许,骆总倒是希望她想拿一笔签字费呢。 “问问总是好的,”她改了主意,其实胡悦倒真不是想要钱,只是这个股份,当时说要给,轮不到她拒绝,现在要拿回去也是说拿就拿,人总有点脾气。“你回去的票,已经买好了吗?” 没买也要说买好了,元黛当即给她买票,两人谈定了明天火车站见,胡悦回去收拾行李,和老板打过招呼,要提早退房。——衣服叠着叠着,她慢慢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一次要回去了,名义上销假开始上班了,骆总还会让她回来吗?这……岂不是有点像是她对付师雩的手法? 但也不对,骆总要留师雩是正常的,留她做什么?应该巴不得她以后再别回J\''S才对,接受她回去上班,应该是她无奈之下划的底线,而对元黛来说,这个选项能让她两边讨好,所以成为她游说的第一选择。 是她多疑了……是吗? 想了一会,胡悦甚至有点想直接问师雩,但这么问,牵扯得就深了,他们都不在乎钱,但钱上的事还是办得小心些为好,一亿多的巨款,甚至会让很多巨富都失去理智,她和师雩的关系,没必要因为钱产生误会,变得尴尬。既然他也有点想拿回股份,那就配合点,给他吧。 至于J\''S的班,那份白开的工资,她只是问问,没打算要,需要收入,她可以回十六院上班,周院准了她长假,想要收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胡悦是这样想的,也打算这样做,她甚至想要回S市立刻去事务所签协议,但元黛讲解约协议还没拟好,让她第二天到诊所见,她只好从命。第二天踏入J\''S的时候,还想着会不会一开门就见到师雩——如果是这样的话,真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了。 倒还好,是骆总和元黛在会议室一起等她,骆总对她笑得挺开心,“回来了?玩得开心吗?” “还不错啊。” 一通没营养的寒暄,胡悦看过解约合同,又签了字,骆总接过文件一阵欣喜,她看了只是微笑,起身想要告辞,又被留住。“别急啊,一起泡杯茶——不是说好了回来上班的吗?你不在,老客人都一直问呢!” 就是在这里,胡悦有种感觉,她好像那天依然没看明白——仿佛还是中计了呀。 是哪里想漏了?她边想边问,“是不是还有老客人今天刚好来约疗程,这边喝杯茶,那边人就到了?” 骆总和元黛相视一笑,元黛站起身先走一步,骆总亲自推着她去办公室,“也不求你天天来报道,这不是恰好人来了吗,也念叨着你,就接待一下吧,之后你要是想来呢就和前台说,不想来就在家里休息……” 人都来了,而且还没来得及拒绝骆总的弹性工作制提议,就被推到这一步,胡悦是那种见面三分情的人,不是很要紧的事,她也不想和骆总撕破脸——说实话她也有点好奇,为了留住师雩,骆总选了郭小姐,那么,她给自己选的这个关键病人,是谁呢? 门开了,坐在办公室里的病人回了一下头,慢慢站起来,“胡医生。” “啊——” 胡悦确实也惊着了,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人—— 居然是钟小姐。 224.价值 此为防盗章  “你不要去想就不痛了, ”胡悦说, 这事情她都没忍心给南小姐点破,“来,头抬一下。” 取纱布、拆外层缝合线, 这都是外科医生基本功中的基本功了。南小姐住院的时候当然都是她换的, 她出院以后, 如果胡悦有去跟门诊,这活也得落到她身上, 不过她最近还在忙着整理病历, 没有跟出门诊,师霁特意叫她过来,胡悦只能合理怀疑特意叫她来,给她添堵的——今天取完纱布,拆好线, 就可以取鼻托了, 虽然还是不能拆定型胶布, 但鼻子做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效果,南小姐本人也能亲眼见证。师霁可能就是想让她自己看看南小姐的反应。 “嘤嘤嘤嘤嘤……” 南小姐整个过程一直发出细碎的哀鸣,护士在身边说风凉话, “做手术哪有太太平平的?这么怕痛干嘛来做手术啊?” “已经后悔了。”要不说十九层的病人和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太会撒娇了,随便来个病人都可以在就诊过程中嗲到医生心碎——尤其在师霁的诊疗室,嗲力保守估计总是要翻一倍。胡悦跟了几天门诊, 铁石心肠就隐隐被磨出来了。“早知道这么痛就不做了。” “十个女孩子, 十个都要这么说。”老护士也是根本不以为意, 嗤之以鼻,“这点痛半个月就忘记了,到时候你就觉得自己的鼻子做得好了。” 说话间,纱布被取出,上头沾了不少带血的脓鼻涕,胡悦把纱布丢进废料桶,“之后几个月可能都还会有这种鼻涕,注意擤鼻子不能用力。以后都最好不要用力刺激鼻部。” “以后是多久?”南小姐本人没说话,迫不及待地拿着镜子凑近了细看,陪她来复诊的妈妈倒是很关心。 “以后就是以后永远。”胡悦说,“尤其是鼻梁,所有假体材料都有个远期感染率的,十年以后,你要是面部别的地方有炎症,鼻梁这边可能也会跟着肿起来。所以以后要小心注意,早睡早起,半年内绝不能刺激到鼻子,比如说摔跤的时候,如果鼻子就摔到地面了,要赶紧来复诊。” 她顶住自己的鼻尖,努来努去,鼻翼左右推,“这些动作都要尽量少,不要挤黑头、挑粉刺,明白吗?最好也不要擤鼻子,反正就是杜绝一切刺激。” 南妈妈显然无法接受这么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她往师霁看去,声音也提高不少,“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那怎么受得了?” “会习惯的。”师霁的安慰一点也不走心,“一项习惯的养成只要21天,21天以后,你就习惯了怎么对待自己的新鼻子了。” “所有的注意事项术前都给你们讲过的。”胡悦找补了一句,“至少是和你女儿说过了,术前同意书上也写得清清楚楚的。” 医院是个很容易起纷争的地方,住院医师开始独立面对病人以前,早就在实习阶段历练出一身本领,怎么敢让自己处于下风。南妈妈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既怨且怒地去瞪女儿,“你要死来?花这么多钱做这个鼻子,又大又肥,难看死了,还不如从开始就不要做!” 年纪大了,从前的一家之主,现在很多事上都懵懵懂懂,只是听女儿差遣,胡悦之前就看出来了,南妈妈不是那种很拎得清的家长,手术前没想太多,手术后反应过度。南小姐放下镜子,“怎么会难看,你看,高了很多啊!再也不是塌鼻子了呀!” 她应该是上网做过研究了,可能拆纱布的痛没想到,但隆鼻注意事项倒是接受良好,还知道现在的效果不做准,“术后都会有点肿的,肯定肥啊。鼻头可能还会增生呢,三个月以后就好了,是不是?” “嗯,除了增生以外,可能还会丧失嗅觉,不过都会在一两个月内逐步好转的。” 说是让她来接待病人,师霁就真的不怎么说话,全由她出面应对——这和出入院手续还不太一样,因为病人和家属是有疑虑的,胡悦一边说一边观察南小姐的表情,她想知道南小姐是不是真的对自己的鼻子很满意——说实话,这鼻子现在真有点突兀,她是没觉得对南小姐的颜值有什么帮助。 鼻子本身当然漂亮,师主任毕竟是业内有名的一把刀,鼻头圆润,山根过度自然,鼻基底垫过以后,面部中心点不再平扁,整张脸有了层次感,虽然现在还在恢复期,所以鼻头是有点肿,鼻梁皮肤泛青——塞假体以后,血行受影响,这是正常现象,以后鼻梁周围可能会更容易长痘。但公允地说,这依然是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但放在南小姐脸上,就显得有点不协调了。原本的南小姐,五官和脸型都很典型,圆圆脸,微扁的鼻子,但并不塌,面部很平,爱笑的圆眼睛和小嘴巴,看上去人很讨喜,现在多了这么一个秀气的高鼻子,哪怕它的山根过度仍很自然,甚至鼻梁也不能说是高到驼峰鼻的地步,还是给做了悬胆鼻的效果,但……圆脸高鼻,依然是很不自然的,高鼻让她原本亲和的气质丧失泰半,又因为圆脸,也不可能显得知性成熟,粗看没毛病,细看的话,却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这还已经是师霁在动手术时微调的结果了,按照效果图,鼻梁还要更高一点的,只是现在因为鼻梁有点肿,看上去倒像是预期效果,南小姐可能没想到半年后它看着会比现在矮,或者她根本无法分辨效果图和现在呈现出的结果之间的区别,在胡悦来看,她开始是真的很满意于自己的鼻子,现在被妈妈说了以后,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你看,两三个月以后就不肿不大了啊,而且这鼻子明明做得很好看,胡医生你说是不是!” 南家母女的眼神都集中过来,她侧脸一阵刺痒,像是师霁也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应,胡悦深吸一口气,学师霁露出职业微笑,“哪个医生不觉得自己做的手术好看?师老师,你说是不是?” 球被抛到师霁手里,他满不在乎,“我做的鼻子当然好看,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做修复,或者重新隆。记住手术期要相隔半年以上就行了。” 到底是大医生,一句话就怼得病人没话说,这也是整形手术独有的优势了——求美,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事,除非是真的做出问题了,否则效果理想不理想,是没有客观评价标准的,医生在大部分时候都能占到理。 “明明就好看啊。”南小姐不敢说了,只好对母亲继续嘴硬,“不信问别人,比以前挺了那么多怎么可能难看?” “哪里好看?”南妈妈估计也是对结果很傻眼,“满脸全是鼻子,还不如以前。” “不然回去问爸爸。”南小姐嘟嘟囔囔,“还有大姑和表姐。” “不是都和你说了,不要透露你做过手术吗?” “哎呀,恢复期要半年,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两个人一边争吵一边走了,护士端着托盘出去,胡悦望着被带上的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她很少容许自己出现这么负面的情绪,但现在的确有点想不通。 “师主任,你说……南小姐最后会喜欢她的新鼻子吗?” “你这是在和我聊天?” 师霁恐怕是这世界上最擅长用反问来终结对话的人了。一句话就完美表达出两人间如天壤的差别,以及他对胡悦厚颜无耻那不可置信的心情——没一颗金刚心,她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在师霁手下做事的。他的意思就是,他们俩根本就不是能聊天的关系,胡悦是在瞎凑近乎呗。 胡悦平静地微笑起来,她又想做肉饼蒸蛋了。“对啊,因为我就是个八卦的人嘛,您不也很清楚了吗。” 人,怕的是什么,不是任何东西,就是一个不要脸。师医生是很不要脸的,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即使是他,也不由瞠目半秒,被胡悦的无耻震惊,“你都知道自己八卦了,还继续问?” “对啊,因为我厚颜无耻啊。”胡悦干脆直接点破了,那你又能把我怎么办呢?“师主任,您说嘛。” 再这样绕下去,就成为永远没结果的死循环了,也就和小学生的‘反弹’、‘反弹反弹’一个水准。师霁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说,“到底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没有自己的审美就是这样,她还会再回来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一听就知道见过太多样本。胡悦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感觉,只是仍有些犹疑模糊,师霁点了一下,她渐渐回过味来——有些事,当然上级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但你要是自己悟不出来,那可能就得自觉退群了。南小姐不满意自己的鼻子,是因为学生时期被人起了外号,姑且不论她的心灵是否过分脆弱,这至少说明她自己的审美不是很坚定。高鼻子是个心魔,是个念想,完成以前,别人的劝解不会被当真,真的把鼻子做好了,念想完成了,这时候就听得进别人的话了。 “但鼻基底做都做了,还要再拿出来吗?她本来的清纯感来自面部扁平,垫过鼻基底,面中部这块就太饱满了,即使取掉鼻梁假体,也回不到以前的减龄感的。” “说得好像你很有审美一样,你以前不是做面部重建的?”对她自信发表的厥词,师霁一声冷笑。胡悦回头瞪大眼望着他,“面部重建也需要审美呀——而且我说得哪里错了嘛?” 师霁也没能指出她哪里错了,只是说道,“鼻基底是不好复原了,但她可以做下巴啊。” 做下巴—— 胡悦不能说很吃惊,更像是‘果然如此’,说实话,做完手术她就隐隐觉得这张脸是缺了点什么,现在再一想,南小姐主要是圆脸才显得高鼻子突兀,如果由圆脸变成瓜子脸的话,那她现在的鼻子就完全不会过高突兀了,恰恰相反,会成为整张脸的骨架,让她变得更加秀气知性,和之前比,不好说那种风格更美,但这张脸走出去至少不会砸了师主任的招牌。而如果在心底给南小姐加上一个尖下巴的话,再看看这个鼻子,那个比预期更低的膨体就显得未雨绸缪了,再高的话,怕是垫了下巴都救不回来。 到底老医生,满满的都是套路,胡悦有点不是滋味,但她也不会说师霁这是在引诱南小姐继续整,给自己拉客户——他满满的门诊量让这种指责很没意义,只是说道,“那要是她没想到可以垫下巴,或者不想垫下巴呢?” “那就把膨体取出来咯。”师霁说,“这不就是你一开始建议的方案吗,加强鼻基底和鼻头,俏皮的小鼻子,终于是如了你的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没什么不满意,只是看他很不顺眼而已,“如果这样,那不是瞎折腾?” “对啊,那就是她为自己的审美付出代价了。”师医生冷漠地说,“她也可以不回来啊,只要对自己的鼻子满意就行了,自我感觉够良好,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但要是真能这么自信,一开始又何须为自己的鼻子耿耿于怀?胡悦想了很久,也只能是一声叹息,“她该整的,不是鼻子,是自己的心态。” ……这条幼犬,丑不拉几、傻乎乎的,总是四处乱叫,言谈举止都带有犬科动物对世界天然的那种毛茸茸滤镜,一副很需要被现实狠狠日上一番才能成人的样子,没想到有时候居然还会说点人话,师霁禁不住异样地看了胡悦一眼,就像是她在电梯里,明知身边就有枪支,但仍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别怕,我会保护你’一样,她有时候的表现真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下一秒,她就打破他难得的另眼相看,转身对他说,“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 ……果然是他想多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圣母味儿,师霁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无数的年轻医生都有这样天真的幻想,和病人可以好好说话,所有的病人都讲道理,能体谅人。她不用继续往下说,就像是他也不用继续往下说一样,沟通其实是在语言外完成,此刻他也不用表示自己的不屑,只需要哼笑一声,告诉她,现实以后会教她做人。 已经是住院医师了,对这个行业的现实不会毫无了解,很多人只是还有点未退的年轻血性在那里硬撑,心里是虚的,被他哼一声,自己都低下头。但胡悦不同,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很厚脸皮,他的打击似乎根本影响不了她——她甚至还笑了,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我觉得,还是有更合适的办法的。” 她说,平静又坚定,甚至会给人以她很有力量的错觉。胡悦就是这点最烦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佛根本没有自知之明,笑得好像拥有一整个世界。 师霁看了她几秒才猛地回过神。 他忽然很生气。 “哦?”他说,“听起来,你业务经验很丰富的样子。” “我是还没独立带过病人啊。”胡悦承认,她又笑成个大傻子,哇,这条幼犬真是丑得离奇,“所以才要尝试嘛,不努力过,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225.无常 此为防盗章 犯罪现场总是乱糟糟的, 就连师霁的头发都有一丝凌乱了, 不过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冷静,“楚江必须重点关注,他刚才在非无菌环境下完成了四级手术, 如果后续感染的话, 可能是会死人的。所以我建议后续为他准备一张病床, 并佩戴枕颌带……”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 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 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也就没那么浮夸了, 他问胡悦, 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 “不知道, 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 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 解同和听得很专注,“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 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 师霁正好也看过来, 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对,常规操作下,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闹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这么一说,胡悦才感到深深的疲累,脱掉白大褂,他们还得先借点钱打车回家——这么跌份的事师霁当然不会做,胡悦还得鞍前马后,出面筹措回家的路费。解同和慷慨解囊,滴滴为他们叫了两辆车,还把他们送到车上。 “对了,我的肉饼蒸蛋!”师霁的车先到,胡悦的车晚两分钟也来了,上车以后她忽然又想起这桩悬案,按下车窗喊,“是不是你拿的啊——我的饭盒啊!” “你说什么?”解同和喊回来,“风太大我听不到!” 胡悦气得嘟起嘴,解同和看得笑起来,总算走前几步把头伸过来。 “那啥,其实我还是不赞成你跟师霁,他对徒弟不会太好的。”一张嘴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放心好了,我会帮你的。” “?”胡悦一头雾水,解同和后退几步,拍拍车顶示意师傅开车,胡悦回头瞪着他不放,他却在后车窗里冲她挥了挥手,又咧出了一脸的坏笑。 “男朋友?”滴滴师傅看来很健谈。 “不是啊,朋友。” “那就好。”师傅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流里流气的,地痞流氓吧,你这个小姑娘长得蛮可爱的,交朋友是要小心一点。” “……好的,谢谢师傅。”胡悦乖巧地说,又反射性地回过头,想要在车流里捕捉那个地痞流氓的身影:他说要帮她……这该怎么帮? 这个悬念,第二天,她就在满头黑线中获得了解答。 十六院每年招新,别的科室人数都不多,但整形美容中心例外,这行业这几年火得过分,外头挖角的力度也大,五万十万的月薪那都是针对主治医师的,副主任自己出去做,一年没有几百万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如果是自己投资开医院,那赚的钱可就没数了。就算是十六院这样的名牌大医院也留不住人,每年都得招新。 ——这其中当然也不是没有新人想要搞定师医生,不过,大多数人最后都成为马医生的劳动力,头最铁的也很少从王医生那里幸存回来:病历、报告都轮不上写,每天光是做苦力,塞假体拉钩,病号都不能接,得到的提升其实有限,不是每个想做面部结构的人都能经得住这样的磨练,也不是每个人都在一周时间内上手,得到王医生认可的。 这个‘四合一’的所谓研究生,不管是运气还是实力,居然真能回到师医生身边,被他承认为自己小组的一员……马医生组里几个挑战失败的住院医都有点受不了了,尤其是戴韶华,更是气哼哼的,“连病号都没法接,只能去理病历,她根本没资格进十九层。” 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在国外是有对口实习经验的,俄罗斯的整形美容也异常发达,富豪名媛间常以鼻部手术后贴的横条胶布为荣,四处炫耀——西方人鼻子大,针对鼻部的整形是最旺的,戴韶华和胡悦一样是颌面修复专业,不过她对自己规划好,假期进了整容诊所实习,经验是比胡悦丰富得多。她也知道本专业的实习都是什么德行,“看着是像,其实根本就不一样,她整个硕士都在做鼻咽癌术后修复吧,那种功能性的手术和咱们这种根本没可比性,师主任叫她去整理病历也对,病历不整理,她怎么接病号?连该做什么手术她都弄不清楚。” 这是实话,颌面修复很多转整形的,毕竟两个专业共同之处不少,胡悦的大学就在本地,她读研期间都在做什么不是秘密,医学界还是不大,尤其是本地院校,更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谢芝芝前几天找同学噶珊瑚,随随便便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跟的导师的确是好的,能进十六院说不准也是导师推荐,不过读研期间真的几乎都在跟老师一起做颌面重建:许多鼻咽癌患者手术以后,颌面骨骼也会随病灶一起切除,这种重建一般是以重建骨骼功能为主,恢复患者原有面容为附加目标。和整容这一块为了追求美观的面部结构手术,只能说是手法相似,但目标就完全南辕北辙。比起同期的戴韶华,胡悦各方面是都要落后好几步了。 戴韶华吃饭的时候经常这样幸灾乐祸地讲讲胡悦的事,谢芝芝之前也笑眯眯地听,但现在却有点后悔,她没想到胡悦还真能回师主任手下,“师主任也不是这样想吧,但我们不是在推无纸化办公好几年了吗,师主任手下的病历一直没清出来,组里没人嘛,现在有人弄了,行政那边不知多开心。” “哇,这还不叫为难?”戴韶华眼睛瞪得大大的,哗然说,“是不是要把胡悦分派去刷厕所才叫为难她啊?” 住院医师虽然是医院食物链的最下层,但这也不是古代了,就算是古代,他们怎么也算是个小主,不得上头欢心的话,最多也就是在工作上被穿穿小鞋:一个住院医师,要锻炼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接病号,写医嘱,跟着一起上台做手术。虽然其中也免不得被骂,但成长却也是迅速的。要折磨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买饭、买水,写各种学习报告,写行政文档…… 226.折腾 此为防盗章  解同和说, 他还没来得及换上警服, 二股筋背心,一条沙滩短裤,看上去比受害群众更像受害群众, “我的妈, 真的是吓死人了,完全没想到啊, 可能就只差一点点就再也没法见到你们了——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了, 到现在还在蹦蹦地跳呢!” 他原地蹦达几下, 拍了拍两个当事人,“怕不怕, 怕不怕?我都吓死了, 你们怕不怕?” “……”两个当事人就这样看着解同和,谁都没有说话,师霁凝望他几秒以后转身走开, “这两个当事人都需要麻醉监护, 麻醉师来了吗?” 犯罪现场总是乱糟糟的, 就连师霁的头发都有一丝凌乱了, 不过他的声音依然非常冷静, “楚江必须重点关注, 他刚才在非无菌环境下完成了四级手术,如果后续感染的话, 可能是会死人的。所以我建议后续为他准备一张病床, 并佩戴枕颌带……”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刚被枪指过, 有那么几小时都活在死亡阴影下的样子,师霁身上有一种派头,他好像能把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张完美的面具底下,他有没有受到惊吓?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一般人恐怕不怎么能猜得出来。 解同和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什么反馈,也就没那么浮夸了,他问胡悦,语调沉稳了些,“说实话,吓着了吗?” 胡悦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还没回过味……现在还没什么感觉。” “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解同和把她引到场边,掏出录音笔。 胡悦就从头开始听,解同和听得很专注,“那你们是怎么麻醉掉阿涛的?” “师主任配了药,应该是在手术期间。”胡悦说,扭过头看了师霁一眼,师霁正好也看过来,他们俩对视了一两秒,又都扭过头。 “他怎么让你们注射进去的?我知道是假装抽血——但他应该不傻吧,你拿里面全是液体的注射器过来这可能吗?而且我记得现在的抽血好像都用那种带管子的针,就是那种——” “是采血瓶。”胡悦说,“药在采血瓶里。” “但我记得那个针好像是——” “负压的,对,常规操作下,血的确只出不进,但那前提是采血瓶一样是真空的——有个冷知识告诉你,一般情况下,现在的抽血是绝对安全的,几乎从不回血,即使回血也没有风险,因为采血瓶内是真空环境,也就是说血液回流也一样未受污染。不过,这其实不代表抽血就绝对不会回血,如果护士存在明确意图,瓶内又不是真空的话,回流是很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里面其实牵涉到一些物理常识,采血针的负压其实是依赖于采血瓶的真空,如果采血瓶内本身充满了液体,两边压力相等,就看施力的一方是希望哪边的液体进入哪一边了,当然,在日常工作里绝对没人会刻意这么去做,但不代表医生护士会不知该如何操作。胡悦抽了一下唇角,回忆到当时忽悠阿涛的那一幕,“一开始是正常的瓶子,我想换几次都没成功,那是最险的时候——这里根本没仪器验血,血抽完了就没机会再注射了。后来,师老师吸引他的注意,我乘机换掉了血瓶。” “你乘机换掉了血瓶。”解同和重复一次,注视胡悦的眼神怪怪的,这是那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眼神,通常出现在某个人的表现超出另一个人预期的时候,“你说得好像很轻描淡写的样子。” “技术上说,这本来就不难,”胡悦抿了一下嘴,她并没觉得得意,现在整个人还一片麻木,在后劲里。“当医生的都得眼明手快,每场手术都在和死亡打交道,心态早练出来了。” 解同和盯了她好几秒才笑,“行啊,可以呀,已经不是无助的小女孩,是可以扛起一片天的社会人了。” “我什么时候无助过?”胡悦不得不吐槽了。“难道有人以前扛过我的天?” “那天你在医院里就挺无助的。”解同和还是开了个玩笑,这才拉回正题,“那你是怎么和师霁——” “怎么和他沟通的?”胡悦又看了看师霁,他刚检查完楚江和阿涛的情况,这两个人现在都被铐在病床上,戴着呼吸机酣睡,在有专业资质的麻醉师到来前,他们暂时只能维持这状态。师霁对阿涛的检查尤为仔细——他在麻醉后没有第一时间建立呼吸通道,如果光头多拖一点时间,阿涛完全有可能因缺氧留下严重后遗症,或直接窒息死亡。“没有沟通,他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只能这么做,这是唯一的办法。” “就输在没文化上了。”解同和总结,“以为有把枪就能横着走了,这种人的眼睛都是白长的,别人当着他的面算计他他都看不明白。” 确实是挺low的,毫无斗智斗勇、棋逢对手的感觉,双方的优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混乱不堪,枪战之后的细节之前就已经问过,胡悦快速说完漏掉的最后一块拼图,“……后来哪个光头就疯了,拿枪想射我们,但是没有射出来。扳机好像是扣不下去,然后他就崩溃了,丢掉枪跑出去,我们就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他们的眼神都落到证物袋上,那把枪就被装在里面,一个警察走过来说,“是真的,也有子.弹,不过没拉保险栓,这个人他不会用枪,刚才那是第一次摸,根本不知道怎么用。” “就是个才入伙半个月不到的烂仔,这里拎不清的。”几个同事陆续走过来反馈,“枪都没让他摸过,估计也是不敢,怕他出去乱说,反而把我们给招来了。” “这样的人都用,楚江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我们把他的点全拔掉,剩下的钱全在境外,为了出境他也是狗急跳墙,就想着博这一铺,输了就认栽,赢了就在国外又打开一片天。” 刑警做久了,对人性的了解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猜这些犯罪分子的想法更好似翻书,解同和摇摇头,语气却并无自得,“但还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枪,而且你们医院的安保最近还因为装修出现漏洞,真的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是我疏忽了。” “本来重点还放在那几间涉黑的小诊所,没想到楚江心是真大,胆是真肥,居然还看不上那几个江湖郎中,要做就做大的,还换了场地。”他同事插口说,掏出手机看了下,“小林他们找到诊所老板了,据说这边的值班保安是郭帆——就是光头的表弟,到现在没联系上,可能是跑路了。” 这样一来,前因后果大概就都对上了,解同和他们找上师霁也不能说是纯属巧合,恰好是十九层正在装修,闲杂人等比较多,才给他们提供了混进去的机会。虽然光头还没落网,但他的危害性终究较小,主犯落网,此事已算是告一段落。大家感慨一番,各自散去忙自己的,解同和还没走开,双手插袋站在胡悦身边,时不时看她一眼,胡悦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对了,你来的那天,我的肉饼蒸蛋不见了,是不是你拿的?” “如果我说是呢?”解同和笑眯眯地逗她。 “那还不赶快把饭盒还给我!”胡悦气鼓鼓地说,“乐扣饭盒很贵的好不好,60多一个,丢了一个我都没钱买第二个了。” “哇,你们十九层不都是肥的流油吗,还和我来这套?”解同和没有正面承认,插科打诨把话题扯开,还在观察胡悦,“真没事啊?想不想哭?不觉得害怕吗?” 他一直陪在这里,就是怕她需要安慰吧? 胡悦摇摇头,笑了,“没什么的,更刺激的都经历过啊——那个郭帆看手术都看吐了,你猜我们平时的工作有多么刺激?” “隔行如隔山啊,”解同和摸摸鼻子,也笑了,“你这次也算是对我们的工作内容有点了解了——有什么感觉?” “乱。”胡悦回忆了一下,“没头没尾的,乱糟糟的。” “现实生活又不是剧本,当然乱了,你当现实里的案件都和推理小说一样,从作案动机到案程发展,每个环节都给你严丝合缝有理有据啊?很多案件当事人怎么想的你根本都猜不出,”解同和说,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往事,“更多案件,一条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只能成为悬案。现实不是小说,不是每个问题都一定会有答案的。” “但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放弃了啊。”怎么忽然就说到这了?胡悦看看解同和,有点莫名,但她不赞成他的颓唐,“白银案都二十几年了,前段时间不还有一个十四年杀人悬案告破嘛,我记得还是我们院提供的技术支持,你努力也许不会有结果,但不努力这些案子就真的破不了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又有什么用呢?” 解同和被她噎了一下,反而笑了,“你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赖在你们师老师组里不走?我可是都听说了,他对你很苛刻。”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胡悦的眼神,又落到师霁身上,她的眼神有点悠远,语气却坚定得像是能把师霁的锋利砸弯。“我也有,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别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去想。” 解同和吹了一声口哨,像是也被她镇住了,陷入敬畏的沉默中,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谁都没说话,沉浸在有些许微妙的气氛里。直到麻醉师到场,师霁向他们走来的同时,解同和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是真的好奇,你给师霁挡枪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是为了留下来,所以要做到这一步?这是他未问出口却很明确的问题,毕竟,正常人的反应通常都是躲远,女孩子更是如此,在肢体对抗里她们不占优势,这可以说是未经训练的女孩的一种本能—— “不是你想的那样。”胡悦摇摇头,“就是……可能就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没做吧。” 她总是要做点什么的,不努力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她总是要一直拼到最后的。 解同和不说话了,只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胡悦垂下头盯了一眼他的手,在极度震惊后的麻木里,这只手提供着有些怪异的温度。她扭过头的时候恰好迎上师霁的视线——刚才他们都盯着那只手看,这让气氛有些怪异。“都处理好了吗?” “嗯。”师霁看看解同和,又看看她,显然有问题被他咽了回去,“我们可以走了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可能明天还需要来局里补个笔录,我这边也会和你们院里打声招呼的。你们医院的安保是该更新一下了。”解同和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明天就正常上班吧,不过先别排手术了,笔录时间确定下来,我会来接你们的。” 闹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他这么一说,胡悦才感到深深的疲累,脱掉白大褂,他们还得先借点钱打车回家——这么跌份的事师霁当然不会做,胡悦还得鞍前马后,出面筹措回家的路费。解同和慷慨解囊,滴滴为他们叫了两辆车,还把他们送到车上。 “对了,我的肉饼蒸蛋!”师霁的车先到,胡悦的车晚两分钟也来了,上车以后她忽然又想起这桩悬案,按下车窗喊,“是不是你拿的啊——我的饭盒啊!” “你说什么?”解同和喊回来,“风太大我听不到!” 胡悦气得嘟起嘴,解同和看得笑起来,总算走前几步把头伸过来。 “那啥,其实我还是不赞成你跟师霁,他对徒弟不会太好的。”一张嘴却又是风马牛不相及,“不过,放心好了,我会帮你的。” “?”胡悦一头雾水,解同和后退几步,拍拍车顶示意师傅开车,胡悦回头瞪着他不放,他却在后车窗里冲她挥了挥手,又咧出了一脸的坏笑。 “男朋友?”滴滴师傅看来很健谈。 “不是啊,朋友。” “那就好。”师傅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流里流气的,地痞流氓吧,你这个小姑娘长得蛮可爱的,交朋友是要小心一点。” “……好的,谢谢师傅。”胡悦乖巧地说,又反射性地回过头,想要在车流里捕捉那个地痞流氓的身影:他说要帮她……这该怎么帮? 这个悬念,第二天,她就在满头黑线中获得了解答。 永远不要低估病人和病人家属闹幺蛾子的能力。——如果你在中国的医院工作,这就是你要领悟的第一句至理名言。 从实习期到规培四合一的三年,胡悦在各个科室都轮转过,绝非新丁,她见过手术前吩咐禁食禁水却大喝煲汤的病人——“委屈啊,医生,汤也不是水,也没有食物在里面啊,我家里人已经帮我把肉都拣出来丢掉了——” 也见过癌症手术后第二天就想要出院的病人和家属,“医生,我们家很近的,离市里就100公里,复诊的时候开回来就要两三个小时就好了。” 酮体超高还不想住院的糖尿病患者、手抖个不停、脖子超大,却认定自己没病的甲亢患者,血压高到让人担心他卒中的高血压患者……各式各样的病人她也是见得多了,除了少数疑病症患者以外,大多数病人的极品奇葩,其实都还是体现在对病情的轻忽上,总是对身体过分自信,不愿接受医疗,“我平时好好的呀,医生你们不好为了完成业务随便安排人住院吧?”,像是于小姐这样,已经有了一对形状完美,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完美手工艺品的胸部,却还想要回炉重造得再大一点的患者,还真是第一次见。 “还要再加杯?伤口已经长好了吗?”她本能地问:隆乳术不是什么大手术,术后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之后就是定期复诊,一般说来,完全恢复正常行动也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听王医生说,大部分求美者都要半年时间才能完全适应胸前新增的重量。怎么说也是在胸前掏个口袋出来,“于小姐你刚手术一周时间吧,是不是才复诊过?绷带才取下来,就想要再开刀,这恐怕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现在。”于小姐急急地说——这是个很清秀的女孩子,笑容也挺讨喜,瓜子脸、弯月一样的眼睛,皮肤很白,看得出来很注重保养,三庭五眼也许不是那么精致,但在一般人中也算是小美女了。“师医生这里手术也是要预约的呀,至少要约三个月以后——三个月以后就可以做了吧,对不对?现在这个,事业线实在是太不明显了,终究还是要换的。” ……也不是不可以,胡悦有种很费劲的感觉,她感到于小姐和她好像不是在一条回路上思考,“但是你要想好啊,于小姐,你嫌杯不大,乳.沟不明显,那就只能换腔隙,不能再放在胸大肌这一层了,这个可能是要选择另外的部位去做切口,门诊的时候王医生应该也和你说过,如果是从乳.房下皱襞——就是你胸部的下缘的话,可能愈合以后胸部会有伤疤——” “对,这个我知道,上次王医生说过,要么就是从乳.晕开。”于小姐很活泼地说,“那就从乳.晕开么好了呀,我是不要留疤的。” 227.瞬间永恒 “还好, 不是内出血,肋骨骨裂而已。” “是,如果骨折刺伤了内脏器, 那就麻烦了, 骨裂而已, 疼归疼,非要受伤的话,算是最能接受的结果了。” 天气又入秋了,夜里风很凉,从医院走出来, 是一条窄窄的主干道,道路两边种满了法国梧桐, 泛黄的树叶在秋风中沙沙落下, 这是S市最富诗意的季节。两个人并肩走在秋风里, 时不时有车从不远处安静地滑过,像是夜色中的游鱼。 刚开始, 自然是聊才发生的戏剧性事件,师雩说, “应该是早就安排好了, 带的人都是老手, 时间不久, 但是每一拳都在脆弱部位, 鼻子、胸口、下腹部, 何总花名在外, 何太太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估计,这里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内情。” 这是想要直接废掉朱小姐,胡悦大概也有感觉,只是不像是师雩,对这种事好像已司空见惯,没有任何触动——她已不会像是刚进十六院一样,一惊一乍、热血沸腾,但依然有唏嘘不忍的感觉。“太狠了。” “不为自己担心?”师雩问,语气反而有点好笑,他轻声说,“还是那么不会抓重点。” 何总与何太太,如今看来都是‘有办法’的人,胡悦从外面跑来找到朱小姐,帮了她一把,若是被何太太知道,她心情一个不好,要是也找人打胡悦一顿,她怎么办?虽然人家未必会那么做,但确实不可否认,何太太有这样做的能力。 话虽这么说,但她也不怕,反问,“不怪我把你扯进来?” 他们两人的眼神,在路灯下碰撞了一下,又各自移开,有一种默契,似在无声中滋长,让人想要抿嘴一笑:胡悦二话不说就应下朱小姐的电话,自然是因为之前师雩身陷囹圄的时候,朱小姐帮着她和师雩见过面。对她,这是等价交换,对胡悦和师雩来说,这是个不可不还的人情。师雩本来也不曾置身事外,自然就谈不上被扯进来。 这里面的考虑,无需言语,大家都懂,胡悦自然是不担心师雩责怪的,就如同师雩也知道她并不担心何太太可能的报复,整形医生的人脉,五花八门,何太太远远没到能只手遮天的地步,犯不着惹这个麻烦,再说,不还有何总在吗?胡悦不惹事,但她能用十二年去完成一个夙愿,又怎么可能怕事? 聪明人说话,彼此都不必太点透,胡悦和元黛谈天的时候,便有这样的感觉,但这和他们的对话又不一样,他们的默契,并非只因为同是聪明人,那思维的敏捷,而是因为彼此曾共同经历过了太多,在手术台上下,在医院内外,在彼此独行而又处处交集的人生路上,他们已共享了太多。以至于话只说个开头,彼此就已经明了——但说出口也并无不可,淡淡的调侃,在交错的眼神中化为会意的微笑。 他们谁也没有看地图,脚步也放得很慢,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去,S市寸土寸金,老城区没有大片大片的绿地,这接成拱门的法国梧桐树就是老百姓的公园。 “你的事情,怎么样了?刚才,Stanly不是说,叫你去找何总?” 走了一段,胡悦又问他。“总不能老这样子吊着吧,起诉不起诉,该有个结果的。” “这件事急不来。”师雩的语气平平淡淡,“还要看A市那边是否决定把我列入起诉人,都得走程序。” 这当然是最官方的程序,如果A市检察院决定把师雩列为共同被告,那S市这里也无需另行起诉——但,实则胡悦深知内情,A市对这个案子是务求尽快办结的态度,名医兄弟身份互换的稿子,已经引发了诸多关注,甚至很多网民留言,对无辜的堂弟表示感同身受,深情回忆起了12年前A市的法治风气。这些不必要的关心,是A市警方、检方都不乐于见到发酵的情绪。 与其引起争议,不如尽快办结,所以检察院大概率是不会起诉师雩,否则也就不会把他放回S市了。至于S市这里……若说A市那边,何总还鞭长莫及,现在回到他的地盘,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案子,冒用身份而已,而且在法律领域也的确属于模糊地带——这是一种需要‘情节严重’才能被认定为刑事犯罪的情况,而这情节的严重,可以从很多方面来理解,一方面,师雩连续使用了假身份长达12年,这可以说是非常严重的情节,但另一方面,他有较强的不得已性,而且未在冒用过程中造成除师霁以外,他人的财产损失,动机并非为了牟利,所以,这似乎也不靠近刑法中常见的对‘情节严重’的定义。 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律知识,法条看看,司法解释看看,都可以得出自己的看法,元律师为他张罗的律师团,不会看不出其中可活动的空间,事实上,就算不惊动何总,师雩应该也有足够的办法免于起诉,毕竟,他花的巨额律师费中,有相当的一部分,就是购买经办律师的优质法律界资源。 从他保释到现在,两个月快过去了,不管他想不想再当医生,这个案子总是越早办妥越好,胡悦一直在等他重获清白,着手解决自己的行医执照问题——真正要紧的难关,其实还是在这一张行医执照上,她这样问师雩,不是在问他的官非,而是想要架台梯子,就势提起钟女士的新朋友……她说能帮忙,胡悦也就想着一用,若是平时,她不会这样,但……这毕竟是师雩最拿手的事业,他已经三十多岁了,难道还要换个名字,从大学重新念起,去补完他未能用师雩这个名字完成的硕士学业? 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在微信中似乎总没有合适的机会提起,见了面好开口一些,大概输入手机中的文字,会被永远固定下来,可以反复揣摩,而说过的话,却会被风吹走,说完了就说完了,好蒙混一些。胡悦说,“你这个态度,一点也不积极,骆总大概要急死了。” 师雩笑了,很奇怪,他们在微信里谈天的时候,总有一种暗潮汹涌的克制与试探,见了面,谈起天却又很自然,没有半分生疏。 “她是很着急,但也没办法,这件事,我决意不走任何关系,只凭律师提供法律意见,一切,在框架内解决。” 他说,脚步轻松,伸出手接住一片打着旋飘落下来的梧桐叶,捻在手里转着,“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能怎么维护自己的利益,就怎么维护自己的利益,如果判我坐牢,那也没什么,我做了12年的别人,社会认定我该负什么责任,我就负什么责任。” 胡悦微讶,旋又哑然,师雩的动机,或许微妙,但她却也立刻有所领悟——承担责任并不可怕,事实上,一个人如果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能够有一个公正的机构,知晓发生过的一切事实,不偏不倚,评判他的所作所为,不失为一种幸福。十二年来,她追求的是这一点,而师雩一直渴望的,又何尝不是这一点? “也对。”她说,“这样做,对过去,才是一个真正的道别。” 曾走过的路,不管是否情愿,总是走上了,该付的帐,也结清了,人生终于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师雩说,“快了,听说,A市那边就要提交起诉,这是一桩关注度特别高的案子,特事特办,可能很快就要庭审——如果A市检察院放弃起诉我,S市这边,检察院也会做出决定,就快结束了。” “律师怎么和你说的?如果决定起诉,最高能怎么判?”胡悦问。 “伪造变造他人身份证,情节严重的三到七年,不严重的三年以下,可能也不会判刑,或者拘役管制吧。”师雩说,“情节严重这个我挨不到边的,没有重大后果,如果按伪造来判,最严重就是三年。如果是按冒用、骗领身份证判,更轻了,拘役,罚款。只有按非法行医罪或诈骗罪起诉比较严重——但我确实也接受过医学教育,只是少上了一年学,但执照也是我去考的,我也没出过医疗事故,甚至还是名医,所以,目前还不知道检察院决定怎么起诉。” 这个案件的确太特殊了,检察院的决定,不是任何人能够推理出来的。胡悦情不自禁为他焦心,“那你还把股份拿回去?如果决定没收违法所得的话,你拥有的这一切——” 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急切,她急忙收住,讪讪地抢过师雩手里的梧桐叶,甩得和风车一样,师雩被她逗得笑起来——胡悦发现,他现在爱笑多了,沉着脸的时候,看着还是严肃冷漠,可笑起来坏丝丝的,有了点捉狭的味道。——这是她从前很少看到的表情。 唉,胡悦忽然有点失落——虽然相处了三年多,但她对真正的师雩,究竟有多了解呢?她也许是懂得他的本质的,但,他的细节,却永远都藏在师霁的面具下,这些,也都是无法通过微信接收到的信息。 “股份在你手里还是在我手里,转手的都是海外那个公司,我本人名下的财产不多,真的要罚,只能没收我在十六院的薪水。”师雩轻松地说,“但律师说,应该也不至于,公检法也要考虑到社会影响,这种极端情况,不会出现。” 那就好,胡悦松了口气,想想也释然,法理不外乎人情,她多少有些关心则乱了,不论如何,师雩的确接受过医学教育,也的确自己考了执照,更的确扎扎实实做了十二年医生,他请的律师团,自然不会让这些因素被忽视,在合法范围内,他也会正当地维护自己的权益。 “最多也就是罚款吧,”她在设想一个能接受的结果,这样任何比它好的就都能接受,可不禁就挑了最理想的结果来说,只好自己调整,“就算万一要……应该也不会很久的,你又没什么危害性,判几缓几吧?” 判几缓几,就是不必进去坐牢了,缓刑期间老实呆着,过了服刑年限就重新获得自由了,以师雩极低的社会危害性,这确实是可以争取的。师雩点点头,他吐口气,“就算是按严重的罪名判,也不过是几年而已。” 这段时间,换个了结,是可以接受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师雩说,“等一切结束以后,我要重新装修一下房子。” 他的声音里出现了极其罕见的期待感——这是在从前的师医生上,几乎不存在的一种感情。他原地蹦了几下,“什么隔间都不做,确实不方便。” 这像是接续了她第一次过去他家吃饭的对话,那么遥远,但一瞬间,记忆像是全都回潮了,那一天好像正是除夕,他们买了太多菜,她做了整整一桌,可一口都没来得及吃,一通电话,把他们叫走。好像那是椰子鸡火锅,那股清香味儿从记忆里飘了出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她吃惊的声音,“这个,总是不方便啊。” “哪里不方便?” “以后你结婚了呢?生小孩了呢?总要规划出婴儿房呀。”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他们又处在怎样一种尴尬的紧张里?现在回头看,过去的一切就像是一出荒谬的戏剧,他们所怀抱的秘密和猜测,如今都清晰地展现在观众眼中,也使得他们的种种表现,仿佛就像是黑色幽默,紧张中透着滑稽,笑完了又有点心酸。 不知不觉,那也是很久以前了,现在,他终于做出了当时他无法给的回答。 “什么隔间都不做,是不太方便。” 也该为将来考虑了。 也终于可以,为将来考虑了。 他们依旧缓缓地走着,走在这静谧的街道上,沿街的小店霓虹点点,却只是虚化的背景色,擦着身边骑过的共享单车,铃声响成了音乐,胡悦喉咙发紧,她不再甩梧桐叶了,而是学着师雩,若有所思地转着它,泛黄的叶尖颤动着转成小小的漩涡,她的眼神粘着走,“你变了。” “哦?” “你开始想以后的事情了。” “因为我终于有以后了,”师雩说,他忽然不再尖锐也不再严厉,不再跳脱不再捉狭,而是极平和、极欣慰、极庆幸、极解脱地说。 “因为你,我终于有以后了——我也终于有‘我’了。” 因为她相信了他,他终于有了将来,有了名字,有了自我,即使还需要付出许多、承担许多,但,那个噩梦终于醒来,过去的那段岁月,总算结束了。 他的感激,当然合情合理,这是他应该表达却从未说起的话,应该说,但不必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早超越了简单的感激与被感激,只用这句话总结,便已经足够。 但,这句话,说的是否只有这些? 胡悦侧眸看看它,又专注地望向那片漂亮的黄叶子,它还在旋转,时而顺时针,时而逆时针,微小的叶片碎屑被转出来,这终究是一片脆弱的落叶,禁不起太多折腾。 又有谁的人生禁得起这样多的波折呢? “你变了,”她又说,像是有点打趣,也有些感慨,“坦率了。” 如果是以前,感激的情绪,师雩是不会说的,可现在,他说出口,还说得坦然,他确实是变了,胡悦的话,好像回应得也只是这个意思,又好像还含了一点微妙婉转的讽刺。 师雩听出来了,他笑了一下,“已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本来就不像是哥哥那么封闭,是个开朗无心机的性格,胡悦点点头,“是吗?” “当然。” “那,”她的手指停了下来,落叶从一团旋风,变回一张漂亮的书签,拈在指间,似笑非笑地侧头看他,“我想知道,元律师叫我回S市……究竟是真真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师雩的眼睛眨了两下,他的确比从前坦率多了——无需言语,表情就足以回答一切,胡悦举起叶子作势要打他,“坦率了?” 他仍是笑,不慌不忙,好像也预料到她最终会如此怀疑,“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你早就知道我是这样的性格,那么,我做出这样的安排,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胡悦被噎得说不出话,她又开始慢慢地转叶子,垂头踩着自己的影子缓缓地走:师雩的‘意思’,透过他的安排,还有什么不明显的呢?他的暗示,已经给得够多了。 而她……她的想法,又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呢?他们已经在这样的夜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这么久,他们彼此的想法,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又何须言语,难道不是昭然若揭?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是继续往前默默地走着,也许,早就错过了该转弯的路口,只是谁也没有戳破。 “其实,这些年,我心里最放不下的一件事,并不是我自己的冤屈。” 师雩再开口的时候,忽然说起的是一桩好像很无关的事,“我和师霁,不愧是兄弟,他最在意的事,也是我最在意的事。” 尽管这件事,除了兄弟俩,现在再也无人在乎,甚至连胡悦都没有想过,袁苏明也未曾对她倾诉,兄弟之间的对话,只发生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他说,我有机会救大伯的,我可以做到的。” “确实,我是做得到的,我们既然可以瞒着所有人做一台秘密的整容手术,那么,当然也可以用偷龙转凤的方法,在别的省市,安排大伯接受骨髓移植。会有很多难处,但,以我的能力,付出极大的努力,或许,我是可以救他的。” “但是我没有。”师雩说,他的语气重新低沉下来,但没有愧疚,只是冷静地叙述,“我没有,我心里放不下,我猜到了,伯母应该和堂兄有联系,她牺牲了丈夫的命,换儿子的清白——也是在赌我的心软,她觉得我会心软,我会尽力奔走,给大伯安排一场私密的手术。而大伯也猜到了,却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一直没有求我,没有把一切说破,也许那是他最后的尊严,也许,他认为那是他自己应受的惩罚。伯母赌输了,气急愧悔交加,可她什么也不能说,说出口,就证明她的确有这样的念头,想利用我的不忍,占足两头的便宜。所以,大伯走了以后,她去世得很快,她其实是被气死的。” “还有祖父,这件事,是我们心底永远的刺,有些话,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说,可心底却都清楚,他们也许觉得,就算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师霁的确是杀人凶手,我的冷酷却也不亚于他,他们想要要求我的,是非分,所以他们不能说,可我保持的沉默,却是我的冷酷与自私。再怎么样,大伯总是养大了我,也对我不错,因为他变相包庇了亲生儿子,我拒绝救他,看着他死,于理,谁都说不出什么,可于情,他们觉得我很可怕。” “我做的选择,是对是错?我不知道,很奇怪,我做了那么多事,其中有很多都可能需要负沉重的法律责任,可唯独这件事,是我难以评判的,师霁觉得我不该,他觉得我做错了。我到底做错了没有?” 这是个问句,但并不需要回答,师雩的语气仍很坦然,“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而我从来未曾后悔过。” “可能,告诉你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时而会后悔,我偶尔会有一丝悔意,这会更能赚得同情,但,已经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站住脚,深深地望着她,“这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样的人,一度,我每一天都会问自己,你真的可以办到吗?你真的能忍心看着大伯因为你和师霁之间的问题而病逝吗?” “我可以,这就是我,没有人比师雩更了解师雩,我或者不像是师霁那么疯狂,但,我也并不完美。” 这就是他的本性,有些自私也有一些邪恶,或者也有那么一丝软弱,并不如宋太太和所有人回忆中那样真善纯美,他不是在模仿师雩的过程中逐渐染上邪恶,这缺陷——如果可以叫做缺陷的话,是本来就存在于性格之中的瑕疵,被恶劣的境遇激发。师雩就是这个样子——这样子的他,会耍手段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奇怪呢? 但他也不曾矫饰隐瞒,什么都给她看到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已明说,他想要的,也不言自明,什么都摆出来给她看了,接下来,该选的人是她了。 也该为将来考虑了。 胡悦站在那里,咬着嘴唇,她手里的叶子,一时转到这里,一时转到那里,她望着师雩,又垂下头盯着脚尖——却又不时抬起头看看他。师雩仍是那样,无懈可击的英俊,他静静站在那里,仿佛丝毫不曾紧张——却不是因为他已看透了她会怎样选,而是他已做好准备,接受任何一种结果。 他是不会强求的,创造出的这个机会,也不过是不想要没努力过,就任由她飞走,胡悦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太过错综复杂,他们的性格又都独立而封闭,他们间从来没有生死相许,这份感情从诞生之日开始就遭受重重打压,从某种角度来说,矛盾而统一,即非他不可,又并不是非他不可——情愫的诞生,非他不可,但他们之间,却从来都没有非他不可,他们都有丰富而完整的人生,没有谁少了谁就一定生活不下去,感情总需要酝酿才能有这样的浓烈,而他们之间只能说才刚刚开始。 “我甚至都不怎么认识你。”禁不住,她喃喃把心声说出口,“我现在才知道,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以后还有机会。”他回应得简洁却又步步紧逼——以后还有机会,这个机会,还握在你手里。 就看你怎么选了。 那么,你会怎么选? 他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她的视线漫过肌肤,一分一寸,他英俊的眉眼写成无声的疑问:你会怎么选? 她会怎么选? 这一刻,胡悦耳边像是响起了无数声呵斥怒骂哭泣尖叫咆哮呻.吟,响起了那么多人说过的那么多话,母亲的呼唤,父亲的保证,那么多病人的悲欢离合,朱小姐说,任由他们折腾,我还是我,文小姐说,我现在很开心,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钟女士说,有一天,我真的就不在乎了,我不在乎,那些疤痕就真的不存在了。任小姐无奈地笑着说,在我已经不想做手术的时候,偏偏……好歹我现在很漂亮了…… 那么多人,那么多声音,那么多跌宕起伏悲欢离合,人生的河流在她眼前汇成大海,波涛汹涌,海浪无常,聚了又散,幸福也许就像是浪尖泛起的白沫那样短暂—— 但—— 这一刻,她想到了所有,却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提醒、警觉和勉励,生平第一次,她不再为了某个目标强迫自己,勉强自己,把一切全交给自己的心。 “可你甚至还不知道,我最在意什么。” 胡悦傻愣愣地说,她的眼神穿过斑斑树影,落在师雩身上,这个人,熟悉又陌生,就像是她刚才说的一样,她甚至还不怎么认识这个新的师雩。 “你最在意什么?”他问,是熟悉得能背出骨骼构造的脸,却又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他有许多事是她不知道的,现在,他可以展现了,他们之间有无限的可能与漫长的时间。 胡悦想告诉他,你知道吗,从山顶洞人到人工智能,人类只迭代了30代人,而地球已经存在了50亿年,对宇宙来说,整部人类史,无非也是时空中泛起的一朵小小浪花,浪尖上的那么一点白沫。 但它已是数百亿人的所有,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宇宙的一瞬间,便是他们的永恒。 但最后,她只是把那片落叶递还给师雩,“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这似乎不算是个明确的回答,他修长的手指捻起叶梗,眉头皱起,密切地观察她的表情,像是要分析其中的蛛丝马迹。“……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张警官下周要出院了,纪录片会拍一下他出院的全程,你要露面吗?” 他依旧在看她,有点警惕和迷茫,师雩缓缓说,“我去——你呢?” 这是还无法肯定她的答复,所以依旧在婉转试探,胡悦笑了,这会儿,她想她找到了一点师雩的感觉——师雩给元黛打电话的时候,可能就是这样的心情。 她也没说过自己是个乖女孩。 “我去不去,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她说,掏出手机准备叫车回家,师雩有点着急,但胡悦只想偷偷的笑。 “——我最在意什么,下次见面,你不就知道了?” 228.宣判 下一次见面, 什么时候会来呢? “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审判员入庭。” 审判庭响起一阵桌椅碰撞声,被告、被告代理人、检察员、旁听人员纷纷起立, 身穿法袍的审判小组成员鱼贯入庭, 拉开椅子坐下, 书记员的普通话很标准,“报告审判长,宣判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被告人、被告代理人,检察员均已入庭。” 虽然是非公开审判, 但现在,任何庭审录像都会被存档上传, 这又是一起关注度很高的案子, 所以, 她的语调很慎重,“被告人身份已经核实, 可以开始审理。” “好,都请坐。” 一片衣衫摩擦之声, 审判庭内气氛严肃, 被告人的脸低垂着, 他看起来非常英俊, 是囚服也无法遮掩的帅气, 就是最公正的镜头都忍不住在他脸上多停留一秒。他的表情很沉静, 对镜头没有太多反应, 只是偶然抬起头,扫一眼旁听席。 这是非公开审判,只有受许可的公民才能旁听,第一排一角坐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着黑西服、白衬衫,看起来有些正式,为了迎合审判席严肃的气氛,她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当被告人的目光扫过来时,他们安静地对视了一会,直到被告代理人拉了一下被告。 审判长没有追究他明显迟缓一拍的动作,敲击法槌,“现在开始审理程序……” # “今天就要办出院了啊?” “真的,打远都看不出曾经受过伤啊,真是神乎其神啊,现代医学真是太伟大了。” “我们病人家属说这些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确实啊,现代医学太伟大了,我们都没有想得到——还要感谢领导,感谢医院,感谢组织上的关心……” 十六院的整形修复科又迎来了一个出院日,又迎来了一大批欢声笑语的亲戚、扛着摄像头的摄制组……这对于科室来说其实已经是家常便饭,每一个重点案例成功告一段落,总能引发病人和家属由衷的称赞,舆论的惊叹以及一波宣传和采访。这几年,科室里前沿手术做得也多,之前师主任牵头诊治的无面女,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生活,还有米主任主持的颅顶骨再造术,也一样激起了一波热议,让整形修复科成为十六院的新兴明星科室,现在,医护人员都已经很有经验了,在镜头面前侃侃而谈,“整个修复手术持续了大概有十一个月,我们把手术分为四个阶段……” “胡医生呢?” 在病房另一角,摄影机照不到的角落,主持人有些好奇地问,“上次来还在的,今天怎么没来啊?” 是啊,不是说好的【下次见面告诉你】吗? 师雩笑了笑——不过,也的确说了,‘我来不来,你来了不就知道了’。她的确也没保证过自己会来啊。 “她去外地了。”他说,“有庭审。” 庭审?主持人先有些疑惑,随后又了然,“那,您……” “我也想去啊。”师雩笑了,“不能离开本市。” “噢噢,这个样子……”主持人顿了一下,自以为做出合理猜测,“她是代您去的——” 和案件有关的新闻报道,管控得不错,在故事中都引去了胡医生的角色,主持人并不知道,师霁是因为两起案件被起诉,而其中一起案件的受害人是胡悦的母亲,另一起的受害人则是胡悦本人。作为利害关系人和受害人,她当然可以旁听庭审,不过,是否放弃追究民事责任,不用上去列席,这就是不是师雩所能知道的了——他猜她是没有,放弃追究民事责任,也就不必签署谅解书,这样,在法官的裁量中,凶手缺少从轻处罚的条件,将会受到顶格刑罚。 所以,她并不是代他去,也没有代他去,离开之前,并没有和他就这件事沟通。 下一次见面再告诉你…… 如果,没有下次了呢? “可以这么说吧。” 师雩说,他的笑容依然得体,“所以,我这不是过来了吗?” 他之前已经拒绝入镜采访,理由也很充分,不过这不能不让人困惑:如果不想出镜,今天来做什么?病人伤势已经痊愈,今天只是办一个出院手续而已。主持人到现在才完全明白:这是他们两个医生一起收的病人,胡医生有事不能来,那么师医生就要过来把病人送走,这是做医生的有始有终。 “您想不想和病人说说话?”这理由让主持人很触动,也不禁反省摄制组带来的浮夸,她殷勤地问,“我们现在在做病人家属的采访——病人本身话不多——” 她热情地把师雩引到张警官床边,“张队,您的主治医生来了。” 坐在病床边的汉子抬起头——如果不细看,的确,他不像是受过毁容重伤的人,曾经一度被砸得凹陷的颅骨,现在已经恢复正常的椭圆,脸上的皮肤还有色泽不统一,仔细看的话,有点儿‘阴阳脸’,因为整块鼻子都是再造的,他的一只眼睛有些没有神采——右眼严重受损,这是后期装上的义眼。不过,左眼视力仍在,看人也还很有神彩。 除此以外,他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不妥,红唇再造术很成功,被炸缺的嘴唇已经补好,完全对称,一切都很自然,就连声音都不像是刚受伤那段时间的嘶哑,只是仍比普通男子要高亢。张警官称不上英俊,他长得平平常常,也没有自带的英雄气场,只有在穿上警服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他的身份。 他今天就穿着警服,过去的一年里,他通常都穿着宽松肥大的手术服,但今天,他穿着笔挺簇新的警装,臂弯夹着警帽,双手扶着膝盖,挺直脊背端正地坐在床边。 “师主任!”他站起身,举起手对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这说明对肩部肌肉修复得不错,已经和从前一样有力了,否则,他的手不能举得这么快。 师雩按下心底本能的分析和隐隐的烦躁,侧身让了一下,“不用这样子,张队,尴尬,尴尬。” 感谢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如今的处境,张队身为警察,不可能没有听说,毕竟今天接他出院的还有S市和他直属工作单位的双方上级,在采访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事前也会有人叮嘱——师雩的案子,还没个结果,不宜被过多提及,否则对警方来说很尴尬,甚至也会影响到师雩自身案件的处理进度,这其中的尺寸,张警官也明白,但他没有道歉。 “一码归一码,法律的事,法庭去处理,于我个人,必须行这个礼。”他说,双眼直视师雩,“你曾经经受的,不是常人能经受的痛苦,你曾拯救的人,也比常人要更多。”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仍引起摄制组的注意,人们扭过头望着这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人想把镜头转过来,又被阻止。师雩不需要特别留意,他能感觉得到,从他踏入十六院,便一直对他报以异样眼光的同侪,表情渐渐严肃,因为他的花边新闻,未定的身份而一度失去的尊重,如今,又再一次回到了人们眼中。 这是张警官的真心话,师雩知道——如果没有师雩,他也许仍能活命,但不会像现在这样仍拥有几乎无损的尊严。师雩的人脉,为他争取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和最多的费用减免,这些都是穿过缝针的无形线,一针一线,用一年的时间,缝起他破碎的未来。这不是一个医生必须做的,但师雩还是做了,这正是张警官感激的地方。 但张警官并不知道的是,和他一起奔忙的还有另一个人,他只是点了点头,一直在忙的是另一个人。也许换了个人在身边,也许换一种情形,他都不会答应,师雩曾想过要帮他,但会不会把这冲动付诸实施,仍属未知数,那一个今天没有来的人,其实才该收获最多的感谢,她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镜头前,介绍自己的功绩,把所有这些化作她的事业资本,让她的晋升更加顺遂,事业更锦上添花—— 但,胡悦并没有来,她去了A市,她说今天有庭审,这当然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只是,庭审日期通常会提早至少一周决定,师雩不知道,是因为这是非公开审理,既然她早已知道今天来不了,为什么要这样撩他? 我来不来,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他来了,所以,他收获了张警官的感谢,收获了同侪的尊重——法律的事,有法庭处理,无论如何,师雩是个很不错的医生,他的病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可以证明这一点。他经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也达成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他是一个很值得尊重的人。一个只在最开始点了点头,做了一份手术方案的人,在最关键的点重新回到医院,享受了最多的好处。 这是不是,就是她的意图? “力所能及,”师雩想,他没有把自己复杂的思绪流露出半分,而是顺着胡悦的安排,淡淡地说。“义不容辞。” “对!” 旁观者中,有人禁不住激动地轻喊,望着师雩的表情,充满了崇敬,“力所能及处,义不容辞!” 对医生来说,这句话,岂非就是他们信条? 一个待罪之身的嫌疑人,同时也是拯救者,而一个一身正气的警察,同时却也被嫌疑人拯救,这强烈的对比、人性的光辉,让感性的女主持人已红了眼眶,阳光中,白大褂与军绿色的警服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对视的场景,就像一副油画,而师雩望着这一切,望着张警官,他忽然间感受到轻微的荒谬,有一点想笑。 这,该不会是她送他的临别大礼吧?他想,就和生命中的每一天一样,对将来充满了未知,从前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而现在,师雩不知道胡悦去看的那场庭审,进展到了什么程度,法官会做出什么判决,而她又还会不会回来。 他从长长的甬道走过,周围泛着白光,脚步声和人生混杂成含糊的背景音,师雩告诉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胡悦并不可能完全任人摆布——这个小女孩子确实是很厉害的,太多事情可以证明,那句话她问得实在尖锐,‘元律师是不是你请来见我的’?今天的事,也可以理解为她小小的回敬:她当然没有聘请元黛的身价,但也不是不能把他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下次见面,他们还有下次见面吗? “你好,是师医生吗?” 走出甬道,拐个弯来到大堂,秋风猛烈地吹过他的头发,师雩骤然间神清气爽,像是从一场梦中清醒过来,他眨了一下眼睛,“我是。” “我们是S市徐汇区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喂?喂?请问您能听见吗?” 在鲜花和掌声中,摄制组围绕着张警官走出医院,他们的眼神,再次在空中相会片刻,师雩眯起眼,冲他挥挥手,“你继续说。” “我们是S市徐汇区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现在通知您,在本月20号10点到审判庭开庭……” # “检察员向证人戴韶华提问,证人,你在和师雩共事期间,是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并不是身份证号为210……的师霁,而是身份证号为210……的师雩?” “我不知道。” “嫌疑人有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他使用的身份证并非本人所有?” “没有。” “嫌疑人有没有向他人提供法律规定范围以外的医疗服务。” “没有……我能补充一点吗?” “你说。” “师医生不但没有非法行医,而且是我们院的王牌医师,从来没出过医疗事故,其实就是现在,也有非常多病人希望得到他的治疗的,他刚刚结束一起非常典型的前沿手术,患者就是在爆炸中受伤的警察。我可以肯定的说,如果没有师医生,那个病人得不到那么好的救助,他的人生会很遗憾的。” “知道了,我没有问题了。” “被告方是否有问题向证人提问?” “被告方没有问题。” “原被告是否还有问题向被告提问?” “原告方没有问题。” “被告方没有问题。” “原被告是否还有内容进行陈述?” “原告没有。” “被告没有。” “好的,下面休庭30分钟。” 一阵嗡嗡的响声中,审判员、检查员和被告代理人陆续离开座位,相貌英俊的被告站起身,视线扫过旁听席,这次案件,是非公开审理,过来旁听的人不多,但都对他面露关切之色——他的命运,间接地决定了她们很多人的命运,由不得她们不牵肠挂肚。 但是那一张面孔依旧没有出现。 他收回眼神,收敛心思,随法警前往等候室:终于,过去的故事将告一段落,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欣然领受。之后,无论有没有另一个人,都将是新的人生了。 失望也好,孤独也好,他早已习惯,更不会在心底激起多少波澜,未来,终于是要来了。 30分钟后,合议庭成员进入审判庭,对本案进行当庭宣判。 “师雩,男,1982年4月17日出生,汉族,研究生文化,医生,因涉嫌冒用他人身份进行诈骗、非法行医、故意杀人,2017年5月被S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后经查明,故意杀人罪不成立,该案已由A市中级人民法院在2018年9月21日宣判,本庭针对师雩仅冒用他人身份的犯罪事实进行审判。” “自2005年开始,师雩冒充堂兄师霁,进行工作、学习,并考取行医执照,进入S市第十六医院工作长达十二年,期间多次进行整容手术,混淆自身形象与师霁的区别。并以师霁的名义开设公司……” “犯罪嫌疑人对以上事实无异议。” “犯罪嫌疑人已严重触犯我国《刑法》第280条、第336条的有关规定……” “考虑到犯罪嫌疑人认罪态度较好,社会危害小,并且的确接受过医学专业教育,行医执照由本人冒用他人身份考取,根据一罪不二罚原则,本庭宣判如下——” “犯罪嫌疑人师雩,诈骗罪、非法行医罪不成立,伪造、变造、买卖他人身份证罪成立。根据刑法第九修正案中对刑法第280条的新增司法解释,本庭宣判,嫌疑人师雩……” 229.急什么? 嗞——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警笛声, 通往羁押区的铁门被推开了,有人吆喝了一声,“师医生, 走啦?” “嗯, 走了。” 身穿橘黄色囚服的男人回头说了一声, “有缘再见啊。” “一定一定,以后找你拉双眼皮啊。” 一阵轻松的笑声响起:这里是拘役所,羁押的大都是轻刑犯,犯人当然往往也很老实——多数都是一些醉驾无伤亡、打架未致轻伤的小案子,大家都想着老实表现, 争取早日缓刑出去,人员流动也快, 环境甚至比看守所还要再干净一些。每当送走一个狱友, 环境就会充满喜庆和期冀, 他们中刑期最长的大概就是师雩,他被结结实实地拘役了三个月, 并且并不适用缓刑。 “师医生,这一下算是放心了吧?” 给他办手续的小狱警语气也很亲热, “总算是结束了——身份证也换了, 护照也换了, 就是以后出国可能没那么方便……不过, 总算以后可以抬着头做人了, 是吧?” “是啊, 终于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师雩说, 他摸了摸头顶,这是一个新养成的习惯,小刑警看了也笑,“都三个月了,还不适应新发型?” 之前被羁押期间,没有强制理发,这个‘劳改头’,是进来拘役所以后新剃的,剃得短短的,露出微微发青的头皮,看起来一下就改变了师雩的气质,不再是那个高冷的都市精英,反而好像多了一丝为非作歹的戾气——但,也因此让他比从前要更显得年轻。大概是因为在拘役所很少晒太阳,他的皮肤比三个月以前更白了不少,换上入狱时穿的T恤和牛仔裤,把背包甩到肩上,瞧着甚至有了那么一点青涩大学生的感觉。 “给,手机电已经帮你充好了。” 人帅就是待遇好,窗口小姑娘很贴心,提前帮他拆封手机,电充满了,“你叫车就定位到我们对面的超市好了,定位在拘役所,很多司机不接单的。” “好,谢谢了啊,要是真的想割双眼皮,找我——我的关系,给你打八折。” “真的啊?”小姑娘顿时笑靥如花,“那谢谢师医生了啊!” 她冲他挤挤眼,压低声音,“亏得我每次都给你分个最大最漂亮的苹果!” “噢?真的吗?”师雩也压低声音,“我还以为是我的错觉呢!” 两个人哈哈大笑,师雩拿起手机,一边定位一边走出拘役所,刚走出去,就被风吹得颤抖了一下:拘役所里有空调的,倒是忘了,虽然过了春节,但天气还冷,羽绒服不拉是肯定不行的。 把羽绒服拉到下巴,顺便戴上毛线帽:拘役和有期徒刑不一样,每个月甚至可以回家一两天,所以东西都准备得很齐全,师霁从包里摸出他的UGG触屏手套,把释放证明给门卫看过,走出拘役所小小的门脸,一边解锁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扫了街面一眼。 天气还冷,拘役所也不在主干道上,这整条路除了拘役所以外,都是厂区、创业园区,唯一人流量较大的就是零星几家小吃店,还有拘役所对面的小超市,大部分家属来探视都从这里买补给,所里的小超市也从它家进货,所以算是这条市郊小路的地标。 师雩一边玩手机一边走过去,先看看微信,1000多条未读信息,他滑了一下,索性都不看,又点开滴滴—— “咳咳!” 有人在他身后用力地咳嗽,两声不够,还有三声,“咳咳咳!” 他回过头看——这是一个漂亮姑娘,只是站得远,他刚才没有注意,扫过去就觉得不是熟人。 她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名牌羽绒服,肩上挎着黑白色的流浪包,脚上穿着Air Jordan黑红脚趾,细腿裤,长发飘飘,柔顺地披在脸侧——她有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双眼皮做得很漂亮,又翘又挺的小鼻子,精致得不行,尖尖的小下巴,下颚线简直就是雕塑,在现实中看起来就已经这么漂亮,如果上抖音,绝对又是个网红女神—— 这个漂亮的姑娘站在一棵大树旁边,笑嘻嘻地看着他,双手盘在胸前,眼睛里透着狡黠,欣赏着师雩脸上的表情变化。——惊异、喜悦,不,怎么能简简单单地用喜悦来形容?这不亚于刮开彩票发现自己中了头奖,这是一种你已经对整件事完全绝望以后,忽然间峰回路转才会主宰你的情绪——但,他终究已经三十多岁了,已经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把真实心情秘密藏起,不再外泄—— “啊!!” 终于,师雩能出声了,他痛心疾首地喊着,跑到这个漂亮姑娘身边。“你怎么整容了啊!你怎么整了啊!” 这个S市最知名的整容医生几乎都快哭了,他几乎是控诉地说,“是不是把颊脂垫去了啊!为什么啊!娃娃脸明明很可爱很显小的啊!” “是不是还隆颧骨了?不要啊!” “还有你的虎牙呢?虎牙拔掉了?天啊!何必呢,胡悦,何必呢?你以前笑起来的时候非常俏皮的,现在呢?没有了啊,没有了啊!” “眼睛,眼睛我看看,是不是开眼角了——双眼皮做了吧,做了吧?啊!!!为什么呀!你以前很可爱很好看的啊!现在完全一点个人特色都没有了,变成网红脸了啊!” 当《美女的烦恼》在现实中上演的时候,男朋友的反应会怎么样?大概,比起欣喜若狂,更写实的也许是眼前这位的抓狂吧。胡悦一边笑一边打开他要细看的手,“不是说我很丑吗?不是说我需要一系列整容手术吗?你崩溃什么啊,不该开心吗?” “我开心什么啊!——你不会之前去做手术,所以才没来庭审的吧?崩溃啊!”师雩几乎眼泪涟涟,“是不是还打了瘦脸针?下颔线怎么这么清楚?还做了吸脂对不对,那个很痛的!还要戴面罩,你是疯了吗——” 吸脂手术做完,不但疼痛,而且其实禁不起很用力的碰触,思及此,他的动作轻了点,但仍在努力细看,“鼻子呢?鼻子是假体还是缩鼻手术,还是一起做——等等!” 他皱起眉,又仔细地看了看胡悦的脸,搓搓手套,再看看胡悦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它其中闪烁着的邪恶的笑意—— 师雩脱下手套,又擦了一下胡悦的鼻子,搓搓手指——一片黑,阴影粉。 再眯起眼,仔细端详片刻,果断出手一撕,颧骨处被他撕下一块硅胶,伴着胡悦的尖叫,“疼啊!” 另一侧如法炮制,颧骨瞬间平了,长发挽到耳后,少了遮掩和对比,颊脂垫带来的娃娃脸瞬间重现江湖,颧骨处两团原始肤色,让整脸的阴影都曝了光:下颔线为什么那么平,还不是阴影打得好,鬓发遮的好呗?阴影加高光,平地都造山给你看,亚洲四大邪术当是说假的? 额头?硅胶垫,眼睛,双眼皮贴,在医生明察秋毫的双眼下,还有什么能逃得过他的审判?师雩出手如电,假睫毛、双眼皮贴,chua地一声全部撕掉,胡悦又回到那熟悉的样子——只是比平常还要丑一点,因为她一脸被撕得乱七八糟的底妆。“你有病啊!难得打扮一次,见不得人好?” 对她怒气冲冲的控诉,他不以为意,泰然处之,“花里胡哨,何必?丑就是——” 话刚出口,师雩心底忽然一打鼓,也是福至心灵,他忽然想起三个月以前的对话。 ‘可是,你连我最在意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下次见到你,你不就知道了?’ 下次见到你……这,已经是下次了! 她最在意的是什么? 最在意的,好像是…… 在脑海中,时光疯狂倒流,倒流回了三年前初见那一天,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师主任,对他的小住院医说的第一句话—— “你不能进我的组。”当时,他这样说着,漂亮的薄唇,吐出冷酷的评语。“太丑。” 太丑。 太丑。 太丑。 太丑。 一个男人如果经常攻击女人丑,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的,不管他心底其实到底怎么认为怎么想——女人当然最在意的就是被喜欢的人说丑。 师雩垂下头,拧着眉心,沉痛地承认:这,都纯属给自己挖坑。早晚,会接受到报应。 “丑就是——丑。”在花脸猫似笑非笑的表情,了然的眼神中,他硬拗着说完,“美就是美——你就是这个样子,就已经很好看,很完美了。” “真的?”她还半信半疑的样子——还没看够。 “真的。”师雩还有什么办法,只能含泪认了。 “我的脸硬伤不是很多吗?” “我喜欢就可以了。” “你不是觉得我配你太丑吗?”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在我眼里是最美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 他说,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长得可爱,他说,其实说她丑都是乱说的,他说,其实越觉得胡悦可爱他就越要说她丑,他说—— 他絮絮叨叨地说,追着她跑,她嗯嗯啊啊地听,在前面随随便便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掏出卸妆湿巾,把底妆擦掉,头发绑成大光明马尾,瞬间从抖音网红变成了路边接地气的通勤大妞,他们还是一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已经完全忘记了该走向哪个方向,这些都不重要。 “行了。” 终于听够了,胡悦用手肘顶了师雩一下,语气很老佛爷范儿,“女人都在意什么,现在明白了吗?” 师雩如释重负,捏着鼻子认栽,“我以后再不敢嘴贱了。” “嘻嘻,活该!”她活泼起来,对他顶了个猪鼻子,整张脸的妆都擦了,素着脸穿着羽绒服,运动鞋细腿裤,二十大几岁的人,还能强行装嫩,看着居然有点像是大学生。 “我的错我的错。”她身边的男人也不老,脚步轻快,绕着她左走右走,像是从十二年前的校园里走出来,活泼地拉着他的女同学,“消消气,姑奶奶,我嘴贱,我嘴贱还不行吗?” 他们的眼神撞在一块,就一小会,又各自别开,冲着地面莫名其妙地抿嘴傻乐,胡悦偏过头,手一寸一寸挪过去,小指弯起来勾了勾。 过了一会,另一只手带着微微的温度握上来,不太火热,但在寒冷的冬季,已足够互相取暖。 “牙齿,怎么回事啊?” 他们就这样手牵手,慢慢往前走去。 “那个啊,那个是之前在A市和袁苏明搏斗的时候,他撞了一下那颗牙,估计牙根受损了,后来老疼,做了几次根管治疗都不行,医生建议拔掉做烤瓷牙,拔虎牙不可能只拔一边的呀。” “可惜了……”某人的唏嘘之情很真切,看来,他私下还真的偷偷地中意着她的虎牙。 胡悦的嘴角又勾了一下,她捏捏掌心的手。“家里有菜,但还能再买点——今晚想吃什么?” 师雩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过一会,她好奇地看过去,他也正含笑看着她,眼神中,写出多少故事,多少温柔。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 他告诉她。 这一刻,胡悦很想要抱住师雩——抱住眼前的他,抱住从前的他,那个徘徊在雪夜中孤单而凄惶的少年,那个幼失怙恃寄人篱下的幼童,那个曾经历过一切失望,在黑暗中倔强前行的师雩,她想要对他说,说那么多话,想要告诉他,就像是想要告诉当初的自己,一切都会有个结束,黑夜有一天一定会有尽头—— 但她并不着急。 她知道,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在浪花上泛起的白沫那么久的时间,比永恒还要更久的时间。 最后,她只是轻轻笑一笑,简简单单地对他说。“急什么?” “这句话,我以后天天说给你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