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君抱恙》 第1章 阿阮 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怀里抱着包裹,慢吞吞跟随在一名中年妇人身后,身姿摇来摇去走在定国公府内雕梁画栋的游廊下,一边擦着额上沁下的香汗。 她描着细腻淡妆的白皙莲萼脸上浅颦轻笑,一双春波目顾盼间仿佛荡漾着清波潋滟,身上一件裁剪得体的襦裙上映着点点精致的梅花。 “阿阮,适才见过老太太,也哭过了,这回也该放心进宫了。”美艳高贵的中年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上下打量她两眼,俏媚的眼底溢些嫌恶,“你可真是越来越胖了,早该少吃点了。” 女孩脸蛋上莞尔,冲她微微一笑,一时抬起白嫩小手擦眼角珠泪,说话娇娇气气,“姑母,你说老人家怎的总是那样爱哭呢,害我陪她哭半晌,眼睛都快挤没掉。” 妇人回头斜她一眼,“嘘,小声点,小心给别人听见!你呀,这性子何时能改改?老太太心疼你,才抱着你哭这大会子,若是换做别人,恐怕她正眼都不会瞧一下。” 两人是亲姑侄,面容上极是相似,一样是媚眼流转,惹人心醉。 阿阮抿嘴偷笑,睁眼见游廊外桃花开得正盛,目光便被吸引,伸手掐一朵儿桃花团在胖乎乎的手里,转眼便把一只雪白小手染得绯红。 她姑母并未注意到这些,仍是吩咐,“进了宫可不比往常,要时时留心、步步在意,总之不能给你表姐姐惹麻烦。” “姑母我知道,您都说过不下二十回。”她娇俏脸蛋嫣然一笑,伸出手又去摘柳叶。 苏氏瞥她一眼,叹息一声,“那个人你打小也是见过,脾气倒也算温和,只是不知这些年变了没有,你只想无忧无虑,没什么心机,得罪人都不知,总之还要小心应对为上,记住了?” “侄女只是进宫陪表姐姐几日,想必也不怎么会见着他。”阿阮轻巧说,扬起小脸瞧着天边聚来又散的白云,乌黑丽眼中写满天真。 “那可说不准,你表姐姐眼下正当红,难保不会撞个正着。”苏氏眉间隐忧始终难以消除。 “他那么大架子,来之时想必也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前呼后拥,我闻声而动,叫他见不着我便是。”这般说,她又掩嘴轻笑起来。 苏氏叹口气,回头轻轻点下她光滑脑门儿,摇头笑,“你这丫头呀活力活气,还不知日后再长大点,要怎样才能降得住你。”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已来到东角门,那里角落早有人套好马,见她出角门,便拉马转个弯儿过来,一个年轻模样小太监躬身上前行个礼笑道,“娘娘已在宫中等候多时,表小姐快上车吧。” “想必你便是来福吧,姐姐身边贴身红人,我这一路进宫少不得你打点照料,伺候得好一会儿我叫姐姐赏你。” “那小的先谢过主子。”来福一边笑着卷起车帘子。 站在角门等候已久的两个丫鬟笑着上前扶她上车,一边笑说,“好个借花献佛,你自己有的是钱,怎的不赏?你相公每年给你那好些银子,还不够你花吗?” 她回头笑着还嘴,“我相公那些钱可是拼死挣命来的,他战场上浴血奋战,我怎好败家?又怎比得上表姐姐,表姐姐那才叫富得流油呢!我叫表姐赏来福,那定然是出手阔绰,来福也能得福不是。来福你说是不是?” 来福讪讪笑着应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踩着上马石进入马车,先把包裹往个角落随手一丢,这才翻身扭屁股坐好。她身材略胖,白肉肉一团团,动作便显得有些笨拙,看得两个攀手在车椽上的丫鬟直笑。 她俩相视一笑,朱珠对车里的她笑道,“当真不用咱陪你,你一个入宫?看你这走三步路就喘气的样儿,不像是能离得开咱们伺候。” “说过多少遍,不用就是不用,你们两个少多嘴多舌,我嫌带着麻烦!赶紧起开吧,看你两个我便心烦!”她咯咯笑两声,小手一把掀下帘子,便从紧窄的衣袖里抽出手绢擦脖颈上的汗。 翠珠扑来揭开车窗帘,朝车里的她吐舌头,“这一路走好,保不准咱临府里头还能再多出个娘娘呢。” “小蹄子少贱嘴,给我滚蛋!”她伸手往她脸上不客气地一拍,一把掀下车窗帘,将她脸挡在外头,但犹自听到她俩在外头的嬉笑声,“一路走好啊,表姑娘!” “表姑娘坐稳了,车子要发动了!”那叫来福的太监跳上马车,在十几名侍卫的护从下,载着阿阮进入皇宫。 皇宫自然十分阔气,她因家里身份,过去也曾来过两次,但都是在那么一两个地方转一转便立刻被送回去,还未有幸窥探皇宫全貌。 阿阮便揭起窗帘看外头风景,随处可见都是巍峨壮丽的宫殿,粉妆玉琢的宫女们来回穿梭忙碌,亭台楼阁间悬挂着朱红色宫灯,一派繁忙的景象。 宫女们见她车子路过,都对车里的她指指点点,她笑嘻嘻伸手向她们挥一挥,“你们好!” 宫女们嬉笑做一团,都提着水桶去浇花。 春季三四月正是花叶繁茂之时,皇宫里有许多在宫外没见过的品种,甚至有些夏末秋初才会开放的花卉也在精心培育下提早开放,阿阮对眼前所见一切都感到十分新鲜有趣。 便这般走马观花,七拐八拐也不知走多久,来福停住马车邀她下车,上来一些宫女便又服侍她换软轿穿过二宫门,仍是由来福导引,在阿阮几乎感到昏昏欲睡时,软轿终于落地,她脑袋一下磕到惊醒。 一座轩昂壮丽宫殿出现在眼前,从内中走出一名衣饰富丽的宫女,立刻上前搭住她手微笑,“想必这位便是表小姐了,娘娘已在宫中静候多时,这便请吧。” 阿阮张着萌动大眼睛瞧她,宫女猜出她心思,笑说,“婢女名唤碧姝。” 阿阮莞尔,“碧姝姐姐你好美。” 碧姝紧握住她手,两人相扶进入宫门,庭院东西站两排宫女,都毕恭毕敬齐齐向她行礼,她忙道,“都快起来!都快起来!” 两人走着又穿过一个福门,来到第二重庭院,这里宫女们服饰更显辉煌,形容举止也更加优雅动人,纷纷向她屈膝行礼,这回她却不敢应声,感到这里气氛多少有些压抑,宫女都屏息凝神,态度谦谨,她也便不敢放肆张扬。 一间门扇大开的宫殿坐北朝南,清雅中显足贵气,难掩的派头,一排精致的水晶珠帘静静悬垂,窗下茂盛的牡丹花喷放着迷醉人的香气,牌匾上书是“幸春宫”。 碧姝掀开珠帘,入眼便是一面屏风,绢面上绣着簪花仕女图,一阵阵桂花的香气扑鼻间,闻着甚是浓郁。 一直静默不言的阿阮小脚刚迈入门槛,便再也忍不住抽抽鼻子,啊啊啊打个喷嚏,她身旁碧姝明显吃一惊,因为握着她的手抖下,连跟在她身后准备进入的宫女们也是张大眼。 阿阮意识到失误,忙伸手按住嘴,张眼东西张望,此时正晌午,这里头静悄悄,表姐姐该不会是在睡觉吧? “是阿阮吗?”屏风里头传来一个温柔声音。 阿阮顿时感到一阵欣喜,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与她从小玩到大的表姐姐,她几乎兴奋的要立刻呼唤她闺名,然而心里一动之下还是忍住。 “是阿阮,快进来!”屏风后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2章 他 碧姝微笑拉她步入屏风后,一扇蝙蝠窗阁后显出一个人影,她背对靠枕而坐,一身刺金蜀锦衣泛着褶褶波光,满头珠翠沉甸甸的压着鬓角,斜插着一只凤凰。 她正端起茶杯准备轻抿,听到身后传来记忆中熟悉的脚步声,便回眸一笑。 阿阮便立刻认出这是表姐姐,正准备张大嘴叫一声,又忍不住打个喷嚏,害得满屋宫女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强忍着。 坐窗下的表姐姐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妃子,三年前已册封为贵妃,今年不过二十有二,却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她对面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成熟宫女,忙上前接过贵妃手中茶瓷杯搁在棠木攥玉的水晶面圆桌上,扶她起身。 她优雅走出里间,这才与阿阮打个照面,阿阮一见到她,当下欣喜不已,松开碧姝手,走到她姐姐跟前跪倒在地磕三个头,“妹妹给姐姐行礼。” “快快请起。”苏贵妃弯腰扶她起来,姐妹俩这才正面相视一眼,只消一眼,便都笑起来。 “姐姐,你还好吗?”阿阮一激动,眼角便沁出泪花,用胖乎乎小手摸摸眼角,一边觑着姐姐。 她表姐名叫苏皖柔,进宫已有三年,过去两人年少时经常一处玩耍,比她年长四岁的表姐姐便已表现出动人风姿,她那时便在小小心里想,姐姐日后一定是做贵妃的人物,没想到真应了她的盼头。 表姐花容月貌,天姿国色,又端庄优雅,温婉贤淑,不仅男人见了喜欢,便是像她这样的女孩儿见了,也会不由得爱上她的。 阿阮不由得细细打量姐姐,她上身穿金银线绣茱萸纹纱衫、下身穿柘黄菱纹罗百褶裙、外罩长寿绣的刺金蜀锦锦衣,浓密的乌发间除一支凤凰外,还簪着三支鎏金银簪钗,白玉似的项上戴着嵌珍珠宝石金项链,手腕上套着一对金镶九龙戏珠手镯,端得通体富贵气派。 “这一路还好吗?”苏皖柔轻柔拉住她小手,拉她走进内殿坐在蝙蝠窗阁后的屏风式黄花梨木贵妃塌上。 贵妃榻上摆着紫檀百宝嵌山水御制诗文小插屏、黄花梨五屏风式凤纹镜台、紫檀雕福寿“事事如意”纹多宝小箱等名贵之物,阿阮张眼看一圈,但见对面福寿仙桃纹镂空的隔扇上挂着《松鹤回春图》轴与《芭蕉夜雨图》轴,角落里立着紫檀四足雕花座灯,以及腊梅花树与蜜蜡佛手等盆景,她只觉得表姐姐用的东西比她所在定国公府用的规格还要更高些。 苏贵妃用手里绢帕温柔为她拭去藏在衣衫针脚里的灰尘,“你呀还像过去那样,这衣服上永远都是脏脏的,就没干净的时候。”说着温柔一笑。 阿阮嘻嘻笑,总以为表姐姐做了贵妃会变得不一样,原来还和以前一样那么喜欢照顾她。 “口渴吗?”自阿阮进入宫殿,苏皖柔便凡事亲力亲为,甚至亲手帮她沏一杯茶。 阿阮从她纤手中接过咕嘟咕嘟的喝了,苏皖柔瞧着她可爱模样忍不住笑,伸手摸摸她额头上散乱刘海,又为她沏一杯,站角落里的宫女们都十分诧异,觉得眼前这新到姑娘真是受宠无比,居然能劳得动苏贵妃大驾。 “姐姐,你在宫里还好吗?”阿阮握着姐姐手摸了摸,低头看她手指上宝石戒指,还来回搓搓。 “还好,你呢,嫁了人怎么还像以前一样调皮?”苏皖柔收回被她捋下的戒指,此时一名宫女走进内殿,递到她手上一个折子,她展开扫一眼淡淡吩咐,“还如往常惯例,下去办。” 阿阮脸上羞红,“难道嫁了人性子便一定会变吗?”翘起小脸蛋瞧她。 苏皖柔伸手爱抚她小脸,“不过说回来不变也挺好,像是你这样无忧无虑,才是我的那个阿阮妹妹呀。这是谁给你化的妆,怎的这样粗糙,改日姐姐给你化一个。” 阿阮笑得甜柔,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外头院落传来纷沓的脚步声,碧姝快步走进内殿,神色紧张回禀,“娘娘,皇上到了!” 阿阮脸上笑容顿时止住,苏皖柔态度却十分平稳,“接驾。” “姐姐,那我怎么办?”她一下从贵妃榻跳下,已经左右张望开始给自己找个藏身地方。 “他一早下朝赶来便是为见你,你躲是没用的。”苏皖柔莞尔一笑,已走出内殿,率领合宫之人站好位。 阿阮扭头还再给自己找藏身之处,外头已然响起一个爽朗男声,“爱妃近日可好?” 阿阮回头,隔着蝙蝠门扇便看到一名身着煌煌服饰的伟岸男子已走进外殿,身旁簇拥十几名彩绣辉煌之人,她忙走紧到门扇后,张眼透过蝙蝠格子远远瞧他。 “托皇上洪福,臣妾近来都好!”苏皖柔神态始终端肃温尔。 “听说阿阮进宫了,她在哪儿?”皇帝目光便开始在这殿内寻觅。 阿阮咬舌头,心里一慌,急急便要找出路,便听表姐在外头笑,“她就在里头,正怕见你呢,我去抓她出来!” 阿阮站在原地嗫嚅,苏皖柔走进来便拉她出去,她只好小碎步跟在姐姐后头,慢慢一步一步踱过去,头越来越低。 凤栖国九十三年,李弘竣是第六代国君,他生得武威端仪、英阔高挺,高大的身材穿着墨色刺金的龙衣,显得格外张扬霸气,高高的冕冠上垂着十二串珠旒,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孔隐得高深神秘。 然而他的目光还是追随他的爱妃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她,她眼神忽闪地瞭了自己一眼便低下脑袋,不情不愿地被姐姐拉着向自己走了过来。 总以为当上皇帝后是他疏远别人,不想也有别人疏远他的时候。 苏皖柔拉着妹妹走到皇帝跟前,见皇帝整个人都呆怔,眼睛一转不转的凝视着妹妹。 “怎么倒生分起来了,小时候又不是没见过?”说着拍了拍阿阮的手背。 她这才抬起头来瞧了皇帝一眼,两人目光发生对视,她又低下小脸。 李弘竣回过神来,英俊的脸上浮现笑意,“既然进宫了,便好好陪陪你姐姐吧,暂时先别走了。” “说过只是住七天的。”当她的目光又触及到皇帝的目光时,才发现自己言语有失。 “怎么?朕的皇宫不好吗?这么急着就想要回去?”皇帝神态轻松,这殿中的气氛也便放松了不少。 “并非是你的皇宫不好,而是你的皇宫实在是太好了,我住的会不自在。”阿阮嘴快的说着,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苏皖柔温柔一笑,“九郎你也记着得,她小时候就是这么个脾气。” “朕还倒愿意她还像以前那个样。”皇帝的目光从苏皖柔的身上移开,转到阿阮的小脸上,仿佛总是看不够的样子。 “皇上,那你打算怎样安排?”苏皖柔安排人伺候皇帝褪去朝服,换上一身家常锦裳,两人便对坐在窗下,阿阮站在姐姐身旁听两人说话。 李弘竣知道阿阮初来乍到人太多不自在,难像以往那样畅所欲言,便将许多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下近身两三个人伺候。 “叫她住在你的宫里便是最好,你为她单独安排一间寝殿,有你周全,朕最放心。” “我可没打算长住,若是能让我跟姐姐睡在一起,那才是最好的。”阿阮手里握着瓜子克着。 李弘竣目光投向她,“祖制不许,你已不能再同她一起同塌睡。” “真是好奇怪的祖制。”阿阮努了努嘴。 李弘竣和苏皖柔相视一笑,苏皖柔拉住她手向皇帝道,“可怜她丈夫去这三年,她竟守三年活寡,所以我接她进宫来住,姐妹俩也好解个闷儿。” “姐姐你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我可要怪你夫君呢。”她目光转到李弘竣身上,“皇上你到底何时还我夫君,咱凤栖国的良将多得是,也不缺他一个不是,这一去都有三年了。” “看起来你好像很思念他。”李弘竣说道。 阿阮的脸上顿时被绯色浸染,嗫嚅,“我只是可怜外加担心他罢了。” “若朕记着没错,新婚夜你好像还是初次与他见面。怎么,只是一面便见之难以忘情了?”皇帝的神态显得好整以暇。 “才没有。”阿阮斜他一眼,拉拉苏皖柔的手。 “皇上快别逗她了,看她无所适从的样子,我这个做姐姐的可是心疼。”苏皖柔亲自剥了个橘子塞到阿阮手里。 李弘竣忍不住押趣,“你还是别给她吃了,瞧是几年不见,都胖成什么样了。” “胖死事小,饿死事大!”阿阮便将苏皖柔塞给她的橘子一瓣一瓣塞进小嘴里。 李弘竣静静瞧着她的模样,唇角噙起一抹笑意。 第3章 奉国殿夜 三人是年少时的密友,分开多年未见,自有许多话要说,一边吃些瓜果一边分享些近日所见的趣事,倒也其乐融融。 阿阮的父亲与苏皖柔的母亲乃是同胞兄妹,阿阮三年前与表姐姐同时出嫁,一个入宫做了妃子,一个嫁予将军做了军嫂。 可惜在新婚当夜,红烛高烧,阿阮的夫君刚揭开阿阮头上的红巾子,突然一人撞门闯入,一道圣旨降下,她夫君连夜点起五千骑兵奔赴杀场,至此再未回京。 于是这夫妻俩居然只是匆忙见了一面,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阿阮现在甚至都有些记不起她夫君的具体模样了,只模模糊糊大概有个印象。 之后她在丈夫家住上三个月,便死活过不下去,也不管夫家主母在身后哭天呛地的尖叫声,她扭着屁股跑回自个儿家,把她爹爹妈妈气个半死,说她大逆不道。 她便连夜乘马车赶来祖父家,她的祖父四十年前扫清北疆,功勋卓著,被先帝赐封定国公,已于二十年前因旧伤复发而亡故,府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先前她与姑母口中提及的老太太,正是她的祖母。 适才走在廊下的那位姑母便是苏皖柔的母亲了,苏皖柔的父亲当年娶妻时还是个刚及第的穷书生,初入仕宦乃是个秘书省的九品校书郎,父母早亡,出奔无路,所幸勤奋好学、才学甚高,人品刚直,深得老太太喜欢,便入赘定国公府,夫妻二人一住便是二十多年,如今他已官至从五品上的度支郎中,家财已不是问题,但许是住得惯了,又迁就妻子,便仍未搬出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高门大户,门下人丁兴旺,姐姐妹妹们不计其数,阿阮便赖着不走,与她们混作一团,成日里做些针织女工、学些琴棋书画,无非是磨日子,她爹爹派人来想将她扭送夫家,却被老太太斥骂回去,说他是要打杀孙女,她爹爹无法,无奈任由她胡闹。 正是前些时日突然宫里头降下凤旨,叫阿阮进宫陪伴凤驾,阿阮才因此告别外祖母与姑母入宫。 “皇上,是否该传晚膳?”苏皖柔从碧姝手中接过单子看向皇帝。 “不必,你们姐妹许久不见,正好谈心,朕便不叨扰了。”李弘竣站起身来。 苏皖柔便起身走出外殿吩咐人进来伺候,李弘竣目光转到阿阮身上,深深注视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阿阮微笑。 “许久不见,可有想朕?”李弘竣近前一步,低垂下俊挺的脸孔细细瞧她眉眼。 “谁想你?”她嬉笑。 “你。”他拉住她手摊开,见她胖乎乎的小手上抓过橘子摘过葡萄捏过瓜子,湿乎乎油腻腻甜黏黏的,便从自个儿衣襟里取出白净的帕子,低眉给她掌心擦干净。 苏皖柔走进来道,“皇上明天还来吗?” “看情况。”李弘竣将帕子塞给苏皖柔,“好好叫你妹妹洗个澡。”转身走了出去。 苏皖柔看他背影忍不住笑,回头伸手点了下阿阮的额头。 夜晚的奉国殿烛火通明,皇帝静静地坐在龙案后,一名紧身行者正跪在丹墀下,向他密报着什么。 “他当真反了?”李弘竣脸色隐在烛火中忽明忽暗,放在龙案上的拳头越收越紧。 “似乎也是迫不得已。”明显感觉到皇帝的怒气,探子的声音小了下去。 “何谓迫不得已!”李弘竣重声。 “郑显烽的长兄之女远嫁外邦,他代兄往番邦探望侄女,回来途经琛州,州府长官疑他与番邦暗通生气,拒不开城门,因此结下梁子。之后他便寻机扣押了琛州长官之子,那小子猖狂,屡骂不绝,郑显烽座下团练使一怒之下将其杀死。琛州长官发怒,便上书诬告郑显烽与外邦押昵,郑显烽逼不得已,已拥兵扣押城关,坚守不出。” 李弘竣不作声,眉心绞紧。 “皇上您看这……”探子欲言又止。 “你先下去。”李弘竣冷冷吩咐,见探子离去,他道,“你们可以出来了。” 龙座背靠的紫金屏风后走出两个人,一老一少。 “皇上,想来是因私怨,琛州长官报复郑将军,他不该反的,一家老小都还在京师,恐是确如探子所言,逼不得已。”提督总管杨炎凉小声说。 皇帝脸色阴沉,“那他也不该反!” “只要皇上肯派个人去招抚,叫他写个折子呈诉自己的冤屈,皇上再厚加抚慰,想来他也反不起来。” 李弘竣思虑半晌,“此事影响极其恶劣,倘若不给他一些惩处,日后其他臣子也有模学样,那朕这江山还坐不坐了?” “自然是要给他一些惩罚的。”杨炎凉叹首。 “白余!”他站起身,负手走下丹墀,一边踱步一边似乎在思索什么,“你写封密函。” 白余是一名年轻儒生,长相干净,手里永远拿着纸跟笔,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也充当皇帝的执笔手,自然文采非凡。 “皇上是要写信给郑将军?”他毕恭毕敬的问。 “算了,还是朕亲自来写。夜已深,你们都先下去吧。”李弘竣显得心事重重。 “那皇上您可要保重龙体,臣等告退。”杨炎凉与白余屏息凝神的退出去。 李弘竣走上丹墀,神态显得很是疲惫,他已整整劳心劳力一日,却还要为这些边疆之事而费心耗神。 “朕闻为人臣子者首先二字为忠孝,今子身食皇禄,却押城叛逆,与狼心贼子何异?不论汝身陷安危,遑问汝妻儿老小可否保全?朕非食心昧信之人,亦闻汝多有苦言,愿君早作明断,切莫穷途。” 李弘竣匆匆写完亲笔信,最后方形玉印鉴落款,用的是私人印鉴,钤“弘正宸翰”。 这一夜他又连续看了几件卷牍,办完工已经是四更天已过,提督总管杨炎凉不放心,在茶房整衣休憩片刻便来奉国殿,见皇帝伏在龙案上睡着了,给他背上小心的披上衣衫,熄灭了满殿煌昼的灯烛,然而此时东天已经发白,些微的光亮透殿而入,直到晨钟响起三百通,李弘竣缓缓醒了过来。 “皇上……”杨炎凉轻唤,眼中满是疼惜。 “噢,是你。”李弘竣眨了眨眼,“几更天了?” “五更了,皇上你看你这都是多少回了,这总这样,我实在是担心……”杨炎凉眼中下泪。 “别说这么多,该上朝了,你去弄点润喉的过来。”他站起身伸个懒腰。 “哎,好。”杨炎凉去而复返,端了甘汁来,看着皇帝服下。 第4章 万岁通天 杨炎凉招呼人来给皇帝穿好朝服,便匆忙赶到前朝主殿万岁通天殿上朝,文武百官已分列两班,坐朝问道。 “皇上,西南通州、兖州、胶州三州大蝗,食苗稼,百姓十室九空,如今蝗灾大有向东南蔓延之势,且百姓以为此乃天虫,不敢捕杀,致使虫害越扩越大,还请皇上裁夺。” “皇上,西北蛮族常年袭扰我国边境,近日以一支骑兵突袭,在樊州、连州一带烧杀抢掠,百姓哭天呛地,黎民将死难死,还望皇上早作定夺!” 今日朝会事务繁多,持续两个多时辰方下朝,李弘竣在一众宦官护丛下回到奉国殿,还未及食午膳,便召集十数名崇文馆学士商量国史编撰的具体事宜,一直忙到申时一刻,才在杨炎凉的百般恳求下食一点醋芹算打发了晌午这一餐。 苏贵妃宫中派人来请示晚上是否到她的幸春宫共用晚膳,也被他予以拒绝,到傍晚暮色低垂,李弘竣的三个兄弟宁王、薛王、岐王自郊外打猎归来,途经皇宫特入宫来探望他。 兄弟们见面自然是十分欢喜的,奉国殿偏殿内已摆好珍馐玉馔,四人一见面便是一顿豪饮,酒酣耳热之际便拉起家常来。 “我现在可真是羡慕你们,无事要么去打打猎、要么去吃野味,哪像我整天被一些破案子快烦死,朝堂上那帮老臣们老气横秋,这不许那不让,成天把我当三岁小孩儿看着,有时真想着干脆不做这个皇帝算了。”李弘竣与兄弟们在一起时,还像当初未登基时那般随性自在。 宁王伸手搭上他宽挺的肩,看着他微红的俊脸,“九弟,这便是你的命,你生来便是个当帝王的,而我们仨,便是当一字王的命!来,把这碗干掉!” 他干脆举起坛子给李弘竣酒碗里撑了个满满当当,李弘竣也来者不拒,端起来敞颈一饮而尽。 薛王与岐王对视一眼,薛王道:“九哥,这要是记在史书上,除高祖太宗仁宗英宗神宗外,你也是排在最前头的,咱们仨便是淹没不闻的,便是为着这份荣耀,你也得给咱们老李家好好的干,咱兄弟三个荣华富贵可就都靠你一个来撑着了!” 岐王笑道:“是啊是啊,我等才识浅陋,过去便不如九哥你的,而且咱们胸无大志,只爱飞鸡走马,这朝堂上的事还是要九哥你来担着的。” 李弘竣抬起醉眼看三人,也是展颜一笑,慢悠悠道:“我最近听传言,岐王你在自个儿宅子里兴演《天可汗赐宴》,不知有没这回事?” 岐王脸色微变,宁王与薛王也是抬眼看皇帝,岐王连忙从席间起身跪倒在地,“九哥,天地明鉴,那是小弟一时糊涂,酒后乱性,小弟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种荒唐事了。” 李弘竣嗤的一声笑,俯身一把拉他起来,“你得了吧,你从小什么德性打量我不知道,多大点事,我只是随便一问。” 宁王立刻笑道:“十六弟他打小喜爱歌舞,九弟你也是知道的,这《天可汗赐宴》舞姿比较简单,你看他胖成这个样儿,也只能演这种比较简单的歌舞了。” 薛王笑道:“大哥说的在理,不过我最近见梨园又在排演新的舞蹈,不如咱几个明天去跟梨园弟子们请教下,说不准还有其它更适合十六弟这种胖子跳的舞蹈也说不准。” 岐王连忙抚掌接应,“对对对,还是哥哥们照应我!” 三人一边吃酒一边说话,已至亥时深夜,宫禁已宵,城门关闭,他们兄弟四个便勾肩搭背,衣带酒香的在榻上呼呼大睡而去。 次明李弘竣最先一个醒转,他抚着额头在杨炎凉服侍下喝过润喉甘汁,看了一眼东倒西歪、睡得死死的三兄弟,便起身往奉国殿主殿来,在宫人伺候下穿好高冠博带的朝服,前往万岁通天殿上朝。 走在玉道上李弘竣忽然道:“杨炎凉。” “皇上有何吩咐?”杨炎凉趋步上前行到皇帝身侧。 李弘竣淡淡道:“岐王宅该换人了。” 杨炎凉颔首,“明白,下朝后我便去办。” 李弘竣点头,快步自后殿走入万岁通天殿前殿,身后一大帮子人忙忙跟入,此时殿中文武大臣已早到许久坐好各自位置,李弘竣端坐龙椅上,两名宫女自后掌好扇,便开始处理国政。 兵部郎中上报:“皇上,薛讷破西蛮于渭州西界武阶驿,斩首一万七十级,马七万七匹,牛羊四万头。丰安军使郎将、判将军王海宾先锋战死。” “河西节度使崔缜自凉州南率众入西戎界二千余里,至青海西郎文子觜一带与贼相遇,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 朝堂上朝臣皆发出叫好之声,杨炎凉也是喜笑颜开,回头看皇帝。 李弘竣的眼眸隐在十二珠垂旒后,显得神秘莫测,慢慢道:“商定好归期,于五十里外设宴相迎,为两位将军接风洗尘,此事由礼部侍郎来料理,安排好麟德殿的国宴事宜,届时为两位将军一起论功行赏。” “臣领旨。”礼部侍郎杨镇戤退回班位。 “蒋函。”李弘竣呼道。 “臣在。”中书省的吏部舍人蒋函出列。 李弘竣道:“你与吏部主爵、司勋、考功员外郎商量好,负责草拟行赏二位将军的诏书,今日申时之前交由朕过目。” 下朝后李弘竣回奉国殿除去朝服,回到前殿紧急批阅了几封秘事急奏,终于得空在杨炎凉侍奉下躺在内殿休息一阵,睡一个时辰不到,便报说御史大夫、户部郎中与度支郎中有事求见。 他匆忙换好锦衣,想去外头看看风景,便叫御史大夫、户部郎中与度支郎中到御花园的唱晚亭觐见。 皇帝高大潇洒的身影缓缓行走在御园的游廊下,提督总管杨炎凉带着人在身后头远远跟着,御史大夫韦珣桢、户部郎中葛顺昭、度支郎中苏徹走在皇帝身旁。 苏徹正是苏贵妃的父亲,说起来还是皇帝丈人,不过皇帝丈人众多,首先还是当以君臣论处。 “皇上,今年户部统计,凡天下共有三百二十一个郡,一千五百三十八个县,一万六千八百二十九个乡,九百六万九千一百五十四户,五千二百八十八万四百八十八人,总之我国人丁较前年有所增长,比起我朝神宗景泰年间竟是多出将近三分之一呢。”户部郎中笑着奏道。 天下人丁兴旺乃是好事,起码证明尔今尚且国泰民安,国势蒸蒸日上。 苏徹上前笑道:“去年的税收也极好,光指茶叶一项,便多达五十万贯钱,江南租赋一直是重头,许多个州郡都在衙门外设立了专门征收茶税的部门。” 李弘竣颔首,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三人说道:“有如此丰硕成果,离不开诸位朝臣的日夜殚精竭虑,尤其是三位爱卿。当然边疆战事一直吃紧,周边诸国一直对我凤栖国虎视眈眈。若想长久保有这盛世太平,还需加强边防。” 三位朝臣均觉皇帝说的在理。 李弘竣又道:“养兵不在一朝一夕,尤其是度支郎中,朕将全国的财赋交由你们统计与支调,你这职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要想着开源节流,能省则省,将省下的银钱用在一些患灾的州郡,届时可支调的越多,百姓的伤痛也才能最大程度的减轻。朕还想再着重培养一支精骑,打击一直游走在河西一带的游牧民族。至于盐茶,还需禁断私商买卖,你们要安排地方上盯紧。” 苏徹颔首,“陛下所言甚是,承蒙陛下栽培,臣子定当尽心竭力。” 第5章 媚影 御花园中嫩柳垂绦,随风招展,燕子往来翩跹飞舞,阵阵花香萦绕不去。 李弘竣一边走一边又道:“十年前先帝曾下诏开始向全国征收茶税,去年盐铁使全额移交户部,一年得四十到五十万贯钱,茶税按百分之十收,全年全国茶叶交易高达五百万贯钱。如今许多地方州府在盐铁使院司之外,自行设立茶店征收茶税,中饱私囊,税率恐怕比中央还高,少说一年也要一百万贯。” 苏徹暗吃一惊,不敢再言。 御史大夫韦珣桢脸色苍白,果然见皇帝转眼看向自己,“监察院十五名监察御史,十道巡按,人数并不多,很好管理。你身为御史台长官,调遣监察御史到地方监察,返回京师却瞒不上报,可是大大不妥!你别打量朕不知道,往少说你们御史台一年也得有这个数。” 韦珣桢见皇帝向自己比出一个数,大大吃一惊,连忙跪倒告罪却被皇帝一把扶起,“别有负朕对你们的期望。”说着伸手拍了拍他适才慌忙跪地时胸前衣服上沾染的尘埃。 他私下寻思,皇帝的眼线几乎都要遍布到全国各个角落去,真想瞒过他太难,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还好皇上这回只算警告,并未实施制裁。 李弘竣又看向户部郎中葛顺招说道:“人丁兴旺固然为好,但必然伴随人口的大规模迁移与不稳定,你们户部要做好统辖管理,深入彻底!尤其是一些在当地名声不好并有案底的流民,要特别记录在案时时跟踪,最好是叫地方长官不时的找他来谈话,不叫这些人为祸百姓。上月有司择报一起案件,便是流民至异地杀伤九条人命逃逸,却是不知所踪,地方卷宗上查不到这个人。” 葛顺招冷汗直下,应道:“是。” 苏徹一时锁眉又道:“陛下,臣听闻您时常处理公务至深夜,膳食也用得不好,可要忧心龙体呀。” 李弘竣笑道:“朕还年轻,还没到那么不中用的时侯。” 苏徹深为忧虑,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此时身后忽然远远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快呀快呀,再拉远点!哎呀,你好笨,再远点再远点!” 三人同时被声音吸引,一起回过身来,李弘竣抬眼细观,神色有一瞬间的呆滞,他缓缓走前几步,伸手抚上廊柱,默默凝视着春园中那一束俏丽的身影。 皇帝身后苏徹跟上来,顺着皇帝的目光远远瞧过去,一时脸上呈现出笑意,躬身道:“皇上,阿阮进宫真好,贵妃娘娘也能有个伴儿。” 他白日到皇宫办公,在定国公府与女孩儿们隔院而居,平常不怎么见面,倒是有一回这姑娘临时起意,到上房给老太太请过安后顺便去他书房练习写字,两人就历史上诸位书法家的书法造诣大谈特谈一番,印象中是个很活泼开朗敢说敢做的姑娘,看样子皇帝也很喜欢这丫头。 李弘竣不应他,目光仍盯着百花园中跑来跑去的那一束俏媚身影。 只见阿阮手里卷着线,在草地中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不小心向后绊倒又连忙跳起身来,一边叫拉着风筝在另一头的来福再往后退,她叫来福站在桥头,可能她认为那里风大,风筝能撑起来,并撑得高远。 四月放风筝,是个不错的运动,只是似乎来福有点危险,他的脸色已经不堪。 韦珣桢、苏徹、葛顺昭三人相视一眼,认为皇帝的心思此时似乎已不在他们身上了,便静静侍立在身后,不再谈国政,专心欣赏那姑娘放风筝。 阿阮见来福懦弱不敢往后退,有点恼怒,弯腰捡块石头朝他砸过去,只是她臂力小,石头落在桥下水里,她大叫:“来福,你再往后退啦,快点,不要不听话,不然我不叫姐姐给你赏赐了,哼!” 她一边收紧线又放线,翘首盼着他能再远点,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来帮你砸他,看他还敢不敢不退。” 阿阮惊讶回头,只见一名身着煌煌锦衣、高冠博带的英武男子含笑朝她走来,她莞尔一笑:“九哥是你!” 李弘竣已经遣退御史大夫、户部郎中、度支郎中,走过来与她并肩而立,对面来福见是皇帝突然出现吓傻了,只是双手拿着风筝,真是措手不及,想施礼又不行,又不敢扔掉风筝,怕被阿阮这个姑奶奶责骂。 李弘竣脸上调皮一笑,弯腰自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扬臂便朝来福扔过去,“呼”的一下几乎擦着他耳朵飞过,又还平直的飞出去老远,他不像在扔石头,更像是在射箭。 阿阮兴奋地跳起来,“九哥你再砸他,看他还退不退!” 这时传来对面来福鬼哭狼嚎的声音,“啊呀皇上饶命啊!” “是啊,看你还退不退!给朕往后退!”李弘竣又弯腰一并拾起许多块石头,“嗖嗖嗖”接二连三动作奇快地扔向来福,一边说道,“连咱们阿阮的话你都敢不听,看朕治不治你!” 来福哭叫着左躲右闪,真是皇帝飞过来的石头,他又不能真不接,那就太不给皇帝面子了,硬生生拿脑门接了一个,顿时额头破皮流血。 阿阮惊叫:“呀,都怪你,他受伤了!”她反身狠狠砸了李弘竣一拳。 然后便听到“噗通”一声,阿阮回头看,桥上已没了人影,她惊叫一声连忙奔跑过去,见来福从桥上掉进水里挣扎,她丢下卷线跑到岸边,左右张望,随拿起一根棍子伸向来福。 李弘竣已跟了过来,眼看她吃力不住,要被来福拖下水,还好他后头伸手拉她后领一把,来福这才勉强上岸,浑身湿透了。 李弘竣好整以暇地看着阿阮蹲下身给来福拧太监服衣摆上的水,此时她倒像是个伺候人的,来福倒像是个主子。 来福忙抬头看皇上,又下跪:“小人参见皇上,适才冒犯,还请皇上恕罪。” 阿阮却不以为然,“不对不对,并不是你错了,明明是他把你额头上砸出了血,该是他向你道歉才对。”一边拉他快起来。 她倒好像是个挺讲道理的人,只是来福的脸色却绿了,偷偷溜了一眼皇帝,阿阮上前扳住来福白净秀气的脸孔,努起红润的小嘴对着他额头受伤处吹了吹,又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帮他额头上鲜血擦干净。 来福有点不好意思,神色尴尬看一眼皇帝,“小的还要去伺候贵妃娘娘,我我我……我先走了。” 阿阮回身叫一声“哎你头上还没包扎不能着风”,谁知紧接着肩膀便被人从后塔住了,她向前移动的身形又被迫倒向后头,迈出的左脚高高翘起。 “你不是想放风筝吗?我知道一个绝佳的所在!”皇上声音亲密地响起在她耳畔,听起来愉悦极了。 果然一听到有好玩的地方,阿阮便立刻将来福抛到了九霄云外,猛地回过身,俏丽的鼻子险些与他高挺的鼻子撞在一起,还好他躲得及时。 她抬起脸张大眼看着李弘竣,“你真的知道一个放风筝的好地方?”一边说着连忙弯腰把风筝拿起。 “当然,跟我来!”李弘竣转身便朝北边去。 阿阮连忙抱紧风筝跟上他风流潇洒的背影。 李弘竣一边还回过身倒着走,叫胖胖的她快点跟上,看她香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便只是笑。 第6章 围魏宫 天穹泛起空翠,远近歌弦声声,一丛花柳似被涂满碧汁做的墨,碧沉沉叫人瞧着欣喜,只是阿阮却不像皇帝那样有格调诗化风景,她只是走得太累,气喘吁吁的。 “九哥哥你慢点走,我快跟不上了。”便听李弘竣回身嗤的一声笑,他一边倒着走一边说,“阿阮,你可真要少吃点了,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唉,再胖下去你可就真没救了。” 他一边故意夸大其词笑着押趣她,一边却又止不住地上下打量她走起路来细喘微微的丰腴美艳身体,当真娇憨圆润,凝脂如玉,令人不禁沉沉迷恋。 “九哥哥连你也嘲笑我。”她坐在一块石上再也不走了,揉捏着走痛的小脚,“到底还要多久嘛?这到底是哪里呀!”她左右张望。 “茱萸园。”他左右看一眼立刻判断完毕,走过来坐到她身边,袖子里掏出汗巾子,抬手给她擦擦额头。 阿阮从他手里拿走汗巾子上下翻看,只见靛蓝色汗巾子上头角边绣着一条金龙,“瞧着好像是表姐姐的手艺。” “是,她一直手巧,你可要多跟她学学。”他重又站起身,往东南方向望一眼,见宫殿顶上一团光亮一闪而过,他唇角扯开一个笑,“你还放不放风筝了,快走吧!” “可我走不动了。”她张着委屈的大眼睛瞧他。 “只是坐在这块石上说这大会子话,你头上便又出这许多汗了,来再擦擦。”帮她擦完汗,他忽然单膝跪地看着她笑,“来,上来,九哥哥背你。” “九哥哥你适才不还是嫌弃我吗?”她红唇潋滟剔透,狐形眼尾珠光点点。 “小意思!快上来!”他一顿催促,目光又往那边宫殿顶上瞟一眼,脸上笑得灿烂。 阿阮便动作缓慢趴到他宽厚的背上,李弘竣拉住她两只小手圈住自己修挺的颈子,回头看她,“抱稳了。”两只手掌便向后托住她屁股,托稳她身体,右手拿起石头上的风筝。 仿佛又回到小时侯,他背着她上山采野果,只是阿阮又累又热,歪着脸贴在他颈子上似乎要睡着了,两条胖乎乎的手臂也搭在他身前左摇右摆。 李弘竣背负着她向北而行,两旁翠竹开得十分茂盛,浓荫将日光遮蔽,竹风外枝叶悬挂凝结的露珠,她□□的雪白手臂上传来阵阵清凉。 “冷吗?”他很细心问,回头见她只是迷糊着摇头,“噢朕知道,你肉肉的嘛!” 阿阮一下清醒,皱眉狠狠砸他一拳,疼得他叫,“你居然敢打皇帝?” “你不仅是皇帝,也是我的九哥哥,哥哥欺负妹妹,就得挨打。这要是先帝在世时,也一定会帮我揍你的。”说着小拳头又往他宽厚肩膀上砸一下。 “老一套,自小爱拿出我爹来压我,不过现在这宫里头我最大。”他笑着说,忽然又道:“你渴吗?看你嘴唇都干了,你出汗多,容易渴。” 此刻皇帝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妈子,回头见她娇俏脸蛋一片嫣红,“前头有座宫殿没人住,九哥哥去给你弄点水。” 两人在一座宫殿前停下,阿阮从他背后滑落,抬头看见上书“围魏宫”三字,她不由嘴里嘟嚷,“奇怪,这宫殿名一点也不吉利。” “你不是渴了吗?快进去吧!”皇帝轻推她背,她便顺势前头步入。 宫殿虽无人住,但却打扫得异常干净,甬道两旁根植新鲜茂盛花卉,正竞相吐放香气,密密地堆叠在一起,“哇,好漂亮!”只是话音落,身后宫门忽然“咚”的一声关闭,她吃一惊回过身,却不见了皇帝。 她左右张望,院中登时空无一人,便一阵慌乱,“九哥哥!”一路小跑到宫门上重重拍门,“九哥哥!”急得快要哭出来。 此时忽然肩膀被人一搭,她猛地回头,眼前登时出现一张狰狞可怖的脸,苍白的枯瘦脸上五官一起淌出了血,她吓得大叫一声,身子跌到宫门上。 “哈哈……”皇帝把手上鬼怪面具拿开,露出爽朗的脸孔,阿阮气得浑身都软了,“你吓死我了。” “逗你,谁知你这么胆小,看这面具很有意思吧。”阿阮这才看清是一张牛头马面组合在一起的古怪嘴脸。 “走,前头正殿便有水。”他当先径直走向正北一座不甚宏丽的宫殿。 阿阮拍着心口跟在他身后缓缓进入,但见殿中央一面圆桌,四面墙上居然全是雕着吉祥图案的落地窗,“九哥哥,这里没人住呀?”只是当她回头时,却发现皇帝再次消失不见了。 她抱着风筝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九哥哥,你不要再吓我了,我害怕,你快出来!” 然而话音刚落,四周砰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只见四面墙上对扇开的落地窗几乎同时关闭,窗外哗的垂下卷帘,将日光全部遮避在外,宫殿内顿时灰暗下来。 她眨眼间便被锁进一间密闭空间,吓得心胆俱裂,“九哥哥!你又在闹什么啊!” 与此同时,四面墙上忽然降下无数道宽窄相同的镜子,“呯呯呯”的落地,登时四面八方全是阿阮的影子,怕是有二十几个之多。 她吓得哭叫,丢下风筝跑到一面镜子前重重拍打,只是镜子纹丝不动,“九哥哥,你在哪里啊,你别吓我了!” 忽然她闻到一股刺鼻气味,像是花香又不是,“咳咳咳……”她重重咳嗽着,一边用左袖捂住口鼻,一边慌乱地四周拍打镜子,只是感觉这宫殿中呛人的气味越来越浓。 她脚步不稳,斜斜倒在中间那面圆桌上,重重咳嗽着渐渐昏迷过去,眼角滚下一行泪,胖胖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 她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害她! 此时内间走出来一双蜀锦玉鞋,皇帝拿开堵在口鼻上的湿巾,一双眼睛盯在倒在地上的阿阮身上。 他左手只是微微抬起,按上身旁一束落地宫灯,拇指轻轻擦过宫灯上一只绘着的蝴蝶图案,殿中四周灯烛忽然全数亮起,将昏暗殿中照得雪亮。 他走过去把她摔在地上的风筝拿起放桌上,俯身将她丰腴的身体打横抱起,二十几面竖镜中全是他抱着她的影子,他缓缓走进内殿堆满锦绣的睡榻前,将她身体轻轻放上去。 他便掀开绣着龙纹的衣摆坐榻边,伸手抚摸上她因昏迷而呈现出病态嫣红的脸庞,“阿阮。”他嘴边飘出这两个字,并非是唤她,却像是在叹给自己听。 他默默凝视她睡颜一阵,她微微拧着眉,小脸枕在自己浓密的乌发中,乌发边上是枕头上绣着的鸳鸯图案。 他右臂便撑在榻上低下身,将她身体圈在自己范围内,英挺的脸孔缓缓凑近她圆润脸庞,脸孔微微一侧,便要亲吻上她朱艳如樱的嘴唇。 “皇上!”外头忽然一人低低唤道。 他最终没有亲下去,起身走到那株落地宫灯前轻轻一扭灯,登时四角灯烛熄灭,墙上镜子齐刷刷缩回屋顶,窗外卷帘也跟着卷起,落地窗唰地齐向外打开。 一时间一间晦暗阴森的宫殿登时又变得满室盈香,鸟语花香。 只是适才还静悄悄的庭院此时已有些热闹,几名侍卫已在院外等候,见皇帝走出去走下台阶都齐呼“万岁”,李弘竣当先看向几名侍卫中间押着的那名紧衣人。 侍卫首领一把拉下那名紧衣人面罩,露出一张耿直的脸,却是怒目圆睁瞪视着皇帝。 侍卫首领道:“皇上,适才便是在这院落里咱们将他擒住的。” 李弘竣颔首,走到那人跟前,上下看他一眼,“你是谁派来的?” 那紧衣人忽然朝皇帝啐一口,幸亏皇帝躲得及时,但一口秽物还是险些扫上他衣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 “反正你是不会屈服的是吧!”李弘竣接下他话,倒把那紧衣人惊得大眼,“好啊,你是一条好汉,如果你一心求死,那朕也不会对你小气。” 看皇帝样子似乎是做得出这种事的,皇帝不受威胁,他便仿佛在气势上输给皇帝,大不甘心,“道上传闻当朝皇帝阴险狡诈,是个十足的小人,今日交手,果然叫我见识到了。哼,栽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 他脸色倨傲,视死如归,皇帝冷冷一笑,左右打量他两眼,笑道:“你知道你败在什么地方么?” “我……我才不关心。”紧衣人傲娇地撇开脸。 第7章 岐王 “你该把你的箭涂成褐色!”皇帝走过去将他背后箭筒里的箭抽出又轻蔑地送回。 紧衣人面色登时焦红,适才他潜伏宫殿顶上,藏身兽首后张弓搭箭准备射杀皇帝,只是箭头微微偏移,正好日光投上,一团光华流转,他便见皇帝朝这边看过来,连忙闪身藏在兽首后,看见皇帝仍是与那妹子谈情说爱、打情骂俏,以为他并未发觉自己在跟踪,便一路避开巡逻的侍卫投身无数宫殿顶,尾随到这围魏宫中,却大意的中了皇帝的瓮中捉鳖之计。 他藏身正南殿顶,箭头都已瞄准站在正殿中的皇帝,只是甫一发射,箭便重重撞在正殿窗外突然垂下的铁片组成的帘子上,几乎是在一瞬间,忽然从院落四周花丛中窜出二十几名皇宫大内侍卫,眨眼便将他擒获了,他方知已步入皇帝的秘密机关而不自知。 “不必你说,朕也知道,这宫里头有人与你里应外合。崔缄,没收他弓箭,搜搜看他身上还有没别的证物。” 紧衣人脸色一白,在慌乱扭动中还是被侍卫首领崔缄从身上搜出一张极窄的字条,李弘竣从他手中接过,修长两指拉开低头看一眼。 皇帝抬眼盯住紧衣人看半晌,忽然从站在身旁的侍卫首领腰间抽出长剑来,只是轻轻往前一送,长剑便透体而过,鲜血当下染红紧衣人衣襟。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还未着人严刑拷打逼问他同党便一剑结果了他,难道拿到一张字条皇帝便足够了吗? 他只是不可思议拧眉瞪视皇帝,又见皇帝轻轻巧巧将长剑自他腹中抽出,拉起他衣襟将染血的剑一抹干净,倒转剑柄交到崔缄手中,崔缄毕恭毕敬接过。 紧衣人便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皇帝轻蔑地看一眼,淡淡说道:“朕最讨厌对朕唾沫横飞的人!” “就地掩埋后园,不叫让任何人知道。”皇帝吩咐完,此时便听到殿中传来呼救声,“九哥哥!九哥哥!”还伴随着恐惧的哭音。 他转身走入宫殿,见内殿中阿阮坐在榻上手足无措的哭泣,泪眼看到他像是看到救命稻草,向他张开手。 他快走几步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坐在榻上拍着她圆润玉背安慰,“别怕,九哥在。” “九哥哥,我做了个好可怕好可怕的梦,你突然从我身边走开,我被毒死了,我真的好怕死啊!”她的身体在他怀中剧烈颤抖,一时张着泪眼抬头左右看,与她梦境中的相去甚远,这间宫殿显得如此静谧清幽,宁静安全。 李弘竣抱着她安慰好一阵,阿阮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他从怀中拉出她身子,“别怕,有九哥在你身边,你不是要去放风筝么,九哥哥背你去?” “是啊!我的风筝呢?”她开始左右张望。 李弘竣走到外殿把风筝拿给她,“这个风筝面画得还真是好看。” 阿阮从他手里接过风筝,立时变得甜蜜一笑,“是昨晚上我要求表姐姐做给我的。” “她还会做风筝?”李弘竣显然有些惊讶,随后笑容挥洒在脸上。 “是呀,她不仅会绘制这个丝绢面,连这个竹篾骨架都是她编的,小时侯表姐姐便手巧,她还给我编过一个竹篮呢,可以盛放鲜花和绢花,我一直保存着,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后来我嫁人后便带到了夫家,因为走得匆忙,带得东西又多,便落在婚房了!” 李弘竣转眼看她笑着叙述。 “再晚恐怕天色不早,咱们还是赶紧去放风筝吧。”一提起玩,她仿佛便恢复了活力,连忙下地,将刚才惊恐的那个梦置之不理。 两人便前后相随步出围魏宫,“九哥哥,你说的放风筝的地方到底在哪儿呀?”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抬手按了按她脑袋,却见她忽然瞪大眼,顺她目光瞧过去,却见岐王带着几个家下人缓缓走来,看到他俩后胖胖的脸上笑得格外灿烂,眼睛都挤成一道缝。 李弘竣眼眸一紧,但还是说道,“你何时入宫的?” “在这园子里逛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这些花骨朵什么好的品种都在你这园子里,连这美人也尽被你收归。”他走过来伸手便一挑阿阮下巴,害得她急往后退险些摔倒,还好李弘竣及时出手扶住她腰。 “十六哥讨厌!”阿阮抗议,柳眉倒竖。 “怎么?从小你就偏心,只有你九哥哥能摸的,我十六哥便摸不得,还是说他是皇帝,你便另眼相待。”岐王油腔滑调,又要上来掐她胖嘟嘟的脸蛋,被李弘竣轻巧地挡开。 “你胡说八道!”阿阮皱眉冲过去拉住他重重踹两脚。 “她虽不愿与你亲近,但体型却是与你最接近的。”李弘竣话说完,便也被阿阮回头冲过来重重打一下。 岐王抚掌大笑,“嘿嘿,九哥你这句话我绝对赞同。” “我想过,或许可以用曹冲称象的法子,判断你们俩谁更重些。”李弘竣抬手挡住阿阮猛攻,一丝不苟说道。 阿阮尖叫一声,绕到他后背重重砸一拳,他反过身来握住她两只乱舞的小手,盯着她气呼呼的小脸继续一本正经说道:“不过放心,反正你不会比大象重的!” “啊!”阿阮叫一声,双手被他抓着使不上力,便抬脚拼命踢他腿。 “哇,好厉害啊,连皇帝都敢打!”岐王在一边看得直乐,跟着起哄,“真乃女中豪杰也,让本王大开眼界!” 阿阮拼命往后退,李弘竣忽然手一松,她便重重坐倒在地,跳起身,“你们俩,要是我夫君在,你们绝对不敢这样欺辱于我,他一个人便能把你们两个揍趴。” 过去她刚嫁入夫家,家下丫鬟一直向她传说她夫君如何骁勇,洞房花烛夜记得她夫君拿着铁剑横削竖劈,匆忙教她几招防卫技巧,以便他不在家时她能保护自己不受人欺负。 他身长足有九尺,十分魁梧,她便头顶喜帕张大眼看他施展武艺,却一个招式也没记住,如今记忆中的唯有惊叹,只记得她夫君很是勇猛。 “是啊,他武力值高嘛。”岐王转眼看皇帝,敲下他胸膛,“九哥,你不会便是怕他夫君揍你,才把他调到那么远的地方吧。” “笑话,朕会怕他?”李弘竣挑眉,转眼盯住气鼓鼓的阿阮,“当年朕做皇子时,还是宫中骑射第一呢。” “那又怎样?你能上阵杀敌吗?”阿阮一翘脸蛋,流波眼中明显流露出轻蔑。 李弘竣看她,只见她小嘴儿一动一动继续说道:“在宫中骑射不过是假把式,或许是宫中人让着你也说不准,没准你身边的岐王还要比你的技艺更加精湛呢,只是看你是兄弟让着你吧,你又怎知你一定便是最厉害的!” 此时岐王立刻大笑,“哈哈,是啊,阮妹妹这话本王爱听!”他便又立刻到皇帝耳边鼓动,“是啊,你做皇帝很在行,当将军恐怕力不从心,战场上那可是真刀真枪不长眼的。” “哼,就是。”阿阮嘻嘻拍手笑起来,“所以说还是我家夫君更加厉害。”因为适才她被皇帝毒舌给气个半死,此时也要故意气气他。 李弘竣转眼盯住她笑脸半晌,忽然道:“朕正有御驾亲征的打算。” 阿阮与岐王同时一怔,一齐看向他。 他忽然大步走过来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低眉盯着她微怔的莲萼脸,脸色肃然,“那时朕会带上你一起,叫你跟着做个见证,朕不仅只会做皇帝。” 阿阮瞪大眼,岐王跟过来笑着打趣,“九哥你怎么还跟郑将军置上气了?” 李弘竣松开她下颚,神色如常,“他是朕凤栖国一员猛将,朕跟他置的什么气,再者以朕的身份,也没必要跟他置气。” 阿阮眼眸流转,只见这兄弟俩在她眼前说些古里古怪的话,她如云里雾里,但也觉似暗藏机锋。 李弘竣转眼看她懵里懵懂,忽然张臂搭住她柔软的肩,将她身体揽入自己怀中,“你不是要去放风筝么?”声音又变得轻柔。 “对啊,我们还要去放风筝呢!”她又笑起来,举起手里的风筝,天真的笑。 岐王站在一边环抱双臂看着他俩只是嘻嘻笑,忽然皇帝转眼看他,“你几时进宫的?” 第8章 四美妃妾 “进来一个多时辰了。”岐王笑回,从身旁家丁手中接过帕子抹一把脸上的汗,他跟阿阮一样,就是汗多。 “从哪个门上?”李弘竣追问。 “望仙门。”岐王百无聊赖,一时又笑,“你们是要去放风筝啊,我也跟你们一起怎样?” “好啊好啊,多个人才更好玩。”阿阮开心极,还是多个人一起玩耍更有趣呀。 “咳,岐王我之前叫你办的那件事,你……还没办完吧?”皇帝从阿阮手中拿过风筝,看着他。 岐王眨眨眼,“不不不,本王已经办完了。” 阿阮转过来凑到岐王跟前伸手掐掐他胖嘟嘟的脸蛋,“哼哼,你何时变得这样勤奋啦?” “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嘛,咱几个整日吃香喝辣,也得给皇帝分忧不是?否则便是那没用的废物,惹得你皇帝哥哥心烦,说不准哪天便把咱给咔嚓了。”他伸手往脖上一横,一吐舌头。 阿阮被他逗得哈哈乐,李弘竣从后走来搭住阿阮肩膀将她身形拖后,“他脸那么油,怕是几日没洗,你也不嫌脏?弄脏了你表姐姐又得给你洗澡!” 他说着居然拿出之前那块靛蓝色的龙巾又给她四只拇指食指擦擦白。 岐王嫌恶,“九哥你这可真不地道。” 阿阮举起风筝,“手也擦干净啦,那咱们还是快快去放风筝吧!”她转身前头跑远,即使现在,她最上心的还是放风筝! 皇帝看一眼她右手举起风筝奔跑进竹林荫下的背影,回身便朝岐王飞去一脚。 别看岐王体胖,却动如脱兔,忙得跳开,笑哈哈绕过他跑到阿阮身后,伸手窜到她咯吱窝下一顿乱挠。 “哎呀!”阿阮便又追着岐王乱打,两个胖子像小时侯那样打打闹闹,笑作一团。 岐王的九名侍从连忙在两旁或跑或停跟上。 此时提督总管杨炎凉等带人急急赶来,“皇上,您适才怎么会到围魏宫,二十年前赵王曾经险些死在里头。”一边说着一边还用净鞭指指东边异常幽静的那座宫殿。 看他表情,仿佛那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狮子口一般。 李弘竣回头盯他一眼,“去查今日望仙门上出入簿子,夜晚送至奉国殿!” 杨炎凉吃惊,“果真出什么事了?” 皇帝掉头看一眼,见那两个胖胖的身影在翠竹影中越跑越远,“朕先去放风筝了,别跟着。”转身快速追去。 “呃……”杨炎凉惊讶地望着皇帝转瞬即逝的背影。 兄妹三人一路说笑着并肩而行,说到趣处难免互相打打闹闹的,你推我一把,他砸你一拳。 “九哥哥,你说的放风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呀?”阿阮天真无邪地笑,只是目光瞬间被御园内一条宽逾一丈的碧绿河池上的巨型五层花雕楼船吸引。 “这是五凤楼,你想上去么?之所以叫五凤楼,你看它每一层楼前头都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李弘竣抬头看着说道。 “真是巧夺天工,恐怕是墨家巨子在世的结作吧?”阿阮抬头发呆。 “也有可能是鲁班。”皇帝一手捏起她下巴,又掏出汗巾子帮她擦擦额上的汗,紧接着一张肥脸也杵过来,“九哥哥,人家也出汗了呢。”学着阿阮细声细气的声音。 李弘竣嫌恶地一掌推开岐王的大脸,“滚一边去。”然而话音落,他脸色就变了。 只见不远处牡丹花海中四名花枝招展的大长腿美人迈着猫步并肩走来,顿时一股时尚气息扑面而来,一个穿紫,一个穿红,一个穿蓝,一个穿黄,端得是胸丰腰细,媚眼横波。 此时忽然一阵大风刮过,四人秀发与长裙同时飞起,露出八条白花花的大长腿,手里捏着的四色彩绢也哗哗哗地飘起,四张瓜子脸上齐齐变色娇声,“啊呀……” “哇!后宫四大花旦!”岐王两只眼睛登时瞪得比铜铃还圆,阿阮的目光也从楼船上被香飘飘的媚声娇语吸引过去,看到四位美人后,发出“唔”的一声,同时她鼻孔里流出鼻血。 “九哥,艳福不浅啊!”岐王yinxiao着回头,“咦,人呢!” 阿阮震惊中回身,“九哥哥!咦,人呢?” “在这儿!”岐王一眼便瞧见藏身在一株灌木丛后的皇帝龙衣一角,窜过去拉住他右手臂,“你干嘛躲起来!你的那四位猫女郎来啦!” “不不不,是四位神仙姐姐才对!九哥哥,你的妃子们来啦,你快出来呀!”阿阮张着天真的大眼,绕过灌木丛自另一边拉住李弘竣另一条手臂,“你藏起来做啥!” 暮春夏初,当真是草媚罗裙飘。 莲蝶妃、舞香妃、貔貅妃、白鹭妃带领各自宫中六名宫女齐刷刷走来,顿时此处似刮起一阵龙卷香风,薰得岐王和阿阮差点向后跌倒,但他两人还是勉强镇定住,视美人与香风如无物。 阿阮头上顶着一片硕大的牡丹叶子,嘴里磕着瓜子,“这瓜子是哪里的品种,饱满粒大,真有嚼劲。”一边吃一边随地吐皮。 岐王头上顶着一片肥厚的芭蕉叶,吃着香瓜吐着籽儿,“瓜子儿有什么好磕的,还是香瓜好吃,来你尝尝我的瓜。” “不不不,你尝尝我的瓜子!”阿阮不服输也把瓜子往岐王嘴里塞。 “你的瓜子也是从我的瓜里结出来的!”岐王掰开也往阿阮嘴里塞。 四妃一边摇着手绢儿一边从两个其貌不扬的吃瓜群众身边走过,一时四个人又一齐向后退了回来,八只眼睛一起斜过来看这两个胖子并排站在一株灌木前互相投食。 “哇,你看他俩真的好胖哦,想不到这宫里还有这么胖的人物。”穿紫衣的莲蝶妃伸手抚了抚发鬓。 “是哦是哦,都胖成这样儿还不忘吃呢!”穿红衣的舞香妃捂着嘴角轻笑。 “你们说把他俩做成包子能做几个呢?”穿蓝衣的貔貅妃媚眼轻飘。 “你们看这小姑娘白白腻腻的跟个豆腐娃娃似的。”穿黄衣的白鹭妃拍着小心口。 “啊呀姐妹们,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啦,宫中都知道苏姐姐那儿今儿又研制了新的香粉施舍宫人,咱赶紧去抢呀,别叫那些死贱蹄子们抢先一步!”莲蝶妃招呼三人快走。 阿阮和岐王手拿瓜子与香瓜,呆呆望着四人迈着白花花的大长腿乘着春影离去的背影,四只鼻孔里又一起流出了鼻血。 “走了么?”风筝下一个声音道。 “唔,九哥哥!”阿阮忙抛掉手里瓜子,转身拿开盖在灌木上的风筝,把皇帝从灌木浓叶里拉出,拍去他身上叶子。 皇帝望着那四名妃子高佻背影呼口气,“幸好没被发现。” “九哥哥你看你出了满头汗呢。”阿阮踮起脚尖为他抹抹肃削脸上的汗。 “阿阮你真好。”李弘竣握住她手低眉看她笑。 “阮妹妹,十六哥哥也满头汗呢。”岐王笑眯眯地伸头挡在两人中间。 “滚一边儿去!”皇帝再次一掌推开歧王的大脸。 此时无意中他斜眼看那已走远的四妃,却见一人忽然一回头,两人立刻发生遥遥对视,他吃一惊,“糟糕!” 果然……“呀!你们快看!是皇上!”远处舞香妃指住皇帝大叫。 “哪儿?”三妃齐回头。 “快快快!快跑!”阿阮还没回过神,身体已被李弘竣一把举起到半空,“上五凤楼!” 皇帝举着阿阮快步走上五凤楼搭在岸边的桥梯上,胖胖的岐王也忙跟上,摇摇摆摆“啊啊啊”地差点摔进河里,还好皇帝侧身快拉他一把。 “皇上别跑!”四妃简直是奔跑健将,甩开大长腿扬起长波发,抖着胸就追了上来,其中白鹭妃跑得最快。 只是就差一点,她的脚已踩上桥梯,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斜着差点摔到河池中,幸好其他三妃眼急手快,一人拉手、一人拉脚、一人拉肩,将她又拉上岸。 四妃一齐抬头,只见金黄璀璨的五凤楼足足比白玉岸边高出一丈,离岸边约有十四五步远距离,全凭桥梯搭链。 原来是凭栏而立的皇帝快速抽走桥梯,朝四妃一吐舌头。 “气死人家了!哼!皇上你会遭报应的!”险些摔进河池的白鹭妃气鼓鼓道。 貔貅妃也矫情哭叫,“皇上你好坏!你生孩子会没□□儿的!” “不只生孩子没□□啊,怕是以后要找个丑媳妇儿睡在你身边啊。”莲蝶妃一指皇帝冷哼。 舞香妃摇头斜眼,“姐妹们你们错了,皇上一定会在成为渣男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姐妹们我们不要再理他,他是坏人!” “可我们四个居然会……居然会一起嫁给这个大渣男啊,这都是命啊!” 四妃抱团嘤嘤嘤哭,直到五凤楼船身忽然开动,四人抬起泪眼,但见五凤楼慢慢调转巨大船头,一点点驶离原先位置,慢慢向愈加深广的河池深处开去。 皇帝一直站在船舷边居高临下瞧着岸上漫漫讥讽他的美艳四妃妾,四人快步沿着河岸追赶渐行渐远的楼船,哭喊声也渐渐变得眷恋与柔情,还透着股哀凄味。 “皇上求你别这么快急着走!你已经将近半年没进后宫了,我们都很想你。” 皇帝见四人泪眼盈盈,拿着小手绢儿抽泣,却只是不为所动。 “九哥哥你这人也太坏了!”皇帝背上突然重重一痛,“你就是个欺骗妹子感情的大渣男!” 第9章 进击的九郎 四妃瞪大眼,见皇帝回身抓住身后女孩子两条圆润的手臂,一本正经道:“五凤楼这么大,自从你上来,它便下沉了五尺。” “你!”她挥舞双手想打他,只是双手却被他抓得紧紧,挣扎着狠狠踹他几脚,气急败坏,“你适才那样,你的妃子险些掉进水里!” “呀!是那个姑娘!”四妃交头接耳,“看样子,好像是传闻中那阿阮姑娘,她不是前几日进宫了吗?” “是呀是呀,我一直听说皇上有个极宠爱的妹妹,是皇上的母亲的妹妹的女儿。” “那那那不是两姨兄妹嘛,你说的这么复杂干嘛。” “听说她三年前已嫁人,他夫君便是武威大将军郑霄汉的二公子郑显烽,我听我爹爹派进宫来的家下人说,他夫君前段时间押城叛逆、扣城不出,已经公然造反了,皇上正拿他不知如何处置!”貔貅妃的消息还真是好灵通。 “啊,怎么会?那这个阿阮姑娘怎么还好端端在宫里,皇上没把她关起来?”莲蝶妃惊讶,她眼角画了一个精致的紫色蝴蝶。 “你的消息会不会有错,郑显烽妻儿老小都在京中,又怎的敢反?定是你危言耸听!”白鹭妃推她一把。 四人便叽叽喳喳说起闲言碎语,当回过神,发现五凤楼已乘河而下,绕着弧形河池驶向皇宫东南方向去了。 船边皇帝与阿阮仍在互相扭打,“这船是有多久没开了,也不说上点润滑油!你们两个别打了,快来帮帮我!” 绑着的两人回头,只见胖胖的岐王费气把力掰着甲板上那个大型船舵,正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圆圆的身体整个扭成弓形,往顺时针方向扳动,屁股用力往后坐。 “十六哥哥我来帮你!”阿阮抛开李弘竣跑过去,从后抱住岐王的腰拼命往后拽。 “你别拽我腰啊!我裤子都快脱了!”岐王扯开粗脖朝天大叫,“往那边使力啊!” 皇帝呆滞,走过去从左边往过推巨大转轮,这巨型五凤楼才慢慢驶出河池底的淤泥,驶入深水河域,船底被厚厚的流动河水托起,渐渐他们也便没那么吃力了。 “咦,蝴蝶!”仿佛被这巨型楼船所吸引,一只白色如雪的蝴蝶飞上甲板绕圈圈,阿阮立刻被吸引,伸出胖胖的小手去点蝴蝶。 李弘竣便见她松手放开船舵去追蝴蝶,绕着在甲板上跑来跑去。 此时日暮斜阳,李弘竣回头,但见五凤楼一路沿河道向东南驶去,渐渐竟有乘风破浪之势。 皇宫中在御园中忙碌着清扫落叶和修剪枝叶的宫人们,忍不住拎起扫把、拿起剪刀抬头注目,但见五凤楼船头一只木雕的金色凤凰随着船身移动,仿佛正在展翅翱翔。 皇帝缓缓走到船首,一手负在身后,昂然而立,睥睨目视整座视觉中都在逐渐向后移动中的皇宫,一道绚烂的日光投照在他刺着金线的龙衣上,他整个人如笼在一团璀璨金光中。 此时便又见一个胖姑娘忽然出现在他身旁,抱住他一只手臂,小脑袋一歪,枕在他臂上。 与此同时,天穹顶上岐王的哀号声扩散,震得云层急速退散,“你们快来帮帮我啊……” 幸春宫中宫女们把香鼎中的桂花香料清除干净,坐在蝙蝠窗下的苏皖柔把赤金盒中的香料分成一小袋一小袋。 碧姝走到她身边观看片刻,笑道:“娘娘真是手巧,适才您装好的香粉,奴婢都已经分配好到各个妆盒中了,您手上这些香料袋子绣得可真是好看。” “皇上不怎么到后宫,那些姑娘们可都指望着我这些香料香粉过日子了。” “您在这宫中三年,这宫中姐妹无不感恩戴德。”碧姝从她手中接过装好的一袋袋香料,又转身放入排在窗台上的一个个刻着荷花图案的精美妆盒中。 “那是因为皇上不常来,她们便都抱团儿了,姐姐妹妹叫起来真是亲热,你想想要是皇上常来,宠哪个不宠哪个,你再看她们会怎样,只怕是水火不容呢。” 碧姝掩嘴轻笑,“好像是这么个理,娘娘真是洞悉世事。对了娘娘,您那么喜欢混了蜜的桂花味儿,怎么全叫丫头们倒了?” “阿阮她打小不喜欢这些香味儿,看她从昨夜一直打喷嚏到今早儿,我实在是……”苏皖柔想起她妹妹便开心得笑。 “那阿阮姑娘可真是天真又可爱,我瞧着都喜欢。不过娘娘,或许奴婢不该多言,但奴婢瞧皇上对她的样子,似乎……” 苏皖柔莞尔,“你也瞧出来了?”一边用小镊子从一面雪白瓷盘中夹起一小朵一小朵晒干的桃花装入香袋中。 “是啊,您都入宫三年了,这皇上总共来这里的次数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平日里我听杨公公说,皇上便十分勤政,经常连夜不休地处理事情,只是这阿阮姑娘一到,他便下朝立即赶来,奴婢虽然笨,但也还不至于笨到什么都瞧不出。”碧姝深为忧虑。 闻言,苏贵妃弯弯的眉毛更弯了,双眼笑成月亮,“那正是了,你不是打小跟皇上一起长大,自然不知道他俩感情有多深,算起来一直是耳鬓厮磨的,却是我打小亲眼所见,只是他成年后登基不久,内内外外不稳当,劳心劳力的,顾不上这些儿女私事,两人才分开这三年罢,如今又是久别重逢,自然欢喜得很。” “可毕竟现在您是这后宫里的女主人,皇后位置一直空悬,您的位置最为尊崇,下头的姑娘们也都认你,只是如今您又一直没个子嗣,唉,这日子往后可怎么熬得下去。”碧姝说着眼角竟闪出泪花来。 “快别多愁善感了,多大点事儿,东西都装好了,你叫几个人送去到各宫里头吧。”苏皖柔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哎,好。”碧姝转身出门,却见阿阮脸蛋红扑扑地正抱着风筝迈进门,她唤一声,“表姑娘。”一向活泼的姑娘却也没力气理睬她。 出门又看到皇帝也后头跟着进来,低声:“万岁。” 李弘竣抬手示意她免礼,她匆忙低头掩泪出门,李弘竣回头瞧了她一眼。 苏贵妃看到阿阮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向她展颜一笑,走过来拉住她手,“这下可玩好了?”用手绢给她擦汗。 平时话多的姑娘却说不出话,口干舌燥的抬头看她,脸上沾满泥巴。 “这是怎么了?”苏皖柔转眼看进门的皇帝,也是一脸灰败,龙衣上满是干巴巴的泥,“九郎,发生何事?” “船沉了!”皇帝当先走到座位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 “啊?”苏皖柔瞪大眼,见阿阮把风筝塞到她手里,也走到皇帝跟前,气急败坏,“给我喝一口。” 皇帝把正举到嘴边的茶水塞她手里,自己又拿起个茶杯斟满。 “怎么回事?”苏皖柔看手里她昨夜做给阿阮的风筝还十分完好。 “抢救不过来,但表姐姐你给我做的风筝,我却是拼命像狗一样狗刨把它给捞回来了,还用自己的衣服把它给擦干了。”阿阮一屁股坐倒在贵妃榻上向后睡倒,两条手臂往后一甩,闭上眼。 李弘竣看她一眼,脸上也显得十分疲倦,“错,是我抢救回来的,要不是我,你和岐王这两个胖子早就淹死了。还有,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扭着性子擅作主张,叫你往那个方向扳船舵,你非得往相反方向。” 看起来皇帝很是生气,苏皖柔模棱两可,只从两人简短的对话中听出,他俩好像刚一起经历了一场交通事故。 她走过来低身帮阿阮把鞋子脱掉,把袜子也摘下,露出两只雪白的胖乎乎的小脚丫。 “九郎,到底发生何事?”她又叫皇帝站起帮他把一身弄脏的龙衣脱下,只露出半干半湿的中衣来,看来是两人落水后又在太阳底下晒了一番才敢回来。 “五凤楼你记得吧?”李弘竣没好气,“都怪你这个好妹妹。” 闻言阿阮立刻一骨碌翻身起来气呼呼道,“才不是我!” “不是你?你还不承认!”李弘竣干脆站起身走过去,把她一把按在身下重重打了几下,“做错事还不承认!谁教得你这么倔!性子野成这样,你爹不管你的吗?我管!” “啊!你放开我!表姐姐救命!”阿阮急得张嘴咬住他手腕,疼得李弘竣急忙撒手,他又上去要揍她,被苏皖柔忙赶过来拉开架,厉声,“皇帝住手!别打了!” 第10章 郎有情 阿阮见有姐姐撑腰,连忙翻身爬起退至贵妃榻深处,仗着胆子指住皇帝一顿指责,“明明是你力气太大急着抢救,把船舵给扳断,否则船也不会再也控制不住冲出河漕!” “我……”李弘竣立时脸上羞红,无言以对,“哼,说到底,该怪岐王才对!不是他光顾着在甲板上放风筝,你也不会光顾着看风筝,叫大船撞上麟德殿给撞沉!” “五凤楼撞上麟德殿!”苏皖柔吃惊得花容失色,拼命想象那种灾害现场的壮观。 她努力回复平静的心情,又一五一十道,“记忆中五凤楼年久失修,已经许久开不动了,想必是岐王长得壮有力气,才给开动得吧,不过也真佩服你们有胆量上去,它那么高,一旦散架,后果可不堪想象。” 阿阮震惊,“年久失修?是不是内里已腐坏,外头仍不断在刷漆,瞧着才那样光鲜?怪不得它一撞上那大殿那么容易便散了……那你还叫我跟岐王上去?我们俩差点被你给害死!”阿阮气得拿起桌上大枣砸他表哥。 “若非急着躲避那四人,我堂堂皇帝,用得着那样狼狈?”李弘竣没好气。 “哪四个人?”苏皖柔问。 李弘竣悻悻不语,阿阮立刻道,“那四位打扮靓丽的女郎呀!你这个恶劣的男人,不喜欢人家干嘛还把人家拘在你宫里,你又不理人,害人孤独终老!” 或许是那四妃在这后宫中一向都太过招摇太有识别性,苏皖柔脸上立时忍不住露出喜色,看向皇帝,“她们是不是又一起抱团儿讥笑你了?” “那还用说?”李弘竣看她一眼,又瞪着阿阮。 阿阮瞅他一眼,从桌上拿颗枣塞嘴里,死劲嚼了嚼泄愤,“对了我想起来,表姐姐,来福被九哥哥打破头,你有药膏没,我拿去给他,我才不要再在这里看见某人!” 苏皖柔叫人拿跌打损药膏给阿阮,阿阮临走还拿几颗大枣把嘴里塞得鼓鼓,临走经过坐在贵妃榻上的李弘竣身旁,还斜他一眼,李弘竣也斜了她一眼,真是互看不顺眼。 明明是他为帮她,才把来福砸破头,她眼下倒推得一干二净。 望着她背影走出院落,确定她不再返回,苏皖柔噗嗤一声笑,忙小跑到皇帝身后,一拍他肩,“嗨!情况怎样?好像进展得不错呦?” “这也叫不错?反正碰上她,啥倒霉事都得叫我给碰上!明天上朝还不知道礼部侍郎要怎么指责我,唉,前几日我才刚叫他给麟德殿新装一番,准备给薛讷与崔缜二位将军开庆功宴。眼看彩带全都搭起来了,这下全毁了,还不知道明天那帮老臣要怎么说我!哎,想想就头疼!哎呀,烦死了!”李弘竣抱着头一顿乱挠。 “不就是我妹妹给你撞毁一栋大楼嘛,我还当什么大事,你金库里多得是钱,大不过用你自己的钱再搭个楼呗,不从国库出帐!”苏皖柔不以为然。 李弘竣闻言脸色更苦,“那也是我这三年的血汗钱啊!” “看把你给难为的,大不过从姐姐我这儿出帐,姐姐我有的是钱!”苏皖柔撇撇嘴。 李弘竣快哭了,苏皖柔一时又左右张望,见宫女们只是垂目不语,像死人一样装聋作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向他神秘一笑,“我更在意你俩怎样了?” 抬头见她只是调皮向自己拼命眨眼,李弘竣心下了然她所指为何,没好气,“郎有情,妾无意。”从桌上拿起佛珠甩在腿上。 “那你可得再加把劲儿啊。”苏皖柔坐到对面用小刀剖开一颗柑橘递给他,看着十分感兴趣的模样,“不过呢也别着急,来日方长。” 李弘竣把柑橘送进嘴里,眼望窗外绵密的树荫,“我现在都巴不得她快走,一刻也不想再见到她,她在这里一日,说不准明日我这宫里又得损毁一桩老建筑,还得我自掏腰包。” “哈哈,你真舍得?”苏皖柔笑得揉着肚子。 “那又怎样,反正她只住七日!”李弘竣仍是注视窗外风景,一边吃柑橘。 “到时我有办法留住她,你便瞧好,你姐姐我一出马,包管你称心如意。”苏皖柔也把柑橘送进自己嘴里,见他回头看自己,向他神秘一笑。 “唉……”他长叹一声,把手里吃剩一半的柑橘放桌上。 “叹什么气,温水煮青蛙懂不懂?何况在男人里头,你条件也算是拔尖儿的了。”苏皖柔觑着他惆怅模样说道。 “不想谈这个。”李弘竣低眉,看起来神色不愉。 “好吧,不谈便不谈。”苏皖柔轻笑,“我爹今儿进宫跟你见完面后,我跟他又在御园见了一面。” “老调重弹?”李弘竣抬眼看她。 “对呀,老腔老调。”苏皖柔笑得开心,“不过我现下已有了一个主意。” “你又有什么主意了?”李弘竣凉凉地看她。 “当然是那个那个。”苏皖柔手指一竖,她胸有成竹地看着他。 “别指望我会出马。”李弘竣立刻斜她一眼,起身拿起弄脏的龙衣转身走出幸春宫。 夜晚奉国殿烛火通明,将大殿照得煌如白昼,坐在龙案后的李弘竣拿着手里的长箭对着烛火细观箭头,近身侍卫崔缄静静侍立在龙案一侧。 杨炎凉从殿外走进来到丹墀上站在一旁道:“皇上,您叫我查的望仙门今日出入的名单都已在这里了。” 李弘竣放下长箭接过金黄封面的折子展开从右往左一行行看去。 杨炎凉道:“我不仅把望仙门上的弄来了,还有其他二十三个宫门上的也全都拿来了。执班的已经统计过,今日从望仙门上进入皇宫的一共是两千四百二十六人,从这宫里出去的一共是两千二百一十人。” 名单太长,李弘竣看了四五折页便看不下去了,“是否有岐王随行人员的记录?” “这个我已提前找过了,在这儿。”他细心地找到那一折页指给皇帝看,一边说道,“跟随岐王入宫的,包括岐王在内,一共有六十三人,出宫时一共六十二人。” 杨炎凉在皇帝身边干活可真是细心,也擅于揣摩圣意,他已提前做好备案,以防皇帝突然问起。 “少一人?”李弘竣皱眉,拿起折子站起身走下丹墀,将岐王的随行名单过眼一遍,十名近身侍卫,六名宫女,八名牵马,三十二名军卫,两名王子师,四名随行顾问。 “少一名近卫……”李弘竣默然,“可有随行人员的名字记录?” 杨炎凉微怔,摇头,“没有,再详细下去怕是门上的折子都不够用了。” “好,朕知道了。”李弘竣走回龙案后放下折子,将案上长箭又交到崔缄手中,“你看看。” 崔缄左右端视,“这支箭做得十分精良,各部分的尺寸、形状、比例、选材都制作的十分的恰到好处。箭分四种,竹箭、木箭、兵箭、□□,竹箭与木箭狩猎用,兵箭与□□用于作战。用于战斗的箭镞多由钢铁制成,刃部较长,能穿透铠甲。这支箭便属兵箭,看来此人势必要将陛下您置于死地,真是心肠歹毒。” 李弘竣否定,“不,他还算是有良心,没有在这箭头上淬毒,否则朕若中毒,岂非要像当年关二爷那样刮骨疗毒,只怕是没有神医华佗在世。” 亏他还有闲心说笑,崔缄绷紧的脸上也禁不住露出笑意。 杨炎凉忍不住道:“皇上,日后不可大意,即便是在这皇宫里也不安全,下回无论如何我都定要跟紧在您的身边。” “不过……”崔缄皱眉,“此箭缠了丝羽,却又涂成银色,一般人行刺必然不会带这么明晃晃的箭。” 李弘竣点头,思索半晌,“嗯,今夜先到此为止,你拿这支箭明日再到武库查查。如果明日朕不在奉国殿,那你便去麟德殿,朕大概会在那儿。”他提起细羊毫开始在一本奏书上批字。 崔缄退出奉国殿,一个小太监走进来跟杨炎凉耳语几句,杨炎凉回身向皇帝奏报,“皇上,吏部舍人蒋函求见,他本按皇上您今早朝会时的吩咐,申时前来过奉国殿的。” 自然之所以申时没见着圣驾,是圣驾正忙着把表妹与岐王从河池里捞出。 “叫他进来。”李弘竣仍低着头写字。 第11章 薰草袭袭 蒋函步入奉国殿躬身一礼,“陛下吩咐微臣草拟的封赏薛讷与崔缜两位将军的诏书,微臣已经拟好,还请陛下过目。” 杨炎凉下去接过转呈皇帝,他将手中朱笔搁在牙雕龙纹五峰笔架上后展开折子。 “加封薛纳银青光禄大夫、赐爵渤海郡卫国公,赐勋上护军、行右武卫千牛将军。加封崔缜临淄郡抚国公、赐勋上护军,行左骁卫千牛将军。追封战死的王海宾节义大夫,其长子辽承其爵。凡参战士兵,每人赐纹银十两、戎衣一领,锦锂一对、御酒两坛,皆加勋一转。特准京中欢饮后回乡抚亲十日,还回旧部任职。阵亡者家中老幼皆享勋一转,余者承袭。” 李弘竣用朱笔标下“可”这个字,合上折子放入朱红托盘,“很好,你直接移交门下省批复。” 杨炎凉交到蒋函手中,蒋函接过很有礼貌地拜一拜,却不离开。 李弘竣抬头:“还有事?” 蒋函脸色一红,“陛下,臣的母亲在哥哥护送下从冀北老家来到京师,臣已接到信函,大概三日后便会到京师,臣想请一日假前往城外五十里地迎接老母与兄长。” 李弘竣从公文中抬头看他笑道:“好,我朝以孝治天下,朕准了。你明日便去找你上级报备,找同僚顶替你一日,朕叫杨炎凉知会你上级一声便是。你兄长与你母亲准备长留京师么?不知你哥哥在何处职位,有你这样学富五车的弟弟,想必你母亲与你哥哥也不会简单。” 蒋函脸色黯然,“过去家贫,哥哥早早放弃私塾教学,去放牛种田。父亲早亡,母亲含辛茹苦将我兄弟俩拉扯大,母亲目不识丁,却是个老实巴交的良善妇人。” 李弘竣点头,放下手中朱笔,认真看他,“那便是了,古之圣贤所言,良善者得好报,便是由外邦传入我朝的佛教,也提倡这点,想来便是如此,可见内外圣人诚不欺我等。朕过去有所耳闻,你为人一向勤俭,前不久才用积攒下的微薄俸禄在京师置办下家业,便接你兄长老母入京,由此可见你是个知恩图报的正直之人。敢问你哥哥除种田外可还有何其它特长?” 蒋函细想道:“我知他力气很大。” 李弘竣似乎来了兴趣,双臂环胸,“噢,怎么个力*?” 蒋函眼神格外明亮,如实道:“他能扛起千斤鼎。” 李弘竣挑眉,爽朗的笑容挥洒在脸上,“真有其事?哈哈,莫非是纣王、项王在世?那有机会朕定要好好会一会你这位大力士兄长,改日有空叫他进宫来一趟面圣!” 蒋函欣喜非常:“是。”便转身急急去了。 垂条的杨柳铺在洲汀之上,一竖竖芰荷在青浦上摇曳,白玉雕成的拱桥如彩虹一样倒影在幽碧的绿水中,远近兰舟飞棹,一片湖光天影。 阿阮今日穿了一件蛾黄色上襦,一条烟翠色长裙,乌黑秀发绑作垂杨双髻,莲萼脸上画了最时新的宫妆,出门前是表姐姐给她妆扮的,果然不像以前那么土气了。 眼下她正歪着小脑袋站在河池边抬头看着一行穿越层层白云的白鹭出神。 不远处李弘竣正站在河池边一片废墟之上,搭着一名老臣的肩膀说着话,“朕知道,是朕的不是,哎,你看着你便再重新布置一回,改在章台宫如何?” 礼部侍郎杨镇戤苦着脸,只差老泪纵横了,“皇上,你知道老臣花费多少心血设计规划,又亲自监督叫一百多个工匠搭起来的花链子吗?” “是朕的不是,朕也感到十分抱歉,要么这样,朕补偿你,补偿你一百两黄金如何?”李弘竣咬牙下狠心说道。 杨镇戤摇头拒绝,“臣不缺金银,臣不想再日夜赶工了,呜呜呜……”他干脆衣袖捂着脸哭起来了。 李弘竣大为苦恼,回头看站在河池边的阿阮,跟杨镇戤说道:“要不这样,朕把她抵押给你如何?” 杨镇戤呆怔,转头看那姑娘,此时那姑娘也正回过脸来,但见她明眸中似推起层层细波,圆搓搓的素颈仿佛滑腻腻的玉,体态娇软,春靥卷涡。 “这……”杨镇戤迟疑。 李弘竣拍拍他肩膀笑道:“朕叫朕的表妹来给杨大人你搬砖,怎样?” “搬砖?”杨镇戤又看向那娇滴滴的姑娘。 “是啊。”李弘竣立刻转身跨过无数东倒西歪的砖石楠梁,走到阿阮跟前拉住她手臂,“跟九哥哥来。” “做啥呀?”阿阮懵懂,跟着他抬脚迈过七零八落的各种建筑部件,来到杨镇戤跟前。 李弘竣从后搭住她两只圆滚滚的肩推到礼部侍郎跟前,“朕把她抵押给你了。” 杨镇戤与阿阮同时睁大眼。 “九哥哥,你在说啥呀?”她挣扎开他的勾肩搭背,“你是要拐卖妇女儿童吗?我可是有名有姓,名花有主的。”朝他翻了个白眼。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李弘竣一把拉她入怀,拍着她的脑袋跟杨镇戤说道,“别看她胖,但她力气大,杨大人你便收下她吧,叫她给你搬砖。” “这个……”杨镇戤目瞪口呆几乎说不出话。 李弘竣按住在自己怀中不住蹦跶的阿阮,“你把这麟德殿撞塌,难道还想不负责任?” 阿阮抬起大眼看,但见本是巍峨高耸入天际的麟德大殿,此刻已被一艘同等高的大船撞得拦腰半折,无数横梁断瓦掉落,在大殿周围砸下几十尺的深坑,深坑又被掉落的断瓦横梁掩埋,尚有一些将断未断的窗阁门扇灯笼挂在摇摇欲坠的大殿边边角角,正有数百名身手绝佳的宫内禁军攀援其上抢救。 此次灾害不小,河池对岸花红柳绿,薰草袭袭,一冠冠琼枝玉树掩映着重重高深殿宇,日光下发出璀璨的炫光,金碧辉煌。鲜明对比,河池这边却是极度重灾区,不少宫人正站在河池对岸望着这边指指点点。 “阿阮,你便帮杨大人几日的忙,他正需要更多的人手来帮他搬砖。”李弘竣在她耳边游说。 阿阮眨眼,蝶翼样的长睫扑闪扑闪,似乎在犹豫,果然杨镇戤长叹一声,“皇上,老臣答应,再在章台宫重新布置迎接两位将军凯旋的夜宴。” 李弘竣立时展颜一笑,见杨镇戤走开去督工,他便放开阿阮。 “干什么嘛,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抵押我。”她瞅他一眼,转身走开。 李弘竣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白皙如玉的后颈说道:“若非你玩忽职守,五凤楼也不会撞上麟德殿。” 阿阮停步回头,“才没有,明明是你把船舵扳断的。” “但你也有责任。”他走过来站她对面,低头看她。 “我……”阿阮鼓舌,“好吧,其实我是也有错。” “我还得掏出几千两黄金在麟德殿原址重建高楼,你这么一撞,朕又一夜回到登基前。”李弘竣勾勾唇角说道。 “你是皇帝还这么抠门。”阿阮不屑地鼓鼓两只脸蛋。 “谁给你化的妆?”他忽然近前一步,一掌托住她下巴托起她小脸蛋,看着她花朝月夕似的脸容,两腮被抹了均匀的香粉,似桃夭一样殷艳。 “是表姐姐呀。”阿阮没心没肺地说。 “真漂亮。”他笑着赞美,“阿阮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那当然。”阿阮羞涩一笑,“好歹我也是嫁了人的嘛。”她笑说着一歪小脑袋。 李弘竣双手拉住她耳朵两侧的垂髻,左拉右拉,她脑袋便左摇右摆,“哎呀放开!”她一把打开他手,暴躁地急向后退,脚下被一块三角乱石一绊,便向后坐倒。 “啊呀!”她叫,李弘竣忙出手揽住她腰,将她揽入自己怀中,阿阮吓得心惊肉跳,白团团的小手抓紧他胸前龙衣,“吓死我了。”回头看屁股后头是块突起的尖石。 “阿阮,我问你件事。”李弘竣双手掐住她腋下举起她身体,走出扎堆的废墟乱石,到一块平地上把她放下。 “九哥哥你想问什么?”她低头整理被他弄坏的襦裙。 李弘竣犹豫,走到一株樱树下摘下一串细碎的花串,回过身抬手簪在她乌黑的发髻中,阿阮抬起小手抚摸头上的樱花,笑着抬眼看他,却见他只是低头瞧自己,星熠熠的眼眸中藏着无穷尽的神秘的温柔。 “九哥哥你怎么了?”阿阮不解。 “阿阮。”他双手按上她双肩,俯身将自己的英俊脸孔凑到她细柔的容色前,“你……” “我……”阿阮大眼中尽是懵懂。 “你……洞、洞房……他……”李弘竣拧眉,终觉说不出口,他松开她双肩又返身走到那株樱树下,长长呼口气,似在犹豫。 第12章 病无良药可医 亭阴转午,樱树沉沉,雕梁燕语声声,院宇掩翠重重,远近相错的楼台上绣帘高卷,轻柔的香风飘来荡去,将皇帝的衣袂吹得翩翩盈动。 阿阮望着他背影发呆,他适才支支吾吾,她听不清,便走到他身后拉了拉他儒雅高贵的圆领袍衫,“九哥哥,你怎么显得心事重重的?难道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我有什么能帮到你得么?” 他回身,看她脸上满是关切,心中慰暖,拉住她小手摊开,见她柔嫩掌心纹路清晰,慢慢说道:“你掌心显示出的信息,跟你的人一样,单纯、无知。” “你才无知呢。”她抽离手,拿出捌在腰间的团扇扇了扇,只是说一会儿话,她美额上便开始冒香汗。 “你真打算三日后便离开皇宫?”他眼中显得颇有眷恋之意。 “是呀,我祖母奶奶和我姑妈会想我的,我临走时祖母奶奶可是抱着我哭了好大一会子,反复叮嘱我要早去早回呢,不可在宫中逗留太久,我姑妈也是说不要给表姐姐添麻烦,我想我呆在这里越久,想必将来便不会是撞毁一栋大楼这么简单啦。” 她无心说着,也许是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噗嗤一声笑,拿出绢子又抬手抹抹汗。 李弘竣脸上也有了笑意,“朕自从登基,也已有三年未见你家人了,还有你母亲,我的姨母,她还好吗?” “我妈妈好得不要不要的,你都不知道她每日有多爱打扮,跟我那几个姐姐一样,成日里不是打牌便是逛夜市买衣裳。”阿阮嘻嘻笑。 “你父亲呢?他还好吗?”李弘竣止不住又伸手触摸她。 她也不觉有何不妥,任由他捏捏自己的脸蛋,“我父亲自从解职,每日也闲得不要不要的!啊呀皇帝哥哥你快给他安排个事情做吧,不然我回到家他又该整日里围着我转啦。” “围着你转不好吗?你不喜欢?”他立刻问。 “他总是指挥我干这干那,好烦。他还说我不学无术,非逼着我看什么四书五经。哼,那些些老古董看得我头晕眼花,他还要隔三差五考我,考不过便罚我不许吃饭,我真是分外地讨厌死他啦!”阿阮虽抱怨,但仍笑得眼似弯月。 李弘竣笑起来,“幸亏你不是像我一样,成为我父亲的孩子,那才叫是魔鬼似的训练呢,但我们几个兄弟却没有一个人敢有怨言,说到底都是皇位太吸引人了。” “是呀,你便不同,你要做皇帝,位极人尊嘛,似这样的位置也只有九哥哥你能担得起来,你从小便很努力,我一直都很钦佩你。”她银铃似地笑出声,十分悦耳。 “是么?在你眼中我是这样?”他温柔地笑。 “是呀。”她很肯定。 “那么……比起你丈夫呢?”他忽然近前一步,低头看她。 “他?”阿阮眨眨眼,“我都不记得他的样貌了,只记得他很高,唔比你还高!”她伸手往他头上比划比划。 李弘竣拉开她手,她又道:“说起来都怪你,那圣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成亲的时侯来,哼而且你到底何时安排他回京呀?” “看情况。”他转身走开,望着眼前一江碧水,“你……终归还是要还回去的!” 他说一句奇怪的话,阿阮走到他身后,在他身后蹦蹦高,把飘到他金冠乌发中的樱花拾去,“九哥哥,三日后我便要回家啦,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哦,我不能陪你很久啦。” 闻言,他忽然回过身来握住她手,神情显得有些激动,“你那么想你的祖母、你的姑母、还有你的那些个表姐姐表妹妹表兄弟们,那我呢?你便不想九哥哥么?你我可都是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面了。以你的身份,你不能常到皇宫来,要来也是只能住几日,可是你却可以跟歧王、宁王、薛王他们几个男人常常见面,甚至是去郊外打猎,多么欢快。他们三个偶尔来宫中,时常跟我说起,他们昨日带你去木兰围场抓野兔了,今日带你去闹市看元宵灯会了,明日带你清明节去给谁谁谁扫墓烧纸了,他们可以逗你,可以抱你,甚至可以故意气你……还可以……还可以追求你……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甩开她手走到另一边不再说话。 阿阮似是被他的气势给吓到了,呆滞半晌,忽然调皮一笑,来到他身后小手拍拍他颀长的背,“我当然有想你,但在我心目中,我祖母奶奶他老人家更重要嘛。她毕竟都那么大岁数了,你怎么好跟我祖母奶奶较劲呐,你还年轻嘛,咱俩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呀,嘻嘻。” 李弘竣回过身,低头静静注视着她天真含笑的眉眼,沉默半晌一时又轻轻叹息,“如若是我生病了呢?你也要毫不犹豫地走掉么?” “生病?你眼下不是好好得吗?”阿阮上下打量他玉树似的修宜身材,挺拔又矫健,又忍不住笑。 “难道你不知道,有些病,外表是瞧不出来的!”他幽幽说道,眼眸里有一丝失落。 “瞧不出来?”阿阮迷茫,看着他如笼在水雾中的一双星眸,“怎么可能?《韩非子喻老》有名篇《扁鹊见蔡恒公》,神医可是远远看他的脸,便能看出他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呢,才吓得一溜烟逃跑掉。嘻嘻,说起来神医可真是一个聪明人呢,我也要跟他学一下他的那股聪明劲儿!” 她无心说着,李弘竣却只是静静注视她,忽然道:“是啊,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呵!”他冷笑。 阿阮呆滞,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冷笑的,极不礼貌,也极不尊重。 看她表情吃惊,他回过神来,转身走到樱树下,伸手抚上树干,“是,这世间上有许多病,外表是瞧不出来的,或许在你的眼中,我是那么的……年富力强?还是一个能担得起天下重任的好皇帝!” 望着他神秘莫测的背影,阿阮脑袋一时转不过弯儿,只觉得一向对自己温柔无比的他,今日似乎情绪有那么点不太稳定。 或许是他今日在朝堂上受什么刺激了吧?八成是那些古板的大臣们又给他气受了!于是他便把脾气发泄到她这个妹妹身上了。她如此想着,也不以为意,只是不敢再多说话,怕一不小心又惹他不高兴。 两人终是沉默不言,只有清风在两人耳畔飘…… 此时一名劲装男子自河池对岸矫健地连续跳过七八个水中石墩来到岸上,走到皇帝跟前,遥遥看她一眼,她便识相地笑道:“九哥哥,我先到那边去瞧瞧。” 她拿着团扇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开,崔缄目光冷静地从她背影上收回。 “皇上,我今早到武库查过,那支白羽兵箭是今年二月由军器监的弩坊署打造的,当时一共做有一千只,分发给宫中禁军演习骑射用。”崔缄梗着直挺挺的脖子说道。 李弘竣从阿阮背影上收回目光,沉声:“没流到宫外?” “没有。”崔缄否定得很明确。 李弘竣眯眼,“是谁要的这批兵箭?” “是右武卫的大将军卫僚。”崔缄神色肃穆。 李弘竣颔首,“你这便到右监门卫检点宫中禁军,要事发当日的出勤簿子,看那日是否少人。” “是。”崔缄沉默,一时又道:“按照杨公公吩咐,岐王宅眼线已经替换,那日岐王宅兴演《天可汗赐宴》,宁王与薛王同时在场,但他们并未阻拦,没有朝中大臣。” 李弘竣点头,“你要叫人时刻盯紧,别出什么岔子,被有心之人利用,朕如今只剩这么三个兄弟了。” “我明白皇上的苦心。”崔缄看皇帝沉默,慢慢道,“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也多是被手下之人鼓动而听信了谗言,才酿成大祸。皇上能如此明心静性,实属难得。依我看,只要不叫将领、大臣与三位王爷来往密切,只是好吃好喝供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的过错。” 皇帝点头不语,崔缄一时想到什么又笑,“听说皇上赏了我哥哥做大官?” 李弘竣回眼看他,笑起来,“是,朕已发下谍文诏他回京受赏,允他做这宫中的左骁卫千牛将军,大概再过一个半月他便能到京了,朕还为他与薛纳将军安排了国宴庆功。” “那真是太好了,我母亲十分想念他,已有三年多没见着他了。”崔缄憨直的脸上露出爽朗笑容。 “嗯,你二人是双胞兄弟,只怕到时朕分不出来谁是谁,他常年在边疆供职,眼下回京与你家人团聚,朕会特许他在这京师住上个三年五载的。” “那可真是多谢皇上了。”崔缄笑得高兴极了。 一时崔缄又回头看撞在一起的五凤楼与麟德殿,五凤楼已有多半损毁,船体一半在池中一半在岸上,勉强支撑着,高耸的麟德殿齐腰折损,上头倾斜着便似要随时倒下。 此景真是叹为观止,他耿直的脸色有点呆滞,但见湛蓝的天穹顶上稀疏的白云聚了又散。 第13章 九郎患病 夜晚幸春宫中摆满珍馐玉馔,自从阿阮进入皇宫,便得到最高规格的礼遇,苏皖柔凡事亲力亲为,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表姐姐,你膳房里做的酱鸭可真好吃。”阿阮嘴上油油,刚把一个酱鸭吃完,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便往其它佳肴上扫去。 满桌菜肴丰盛,火腿炖肘子、风腌果子狸、酒酿清蒸鸭子、魁花狮子头、蟹油拌佛皮、红焖风腩、炸鸡骨、糟鸭掌、鸡髓笋、蒸芋头、莲叶羹、酸笋鸡皮汤、芙蓉燕窝、雪底芹芽、拌蓑衣等等,暗雕青纹龙花的碗里是皇宫中才能吃到的御田胭脂米,点心还有螃蟹馅儿的炸饺子,奶油松瓤卷酥、芝麻如意卷、银丝萝卜饼等等,她看得是眼花缭乱,口里流涎,食欲大增。 其实苏皖柔平日十分节省,不准宫中太过奢侈,谁若排场,都是会被她叫来问话的,只因皇帝班子草创,需要她这样勤俭持家的后宫,然而她的这个妹妹可不同,她是放在了心尖儿上的,尽管只是她们两个人,满桌佳肴却足足上有十个人的份,然而苏皖柔也不怎么吃,主要是给她妹妹吃。 “吃完鸭再来点鸡鹅鱼吧!”苏皖柔又站起身把一份胭脂鹅脯与一份银芽鸡丝夹入她碗里。 阿阮双眼冒星星,鼓着两只胖胖的脸蛋,“表姐姐你对我可真好,我以后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 她是食肉大户,不怎么爱吃蔬菜,转眼水晶桌上的鸡鸭鱼肉几乎被她扫荡一半,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嘴里吐出一阵阵香气,又美滋滋地喝口酸汤醒酒,最后用了漱口茶。 皇帝不到后宫用膳,姐妹俩便坐在窗下对食,窗外红灯飘啊飘,似乎夜里有风。 “表姐姐,我在这里住了四天,怎么每回都不见九哥哥来呀!”她张大眼天真地问。 “他呀,往常也是如此,没什么稀奇,很多时侯他更喜欢独自一个人呆着。”苏皖柔微笑。 “错,我看他是更爱跟男人们呆在一起,像是杨公公他们。姐姐你还别说那位杨公公长得还挺中正的,虽然他已人是中年,嘿嘿。”她说着说着,脑海里便出现一些十分稀奇古怪的画面,想着想着便贼贼地奸笑起来。 苏皖柔看着这个古古怪怪的姑娘,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懂的。 “我在家时,姑妈常常和祖奶奶说起姐姐要小孩子的事儿,姐姐你都入宫三年了,怎么还没有小孩,你不着急吗?” 她吃饱喝足,坐在贵妃榻上,一双小脚丫便晃来晃去,脑袋转来转去看这看那,仿佛对什么都很好奇。 苏皖柔叫人来把杯盘狼藉收拾干净,又招呼人来奉上茶水,“你才多大个姑娘,怎么也跟那些中年妇人一样,动辄便讨论生孩子,也不嫌害臊。” 阿阮嘻嘻一笑,“嫁人后便要生孩子呀,这是人之常情。” 苏皖柔笑着觑她一眼,“怎么?想你丈夫吗?” 阿阮有一瞬间的呆滞,思索半晌,“我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他长得很高大,还有点严肃,脸上一本正经的,看起来凶凶的、怕怕的,不过却像是个正人君子!表姐姐你便行行好,叫九哥哥安排他回京吧,一个人在那荒凉的边疆,面对的都是一些胡人,叽里咕噜说什么都听不明白,那可多闷呐!” “这我可做不了主,这些朝堂上的事,后宫不能随便干预。”往常苏皖柔熟睡前都有下人帮着收拾被褥,自从她的好妹妹入宫,她都凡事亲力亲为,把一条紫色被褥铺好在里间睡榻上。 阿阮跟在她身后,踢去鞋子便滚上睡榻,苏皖柔拉她手臂,“你起来,我还没有铺好呢!” “哎呀只这样好了,我真的好累啦。”阿阮舒舒服服闭上眼。 苏皖柔有点吃惊,“你便要这样睡吗?你还没脱衣服呢!” 阿阮睁开眼,“头一日进宫我记得九哥哥说我不能再跟你睡在一起,说是祖制不许,怎么姐姐你今日破例了?” 苏皖柔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反正他在前朝又不会来,没人告诉他,他怎会知道。再说知道又怎样?他恐怕是舍不得罚你的。” “那倒是。”阿阮甜甜一笑,“呀,对了!”她忽然眼睛睁得老大。 “你怎么了?怎么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我可是心脏不好,别再吓我了!”苏皖柔帮她把伸到榻边的一双小脚上的袜子摘掉,又把她胖乎乎的身体抱起来,帮她把衣裳脱掉,露出里面的花衫子来。 阿阮却一把抓住她手,十分要紧地道:“你跟九哥哥三年没有孩子,该不会是九哥哥他……”她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是想到十分好笑的事,登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笑死我啦……” 苏皖柔不明所以,双眼一阵迷茫,这丫头一向鬼灵精,她都习以为常了,只是第二日一大早晨鼓一响,这姑娘便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往前朝跑去,连脸都没来得及洗。 只是临行前匆忙翻她进宫时带的东西,在箱笼里一顿乱翻,最后还是给满头大汗的她找到了,眼睛看着手里的东西直放光,她呀真是越来越搞不懂她这个妹妹了。 出乎意料,次明一下朝,李弘竣正准备与弘文馆学士商讨编修前朝国史一事,便听到一个小太监报说阿阮姑娘在箭阁等他,他很是高兴,因为她能主动来找他,便推掉与大学士会面,匆忙换身华丽的常服便来箭阁找她。 今日的她却不像昨日打扮得那般盛美雍容,头发乱糟糟的,甚至连一对鞋子都穿反了,搭配的衣服也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一红一蓝一绿的怪难看。 “怎么?这么想我?来得这么匆忙?”李弘竣开心极了,看着她脂粉不施的白皙脸蛋,一双美丽的大眼里闪烁着天真的光彩。 “九哥哥,我今日是来拯救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里的医书,“就是这个,这个可是你的救命稻草!” 李弘竣讶异,他虽贵为皇帝,却不甚懂得药理,看见这些药材名也是模棱两可,“你在说什么?阿阮,是不是改变主意,不要离开皇宫了?” “哎呀不是,是十分要紧的大事!”阿阮推开他的勾肩搭背,一脸急冲冲,“你快看,这个跟这个一起,碾为细末,你再把它喝掉,便能治你的病啦!嘻嘻,九哥哥你真应该感谢我,还好我过去在祖父家中无聊,在姑父书房翻到过这本医书。” “你是说苏徹?”李弘竣看她。 阿阮拉他坐到窗边,窗上垂下一面金黄色半透明的帘子,其上绘制着牛郎与织女银河鹊桥相会的图景。 “九哥哥你不要伤心,也不要难过,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你要相信,你一定可以的。”阿阮放下医书,颇为同情地拉住他手一顿认真安慰。 可笑的是,李弘竣至今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阿阮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你要给九哥哥喝什么药?” 她便又急急忙忙翻着书页指给他看,“喏!丁香、附子、良美、官桂、蛤蚧各一钱,白矾、山茱萸、硫磺各七分,这几种混和在一起,便可以治你的病啦。你不要灰心,也不要丧气,只要你肯听我的,一定能治好你的。” 她脸上当真春光明媚,李弘竣注视她半晌,还是不明白,他不记得自己得了什么怪病。 一时想到什么,他又笑起来,“阿阮你真好,昨日在麟德殿九哥哥不过是随便那么一说,你便记在心上了,我……我真的很感动,你对九哥哥真好。” 这回轮到阿阮瞪大迷茫的眼睛,已将昨日在樱树下他说他已患病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记得更清楚的是昨夜表姐姐塞到她碗里的酱鸭与鸡腿很好吃。 “阿阮,其实治我的病,很简单,只要你肯留下。”李弘竣伸手抚摸上她垂在耳边的一绺发丝,深情地瞧着她。 阿阮茫然,心想她留下便能治好九哥哥那个病,她怎么也想不通她自己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药效。 “九哥哥,你不要害羞,我知道你很难为情,但我不会到处逢人乱说的。为你后半生的性福,我一定会留下来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治好你的。”她拍着胸脯下保证。 “你真的肯留下来了?为我后半生能过得幸福?”李弘竣十分惊讶,没想到她终是明白他的心思,不用他再表明了。 “当然,你的性福,便是我的责任!九哥哥你一直都待我极好的,我不能看你有难而不帮你。”阿阮笑得天真。 李弘竣看着她有一阵呆滞,忽然将她抱入怀中,感动:“我便知道终会有这么一日,我知道你跟我是一样的,你也心里有我。” “我心里当然有九哥哥,九哥哥那你肯接受我的治疗了?”阿阮兴奋地问,毕竟拿他当小白鼠,她还是很激动的,他可是皇帝哎。 “当然,我的病只有你能治好。”李弘竣将她从怀中拉出,瞧着她好看的眉眼,胸中一阵阵甜蜜涌上心头,“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怪你?”阿阮不解。 “是,当初将你赐婚,我也是逼不得已,其实我也不想的!”他深深叹息一声,显得心事重重。 第14章 四妃妾的讥讽 皇帝的长叹引起箭阁中一阵长久的沉默,御园中团团青影双双拥簇,箭阁中香檀味袭袭,阿阮罗裙正粉艳。 阿阮见她表哥愁眉深锁,小手忍不住轻轻顺着他的背,微微一笑,声音软软的,“九哥哥,难道是做了皇帝的原因吗,我这几日与你相处,真是发觉你的笑容不像小时侯那么多了,虽然你一直在努力地向我笑。做皇帝一定很辛苦吧,这天下间人人都要拿你撒气、都敢拿你撒气。” 她眼眸幽然,“便如曹阿瞒所言,宁他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他,这天下间的重担全搁在你一人肩上,这九州兆亿的百姓,也全赖你一人之力。唉……我过去在家中便常听姑父讲,说九哥哥你很是勤政,时常日夜不休地处理公务,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啊,我真的很为你担心。” 李弘竣震动,看她眼中流露出对自己的心疼,眼角还匀出片片泪光,胸中一阵慰暖,握紧她双手贴在自己胸口,“阿阮,有你心疼我,我便足够了,我不求更多的。这天下人如何评价我这个皇帝,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能理解我,我便心满意足了。” 他见她莞尔一笑,又急着下保证,“阿阮你放心,这件事既然是九哥哥做下的,你的心又与九哥哥一样,那九哥哥也必然独自出面来摆平,不叫你烦心忧闷。如今,他已不再是你我之间的阻碍,这三年来朕日夜努力,扶植栽培属于朕自己的势力,他们郑家已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朕自信有能力治他们!只要他肯乖乖将你交出,朕也自然对他郑家既往不咎,到那时你我便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他说着,眼中竟隐隐闪现杀机。 看着他说些模棱两可的话,阿阮止不住一阵心惊肉跳,反抓紧他手,“九哥哥……你在说什么呀?难道我夫家做了什么祸乱朝纲的事吗?我夫君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你感到不顺心了?要不要我这便去找他谈谈,我飞鸽传书与他交通信息。不过只怕是我跟他感情不深,他也未必肯听我的。可是解决问题,总该会有更温和的方式与方法,动辄便打打杀杀,未免也太兴师动众,恐怕一旦控制不好,还会殃及更多无辜的人。” 她越想越是害怕,红唇哆嗦着说道:“便如当年武帝怀疑太子琚谋反,这祸事最终竟是祸及到卫皇后的身上,她吓得不得不自尽以保全家族,最后才知道竟是为人所陷害。还有秦皇追查欺骗他的方士,被诛连坑杀者竟多达四百人。还有当年李林甫为打压肃宗,将肃宗的妻兄害得家破人亡还不算,更是牵连上千人,一时牢狱为患。政令苛严,百姓惶恐,恐于社稷不稳。九哥哥你万不可做出如此轻率之举,因为你任何不经思考的行为,都可能给无辜的人造成灭顶之灾。” 李弘竣惊诧,转眼看她,怔怔的,呆了半晌,心下想看来她爹爹对她的教养还是很成功的,虽然她不喜欢读四书五经。 见她小脸上紧张得不得了,似乎是真被吓坏了,一个小姑娘家自然还是见不得这些血腥的,他冷肃的脸上连忙展颜轻松一笑,“没什么,九哥哥只是随便说说的,又不真的动手,在做之前我一定会仔细权衡利弊的,尽量不伤及无辜,你别怕。” 他又变得温柔,伸手握紧她小手,两人便这般挨着静静坐着,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甜蜜,一时被她落在座旁的医书所吸引,便又笑起来,“阿阮,我不需要吃这些药,不用你费心,我知道你是对我好便足够了。” “你一定要吃!”阿阮却是坚持,纯然一笑,“不然后宫的女人们那可得多悲哀啊,她们一生被拘束在这皇宫中,有如笼中之鸟,如果再没个人来疼爱她们的话,是会生很严重的病的。” “你……这是在担心吗?”李弘竣讶异,便试探性地问,眼中又含了愉悦的笑意。 “我当然担心!”她快人快语,“我不止担心她们,我也担心你!九哥哥你的困难便是我的困难,我一定会当作是我自己的困难来帮助你解决困难的!” “其实你不必担心的。”他忽然伸手握住她下巴,凝视着她朱红鲜艳的嘴唇,“在我眼中,你一直才是最美的,别的女人我看都懒得看一眼。” 阿阮大眼转动,今日的九哥哥说的话她半懂不懂,其实她又何尝不知,她在她九哥哥眼中今日也显得有点古古怪怪。 忽然箭阁外响起一阵冷嘲热讽的声音,“哎呦呦,这不是皇上跟阿阮姑娘么?” 两人吃惊,转脸望出来,只见美艳四妃妾并排站在庭园,看着他俩咬牙切齿直跺脚。 “你们有没听到皇上适才怎么说,他说别的女人他都懒得看一眼呢。” “姐妹们,你们还记不记得之前皇上跟咱们姐妹们是怎么说得呀?” “当然记得啦,那才叫一个深情款款、绵绵柔情呢!”四人便狂笑抱作一团。 李弘竣意兴阑珊,松开阿阮的下颚站起身来,华丽的衣袖轻摇,脸上神情冷静地看着这四人,阿阮却纯真地嘻嘻笑起来,心里想这四个人还真是九哥哥的仇敌呢,真是时刻不忘跟他作对。 隔着赤金半透明的帘帐,四妃张眼见皇帝站在帘后,他身穿玉带猩袍,气魄从容不迫如猛虎细嗅蔷薇,端得是人间少见的高贵气派英武男子,而站在他身旁的女子也是团花袍窄,眉黛桃夭,别说两人还真有那么一点相衬呢。 于是,四妃心中妒意更浓…… “皇上你可真不地道,霸占人家表姐姐不说,连自己的表妹都不肯放过啊,还真是贪得无厌呢,哼,我呀真的很鄙视你!”貔貅妃朝天翻个白眼。 “不仅是表妹,还是有夫之妇呢!”莲蝶妃伸手抚一抚眼角的蝴蝶。 “怪不得皇上要把郑二公子调往边关呢,原来是蓄谋已久!”舞香妃冷笑。 “这种事恐怕也只有皇帝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才能做得出来,也才敢做得出来,便算做了又有几人敢说呢。”白鹭妃讥笑。 若是两个人一捧一逗唱起双簧来已经十分厉害,这要是四个人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七嘴八舌,那便更有威力了,然而李弘竣只是隔着垂帘冷冷看着她们四人在漫漫讥讽自己,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可是阿阮却有点听不下去了,她们真是越说越难听。 她正要上前为九哥哥辩解,谁知李弘竣却一把拉住她手,带她走出箭阁,经过四人身边也不停步,径直朝西边御园中行去,彻底地无视。 四妃诧异,被皇帝如此忽略,实是不甘,忙跟在他俩身后,一边走一边继续冷嘲热讽。 “皇上难道你不怕全天下的百姓议论你吗?这毕竟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貔貅妃拉拉手里绢帕。 “夺□□室也只有衣冠禽兽能做得出来,这哪是正常人能做得出的!”莲蝶妃笑得恶毒。 “哎,你们别说,说不准皇上便是好这一口呢,□□□□想想便也挺诱惑。”舞香妃笑得双眼成为弯月。 “没想到皇上的口味居然这么重呢,真是吓死人家了。”白鹭妃夭夭气气道。 她四人便如此在他俩身后讥讽个不停,阿阮神情焦惶,越走越不自在,只是皇帝却一直面无表情地拉着她默默前行,他的脚步很均匀,不急不缓,她也只得跟着他的脚步,最后实在忍不住,推开他手回过身来,倒将那四妃吓得怔住。 她小脸上满是认真,“你们误会了,我跟九哥哥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他一直都把我当妹妹的,我也一直把他当哥哥的,绝非你们说的那样不堪,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浓厚,并不如你们所说的那样,真的不是!” 她努力辩解,四妃看着她,脸上表情各不相同,有的嘲讽、有的冷笑、有的轻蔑、有的嗤谩,四人互相看各自一眼,仿佛商量好似的,脸上又一起泛起嘲笑的表情。 “阿阮,跟她们解释那么多做什么,没必要,我们走。”李弘竣转身一臂捞住她身子,拖得她身体后撤,便远离了这瞪大眼的四妃,皇帝带她往御园中的鹤园而来。 鹤园中群鹤起舞,一个个都雪白雪白的像极了天宫的仙子,远远隔着半人高的十字栅栏便看到了,看守的侍卫向皇上行礼,李弘竣道:“别让后头那四人跟进来!” 他拉着阿阮进入其中,阿阮回头,果见那四妃被拦在门外,气得冲他俩背影指指点点,一时又为难那守卫,只是守卫坚守不叫她们进入。 第15章 避君子之嫌 李弘竣带着阿阮逗十几只白鹤玩,并给它们喂食,有时李弘竣从后圈住阿阮,把食物塞她小手里,握住她的手高高一扬,给白鹤洒吃食。 阿阮在他宽大的怀中有时掉头,便见那四妃气呼呼地撕手绢儿,环抱双臂守在栅栏外看他俩人玩乐。 “专心点,鹤很灵气,会感受到你的不尊重的。”他在耳边道。 阿阮回头,果见一只羽翼华美雍容的白鹤靠近,试着啄她手中吃食,这些白鹤都经过专人驯化,不会随便暴起脾气啄人手足,给人造成伤害,阿阮被逗得甜甜笑,再回头便见那四妃已经离开了。 然而幸春宫中这下可热闹了,“贵妃娘娘您可真要管管了!”貔貅妃一脸情急道。 “是啊是啊,贵妃娘娘我们姐妹们可真是为你感到不值,这三年来你在宫中有多么辛苦,大家也都是有目共睹,我们实在不忍心看你被欺负呀!”莲蝶妃娇娇气气道。 “发生何事?”坐在贵妃座上的苏皖柔放下手中牒册,看着碧姝交代,“给潇湘美人的惯例减二等分。” “是。”碧姝拿牒册去办事,四妃便忙扑上来,团团将她围住,“贵妃娘娘,你要知道我们也是为你好呀!” “到底发生何事?怎么把你们几个急得满头大汗的?”苏皖柔用手里绢子为她们四人分别擦擦额上香汗。 四个人坐在她足榻上仰头看她,脸上一样的焦急表情,“贵妃娘娘,因为一句话,防火防盗防表妹!” 苏皖柔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难道娘娘你还蒙在鼓里吗?你就不怕你的丈夫被人抢走?”舞香妃眼角泪光点点。 苏皖柔伸手握住她下巴抬起她小脸,躬身垂眸盯住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她问。 “娘娘你一直在这宫里劳心劳力的,把这后宫上上下下打点得井井有条,我们心里对你充满了感激,所以眼下看您受这等窝囊气,实在替您感到不平。”白鹭妃说完假装哭泣,向其他几人使眼色。 貔貅妃连忙说道:“是啊是啊,这后宫如今一派升平景象,都是娘娘您一手的功劳,怎能便这般便宜了外人。”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苏皖柔手上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实在没空听她们说闲话,“到底发生何事?痛痛快快说!这大会儿拐弯抹角,也不嫌累得慌。你们要是没事,我可要干活去了!” “我们说了,娘娘你可千万不要生气!”莲蝶妃细声细气道。 “哎呀你说!”四人推来推去,最终派出代表,白鹭妃神秘兮兮道,“我们今日亲眼所见,皇上他在*。” “*?”苏皖柔脸上讶异,但还是眼角有抑制不住的笑痕扩散,却又假装道,“是吗?跟谁*,跟潇湘美人,还是碧玉才人?”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异口同声,“跟你表妹!” 她们本以为贵妃娘娘会大吃一惊,然后大动肝火,出乎意料的是她却表现得十分平静,“我表妹?” “对呀!”四妃一齐像捣蒜一样点头。 “是你们看错了吧?怎么可能!”苏皖柔悠然站起身来,显示要走。 四妃连忙拉住她,“我们确实亲眼所见,皇上还说……”舞香妃看一眼白鹭妃,她连忙道,“还说要立她为皇后!” “是啊是啊,这可是不得不管的大事呀!一旦立她为皇后,可就把您给踩在脚底下了!”莲蝶妃又向貔貅妃使眼色,貔貅妃忙道,“这三年来您为宫中出过不少力,要说封后也该是封您才对,哪还轮得到她呀,她又算得上是老几,连我们几个也是熬了三年才有这位置的,哪能叫她插队!” 四妃在身后叽叽喳喳,苏皖柔憋住笑,回身认真说道:“好,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会派人调查的。” “贵妃娘娘你一定要仔细调查一下,还是那句话,防火防盗防表妹!”四妃齐声重重说道。 “我知道,谢谢姐妹们好心提醒,如果没什么事,你们都先退下吧!”苏皖柔显得有些疲倦。 四妃便恋恋不舍地道声“是”,退出幸春宫。 苏皖柔呼口气,坐在贵妃椅上拿手绢扇了扇,“春吟!” 一名侍女上前,“春吟在,娘娘有何吩咐?” “皇上眼下在何处?”她问。 “适才奴婢派人专程去看过,在鹤园,与阿阮姑娘在一起。”春吟回道。 “好,知道,你去弄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粥给我!”她吩咐道。 春吟虽迟疑,但还是应着去了,四月天气还不到最热的时侯,但娘娘一直有给自己加冷食的习惯,虽然怕她把胃弄坏,但她们底下宫女却没有一人敢劝她,毕竟她是那种一向说一不二的冷硬人物。 一时又一名宫女迈过门槛走进殿中来到凤座前,“娘娘,您的父亲适才在前朝下朝,托人往后宫送来东西。” 苏皖柔懒懒地低头欣赏自己修理得异常修美的蔻丹指甲,唇边幽幽飘出两个字,“扔了。” “这……”宫女瞪大眼迟疑。 苏皖柔抬头,挑眉,“你看什么看?我叫你扔了,你听不懂人话?” 她一臂弯曲缓缓撑在右边扶手上,身体悠然地斜倚在贵妃椅上,下颚高高挑起,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贵妃娘娘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显得格外冷削,眼角边上又长又弯的睫毛斜斜向上挑起,看起来眼神又妩媚又迷离,还有点威严与厉害。 宫女吓得浑身一阵哆嗦,忙道声“是,奴婢这便去”便急匆匆逃走。 苏皖柔傲然而视她慌张离去的背影,又冷冷补充下令,“素颖,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仔细你的脑袋!” “呃……是!”名叫素颖的宫女害怕极了,眼眸疑惑惊悚地赶紧没一条腿地逃出去了。 她怀抱着这包东西,只因娘娘一句恫吓,便像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着一路急匆匆来到后花园,便把这包用油纸包裹的一些看似像药材一样的东西,双手颤抖着通通一股脑扔进后院角落的废弃桶里。 一时回身急急要走,又有点不放心,回头捂着鼻子蹲下身,拿棍子挑着一些略微发腐发臭的脏物将其掩盖,埋掩妥当便转身急忙往前院跑去。 鹤园空旷,无人打扰,只有李弘竣与阿阮在一起玩,说实话自从在箭阁与九哥哥谈完话,阿阮便明显感到九哥哥对她的态度更显密切了,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一直让她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在他之前做皇子时,两人关系便也这般亲密,他也对她十分温文尔雅、照顾有加,所以这让她有点分不清这种特别的情愫,他对她到底是何种眷恋? 如今两人渐渐长大,他还像小时候那般喜欢拉她、蹭她、抱她、背她、逗她、触碰她,偶尔厮打对骂一时不注意难免会碰到她身体上一些部位,她便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 还有这皇宫里的情况,似乎跟她当初所预想的,还有过去在定国公府所听到的传闻,多少有些出入,好像连祖奶奶和姑母她们也未必了解真实情况。 她隐隐感到,这皇宫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演戏的高手,为保护自己谁都不会轻易把真心剖出给人看,这样便你猜我猜大家猜,互相彼此猜忌。 鹤园中柳丝霏霏,落红成阵,香溢漫天,李弘竣一时拿着汗巾子为她抹汗,一时握住她下巴深深凝视她,她脸上笑容便渐渐显得有点僵硬不自然。 “九哥哥,我、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想先回姐姐那里去歇息下。”她脸色苍白说道,其实是想回去向表姐姐求救,她想向她求证一些事。 “阿阮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着凉了?”他一阵紧张,开始上下检查她身体,并握住她双肩,他眉心紧紧的,凝视着她,“之前你来得匆忙,可能是衣服穿得少了些,如今虽是四月,但天气依然忽冷忽热,九哥哥不在你身边时,你可要多多学会照顾自己,衣服尽量多添不少添,别冻坏你这娇娇气气的身子。” “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九哥哥,你出来这大会子,想必那些朝臣们也有点盼着你回去了吧,你今日下朝后,难道便没有其它事可做吗?”她笑得殷勤。 “你说得没错,是有很多事要做,可我更喜欢跟你呆在一起,便让我这般任性一回吧,难道你也要学那些老臣要管着我、逼我上进么?”一边说着,他再度捏紧她小下巴,一双迷恋的眼眸又开始在她红唇上打转。 阿阮连忙拉开他手,后退一步,脸色尴尬,“我真的有点困了,我先回去了。”她伸手挠了挠脑袋。 第16章 阿阮的疑惑 看着她懵懂的模样,李弘竣忍不住拍拍她脑袋,“那九哥哥送你回你姐姐那儿?”他再度将她身体揽入臂弯。 “呃……”她试着挣脱,连忙弯腰,“哎呦我肚子突然好痛啊!我先去上个茅厕,你不要跟着我,我会出不来的!”到关键时刻,她只有放这大招,败坏自己的形象,她也是迫不得已啊! 她三步并作两步,一边回头警惕地看他是否会跟来,他却只是望着她笑,她便几步小跑到门口守卫跟前,回头向渐渐移步而来的皇帝伸手,“别跟来!我会害羞的!” 她急急忙忙闷头便跑,好像身后跟上来的是洪水猛兽一般。 谁知她跑得太匆忙,竟险些撞入一人怀中,幸好那人及时一把牵住她手臂,避免她撞了过来。阿阮抬头,只见眼前一名男子刚直的脸上双眼睁得圆圆的,下巴稍斜,低头盯住急匆匆的她,他脸上也稍微有点呆。 她慌不择路出逃,这男人却正好进来,两人便险些撞一起,她对他有点印象,也就有点呆,此刻身后立刻传来皇帝的喝止,“阿阮!” 两人回神,回头见皇帝已一脸阴沉朝这边走来,阿阮身前的男人一把推开她手臂,害得她身形一晃,险些向后摔倒。 看皇帝渐渐逼近,她连忙道:“我去茅厕!去茅厕!”这回看清路转身一溜烟便逃走了。 此时皇帝一走到鹤园门口,从她疯狂逃走的背影上收回目光,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事?” “皇上,属下适才到奉国殿,并未见着您!听杨公公说您来箭阁与阿阮姑娘会面,便又到箭阁去找您,谁知还是没能看到您的身影,便一路询问宫女,才跟至此处,没想到如今想见皇帝一面,都、都这么的难。” 他说话时目光渐渐低垂下,只能注视到皇帝刚毅的下巴处,并不敢直视皇帝眼眸,虽然他也身材高大,但毕竟是上下级的关系。 “崔缄你这是何意?”李弘竣不是听不出他话中的抱怨与规谏之意,“这整个皇宫都是朕的,难道朕只能呆在奉国殿或是万岁通天殿,你才满意?连到其它地方的权力都没有?那朕还做得什么皇帝!这四海天下,难道不是朕的?” “话虽如此,但皇上您是天子,天子便该让百姓的心安定,如果连百姓都不知道皇上您在哪里、在做什么,那这真是太可怕了。”崔缄说得始终不急不缓。 可笑的是,李弘竣竟然无言以对!光是睁大眼。 “还有,之前在围魏宫已经发生过一起惊心动魄的刺杀行动,便足以使皇上您能从旧梦的温床中及时惊醒,说明便是在这皇宫中,也不一定是最安全的。”他说得耿直,即使直斥皇帝之过,也不留情面。 “皇上您周围有人可能随时伺机报复,一次计划不成,他们必然会心生二计三计,皇上不可不顾及自己的安危,这也是对天下臣民的负责,但您却叫杨公公与侍卫们不必跟来,独自一人前来与阿阮姑娘幽会,这实在是太危险了,还请皇上以后不要再做这样不经思考的事。”崔缄说得一本正经。 “你!”皇帝皱眉看他,见对方脸上表情一副刚直不阿的样子,虽然目光垂着,但态度坚决,还真是拿他没办法,狠狠一甩衣袖,负气,“朕知道了。” “皇上,之前您叫属下到右监门卫查询出事那日的出勤薄子,没有可疑之处,右武卫大将军卫僚没有问题。”他又一五一十平静汇报。 “知道了。”皇帝冷冰冰。 此时一人也急匆匆走来,两人看去,是度支郎中苏徹,崔缄转眼看皇帝,“苏大人适才与属下一起在奉国殿等候过皇上,还有其他几名大臣,都同样有要事启奏,他们都等得很心焦,还急着回各部复命呢。” 李弘竣呼口气,压下心头火气,便见他丈人已经赶至跟前,“皇上,原来您在这儿,叫微臣好找,可在这园子里逛一大圈。”一边说着还一边用衣袖抹下巴上的汗。 皇帝沉下心,道:“奏报何事?” “事关军费。”他道,“臣与兵部的人、以及将作少监、军器少监商聊过,组建皇上心目中想要的那种军队,比全国一年总的税收还要多出三分之一。” “到奉国殿谈。”皇帝阴着脸穿过两人中间,当先往前朝走去,他俩忙自后跟上,还互相看一眼互通声气。 这边阿阮一路小跑到幸春宫,路上无论什么人跟她搭话,她都不理,见姐姐手里握着一支粉彩描金云龙纹瓷管笔,正伏在案上在粉白底双龙戏珠暗花经纸上认真地书写着什么,一边还往青瓷褐釉的十足砚中蘸墨,她一屁股坐到她对面。 “姐姐!”她伸手握住她手里笔杆子。 苏皖柔抬头看她,脸上笑得温柔,“何事走得这么急匆匆,看你气喘吁吁的。” “姐姐我有件事想问你。”她脸上神情显得焦急又神秘。 苏皖柔将手中毛笔搁在莲藕形玉山笔架上,拿起纸张对着上头未干的黑字吹了吹,看向她,“何事?” 阿阮干脆绕过来坐她身边,伸手遮在她耳边说几句悄悄话,苏皖柔立刻展颜一笑,回头瞧她,“你是这么认为的?” 她点头如捣蒜,“姐姐,我不想再在这宫里住了,我想我祖奶奶和姑妈了,你安排我回定国公府吧,我求求你了,我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可说好的七日,这不是还有两日么?也不急在这两日吧?你真舍得表姐姐吗?”她拉住妹妹的手。 阿阮脸色为难,“可……唉,我以后会再来的,你何时想我便下道凤旨给我,我会立刻再进宫的,眼下这几日我却是住不下去了。” “阿阮,姐姐问你件事。”苏皖柔脸色显得很郑重。 她态度非常诚恳,“姐姐你要问随便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上人了?”苏皖柔认真瞧着她。 “没有。”阿阮立刻摇头,回答得很肯定。 “那你喜欢郑二公子么?”她再问。 阿阮摇头,“不!”她回答得还是很肯定。 “好吧,既然你执意离宫,那表姐姐会马上替你安排,回到家后你可要好好帮我照顾我的外婆和我的母亲。”苏皖柔温柔道。 “嗯,我会的。”阿阮也向她温柔一笑。 “那要不要我告诉他?”苏皖柔小声,觑着他。 阿阮摇头,“不用。” “可他毕竟是这皇宫的主人,你进出他的皇宫,总该吱会他一声吧?万一哪天这里丢了东西,他当你是小偷,偷走了这皇宫里最珍贵的东西,还当是你不肯还,那时你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苏皖柔笑得很隐晦,说得也很隐晦。 果然阿阮一脸懵懂,她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名声的,千万不能被人当作是偷盗的小贼呀,那真是太可耻了。 “那……”她犹豫了,因为她知道,他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同意,这可怎么办? 她小脑瓜开始转动,得叫他转移目标才是,他是皇帝,压力大,得需要一个感情宣泄的出口,得有个女人来抚慰他孤寂的心灵才行。 她不由把目光转到表姐姐身上,表姐姐看自己时的笑容始终端正温婉,她是那种更加知性的女子,看起来还有那么点正派强势,令人不敢亵渎与靠近,这样的女子多半会引起男人的敬重与仰慕,但不会是怜爱,以皇帝骄傲的身份,还有九哥哥那种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高傲脾性,他更需要的恐怕是能臣服于他魅力的温顺女子。 她这般想着,便连忙握紧表姐姐的手,“表姐姐你告诉我,这三年来九哥哥对你怎样?是否真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你是他最宠爱的妃子?” “当然是。”苏皖柔想也不想便道,“阿阮你到底想问什么?”她的笑容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尽在她掌握之中。 她明知道她要问什么,但是还是要问她,她要问什么。 “那你觉得,九哥哥对你更多的是宠爱,还是重视?”阿阮问得认真,因为她要开始部署一下。 “这个呀,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苏皖柔笑得开心极了。 她感觉从她姐姐嘴里问不出什么,情绪一时有些低落,又有点疑惑。难道是她想多了吗?其实九哥哥对她也仅仅是兄妹之情?是,一定是她的感觉出了偏差!是这样的! 她这么安慰着自己不安的心灵,又转眼看表姐姐,“那表姐姐你爱九哥哥吗?” “我当然爱他,他是我夫君嘛,是我的天呀。”苏皖柔始终在微笑看她。 阿阮这下如释重负,她高兴极了,“那我现在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们怀上孩子。”她眼睛忽然闪得很明亮,闪得兴奋极了,“只要表姐姐你爱九哥哥,九哥哥也爱表姐姐,那这一切便都好办了!” “阿阮你又想到什么法子了?”苏皖柔也显得很感兴趣。 “表姐姐,我一定会帮你的,你放心,只要一生孩子,你在这后宫的地位便会更稳固一些了。”阿阮拉紧她手,笑着看姐姐。 苏皖柔也是笑,却笑得有点已经看穿一切的睿智。 第17章 奉药 表姐姐答应求皇上安排她提早回定国公府,只是一直没有确切消息,阿阮便还不能随心所欲地离宫,必须得那个人肯放行才行,看来不想住七日只是她的单纯幻想而已,她说了不算得嘛,于是她决定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她要最后帮九哥哥和表姐姐一次。 她怀抱一个竹篮走在御花园中,皇宫里风景就是不同,满眼的繁华富贵、锦绣前程,宫女太监们忙碌着、嬉笑着,甚至有的打闹做一团,显得一派祥和,她不由得在心下想,九哥哥为人宽宏,也难怪这底下的人可以这么随性自在地展现自己的真性情。 她一时转眼看,该去哪里完成她的第一步计划呢? 正在迷茫之际,忽然一串清亮的笛声吸引了她的注意,那笛声高亢激越,一时又婉转低沉,既显得情深意重,又有点波澜壮阔。 她便不由地移动脚步顺着那笛声走去,穿过花海来到一片种满梨树的园子,盛日的春景繁华糜烂,由春入夏的时光交替中,满园梨花开得更是绚烂夺目,顺着视线层层叠叠推开去,竟是无穷尽一般,直铺到云际。 随着她脚步移动,逐渐一个青色人影出现在她眼前,那人隐在重重梨花之后,显得潇潇独立。 那样清瘦矍铄的身影、出尘绝世的仙姿,叫她一眼便认出他,她眼中满是喜色,快步走过去,“大哥,是你,你何时进宫的?” 她欣喜的声音打断他的笛声,也许是太高兴,便有点莽撞。此时笛声止歇,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羞涩一笑。 男人缓缓回过身来,看到她后也是优雅一笑,“阿阮,是你。”语气淡淡的。 弯弯天穹如一片璀璨琉璃,一朵洁白梨花飞舞,飘到他肩头,一阵暖风将他白色衣袂吹得翩翩如急欲登云而去的仙道,他如此风骨萧然、仙风缥缈,阿阮看得一时竟有点呆。 “进宫这几日玩得好吗?”男人声音显得有点忧郁低沉,但他谜一样的眼中似又藏着迷醉人的深情笑意。 呆呆的阿阮大眼中像是迷症一般,只是瞧着神态格外安静质朴的他。 眼前这名男子便是李弘竣的大哥宁王了,他是先帝长子,母亲是武德妃,才华横溢,最擅吹笛。 他便常常是长笛不离身,随时便能演奏一曲,愉悦自己,也愉悦他人。 自小便独立不群的他,一旦与兄弟们在一起,便像是迅速沾染了俗气,大口喝酒、大快朵颐,一旦独处时又立刻变作高人隐士,于林深不见之处修身养性。 他还真是入世随俗,出世绝尘呢,但在这两者之间能做到来去自然,也算别人难有的一段本事。 见她没回话,只是呆呆看自己,男人脸上舒然一笑,“大哥在问你话呢。” 阿阮回过神,讪讪一笑,“身边也没个人跟着大哥哥,你一个人倒是挺悠闲自在嘛,嘻嘻。”她又恢复调皮的本领。 “你不也是么?本王闻言你入宫连个贴身丫鬟都没带,胆子够大。”他笑起来。 “那是因为我一个人已经很能吃了,再带两个人,我怕把表姐给吃穷了,你也知道的,九哥哥那个人到底有多抠门。”她说话一向如此幽默,常常能把人逗乐。 果然本是性情静默的男子,此刻笑得爽朗,“这片国土上还有许多人要养,不节省些可不行,不然像是你们这样的富家小姐,哪有那么多的绫罗绸缎好穿?咱们这片国土很大,粮食、衣料、林木、矿藏、药草,九州四海,物产之盛,大到你想都想不过来,全赖你九□□夜殚尽竭虑地统筹调度,他可是不省不行。” 他深邃的眼中装满家国情怀、高志人道,温润的眼中有体谅天下苍生疾苦的悲悯。 阿阮自小便记得大哥哥谈吐不凡、眼界宏阔,甚是志向高远,今日与他交谈,她不由得还是把小脑袋一歪,明亮的大眼中呆呆瞧着他。 每回与他见面,她都不知该如何与他接话,只是光看着他高谈阔论便足够了。 “老九打小便爱腻着你,今日怎么没见他跟在你身边,我听人说这几日你们常是形影不离。” “呃……外面都已经有这样的传闻了吗?”她还是有点惊讶的,她才入宫五日而已,可怕这人言传诵得迅速。 “以你九哥的身份,常常是背后有数百双眼睛盯着,尽管你进宫只有五日,但已有足够的时间传得满城风雨,只怕不久便是要传到全国去,甚至是边疆。” 阿阮浑身一阵激灵,“边疆?”她喃喃,小鹿一样的眼睛转向其它方向。 宁王忽然走到她身前,低头看着她惊呆的脸,神色十分认真,“该避嫌时,便避嫌。” 他说完,便手执翠笛,扬长而去。 阿阮转身望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忽然余光中却发现有另一个身影迅速一闪而过,她连忙追过去,扬手打开挡在眼前的一枝条沉甸甸的梨花,却哪还见有什么身影。 然而她自小心甚大,也管不得这许多,便悠哉悠哉坐在一块圆滑的石上,把竹篓里昨夜她趁表姐姐睡着后,偷偷摸摸准备好的药材拿出,全部碾为细末,和着一瓶她清晨采集的露珠,细细调入蜜汁,制作成一颗一颗鸡蛋大小的药丸。 她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一颗挨一颗鸡蛋大小的药丸,并排放在一个通体鎏金边边角角镶着金银的五彩赤金宝盒中,又张开双手,两只白白小手上都是黑乎黏稠的药泥,便找到一条溪流蹲下身,把两手对搓干净。 夜晚奉国殿还如往常那般灯火通明,身形笔挺坐在龙案后的皇帝,正在听一名眼线在身边报信,他正有点生气,忽然一个小太监报说阿阮姑娘求见,她已在殿外等候。 李弘竣还是有点惊讶的,便叫她进来,此时宫门打开,但见一个幺幺窕窕的身影在月光映照中缓缓步入金碧辉煌的宫殿,她双手恭恭敬敬端着一只宝盒,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便只是静静看着她向自己缓缓走来。 “臣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今日头上梳了乌黑如墨的宝髻,一条水粉色长裙曳身拖地,涂了胭脂的粉嫩脸颊上花容月夕。 她跪在地上,垂着头,看着大理石地面,眼角却闪着诡异,唇角弯起调皮的笑,明亮眼中一闪一闪的尽是小星星。 两人自小见面,可从不这么拘礼的,皇帝知道她是在装模作样的调皮玩笑,但还是不由得有点心动。 如此静夜时分,宫殿窗外的天边寥寥几颗星辰闪烁,明亮圆月在薄云间穿行,仿似披一层薄薄轻纱,而眼前女子便在他对面,自称臣女,口呼“万岁”。 他手中有权力册封她,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然而她如今头上却是“他人之妻”的头衔,他心中便五味杂陈,又似愉悦、又似黯然,放在龙案上的拳头便渐渐收紧。 听闻皇帝久久不叫她平身,她都盼得快有点腻烦了,弯曲的双腿都在打颤,这些繁冗的礼节真是太叫人厌烦了,她干脆直起身板,双眼远远瞪着他,气呼呼地一路走到他龙案旁边,“嘭”的一声把手里赤金盒子搁到龙案上。 皇帝歪头瞧着她,唇角这才勾起一抹笑,这才是他的那个阿阮妹妹,率真、直性。 “这……是什么?”他忽然又变得很温柔,“你肯深夜主动来找我,我很高兴。” 这样想想似乎适才听到的那个消息也便没那么气人了,毕竟即使是男女,也总会有无意中相遇说话的时候。 “之前说过要帮九哥哥你治病的,我便一定会做到。”她忽然弯腰凑近到他俊颜跟前,神秘妩媚地一笑,圆圆的眼角勾出邪邪的笑痕,“这便是我为你兑现的治疗药物!” “哦?此药可治相思?”他神秘莫测瞧着她怎么说。 她再度靠近,双眼瞪住他,丰腴身体上一阵香气扑鼻,薰得他心旌摇曳,他微微一闭眼,又睁开看她绝美脸庞,此刻近在咫尺,他目光移到她勾着笑痕的红唇上,视线又抬起看她弯弯笑眼。 “可治疗男子一切疾病!最后,记得要空心温酒送下哦。”她神秘地笑着提醒。 他神情一阵痴柔,嗓音暗哑重复,“此物真可治相思?” “当然,今夜四更!铜雀宫!不见不散!”她说完立刻直起腰身,转身大步离开奉国殿。 第18章 验药 李弘竣望着她矫健离去的飒爽背影,甜蜜的笑容立刻浮现在脸上,他目光落在龙案那盒药物上,立刻唤道:“杨炎凉!” “在!”杨炎凉自金璧屏风后走出。 “去唤御医。”皇帝端坐着,一臂撑在龙案上,脸上含着笑意,眼中却镇定自信愉悦。 一时一名御医衣冠不整赶到,帽子都是歪的,他们御医署有人要夜晚值班,他兴许是偷懒睡觉,却没想到一向不怎么叫御医的年富力强的皇帝,会深夜唤他。 这宫中无太后,后宫妃子很少又都很年轻,活得还都很愉快,每日生病之人甚少,低等级的下人又不够格使唤他们,他们御医署眼看都快成为这皇宫中最没存在感的部门了,真是偷懒偷惯,还真有点不大习惯。 在他小心翼翼打开那赤金盒子的一霎那,皇帝、杨炎凉、陈御医一起吃惊瞪大眼,只见那盒中放着一颗硕大的黑色药丸,足足比鸡蛋还大两圈,比一般人吃的药丸远远大得不止一倍两倍。 那赤金盒子都装不下它,把药丸顶上压平了,不晓得阿阮当时是怎么硬塞进去的,脑袋一根筋也不懂得换个高点的盒子,这毕竟是给人入口的东西,看上去不仅要美观,还要给人以安全感。 看来她是断定,他一定会吃她给他的东西,不管卖相如何。 李弘竣盯着硕大的它,紧窄的喉咙里吞了吞口水,一时又忍不住笑起来,觉得他的表妹真是分外可爱,总是能做出些出乎他意料的举动,把他给逗得开怀。 陈御医好歹也在御医院摸爬滚打二十年,人家还是很专业的,只见他拿出一个很吓唬人的专业铁制长扁盒,里面竟并排插着几十根银针,银针的长短粗细大小各不相同,甚至有些尖头或平或窄或尖或利,也有极细微的差别。 皇帝忍不住在心里想,还真是术业有专攻,这几十支针要是全插在自己身上……他有点吓,不敢再想下去。 现在陈御医开始检测那颗药丸,他虽然有点迷糊,但医术还是很精湛的,便见他拿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先经过消毒等一系列处理,从药丸上取下一小块插入其中,不知他又怎么整蛊半天,抬头看着皇帝道:“皇上,虽没有全部检测出这其中的药物成分,但也检测出几样,水肯定是有的。” “废话!朕也知道一定有水!说重点!”眼看三更已过,虽然还有一个时辰,但他还是要仔细准备一下的,所以其实没多少时间,他便催促。 初次幽会,绝不能迟到,不能叫人家姑娘等他,那样便显得太不绅士了。 御医院的御医们都对各种草药十分精通,“皇上,这其中有丁香、官桂、附子、白帆、山茱萸、良美,应该大概或许还有蛤蚧、硫磺、官桂,呃,微臣再看看医书。” 李弘竣耐下性子看着他又从袖中翻出一本泛黄破旧的古医书,左翻翻右翻翻,他等得无聊,转眼看杨炎凉,杨炎凉也是一脸关切地瞧着陈御医。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古方。”陈御医嘀咕。 方子众多,也不一定全都记得住,而且有的方子用药彼此之间均有重叠,只是多寡等分不均而已,但还是给他找到了,看完后他脸上一阵吃惊。 “快说有什么药效。”皇帝已经有点不耐烦。 “这……呃……”陈御医绷着脸说不出话,“皇上,这……” “快说!”皇帝威严。 “此药可使……可使……男子、呃……”两眼盯着医书的陈御医快哭了。 杨炎凉莫名其妙,“老陈,到底是什么赶紧说,皇上还在这儿等着呢,你也不是想早些回去安歇嘛?你大胆说,皇上一向宽仁体恤,会赦免你无罪的。” 陈御医一脸无奈抬头看皇上,“此药可使男、男……”他实在苦着脸说不下去,眼见皇帝眼色不善,怕被处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男、男、男……强、大!” 他声音立刻小下去,一张老红的脸上难堪极了,“夜敌十、十女……” 杨炎凉瞪大眼……果然殿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重重的咳嗽,李弘竣这一下咳了好长时间,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角禁不住笑痕扩散,但还是憋住笑,故作镇定:“咳、你……可以下去了。” 如蒙大赦的陈御医红着脸带上工具家伙一溜烟逃走了。 此刻作为宦官的杨炎凉也是满脸通红,他也想像陈御医那样赶紧逃走的,可是他的身份不允许,“皇……” “你也下去。”皇帝一本正经却眼角带笑道,他终于还是强行绷住。 一时殿中安静下来,只有皇帝一人,他目光落在仍就陈放在赤金盒中的那颗黑色的硕大药丸上,再也忍不住,一手支着额头狂笑起来。 慢慢的,他心上人的影子便渐渐浮现在他眼前,他的笑容也渐渐变得迷离暧昧,静静沉思着,眼中十分愉悦,缓缓说道:“你真的要么?” “是怕我给不起?”他端正对着空气中那个娇俏的人影问道。 他站起身振了振衣襟,转身走入屏风后的寝殿,先进行沐浴,之后便赤着身体走到他的紫檀犀角雕海水云龙纹衣柜前,一共四件衣柜全部两手一把拉开,登时满室华光璀璨。 宫中仅为皇帝制作衣物的宫人便多达一千二百之多,这些衣裳手饰更替之快,常常是做了还未在任何场合穿过便已被新的替换,那些华丽的男子衣裳足以耀花世间所有人的眼目,不是金线织就、便是孔雀线描绣,龙纹以及各种吉祥神兽,象征着天之骄子的万众瞩目。 他动作爽利地从中间挑来挑去地也没一个满意,侧身叉着腰站在衣饰间低头左思右想,便又有了主意,打开另一边紧窄的黑漆描金龙纹方角衣柜,打开后登时满殿炫烨,独自悬挂保存在其中的那条紫金锦衣异常华丽,其上以各种奇工缀满金玉珠宝,剪裁得线条流畅修挺,穿在男子身上更显爽飒干练气质。 之后他又对着镜子侧着俊颜,用剃刀将鬓角仔仔细细修剪一番,修成月牙形,将额顶发际线上多余碎发全部剔除干净,对着镜子,手指弯曲刮了刮光滑的俊脸,俊脸一会儿偏右,一会儿偏左,浓密的长眼睫微翘,对着镜子仔细注视自己的仪表。 以往都有宫人为他修整仪容,他活这么大还从没自己动过手,这会儿他却一边对着镜子系紧衣领,一边吹着轻快的口哨,收拾妥当后便带着愉快的心情上路了。 然而他脚步一时迟疑,咬着嘴唇低眉仔细权衡,实在是害怕一会儿因为过于紧张而出状况丢大人,还是又返回到奉国殿,带走龙案上那个赤金盒子,小小袖珍的藏入捻着金线纹的衣袖中,有备无患嘛! 走出去叫殿外侍卫不必跟着,但崔缄还是一把拉住他,并瞪大眼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贵气逼人到不敢直视的紫金锦衣,特别特别吃惊,“皇上,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奉国殿批阅奏章,打扮得这么帅是要去哪儿啊?”他耿直地问。 “你管我!”他一把打开他,连朕都忘记称呼了,这个崔缄实在管得太宽。 “皇上不说我也知道,是去找阿阮姑娘吧?皇上你可有想过这其中的不妥?”崔缄一脸严肃紧张。 皇帝走出去的背影明显有些迟疑,他略微停顿,戴着紫金冠的头微微一侧,但最后还是加快脚步走入夜色中,今夜月圆之夜,迷幻的圆月在薄云间穿行。 崔缄望着他毅然而去的身影,转身一拳重重砸在朱红色的门梁上,惊得一排侍卫瞪大眼转眼看他,他立刻掉头朝幸春宫的方向跑去,眼下也只有后宫中地位最尊贵的贵妃娘娘能救急了,她才能管得住皇上! 皇上千万不可铸成大错! 那郑家到底有多不好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一旦弄不好,极有可能引发倾国之危,不管那个阿阮姑娘有多使皇帝迷恋,他也必须叫皇帝打消这个念头,并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能再起这个念头,绝不能! 李弘竣一路穿过无数宫殿群落,天边的星辰璀璨得看起来似乎不真实,夜晚中的皇宫显得格外幽静,忙碌一天的人们都回各自宫中安歇,静待第二日的天明。 他一名如此英俊、服装华丽的男子行走在这宁静无人声的重重夜色中,多少显得有点诡异。 夜晚比白日清凉多了,垂条的柳枝与盛放的牡丹花卉上结满露珠,正在静静地开放生长,李弘竣一边穿过宁静的花海,脸上的神情显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没想到阿阮这么快就接受他了,他在之后继续要做的是,尽快将大权独揽。 不一时便来到了铜雀宫,将军铁马百战死,仿佛看到万千军士的嘶吼声,这座宫殿修建得轩昂壮丽、怪角峥嵘。 他很奇怪,阿阮为何要选在这样一间的宫殿,不过有谁知道呢,那丫头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他唇角一勾,脚步轻松地走进去。 第19章 潇湘妃子 进入宫殿的甬道两旁根植着茂盛的花卉,夜色中花香阵阵,浓气袭袭,坐北朝南的宫殿四扇门窗大开,其中隐隐有暧昧的霓虹之光透出,显得温馨又魅惑。 难怪古今多少英雄豪杰沉醉在美人乡,千古帝王亦无不沉陷宠妃的温柔中无法自拔,这比起他那个四面都冷清清极没有人情味的奉国殿,看起来温馨恣意多了。 不料那个看起来苯拙到叫人抓狂的姑娘,也有如此女人气的时候。 他举步走了进去。 殿中四面垂下数不清的水晶珠帘,一排一排按照不同的方向没有规则地排布着,他伸手拨开珠帘,走进去,前面又是一排珠帘,如此穿过无数珠帘,进入这间宫殿的核心。 这里只有一张水晶圆桌,别无他物,桌面上摆放着瓜果鲜蔬、酒水饮品,还间或有鲜花插瓶助兴。 此刻他四周均被珠帘包围,这些珠帘层层叠叠,将四面门窗全部遮在外,到处涌动着漫漫红光,四周均是暧昧迷离的气氛。 一股香气若有似无不知从何处传来,渐渐变得浓郁,李弘竣或多或少感到有些迷幻,他道:“别藏着了,快出来吧,约我至此,还害羞了吗?” 他声音中含着笑意,之后左右寻觅那个他熟悉的身影。 他终不见她,心想难道是同他心情一样,光顾着打扮还没有到来,便坐在椅上等待。 水晶圆桌上置备着各色点心,枣泥山药糕、鹅油松瓤卷、花酥、栗粉糕、鲜藕、海棠酥、如意卷、血糯粥等,然而他也只是看看,并不动心。 此时目光被桌上的小书吸引,小书放在一个金色支架上,他趁着无聊随手拿起来翻了翻,那上面是一行行文字,旁边还配有各种图解,页面泛黄,字迹模糊,不知是源于哪年那种民间偷偷勘刻的私物,看起来转了好多手的样子。 李弘竣随便翻了两三页便又合上重重拍在桌上,“这个阿阮,什么时候这么色了!”他感叹。 他目光又被桌上的翠碧半透的琉璃酒壶吸引,记得阿阮之前交代那药丸要温酒送服才可,他伸手探过去试了试温度,果真是温的,没想到阿远这么细心。 他便这么百无聊赖地坐着,桌上的瓜果看着虽然新鲜,但却不能吃,那药丸吃的时候必须是空心。 不过他到底要吃吗? 他开始仔细思索起来,便从袖中掏出那个精致的盒子搁在桌上,看着它。 大概又等了约半个时辰,他坐在椅上都有点昏昏欲睡,忽然一双柔软小手遮在他眼上,他一阵惊醒,先是紧张,随后又一阵愉悦,被她柔软双手蒙着的双眼,隐约透过她的细指缝能看到一些些微的光亮,但他还是宁愿处在她带给他的温柔黑暗中。 他柔声:“你来了。” “嗯。”声音温润,身后的女子缓缓抱住他,柔软的身体贴上他宽厚的背,他一阵惊诧,背上明显感到来自她娇软身体的凹凸起伏,不由得心上怦怦直跳。 他过去与阿阮便有身体上的接触,但多是抱一抱,拉一拉,还从未有如此过分亲密的举止,这俨然已不是表兄妹的亲密,更是男女情人的缠绵。 身后女子朱红色唇贴上他耳朵轻轻咬了咬,引得他轻声一笑,谁知她小手却堵住他嘴巴,食指在他薄薄的唇上捻过,他有点呆滞,修挺的脖颈上漫起片片红云。 之后她的右手更是绕过他耿直的颈子,柔软掌心贴着他宽厚的胸口一路向下延展,到他腹部反复揉捏着,左掌五指插入他浓密的乌发中轻轻揉按,对方还用柔软双唇亲吻上他的乌发。 李弘竣震动无比,他的这个表妹何时这般主动大胆了,若他预料得不错,她还是个少女才对!或许她也早已喜欢上他了么?只是等一层窗户纸捅破? 他这般想着,心上一阵激动与甜蜜,随着身体逐渐增热,他英俊的脸上竟泛起燥热的红潮,更衬得他原本的形貌是如何斯文与俊美,女子便像妖娆的蛇一样贴着他身体款摆娇躯,在他强健的背上做着各种摩擦。 李弘竣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抓住她在他腹部肆无忌惮作乱的小手,想也不多想便拽住她左臂,半透明的水红衣袖有点滑,由于他力气突然太大,衣袖刺啦一声被撕裂,他不管那么多,鲁莽地把她身体一把扯入怀中,他抱紧她身体,蒙头便要往她唇上吻去,只是便在两人的容颜相距一寸之时,他猛地停住动作,身形剧烈一僵,眼睛立刻瞪得老大。 “怎么是你!”他大声,便像是看到鬼一般,握住她双臂一把提起她身体,把她狠狠推开。 那女子便一下向后跌倒在地。 李弘竣这一惊非小,当下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瞪大眼看着地上的女子。 那女子慌乱不安地拉紧从肩头脱落的衣衫,将红光中更显*的肌肤遮住,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娇娇气气道:“皇上……” 她头上发髻一跌而散,一绺绺青丝先后垂落在她红唇边,她尖尖的下巴上立时水滴弥漫,白皙的脸上已泪水肆虐,像是遭受过了很恶劣的对待一般。 李弘竣看着她,“怎么是你?” “皇上,你下手好重……”那女子娇声。 他冷静下来,眉心皱得紧紧,左思右想,双眼这才看住她,发现她已满面泪痕,“你怎么哭了?” “皇上可还记得,上回来臣妾宫中是何时吗?”她身上只有一件翠绿色绣大红牡丹肚兜裹住身体,一袭水红色纱衣披在她纤柔的身体上,左袖狼狈地被撕裂,她娇弱地拉起衣袖遮挡她莹洁如玉的玉臂,一边抬眸瞧他。 那双清纯的眼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勾引,还有点楚楚柔情,只是蚀骨*地瞧着他。 “谁叫你来的?阿阮呢?”他问。 “皇上,明明是您叫臣妾来的呀?难道有什么问题么?”她娇娇怯怯道,看似像撒娇。 李弘竣一脸迷惑,但目光还是被娇柔的她所吸引,她穿得实在有点太少了,下身的裙子那根本不叫裙子,一双纤美的腿暴露无遗,若隐若现的又白又圆,“你起来,地上凉。” “皇上你扶我起来。”她向他伸出手,带泪的脸上又向他娇甜一笑,适才还是妩媚勾魂的表情,一时又纯情得像是天上派来的天使。 李弘竣走过去拉她站起,她便顺势主动偎贴上他,娇羞一笑,抬起纯真大眼看他。 她的桃花眼睛在释放纯情的光芒时,和阿阮十分之相似。 他垂目注视她,“你瘦了许多。” “日日思君不见君,双泪垂。”她眨眨眼,伸手抹去泪痕。 李弘竣勾唇一笑,拍拍她背,“你的宫殿离这边这么远,你穿成这样走过来,不嫌冷吗?夜里毕竟还是有些风大的。” “皇上深夜召唤,臣妾只是体贴你罢了,难道我穿成这样不好吗?我可是许久没吃东西了,又瘦了十斤。”她走到一边,点起脚尖身姿轻盈地一转,像一只落在枝头的燕子,优雅动人极了。 李弘竣看了一眼,“很好,想必你的舞蹈也是更加精进了?” “皇上想看我跳舞吗?我近来翻阅各种古书,看过许多传世的壁画与图卷,还有前人关于乐舞的记载,如今臣妾已经琢磨出飞燕的盘古舞了,并且已将之复原。” 她恬雅地谈论着,一谈起舞蹈,她便显得有神采极了,也纯真极了。 “今夜先不了,朕还有事。”李弘竣一时又显得心事重重,不明白今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适才口中说起的阿阮,想必便是此次进宫来的您的表妹了吧?”她见皇帝对她辛苦练习的舞蹈似乎不感兴趣,立刻转移话题迎合他,轻声问他,并走过来柔柔地抱住他的手臂。 “嗯。”他不反感她像是小猫一样的温柔靠近,只是点头,眸色隐在阴影中。 “想必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子。”她甜笑,一脸俏媚。 李弘竣抬眼看她,“你怎么知道?” “过去有些传言的,臣妾也略有耳闻,当初她嫁给郑家二公子,在京城中举行了十分隆重的婚礼,十里长街香花飞舞,百姓夹道欢呼,可是羡煞京城不少闺阁绣户中的女子呢。也是呢,郑老将军是何许人嘛。”她悠然道。 李弘竣一直含笑的脸上,此刻一沉,“没想到潇湘妃子你在这宫中消息还挺灵通的。” 他犀利的眼眸看向她,潇湘妃子却并不害怕,只是清雅一笑,“当时可是皇上亲自赐的婚呢,将自己的亲表妹与之联姻,皇上的江山才能坐得更稳固嘛,只是可惜皇上您如今没有女儿,要说起来帝王之女与将军之子相配,才是更合适不过得呢,毕竟即使是亲表妹,也全然不能当亲骨肉一样相赖嘛。” 她的声音始终娇甜软糯,让人听着十分悦耳,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李弘竣脸上怒色更重,“朕知道是朕赐的婚,不必你重复提醒。” “皇上呀,不仅如此,便在她大婚的那一夜,私下从不沾酒的您还喝醉了酒,一路来到了我的宫中,那一夜……”她唇角衔起一个俏皮的弧度,没再往下说,只是斜眼瞧他,大意是你懂得。 “住口!”他大怒,一把推开她。 第20章 撞破 潇湘妃子被他推得软软地向后倒在圆桌上,桌上点心酒水滚了一地,谁知她又轻盈地返身扑回来,张开双臂一下便抱住了他,猝不及防地往他右脸颊上猛地亲了一口,这一下动如脱兔,还真是个练舞蹈的,反应真是快。 李弘竣拉住她的双臂便想要再推开她,她身体柔韧性很好,却只是死死抱紧他修挺的男性脖颈,身体向后一倒,右足一绊李弘竣的大腿,他便顺势被她带得扑倒了她。 她上身睡倒在水晶镶玉的桌上,一头浓密极长的乌发散开,向他发出愉快的娇媚笑声,咯咯咯的,像少女一般,她笑眼看着他急红的脸,喘气道:“那一夜也是如此,你将我扑倒,不过那次可是你主动的,我帮你来好好回忆回忆三年前……” 她笑得妩媚极了,眉梢眼角尽含风情,李弘竣想要拉开她死死扣住自己脖颈的手臂,可是无论他怎么使力,她都不痛不痒的样子,即使手臂上被他抓出片片青痕,她也甜笑看着他就是不松开。 无奈李弘竣不忍心对一个女子下重手,真怕把娇滴滴的她给握伤了,气急败坏道,“你放开!” “不放!”她脸上的胜利表情让人瞧了牙根直痒。 “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他一边说着一边仍不忘要解开她双手。 “我知道皇上不会舍得。”她干脆抬起小脸,又很快速地往他俊脸上亲了一口。 李弘竣很是不爽,再也顾不得那许多,重重地一把扯开她缠着自己的双臂,退身站到一边,“那夜的事,朕警告你不许跟任何人提起,否则有你好看!” 他转身气冲冲地甩开兰麝香蕊珠帘,走出铜雀宫。 潇湘美人软软起身撩开弄乱的乌发,乌发披在肩上更衬得她肤色雪白,她穿过珠帘走到门前,身姿曲线优美地倚上门框,望着他怒气离去的背影,轻轻笑起来。 他还是那么可爱,不是么? 皇帝一路急匆匆地赶往幸春宫,他要问明白阿阮到底在玩什么花样,幸春宫中贵妃娘娘因为胃病犯起,坐在正殿中的蝙蝠衔佩纹贵妃椅上,正疼得脸色发白,站在一边的碧姝伤心不已。 “平时说过多少次,少吃这些生冷的食物,娘娘如此不爱惜自己,可叫我们这些下人如何是好?” 苏皖柔被她哭哭啼啼得十分心烦,“只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又不会死人,你絮絮叨叨得烦不烦啊!只怕我不被疼死,也被你絮叨死了!” 碧姝连忙为她擦头上的汗,“少说几句吧!你看你都痛成什么样儿了,还跟我置气!” 此时正好皇帝进门,一众宫女脸上满是惊讶表情,皇上几乎不会在这个时辰来幸春宫,不仅如此,他身边居然连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今日这是怎么了? 显然,碧姝也十分诧异,但苏皖柔却很明白,似乎是预料之中,眼角泛起笑纹,尽管她此刻胃痛得脸色发白。 她忙得站起身要接驾,碧姝回神,忙斥责下头宫女怎么不早早通报,一边扶住弯腰走下贵妃椅的贵妃。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苏皖柔咬牙拜见,并躬身行礼。 皇帝很是不悦,开口便要斥责,却发现她有点不对劲,“你怎么了?”声音冷静得没有一点温度。 “皇上,贵妃娘娘胃病犯了,都疼了一晚上了。”碧姝心疼地禀报。 “怎么不叫御医?”皇帝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左右张望整间宫殿,找寻那一抹俏丽的身影。 “皇上您快管管娘娘吧,只怕她也只会听您的,您不知道,她平日都有吃冷食的习惯,我们怎么劝她都不听!”碧姝难过。 李弘竣这才把目光转到苏皖柔身上,“这是真的?” 苏皖柔白着脸点点头,李弘竣看她一直躬着身子捂着心口,便上前一手捞住她手臂,掺住她身体走回贵妃椅上坐好。 他站在一边看着疼得头上直冒汗的她,向碧姝伸出手,“给我手绢。” 他左手按在苏皖柔头顶使她脸稍微抬起一点,右手擦干净她额上的汗,脸上多少有些凝重,“打理后宫很辛苦,平时要注意多休养。”便又将手绢还给碧姝。 碧姝这才略有些欣慰,见皇帝退开到一边,她上前又端起黄底牡丹纹碗一勺一勺地给苏皖柔喂水。 李弘竣目光又在殿中梭巡,终于问出,“阿阮呢?她睡下了?” 碧姝惊讶,一边给娘娘喂热水,一边回头瞧他,“阿阮姑娘自清晨出去便一直没回来过,她说是要去见什么很重要的人。” “皇上,贵妃娘娘她疼得厉害,要不皇上您今夜……”她眼角带泪,有点祈盼地道。 谁知苏皖柔立即阻止,“不,不要打扰皇上,明日还要早朝的,我捱一捱便会没事的。” 李弘竣目光落在她身上,苏皖柔对视了他一眼,忙又低下头,只是或许胃痛太难忍,脸色始终难看。 他因找不到阿阮有点心急火燎,只是看着碧姝道:“御医署有人值夜的,你派人叫个御医来……哎算了!” 他亲自转身走到廊下,对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宫女,“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娘娘都病成这个样了,还不懂得叫御医!难道什么事都要主子提醒?” 素颖机灵,当下应声“是”,却被苏皖柔阻止,“是药三分毒,我不吃!” 皇帝回头冷然地看着她,“这个宫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他又掉头看素颖,“还不快去?”素颖赶忙奔出幸春宫。 皇帝又把目光往宫殿中其它角落扫去,确定那个人不在,转身便走入庭院,碧姝着急,连忙赶上两步,神情焦急,“皇上,娘娘都病成这个样了,您都不管吗?” 她实在是心疼贵妃娘娘,口气难免有点败坏,然而皇帝只是微一停步,还是大步走出幸春宫。 素颖失望地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眼角流下一行委屈的泪,回身便忙帮着贵妃扶到内殿的榻上。 李弘竣一路漫无目的穿梭于整个御园。 明明约好却爽约,她到底在玩什么?这深更半夜不在她姐姐那儿好好呆着,她会去哪儿?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调皮,上回在围魏宫发生那样的刺杀事件,他生怕给她遇上坏人。 “陈阿阮……陈阿阮……陈阿阮……”他高贵挺拔的身影穿梭于桃李林杨、连宵花海,随着含香的夜风摆渡,一阵阵红去,他踏花而去,却无心游赏这宫中夜景,只是一路高声呼唤。 天色愈晚,御园中万籁俱静,偶尔几声夏虫的虫鸣、与莺语声声,以及雀巢中幼鸟的鼾声。 “陈阿阮……”他堂堂皇帝,还从没这么辛苦地找过一个人,此刻无比情急,真怕她会遇上什么事,便这般一路穿过满庭千尺绿荫丝、翦翦轻风闲池阁,走了足约半个时辰,御园中各个角落都快要找遍。 便在他将要绝望,心想要不要动用御林军的时侯,却忽然听到东边林中有人在说话,“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熟悉到立刻吸引他的注意。 “我……”声音娇软甜柔,是名女子。 李弘竣听到声音浑身猛地一震,他立刻朝声音来源处走去,渐行渐近,他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前头花池边柳枝柔条弄影,几只娇莺枝头空看,一双站在晦暗明灭中的人影却渐渐清晰,他二人投在池水中的身影忽明忽暗,一轮缠着轻纱的圆月也正投照池面上,偶尔有水蛙吐泡泡,击起一圈圈涟漪,池中粉嫩新荷正悠然摇曳于微微暖风中,那两个水面上的身影便缓缓荡起来,生动极了。 李弘竣脸色越来越震惊,直到那男人伸手,把一个类似信物一样的东西交到那女子手上。 两人一个抬眉,一个低首,显得柔情蜜意之极,如此暗夜幽会、绵绵絮语、情意深深,当真是最适合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请你务必要记住我说的话。”男人声音温和,透露着关切。 “我已记下,谢谢你好心提醒。”女子垂眸凝视对方放在自己掌心的温润玉佩,那上头还有源自他掌心的温度残留。 第21章 情无著 然而,她终是觉得不对劲,缓缓转脸看过去,却见摇翠丛径、月华凝露处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人,正怒视他二人。 她一阵惊讶,脸上溢起震惊之色,随后又立即被这男子身上一袭华贵到极致的男子衣袍所吸引。 她目光止不住端视他身上富贵之极的紫袍,紫袍上刺绣十二章纹饰,以孔雀羽线缂制而成的十二团盘舞的飞龙腾云驾雾、极其生动,这十二条盘龙在前后身各三条,两肩各一条,下摆两侧各二条,其余日、月、星辰、山纹等图案分布于两肩、盘领背部下方,肩部下侧亦有四只华虫。 两边肩上搭着水滑的貂绒,貂绒上明铛宝石点缀,更衬得他英挺的脸上容光焕发、贵气逼人,腰间缠着一围桃形玉带,围绕带面一周缀镶镂雕花纹,垂着一只白玉镂雕凤凰坠佩,玉带素而不系,上仰到胸部,表明他今夜心情很好,双足蹬着一双蜀锦缎面的黑舄靴。 整个人看起来通体富贵、轩昂气派,皇帝哥哥穿起冕服来已属格外霸气,没想到换上这身贵族公子风格的行头,更是另一种秀伟标姿、威肃嘉瑞。 他今夜竟打扮得如此出挑! 然而昏暗光线中,他那一双星瞳中的失望与伤心之色却分外浓烈,之后竟渐渐演变为两团怒火。 那双眼目中的愤怒不容人忽视,阿阮身形站不稳,缓缓退后一步,瞪大眼看着他,明明她没做错什么,可是在对方略带质问的目光中,仿佛也是自己真做错了什么。 瞧出她的不对劲,站在她对面的男子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只消一眼,便吓得脸上一片震惊。 他正要大声解释什么,对面那高大的男人却已经快速走过来,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对方已经一拳头重重挥在他的脸上。 他吃力不住,整个身子向后重重摔出去,“皇上……不是……” 对方赤红了眼,扑上来左手擒住他右肩,右拳狠狠往他脸上招呼了几下,顿时打得他头晕目眩,他也是禁军出身,体格不错,只是皇帝也不是吃素的。 两人均是身材十分高大,要是真打起来,恐怕也是势均力敌,但是无奈一方身份是皇帝,另一方便只能勉强防卫,保护自己不受更多伤害。 阿阮看着皇帝正按倒他的贴身侍卫崔缄疯狂挥舞拳头,吓得脸色煞白,大叫一声,“呀!别打了!” 她慌慌张张跑过去,笨拙地抱住李弘竣正在砸下去的手臂,“九哥哥不要,崔侍卫是好人,他也是为你好!” 然而吃醋发疯的人已经毫无理智可言了,她任何的对情敌的夸赞在他听起来都极其的讽刺,他回头赤红的眼凶怒地瞪她一眼,狠狠甩开她,她身形向后摔出去,一屁股重重坐倒在树下,叫一声,“哎呀我的屁股!” “皇上,你听我说……”被按倒在身下的崔缄两臂慌忙架开皇帝挥下来的拳头,“不是你想得那样!” “你给我闭嘴!”李弘竣打开他手臂,重重的拳头又往他脸上狂扫几下,不一时便将一张憨直的脸打得破皮流血,青肿相间。 阿阮看着他被打得好惨,吓得心肝乱跳,坐在地上两只小脚一个劲儿蹬着往后退,心想恐怕一会儿九哥哥还要腾出手来揍她,她可是见识过他的怒暴的,以前小时侯不是一次按倒她揍她,叫她臣服在他的权威下。 她便慌乱地从地上爬起身,想也不多想扭屁股就跑,此刻她为了活命,也真管不得那个崔侍卫了啊,别怪她心狠,她真的好怕被打啊。于是她身材有点胖,没想到真要逃跑起来还挺快。 李弘竣正在全力打情敌,余光瞥见她没一条腿地撒腿就跑,一边还回头看过来,但转眼便跑入远处一片林中不见了身影。 他连忙爬起来要追过去,却被崔缄抱住腰身,“皇上别去!求求你了!” 李弘竣解不开他双手,回头狠狠一脚踢到他肚子上,爬起身便去追阿阮。 阿阮跑得气喘吁吁,本以为跑得已经够远了,正要放松戒备速度慢下来的时候,回头却看见皇帝已经极速追来的身影,她大叫一声:“妈呀怎么跑得比鬼才快啊!啊杀人啦救命啊!来人呐!” 她更是吃尽九牛二虎之力疯狂地甩开两腿长跑,直到一边跑一边回头再也看不到皇帝为止。 她正疑惑,又跑了一时,忽然“砰”地撞在一堵人墙上,吃惊中回头,却见她九哥哥不知何时已超在她前头,原来是他在她身后见她跑得太快,看着她跑走的方向,从另一边抄近道准确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一把抓住她两手,赤红眼道:“你往哪里跑!” “皇帝杀人了!”阿阮举起他手腕重重咬了一口,疼得李弘竣大叫一声,连忙甩开她,抬起手腕,只见两个好吓人的血洞,血都流出来了,她还真能下得去口。 阿阮便又没一条命地往回跑,只是皇帝到底是男人,三步并两步赶上,从后一把抱住她,她在他怀中又蹦又跳,像是染上虱子,“放开我!你放开我!”此刻她真以为皇帝要杀她吧! 他突然强行扭转她乱动的身体,怒眼瞪视她,“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深夜放我鸽子的答案!”握紧她双臂的双手不自禁地握得死死,也不再怕弄痛她。 “你在说什么!”阿阮抬头冲他大叫,身体仍是不停扭动,气急败坏,“你放开我!”被他肌肉拧起的手臂抱得紧得她的肉好痛啊,于是伸脚狠狠往他脚上踩去。 她做好他一撒手她便拼命逃跑的准备,谁知李弘竣只是赤红眼瞪住她脸,却是死死抱着她并不撒手,这与以往不同,她略微呆滞,便又挥起小拳头砸她胸膛,都快气哭了,“你放开!”气鼓鼓地一下一下砸打他。 “陈阿阮,以我的身份,你居然敢耍我!你深夜来找对你重要的人,便是来勾引我的侍卫,我真是低估你了!”他说着更是掐紧她身体,恨不能将她身体嵌进自己身体里去,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再也逃不走。 阿阮痛得双眼流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痛死我了!” “那郑家当初来向我求亲,言之凿凿,说是郑二公子非你不娶,我还纳闷,原来……是你在勾引郑二公子!”他愤怒地把她身子提起,红着眼直视着她的脸。 “你在说什么!”阿阮被他举得双足离地,手臂被他拧得青一片紫一片,尖叫着,“你放开!” 他猛地松手,她胖乎乎的身体便重重摔到地上,她叫一声,翻身趴在地上,害怕地往前爬去,皇帝大步向她走过来,阿阮泪眼回头看他,惊悚极了,双臂在地上努力往前爬动想要逃走,可是这一摔她浑身疼痛,便爬不快,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眼泪便下来了。 李弘竣只是冷冷看着在地上往前爬的她,只是慢慢跟着她,忽然几步赶上,俯身按住她肩膀把她身体霍地翻转过来,他则单膝跪在地上,伸出一掌掐住她下巴。 他冷脸瞪住她惊恐到极致的大眼,双眼已渐渐遗失掉仅存的温度,“三年前是郑显烽,这三年来在你祖父家,是我的兄弟们歧王、薛王,昨天又是宁王,今夜是崔缄,明日又是谁?我问你又是谁,你回答我!” 阿阮害怕得摇头,泪水从大眼中不断地滚落,双手无力地推他掐住自己下巴的大掌,“九哥哥你不要再发疯了。” 第22章 情无著2 听她大叫九哥哥,他才稍微有点冷静,然而失魂落魄的目光又被她按在泥土中的小手吸引,她手里抓着那支玉佩,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抓起她右手,硬从她手中强行抢夺走那枚玉佩。 阿阮便要扑上来夺回去,被他狠狠一推向后跌倒,他举起玉佩对着月光看,只见此玉构图复杂、画风颇具文人情趣,是两只喜鹊落在梅枝上,寓意“喜上眉梢”,其上结缀罗缨,不仅如此,还刻着“花好月圆”四字。 古时成婚女子出嫁,母亲恋恋不舍在玉佩上结缡,便成为古时成婚的代称,男方将此物赠于女方,意义非凡。 李弘竣怒极,回头盯着她,“这是崔缄给你的定情信物?” “不是!”阿阮摇头,又要扑上他身抢走玉佩。 他却忽然向后一扬手,玉佩便飞出去老远,噗通一声掉入路边的池子。 阿阮尖叫一声,情急地爬起身跑过去,跪在池边伸手在池水一顿乱捞,只是抓了两手淤泥,并没摸到,泪水便流得更厉害了,她张眼望着整片月光中异常洁净的池面,伤心哭泣,“我的玉佩……” 李弘竣单膝着地,转眼看她跪在池边哭泣的背影,他站起身走过去,从她身后猛地提起她娇小的身体,强迫她转回来看自己。 “那块玉佩对你就这么重要?”他阴阳怪气儿地问。 “九哥哥,我好怕,你不要再这样了,那个不是崔侍卫送给我的,是我丈夫,是我丈夫托人捎来的,你不要再欺负我了。”此刻的她吓得在他怀中浑身发抖,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受人摆布,只是抬头流泪看着他。 闻言,李弘竣的暴躁症渐渐驱散,只是冷冷看着她,“你说什么?” “是我夫君叫人从边疆转递给我的,正好交到了崔侍卫的手上,崔侍卫他是正直的人,他没有背叛你,那枚玉佩是我成亲那日母亲亲自挂在我脖子上的。”她流泪解释,身体仍在剧烈颤抖,显然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李弘竣面无表情盯着她憔悴的容色,“那你为何没有在铜雀宫等我?不是临时改变主意要找崔缄,又是什么?还是你本来就是有意支开我?好方便你们见面!你说啊!” 他突然愤怒地再度掐紧她双臂,想起他适才若不离开奉国殿前往铜雀宫,崔缄便没有机会离开奉国殿外的岗位,他便更加确定他们之间有私情,而且他更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崔缄亲自把信物交到她手上。 她虽然疼痛,也只能任由他抓着自己,“九哥哥,我也是为你好,你都做了三年皇帝了,这宫中还是没有子嗣,我知道孩子对于你有多么重要,所以我才会尽我所能想要帮你。还有表姐姐,她要想在这后宫中生存下去,便不能没有孩子,她都二十二岁了啊!祖父家中一直在议论,祖奶奶、姑母、姑父也一直都很担心,担心她是身体有什么病才不能生育,当然他们都不敢怀疑是你。”她一五一十地道出她的心意。 李弘竣却分外吃惊地看着她,抓着她双臂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你……你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所以我才从古医书上找了许多医方,我想帮你治好,或许你便能有子嗣了,你是皇帝,不能没有继承人。”她委屈地流泪。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半晌回不过神,“所以你觉得我这三年后宫中没有女人怀孩子,你是觉得我……”一切都不言而喻,忽然间,一股冰冷自脚底蔓延至他的头顶。 试问他这三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阵阵悲凉袭上心间,他痛苦得不能自抑,心尖一阵阵剧烈地抽搐。 阿阮眼中掉泪,抽泣道:“我……我可没有这么觉得,我只是试一试。我……我不是有心要伤害你的,那些药物古书上说也只是可以增加情趣而已,也不全然便一定是你的原因,或许是你日夜公务太缠身了才没有情趣罢。” “够了,陈阿阮,不用再解释了,我全然已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那日在箭阁,你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也是,以你的智力,你怎么能懂,我真是高估你了。好啊,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会让你满意。”他突然最后抛下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九哥哥你不要怪我,你能不能回答我,为何今夜你没留在铜雀宫?你是把表姐姐丢在那里不管了吗?你不是也爱表姐姐得吗?表姐姐她也爱你,你不能伤害她!”她仍是这般说。 李弘竣失魂落魄看着她,颓然松开她,像是弃掉一件敝履,缓缓转开身,一时难过得觉得整个世界都忽然坍塌了一般,他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拼命将眼中沁出的泪压抑回去。 “九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她上来拉住他手臂,又慌张又焦急。 他却忽然转身正面看着她,看着她天真焦急的面庞,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无比冷漠地道:“今夜,带着你的东西,离开我的皇宫。” 他最后看她一眼,仿佛已没有什么可再留恋,转身便走,只是双肩像是压了千斤巨担一般,一步一步迈向前头林间小道,一边还低头将眼角溢出的泪一抹而尽。 风格外得扰人心,阿阮站在夜中的风地里,委屈地掉泪,抽泣声竟渐渐有点响,真是狗咬吕洞宾!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她真的很不解! 阿阮一路哭着走回幸春宫,她却很奇怪地发现表姐姐就在宫中,表姐姐被胃病折磨得睡不着,碧姝正在身边伺候着。 不明所以碧姝看到她后脸色并不好看,但尽管如此,看到哭得稀里哗啦的她还是有点奇怪。 苏皖柔连忙在锦帐中坐起来拉住她手,尽管她已经疼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但还是更关心她,尽量将声线压得低柔,“阿阮,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伤心,是谁欺负你了吗?表姐姐给你出气!快别哭了!”她说着手又捂住胸口,却像小时侯那样哄她。 “表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哪里不舒服吗?”阿阮连忙擦去眼泪,张大眼看她。 “表姑娘你有所不知,你表姐姐一向有给自己加冷食的习惯,才养成了这个胃病,唉。”碧姝伤心叹气。 “冷食?”阿阮很是吃惊,“表姐姐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那种东西尤其是女孩子怎么能吃多呢?哦对了,你今日为何没有到铜雀宫?你不是答应我要去得吗?” “阿阮,我知道你是为姐姐好,是姐姐安排的,是姐姐传的口谕,安排潇湘妃子去的,她以为是皇上唤她,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现在哭正是因为你九哥哥吧,他后来找到你了?”她爱怜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是我做得不好,我惹他生气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确实也不该那样以为他的。可是姐姐你,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能让给别人呢?”她又叹息,“总之我不能在宫里继续住下去了,他叫我今夜便离开。” 苏皖柔与碧姝相视,“他叫你离宫?”苏皖柔诧异。 看着表姐姐吃惊的眼眸,她脸上却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只是希望我的所作所为不要给表姐姐和九哥哥你们造成烦恼,至于我此次离宫,以后还是有机会再来的。” 苏皖柔忍不住心想,这个傻姑娘,难道她至今还不明白吗?她有意安排潇湘妃子前去,一边是想试探皇帝对阿阮的爱意到底有多深,一边也是想促成这桩事,完成皇帝梦寐多年的夙愿。谁知事情竟弄得这样糟,这些年皇帝过得有多辛苦,她却是十分清楚的,要不是她今夜胃病突然犯了,也不会弄成这样。 “阿阮,你听表姐姐的,你先不要急着走。毕竟你到我这里来做客,我不想让你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那我便不是一个好主人。”她握紧她手恳求。 “便算九哥哥不赶我,我这次也是要回去了,我在这里住了几日,已经有一些不好的传言,我担心边疆……崔侍卫说的是,事关重大,我身上也有责任的,为了国家的安危,我是该避嫌,也像宁王所说那样,唉……”她说不下去了。 苏皖柔与碧姝对视一眼,“阿阮,你又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怎么这其中还参入了宁王和崔侍卫?” “其实他们说得又何尝不是,我不是很反感他们,他们能够及时劝阻我,是出于一片好心,也是对我们国家的担忧,和对九哥哥的忠心,我自己感谢他们,我也替九哥哥感谢他们。”她眼神茫然地说了一堆大道理。 苏皖柔很是震惊,一把握紧她手,“你一个小小姑娘家,这都是在说些什么呀?你知道什么家国大义,什么恩怨情仇,我可真是担心你!你别难过,一会儿天亮姐姐便去找你九哥哥,我知道他必然舍不得对你这么绝情的,之前你还没来,他便早盼着你来了。我这便起来梳洗。” 她熬了一夜没睡着,坚决不许御医为她把脉,此刻听说妹妹受了委屈,比谁都着急,她一直以来都强势挣命的,遇到个事儿比自己的身子还重要,这下一起身,胃病又开始发作,疼得坐倒。 “大事小事也不如自个儿的身子重要,娘娘您还是先顾好您自己吧。”碧姝着急,从旁打劝,一边看阿阮一眼,“这回表姑娘进宫来时,便商量好只住七日的,逾期不归,家里人难免担心,反正表姑娘常在定国公府,何时姐妹们想念了,便再宣进宫来好好团聚一番,也不是什么难事,何须急在这一时呢?” 其实她心里巴不得这个表姑娘快走,她私心以为是这个表姑娘夺走了贵妃娘娘的宠爱。 此刻阿阮也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对自己的嫌恶,想来她在这里也是不被欢迎的人,这便更加坚定了她离去之心,也不管表姐姐再如何劝她。 第23章 离宫 阿阮呆呆地走回自己的偏殿,本想替表姐姐做些治疗胃病的药物的,可惜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赶在皇帝口谕中的“今夜”前离宫,宫门一般都是清晨的四更多点打开。 她绝对遵从圣上口谕的意思,连一点线也不会踩。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时伤心便又止不住掉泪,想起九哥哥今夜的反常,便又自悔自悟起来。 全怪她行事太轻率太鲁莽,才气得他赶人,毕竟那方面涉及一个男人的尊严,她送那种药给他,又与嘲笑他有何分别呢?何况他的身份摆在那儿。 唉,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半夜她布置好铜雀宫出来,才走上幸春宫门前石阶,便突然被跑过来的崔缄突然拦住,之后他引她到池边与她说了许多话,分析了利害关系,字字如珠玑。 他很隐晦在表达的意思,她大概是懂的,尽管她与九哥哥自小感情深厚,但毕竟两人身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并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亲密了,会有人介意,会有人不高兴,甚至会无心伤害某些人。 她纯真的小脸便像罩了一层愁云,小脑瓜里思量着,嗯,离宫就离宫,反正这里也不是她真正的家。 她静静坐在窗前,只等天明。 轿子已经在幸春宫门外准备好,还是之前送她入宫的来福负责送她回去,“表小姐这么快便要回家啊,也不多住几日?”说着其他几个宫女也围上来。 虽然只是住了七日,但她结下了不小的人缘,大家都十分喜欢纯真率直的她,趁她临行,都赶来送上自己做的一些小东西作为纪念。 她还像初来时那样先坐上轿,只是回时的一只箱笼已变作十只,比她来时的更大上一倍不止,全部都盛得满满当当的,捆在后头十只拖车上,由四十名太监负责押运跟着她出宫回府,里头有许多表姐姐亲手做的水果蜜饯等好吃的,还有她亲手缝制的香料香囊、亲手雕刻的象牙木竹等物,姐姐便是这般手巧的女子,她喜欢得不得了。 不过一时又想,来了七日足足吃撑了七日,眼下还要带走这许些奇珍异宝,九哥哥那么抠门,真该要心疼啦,她这般想着便莞尔一笑,可是九哥哥的样子忽然又在她眼前晃,她又感到没那么开心了。 苏皖柔走到轿子前,越过小窗拉着她的小手,“回头替我问候外婆和我的母亲,帮我照顾好她们。” “表姐姐你便放心吧,这些我都懂的,你也是哦,可不许再吃冷食了,九□□理万机,不一定全部照顾得周全,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她温柔地叮嘱。 她妹妹如此温从软语,苏皖柔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落泪,哽咽,“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也要保重!”握紧她手。 阿阮也有点伤感,但她勉强自己不要落泪,反而温柔一笑,“我会再来的,姐姐你不要难过,你若是想我,便再降一道凤旨,我会马上再来,我答应你,绝不食言。” 再不舍也总有分离时,她坐的软轿穿过繁华耀眼的亭台楼阁,心里想的无不是那个人昨夜那样伤心的模样,她对这皇宫不熟,更兼当时天光不明,也不知道她和九哥哥发生争吵是在这后宫中的哪一处林间大道。 她掀开帘子,望着这一路的初夏之景,忽然园子里一个人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他潇洒地站在灌木丛前,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谈,看起来交流还很愉快,他们身边有几名宫人站着。 阿阮瞪大眼仔细瞧,那名男子不是她九哥哥又是谁呢?可是他身旁的女子,却是她不认识的,那个人不是表姐姐!也不是那四妃! 这大清早的,两人在花园里聊天?会不会太诡异了? 她浑身一阵激灵,“落轿!” “表姑娘出什么事了?”来福愉快地问。 “我叫你落轿!”她着急。 下了轿她便扭着屁股走过去,穿过园子径直来到两人跟前,“喂,你们!” 两人显然有些被惊到,同时回过身来看她,李弘竣看到她后,脸上只是一副很冷然的表情,便像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那女子脸上立刻展现一副纯情的笑靥,手里握着团扇静静地上下打量着她,忽然起步走到李弘竣跟前掺住他手臂,“九郎,想必这位便是你那位不与众同的表妹了吧?” 然而,李弘竣并没有回应,冷着脸避开了阿阮询问的目光。 阿阮瞪大眼,同样也回视这名女子,惊奇地发现像是在看自己一样,她站在对面笑起来,桃花眼形简直太像自己了,她此刻仿佛就像是在照镜子,但两人身量不同,一肥一瘦,阿阮看起来更多是娇憨,而那女子更多是俏媚,虽然两人身高类同。 此女子便是昨夜在铜雀宫中与李弘竣发生那些交集的潇湘妃子,她正手里握着一柄绛色纳纱绣佛手花鸟团扇,绕着阿阮走了一圈又一圈,好像看不够一样。 “你是谁?”阿阮问。 “我是你九哥哥正式册封的妃子,说起来还是你嫂子呢。既然是贵妃娘娘的妹妹,便早该前往拜望的,只是前段时日我染了风寒,才无缘早早与你相见,是妾身失礼,还请表姑娘误怪。”潇湘妃子微微欠身施礼。 “真是好笑,你是我哪门子的嫂子!真是恬不知耻!妃子?哼,说句不客气的,皇帝的妃子多了去了,你在这后宫中有那四妃显眼吗?你的地位比起我贵妃姐姐呢,又如何?”阿阮气鼓鼓地冷笑。 “她是这宫中的贵妃娘娘,我的地位自然在她之下,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潇湘妃子微笑反问,始终端庄优雅。 “可是你穿的衣裳却违背了宫制,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大清早的这是要去勾引谁呀?”阿阮不客气地斥责她,又抬眼看她九哥哥。 李弘竣却显得多少有点儿不耐烦,似乎对这女人吵架很不感兴趣。 “九郎……你看你表妹说得……”她软步走过去再度掺住他手臂。 “湘儿,我们走,到别处说话。”仿佛是嫌某人太聒噪,李弘竣转身朝西边去,潇湘妃子回头向她轻轻一笑,还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呢,春风得意得呦,便优雅地点起脚步跨过几块石径上的尖石子,跟在李弘竣的身后缓缓走远。 瞪着他们两人的背影,阿阮吃惊得回不过神来,她居然就这么被彻底地无视了! 他们甚至都不屑于搭理她! 然而她是这样肯善罢甘休的人吗?干脆加快脚步迈过石板路边的碎石,一下便超在两人前头,张开双臂挡住他们去路,李弘竣想从另一边过,她挡住,他转到另一边,她挡住。 李弘竣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她气呼呼的倔强神情,她还抬脸瞪着自己,此时潇湘妃子走上来并排与皇帝站一起,温柔含笑地瞧着她。 “九哥哥,噢不,尊贵的皇帝陛下,我表姐姐嫁入你的宫中,成了你的人,难道就可以真的不管不顾了吗?你知不知道她昨夜胃病犯了一夜,疼得死去活来,险些死掉,你身为她的丈夫,可有关心过她?怎么这么大清早的,你却跟这个女人在这里约会?你的良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李弘竣本来不想搭理她,但她此刻居然在直面质问自己,看来也是避不开了,便正面回复她,“朕夜间已命你回定国公府,你逾期不归,朕宽容你一面,也是看在你我往日情份,恕你无罪。至于你的姐姐,那是朕的疏忽,朕一会儿便带御医去看她,你可满意?” 阿阮讶异,气不过,伸手一指,“那她呢?不准带她去,因为姐姐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一定会很伤心的,何况表姐姐现在身上还没好利索!” “好,朕答应,不带湘儿去。你还有何要求,一并提了出来,不管是什么,朕都答应你。”他下重保承诺。 “……” 阿阮发呆,看着他忧郁目视的眼眸,“嗯……不许为难你的崔侍卫。”她道,张着眼,盼着看他。 “好。”他应道。 仿佛眼下也没有什么要解决的事了,阿阮撇撇嘴,便收回双臂,站到一边,主动让开了道路。 皇帝当先走了过去,他身边的潇湘妃子也跟上,临走还遮着团扇在美颜上,回头向她调皮一笑。 每回这个潇湘妃子向她一笑,她就鸡皮疙瘩抖落一地,总感觉像是在看到自己对自己笑,太诡异了,她的笑眼实在太像自己了。 此时宫女们也都跟着他俩一个个地去了,有人还偷偷拉拉她手向她笑说“表小姐这一路顺风”,赶紧急急地去了。 呆呆地看着皇帝毫无一丝留恋离去的背影,阿阮终于朝他们身影吐了吐舌头,还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扬手砸他们,只是却砸在一个宫女的大屁股上。 “谁呀!”那宫女叫。 阿阮连忙偏开头假装看风景,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表姑娘,咱上路吧?” “哎好!”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因为去得太远,身影已模糊成一团光影,融入一片夏初的绿幽幽中。 第24章 回府 阿阮乘坐的马车经过宫门前,却意外地发现了侍卫崔缄,她连忙叫来福停车,“崔侍卫,你怎么到这里了?”透过车窗看他。 “清晨皇上便将我调离皇宫的中心了。”他脸上此刻还青肿相间。 “都是我不好,害了你。”阿阮神色黯然,也怪九哥哥下手太重,可他是皇帝,就算不讲理,打了人想必也是白打了,唉。 “记住我的话就好,帮你自己,也是帮我,也是帮皇上,帮咱们凤栖国。”崔缄最后一次郑重叮嘱。 “崔侍卫,要不我去向九哥哥求求情,叫你还回旧部任职。”她同情地道,却又忽然意识到眼下的自己哪还有什么资格去向皇帝求情,她可是被皇帝赶出宫的。 “千万不要,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你为我去劝他,只会更让他生气。”崔缄急忙阻止。 “可是……”她犹豫,“你不会怪我吧?” “不!”崔缄摇头,脸上郑重,“你丈夫在前线浴血奋战、守卫边关、报效国家,你身为他的妻子,也理应与他的心站成一条线,你明白吗?我知道你这三年等得是辛苦了些,只是你若有什么,他那边也不会安心,这样你们陈家与郑家的联姻当初便没有任何意义,你千万要谨记!” 阿阮神色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微笑看着他,“我知道了。” “嗯。”他颔首,眼中对她有赞赏之色。 “那么……后会有期。”她温婉地道。 “离开就不要再回来。”他认真。 阿阮再度哑然失声,这个皇宫里还有她的表姐姐,还有那个人,难道她此生真的不能再踏足此地了么? 马车一路行驶在京城街道上,阿阮心里却是乱乱的,直到回到定国公府,她才缓过神来。 门上丫鬟仆妇们接到消息后早在等候了,热热闹闹地把她簇拥进三进三开的古朴院落,诸人说笑着穿过重重庭院,来到坐北朝南的正房。 一揭开帘子,便听到妇女们的笑声,还有老太太的声音,“可是阿阮回来了。” “这不正是吗?”苏皖柔的母亲苏氏走过来拉住侄女阿阮的手,屋子里姐姐妹妹围了一大圈,看到她后便是嘻笑,中间座上一位头发银丝花白的老寿星,正是她的祖母奶奶,她高兴得迈起轻盈的脚步走上前去跪倒在地磕头,“孙女给奶奶请安。” 她祖母连忙叫人扶她起来,并向她招手,她走过去,她便被祖母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背,红光满面的脸上笑问:“这回进宫可玩好了?” 阿阮甜甜一笑,两朵梨涡绽放在雪白的圆脸上,“皇宫中可并不好玩。” “噢?”陈母吃惊,“这又是为何呢?” 阿阮扑哧一声笑,露出两排编贝似的牙齿,笑声有若玉石相鸣,“因为我想奶奶你了呀,可奶奶你又并不在宫中。” 她当真嘴甜,也难怪她奶奶心疼她,抱着她便是一阵笑,“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见着你姐姐了?” “见着了。”想起她临走时,姐姐还在犯胃病,她便一阵内疚,只是皇帝的口谕,她又不得不从,以及她难堪的处境。 “你姐姐在宫中过得还好吧?你没有给她惹麻烦吧!”陈母真是喜欢逗她这个孙女儿。 “姐姐她过得很好。”阿阮不敢说姐姐过得不好,也不敢说她自己跟九哥哥发生冲突,实在怕祖母奶奶担心。 苏氏上前拉住她手,“可见着你九哥哥了?” 这是苏氏最担心的,自从阿阮接到贵妃邀请入宫的凤旨,她便开始担心了,这俩孩子自小感情亲密,她也是最清楚不过了,比起与她女儿,那个孩子跟阿阮关系更为密切,何况这几日他丈夫从宫中带回来的消息,也着实叫她心惊不安,只盼着别发生什么事。 “皇帝哥哥每日在前朝做事,我不怎么能见着他呢。”她低下小脸,刘海将她失落的眼眸遮住,便又立时想起昨夜他跟她争吵时那样伤心绝望的眼神。 此时姐妹们围上拉住她说话,到夜晚大家都围在一起用过晚饭,向她打听些宫中趣事,她春秋笔法似的大加删削,大家从她口中听到的也便跟真实境况有了差别,反正祖母奶奶被她哄得很高兴便是,之后便都各自回住处歇息。 阿阮在祖母家的内园居住,内园中又分出无数个园子,姐妹们各立门户,底下都有丫鬟服侍。 她将临走时表姐姐带给她的吃的分发给丫头们,朱珠与翠珠便拉着她说话,问得最多的自然是表姐姐,其次是皇帝,还有就是各宫妃子们的情况。 她们都很关心表姐姐怎么三年了还未生育,本来这是她入宫前的“政治任务”,便是负责打探表姐姐的消息,只是如今她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连着数日,她都魂不守舍的,夜晚不是拿根笔支着下巴坐在窗前看鲜花,白日便是呆呆地坐在秋千上望天上的风筝。 说好要放风筝的……她便又想起那日在五凤楼上放风筝致使大楼撞上麟德殿的情景,她闯了那样大的祸,害得九哥哥要拿出许多金子来重新盖楼,可尽管那样,他都没有怪她,可她只是帮他……他便不高兴了。 他还真是阴晴不定的人呢,真叫人捉摸不透。 姐妹们约她玩骨牌,她才恢复起精神来,时而趁别人不注意,偷摸许多牌,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出掉,最后常常是她赚得瓢满钵满,喜笑颜开地把桌上铜钱手饰全都抱回自己怀里,而这园子里的情况是,只要打牌有她出场,其他人便只有输的命,于是姐妹们便叹息着各自散了,她回到自个儿屋里,便又叫朱珠与翠珠给她们送许些首饰与香料去作为补偿。 一日她手上接到一片鹅黄色的贴子,是宁王派人送来的,邀请她前去岐王宅中参加夜宴,她向来也不是能在家里呆得住的人,过去便常常女扮男装到京城大街上逛荡,今日便穿上一身轻便的男性公子装,腰佩弯刀来到岐王宅中。 明明宴会是入夜二更起始,她却早到一个时辰,便在岐王宅里闲逛起来。 直到经过一扇朱红色窗,她被坐在里头窗下的人吸引,那是一名男子,身材甚是魁梧,与印象中她夫君的身高差不离,只是十分奇怪,他正坐在镜子前,用手里的小刀把脸上的胡渣刮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还把鬓边全部毛发都剔除干净,把一张脸刮得油光水滑的,毫发不剩,本朝男子一般都留胡须,这便引起了阿阮的好奇。 她便把一双小胳膊搭在窗棱上,张大眼瞧着近处的他,那人面朝外坐着,只是因为盯着铜镜太入迷,居然直到一刻钟后才发现她,登时吓了一跳。 “你……你这小哥,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话结结巴巴,看起来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阿阮嘻嘻一笑,“别看你长得挺壮的,原来这么胆小呀!” “是你太没礼貌,怎么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凭白无故冒出个黑乎乎的人头吓人一跳。”他讷讷说着。 阿阮便在他脸上打转,此人长得其貌不扬,但鼻梁处有一颗黑痣甚是显眼。 她百无聊赖,“唉,算了,真没趣,不打扰你啦。”便又走到其它地方观赏,一会儿看看缸里的金鱼,一会儿看看池中的乌龟。 这时忽然一人自后搭上她肩,直把她也吓了一跳,回过身来。 “呀,原来是你,吓死我了!”她拍着心口朝天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我,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神不守舍的,在想什么呢?”此人原来是岐王,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我只是看看你这园子里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花骨朵呀,想着好移栽到我祖母家去。”阿阮趁势推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油爪。 “那你恐怕是要失望了,之前在宫中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好好把握?那皇宫里的花骨朵儿,可比我这园子里的好看多了。怎么,跟你九哥哥闹别扭了?”他说起来神秘兮兮的。 “哼,多管闲事。”阿阮嗤之以鼻,转身便走到一丛灌木前,欣赏灌木上开得鲜艳的小花儿。 “别蒙我,一定是,不然像他那个样子,怎么舍得放你走啊。”岐王油腔滑调跟在她身后,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庭院一角的厢庑游廊下又传来爽朗的说话声,“咱们还道今日的主人翁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原来是躲在这里逗咱们的阮妹子。”说完哈哈一笑。 看到来人,阿阮脸上一阵喜色,走过去往薛王胸膛上砸了一下,开心极了,“十二哥,数日不见你,越发的红光满面了,十二嫂子把你照顾得可真好。”又转眼看着宁王,“大哥你也来了?”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眼角藏着笑意,“今日阿阮妹妹到了,十六弟你可要把你家那窖藏的珍酿起出来好好地给咱们几个尝一尝。”宁王笑说。 “那是当然,走走走,这便入席!”岐王招呼兄弟姐妹几个到大堂上。 第25章 南山围场 罗春楼上夜席开始,舞姬挥舞水袖跳一曲《踏摇娘》,舞袖轻盈娟秀、典雅柔美,琵琶师演奏《绿腰》,一时一名异域舞姬跳一支软舞,舞姿变幻若游龙、若凌雪、若翠鸟、若垂莲,腰身之软当真刮人眼目。 三人喝酒,看得入迷,岐王更是兴之所致,也手舞足蹈起来,他对异域歌舞很是在行,拿得出一手风靡京师的胡旋舞,宁王也抽出腰间玉笛,一曲清亮的笛音参入琵琶演艺中,连薛王也坐在席子上怀抱起公羊皮羯鼓,以一对花椒木击之,羯鼓声急促、响亮、激烈,以它加入整体节奏便不由得变得急快。 阿阮趁着酒意跑到舞池中央跟着节奏跳起欢快刚健的舞蹈,别看她身形微畔,但跳起舞来时尔身姿柔软妖娆,穿着男装跟舞姬们混做一团,她便灵机一动,又扮起阳刚的男性角色,踏着欢快的节拍勾着舞姬的细腰来回转圈,把九名舞姬转了个遍,便又捞住歧王的腰乱转。 宁王与薛王相视一笑,笛子吹得更快更响,羯鼓也打得更有节奏更有力度,一时活泼的乐曲竟凌空传出高楼之外,楼外清风月明,楼内阿阮便假扮作男子,歧王则假扮作女子,他两人分别客串异性,勾着腰跳来跳去,楼中王孙公子与舞姬侍婢哈哈笑作一团。 他们兄弟姐妹几个时常这般聚在一处嬉戏胡闹,又都是多才多艺之人,许多的传世精品便都是在这时留下的,比如具有收藏价值的字画,为附和而成就的诗赋名篇等等。 “哎,阿阮,你到底怎么惹你九哥哥生气了,怎么能把他气成那个样啊!前几日我们三个到宫中,他不许我们三个在他面前提起你,看起来又严肃又吓人,当时便把我们三个给蒙住了。”岐王手里抱着酒坛子红着脸席地而坐,拉住跪坐着半趴在酒案前半醉的阿阮说话。 “他呀,不识好人心。”阿阮醉醺醺道,也举起酒杯往红唇里顺酒。 薛王也是脸上泛起红潮,眯着眼看她,“没想到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任性,我们几个哥哥都得迁就着你,不过要我说,你九哥哥可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就是我们兄弟三个,如今在他面前也不敢乱说话,生怕被人在背后搬弄是非。”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往肚里灌酒,宁王却只是静静轻抚横置在膝头的长笛,一时转眼看他三人,他也有些微醉,脸上红红的,却没那么话多。 “你说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到底怎么个不识好人心法?”他淡淡问。 “对呀,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了?”岐王追问。 阿阮叹息,幽然:“九哥哥的秘密,我还是不要告诉你们为好,虽然他把我赶出宫了,但是我与他之间的道义还在!我不说我不说!”她又开始喝酒。 “成心吊人胃口,这你可就生分了,咱几个什么关系,从小一起长大,好得不得了,你说便说了,也防着在心里憋着不痛快,我们也不会出去逢人到处乱说的。”歧王好奇得最厉害,便积极地引导她。 阿阮本也是不吐不快,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做错了,看三人一眼,便叹息道:“因为宫中三年一直无子嗣,我不也是为他着急吗?所以我便做了一种药送给他,谁知他便生我的气了。” 三王相视一眼,“药?” 阿阮幽幽抬起眼眸,在他们三个脸上转了一转,忽然神秘一笑,“嘿……” 三王回过神来,立时哈哈大笑,“你不会是给他及时行乐的东西了吧?” 阿阮看着他们三个,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又“嘿嘿”两声,倒是把这三个男人给乐坏了。 “老九老九啊,怪不得气得脸都绿了,你这不是公然说他不行嘛,你可知道男人有多在乎这个?你呀,难怪他会生你气,再也不想见到你。” 三人说着一拍大腿,再度大笑起来,这可真是给他们提供好几日的谈资了,阿阮这时便有点后悔把这个告诉他们了。 她努努嘴巴,艰涩道:“可是说到底,我也是为他好嘛。” 她说着,李弘竣那样愤怒伤感的眼神便又开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还真是挥之不走,她本是高兴的心里一时又暗淡下来。 四人一直乐到四更天,才昏昏睡去,天边的星辰闪闪烁烁的,外头窗下一个人站着看了两眼,转身离开。 一夜湿雨,天边暮云层层推开去,一缕缕晨光透过云层照射在大地上,罗春楼上纤柔的柳枝垂绦,如挂成一串串碧翠色的帘幕,一重重道不尽的光影迷幻。 此时红楼中宝香未断,烛光低柔,酒醉的三王也在京城的晨钟声中依次醒转。 三人只觉头疼得要命,下人们已送上醒酒汤,低身慢慢收拾满堂狼藉,薛王翻身坐起轻轻吹灭案旁上的烛火,眼睛迷糊得往楼中一扫,遂推一把岐王,“你看阿阮!” 岐王一手撑在地上支颐而坐,衣袍滑下肩膀,揉着眼睛掉头看过去,便忍不住笑出声。 只见那丫头口里流涎,胖乎乎的身体睡倒在地毯上,两条圆滚滚的手臂向后甩出去,两只小腿呈八叉状,好像是梦中梦到了大鸡腿儿,还在砸吧砸吧小嘴儿,白皙额心上的六角梅花钿也被她头顶案几上酒瓶口中一滴滴落下的香酒乱染了。 “走!去逗她一逗!”岐王爬起身走过去,伸手在她雪白的小脚丫上挠了挠。 阿阮收回脚丫,翻了个身,歧王又转到她对面,拿起她一绺头发往她鼻孔里搔了搔,阿阮便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又翻了个身,岐王与薛王相视一笑,两人便一个挠她脚丫,一个搔她鼻孔,然而尽管如此,她睡得呼呼地还是没有醒过来。 两个大男人便只是笑,岐王说道,“也不知她和老九闹了什么别扭,这回可把老九气坏了,要不咱给撮合撮合?” 薛王也点头表示赞同,“老九打小便对这丫头有意思,咱好歹兄弟一场,也实是不忍心看他那样,你说得是,咱兄弟几个该出手时便出手。” “嗯,那得想个主意才成!”岐王拍了拍又圆又高的脑门儿。 “要不这样?”薛王在岐王耳边说了几句。 宁王却只是坐在案几后给自己斟茶,他衣袖上以丹青描绘壮美河山,显得潇潇肃肃,看着他俩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不禁一勾唇,摇头笑。 奉国殿五扇门窗大开,初夏明媚的光景形成模糊的光影,一团团地簇拥在大殿前的白玉坪上,天边彩云千叠,檐下花枝轻颤,一夜匆匆落雨过后,宫内杨花满径、落红成阵,缕缕幽香沁人心脾。 宫人都在欣赏此等美景,独独皇帝一人孤坐在龙案后,神色显得有些疲倦,轻轻打了个哈欠,继续翻阅着成叠成山似的公文,难怪古之谓此类人曰“寡人”,还真是孤家寡人呢。 此次西南大蝗之事,他已命中央大员前往赈灾,只是接二连三又发生严重疫情,以及流民暴动、打砸抢烧等一连串骇人听闻的事件,赤地千里,荒无人烟,更甚者异子相食,都是令他大大头痛之事。 杨炎凉满脸担忧地从大殿外走进来,将一碗澄碧色的杨枝甘露搁置在龙案上,“皇上,您昨夜又没睡,还是先到寝殿歇一阵吧。适才宁王、薛王、歧王派人入宫,邀您去南山围场狩猎。” “去回复,朕没空。”他把刚批复的奏章规整地放在左手边,又从右手边拿起一本继续低头批阅。 杨炎凉叹息一声,却不离去,“自从这阿阮姑娘离去后,皇上您便没一日的开心,唉,这可叫咱们……”眼见皇帝抬眼瞪自己,他憋着嘴不敢再说下去。 “说过多少遍?不许再提起她的!”他神色冰冷说道。 “皇上,我虽然愚笨,但也不是瞧不出来,可她毕竟已是……”他见皇帝又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瞪自己,忙又闭嘴,“好吧,我不多嘴便是。” 皇帝却将手中公文重重拍在龙案上,“算了,朕还是去打猎!”他霍地站起身,率先走下丹墀,最后丢下一句话,“你们这些人可真烦!” 杨炎凉脸上却是一喜,打猎好啊!忙跟在皇上后头出宫。 天穹高远,旷野茫茫,南山围场占地方圆千里,远方一脉雄奇峻秀的山峦绵延起伏,如一条巨龙亘古盘踞于此,一夜雨后的半山腰中云蒸霞蔚、变幻莫测,仿佛有神仙居住,山与山之间夹出的沟涧中泉水涌动,形成九道瀑布,直从天际冲刷下来,蔚为壮观,足下草原便如一条碧绿色的地毯一直延展到天之尽头,入眼一片无垠的辽阔。 忽然一声唳啸,雄鹰振翅高举,一入湛海云霄。 郊原之上狂风悲切,尘沙阵卷,忽然远处传来阵阵呼喝之声,望眼但见一枝剽悍人马来到,号角声声,旌旗蔽空,身后腾起滚滚烟尘。 当先一人快马率众而来,他□□黄金战马浑身搭链金络,头顶赤红鬃羽,座上之人身穿缂丝石青底八团龙圆领对襟风袍,腰悬墨色剑鞘包裹的唐直刀,手拿长逾四尺的紫檀宝弓,牛筋制成的弓弦外缠丝线,背后箭筒中尽是天子专用的金鈚箭。 他整个人风标高举,淑气芳栉,正是凤栖国的第六代国君李弘竣。 他身后追随者诸王与百官臣僚将领,把眼瞭望四周之天地大美,不由皆胸怀壮阔,吐气扬眉,诸人左右相视,尽是高声大笑。 李弘竣控着□□奋蹄嘶鸣的战马出列,回身大声喧谕诸军诸将诸帅,“许久未至南山围场,此处之孽障已然嚣张到不知我天子之师的威名,天下承平日久,想必诸位这马上功夫也是生疏了,周边诸国对我朝虎视眈眈,朕盼望诸臣无不枕戈待旦、于骑射上切莫荒疏!不若今日借此良辰吉时,咱兄弟、臣属、诸将比试骑射,今日不论君臣,只比技艺,都拿出你们各自的看家本事来,看谁拔得头筹,射中的大兽最多,朕全部重重有赏!” 群臣大笑着举起雕弓高声应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弘竣手勒马缰,掉头向崔缄看一眼,他在马上高举令旗一挥而下,顿时远岸牛角与萧鼓声响起,百名排成一线站在起伏山丘上的健壮军士擂鼓助威,鼓声震天,如击打在每个人心头,五步一人的军士排在山丘上高举陌刀,众人□□战马足蹄杂踏,诸人皆是跃跃欲试,握紧缰绳。 李弘竣左右看文臣武将等俱已排成一线伏身准备好,都把眼看他,他大笑着高声:“出发!” “轰”的一声,几百名劲装男子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拥而出,狂声呼啸中纵马已转眼奔出数箭之地,便有人超在前头,有人落在后头,后头的狂追前头的,前头的一边奔驰一边回头眺望。 岭日扶风中入翠烟岚,一轮红通通的圆日悬于苍穹之巅,照透大江大河…… 自天穹俯瞰,但见深广辽阔的草原上群马奔腾,雁断鹤唳,有如沧海八荒的霸戟沉丹。 皇帝身后墨黑刺金的大辽披襟烈烈飞扬,刺骨的风声刮人耳畔,他伏低身形一边疯狂拍马奔驰,一边左右笑看与他争竞先后的宁王、薛王、岐王三人,大笑着挥鞭击马,“驾!” 他的墨锦神驹便似听从指令一般,“嗖”地后蹄一蹬,前蹄飞起,远远地竟窜出一丈之地,恰似在半空搭了个彩虹,他一边掉头看身后他们三人,左手拈起雕弓,右手急取金鈚箭,搭上箭,拽满弓,望着三人便是“嗖嗖嗖”连射三箭。 射得三人慌张躲闪,只是躲过一劫不说,李弘竣竟似上瘾,竟左右侧身向后射个没完,一时还哈哈大笑。 “嘿!你说这老九可真不地道!他竟然带头犯规!奶奶的!”岐王身体肥胖,但也骑技超群、力大壮硕,他左右躲闪,还是险些被快箭射穿耳朵。 “咱三人也射他!把他射落下马,咱就能超过他了!”薛王大笑,也已张弓搭箭。 “这倒是个好主意!看咱三人的箭多还是他的箭多!”宁王也缓缓援起弓,从背后箭筒中抽箭。 “李弘竣!就你箭多!看我不射死你丫的!咱三个一起射他!”岐王不服大叫,也朝李弘竣“嗖嗖嗖”就是三箭。 谁知皇帝大笑着强健的身体忽然向右一倒,躲过他飞来的箭镞,左足紧紧勾住马蹬,张弓倒着身子朝他也回敬三箭。 岐王三支在空中飞驰的箭与皇帝的便一一撞在一起,“咔咔咔”断折落地,岐王一边奔驰路过低头看落在草地上的断箭,一边大叫:“啊混蛋!我不服!”又疯了一般地朝他连射三箭。 薛王与宁王大笑不止,如此互相对射,转眼奔出广茅的草原,前头便进入一座上古洪荒的森林。 林中云雾翻腾蒸涌,粗如儿臂的藤蔓勾结缠绕,在头顶组成无数面五彩斑斓的大网,仿佛随时意欲吞人而噬。 不一时数百臣僚也相继奔入林中,大家眼见周围环境恶劣,便都收拢马蹄慢行,握紧弓箭。 岐王大叫:“大兽皆在这神出鬼没之地,大家可都瞪大眼,今日鹿死谁手,试目以待!” 他说完便最先一个冲出去,马蹄在崎岖蜿蜒的深涧之中如履平地,忽然鸟雀齐飞,众人抬头望,但见浓荫遮蔽日光,尘烟弥漫。 感到诸人心头恐慌,李弘竣笑道:“当年□□成就千秋霸业,也乃马上之功!区区几只鸟雀,尔等便怕了?诸将竟还不如岐王勇武!” 他说完目光睥睨,当先驰出,诸将气涌也相继跟上,向更深处奔去,便将那狡兔、雉鸡、松鼠、直尾猕猴一轰而出,众人争先恐后发射,被射中者立时有人上前兜起,按人头记上一笔。 皇帝往前头丛林深处去,眼见一头斑驳的动物在林叶荫后慢走,他寂声张弓搭箭,“嗖”地射倒一只麋鹿,随军禁卫连忙驱马飞身而下将麋鹿捆起,举旗大声:“天子射中!” 不一时“岐王射中花豹一头”“宁王射中野猪一头”“薛王射中獐子一头”,果然越往深处,才是大兽出没之所在,还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前头已有娇人战绩,后续急竞便进入大热化,三王骑马争竞,在丛林中一阵飞驰,箭羽嗖嗖嗖破空而出,长箭如落石惊电,击起片片落叶。 “九郎,前方地险!当心为妙!”宁王驰马掉头看皇帝呼叫。 李弘竣手持弯弓道:“昔年太宗独入万千军中探人首级如入无人之境,区区莽林森原,朕又何足惧哉?”他高傲地一笑,更加深入林中。 “九哥一向狂妄自大,我喜欢这性子!驾!”岐王大笑着跟上。 “昔年太宗垂衣治天下,便是这般雍容不迫的气度,大哥你可真是多虑了!我兄弟皆在此,纵有猛虎在,恐也不惧!”薛王跟上,警戒性地巡视四周笑说道。 直至暮色低垂,“天子射中猛虎一头!”群臣欢悦大叫,高呼“万岁”。 眼看天色渐晚,便有人声“已入林中太深,我等不若退回?” 然而不闻天子下令,崔缄代天子准允诸文臣先回,他带领禁军找寻皇上而去,可是李弘竣今日未捕到狮子,没有尽兴,便往更深处行去,周围浓荫大叶越来越密,一股股潮气泛起,他□□骏马竟似也惧了,不敢前行。 李弘竣下马把紫檀弓挎在身上拉到背后,走到溪边弯腰洗把脸,嘴唇上水珠滴落,额角鬓发皆湿,他黑色眼瞳往四周张望,起身从背后拉拉箭筒,听声音箭羽已经不多了,适才与岐王对射竟用去不少。 他呼口气,回头看,却见身边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了,抬头望重重树叶遮蔽日光,林中冷气冒起。 可惜他丝毫不惧不退,更是往深处走去,远远还能隐隐听闻身后宁王的呼声,“九郎不要再深入了,安全要紧!” 他不听,径直深入,直到再不闻人声。 忽然左边风动树声,浓密的树叶摇动,他抽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小心挪动脚步,已经抬手瞄准那一处,身后骏马嘶鸣一声,脚步凌乱。 突然“嗷”的一声大响,震得头顶树叶纷落,草叶分拂中果真走出一头斑斓猛虎,竟比适才那头体型还要硕大一倍,一双碧幽幽的眼睛直直盯着李弘竣。 李弘竣口干舌燥,却是朝那头猛虎一笑,“你我相见,也算有缘,今日给我吃你的虎肉怎样?”朝那猛虎当头便是一箭。 猛虎跃起,朝他扑过来,他贴地打个滚避过,他的神驹惊恐地大叫一声,吓得飞驰入林中不见了。 他轻斥:“胆小鬼!”勾唇一笑。 那猛虎回过头来,朝他又是猛扑过来,他再度从它肚皮底下贴地滚过,顺势踹了那猛虎肚皮一脚,他靴头藏有锋器,猛虎屁股当下被刺破流血,“嗷”的一声怒叫,猛地回过头来又是朝他飞扑而来。 只听“嗤”的一声,李弘竣射出的长箭直直刺中猛虎右眼,它卧在地上翻滚两下,疼得剧烈跳起,又朝李弘竣狂扑而来。 “啪”的一下将他手中弯弓打落,李弘竣肩头中它一掌,当下破衣流血,他急忙跃身站在一块石上,转身顺势从腰间拔出直刀,刀尖轻蔑地一晃,向那猛虎挑衅。 猛虎更怒,大呼风中再度飞身扑来,向他便是呼地一掌,李弘竣先从它身下窜过,忽然翻身跃起贴上它背,拔出直刀向下便是狠狠一刺,顿时血注喷射,溅了他一脸,猛虎大叫一声,疯了一样将他从背上甩脱,回头又朝他狂冲而来。 他闪身奔到大树前,双足在树干上一蹬,返身挺刀向前一刺,直刀登时穿透猛虎的巨口,直通入其腹,它惨叫两声,卧倒在地不动,口边浓血直流。 李弘竣爬起身站一边,伸袖一抹脸上的血,这一下摔得他骨头都快散架了,他伸脚踢它两下,确定它是真死了,才松一口气,坐倒在一边喘气,拉开他胸前衣襟,胸膛上全是血迹,只觉燥热难耐。 只是他未休息片时,忽然四周风声响动,慢慢的竟从林中走出几十名黑衣人来,将他团团围住。 李弘竣看他们一眼,伸手往溪中捞了口水送入口中,抬眼看着他们笑:“这林中泉水清甜,各位要不要尝尝?” 黑衣人相视而笑,“死到临头,还有心情说笑!今日我们便是来取你的狗命!” “尔等可知我是谁?”李弘竣悠然起身。 “狗皇帝!”其中一人大笑。 李弘竣勾唇一笑,“哼,你们可知弑杀皇帝是何等大罪?” “我们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江山马上便要易主,恐怕你还来不及下令诛杀我等,你已先向阎罗王报到了!”黑衣人开始狂笑。 “哦?不怕言之过早!”李弘竣握紧手里唐直刀,刀尖指向地面,上头还有来自猛虎体内的鲜血不住蜿蜒滴落。 “是否言之过早,打过便知!”话音落,几十人齐齐动起手来。 顿时三十几人交布,十人齐向皇帝身周挺剑刺来,李弘竣挥舞直刀架开身周的剑,便有六七人手腕被挑断筋络,弃剑倒地。 “狗皇帝!大家一起上!”疯狂的黑衣人如潮水一般蜂拥而上,亮晃晃的长剑不是刺上他背心,便是砍向他肩膀,李弘竣身形腾挪,架开齐向他劈来的几十只剑,一抖手腕,剑花弹开,便打伤十几人,而他身上也接连被种下好几处伤口,血流不止。 他却仍是笑道:“你们都是没吃饭么?怎么打起来软绵绵的!一个个跟女人似的!我看你们还是别做刺客了,到我后宫给我当妃子吧!” 受了刺激的黑衣人大怒,更加疯狂向他攻去,如此一番恶斗,李弘竣杀死十七人,自己胸前背部大腿无不中剑流血,他抬袖一抹嘴角血迹,笑道:“你们是谁派来的!” “自然是要取你性命之人!受死吧!”一名黑衣人冲天而起,举起长剑向他头顶直直砍下。 空中“嘭”的一声爆出一团血花,那名黑衣人脑袋被飞出的短剑扎中,当下脑浆迸裂而亡。 李弘竣回头,但见崔缄驾马而来,他身后跟着五六十名禁卫军,崔缄一挥手,禁卫军当下将这些黑衣人团团围住。 他大声道:“护驾!”当先下马奔上来护在李弘竣身前,又有几人将满身浴血的皇帝护在中间。 李弘竣转眼望一圈,冷冷道:“留一个活口,其余全部诛杀!” 登时空中血花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转眼已一地尸身,一名黑衣人被强行拖至皇帝跟前,李弘竣用手中带血的直刀支起他下巴,“说出你受谁指使!” 只是这黑衣人两眼直勾勾瞪着他,嘴角溢出一线血迹,竟是咬舌自尽了,正在他倒地的一瞬,忽然一支羽箭自背后射来,几乎是擦着李弘竣衣袖飞过,直刺入这名黑衣人胸膛,他便再无活路,倒地死去。 李弘竣猛地回头,但见身后岐王着急赶来,手里拿着弓,背后箭筒已经空了,适才那竟是他的最后一支箭,“老九,你遇到刺客了?早叫你不要独自一人深入的!” 他心惊肉跳看一眼倒地已死的黑衣人,“他们居然能突破南山围场重重森严的守卫,是有人走漏了风声!九哥你没事吧?” 李弘竣点头,“将这些人的尸身清理,检点身上看有何证物!”向崔缄交代完,他转身当先沿原路返回,也不骑马。 一行人走出莽林,方见霞光万道,此时才未时刚过,还未到黄昏,想来是林中太森暗了。 崔缄牵来一匹马,扶李弘竣坐上,“属下救驾来迟,还请皇上责罚。” “不必,是朕执意孤身潜入,与你无干!”李弘竣道。 此时百官臣僚纷纷围上,看着皇帝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得无不目瞪口呆,真是可笑,这里谁都没受伤,独独皇帝却挂了彩。 皇帝爽朗一笑,“遇上几个毛崽子!不足道!别用你们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朕!” 他一边说着,一边被不远处一辆轻烟油幄车吸引,那车身之华丽,搭着彩带,俨然是专为女子乘坐的,他有点怀疑,便道:“你去看看。” 崔缄驰马奔过去,大声,“是何人在车中?天子问话!” 车中并无人响应,他有点好奇,便掀开车帘,谁知却吃一大惊,只见一名女子醉酒卧睡在车中,睡姿极是不雅,身体蜷窝着,口里流涎,红扑扑的脸蛋上两抹醉态的嫣红。 他认得她,是皇帝的两姨表妹——陈阿阮! “她怎么又来了!”崔缄暗觉不好,便跳入车中,拍拍她脸蛋,“喂!你醒醒!醒醒!” 只是阿阮似乎喝得太醉了,无论他怎么敲打她,她都不醒! “千万不能叫皇上再看见她!”崔缄默默道。 他返回向皇帝禀报,“车中并无人!是辆空车!” 此时宁王、薛王、岐王正在远处山丘上搭起架子准备烤鹿肉,若是知道他这么说,非得气炸不可! 皇帝颔首,目光看向它处,但见远近长草起伏,天空碧蓝如洗。 “那车子看着实是碍眼,我去把它拖走!”崔缄道。 皇帝点头,驱马来到三王跟前,他们已经准备出酒水,四个人便坐下喝起来,篝火也渐渐燃起。 崔缄慌忙把那车子拉入林中,又跳入其中拍打阿阮的脸蛋,“喂!醒醒!” 直到阿阮睁开眼,吓一跳,“崔!崔侍卫!怎么是你!”她慌张坐起身退后,“我……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哪儿?” 她正准备揭开帘子,却被崔缄挡住,“别往外看,这里是南山围场!我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的头好痛,我也是刚睡醒!”阿阮迷茫,想起昨夜明明还在岐王宅的。 “不是叫你不要再回来得吗?皇上正在那边与诸位朝臣分享今日狩猎的野味!”崔缄一本正经道。 阿阮捂着额头,“九哥哥……他也在?”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你千万不要出声。”崔缄回头牵匹马来,将她从车中接出,“马车走起来太慢,我骑马载你回去。”便扶她上马。 她手软脚软爬不上去,又跌落下来,崔缄少不得单膝着地,“你踩着我上去!” “这怎么使得?”阿阮摇头。 崔缄无奈,只好掐住她腋下推她上马,她还是软软地滑落下去,他只好先自己上马,再拉她爬上来,叫她在身后抱紧自己,便驰马往围场之东投去。 城南大街上正在举行集市,崔缄骑马载着阿阮根本难以通行,两人无奈只得下马,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前行。 “崔侍卫,这到底是在哪里呀?”阿阮过去与这崔侍卫并不相熟,如今被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眼下只识得他一人,情感上便只能依赖于他,心想千万别把自己给弄丢了。 “你别害怕,这里是京城最靠南的一个城坊,咱们才从南山围场回来,离你府上还有一段路程。”崔缄耐心解释着,一手牵着马匹,一手拉着她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有时还伸臂帮她挡着,免得被拥挤的人群冲撞到她娇小的身体。 “想来一定是他们仨,是他们三个把我带到那里的,我独自一人却从没去过那里。”她柔声说道,张着眼看街边玩杂耍的,忽然还觉得还挺好玩,这便勾起她的好奇,脸上现出笑容。 “你说的是宁王、薛王、岐王他们吧?”崔缄转眼看她。 “是呀。”她仰头向他微笑,“只要他们三个聚在一起,便一定会胡闹。” “想来也不是胡闹。”崔缄说得十分笃定。 “为什么?”她不解。 崔缄转眼认真瞧着她,“自从你离宫之后,皇上整整茶饭无思数日,想来三王是忧心皇上龙体,才变着法儿地带你去跟皇上见面。” 阿阮哑然,“茶饭无思……”她喃喃。 “正因如此,你才更不能与皇上见面,那句话说得好,早断早了!”他忽然严肃地道。 阿阮慢慢停住脚步,抬头看着他刚毅的脸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仿佛在宣示着什么,她不是听不明白。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她背后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向前跌去,崔缄托住她手臂,她回头,却见近处搭起的台子上正在演傀儡戏,台下一堆坐在小板凳上的看客热热闹闹地欢呼。 台上正演着明皇年间的□□,“三郎,如此月朗风清,你当真要与妾身盟誓么?”白色幕布后戏子之声妖妖娆娆地传出,并伴随着那两只用兽皮做成的人物剪影的扭扭捏捏。 “……好一似浪子羞愧归故里,往日的荒唐你莫再提。你我的情缘谁能匹,两心之间有灵犀……玉环倾城又倾国,孤王难舍又难离。悔恨眼观流泪眼,断肠妻是我爱妻。双星在上复盟誓,神明鉴我李隆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便开始凄切缠绵地幽幽唱起来。 阿阮垂下眼帘,想起那一夜九哥哥看着自己时凄然绝望的一双眼眸。 近几日,她竟是在梦中常常梦到他用那双眸子看着自己。 九哥哥……她心里有个声音轻柔地道。 第26章 集市 “从这边到定国公府还得半个时辰的路程,你饿吗?”崔缄忽然十分体贴地问。 这京城占地十分之广大,从城南走到城北往往要多半日的功夫,若是骑马还快一点,但京城街道上也不是可以随意纵马狂奔的。 阿阮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好像是有点饿了,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呢?”说着便转眼看四周。 “那里有卖茶汤的,很好吃的,要不要尝尝?我知道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定然是没吃过的。”他微笑。 “好呀好呀。”阿阮也看着他甜甜的笑。 崔缄便先花了些钱叫集市上的商贩帮他看着马,带她走到路边一个小摊上,因为今日有热闹的集会,所以小摊上的游人便特别多,只是大家都穿着十分朴素,只有他二人衣裳之华丽,足以引起周围人的侧目。 “别管他们,咱吃咱们的。”崔缄憨直地笑。 阿阮乖巧地点头,一时一名年约六十的老汉送上茶汤,只见浓稠的一大碗,她接过勺子,脸色有点不自在。 崔缄十分心细,忙从她小手中取走勺子,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条洁净的帕子,给她把勺子细细地擦干净,又递给她。 阿阮脸上写满讶异,“崔侍卫,没想到你人看着呆直,原来也这么心细的。” “是吗?那是因为我家里有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妹妹,她自小便是我带大的,只不过后来她嫁人了,便跟我没以前那么亲了。”崔缄拿起勺子便开始大口吃起来,“你也赶紧尝尝,味道很好,我打小便喜欢吃这个,以前我在村里住,偶尔进城便吃这个,小伙伴们一起,别提多开心了。来,快尝尝,一会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阿阮拿着勺子低头看着碗里的茶汤,她自小锦衣玉食,入口的东西都十分精致细腻,见这茶汤做得十分粗糙,便咂咂嘴,却见崔缄转瞬便已把一大碗吃掉了,又叫上来一大碗,还叫老汉多加些黑糖。 仿佛是受到他的感染,阿阮便也鼓起勇气,试着舀一勺入口,顿时感觉入口香滑浓郁、甜得人心里美滋滋的,特有一种粗茶中粗粒的醇香美味,是一种来自大地的土生土长的味道,吃得她味蕾上一阵新鲜刺激。 她本来便是一个食欲很好的人,这下大着胆子敞开肚子吃,一碗两碗三碗四碗五碗,只见碗不断加高,崔缄低头数手里的铜钱,抬头看着她瞪大眼。 她的食欲肥大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别人都笑她,只听有人身后窃窃私语,“哎你们看那女扮男装的姑娘好能吃啊!她丈夫怕是都要给她吃穷了!” 这样的话飘入两人耳中,崔缄身形微微一僵,抬头看阿阮,她却俏皮一笑,不以为然。 “我出来也有些时候了,怕是一会儿皇上要派人找我,我先赶紧送你回去吧!”崔缄站起身,显然他听到适才女子们的窃窃私语声有些不自在,才意识到不仅该提醒别人要避嫌,就是自己也该避嫌。 “好呀。”阿阮站起身整整弄乱的男装。 她经过昨夜跳舞睡觉一顿折腾,一头乌发已经松散得有一半披拂下来,将雪白圆润的脸颊遮住,因此适才的那些女食客们便轻松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而且她的胸太高了。 崔缄转身在集市上找到个租马车的,垫付些铜钱,转身见她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流连忘返,小手碰碰这个点点那个,张大的童真眼中充满好奇。 他走过去问:“喜欢吗?” “嗯,我喜欢这个。”她拿起一个昆仑奴面具,往白净的脸上一阵阵比划。 宽大的面具遮在她纤俏的脸上,她便成了一个西域来的魁梧壮汉,面具拿开又变作一个活泼美丽带笑的女孩。 崔缄看着她,忽然一笑,“我买给你。” “好啊,真是叫你破费了。”她身上从来不带钱,喜欢什么都是别人免费给她,等价交换在她心里的印象不深,而且从心理上她是觉得像是崔缄这类人都是为她们贵族服务的,满足她们的喜好也是天经地义,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崔缄付了钱,“咱们赶紧走吧。” “好啊。”她跟在他身后,崔缄先是艰难地将马车拉出集市,“咱们还是从另一边过去吧,我看这前头的集市还有很长的样子,从前头俨然通不过去!” “好啊好啊。”她点头,完全凭他作主的样子,对他绝对信任,也不怕被他拐卖,想起这个他便是一笑。 “来,你上车。”他拿块高高的石头垫在马车前,阿阮一双小脚踩着攀爬进去,她翻身坐好,又低头整理男装,“崔侍卫,为何要租马车呀?” “这京城里怕是有认识你的人,我骑马载着你当街跑,于你名声不利,所以你坐在车里会更安全些。”他开始坐上驾驶位赶马车。 “原来是这样,崔侍卫你想得可真周到。”她坐在车中愉快地双足踢了踢,小手正要好奇地拉开窗帘,忽然想到不要被街上人认出自己的脸,便又把窗帘拉好。 车帘外传来崔缄爽朗的说话声,“我们常在皇上跟前办事,当然得尽量想得周全!” “嘻嘻,我九哥哥平日里是不是很严厉呀!”阿阮甜笑,看着一阵阵风吹得帘子飘起,尚能看到崔侍卫的青色衣袂,君子的色泽。 “是,皇上平时很严肃,办事果断,很吓人。”他笑。 “那你们可真是倒霉了,有一个那样严厉的头头。”仿佛是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她咯咯地笑起来,“哪像我的丫鬟们一点也不怕我,她们还时常取笑我胖,想来是我太面善啦。” “恐怕是你性情脾气温和,她们并非是欺你,而是真正地喜欢你,心里愿意与你亲近。”崔缄挥着马鞭说道。 “嘻嘻,对啦,崔侍卫,你与我夫君很是相熟吗?”在她心里,夫君肯将他俩成亲时那么贵重的信物托崔侍卫转交,想来是两人私交甚厚,只是想起她被扔进水中的玉佩,她脸上便又不高兴了。 “过去在军营中我与你丈夫做过一段时间的幕僚,他为人豁达开朗、忠直仗义,说实话某些方面跟你还有那么一点相像,军中的人都很维护他,那时怀安王安排他到军中从最底层起历练,他从不仗着自己的父亲是高官而轻慢我等,并且十分乐于助人,谁有困难他都会第一时间出手相帮,因此在军中积攒下不小的口碑!”他笑说着过往那些愉快的回忆。 阿阮目中闪亮,笑道:“没想到他人这么好,我却是不知道的。” 崔缄便又叹息,“是啊,我知道你等他等得是辛苦些,但是我敢肯定地告诉你,他这个人,值得你等!” 阿阮哑然,脸上一阵发呆,感到她没有回应,崔缄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两人无声,只有车窗帘在随风飘啊飘…… 马车在京城的街道上平稳地行驶着,崔缄将阿阮护送回她父亲那儿,慌得陈颢昇连忙出来迎接,“哎呀,崔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陈颢昇寒暄中间还不忘回头瞪一眼女儿又看着崔缄笑,“今日将军怎么有空到老朽府上?这……” 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她知道女儿前段时间离宫后是回了她母亲那儿,他也没多余的精力管教这野丫头,便任由她四处作乱,不知怎么的今日又跟这崔将军混在了一起,他俩可并不相熟啊? 阿阮挠了挠脑袋,笑得讪讪的。 “是这样的,宁王、薛王、岐王将令嫒带到南山围场,末将陪皇上狩猎正巧遇上她,便送她回来了。”崔缄拱手说道。 “噢噢噢,是这样啊,崔将军还请上堂喝杯热茶吧!”陈颢昇连忙喧让。 “不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叨扰右丞大人了。”崔缄爽直地笑道。 阿阮的父亲陈颢昇未卸任前官至尚书右丞,因此别人都这么敬称他。 阿阮送崔缄到大门上望着她离去,她双足一旋,飘然走回院落,回来便看见她父亲负手站在院中狠狠瞪她一眼,“你可总算是舍得回来这个家了!” “其实本来也不想回来的,谁叫咱府第离南山围场近呢,嘻嘻……”阿阮调皮地说道,还跟她爹眨眨眼。 陈颢昇瞪眼如铜铃,气得满颏胡须全数炸起,“罚你……罚你抄十遍《韩非子忠孝》《孟子梁惠王》《般若蜜多心经》,哼哼!”他一甩衣袖,背着身气冲冲地走回屋去。 阿阮朝他略胖的背影一吐舌头,又是调皮地嘻笑,“抄就抄!您老以为我还会怕吗?哼!”她鼻子朝天一翘。 与此同时南山围场上夕阳遍洒金芒,三王与皇帝坐在山丘上围着篝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此时李弘竣已换掉那身染血的衣裳,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便也张嘴撕了一片鹿肉大口嚼着,一边咂咂嘴大赞,“味道不错,就是好像缺点盐!” “在岐王那儿,他这个吃货出门都有带油盐酱醋,生怕遇到不错的美食可惜缺味儿而错过!”宁王扳着酒坛笑道,看着岐王把手里鹿肉咬嘴里,两油手便往怀里摸了一小瓶盐出来,“在这儿在这儿,我给你倒!” 他便拇指推开旋转的金属盖子,要给李弘竣手里的鹿肉上洒盐,“别别别!”却被李弘竣嫌恶地推开,“你怀里揣那么久,适才又骑马一阵儿乱跑,定然窜了一股怪味儿,我不要不要!还是就这么将就着吃吧!”他又张嘴撕了一口嚼着。 或许经过适才一番剧烈运动,他们都实在是太饿,便觉得这野滩上烤得鹿肉比那宫中和王府膳房里做的还要鲜美可口。 忽然薛王用手肘一扛李弘竣,低眼看他挂彩的身上,“哎你身上伤没事儿吗?要不要看看?” 李弘竣与他挨坐得最近,几乎是膀子靠膀子,他回头看他,摇头,“没事。”他睫毛长长的,眼睛像黑色曜石一样黝黑明亮。 岐王皱眉道:“不知那些是什么人?九郎你能猜出是谁吗?是谁那么恨你啊?” 李弘竣摇头,“今日好容易出来打一回猎,我不想大家因为我破坏了兴致,不说这些不高兴的,来来来,喝酒。” 四人便大笑着酒坛碰在一起,仰头一饮而尽。 岐王笑说:“我就是喜欢九哥这性子!哈哈,不过也是,像你这么一肚子坏水儿,别人要是喜欢你,那可真是大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仰头狂饮坛中酒,一抹嘴上酒渍。 忽然细心的宁王问道:“崔侍卫呢?他不是向来与九郎你形影不离得吗?”他抬头瞭望四周,但见臣僚百官各自聚在一处喝酒唱曲儿。 李弘竣这才回头看适才那辆车的方向,车那边是一路半黄不黄的胡桐树,“他适才说要拖走一辆空车,好像是去有许久了。” “什么?空车?”岐王吃惊,看薛王与宁王,“什么样的车?” 李弘竣回头看岐王,“看起来像是女人坐的,装扮得挺艳丽的,反正我是就算被打死也绝不会坐那种车子的,太娘气了!” “啊?”岐王张大嘴,与薛王、宁王一起站起身,“这下糟糕!”他扔掉手里鹿肉随手牵匹马便朝草坡下奔去,宁王与薛王也连忙跟上。 李弘竣不解,也骑马跟过去,他三人还未进入胡桐林,只见岐王已拉着一辆空车出来,帘子揭开果见里头无人,宁王与薛王脸上一片震惊,但见岐王也是满脸焦急。 “你们这是怎么了?”李弘竣不解。 “不瞒老九,我们带阿阮来南山围场,只是她昨夜喝了太多酒,直从岐王宅来到南山围场这一路上都没能成功把她叫醒,便仍然安置她在车中,只等她醒来再叫她跟咱们一块野炊的,只是明明我们已派有十几名侍卫保护她的,怎么这下人全都不见了,而且马也不见了!”宁王在马上神色担忧地说道。 他不说还好,这下李弘竣彻底震住了! 第27章 寻觅 崔缄向来忠直憨厚,皇帝对他十分信任,他当时说车中无人,那他便信是车中无人,只是阿阮丢了的事实却是真的,他浑身止不住一阵凉透,然而阿阮是在崔缄将马车拖走之前丢失的,还是在这之后,他已然没有多余的理智来思考了,他只知道阿阮丢了! 岐王跑过来牵住李弘竣的马缰仰头看马上的他,“老九是我对不住你,但我也是为你好,实在不忍心看你……所以才带阿阮来的,只为……”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李弘竣已经右腿跨过马背跃下身来,他跑到马车前一把掀开车帘,车中已经看过无数遍,确实是没人的。 他又转到驾驶位前,甚至都要掀开坐垫看一看,转眼看四周,但见风吹落叶潇潇下,远近风声阵阵过耳,如此荒原茫茫、丛林深深,她一个姑娘家身娇体软的能走去哪儿? 适才崔缄回说发现车子时已经是空的了,那么很有可能在他们奔入莽林追捕猎物时,她便遭遇不测了! 他奔入林中四周张望,林中更是空无一人,唯有几只乌鸦站在树枝上看着他,顺便发出嘎嘎嘎的恐怖叫声。 “阿阮……阿阮……”适才他在莽林里险些遭遇不测,该不会是……想至此,他更是大声呼唤,“陈阿阮……陈阿阮……”他在林中一阵焦急寻觅,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耳边只有风声、树声、落叶声…… 宁王、薛王、岐王也吓坏了,没想到这下可玩大了,还不知皇帝回头要怎么收拾他们! “都是你出得馊主意!这下阿阮丢了,这里这么大,上哪里头找去!我的天,该不会是她被野兽给叼走了吧!”薛王气急败坏地眺望左右。 “我明明已经派了侍卫看着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岐王也是急得一头汗。 “还能是什么,怕是你的侍卫们跟阿阮还有那马,一起给喂狼了!”薛王恼怒。 岐王狠狠拍了下脑门,却见李弘竣从林中跑出来,揪住缰绳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奔驰上丘原高地。 此时群臣都站起身远远望他们,不知发生何事,见皇帝来到众人中间,镇定心神道:“去找人!朕的表妹丢了!你们给朕去找!” 群臣面面相觑,有人回过神来,说道:“是陈右丞的小女儿?” “正是!”皇帝驰马来到禁军中间,快速下令,“分成八小队,八个方位,每队五十人,去找陈阿阮!山林、丘野、草地、溪边,都不要放过!” 禁军训练有素,得令后便立即分成八组,带上武器骑马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奔驰而去。 李弘竣勒马停在高原上,往四周望去,但见一轮圆日沉沉压在西山顶上,马上便要落山了,天黑了可就更糟了。 他盲无目的地骑马在草原上四处奔走,有时下马左右翻长草,看她是否调皮地藏身其中,只是这草原如此广茅,便算层层推进掘地三尺,恐怕也要费去不少功夫,似这般胡乱寻了一个多时辰,他口干舌燥地也没能找到她的身影。 此时西边的太阳只余半张红脸儿了,远处山头上“嗥”地一声,七匹雄狼依次出现在苍山之巅,仰头对着东天已经升起的苍月放声悲鸣。 李弘竣看一眼,心惊得不得了,更是加快寻找的速度,“陈阿阮……陈阿阮……陈阿阮……”他大声呼唤,只是这天大地大,上哪里找她去? 他突然好后悔,后悔那夜将她赶走,要是她还留在他的宫中,有他在身旁保护,便也不会出这种事了! 忽然意识到可能以后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了,便自责得几乎要崩溃,幻想着她适才遇到猛兽时可能惊慌失措的无助样子,甚至是被猛兽的利爪拍打得衣不蔽体,被兽牙撕咬得粉碎,便吓得浑身发抖。 记得那日在围魏宫中,单单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便把她吓成那样,急着哭叫“九哥哥”,她八成适才也这般唤他的,可这回他却没在她的身旁,在她最需要他帮助的时侯。 他越想越难过,情急得一边急走一边大声唤她,嗓子都快喊哑了,然而远近荒原茫茫,却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直到他又骑马奔回山丘上,去寻找的禁军与朝臣都按照规定时间回来交换结果,大家都摇头说没找到,乘在马上的李弘竣此刻已是彻头彻尾的冰凉,太阳完全沉没入西山,自东天升起的清冷月华照亮大地。 渐渐的身后群山之上传来此起彼伏的狼嚎之声,寒风扫荡得长草东倒西歪,众人均觉身上传来阵阵凉意,不由得看向四周,却见黑暗中草原上相继亮起一双双碧幽幽的眼睛,仿佛在暗中盯着美味的食物,尖牙里流着口水,随时准备配合出击,围猎这帮愚蠢的人类,将他们一网打尽。 “点亮火把!”有人连忙道,皇帝四周便逐一地亮起来,顿时火光熠熠,围着皇帝的众人脸上都写满期盼地看着皇帝。 “皇上,此地不宜久留,恐怕再过会儿便是群狼出洞,咱们还是……”穿着一身戎装的杨炎凉拽紧马缰看着四周警惕性地说道。 李弘竣微微侧脸,阴沉沉得却没有立即反驳,但是明显感到群情惊惧,尤其是文臣们,他便道:“整军开拔!回城!” 众人如蒙大赦,但还是秩序井然地排成四队队列跟在皇帝身后,又有两队人马负责押后,监视跟在他们身后的群狼。 行到围场门前,却有之前派出去寻找阿阮的一队禁军正返回来,与他们相遇,他们之所以去有这么长时间,是因为这边距皇帝适才所在山丘最为遥远。 一人下马跑过来跪倒在皇帝马前,皇帝身后军马停住。 那人便报说:“皇上,大概在午后申时一刻,崔侍卫骑马带着定国公府的小姐往京城方向去了!” 夜晚阿阮换上一身绣着点点梅瓣的浅粉色春衫,下身一条齐胸高的嫩柳色绣百花蝴蝶裙,她将乌黑长发斜簪起宝髻,一串珠色璎络垂在耳后,轻施薄粉的脸上噙着两朵甜甜的梨涡,额心一点桃心。 在宫中住上几日,她可是跟表姐姐学下了不小的化妆技巧,例如眼尾如何挑得更娇更媚,唇角如何更显甜美笑意,想起坐在幸春宫窗台下,表姐姐拿着细笔给她画眉的样子,她就一阵开心。 朱红窗外暗香疏影,绕成一圈的篱巴里种植着几株□□正在随风摇曳,高烧的红烛将她的影子投照在牡丹窗棱上,屋角的镜子中倒映着她丰腴雪艳的身体,她圆润似藕的手臂举起一卷卷泛黄的纸页,轻巧地挂在窗前一条冰色丝弦上,便让入窗来的香风将经纸上的墨迹吹干。 她又坐好在书案前,从象牙雕的渔家乐图笔筒中取出两根玳瑁管紫毫笔,左右手握了便伏在案上书写小楷,两张纸上传来毛笔摩擦纸面时发出的沙沙声,她向上弯着嘴角一边默默念诵,“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 她能练就今日这样双管齐下的本领,也真该感谢她那位严苛的父亲。 她微微一笑,又两张卷纸抄好了,站起身再度挂好…… 此时却听闻陈府外的大街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便听到紧接着府中也人声鼎沸起来,窗外各种游廊下亮起一盏盏红灯笼,她好奇地走到门前,一手扶着门框往外看。 众丫鬟与仆从们纷纷打着红灯笼跑到正房外直通往大门前的甬道上,连她父亲陈颢昇也连忙拉着不整的衣冠跑出来,还有阿阮的母亲阮氏女,也急急跟着丈夫出去。 阿阮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道,“发生了什么事?”摇了摇脑袋,又坐回书案前继续写字,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可以完成了,还有十遍《心经》要抄,等抄完她就跑出去看究竟发生何事。 陈颢昇拉着妻子阮氏还有三个女儿来到门上,但见陈府前的整条街道两边,此时已匆匆布列满两排执戟的军士,清冷的青石板长街尽头,骑马行来一群黑压压的人影。 陈颢昇握紧妻子阮氏的手,阮氏脸上此刻显得激动无比,翘首盼着那个身影的缓缓到来。 马蹄声嘚嘚,丫鬟仆从们脸上也是各个喜色,手里的红灯笼照亮周围,直到那人乘着一匹黑马走到跟前,烛光将他的魁梧身形与棱角脸孔映照出分明,陈府之人认出他,皆是又惊又喜,忙齐齐跪倒在地,“我等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高大男子环视一周,一眼便在府门前的人群中认出陈颢昇与际氏,当先矫健地下马,快步向他两人走来,爽朗的男声中带着愉悦的笑意,“姨父姨母请起,夜间叨扰,是外甥的不是。” 他扶着二老站起身,阮氏欢笑的脸上便开始流泪,“弘儿,真的是你!”忍不住伸手抚摸上他的脸孔,抬头看着已经长大为成年男子的外甥,喜极而泣。 一时便又想起李弘竣的母亲,自己的姐姐,便忍不住掉泪。 陈颢昇连忙拉住她,“你外甥好容易来一次,你哭什么哭?啊呀皇上,这妇人嘛都是这个样儿,成日里多愁善感的,你千万勿怪!” 李弘竣笑道:“想来姨母是心疼外甥,才会情不自禁。” 此时一众朝臣与军士跟在他身后走来,也一一与陈颢昇及夫人寒暄,此时站在阮氏身后的三位姿容艳丽的姑娘走上来站在一线,向李弘竣屈膝行礼,笑道:“表哥!” “三位妹妹请起!”他隔空抬手示意。 三人抬头看他一眼,都前仰后合地笑起来,直到被她们父亲瞪了一眼,便忙躲至阮氏身后笑眼看他,阮氏拉住身后她们三人也是笑。 李弘竣的目光开始在人群中流连,“阿阮呢?她回府了吧?” 阮氏忙笑着说道,“在的在的,午后便回来了,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谁也不愿意见。” 李弘竣吃惊,“为何?”不过听到这个消息,他总算是安心了,她没有出事便好,只是她为何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肯见人呢?难道……他琢磨不出来。 阮氏回头瞥一眼丈夫,笑道:“还能因为什么,你问你姨父!” 陈颢昇憨傻地一笑,伸手挠挠脑袋,他与他的女儿阿阮有个共同特点,便是一遇到尴尬的事便不由自主地会去挠脑袋。 李弘竣黝黑的眼眸凝视向陈府院落深处,不知在思索什么,忽然笑道:“既然如此,那外甥便不叨扰了。”说完他一转身走下台阶便要离开。 这下出乎众人意料,他们可是经过长途跋涉在京城绕了个大弯才口干舌燥地来到陈府的,就是想确认那姑娘是否安全这么一件事。 阮氏连忙走上几步拉住他身后墨色刺金的披风,“弘儿,你怎么这么急着便要走?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府里头坐坐?”虽然他来得有点晚,但她没有说出口。 适才忽然听到皇上入夜驾临的通报,陈府上下都是深深吃了一惊,不明白这大半夜的皇帝不在自个儿宫里头好生呆得,跑得这京城的民居里来做什么。 只是眼下来了连门都不入便要走,就更加奇怪了,何况他带来的这一队人马现下已集满整条巷子,声势之浩大真是从所未有,文臣武将全部乘在马上,更甚者还有宁王、薛王与岐王也在其中,整条巷子都火光熠熠的。 李弘竣回头看着阮氏笑道,“明日还有早朝,不便多耽搁。” 他的回答未免牵强,阮氏显然不信,“可那也总得吃杯茶再走啊,不然便是我等待客不周了。” 李弘竣犹豫,须臾之间苦于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推辞。 陈颢昇忽然道:“听崔将军说皇上您白日在南山围场打猎,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话音落,站在巷子里的群臣百僚偷偷互看几眼,数百双眼睛一下子又齐刷刷地扫向皇帝,谁知皇帝却只是尴尬一笑,“噢,这个……一时没有打到大兽,所以回来得便有些迟了。” 此时上百名臣僚皆知皇帝在说谎! 他也仿佛感受到身后那一双双异样的目光,便潇洒地爽朗一笑,“朕走了!” 马上的宁王、薛王、岐王却是相视一眼,脸上一副了然的喜笑神情。 李弘竣低着头转身缓缓走下石阶,来到骏马前牵住黄金缰绳,略作犹豫,但还是翻身上马。 陈颢昇走到他跟前,“皇上,代老朽向崔将军问好。” 李弘竣双手握紧缰绳,瞭眼看他,“姨父是说崔缄?” 陈颢昇笑道:“正是崔将军,今日午后是您的侍卫崔缄亲自送小女回府的,老朽本还想多谢他的,奈何他去得匆忙,不愿逗留。” “朕知道了,朕会代姨父转达的。”李弘竣拉转马头便要从人群中离开。 阮氏双眼含泪地望着他要离去的背影……自从他做了皇帝,她这个做姨妈的便再难见到他了,即使见到也只能匆匆一面而去,他身后山呼海啸得仪仗十分排场,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们多说几句贴心的话。 此刻李弘竣缓缓驱马往前走,整个人神不守舍的,朝臣见皇帝来而又去,却过门不入,均觉诧异,便都拐马跟在他身后,按着之前回城的队列缓缓离开陈府小巷,直到此刻,皇帝都没有想起要下令放他们各自回家。 正在此时,忽然一声娇甜的声音自巷后传来,“九哥哥!” 第28章 这是圣旨 月影下的李弘竣顿时停住马,但他没有急着转回身,以防是自己听错,可真不好再在群臣面前丢脸了。 寂寥的青石街道上响起奔跑的声音,忽然一个艳丽的姑娘出现在他马前,上来便伸手一把拉住他的马缰,“九哥哥你是来找我得吗?” 他向她甜甜一笑,月光中别提显得多邻家了。 李弘竣微怔,呆呆瞧着她,众臣哑然,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九哥哥,你是来找我的?”她再问,眨了眨眼。 李弘竣沉默,心思真是脸都给她丢尽了,便向她说道:“并非如此,朕是来看望朕的姨母的。” “我娘?”她奇怪,心想他做了三年皇帝,怎么现下才想起来要来看望她娘呀,而且是在这夜里? 深深凝视一眼她发呆的俊美脸庞,他收回目光,“听说你今日也去南山围场了?”他低声问。 “是啊,我酒醒后便在那里了。”她道,“九哥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低眼看她,并不回复,“是谁送你回来的?” “是崔侍卫。”她老实交代,见他只是抬起高傲的下颏,月光下他的脸孔冷傲无比,“不记得那夜的事了?”又低眼看她。 阿阮低头,思忖片刻,抬头看着他清甜一笑,“你……还记得?”她一歪脑袋。 “咳……”他目光瞥向它处轻咳一声,“是啊,那夜发生何事,朕好像也不记得了。”他忽然又展颜一笑,看着她,“好好陪你母亲。”说着便要驾马离去。 阿阮小手却死死握住他马缰,“你当真没有话想跟我说吗?”她头上珠钗在细柔的月光中闪烁着夺目光泽,却是缠着他不叫他走,只是把眼瞧他。 他低头看着她,“陈阿阮……” “啊?”她笑眼中满是雾水朦胧,他眼望路边垂柳,握着马缰的手松了又紧,眸光眷眷地低头瞧她,“你……知不知道今日我有多担心你?”说完他还回头看群臣,索性大伙儿都假装没听见,并且自动退得离他远远的,不得不说,他们真是太识相了。 “你……怎么了?”她问。 “今日我以为你……以为你被野兽叼走了。”说起这个,他就想哭啊。 当时他与群臣找遍整个围场不说,听闻她已被崔缄带走,想来他是送她回她家里,尽管如此还是要亲自前来看一看,确定她无恙后才好放心离开。 “你去找我了?”她长长的羽睫忽闪忽闪,看着他俊挺的脸孔,此刻他看自己的眼神真是无比温柔。 “是啊。”他忽然一笑,又低眼看她,半晌后他忽然俯下身,伸手轻轻握起她小下巴,两人脸孔咫尺之间近,他瞧着她柔美的脸庞,忽然问,“这几日,你有想我吗?” 他咬着自己薄薄的嘴唇,眼神静谧地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直到她“嗯”了一声点头,羞涩地垂下眼眸,又抬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瞧他的脸,只是此时眼中已幽幽然得有些难过的情绪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 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心里忽然也一阵不是滋味,只是瞧着她朱红色的唇,他多想就此亲上去,不管不顾地倾注自己积压多年的全部感情,可是眼下还不能! 他松开她下颚,直起身又低头看她,低声,“过几日我再叫你表姐姐下道凤旨,接你入宫,我……走了。”他握紧手里的马缰,控制住不停乱动的骏马,又垂眸瞧着她,忽然问,“你会来吗?”眼神又变得冷酷笃定,定定看她。 阿阮低头,咬着嘴唇,“这样真的好吗?”抬头又看他,神色尴尬。 他又俯下身用一双炯炯眼眸死死盯住她委屈无力的双眼,“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他又直起身形,偏开冷冷的脸,手中握紧缰绳竖起右耳耐心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左右为难,站在他旁边左右权衡,可是又抬头看他乘在马上伟岸的身形,只是犹豫,最后还是伸手拉住他衣袖,他回头垂眸看她,脸上神情冷冷的。 “九哥哥,我……我……祝你和表姐姐幸福……”她垂下黯然的眸子。 闻言他霍然转眼盯住她,半晌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彻底地凝滞住。 他冷酷的脸上竟似有些愤怒,忽然伸手一把提住她衣领,迫使她仰起小脸看自己向她趋近的脸孔,宽厚的胸膛气得起伏不定,咬牙切齿:“陈阿阮,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什么样的性子,一向有仇必报,你难道一点也不怕吗?” 她抬起泪眼目视他,伸手握住他扯住自己衣领的大掌,“九哥哥……”她柔声。 感受到她大眼中的柔弱,他大掌转而握住她后脑勺,迫使她仰起小脸,他则低头双眼盯住她的脸,“你当真不来?” “我……”她欲言又止,抬眼凝视他冷酷的眼眸,“我的身份……” “那很要紧吗?”他垂眸阴深深地质问,见她眼角向下坠泪,他拇指帮她把泪珠拨掉,“回答我,这几日有没有想我?梦里有没有梦到我?”他问。 阿阮不敢直视他直勾勾的眼神,目中泪珠滚落,又轻轻点头。 他心头一喜,只是仍然绷住脸,“这是真的?” “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双眸轻轻凝睇住他,转眼看他眼角似乎受伤了,轻声:“你今日打猎受伤了?”便伸手触碰上他眼角的伤痕。 “嗯。”他不想说除他两人感情之外的其余无关的事,只是看着她,“五日后,你回宫,这是圣旨!” 他终于是直起腰身,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到时派人来接你,如果你敢抗旨不遵,仔细你的脑袋,说到做到!” 阿阮抬头,“啊?” 他勾唇一笑,轻蔑地看她一眼,“这次我是真的走了!不要再缠着我了!”说完便是脸上忍不住一喜,他拉紧马缰潇洒地驾马离开。 阿阮站在街道边上,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竟是没有再回头瞧她,只是径直走入黑夜中,然而身后朝臣们路过,脸上看着她的神情却是各不相同。 大概是讶异、吃惊、奇怪、不解等等种种复杂的情愫掺杂着…… 直到宁王、薛王、岐王三人经过,看着她时,那脸上的表情却是仿佛看穿一切的“你懂的”,阿阮在他们三人暧昧的起哄目光下彻底羞红脸。 此时忽然她三个姐姐赶上来一齐拉住她,“小妹呀,你九哥哥跟你说什么啦?”三个人便是抱团儿咯咯咯地疯笑。 “我……呃呵呵……呃呵呵……”她脸上尴尬地笑得好难看,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可怎么办? 她蒙头冲开她们,又冲开门前的丫鬟仆从,冲开她爹妈,挺着背脊径直走入府中,最后干脆跑起来,穿过穿山游廊,冲回房间扑在她的公主榻上用被子将自己给全部蒙起来。 次晨阿阮回祖母家只是告个平安,却生怕父亲又要缠着她学习礼义春秋等,便住着又不肯走,却在心里想五日后九哥哥派人去家中接她,她去还是不去呢?唉,好烦! 所幸闲时能与姑娘们一起做些趣事,好消减心中这愁闷,绣花、赛诗、拈花名儿、宣骨牌、掷骰子、解九连环和八封锁,然而只过了一日,还是被她父亲遣来的马车强行扭送了回去。 她父亲为人古板,连她祖母都不喜欢,早早被斥出去独门独户了,不过也只是隔坊而居而已,离得并不算很远。 这一日,陈颢昇吃饱喝足,便又开始训女…… “跪下!”父亲的声音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威严。 一名小丫鬟放一团蒲垫,阿阮努着小嘴不情不愿跪在上头,与其说是跪着,不如说是坐着,懒洋洋的。 “跪直了。”陈颢昇红润的脸蛋与阿阮长得还真是有点相像。 他微胖的身体穿着富贵的石青缎绣云纹直裰,看着富态又尊贵,圆润的红脸上一对铜铃似的眼睛,双唇厚而阔,看着忠厚又实在。 阿阮跪直身体,小脸上充满不喜,间或还瞪他一眼。 “你可知你做错了?”陈颢昇忽然问。 阿阮脑袋耷拉下来,她真的好不喜欢她父亲啊,“知道了。”声音软塌塌的。 “那你都做错什么了?说出来听一听。”陈颢昇正坐在一把黑漆嵌螺钿圈椅上闭目养神,他十分享受训女的悠然自得,是他晚年最大嗜好。 “呃……不知、道。”阿阮揉了揉酸困的肩膀。 陈颢昇睁大眼,“你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阿阮莫名其妙瞧着他,“那父亲您大可告诉女儿,女儿做错了什么。” “那一夜皇上来了,跟你说什么了?你们两个看起来怎么神神秘秘的!”她父亲瞪着圆眼。 “没、没什么呀。”她脸色发白。 “过去教你的书都白读了?跟爹爹还要隐瞒?真是越长大越不懂得做人要诚实!罚你抄十遍《大学》《中庸》!”他布置下任务。 阿阮脑袋耷拉下来,“又抄!”小嘴里嘀咕。 “怎么?不愿意?”陈颢昇瞪大铜铃一样的眼睛。 “啊,我当然愿意!当然愿意!嘻嘻……”阿阮脸上又绽放一个甜甜笑容。 陈颢昇这下站起身来,向旁边人伸手,一条戒尺便被他握住了,他朝她走过来,阿阮慌忙把手背后。 “伸出来……”他森严地冷冷道,但无奈就是装不像。 “呃……嗯……父亲不要打我,嘿嘿,我知道错了,您就饶过女儿这一回吧。”她好声好气地撒娇。 “不行,伸出手来。”陈颢昇眯着眼捋一捋颏下的微红胡须。 阿阮只好不情不愿伸出白白的小手,“手翻过来。”她翻过肉乎乎的掌心。 “那只手。”阿阮便把右手收回伸出左手。 “两只手。”她叹息着两手一起伸出,只是手心朝下。 “手翻过来。”她翻过来右手,却不翻左手。 “那只手!”她翻过左手,却不翻右手。 “两手一起!”陈颢昇开始吹胡子瞪眼。 阿阮叹息着两手一起掌心向上,紧接着“啊啊……哈哈……哈呀……呜呜……啊噢……” 大堂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她胖乎乎的两只小手正在挨戒尺,身体一跳一跳的,大堂外夏深日浓,光影绚烂。 阿阮被打了几下,她就跳起身来不给她爹打了,她爹便举着戒尺追着她在大堂上绕桌跑,时不时打她屁股两下。 大堂上丫鬟们看着四小姐被父亲追得上蹿下跳,憋不住偷偷发笑。 第29章 阻力 夜晚她雨花阁中点着烛火,阿阮坐在梅花凌角式的格心木窗前,胖乎乎的小手里正拿着一根嵌着鎏金铜扣的玳瑁管紫毫笔写字,竹雕荷花香筒中正燃着沉水香,父亲不仅要她抄写,还要她记诵,她将紫毫笔□□牙雕渔家乐图笔筒,便开始记诵。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她摇头晃脑的,正在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前整叠锦帐绣褥的两名丫鬟,朱珠与翠珠便指指她背影偷偷笑。 直到她背诵得无聊,便随手拿起书案上的象牙雕《上苑长春》册来翻看,此册为十二页对折式,一面用象牙雕刻着十二副图景,一面用螺钿嵌着诗文,图景分别为寒夜寻梅、闲亭对弈、曲池荡千、韶华斗丽、池亭赏鱼、荷塘采蓬、桐荫乞巧、琼台赏月、深秋观菊、围炉博古、文阁刺绣、踏雪寻诗等从正月至十二月的宫中娱乐活动。 这幅画册是九哥哥亲自督促能工巧匠完成的,用牙雕与镶嵌技术精雕细刻,他将这宝物赐给表姐姐,表姐姐又在她临走时转赠于她,小手抚摸着这宝物,她眼前便又出现九哥哥那一夜伤心欲绝的眼神。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他九哥哥数度入梦,在梦里都在拉扯她。 第二日她伸个懒腰,顶着一对黑眼圈走到庭院中,叉着腰嘿嘿哈嘿地做几个踢腿动作,这时她的三个姐姐一起来看她,“阿阮,你可真是越来越胖了!”“你可真该少吃点了!”“你看看你比三年前胖了多少呀!”“你丈夫回家看到你胖成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傻呀?”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围着她指指点点,这时她母亲款款走来,“老幺,你今日仍是陪你爹。姑娘们,近几日又有新缎子上市面了,娘带你们去挑一挑。” 阿阮劈开腿蹬在石凳上做着伸展运动,一边望着她们说笑着离去的身影。 这时朱珠走过来,“小姐,宫里送来了东西!” 她从朱珠手中接过一个剔红石榴花圆盒,好奇地打开,却见是那枚在池中遗失的玉佩,正尊贵地被保护在黄底桂兔纹妆的花纱中,她高兴极了,从中拎出对着天光细观。 “是娘娘派人打捞了整整十日五夜才找到的,听说岸上捞出许多淤泥,臭气熏天的。这个结缨是娘娘亲手新打络的,之前那个弄脏不能用了。”朱珠笑着说。 阿阮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笑容,“表姐姐待我可真好。”她把玉佩贴上心口,抬头望着翠碧色的天穹,想着表姐姐的温柔模样。 这时翠珠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姐,老爷唤你,适才朝中几名许久不到咱们府里的大臣来找老爷,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老爷正在生气呢,小姐你可要仔细点儿。” 阿阮心怀忐忑来到大堂上,这回她爹却没有叫她下跪,只是看着她,“阿阮,爹问你,你这趟进宫,可是不是做了什么恶事?” 阿阮发呆,摇头,“没有啊。”低下小脸。 陈颢昇气怒,手掌重重拍打在椅扶手上,“那为何那样不堪的传闻居然都能传入到爹爹的耳朵里!” “不知爹爹你听到了什么样的传闻?”阿阮讷讷道,心里隐隐不安。 陈颢昇气得在地上急走,“这可是在朝臣中间都传开了,若说之前那是疑心,只恐是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可是皇上夜里亲自到咱家来,却是坐实了,你、你你你……”他伸手指着她气道,“你可真是我陈颢昇的好女儿啊!” 阿阮拉起衣裙跪倒在地,委屈地抬头看父亲,“爹你别生气了,为女儿气坏身体可不值当得!” 陈颢昇大怒:“唉!真是有辱家风!你表姐姐那么疼你,你怎么能……怎么能打皇上的主意!你啊真是,气死我了!这朝中已经是风言风语的,只怕不久你夫家也要知道了!”这回他爹说得可真是直白。 阿阮小脸低垂在刘海的阴影里,眼角沁出点点泪珠,“我……爹……”她娇声,又抬头委屈地瞧她。 “别叫我爹!”陈颢昇忽然瞪她,“爹是知道你和你九哥一向感情要好,可他现在已经是皇帝了,又娶了你姑妈的女儿!而你也已嫁人了!以后你见着皇帝,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了!” “我……我……”她支支吾吾,委屈地掉泪。 “听到没!”陈颢昇胡子炸起,挺着胸脯负手而立,严厉地瞅着她,“我什么我,你这是要违抗父命么!” “女儿不敢。”她呆呆回应,看着都快要气糊涂的父亲,忽然想到什么,“可是九哥哥要我几日后入宫!他还说这、这是圣旨!” “哼?”陈颢昇回头瞪大眼瞧她。 夜晚阿阮呆坐在房间里,忽然门上一响,她轻柔地站起身,“谁呀?”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妇人,脸上含笑看着她。 阿阮莞尔一笑,走上前搀住她手臂,“娘你不陪着爹,来瞧女儿?” 妇人容色姣好,拉她坐在榻上,“这几日你爹爹又罚你抄写经了?”她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蛋。 “是呀。”她心头虽然忧闷,但还是甜柔一笑,“娘你今天跟姐姐们都挑了些什么样的好料子呀?”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一些花呀粉呀的!娘也顺便给你挑了一些,已经请裁缝去做了。”阮氏笑着瞧她。 “娘你对我真好,我的身材你一直都记得清楚,不用量都知道。”她笑得轻莞。 只是阮氏的脸上却显得忧愁,“娘今天听你爹爹说,你表哥又召你入宫?” 阿阮脸上一阵发白,抬头尴尬地看着母亲,“是爹爹跟你说的?” 阮氏叹息一声,温柔的声音道:“宫里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妙,那里可是个是非场,当年你姨妈她……” 她没有再说下去,阿阮明显从母亲的眼中看出异样,小心翼翼问:“发生了何事?” 阮氏摇头,拉住她的手背拍了拍,“总之你还是不去为妙。” 她转眼望窗外,确定四下无人,认真看着她的小脸,“打小你九哥哥便疼你,他想你也是人之常情,但是现在他身份不同了,人人都想要巴结讨好他,听没听过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那么疼你,必然惹得他人对你不满。” 阿阮天真的眼中一阵害怕,捂在母亲手里的小手都有点发抖。 “你听娘的,别去。”阮氏忽然压低声说道。 “可……”她犹豫,想起那一夜九哥哥是怎么威胁她的,他说那是圣旨,倘若她敢违抗,仔细自己的脑袋。 “阿阮,你这么善良单纯,皇宫里那种复杂的环境,你根本应对不了。听娘的,还是早早远离为妙,能不掺和便不掺和。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盼着这一生能平安幸福、无忧无虑。”阮氏的眼中充满对女儿的怜爱。 阿阮犹豫着,最终微笑起来,向她母亲点点头,“我听娘的。” 阮氏颇为欣慰地瞧着她笑媚清甜的女儿,“你看你,都嫁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你可什么时候能长大呀?” “女儿才不想长大呢。”阿阮笑着窝进阮氏的怀里,只是那一晚她九哥哥伤心的眼神又在她眼前晃。 阮氏抚摸着她的头发,“前些日子郑府派了人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阿阮惊得一下从母亲怀中钻出,瞪大眼,“娘你是怎么说的?” 阮氏认真瞧着她,“嫁了人,该是要待在夫家的,总是在娘家呆着,成何体统?” 阿阮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咬咬嘴唇,“可是我并不想回去。” 阮氏讶异,“为什么呢?” 阿阮都快要激动得哭出来了,“娘你都不知道他娘……他娘有多难缠,我、我不喜欢她。” “定然是你调皮捣蛋,惹你婆婆生气了?”阮氏轻柔地一笑。 阿阮叹息一声,“并非如此。” 阮氏充满爱怜地瞧着女儿,“你也只是仗着你夫君不在京城,才敢这般胡作非为。等他哪天回来,估计你也就马上乖了。” 阿阮脸上一红,“我才不稀罕他回来。” 此时,洞房花烛那一夜的情景便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她夫君足有九尺高,生得威风凛凛、气势昂然、眼若明星,她偶尔有空在脑海中描绘他的模样,便还会有“天神”二字立时华丽丽地闪现在眼前。 只是一时她又想起她的九哥哥,他向她笑,向她亲密,是那种更加潇洒风流、或嗔或怒的男子,无论何时看着她,他那眉梢眼角都俱是万种风情、千般柔肠,而她的夫君却是那种憨厚忠实质朴的肃穆模样。 她在心中掂量着,心情便又暗淡下来,眼看还有一日,九哥哥派的人便要来了。 第30章 规谏 清风徐徐,如雾如烟的柳枝在明净的池水中蘸起圈圈涟漪,李弘竣坐在龙案后,修长的两指拉开一张字条,他在认真看那上头的两行字,神色显得极是凝重,这正是那一日在围魏宫中在那名刺客身上搜捡来的。 杨炎凉站在一旁讪讪的,“该不会真的是……” 李弘竣拳头握紧,双眸凝望大殿之外,视线里一片绿茵茵,但他眼瞳中却倒映着森影,“这几日安插在他那里的眼线可有异报?”他冷冷问。 “那也倒没有……”杨炎凉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仍是像往常那样,除了每日夜饮醉酒,也无别的嗜好。对了,南山围场前一日,嗯,她正在他的府上。” 李弘竣沉默不言,仔细思量着什么,过了半晌他叮嘱,“这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杨炎凉点头,“这是自然的。” “此事还需继续追查下去,只是没有确切证据,朕的心便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朕不想使一人含冤不明。”他缓缓站起身来。 “皇上,您真该听我一句劝,以后不要再独自一人到处乱走了,上回在围魏宫已经那么危险,这回又是在南山围场!”杨炎凉再度提醒,“能躲得过一劫二劫三劫,却不一定躲得过第四劫。呃,瞧我这嘴……总之还是该小心为上!尤其是为那阿阮姑娘两回使您独自涉入险境,这……” 李弘竣回头看他,他闭嘴,忙转移话题,“贵妃娘娘这几天一直在犯胃病,您看……是不是该去看一看?” 皇帝站在丹墀上眼望大殿外飘落的红白夏花,微微侧脸,“她还是不肯就医?” 杨炎凉颔首,眉心蹙着,“是,一向都是那么的固执。” 李弘竣脸上有一点轻蔑的笑容,“今夜朕便去看她。” “哎好。”杨炎凉欢笑着应了。 此时李弘竣脚步移动好想走到大殿之外去欣赏那明媚的夏景,但还是又走回龙案之后坐下,翻起厚厚的书册,从中抽起一张羊皮地图,“朕的信可有送到边关?” “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应该也快到了吧……皇上您要不要喝点杨枝甘露,这天气可真是越来越热了。您昨夜又是一宿无眠,可得多加注意别中了暑气。”身为内侍总管,十分关切的首要的是皇帝的身体。 李弘竣摇头,“暂时不需要,朕会注意的。” “如若嫌那杨枝甘露苦辛,还可加点蜜汁调调。”他贴心道。 “嗯。”皇帝并没有多余的应和,低眉想着什么,忽然转眼看着他,“他长期在那个地方,朕不放心,可……但又不知道该把他安排到哪里合适,其它地方上都有大员驻守,一时也调动不到。” “皇上……”杨炎凉神色尴尬,“不是我说,这都已经外派三年了,也是该叫他回来跟家人好好团聚团聚了。怀安王乃一方军帅,倒也确实走不开,说得过去,但他却是可以回来的,还可派其他大将去接替他的位置,那些胡人也并非日日都来骚扰边关的,其余大将也可胜任那位置。” 皇帝转眼瞪住他,他慌得连忙闭嘴。 李弘竣叹息,又沉默不言,想起这几日的种种,便心头一阵忧闷,犹豫道:“难道朕……真的做错了么?只是想要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都不可以?莫非你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瞭眼看他。 杨炎凉欲言又止,李弘竣站起转身正面与他相视,“炎凉,你是知道朕的心的,你说说……朕和朕的表妹……还有可能吗?” 听出他话中似有心回意转之意,杨炎凉赶忙进言劝阻,“万万不可!” “为何!”李弘竣皱眉。 “武威大将军常年镇守朔方,手下拥兵十五万,若是给他知晓,他二儿子的正妻被皇帝您调戏,那试想一下,他又会作何感想?何况武人性躁、刚烈,平日里便得好言安抚,更是开罪不得,尤其是有功劳的大将!”杨炎凉颇为担忧地陈诉利害。 李弘竣拧眉,低眼看龙案,伸手捏起一颗漆金色的菩提子在掌心里把玩,又把它握紧,抬头看他,“可……可是朕……朕真的是……是认真的。难道这都不可以?”他眼中有希冀的光。 杨炎凉哀叹:“皇上,我觉得您还是趁早作主,将阿阮姑娘从她们陈府送回她夫家要紧!这样边关上得到消息,也会感念皇上您的恩德,会更乐意为朝廷效命。如若这不好的消息传至郑将军耳中,再加上小人从旁煽风点火,怕会更加坚定他反叛的决心!在西北一带,他的亲信可也是不少的!一旦反将起来,那个地方与游牧国度又是相通的,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若是倒戈可就不堪设想。” 李弘竣心中一阵不喜,背过身去,沉声:“你说的倒也不全无道理,只是……还容朕再考虑考虑!”他一手负在身后,缓缓迈步走开,墨色刺金龙的衣袂轻轻拂动。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这是万万不行的!当年那道赐婚的圣旨一下,可就再也万万不能了,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后悔药可吃的!” 他见皇帝背影挺得笔直,急忙赶至他对面,认真看着他森严的双眼,“皇上,您就听我一句劝!您不能再陷进去了!这三年来您一直压抑着自己不与她见面,本来是有些成效的!您整整三年都一心放在政事上,国家也才重新见些起色,从当年的八王之乱中又建立起一些根基,可这眼睁睁地,又看着要功亏一篑了,所以阿阮姑娘她,绝对不能再进宫!” 李弘竣抬眼直视他,半晌说不出话。 他又转开身,不愿看他急迫的神情,“朕适才说过,容朕考虑考虑。其实你说的这些,朕都懂。” “不瞒皇上,前些时日朝中几个大臣来找过我,还有四妃的父亲,甚至还有贵妃娘娘的父亲,都来向我打探消息,为的都是那一夜从南山围场千里迢迢到陈府,他们都有些疑惑,但是我都帮皇上您把他们搪塞回去了。可是挡得这一日,却挡不得二日三日,大伙儿迟早是要知道的!” 李弘竣沉默,又返身走回丹墀上,坐回龙椅。 “那么……你认为朕该怎么办?”他忽然看他。 “当然是永不相见!”杨炎凉赶到他身边,斩钉截铁地道。 “永不相见?”李弘竣问。 “是!”杨炎凉回复得干脆,脸上神情坚定不迟疑。 李弘竣低眉,再度提起掌心中的菩提子,定定注视着,其上接连镂空着各种梅花,内中还嵌着一颗更小的金色菩提子,正在滴溜溜地自己转动着。 便像是他的心,表面风平浪静,内地却翻江倒海。 他忽然站起来,侧脸冷眼看着他,“说到底,朕也管不得这许多,朕只知道自己的心意,你现在便派个人去,今日便把她接进宫来,朕在今夜子时之前,一定要见到她!” “皇上!”杨炎凉吃一大惊,皇上并不肯听从他的劝谏,一意孤行。 “嗯?”皇帝冷冷斜眼瞧他,向他施压。 虽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再发生,但杨炎凉也不敢违抗,不得不低头,讪讪道:“那派谁去、派谁去合适呢?” 李弘竣脑海里立刻联想到崔缄,但是又被他立刻否定,“你这便派个人去贵妃宫中,还是由她出面,像上回那样,叫她身边那个小太监去,朕记得阿阮似乎很喜欢他。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皇上是说来福?”杨炎凉问。 “嗯,好像是这么个名字。”他点头。 杨炎凉虽然不愿意,还是帮皇帝去办…… 午膳独自一人简单地吃过一点东西,便有人来报说编修前朝国史的大学士已经敬呈上目录,他过目后便开始处理其它公事,片刻一个小太监进来报说,“崔侍卫求见。” 李弘竣犹豫着,“不见。” “崔侍卫说了,皇上如果不肯召见他,他便在外头长跪不起。” 皇帝从公文中抬起眼瞪住报告的太监。 半晌,“那便让他跪着吧!” “皇上,臣已经进来了!”不消片刻,大殿中便响起了崔缄爽朗的男声。 皇帝再度从公文中抬起眼瞪住对面,崔缄已经脚步轻快地走上丹墀,站在他身边。 “皇上……”他唤他。 李弘竣显得很是不悦,把手中公文一翻,一掌压住,抬头看他,“朕让你进来了吗?你居然都敢擅自做主了?你可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崔缄啊崔缄,朕以前可真是小瞧你了!” “我擅自做主的地方还不止这一处呢。”崔缄老老实实看着他道。 “……” 第31章 有妻若此 朱红色宫墙下一对黄莺在对歌,一排青绿色的檐瓦在日光中发出波光,奉国殿中的一对赤金仙鹤中正袅袅燃起龙涎香。 “皇上我已经听到消息了,你已经知道阿阮姑娘被我从围场私自带回陈府的事了。”他见皇帝正要张口说什么,连忙堵住他的话,“总之我是不会让皇上你如愿的。” “……” “其实那日我本来把她送回去后该再返回南山围场的,只是实在是太远了,想着即使回去也应该马上天黑了,你们打猎也该结束了,我便自己先回自己的住处了。” “……” “后来还用充足的时间炖了一碗羊蹄子吃,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美味啊,嘿嘿。”他笑得贼贼的。 “……” “皇上您还别说,这单身狗的日子,就得通过大量美食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崔缄继续笑说。 “咳,朕知道了,还有其它事要告诉朕吗?如果没有,那你眼下可以出去了。”皇帝面无表情说道,拳头搁在龙案上。 “皇上,您不能赶我走,我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跟您说。”崔缄憨直地道。 “……” “我还听说您今日便要再接阿阮姑娘回宫?” 皇帝干脆站起身来,把公文丢到一边也不管了,径直走出了奉国殿,谁知崔缄却连忙返身跟上,一直紧跟不舍,“皇上,您不能这么做!” 还是老生常谈,皇上都快要疯了!怎么所有人说的话都是一个调调? 崔缄见皇上不听,反而走得更加急快了,似乎是急着想摆脱他,他却也更加急快地紧紧跟在皇帝脚后头,不依不舍,他们的衣袖一路扫过无数白玉栏杆,“皇上……皇上……” 李弘竣忽然停住脚步,害得崔缄差一点撞在皇帝身上,皇帝回身看着他,“崔缄,你真是够了!够够得了!” “皇上你听我说,你不要急着逃避。”他道,“你是没办法避开我的,而我心里这些事也是一定要说的!皇上你必须得听!” “崔缄你……”李弘竣咬牙切齿,“崔缄!你的婚姻大事朕有时间会帮你考虑,让你摆脱即将成为一名单身狗的可怕命运!只是!那也不是你缠着朕的表妹的理由!哼!” “皇上,我之所以缠着她,是我不想你与她纠缠!”崔缄两眼直勾勾盯着他道。 李弘竣哑口无言回瞪他,他发誓,他已经快要被他的这个崔侍卫给折磨哭了。 繁华宫苑中柔如女子腰软的柳枝随着暖风左右摆动,鱼缸里的红鲤正浮在水面上吐泡泡,杨炎凉按照皇帝的吩咐,一路上心事重重地来到贵妃娘娘的幸春宫中,有宫女太监向他行礼,他也没有注意到。 然而,还未走入正殿,便已听到贵妃娘娘严厉的训斥声。 “你可真是胆子够大的!本宫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你,你倒自己贪污起钱来了。每月给你的那些俸银已经足够你养活一家老小,怎么你倒打起公款的主意来了,你可真是贪心不足啊!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如果这事给皇上知道了,我问你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听闻贵妃娘娘正在管事,杨炎凉便停住脚步,没有走入。 然后便听到一名宫女哭哭啼啼的,“娘娘,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饶过奴婢这一次吧。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奴婢自己不开眼,娘娘求求您了,求您千万不要告知圣上。日后奴婢便是做牛做马,也不敢再对娘娘心生二念!” 这时便传来苏贵妃的冷笑声,“皇帝事业草创,国家正是艰难,正需我等内外戮力同心,帮这国家经营得更好,本宫留你们在身边,可不是混吃等死的,这回竟是足足亏损了数千两雪花银!你叫本宫去哪里弥补这些亏空?” 听贵妃娘娘的声音显然是气到了极处,站在廊外的杨炎凉却是一脸的欣然,贵妃娘娘端庄威严、办事得体、勤俭持家、御下有术,真正是皇帝的贤内助,这后宫中几乎人人都对她感恩戴德,更主要是怕她。 他这般想着,直到一名宫女走出来看到他后吃了一惊,“杨公公?”是碧姝。 “噢,是,娘娘在训话呢?”他笑问。 碧姝抬手抿唇一笑,“训完了,这不?”她回头看眼殿内。 果见一个宫女装扮的少女流泪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向他屈膝行礼,低声,“杨公公。” “嗯。”从她抽泣离去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杨炎凉在碧姝的导引下进入大殿。 只见苏皖柔正站在贵妃主座前,白玉似的纤手里拿着一叠帐簿正在低头一列列细看过去,转眼看到他后,严肃的脸上便是妩媚一笑,“杨公公,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说着放下手里的帐簿。 “给贵妃娘娘请安。”杨炎凉笑着上前躬身行礼。 “你来了便表明是皇上找我有事,直接说是什么事吧。”她这才得闲转身坐在贵妃椅上,看着他。 杨炎凉转眼看宫殿四周,苏皖柔便立刻道:“你们都先出去,只留碧姝一人。” “什么事说吧。”苏皖柔看他。 “我知道贵妃娘娘还有很多事要忙,也便不拐弯抹角了。是这样的,皇上的意思是想叫令妹今夜子时之前还到宫中。”他一五一十说道。 “你说的可是阿阮?”她问。 “正是。”他道。 “碧姝,拿把椅子给杨公公。”苏皖柔知道这必然是一场长谈。 杨炎凉也不客气,便告了座,抬头认真看着她道:“我只是想听听贵妃娘娘的意思。” 苏皖柔莞尔一笑,“我能有什么意思,这皇宫都是皇上的,甚至是这九州四海,都在皇帝名下,所以皇上想怎么样便怎么样,我不是皇后,要管也名不正言不顺,皇上能把这管理后宫的大权交给我,已是对我万分的信任,也是我们定国公府莫大的荣耀,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她说话向来爽快干净,杨炎凉听得也是含笑。 “娘娘说的自然十分在理,但我只是想听听娘娘您个人的看法。”杨炎凉倒也开诚布公。 “阿阮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要是能进宫来,跟我一起,那还真是再好不过了。”苏皖柔道。 杨炎凉却一阵诧异,“娘娘难道您一点也不介意?” 苏皖柔轻轻一笑,“我介意什么?说起来阿阮同我的关系,比我跟皇帝还要亲呢。” 她说得一五一十,杨炎凉这下彻底睁大眼了。 过了良久,他还是叹息了一声,“尽管如此,但我还是希望娘娘能够劝一劝皇上。” 苏皖柔抬眼看他,“劝他什么?” “当然是叫皇帝打消念头,令妹已经另嫁他人,从世俗礼法上来说,并没有理由再在一起了。”杨炎凉表明自己的立场。 苏皖柔低眉,手里捋着一条水蓝色沉甸甸的上好手绢,“但你也该知道,当年那道圣旨,皇帝下得是有多么的不情不愿,这其中甚至是有胁迫的成分在内。” 杨炎凉轻咳一声,“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贵妃娘娘,您向来深明大义,如今为了国家的安稳,我希望你能第一个站出来,叫皇帝不要铸成大错。” “大错?”苏皖柔抬眼看他,“什么样才叫大错?”见对方正要开口,她已经十分口快地打断了他,“想要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便是铸成大错吗?” 杨炎凉一阵诧异,半晌回不过神来。 苏皖柔低眉一阵苦笑,又是轻蔑地看他,“看来这满朝文武,便是连你,皇帝身边最贴近的人,也从未真正心疼过皇帝!在你们眼里只有永远的利益为先,国家为重,不是吗?可又有谁真的关心过,皇帝的一切所做,他心里是否是真的高兴呢?” 杨炎凉瞪大眼,失神地看着贵妃。 苏皖柔低眉,勾唇一笑,看着自己雪白手腕上镶着宝石的皓石手钏,“不管如何,我都会帮他……达成心愿。”说完只是抬眼淡淡看杨炎凉。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 苏皖柔缓缓站起身来,伤感的脸上又呈现出明媚的笑容,“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我的弟弟,他们都是……我最亲爱的人,谁也别想在我眼皮底下……伤害他们!” 杨炎凉已经完全回不过神,只是呆呆看着风采照人的贵妃娘娘,他真的是万万没想到。 苏皖柔抬眼望着大殿外的夏深日浓,“身为长姐,我一定会帮他们达成他们的心愿,尽我所能。要是谁敢从中阻拦,那便是与我为敌,我决不轻饶!” 说完,她转身不再看他,伸手重新拿起帐薄…… 杨炎凉脸色尴尬,讪讪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我话也已带到,贵妃娘娘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他轻轻叹息一声,叹息声低到人都听不见,转身走出幸春宫。 碧姝看着他失望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看贵妃娘娘冷傲的背影,低头想了想。 第32章 天花 幸春宫外春莺声声,台前青苔上泛着碧幽幽的光泽,忽然却听苏皖柔说道:“你去跟来福说一声,到陈府接阿阮进宫!”仍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账簿。 碧姝却立刻走上来跪倒,“我是不会帮娘娘你做这种事的。” 苏皖柔吃惊,回头瞧她,“你怎么了?” 碧姝抬眼傲然而视,“娘娘如此委曲求全,又是何必呢?牺牲自己,保全他人,难道便能得到他人真正的尊敬了吗?” “你此话何意?”苏皖柔的眉梢眼角明显有些不悦,她向来不喜欢别人对她的决定提出质疑。 碧姝眼神冷然目视苏皖柔,“娘娘您如此大度,可以不在乎,但是也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您现在虽然还年轻,但每个人都总会有老去的那一日,尤其是女人,更经不过这日复一日的煎熬,难道您便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这般精明强干下去?不管你有没有爱过皇上,总之他是你的男人,是你以后一生的依靠,这种关系在你们大婚的那一日便已经约定好了,也得到了家人的祝福和肯定!因此,您便一定要牢牢地把握好皇上、把握好自己的丈夫!因为您一旦在这后宫中失去地位,后果是怎样难以想象,我想贵妃娘娘您如此聪明,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还用我说得更明白吗?” 听完她一番激烈迫切的肺腑之言,苏皖柔悠然放下手里的帐簿,反身坐好在贵妃椅上,冷然地看着她,“你说完了?” 碧姝低下脸,“说完了。” “那么你现在可以出去了。”苏皖柔冷然无情地道。 碧姝吃惊抬头,“娘娘,您如此固执,当真不为自己的以后谋算?” “谋算?哼,我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苏皖柔冷笑。 碧姝又是吃一惊,呆呆地看着贵妃。 “在这世上,你以为你谋算得足够多,便能高枕无忧了?你也不看看史上那些各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都是怎么死的!”苏皖柔冷笑。 碧姝失神,空洞的眼中张望着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吃惊得回不过神。 苏皖柔站起身,看着她,“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这世上的福气,你以为你强求便能求来吗?我只有日夜行善、积福积德,上天或许才肯眷顾我!如若上天当真要罚我,叫我后半生不得好过,那怕是我前半生或是上一世做了恶事,也怨不得旁人!” 碧姝哑然,便像杨炎凉那样,不知该何言以对。 “你还有其它事吗?”苏皖柔冷冷问。 “我……”她再度低下脸,杏眼中珠泪泫然。 “那给本宫出去!”苏皖柔神色严厉地下令。 “娘娘……”她抬头恳切地看着她,珠泪滑落脸庞。 “本宫叫你出去!”苏皖柔再度冷声下令,“别再叫我看见你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 碧姝叹息一声,难过地大声道:“娘娘你一定会后悔的!”气得拔腿转身跑了出去。 苏皖柔冷冷看着她因为伤心而哭着跑出去的身影,重重呼一口气,转眼看桌上放着的茶,拿起又重重放下。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这么不叫人省心! 陈府东北角的雨花阁中,阿阮慌乱地坐在锦帐中拉了拉被子,张大眼看着母亲,“这样真的可以吗?”她雪白的脸上被化了大大小小的红点子。 “听娘的,绝对没错。”阮氏始终十分温柔。 “可是这难道不是欺君吗?”阿阮脸色有点发白。 “你认为你九哥哥真舍得砍你的脑袋?”阮氏伸手点了下她光滑的脑门儿。 阿阮朝她母亲吐了吐红红的小舌头,“好像真的不会砍我的脑袋呢。” “那不就是了,还不赶紧躺好,我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阮氏回头看一下已经黑下的窗外。 阿阮便把自己卷进了被子里,阮氏帮着把她包好,只露出一颗小脑袋,一张雪白的小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在忽闪忽闪,睫毛又弯又翘又浓密。 阮氏看她一眼撇撇嘴笑道,“这样怎么可以,你得装得像一点?” 阿阮眼珠子转动想了想,便伸手蘸了点口蜜抹在自己的眼角,“这样呢?” 阮氏摇头,“嗯,不行,气色看起来还是太好,而且你的嘴角该往下拉才对,真是天生一张笑脸。” “娘你的意思是我要装得憔悴一点?”阿阮鬼灵精怪地问。 “那还用说?”阮氏看着这个宝贝女儿便只是笑。 陈府外的街道上两行缓缓而来的宫人每人手里提着一盏转动的水晶宫灯,豪华香车顶上镶着一颗夜明珠,夜月下显得格外璀璨。 来福在前头导引着,来到陈府门前停住脚步抬起手,身后的队伍便缓缓停下,之前已经派人来禀报过,因此这时陈府门前已经安排下人迎接。 陈颢昇连忙上前与来福寒暄过后,笑容满面的脸上又惆怅起来。 “右丞大人,发生了何事?”来福不解。 “实不相瞒,入夜后小女身上突然发起急性天花,眼下还在屋子里闷着呢,不能出门着风。” 来福吃了一惊,“有叫大夫来看过吗?” “看过了,大夫特别叮嘱,不能着风,着了风会发得更严重。”陈颢昇还特别装模作样地拿衣袖抹了抹眼泪,偷偷把眼来看来福的反应。 果然来福这下着急了,“这可怎么办?严重吗?” “着实严重,听她母亲说,身上陆陆续续长起红疹子。”陈颢昇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夸大其词。 “要不我回宫里头跟娘娘说一声,叫娘娘叫个御医过来?”来福前些时日在宫中与阿阮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是十分担忧她的病情。 “真是过意不去,耽误公公你办事,我看她是真不能进宫了,真是可惜娘娘一番心意。”陈颢昇又拼命挤了两点眼泪出来,“我那苦命的女儿哇,呜呜呜……怎么会突然生了这么个可怕的病哇!” 此时他听到身后站在陈府门上的丫鬟们有偷偷的笑声,他真想回去瞪她们,但见来福又向自己看过来,还好他没有注意到。 “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盼着她别有事才好。”显然,比起自己不能回去交差这档子事儿,来福更关心的是阿阮的安然。 “如若方便的话,可否允许我进去看看她,毕竟我与她也算相识一场,实在是担心她……可以吗?”来福问得小心翼翼。 “这个……”陈颢昇想着,真不叫他进去看看的话,待会儿回去复命,只怕是聪明的皇帝不会信,让他看看也好,叫他的心跌在肚子里,不然阿阮不是白装了吗? 此时此刻,雨花阁中闷在被窝里的阿阮已经是出了满身大汗,这大热天的可把她给折腾坏了,阮氏正在很用心地为她擦去头上的汗。 “娘,要是我当了皇帝的话,一定要叫九哥哥也尝尝这滋味。”她本来身体就胖,更受不得这燥热,而且现在已经入夏了。 阮氏忍不住发笑,“你就再忍忍吧,一会儿就好,你听,外头有脚步声。” 果然门被拉开,陈颢昇当先走了进来,身后来福先是停在外头,被陈颢昇邀请后才跟着进来。 听到门响,阮氏连忙一把捂住阿阮还在说话的红润小嘴儿,优雅地从怀里抽出一条手绢儿来开始坐在塌边抹泪,阿阮瞪大眼看着母亲这一系列娴熟的举止。 这一切都假装好后,正巧陈颢昇引着来福已进入了里间,来福看到这一切后便一阵失神。 外人更何况是男人本来不能随便进出大家闺秀的闺房的,只是来福身份特殊,又有使命在身,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看到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阿阮后,他满心难过,“哎呀,前段时间还是那么活泼的一个姑娘,怎么现在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阮氏只是一心在来福身上留意,一边假装哭泣,听到他这么一说,才回头看女儿,只消一眼,害得她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 阿阮朝天翻着白眼,舌头拉出嘴边偏在一边,浑身还在剧烈发抖,阮氏忍不住在心里想,这装得也太夸张了! “你说说这都病成这个样儿了,活不活得了还不知道,更何谈进宫了,咱们老两口虽然女儿不少,但是这老小却一直是心肝宝贝儿一样得疼着,怎舍得叫她就这么去了哇?”陈颢昇哭哭啼啼哒。 来福叹息一声,“右丞大人与夫人还请节哀,阿阮姑娘如此善良,老天不会这么忍心在她这么年纪轻轻便带她走的,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来福搜肠刮肚地说出这么几句安慰的话。 “但愿如此吧。”陈颢昇仍是哭泣。 来福摇了摇头,便要走出去,坐在榻上的阮氏见他要离开,回头看阿阮,她也恢复了正常,正抬起小脑袋睁大眼看着来福走出去的身影。 便在来福刚迈出门槛的一刻,他说了一句话,“怎么最近这年头要倒霉都是成双成对的,今夜入夜之前贵妃娘娘也生了很严重的大病,正卧床不起呢!” “你说什么!”阿阮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 来福、陈颢昇、阮氏几乎是在同时吃了一大惊。 这当中阮氏的反应最快,慌忙回身将阿阮重重地扑倒在被褥里,只是此时来福又返身走了进来,阮氏回头看着他尴尬地笑了笑,“呃……这个……呵呵……” 来福瞪大眼看着一床被子里一个人暴跳如雷地滚来滚去,里头一个姑娘尖声叫着,“哎呀,放我出来!娘……” 第33章 遇刺 两面又长又高的宫墙夹出一道甬巷,直通到瞧不见边的黑夜里,阿阮心怀忐忑的坐在轿子里,拉开帘子探出脑袋说。 “怎么会突然发起急症?天呐,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好,这可怎么办?来福你告诉我,姐姐她定然没什么事吧?我看表姐姐她一定是平日里太劳累了,早告诉她不要吃冷食的,没想到她还是不肯听!不过我记得她以前没有这个习惯得呀,难道是进宫后才养成得?” 她因为着急,便喋喋不休地问着。 “表小姐你先别问这么多,进了里头见到了娘娘,一切不就都知道了?你眼下着急也是没用的!白白急坏了自个儿,也是于事无补的!”来福的脸在黑暗中笑得愉悦,但是看向阿阮时又立刻变作一脸担忧的模样。 “天呐,我怎么能不急,生怕她有个好歹!”阿阮小手绞在一起,脸色发白。 她一时又探出脑袋往后头看,轿子后头跟着两队禁军,还有十几名宫女,足有三十几人之多,负责保护她的安全,抬着轿子走的几个太监们脚步十分快,轿子便有点前后颠簸,她小手牢牢抓住扶手,双足踩实,心情始终难以平静,真不希望表姐姐出什么事。 又过了不知多久,只觉得这条甬巷长得便像是永无尽头一般,她正准备揭起帘子问询来福还要走多久,轿身却忽然一阵剧烈颠簸,只听到轿子外传来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她还没回过神,一个人已经浑身是血地扑进轿子,死在她的脚下,吓得她脸色当下煞白,回过神已是大叫一声。 “嘎”的一声响,轿子重重落在地上,一阵剧烈摇晃,四周不断有人口吐鲜血扑上来对轿子形成剧烈冲击,阿阮胖胖的身形便在轿子里东摇又摆,不是磕到右手臂,便是撞到后脑勺。 就在她被颠得七荤八素之际,“嘭”的一声整个轿子向右侧摔倒在地,她身体一斜跟着颠倒,慌里慌张地从轿子里头爬出来,不看不要紧,顿时吓得扯开嗓门大叫一声。 只见满地的尸体,死相之惨烈简直宛如地狱,适才还好端端护送她进宫的侍卫与太监宫女们,竟是在一霎那间全部死在了地上,身下渐渐洇出一滩血迹。 怎么会这样! 她惊恐地站起身,吓得浑身发抖,抬眼看四周,却是黑漆漆的连一个人也没有,适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惊非小,她彻底懵了,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泪水便开始从大眼中不断地涌出,忽然想到什么便大叫起来,“来福!来福!” 她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颤抖着手从四周尸堆中一个个扳开,试图找寻来福的身影,直到扳起第五个人。 来福与其他人一样,身上并无明显伤处,看起来却像是睡着一般,只是她摸过他鼻息,已经没有了气息,摸过他后颈,也停止了跳动,他竟是这般莫名其妙地死了。 她抓着他身体的一双小手,转眼便被鲜血染得绯红,似乎正从他身体各处一些极细微的孔洞里,不断地汩汩流出鲜血。 她伤心地大叫着来福的名字,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哭泣着眼望四周,除了滚动在地上的红灯笼勉强照亮附近区域,远处却是团团漆黑。 是什么人?是什么人下如此毒手? 竟是来无影去无踪! 不!她此刻感到黑暗中恰恰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暗中盯着她,她手软脚软地爬起身,心想着目今最该去找的是表姐姐,她才能救自己! 对!她的宫殿! 她最近留恋一眼来福的尸身,转身便朝甬道一头的黑暗中跑去。 宫墙上一轮明月逐渐隐入云层之中…… 夜晚皇帝自奉国殿中离开,在一众侍卫的护从下一路徒步行至贵妃宫中,他今日穿了白色飘逸的圆领儒衣,内中纯白领缘干净又整洁,一头浓密的乌发挽成髻子在脑顶,横簪着一支白玉,白净的面上轩眉入鬓,双唇薄而诱人,气质看着爽净又洒脱。 苏皖柔倒是一阵惊讶,正在书写文字的她慌忙收拾起卷宗放在一边,站出来接驾,笑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现在可是晚上。”李弘竣笑得愉悦,回头看,侍卫便识相得退出幸春宫外守着。 苏皖柔便立刻叫宫人出殿,只余他两人,看着他低声:“我知道你今夜会来,这几日一直没见着你,跟你也说不上话,但你跟阿阮的事,我却全部都知道了。白日杨公公也来找过我,但他被我狠狠地毫不留情面地打了脸,我已猜着他们这几日定然是没少为难你,所以我也不跟他们客气,替你出了一回子恶气。” 皇帝笑,似乎都在意料之中,也不惊讶。 苏皖柔便伸手拉住他衣袖走入内殿,便还像是往常那样坐到窗下说话。 她瞧着他的眼中满是同情,“前几日一定伤心坏了吧?” “我是男人,能挺得过来。”李弘竣看着她笑了笑。 苏皖柔绛唇勾起,眼若明星,“看你勉强成这样,难道当着我的面还要强装轻松自在?你心里苦,这宫里恐怕也只我一人知道,所以当着我面,你不必装。不过眼下也好,你一会儿便能见着她了,我安排来福黄昏时去接她,已去有一个多时辰了,怕是一会子便能回来。” 李弘竣颔首,“此次真是多谢你了,与上回你诏阿阮进宫,一并道谢。”他说得认真郑重。 “跟我客气什么,谁叫你是我最最疼爱的弟弟。”她笑得温婉,顺手斟了杯茶递给他。 李弘竣不语,放下茶杯,在斟酌着什么,忽然道:“那晚我听你身边人说,你平日都吃冷食?” 他看着她,脸上显得很随意,看来是想说些不那么惹人烦闷之事。 “是,谁叫我爱吃呢,我就是这么个倔脾气,你们也管不着我呢,哼。”苏皖柔调皮一笑。 李弘竣神色却很严肃,“那也要当心自个儿身子,你……月事是否正常?”他忽然皱眉问个很私密的话题。 她抬眼看他,很大方地颓然摇头。 “那你更该照顾好自己,我在前朝忙着,可没那么多时间照顾你。”他叹息一声,斜着眼眸,“阿阮说得对,过去我是疏忽你了,这些年也全靠你在后宫打理。” “快别说这些,之前你册封我那一夜,我们不是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我体会你的难处,也愿意帮你,愿意站在你这一边的。”她爽快地说道。 李弘竣颔首,抬眼静静注视着她……但见她缃裙薄衫,烛光中很温柔的模样,白玉似的纤手里鹅黄色轻扇摇了摇,杏花粉腮上绽放着甜柔笑意。 “阿阮她是个好姑娘,她想叫咱俩生孩子,才闹下那笑话,你说那孩子才多大点,便也想着这些了。”她团扇遮面笑眼看他。 李弘竣却是悠然,“其实她也已不小,只是在你心里她还一直没长大罢,但以男人的眼光看,她现在正是一名女子最美的时侯,面如满月,眼若银星,唇似樱桃。至于你说的,怕是她常年与你们定国公府中的婆子丫头们私混,便多少会听来一些有的没的,自然心里晓得一些事了,也便不足为奇。但她又对那方面不很通透,别人把那种事当成不可当众提及的羞涩之事,只是她却还懵懂着,说出来也是无心。” 苏皖柔讶异,“不愧是亲亲的九哥哥,你还真是了解她!” 她又爽快地笑起来,“嗯,你说得没错,我如今只是很欣慰,我更加确信她心里是真的认我这个姐姐的。” 想起阿阮天真的模样,她心里便一阵暖暖的。 “她是认你这个姐姐,可却不认我。”他笑着打趣。 “不,她认你是哥哥。”她一笑。 李弘竣看她一眼,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别拿我取笑了,我可是为这事伤心有一段时侯了。” “哈,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当年处置先帝遗留下的朋党,也没见你手软过。”苏皖柔笑着瞧他。 闻言,李弘竣站起身呼口气,眼望窗外星辰,默然道:“对政敌能狠得下心毫不手软,可阿阮,她过去心里没我,我却发不起脾气。当年处置他们,也是被逼无奈,我若不杀他们,那么接下来死的便可能是我,我不得不狠心!” “她答应你入宫,可是接受你了?”苏皖柔好奇地问,“你说了?” “没有。”他回过身来,郑重看着她,“虽如此,但我想她该懂,可她全然没有自己的主意。至于郑家,一直是个□□烦。” 苏皖柔敛起笑容,“那你打算怎样,便这样放弃了?” 李弘竣失神看着她,“我也不知道……”他又缓缓坐下身,心事重重的。 她见他不开心,便伸手剥了颗柑橘分成两半儿,一半儿递给他,一半儿送入自己口中,“要我说啊,你得争取,事在人为,也不是没有回施的余地。成婚了也是可以再和离的,只要你不嫌弃她,并能在朝堂上顶住压力。这众口悠悠的,全看你自己的意志,还要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李弘竣看她一眼,低眼默默凝视掌中她适才递上的柑橘,没有言语。 苏皖柔看着沉默的他说道:“哎,告诉你件事,这几日我爹爹又约我到御园见面了。” 李弘竣抬眼看她,嘴角这才掀起揶揄的笑,“又是老调重弹?” “是啊。”她欢喜地一笑,欢快地说道:“哎,你说他们怎么总是这么关心咱俩的事儿呀。” “只怕他们还关心你是否能被我封后。”李弘竣随便说着,将最后一瓣柑橘放嘴里嚼了嚼,又自己动手要再剥一颗,苏皖柔从他手里接走,“我给你剥……不过呢,我现下已有个主意,上回跟你说过的。” “我上回也说过,别指望我会出马,这回再重申一遍。”李弘竣邪邪瞥她一眼。 苏皖柔调皮一笑,“看把你臭美的,这个我当然知道,你清白又干净,哪能拖你涉脏水?咱用这法子,但只说是咱俩自己的。怎样,我这主意不错吧?看我多为你考虑,想得周全吧?” 李弘竣忍俊不禁,“要是给你爹知道,他非打断你腿不可。” 第34章 人影 幸春宫中桂香缭绕,水红色的帘幕静静悬垂曳地,椭圆镜格心木窗下对坐的一名英俊男子与一名美貌女子的低低絮语之声,断断续续传来。 “哼,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要指望我跟你一起,我会毫不犹豫选择自尽,想想那画面我浑身便起鸡皮疙瘩。”苏皖柔大方地笑起来。 “放心,我也对你没兴趣!”李弘竣还击,留意着她调皮的眉眼,也爽朗地笑起来,心情大好。 “哼,只怕你求我,我都不会肯,哪怕是你把凤栖国让给我!”苏皖柔嘴快地说道。 “哦?”李弘竣挑眉,“像是你这样的女中英雄,居然对皇位会不感兴趣?我还正打算给你分封一块土地呢。” 苏皖柔诧异,“当真?” “逗你的。”他伸手一推她伸过来的光滑白净的脑门,“你这辈子都是给本人当贵妃的命。” “切!”苏皖柔不屑一顾,张大眼趴在桌上看他,开始八卦,“对了,我还从四妃那儿听说郑显烽叛逆了,真有这回事儿?” 李弘竣诧异,笑着看她,“你的消息怎么总是这么快?” “使了银钱当然快!再说,我在这后宫里头可布有不少眼线,她们但凡有个动静,我立马报告给你,你多轻松,反正有我在,你这后院呀当真是失不了火,你便专心前朝的事,咱们苏家与李家联手打天下,人艰不拆。” 她笑得得意极了。 “人艰不拆?”李弘竣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大半晌才道:“那你可得把消息封死,有空给那帮女人开个会,叫她们少多嘴多舌,千万不能叫阿阮知道她夫君反叛的事。” 苏皖柔快人快语,“我知道,她一旦知道,你可有的烦。但这事儿影响太大,又真不能不管。可到底是姻亲,又真下不得狠手。然而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迟早有一日她会知道的。” “瞒得一日是一日。”李弘竣百无赖来摆弄手里佛珠,“我已暗中派人监视住郑府,一旦西北那边有异动,我这边立马动用禁军将他老巢围个水泄不通。” “那倒也是掐住了他脖子,他轻易地动弹不得。”苏皖柔转了转眼睛,“我还听说你昨日又当着许多人的面训斥了御史大夫?那回在御园中不算,这回又在奉国殿?” 李弘竣看她,“是啊,你又有什么意见啊?” 苏皖柔神色嫌恶,“当着那许多人的面怕是不妥,有事私下说也无妨。尤其是老臣们,可都要面子,怕晚节不保。你便是年轻气盛,不懂得如何圆滑地处置。” 李弘竣不以为然,“朝臣便是要相互制约监督,朝堂才能平衡稳定。他们御史台上上下下竟是贪污掉五十万贯,难道别的部门硬没发现情况?把话抖开了说,也好有别的部门盯着他们。” 他想到什么又冷声一笑,“再者,我没重治他,已是看在他多年为国尽忠的份上,他又是先帝手底下的老臣,当年我登基他助力也颇多,当然不能不留往日情面,而且朝中护着他的人又许多,一时也难以连根拔除。” 他说起这个似乎有气,重重一拍佛珠在桌上。 苏皖柔道:“我爹说他完全不知有这事。”一边说一边磕着瓜子靠着靠枕看对面的他,一双纤腿舒服地交叉伸展到桌下,就差踹到对面李弘竣的大腿上了。 “我当然信你爹,他人品刚直,我才叫他管钱,不然我能随随便便把那职位给他。”李弘竣站起身走到一株碧玺桃树盆景前,轻抚上头用芙蓉石、碧玺、蜜蜡等红粉色宝石制作成的桃实,“虽然他无甚才华,脑袋愚笨又迂腐,死读书读死书,但对我尽忠,这便足够。” “是啊,若非九郎你提携又照应着,以我爹那不变通的脾性,怕是在朝中呆不下来。”苏皖柔摆弄手里巾帕,“最难的是阿阮,郑家的人可不好惹。” 李弘竣回身坐到贵妃榻上,深深凝视着她,“朕迟早收缴他们的兵权!”眼中有志在必得的光。 说完,他垂下眼眸,密实紧翘的睫毛泛起雾气,似是又想起心事。 还真是没有一日清闲,连与后宫的女子谈天,言语中说的都是政治政治政治,他好需要身心上的放松与解脱,于是他便更加思念有阿阮在的日子了。 她那么单纯、活泼、无忧无虑,看到她便会将心中所有烦恼全然忘掉,摒弃世俗的杂念,远离倾轧纷扰,因此现在他更盼着能早点见到她。 顷刻,西洋钟表上响起钟声,李弘竣抬眼一看,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怎么来福去了这大会儿还没有把阿阮接回来?”苏皖柔站起身望窗外,只见拐角廊下一排红灯在飘,走到外殿叫碧姝去看看外头,回来笑说道,“你这还是头一回在我这宫里头呆到这个时侯呢,今夜怕是有人要睡不着了。” 李弘竣瞭她一眼,“只是想叫你陪着说说话,总是变着法儿地赶我走。” “哪有,不是还要等阿阮得吗?她以为我病了,保准儿一阵儿风般便赶来了,你便瞧好。”她笑,“哎,一会儿你呀,藏到屏风后,给她个惊喜,我却到外头偏殿去,把这里让出来给你们,不打扰你们重逢。至于该怎么做,可要看你的本事。” 李弘竣没好气地斜她一眼,笑起来。 她也笑,“我可告诉你,凭你金山银山搁在女人面前,女人都未必心动,她们要的是一颗真心,眼下你与那郑二公子相比,你已输了一着,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丈夫,明媒正娶,京师之人都是见证,而你却是名不正言不顺,这名儿怎么扭顺过来,要看阿阮怎么想,因此凭你是皇帝神仙,要得到女人的心,那还是得公平竞争。我已经提醒到这儿了,接下来怎么做,便靠你自己了,若她的心在你这儿,你便胜了六层,若她不小心喜欢上了郑二公子,那你可就惨喽,所以你便加把劲儿吧。” 李弘竣一阵失神,抬眼看她。 皇宫另一头,甬道如此之长,阿阮拼命向前奔跑,却又像永远跑不出去,此时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还有重重的喘息声。 没想到在这皇宫之中,也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天子正坐在国之中央,他周围方寸之内却发生了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 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死护从她的侍卫? 如果说是为她而来,那为何又偏偏不对她动手,而是放她离开? 放她离开! 阿阮心头猛地一跳,他们恐怕并没有真正放过她,而是在捉弄他,想至此,后心便立刻窜起一股凉意。 很可能他们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看她究竟还能逃到何处去?就像猫捉到老鼠不会急着把它弄死,而是先要逗弄一番一样。 此刻敌在暗我在明,对方随时可能伺机报复行动,那么她不定在何时便会一命呜呼! 巨大的恐惧重重包围了她,她呼吸急促,奔跑起来的脚步便有点凌乱,忽然脚下一拌正中向前扑倒。 她哭泣着爬起身,索性不再急着逃跑,而是转身向四周大声喊,“你们到底是谁?出来!你们为什么要杀死他们?为什么?” 黑暗中只有风在吹,却没有回音,只听她娇娇柔柔的哭泣叫唤,却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一线宫墙分割出的天空中一颗星辰也没有,只有无边的黑暗,与风……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吗?他们并没有跟上自己? 她漫无目的地往宫城内跑去,四周藏在黑暗中的宫殿群落寂静又安宁,便像是一下来到了瑶池仙境,远近荷花轻轻吐露绽放,释放着香气,亭台楼阁影影绰绰看起来有些不真实,窗格中偶尔有灯花闪烁,转瞬即灭,想来是夜中宫人起衣披身,点烛吹烛。 幸春宫在哪里? 她茫然地向四周张望,此处风吹池荷响,寂静少人声,她一时想到来福已死,还有那些为护她安全而受牵连的侍卫宫女太监,心头便一阵难过,泪珠滚落。 “表姐姐……九哥哥……” 其实她此时才刚跑到皇宫的外城而已,距离皇宫的中心万岁通天殿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只是她只来过几次,对这里并不熟悉,又是在这黑夜里,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方向,这叫她如何在众多的宫殿之中去寻找表姐姐的宫殿? 她茫然地又往前头的林间小道走了一段路,一时便又哭泣起来,用衣袖抹眼泪。 怎么最近会发生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她想不明白! 本来夜中该有侍卫巡逻的,她只要遇到侍卫就能求救了,可是也没有遇到!这里警戒的松散真叫她吃惊,她想了想,可能这里离皇帝较远,守夜的便偷懒耍滑渎职了。 直到走到一面明净的水池边,她低头失落地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自己,此刻脸上还有斑斑点点,她母亲给她化的痘痕。 想到母亲,她的嘴角便又不由得往上翘,只是此时慢慢的……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她呆呆的,看着池面瞪大了眼睛…… 第35章 搜宫 幸春宫中李弘竣与苏皖柔愉快地聊着天,直到西洋钟表到三更天后准时响起,两人疑惑起来,“怎么来福还没有回来?”苏皖柔站起身看窗外。 李弘竣皱眉站起身,“难道是没有接到人?” 他现在担心的是阿阮无法进宫,看来不止是这宫里头的人阻挠他,便是阿阮那边也承受了压力。 苏皖柔正要走到外头廊下去叫人,却见碧姝慌慌张张跑进来,“娘娘大事不好了!” 李弘竣转眼看过来,然后两人接下来便听到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当苏皖柔和李弘竣率领着乌乌泱泱一大群人来到事发的那条甬道时,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地上的人已经彻底死去,他们全身的血液几乎都流干了。 两人这一惊非小,苏皖柔大着胆子走到这些尸体中间,动作爽利地从许多人中一下便翻到了来福,看到他的一霎那,她双眼中登时下泪,就连站在一旁的碧姝也是抽泣起来。 李弘竣神色凝重地看一眼四周,杨炎凉也是吓坏了,“这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里巡逻的守卫们呢?” 苏皖柔抱住来福的尸身,他身体各处溢出的鲜血转眼便沾染了她梨色的衣裳。 周围宫人面色惨白地窃窃私语,纷纷退后几步,神色不安地左右张望,仿佛身边黑暗中就有鬼在潜伏一样。 李弘竣大步走到这些尸体中间,蹲下身随手翻过来一人,却见这名侍卫面容安静,就像是睡着一般,只是整个身体却像是刚从血池中被捞出,十分瘆人。 他神色凝重地抬头看宫墙,两面宫墙足有两丈之高,又转眼看甬道两头,长得几乎望不到边。 若是凶手是从甬道两头窜出,那么这些侍卫必然会有所警觉才是,而眼下他们显然是遭遇了伏击,还未来得及反抗便已被全部杀害,那么……他的目光再度转到宫墙之上。 他忽然站起身,对站在一边整装待命的侍卫说道:“你们上去看看!” “是!”侍卫们得到命令,便迅速地架起软梯,身手矫健地攀爬上去,伏在宫墙上打探一番,回头向皇帝道:“墙这边有个人!” 诸人暗暗吃惊,都把眼来看皇帝,就连此时杨炎凉也慌了神,拿不定主意。 “什么人?”皇帝沉声问,虽然他好怕他们回答说是阿阮,但还是勉强镇定心神,在这个时候身为主心骨的他更不能慌。 “是个男人,好像已经死了。”侍卫回道。 “什么‘好像’,是死还是活,看仔细了再回话!”皇帝恼怒。 那侍卫连忙从那边跳下去检查了一番,又上到墙头看着皇帝道:“已经死了,死在了草地里!” “是否、是否还有其他人?”皇帝问得迟疑。 “没有。”侍卫回答得很肯定。 李弘竣被拱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是沉了下去,可是阿阮去了哪里?他又回头看,确定这些尸首中没有她! 她不在其中,便还有希望,活着的希望! “皇上,眼下该怎么办?”侍卫翻身从宫墙那头过来问。 “把他带回去叫仵作验尸。”李弘竣交代,负手背过身来,看着抱住来福尸身默默垂泪的苏皖柔,她竟是没有哭出声,强忍着。 这时杨炎凉走过来,义愤填膺道:“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在这皇宫之中下如此杀手!” 李弘竣不言,这皇宫中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不要太多,这样的事在他所目及不到的黑暗角落,天天都在发生,只不过那些人处理得极好极隐秘,不叫他这个皇帝知道罢了。 他低眼注视这满地尸身,只见这些人死得古怪,便叮嘱道:“这里先不要动,派侍卫守着,明日安排大理寺的人来取证调查。” 杨炎凉又悲又怒,“皇上您定要严惩这帮凶手,这些人的手段实在是太残忍了!这里可是皇宫,他们公然在这里行凶,竟是不将皇上您放在眼里!” 李弘竣默然,神色不快。 抱着来福的苏皖柔忽然清醒过来,“阿阮呢?阿阮哪里去了!” 她便似疯了一样在这些尸堆中一个个翻捡,妄图找到阿阮的身影,只是她衣裙被染得血红,也没能找到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全部都死了,只是阿阮不见了!”她跪在地上哭泣起来。 这起事件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大家都久久回不过味儿来,都被吓蒙了,只有李弘竣一人在努力思索,他锐利的目光想要从这周围寻找到蛛丝马迹。 然后,他看得清楚,地上掉下一块水蓝色的帕子,他抬脚走过去弯腰从一名已死侍卫压着的臂弯下拾起,帕子包裹着,他翻开来,只见里头包裹着一颗小小的菩提子,漆金的表面镂刻着繁复的梅花图形,又以巧妙手法在里头嵌着一颗更小的菩提子,还在滴溜溜地兀自转动的。 他心头一阵震动,她还随身带着它…… 那么阿阮便没有死,他眼望甬道两头,心中暗想:她会从哪个方向逃走? 心里有个声音暗暗告诫自己,必须要尽快找到她,否则后果可能……不大妙! “来人!”他忽然下令。 “皇上!”侍卫上前,杨炎凉也跟着上前。 “动用宫中所有御林军,找!给朕找朕的表妹!里里外外都不要放过!各处宫殿、亭台、楼阁、花园、假山、溪石……等等每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务必要快,听到了吗?”他严肃地道。 “是,皇上!”侍卫长当下拨出三十人将这里先戒严,便又派五十人到宫中各个禁军处去通传皇帝口谕。 李弘竣又转眼看四周,确定再无所发觉后,这才回头看苏皖柔。 一向理智的贵妃娘娘此刻已经全部彻底崩溃了,宫女们拉都拉不住,她疯了一样地扑在这些尸身上一个个反复翻看,看是不是阿阮,左右竟看了十四五遍,还不肯罢手,又从头看起,嘴里不住念叨着阿阮的名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个不住。 碧姝哭着抱住她,“娘娘,这里没有表小姐!您别难过,她还没死呢!没死!” 李弘竣不言,心头默默思忖,到底是谁如此猖狂,显然这回他们是冲着阿阮来的,杀死这些侍卫与宫人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利益,只有伤了阿阮,最直接的威胁便是他! 是谁? 到底是谁? 先是在围魏宫、之后又是在南山围场的森林里,这回又是在这皇宫外城的甬道中,他们若是冲着他来,他是不怕的,可是眼下他们已经把目标转向了他心中最在意的人! 既然知道阿阮是他李弘竣此生最在意的唯一的人,那么这个人也一定是平日里便对他很熟悉的人才对! 他低眉苦苦思索冥想,转眼看甬道两头,心里有个声音默念:“阿阮!阿阮!告诉九哥哥,你去了哪一边?告诉九哥哥,九哥哥来救你!你别怕……别怕……九哥哥发誓,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你!一定!” 他给自己下了决心,便凭着感觉,拔步朝西边跑去。 杨炎凉吃了一惊,“皇上你要去哪儿!来人来人来人呐!快快快跟上!皇上你慢点,你不能再独自一人乱走了!” 他话音还未落,皇帝的身影已经迅急如风地隐入了黑夜里…… 这宫中除了苏贵妃外,还有其余六名妃子,舞香妃、莲蝶妃、白鹭妃、貔貅妃,以及潇湘美人与碧玉美人,入夜后她们习惯早早睡美容觉,只是今夜却都各个难眠,听闻皇上进入幸春宫中,直到夜中三更天都没有出来…… 贵妃娘娘虽然平日里待她们不错,她们也都很喜欢她、敬重她、害怕她,但那也只是在杜绝皇帝宠爱的前提下,一旦贵妃专房受宠,不日再诞下一子半女,宫中又无皇后,那她被封后岂不是迟早的事? 因此她们都有点不大高兴…… 她们倒宁愿皇帝还如往常那般勤政,宁愿他谁都不去爱、谁也不爱……便是无情无义的也好啊……或许也只能如此退而求其次地去想……唉…… 大家都这么想着,忽然大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敲门声,宫人们传说皇帝下令御林军在整个宫中寻找他的表妹陈阿阮,都是吃了一惊,继而又是一阵恼愤。 怎么这个陈阿阮又进宫了! 她不是前时才被皇帝赶出宫了吗?对了,上回皇帝自南山围场回来,可是当着全体朝臣的面直接去了她家陈府,也不知这小妮子何德何能,能驱得动皇帝大驾! 诸位宫妃越想越是生气,都是柳眉倒竖,高高的胸脯起伏着! 这些侍卫们带枪执戟的,进入她们的宫殿后便是里里外外一顿乱翻,简直是叫她们气不打一处来,难道她们还会藏了那个陈阿阮不成,皇上可真偏心! 第36章 胁迫 与其他四妃不同,潇湘妃子却显得很是悠然,她正翘着一条纤腿,腿上鹅黄色的裙面覆盖,只露出一双尖尖的小脚,正十分优雅地倚坐在藤椅上,仿佛很有兴致似的,瞧着这些冷冰冰的男人一顿搜索,她还正在剥瓜子儿往樱桃小口里抛着吃。 本来妃子们的宫殿是不准男人随便进入的,尤其是带着兵刃来的,寒煞煞得可真是怪吓人。这下倒好,皇帝一声令下,管什么避不避嫌,她们都得重新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端坐着任他们搜。 侍卫首领走上前,这时脸上才稍微有那么些歉疚的样子,“潇湘妃子,打扰了,您的宫中并无阿阮姑娘,也并无刺客,您可以歇息了。” “好,有劳了。”潇湘妃子眨着童真的大眼,笑说。 侍卫颔首,深深觉得她脾气性情实是不错,“那咱们便先退出去了。” “请。”潇湘妃子点头微笑。 侍卫们离开潇湘宫,匆匆赶往下一家——碧玉宫! 此时碧玉才人还像往常那样正卧床不起,眼角泪光点点的,勉强从病榻上支颐着纤瘦的身体坐起,纤弱的手臂搭在宫女手上,苍白的尖瘦脸上唇色暗淡。 她轻咳着蹙眉勉强说道:“什么?陛下的表妹遇刺?” “正是,才人您身体正病着,还是好好地安歇要紧。”宫人安慰。 “那还不赶紧找?咳咳……”她挣扎着便要下地,浑身一软却又跌倒在榻上,唇角沁出一绺鲜血,沾染在细柔的发丝中,宫女两手慌张地连忙帮她把唇角擦干净。 “才人,要不要请皇上过来?”宫人难过道。 碧玉才人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一样,忙得要起身,蹙起两道眷烟眉,“不!千万不要!皇上眼下正在找表妹,定然是急坏了,千万不要告诉他我病了的事,你若是多嘴,我便不理你了。” 侍卫们都快把碧玉宫翻了个底朝天,本就是安安静静的宫殿,哪有什么刺客,他们便败兴而归,与其他侍卫在凌烟阁前汇合,再商量着一起去向皇帝禀报。 芙蕖池波光潋滟,一泓曲水似鱼鳞片片,池边一丛新碧嫩草抽芽,翠陌垂杨柳条,千树桃李褪出小红,如此风月清朗,只是此刻阿阮却惊恐得透不过气,她万万没想到会是他,那个记忆中的人。 “你、你……”她水雾朦胧的大眼溢出层层恐惧,一双小脚缓缓向后退去,直到退无可退,双脚踩在身后池沿上,只要再往后退一寸,便会跌入池中。 站她面前的是个男人,向她展颜一笑,声音有若鬼魅,“阿阮,如若你死了,你觉得皇帝会怎样?” 远近或深或浅的青草在夜风中摇曳着,阿阮瞪大眼睛,摇头,“不!你不能……”两行清泪流淌在她春媚如新桃的脸庞上。 “啧啧啧,你流泪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心动!怎么形容呢,楚楚可怜,怪不得皇帝也那么迷恋你!”他忽然伸手抚摸上她圆润白皙的脸庞,只是稍一用力,她脸上便被他握出暧昧的红痕。 “啧,皮肤真嫩!”他赞叹,便又不止于此,想要更亲近她,然而紧接着便被阿阮推开他手。 “不,你别碰我!”她不情愿地撇开脸,眉心蹙得紧紧,芙蓉色的面庞上写满不情愿。 “怎么?皇帝碰得,我便碰不得?”他有些不悦,大掌扳住她圆滚滚的双肩,强迫她抬头看自己,“给我亲一下,亲一下我就放了你。”他提出进一步要求,说完便搂住她身体,要往她朱艳唇上凑。 阿阮撇脸避开他亲吻,双手试图推开他强壮胸膛,他亲不到她,大掌便自后掴住她后脑勺,近在咫尺盯住她泛起香雾的水润双眸,“阿阮,我过去便喜欢你,你也是知道的,就给我亲一下,好不好?看在我追求过你那么多年的份上,嗯?” 此男本心并不想伤害她,所以便开始软语哀求。 “我不……”阿阮摇头轻声拒绝,身体软软地想要挣脱他强健的搂抱,他却更加激动,抓住她手臂半抱住她娇软的身体,在她耳边絮语,“走,咱们到那边去,我知道你害羞,那便去个更隐蔽的地方。” “我、我不去。”阿阮垂泪,害怕极了,一双小足努力地蹬着地面,只是此处土质松软,她还是被他强行拖走,小脚在地上拉出两道痕迹。 眼见男人要把她往那边草叶茂密处拖去,她便吓得一下坐倒在地,流泪抬头看他,双手想从他的拉扯中抽离出来,“你放过我吧,我并不喜欢你的,过去那些事你还不清楚么?” 男人便跪下身来,从她身后抱住她,试图把她从地上抱起,阿阮便向前爬去,他上前再度从后抱紧她,双唇贴在她白嫩耳骨上,声音痴缠,“阿阮,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你都能接受皇帝,怎么就不能接受我呢?反正你现在已经有两个男人了,多一个人来爱你又有何妨呢?嗯?” 他一边说些恬不知耻的软话来瓦解她的意志,一边便动手撕扯她胸前的轻薄衣裳,阿阮哭泣着握住他粗壮手腕,回头泪眼朦胧地瞧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 男人把眼看她,一双眼眸满是认真,“如若不是,那你进宫来做什么?”顺便停住手上动作。 “是我表姐姐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我来看她的。”她解释。 “呵,你还真信了!”他冷笑。 阿阮不解,“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女人都一个样儿,不就因为他是皇帝么,你便另眼相看?哪天我把他拉下马,自己也弄个皇帝当当,你是不是也会对我另眼相待,便会主动投怀送抱了?嗯?”他言语中充满挑衅。 “不是你想的那样。”阿阮见他不再侵犯她,便瞅准时机从他怀中挣脱,爬起身便拼命向前跑去,谁知身后的男人很快便追上来,他再度从后抱住她,翻转她身体,玩世不恭地笑,“你这是要去哪儿?好容易见一面,不想要好好温存下?” 阿阮试着挣扎两下,他双臂却紧紧搂住她软绵绵的身体,因为过度惊吓,她不仅身上无力,还香汗淋漓、气喘微微,此刻男人眼中看着她眼若熏风、唇吐娇兰,两边颊侧泛起胭脂色,朱唇都似要沁出水来,两人因为身体剧烈摩擦,他胸口一阵阵燥热。 他激动不已,更加不肯放过她,急促低声,“就一次,我只要你这一次,反正不会有人知道的,走!” 他钳住她身体,从后推着她,感受到她的反抗不肯往前走,他便动作爽利地拔掉她头上的发钗,一头乌发便滚落下来,将她半张雪白的泪脸遮住。 紧接着他便用强有力的大掌一把扯住她头发,逼迫她扭过泪脸来看自己,“别逼我用强,今夜乖乖给了我,两厢无事,否则有你好看!来,你这便跟我走!”他眼神一阵犀利,仿佛真能干出这种事,揪住她头发便往那边林中拖。 “我不!我还是处子,你不要!”阿阮害怕地再度从他蛮横的怀中勉强滑下跪坐在地上,哭泣着抬头看站在面前的高大男人,“你不能伤害我,不能……”她无力地摇头,泪珠滴落。 “处子?”男人眼神复杂,强拉着她两条手臂,忽然蹲下身,一手捧起她脸,“新婚夜郑显烽没要你?” 她失落地摇头,“他当夜便去战场了……” 男人眼神有点狐疑,“那么皇帝呢?他也没有?” 阿阮吃惊,“怎么可能,他是我表哥!”一边说着一边拉住胸前适才被他扯得凌乱的衣襟。 “呵,表哥?怕是你的情郎吧!”他目光在她试图遮掩的白花花的丰胸前打转,冷笑着伸掌捏住她圆润的肩,感受到她身体正在发抖,“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很久了?”他问。 阿阮瞪大眼看他,仿佛是不愿触及到的禁忌一样,连忙摇头否定,喃喃反驳,“不!他不是喜欢我!他是关爱我!像寻常百姓家对妹妹那样!” “呵!跟我还要说谎?”他动怒,强行把她自地上剧烈地拖扯起来,“你到底是不是处子,一试便知!若是给我发现你骗我,哼,我马上杀了你,绝不手软!” 他半强迫半威胁地扭住她身体,将她连拖带拽地拉进道旁一丛浓荫中,只要她一发声,他便用力捂住她嘴。 进入林中,阿阮发疯一样打开他,返身便慌不择路逃走,地上突起的荆棘将她身上衣衫刮得破裂,甚至刺破她雪白手臂与大腿,她却是盲无目地走向林中更深处,身后的男人便只是笑着大步跟上她,看她快要逃走,忽然快步撵上她,又把她拖回来,便始终保持在与她三尺的距离,却并不急着上前抓她。 第37章 汉君离 湿润的青苔将阿阮的衣裙染出片片痕迹,她惊恐地看着他一边后退,“你别过来。”伸手扳开身旁一根木棍,想支吾着防止他进前。 男人笑得更欢愉了,“你确定你拿这个便能摆脱我?” 他站在那里也不上来抓她,便当着她的面开始潇洒地解衣服,他先拉开腰带,手向上便又解开喉结下的领口,一双眼睛只是看着哭泣的她。 阿阮泪眼看左右,便趁他脱衣服的瞬间拔腿往右边跑去,身后一阵飓风般带到,她后颈便被一下子掐住,之后他剧烈一甩,她整个身体便向后摔倒,地上的木枝碎石等刺得她浑身疼痛,手中的木棍也飞了出去。 她痛苦地爬起身,只是身体软得根本无力站起,男人走过来只是看着她,继续解身上衣服,她试着想站起,只是双腿发抖又坐倒,抬起泪眼看他,便随手捡起地上石子朝他扔。 男人笑着也不躲闪,任由小石子砸上他身体,过片刻似乎也陪她玩够了,他忽然上前提住她手臂,把她像木偶一样的身体甩到左边一个斜坡上,阿阮身体一往上跌,他便紧跟着按住她。 阿阮张大泪眼看着头顶浓密枝叶间隐着的一轮明月,眼角一道新的泪痕将旧的泪痕覆盖。 他抬眼看她不情不愿的脸庞,笑着伸手掐住她下颚,阿阮发自本能强避开脸,双手在他紧握的手掌中一阵强挣,转眼便弄出一道道红痕。 他亲到她香蜜似的唇角,阿阮泪眼回视他,“这下总该够了吧?你快放开我,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保证,所以你是安全的。” 她垂下眼眸,沾了眼泪的睫毛显得格外浓密,“我……我不会告诉我丈夫,否则你是知道的,他有多厉害,不用我说更多吧……” 她语声娇柔,但他不是听不出她话里威胁之音,却是冷笑,“我连皇帝都不怕,还会怕他?如果我是那种胆小之人,我也不会敢在这宫里的半道上截你。” 阿阮吃惊看他,双唇哆嗦着声线颤抖,“来福、来福……他们……是、是你杀的?” “哼,我一人哪能杀得那许多,自然还有帮我的。”黑暗中他的脸明显笑得得意,感到她手腕动了动,怕她逃走,便又很警惕性地捏紧她手腕。 阿阮震惊得回不过神,万万没想到却是他动的手,“那上回在南山围场的刺杀行动?我听人说,九哥哥遭遇伏击?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什么刺杀?什么伏击?”他冷眼看她,眼神犀利如刀,好似说不准何时便会突然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全一般。 “便是在南山围场啊!上回九哥哥险些在那里遭遇不测,也是几十名身份不明的黑衣人!”她一阵焦急,十分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么皇室中又将迎来怎样一场血腥的杀戮,想想便已十分明了,她害怕得浑身禁不住哆嗦,夜中湿气冷得她身上阵阵发寒,脸上的眼泪也渐渐冷透,薄薄一层敷在冰透的脸上,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那可与我无关,不要乱给我扣帽子!”他冷笑着捏起她下巴,看着她泪光点点的委屈容颜,心中一阵快慰,她可真美。 阿阮失神,一时又难过无比,“可怜的来福,是你杀害了他!是你!”她忽然一阵恼怒,便剧烈挣扎起来,“你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 男人面色狰狞抓紧她两手,不准备再同她纠缠下去,便要强逼她服从,正在这最危险的时刻,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寂寥的掌声…… 男人一惊,回头,阿阮惊恐中感到有个人影正站在林中不远处一线月光下,一双明亮黑眸正朝这边看过来。 她心道:“这下总算有救了!”想要爬起身,却被他身旁男人再度按倒。 那人缓步而来,“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侯。”他笑起来,笑声却很冷。 来人身上的白衣在这夜中显得格外出挑,夜风中飘飘欲仙,干净得不染这世俗的尘埃,他鲜亮的俊脸上剑眉轩俊,一双冷冷的眸子清亮又明澈。 见两人不答,他傲然而视,笑意冷肃,“不过如若我来得晚些,是否便无幸看到这荡漾的一幕了。” 不明所以,他想努力控制情绪,说出的话便显得多少有那么一点酸味浓浓,如此冷嘲热讽,自己有多掉价,他也不是不知,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阿阮张大迷蒙的眼睛,借着微弱月光仔细分辨他的样貌,他的男性脸孔显得很是凄冷,看着她的目光清寂又冰冷,黑色的眼瞳中仿佛还含有责备、质问、难过等种种情绪。 阿阮看到他,却顿时又惊又喜,“九哥哥……”娇声呼唤完,便伤心哭泣起来。 然而她身边男人却似并不怕皇帝,一把将阿阮软柔无力的身体捞起紧紧抱在右臂中,却在她耳边说道:“阿阮,真是败兴,看来改日有空咱们得再换个更好点的地方,你这位九哥哥……他对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他说完又轻蔑地看皇帝,冷笑着得意地直视愠怒勃发的他,看到皇帝这副表情,他内心真是腾得升起一股无比的快意,没想到他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人人畏惧,也会有被他打败的一日。 阿阮听闻,吃惊正要说不是,却感到背上某个地方被他拇指用力一按,她便奇怪地再也说不话来,只听他继续在耳边说道:“谢谢你带给我那些快乐美妙的夜晚。” 阿阮吃惊,拼命摇头,只是苦于说不出话,他仍是说着,“只是今夜却是不行了。” 果然,站在对面的皇帝此刻脸色已经彻底铁青…… “啊……唔……我……”阿阮努力想说话,只是说不出来,她想从这人怀中挣出,他却牢牢箍着她身体。 也不知为何,她特别不想这样的话传入对面九哥哥耳中,想到那一夜他出离愤怒的伤感眼神,她便感到一阵焦急。 她泪眼回视他,期望他不要相信,可是他冷削的目光在她身上匆匆扫过一眼,胸前凌乱,衣裙破裂,还有比这更好的证明么?他一下握紧双拳…… 那男人还在阿阮耳边亲了又亲,仿佛是故意做给皇帝看的。 “不不不!”心里有无数个声音想要喊出,阿阮却无力地只能任由他强抱着自己,只是对面皇帝却也一阵迟疑,似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前拉开他俩。 他在判断…… 判断他俩到底是何种关系…… 阿阮罗裙凌乱,一头青丝分拂在肩头,楚楚泪眼凝望着李弘竣,她从未如此看过他,用这样的眼神,他心头便止不住一动,冷然的眼眸望向那男人,“汉君离,你放开她。” 这名男子原是皇帝的三叔父韩王所娶妻室当年从和离的夫家带来的异姓子,如今已长到二十四岁,比李弘竣还要年长三岁,只是他为人还算是有点骨气,当年小小年纪却坚决不肯改皇姓,仍随父姓,难得的是韩王十分溺爱他,先帝也颇顾及韩王颜面,还大大方方给他封了爵封了地,如今身至从一品的郡王,倒也是古今罕见。 这其中有一层关系是,韩王所娶妻室的前夫曾是韩王的亲信,两人关系十分要好,汉君离几乎是从小被他看着长大的,如亲子一般,他打小也叫韩王“爹爹”,先帝也多与韩王交接,也认得他,很是钟爱。 因此,他也打小便见过阿阮……他是那种很骄傲的男人,过去他便不把她放在眼中,还嘲笑过她胖,但随着渐渐长大,阿阮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体态娇憨、神态软柔,他也成长为血气方刚的男子,便看着她在眼里走来走去的,渐渐也有些心动。 最要紧是皇室子弟私下都传言皇帝的第九子很是喜欢阿阮,这便仿似在她身上加了一圈光环,皇室子弟便不由得会多注意她两眼,私底下都在纷纷议论,寻思她到底有何不同,会把九郎迷成那样,如此注意得多了,便发现她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漂亮,他们的心态也便发生了变化。 这人便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眼馋,尤其是男人,每当她清淡如水的目光扫过他们,也同样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时,他们的内心便会产生一种十分奇妙的情绪,便是想要她多看自己一眼的希求。 跟另一个优秀的男人争夺一位漂亮的女性,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如果能打败那个男人,那他心里会迅速产生自我膨胀感,这便是汉君离最初追求阿阮的动机。 只可惜他过去瞧不上她,在她心里落下不好的印象,对于他的无限靠近,她便从本心产生排斥,然而她越是躲避,对他来说这场游戏似乎才更加有趣了,便追求得她更加起劲,直到新登基的皇帝一道圣旨,阿阮嫁作了他人妇! 他的追求之旅也便戛然而止,心中简直是恨透了皇帝,其实当时不止他一个人感到惊讶,凡是知道皇帝心思的人都很捉摸不透,毕竟他当初那么喜欢阿阮,他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可怜的汉君离便这么一耽误,到二十四岁还未娶亲,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投入的时间与精力越多,他便越是难以收手,因此种种情绪便在心胸之间起伏,不甘、自怜、自伤、激奋……这些情绪搅和在一起,他便难免产生冲动。 人一冲动便失去理智,会做出种种奇怪的事也就不足为奇,比如今夜,他听闻皇帝要安排阿阮进宫,便咬定了他不会是那么简单地留她几日,于是他便“先下手为强”,伙同了十几人杀死来福等人,企图用暴力强迫她就范,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掳到郊外的宅子上,将她看守起来。 第38章 夜眉 他本心是如此计划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想到李弘竣会在他快要得手时出现,而且是在这么偏僻的皇宫外城的隐蔽树林里! 他好恨!于是眼下他便紧紧抱着阿阮不肯撒手,眼看便要得手,哪能这么轻易便放,即使跟他要人的是皇帝!这是他的骄傲,他过去已经输过一回,这回便不能再输!皇帝有权力处置他想要女子的婚姻,那他也有手段破坏世俗礼法将她重新拒为己有,即使她现在很不情愿。 “朕叫你放开她!”因为皇帝声音沉下,所以显得气势骇人。 “李弘竣,你凭什么叫我放开她?”汉君离神色倨傲地反问。 他居然直呼皇帝名讳,阿阮惊讶转眼看她,又看她九哥哥,她九哥哥的神色却十分镇定,双眼渐渐变得犀利,“汉君离,朕命你放手,你都不放么?” “呵,她是你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放手?”他冷笑。 果然李弘竣被问住了,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便听汉君离继续冷笑道,“大家都知道,她可是郑显烽的妻室!” 李弘竣的神色便有些不自然,却见阿阮摇摇头,示意汉君离不要再说下去了。 偏偏汉君离也是个不信邪的主,她不要他说什么,他便偏要戳破,“既然大家做事都这么的不地道,那么你还有什么资格叫我放开她?” 他说完,笑痕便在眼角扩大,得意地看着皇帝无言以对的样子。 “反正大家都是偷妻,你皇帝都能偷得,我便偷不得?”他越说越难听,但似乎也是事实。 李弘竣果然被憋得说不出话,只是把眼看阿阮,不知她会怎么想他,却见她也是失神地望着自己,脸上惊得有点发呆。 “皇上,若我做这些事,也是跟你学的呢?”他笑得更猖獗了,“这有个叫什么来着,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弘竣被他臊得一鼻子灰,他却仍是喋喋不休,“连皇上你这样的尊者,做人都如此枉顾世俗礼法、人伦道德,那我们做臣子的又何必遵守呢?反正她是郑显烽的妻室,郑显烽都不着急,皇上你着什么急?” 他果真越说越难听,阿阮便忍不住在他怀中挣扎,只苦于说不出话反驳他,他却呵呵一笑,“怎么,着急了还是心疼了?你就这么关心除你丈夫以外的情郎?”他斜眼冷冷看阿阮。 她拼命扭动身体,想脱离他的怀抱,张了张嘴,“啊……呜……我……”就是说不出话,她想说九哥哥不是她的情郎,只苦于解释不出,光是着急。 汉君离把眼看皇帝,“你看看,她好像并不认定你是她的情郎呢?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叫我放开她呢?” 李弘竣神色冷定地注视着他笑得肆无忌惮的脸,忽然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二位雅兴了。” 他忽然说完,出乎意料地便转身离去…… 没表现出一点点留恋! 阿阮惊讶地瞪大眼,想要唤他,只是呜呜啊哦地却说不清楚。 见皇帝已退,汉君离便更加猖狂,拖住她身体把她强行抵到树上,面色狰狞,“现在连皇帝都不会管你,看来你今夜注定要是我的人了!” 阿阮哭泣着想要推开他,然而一切都显得徒劳,此刻最让她感到痛心的是九哥哥的突然离去,他居然对她的安危不管不顾,便这般轻巧地离去了!她的心好是疼痛,整个人忽然都放弃了抵抗,任由汉君离把她像提线木偶一样的摆布。 顿时觉得人生一片灰暗,前途一片暗淡,她便放弃了最后的抵抗,任由这个男人搂着她身体猥亵她,在她带泪的脸庞上疯狂地又亲又吻。 忽然“嘭”的一声,一块极好看的圆石猛地盖在汉君离的脑顶,他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阿阮惊讶睁开眼,却惊奇地发现,不知何时她的九哥哥已站在她跟前,他垂眸轻蔑地看了倒在地上的汉君离一眼,目光这才转到她脸上。 “你没事吧?”他问得很是冷淡,眼神定定的。 “唔……呃……啊……”她困难地想说却说不出来,浑身一软便贴着树干滑倒在长满青苔的泥土里,双眼开始不住地冒泪。 此刻她的身体都在剧烈发抖,忽然身上一暖,李弘竣已将他随身刺绣着金龙的墨色披风裹在她娇小的身体上,他伸手小心捧起她泪雨沾染得楚楚可怜的面庞,瞧着她委屈的双眼说道:“受委屈了。” 阿阮垂眸,眼中珠泪一颗颗掉落在破裂的罗裙上,好想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偎进他宽大怀中,可是她还是忍住了,因为那些不堪的传言。 她在经受这么大的委屈后,居然沉默不言,只是默默无声的垂泪,不像过去那样哭着叫他“九哥哥”,他敏感地从她对自己的反应里,感受到了生疏与顾忌。 他也管不得这许多,便还像往常那样将她的身体拥入怀中,伸手为她轻轻擦泪。 谁知她却轻轻推开他手,倔强的脸容上眉心紧蹙。 “怎么了?”他轻声问,也是拧眉。 她始终不愿与他相视,只是垂着眼眸,只要感到他的手伸到自己脸上,她便躲开,也不说话。 李弘竣感到很是不快,伸手握紧她下巴,扭转她小脸,声音显得阴沉,“为什么不看我?” 阿阮脸上一阵不悦,推开他身体,想要站起身,却又被他拽倒,他双臂紧紧抱住她,“到底又怎么了?”他急迫地捏起她下巴,直视着她双眼,“生我的气了?我不过是来得晚了一些而已,我有嫌弃你么?” 阿阮苦于说不出话,她之所以避嫌,却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其它。 她必须得躲避他! 她摇头,显得躁动不安,他却努力压伏她的情绪,仍然感到怀中的她在发抖,便在她耳边说道:“你肯进宫难道不是肯接受我了么?” 阿阮诧异,转眼看他,“啊……唔……呃……”她来了可不是为了与他相见,她忽然想起表姐姐还病着的事! 他不明白她要说什么,只是见她在拼命摇头,是想表达否定的意思,他却一阵着急,“之前在陈府前门,你明明答应了的。”他双眸中溢出丝丝柔情,水雾朦胧的,握紧她双肩的手也不由得紧了紧。 阿阮失神地看着他,他痴情的眼神让她感到一阵心悸,她害怕地避开他狂烈的直视,“我……唔……不不……不不……”痛苦地说不出话。 “阿阮!”他抱紧她,“阿阮!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我保证。” 阿阮挣扎着推开他的急抱,扶着树干勉强站起身,转眼看四周,黑漆漆的也不知该去哪里,忽然她身体一紧,站在她身后的皇帝已俯身将她抱起来,打横抱在怀中,害得她一阵乱动,双手勾着旁边的树干便是不给他抱走。 “我知道你受了惊吓,我带你先回奉国殿,你别害怕。”他认真说道,便抬脚先走出树林,阿阮的一双手便恋恋不舍地被迫脱离了树干。 皇帝忽然停步回头看一眼仍旧在昏迷中的汉君离,一时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可千万别像来福他们那样流血流干到死掉。 这时却见杨炎凉等人已赶了过来,看到皇帝怀中多了一人,都是一阵惊讶,又见这原来正是皇帝这大会儿叫侍卫们在找的陈阿阮,只是她衣不蔽体,看起来像是刚刚遇到过坏人一般。 李弘竣便下意识地拢紧双臂,将阿阮羞红的脸兜回自己怀中深处,还细心地用抱着她的左手把风帽遮挡在她容颜上,看着杨炎凉道:“你去林中,把南安郡王带出,先随便安置在一间宫殿,明早宫门一开便送回他的郡王府。此事切勿声张,向他家人只说是他与我吃醉了酒,别的无需多言。” “南安郡王?”杨炎凉想问南安郡王夜半怎么会在此地,然而皇帝已抱着阿阮大步去远。 他看着皇帝一意孤行离去的背影,神色担忧地叹息,便也猜知这南安郡王今夜定是与阿阮姑娘有关联,恰巧被皇帝撞见了。 此时一名小太监上来在他身后悄声说,“师傅,皇上是不是看上郑妻了?” “嗯?”杨炎凉回头瞪他,“喜和子,谁叫你多嘴多舌的?无事瞎猜疑什么!你是不是还嫌自己能多活几天?” 那名叫喜和子的小太监讪讪一笑,向他告饶似地拱拱手,其他侍者也是心知肚明,互把眼暗通信息。 李弘竣怀抱阿阮行走在御园中,他闲穿□□,两旁一排排修竹擦过他的衣袖,远处涓涓细流声声,几只未眠的鸟雀站在细柳枝头默默凝视轻步走过的男子。 他身上一襟月白,似自天上裁落浸染,好看的眉宇间却藏着说不透的凝重,夜间凝露沾染他襟袖,透出微微冷意。 李弘竣低眼看她,怀中女子冰姿雪艳,似玉燕般轻盈、似黄莺般娇软,盈盈粉面上的一颗颗珠泪恰似东海上海鲛对月垂泣的珍珠。 他冷硬的心渐渐氤氲出丝丝入扣的温情,每当与她独处,他便感到自己肩上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直到她轻轻的抽泣声低低传来…… 李弘竣的心猛地一抽,抱着她身体的双臂便不由得一紧,脚步也停下。 “阿阮……”他轻唤。 阿阮这才将小脸探出他怀中,这夜中的宁静让她听得更真切,自己的心在阵阵地抽搐。 她真是害怕极了。 李弘竣看她向自己张着泪眼,便俯身将她放下地,她身体软软得站不稳,他扶住她走到旁边一块石上坐下,阿阮便垂着脸默默抽泣。 他静静凝视在哭泣的她,伸手将她脸上沾染的泪痕擦干,“阿阮……” 阿阮抬眼看他,眼角又滚下两颗泪珠。 身后盛放着一簇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夜空中似有彩云连接,她身姿娉婷地坐在他身侧,委屈的脸上纤眉妩媚地微微蹙着,他失神地看着美艳无比的她,伸臂将她抱在怀中。 “阿阮……”他轻声唤她。 她抽泣两声,抬眼细观他,他眼眸似藏匿着无尽深情,黑色的眼瞳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轩峻的眉宇里竟是细腻的关怀与渴切。 她脸上一红,垂下眼眸不敢看他。 李弘竣便紧紧抱住她,伸手为她擦去仍是不住从眼角坠落的泪珠,细心地将她耳旁的散发掖到耳后,她因受了惊吓而苍白的脸上此刻也慢慢地飘上两朵红霞。 “我会处置他的。”他忽然说道。 阿阮无言以对,只是静默不言,轻轻地咬咬粉瓣似的嘴唇。 李弘竣叹息一声,“是我没保护好你。”认真瞧着她披着他披风的模样,披风刺绣金龙,即使在黑夜中也散发着光耀,更衬得她粉面娇憨,雪白一团。 她却始终静默不言…… “他是韩王之子,我不能不给叔父脸面,叔父有多宠爱汉君离的母亲,你也是知道的。我适才已叫杨炎凉安排人好生送他回南安郡王府了,但你放心,接下来的日子他不会好过的。”他缓缓解释着。 阿阮大眼迷蒙,只是呆呆的,似乎也并不很在意如何惩罚那坏人,只是在他怀中静静坐着,听他低低说话。 他回眸看她粉腻的脸容,伸手握住她小脸抬起,低眼看她,“都怪你太美貌了。” 阿阮瞪大眼回视他渐渐泛起笑纹的双眼,自己也弯起嘴角,在他温柔的安抚下,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也将适才那可怕的经历驱逐于脑后。 “困么?”此时已将近四更,想来她被折腾这一顿,也疲乏至极了,他站起身。 “嗯。”她点头,抬头看他,他向她一笑,俯身再度将她打横抱起在怀中,“先去我的寝宫。” 阿阮此刻也没什么主意,雪白的双臂勾住他修挺的脖颈,小脸贴在他胸膛上,看着路旁向后退去的一丛丛摇曳的花叶,默默地想着心事。 第39章 为难 一路走过槐花石径,落红飘曳飞舞,不知哪家玉楼上隐约一曲悠远的笛音传来,李弘竣不由驻足倾听,似是自后宫西北角的方向传来,这笛音的曲调有些熟悉,他轻轻一笑,便知是何人在深夜无眠吹笛了。 阿阮在他怀中却似睡着了,只是闭着眼睛,睫毛微动,一瓣槐花飘入她怀中,他低眼看,她破裂衣襟在风中摇着,雪白的肌肤向他展露出来。 他抬眼正视前方,举步走上白玉石阶,灯火通明的奉国殿便筑在汉白玉台之上,白玉栏杆拂过他绣着山川日月的袍袖…… 他走进奉国大殿,一径往金鼎屏风之后,分开一排水晶珠帘,走入燃着龙涎香的寝殿,殿中昏暗无光,他将她身体平放在一张宽大的龙榻上,转身走到一面又高又宽的落地琉璃窗前,一下划着火舌,弯腰将盘龙铜烛台点亮。 他回头看,烛光照出一隅光亮,也将阿阮笼罩在光雾中,她正睡在他锦绣铺层撒着刺金帐帘的龙榻上。 他便起步走过来坐在龙榻边,目视着她闭着眼的小脸,她容色宁静,两道轻烟似的纤眉微微蹙着,他伸手试图将她蹙着的眉舒展开。 这时阿阮睁开眼,看着一团暖暖光雾中的李弘竣,他也正与自己对视着。 他便伸手抚摸她脸庞,目中神光清寂又温柔。 阿阮的脑海里忽然回想起适才在林中险些遭遇不测,脸上难过得便又是流泪,偏开脸。 李弘竣再度温柔地为她揩去脸上珠泪,她却将脸偏得更开,他俯下身凝视她好看的白皙小耳,沉默半晌道:“别再哭了,是我的错,我已经很内疚了。” 他语气中带着哀求,她却无声,也不回应。 仿佛是习惯了她的静默,李弘竣转身坐正在榻沿上,双手撑在膝头,低眉想着什么。 他忽然又转过身来,把她身体扳过来,凝视着她水润润的眼眸,轻声:“在这宫里住段时间吧?”他发出邀请。 阿阮有一阵发呆,缓缓坐起身,“唔……” “……”李弘竣不解,“怎么了?” “唔……”她张张嘴,想说又说不出。 李弘竣直到此刻才发觉她的不对劲,按住她肩,“哪里不舒服?” “吾……”她反手指自己嘴巴,又指指自己背上,“我……唔……啊……啊……” 她好似不能说话,李弘竣扳住她身体看她圆润背部,认真注视她眼睛,“你不能说话?” 她这才终于点点头,“啊!”表示正确。 李弘竣忍不住一笑,怪不得她始终不作声,误以为她在生自己气,或是又听到什么风言风语,所以才不理他。 她再度指指自己背,李弘竣聪明,便用手点点她所指处,“是不是汉君离对你做了什么手脚?” “啊!”她点头,表示赞同。 李弘竣便扳住她肩,轻轻一撞那位置,阿阮摇头表示太轻了太轻了。 她恢复了活力,便自己下地,找到一个门前,自己后背用力往那扇门上撞,始终撞不开,李弘竣看半天,走过来扳住她双肩,把她不停往门上推,还是不开。 他便手掌在她那个位置不断敲打,只是一直舍不得下重手,阿阮便有点烦躁,便自个儿用力向后往门上撞,突然疼得叫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能说话了,抬眼看他,“九哥哥!” 李弘竣瞧着她,“看来真是他对你做的手脚。”便又低眼看她身上。 两条□□的双腿上满是被刺破的伤痕,她下意识拉拉自己破碎的衣裙,显得有点尴尬。 “我给你上点药吧。”他忽然看她道。 “嗯。”阿阮便自己走回龙榻前坐好,浑身酸痛好想就此睡上一觉。 趁他转身出去找药膏,她这才转眼看四周,虽与他关系亲近,却还是头一回打量到他登基后平日生活的居处,然后两个字在她脑海里得以总结——奢华! 哦,还有气派! 她不由在心里想,皇帝用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表姐姐用的东西已比她们定国公府的好上几倍,这皇帝用的比表姐姐的还要高出一重规格。 她忽然想到自己过去那样莽撞地对他,甚至还像撒泼的小狗一样狠狠咬过他好几口,她就一阵惊悚。 说不准哪天,九哥哥一不高兴便会砍掉她的脑袋吧? 她目光再又看看这儿看看那儿,除奢华与气派外,最大感触怕是这里的清冷气质了,俨然是个单身汉的居处,连一个女人的东西都没有,比如发钗首饰之类柔软粉红的东西。 百无聊赖地坐在龙榻上,双脚踢去已经破裂的鞋子,双腿蜷曲在榻沿上,下巴抵上双膝,眼眸幽幽的,默默想着心事。 忽然李弘竣撩开珠帘走进来,看她发呆便是笑,“在想什么?” 她抬眼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坐着怕是要走光,衣裙都被汉君离撕坏了的,便把双腿顺到榻下,规规矩矩坐好,见他双手拿着各种瓶瓶罐罐,走过来将这些绘着丹青的药瓶一个一个搁在龙榻上,他坐在她对面抬眼看她,“你等等,我得先研究一下。”向她勾唇一笑。 “噢。”她点头,看着他低头细致地把这些瓶子摆成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然后才看着那上头贴着的楷书字签,又对照着手里的医书翻看起来。 她留意着他好看的侧颜,还有一绺湿润的发丝垂在他光滑的额间,黑色的眼瞳清澈又明亮,她便窃窃一笑,皇帝哥哥认真起来的模样,还真是叫看着他的人心情荡漾呢。 她这般坐着,双脚便不由地荡啊荡,心情好似愉悦极了,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快乐。 李弘竣终于看好,修长手指从中挑出一瓶,看她道:“用这瓶,你躺好。” 阿阮羞赧地不肯听话,李弘竣见她双腿可怜巴巴地藏在已经破裂得不成样子的裙子里,隐约还能见到她那拼命用双腿夹着的少女的芳泽地。 他只是笑,抬眼看她,“还怕我看么?你小时侯出恭我都见过。” “呃……呵呵呵……”阿阮笑得比哭还难看。 “来,快躺好,不然你这腿上怕是要留疤,这个药便是可以去痕的。”他引诱她。 听闻这个,阿阮便忙乖顺地把双腿搁榻上,她可怕白白的两条腿上留下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李弘竣握住她足踝把她小腿拉直,先转身在金盆净手,便低头给她上药,先是用棉签,一时触得她破皮肌肤处总是发痛叫唤,他便改用自己指肚,低着头细心温柔地给她擦腿上的伤处。 阿阮瞧着他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模样,心头竟是有怦怦乱跳的感觉。 此刻烛光温柔,满室静谧。 然而她忽然想到什么,又忙将这种心头的悸动压下,目光再重新转到他身上时,已变得失落。 千万别忘了,他可是表姐姐的丈夫! 李弘竣在用心给她擦药,却听不到她的叫声了,便忽然抬眼看她,才发现她神色低落,眸光正瞥向它处,看起来忧郁极了,也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 “怎么了?”他问。 阿阮回过神来,尴尬地一笑,“没事。” “疼吗?”他又问。 “不。”她摇头,见他坐直身体,开始收拾这些瓶瓶罐罐,抬眼看着自己说道,“今夜便在九哥哥这里住。”似是命令,不是邀请。 “我还要去看表姐姐!”几乎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她想起表姐姐还病着,便又一阵着急要赶紧下地。 李弘竣却上来伸臂拦住她,声音很是痴缠,“答应我,在这里住一夜,嗯?” “我……不行的……”她柔声拒绝,便要起身,他却再度将她拉倒,这回干脆把她抱到自己大腿上,直视着她羞涩低下的已经红透的脸容,轻问:“害羞么?” 阿阮难受极了,无力地抬眼看他,难堪道:“来福告诉我表姐姐病了……呃、来福……”她眼中泪珠滚动,心尖一阵剧烈抽搐。 “告诉你别哭了。”他又帮她拭去珠泪,双眼痴迷地看她小脸,忽然大掌捏住她脸蛋,他俊颜便凑上来,双唇眼看着便要触碰上她朱唇。 阿阮避开,“别。”伸手推住他,与他拉开些距离。 趁他愣神,她从他大腿上赶紧下来,见他站起身,她躲得他远远的,身形止不住退后,看着他像是看着浑水猛兽,“你别……”这声音很是虚弱无力。 李弘竣向她走来,她便躲至一边,随手搬起案上一个看起来价值连城的花瓶,脸上表情像是要与他同归于尽一般,颤声,“你别过来。” 他看着她只是笑,“阿阮……”唤她,声音很温柔,也不再靠近。 她忽然放下花瓶,快步从另一边走过去,想要从挂着水晶珠帘的门上逃走,皇帝却很快速移动过去挡在门上,伸臂撑在门框上,用整个身体挡住她出路,将她堵在自己装修得格外豪华的寝殿内。 阿阮慌张抬眼看他,却见他只是笑。 一时他从门框收回手,举步向她走来,她一阵阵后退,眸中泪珠滚动,感觉他要伸手触碰上自己脸蛋,便急着想要从另一边逃走,只是他身形一歪,猿臂一捞,身体便已被他勾入怀中。 她想拉开他圈在自己胸口上的手臂,他却抱得她更紧,双唇贴在她耳朵边上说道:“今夜留在这里好不好?算是对我的补偿,怎样?” 阿阮声音都在颤抖,“补……补偿什么?” “那一夜铜雀宫,是你主动约我的。”他道,声音含笑。 “我……不是那样。”她挣开他搂抱,身形向前走出两步,呆呆得在想那一夜发生的误会。 他转过来站在她正面与她相视,“不然你便是欺君!” “欺君……”她害怕得脸上一阵惊悚,“我没有要欺骗你!”说着退后一步。 他走过来拉住她两手,盯着她泪眼,“留下!”说得很是庄重,还带着一些些权威。 “不!”她还是拒绝,终于鼓足勇气向他道:“我不能留,我没有资格留在这儿,外头的人会说我,会说……会说是我勾引你,我……”她委屈极了。 “难道不是?不是你勾引我?”他笑,逗她。 “你……我……”她难堪极了,自觉失语,“我、我可没有勾引过你,从来没有。” “可在我看来,便是你勾引的我!”他笑得更欢愉,看她胀红的脸。 她简直不要太难受,扭捏道:“这两个字……可真难听!” 他一笑,一把将她拽入自己怀中,看着琉璃窗只是说道:“你怕被人说么?” 阿阮无力极了,“我有自己的丈夫,我不该在这里的,尤其是夜里!我更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丈夫如果知道,一定会很生气的,他一定会不高兴的。” 她勉强挣脱开他缠绵似并不怎么用力的勾勾抱抱,回身抬眼认真看他,“九哥哥,我已经是有夫之妇了,还请你尊重我。” “尊重?怎么个尊重法?”他似乎有点不悦,上前强行将她掳入自己怀中,死死抱住她,“你是要跟我撇清关系么?”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听来显得有点愤怒。 阿阮害怕极了,在他怀中发抖,猛地点头道:“是,撇清关系!” 她回答得斩钉截铁,逼迫自己要跟他划清界线! 这话俨然激得李弘竣一阵恼怒,他把她身体转过来,直勾勾注视她眼睛,“我不会同意的!” “你!”她惊讶,“你不能这么不讲理!” “讲理?”他忽然冷笑,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严,垂眸看她,“这天下,我便是天理王法!” “你!”她失神,推开他后退,他却已走上来再度抱紧她,控制着她身体,把她强行推到龙榻上,按着她坐下,他自己则坐在她身边,从后抱住她身体,胸腹与她的背贴得紧紧的,便从后亲上她白皙颈子。 他火热双唇在她颈子上辗转揉捻,又亲吻上她耳垂,在她耳边轻轻喘息着……他忽然一动,她忍不住闷哼一声,想要拉开他作乱的两手,他的手腕有力得她却怎么也拿不开。 “不!九哥哥!”她难受得坐不稳身体,向后倒在他怀中轻喘着,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金光璀璨的帐顶。 她活这么大,还从没被男人如此触碰过,像是适才汉君离也没有这样得手过。 她脸上害臊之极,吓得身体向前沿着榻沿爬开,幸而他也没再做过多纠缠,口干舌燥放开她,冷静地看着她哆哆嗦嗦的身体,她俨然是被他吓坏了。 她坐直身体,不敢再他,他又向她凑近,再度把她搂入怀中,在她耳边道:“住我这里。” “不可以。”她垂泪,他却不准她哭,“你怕他么?” 她忽然转眼,委屈地看他,“我现在才发现,你原来这么坏。” 他诧异,立时爽然一笑,“怎么个坏法?”伸手又勾住她下巴,紧紧盯着她朱唇。 阿阮被问,却说不出口,咬咬嘴唇,“我丈夫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也不会放过我,我……” 她越想越是难过,便流泪哭泣起来,她感到自己的生命灰暗极了,“我爹爹、娘亲、祖母奶奶、姑妈、表姐、表妹……他们、他们一定都不会原谅我的!不会原谅我!” “比起我,你更在乎他们么?”他问,看着她泪脸,“因为害怕他们,所以宁愿与我分开?” 阿阮失神地注视他,半晌说不出话,因为泪眼朦胧,视线里的他便显得有点看不清。 “你便呆在我的寝殿,看他们谁敢说你半句不是,他们若敢对你不敬,我便把他们关进大牢,你觉得怎样?”他忽然笑得很孩子气。 阿阮吃惊,着实吓一跳,“不可以!你怎么能这么当皇帝?” 他笑得调皮,“那你教我,要怎么当才算是合格?” 阿阮呆呆的,最后摇头,弱弱道:“我……我也不知道。” 他伸手指在她脸蛋上轻轻点了点,“那你留下教我好不好?你爹爹不是叫你看过许多古书得么?那上头应该有教人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好皇帝!” 阿阮恍恍惚惚,看着他幸福满足的笑脸,忽然道:“你怕是不久便要变昏君了。” 也许是被自己的话给逗到,她忍不住破涕为笑,脸上嫣然媚如丝。 李弘竣失神地注视着她的笑脸,忽然正直身形慢慢凑近,用自己双唇压上她的朱唇,轻轻闭上眼睛…… 阿阮心头一阵惊悸,眉心轻轻拢起……顷刻他便强势地攻入她口中,搂紧她腰身,搅动她小嘴里香甜的蜜汁。 第40章 蜜宠 她不敢违抗他,便只能任由他亲吻着自己,这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正式的吻,是一个男人正式吻她,直到他不知不觉将她身体放倒在榻上,她背心一下贴到丝丝滑滑的夏褥,便猛地清醒过来,急急忙忙地推开他,慌张地坐起身。 李弘竣侧身在榻上,转眼看她委屈难过的背影,也坐起身。 他们两人的关系自此,便不再是单纯的表哥与表妹的关系了。 阿阮必然是适应不过来的。 然而对于李弘竣来说,他们的关系也才只是刚开始而已! 他有把握,先叫她爱上他! 至于她夫家,他自然会决定出其它办法! “你也累了一日,安歇吧。”他忽然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着惊诧站起身,正手足无措望着自己的阿阮,“我叫宫女进来先服侍你洗漱,再换套干净睡衣,想睡到什么时侯便睡到什么时侯,我保证没人再逼迫你早早起来背诵记忆那些老古董。” 他转身便要出去,阿阮却叫住他,“我占了你的寝殿,那你去哪儿?” 他回头,“我在外头守着你。”看着她讶异表情,他笑了,“明日不必早朝,我还有些公事要处理。”便转身走到寝殿外金鼎屏风前头的奉国殿。 这里杨炎凉早早在等侯了,如预料中的,皇帝看到的他,是眉头深锁的、分外忧虑的、无能为力的……也怪难为他的,皇帝彻夜无眠,他也只得整衣陪着。 李弘竣似已料到他要说什么,也不管那许多,径直走到龙案后,坐在龙椅上。 杨炎凉果然走上来,“皇上,您打算怎么安置她?”用净鞭一指金鼎屏后的水晶珠帘后。 “你不是都指出来了么?”皇帝不看他,只是淡淡道,翻起一本金色的奏章。 “这怎么可以,皇上她可是有夫之妇啊!唉……”杨炎凉简直是要气炸了。 “有什么不可以么?”李弘竣回答得冷冰冰,只是低头静静看奏疏。 杨炎凉苦口婆心,“皇上,自古便没有哪朝天子是把一个女子安置在自个儿寝殿的,她们都有各自住处,叫她住在您的宫殿,这却是不合礼法的,难道不闻女色误国?况且以她的身份……哎,这怕是明天便要传得满城风雨了!皇上,您必须今夜就把她送走,一刻也不能多耽搁!哪怕、哪怕是把她送去别的妃子那里也好,否则恐于您的圣名有污!” “若朕不送呢?”李弘竣仍是不看他,继续翻奏章,简单反驳。 他拿着的一本奏章上正说是西南的蝗灾差不多已经控制住了,需要拨款重建的意思,他在心里想——又是要钱! “皇上!”杨炎凉干脆跪倒在地,红着眼看着他,“便算是我求求您,您就听我一言吧!” 李弘竣从奏章上歪歪扭扭、密密麻麻的字迹里抽出目光斜眼看他,“朕心意已决,你便是跪穿这大理石,朕也不会改变心意,你自个儿起来,朕不会劝你,要跪便跪着,只要不怕你膝盖跪坏掉!” 皇帝偶尔会毒舌,杨炎凉失落地垂下眼,从未感到过的难受。 然而皇帝却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拿起朱笔在奏章上写下一行批复,“如若贵府上没有颜鲁公《多宝塔碑》蜕本,朕可免费送你一本,洪爱卿!” 之后皇帝的交代又凌空降下,“叫几名女子进去服侍朕的表妹沐浴更衣歇憩。” 杨炎凉不应,皇帝抬眼看他倔强地跪在旁边不肯起,目光移到他身后,杨炎凉身后的小跟班喜和子十分机灵,忙道:“小的这便去安排。” 皇帝点头,便又开始低头批奏章,也不管跪在旁边的杨炎凉。 这下一本是奏说凯旋回京的北边与西边两路大军已至河西走廊的甘州地界会师,崔缜与薛讷两位将军回京大概还需要一个月的样子,比预期的要晚一个多月,只因路上遇到黄河泛滥决堤,大军便又帮着当地筑堤疏通河道,在半路休整了半个多月。 礼部侍郎杨镇戤已将章台宫布置得妥妥贴贴,只待为二位将军开庆功宴,接风洗尘。 李弘竣连着处理了二十几封奏报,外头天光已经大亮,他打个哈欠站起身,转身走回金鼎屏风后的寝殿中,入眼便是已在他龙榻上睡得香甜的阿阮,他缓步走过去坐在她身旁,伸手将覆盖在她脸上的发丝拉开,温柔地拉起锦褥盖好她。 或许是昨夜的经历太过恐怖,她在睡梦中犹自颦着眉心,小脸上害怕得扭曲,他从被褥中拉出她小手,在她掌心上揉了揉,安抚她的情绪。 阿阮小嘴微张,吐着香气,眉心微微紧了紧,才稍微睡得踏实些。他稍微俯身,细细观察她眉眼,骨节均匀的修长食指在她光滑的眉心处舒展。 阿阮便睁开眼,迷蒙中看到是九哥哥,便发出娇憨的起床气,甜声:“九哥哥。”眼睛忽眨忽闭。 李弘竣轻笑,“睡醒了?” 她轻轻点头,迷糊的眼睛眨了眨,一头半干不湿的乌发散在耳侧堆叠着,衬得她脸庞更显雪白圆润。 “饿不饿?”他伸手进被褥摸了摸她身体,因为是才睡醒,便还有些发热,“外头晨光大亮,却还有些湿冷,你再捂一捂,别着了凉。” “嗯。”她听话地点头。 此时珠帘外已跪着十几名宫女,为首的颜色淑丽,声音温柔,“皇上,奴婢们伺候洗漱。” “嗯,进来吧。”他便站起身走到大红地毯中央,伸开双臂,六名宫女便围上来上上下下地帮他解衣服。 皇上转眼便被其余六名女性剥得上身无一着物,阿阮正弯曲着一条圆藕似的手臂在头顶,躺着百无聊赖地看着她九哥哥准备更衣沐浴,看到这一幕她呆了呆,张大小嘴。 她小时候便见过他光着膀子的样子,现在也不避乎,只是盯着看,或许是因他成年了,锻炼得比少年时更加强壮了,结实身材上肌肉匀称分布,蜜色的腹肌一块一块的,两条性感的人鱼线直通入他敏感地带,两块胸肌也很是对称。 她嘻嘻笑着,欣赏他光着膀子的模样,最后干脆侧过身来,小脸枕在右臂弯里,左手拇指在嘴唇上捻了捻,一双眼睛只是带着笑意看他。 他注意到她贼眉鼠眼的,向她勾唇一笑,坐到铜镜前让宫女们把他乌发解开,摘下镶珠嵌玉的紫金冠,将他浓密的头发一梳一梳梳顺后又简单扎起,簪了根玉笄子。 他站起身叉着腰看她,“我先去沐浴,一会儿你也来。” 他转身走入后殿,宫女们跟着进去伺候,阿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排排珠帘后,翻了个身面朝里侧,呆呆地想了想,又闭眼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便被摇醒了,年轻好听的男声在耳边道,“阿阮,该你去了。” 她迷糊的睁开眼,伸手揉了揉眼睛,看他光着的上身还有水珠蔓延,一头半湿的乌发盘在头顶,随手挽了个髻子,他光滑饱满的额头上一绺乌发垂着,一双黑色的眼眸正认真注视着自己,薄薄的嘴唇上还有水线匀沿,出浴后的九哥哥还真像是一朵盛放在水中的妖莲呢,她这般想着,已被他拉开被子,并且拉着坐起。 他伸手把她嘴角的口水擦掉,把粘在她脸上的微湿的秀发拨开,右手温柔地把她的长发整理顺,拨到她肩后。 “我刚试过了,眼下水温正好,你也去洗个澡,换套干净衣裳,一会儿九哥哥带你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把她抱下龙塌,弯腰给她穿好他叫宫女提前给她备好的软鞋。 他扶住她站起身,把她推到铜镜前坐下,他则站在她身后,为她细心地打理好头发,梳得顺顺的披在身后,他又走到她面前低身看她已经变长的刘海,都压住她弯弯的眉毛了,他便从身后漆金盒子里取出小剪子,给她额头的刘海重新剪了个好看的弧度出来,再拿梳子给她梳得弯弯好。 他给她头发简单挽个髻子,端详她片刻,好像还算满意,他笑起来,阿阮对着镜子伸手按了按刘海,抬脸向他甜笑。 “走,去洗澡。”他拉她到后殿,穿过一重重明晃晃的珠帘,走过许长的走廊,走廊里装修得五彩斑斓,全是五彩琉璃制成,阿阮便感觉自己像走在一条万花筒里一样,满眼的光怪陆离。 通道尽头是一间圆形的浴室,顶上圆形的玻璃里一束日光照入,浴室中的地面上装着一个莲花形的池子,东西两头安装着两个龙头,龙口里正在往池中汩汩注水,这池子底下有排水装置,因此这满池子碧水便始终将溢未溢的,灌得满满当当的。 李弘竣拉她,她嗫嚅着不肯走,怕浴室中的水沾湿白色的绣花鞋,李弘竣干脆把她抱起来,抱着她走进池子里,这样他也便下半身又沾湿了。 池水不深,只刚刚漫过她大腿,李弘竣便拉着她坐进水中,说道:“先把衣服脱了。” 第41章 洗一洗 他便要伸手,还像小时侯那样给她洗一洗,阿阮打开他,溅起一簇簇水花,将他头发又弄湿了,他起身压住乱动的她,“快,赶紧洗澡,今日还有许多活动,别耽误。” 阿阮在他怀中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听话,他便在她挣扎中匆匆忙忙把她外衫脱掉,随手放在池边,他又瞅准时机把她白色衣裤揪掉,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便在水里乱动。 “来,快洗。”李弘竣催促着,把她身体翻过来,从池边拿起一块碧色皂膏,在她圆滑背上先涂一遍,便又拿巾子开始给她擦背。 她不安分地扭来扭去,他只能左臂抱紧她身体,右手抓紧时间给她擦身体,她一时坐在水里蹬腿,飞扬的水花将两人从头到脚都溅了个湿。 勉勉强强帮她擦完背,他又翻过她来,拉住她右腿给她擦腿,此刻他像在给一只猫洗澡,她仍是挣扎来去,他大掌握住她小脚把她脚指头一个一个仔细清洗干净,又开始洗她左腿,再拉住她两条手臂好好洗洗。 大概把她浑身洗完,皇帝满头大汗呼了口气,“给你洗个澡真是累死我了,你能不能别乱动。现在开始洗头。” 他把她按住坐好,把她头发解下来,手掌里抹了药膏先在她头发上润上一遍,细心地把她头发一绺一绺地洗干净,阿阮拿起一绺香喷喷的头发搁在小巧的鼻子下轻嗅,回头看她的九哥哥。 他英俊的脸上都被溅湿了,水润的剑眉显得更加浓黑,好看的眉心微微蹙着,他正在认真给她洗头发。 她甜笑,拿自己一绺头发去搔他脸,他偏脸避开,“别乱动。”还在很费力地给她搓头发。 她头发十分浓密,蘸水后更加厚重,他洗得好是费力。 终于洗完,他长呼口气,“累死我了。” 他站起上到池边,把一条干巾子扔她头上,居高临下道:“自己擦干。” 阿阮从头上拉下毛巾,向他鼓鼓脸蛋,便一屁股坐池台子上,拉过一绺头发到身前,用巾子细细擦。 皇帝皱眉,感觉她动作实是太慢,蹲下身抽两条巾子往她头上便是一顿乱揉。 “啊……”阿阮叫一声,回头狠狠打他一拳。 皇帝从她头上摘下毛巾,只见她像顶了一头鸡窝一样,忍不住笑起来。 “讨厌!”她低头往池面一照,回头扬起小拳头又砸他一下。 他笑,“大不过我再帮你梳顺便是!” 阿阮目光往他身上一扫,一条白色半透的袍子湿湿贴在他健美的身体上,她便瞅准突然往他胸前一拧,李弘竣痛得叫一声,扑上来抱住她,把她按倒在池边,笑道,“不想活了?” 阿阮发出咯咯的声音,伸手推开他俊脸,他却把大掌故意伸到她身上吓唬她,她挣扎坐起,双腿弯曲并拢,推开他,“不要脸。” 他却再度将她按倒,垂眸看着她红透的脸,“再闹便把你像头小猪那样浑身扒得一毛不剩!反正你胖得可真像小猪!”他笑,故意气她。 “哼!扒你的毛!”她跳起身便扯住他半湿的衣袍一个劲儿要给他脱,一边还挠他胸膛,害得李弘竣躲避不及,一歪身跌进池子里,阿阮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 池水一直都是清洁碧透的,地边四角排掉旧水,龙口再喷出新水,这池水是地下岩中引出的活水,有润滑肌肤的功效。 李弘竣从水中忽地站起,此时健美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一道道水流从他额上流满他英挺的面颊,他看着阿阮笑,笑得不怀好意,猛地扑上来抱住她身体,把她强行拖进水中,按着她脑袋扑好几口水。 阿阮舞动双臂挣扎坐起,也弄得浑身湿透,眼睛沾水有点睁不开,想站起双脚又滑倒,便坐着返身扬手往皇帝身上泼水,尽管李弘竣跳上池台躲避,还是被她泼到。 他便冒着被她狂泼来的“洪水”,赶上又一把抱住她身体,笑道:“野丫头,越来越野,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 他半跪着怀抱住她脑袋,左手蘸水便涂她脸,她挣扎推开他,“你呢,也不像正人君子!”扑上他身抱住他腰,又扭他胸膛。 李弘竣忽然反手也捏住她,害她叫一声,连忙回护住自己身体,“一报还一报,是你怕被捏,还是我?”他便来来回回故意往她上身招呼,吓得阿阮连连退后,“流氓!” “你是女流氓!”他笑着还击。 两人在浴室中又打闹一阵,这里便像是犯洪灾一样,两人浑身溅得湿哒哒,李弘竣扭住阿阮身体,她便在他身上不停拍打,她喘得前仰后合,李弘竣把她身体抱起,喘气笑道,“走,去吃早膳,你不饿么?” “好像是有那么点饿了。”她眨眨眼,无意中的娇媚迷惑他的眼。 李弘竣扶住她身体将她推出万花筒似的走廊,她湿漉漉的脚丫儿在地上踩出一连串小小的可爱脚印,回到他寝殿,把她按坐在龙榻上。 此时塌上已摆满各种各样的衣裳,全是女子穿得,是两人适才在浴室打闹时宫女们准备好的,此刻宫女们已经退得无影无踪。 李弘竣交代,“你随便挑件穿,把身上的都换掉。”说完他便退出去。 阿阮拿起干净内衣看看,心想因他适才在场有些还没洗到,便又跑回浴室,出来换好内衣裤,看着这些鸭黄、嫩柳、石榴的好看衣裳便发了呆,心想着它们都这么好看,要是能全部套身上就好了。 她正发呆,李弘竣却又挑起珠帘走进来,见她还没换好,仍是赤着脚站地上,逗她,“不会是在等九哥哥给你换吧,如果你肯,我绝不介意。” “才不要。”阿阮回头斜他一眼,便拿起一条嫩柳色裙子套身上。 李弘竣走过来帮她胸前衣襟拉好,“吃木瓜了?”看她眨眼,他不由好笑,“怎么你的看起来比以前好像大不少。” 第42章 大象 “你起开!”她不客气一巴掌呼他脸上,也许力道太重,转眼他一边俊脸便红了。 她咬咬舌头,吓得脖子一缩,他扳住她两手,似笑非笑,“连我都敢打?” 两人因为穿衣服便又在寝殿中扭打一阵,一会儿折腾得便双双滚到龙塌上,发生撕扯啥的。 阿阮头发被弄得乱七八糟,红着脸喘气儿爬起来,秀足伸出踹他一脚,这时一个小太监走进来,“皇上,都按您的吩咐布置好了,只等您的表妹大驾光临。” 坐在榻上看着她表哥的阿阮猛回头,“什么好玩的?”连忙翻身下榻,腰上却被一勾,被李弘竣拉着先强制按在铜镜前,“先把头发梳好再说。” 他便给她盘一对双鸦髻分别在左右脑袋上,阿阮拿起一张红红的唇纸叼在嘴唇上玩儿,李弘竣便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看镜子里她努着红红小嘴儿吃唇纸的模样,她也抬起大眼看镜子中亲手为她梳头发的九哥哥,心想着他还真是手巧,两人便透过铜镜发生对视,都是甜蜜一笑。 此刻喜和子也倚在门上,看着皇帝低头给他表妹梳头,笑着也不肯走。 阿阮早已坐不住,他梳得实在太细致了,要不是她频繁扭动,他恐怕还要亲手给她小脸上画眉,她便起身冲开喜和子蹦蹦跳跳从里头先跑出来,跑到奉国殿却又止住脚步,只见跪在大殿中央的八名上了年纪的大臣,正瞪大眼回视突然从皇帝后头寝殿跑出来的她。 阿阮脸上尴尬地笑不出来,伸手揪住自己肩前一绺头发揪啊揪,这时皇帝已跟着潇洒地走出来,走到她身后揽住她肩勾入怀中,看着八名大臣,“爱卿们的诫言朕已知晓,朕会慢慢考虑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去玩耍!” 他忽然大声,“去耍喽。”便右臂半抱住阿阮带着她跑出奉国殿,惊得八名大臣苦着脸,“哎你说说这!”“这叫什么事啊!” 阿阮被皇帝带着跑到奉国大殿外的白玉石台上,登时被眼前看到的惊呆了! 只见一头高大威猛的大象在几名驯兽师的指挥下站在白玉栏杆下,它庞大的身躯上挂满了璎珞,这样装饰下来显得它身价不菲,大象的背上还安置着一个肩舆。 肩舆初期是山行中使用,后来走平路也渐渐用到,本是左右两边用两条长竿抬着,中间安置一个椅子来坐人,如今这大象背上的宽度却足能坐下两人,其上四面县垂鹅黄色半透明的绢纱,正在暖风中微微摆动着。 李弘竣转眼看阿阮,她小脸上布满好奇,他得意地一笑,张臂将她揽入怀,在她耳边腻声,“喜欢吗?” 阿阮点头,“很漂亮,我很喜欢!” “要不要上去坐坐?”他看她笑。 “嗯。”她眉眼笑得妩媚极了。 李弘竣便拉他手走下汉白玉石阶,驯兽师一一上前朝皇帝行礼,阿阮看他们样子不像中原人,李弘竣回头向她说道,“他们是千里迢迢从南诏来的,那里有许多像这样威武的大象。” 阿阮调皮一笑,李弘竣看着驯兽师道,“眼下是否可以上去?” 一名驯兽师便走到大象前头跟大象交谈,阿阮大着胆子靠近,伸手触摸下大象大腿,又忙收回手,回头看她表哥,“它皮肤好粗糙啊。” 忽然大象动起来,前头两腿一弯,它整个身体便向前倾倒,驯兽师说着一口不是很流利的汉话,李弘竣便拉着害羞的阿阮走到他跟前,“她要怎么做?” “他叫你触碰大象的鼻子,以获得它的好感。”李弘竣解释完,从阿阮大眼中看出又希冀又害怕的神色,便笑着在她身后握住她手,帮她壮着胆子去摸大象鼻子,大象愉快摇头,仿佛在跟阿阮交流,鼻子卷曲又舒开。 驯兽师示意皇帝退后,李弘竣便趁阿阮未留意,悄悄离开她,她还在抬头逗大象玩,忽然大象鼻子一卷,把她整个身体卷起,李弘竣本以为她会害怕得大叫,谁知她却咯咯咯笑得开心无比。 大象便用鼻子把阿阮放到自己颈上,她骑在它身上,笑着看李弘竣,“九哥哥你也上了呀!要大象把你卷上来,可好玩呢!”一边说着已经翻身爬进肩舆,还不忘回头向李弘竣招招小手,一脸甜笑。 谁知皇帝却向驯兽师做个禁止的动作,他转身走到一个耍杂技的弹垫前一踩,身体便临空飞起,双足又在旁边树上一蹬,身体一斜便攀上大象脖颈,利索地坐进肩舆,转眼笑着看已经彻底惊呆的阿阮。 这肩舆只容下两人,便正好他俩肩并肩坐一起,阿阮小手握住栏杆好奇地转眼看四周,一边感叹大象体格就是高,居然足足比白玉石台高出一丈,因此看向四周时视野也便更加开阔。 如此看整座皇宫,还确实不与以往在地上感受到的相同,她便笑得更愉悦了,感叹:“九哥哥,这大象还真是高。” 李弘竣转眼看她,“这头小象还未成年,待长到十五岁,它便会长到三丈之高了。” 阿阮瞪大眼,拍着心口,“它还没长大呀?”便弯腰去触摸它。 李弘竣笑道:“我记得你还没看过整座皇宫吧!现下九哥哥便带你见识见识。” “好呀!”她兴奋得拍手。 “别这么用力拍手,手这么嫩,会拍红的。”他拉起她小手揉揉。 “哼,多管闲事。”她抽回手,向他一笑。 皇帝便转眼向驯兽师威严下令,“可以走了。” 大象缓缓动起来,阿阮坐在上头便不由得摇来摇去,她有点害怕,便紧紧抓住李弘竣手臂,李弘竣从远处垂柳掩映的朱红色宫殿上收回目光,回头伸臂抱住她,注视着她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的小脸。 此刻,他感觉自己幸福极了,目光只是静静瞧着与他靠得如此之近的她。 她是他最心爱的女子…… 阿阮转眼看他,见近在咫尺的他只是默默注视自己,她便脸上一红,羞涩垂下眼眸,仍是任由他一臂搂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得罪哪路神仙了,后台各种章节总是被送去高审,修改章节的功能都不能用,不能修改内容,叫我一直从昨天等到今天才总算是解开,我也是醉辣(??皿?`) 第43章 碧玉 大象缓缓走过前朝来到后宫,后宫中央有一汪大池,名曰“澄碧”,后宫所有宫殿都环绕这汪大池或远或近兴建,大象便绕着占地千顷的大池缓缓走动,池面上波光粼粼,阳光遍洒其上,自在游弋的水鸭舒展着羽毛。 皇帝遥手一指,“你看湖中央有三座仙山,分别名为蓬莱、方丈、瀛洲。”回头看她。 阿阮眼望远处风景甜蜜一笑,“那上头可有住着神仙?” “当然有。”即使知道对方知道他在说不可能的事,他还是装模作样得认真笑说。 大象便在这后宫中随意散步,李弘竣充当向导,给阿阮指点风物,告诉她这是哪儿、那是哪儿、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典故,谁喜欢在那边楼台上吹笛,谁又喜欢在那边林下对弈,谁又喜欢趴在那边水榭上听雨,谁又喜欢坐在那边的锦榻下午眠……等等,还包括皇帝的父亲、阿阮的姨父,分别在这皇宫中的各个角落都发生过哪些趣事。 把阿阮听得双眼泛明光,向往极了,果真皇帝忽然问,“愿意留在这儿么?” 阿阮想也不多想就点点头,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又忙摇头。 李弘竣握住她脸庞盯住她眼,“不愿意?” 阿阮讶异,笑得不自在。 李弘竣握紧她下巴正要跟她说什么,忽然大象停下,四个人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哟,还当是谁,这不是皇上跟皇上的表妹吗?” “这大清早的还真是会玩儿呢!都骑上大象了!” “皇上为与表妹同乘,专门叫人造的这两人肩舆呢,据说花费足足百斤从南方运来的金丝楠木、从东海运来的珍珠碾成粉,才会有如此奢华的装饰呢,皇上一向抠门,难得这么大方一回!” “皇上对自己的表妹竟是比对自己的嫔妃还要好呢,也真是古今奇闻。” 听声音便已知是何许人,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 阿阮脸色难看,张眼看过去,果见四妃拦住大象去路,脸上表情各不同,但对阿阮始终是看不顺眼。 驯兽师一直前后左右跟着,还有皇帝仆从,眼见四妃拦住去路,都来看皇帝,不知该前进还是绕路,谁知李弘竣却忽然笑道,“这边风景独好,阿阮你饿吗?咱便在这儿吃点东西怎样?” “好、好呀。”阿阮回答得心惊胆颤,已感受到那四妃眼中嗖嗖嗖向她飞来刀子。 四妃还在冷嘲热讽,见皇帝抱着阿阮已从高约二丈的大象上直接跳下来,惊得四人狂拍心口。 “想吃东西吗?”皇帝很是关怀问。 阿阮不自在便不回答,李弘竣也不管,叫跟随的仆从在花树底下布置好桌椅,他便拉她坐下,转眼桌上搬上许多精致的小食。 龙凤描金攒盒龙盘柱一品,乾果蜜饯八品分别是四喜乾果、虎皮花生、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四甜蜜饯、蜜饯苹果、蜜饯桂圆、蜜饯鲜桃、蜜饯青梅。 糕点有梅花香饼、香薷饮、玫瑰酥、七巧点心、花开富贵,地方特色有苏州四色酥糖、鲜肉月饼、桃酥饼、金华酥饼、江西灯芯糕、扬州方糕,外加应时水果拼盘一品。 阿阮明艳脸上满是惊诧,顷刻便口里流涎,也顾不得这四妃了,肚里的馋虫在咕咕叫了,便转眼希冀地看她的九哥哥,笑眼弯弯。 四妃便环抱双臂站在他俩身后,各个拧眉瞪眼、气呼呼。 皇帝感到身后她们四人的不满,便只是故意亲热阿阮,“想吃什么?九哥哥给你弄?” “那个!”阿阮很自然地伸手一指。 李弘竣便左手撩起右手袍袖,用银筷夹一块杏仁佛手到她面前的碗里,她却直接上手抓起送入口中嚼了嚼,看他笑,“好吃。” 她向来吃东西快,转眼一个下肚,朝天翻白眼,竟是没尝出味道,李弘竣又拿玫瑰酥给她,她不消两下又已吃完。 看着她胃口大开,他也心情甚好,最后干脆净过手后捏起糕点直接往她嘴里送,“来,张嘴,啊……”她也来者不拒,通通吃掉,李弘竣便还把她嘴边的糕点渣一抹而净。 四妃在后头看着直瞪眼,光看着别人吃,也真是够…… 皇上回头看她们一眼,憋住想调皮的笑。 此时远处天影中飘起一只风筝,阿阮嘴里正嚼着吉祥果,望着便不由得呆了呆,“还想放风筝?”皇帝的声音响起在她耳畔。 阿阮猛回头看他,激动地点点头。 “走!”他把手里湿巾抛下站起身,拉她穿过气得柳眉倒竖的四妃,阿阮急得又伸手探块糕点送嘴里,经过四妃便向她们调皮一笑。 两人便牵手走在皇宫的御柳新园间,准备向右尚署去先命匠人制个风筝出来,阿阮回头,起先她们四人还跟在他俩身后,一时便不见了踪影。 行至一处亭台楼阁前,却听见西边一丛绿竹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李弘竣被那声音吸引,停住脚步,阿阮也好奇跟着停下。 须臾,便见绿竹重重荫影后现出一名女子,她上身披着一条桂香色对襟长衫,下头露出一截秋香色纱绉裙,杨柳细腰上束系着一条碧绦,正身姿轻盈缓缓在林中踱步,伸出春笋似的纤纤玉指,用剔银长细柄勺子采集竹叶上的凝露,顺目低眼细细收入她腰间悬挂着的碧玉琉璃葫芦瓶里。 她动作十分十分慢,神态优雅安静极了,只是眉眼间似藏着浓浓的忧郁,长长的睫毛顺下,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珠泪点点,她拿起绢子在嘴角擦一擦,轻咳两声。 整个人纤瘦袅娜看起来弱不禁风,似是得了什么疾症。 阿阮看着她,竟似有些发呆……她安静恬淡的气质简直令人动容。 忽然李弘竣松开她手,面朝那女子走去,他脚步很轻缓,身后阿阮眼中九哥哥的背影便显得很是静谧,似是怕惊着那女子一般,他款带轻袍地走过去竟片尘不起,直到来到那女子跟前,那女子才稍有些讶异地微微抬起细腻的眼眸。 看到他后,眉眼便微微遗露出一些些嫌恶,微微侧开身,李弘竣看着她,仿佛不愿看自己,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臂,入手顿时惊觉她的纤细。 “你竟瘦去这许多?你病了?”他神色间十分关切。 女子瞭眼看他,便缓缓抽离自己似玉样的纤手,垂下眼眸,“我病不病,与你又有何干?”说完便轻轻咳嗽两声。 明显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排斥,李弘竣被她离开的手,便讪讪地放下,看着她道:“你还在怨我?”他眼神有点温柔,又有点受伤。 女子夭桃似的脸上浅浅勾出一个笑,似是嘲讽、也是淡然,“我怎敢怨皇帝。” “我知道你还在怨我的。”他肯定。 女子斜斜看他一眼,便转身优雅地迈步走开,李弘竣忙自后跟上,拉住她手臂,转到她面前,正面与她相视,“我也是迫不得已。” “是么?推得如此一干二净……”她轻笑,竟是嘲讽,但仿佛又有气,便绷不住重重咳起来。 片刻她杏眼中便似霜染寒凄,绷着薄薄的无血色的唇,流影似的眼中似新月泛波,哀凄地怒盯他两眼,转身要走。 李弘竣却紧缠住她不放她走,“我也是被逼的,你要相信我,你为何总是相信别人,却独独就是不肯信我?”他看起来难过极了,又似有些自责。 女子嫌恶地甩开他的牵扯,两眼只是冷讥地看着他,却死死不回话,她俨然心上有气,虚弱的脸上便绷出倔强的轻蔑,斜眼看他,无奈李弘竣却又将她握住,她一阵气苦。 此时阿阮好奇地走过来,看着她九哥哥握着这女子手臂,“九哥哥,她这么瘦,你这么用力握她,她手臂都要断了。” 李弘竣转眼看阿阮,尴尬地松开这女子的手,退后一步,果然女子袖中手臂上已浮现道道红痕,她冷冷把眼看阿阮,又看向皇帝,孤傲的脸上终是流露出笑意,恬淡的声音道:“……已有新人在侧!” 她说完,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去,只是没走出两步,便扶着绿竹又低头咳起来。 阿阮眨眼看这不与众同的女子,李弘竣却连忙跟上她,却也不敢再触碰她,关切道:“我叫御医来给你瞧瞧,生病不能总拖着。” “不用你管!”她狠狠瞪他一眼,最后看他的目光终于变作难以抑制的失望,她梗不住抽泣一声,便倔强地一边重咳着一边快步走出竹林。 李弘竣颓然望着她的背影,“碧玉……”他失望地唤她一声。 听到他唤她,她脚步微有迟疑,眼角立时流下一行清泪,但还是快步走入风里,转眼便融入一片夏日的丽色中。 李弘竣怅惘地望着她,她远去的背影好似踩着风离去的仙子,害他久久回不过神。 第44章 古难全 阿阮见表哥有些伤心,走过去拉一拉他衣袖,“九哥哥,刚才那女子是谁呀!她怎么好像是病了?” “是、是病了……”他只是这么模棱两可说一句,深深叹口气。 “她好像不是很喜欢你。”阿阮眨眼。 李弘竣抬眼看她,“我对她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所以她一直都不肯原谅我。” 见他眉眼忧郁认真,阿阮笑着捏捏他手心,“看你这么伤心,你喜欢她吗?” “何谈喜与不喜,似她那样的女子,本不该在这宫中屈就的,是我误了她。”他神色忧郁地说道。 阿阮听得模棱两可,这时她忽然想到什么,“九哥哥,表姐姐病了,我想去看看她,可不可以呀?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你也去看看她?我听表姐姐说,你都不怎么进后宫的,那她犯起胃病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呀?” 李弘竣脸上这才有些舒缓,“她没病。” “嗯?”她瞪大眼。 “为接你进宫,她才说她自己病的。”他笑起来,双手握住她双肩。 阿阮诧异,“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总觉得最近的事都怪怪的?接二连三的……先是南山围场九哥哥遭到伏击,之后又是汉君离突然出现。 “为叫你进宫,她才说她自己病的。”他细细看她神情,又重复一遍,这其实已暗示许多,但阿阮听得懵懂。 李弘竣便牵着她手悠闲地走在一条林径中,“多希望你能一直这样在我的身边……”他忽然的感慨叫阿阮吃惊,她甜美一笑,“我能进宫来陪你几日,却不能一直呆在这儿的。” “只要你的心肯留在这儿,那我便有能力留你在这儿。”他忽然停步转身认真瞧她,阿阮看他,便见他伸手抚上自己脸庞,眼神痴迷地看自己,她红了脸,羞涩地颔首,不敢回视他。 九哥哥对她的感情…… 他喜欢她? 不然昨夜那吻……可他不是喜欢表姐姐么?表姐姐也喜欢他呀? 两人站在一丛灌木前,其上鲜花盛放,映衬得两人仿似神仙中人,他们站在花海中,相视而笑。 忽然杨炎凉带着一干人赶来,“皇上,陈右丞求见。” 两人都是吃一惊,尤其是阿阮,想起是“严厉”的父亲来了,便浑身一阵哆嗦,李弘竣负手而立,“他是要求见朕,还是……” 他转眼看阿阮,这也问出阿阮的疑惑。 “是皇上您。”杨炎凉说着又神色复杂看眼阿阮。 “知道了。”他回身看阿阮,“你先到麟德殿,我片时便到。” 阿阮点头,又见皇帝看向喜和子,“你送朕的表妹过去。” “是。”喜和子忙忙笑着应了,被他师傅杨炎凉狠狠斜一眼,他也不以为然,只是望向皇帝和阿阮近乎讨好似地笑。 天穹裁出一尺春云,假山溪石环出一座耸立标致的六角凉亭,蝴蝶飞舞,陈颢昇已汗流浃背地在这里等侯多时,转眼见英气逼人的皇帝已率领一干人等朝这边阔步走来,神姿威严又慑人。 他忙用衣袖擦去头上汗,出亭子绕着台阶快步下来赶到满是落花的石径上迎前,“臣给皇上请安,皇上万……” “姨父不必多礼。”皇帝已扶住他,眼眸深邃瞧着他,“姨父许久不至宫中,可是来接阿阮的?”他倒是直问。 “这……”陈颢昇呆滞,尴尬一笑,“这……我……” “请至亭中一叙。”他便被他外甥拉着走入亭中,皇帝回头,杨炎凉等看眼色行事,便都退在外头,也不跟在近前。 陈颢昇被皇帝按着坐在圆石墩上,吓得头上直冒汗,见皇帝却不坐,只是站在亭前瞻望假山上瀑布,其上黄莺飞舞来去,蜜蜂忙着采蜜,一派生机盎然的夏景。 “姨父此来便是不言,弘儿也知几分来意。”他负手而立说道,回头看陈颢昇,果见他脸色惨绿,只是呆呆瞪着他,李弘竣便是轻松一笑,走到他对面坐下,伸手在桌上在他面前敲一敲,“你是来接阿阮的。” “呃……呵呵……皇上、皇上一向聪明睿智!”陈颢昇被识破,也只得尴尬一笑,“皇上,我……” “哎……朕与表妹许久未见,留她在宫中住几日又何妨?”他态度轻缓,含着笑意的眼中却又充满诡谲。 “不是这么个道理。”陈颢昇为难极了,“今早便有风言风语,说是皇上您将小女滞留在奉国殿中,老朽我这老脸上实在是……感觉这在京中也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唉!”他重重叹息。 “你是指……朕让你蒙羞了?”他反问。 陈颢昇呆滞,“这……也倒不是。” “那是什么?”皇帝追问。 “呃……”陈颢昇肥胖的身体又开始出汗,“皇上,阿阮她……已经嫁人了!” “朕知道。”皇帝道。 陈颢昇诧异看他,“昨夜您将她留在……留在奉国殿!我……”说起这个他便感觉自己都快要心脏病发作了。 “是留在朕的宫中!”他承认,没有什么可规避的。 “这……”陈颢昇简直惊诧于皇帝的厚脸皮,“皇上,她是我的小女儿,我与你姨母一直都十分钟爱她,实在不想她的声名……声名受损。” “朕也很钟爱她。”皇帝立刻接下他话,“所以才想多看到她那么几眼,便留她在宫中,有何不妥么?” 陈颢昇被反问,彻底呆住,皇帝还真是反其道而行,见他一味推诿不肯正面回答他质疑,他便索性豁出去,为保护女儿,保护他们定国公府的荣耀,他也就不能再怕死了。 “皇上,唉,我这么唤你,弘儿,我以长辈的身份,觉得这样很是不妥!你俩自小便亲,这整个家族、你们李家,都也是知道的,众人有目共睹,没什么可置疑,可你当年那道圣旨一下,便不能再出其它任何差错了,你明白姨父说的吗?” 皇帝正视他,神色异常冷静,思索半晌,忽然又调皮一笑,走到他跟前,干脆蹲下身,抬眼看他,像小时侯那样装可怜扮弱小,“姨父,你也知道我是喜欢阿阮的吧?” 陈颢昇再度失神…… 这回李弘竣干脆拉住拍拍他手背,仰头看这位已年过半百的长辈,眼前仿佛又出现他年轻时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激扬神采,过去他也是那般气志壮勇的男子,只是如今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姨父,当年我做皇子,你给过我不少指点,这些大恩我都记着,我能有今日,也有你当年一份功劳。”他说得温情脉脉,眼神含笑。 看着他温存模样,陈颢昇这心中也是忽然一暖,又听皇帝说道,“那年策论,试生无一人答得叫父皇满意,还是你给我指点,之后摘魁大宴,我才会被父皇相中。” 说起这些旧事,陈颢昇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流,却听皇帝仍是叙道,“当年八王各个骁勇、智谋出众,我在他们中间显得……十分之暗淡。” 说起这些,他神色便不由得沮丧。 陈颢昇听着这些立时心软,反握住外甥手,“弘儿,姨父知你过得苦,你是你姨母最疼爱的孩子,我当然帮你,这都也是分内,你别往心里去。” “是,所以我当年便欣然接受你的帮助。”他又笑得爽然,抬头看他,只是眼中分明还有伤感涌溢。 “唉……”陈颢昇长叹,这该怎么办? “姨父,你便让阿阮在这宫里再多住上几日吧?”他口吻近乎哀求。 陈颢昇叹息,神色为难,“可她毕竟已经嫁人了。” “嫁人还可再和离。”这是他的执念,他不以为阿阮与郑显烽仅凭一面之缘,感情便能有多好,比起自小长大的他俩,就更差了。 陈颢昇却是惊讶,“万万不可,这传出去名声多不好,外头人会以为,咱们定国公府是千方百计要把自家女儿送上……送上皇帝龙床。” 他口快地说完便立马后悔,老脸都红了,怎么能这样说自家姑娘?可如若外头人议论起来,只怕还有比这更难听的。 然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们如果真这么做了,那便确实理亏,也没什么好狡辩的,最对不起的恐怕就是郑家。 所以,他坚决反对。 “弘儿,当年我父亲追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这全天下都以为我陈家是这鼎鼎大名的盖世忠良,我父亲也是因当年卢平之战的旧疮复发才下世的,后来天下太平,咱们这一干子弟也没什么建树,全赖着祖上的余荫袭爵袭封,才过上这锦衣玉食、钟鸣鼎食的日子,更是时刻不敢忘却先祖功劳!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若咱们做上什么错事,怕是我父亲泉下有知,也不会原谅,这也是我当年极力赞成阿阮与郑家联姻的缘故,不论是陈家还是你李家,已无人能在沙场建立功勋,便得依靠郑家,才能保你们李家江山永固,因此咱们是万万不敢得罪郑家,这也是陷你于危险,为保你,阿阮必须回到郑府去……” 陈颢昇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无一句造假! 李弘竣心上一沉,眉心也落下,一脸黯然…… 亭外柳丝拂动,黄莺鸣翠,亭子里出奇地寂静……一片死寂…… 他李弘竣圣名有污不要紧,他不怕天下人唾骂,可……不能连累无辜的定国公府…… 第45章 碧姝 李弘竣缓缓站起身,转身走到亭柱前,扶住柱子,感觉自己有点站不稳,按在柱上的手指禁不住地发抖,脸上一片凄凉的霜色,眼中甚有震骇的神色…… 陈颢昇起身,转眼看他寂然背影,“弘儿……” 李弘竣无声…… “弘儿,你便……你便放手吧。”陈颢昇咬牙重声。 皇帝双肩忽然一动,又悄悄地安静地僵住身体…… 亭子里又是一阵长久沉默……陈颢昇忽然也是眼中下泪,走到他身后拍拍他背,“做这天下人主,便受这天下之重。在世为人,哪有那么痛快的!” 他说完仿佛也再呆不下去,也没道别,深深叹口气,转身走出亭子。 李弘竣看着他走下弯曲石阶,衣袖拂过花坛,从石径上离去。 他眼神呆滞地看着他离去方向,即使他姨父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这时杨炎凉赶上,“皇上……”站在石径上唤他一声,感觉他很是不对劲,忙跑进亭子扶住他,他却惊讶发现皇帝浑身都在发抖,双眼直勾勾注视前方,真是把他给吓坏了,他很是惊恐,“皇上,你怎么了?皇上!哎呀,快来人呐!快来人啊!皇上!皇上!” 一连串的惊唤声,这都变了天! 阿阮悠闲地行走在皇宫里,一边欣赏两旁风景,脑海里一边想着九哥哥,唇角向上微微翘起,她看到路旁有一条清澈的浣花溪边,便走过去蹲下,随手拈起一条嫩绿柳枝,小手拿着柳枝在水面划出一道道痕迹。 “九哥哥……”她默默念着,一时又想九哥哥与适才那位女子究竟是何关系,九哥哥好似叫她碧玉? 她小下巴便支在膝头,看着水面上被她画出一圈圈痕迹,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表小姐?” 阿阮诧异,回头,“碧姝?” “是我。”碧姝笑得温婉。 阿阮忙起身,“真巧,在这里碰到你。” “是呀!”碧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脸上却笑得殷勤,“我也听说你又进宫了,昨夜在奉国殿住?” 阿阮欢喜地点点头,正要一五一十回复“昨夜我是在九哥哥那里住的”,但一时想到似有些不妥,便又急忙止住话头,只是尴尬地笑一笑。 见她不肯直面回答,碧姝心中冷意更浓,她琢磨着,这表姑娘看起来天真活泼,没想到心机却是不易察觉得深,这样的人还真是防不胜防,别看她天真无害,贵妃娘娘可千万别被她给利用了! 她是在贵妃娘娘进宫前被皇帝指派伺候的,因为中间有亲戚关系,皇帝一直罩着贵妃,这后宫其他妃子又一直得不上宠,况且无论她们怎么到皇帝那里告状,皇帝都始终不信,这些人便也心里明镜似,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把贵妃娘娘怎么样,所以任是她在这后宫中胸怀坦荡得过日子,大家却又渐渐被她真情所感染,常聚在一处说些闲话瞌些瓜子,其乐融融的,贵妃娘娘是真关心后宫这些可怜的女子,也理解皇帝一直不愿专宠的苦衷,便毅然为他担起照顾管理这后宫的重任……贵妃娘娘的这些好,她都一直看在眼里。 她是那样好一个坦荡的人,她生怕她被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算计,可惜无论她劝过多少次,贵妃都固执不肯听,于是只有她亲自出马了。 她这般想罢,便上前温柔拉住阿阮的手,“进宫也总该去看看你表姐姐吧?” 经她提醒,阿阮顿时记起,差点被九哥哥的宠爱冲昏头,竟将表姐姐生病的事丢在了脑后,“我之前进宫听来福说表姐姐病了,可是……” “可是什么?”碧姝脑海里却在想着下一步计划。 “九哥哥又与我说,姐姐并没有生病,所以我眼下也不知,表姐姐她到底……”阿阮懵懂。 碧姝突然眉心一蹙,显得十分情急,“贵妃娘娘生病,这当然是真的,那还会有假?最可怕的是,本来身上就有病,昨夜又听到来福死了,便更加严重了!昨夜竟是险点就……” 看她转眼便哭泣起来,阿阮一阵慌乱,“到底发生什么?碧姝姐姐你快跟我讲讲!表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碧姝抬眼看她,“是不是皇上跟你说的,你表姐姐并没生病?” 阿阮点头,大眼中泪水充盈,“是这样呀!” “他骗你的!”碧姝立刻这般说。 果然阿阮一阵惊讶,“为何?他为何要骗我?” 碧姝靠近一步,因身材略比阿阮高,气势便有点居高临下,“因为他想骗你进宫!” “骗我进宫?”阿阮迷茫,“为什么?” “其实你大概一直不知道吧?”碧姝说道,细细观察她神情变化,好随时做出调整。 “碧姝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阿阮着急。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一位叫潇湘的妃子?”她问。 “我当然知道她呀!”阿阮想也不想道。 “还有那四位妃子你大概也知道吧?”她看起来神神秘秘的。 “我当然知道呀!碧姝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呀?”阿阮十分不解,这些有些年岁的人,说话怎么总喜欢这般弯弯绕绕的,她都快没耐心了。 “这个后宫中还有位叫碧玉的才人,可能也只有她你没见过。”碧姝眼角已是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胜利笑痕。 “碧玉才人?”阿阮琢磨着,“哦是,她是不是看起来有点病恹恹?” 碧姝有点讶异,“你知道她?” “是呀,我刚才还见过她呢。”阿阮立刻口快回道。 “她因身体不好的缘故,一般都不怎么出宫,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她问。 “便是在适才那片竹林里呀!”她遥手一指,碧姝却也不顺着她手指方向往后看,她已然知晓她在指哪里,便又试探性问,“我今早听说皇上带你游宫?” “对呀,我们坐了一个可高可高的大象,足有一丈高,碧姝姐姐你见过大象吗?”她笑着说。 “有个皇上做表哥,还真是好!何况还是那么一位俊俏的表哥,任是哪位女子见了他都会心动吧?可惜,我可没那么好命,恐怕这一生都不会有坐大象的体验了。”碧姝笑得有点冷。 阿阮俨然未听出她话中冷嘲味道,眉心一紧,“原来是这样,那要不我去向表哥哥求求情,叫他允许你也坐一回大象,怎样?”她勾住她手摇摇。 见碧姝久久不答,她还十分热心极力推荐,“你别看九哥哥有时很严厉,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非常温和的,如果你肯,我再去求求情,他一定会答应的。” 是这样? 李弘竣怕是要冷笑……但是他的冷笑,她怕是看不到…… “那我便先谢过表小姐了。”碧姝说完暗中呼口气,这对话歪得也够远,她忙拉回,不然前面的辛苦可就都白费了,“你恐怕还不知道这后宫里的情况,你初来乍到,怕是得罪人也不自知,这是很危险,怕你会给你九哥哥和你表姐姐惹麻烦。” 她又开始拐弯抹角,阿阮只觉得跟她说话可真费劲儿。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她苦着脸。 “这后宫中,加上你表姐姐在内,一共七位妃子,说起来在历朝历代皇帝中,数量算是少得。其实你九哥哥登基之初,便有许多女子的画像被送进宫,当时全然可选三十几位,但九哥哥却只选了七位。” “嗯。”阿阮点头,“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快无语了。 “这七位女子中,你猜你九哥哥最喜欢的是哪个?”她浅笑。 “不知道。”阿阮摇头。 “是碧玉才人。”碧姝双眼笑成弯月。 “碧玉才人……”她喃喃,脑海里便不由浮现适才那女子优雅的模样,而且还有九哥哥对她情急的态度,那却是她从所未见的,九哥哥似乎很在意她。 碧姝笑出声,把她思维拉回,“皇上一直苦求不得,之后才又开始宠爱那四妃的,也算是别无选择的退而求其次吧。” “哦。”阿阮点头。 “依次宠幸一遍,便又觉没意思,才又宠幸潇湘妃……”她慢慢说着。 阿阮抬眼看她,“原来是这样。” “然后……”碧姝转开身看远处丝绦似的细柳,果然听到她在身后问“然后什么”,她回身看着她,“眼下皇上怕是又不满足了……”她没再说下去。 阿阮眨眨眼,不解。 绕个大弯儿,她还是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说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只是很奇怪看着她,“碧姝姐姐,我能给你提个小小的意见吗?” “什么?”碧姝惊讶。 “你说起话来,真的好绕哦!”阿阮气呼呼。 碧姝忍不住一笑,“怕吓坏你,才这么绕着说,因为真相……向来都很可怕……很难接受的。” “可怕?难接受?”阿阮斜眼看她,怎么感觉今日的碧姝看起来,跟个神婆似的,浑身充满不可信的气息。 碧姝又近她一步,“你知道皇上为何只纳七位妃子么?” 阿阮只是摇头,被她绕得有点累,都不想接她话了,对方却仍是乐此不疲继续说着,“并非皇上不近女色,而是他、对一般的女人……提不起兴趣!” “一般的女人?”阿阮眨眼,又打起精神来,“何谓‘一般的女人’?” 碧姝温柔地拉住她手,盯着她忽闪忽闪的一双大眼睛,“便是身家清白的女子,你该知道,皇帝选妃,选上又最后有幸能见得着皇帝的,那都已是经过层层选拔的,任是哪一个都不差的。” “对呀,是这么个道理。”阿阮认为她说的有理,便点头。 “所以……皇上的口味,也就是他最感兴趣的……一直是……别人的妻子!”她最终道。 阿阮呆住…… 碧姝看着她,缓缓转身,迈步走开……走远后她还伸手揪住一条柳枝,优雅地回头看她,但见阿阮呆滞地站在池边,整个人都木讷住,她轻轻一笑,转身离开…… 第46章 君抱恙 一对飞翔的燕子在阿阮头顶上转了两圈,此时小太监喜和子跑了过来,欢喜的笑道,“表小姐,你要的水果我拿来了。” 刚才吃了太多糕点,皇帝拉她走得又太过匆忙,她嘴里实在觉得干涩,便叫喜和子去吃点水果,谁知路上遇到碧姝,她却跟她说了那么些没来由的话,搅得她心情一下难以平静。 阿阮抬眼看着他,忽然认真的问道,“在这后宫里,皇帝哥哥过去最宠爱的是不是表姐姐?” 没有预料到她突然会这么问,喜和子一阵懵懂,“表小姐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还请你将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会白问的!喏,你看我手上这个镯子,虽然不是价值连城,但也值几个钱,你拿去吧。” 喜和子连忙推住她,“表小姐你这就太客气了,哪有回答别人的话还要东西的道理?” “那你告诉我,皇帝哥哥过去最喜欢谁?”她问得一脸认真。 喜和子看着她这副模样,心想这八成是吃醋了,他在皇帝手下办事,又经过杨炎凉的□□,很会积极地揣摩人心,他一般不轻易说得罪人的话,便笑道:“要说皇上最喜欢谁吧!这还真不好说!” 阿阮双眼忽闪忽闪,俨然被他蒙了。 他又嘿嘿一笑,“这个皇帝身边的女人吧,走马灯似的,一个个如花似玉的,谁能保证最喜欢谁?” 他见阿阮抬眼看自己,便又油腔滑调地说:“要我说呀,这关系最好的始终是有血亲的,你说是不是?表小姐就算再闹腾,即使把皇上惹生气,也大不过撵出宫就是了,皇上也断然不舍得真罚你的,最多吓唬吓唬你,可那些妃子就不一样了,啥时候不喜见了,随时打进冷宫,找谁说理去?” 他根本没有说到点子上,阿阮木讷地垂下头,琢磨着他的话……碧姝的话一时又浮现心头,她又抬头看他。 “我听人说,皇帝哥哥他有个癖好?” “啥癖好呀?” “就是……喜欢别人的妻子?”她问得浑身一阵惊悚。 “这……嘿嘿……” “你嘿嘿什么,究竟是不是呀?”她着急地追问。 “皇上的是非,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不敢随便议论!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可不止是杀头那么简单了,表小姐你就饶过我吧!”他脸色为难。 阿阮叹息,“看来这宫里的人,没有一人肯说实话的。” “表小姐你可要信我呀。”喜和子看着她可爱的模样,笑得和颜悦色,她可真好看! “对了,你知道来福在哪儿吗?他被人杀害,在这宫里死掉的低等级的下人,一般都会被弄到哪儿去?我想……我想去看看他!”她说着眼中泪光闪烁,又忍不住要哭。 “因为死得离奇,已被送去验尸了。”喜和子也有点同情突然丧命的来福。 阿阮问,“那我能去看看他吗?” “还是不要去了吧,怨气多重?你个姑娘家,怕是压不伏死人身上带着的那些鬼东西!尤其还是死于非命的!”喜和子故意说得很是危言耸听。 阿阮果然被他吓得一缩脖子,忽然感觉周围好像有什么围绕着她。 “皇上叫表小姐去麟德殿等他,那咱们去等着便是,抗旨可就不好了!虽然表小姐你抗旨没什么事,可我就惨了。” “好吧。”她叹气,妥协,心里却闷闷的。 两人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另外一个小太监赶过来,跟喜和子很熟似的,“皇上病了!” “什么?”两人齐声。 “也不知……”那太监看眼阿阮,“也不知陈大人跟皇上说了什么,突然在亭子里就中了风了!” 阿阮与喜和子大吃一惊! 皇帝哥哥适才还好好的,这怎么突然就…… 三人便急匆匆赶往奉国殿,也许是内侍总管杨炎凉怕把大家吓坏,便先没将此事声张,知道的人不多,三三两两聚过来在殿外侯着,看到阿阮与喜和子先后跑进来,都斜眼看他俩。 他俩跑得弄出太大动静,但阿阮管不得这许多,她推开挤在门口的各等人物,跑进寝殿,却见她九哥哥已躺在龙榻上。 “怎会这样?”她当即下泪,走到榻边,却见已有一个御医正跪在脚踏上,在眉头深锁地为李弘竣诊脉,旁边还站着两个她不认识的年老大臣,杨炎凉拿着净鞭立在榻头,神色担忧地看皇帝。 阿阮踮起脚尖把眼看,却见她九哥哥并未昏迷,而是睁着眼睡在薄被里,安静得任由御医给他诊脉。 他看起来有些虚弱,脸上连点气色都没有,一头乌发已经解下铺在他身下,他上身穿着一条轻丝质的薄衫,露出胸膛上一线胸肌。 阿阮眨眼,撅着嘴百无聊赖站在大臣中间,两个大臣时不时低头看娇小的她,骄傲的一脸看不起她的样子。 她也不以为然,只是等待御医的诊疗结果。 之后御医站起说皇帝大概是太过劳累、积劳成疾,要多加注意休养的意思,还有便是这几日最好不要出门见风,要好好在寝殿中养足精神再出门。 这下大家总算安心,阿阮急急忙忙推开御医,跑过去一屁股坐龙榻上,拉过李弘竣手紧紧握着,“九哥哥你感觉怎样?” 他目光这才转到她脸上,他看着有些虚弱,“不碍事。”嘴唇都是苍白无色的,眉眼间似藏着忧郁,静静瞧着她。 看他这样看自己,阿阮便也有些心酸难过,握住他手又是紧了紧,“御医嘱咐你要好生休养,那这段时侯便不看折子了吧。”她要求。 他微微一笑,“好,听表妹的。” 他说话始终有气无力,杨炎凉看两人缠绵成这个样,便忙对其他人说,“既然皇帝无碍,那大伙儿这便还回本处做事吧,走吧走吧。” 他便将这些人全部都赶出去,回头看眼在龙榻前对视的两人,摇头叹息走出去。 此时寝殿中只余他两人,其实对阿阮来说,他们在不在场都不要紧,都阻止不了她关心她的九哥哥。 李弘竣见她满脸关切看自己,脸上便溢出幸福笑容,“我没事。” 阿阮温柔一笑,“都怪你平时太拼命,才会突然病倒,说好要去麟德殿,这回可是你先耍赖哦。哼,也是你先约我,放我鸽子。” 李弘竣看她笑得甜美,心情也便好许多,想起刚才在亭子里阿阮的父亲跟他说的话,又愁云深锁眉心。 “阿阮……”他忽然看住她。 “嗯?”她懵懂回应。 “九哥哥想问你……”他欲言又止。 “啥呀?”她直挺挺问。 他叹息一声,脸上看起来难过极了,“你想不想留在这宫里?” 又是这个老问题,阿阮这回犹豫了,却听他表哥忽然说道,“阿阮,如若你实在不肯留,那九哥哥可以送你回你家里去,再不叫你进宫。” “嗯?”阿阮一阵诧异,先时还拼命挽留她的九哥哥,却忽然肯放她走了? “九哥哥,到底发生何事?我爹爹都跟你说什么了?”她直觉定然是父亲惹得祸。 李弘竣一阵苦笑,“阿阮,我只是问你自己的心意!你呢,想不想留在这宫里?” 阿阮一阵哑然,“这……”她犹豫,又抬眼看他,见他满脸渴切,眼中又有伤心神色,便忙道,“我当然想留在这儿,你要问我为什么,我当然是舍不得你!九哥哥你不知道,我也想每日都见着你呢。”她这么哄他。 李弘竣吃惊,脸上一阵喜色,“真的?”他勉强坐起身,双手握住她双肩,认真看着她,“你真的……真的也舍不得我?” “对呀,完全正确。”她笑得甜蜜,眼下是把他的病哄好要紧。 他果然一阵激动,苍白脸上满是幸福笑容,他勉强移动过来身体,一臂将她揽在自己怀中,他紧紧搂住她。 她便乖乖呆在他怀中,小手抚摸他胸膛,帮他顺气,“这几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别难过,也别生气。如若是我爹爹欺负你,我一定会帮你教训他的,不过也得等我回去以后。” “你还敢教训你爹?”他忽然看她。 “虽谈不上教训,但我也可找他麻烦呀!我可是有许多找他麻烦的好法子呢!”她嘻嘻笑。 “阿阮你真调皮,不过对我来说,却真是好得不得了!你不知道,我今日可真是被你爹给了三百二十斤的重击!”他告状。 “啊?”她惊讶。 她在好奇她爹何时竟有这般强大的威力了,居然能把皇帝气得病倒,以往都是她把她爹气得上窜下跳,经过无数次过招,她爹也并不如外界传闻中那般厉害呀。 她爹脾气急,最受不得被人激,她便常常激他,激得他红脸红脖子的,她便看着很有趣。 李弘竣怀抱着她娇软的身体,忽然道,“过去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并没有把你赐婚给郑显烽,也便没有这么多的事了!” 阿阮诧异看他凄然神色,“九哥哥,我怎么总感觉你每日里都心事重重的,这中间到底发生何事?” 李弘竣转眼认真看她,“我当年下旨赐婚,也是逼不得已,我登基不久,手上没有实权,我不得不……不得不向权臣妥协,以换得江山稳固。” 看他很是难过痛苦,阿阮伸出小手抚摸上他脸,“你还是被迫得?” 他忽然盯住她,“当年你在得知那道圣旨时,是开心,还是难过?”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她说出他不愿听的。 第47章 .46|7.3 喜和子其实已然知道她在因为什么烦恼,“你是在为你的九哥哥烦恼?” 果然给他猜中心事,阿阮脸上一阵羞赧,“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说是我不好,也确实是我不好,我没有不承认。” 喜和子看她愁眉深锁,便笑道:“怎么这样说自己呢?” 她幽幽轻叹一声,没有言语。 这少女的心事,总是这么的幽深,男孩子还真是轻易猜不出来呢! “我从小与九哥哥一起长大,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我便也对他好,直到三年前,他、忽然登基了……做了皇帝……”她追忆到许久许久以前。 “那天的情景是这样的,我正在书房里写字,忽然我的三个姐姐一起跑了进来,她们跟我说,皇上驾崩了,一边说一边还哭着,我也便跟着她们一起哭。后来京城整个都被戒严,父亲从来没那么严肃过,他告诉我不准我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出门,可这样却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我便趁仆从们不注意,偷偷跑到西边角门上观望,我家里整个府邸都被禁军包围了,连大街上都站满了士兵,他们个个脸上都很严肃,我好像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她慢慢叙述,眼眸幽幽,一旦陷入追忆,仿佛便再也清醒不过来。 “那段时间我看爹爹整日都心事重重,然后又过上十天的样子,家下人便突然告诉我,九哥哥登基了。”她茫然说着。 “那时我最大感受是……惊讶!我真的很吃惊!”她垂下眼眸。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你该感到高兴才是,最疼爱你的九哥哥做了皇帝,还不好吗?”喜和子情不自禁拉住她小手摇了摇。 阿阮便任由他握着自己,“或许你觉得这样很好,可我还是觉得九哥哥当初在楚王府时最好,那是我的姨父、也就是先帝封给他的宅邸,我可以随意进出甚至是去找他玩耍,不管他有多忙他都会陪我,他府门上的人都认得我,从不拦我的,便像现在我也常到岐王府、宁王府、薛王府那样,虽然他们都不是我的亲表哥,但也因与九哥哥的关系,一直都很照顾我,还常常带我一起去打猎。过去打猎,九哥哥还能跟我们一起,后来便不行了。之后便再也没见到他了,自从他当上皇帝。” 她说着这些少女心事,喜和子静静听着,也好像被她感染,眼眸里流露感动的光。 “那你可以住在宫里呀?”他道。 阿阮抬眼看他,更加忧郁,“我不能在这里长住的,于礼不合。” 她想起夜里在奉国殿的寝殿,九哥哥吻了她,便感到浑身不自在,“总之……我觉得是自己对不起表姐姐,如若以后有机会,我不再在这宫里了,那喜和子你便帮我说一声……便说、便说是我对不起她。” 喜和子呆住,看她大眼中充满委屈,便摇摇她小手,“或许事情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 阿阮呆滞,看着他。 喜和子笑起来,“你还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呢。” 两人便这般说着话,眼看要夕阳西下,阿阮便站起身,又恢复活力,“总之多谢你能陪我谈心,幸春宫我是不去了,如果表姐姐没事,就好!” 现在的她,居然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再去面对表姐姐。 便是表姐姐不怨她,她也感到自己是没脸再见她了,表姐姐过去一直那样待自己好,可是她却……那样对她! 唉…… 奉国殿中,阿阮手里拿着杨枝甘露碗,碗中碧澄澄的汁液看着香滑又浓郁,她手里拿着银勺,一勺一勺地把汁液细细调匀,温柔地看一眼坐在她身旁的李弘竣。 李弘竣支颐坐在龙榻上,她坐在边上,“好生把这个药吃了,病才能好。” “嗯。”此刻的皇帝看起来乖顺极了,只是把眼看她温柔的模样。 没想到他的表妹也有这么女人的时候,看来只有他生病,她才会这般照顾他。 阿阮从碗中舀一勺,送到他嘴边,他便张嘴全部都吃掉,阿阮又舀了一勺送给他,他又全部都吃掉了,一脸幸福地瞧着她。 “阿阮,你真好。”他感叹。 阿阮莞尔一笑,眉眼含情,“过去我生病,你也是这么照顾我的,一报还一报,永不亏欠。” “亏欠?原来你是怕亏欠我呀?”李弘竣笑起来。 “两个人相处,不能总是一个人付出,九哥哥你过去便对我好,我当然也要对你好。”她又舀一勺汁液送到他嘴里。 “阿阮,你便留在这里吧,好不好?”他再次哀求。 阿阮微微有些呆滞,但还是笑得甜蜜,“好。”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外头传来通报声,“贵妃娘娘驾到!” 两人都是一惊,阿阮更是匆忙站起身,手里的药汁险些洒出来,她正不知如何自处,手臂上却传来温暖的力量,李弘竣轻轻握住她。 转眼苏皖柔就走进来了,身后跟着十几名宫女,她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无论走到哪儿都十分排场,阿阮看到她后,也不知为何,心里只觉得慌张,便低下头。 苏皖柔却立刻走过来拉住她手,“谢天谢地,看到阿阮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前天夜里皇帝身边人来告诉我,说是你碰到南安郡王了,这个狗杂种,竟敢欺负我妹妹,总有一天我要给他点好看!” 阿阮抬眼看姐姐,她满脸的气愤,全是因为自己,她心里一暖,便忙安慰她,“我没事的,姐姐你别气了。” “那天夜里,我竟还以为你……亏皇帝救你及时。”她说起这个,仿佛还沉浸在那一夜的惊恐中,脸色难看。 看到姐姐如此担心自己,阿阮的心中便更加内疚了。 姐姐还在担心着她,她却跟九哥哥…… 那个吻便又飘荡在眼前,她咬了咬嘴唇,低下头。 第48章 .47|7.3 亭阴转午,樱树沉沉,雕梁燕语声声,院宇掩翠重重,远近相错的楼台上绣帘高卷,轻柔的香风飘来荡去,将皇帝的衣袂吹得翩翩盈动。 阿阮望着他背影发呆,他适才支支吾吾,她听不清,便走到他身后拉了拉他儒雅高贵的圆领袍衫,“九哥哥,你怎么显得心事重重的?难道是遇上什么难题了?我有什么能帮到你得么?” 他回身,看她脸上满是关切,心中慰暖,拉住她小手摊开,见她柔嫩掌心纹路清晰,慢慢说道:“你掌心显示出的信息,跟你的人一样,单纯、无知。” “你才无知呢。”她抽离手,拿出捌在腰间的团扇扇了扇,只是说一会儿话,她美额上便开始冒香汗。 “你真打算三日后便离开皇宫?”他眼中显得颇有眷恋之意。 “是呀,我祖母奶奶和我姑妈会想我的,我临走时祖母奶奶可是抱着我哭了好大一会子,反复叮嘱我要早去早回呢,不可在宫中逗留太久,我姑妈也是说不要给表姐姐添麻烦,我想我呆在这里越久,想必将来便不会是撞毁一栋大楼这么简单啦。” 她无心说着,也许是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噗嗤一声笑,拿出绢子又抬手抹抹汗。 李弘竣脸上也有了笑意,“朕自从登基,也已有三年未见你家人了,还有你母亲,我的姨母,她还好吗?” “我妈妈好得不要不要的,你都不知道她每日有多爱打扮,跟我那几个姐姐一样,成日里不是打牌便是逛夜市买衣裳。”阿阮嘻嘻笑。 “你父亲呢?他还好吗?”李弘竣止不住又伸手触摸她。 她也不觉有何不妥,任由他捏捏自己的脸蛋,“我父亲自从解职,每日也闲得不要不要的!啊呀皇帝哥哥你快给他安排个事情做吧,不然我回到家他又该整日里围着我转啦。” “围着你转不好吗?你不喜欢?”他立刻问。 “他总是指挥我干这干那,好烦。他还说我不学无术,非逼着我看什么四书五经。哼,那些些老古董看得我头晕眼花,他还要隔三差五考我,考不过便罚我不许吃饭,我真是分外地讨厌死他啦!”阿阮虽抱怨,但仍笑得眼似弯月。 李弘竣笑起来,“幸亏你不是像我一样,成为我父亲的孩子,那才叫是魔鬼似的训练呢,但我们几个兄弟却没有一个人敢有怨言,说到底都是皇位太吸引人了。” “是呀,你便不同,你要做皇帝,位极人尊嘛,似这样的位置也只有九哥哥你能担得起来,你从小便很努力,我一直都很钦佩你。”她银铃似地笑出声,十分悦耳。 “是么?在你眼中我是这样?”他温柔地笑。 “是呀。”她很肯定。 “那么……比起你丈夫呢?”他忽然近前一步,低头看她。 “他?”阿阮眨眨眼,“我都不记得他的样貌了,只记得他很高,唔比你还高!”她伸手往他头上比划比划。 李弘竣拉开她手,她又道:“说起来都怪你,那圣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成亲的时侯来,哼而且你到底何时安排他回京呀?” “看情况。”他转身走开,望着眼前一江碧水,“你……终归还是要还回去的!” 他说一句奇怪的话,阿阮走到他身后,在他身后蹦蹦高,把飘到他金冠乌发中的樱花拾去,“九哥哥,三日后我便要回家啦,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哦,我不能陪你很久啦。” 闻言,他忽然回过身来握住她手,神情显得有些激动,“你那么想你的祖母、你的姑母、还有你的那些个表姐姐表妹妹表兄弟们,那我呢?你便不想九哥哥么?你我可都是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面了。以你的身份,你不能常到皇宫来,要来也是只能住几日,可是你却可以跟歧王、宁王、薛王他们几个男人常常见面,甚至是去郊外打猎,多么欢快。他们三个偶尔来宫中,时常跟我说起,他们昨日带你去木兰围场抓野兔了,今日带你去闹市看元宵灯会了,明日带你清明节去给谁谁谁扫墓烧纸了,他们可以逗你,可以抱你,甚至可以故意气你……还可以……还可以追求你……唉!” 他重重叹息一声,甩开她手走到另一边不再说话。 阿阮似是被他的气势给吓到了,呆滞半晌,忽然调皮一笑,来到他身后小手拍拍他颀长的背,“我当然有想你,但在我心目中,我祖母奶奶他老人家更重要嘛。她毕竟都那么大岁数了,你怎么好跟我祖母奶奶较劲呐,你还年轻嘛,咱俩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呀,嘻嘻。” 李弘竣回过身,低头静静注视着她天真含笑的眉眼,沉默半晌一时又轻轻叹息,“如若是我生病了呢?你也要毫不犹豫地走掉么?” “生病?你眼下不是好好得吗?”阿阮上下打量他玉树似的修宜身材,挺拔又矫健,又忍不住笑。 “难道你不知道,有些病,外表是瞧不出来的!”他幽幽说道,眼眸里有一丝失落。 “瞧不出来?”阿阮迷茫,看着他如笼在水雾中的一双星眸,“怎么可能?《韩非子喻老》有名篇《扁鹊见蔡恒公》,神医可是远远看他的脸,便能看出他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呢,才吓得一溜烟逃跑掉。嘻嘻,说起来神医可真是一个聪明人呢,我也要跟他学一下他的那股聪明劲儿!” 她无心说着,李弘竣却只是静静注视她,忽然道:“是啊,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呵!”他冷笑。 阿阮呆滞,他从来不在她面前冷笑的,极不礼貌,也极不尊重。 看她表情吃惊,他回过神来,转身走到樱树下,伸手抚上树干,“是,这世间上有许多病,外表是瞧不出来的,或许在你的眼中,我是那么的……年富力强?还是一个能担得起天下重任的好皇帝!” 望着他神秘莫测的背影,阿阮脑袋一时转不过弯儿,只觉得一向对自己温柔无比的他,今日似乎情绪有那么点不太稳定。 或许是他今日在朝堂上受什么刺激了吧?八成是那些古板的大臣们又给他气受了!于是他便把脾气发泄到她这个妹妹身上了。她如此想着,也不以为意,只是不敢再多说话,怕一不小心又惹他不高兴。 两人终是沉默不言,只有清风在两人耳畔飘…… 此时一名劲装男子自河池对岸矫健地连续跳过七八个水中石墩来到岸上,走到皇帝跟前,遥遥看她一眼,她便识相地笑道:“九哥哥,我先到那边去瞧瞧。” 她拿着团扇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开,崔缄目光冷静地从她背影上收回。 “皇上,我今早到武库查过,那支白羽兵箭是今年二月由军器监的弩坊署打造的,当时一共做有一千只,分发给宫中禁军演习骑射用。”崔缄梗着直挺挺的脖子说道。 李弘竣从阿阮背影上收回目光,沉声:“没流到宫外?” “没有。”崔缄否定得很明确。 李弘竣眯眼,“是谁要的这批兵箭?” “是右武卫的大将军卫僚。”崔缄神色肃穆。 李弘竣颔首,“你这便到右监门卫检点宫中禁军,要事发当日的出勤簿子,看那日是否少人。” “是。”崔缄沉默,一时又道:“按照杨公公吩咐,岐王宅眼线已经替换,那日岐王宅兴演《天可汗赐宴》,宁王与薛王同时在场,但他们并未阻拦,没有朝中大臣。” 李弘竣点头,“你要叫人时刻盯紧,别出什么岔子,被有心之人利用,朕如今只剩这么三个兄弟了。” “我明白皇上的苦心。”崔缄看皇帝沉默,慢慢道,“玄武门之变手足相残,也多是被手下之人鼓动而听信了谗言,才酿成大祸。皇上能如此明心静性,实属难得。依我看,只要不叫将领、大臣与三位王爷来往密切,只是好吃好喝供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的过错。” 皇帝点头不语,崔缄一时想到什么又笑,“听说皇上赏了我哥哥做大官?” 李弘竣回眼看他,笑起来,“是,朕已发下谍文诏他回京受赏,允他做这宫中的左骁卫千牛将军,大概再过一个半月他便能到京了,朕还为他与薛纳将军安排了国宴庆功。” “那真是太好了,我母亲十分想念他,已有三年多没见着他了。”崔缄憨直的脸上露出爽朗笑容。 “嗯,你二人是双胞兄弟,只怕到时朕分不出来谁是谁,他常年在边疆供职,眼下回京与你家人团聚,朕会特许他在这京师住上个三年五载的。” “那可真是多谢皇上了。”崔缄笑得高兴极了。 第49章 .48|7.3 这池子旁边立着一块光滑的岭南黄蜡石,上头刻着“春雨池”三字,而这池子中央筑着一个亭子,牌匾上是“春雨亭”三字,池风夹杂着水汽吹到人身上凉凉得,只是阿阮的心情却有点焦躁不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表姐姐表现得非但不生气,还很高兴? 她真的想不通! 苏皖柔见她眉眼满是担心,爱怜地道:“我只是告诉你,你不要因为这个内疚,其实我跟你九哥哥,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也并不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 阿阮惊诧,“什么意思?” “其实我和你九哥哥,在成亲的那一夜里,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还当我是他的姐姐,他说他永远敬重我!而我,也一直当他是弟弟,是我要亲的弟弟!” “什么?”阿阮吃惊得站起身,“姐姐你在说什么!” 苏皖柔忙拉着她坐下,“这当年是我父母的意愿,也是你祖母的意愿,是先帝临去时的一道遗诏,其实当年你九哥哥并不想娶我的,这个我心知肚明,但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他。” 阿阮震惊得回不过神,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那天成亲的夜里,他可是趴在我的膝头大哭了一场,问我知不知道他有多为难,看得我真是心疼极了,无奈这是先帝驾崩前当着许多大臣下的遗诏,不得不遵循!” “遗诏?”阿阮失神地瞪大眼,“这……” 她浑身禁不住有些微微发抖。 苏皖柔握紧她的手苦口婆心道,“既然是家族的意愿,那我们只有勇敢地站出来承担,满足他们对我们的期望,当年在先帝眼中,我是最可靠的人选,可以辅助新皇成就霸业,还有我的身家背景,本来他们是要立我为皇后的。” 阿阮震惊得脸色发白,“那为何你没做皇后?” “当然,这是你九哥哥强争的结果,但也仅是如此,朝中大臣不会同意,先帝的旨意不得违抗,这是双方博弈的结果,算是各退一步。”苏皖柔黯然道。 “那姐姐你呢?便这么甘愿牺牲自己吗?我真的很是想不通,不管心里愿不愿意,总之你已经嫁给九哥哥了,那你便要为自己争取与打算呀!”阿阮着实焦急。 苏皖柔失神地抬眼看她,“对我来说,这样的努力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未爱过他,我为何要费尽心力地去强争?” “这……”阿阮脸上一阵迟疑加惊悚。 她的小脑瓜有点转不过弯儿,“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她喃喃。 “为何不会是这样?这世间始终有千万种起因、千万种过程、千万种结果!每一段经过都不是自己完全能把控的!你呢,被许配给郑显烽,不也是家族的意愿吗?你又何尝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 “我……可我从未想过这些!”阿阮叹息,小脸上一阵茫然,又张大眼看姐姐。 “所以,不管你与你九哥哥如何,我总之希望你过得开心、快乐、无忧无虑。”苏皖柔温柔地说着,又拉一拉她耳畔的发丝。 阿阮心中却始终扭转不过来,“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你跟九哥哥很恩爱,没想到一切都并不如所想的那样。家里人也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所以都一直很奇怪你入宫都已经三年了为何还是一直没有孩子。原来……原来我们都被你们俩骗了。” 苏皖柔惊讶,又叹息,“是,是我们骗了你们,可……我们也是不情不愿的,可又无力抗争。” “那姐姐你打算怎么办?便这样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要孩子?在这后宫里默默得老去?”到现在为止,她开始担心姐姐的前程。 显然苏皖柔的神色也有点犹豫,“我也、我也不知道。” “家下人一直以为你是九哥哥最宠爱的妃子,原来你们两个联合起来演戏,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阿阮深深感到震撼。 简直是出乎意料! “不做戏又能怎样?你九哥哥内心不愿,我内心也不愿,我们只能相互屈就对方,还好我们俩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尊重对方的选择,彼此信任又肯相互扶持,才在这宫里慢慢站了起来。” 她说得哀伤极了,阿阮看在眼中也是分外同情,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他这三年过得不容易,先帝留下的那些老臣们,一个比一个骨头硬,他得慢慢啃,慢慢消化,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臣换不了,你九哥哥这位置也便坐不稳当。” 阿阮垂下眼眸,“原来你们过得都这么辛苦……相比起来,我就太轻松了。” 苏皖柔爱怜地触摸上她的脸蛋,上头还有湿湿的泪痕未干,见妹妹眼中忧郁伤感,她也难过道:“阿阮,你便也算答应姐姐,留在这宫里住上一段时日,你九哥哥过去便日夜盼着你呢。” 阿阮恍然看住她,“我……九哥哥想要留下我,原来……” 一切还用说得更明显么? 可…… 她心中闷闷的,不是很舒畅,一时又看住她,“表姐姐,都是因为我,害死了来福。” “不是你。”她忽然道。 阿阮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件事表面看起来与你有关,实则不是,你不要往心里去。大理寺已经在调查了,在这宫里也不安全,平日里你要么待在你九哥哥身边,要么就在我的宫里,不要乱走。即使想要出去玩,也最好跟着人,不要一个人。” 阿阮呆呆地点头,“我知道了,表姐姐你平日也要谨慎。” “这个我知道的。”苏皖柔看着她温柔一笑。 此时一名宫女走上来,正是素颖,“娘娘,您要见的宋小娘子已经到宫里了,正在幸春宫等候。” “知道了。”苏皖柔便站起身来,回身用手里绢子轻轻为阿阮抹去眼角的泪痕,“帮我照顾好你九哥哥。” “……”阿阮没有应,只觉为难。 这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这些掌权的人也真是,可以任意摆布别人的命运,她亦在其中! 她便不由得有点想她夫君,他可何时才能回京呀? 看九哥哥现在的样子,显然是不肯放她离开的,可如若她不离开,郑显烽一定不会高兴得吧? 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她一定得想个法子离开,尽早离开此地! 第50章 49.48|7.3 这池子旁边立着一块光滑的岭南黄蜡石,上头刻着“春雨池”三字,而这池子中央筑着一个亭子,牌匾上是“春雨亭”三字,池风夹杂着水汽吹到人身上凉凉得,只是阿阮的心情却有点焦躁不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表姐姐表现得非但不生气,还很高兴? 她真的想不通! 苏皖柔见她眉眼满是担心,爱怜地道:“我只是告诉你,你不要因为这个内疚,其实我跟你九哥哥,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也并不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 阿阮惊诧,“什么意思?” “其实我和你九哥哥,在成亲的那一夜里,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还当我是他的姐姐,他说他永远敬重我!而我,也一直当他是弟弟,是我要亲的弟弟!” “什么?”阿阮吃惊得站起身,“姐姐你在说什么!” 苏皖柔忙拉着她坐下,“这当年是我父母的意愿,也是你祖母的意愿,是先帝临去时的一道遗诏,其实当年你九哥哥并不想娶我的,这个我心知肚明,但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他。” 阿阮震惊得回不过神,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那天成亲的夜里,他可是趴在我的膝头大哭了一场,问我知不知道他有多为难,看得我真是心疼极了,无奈这是先帝驾崩前当着许多大臣下的遗诏,不得不遵循!” “遗诏?”阿阮失神地瞪大眼,“这……” 她浑身禁不住有些微微发抖。 苏皖柔握紧她的手苦口婆心道,“既然是家族的意愿,那我们只有勇敢地站出来承担,满足他们对我们的期望,当年在先帝眼中,我是最可靠的人选,可以辅助新皇成就霸业,还有我的身家背景,本来他们是要立我为皇后的。” 阿阮震惊得脸色发白,“那为何你没做皇后?” “当然,这是你九哥哥强争的结果,但也仅是如此,朝中大臣不会同意,先帝的旨意不得违抗,这是双方博弈的结果,算是各退一步。”苏皖柔黯然道。 “那姐姐你呢?便这么甘愿牺牲自己吗?我真的很是想不通,不管心里愿不愿意,总之你已经嫁给九哥哥了,那你便要为自己争取与打算呀!”阿阮着实焦急。 苏皖柔失神地抬眼看她,“对我来说,这样的努力没有任何意义,我从未爱过他,我为何要费尽心力地去强争?” “这……”阿阮脸上一阵迟疑加惊悚。 她的小脑瓜有点转不过弯儿,“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她喃喃。 “为何不会是这样?这世间始终有千万种起因、千万种过程、千万种结果!每一段经过都不是自己完全能把控的!你呢,被许配给郑显烽,不也是家族的意愿吗?你又何尝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 “我……可我从未想过这些!”阿阮叹息,小脸上一阵茫然,又张大眼看姐姐。 “所以,不管你与你九哥哥如何,我总之希望你过得开心、快乐、无忧无虑。”苏皖柔温柔地说着,又拉一拉她耳畔的发丝。 阿阮心中却始终扭转不过来,“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你跟九哥哥很恩爱,没想到一切都并不如所想的那样。家里人也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所以都一直很奇怪你入宫都已经三年了为何还是一直没有孩子。原来……原来我们都被你们俩骗了。” 苏皖柔惊讶,又叹息,“是,是我们骗了你们,可……我们也是不情不愿的,可又无力抗争。” “那姐姐你打算怎么办?便这样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要孩子?在这后宫里默默得老去?”到现在为止,她开始担心姐姐的前程。 显然苏皖柔的神色也有点犹豫,“我也、我也不知道。” “家下人一直以为你是九哥哥最宠爱的妃子,原来你们两个联合起来演戏,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阿阮深深感到震撼。 简直是出乎意料! “不做戏又能怎样?你九哥哥内心不愿,我内心也不愿,我们只能相互屈就对方,还好我们俩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尊重对方的选择,彼此信任又肯相互扶持,才在这宫里慢慢站了起来。” 她说得哀伤极了,阿阮看在眼中也是分外同情,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他这三年过得不容易,先帝留下的那些老臣们,一个比一个骨头硬,他得慢慢啃,慢慢消化,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朝臣换不了,你九哥哥这位置也便坐不稳当。” 阿阮垂下眼眸,“原来你们过得都这么辛苦……相比起来,我就太轻松了。” 苏皖柔爱怜地触摸上她的脸蛋,上头还有湿湿的泪痕未干,见妹妹眼中忧郁伤感,她也难过道:“阿阮,你便也算答应姐姐,留在这宫里住上一段时日,你九哥哥过去便日夜盼着你呢。” 阿阮恍然看住她,“我……九哥哥想要留下我,原来……” 一切还用说得更明显么? 可…… 她心中闷闷的,不是很舒畅,一时又看住她,“表姐姐,都是因为我,害死了来福。” “不是你。”她忽然道。 阿阮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件事表面看起来与你有关,实则不是,你不要往心里去。大理寺已经在调查了,在这宫里也不安全,平日里你要么待在你九哥哥身边,要么就在我的宫里,不要乱走。即使想要出去玩,也最好跟着人,不要一个人。” 阿阮呆呆地点头,“我知道了,表姐姐你平日也要谨慎。” “这个我知道的。”苏皖柔看着她温柔一笑。 此时一名宫女走上来,正是素颖,“娘娘,您要见的宋小娘子已经到宫里了,正在幸春宫等候。” “知道了。”苏皖柔便站起身来,回身用手里绢子轻轻为阿阮抹去眼角的泪痕,“帮我照顾好你九哥哥。” “……”阿阮没有应,只觉为难。 这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这些掌权的人也真是,可以任意摆布别人的命运,她亦在其中! 她便不由得有点想她夫君,他可何时才能回京呀? 看九哥哥现在的样子,显然是不肯放她离开的,可如若她不离开,郑显烽一定不会高兴得吧? 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定得想个法子离开,尽早离开此地! 阿阮神不守舍地走在回奉国殿的路上,好几回都绊到石子险些摔倒。 她慢慢走上白玉石阶,见殿外一排侍卫都把眼看她,她羞得低头跑回大殿,却见杨炎凉正站在殿中跟崔缄说着什么,见她进来,两人都是一阵不悦。 崔缄直接走过来一把拉住她手臂,“你怎么还敢到这里?” “我……”她发呆。 崔缄回头看一眼,深怕惊到珠帘后的皇帝,便又拉她快步走到大殿外,看一眼侍卫们,便拉得她远远的,靠在白玉栏杆边上。 “你把皇上害得这么惨,还嫌不够?”崔缄立刻质问。 阿阮看着他的眼中满是委屈,“我不是故意的。” “杨公公说不知道你爹跟皇上说了什么,害得他中风病倒,皇帝可是一国之主,如果他真有个什么差池,你担待得起吗?”崔缄没好气道。 阿阮眼中难过,“对、对不起,我相信我爹也不是故意的。” 崔缄瞪眼看她,“你就省点心吧!没看看那龙案上的奏章都已经堆有多高了,成日只知缠着皇上玩乐,皇上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你闲玩!” 其实也才只玩了一日而已啊,不,只是半日! 阿阮心中纵有抱怨,可软弱得也全然不知该怎样接话。 崔缄还要说什么,忽然身后响起杨炎凉焦急的声音,“皇上您不能出去,御医叮嘱您不能着风的!” 作者有话要说:  ╰_╯╰_╯╰_╯ 北风呼啸,百草卷折…… 郑二公子猛地将掌中酒杯“啪”的一声摔裂在地,大掌重重拍上酒桌,霍然起身大怒曰:“皇帝欺我太甚!” 他说:“郑二哥!大丈夫在世为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夺妻之恨不可不报!!!” 他说:“对啊你说怎么干啊我们都听你哒啊” 他说:“杀上京城取了那狗皇帝的人头为老将军歃血祭旗!顺便把你哒老婆抢回来喵喵呜啊” 乙:“巴拉巴拉中……” 甲:“巴拉巴拉中……” (大家一起怂恿举事ing……) 众人最终曰:“就这么滴干!” 然而千里之外滴皇帝冷笑曰:“一帮乌合之众,贼喊捉贼,恶人先告状,明明你郑老二是第三者,先抢了朕最钟爱之表妹,想撕是吧,来啊,╭(╯^╰)╮朕之城墙乃十万八千厚,藕怕你噢?” 于是……一场大战在即……一触即发…… 闺阁中的阿阮却表示:“我都谁都没喜欢过!” ??? 人家只喜欢吃吃吃啦…… 第51章 50.49|7.3 两人吃惊,却见皇帝已经走出奉国殿,他如此少有的衣冠不庄重,浑身只穿着一件轻薄的纯白色袍子,双足蹬着一对龙靴。 他身后跟着慌慌张张的杨炎凉,便在一众侍卫惊诧的目光中,皇帝一眼扫到站在白玉栏杆边上的崔缄与阿阮,便径直朝两人走来。 崔缄连忙松开阿阮,阿阮也张大眼呆呆看着她九哥哥朝她走过来。 皇帝一把牵起阿阮,将她拉到自己身后,正眼看着崔缄,“你到底想怎样?” “……”崔缄不说话。 “一二再、再而三这样,有意思么?”皇帝冷冷问。 “皇上……”崔缄唤道,面色为难。 “朕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再缠着朕的表妹!”皇帝不高兴,很不高兴。 “她不仅是皇上的表妹,也是郑显烽的妻室,郑显烽过去是属下的同僚,他的妻室如今被皇上您调戏,我做臣子的,难道还不能出言劝阻么?”崔缄也是有些怒气。 “关你什么事!你那么爱多管闲事,你怎么还没找到女人?”皇帝毒舌。 “……”崔缄彻底无语。 “崔缄你知道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吗?”他见崔缄只是惨惨地瞪着自己,他冷嘲,“那就是少管闲事!” “……”崔缄呆住。 皇帝冷眼看他,“朕不想见到你,滚!” “皇上!”崔缄急切。 “崔缄你又要抗旨吗!”皇帝怒眼瞪他。 崔缄嗫嚅不前,然后一排侍卫便看到皇帝拉着阿阮,快步又走回奉国殿。 崔缄缓步走过来,与杨炎凉站在一起,看着他两人走进奉国殿的背影,阿阮还在回头看他俩,皇帝却头也不回径直进入金鼎屏风后的寝殿。 “眼下这个情况,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迟早要出大错!”崔缄皱眉说道。 杨炎凉也十分赞成他的看法,“你说用什么法子好?” “给郑显烽写信!一个多月前他因为与琛州长官有点纠葛,他手下团练使杀了他儿子,闭城不出公然反逆了,还是皇上去了封亲笔信,还有被他父亲怀安王传书劝阻,才重又开城。眼下,也只能叫他先回京了!” “他肯回来吗?”杨炎凉担心,“如若有人在他耳边说,是皇上有意要试探他,他不肯回来怎么办?” “他一家老小都在京城,你以为他真的敢反?何况,他妻室还在那里头呢。”崔缄没好气地朝奉国殿看一眼。 杨炎凉看向奉国殿的目光也很是忧郁,“不能眼睁睁看皇帝铸成大错而不顾,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跟我提,这事我也管定了。” “暂时先不必你出手,我先给郑显烽写信!”崔缄说道。 奉国殿的寝殿中,阿阮呆呆坐在龙榻上,皇帝叉着腰站在她对面看着发呆的她,他终于开口,“这是你的决定?” 阿阮难过地回视他,“九哥哥,我是真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你表姐又跟你说了什么?”皇帝看着有点恼怒。 “你不要怪表姐,她自始至终都是为你好,反而是你,亏待了她。”她眼中又开始掉泪。 “你怎么又哭了?”李弘竣实在是头疼,这些女人怎么动不动就哭,真烦人。 阿阮双手揪着膝头的衣裙,认真瞧着他,“我还知道,你一直没有碰过姐姐,难怪你们这三年来都没有孩子。” 李弘竣正眼看她,脸上冷冷的,“我不仅没碰过她,其他女人……呵,我也没有碰过!” 一阵强烈的震惊袭卷阿阮心头,在她心田上刮起一阵惊天骇地的龙卷风,扫荡得支离破碎,“你……” 她隐隐感觉到他是为什么,一种说不出的强大气场将她控制住,钳制住她的咽喉,她发不出声音,发不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李弘竣直视她震骇的脸,带着威严的神色,“我堂堂皇帝,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你……却还在跟我说着离开的话!” 阿阮慢慢站起身,与他对面相视。 他忽然走过来,大掌握紧她两肩,“既然她什么都跟你说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好再隐瞒的!阿阮,我……” 只是忽然要说出口了,他又迟疑了! 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即使让她知道他的心意,又能怎样? 目前郑显烽才是最大的麻烦! 他都还没有解决这个麻烦,那谈何表白?只怕叫她离得他更远! 他豁然松开她肩,转开身不再看她,像是逃避似的,转身慢慢走到琉璃墙前,看着琉璃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孔。 身旁的漆金象牙柜上的小金鼎中正燃起龙涎香,他闻着那味道,心中一阵绵绵的柔情。 “总之,我希望你能对表姐姐好,尽管你们只是假成亲。”忽然阿阮脸色淡漠地道。 李弘竣闻言,没有接应,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无声。 “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没料到事情已发展成这样,如若我继续待在这里,只是推波助澜,九哥哥你好容易经过这三年的努力,才将大权揽在自己手里,我不能……破坏!破坏你辛苦得来的成就!” 这下李弘竣回过身,他病态的脸上十分难过,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低眼狠狠看着她委屈伤感的模样,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转眼不再看她。 她抬头看着他冷漠的脸,“今夜我就会离开!” “你!”李弘竣怒不可遏,“难道你也要与他们……与他们一起跟我作对?” “我没有要跟你作对!”她黯然,直率地道,“我只是不想害你!” “害我?”他冷笑,“你说的不想害我,便是三番五次地说你要离开,你甚至连努力的时间都不肯给我!” 他难过极了,她居然这么不理解他、不心疼他。 “请问我该以何种样的身份留在你的身边?别人怎么看我们两个,你可以不在乎,可是……难道不觉得这样对表姐姐,对你后宫的妃子们都很不公平么?你喜欢别人的妻子,可是你可有考虑过那个‘别人’的感受?” 李弘竣转眼冷冷盯住她,进而一阵恼怒席卷他的眼瞳,“别人?你是指郑显烽么?” “是他!”她大方承认,“或许我只是你看上的其中一个,你玩腻了我,还可以再要别人,反正你是皇帝,别人也不敢说什么,可是我们这些被你摆布的女子,又有何颜面再回头去面对自己的家族?” “还真是父女啊!”李弘竣冷冷一笑,“连说话的口吻都一模一样。另外你说的‘别的女人’是什么意思?我玩腻你,我怎么玩儿你了,我有玩儿过你么?”他很是愤怒。 阿阮抬眼看他,满脸倔强,“不管这是你的个人癖好也好,还是你一时兴起也罢,总之这都是不道德的!你居然还要表姐姐屈从你的意志,她多可怜,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你知道她被屈在这后宫里,如果一辈子都没有孩子,那会是怎样的下场,你可有仔细想过?” “孩子?又是老生常谈!”他眼中带着危险地盯住她怒视自己的双眼,“你就这么希望别的女人怀上我的孩子?” “你既然要了她们的感情,便该给她们一个合理的交代,尤其是碧玉才人,你看她那天有多可怜,定然是你过去对不住她,她才会病得瘦成那个样子。”她说出心里的真实感受。 李弘竣一阵阵冷笑,嘲讽的语气道:“陈阿阮,你脑袋还真是榆木做的!你懂什么?你自以为你很了解我么?我跟碧玉是何种关系,你比我更清楚,还是你比她更清楚?” 冷情的寝殿中一阵阴风扫过,阿阮呆滞地看着他,半晌难以成言。 “不管我的脑袋是什么做的?也不管你们是怎样的关系!总之,今天晚上我便要回去!”她又赌气坐在龙榻上,低下头。 李弘竣低眼看她,难受得说不出话。 忽然心口一阵剧烈刺痛,他缓缓坐在她旁边,伸手捂住胸膛,脸色显得很是痛苦。 阿阮感到他有点不对劲,便转眼看他,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直冒冷汗,便忙扶住他手臂,“九哥哥你怎么了?” “……只觉得心口、心口有点疼。”他艰难说道,头上直冒冷汗。 她闻言一阵害怕,“我去叫御医。” “不必。”他拉紧她不让她走,勉强用力一手按住她肩控制她坐在自己身旁,失落地注视着她湿漉漉的大眼睛,“阿阮……” 他虚弱极了,“阿阮,你若再这般气我,我真怕是要不久于这人世了。”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着实吓阿阮一跳,“你别吓我!” 他转眼看着她惶恐的脸蛋,只是苦笑,“我迟早要被你给折磨得死掉!” “……”阿阮呆滞,讷讷注视着他疼到扭曲的脸孔。 第52章 7.15| 阿阮最终还是没能在今夜成行,她常在心里想,如果自己没那么心软就好了,她从龙榻上站起身,目光又转到九哥哥身上。 他看起来虚弱极了,平躺着安静的睡着,英俊的脸孔苍白无血色,他说她非把他折磨得死掉不可,她又哪会这么心狠? 默默走到铜镜前坐下,从妆台上拿起一支玉梳子,两眼呆呆目视着镜子,轻柔地梳顺自己的长发,她的一头乌发长长的竟是直披拂到身后地毯上,她低头想找点香粉涂脸,好准备夜里睡个好眠,粉嫩的小手便拉开抽屉。 看来九哥哥是下定决心要留她在这里长住了,还专门叫人给她制作了一个十分精巧的三层抽屉的紫檀木梳妆台,摆在他平日独居的寝殿里,又在龙榻边上摆一张小小春藤椅,以供两人换着睡,她睡在龙榻上,他便睡在藤椅上,她睡在藤椅上,他便睡在龙榻上。 这般想着,她收回目光又看龙榻上的九哥哥,他霸占掉那里,看来今夜她只能睡在春藤椅上了,此刻外头寂静的鼓楼上响起三更响。 这长夜漫漫,见九哥哥又沉睡不醒,她便百无聊赖低头看抽屉里,却见其中有一个十分精巧的莲花形盒子,她小手拿起扭开一侧的纽扣打开,便见里头是一块蓝色沉甸甸的汗巾子,包裹着一样什么东西,汗巾子上还绣着一条专属金龙,显然是九哥哥的御用之物。 她便翻开汗巾子,然后惊讶地看到两个小东西,她一阵发呆,便慢慢地从中拎出一个,举起来对着镜子看。 这是一颗制作异常精巧的漆金菩提子,核桃那么大,表面镂刻着繁复的梅花图案,内中还有一颗小小菩提子,正在滴溜溜的转圈圈。 这盒子里放着一对,成双成对的,一起转圈圈…… 那一夜她受到惊吓奔跑得匆忙,身上带着的菩提子便丢失在长长的宫墙甬道里,自己当时却不知道,只是后来发现不在身上了,谁知却又被她的九哥哥在无意中发现了。 他便把她丢失的菩提子,跟他身上一直带着的菩提子,一起收进这个盒子里,放在她的梳妆抽屉里。 她默默地盯着这一对菩提子观赏着,不由得想到从前…… 这一对菩提子都是九哥哥亲手做的,因为她看到别人有,她便嚷嚷着她也要,于是在一棵花树下,她九哥哥便亲自用手里的小刀给她雕刻了一个。 这一对当时是从一块木头上取下的,做了一个,还剩一半,便正好一分为二,做成了两个,她一个,他一个。 没想到它们这一对,如今又算是久别重逢,又聚到一起了。 她想着,温柔一笑,又把这一对菩提子慢慢地包在汗巾子里,好好地一并收在这只莲花形的盒子里。 她便坐在镜子前呆呆的,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过去半晌,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龙榻前坐下,转眼看睡在龙榻上的九哥哥,他穿着薄薄的纯白色袍子,一头乌发铺展在身下,英俊的脸容安祥极了…… 她看他半天,便又转身坐正,背对着他说话,“我该怎么办?九哥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唉……”又低头,苦闷地叹息。 次日天明李弘竣醒转,便发现阿阮趴在龙榻边睡着了,他便困难地起身,看着坐在足榻上的她,他掀开锦被下地,抱住她身体把她挪到榻上,拉起锦被盖好她。 他一手支颐着坐着,低头看着熟睡中的表妹,无力的目光中满是对她的眷恋。 这是杨炎凉从门口进来,“皇上,您觉得怎样?” “有事?”他慢慢站起身,仍觉得身上不是很利索,脑袋沉沉的。 “几位大臣有事求见,是关于骑兵的。”杨炎凉看一眼榻上睡得憨深的阿阮。 “他们现在在哪里?”李弘竣顺着他目光也回头看一眼阿阮,怕把她惊醒,声音刻意压得很低。 “已经在殿外侯着了。”杨炎凉净鞭一指珠帘外。 “那叫他们进殿中侯着!叫几个宫女进来伺候我洗漱!”他轻轻咳两声。 “皇上您、您可以吗?”杨炎凉很是关切。 “不要紧。”尽管皇帝面色已经十分苍白,但是为他心目中的那支骑兵,为不再将自己置于他人的砧板之上待宰,他只得咬牙忍耐着,带病议政。 自从皇帝登基,便没有真正一日清闲过,阿阮带给他的欢乐总是那么的短暂,过不许久又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昙花一现般并不长久,如今他又得重新投入繁重的公务中,这全天下的事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 苏皖柔还如往常般派人来问皇帝是否到后宫用膳,尽管她知道他并不会去,只还是依例做着。因此皇帝还像以往那般拒绝,匆匆在偏殿简单用过,便与几名大臣商谈军队的事。 此刻奉国殿丹墀前的一对金鹤式香熏中正吐绕着袅袅香芬…… 兵部侍郎裴侍廉说道:“之前太宗打下基业,创下的府兵制固然为好,然而天下承平日久,久不经战事,士兵看不到晋升的前景,无从建功立业,便都消极殆工,更有长官为谋财,杀伤士兵人命之事也时有发生,如今百姓无人愿意再入伍参军,更是以入伍为耻,这样军中接纳不到新的兵源,这些久驻边疆的士兵便无□□番回家,有的甚至偷偷逃走,长此以往,兵源枯竭,实是不可不考虑的。” 坐在龙案后的皇帝皱眉听他说完,不发一言。 “过去派到战场上的边将,因为与士兵互不相识,又不熟悉当地作战地形,常常难以发挥我威猛之师的优势,本该是胜仗,却吃了败仗。边境上空虚,游牧民族便常常袭扰当地百姓,待到咱们集结好军队开赴边疆,人却早已逃之夭夭,难觅踪迹,实是不方便应对。”中书侍郎周朗琨补充道。 李弘竣听完汇报,神色凝重地站起身走下丹墀,来到诸位朝臣中间,看着支起的一张地图,他走到地图前,抬头看。 历经之前五朝皇帝的励精图治,凤栖国的国土如今已经十分辽阔,北抵贝叶湖,南达南海,东至礁尾,西去迈茄山,全境横跨两千余里,然而国土越是辽阔,所引发的问题也就越多,最主要的便是与周边诸国的大小战事频繁,需要中央派出足够的兵力来抵御这些强敌,因此如今如何守住祖宗打下的这片庞大国土、守住这兴隆的基业,便是后人当务之急、以及不可懈怠的责任,李弘竣常常以此告诫自己,不可愧对列祖列宗。 诸大臣相视,有人忽然说道:“如若启用边疆当地的将士如何?这样中原兵便不必常年驻扎边疆,边境线上也可灵活应对敌人的袭扰。至于将帅与士兵之间,也可相互熟悉,从而发挥作战优势。” 皇帝微微侧脸,说道:“这样固然为好,然而帅不可有常兵,兵不可有常帅,不可不妨。如今已然做大的怀安王便是个例子。” 大臣们纷纷叹息,中书侍郎周朗琨道:“或也可解燃眉之急。眼下西北诸国国势强盛,若是边疆常年没有得力的军队驻扎,那边的百姓怕是要频繁受苦。” 皇帝见诸臣说完,看向兵部侍郎裴侍廉,“郑显烽那边怎样?” “之前皇上亲写的书信已经到他手上,他表示愿意服从朝廷,当然也有他父亲的施压,但心里的死结只怕一时难解,只听说是他大哥的女儿远嫁番邦,过得并不好,那边的规矩老可汗一旦去了,是要委身为新继任可汗的阏氏,如炀帝当年所言,生我者、我生者,不可,其他无不可。”兵部侍郎裴侍廉道。 李弘竣点头,“寻个时机去封书信,如若阏氏愿意,可接她归国,只怕是她舍不得子女,说起来这都是朕的过失。” 诸位朝臣都是低眉愁叹,兵部侍郎裴侍廉站出来解劝,“当年我国贫弱,蛮族正是强盛,这也是先帝当时的无奈之举,皇上不必太过自责。” 皇帝转身负手看地图,又回头看几名心腹的朝臣,“因此朕才急需组建一支强大的骑兵,来抵抗蛮族的铁骑。说到底这都是男儿事,叫女子去和亲,总归不是正途,被给予惯了的人,会更加胃口大开。今日有女人与金银可送,明日呢?明日再拿什么去送?” 诸位朝臣都深以为然,均觉皇帝说得在理。 此时朝臣们说起怀安王与郑显烽,显然态度都是偏向皇帝的,一直站在边缘位置的崔缄,只是呆呆看着这些人,想说话又插不上一个好位置。 他离得皇帝实在太远了! 他本心是真不希望有什么事的,毕竟郑显烽为人忠诚正直,他也是亲眼所见,他是他交好许久的好伙伴、好兄弟,他俩自入伍时便已相识,他真不希望因为与皇帝不和,郑显烽的前程被断送。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个故事一直都蛮开心哒,故事差不多已经进展到一半了,这两天梳理了一下后续内容,这本书大概还会有一多半儿的体量到完结,小伙伴们都别掉队哈,跟上,我要开始冲写爆发冲写结局了。 郑二公子大概不久就会回京城,他该算是男二吧,应该算是吧(自己也有点疑惑脸) 第53章 7.15| 诸人议事直到暮色低垂,李弘竣十分体恤,便叫他等回各自衙署收拾收拾出宫回家,只叫负责守夜的人仍住在衙署中,或许皇帝或深夜传唤。 蒋函看众人都一一离开,却独自留下道:“多谢圣上体恤,我母亲与我兄弟已经到京城了。” “几时到的?”李弘竣回到龙案后随口问。 “昨日。”蒋函回道。 “嗯,先叫他们歇息几日,过几日可宣你哥哥进宫,朕要看看他怎么个力**。”李弘竣拿起一张羊皮地图。 “多谢圣上,我哥哥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十分高兴的。”蒋函愉快地笑着。 此时一人自殿外走入,蒋函便告退,那人来到皇帝跟前,在他耳边报说什么,李弘竣缓缓从地图中抬起眼眸,直直盯着宫殿外。 “知道了,继续盯着他们俩,尤其是汉君离,不能再给他任何靠近阿阮的机会!”他冷声吩咐。 此人去后,杨炎凉便又进入大殿,一路小跑到丹墀上,“皇上,崔侍卫已在殿外跪有多时了,皇上您看这……” 显然崔缄去而复返,是因为他深深担心着,在白玉栏杆旁与皇帝因为阿阮发生冲突,皇帝就一直不想直面见他,即使带着他,也是把他放在远远的位置上,诸人议事他根本插不上话,而他不甘于被皇帝如此漠视,便主动要找皇上就他内心想要表达的,想与皇上好好畅谈。 只是皇帝,此刻眼也不抬地问杨炎凉,“你说过朕连一面都不想见他的吗?” 杨炎凉抱着净鞭苦着脸叹气,“说过了,可他执意表明自己是为圣上好,还说您嫌弃忠良,是您的损失,他徒然不愿看到皇上您承受这番损失。” 崔缄这话说得厚脸皮,可杨炎凉却是深深感概,心里觉着这崔侍卫一向耿直,对皇帝忠心,他实是不愿看到皇帝因一点小事便排斥疏远了他。 李弘竣放下手里地图,慢慢道:“朕也知道,可朕就是不想见他,叫他回去,朕答应不再追究他,他还想怎样?” “叫他进来跟您认个错吧,皇上……其实他也没犯啥大错不是?”杨炎凉极力求情撮合。 皇帝低首不语,崔缄却已进入殿中,讪讪走到皇帝身旁,“皇上……我……”重重叹气一声。 崔缄又是如此直闯,他恐怕真以为皇帝不会治他,李弘竣也不惊讶,却也不看他,“先是杨炎凉,现下又是你,你又叹的什么气?” 崔缄一脸苦闷,想进言,却只是看皇帝脸色,不敢再像之前那般鲁莽,只是小声:“皇上,我缠着阿阮姑娘,也是为皇上您好,她真不能……” 皇帝抬眼看住他,只是冷冷一笑打断他话,“崔缄啊,你可真是朕的好属下!你不必多说,朕已然知道你在奉国殿外跟她说过什么,也已知道那夜在御园池边你又跟她说过什么!朕的表妹,三年未见,朕日盼夜盼,她好容易能进宫来陪朕几日!崔缄呀崔缄,你几次三番从中作梗,你可做得真绝!你如此不体谅他人之苦,做事全凭自己喜好,你可知道你做了伤害别人的事,自己却还以为自己是古今第一贤人,所做皆是义举!” 崔缄双目十分诚恳地看着皇帝批评自己,也不着恼,仍是好言道:“皇上,您的心思我都理解,只是此事真的万万不可!” 他又难过得叹息一声,“之前郑显烽在边地扣城不出,怕已是有人从中挑唆,还好郑老将军识大体,书信一封斥责他不忠不孝。郑将军是咱凤栖国的知名将领,属下只知皇上您的所作所为,不可寒了臣子们的心,尤其是像郑显烽这样在前线浴血奋战、精忠报国的忠实将士!” 李弘竣低眉不语。 “此次琛州长官在郑显烽探望过侄女后回城途中有意闭城不许其入内,怕也是听闻什么风吹草动!皇上您上有所好,下必投其所好!如果皇上您真的接纳了阿阮姑娘……您想想,只怕类似之事,日后还会更加层出不穷地出现,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琛州长官站出来与将领为难,只为巴结皇上您的好!眼下咱根基稳固,多一个郑显烽是没什么,但凡还有其他大将可接替他的位置,只是若一时大伙儿都反将起来,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毕竟任是哪个将领,或是朝臣,都不想这样被辱妻之事也发生到自己头上。” 崔缄分析得又何尝不在理?李弘竣沉默。 崔缄细细瞧着皇帝龙颜变化,又叹息:“这全都是臣子的肺腑之言,还请皇上明鉴!如果没什么事,臣子先请告退。” 见他转身便要离去,李弘竣忽然道:“其实这些朕都懂,杨炎凉也已说过无数次。” 崔缄脸上现出喜色,回头看皇帝,“皇上,我便知道,您一定不会叫臣子们失望的!你眼下便把她送走吧?算我求您了!” “你……朕可没这意思,你不要错会了意!”李弘竣抬眼看他,见他眼角还有被自己打下的青痕…… “那一夜是朕出手重了,可是你真是多管闲事,是你这人可恼可恨……哼!”李弘竣看了看他,又尴尬地避开眼,只是注视着龙案笔架上一排从粗到细的毛笔。 崔缄憨直地却笑起来,“冒死直谏乃是臣子的本分,臣子并未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皇帝能向他表示歉意,他已然很欣慰了,伸手摸摸眼角的疤迹,又愉快地笑起来。 李弘竣转眼看他,这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这样对自己忠心的人,他不该因一时冲动伤他的,尤其那一夜在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阿阮、阿阮的确是叫他乱了心神。 难道真如他们所言,他该将这份年少时的感情放下? 心底拿捏着不肯放,对她,对自己,都是不利的,何况阿阮心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过他,不然她也不会这般几次三番地请求他放她离宫。 他坐在龙案后默默思忖着,如此一日光阴便恍然流逝了,龙案上积压整整两日的一厚叠奏章仍是那般静静放置在龙案一角,在大殿里本就昏暗的光阴偏移中,直至进入暮色时分,也再未被皇帝动过一下。 以往他阅览速度极快,大概一日可阅读五十斤奏书,许多上表之事除却一些棘手难缠的,他都很快地当日接当日办,处理得很是干净妥帖,办事之高效,可谓是本朝数代皇帝中极少有。 他因登基时资质还算不上是最佳,便也靠着这三年的勤能补拙,在大臣们中间积攒下良好可信赖的口碑,只是渐渐的,他这心思似乎都不在政务上了…… 然后他自己因为心中装满了事,对自己的这一细微变化,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古人言:防微杜渐,不可不察。 九哥哥这几日身子好了许多,便又忙着处理公事,阿阮便这般不伦不类地住在他的寝殿里。 但所幸自从她来到奉国寝殿的第一夜他吻过她之后,从此一直恪守以礼,即使夜晚要睡眠休憩,他也只是主动躺到春藤椅上,把更舒服宽大的龙榻让给她。 怕是不知道的人,以为她要当女皇帝了吧? 想至此,偶尔她也会有傻笑,只是更多的是不自在……那一日爹爹来不知跟九哥哥说了什么,他便中风病倒了。她猜着,爹爹也是不喜欢她这样住在皇帝的寝殿的。 她总得想个法子离开才是,或许九哥哥暂时对她有些兴趣,想要跟她在一起玩乐,可她却不能眼睁睁看他断送江山,她必须尽早离开! 第54章 7.15| 这一夜她便有些睡不着,从龙榻上坐起身,嫩绿的轻衫披在身上,一头青丝披拂下来。 她把眼看睡在春藤椅上的九哥哥,一条薄薄的锦被随意地搭在下半身,有一半滑落在了地上,他上身穿着一条丝织的白色袍子,袍子半解,隐约一线胸膛□□着。 他正歪着头睡得沉沉,好看挺立的眉眼显得安祥极了。 她便轻轻挪身下了龙榻,赤脚走到他跟前,把锦被拉起盖好他,他便轻轻动了下,右臂弯曲搭在头顶,脸颊稍稍右侧,藏进臂弯,左手搭在了胸口上。 “九哥哥,不能这般睡着,晚上会做噩梦。”轻声说着,她把他放在心口的手拉开,帮助他身体睡得端正。 她缓缓站起身,低头看他的脸,英俊极了…… 那一天在亭子中表姐姐跟她说的话便又浮现在她脑海,表姐姐与九哥哥之间只是政治联姻,他俩之间并无情爱,只有远房兄妹之间的亲情,姐姐并不介意她跟九哥哥在一起,相反还很乐意促成这桩事,只是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她不能伤害郑显烽,不能伤害她的丈夫! 虽然她不喜欢郑显烽的母亲,但不代表她可以肆意伤害他们的感情! 她心中感到烦闷极了,便从紫檀桌上提起一盏莲花型水晶灯,点亮后缓步走出奉国殿。 大殿外还有仆从侍女们在守夜,奉国殿外廊下的喜和子手里执着净鞭,还在倚着朱红色的门框打盹,数次都口里流涎,脑袋一歪一歪地磕在门框上。 阿阮静静地瞧他一眼,便手执灯笼缓步走下奉国殿前的汉白玉石台,走下一层层石阶。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御园中,皇宫中的夜景别有一番风味,沉淀着一股纸醉金迷的奢靡味道。 她轻步走过一顶石桥,走入一条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小径,两旁种植着两排桃树,桃花在夜中的暖风中自在地飞舞,偶尔有一两片飘上她的肩头。 月色妩媚,薄云浮动,她走得有点累,便随意找到一块圆石坐下,享受着这夜中的宁静。 身上一条碧绿轻衫沾了点点凝露,她垂下眼眸,凝视手中的水晶莲花灯,默默想着心事。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轻柔的叹息声,引来一个男声,“夜中睡不着,便到这里来躲着?” 阿阮吓一跳,抬头看一眼,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不知何时九哥哥跟来了……他刚才不是还睡得好好的么? 她还以为又遇到了汉君离! 此刻皇帝便站在小径上直视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是适才睡眠中的丝质睡衣,只是头发被他简单地挽起来,簪着根半旧的玉笄子,脚底蹬着一双刺着金龙的龙靴。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有些质问,还有些担忧的味道,脸上很是严肃。 虽然浑身散发着帝王的威严,但是因大病初愈,看起来便还有些憔悴。 她看他一眼,便低下头,他走到她身边坐下,转眼直视她说道:“半夜不好好睡觉,乱跑什么,难道你还想再遇到点什么人?”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不悦,阿阮白皙脸上现出笑容,转眼看他,眸色善睐,“汉君离那么爱美,你把他头上砸出个血窟窿,想来一时半会儿他是不敢出门了。还有谁呢,崔缄,上回在奉国殿前你也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训斥过他叫他下不来台的。” 李弘竣看着她一脸的调皮,却并不感到高兴,“那这也不是你可以随意出来的理由,这几日频繁地发生刺杀行动,这暗中不知是何人在跟我作对,你更要小心谨慎才是。眼下你已住过我的奉国殿,他们更可能随时会把目标转移到你身上。” 阿阮一双水汪汪的眸子认真瞧着他,“那如此说,你更不应该把我留在这里,更应该早点放我回去才是。” 李弘竣忽然瞪住她,“你真这么想回去?” 她垂下眼帘,黯然,“嗯。” 他转眼不再看她,站起身走前几步,微微侧脸,说给身后的她听,“你这次回去,下回再想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话里有威胁的成分,但阿阮仍是不解,他已猜知她不会明白,回过身庄重地注视她,“你这次回去,那你便是向全体朝臣、全天下的人说,我输了,是我这个做皇帝的输了。” 阿阮一阵恍惚,见他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继续说道,“朝臣会更加疯狂地反扑,因为他们知道,是我撑不下去了。他们怕死灰复燃,怕星星之火,怕一切男女不受控制的感情一丝一点的牵系……所以必然,他们会更强烈地阻挠!你再来,恐怕此生无望!” 闻言,阿阮浑身只觉着一软,深深泄了气。 “他们必然会叫郑显烽尽快回京,而他听到风言风雨,想必也会听从他们的意见。”皇帝说完走到她跟前,伸手握住她下巴,轻轻抬起她脸,他垂眸直视着她绝色美艳的脸容,“阿阮……” 他唤她…… “你真这么绝情么?不肯……此生不肯再与我相见?”他的口吻已似有些眷恋的味道。 她大眼晃动,果然动摇了决心…… 不管外界怎么考虑他们的关系,总之他可是她的九哥哥! 自小便亲的两个人,真要这么毫不犹豫地分离么? 可是他已经是皇帝了,她的身份,又不能常在这宫里……待在他的寝殿,更是不伦不类。 她说不出话,皇帝垂眸凝视她忧郁脸庞,他眼中也泛起难过的神色。 他缓缓蹲下身,与她直面相视,他柔情的眼神几乎都要透过她的眼底,直看到她心里去。 他的愿力如此强大,强大到她不容忽视…… 她该怎么办? 先前好容易下定的决心又瓦解了,她不忍看他伤心难过,不忍…… “阿阮,你真不肯给我时间么?让我来宠爱你,似一个男人宠爱一个女人那样,而并非似表兄妹那样的……那样的亲情!是……男女之情……”他忽然发出承诺的邀请,只要她肯答应。 她却吃惊不已,“九哥哥……”一时为难,眉心蹙拢。 “阿阮……”他又轻声唤她。 她抬眸,眸中似清泓舒展,“九哥哥,你知道如果我丈夫知道,他会怎样么?而且……而且……”她说不下去,怕刺伤他。 “而且什么?”他果然追问,神色认真得不容微有暇隙。 她水漾漾的眸子里盈盈欲泪,“我不能伤害他,他是无辜的。” “无辜?”李弘竣冷笑,“你觉得可怜的是他么?”他有些不高兴。 阿阮颇感无力,“我是他的妻子,我不能对不起他,这样他在人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虽然我与他仅一面之缘,我与他并无多少感情,可是外人的眼光却足以杀死他做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自尊自信,他可以对我没有感情,但是却不能漠视自己的妻子对他的不忠。” 她说的何尝不是,然而还未说完,她下巴上便是一痛,他用力扭了她,直盯住她虚弱的脸,“你那么心疼她,可有心疼过我?是他,是他将你从我身边抢走的,他才是第三者!我俩从小一起长大,他又算什么,难道他的感情还要比你我更深么?” 阿阮失神,半晌难以成言,“话虽如此,可世俗礼法却不容许这样,否则还要什么婚姻,还要什么三媒六聘?” “你想要三媒六聘,我可以给你!我是堂堂皇帝,全然可以给你这世上最尊贵的,只要你肯点头!于我而言,只要一道圣旨,你与他和离,我便马上要了你!我会当着全天下的人面,公然册封你!告诉别人你是我的!”他重重握紧她手。 “不!”她难为情,立刻回绝,想要急着站起身,她九哥哥却又强力将她身体按在石上,“阿阮!贵妃、皇后之位,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同意!为你,我可以得罪天下所有人,我毫不畏惧,我全然不在乎!” 阿阮神色大变,再度想要起身,却被他牢牢握住她双臂控制住她的身体,“九哥哥……”她娇声唤他,眉心紧蹙。 “阿阮!你就听我一言!如若你不肯,我难保郑家不会出什么事!也难保你们定国公府的荣华富贵依然继续!”他忽然重声,一直盯着她的眼神变得异常冷酷。 “你!”阿阮回不过神! 他却已立刻坐在圆石上,紧紧抱住她身体,半强迫似地把不情愿的她搬到自己的膝头,他右手霍地捏住她下巴,便猛地亲吻上她朱唇,感到她的小脸一阵挣扎躲避,他左掌便从后牢牢握住她后脑勺,冰凉的双唇用力向下压覆,她便仰着脸被他剧烈地亲吻了好一阵。 折磨得她一阵重重咳嗽,他才不满足地放开她已然残破的红唇,有力的双臂牢牢箍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俊脸急切地与她虚弱的脸颊相贴,“阿阮,你别逼我!” 第55章 54.53|7.15 阿阮垂下脸容,低头窝在他怀里,不敢看他严肃微怒的脸孔,眼中便有泪痕滑下。 “你不要逼我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那时可就后悔也迟了。”他再度强迫她抬脸,微怒地盯住她虚弱含泪的眼睛,“如若你拒绝我,我会叫你的家人一起付出代价!这是你戏弄皇帝会受到的惩罚!” 他说的是真的,他没有骗她! 她吓得脸色惨白,呆怔地直视他近在咫尺的脸,他脸色森然,显然他能说到做到! 怎么办? 她一阵茫然……却在忽然之间发现,命运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悄然不受自己把握。 她忽然如荡在大海上的一叶飘萍,任由海上的巨浪将她推至高处,又将她打翻在海底,她或许没有意识到,九哥哥有对她从属于亲人之间的亲情,也有她力弱得难以抗拒的帝王之力! 这股强大的力量如若保持不好,会发生怎样大的后果,她实是难以预测。 她突然间感到害怕极了,因她而起的一桩大事,似乎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携着雷霆之力狂风暴雨般碾压而来…… 柔弱的她,无法抵挡,难以反抗,只能任由这两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拉扯,甚至是将她撕得粉碎…… 此时一瓣轻柔的桃花飘落,落在皇帝平伸出的掌心深处,他垂眸静静瞧着,盈盈一抹像极怀中柔弱无力的女子。 如果连心爱的女子,他都要妥协,那他做这皇帝还有什么意义? 崔缄与杨炎凉的劝诫又在耳边回荡,催促他尽早放弃! 呵!放弃吗? 放弃,他就不是皇帝! 皇帝威加四海,福与天齐,何时轮得他被迫放弃? 一连过了五日,陈颢昇都没有见皇帝把女儿送回,这心急火燎的,便跟阿阮的母亲商量,“唉,我可真怕出什么事。” “弘儿那孩子一向性情温和,也都十分尊敬长辈,既然他已答应要送阿阮回来,想必也不会食言吧!”阮氏女安慰着丈夫。 陈颢昇却是吹胡子瞪眼,“你不要把他想得太好,这男人的心思我都懂,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都已经有那么多妃子,还要祸害咱的女儿,我说什么都不能同意。” “你不要把弘儿想得那么坏,他小时候便关心阿阮,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都三年没见面了,见了难免不想分开,这都是人之常情。你们这些当过大臣的,却是太爱计较了!”阮氏女斜丈夫一眼。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皇帝把阿阮放在贵妃宫中,我是无话可说的,可是他却把阿阮滞留在自己的宫里,你说这……这到了大半夜……”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阮氏女叹息一声,“当年我便不同意把阿阮嫁给郑家,这下出事儿了吧?” “你懂什么!”陈颢昇立刻反驳,“这嫁给郑家,可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郑老将军功勋卓著,不知道多少人家想跟他家攀亲!至于皇帝,一向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咱阿阮那么单纯的性子,所以我才极力促成与郑家的联姻。郑显烽一个武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这军中又都是男人,纵然是见不着面,也不怎么受委屈的。” 阮氏女不以为然,“不受委屈,这都已经守了三年活寡了,还不怎么受委屈?你没看你那宝贝女儿在她婆家一刻也呆不住,才呆上三个月不到便逃到你母亲那儿了!” 陈颢昇无言以对,背着手在正房里疾走,“也管不得那许多,我这便进宫,再摧一摧你这个好外甥!” “哎,老头子!”阮氏女还来不及叫他,说他领子都歪了,陈颢昇却已经急匆匆地走到外头廊下,叫他的小厮备车。 掀起车帘子走马灯似的抹汗看风景,一连穿过五六道宫门,陈颢昇才下车进入皇宫的内城,还在朝中任职的大臣见了满头大汗的他都要上前寒喧几句,他却来不及多说,便匆匆跑路。 他直奔奉国殿而来,皇帝也正在低头处理公务,午时听到有人禀报,便宣他觐见。 他见到皇帝后也不管这宫殿中是否有下人在场,便开门见山,“皇上,老朽是来接女儿回家的!” 皇帝冷冷看四周一眼,杨炎凉便带人全部出去,殿中登时只余他两人。 “姨父居然这么不放心把阿阮交给外甥?这皇宫中可真寂寞,都没有什么亲戚肯来串门呢。”这回李弘竣的口气却有点不善。 “呃……”陈颢昇脸上十分难看,索性也顾不得这许多,“皇上,这都眼看着又过去五日了,您到底何时把阿阮送回老朽家中?” 他都已经急出一头汗了,他这个做外甥的都不懂得心疼他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吗? 每回见面都要跟他兜圈子,他可实在兜不起这个圈子了! 因此,他直言问对! 他就看看皇帝何言以答? “姨父,外甥经过仔细的思虑,决定暂时先不送阿阮到任何地方!”皇帝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这一下却让陈颢昇大吃一惊,“皇上你说什么?你那天明明还答应得好好的!” “是!朕是答应过,可是朕改变主意了。”皇帝说得十分了然。 陈颢昇瞪大铜铃似的眼睛,一张紫红的脸上气急了,“皇上!您尊至九五,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出尔反尔又怎么样?”皇帝的脸色显得不善,他忽然从龙案后站起,大掌重重在公文上一拍,惊得陈颢昇面色惶然,瞪大眼看着皇帝转身绕过龙案走下丹墀,直直朝他走来。 他害怕得便低下了头,李弘竣已经站到他跟前直视着他,“那一日在亭子里,姨父你说的十分明白,你说把阿阮送给郑家,是为保朕的江山,保你们定国公府的荣华富贵!” 陈颢昇脸上冷汗直下,头低得更深,李弘竣昂然负手从他身边走过,刺着金龙的衣袂缓缓拂动,神色冷静沉着,“或许你没有弄清楚主次,助你们定国公府荣华富贵的不是郑家,而是朕!” 陈颢昇脸色大变,眼瞳剧烈闪烁,果然听到皇帝转过身,对着他惊悚的背影沉声说道:“保朕江山的也不是郑家,是我们李家!” 闻言陈颢昇吓得浑身一阵哆嗦,不敢再说话。 果然李弘竣转到他面前,昂然而立,直视着他惊得紫胀的面皮,“不要逼外甥动用手上的权力,权力是最厉害的剑,割伤了人,可是会流血的!” 陈颢昇失神地抬眼看皇帝,见他英俊的脸色十分冷然,目中神光没有任何感情。 “怀安王手握二十万重兵,这四海天下,他不过是一方主帅,姨父以为其余四方便没有可以牵制他的力量么?”皇帝的脸上显出自信的风采,“别说是郑显烽,便是他父亲也不敢轻举妄动!朕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人宰割的懦弱皇帝,别再妄想牵制朕,让朕按着你们的心愿办事!” 他冷冷说着,陈颢昇听得一脸震惊,此时李弘竣的目光再度垂到他脸上,他小心翼翼地与皇帝发生对视,只见皇帝说道,“乖乖地安排女儿与郑家和离,朕可以保你们定国公府一世荣华富贵!” “弘儿!”他突兀地叫他。“这样真的很不合适!” 皇帝抬眼看他,“你该觉得不合适的是得罪朕!至于阿阮,我志在必得!不要想叫我妥协,像三年前那样!我已经后悔了三年,不想再后悔一辈子!” “弘儿……”陈颢昇难过极了,“弘儿你不要再一意孤行了!你父皇打这江山不容易,好容易有了这么大的国本,是我朝开朝之初的两倍大,可不是给你任意挥霍的!” “我并没有挥霍!如果我堂堂皇帝,都不能大权在握的话,那才是挥霍权力!”李弘竣眼眸炯炯有神。 陈颢昇苦口婆心,“一个国家这么大,外头打过来,一时是打不掉的,都要内讧才好!李家与郑家不合,后果不堪设想,相信这也不是你父皇想要看到的!你父皇的意思,要阿阮嫁给郑家,便有这层考虑在内,你为何非要破坏它呢!弘儿你这可是自取灭亡!” “不!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要拱手送人,才能保全江山永固的话,那么这样换来的江山,我宁可不要!”他眼神冷静,异常凄厉地道。 陈颢昇吃惊地看他,忽然见皇帝森然凝视住自己,“姨父,您当年被父皇外派到山南东道的房州任职房州刺史,不知竹山银洞沟银金矿一事,目今是否还有活着的第三人知晓?” 陈颢昇顿时头上青筋暴起,冷汗俱下,身上禁不住开始打哆嗦。 俨然皇帝已经咬定,不打算再退让半步! 皇帝冷笑着看他,“此事可大可小,全在审判的人怎么说!一座小小的银矿,外甥大可送给你,保你后半生以及子子孙孙无穷无尽!这天下间的宝藏多得是,这天下又都是外甥的!试问怀安王能给姨父您这些好处么?” 第56章 55.54|7.15 陈颢昇已经彻底呆住,大殿中一阵长久的沉默,气氛紧张无比。 “如果说利益,那我们大可谈利益,他郑家能给的,我李家能给的更多!”皇帝都已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还敢再表达异议么? 皇帝瞟他一眼,转身快步走上丹墀,坐回龙椅后,冷冷直视久久呆立殿中的姨父,“如若没什么事,姨父可先回家好好休养!” 见陈颢昇被吓得不轻,似乎都走不动道了,皇帝道一声,“杨炎凉,送朕的姨父,好生回郑府!” 杨炎凉连忙赶进来,见陈颢昇脸色白得不成样子,吓了一跳,忙扶住他走出奉国殿,安排人好生送他回去。 此刻便听到金鼎屏风后的寝殿中发出“咚”的一声响,李弘竣立刻站起身,转身走入后殿掀开珠帘走进去,果然见阿阮正呆站在门边上,抬眼看自己,她脚下破碎了一只花瓶。 “你都听到了?”他冷静地目视她。 阿阮呆呆地点头,咬了咬嘴唇,“我爹……” “不错,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这件事当年虽然没有声张,但是却悄无声息地记录在了卷宗里!”他淡漠地道。 阿阮脸色煞白,嘴唇哆嗦,“那你会把我爹怎样?”她抬起凄楚的泪眼看他。 “怎样?如果我被逼急了,保不准会怎样!”他笑得冷冷的,脸上布满寒霜。 阿阮失望极了,“十多年前,这么说先帝是知道这事的。” “当然。”李弘竣转身走开,微微侧脸,对身后看着自己的她说道,“念在你祖父当年在战场上救过我父皇,我父皇当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若他不听话,那我……” “你想怎样?”阿阮着急地连忙赶到他身后,伸手揪住他的背心,“你要把我爹怎样?” 他忽然回过身来,低头看她,进前一步,逼得她一步步后退,“我已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他不肯听话!” “听话?便是乖乖地将我交出么?”阿阮忽然一阵气怒。 “不错!”见她生气,皇帝比她更生气,“你们跟我骨头硬,是因为我不计较,所以不要再逼我!” “是你在逼我!是你在逼我们陈家!”她无力极了。 李弘竣看着她又开始流泪,转身走开,“阿阮,你别哭……” “我爹的担忧全然都是对的,他也是为你好!如果他真图什么,他大可把我直接送给你,还用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得罪你吗?”阿阮气喘着说道。 李弘竣虽未转身,却是冷笑,“那些谏言我早就听腻了!” 阿阮颇感为难,“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阿阮,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竹山那个地方偏僻,你爹与当时的房州别驾,瞒不上报,私自开采金银,再打造成贵金属物品,像你们女子头上戴的这些金钗银簪,销路可是广阔得很。别问我怎么知道,哼,总得销脏不是,总得洗钱不是?” 皇帝的笑容很冷,阿阮垂泪,转身慢慢走回龙榻边上坐下,只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泥潭,他九哥哥若是执意不肯放她走,怕是她便是插翅也难逃,逃得了和尚也逃不了庙。 她爹犯了这事,给拿住了把柄,正如皇帝所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阿阮……”他看她仿佛有点承受不住这事实的真相,便轻声温柔地唤她。 阿阮抬眼看他,“我已经连着三日没出去一步了,只有三日前你带我去过一回御园。难道你打算,把我一辈子困在这奉国殿?” 李弘竣立刻走到她跟前,在她身旁坐下,瞅着她分外憔悴的低垂着的脸容,“勉强屈就几日,等我把军队弄好。” “把军队弄好?”阿阮吃惊看他,“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又怎是屈就几日!” 他忽然伸掌捧住她满是不耐烦的脸庞,“我知道你的性子,你是坐不住。这样,晚上带你出去怎样?” “去哪儿?”阿阮质疑地瞅着他。 “出宫!”他笑。 阿阮满脸惊讶,“出宫?” “这京城的夜市,我也见过,不过是在鼓楼上远远望过那么几眼,但那繁华毕竟不属于我!不过也是,那样的繁华富丽,真是极易迷花人的眼!”他笑得好看极了,说的话也意味深长。 阿阮脸上终于有了些委屈的喜色,“总算不用一直闷在这里了!” 他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却又不着痕迹地欺近,伸手捧紧她的脸容,靠近想要再度亲吻上她红唇,却被她急忙偏脸躲开了。 他意兴阑珊地退后身形,冷静地看着她不甘不愿的神情。 她紧着眉,眼神倔强,似乎是真生气了。 可一个主意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型,或许今晚趁着能出宫,是离开这里的最佳办法! 她开始细细盘算…… 听闻皇帝夜晚要出宫的崔缄简直惊诧极了,皇帝最近行事真是越来越偏离既定路线,什么令他感到千奇百怪的事,恐怕都会在未来的日子不断上演。 他果断伸臂挡住从奉国殿走出的皇帝的去路,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这身贵族公子的服饰,“皇上你不能出去!难道忘记前两回在围魏宫、南山围场的事?” “当然记着,不必你反复提醒!朕也记着朕那日便叫你离朕远点,你也没记在心上吗,用朕反复提醒?如若不记着了,那朕再重复一遍,朕不想再见到你!”皇帝拂袖,连正眼都懒得瞧他。 站在九哥哥身旁的阿阮小心翼翼觑着他傲然背影,又见崔缄只是十分“凶狠”瞪着九哥哥,她吓得缩到九哥哥身后。 原来这位崔侍卫不仅对她不敬,便是对皇帝也是无礼三分。 李弘竣转眼凝视住崔缄,“你可真是仗着知道朕不会罚你,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好,今夜朕便命你亲自为朕与朕的表妹赶车,你不是不愿看朕出宫么,现下换你来赶车!” 见崔缄习惯性瞪眼,他又提前截断他话,“不从是吧,那朕便取消给你兄弟崔缜赐的爵!” 果然一阵惊恐迅速席卷崔缄眼瞳,“只是属下冒犯皇上,又非我兄长,便是要罚,也该找着正主,不该连累无辜的人。” “哼,那你自己看着办!成日对着你这样胡搅蛮缠的下属,朕也只能这般不讲情理!”皇帝便拉着他的表妹当先走下奉国殿的白玉石阶,阿阮只是回头看又恼又怒的崔缄。 此时崔缄回头望向灯火辉煌的奉国殿,只见杨炎凉正一脸无奈地站在大殿前的朱红窗下,呆呆回视他。 显然杨公公在他之前的劝阻也自然是宣布失败了! 这回还是崔缄眼睁睁看着皇帝掐着阿阮腋下把她亲手抱上车…… 皇帝宠爱起这传闻中的表姑娘来,就像是在宠爱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人,这令他这个叫崔缄的直肠子的男人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两马并驱的宽敞马车便驶出宵禁又重开的望仙门,行驶在京城宽敞又平直的夜路上,两旁高楼之上华灯璀璨,凤栖国的都城入夜后别有一番迷离味道,碧瓦红墙,琉璃水晶,如梦似幻。 车外驾驶位上崔缄一脸不高兴地强自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帮把妹的皇帝赶车,而车厢里此时也是安静得要命,皇帝威威然地坐在车厢内正中的位置,阿阮则坐在他的右手边,显得局促不安。 两人今夜都换上平常服饰,李弘竣一身白衣显得萧萧肃肃,如林下吹笛的才子,而阿阮一袭半透云纹白衫子内衬鹅黄上襦,青春活泼宛若天宫仙女下凡来到人间。 今夜的她在李弘竣眼中简直美若天仙,他便只是眉眼含着笑意,静静凝视她楚楚柔情的局促模样。 阿阮此刻的心情却无比复杂,九哥哥对她表现得越是亲热,她就感到越是难为情,自从表姐姐与她在香雨亭中说过那些话,她便感到一刻也不能再在皇宫内盘桓逗留了。 今日特别寻个理由抱怨九哥哥限制她自由,不想他却主动表示要带她出宫玩耍,实际上她却抱着这样心理,只等着合适时机出现,便趁乱往街市上逃去溜回自己家中。 她这般想着,便有些走神…… “阿阮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李弘竣目光十分关切。 “没……没事。”她更加慌张。 “那一日你拉你表姐姐出去,到底说了些什么?”李弘竣眸色中溢出质疑。 “没……没说什么?”她红润双唇有点小小哆嗦。 过去九哥哥是很宠爱她,可是他也有威严的一面,令她感到惧怕的一面。 第57章 56.55|7.15 李弘竣看在眼里,习惯性伸手捏住她下颚,凝视她慌张眉眼,“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阿阮一脸苦相,“九哥哥你就不要再乱猜了,我真的没什么事瞒着你。”一边拉开他握着自己下颚的手。 她眼下心里想的最要紧的是怎么找个机会好溜回自己家中,一旦跑回陈府,她便立刻把自己牢牢锁进屋里,任是九哥哥再如何强迫她入宫,她都不会再去! 这般不伦不类的关系,必须尽早结束,她不能再任由他们两人一错再错下去! 便算是表姐姐表面不会怪怨她,她自己也断然难以接受,鸠侵鹊巢,要表姐姐在后宫中屈尊降贵,沦落到那样无情无爱的地步? 表姐姐对她那么好,她断然不能眼睁睁看她不幸至此! 她这般告诫自己,便坐得离九哥哥更加远些,然而看着她躲避自己的模样,李弘竣却更是欺近,最终干脆如往常一般,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阿阮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躲避瘟疫,忙推开他,又坐得更远。 为不引起街市上百姓过多注意,李弘竣特别叫人选辆装饰普通的马车代步,尽管如此,内部陈设也已十分豪奢宽敞。 可这大会儿阿阮都快要坐到车门边上了,对于她的逃避,李弘竣感到很是不悦,他只是身形稍稍前倾,伸手便探住她手臂,将她强行拖回自己跟前。 “躲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你!”他笑,笑得不怀好意,表现得与自己话中的意思截然相反。 他便是要吃她! 阿阮被他拉得跌坐在他脚边,抬头看他喜笑颜开的面容,却气得微微发抖,“九哥哥你不要再这般戏弄于我了。” “我怎么戏弄你了?”他伸手撩开她颊侧发丝。 一脸委屈的阿阮缓缓爬起身,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底下车轮碾过路边一块青石,伴随着车厢一阵颠簸,她便一跤跌倒,好死不死地正好赖进她九哥哥的怀中。 她忽然地“投怀送抱”,反应奇快的皇帝张臂接她入怀,感受到她的挣扎,他笑着忙是抱紧。 “阿阮呀阿阮,你真该像小时候那样坦诚,我又不会笑你。”俨然听出他的调戏味道,她挣扎推开他胸膛,与他分开些距离,直视他的嬉皮笑脸,“我一直都诚实着呢。” “你们这些妇人,惯是心口不一。”说着他修长手指已帖着滑过她白雪无瑕的脸庞,黑色眸子微涟着对她浓浓的迷恋。 阿阮避开他那双迷醉人的眼神,紧张得胸口微微喘着,“谁心口不一?又在欺负人。” “那你这一下直扑进我怀里,我还真是受宠若惊。”他凑到她颈子前轻轻嗅嗅,她身上散发一股淡淡的少女香气,却被她再度用手推开他脸。 她小手冰冰凉凉,触感柔润,他便握紧拉到她身后,单掌控制住她双手,将她身体逼进车厢角落,他则靠近,圈住她无路可逃。 “你……你要做什么?”阿阮慌乱不安,试着动一下身后被他握得紧紧的双手,却见他温情脉脉凝视住自己眼睛,口吻眷眷,“自那个吻后,便再没有过了。”他一臂撑在她身侧,已俯下身来。 阿阮偏头避开他已然欺近的俊颜,焦急万分,“你不要……不要总是这样!”因过度紧张而胀红了脸。 “又在口是心非?”他声音低柔,近在咫尺的俊颜度满柔情蜜意,双眸牢牢盯住她不敢直视自己的虚弱眼眸。 “我没有。”她鼓起勇气抬眼与他对视,“不合适,也不合理。你不要再总这样了。” “你是否知道你这样说我有多伤心?”任是她如何拒绝,他始终都缠缠绵绵的,丝毫不将她的不逊放在心上,耐下性子诉说自己单方面的情爱。 阿阮眉心拧紧,眸色凄楚,“九哥哥,或许你有些特殊癖好,但也不该将这主意打在我身上,我如今感到为难,你便不要再逼迫我了,便算我求求你了。” 她说得楚楚可怜,却有一丝疑惑掠上李弘竣眼角,“癖好?何意?”笑容又洋溢脸上,面对他这位可爱表妹,他总是发自真心的笑。 阿阮小心对上他眼眸,艰涩开口,“做皇帝的大概女人多得是,便难免会有些寻常百姓没有的兴趣,我都……我都能理解,可你不能……我毕竟是你的表妹呀。” 李弘竣惶然不解,“何谓寻常百姓没有的兴趣?” 阿阮眸色黯然,“寻常百姓家的正经男子,娶妻生子,之后好好过日子,断然不会想这些歪的。” 李弘竣眼眸中有一瞬间的闪烁,“那你的意思……我不是正经男子喽?直说又何妨?何必兜这么大圈子?” 看着他笑得开怀,阿阮很是惊诧,“为何你非但不以为耻,还以为荣?怪道人说做了皇帝的男人……都会变坏!看来一点也没错!”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尽挑我的不是?敢问大小姐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了?”他油腔滑调又开始好心情地逗她。 阿阮挣扎着从他大掌中抽出手,推开他又伸到自己脸上的另一只手,“别再碰我了。” “碰碰你怎么了?”他却握住她两手按在她头顶,右手捏起她小下巴,俊颜微微一侧,便亲上她嘴唇。 两人近得不能更近,他却只是睁着眼看她不情不愿的表情,间或还猛瞪自己的大眼睛,他脸上却现出玩味的笑,伸出红润舌尖轻轻舔舔她微向上弯曲的红润甜唇,害得阿阮苦着脸闭眼大叫,“讨厌!你别再亲我了!” 他却发出一阵调皮好听的笑声,双唇在她唇上一阵玩乐似的游移,害得阿阮哭叫着大喊,“你别再亲啦。” 行走在人群中的马车便引来旁人注意,只听车内一名女子在尖叫着,“你不要再亲了!”声音凄惨近似鬼哭狼嚎。 大家好奇不由得停步聚到马车前,前头驾车的崔缄尴尬地铁青着脸,车子无路通行,便缓缓停下。 车里皇帝有意地骚扰一阵表妹,调戏得她哭叫连连,他便意犹未尽地放开她,含笑转眼望向车帘,沉声,“怎的停下了?” 话音刚落,一道喜气声音便已传进来,“九郎,你今夜也出来了!” 他未说“出宫”二字,听到声音,阿阮当下如蒙大赦,大声,“十六哥哥,我也在这儿!”却见她九哥哥回头瞪自己一眼,嫌恶她多嘴发声。 此刻岐王的突然出现对于阿阮来说简直是救命稻草,她慌忙推开九哥哥的控制,揭开车帘跳下了车,因为太过着急,跌坐在地上,直把岐王诧异得瞪大眼,随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手里拿着折扇摇了摇,低头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阿阮,哈哈笑得开心极了,“阿阮,几日不见,就算是再怎么想我,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吧!” 阿阮抬头瞪他一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感到手臂上一紧,抬头时却见皇帝也已经跟着下车,一把钳住她的手臂,把她娇软的身体提起来。 岐王一脸不怀好意地坏笑着,两眼在两人脸上来回转了转,合上折扇笑道,“几天不见,真是更加柔情蜜意了。” 皇帝瞅他一眼,低声在阿阮耳边道,“没跌痛吧?”声音听起来十分温煦。 阿阮抬头看他,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推开他牵着自己的手,似乎还在为适才在车里的事生气不悦。 感受到她的不快乐,李弘竣还是强迫似地捏住她的小手,不给她倔强地逃开。 岐王看着阿阮鼓着脸,两眼直勾勾的不高兴,便重新又展开折扇摇了摇,笑说:“怎么?又跟他闹别扭了?要不要我再来出面和解和解呀?像是上回那样!” “什么上回那样?”阿阮把眼看他。 “南山围场呀!”岐王笑得□□极了,趁李弘竣不注意往她脸上伸手一抹。 阿阮没好气的瞅他一眼,尖叫着气呼呼地伸出小拳头便想要上来怒砸他一下,却又被皇帝从后头拉回,她挣扎扭动身体两下,拳头还是够不着岐王,她脸色着急到发白,岐王便故意在她将够未够到的地方晃荡两下。 他这般故意气阿阮,直到被皇帝无声地一巴掌推开他“巨型”的脸,“滚一边儿去!” “哼!”岐王冷哼,朝天翻个大大的白眼。 皇帝转眼看他身后正跟着三十几名随从,路旁正在夜中集市上看热闹的百姓们,此时已围过来,对着他适才乘坐的这辆豪华的马车,还有他三人身上华丽的衣饰指指点点。 尽管他们在出宫之前已经打扮得十分朴素了,但浑身富贵的气度、谈资的优雅,还是吸引了他人的注意。 第58章 57.56|7.15 皇帝抬眼看去,但见前头一条沿着河池的街上,正是灯火辉煌、人潮熙攘,两边的摊子上正在卖一些小饰品,还有玩杂耍的、喷火龙的、打弹珠的、转佛灯的,果然热闹非常。 他转眼看向岐王,“你也是来看热闹的?” “是呀,我还没有成亲嘛,一个人在府里闲着无聊,便出来转转,谁知道路上就遇到了你们,这还真是巧啊!”岐王说话的口吻一向都是油腔滑调的,无论何时看到他,都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 “是巧!”皇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岐王恐怕还没有发现他自己脑门上正写着一个大大的“灯笼”。 每回想要与阿阮独处,他总是会从身边的各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以往他还没登基前便是这样,要不是他一味的搅和,恐怕阿阮在那时便已经喜欢上他了。 他费力地讨好她,数次都被他这个十六弟给搅黄了。 比如这时,只见他胖胖的身体向阿阮驱近,然后一只油爪子便伸向了她白白的脸蛋,还是以前那个臭毛病,所以岐王的话还没能说完,“阿阮十六哥哥看你这脸蛋真是越来越雪白了,快说吃了什么好吃的!” 李弘竣已经一把打开他的手,不客气道:“别总是毛手毛脚的!” “我毛手毛脚也是跟你学的!”岐王朝天翻个白眼。 “你能跟我比嘛?”皇帝冷笑。 岐王转眼看住他,“怎么不能比?”不解皇帝话中之意。 李弘竣立刻站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垂眸道,“你看看咱俩这身高,我比你高吧!你再看看咱俩这身材,我比你瘦吧?呵,还有脸、颜……谁是人中龙凤、谁是那野鸡里的乌鸦,还用分辨得更明白吗?” “你才是野鸡里的乌鸦!”岐王突然狂叫着一把打开他,“啊,我要杀了你!”他便笑着扑过来给了李弘竣一拳。 李弘竣却勾住他手臂一弯,只听“咔”的一声,“哎呀!”岐王脸一歪,痛叫! “再敢毛手毛脚,把你另一条手臂也废了!”李弘竣笑着看岐王都快疼绿的脸。 “哎呀,我的手臂,你快给我接上!”岐王大叫着,他身后的侍卫们却是一脸着急。 只是阿阮站在他们两人对面,看着他俩又像小时候那样纠缠打架,只是咯咯地傻笑……还好不管岐王“似乎”已经被“弄断”的手臂。 “你还笑,快来帮帮我!”岐王苦着脸叫阿阮。 阿阮回过神,想起九哥哥适才在车中轻薄自己,便也想着要为自己报仇,于是立刻跑到他背后,狠狠踢了他一脚。 “啊!”李弘竣痛得回头,这回轮着他苦了脸,“你还真舍得下手啊!就为这只野鸡,哦不,乌鸦!” “你才是乌鸦!”岐王大叫挣扎,只是皇帝扭着他始终不放手。 阿阮便又抬脚狠狠踢一下李弘竣,也不说话…… “阿阮,你怎么能为这个丑八怪打我这个要颜有颜、要钱有钱的古今第一优质男人呢!”他苦笑调侃。 “谁稀罕!”她又踢他一脚。 在她接二连三速度越来越快的“发疯一样”攻击下,李弘竣终于放开岐王,顺势一扭,只听又是“咔”一声,岐王手臂又被接回。 幸亏他五大三粗,这下伤不到根本,但还是绿着脸瞪着皇帝,想要再度上前攻击他,又怕被他反手暗害,便也只能忍下,讪讪道:“那边有很多好玩的,咱去看看吧!”说完憨笑又挥洒在脸上。 阿阮这时把眼看前头热闹街上,站在她身旁的李弘竣转眼注视到她身上,察觉到一直静默的她的目光变化,便上前亲密揽住她身体,“想看看?” 阿阮回头看他,“嗯。” 站一旁的岐王只是揉着残痛的胳膊看着柔情密意的两人,一脸鄙视与嫌恶,“切。”忽然见皇帝又盯住自己,连忙报以谄媚一笑,生怕这个狂人再扭得他脱臼。 真是太野蛮了,这历朝历代哪有这么野蛮的皇帝,别的皇帝都很斯文的好吗? 三人便将侍从屏退在身后远远跟着,他三人并肩而行一路说笑,岐王性情比李弘竣更加活泼好动,虽然今夜阿阮显得有点不喜,但还是在他的逗弄下又变得喜笑颜开。 她白皙的脸上荡起两朵浅浅的酒窝,明媚的大眼中似汤起泓水秋痕。 一直跟在他三人身后的崔缄皱眉看着三人背影,只见岐王与阿阮之间拉拉扯扯,跟随在身旁的皇帝直瞪两人。 “阿阮,最近在宫中有没有想十六哥哥呀?”岐王的笑容看起来□□极了。 李弘竣狠狠斜他一眼,伸手正要拉阿阮的手,阿阮却已经被岐王拉到一边了。 “想吃什么呀?十六哥哥给你买……”一边说还一边邪笑着看被气到的皇帝。 阿阮果然被路边摊上的食物吸引目光,一双美丽大眼泛起明亮波光。 “我想……”她咂咂嘴,看着眼前摊上一个老人正坐着吹糖人,转眼一个孙悟空形状的糖人便捏好了。 她伸出雪白手指点一点,“我要这个。” “好呀!要孙悟空,二师兄要吗?还有唐僧要不要?吃了唐僧肉,可得长生哦?”岐王真是要尽自己一切本能来满足阿阮需求,并哄她笑。 这时皇帝却只是在一旁冷冷看着,真是不高兴极了,但是眼看阿阮似乎很喜欢这玩意儿,他又没法儿硬拉她走,只能眼睁睁看着岐王奸笑着达成他的“奸计”。 果然他又向自己投来□□挑衅的目光,他回报以一瞪。 手艺人前头支起的摊上还插着其它形状与造型的糖人,岐王身份不同,出手也便阔绰,竟将各种形状的都来上一遍,尽管阿阮说她吃不了这许多,他还是全要了,讨她欢心。 站在一旁的皇帝一直斜眼瞪他冷笑,谁知此时阿阮却忽然回头,向他甜甜一笑,把一个糖人递到他眼前,“这个给你。” 看她向自己微笑,李弘竣心中又立时一暖,笑意也弥漫英俊脸上,但看岐王站在阿阮身后一直奸笑看自己,他便还是高傲回绝。 “我从不吃这种玩意儿,太小儿科了!再说又能符合我的身份?这种低能弱智好玩的东西,倒是挺适合你十六哥的!”他这话是对阿阮说的。 “嘿嘿,这你可说对,我与阿阮向来喜好相同,你与我们却是不同的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猪似的糖人舔了舔,右手还一并拿着四五个,都是给阿阮买的。 阿阮手里也拿着一个孙悟空,伸出红润舌头舔了舔猴头儿,转过身眨巴眨巴眼看她的九哥哥,一脸的纯真。 皇帝低眼注视她柔美脸庞,看她左边小手也一并拿着三个糖人,一边舔糖人一边抬头看自己,他忍不住便是温柔一笑,“九哥哥帮你拿着。” 他就是不忍心对她不好…… 第59章 7.15首| 他三人衣饰辉煌富丽,便引来其他游客也上前观望,这手艺人生意便越来越好,他们三人不好挡着老汉儿发财,便都走入人来人往的集市中。 皇帝低头看手里三个糖人,转眼见他两人舔得津津有味,一边还瞪眼看另类的自己,他便把目光又转到这三个糖人上,端详半天,终于缓缓低下头,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登时便觉着一股甜蜜蜜的滋味席卷舌间、融化开来,浑身充盈幸福的感觉。 阿阮脸上溢出甜甜笑容,回头看岐王,他也是笑得欢愉。 三人便继续往前头走,谁知皇帝这下却大开“杀戒”,转眼将手里三个糖人一起都消灭了,这可是本来为表妹拿着的呀? 所幸表妹不是那般爱计较的人,他下肚便下肚了吧。 仿佛岐王天生会逗人开心似的,拉着阿阮在一个接一个的小摊上,问她喜欢这还是喜欢那,通通出钱买给她,叫来一个小厮帮忙打点好,立刻送回陈府上。 眼看阿阮就要被岐王勾搭跑,李弘竣不甘示弱,也一把拉来阿阮,“来来来,到这边看看。” 阿阮紧走几步,错开他挡着的高大身形,便张眼见一个面具摊出现眼前,李弘竣随手从架子上拿起一个昆仑奴面具,在自己英俊脸上比划一下,笑眼看她,“喜欢这个吗?” 阿阮眨眼,然后摇头…… 出乎意料,李弘竣瞪大眼,阿阮身后的岐王便是一阵幸灾乐祸的坏笑。 皇帝很是不满,表妹也太不给面子……他脸上神色都已冷下。 阿阮感到他的不喜,却是甜柔一笑,“我已有一个这个面具啦。” 这话叫他两人一阵不解,忽然身后响起一个耿直声音,“我已买过一个给她了。” 三人回头,见一直跟在身后的崔缄已经走过来,只是傲然迎视三人审视目光,他可从未将自己当成过一个下人。 他们叫他在后头跟着不要打扰,他却偏不听。 皇帝与岐王看他的目光便流露出一种敌视…… 崔缄冷笑,“她可作证。”伸手指阿阮。 阿阮笑着回指崔缄,“是他买给我的,从南场围场回来那一次!” 然后皇帝与岐王更是流露出一种奇奇怪怪的目光,四个人便你看我、我看你,包围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中。 还是皇帝最先将手里面具随手放回面具摊上,潇洒地绕过三人朝前头走去,走入灯火辉煌的熙攘人群中,岐王便看着皇帝索然无味的背影又是一阵坏笑。 阿阮走到摊子前伸出小手拿起面具看两眼,鼓了鼓脸蛋。 “以前的他可从来都是物归原处的?”她喃喃说着抬头将面具挂好在绳子上捏着的卡子上,并用小手在那面具的脸孔上画了画。 崔缄与岐王两人对视一眼,岐王坏笑着转身跟上皇帝。 驻足在后的两人也相视一眼,阿阮道:“知道我九哥哥会生气,你还那般说,真是惹人厌。”便举步前头要走。 谁知崔缄却自后上前拉住手臂,郑重注视她无畏小脸,“我便是不想看你们两个亲密地走在一起!” 他见阿阮不解回瞪,冷冷一笑,态度傲慢,“我说话你或许会感到不客气,但也是我的真心话,你这般祸国殃民,小心日后被千夫所指。” 阿阮眼中流露惊恐,“你这话何意?” 崔缄低头看她,带着质问架势,“之前我已跟你澄清过利害,你到底还知不知廉耻?身为有夫之妇,行为竟这般不知检点,到处勾引别的男人,你难道就不怕你丈夫回京后治你?他这人有多不好惹,想必你也是有些掂量,虽然你三年未再见他!” 果然这威胁管用,阿阮脸色怯弱,想要把小手从他大掌中抽出,声线不稳,“这些又关你何事?确如九哥哥所言,你还真是多管闲事!惹人厌!” “惹人厌?”崔缄冷笑着反问,“我只是看不惯你们这样的做派,真当这世上除权贵外无人敢发声,无人敢站出来主持正义公道?我只是替郑显峰不值,他怎么会爱上你这样一个女人!” 阿阮瞪大眼……“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先放手!” 她虽然活泼调皮,但也有柔弱无助的一面,眼前这个大男人真是太不讲道理,回回跟九哥哥作对,次次为难她。 “你放手!”她无助地挣扎,但男人这种奇怪的生物便是……你越挣扎抵抗,他就越是不肯放开!她手上便被他捏得红透,疼得要命。 她脸色凄苦,柔声,“崔侍卫,你放开!” 崔缄红着眼就是不肯放,果然这时皇帝与岐王去而复返,缓缓停步,冷眼看着灯火辉煌的人潮中,高大的崔缄缠着娇小的阿阮,两人恼怒地对视着彼此。 “崔缄!”皇帝冷声。 两人回头,阿阮凄苦不已,“九哥哥……”发出求救信号。 崔缄见皇帝脸色阴沉看自己紧握阿阮的手,在他威严的逼迫下,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虽然弱势低下目光,但还是满脸愤愤不平。 阿阮逃离似跑到九哥哥身前,躲在他身后回视崔缄,只见他仍是远远瞪自己。 皇帝暗中拉住她手,将她藏在自己身后,回头直视崔缄,“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崔缄冷哼。 这个崔侍卫居然敢公然抵抗皇帝,岐王看好戏似地双手环抱住胸膛。 “朕……”皇帝顿声,“我不用你赶车,你这便回家去!” 崔缄不从,“我不回!” “你有病!”李弘竣终于忍不住口出恶言,“你是不是不正常?不用回宫……宫、不用回我那儿,你直接回家!今夜不必你值夜!” 崔缄走过来,一脸死板,双眼含怒,“我们部门有值勤名单,我一直都按名单值勤,我从不缺勤,你别败坏我个人信仰!” 皇帝瞪眼…… 岐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见皇帝回头瞪自己,忙伸手掩住嘴,而站在皇帝身后的阿阮,却是惊恐地注视着这个崔侍卫。 这个崔侍卫,简直……简直太可怕了! 她吞了吞口水,在这强大的凤栖国邦,居然连九哥哥都制不住他! 她正张大眼看他,吓她一跳,他却忽然直直冲自己走来,这回干脆从皇帝手中直接把她拖走,害得她跌跌撞撞地险些摔倒。 他将她拖到自己身后,转眼直视皇帝,毫无畏惧,“主子想看夜市,可以!属下负责保护您的安全!但是,不能带着她!” “你……”皇帝脸都气绿了。 岐王简直惊诧地张大嘴,眼里放光看着这崔侍卫,却生生憋着不敢笑。 皇帝怒不可遏,走过去又用力将阿阮从崔缄手中重新夺回,害得她一双小脚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上磕磕绊绊,又是险些摔倒。 皇帝直视崔缄,“崔缄你太过分了!朕……我警告你,你不要再放肆了!” 他真是气到了极处。 明显感到九哥哥的怒气,阿阮目光惊恐地在怒气横陈的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另一只小手紧紧握住她九哥哥绣着云纹的雪白袖袍。 此刻他一张英俊脸上满是愠怒,浓密剑眉都已飞入鬓中,一双星目燃起两团火焰,薄薄双唇紧紧绷成一线。 他在拼命压抑自己不爆发! 岐王察觉出不对,这剑拔弩张得眼看要出事,忙转身插在两人中间,笑着打圆场,“嗨,你们说这好容易出来一回,开心要紧,开心要紧!” 皇帝看他一眼,强将火气压下,只是崔缄还直勾勾瞪着他与阿阮,一副不肯饶恕的样子。 岐王回头怒瞪崔缄,只是说话声在身后的皇帝与阿阮听来却分外悦耳,“呵,崔将军,你看那宫……那里一向憋闷,你家主子好容易出来一回,又没其他朝、呃……其他属下看得见,这就通融一回吧,就这一回。” 崔缄看岐王,见他恼怒瞪视自己,又越过岐王肩头看他身后此刻正直视自己的皇帝,与怯弱凝望自己的阿阮,便将耿着的脖子一转,不满的目光看向别处。 “嗯……”他轻轻应一声,算是妥协。 岐王回头笑,“快走吧!走吧!”向皇帝与阿阮摆手。 皇帝冷冷一拂袖,拉阿阮转身快步走入人群。 虽然阿阮还在回头看驻足在人群的两人,但还是转眼视线被人潮遮挡。 这下她便只是跟着九哥哥,快速穿梭在瑰丽的人群中…… 他一直生气着,很是不悦…… 她能感受到这怒气…… 李弘竣便这般牵着阿阮行走在熙攘的人潮中,感到九哥哥不开心,她便不敢多言,只是这般跟着他。 忽然,他顿住脚步,回眸,“要不要吃点东西?” 阿阮乖顺地点头,李弘竣转眼看四周,“那边有一家卖小食的,走,过去瞧瞧。” 阿阮看了一眼,巧媚的脸上便一阵尴尬,原来又是一家茶汤摊呀。但眼下九哥哥心情有点不太好,她不敢多说,便假装自己没有吃过,显得很是好奇。 “吃过这个吗?”两人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第60章 8.4| 皇帝神采十分出众,周围人的目光便看过来,只见他一头乌黑头发束在璀璨的紫金冠中,纯白的衣袍上绣着山川日月、江河湖泊,保养甚好的冠玉似的脸上剑眉星目,薄薄的唇角微漾着一丝自信的弧度,眉稍眼角冷情中似又藏着神秘的温柔,叫女儿家们瞧了不由得心动。 察觉到周围的女子看皇帝的目光满是春情萌动,坐在九哥哥对面的阿阮便轻轻抿嘴一笑。 皇帝早也意识到周围人看他的不同,但他似乎早已习惯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只是扬起嘴角,把眼看对面的表妹。 他目光深邃迷人,还带着柔情笑意,阿阮羞涩地低下小脸,尴尬地不敢回视他。 适才他还神色愠怒,转眼便已默默含笑。 此时有人上来招呼,“两位要吃茶汤?” “先来两人份。”李弘竣简单吩咐,专注的目光却一直在对面表妹的身上。 最终阿阮还是有点忍不住,“你总是看我做什么?” “总是看你,是因为看不够。”皇帝悠然一笑。 阿阮皱皱鼻子,“成日里只知道动歪主意,身为皇……”她左右看一眼,“身为这天下人的主宰,却不知要忧国忧民,整日只知道玩乐,叫你的手下们担心。” 李弘竣认真瞧着她说起话来婉转多情的模样,忽然轻轻一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样不也是因为你么?” 阿阮桃花腮上一阵羞赧,实在有点受不住他这一双专注的眼眸,轻轻咳了两声,“明明是你自己的错,却推到我的身上。” 此时老人端着茶汤到两人跟前,阿阮低眼看着这个不怎么干净的碗,还有这个铁片勺,便想起那一日崔缄给她细心擦勺子时的模样。 谁知比她地位更为尊崇的皇帝却反而不怎么在意,随手捏起茶汤中的铁片勺,舀了一点送进嘴里尝了尝,赞美:“味道不错,你赶紧尝尝。” 见她只是面色迟疑,他有点不解,“怎么了?” “这……”她不敢说粗糙的瓷碗与铁片勺子不干净,毕竟周围还有许多人在同时进食。 皇帝看她半响,也不明其意。 阿阮微微一笑,显得乖巧极了,“九哥哥,你也吃得惯么?” 皇帝毕竟是男人,吃东西很快,不耽误,这一碗马上便要见底,抽空抬眼看她说道,“过去跟着父皇出征,比这更糟糕的饮食环境都有,实在没得吃,只能吃战死的战马,那马肉别提多酸,跟人肉一样!”他不怀好意故意瞪大眼吓她,果见她脖子一缩,他又笑,“呵,或者是……啃树皮。” 阿阮脸上禁不住升起一阵寒意,“人肉,你吃过人肉?树皮……那能消化得了吗?” “消化不了也得吃,不然就得饿死!”李弘竣笑意有点凉,“更有甚者……”他欲言又止,看她。 “啥呀?”阿阮好奇。 “只能渴饮人血!”皇帝道,眼色有点冷。 阿阮脸色唰得更白,“渴饮人血?” “是,从敌人伤口上流出来的热腾腾的鲜血……”李弘竣眼神阴啧啧的,似是故意逗他。 阿阮闻言立刻嘴里泛起一阵恶心,脸色难看极了。 瞧着她受不了的模样,皇帝只是阴笑,“好了,快吃吧,一会儿可要凉了。” “九哥哥你真坏!你说了这个我这大会儿还能吃得下去吗?”她不满地抱怨,顺势砸他一拳。 “好好,怪我怪我!不该说不该说!”李弘竣顺手拍拍她柔圆的背安慰,看她仍是不满意,拉拉她身体,“好了,大不过下回补偿你好吧。你看这个多好吃呀,再不吃可就要凉了。” 阿阮目光转到碗里犹豫一阵,想起那一日跟崔缄在一起这个茶汤的回味无穷,便也嫌弃不得这许多,拿起勺子吃起来,只是吃两口便想起九哥哥适才说的那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便浑身止不住地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在外行军打仗,真有那么恐怖么?看来书上说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也未必是假,那她丈夫也是这样么……她便开始走神。 一时皇帝忽的又想起崔缄对自己的不恭敬,脸上便又有些愠色,随手抛下手里的勺子,惊到了阿阮。 仿佛是猜出他心思,“九哥哥,你宽忍仁善,也难怪他们会不怕你,这却也并非是你的过错。你能这样不计小节,也是朝臣们的福气,只要大家肯直言讷谏、疏通症结,国家才能运转得更好。说起来崔侍卫对你都是忠心,你不必太过在意这些细节的。”阿阮温柔劝慰。 李弘竣转眼瞧她,不想她竟说出此番大义,便细细审视她半晌。 他忽然笑起来,“你也要知道,崔缄的忠心还真是叫人吃不消。不过阿阮,他那么几次三番对你无礼,你都不生气得么?” 阿阮眸色如水,轻柔睐上他琼枝玉树的身形,“只要他对九哥哥并无恶意,也便是我的好友,我不会计较。” 李弘竣恍然,失神看她,道:“我只是觉着,你最近还真是变温柔不少。” 阿阮低眉舀了舀吃起茶汤来,并不肯接他话。 看她羞涩,皇帝笑了笑,百无聊赖转眼看向四周,这时才发现周围人,目光都齐齐聚在他两人身上,他向她们报以有礼的一笑。 忙收回眼,这些女子看他的目光比他后宫里那四妃看他时还要热情,幸好见阿阮也吃得差不多,他便站起身催促,“不必吃那般见底,尝尝味道即可,兴许前头还有别的好吃的,你腾出肚子何不再尝尝其它美食?” 阿阮虽出身贵族名家,但独自一人用餐时,从无浪费食物的习惯,这是她爹爹自幼对她的教诲,教她要对食物抱有感恩与敬畏之心,于是转眼便将碗里吃得干干净净,看得李弘竣只是笑她,只是接下来,他便有点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这时才想起来,要付钱! 他自从出生,恐怕身上就没怎么带过钱。 这时,他只好又尴尬坐下,阿阮却正要起身。 皇帝把眼看她,琢磨该怎么开口,但最终还是放弃,他这么个男人如若都不记着在外头吃东西是要付钱的话,那她这个大家闺秀恐怕更加不会记得了。 正在他面色为难之际,果然做生意的小老汉儿走来,因他看两人已吃得差不多,而且没有再续碗的意向,此时集市上人越来越多,来到他摊上的人也越来越多,座位逐渐有点不够用。 李弘竣从未感到如此难堪过…… 阿阮明亮眼眸在他身上转了转,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得可爱极了,她又坐下,轻轻从左手腕摘下一个猫眼儿手钏,搁在桌上,推到九哥哥面前。 皇帝抬头,看她向自己眨眼,他唇角也渐渐泛起笑意。 他刚把这个手钏抵押给那老汉儿,老汉儿又哭又笑的,简直要疯了。 他是个生意人,见惯各色人,自然能分出个三六九等,这富家子身上穿的戴的,跟普通的平民百姓都不尽相同,材质质地都更加昂贵,他俨然知道今日自己是撞大运发大财了,这十几颗猫眼儿加起比他五年赚得都要多,于是千恩万谢送两人出摊儿,面上喜色难掩。 重又走回熙攘人群,阿阮便想着该怎样借机离开九哥哥才是,她若这回再跟九哥哥回宫,那想再出宫可就遥遥无期了,一切全将看他心情。 “九哥哥……”她上前拉住他衣袖。 “何事?”他回头。 “我……”她笑得甜蜜极,像极一束开放在春风里的罂粟,“我……肚子忽然有点不舒服,我想……”她转眼看。 之后就瞄准一栋灯火明煌的玉宇琼楼,目测那酒楼占地甚广,四通八达该不止一个出口。 “你怎么?”皇帝拉她手温柔问。 “我要……我想去……”她扭捏。 “哦,明白,你去吧,我等你。”他笑,摸摸她脑袋,把她出门前用心梳弯的刘海都弄乱了,但看她越是凌乱,他却越是喜欢,想要多照顾她。 “嗯呢。”她笑得贼兮兮,转身便一溜烟逃入街东那栋酒楼。 这里离适才走出去的茶摊没有多远,皇帝便又返回,这时才发现,适才在茶摊上那些女子们不知何时已悄然三五成群地跟在他身后了,若非阿阮的离去使他腾出注意力,他还真没有注意到。 他便尴尬地一咳,她们便又迅速一轰而散,笑着藏入人群。 见前头已然开了路,皇帝便潇洒地又径直走入茶肆中…… 身后围着的女子们又赶紧跟入眼急手快地抢占座位,都巴望着离他更近些。 此时李弘竣对于那老汉儿,简直如财神爷一般的存在,忙笑着把他迎进去,在最角落给他独自腾出一方座位。 人众中皇上气场非比寻常,还真是人人见他都要情不自禁给些薄面! 他便坐在这里等着…… 街市两旁灯火霓虹,街中人流影影幢幢,皇帝便静静瞧这繁华幻象,思索起帝国的未来。 若要有足够实力抵抗怀安王那一方军镇,他必须在凤栖国其余九个方位安插足够与之匹敌的军事实力。 朝中有实力的大将,他便一一在脑海中排查一遍,评估他们的实力,与对自己的忠心程度。 有些人他能确认他们足够忠心,便是有些人他要有些疑虑,恐怕还要再试上一试。 他这般静静思索着,右手便按在桌上,食指轻敲。 周边女子便把眼瞧他静默模样,神色气场还真是出众非常,诸人摇头接耳,便都窃笑。 此刻这茶摊上都几乎要被女子全数占领。 老汉儿真是开心,有此男在场,来照顾他生意的妇女便越集越多了。 然而皇帝却并没将这些放在心上,他只是一心的筹谋合理的军事部署。 第61章 8.4| 被常年禁足在闺阁绣户中的女子,不大熟悉城市的风貌与人文,尽管阿阮过去也偶尔会身穿男子服饰上街游逛,但到底不像男人那般方便,有时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比如这一回,她进入的这一幢玉宇琼楼,掀开门帘便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一楼中莺莺燕燕的女子们围绕着锦衣玉裳的男子们调笑喝酒,直到看到门上进来一位姑娘,都停止笑声,一起把眼看过来。 一位打扮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眼睛一亮,拿着手绢儿就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她皮肤油光水滑的,粉嫩嫩的脸蛋上桃花样的大眼真是勾人魂呢,樱桃小口吹气如兰,丰腴的身体上穿着似蝶衣样的纱衫。 “这位姑娘,你来是要找什么人吗?”鸨母笑眯眯的。 “我……”阿阮呆了呆,一双迷茫的大眼睛在这间气派的楼宇中打量一番,还有二楼三楼,着实豪华奢靡。 “那你不是来找人的,又是来干什么的?难道是饿肚子了?”这鸨母过去也遇到过落难的女子,但凡有点姿色的她都留下了,叫她们跟着她一起发财,她便八成也把阿阮当成是这种人。 阿阮单纯的心思却猜不透她这些复杂的思考,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转了转,“这位大娘,你的楼里可有别的门?” “有呀,当然有,你找别的门做什么?”鸨母始终笑得甜蜜蜜。 “我……我想借过一下,嘻嘻。”她调皮的笑。 “这个……”鸨母一双凤眼狐疑地转了两转,“可以的,从三楼上去那个通道,再从后头下去,这样,我叫个姑娘来带你过去。”鸨母笑得殷勤。 果然,她招呼了一个年轻姑娘过来,拉住年轻姑娘的手捏了捏,“你去把这姑娘带到楼上去,她要借咱们的后门过去一下。” “知道了妈妈!”那女子脸色妖娆妩媚极了,细软腰身走起路来若柳扶风,到阿阮跟前站定,“叫我春思就好。” 阿阮眨了眨眼,“春思……思春……” 那女子带着她走上朱红旋转楼梯,回头瞅她,“你在念叨什么呢?” “没……没什么啦……”阿阮摆摆手嘻嘻笑。 过了片刻,两人便转上三楼,沿着楼梯有许多间雅阁,只见掩映着烛光,朱阁中人影摇晃,时不时还有女子或男子的笑声传出。 阿阮心想着,听他们的笑声便能知道,来到这里便能找到这么多的快活,简直比天堂还要好。 她这般琢磨着,眼前已经出现一间朱阁,那□□思的女子便驻足,回头瞧她,“只要通过这间阁子,穿过一个弄巷,沿着楼梯下去,便是后门了。” “姐姐你真好,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明日我便来向你和适才那位妈妈做重金酬谢。”阿阮上前拉住她手讨好似地摇了摇。 那女子眼角流露嫌恶,不着痕迹的将她亲近她的手推开,但脸上笑容仍是妩媚,“不说这么多,快进去吧。” 阿阮说完好话又问她,“那姐姐你是否还知道,从你们后门出去,怎么走才能到定国公府呀?” 这女子脸上一阵惊讶,“那可就有点远了。”便又狐疑地瞧着她,“你一个单身女子出门,也没个人跟着你,你一个人去那边做什么?” “我……我就是好奇想去瞧瞧。”她撒谎。 春思脸上流露出轻蔑,“这大半夜的?”显然她不相信。 她常年在这楼里摸爬滚打什么政商界的人没见过,一个个都人精似的,她已然看出她是有意隐瞒,不过精明的她也不再追问下去,既然对方不想跟自己说,她便不会自讨没趣。 见对方有点不耐烦,阿阮便伸出小手推开那扇朱红色的门,谁知哪有什么弄堂,分明是一间四面闭合的阁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回头询问,忽然背上却被重重推了一把,她整个人扑跌进去。 等她回过头,已经砰的一声,阁门从外被利索地关上了,并且“啪啦”一声迅速地落了锁。 阿阮起身扑过去拍打门大声,“开门呐开门!” 春思的人影还倒映在窗户上,笑得得意,“你就乖乖地在里头给老娘呆着吧,等这一波忙完,晚间自会叫人过来给你送饭!别白费力气叫唤,这里偏僻,没人会听到,也没人会来救你!”她终于暴露了真面目,说完后便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喂!你等一等!”只是任阿阮喊破了嗓子,也真是始终无人应。 阿阮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落入圈套,被人贩子给坑了,便也不再叫嚷,叫嚷也没用! 所幸这里打扫得也倒干净,像一个女子的闺阁,她便往那塌上一坐,看看塌上的锦褥绣被,都是成双成对的鸳鸯,也倒喜气。 她非但不感到害怕,还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们既然设计把她关在这里,想必并不会想要她白白死掉,总有人会来送饭的,她便能伺机而动。 在这段百无聊赖的时侯,她最好是补充足体力,好一会儿逃走。 想着,她目光便在这朱阁内搜寻,最后落在窗下的一张桌子上,那里放着一些水果,她便走过去坐在凳子上吃起来。 或许她能养得这般白白胖胖,也与她心宽体胖有关,一般的姑娘恐怕早要哭叫起来了。 她吃了喝、喝了睡,还真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等过两个时辰,送饭的女子来开门,看到她这副模样时,着实吃一惊。 她竟然躺在塌上悠哉悠哉睡觉,但听到开门声还是忙地睁开眼,一下跳下床,跑过来拉住这送饭女子的小手,“你是来送饭的?” “是呀!啊!”女子大叫,举起手,只见手背上两个郝然的血洞,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这关押的女子重重咬一口。 她疼得都快哭出来,却见她一把推开她就迅速冲出阁门,她连忙大叫,“她……她跑了!她跑了!来人呐!来人!” 一时半会儿不知叫她什么名字为好,只能乱给她取代号,“快来人呐!那新人跑了!快来人呐!” 阿阮沿走廊奔跑,只是眼看便要冲到下去的楼梯,却是适才那位□□思的女子赶上来,张开双臂拦住她去路。 阿阮回头看,那送饭女子也追出来,两人将她夹在走廊中间。 她再回头时,春思已卷起衣袖,阴啧啧朝她走过来,看样子像是准备要揍她一顿,看她膀大腰圆得好像也确实有这种力气,阿阮脸色惊得煞白。 心想着要是被她给抓到,恐怕要一辈子陷入这淫窝了,她鼓起勇气朝她猛地冲过去,一头撞在她肚子上,把个春思直接撞飞到门上。 她则快速奔下旋转楼梯,只听身后春思大叫,“死贱人!来人!新人跑了!贱人你给我站住!你再跑,被我抓住,我非打断你腿不可!” 由于惯性,阿阮顺着楼梯跌到二楼围栏,险些摔出天井,幸好这栏杆甚高,到她胸前位置,将她身体拦下。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转身,身后一人已牢牢揪住她衣领,翻过她身一个巴掌甩她脸上,当下将阿阮打得摔倒在地。 这位□□思的女子十分力大,阿阮脸上登时现出五道红痕,头上发髻被震歪,只是她逃走的愿望十分强烈,便起身又反手还掉春思一个巴掌。 趁春思被打晕,她转身便要逃跑下楼,又被拦腰抱住拖回去摔倒在地,两人便在这楼梯上滚打一阵。 春思刚跳起身,可是不知是从二楼窗户中扔出一个香蕉皮,赶巧就被踩在脚下了,一下子摔倒。 她不死心地又抱住阿阮,阿阮一脚踹开她,见楼下已赶上几个大汉,她又反身往楼上跑,刚到二楼廊下,后领又被赶上的春思钳住。 春思掐住阿阮肩头,“贱人不想活命了!连我都敢打!我要你好看!”大骂着又狠劲儿甩阿阮一个耳光。 随着惯力阿阮便扑倒在一扇门上,那扇门顺势被撞开,她整个身体跌进去。 “啪”的一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 阁内登时大哗,只见一面圆桌上正围坐着十来名达官显贵,衣饰绚丽得足以晃花人的眼,这十几名年轻男子身旁,正陪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 大家适才还喜笑颜开、把酒言欢,却被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惊个大眼,于是都纷纷停下手里的酒杯、放下手中的酒壶,齐齐把眼看过来。 阿阮忍着疼痛爬起身,此刻她一头青丝披伏两边肩上,掉落在一旁明净地面上的玉茾子已经裂作两半,她抬起苍白的脸,眼角晕染着点点泪痕,茫然地望着这满座看客。 春思吃一大惊,忙走上前几步讪笑着道歉,“打扰各位客官了!我们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不打扰各位雅兴,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她狠眼斜住阿阮,上来一把扭住她胳膊就把她提起了,压低声儿在她耳畔咬牙切齿,“看你还往哪儿跑!这就跟我走!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眼看阿阮便要被她强行拖走,身后却有一人忽然道:“慢着!” 第62章 8.4|| 春思与阿阮齐齐吃惊,一起回头。 春思脸上满是惊讶,阿阮却是难以置信,只见从座中站起一人,目光直接投向阿阮,便是一笑。 “是你!”阿阮浑身疼痛难忍,手臂还在春思的控制中。 “你先放开她!”那男人傲气下令,已然徐步走来,冷眼瞪着春思。 春思不敢得罪,只得慢慢放手,因为适才两人扭打一阵,阿阮浑身酸软无力,便要坐倒在地,那男人几步赶上一把扶住她,下巴微微翘起,只是居高临下瞧着她。 那脸上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种没想到你也有今天的味道,也有点小小的幸灾乐祸,还有点偶然巧遇她的压抑不住的喜悦。 “你怎么会到这儿?”他眉梢得意地挑了挑,“难道是想我了?主动来找我?” “谁找你!”阿阮没好气地想要摆脱他的掺扶,胳膊却反而被他握得更紧,“少跟我置气,你现在需要我!” 阿阮转眼瞪他,却见他只是玩世不恭的笑。 他一双凤眸神采熠熠,青绣云纹的锦衣穿在他傲岸身材上,显得风标异致,很是俊美。 只可惜右边额角破皮,正贴着小小一块白纱遮着。 他还真是爱美呢! 见他这样,她也说不出气话,忽然他转开俊俏脸孔,挑眉看那春思,“你过来。” 春思不明所以,但看他浑身衣着不凡,知他是达官显贵,既是楼里的客人,她不敢得罪,便小心翼翼凑到他跟前,谁知她脚跟还未站得稳,男人飞起一个巴掌便毫不客气地甩了过来。 “啪”的一声,春思抱着脸坐倒在地,吃惊得看着眼前傲然而立的男人。 他正轻蔑地低眼看自己,“长记性了?”态度十分嚣张。 “我……长了!长了!”春思不明白被打原因,只是见对方问是否长记性,她只能回应长了长了。 “你起来!”男人再度下令,在他怀中的阿阮,却是不耐烦地扭动一下身体,但只是牢牢被他控制着,不许她逃离。 春思便又无奈站起,此时又是“啪”一声,男人又反掌往她另边脸上抽一巴掌。 直至此刻,她两边脸上已全是红红的手印。 她眼中盈盈欲泪,最后忍不住还是流出眼泪。 “你真是够了!”阿阮没好气道。 男人这时才转眼看满脸不喜的她,笑得狷狂,“怎么?我给你报仇,你也不高兴啊?你还真是难伺候!” “你快放开我!”阿阮恼怒,瞪着他迷离含笑的凤眼。 此时与他同桌吃饭的其他富家子弟都已经看热闹地凑过来,诸人各个环抱双臂,眉眼含笑相接地看好戏,身旁随后跟来这间青楼中的娇艳女子纷纷抱住每个男子的手臂。 坐在地上的春思像看众神一般惊恐地看着他们围过来。 “今日我好容易逮到你,这里又都是我的人,你觉得我还会放手么?”他一边调戏她说着,一边已经凑上她脸,在她香喷喷的颈间轻嗅。 阿阮慌忙避开,气急败坏,“汉君离!你难道还嫌皇帝盖得你那一砖头不够?” 听闻皇帝大名,在场诸人的脸上都是神色有变,交头接耳起来。 这些妩媚女子们媚眼轻飘,只是牢牢圈住这些富家子弟的手臂。 “呵,你不说还好,我还正要找他算账呢!”原来在这间酒楼中玩乐的正是汉君离,出手救阿阮的也是他。 只是阿阮很不想见到他,无奈回视他逐渐狰狞的俊脸,“你上回那样对我,我已经饶过你一回了,你不要再放肆了。否则我告到你父亲那儿,别怪他罚你!” “告去啊,你以为我怕啊?”他笑得张狂,伸手还刮上她脸蛋儿。 他抬起的衣袖边上绣着华贵的金线,整个人打扮得别提多俊俏艳丽了。 上回在外宫城作案,他有意穿上暗淡的夜行衣,没想到今日换了装束与京城一帮酒肉狂徒赴会,竟是打扮得这般俊采逼人。 可惜呀可惜,他都年过二十四还未娶妻,只因皇帝一道圣旨,将阿阮赐婚给郑家,他这么一位堂堂大好优质男青年,京城无数名门闺媛梦想的对象,就这么给白白耽误了。 此事一直让他引以为恨! 没想到今日老天爷又给了他这么一个宝贵的机会! 他一定会牢牢把握,他发誓! 阿阮柔弱地注视着他,“你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你难道连我九哥哥都不怕吗?” “呵!你说对了!我还真不怕他!”他说着抱紧她,便掐住她脸蛋,竟然当着这众多人的面,要公然俯首亲吻上她。 这一举止引来周围富公子与青楼女子的拍手大笑起哄,让阿阮感到惊讶的是,他们这帮人眼睁睁看着她被他欺负,却无人出手相帮,反而嬉笑胡闹着看好戏。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哀凄地避开汉君离的强制亲吻,双手推住他胸膛,抬眼张惶地看着他。 汉君离却笑着迫切地凝视她不愿意的脸容,“啧啧!我就是喜欢你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让我越是想要好好地亲你一下!阿阮,你就从了我吧,好解我的相思之苦!我都追你这么久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好想要你!” 汉君离居然公然表白,围着他俩的众人便都肆无忌惮的大笑。 先时跪坐在地的春思还是他们围绕的焦点,本来以为汉君离又像往常那样,要好好揍一顿这个女人,怪她打乱兴致,现下却都将注意力转到这突然闯进来的女子身上,渐渐都将他俩围在中央,把她漏到外头了。 春思便忙趁着诸人不注意,赶紧逃出去。 有人留意到她悄悄逃离的背影,也不在意,回头看一眼正在着重纠缠着那美貌女子的汉君离,她聪明地上前将门关紧。 汉君离死死抱住阿阮,“今日正好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我叫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你。” 他控制住她的身体,把她带往圆桌方向,这些人便都纷纷让开。 汉君离道:“把桌上东西都撤了!” 这些人眼疾手快,转眼一张桌子便被腾干净了,阿阮惊恐地在他怀中挣扎,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馊点子。 “来!你们几个扶住她!”汉君离一边把阿阮抵着圆桌边沿上,一边向他的狐朋狗友们下令。 这些人简直兴奋极了,汉君离一直算是他们中间的老大,他在他们圈子里算是爵位最高,他们便都听他的,只要是跟他在一起聚会,便都是以他马首是瞻,全看他意思办。 汉君离要是看谁不顺眼,或是谁得罪了他,他想把人家踢出圈,他们便跟着将那人排挤出去,并对他家实施报复。 这些年他们便是这么玩下来的。 于是得到命令,马上有五六名男子上去控制住阿阮的身体,她不知道他们要对他做什么,大声:“汉君离!你要对我做什么!你快叫他们放开我!” 她又试着挣扎两下,可都是徒劳! 汉君离站得离她稍微远一点,上下打量她今日穿得这一身衣裳,云纹白衫子包裹着一件鹅黄色交领上襦,下身齐胸的嫩柳色长裙,他痴迷的目光顺着她委屈的脸蛋儿、白皙的脖颈、高挺的胸前、圆滚的小腰,再到她间或露出的脚尖,仔仔细细观赏了一遍。 这身衣裳包裹着她的娇躯,隐约可见半透明轻衫的衣袖上露出她白嫩光滑的手臂,以及颈子上的粉津香汗。 只见他站在那里,右手转动左手拇指上的玉扳子,若有所思地咬咬嘴唇,看她委屈的小脸一眼,便朝她走过来。 诸人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阿阮无力注视他,“汉君离!你不要乱来!我爹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他已走到她跟前,直视着她虚弱的眼眸,也不说话。 忽然他在她跟前蹲下身,众人都一阵诧异,只见他低眼看着她慌乱地想要用裙面掩盖住的小脚,果然伸手探进阿阮几乎擦地的裙边,摸住她小小的右足,握紧。 诸人大哗,青楼女子们更是掩住心口狂拍。 这京中皆是传言南安郡王很会**,今日一见果真非虚,凡是与他有过瓜葛的女人,都对他念念不忘。 阿阮小脚想要甩脱他的拧握,他却顺势伸手进她裙子深处,握住她幼细的小腿,同时抬眼看她反应。 阿阮羞耻极了,咬着嘴唇含着泪眼回视他。 当着这么多的面,还听到众人一起发出“唔”的声音,像是在感叹,也像是感到舒怀。 他一下脱去她香梨缎面的雪白绣花软鞋,露出她脚下白白的小袜子,他男性的结实手掌团团握住她穿着白袜子的小脚端详半天,抬眼又看她表情。 他便笑着脱下她袜子,露出白白的小脚…… 诸人“哇”的一声,这些男人望着她的金莲止不住发出赞叹的声音。 汉君离低眼看着她一团白白的小脚,抬眼又看她神情。 阿阮避开脸,羞愧得几乎无地自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非但不敢毁伤,更不可随意给男子观看,更何况是隐蔽的小足。 第63章 8.4 汉君离握住她小脚细细把玩一阵,便又将她左足上的鞋袜也脱去。 她一双小脚赤着站在地上,汉君离抬眼看她脸容半晌,忽然两手掀住她裙边,他一下掀起裙子,整个人动如脱兔地钻入她裙底。 “啊……”阿阮尖叫一声,险些要昏死过去,还赖这五名男子将她身体牢牢控住。 诸人再也忍不住,齐齐发出尖叫声,青楼女子捂着脸,真是脸红心跳,富家公子也是赞叹连连,不得不佩服汉君离真会玩儿。 “汉君离!你出来!不!啊!”阿阮身体站不稳,痛哭着忍受他在底下作乱。 她内裙腰上的系带被他手脚奇快地解开,转眼便从她裙底抛出一条内衬短裙,一名男子连忙上前接住。 他折腾她半天,才猛地从她裙底钻出,俊脸又红又热。 在场所有人齐齐拍手大笑,只见他站起身,站在阿阮面前,直视着她。 阿阮泪水疯狂肆虐,委屈地回视他。 他却露出玩世不恭的笑,“这么一点点就受不了了,好戏还在后头。” 经他一顿非人折磨,阿阮已是精神心灵受损,身体软软站不住,汉君离示意他们放开她,他亲自凑上前接住她身体。 他把她抱在怀中,回头在诸人脸上扫一圈,唇角一勾,“她是我从少年时起便已爱上的女人,今日我便当着你们的面,要了她!” 众人闻言,登时震惊得起哄声不断,还真是好戏□□迭起。 阿阮却睁大眼,急着想要推开他,可身体却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地,被他放倒在圆桌上。 “汉君离!你不要!”她已经没力气再骂他了。 他倾覆上来按住她两手,目光垂在她脸上,见她眼中满是怨愤,他却笑得欢愉,“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不过这种不喜欢将持续不了多久了。咱们先坐实关系,日后再慢慢培养感情,也是一样。” “你不要脸。”她挣扎想站起来,他却已埋首在她胸前轻嗅。 诸人看好戏似围上来,阿阮抬头苦苦哀求,“帮帮我,我求求你们了。” 只是大家都坏笑着交头接耳,没人愿意站出来帮她,那些女子便都依附在这些男子身边,也只是媚着眼冷冷看她,仿佛在看砧板上一块待宰的鱼肉。 汉君离直起健硕身形,左手抓住她两只小手,右手便开始解她罗衫,他动作很稳,也不着急。 一边欺负她,一边抬眼看她柔弱无助的模样。 “汉君离你不要这样,你这样还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我没脸再见我爹爹妈妈了……”阿阮流泪想要起身,又被其他男子拉倒,一头青丝便展开在身下,如一朵盛放的墨色莲花。 “来人,拿酒!要那个!”他吩咐。 他的好友们会意,便拿来一只金色酒壶,汉君离拿在手里,微微俯下身,左手掐住她下巴强迫她张开朱唇,右手酒壶一倾,一股细流便注入阿阮口中。 她仰着头被迫饮入这些酒入腹中,咳得一阵难受。 汉君离这人向来不是什么好人,阿阮也是多少知道的,他一向出入的场所,和结交的人,都不怎么本分,她便感到有些惊恐,“你给我喝的什么?” 于是止不住侧着脑袋干呕,想将适才喝的东西全呕出去,只是嘴角酒水点滴沁出,更增她娇弱的美感。 汉君离看着她的举止只是笑,“待会儿你便知道!总之,我会叫你一一享受到。” 不知他给她喝的是什么东西,转眼她浑身燥热难受,汉君离见她雪白脸上红潮泛起,便回头向他们笑道,“这东西谁带来的?事成之后,我重重有赏。” 汉君离常与这些人一起聚会淫乐,常备一些奇淫巧技的东西也便不足为奇,这些青楼女子本来就已十分放荡,再配上这些精心提练的药物,更是让他们这些男人爽感备增。 他们计划白日先在青楼中调笑宴饮一番,入夜后再到汉君离府上好好滋事行乐,谁知半路遇上他梦寐以求的阿阮,真是叫他喜出望外。 此刻阿阮只感觉自己柔软的身体如万蚁蚀骨,浑身热气翻涌,说不出的难受,她急需要一块冰凉的东西给她抱着,来缓解这种燥热的难耐。 汉君离看她差不多了,便凑近她,大掌在她颈子上摩挲,一阵冰凉触感叫阿阮感到无比舒适,她便渴望得到更多,小脸贪婪地靠到他手掌上去,主动偎贴他。 汉君离俯下身体,看她平日里一双天真的桃花大眼,此时释放着妩媚的春波,他便感到一阵高兴,凑下俊脸,想要试着亲吻阿阮的红唇。 幸好阿阮还有一丝理智,避开了他的凑近,柔软的身体想要试着站起,这回汉君离也不再阻止,只是看着她能走到哪儿去。 阿阮一步步艰难地移到门前,想要开门离开,只是却发现门好像上锁了,怎么拉都拉不开,汉君离站在她身后欣赏半天,走过来把她拉入怀里。 “你这是急着要去哪儿?”他歪头凑进她颈窝,轻笑着说。 阿阮回眸,无比艰难地道:“我求你放过我,我……”她难受得说不出话。 理智上拒绝着他的靠近,可是他偎近她的身体冰凉得缓解她身体里躁动的不适,意志上便有点徘徊不定,想要拒绝,却又不想离开。 汉君离双臂抱紧她,“这样是不是舒服一点?” 她想摇头,却又怕他会抽身离开,便又点头,温顺地发出“嗯”的一声。 汉君离在这方面有丰富经验,见她已经不行了,支撑不住了,便一手试着打开门栓,不知是谁锁的门,半天打不开,他便有点烦躁,“来个人!” 迅速有个小弟上前,修指十分机巧地打开,汉君离抱住阿阮站到门后,不叫楼外天井中的人看到阿阮的媚态,回头看着他这些狐朋狗友,“你们都先出去。” 他冷冷下令,他的朋友们相觑着,最终都一一笑着走出朱阁,他又吩咐,“你们都在外头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便左手抱住站不稳的阿阮,右手利索地把门扇一一关上,此刻这朱阁内便只有阿阮与他了。 阿阮被体内翻腾的药物折磨得神志不清,被他忽地打横抱起,他快速走到朱阁角落中一张榻前,把她软软地放上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她亲密,便坐在边上把她身体抱起来,伸手拨开因出汗濡湿在她艳红脸颊上的发丝,他捧住她脸直视着她虚弱迷离的眼眸。 “阿阮,看清我是谁!”他的口吻有点命令的味道。 阿阮神志迷糊,只感觉被他这般紧紧抱着很是舒服,小脑袋便歪在他脖颈中,伸手还搂住了他的腰。 这一下汉君离大受刺激,他激动到不行,迅速把她放在榻上,便动手开始解自己的衣服,先从领口开始,慢慢地展开上衫,里头还穿着一件贴身的汗衫。 汗衫轻薄透气,是上好丝质,紧贴着他强壮的身体,显得性感极了。 他们凤栖国的男子崇尚武力,因此许多人都练就一副强壮的体魄,身材都极是悍武挺拔,坚实有力。 他便又伸手去解她领口,直到领子一路展开,如雪似的肌肤慢慢在眼前绽放,他逐渐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像是一阵热血立刻冲上他脑顶。 不止是阿阮,他此刻也被冲击得有点神智不清,也想不得太多,他俯下身便埋入她颈间,先是轻轻一阵啃咬。 阿阮似乎得到一丝舒解,发出温柔动听的闷哼声。 “阿阮……”他轻声唤她名字,大掌握住她小手紧紧按住,他亲吻她一阵,双唇正要向下延展,只是忽然外头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是重重的脚步声,像在上楼。 汉君离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立刻动手又把阿阮凌乱的衣衫拉好,掩盖住她的身体,抬眼看向门前,正要起身。 只听门外几声砰砰声,又是男人疼痛的叫声接二连三,“嘭”的一声朱门已经被外头一股大力踢开,汉君离这下吃一大惊,他连忙将阿阮从榻上抱起,警惕性地看着门口。 门上转眼就已经进来二十几个人,清一色全是男人,他立刻便从人众中识别出了李弘竣,皇帝整个人挺拔傲岸,气场摄人,总是很快能在人群中认出。 皇帝的目光在这阁中一扫,立刻瞄准了他,以及他怀中的阿阮。 皇帝的脸色明显一阵惶急,只是眼神又定定地注视他与阿阮,阿阮荔红的脸上泛着红潮,一双水润柔软的眸子半阖微阖,正虚弱地靠在汉君离的怀中。 即使在弄出这样大的声响后,她还是没有清醒过来,只是那么十分安静地任由汉君离抱着她。 此刻,汉君离的眼色却有些紧张…… 只是警惕地回视他…… 皇帝澄净的目色忽然风卷过一阵恼怒,“你对她做了什么!”这回皇帝是真生气了。 “我……”汉君离先是紧张,随后又露出猖狂本色,“我对她做什么?你管得着吗?” 他一边嚣张地说着这些,眼睛却十分紧张地看着跟在皇帝身旁的崔缄,以及其他侍卫,除了皇帝,他们每个男子的腰上都别着一把宝剑,且他们的手都正按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第64章 8.4 见他还是死不悔改,李弘竣恼怒,走上前先拉住阿阮的手臂,将她强行从汉君离的怀中抽出,左臂紧紧搂住她,她却毫无反应,仍是半昏迷状态。 他双唇凑近她光滑的额心,急促低声:“阿阮!阿阮!” 阿阮迷迷糊糊地应了几声,张开迷蒙的大眼,居然还是能认出他的,“九哥哥……”她无力地唤他。 “嗯,我在!”抱着她的身体简直发烫到不行,皇帝已然猜出汉君离对她用了什么药,转眼怒瞪住他,“你还知不知道羞耻!”他冷斥。 汉君离鼻孔里发出一阵轻哼,显然丝毫没有悔改的想法,反而以冷嘲的口吻抱怨,“上次是你,这次还是你,每回都是被你坏了好事!不过我也无话可说!谁叫你赶来得及时呢!” 他说些没那么嚣张的软话,溜眼又看那些排成一线站在门内的脸色铁青的侍卫,他们同仇敌忾,像是恨不得要立刻上来把自己就地□□一般,连崔缄看着他的眼神都是很不善的。 虽然崔缄不同意皇帝与阿阮在一起,但是违背皇帝的意志,公然向皇帝挑衅,那便也是触犯了他的禁忌,他要誓死捍卫皇帝的尊严。 听了他的话,皇帝却是怒不可遏,“你还有脸说这些话?有爹养没爹教的东西,你在太学院学到的那些礼仪廉耻,我问你,你是不是都学到你那浆糊似的脑袋里了?” 汉君离张大眼吃惊地看向皇帝,就连神色肃穆的侍卫们,也纷纷看向皇帝。 他……很少这样很不客气地喷人! 只是皇帝继续斥问,“成日里脑满肠肥、不学无术,你堂堂七尺男儿,除了饮酒作乐,你还知道干些什么?你真是白活了你!” 诸人诧异地看着皇帝,便连围在门外一众青楼女子,也是左右张望,想跳过人群看他伟岸身影,因为她们适才被叫到楼下一一问话,便已见识过这名主问男子的凛然霸气,与威严端肃了。 那样凛然不可一世的威严,还真是叫人不由要臣服于他。 汉君离这时竟无言以对,他嚣张的本性完全因为持剑侍卫的在场而被压抑,忽然背上重重一痛,皇帝从后狠狠捶了他一拳。 “现在便给朕滚回你的郡王府!好好给朕闭门思过!一个月不准出门!否则叫你好看!”皇帝怒说。 汉君离不敢多说什么,最后看一眼仍是半迷昏的阿阮,便颓然走出朱阁。 他那些狐朋狗友起先是震惊,万万没想到眼前这名穿白衣的男子便是当今的皇上! 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惊雷滚滚! 只是忽然此刻才想到要逃命,这大会儿才完全明白过来,汉君离适才要欺辱的女子,原来是皇上的女人,想想他们刚才非但不帮,还“助纣为虐”,便感到一阵紧张、冷汗直下。 此刻见一向跋扈的汉君离急着逃走,他们也便赶紧跟着他要溜走,身后却传来死亡魔鬼似的声音,“站住!” 他们齐齐顿住身形,果然还未等皇帝发话,那边守在楼梯两旁的侍卫们便已纷纷“噌噌噌”的宝剑出鞘,身形一动挡住他们的去路。 汉君离被挡在楼梯中间,不上不下的,便回头看朱阁内,皇帝抱着已被他拉好衣衫的阿阮走到前门,居高临下看着挤在楼梯上的这一干纨绔子弟,冷冷下令:“将他们带回监中审讯!叫京兆尹明日来宫中见朕!还有你汉君离,叫你父亲韩王明日到奉国殿见朕!” 此刻瘫软在门框上的□□思那女子,已是双腿发抖,面色蜡黄,震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是带路人,若非她适才在天井中,在这名男子的亲自威逼下道出实情,恐怕他目今都找不到阿阮所在位置,也就不能及时地从汉君离手中解救出她。 只是,他是、他是皇帝么? 阿阮迷迷糊糊的被皇帝抱着走出青楼,皇帝前头的人潮立刻分出一条道,太监上前扑出一条红地毯,皇帝踩着地毯走到马车上。 昏迷的阿阮不知道此时周围已经人山人海,百姓听闻皇帝大驾光临,无不纷纷赶来围观,只是人潮涌动,远近灯火闪烁,只能看到轩昂壮丽的马车在人群中冒出个尖儿来,四周布满的铁甲侍卫负责维持秩序。 适才为找阿阮,皇帝惊动了御林军,上千名执戟的侍卫出洞,将整条集市围了个水泄不通,皇帝下令一一排查,最终在这间名为“醉楼春”的青楼里找到了阿阮。 她险些又被汉君离侵犯,这回是真的触怒了皇帝。 阿阮被他扶着坐稳在车厢一角,皇帝转身一把拉下车帘,将车帘外数百道殷切目光拦出去,回身端坐到正中央的位置,并将阿阮抱上自己膝头扶她坐好,他将娇小的她安放在自己胸前。 他紧紧搂住她软柔无力的身体,尚且能感受到她在微微颤抖,他在她耳边安慰,“很快就会回去了,别怕。”并在她脸颊一侧亲了亲。 阿阮神智迷乱,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个冰凉的身体偎着,十分舒服,也缓解了她体内的燥热,她内心便想要更多,伸展双臂搂住他脖颈,双唇紧紧贴上他下颌,潮红的莲萼脸便在他修挺的颈子上轻轻噌噌。 阿阮从未如此主动过,李弘竣有点慌张凌乱,但他能做的唯有紧紧抱着她,作为对她热情的回报。 皇帝的马车不知道何时已经驶离了集市,由于速度越来越快,已经将跟在后底恋恋不舍的众多百姓逐渐摆脱,车厢里也便变得越来越安静。 皇帝的心情也渐渐变得寂静,耳边传来她忽深忽浅的娇憨声,马车外是跟着奔驰的两行侍卫们匀速的马蹄声。 马车突破惯例地进入内宫城,进入皇宫的中心,李弘竣抱着阿阮匆匆下车后,直奔奉国殿而去,身后崔缄下令侍卫回监门处,他自己连忙拧眉跟上皇帝。 只是眼看要进入奉国殿,皇帝转身拦住他,他便无奈地眼睁睁看着皇帝抱着阿阮进入金鼎屏风后的寝殿。 随着时间渐渐增长,阿阮体内感受到的痛苦也便层层叠加,她一被她九哥哥放到龙榻上,她便像失去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坐起身将刚要起身的他拦腰抱住。 皇帝只得回身拍着她背安慰她,“九哥哥去找块湿毛巾给你擦擦,你看你身上都是汗。” 阿阮虽然在迷糊中,但是很听他的话,在他帮助下乖乖躺好,她下意识地小手伸到胸前,左右拉扯衣衫,似乎还嫌不够,小手便在胸口胡乱地摩挲,虽然未必能散热,但稍微感觉能舒服那么一些。 皇帝从后头浴池返回,右手已经执着一个小金盆,里头注满碧澄澄的凉水,盆沿搭着一条干净的帕子。 走到她跟前,低头便看到她衣衫凌乱的一幕,她身子不安分地翻转着,看着痛苦极了,皇帝微微有些呆滞,但还是压下心头的虐动,稳稳地坐到她身边,沾湿帕子,拧干后抬手轻轻擦上她额头。 她身体扭来扭去,李弘竣将她翻转过来按住,把她头上出的热汗擦干。 这时他才感到她的身体比先前在马车中更加滚烫,他叹口气,把帕子放在水面上,起身走到寝殿外招呼杨炎凉,“你派人去叫个御医过来。” “病了?”杨炎凉惊讶。 “别问那么多。”皇帝吩咐,“快去。” 他又回身走回寝殿,依如先前那般坐在龙塌边,手掌分别在她右手臂左手臂摸了摸,又撩开她裙子摸摸她腿上,起身又握了握她一双小脚,浑身居然没有一处不发烫的。 不过这时他也才发现,她下身的裙子里头居然没有穿内衬。 一抹不悦的阴霾便席卷上他轩昂的眉心,这个汉君离,不治他,便不罢休么? 这两回都实在太危险,要不是他及时出现,阿阮非被那个孽障糟蹋了不可。 他紧了紧拳头,转眼便见塌上的阿阮已经昏睡过去了,看着可怜的表妹被折腾得干喘发热,他心疼极了。 他重新坐好在她身边,又将帕子沾湿拧干,把她额头上新出的一层汗又擦干,抹去她颈子上细细的汗珠,目光便逐渐转移到了她□□的胸前。 她体态丰腴,白皙的胸前沟壑明显,他定了定心神,右手捏着毛巾也缓缓擦到她胸前,他细心地帮她一点点擦干净,又分别擦了擦她的右手臂、左手臂,给她身体降温。 果然阿阮感到一阵阵舒服,没有先前那么燥热了,发出娇憨甜美的声音。 皇帝静静凝视着她唇角弯起的一抹笑,他自己唇边也不禁带上了笑意。 就在这时,阿阮凭着感觉顺着自己的身体摸到他的手掌,一双小手牢牢握住他大掌。 李弘竣便任由她亲密地握着自己,双眸只是静静凝视着她娇憨的模样。 这时杨炎凉来到门外低声,“皇上,御医到了。” “叫他进来。”皇上低声。 与此同时,他站起身抬手拉开钩环,垂下层层叠叠的帘幕,将阿阮遮挡在帘幕之内。 御医走进来向皇帝行礼,还是上次那个陈御医,他跪在脚踏边给阿阮诊了脉,站起身战战巍巍地说道,“并非是什么病,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被人强服了欢好药物,所以才会全身发热,滚烫难挡。” 第65章 8.4 “朕知道,是否有法子可解?”他严肃地问。 “这……除非……”这位御医又恢复了他结结巴巴的本领,坑得皇帝直着急,“什么法子快说。” “除非……男女欢好。”御医颤声道。 皇帝轻咳一声,认真看他,“还有其它法子么?” 他神色严肃得令御医有点害怕,“似此类□□物,只讲催发□□,还需引导排解,别……别无它法。”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皇帝惯常不会难为人,见他无法,便叫他立刻离开。 他重又将帘幕拉开,坐在榻边拉住她手捏了捏,不过是过上片刻,她手心里又都是汗,整条手臂都在发烫,他琢磨着该怎样给她解“毒”。 皇帝便这般安静地凝视着她胭脂色泛着春潮的脸庞,此时她一头乌黑的翠云雾鬟随意堕在龙枕上,半阖的眼眸流泻出缥缈的妩媚,微张的樱唇吐着低柔的娇啭,如绵绵琴筝之音。 她胡乱舞动鹅黄衣袖,袖子遮住眉心粉黛,雪团团的面庞上,神情袅袅含情。 他忽然有些禁不住…… 见她只是迷糊含笑向自己闪着秋色媚眼,他便慢慢俯下身,冰凉的双唇在她脸上游走,感到一丝丝冰凉触面,阿阮便缓缓抱住他脖颈,贪婪地往他颈窝里钻。 “阿阮……”他轻声,听到她濡濡地应一声,将滚烫的脸蛋往他脖颈上左蹭右蹭,“九哥哥……” 虽然意识迷糊,居然还是能认得出他的,他心中感到一阵慰暖。 不过这样可不行,再不做点什么,她会被烧糊涂的,李弘竣拉开她缠着自己的圆裸手臂,在她迫切的目光中,还是拒绝了她的索求。 “阿阮,你还是个孩子呢……”他轻声说完,坐在榻边思索起来。 她浑身滚烫,无奈他只得命六个宫女在一个木桶中注满清清凉凉的泉水,把阿阮的外衫脱掉,抱起她轻轻放入桶中,拿着柔滑的巾子擦拭了下她的身体。 或许有些用处,阿阮的脸色还真没先前那么潮红了,但她毕竟是女孩子,不能在凉水中久浸,李弘竣想到这一点,又把她抱出来。 她浑身湿得很,沾得他衣服上也到处都是,他全然顾不得这些,只温柔地为她擦干身体。当再度把她平放在榻上,她情绪看着才稳定下来,没有适才那么躁动。 皇帝便又从身旁取过一个千年冰线蚕丝织成的扇子,给她扇着风降温。在他细心照料下,随着时间推移,阿阮也渐渐不觉那么难受了。 李弘竣站起身想了想,默默走到一面落地大镜前,按下边上一个摁钮,镜子便自动平推向另一侧,眼前立时现出一排高大的架子,每一层上头都藏满各色古卷与书籍,皆是人间难觅的珍本。 他随手从中取出一卷《礼记》,看着书封上头的名字,这丫头不爱看《四书》,他便给她念些《四书》,算是以毒攻毒吧,叫她冷静下,也算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拉好镜子回身走到她身旁,坐在她边上,把她扶起安放在自己胸前,他则后仰倚靠住栏杆,双臂圈住迷迷糊糊的她,展开书卷,翻到《文王世子篇》,念起来。 “文王有疾,武王不脱冠带而养。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旬有二日乃间……成王幼,不能莅阼,周公相,践阼而治。抗世子法于伯禽,欲令成王之知父子、君臣、长幼之道也;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所以示成王世子之道也……” 这般伴随着皇帝轻柔的读书声,阿阮靠在他胸膛上慢慢睡着了。 杨炎凉站在门前透过珠帘看皇帝,正在抱着表妹给她念书,他有些惊诧,慢慢退出去。 阿阮脑袋歪入表兄怀中,身体上的温度渐渐退去,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柔和沉静。 入夜后,万籁俱寂,偶有几只黄莺无眠歌唱。 圆月晓素,东风过后,飞花乱点,奉国殿前一枝桂花喷香摇曳,泻落满地如雪,层层叠叠铺得整条汉白玉石阶上都是。 袅袅清神香在奉国殿中摇曳出动人风姿,一重重绣帘遮住珠箔金翠镶嵌的琐字型纹窗,雕槛内青红相间,殿中静谧的压抑叫人心惊胆寒。 此时跪着的京兆尹满头冷汗直下,时不时抬头看坐在龙案后神色阴晴不定的皇帝,皇帝正在低头翻阅公文,暂时没空搭理他。 他又把眼看站在皇帝一旁的杨炎凉,杨炎凉眼神示意他切勿轻举妄动,叫他稍安勿躁,他便下意识地伸起衣袖抹了抹头上的汗,身躯微颤,喘着粗气。 他因为过于肥胖,不能久跪,膝盖着实受不住,皇帝往常也是知道他身体有这个毛病的,十分体恤,都不会叫他久跪,但今日好像是要有意惩罚他,这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也没见皇帝有要跟他谈正事的意象。 正午的阳光直射入大殿,映照得大殿更加绚烂多彩,十二根龙柱上金龙盘舞,羽翼栩栩生辉。 也不知过去多久,京兆尹感觉自己都快要昏倒了,这时上头才传来皇帝悠悠的声音,“徐爱卿,先启平身。”便又递给杨炎凉一个眼色。 杨炎凉指示一个太监上前把京兆尹扶起,“皇上……”京兆尹轻唤一声,神色看起来委屈极了。 古时之人都将皇帝当作君父,尽管李弘竣年龄比他要年轻许多,但受罚于皇帝,多少都会像受气的小媳妇似的,满是难过不甘。 李弘竣看他一眼,随和地道,“听说你老来得子?还真是福气临门。” 徐仁良脸色尴尬,“是……是这样。” 李弘竣目光定定看住他,“你的地盘上近日出了一起事,青楼内非法拘禁良家女子,武力胁迫女子遁入娼门,你身为当地官员,可知此事?” “这……我……微臣不知。”京兆尹脸色难堪极了。 “择日整顿你辖区内大大小小的青楼,查究出主体涉事人员,羁押交付刑部审讯,解救其中被困女子,分遣各处还家,你官职暂按在此,看你办事成效,将功补过。”皇帝威严的声音降下。 “是……是……”徐仁良脑门上又逼出一层冷汗。 看他缓身离开奉国殿,李弘竣低头又看手里卷宗,记录的都是他父皇在位时崇桢二十三年京城内各处青楼的分布,以及与中央官员之间丝丝微妙的联系。 站在身旁的杨炎凉小心翼翼地留意皇帝的神色,“皇上,只怕是京兆尹解决不了此事。” 李弘竣瞭眼看他,“朕也知他解决不了,他没什么背景,不过是别人的马前卒,朕这么做,不过是敲山震虎,他们慌了乱了,自然会急着更严实地包裹,自然会露出马脚。” 杨炎凉叹道:“这买卖可是一本万利,许多官员私底下都与这个行当有着密不可分的瓜葛。” “嗯……”皇帝静静答应一声,“还需再仔细追查下去,朕要弄清楚,他们之间谁私底下有利益往来,还要捏住证据在手里。” “是。”杨炎凉小心应一声,没再多言。 “韩王呢?还没进宫?”皇帝忽然问。 “韩王病了。”杨炎凉苦着脸。 李弘竣冷哼一声,“他病得还真是时候!” 杨炎凉脸色尴尬,“所以说韩王能保存实力到现今也不是没有原因,否则在当年的八王之祸中,他未必能活得下来。他常常不动声色,轻易不表意见,更不站队,叫人猜不透他所思所想。” 李弘竣点头,一时又想起表妹险些被那个孽障侵犯,他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说话时语气难免激动。 “把南安郡王的宅邸给朕围起来,围它个十天半月,看他还敢不敢再嚣张,淫祸的东西!眼下连他父亲都不肯管他了!另外再找人去抓他母亲的把柄!把朕逼急了,非叫他亲骨肉离分永世不得相见不可!” 杨炎凉悻悻的,没有应声。 皇帝气愤地说这些话时,珠帘后的寝殿中,阿阮正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她听到外头殿中他愤怒的声音低低传来,便感到有些自责,若不是她一心想着要逃离他身边,恐怕也不会遇上这件事吧? 想起前日在那间青楼中险些又被汉君离侵犯,她便感到一阵心悸,伸手低低揪住心口,垂下的眼眸。 这时皇帝忽然自外头走入,自从出寝殿后他批阅奏意已有一个时辰,回来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醒了。 一向清冷充满男人气的殿中,因为有阿阮的入住,比平日里温情极了,层层软红锦帐垂在四周,高悬的绣幄围住一重重甜香,娇憨美艳的女子便坐在中央。 昔年汉武帝筑金屋藏娇女,如今他李弘竣是在自己房中纳美人。 想着这个,他心底泛起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感觉怎样?有没舒服些了?”他走到她跟前站定,几乎不避嫌,抬手按在她额上,“没再发热了。”他道。 阿阮直视镜中的自己,又抬眼看镜中的他,两人目光便这般在镜中交汇,阿阮神色温柔婉约,“这回又是九哥哥你救了我,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 第66章 8.4 李弘竣在她跟前矮下身,抬眸看她略略委屈的双眼,“这下该知道待在九哥哥身边,有多么安全了吧?” 阿阮微微一笑,俏皮地伸手在他额上一点,“待在你身边也没觉着多安全,难道你忘了,南山围场那次?” 说起这个,李弘竣脸色便有点阴郁,“是啊,我是皇帝,总有刁民想害我嘛,这不很正常吗?” 他颓然的自我解嘲惹得阿阮一阵发笑,伸起水翠色衣袖轻轻掩在朱唇边,看起来妩媚极了。 李弘竣站起身,转到她身后,双手按她肩上,透过镜子看着她绝色的容颜,忽然发出一声出自肺腑的感叹,“我此生做过的最大错事,怕便是将你赐婚给了旁的人。” 阿阮闻言,脸上立时一阵黯然,镜中避开与他炯炯目光的对视,他忽然捏紧她双肩,惹得阿阮抬眼再度与镜中他的眼神相遇。 只看着她说道:“阿阮,要不我马上册封你,怎样?” 阿阮一阵吃惊,吓得脸上迅速褪色了,看到她抑制不住这慌张模样,李弘竣发出年轻好听的笑声,“看把你急的,你……就这么舍不得郑显烽?” 镜子中阿阮便是一阵欲言又止模样。 李弘竣叹息,神情瞧着也有些黯然,“你对他还真是有情……” 见他失落,阿阮止不住地心软,想要起身,却又被他牢牢按着肩,他忽然自镜中看住她,道:“我会等……等到你爱上我为止。” “……”此刻阿阮心上便像是被重重撞击一下,抽搐得有些令她窒息,然而他镜中俊脸,却笑得开心极了。 虽然他那眼角明显藏着抑制不住的失落…… “你不觉着在这殿中闷吗?咱俩出去走走?”他试探着提议。 “嗯。”她颔首,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忙又摇头。 “怎么?”他牵住她手拉起她身体。 阿阮站在他跟前低着头,声音却很轻柔,“我……我在这儿都住有这么些日子,我的身份……我觉着我还是不要见更多人为好。这时侯我更该藏起来……藏起来才是。”声音都有些发抖。 这时门外杨炎凉却忽然又招呼皇帝,李弘竣松开她手走到珠帘前,与杨炎凉隔帘相望,“何事?” “蒋函请人来知会一声,说是他兄长这几日在家中苦练,竟是闷在屋中不肯出门,也不见客,吃饭也都只在自己屋中,更不肯与他娘亲兄弟会面。据丫鬟窗外看见说,只是成日在屋里拿着一本修炼体型仪态的书看,只为给皇帝您呈现一个精彩的表演,叫您不要觉着他是个粗鄙乡人,也是怕给他弟丢脸。这下昨日他才从自个儿园子里走出,说已作好充足准备,只等为皇上表演,明日便可进宫,不知皇上可有空闲。蒋秀士眼下正忙走不开衙署,便寻人来说了这些话。” 杨炎凉态度恭谨谦逊,含着笑意交代完。 李弘竣闻言思索片刻,立即笑道:“可以,就明天。”又回头看阿阮,笑容温煦,“这下你该不会再闷了,明日可有一个大力士要进宫做表演呢,你也来见识见识在世的项王、纣王。” 阿阮好奇张大眼。 这时喜和子却又跌跌撞撞跑进来,报知他们一个十分惊人的消息,“皇上,大事不好!” 也许是阿阮胆小,握着九哥哥的手便不由一紧,下意识躲到他身后。 喜和子脸上难看极了,“岐王不知从何处知晓阿阮姑娘为南安郡王所辱,他今早带一枝悍马去为阿阮姑娘复仇,以探病名义进入南安郡王府,竟是忽然拔刀相向,将南安郡王身上狠狠扎下十数刀,后面大出血,眼下正生死未卜呢!” 震惊……包括皇帝在内,阿阮与杨炎凉齐齐震惊! 是夜在集市自阿阮离去,岐王便与崔缄说几句话后分道扬镳,后来崔缄才又在茶汤摊寻到静坐的皇帝,因此说不知岐王是从何处得知阿阮受辱的。 现下想来也是,毕竟那夜皇帝闹得动静许些大,惊动了那个坊上许多百姓,百姓们好奇之下自然难免要打听虚实。 虽然在阿阮被他抱上马车后,他已吩咐将那间青楼整个都围了清剿,里头从鸨母到□□到打手一个都不放过,就连汉君离带的那帮子纨绔,也都被一一拿去监门问话……但尽管如此,不是所有人的口都能封尽,还是有人走漏了当时事件发生的真相。 这世上的墙,果真都是透风的! 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这件事发生的突然,出乎所有人预料,皇上虽然不喜欢汉君离,但还是派了几名御医院的国手去为他诊治,听人报说,韩王接到消息后,迅速从自己的府邸赶到郡王府邸,与岐王两人发生冲突,将岐王捆绑关押了起来。 这件事因阿阮而起,她非常自责,十分担忧汉君离的安危,也对岐王感到心焦。 “九哥哥,这该怎么办?”她着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自从进入奉国殿,这回她还是初次站在皇帝的龙案旁。 她虽然是个调皮的女孩,但还是知道些礼数的,过去没有九哥哥的吩咐,她是万万不敢来到前朝的。就是这几日在他的寝殿里住着,她也是感到万分不安,常常要求九哥哥尽早送她回家。 李弘竣正端坐在龙案前低头看着手里的公文,眉心深深锁着,似乎没有把她这许久的话听到耳中。 阿阮好奇之下也凑到他跟前看,这些卷宗上记载着许多陈年旧事,字迹密密麻麻的,她看了两眼,便觉得眼睛有点干涩,她不是那种惯爱看书的人,因此更加佩服他。 “阿阮,你稍微站得远点,不要挡住光线。”九哥哥的声音温煦地传来。 阿阮便听话地站到龙椅后头,但是他越不给她看,她就越是好奇,踮起脚尖越过他的肩膀,目光跟着他手指的移动,仔细辨别那些已经稍显脱墨的字迹。 感到她在身后偷窥,皇帝回头看一眼,神色有些严肃,“你如若实在闲得无事,便帮九哥哥整理下这龙案上的东西吧。” 阿阮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声,转到他的龙案前头,在大殿四周宫女们窃笑的目光中,不是碰倒了笔架,就是弄翻了笔筒,她整理起东西来慌慌张张的极其没有规律,还真是没有干过家务的富家姑娘。 皇帝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眉心已经皱紧了,却还是很艰难地从这些史海牙蠡的浩繁文字中,一字一顿地抠字意。 阿阮好奇地观察着他的眉眼,他认真起来的样子,是另一种感觉呢,看着成熟许多。她一边发着呆,突然砰的一声,案角上一个漆金的盘龙金印便掉在了地上。 皇帝几乎是想也没多想地“砰”的一声,大掌重重地拍在龙案上,把已经惊慌失措的阿阮震慑得更是脸色煞白,双手哆哆嗦嗦的,忙得低下身子去捡那枚金印。 她拿起它后更是不敢相信,只见角上被磕去一块,张着惊恐的大眼小心地看九哥哥。 皇帝的脸色已然有些铁青,但还好努力压制住了脾气,“阿阮,你去外头玩吧。” “我……”阿阮委屈极了,“可是我担心十六哥哥,还有汉君离,他会不会死?” 皇帝抬头看她一眼,“你就这么担心他们两个?” 阿阮嗫嚅着,“十六哥哥是因为我才犯了事的,至于汉君离……也罪不至死。当然,我想的是,九哥哥你能帮我治治他就好,却没想到会是这么严重。” 听到她抽泣了一声,李弘竣也只是提起朱笔在卷宗上轻轻划出一条红线,他唇角不自禁地微微一勾,眼眸中有胜利的味道。 当李弘竣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转到阿阮的脸上时,却见她水汪汪的大眼中已是珠泪滚动。 他向她招手,“你过来,到九哥哥这里来。” 阿阮缓缓挪动脚步来到他跟前,被他轻轻地抱在怀中,他伸手把滚动在她脸上的泪珠揩去,“瞧你哭成这个样子,又不是多大点事,你还真是个傻孩子。”他爱宠的轻抚她娇嫩的脸颊。 阿阮抬起眼眸,“那九哥哥你答应我,要想办法救出十六哥哥。” 皇帝的神色微有迟疑,但还是笑着答应,“好,我答应你。” 这时外头传来为贵妃通报的声音,苏皖柔已经快步走进奉国殿,见到两人后脸上流露出明媚的笑容,阿阮连忙从九哥哥的怀中站起身,皇帝的手也松开了她。 苏皖柔走到皇帝龙案旁站定,“我已经知道,你这大会儿在头疼什么了。” 她是对皇帝说的,虽然已经注意到妹妹眼中含泪,但正事要紧,她没有先安慰她。 阿阮非常识趣,屈膝向两人行礼,“我先告退。” 皇帝看她一眼,没有言语,已是默认,转眼又看向苏皖柔。 苏皖柔的目光从阿阮背影上收回,确定她已经入珠帘后,才走到皇帝跟前,神神秘秘的说道,“你这回可真要感谢我。” 李弘竣勾唇一笑,“像你这样的投机者,手上恐怕没有不成的事,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帮手,何患天下不平?” “你可真会夸人。”苏皖柔扑哧一笑,脸上又正色,“算了,不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说正事要紧。” 她左右看了两眼,皇帝微微一摆手,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喜和子十分机灵,他带着宫女们都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哒们,最近作者菌一直在卖力地存稿砸,今天写到阿阮跟皇帝关系破裂了,我明天就要写她丈夫回来了,好激动哈哈。前头的还要再修改,还有些前后不呼应的细节,写后头的时候要翻回去改改前头。昨天看到汉君离那章被锁了,好桑心,今天又看见解锁了,囧。 前些天这章半夜放了防盗,结果被审读了六天不通过,我每天来后台看,就是修改不了,生无可恋。 第67章 8.4| 苏贵妃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来了,就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前些天不是商量着要为阿阮复仇,我知道,为阿阮复仇,只是其一。一旦劳得动皇上您的大驾,必然还有更高的利益可图。韩王不是宠爱汉君离嘛,那我跟从他母亲韩王妃入手,我已经查到一些证据了,正好你派得上用场。” 皇帝看着她的眼中高深莫测,没有很快地赞美她,这引起了苏皖柔的诧异。 “怎么?不管用?”她问。 皇帝的食指在龙案上轻叩,目光转到大殿外,夏深绿浓,他忽然道,“你不早点过来说。” “啊?”苏皖柔惊讶。 皇帝干脆翻开他先前放在龙案上的卷宗,敲了敲他刚才用红线标出来的位置,苏皖柔拿到手里从上看到下,大吃一惊,随后又大喜过望,转眼看皇帝,激动不已。 “看来你我还真是心有灵犀呢!”她笑起来。 皇帝跟着她微微一笑,只是神色忽然又变得冷静,“这些都是当年父皇安插在全国各地的罗网组织,他们秘密监视王公大臣的一举一动,并悄悄记录在案的罪证。每天都有人从各个角落,把拿到的一些可靠情报,汇集到罗网的秘密总部,再甄别出其中有用的信息,直接呈报给皇帝,另外一些相对不那么重要但又有用的信息,便记录在了这些卷宗里。罗网组织的触角,已经延伸到了凤栖国的边疆大漠,没有人能逃得过他们的法眼。” 苏皖柔吃惊地睁大眼,随即又笑出声来,“可真有你的。” 她就要伸手推他一下,皇帝却躲开,神色依然沉静,仿佛一切都尽在他掌控,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我并不敢贪功,这些都是父皇的功劳,我只是享受余荫而已。”他说完转眼看她。 苏皖柔显得高兴极了,“既然有这些案子在手里,那么汉君离……韩王是个聪明人,会真舍不得这个认来的儿子,而公然跟皇上你翻脸吗?” 李弘竣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绕到龙案的左侧,与对面的她遥遥对视,“我想要建一支骑兵,眼下国库正有些虚空。” 苏皖柔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唇角爬上有所领会的笑意。 只是这些话却不小心地被珠帘后的阿阮全数听在了耳中,她脸上尽是迷茫的神色,听不懂他俩究竟在说些什么。 前几日韩王还是重病不起,今日却已经急着入宫求见皇帝,皇帝叫他等一个多时辰,才不急不缓地来到昭阳殿与这位叔父会面。 皇帝刚进入殿中,便屏退身后跟着的人,他目光冷峻地注视在殿中走来走去的韩王。 叔父明显已经老去许多,佝偻的体态上虽然穿着华丽的锦衣,但是也难以掩饰他逐渐衰老的事实。此刻他看起来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又气又怒,直到忽然回头看到皇帝,他的脸色才变成了渴求。 韩王连忙走到皇帝跟前,便要行礼,被皇帝及时出手扶住,“叔父不必行此大礼。” 他沉静的声音令韩王一颗火急火燎的心终于跟着平静下来,“皇上……” “叔父叫我弘儿便好。”皇帝的态度始终温和客气,看起来与他永远像是一家人。 “好,弘儿……”只是韩王的话还未说完,皇帝已经接下,“前些时日,听说叔父病了,今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 韩王脸上一阵尴尬,不敢接应,只是说道:“当时叔父实在是太过生气,才叫人打了岐王,还请弘儿不要怪叔父才好。” “叔父说的这是哪里话,叔父一直宠爱汉君离,眼下被如此重伤,是该要好好惩戒一下肇事者。” “可是……”韩王面色难为,抬起悔恨的眼,“叔父知道是那孽子做了错事,惹得皇帝你生了好大的气,唉,等他身子好起来,叔父会为你教训他的。至于阿阮所受的委屈,必然是不能白受的,叔父会想出合理的办法,给你们一个合理的交代。” 韩王已经说得十分谦卑,皇帝也不好再咄咄逼人,转身走开,驻足,注视着面前刺金屏风上绣着的万里江山锦绣图,那屏风上前后各罩着一面透明玻璃,便倒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孔。 他脸上神情淡漠,半晌才道,“我听说叔父的府上,前些年出过一桩人命案,却被悄无声息地掩盖下了。” 韩王的脸色果然一惊,又见皇帝忽然回过头来盯住自己,他神色严肃得吓人,“不知可有此事?” 他问得轻巧,韩王却答不上来。 “我知道,叔父之所以那么宠爱汉君离,是因为他的父亲,曾经参与了一桩重大阴谋。” 皇帝说的很是沉静,语气听起来只是像在陈述,但是韩王的脸色却已经彻底变了。 皇帝渐渐走到他跟前,双眼直直盯着他,负手而立,“这世上本就没有多么深的感情,何况都不是自己亲生儿子。叔父这么做,难道是想掩饰什么?” 韩王的头上已经沁出密密的汗珠,这时皇帝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袖缓缓从他身边走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始终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但话语中的分量,却叫人心惊胆战。 “我说这些,并非是想让叔父认罪,而是……想保全叔父。”皇帝忽然回过头来看他。 韩王小心翼翼地与他目光相接,“难道弘儿你连一条生路也不打算给叔父吗?当年八王之乱,我可是支持你登基的。” 皇帝轻轻一笑,脸上的笑容阳光极了,忽然走过来,亲切地拉着他手,“正因如此,才想叫叔父帮忙。” “帮……帮什么?”他颤声。 “虽然叔父这些年一直在养身子,不跟别的人结交,但这世上到底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京兆尹负责去查我交代给他的案子,想必也让叔父你感到坐卧不安了。” 听到他这番话,韩王的瞳孔极度收缩,“这原来都是弘儿你布的局?” 皇帝点头,并没有不承认,大方的说道,“否则怎么能够引诱你们这些老狐狸出洞呢?” 韩王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为震惊,“弘儿你……你这也太过分了!你怎能如此!” 李弘竣垂下眼眸,“我并不觉得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处。眼下国库空虚,你们却还要想方设法地挖朝廷的墙角,对于我这个皇帝来说,你这样做,那便是我的敌人。” 韩王重重喘息一声,脸上憋得通红,双眼怒目而视,“那你到底想怎样,说出你的目的来!” 李弘竣郑重地望向被自己气得不轻的叔父,“如果叔父能够将这几年你的非法所得,全部都捐出来用于国家组建边防骑兵,那么弘儿或许可以……既往不咎。” 皇帝竟是……竟是要剥夺他这些年全部的积攒跟家当,“你!”韩王果真吃了一大惊,瞪大眼艰难地说不出话。 “千不该万不该你领养了一个好儿子,让你们露出了马脚。”李弘竣轻轻说道。 韩王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你可真是我的……我的好侄儿啊!你连叔父,你连叔父也都算计!” 李弘竣不着痕迹地笑了一声,笑得却还是冷气扑面,“做不法之事,迟早会爆出,大白于天下!令天下人皆知,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人有旦夕祸福,只能求行善尽事、无愧于心,对得起这天、对得起这地,才能叫自己多活上数年。至于叔叔所言,我算计叔父你,那么当年围魏宫魏王被杀,又作何解释?” 韩王大吃一惊。 皇帝说的话里充满挖苦之意,这下韩王都快要气晕过去,“是!我承认这些都是我做的!可是,你为何偏偏要选上我呢!宁王呢?就我所知,他也是在这京城内不法勾当有许多!为何不去问他要!你们俩可是亲亲的兄弟,你若出口相求,他必不肯袖手旁观,一定会帮你!你为何偏要为难我这一把老骨头呢?我都这么一把岁数了,好容易攒点钱,我容易吗?”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叔父何必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李弘竣的语气十分淡然。 “你!”韩王气得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李弘竣转身悠然走开,眸色冷静,嘴里继续说道,“叔父你该知道这个道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汉室末年十八路诸侯讨伐霸京师的董卓,只因孙坚在废弃的洛阳城南甄宫井中打捞出的一具宫女尸体的颈上,发现了汉朝的传国玉玺和氏璧,不料军中有人将此事告知袁绍,袁绍立即扣押孙坚之妻,可怜孙坚还未赶至江东,便已在回乡途中身首异处。” 他说完,转身看韩王,果见他眸色旌动,害怕万分。 皇帝微微一笑,又道:“当年围魏宫中魏王被汉君离的父亲设计暗害,无奈他自己也在那里身中剧毒而死,难道这不是出于叔父之手?这些年叔父你谨小慎微,这般活了大半辈子,不觉着累么?” 果然,韩王眼中神色大动。 皇帝向他靠近,目色冷如山翠,十分镇定地凝望着他,“只要叔父肯将这烫手山芋抛出,那么你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都包在弘儿身上!弘儿可保证此事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不仅如此,朕还可保证,汉君离的人身安全。” 韩王失神地转眼看向皇帝,过去许久,他才慢悠悠道,“看来该掌握的线索你都已经全部掌握了。” 他空洞的双眼看皇帝只是微笑,叹气一声,“不错,我之所为那么疼君儿,是因为有他父亲的功劳在,他跟了我大半辈子,他的死我内疚极了,可是他不得不死,这事必须不能再有更多人知晓!是他当年潜入围魏宫中帮我干掉魏王,不巧自己也死在魏王的暗箭下,那暗箭是我在那之前寻个机由叫人教授于魏王,也是我派人将汉君离父亲的尸首从里头偷偷运出。” 他说起旧事,神色无比暗然,“……围魏宫那名字取得可极好,是他灵机一动,认为那里是杀死魏王的最佳场所!这些年,他母亲也常常为此事担惊受怕,时而夜半惊得无眠。” 第68章 8.4|| 大殿中气氛十分冷肃,本是亲叔侄却要将最锋利的伤人利器直指向对方,或许这便是生于皇家的无奈吧。 李弘竣微笑,“正是,正还有贵府上杀人被掩尸一桩。如若叔父肯配合弘儿,那弘儿保证,汉君离的母亲,日后将不再会有任何的闪失。” 此刻韩王已彻底泄了气,他斗不过这个皇帝的! 他垂垂老矣的目光中已失去神光,变得灰黑一片,“弘儿,叔父不得不说,当年你父亲临终前最后一刻的决定,是对的。” 这样的赞美对于皇帝来说,还真是受用!他唇角再也禁不住,牵起得意的笑意。 韩王叹息一声,“叔父实在是厌倦这样无休无止的争斗,迫切想要过上宁静的生活,如若弘儿你同意,那叔父期望与汉君离的母亲一同归隐,希望你能成全。” 他见皇帝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定定注视自己,他又重声保证,“这京城中大大小小的青楼妓馆还有许多,并非只我一人,每日有许许多多的妇女失足,还等着弘儿你去铲除蛀藏在全国各地的这一毒瘤,难道你不想要这个名单?” 皇帝立刻把眼看他,眼中神色忽然显得无比期待。 在皇帝目光注视下,韩王拖着老态的身体走出昭阳殿,等在外头的韩王府侍从连忙上前将他拥住,他在下台阶的时候居然险些跌倒。 皇帝缓缓走上前一步,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他们这一行人渐行渐远,此时杨炎凉手里抱着净鞭走进来。 “皇上,怎样?”他看着很是担忧。 皇帝转眼看向他,冷淡说道,“拿下了。” 杨炎凉脸上满是喜色,“恭喜皇上,这样组建骑兵便不再用为经费的事发愁了。” 李弘竣颔首,“嗯。” 杨炎凉又有点迟疑,“那汉君离?皇上的意思是……她母亲真犯事儿了?” “是,贵妃居然是与朕同时翻出了他母亲过去杀死陪妾的罪证。”李弘竣淡淡交代。 杨炎凉点头,“这位贵妃娘娘还真是叫我欣赏,他可是一直站在皇上您这一边的,真真是个贤内助。” 李弘竣点头不语。 见皇帝神色冷淡,杨炎凉好奇,“皇上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让你感到不高兴么?眼下这么一桩大事都解决了,可是该高兴高兴了。皇上你日夜为国家殚精竭虑,也该好好享受享受了。” 李弘竣双眼认真看他,“只是觉得对不住阿阮。” 杨炎凉叹道,“这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不论何等大事,这保卫国家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只有国家安全太平了,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眼下这一笔来自青楼的巨款,既然能用于建设军队,那么暂时先放汉君离一马,又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以皇上您的机智勇武,还怕治不了个他么?眼下这情形,我看是就算是怎么样了汉君离,韩王也不该再多说什么了!因此,我相信阿阮姑娘也会体谅皇上您的难处的。” 李弘竣轻轻点头,若有所思,“或许正该如你所言。” “那么青楼那边?那些失足女子?”杨炎凉又问皇帝一句。 “先暂且不必营救,这也才打掉一片,还有许多呢。”皇帝轻巧地说完,转身快步走出昭阳殿。 此时外头的日光正是强烈,在杨炎凉的注目下,皇帝昂越挺拔的身影逐渐融入绚烂的日影中。 他不由得赞叹,皇帝办事的手段,还真是干练又高明,就这么不着痕迹、悄无声息,甚至不费一兵一卒的,就把这么一座难啃的大山给扳倒了。 韩王是不必过于痛恨皇帝的,皇帝接手了他这些年积攒的财富,却未寻个由头对他下痛手。 岐王本以为这“牢狱之灾”起码还得持续半个多月,谁知只是被关上六日,就被韩王亲自打开狱锁释放了。 韩王虽然与岐王的父亲是兄弟,他两人是叔侄,但却一直不和,如今结下这梁子,他们之间的嫌隙便更加深了。 因此,即使韩王释放了他,岐王也并没有多感激,而是很骄傲地走过韩府这些下人中间,给他们摆了个很鄙视的脸色,走到来接他的自己府上的下人中间,回头又冷冷瞪一眼韩王,仿佛在说“你给我好好等着”! 韩王望着他爽然离去的嚣张背影,本已恼怒的神色变得更加冷酷。 岐王的下人向他报说,是皇帝出面解围,韩王迫于压力才将他释放,因此他一离开韩王府,便急不可耐地直奔皇宫而来,一则是为感谢九郎相救,二则是为看看阿阮。 他这个人便是受不得别人对他好一点点,那简直是感激涕零、五体投地。还有阿阮,他可真是担心坏她了,不料她竟会遭受那样的委屈,如若那一日自己在场,他断然会亲手宰了那狗崽子,也不会再等那两日。 他便是这般烈性火爆的脾气,有恩必报,有仇也必报。 此时此刻,阿阮正站在奉国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低着头一会儿走上一会儿走下,百无聊赖地等着十六哥哥。 忽然一道清亮似洪钟的声音传来,“阿阮妹妹!” 阿阮转头看,果然见岐王进宫了,正神气活现地朝自己赶过来,阿阮连忙迎了上去,两人手拉着手看住彼此一顿笑。 忽然岐王又有点忧郁起来,“真是可怜阿阮妹妹了,要是我当时在,你也不会受那样的委屈了。” “你都知道了?”诧异过后,是黯然。阿阮的神情看起来并不轻松。 “瞧我这张嘴,你别放在心上!你宽心,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狠狠往他腹部扎了十几刀子,只怕她以后也是生不出孩子了,看他还敢再欺负你。”岐王说着笑起来。 阿阮看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你这几日在人家府上的私牢里一定没睡好吧?” 看她委屈得又要哭了,“你别总是这样行不行?就算我求你了,我的姑奶奶。” 看着岐王着急的模样,阿阮又是忍不住扑哧一笑,跟他这位十六哥哥在一起相处,她就总有无尽的欢乐能够尝到,即使是在极度悲伤的心情下,也能在他的逗趣下好转过来。 两人正说着一些好笑的话,头上的柳枝在微风中飘啊飘,此刻皇帝正从奉国殿中走了出来,站在汉白玉台阶的高处,负手而立,低头看着柔情蜜意说话的两人。 他冷静的眼色忽然地紧了紧,又迅速恢复了平静,那痕迹令人察觉不到。 岐王抬头看到他,登时像看到广街尽头袍袖飘飘的神仙一般高兴极了,连忙拉住阿阮的小手跑上汉白玉台阶,来到他跟前,往他胸膛上重重一捶,“这回多谢九郎相救,大恩大德,日后必为报答。” 皇帝的脸色却很冷淡,目光转到阿阮脸上,话却是对岐王说的,“你该感谢她,是她来向我求的情。” 岐王登时高兴极了,一把拉起阿阮的另一只手,“阿阮,果然如此?真是你替我求得情?” 阿阮羞赧极了,挣脱他的拳握,“那也要九哥哥同意才行,若非九哥哥为你奔走,韩王那么爱惜他那个宝贝儿子,又怎舍得只关你六日便放了你?” “说起这个,我倒是有点好奇,九郎你到底,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叫韩王低头得呀?”他笑得高兴极了,虽然刚从狱中出来,神态有点疲惫,但精神却很兴奋。 李弘竣冷静的眸子凝视向他,“你是他的侄儿,他关你起来,不过也是吓你一下,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你不必太放在心上的。” 岐王哈哈大笑,“嘿你这个人地道,我可真是庆幸有你这么一个好兄弟呀!”又往他胸膛上狠狠砸一下。 “今天说我地道,昨天说我不地道,我到底是地道、还是不地道?”皇帝冷冷道。 岐王与阿阮呆呆看他半晌,互看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三个人正在说话,此时吏部舍人蒋函走来了,走上台阶,来到三人跟前,恭恭敬敬向皇帝、岐王分别行礼,最后向阿阮行礼,阿阮向他屈膝还礼。 他转眼郑重地看向皇帝,“皇上,六天前我哥哥就已经准备好表演,因为突然发生一些意外,再度耽误了,不知皇上可有决定好接见我哥哥的时间?” 李弘竣看着他说道,“择日不如撞日,便在今日。” 其余三人诧异,岐王这便第一个拍手大笑起来,“还真是赶得巧,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观赏到大力士表演,我可真想先睹为快。” 阿阮掩着嘴咯咯笑着看他,李弘竣的目光转到她笑得益发明媚的脸上,沉沉注视着她。 蒋函也是浑身充满喜气,“我这便把这个消息传给他,相信他也会很激动的。皇上,还请允许我现在回家一趟。” 李弘竣点头,“你去吧。” 第69章 8.4 皇帝在宫中设宴,邀请各宫中嫔妃与朝中大臣来观赏蒋函的哥哥举鼎,地点设立在御园中的蒲雨园。 蒲雨园建设在一片水坪之上,水坪乃是填土造岛用时两年完成,四周全是浩浩荡荡的池水,微雨初霁后放晴,一条彩虹正架起在天穹一边。 碧云青天白鹭飞,流花香池鸳鸯浴。 众人一批批地被几艘画舫载着从荷池对岸游览上岛,平日里大臣们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时间便定在了傍晚。 夕阳西下,在池面上投洒出一片金辉。 杨炎凉安排皇帝与几名紧要大臣们在一艘画舫中最后登岛,苏皖柔平日里凡事便最爱冲在前头,她便带着各宫中嫔妃与阿阮一起最先登岛。 皇帝乘坐的画舫最大,他站在最高层最前首,举目瞭望整片波光千顷的池面,粼粼水面之上沙鸥飞翔、燕声阵阵,皇帝身旁几名要臣陪同着,仍不忘说些家事国事。 “皇上,微臣前些时日往东都去,一路所见皆是京城富豪官家的坟茔壁垒,上下周边建筑与草木的根植都极其的奢侈靡费,微臣以为此事该有所杜绝才是。”户部郎中葛顺昭慢慢说道。 皇帝眼望后廷这一汪明净的湖泊山水,微微颔首,“愿闻其详。” 得到皇帝的回应,葛顺昭立刻继续进言,“自古帝王都反对厚葬,因为这些用去的钱财布帛,非但对亡故者无一点用处,还损害生人的家业。近年来,逐家奢靡,相继效仿,竟然渐成风俗,使百姓的家财多至凋弊。然而,魂魄既已归天,百姓的家宅是思慕生者赖以生存的根本。墓茔是真宅,自家已有房舍,却又另外兴建田园,名义是下帐,却又多出许些冥器等物,竞相比拟奢侈。这些行为非但于礼不合、还违反禁令,并不得宜,戮尸暴骸也因厚葬财物引来贼人觊觎。” “那爱卿以为此事又该如何处置?”皇帝左手扶着舷栏,回头看他。 葛顺昭毕恭毕敬地道:“过去虽有约束,但负责此事的部门并无申明,因此丧葬之家没有可以依准的标尺借鉴,这才是如今一团乱象的根由。微臣以为,应该让负责此事的部门,按照品令的高低来有所节制,冥器等物也该定下色数及长短大小,园宅下帐该全部禁绝,坟墓茔域务须简俭,所有送终的器具不得以金银为饰。如有违反者,应先决杖一百,倘或州县长官不能举察,也该贬授远官。” 皇帝认真听完户部郎中的建议,胸中极是赞赏,颔首说道:“朕以为爱卿所言甚是,若欲推行此法,还需召集群臣齐来商讨决议。” 葛顺昭的意见被皇帝采纳,他很是高兴,躬身退后,然而皇帝身后的其他朝臣听完他的提议,却各个互相使递眼色,神情多有不屑。 此时诸人眼望池面,但见采菱舟散,眼中皆是水天一色,这千顷琉璃上素鸥翔飞,两行新雁直上青天。 此刻已然登岛的妃子们,在岸上却是媚眼轻飘、争奇斗艳,四妃依如继往地抱团儿,碧玉与潇湘分别站在一边,阿阮跟在表姐姐身后,小鹿一样的眼睛看这些人。 碧玉本是推辞不来的,她不愿与皇帝多见面,是苏皖柔再三着人邀请,最后自己亲自去请,她才换身素色衣裳,在两名宫女搀扶下,缓缓来到后宫中心,与诸人一起前后来到。 她肯大驾光临,苏皖柔自然拉着她说话,“身上感觉怎样?舒服点没有?我前些时日送给你的那些人参什么的,都吃完了吗?” “多谢姐姐关怀,但我这身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我也没有什么心肠了。”她始终垂着眼眸,不愿正视贵妃。 阿阮便站在姐姐身后小心翼翼地瞧着这位碧玉美人,她整个人看起来纤柔袅娜,就像是一个一推就倒的瓷娃娃一般,憔悴到不堪一触,任何人见了她说话都要小声些,生怕把她吓到一般。 阿阮忽闪着大眼睛瞧她,碧玉看她一眼,却一脸不喜,别开脸去,阿阮一阵愕然。 此时四妃脸上的神情都是讥刺嘲讽的,他们看向碧玉的眼神也都十分不善。瞧她那副弱柳扶风的样子,可怜兮兮地装出来给谁看?她们心中大概这般想。 此刻皇帝与朝臣们也互相说着话登上岸,妃子们立刻转眼瞧他。 今日这小型聚会还算隆重,连公子王孙们都齐齐来了,他们从下一艘画舫上依次登岸。 渐渐的,人们都围到皇帝周围,他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耀眼——但见乘鸾扇底,他美姿仪、影婆娑,高冠博带、整个人通体威仪富贵,惹人倾慕。 阿阮忽然发现他竟是如此出众,脸上立时羞红一片,低下小脸。 苏皖柔转眼见她春眉轻锁,脸上是含笑羞赧的笑意,便轻轻拉了拉她的手。 中央腾出一片空场,四周坐席上坐满了王孙公子、朝臣显贵、妃嫔侍女,她们面前的长案上都摆满了新鲜的瓜果,诸人温香傍酒,久别后正互相交谈。 皇帝坐在主位,目光在众人欢笑的脸上一扫而过,向身旁的杨炎凉说道,“可以开始了。” 杨炎凉叫人负责一一传令下去。 今天压轴出场的是蒋函的哥哥,前头还排演了一些其它的节目,凤栖国能人辈出,精通于吹拉弹唱的不在少数,何况是宫廷中有专门供职于此的歌舞伎艺人。 苏皖柔坐在皇帝的身边,两人相互敬酒,阿阮坐在姐姐这边下首位置,笑着看他们一眼,伸手捏起案上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目光便被舞池中央的绿腰舞所吸引。 东西南北四面均设有一扇屏风,前头坐着一排曲调伎人,凤管鸾丝环奏场中,听得众人醺醺欲醉,直到潇湘出场,惊艳了众人。 皇帝十分高兴,特赏她御酒一爵,她谢恩后,远远向皇帝瞟两个媚眼,入席归座。 岐王坐在阿阮的右手边,生性好动,不断拉阿阮衣袖逗弄她。 被他烦不胜烦,阿阮气鼓鼓地拿起一个翠碧水晶杯,把里面的水全部都灌到嘴里,岐王吃惊得瞪大眼。 “阿阮你真猛!你知不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岐王笑得欢快。 “什么啊?”阿阮脸上已泛起潮红。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双眼迷迷糊糊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脑袋也是晕晕沉沉的,才发现刚才那根本不是甜水,而是酒水。 她扶住桌子慢慢站起身,左摇右摆地离了席,蒲雨园所在的这一片石坪十分之大,她穿过一些姹紫嫣红的灌木丛,来到一丛柳树下,扶着树干慢慢坐倒。 她担心自己喝醉酒后在这样的盛会上做出不合适的举止、或者说出惊天动地的话,给九哥哥和表姐姐惹麻烦,便自个儿先躲得远远地醒酒。 她闭着眼睛昏睡了一会儿,却感到两只脚上痒痒的,低头看,只见两只白色的蚂蚁在她脚背上转圈。 她坐的树根旁边有一个蚁洞,那蚂蚁排成整齐的直线,滚动着一个粪球搬家,她嘻嘻一笑,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根细树枝,扎在蚂蚁路过的地方,果然这些蚂蚁们顺着细树枝一一爬上去,她又把细树枝头脚倒过来,这些蚂蚁便在这根细树枝上来来回回地爬来爬去。 她玩一会儿,便觉得有点腻,扔下树枝站起身左右看两眼,但见前头有一座巍峨的宫殿,她便步履轻盈地走过去,发现阳光有点辣,便决定转到背光的另一边休息片刻。 沿着高台绕过宫殿,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在转角的一霎那,她发现一个人。 那人正站在宫殿窗下背对着她,低着脑袋,不知在捣鼓着什么,他身材魁梧极了,约有九尺之高,穿着半耷拉的褂子,两个光着的膀头宽得仿佛能扛起整座泰山。 或许是她见识浅,阿阮有生之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壮硕的男子。 她便好奇地转到了他的面前,这男人手里把玩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很有弹性,他左右手拉了拉,忽然意识到跟前站了个人,抬头看登时吓了一跳。 他靠到宫殿的窗上,瞪大眼看阿阮,喉咙里咕咚一声,“你……你是什么时候站到这里的?” 阿阮好奇地盯住他看了半天,总觉得此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眨眨眼……这名男子上下打量她一眼,“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阿阮盯住他的脸端详着,忽然眼睛闪过一阵明亮,伸出手指指住他,“我记得你!是你!” 他鼻梁上有一颗很明显的黑痣。 这男人还是上上下下看她,“你是认错人了吧?我可并不认得你!算了,我也懒得跟你说,我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望着他倔倔离去的背影,阿阮百无聊赖地叹息一声,顺便走到前头的台阶上坐下,倚着栏杆抬头望。 这宫殿琼台环回,檐边勾起鸾翼,骄傲地翘起入天穹中,她便头靠着汉白玉扶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天边聚了又散的白云,怔怔发呆。 此刻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轻松自在极了,因为喝过些小酒,眼眸看起来便水润润的,充满迷离的色泽。 过一会儿,她便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并不知道此刻园宴上,左肘支在膝头手里持着酒杯的皇帝,因为在人群中忽然不见了她的身影,正在场中努力逡巡。 这时蒋函走到舞场中间说道,“承蒙陛下垂爱,我哥哥练就的这番力能扛鼎的本领,才得以在诸位达官贵人眼前展现。” 这才是今日的重头戏,之前那些歌舞表演不过是为助兴,然而眼下阿阮却不见了。 “稍候!”皇帝看向杨炎凉,“你去派几个人找阿阮回来。”声音不高不低,众人都能听得见。 杨炎凉面有难色,“这……不太好吧?”声音很低。 “快去!”皇帝不理,吩咐。 杨炎凉正招呼了几个太监准备去找阿阮,谁知这时候她自己晃晃荡荡地回来了,众人都把目光看向她,神色各异,她还有些不解,茫然地伸手挠了挠脑袋。 皇帝看她两眼微微一笑,转眼看向场中,“可以开始了。” 坐在皇帝身旁的苏贵妃,也是看着表妹温柔一笑。 第70章 8.4 蒲雨园中流光天影,阿阮迷迷糊糊坐在香案前,坐在她右手边的岐王用手肘轻轻撞她一下,“快看,表演已经开始,那个大力士来了。” 阿阮抬头,粉嫩的脸上立刻布满吃惊,这不是适才在宫墙根下见到的那名男子吗? 但是又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的脸……她是不认识的,鼻梁上并没有那颗黑痣。 她有点奇怪,伸出小手挠了挠脑袋。 “嗨,你在想什么呢!”岐王又撞了她一下。 “哎呀,你不要老是动来动去的好不好?”阿阮又握起小拳头回砸他一下。 他们的这一小小举动全数落入皇帝眼中,但他目光又转向场中央,蒋函的哥哥看起来魁梧极了,他肩膀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祭祀用的青铜鼎,闲庭信步地就走到场中来。 众人止不住暗暗发出惊叹之声,连皇上的脸上都有些微微变色,看样子对他的表演很是期待。 “皇上,小人名叫蒋学,乃是吏部中书舍人蒋函的兄长,本人没念过啥书,万万没想到这一生居然有幸能够见到皇上,真是天赐的大恩啊。”他感叹地说道。 众位朝臣与皇族闻言脸上都露出笑意,他当着这众多人面拍了皇帝好大一个马屁,虽然多少显得粗俗,但对皇帝而言,却十分受用。 蒋函走到台上,看向皇帝说道,“我兄长过去没有读过什么书,母亲靠着一些微薄的收入,将我们兄弟俩拉扯长大,很是辛苦。母亲用她全部的收入来供我读私塾,我又有幸得到州郡长官的赏识,才被送入京城考取功名,才得以见到更大的世面,甚是目睹圣颜。说起来,我能有今日,全赖兄长与母亲的悉心栽培。” 他说到后头有些哽咽,语调控制不住地颤抖,在场众人闻言,几乎都被他的真情实感所打动。 “兄弟,你可切莫流泪,这可是大喜的日子,皇上肯赏脸给咱个机会表演,咱可千万不能砸了场子。”他说得话糙理不糙,众人听闻又忍不住乐起来。 皇帝左手里一直握着酒杯,微微抬起,含笑说道:“可以开始了!” 因为他瞥眼留意到阿阮,正张着大眼呆呆地看着他俩说话,显得很是沉闷,他便催促蒋学快些进入正题。 谁知道这蒋学还真是天生神力,他这般说话,右肩上便一直扛着那个大鼎,听闻皇上叫他开始,他右手便握住大鼎一只耳,甩手将其抛入空中。 众人大惊失色,目光都随着飞起的大鼎看入空中,只见这大鼎在空中转三个圈,又霍地落下。 大鼎足逾千斤,一般人被砸中,非死即残不可,众人真心为他捏把汗,只见那大鼎从空中直直落下,呼呼带起狂烈风声,在众人惊叫声中,便看着它向蒋学头顶砸去。 女子忍不住尖叫,便连一直呆滞的阿阮也伸手按住小嘴儿,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看大鼎重重砸上蒋学脑袋,她吓得尖声,忙捂住自个儿眼睛。 谁知就在她捂住眼睛片刻,场中又立刻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阿阮小心翼翼拉开手指一条缝,大惊失色,只见那枚大鼎并未如预料中的将蒋学脑袋砸穿,或是将他脑袋砸进肚子里,而是那枚大鼎就那样安安稳稳地落在蒋学头顶。 他正叉着腰,双腿弯曲,顶着头上大鼎转圈儿,众人惊讶万分过后,是巨大的欣喜。 站在空地边儿上的蒋函看到哥哥在宫中如此受欢迎,也着实为他高兴一把。 蒋学玩儿鼎的花样儿有许多,不时地将鼎抛入空中,用肌肉虬结的右臂撑住,一时又换左臂、右腿,左腿,甚至在脚尖上颠来颠去,玩儿起这个鼎来,就像在玩儿一个小小的玩具,丝毫不费力。 众人眼球都几乎被他身上这个玩得团团转的大鼎引着走。 坐在西首的阿阮看到高兴处忍不住双手拍打,咯咯笑得高兴。 坐在他右边的岐王十分欣慰地一边看蒋学玩儿鼎,一边剥开一颗橘子,伸手塞入阿阮嘴里。阿阮便一边嚼着嘴里的橘子,一边高兴地看表演,一边拍手嘻笑。 坐在主位上的皇帝目光不由得转到她身上,看到这举鼎人能哄得她这般开心,他心下便有了叫蒋函的哥哥在宫中供职的打算,后宫设有梨园,那里有许多的歌舞伎艺人,领着皇帝发的皇粮,她们可以安心地在梨树下钻研技艺。 蒋函这些年为他办事兢兢业业,他也是看在眼里的,他想要他无后顾之忧,专心为朝廷办更多实事,便想着要安顿好他的家人。 这般默默思忖着,他端起手中酒杯,将杯中酒水慢慢饮下。 然而千算万算,他未算到这事态的发展猛地走向岐路…… 正当所有人看蒋学玩鼎看得高兴,蒋学却突然之间目露凶光,举起大鼎,猛朝皇帝掷去! 全场哗然,所有人几乎都没防备,眼睁睁看着那青铜鼎以极快速度向坐在人众中央的皇帝砸去,众人却已全然呆滞。 蒋函的脸色立刻煞白,还未回过神,余光中便见一柄匕首追随飞驰的大鼎而去,直指皇帝! 这不仅出乎众多朝臣与皇室子弟的意料,就连皇帝也微有迟疑,当他发现自己身体已完全被那枚大鼎的阴影笼罩之时,已是迟了! 大鼎直朝他砸下! “皇上当心!”还是一直护在皇帝身旁的杨炎凉与苏皖柔眼疾手快,几乎是在同时猛地拉皇帝一把。 李弘竣警醒,身体迅速向右滑出。 “嘭”的一声,烟尘四起,重逾千斤的大鼎直直将皇帝座下的龙椅砸了个粉碎,然而本以为自己躲过一劫,谁知他抬头,却发现一枚匕首紧随其后,直直向他面门上刺来! 这时,场中响起一声不管不顾的尖叫,“九哥哥!” 声音娇嫩中被撕裂,显是叫的人很情急,阿阮眼看九哥哥便要被那柄匕首刺伤,她心急起身奔跑过去,只因跑太急,踩住裙子绊倒,扑个狗□□,脸上沾得满是泥土。 或是听到她声音提醒,皇帝这才反应过来,身形一动,那柄匕首几乎是擦着他锦衣飞过,直接拉出一道口子,“哆”的一声扎入龙座后头的屏风上,还穿出去飞了老远。 皇帝惊魂甫定,迅速自地上站起,此刻场中已乱作一团! 众人已纷纷离席,东倒西歪地有人藏在香案底下,有的与周围人抱作一团,头上珠钗乱迸的嫔妃们惊叫连连,手揪手挤在一起,宫人们也慌得四处逃窜。 皇帝目光冷静迅速从场中一扫而过判断形势,只见蒋学凶神恶煞朝他直直冲杀而来。 反应最快的杨炎凉当先挺身站在皇帝前头,“护驾!护驾!”他凄厉的声音盘旋在上空,苏皖柔也忙得自榻上站起,抢在皇帝前头。 站在皇帝身后的四名带刀侍卫立刻一拥而上,将皇帝护在中央,只是李弘竣的目光立刻注视到扑在场中的阿阮身上,眼见那蒋学大步走来,便要碰上阿阮。 他心下惶急,推开站在前头两名侍卫,想迅速上前将她扶起,只是忽然自四周又涌出许多带刀的黑衣人,将他、杨炎凉、苏皖柔与侍卫们反而团团围住。 皇帝止步,站于主位之上,目光扫过这些人,不动声色。 站在身旁的杨炎凉却是满脸震惊,这些叛贼可是何时混入宫中的? 苏皖柔眼看妹妹阿阮扑在场中,想要上前搭救,却被负责护驾的侍卫们紧紧挡在里头。 惊呆的岐王这时正站在自个儿香案前,发现那名凶手已逐渐接近阿阮,猛地警醒,朝阿阮奔去,只是还未奔出数步,身后便涌出十数名黑衣人,手持刀剑向他砍杀过去。 岐王有些武艺,身体素质也极好,当下从香案上抓下瓜果,向这些黑衣人怒砸,片刻后他们乱舞的刀剑上就插满苹果跟香蕉,都纷纷发了呆。 看他战斗得甚是艰难,宁王一袭白衣从人众中走出,手中玉笛点杀数名黑衣人。 阿阮眼见着九哥哥又被许多恶人围住,情急从地上爬起,不管不顾地想向他奔去,谁知感到身后忽然一股劲风袭至,她眼中倒映皇帝远远穿过人群望着自己时焦煌的眼眸,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整个人就被身后之人重重绑住。 她尖叫一声,剧烈挣扎,身后男人狠狠抓住她两只手腕,将她身体牢牢控制在自己身前。 “护驾!护驾!”杨炎凉还在大声叫唤着,便从近处岛上的三宫六院赶来三十来名太监宫女,只是这些人并非这帮叛贼的对手,还未近得身护驾,就被手起刀落一一砍杀。 “护驾!护驾!”杨炎凉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频频大喊! 此刻,潜伏在四周的大内侍卫,突然从草从中一拥而出,将围住皇帝的二十几名叛贼全部杀死。 大内侍卫们肃清政敌后,将混乱中间一抹明黄迅速围在中间,回头纷纷撤出新的刀剑,警惕地盯着四周,看是否还有贼人隐没于四周。 皇帝转眼看向场中央,此刻阿阮正被控制在蒋函哥哥蒋学的怀中,而岐王也在宁王的帮助下,将围困他的黑衣人全数杀死,他自己身上亦中了无数剑,血流不止。 宁王扶住整个身体都在摇摇欲坠的岐王,两人带伤倚在旁边屏风上。 皇帝看他们一眼,便又闻阿阮大声:“你放开我!”在那人怀中苦苦挣扎。 蒋学冷笑,“皇帝,你的死期怕是就在今日,哈哈哈!” 他仰首猖狂大笑…… “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适才在混乱中被重伤的蒋函,抚着自己流血的腰部想要走向蒋学。 “谁是你大哥?你认错人了!”蒋学傲然说道。 脸色已然煞白的蒋函不解,看到这人脸上只是冷冰冰,并非过去那个十分关怀他的温厚的大哥,他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不明白大哥为何突然要刺杀皇上,便有些止步。 “你们还藏着做什么!还不出来一齐杀了这狗皇帝!还有这帮朝臣、美女、还有这天下的蛀虫们!”蒋学不知是在对谁下令。 忽然就又从四周灌木丛中奔出许多刺客,迅速将朝臣、皇室、嫔妃全部都控制住。 这下大出所有人意料,不知这些叛党是从何时潜藏在这里的! 看似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皇帝看目前情势,刚刚扭转向他这一边,一时又倒向这些来历不明的叛党。 这时阿阮还在他怀中,见她费力扭动身体,只是这举鼎人何其魁梧高大,她根本动弹不得。 她若再这般固执地闹下去,怕会有性命之忧,因为不知何时这名举鼎人便会被触怒。 他正与皇帝进入僵持阶段,情绪躁动,眼下最该稳住局面。 “你是何人指使而来?”明知他不会说,皇帝仍是这般问。 举鼎人冷笑,手中匕首指住皇帝,“当然是来杀你的人!” “哥哥切莫胡言,这可是杀头大罪!”已被刺客困住的蒋函望着哥哥凄厉大声,“母亲还赖你我兄弟二人照料,你不可大意,受人蛊动,说些虚妄的言论!” 然而身后刺客立刻往他膀颈上重砸,他痛得当下弯腰,再也说不出话。 “堂堂皇帝,试问你登基三年,又做过多少昧尽良心之事!只怕这全天下想要杀你之人,远不止我一个!”举鼎人冷笑,感到怀中娇小女子剧烈挣动,更是紧紧扣住她身体。 俨然皇帝身周侍卫与听命于蒋学的刺客们形成对峙局面,那便只得大人物出来谈判。 皇帝冷眼盯住阿阮,向举鼎人说道:“你除要杀朕,可还有其它目的?” “并没有。”蒋学冷笑,低头看一眼仍是在怀中不住挣扎的阿阮,“我知道这小妮子对皇上你有多紧要,所以才先擒住她,你便会就范!” 朝臣、皇族子弟与嫔妃们震□□色,他们想要动身护驾,苦于自个儿被这些黑衣人绑着,刀还架在脖子上。 “说出你的条件!要怎样才肯放了她!”皇帝问,脸上阴冷。 “不!九哥哥,不要听他的!”阿阮无力地阻止。 此刻他俩中间隔了许多散乱人影,她只能勉强从人群的间隙看到他镇定的眼神。 “哼,臭娘们儿,你再叫,我这便杀了你,免得扰得老子心烦!”他举起手中匕首,就往阿阮脸上比划,慌得她避开脸,声音哀凄,“不要!别碰我!” “呵!这般白瓷样儿的脸蛋,划伤岂非可惜?”这话蒋学是有意对皇帝所言。 李弘竣便推开挡在身前护驾的侍卫,走上前伸手向那人制止,“不要伤害她!你心里有怨气,大可冲朕来,但若敢动她一根汗毛,朕会将你五马分尸!” 皇帝凛然勃发,众人见他毫不犹豫走过去,都是一阵胆寒,立刻有大臣出面阻止,“皇上不可!” 出言阻止的大臣立刻被身后黑衣人狠狠教训,痛到当下流泪。 “哈,我当然不会伤她,只要这人质在手,还怕你皇帝不肯就范?”举鼎人大笑,转瞬又傻眼,但见皇帝直直朝他阔步走来,脚下并不停步。 “皇上!危险!不要再过去!”杨炎凉也跟着走出侍卫保护,追在皇帝身后唤道。 大臣都吃惊得张大眼,怎料在这危急关头,随时会有性命之忧的时侯,皇帝竟是直奔阿阮而去,并不顾及自身安危,也不将他们的劝阻听入耳中。 举鼎人眼见皇帝向自己步步逼近,他这下有点着急,“你站住!” 手里匕首先是向皇帝一指,见皇帝根本不听,他慌乱中又把匕首紧紧比在阿阮脸上。 果然,皇帝止步! 皇帝眼色冷冷盯住他! “再敢靠近一步,我便立马杀了她!”举鼎人红着眼要挟,显得被皇帝的气势逼迫得有点慌乱。 “既是冲朕来的,那便不要伤及无辜!”皇帝道。 举鼎人眼眸冷酷,冷笑,“可以,我不伤他,那你要按我说的做!” “皇上不可!”知道准是无好事,有几名朝臣大声劝止。 皇帝转眼,见诸人脸上神情焦急,他不理睬,转眼看住举鼎人,“做什么!” “九哥哥……你别!”阿阮声音已变得缠柔,试着挣扎。 这回举鼎人并未手软,立刻反过匕首,柄部重重撞击她脖颈,痛到阿阮当即垂泪,身体软得便有点站不住。 “你别伤她!”李弘竣走前两步,重声制止。 举鼎人无比得意,“不叫我伤她可以,你……只要肯在地上乖乖磕三个响头,我就答应你不伤她!” 众人闻言震惊,堂堂皇帝焉有向旁人下跪之理,除昊天上帝、宗庙社稷,与生养本身的父母祖先,怕是不能再有任何人,能让皇帝向他下跪。 果然,李弘竣有一瞬的迟疑…… 此刻众人都把目光看到皇帝身上,他们无不盼望皇帝不要答应! “好,我跪!”然而皇帝声音隆重,却是忍受了刺客的刁难,在场王公大臣皆面色惨白。 被押在一旁的四妃,登时齐齐大声道:“皇上不要!” 无奈她们被人拴着动不得,但脸上神情一样焦急,眸中盈盈欲泪。 皇帝却是神色冷然道:“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无怨无悔,你们不必哭。” 听他声音甚是温柔,四妃果然分外听从他,都忙点头,擦去珠泪。 “不要!九哥哥!”阿阮亦是泪眼凝望,盼他不要向他下跪。 皇帝转眼望住哭得伤心欲绝的表妹,“阿阮,他要为难的是我,本与你无关,你不必内疚!” 他耐着性子安慰阿阮,举鼎人等不及,“别再婆婆妈妈!赶紧下跪!不然我杀了她!” 李弘竣抬眼注视他,忽然走前几步,反倒吓得这举鼎人抱着阿阮直后退,慌忙拿匕首指住他喝斥:“你别再过来了!就在那儿跪!对,你站得那儿!” 担心他手中飞舞的匕首会伤到阿阮,皇帝停步。 他双眼牢牢盯住泪如泉涌的阿阮,咬牙似乎在权衡着,过了片刻,他掀起前摆双膝一弯,便这般身穿一身煌煌服饰的皇帝向刺客下跪。 众臣惊骇,群情震愤,拼尽全身之力想要挣脱反贼的牵制! 阿阮眼看九哥哥为救自己当着这诸多人面向这大恶人下跪,她失神地摇头,全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不要!不要!九哥哥!你起来!你快起来!” 她爆发出一声大喊,突然仰头大哭起来,闻之悲痛欲绝,她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撕心裂肺、震天动地,令闻者胸中无不涌起一阵悲凉。 这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把那人掐着她脖子的手糊个满满当当,“别再哭了!臭娘们!再哭我杀了你!”他掐住她脖子死死威胁! 他越是禁止,阿阮的哭声便越是震耳欲聋,她撕心裂肺的哭声连远在场边的人都触不忍闻,何况他就在她身旁! 她已顾不得许多,从心底里涌出的沉痛,深深刺伤她的心! 他拼命忍住想一下掐断她咽喉的冲动,狠辣的目光转向跪在对面的皇帝,见皇帝只是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 “哼!想不到你堂堂皇帝也有今日!既然跪都跪了,那你只要肯刺伤自己,那我便放了你的这个小情人!”他提出更进一步的非分要求,冰冷的匕首在痛哭的阿阮脸蛋上拍了拍。 李弘竣看着他充满冷笑的眉眼,点头道:“好!” 众人哗然,凄然望着跪在场中的皇帝,然而眼下这番情势,除了干着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眼前这名刺客,随时可能会伤及怀中女子性命,这女子于皇帝而言有多重要,大家便算过去不甚明了,此刻也该一清二楚。 刺客“体贴”,见皇帝手中并无兵器,便从自己腰上抽出一把,冷冷一扬手,匕首便在皇帝跟前落地。 李弘竣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下,盯着插在地上的匕首,握住手柄。 这下众人禁不住纷纷大喊,“皇上不可!” 朝臣心痛之极、泣涕流泪,远处意欲上前施救又担心害伤阿阮性命的杨炎凉,也只能束手无策,情急地看着那刺客,又看皇帝。 “九哥哥你起身!”阿阮发疯在刺客怀中激烈反抗。 她这下也再顾不得会伤及自己,便算他当下将她杀了,她也不会再害怕! 此刻她眼中只有九哥哥,他万万不能听从恶人的指使伤了他自己! 她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要九哥哥受这样的屈辱,不要他有性命之忧! 刺客见皇帝果然拿住他扔给他的匕首,再也忍不住心中得意……他居然有本事叫皇帝跪在自己脚下,这痛快恐怕世上无人能及! “哼,想不到吧,你也有今天!”此刻,他紧绷的神经一阵舒缓,咧开嘴大笑,笑声震得四周花叶乱颤,如雪飞絮轻飘。 皇帝抬眼望住阿阮,浑身力气挣扎殆尽的她,也流泪回视着自己。 看她被举鼎人牢牢绑着,他担忧之极,害怕之极,生怕她有个闪失,他得用一生来追悔。 看她那般脆弱无辜,他心疼不已,忍不住轻声安慰,“别怕,九哥哥定会将你救出!” 他这便利落地将匕首从地中抽出,目光冷冷盯在上头,轻轻翻转过来,将尖头指向自己肋下,众人见他意欲伤及自己,无奈不能阻止,都捏一把冷汗。 “皇上不要!”四妃最是情急,忽然一起反抗,身后刺客牢牢将四人控住,手中的大刀狠狠贴紧她们白皙的脖颈。 “皇上你是九五之尊,已然向他下跪,又怎能再刺伤自己?”白鹭妃最先说道。 身后的刺客立刻将手中刀柄重重击在她肩部,她痛得咬牙,却紧紧绷住神情不肯屈服,目光在皇帝身上,眼中泪水充盈。 李弘竣心中震动,回望她,声音温柔,“眼下非常时期,阿阮在他手中,不能不救!” 白鹭妃伤心哭泣,“可皇上是否有想过天下黎民百姓日后该如何看待皇上?”其他三妃也是难过地点头。 她话实是太多,身后汉子突然便是一刀下去,直插白鹭妃后腰,长刀透体而过,从她胸前穿出。 三妃惊叫,见她软软倒在地上,睁得大大的眼中流出眼泪,落在泥土中。 皇帝吃惊看着一身鹅黄衣衫的白鹭妃就这么被一刀刺死在地,自己的一个妃子被杀,他怒不可遏,声含血泪,“是谁?是谁幕后主使!” 分明知晓此人不会告知于他,李弘竣还是凄声质问。 “哼!等你去见过阎王,自然有鬼会告诉你!”举鼎人大笑,神色忽然又变得一厉,“还愣着干什么!你已经死了一个女人,难道还想要一并给她收尸不成!” 眼看他手里匕首便要刺上阿阮白嫩脸庞,阿阮惊得哭叫躲闪。 皇帝神色冷酷,也不言语,低头看住手上匕首,握紧手柄,反手重重插入自己肋下! 众人大惊,见跪在地上的皇帝,将匕首重重刺入自己肋下,抽出后再刺入,竟是连续狠刺三下,当下鲜血从染红的衣襟上洒下。 这一幕着实将在场之人惊呆! 李弘竣拧眉忍着腹部传来的阵阵疼痛,抬头看住略显吃惊的蒋学,咬牙道:“朕已做到,你眼下是否可践行诺言?” 亲眼目睹九哥哥为救她而重重伤了自己,阿阮心痛得抽搐,猛地张嘴狠狠咬住举鼎人的手腕,痛得他立刻嗷嗷直叫,撒手松开她。 阿阮得空便立刻动人向前奔跑,耳中听到四周之人嘶声朝她大喊,但她心里眼里此时只有九哥哥,便不管不顾向他奔过去。 见他远远地向自己张开双臂,她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被他拥紧在怀中……只是,她明显看到九哥哥脸色顿时大变! “不!阿阮!”他向她伸手做出一个制止她再向前的动作。 只是她一心朝他奔去,并未察觉到来自身后的危险,忽然背上便是重重一痛,她还未回神,腰上紧接着又是一痛! 俨然是看到她逃走后的蒋学自后赶上,匕首重重刺进她背上,抽出后再度刺入她腰中。 阿阮便觉天旋地转,身子站不稳,扑倒在地。 她抬头看李弘竣,凄然地向他伸手,“九哥哥!”唇角沁出一绺殷虹鲜血。 眼睁睁看着阿阮被刺伤,皇帝登时大怒。 尽管他肋下不住出血,他还是最先起身……此时人质受伤,蒋学大惊,抬头见皇帝直直朝他冲来,惊慌失措的他迅速向东边逃逸。 发狠的李弘竣一把抽出一名侍卫腰间的长剑,众人便吃惊地见皇帝极速地在场中追击蒋学。 他慌不择路,四处逃窜,却还是被快步跟上的皇帝抓到。 暴怒的皇帝发狠,把他身体翻转,左手掣住他衣领,右拳猛地砸上他脸,蒋学被一拳打倒,皇帝欺上按住,拳头便如雨点般落在脸上,看样子是不把他往死里狠揍便不会罢休。 李弘竣肋下鲜血不住洒落,重重砸了蒋学几拳,不过片刻蒋学便已鼻青脸肿、血肉模糊,而他也因肋下大出血,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直至耗尽全身体力,他再也站不稳,倒支着长剑跪倒在地,伸手捂住肋下,手心转眼被染得血红。 他回头,泪眼迷蒙中见阿阮倒在地上,他咬牙皱眉,忍着痛肋下传来的阵阵痛楚艰难地站起身,左臂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慢慢向她膝行过去。 他双膝深深跪进泥土,染血的双手将阿阮整个柔软的身体抱起,紧紧拥入怀中。 这起对皇帝实施的刺杀实是惊险,诸人无不目瞪口呆,面色如土的文官这才回神,齐齐向身边已然发呆的刺客发作,随着反抗的激烈,失去主心骨的刺杀们渐渐慌得六神无主。 朝臣们慌忙赶来围住皇帝,见他嘴唇只是苍白,有气无力,正抬头虚弱地看着周围的人,“传、传御医!快!快!” 他紧紧抱住阿阮,染血的双唇在她雪白额上吻了又吻,嘴里念念有词,“阿阮,你不能死!” 皇帝历经生死一线,已有些神志不清,他最担忧的仍是阿阮的安危。 他只知道牢牢抱着她,不叫她再受到任何伤害,他要拼尽全力守护她,护她一生周全! 然而终是体力不支,他抱着她摇摇晃晃,因肋下不住出血,他神智愈是不清,便缓缓倒地。 尽管如此,却还是用尽全身仅有的力气,死死抱住阿阮,以致双臂用力到肌肉虬结。 阿阮窝在他怀中,昏睡得深沉。 朝臣看在眼中,一时心酸得五味杂陈,均说不出话。 两人为救彼此,双双受了重伤…… 这时崔缄闻讯带着一队人马赶到,他先是在别处值勤,闻听有人报说皇帝的宴席上出事,他才迅速赶至现场救驾。 诸人见他铁青着一张脸来到,都顿觉有救! 崔缄冲上去便揪住一名反贼的衣领,他简直是恨透了,扬手便是一刀,当下那人脑壳被劈得裂作两半,飞溅的鲜血将他脸孔染得一片血红。 他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反贼一一被他砍倒,肝脑涂地! 皇帝见他赶到,虚弱的身体躺倒,目光转到阿阮身上,见她苍白脸上双目紧闭,一绺发丝含在干涩唇边,就像是睡着一般,她终于安全了,他才感到安心。 伸手紧紧按住不住出血的肋下,他张眼望着琉璃似的天穹中去了又来的白云,再是支撑不住,闭眼昏睡过去。 他,是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见皇帝重伤倒地,苏皖柔推开拥住她的发呆的侍卫,赶来跪倒低头看皇帝两眼,又转眼盯住蒋学。 她愤怒的眼中已然起火,忽然冲出去起身便是一个弹跳,几乎在众人极度不可思议的震惊目光中,使出一招完美的回旋踢,一脚踹到那人脸上。 恐怕众人不知,平日里看起来端庄严肃的苏贵妃,在未出阁前还是一名有过短暂武术经验的练家子,恐怕大伙儿都有点被她美丽温柔的外表所迷惑。 那人暴惊中一下向后跌倒,见女神一般的苏贵妃昂然向他走来,还未及躲闪,对方一只脚已经狠狠地踏在他的脸上,死劲儿用力地碾。 蒋学发急便是用力一扭,苏皖柔当下被扭倒,他便迅速起身逃离,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只见苏贵妃忽然自身旁一名侍卫腰间抽走宝剑,直向那逃走的蒋学掩杀过去。 蒋学惊恐回头,苏皖柔或是出离愤怒,两三步便撵上,扛起长剑直导他后心,向他背心便是用力一劈。 “嘶”的一声响,背上开裂,沁出一线血迹。 蒋学像似看到魔鬼,沿宫墙角朝东奋力逃走,这时众位大臣醒悟,纷纷拿起武器,甚至有人搬起桌椅抱上砖头,疯狂如潮水般向那逃逸的凶手追去。 他们不断地向他投掷各种瓜果桌椅等物,害他不是被桌子绊倒,便是踩着香蕉皮滑倒,惊慌无路可走,转眼已奔至岛边。 他回头看众人已然赶上,毫不犹豫跳入池中,扑腾两下往前游去。 “你往哪儿跑?”怒急的苏皖柔仗剑追赶,奋不顾身地跟着他跳进池中。 她迅速游追而上,猛地揪住那人后心,把他拉转过来便是“啪”地往他脸上狠狠抽一记耳光。 站在岸边的大臣与王孙公子目瞪口呆,也纷纷投入池中,将这人团团围住,众人伸手狂往他脑顶盖苹果香蕉。 凶手最终体力不支,竟是被他们给敲晕了过去。 侍卫将他从水中捞出,苏皖柔浑身是水地也被拉上岸,众位大臣这时看她的目光都充满惊奇。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章反复修改了好几天,还是跟心里预期的效果有些差距啊。 第71章 8.4 皇帝因失血过多昏迷,六日过后仍是未醒,这宫中一因大小事务便都暂由地位尊崇的苏贵妃出面来料理,今日她正与大臣们商量善后、追拿余党。 奉国大殿中,苏皖柔正站在龙案一角,大臣环伺四周,暂留活口的黑衣人被一一拿来审问,最可疑的便是吏部舍人蒋函。 他办事向来勤勉,为帝国效力三年,手上事务从未出过一丝一毫的纰漏,以他这样谨慎的为人,又怎会参与谋反呢? 过往都是皇帝主理日常公务,他这么病倒了,眼下却还需后宫中的女人来操持。 如若这帮恶贼奸计得逞,那江山异主,她的家族将遭受灭顶之灾,她的弟弟妹妹会在这场叛乱中丧命。 想至此处,端坐在龙椅之旁的贵妃椅上的苏皖柔,心中便是一阵怒气上涌,纤纤玉指重重拍在扶手上,眉眼狞厉,“难道直到如今你还不肯招认?” 蒋函跪在奉国殿中,在朝臣们严苛的目光中,流泪接受来自贵妃的审判,“我……我不知情!我、我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狱中被折磨数日,消瘦了许多。 “直到如今,你还不肯招认!那凶手不是你兄长么,他此刻便在大牢之中!你说,你们究竟是什么时侯谋划好的?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设计皇帝一步步地进入了你的圈套,你不要命了?”苏皖柔质问。 蒋函泣不成声,“我是冤枉的!我并没有要谋害圣上的打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圣上一直待我不薄,我为何要自毁前程!” “哼,还是不招是吧?不说出幕后主使,便将你乱棍打死!”苏皖柔脸色阴冷。 蒋函惊慌失措,“求贵妃娘娘饶恕!小的、小的真是冤枉!我也不知我哥哥是受了何人蛊惑,突然会做出这番大逆不道的事!” 他哭得伤心,苏皖柔见他软弱,愈是发怒,“把他给我拖出去!重棒打死!” 朝臣闻言,面色各个惊悚。 这时果然上来两名凶怒的侍卫,将蒋函膀子一边一个提起! 似他这样的文弱书生,哪禁得住他们这等气势,早吓得浑身发软,面色惨白,气息羸弱。 贵妃娘娘这回是真被激怒了,妩媚的脸上满是厉色,大有当年武氏的威慑与魄力,站在四周的大臣们噤声不敢多言,但眼见蒋函要被拖出去处死,恐是蒙冤,便有人大着胆子出来为他说情,才救下他一命。 蒋函已然昏倒,被拖出奉国殿,扔进狱中。 贵妃雷厉风行,此时手里正拿着一个牒子,目光犀利地从上头一一看过去,立刻提审下一人。 一一审问完毕,也未能问出幕后真凶,她累得心焦,回身走回寝殿,见皇帝仍是昏迷之中,她亲自用湿毛巾擦拭他的额头,眼眸中尽是哀伤之情。 2016年07月29日15:35金港城,写530字。 2016年09月18日22:15金港城,修935字。 第64章3451字【奉国殿】阿阮照顾皇帝自己出血病倒 惊奇的是,看似虚弱的阿阮,在昏迷七日后悄然醒转,皇帝却依然昏睡,朝臣们甚是担忧。 阿阮睁开眼看到表姐姐坐在榻边伤心,她伸手想要触碰她脸庞,却因浑身无力而作罢。 勉强在榻上将养五日,她困难爬起身,在几名侍女照料下来到奉国殿,她不敢从正门进入,担心被人拦下,便从后门进来,看到寝殿中围满朝臣。 看到她后,朝臣们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又喜又忧的,看着真是难为人,阿阮也管不得许多,推开众人走到龙塌前坐下。 皇帝久病,脸色苍白得吓人,虚弱地躺在锦被里,像是随时便会殒命一般。 在看到他的一刻,她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掉落在膝头。 看她低头默默垂泪,本是活泼的姑娘却一脸阴霾,站在旁边的杨炎凉叹道:“表姑娘还请节哀,御医已经说过,皇上因失血过多暂时才未苏醒,但已脱离生命危险,你不要太过担忧。你也是刚醒没多久,别把自个儿再伤病了。” 阿阮泪眼朦胧,“九哥哥……为何还未醒来……我同样深受重伤,也一样失了血,可我为何醒来了?” 杨炎凉被她问得怔忡,身旁大臣们也是一脸愁叹。 这皇上三五成灾,眼看连续数日的社稷大事都未有人来做出决策,要是一直这个样儿,可如何是好? 大家都愁眉叹息,杨炎凉道,“诸位大臣还是回各自衙署办公要紧,皇上过去登基便一直没清闲过,眼下正是个机会,便让他好好地休息段时日吧。” 杨公公都已出面,朝臣也不好再多言,一众摇头叹息,先后走出寝殿。 杨炎凉上前轻拍阿阮,“好好照看皇上。” 阿阮点头,他便退出去。 阿阮目光转到九哥哥脸上,心中一阵刺痛,便又开始掉泪。 她拉起锦被温柔地覆住他,心想九哥哥躺在这儿不能动,这么炎热天气,他背心一定十分热吧。 她便学着他样子来到寝殿后头浴池,汲一盆清水,沾湿手巾,回到龙塌边给他轻轻擦拭手臂,他手指细长又均匀,她忍不住握在小手里低头细看。 解开他睡衣,将他胸膛上出的汗珠仔细擦干,又擦擦他紧致的腹部,他身体肌肉匀称结实,一种男性特有的健壮。 她收回小手,呆滞地看着他肋下包扎的伤口,本是光滑清健的皮肤,也因救她而在上头留下伤疤,她一时感到自责无比,心痛得无以复加。 都怪她不好,如果那时能在朝臣提醒后她及时闪避,不叫那人抓住,九哥哥也不会因救她受重伤了吧。 眼下九哥哥生死难料,如若真有个什么闪失,叫她可怎么活得下去?怕是她此生都将在阴霾中度过,再也难得高兴起来。 她便在这寝殿中守了一日又一日,直盼着他能苏醒,昏迷中的人不能进食,只能喂送些流食,九哥哥本来强壮,也渐渐消瘦下去。 陪床之人也遭受巨大折磨,陪着病人一起艰难度日。 阿阮整日吃不好睡不好,凡是见到她的人,总是那么容易地便被她那两只哭得肿似核桃的眼睛吸引。 给九哥哥喂食,总会忍不住突然哭泣,手里汤碗端不稳;给他擦拭身体,总会忍不住突然心痛,手里巾帕拿不住;听闻杨炎凉与御医商聊病情,也会忍不住突然失控,手里药材提不起…… 大家起先还会劝慰,叫她不要伤心,然而劝慰的言语越多,她便哭得越是伤心,大伙儿索性都不再言。 宁王、薛王、岐王亲自送来自家府上的珍贵药材,安慰数语后也一一离去。 直到数日后,她如往常艰难地翻过九哥哥身子,手里湿巾把他背心擦干,这时门上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回望却见倚在门上哭泣的女子十分尴尬,忙敛住哭声,擦干了脸上的泪。 认出她,阿阮很是惊讶,“是你?” 女子立刻恢复骄傲神色,并不应她问话,转身离开,是阿阮追上她,望着她急欲离去的背影,“既然来了,为何又要急着走?” 女子并不回头,声音无比冷漠,“有你在他身边,便足够了。” 阿阮赶至她身前,看她脸上抑不住布满泪痕,轻叹,“既然这么担心他,看看他又何妨,为何急着走?” 她是碧玉,那日在宴席感染风寒便先离席,因此是错过了后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真难想象如果她当时在场,会不会也像阿阮那样冲出去救皇上?碧玉瞧了阿阮一眼,转身快步离开。她始终不回答,这般急着离开的原因。 阿阮感到,她心里是在乎九哥哥的,可为何又要倔强地非跟他过不去?他们之间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 阿阮慢慢踱回寝殿……如此连续半个多月,御医每日来问话,阿阮回复皇帝一整日的体征,便等御医调整药方。 若非宫中药效好,皇帝一连昏迷这许久无法正常进食,恐怕早是饿绝。 阿阮怕是这宫里头最怕他会死掉的那一个,亲手把药材捣成碎末,碾得不能更细,只为助他更好地消化。 自九哥哥病倒,她不仅要日夜不离,还要确认在他不会病症发作时急急地出入药房,跟下人混在一起,学些照料人的法子。怎样能帮着昏迷中的九哥哥更舒适些,是她的当务之急。 宫中人与她数日接触,渐渐被她真诚与谦逊的品质打动,她表现出的对皇帝的担忧之情,她们都看在眼中,纷纷感叹皇帝过去待这个表妹不薄,看来是没待错人。 苏皖柔一直在忙于处理后宫之事,尤其后宫死了妃子,要向其家人交代,表妹一直在尽心竭力照顾皇帝,她也略有耳闻,无奈手上事杂乱无头绪,也顾不得再亲自叮嘱。 直到前朝传来妹妹病倒的消息…… 她一连照顾皇帝数日,终是熬不住,自己跟着病倒,她背上被人狠狠扎去两刀,又是这番劳心劳力的,好容易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发生大出血。 当她傻乎乎地小手按到后腰上,才发觉衣衫上已被血液浸红。 听闻宫中发生这样大事,京城中渐渐传开,陈颢昇十分着急,又闻女儿在宫中再次病倒,他这下再也忍不住,也不管皇帝那日那般吓唬自己,匆匆进宫强势要求接女儿回家。 苏贵妃当然知晓皇帝舍不得阿阮,但到底是不敢得罪舅父,阿阮之前在宫中宴席已受过伤,幸而苏醒,不然还真无法跟她的家人交代,何况她还是郑家的儿媳。 阿阮昏迷中被载上车,被她父亲带出宫,带回陈府,她母亲看她这个样儿,本是被她养得体态丰腴的姑娘,眼下却瘦去这许多,着实心疼一把。 然而便在阿阮离去后第三日,皇帝却是醒了,这下宫中轰动了! 苏皖柔得知消息头一个赶往前朝,身后跟着其他妃子,诸人喜极而泣,拿手绢儿抹泪,朝臣欢喜之极,纷纷聚到奉国殿看望皇帝。 躺在龙榻上的李弘竣,目光迷茫地在殿中逡巡一周,他所努力找寻的那抹身影,终是未能找到。 “阿阮呢?阿阮在哪儿!”一股巨大的恐惧立刻席卷了他的心,他吼出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那日昏倒前,他记得自己用双手牢牢抱住了她,她被深扎两刀,因出血过多而昏迷,难道…… 朝臣都被吓住……本是十分虚弱的皇帝却挣扎爬起,一头青丝披拂,他双目中含了泪水,看着周围人,“阿阮呢!她在哪儿!你们告诉我……她、她在哪儿?快说啊!” 他用尽全身仅有力气大声质问,眸中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颗颗坠落。 众人震惊,却是头一回看着皇帝当着这诸多人面流泪。 皇帝起身,伸手揪住杨炎凉衣领,“阿阮呢!她在哪儿!她是不是……你回答啊!” 他居然忘记与臣子自称“朕”,他的突然爆发,实是吓坏一干人等,杨炎凉呆怔片刻忙道,“没有!没有的事!” 苏皖柔短暂失神,忙走来搭住他手,正要解释,惊觉他臂上肌肉因用力过度,整个都虬结在一起,杨炎凉正被牢牢挈着领,脸上一片通红,有点窒息。 “皇帝你先放开杨公公!”苏皖柔情急,眼中含泪劝阻,“你不要这样,阿阮她好好的,她没事!”她自然最是体会他的心情。 皇帝一双眼转上她,红得怕人,又动手掐住她左肩提住,“你没骗我?” “是真的!她甚至醒来得比你都要早,只不过……”苏皖柔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皇帝追问,手指都几乎要陷进她肩肉里。 “她为照顾你,自个儿旧伤复发,又昏……”她神色暗然,没有说完整,实是担心他会出事。 “那她现在在哪儿!”听她无恙,皇帝一下又高兴起来,只是忽听她又病了,他又十分担心,“我、我去找她!” 他便急着下了龙塌,一心想着表妹可能是在表姐宫中,大家看他急不可耐,因那阿阮姑娘的生死时喜时忧、时郁时怒,那姑娘在皇帝心目地位,可想而知, 然而,他们便真正担忧起来…… 苏皖柔拦住李弘竣,“我知道你要去哪儿,你以为阿阮还在我宫中?” 皇帝转眼看她,“不在你宫中,又在哪里?” 苏皖柔低下眉头,“她被她爹爹接走了!” “你说什么!”皇帝吃惊,浑身像是泄气,坐倒在龙塌。 众人看他低着头一脸阴郁,都噤声不敢多言,站在朝臣中间的崔缄,脸上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把目光转到那面小小梳妆镜前,为阿阮姑娘能在这寝殿长住,是皇帝专门叫人为她制作的一面小小镜台。 可如今,物在,人已不在! 李弘竣伸手按住腹部,他这一举动惹得大伙儿都把目光齐聚到那儿,只见他纯白睡袍上,已悄然再度被鲜血染得绯红。 因受激烈刺激,他大动肝火,好容易愈合的伤口又再度崩裂,鲜血争先恐后涌出。 他痛得弯下腰,脸上神情看起来十分痛苦,额头上转眼沁出豆大汗珠。 “啊!”他忽然再也止不住发出一声闷痛的喊叫,翻身倒在龙塌上。 不知是伤了心,还是伤了身,他腹部大出血。 众人惊呆,杨炎凉最先反应,“快来人!传御医!” 寝殿中登时乱作一团! 皇帝重伤昏迷,众人日夜企盼,盼着好容易苏醒,谁知腹部又突然大出血,在御医紧急救治下,生命暂时脱离危险,但众人的担忧之情却更加浓烈。 朝臣走到殿外上前与大内总管杨炎凉攀谈,皇帝痴迷已是婚娶的表妹,已到不惜为她牺牲自己的地步,如若不再善加引导,怕会越陷越深,此事一旦为郑二公子所知,后果不堪设想。 与皇帝个人感情相比,他们更倾向保障帝国的安全,不愿看到任何有碍家国社稷的个人行为的发生。 “或许该叫郑二公子回京了……”杨炎凉眉头深锁,慢慢说道。 崔缄从大殿中走出,来到朝臣中间,“我已给郑二公子去过一封书信,他前时捎来信,说边疆那边还有点不妥,他在想法子□□,但他表明会在两个月后主动请书皇上,请求将自己调回京城与家人团聚,届时咱们一同出面,怕是皇上没有理由再阻挠。” 看来他适才站在大殿中,已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杨炎凉满脸担忧,“郑二公子回京,还要劳烦诸位朝臣,要好好与他劝导,切莫叫他记恨皇上,大家对此事尽好绝口不提,也要叮嘱旁人不许多嘴多舌,嚼皇帝是非!” “这个咱们深知,眼下朝局稳妥要紧,余事都不重要。”诸位朝臣附和。 诸人议论一番,都连连叹息,杨炎凉见大伙愁闷难消,担忧这许多丧气的朝臣聚在一处愈久,又会生出许多事来,便打发他们回各自衙门处办事。 他回到奉国殿寝殿,看昏迷不醒的皇帝,着实心疼,自己忍不住也抹回泪,皇帝自从登基,十分勤政、为人宽厚,不想竟发生这样难预测的事,这万一有个好歹,叫他如何是好? 皇帝还没子嗣,储位未立,真有不测,恐怕这政局上又是一番动荡,腥风血雨地又得死一大批人,他越想越是害怕,便叫喜和子再多找几个年老御医来,重新给皇帝诊治一番,再三确认皇帝脱离性命危险,他才勉强算安下心来。 那个叫阿阮的姑娘,在他眼中如祸水一般,他必须不能再叫她进宫来。 他眸色一冷,即打定主意。 第72章 8.4 杨炎凉转身走到大殿外,招呼一个办事伶俐的中年太监过来,“你去把陈右丞大人请进宫来,便说我有话要跟他说。” 此时的陈府也是上下一片哀嚎,陈颢昇与阮氏女老两口,还有那三个至今未嫁人的女儿,都守在阿阮的床前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家里出了丧白事。 也许是被他们惊天动地、此起彼伏的哭声给吓到了,只见阿阮的眉心紧紧拧起来,本来是安静的睡颜也变得益发的苦痛,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倒是把这一大家子人给吓了一大跳。 “你们哭够了没有啊!”她无奈地发声。 因为昏睡了整整五日,喉咙不免有些沙哑,在大家怔忡的目光中,她自己艰难地坐起身来,看着痛苦极了,“你们没病吧!哭得好吓人!” 她好像是累坏了,陈颢昇与阮氏女面面相觑,她的三位姐姐们也是一脸的茫然。 宫中天子久病不起,谁知同样身受重伤的阿阮,却每每苏醒得比皇帝那个强健的男人还要早,这着实让他们感到吃惊。 阮氏女头一个回过神来,“哎呀阿阮!你总算是醒了!吓坏娘了!” 她连忙把阿阮抱在怀中,重重地拍打她的背,害得阿阮一阵咳嗽。 阿阮发誓,有这么一家子亲属,她非得早死几年不可! 回过神的三个姐姐也连忙围上来,一个拉住她的右手,一个拉住她的左手,另一个甚至拉住了她的小脚,又是一番震天动地的哭啼。 心碎得阿阮直朝天翻白眼……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受伤的后腰,感觉那里的肌肤紧绷绷的,确信伤口不会再度突然崩裂,她才微微笑起来。 阿阮心情如此阳光,大伙儿见她一个受重伤的人都能这般开怀,心中阴霾也都一扫而空。 她头一日醒来,家下人都不跟她提宫里的事,便算问起,从上到下的丫鬟们,也都支支吾吾有所掩饰。 她记得自己是在九哥哥的寝殿中昏迷过去的,可醒来后便在自个儿家了,还见到了久未见面的母亲、与三个姐姐。 心中虽存有诸多疑问,但父亲叮嘱她不许出门,她便十分乖巧地在自个儿闺房里养身子,长这么大,除去生这一桩大病,她还从未这般听过父亲的话。 但她没有料到,此刻大堂上,父母却陷入两难。 阮氏女叹息,“可怜弘儿那孩子,他是为救咱女儿,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听说眼下仍是昏迷不醒,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可怎么对得起我那个已经死去的姐姐……” 她越想越是害怕,“若是阿阮知晓,怕她是断然不会原谅自己,便是朝臣们怕也是会怪怨咱们陈家,这全天下人也会以为是咱的不是。” “哼!这桩事可真是大了!”陈颢昇立刻恼恨,“眼下这情形可是越发不受掌控,前些天她婆家已派人来问询,说是郑二公子有书信寄回,信中也问到阿阮境况,他家里人也只是避重就轻说阿阮还好着,唉……” 阮氏女有些伤心,落下泪来,“只怕不仅如此,她婆婆难道就没要她回郑府去?” “自然是提了这个,但她知道,我也是只求过皇帝,可皇帝不许,我又奈何?”想起这一桩闹心事,陈颢昇便气得在大堂上走来走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要大。 阮氏女抽泣两声,“这可怎么办才好?眼看弘儿那孩子都这个样,我真怕会出什么事!听说他醒来没见着阿阮在,伤口大出血又昏迷了过去……真是可怕!” 陈颢昇重声叹息,“你也别哭,还要再看下其它朝臣是个什么意思!昨日杨公公便派人过来,说有要事相谈。哼,想来也并非是什么好事!昨日咱女儿刚醒来,我要陪着女儿,便推脱了。但虽说不是什么好事,可以他的身份,既是明说要与我谈,那便是躲不过去!” 阮氏女垂泣点头,“你说的是,我这便叫人安排车马,你也好进宫探探他口风,看看别的朝臣……众人意见可还一致。” 陈颢昇轻轻哼了一声,颌下胡须一飘一飘。 ———————————————— 杨炎凉安排与他在御园详谈,两人坐在游圃中,先慢饮一杯茶。 他们都是在朝中做事的人,脾气性情很是能稳得住,即使迫在眉睫,也都能保持雍容优雅的仪态,相谈也始终有礼。 四周疏柳垂绦、牡丹盛放,吐露着香气非烟非雾,远处汀洲之上白鹭栖宿,此番美景令人心旷神怡,只是两人之间的谈话却尽藏机锋。 “自你卸职还家,已许久未有如此机会与你长谈。”杨炎凉眼中充满睿智,拾起茶杯。 陈颢昇愁眉深锁,“我知你此番唤我来,可不是为与我闲谈。” 杨炎凉闻言微笑,“琅琨啊琅琨,你一向是这般的快人快语,开门见山。” 陈颢昇字琅琨,因此杨炎凉便这般亲切唤他。 陈颢昇斜他一眼,“你自从到皇帝身边办事,一切以皇帝为首,眼下皇帝重病不起,是因之前在蒲雨园中为救我女儿自插肋下,你这回叫我来,恐怕正是为此事。说吧,叫我来的目的,我也正为这个发愁呢!” 杨炎凉看住他挑了挑眉,“果真还像过去那样,是个直肠子。” 陈颢昇眉目一轩,“正是,我若不是因家族关系,早死上八百回,这朝中也不会有我一席之地。过去我任房州刺史,上头要我办事,我只能听着,还不是为保全妻小,也不想给我陈家惹麻烦,也就是我卸职不在任,才敢说些实话真话。” 杨炎凉笑着点头,“皇帝前段时日,因这事找上你了吧?” 陈颢昇双眼一瞪,“自然,当真把我吓个半死。” 杨炎凉向他凑近,食指在桌上轻敲,“那个虽说是你上头人办的事,但皇上要办你,这些可都是铁证,当年你边上那些人可没死绝,知道这事儿的怕是还有一大把在。” 陈颢昇深深吃一惊,“此话当真?” “你上头长官当年也留有一手,便是忧心你会反逆,将他告到京上,不过眼下也不存在这个事儿,他毕竟早已被流放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垦荒田,怕是早死在食人的异族手底下了,老人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杨炎凉笑起来,又自斟自饮一杯。 “这也是我后头自请解职的缘故,便是看不惯这些!”陈颢昇只觉着这后背上一股股凉意直窜。 杨炎凉深看他一眼,“可这些都有专人记录在案,皇上要想办你,翻出这些旧账来,那也是手指动一动的事,简单得很。” 陈颢昇深深叹口气,“我当然知道这些!还用你说!唉……” 他脑袋里又一转弯儿,迟疑的口吻,“不过你所说专人记录在案,这个‘专人’又是些什么人?” 杨炎凉得意一笑,“这个恐怕你就有所不知……” 陈颢昇斜他一眼,“别跟我卖关子!” 他眼神近似威胁,杨炎凉疏然一笑,“你呀你,好,我便告诉你。” 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陈颢昇看两眼,有些吃惊,“罗网?” “是!”杨炎凉点头。 “这是从先帝那会儿就传下的组织,直交到下一任皇帝手上,很是神秘!皇上每日收集到的有关全国各地官员的所有情报,都是出于这个组织。他们的触手几乎已延伸遍布到全国去,所以这天下事便没有皇帝不知道的。你以为皇帝夜夜那么勤政,都是做些什么?” 陈颢昇听得脸色煞白,“真这么说起来,那就太可怕了。”他手指禁不住有些微微发抖。 皇帝一直在暗中派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杨炎凉点头,“国家不稳当,当年八王之乱便是教训,皇帝可深深记着呢。他不愿对自个儿兄弟们下手,是他的仁慈,可人人都惦记着他这皇位,皇帝也苦不是?” 陈颢昇深以为然,“正是如此!难啊,都难!” 杨炎凉又把眼看他,观察他半晌,“你手上有这么件案子被皇帝拿住把柄,或许你可想个招儿,叫皇帝放过你。” 陈颢昇转眼瞧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他要说出什么好话来,“你这是何意?” 杨炎凉凉凉一笑,“老兄,你我兄弟一场,兄弟我给你指条明路,如若你真是后悔,那你大可把自个儿女儿送进宫来,不过要先与郑家和离,你说呢?”此问他大有试探之意。 闻言陈颢昇果然气得立刻站起身,但念着两人知交好友一场,便仍是极力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杨炎凉,老夫问你,你把老夫当成怎样人!” 杨炎凉慢悠悠斟杯茶,把眼看他,却是不说话。 陈颢昇忍不住,几乎是怒不可遏地咆哮,“你也把我当成是那样人?你以为这是我自个儿愿意?还不是皇帝逼我!” 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杨炎凉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好好。” “好什么好!有什么好好的!我可真是服你,难道你也跟他们一样,把我当成是那种为了荣华富贵连老脸都不要了的人?”陈颢昇吹胡子瞪眼。 欣赏着他这副躁怒的模样,杨炎凉却是不急不缓笑道:“好了,右丞大人,你坐下,不必这么激动,你看别的人都看着呢!” 陈颢昇转眼望四周,果然见站得远远的宫女们都被他突然爆发的怒气给震得不轻。 他这才好好坐下,冷冷看着坐在对面的杨炎凉。 这个阉人真是可恶,居然这般说他! 他冷冷哼了一声。 杨炎凉笑得却是开怀,仿佛是看过一场好戏,“你呀这脾气怎么还像是过去那样?你说你这都半把年纪了,遇事儿怎么还是不能稍微缓一缓?” 陈颢昇瞥他一眼,不接话。 他这人向来急公好义,吃软不吃硬,见他这般先服了软,便才决定再信他一次,只是忍不住重重吹了胡子,“因为这个事,我已焦头烂额!你非但不帮我,还这般激我!我真是看错了你这个好友!” 杨炎凉又是嗤地笑一声,“我不过是说你两句,你便要急着跟我撇清关系!不是我说,想要做你的知交好友可甚难!” 陈颢昇瞅他一眼,悻悻然不肯讲话,仿佛跟他多说半句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既然你已表明态度,那我也有话直说,皇上实在不能跟你家小女儿在一起,这回出了这么一桩大事,正因为皇上被人捏住了把柄,那便是你的小女儿!”杨炎凉的态度这下终于恭谨起来。 他这才算正儿八经地开始谈正事! 陈颢昇果然被他的话吸引,转眼看他,“你这是何意?” 杨炎凉左右看两眼,身体稍稍前倾,两眼郑重盯着他,“此次事发你不在场,我却是亲眼所见,那举鼎人本是要刺杀皇帝,却分明直奔你女儿而去!想必他便是知道,皇帝的软肋正在你的女儿身上。只要有皇帝在,他便必然不会允许他伤了你的女儿,这样皇帝便像是被卡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他这番话说得直把陈颢昇听出一身冷汗,他伸起衣袖抹抹额头,最终急切道:“老弟,那你可得救我!” “为保全阿阮,也是为保全皇帝,只得不许她与皇帝见面!”杨炎凉的意思斩钉截铁。 陈颢昇神色凝重,思索半晌,抬眼看他,“只能这样了?” 杨炎凉没有回话,只是定定回视他。 陈颢昇重重叹息一声,“唉!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此刻杨炎凉脑海里立刻想到皇帝昏迷不醒的模样,他是为阿阮才又病倒,他这么做……真的对得起他么? 可是家国一体,有国才有家,一旦国家崩坏,那么成千上万的百姓将流离失所,所以皇帝断然不能出任何大的差错。 或许此生他将没有称心的情爱与他并肩一起度过一道道难关,可是他的理智能够帮助他将国家治理得更加妥当。 皇帝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喜好,爱上阿阮,便是他的错误! 如若他是一介平民男子,那他大可费尽心思去追求自己喜爱的女子,可他一旦成为皇帝,自己所做的任何事,便不仅要符合一名君子的典范,更要担负得起国家的重任。 想到这一层,不管皇帝会多么伤心绝望,他都一定要阻止,阻止他变成一个昏庸的皇帝。 他们做臣子的职责便是,辅助皇帝成为一个有道明君! 眼下杨炎凉也表明了自己的政治倾向,看来他们两个人的想法都是不谋而合的,那么便可结成同盟。 “皇帝最近病重的事,不要告诉阿阮,叫她只在家里安安心心养病!郑显烽那边也已得到消息,他已作出回应,会尽快把手上的事处理妥当,届时自然主动上书请愿回京。”杨炎凉说道。 陈颢昇眼色一惊,又趋向黯然。 他没说多余的话。 “那时若是皇帝不许,还请陈右丞联合其他朝臣,出面协助郑二公子回京!”杨炎凉郑重交代。 陈颢昇双眼直视他,半晌终于点头,“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杨炎凉利落地放下茶杯站起身。 这显示着今日这一场正式谈话也至此结束。 他事务繁忙,事情交代完后一般不会多耽搁。 第73章 8.4 陈颢昇心事重重地回到郑府,阮氏女问他与杨炎凉都谈了些什么,他怕妻子担心,也都绝口不提,只是将三个大女儿一并叫到跟前来,千叮万嘱叫她们不要在阿阮面前提起皇帝病重的事,还叫她们回头跟底下丫头们三令五申,不许走漏风声,否则乱棍打死。 爹爹虽是平日里威严,但到底对她们很是关怀,这些年也从未无缘无故打死家下丫鬟,最多罚戒尺、关禁闭,不过也就三十戒尺、三日禁闭,因此这府里的环境还算十分融洽,大家都喜笑颜开的、其乐融融。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爹爹如此郑重的叮嘱,也便都一一地应了。 过了午后,阿阮正站在自己的院子,抬头看着一株槐树发呆,眼看快要秋天了,槐花也该要开了,可是那树叶上像是布满许多的虫子,正在一点点地蚕食着那些绿幽幽的叶子。 她眼睛忽闪忽闪地看了半天,低头默默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她又眨了眨眼,再度抬头看那层层叠叠的树叶,喃喃自语,“我是应该救这些树呢,还是这些虫子呀?如果救了树,这些虫子就会饿死掉;如果救了虫子,这株树就会死掉。” 她这般问自己,便得不出什么好的答案,因为她自己也难能取舍。 她上身穿着一条刺绣着点点梅花的黄衫子,下身着一条齐胸高的嫩柳色长裙,裙边上绣着细腻的墨色梅枝纹,也倒与她上头的衣衫甚是相得益彰。 此时她三个姐姐们穿过月门洞,进入园子后便看到了她的身影,三人互相看一眼,以眼色行事。 大姐最先笑道,“哎呀,四妹妹,这身上的病才好一些,就急着出来放风儿啦!” 阿阮回头,却见三个姐姐妖妖娆娆地向自己一起走来。 阿阮在这京城中已属绝色,他们四人皆是同父同母,因此她三位姐姐也长得是天香国色,不输她半分。 她看到她们后便是嫣然一笑,“姐姐们好。”向她们屈膝行礼。 她做这些不过是装模作样,把她们三个逗得弯腰直笑。 她二姐姐扭着臀缓缓走到她跟前,伸出纤手按住她肩,“阿阮,这身子病了才好,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才是!你的丫鬟们呢,也不劝你?” “哦,她们帮我去炖药了,还有二房上的,我都打发她们去汲水,叫他们给我做好吃的马蹄糕。”阿阮笑着忙为自己的丫鬟开解。 她三姐姐又走过来拉住她小手,“生病了要多喝些人参汤才是,吃什么马蹄糕?平常你想吃点好吃的,娘亲还怕你会吃得过于肥胖,因此不许你吃,这下生病了更有理由吃好的,可别怪三姐姐我没有提醒你。” 她们三个便捏住声儿一阵笑,害得阿阮脸蛋都扭曲了,她们真是笑得太魔性了。 她这三位姐姐都二十多了,还没有嫁人,平日吃好穿好,专爱捡些时新衣裳穿、装点自己,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又发誓一起都不嫁,当年就属阿阮最小,也是郑家点名求亲,于是最幺的妹子先出嫁了,她们却都还齐齐在家混吃等死。 然而,奇怪的是,她们仿佛也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只要妹子的婚姻保住,傍上郑家这棵大树,她们就一辈子高枕无忧。 见她们三个扭着腰转身要走,阿阮急忙上前叫住她们,“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九哥哥起来没有?你们知道他的消息吗?” 果然三人被问住了。 入夜后,阿阮独自一人坐在廊下的台阶上发呆,丫鬟朱珠回来看她,便是嘻嘻一笑,走到她跟前一屁股坐下,低头看着她手里拿着根棍子在地上写出的字。 她转起俏媚的眼瞧自家小姐,“怎么,小姐想皇上了?” 被问,阿阮立刻打起精神来,“朱珠,难道真如姐姐们所说,九哥哥已经好了吗?” 朱珠的脸上明显有一阵迟疑,但还是笑道,“是呀!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已经看出她脸色有变,阿阮便有些不悦,“你们都一起合起伙来骗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又不肯告诉我。” “小姐你怎么这样说?朱珠对你可是一向真心的!你这样说,朱珠会伤心的。”这个叫朱珠的丫鬟跟她一样年龄大小,只是可能是长期干粗活儿的原因,身材比她长得略壮。 但她形容举止与阿阮有十分相似之处,也以天真可爱取胜,叫人舍不得对她说重话。 阿阮这下便拉住她手,“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忠心,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我当你是姐妹一样,你跟我差不离都是端午左右出生的,难道你也要跟着她们一起骗我吗?” 朱珠看着她眨了眨眼睛,一阵茫然。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端午出生,与骗她? 难道在端午出生的人就不能骗她吗?如果是为她好呢?朱珠在心中这般想。 见她在发呆,阿阮便有些不悦,“九哥哥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她喃喃自语。 “没有的事啦!你不要瞎想好不好!”朱珠拉住她的手紧了紧。 阿阮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明月,忽然想到一个点子,“唉哟,我好饿啊。” “小姐,你不是才吃过晚饭吗?”朱珠好奇。 阿阮没好气地一拍她手,“你不知道我胖能吃吗?而且我总是出汗,多消耗体力呀!更何况我还是刚刚生过大病!” 朱珠撇着嘴上下打量她一眼,“还真是!越来越胖了!” 阿阮轻轻拧一下她的耳朵,以示惩罚,“那还不快去?” 经不起她一顿催促,朱珠只好起身向厨房走去,她干活累了一日,脚步便有些迟缓,脑袋耷拉着。 阿阮看她两眼,眼珠子转了两转。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跑到院子里一个僻静处,抬头看了看这一道坊墙,十分之矮。 她便从花园里搬来几块砖头垒在一起,踮起脚尖踩到这几块砖头的顶端,整个人顿时比原先高出一半,两条圆圆的手臂也成功攀上了墙头。 她望着外头的夜景,眼看就要成功了,她左脚踮起踩在砖头上,右腿便试着往墙头上攀,只是她浑身还是太软了,连马都骑不上去的她,攀这面墙也有些不易。 就在她奋力往上攀爬的一瞬间,下头的砖头边摇摇晃晃的,她身体站不稳,跟着“啊”的叫了一声,摔了下去。 此时正好朱珠从厨房走回来,在院子里没看到她,正还有些奇怪,转耳便听到她那边发出叫声,急忙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石阶上,转身朝那边跑过去。 看到她摔在地上,“啊,那你这是怎么了?” 阿阮揉着屁股抬头看,脸上一阵尴尬,又立刻笑起来,“呃,没事没事,我没事。” 她“嘿嘿嘿”地笑得隐瞒,朱珠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个笨人,“我知道,小姐是要逃走!” “呃,绝没有!绝没有!”阿阮连忙摆手,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 可是刚才从那样高处摔下来,她裙子撕裂了,脚底下踩住裙边,整个人又摔倒,朱珠连忙过来帮她扶起。 “老爷也告诉过你,叫你不要想这些歪门邪道,你就是不听,这些摔痛了吧!”朱珠小嘴儿一撇一撇。 阿阮被她扶着走回屋子,坐在桌前慢慢吃东西。 得想个办法赶紧逃出去才是,看今白午后三个姐姐那样躲躲闪闪的模样,她便预料到必是有事,就她们那样拙劣的表演,定然是爹爹不叫家下人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她们一定是隐瞒了什么! 不知九哥哥醒过来没有,她真是心急如焚。 或许是老天也要有意帮她,次日岐王便到府上来作客。 陈颢昇本来是不想叫他们见面的,可是岐王身份高贵,他不敢得罪,便只能怀揣着担忧同意他们见面。 “十六哥哥,你仔细告诉我,九哥哥他到底怎么样了?”一见到岐王,便急着拉他来到旁边的庭院里,开门见山地问。 “我正是要跟你说这事儿?看来是你爹有意对你隐瞒了吧!”岐王的神情显得很是凝重。 阿阮垂眸不语,“那看来是真的,我好害怕,虽然不想听到从你口里这般说出,但我还是要问,九哥哥他是不是还没有醒过来?” 见她焦急万分,岐王却没有急着回复,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阿阮,十六哥哥问你,你可要仔仔细细回复,不要骗我。” 见她乖顺地点头,他左右看一眼,问:“你喜欢你九哥哥吗?” 阿阮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喜欢他吗?”他看似很是迫切的想要得到她的答案。 阿阮垂下眼帘,一阵黯然,没有说话。 岐王看着还是着急,忍不住握紧她手,“你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谁知阿阮立刻珠泪泫然,可真是把岐王给吓坏了,“你怎么又哭了?到底是还是不是?哎呀,我可真着急!” 阿阮抬起泪眼,最终点了点头。 “啊?”这回该轮到岐王吃惊了,控制不住地重重一捏她手,“当真!” 阿阮眼中含着的珠泪终于掉落,心中一阵阵抽搐。 若问她是从何时起爱上九哥哥,她也说不出准确的时间,或许真是应了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她过去并不明白自己的这份心意,可是当他在蒲雨园毫不犹豫地冲过来的那一霎那,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眼睁睁看着他向绑架自己的歹徒下跪,她心如刀绞;看着他毫不犹豫为自己自插肋下,她痛彻心扉;他昏迷不醒的时侯,她想到的只是生无可恋…… 那时她也问过自己,九哥哥一旦有什么不测,她又怎么继续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或许这份爱便从年少时起就在延续,她没有很好的体会到罢。 见她终于承认,岐王这下的震惊非小,“这可难办了。” 阿阮憔悴的目光转到他脸上,“怎么了,十六哥哥?” 岐王看向她的目光很是凝重,“阿阮,我不得不要告诉你,我已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朝臣们准备……准备……” 这才是阿阮反握住他的手,“准备怎样?他们又要做不利于九哥哥的事么?” 在这个当口,她首先想到的还是九哥哥的安危。 第74章 慈父 岐王爱怜地分开阿阮额心上微湿的刘海,“他是皇帝,朝臣们能把他怎样,最多不过是劝戒、阻挠,不叫他随随便便地便能做成自己喜欢的事!” 阿阮努起小嘴儿,“那这也够让九哥哥受得了,像是我这样的人,便是最怕被人左右,不得自由了。想起来九哥哥在那深宫中,还真是举步维艰,捆负重重。” 岐王细细瞧着她担忧的眉眼,“谁说不是如此?他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看全体朝臣的意见,还要看全天下百姓的意见,他肩上的担子重得很,不到万不得已,朝臣们是万万不会动他的。” 他最后一句话让阿阮莫名地冒出一身冷汗,有点被惊吓到地抬起眼,怔怔看他。 “所以,他们眼下的目标,是你!”他小心翼翼地说着,深怕吓坏她。 阿阮身子有点站不稳,但还是努力迫使自己不摇晃,“十六哥哥,你这是何意?” 岐王握紧她手,“保护好自己,前方的路注定艰险,你爱上皇帝,就意味着将面临凶险的宫廷。你愿意跟他站在一起、保护他么?” 阿阮略有犹豫,没有回答。 岐王叹息,“我知道现在叫你全力以赴,对于你来说,还是太难。但是……你想想他为你付出的一切?你又有理由退缩吗?你真的打算、放任不顾,将他一人丢在凶险的宫廷,自生自灭吗?” 阿阮心中再也止不住地……一阵阵刺痛! 想起那一日他为她身受重伤,她就无比难过。 可是…… 岐王仔细地观察着她,“我知道你在担心着什么,你不想有负于你丈夫,是不是?” 果然见阿阮抬起泪眼看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眼里的左右为难,已经充分告诉了他,她现在所面临的困境。 她心中左右为难,在她年幼无知的时候,父母作主将她许配了人,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才发现,她喜欢上了另外一个人。 该怪她懵懂无知,还是后知后觉? 她闭上眼眸,任由泪水涌动…… 老天爷为什么要叫她欠他这份情?如果不是汉君离在青楼阻挠,她说不准早已回家,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九哥哥也就不会因为有她的羁绊,而不能放手惩治凶手,任由他百般设法伤了自己。 她哭得伤心欲绝,岐王十分心疼,连忙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不论如何,你总该去看看他不是?本来前几日已经是醒来过一次,只因为在龙榻边没有看到你,他以为你重伤不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害得他情绪过于激动,腹部好容易闭合的伤口又再度崩裂,他因为大出血,才又昏迷了过去。” 震惊!彻头彻尾的震惊! 阿阮吃惊得睁大眼,掐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你说什么?九哥哥大出血?” “是!”岐王回答得很是肯定,不像在说谎骗她。 这下阿阮万分焦急,再也忍不住剧烈哭泣起来,“不!我要去看他!十六哥哥你带我去,你带我去看九哥哥!” 她再也承受不住这事实真相的打击,浑身剧烈颤抖,泪水流个不住。 岐王握紧她打颤的双手,“既然你已经做好决定,那我这便带你入宫!” “走!我们现在就走!”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陈颢昇正在大堂上走来走去,急得像是要着火一般,便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他回头便见岐王拉着自己的女儿进来了,两人脸上的神情都分外凝重,而女儿分明是哭过一般。 陈颢昇正要开口询问,岐王已经走到他跟前,“右丞大人,眼下皇帝重病在身,许久都没有醒过来,你看是不是该允许自己的女儿进宫一趟?毕竟你该知道,阿阮对于皇帝而言,有多么的重要。” 陈颢昇本来是想反驳的,但被他这么一说,又顿时不知道该以何种理由反驳了? “既然右丞大人不说话,那我便当是默认了,我这便带阿阮进宫!”岐王说得十分肯定。 眼看他便要把女儿公然带走,陈颢昇终于还是支吾出声,“这个……岐王,你等等!” 岐王回身,被他一直拉着走的阿阮却是胆战心惊,她几乎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 陈颢昇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心,“眼下这朝中的大臣都已对我们陈家积累了颇多怨言,岐王你的担心我是十分理解,但是你也要理解我们陈家的难处,这回皇帝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为了救阿阮,我看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不要叫阿阮与皇帝见面为好,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见他当真阻挠,岐王一股怒气勃发,松开阿阮的手,走到他跟前,“正是因为皇帝为你的女儿受伤,你才更不能推脱责任,除非皇帝已经完全好起来,不然你便也有这个义务,照顾皇帝苏醒。” 陈颢昇呆怔地看他,回答不上话,但这脸上的神色却分明还是不愿意的。 “我猜到也是,一定是朝中有人来找过你了,向你施加压力,对也不对?”岐王目色沉沉地压在他身上,显示出了一个王爷的残酷决断。 陈颢昇叹息一声,“岐王,你就不要再为难老朽了。” 见他主动服软,岐王也不好强逼,双方便陷入互相不肯退让的局面。 阿阮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两人中间,她俨然已站在了岐王这边,一脸委屈地瞧着父亲,“爹爹,就算女儿求求你了,就让我去见见九哥哥吧!” 她话未说得完,眼中泪水已经倾灌下来。 陈颢昇实在不忍目睹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伤心哭泣,便轻叹一声,拂袖背过身去,抬头看着大堂上悬挂着的《虎啸山林图》,默默发呆。 紫檀大案上正是清香袅袅,将这里的气氛缭绕得诡异莫测。 他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见爹爹始终背着不肯答应,事情陷入两难,阿阮便缓缓地跪倒在地,低下头,“爹爹……”轻轻唤他。 看她跪倒在地,岐王着急极了,“阿阮你快起来!” 可是阿阮死活就是不肯起,他便有些愤怒,愤然盯住陈颢昇沉默的背影,“你这个老顽固,可真是铁石心肠!你没见你女儿伤心成这个样子,你还要从中阻挠吗?皇帝这一病不起,如果真有个好歹,你能担待得起吗?” 岐王一向活泼好动,还从未如此义正言辞过。 陈颢昇虽然没有回头,但也是知道女儿正跪在自己身后的,她在求他。 他缓缓闭上眼睛,昂起头长叹了一声。 “你们去吧……”他最终妥协。 两人吃惊,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快便会同意,阿阮更是激动地一连磕了几个头,被岐王急急忙忙地搀扶起来,他脸上喜笑颜开,“右丞大人,本王就知道你不是那般铁石心肠的人!” 因为陈颢昇一直背对着他们俩人,他们未看到他脸上散发的苦笑。 他不是铁石心肠,那是因为他不忍看到女儿的眼泪,可是这终有一日,是要眼睁睁地看她重重伤了自己,才要去阻止,告诉她不懂得及时避离灾祸,明哲保身么? 岐王这下急急忙忙地牵着阿阮便走出了大堂,阿阮还一再地回头看父亲的背影,他始终都没有回头看她。 她恋恋不舍地被岐王推出影壁,视线这才被影壁隔断。 这时一直藏在大堂后头的阮氏女才走了出来,她第一眼便看到丈夫正失落地站在大堂上,始终对着大堂正中央顶上高悬着的一块匾额发呆,那金字黑底的匾额上头,至今还留有前朝皇帝的翰墨。 他家祖上在本朝积累的累世功勋,怕是不日便将要毁于阿阮之手! 阮氏女深深体会丈夫的心,很是同情地走到他跟前,温柔地搀住他的手臂,“或许事情也不会发展到那样糟糕,咱们女儿那么善良天真可爱,想必老天爷也会保佑她的。” 陈颢昇终于睁开已是垂下眼泪的双眸,柔情地望着妻子,“但愿如你所想,否则我……我对不起祖上的恩德。” 见丈夫含泪,阮氏女也忍不住眼红了,“你呀,有那么严重么,真是杞人忧天。弘儿病了,就让她去看看他吧,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她温柔地安慰丈夫,陈颢昇终于不再感到那么难过,“但愿如此,但愿是我思虑得太多。” “那当然是思虑过多,轻松些。”她摸了摸他的胸膛。 陈颢昇握住她的纤手,低头看着妻子虽是人过中年,但依然妙丽绝伦的秀颜。 他忽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都是个很幸福的男人。 岐王拉着阿阮匆匆进入皇宫,直奔奉国殿而来,果然有人要从中阻挠,他们刚走上奉国殿前的台阶,崔缄就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伸臂将两个人挡住。 他转眼先是看向阿阮,“你怎么又回来了?难道皇帝还被你害得不够惨吗?” 阿阮嗫嚅着说不上话,最终还是流泪哭泣,“我担心九哥哥,我听说他醒来又晕倒,我实在是很担心……” “我想如果你不来皇宫,皇帝才会好得快一点,”很不客气地教训完她,崔缄这才转眼看岐王。 一向喜笑颜开的岐王此时也是恼怒不已,他却先人一步,“岐王,眼下皇上危在旦夕,正是不能再见这个蠢女人,他父亲前几日刚把她带走,我们正还拍手称快,怎么你现下又把她带回来了?” 岐王没好气道,“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把你自己的感情强加到别人的头上,看着别人痛苦,你很高兴吗?正如你所说,皇帝现在昏迷不醒,正是因为他醒来后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阿阮,还不是你们从中阻挠做出的祸?” “非也!”崔缄立刻反驳,“若非她在皇帝身旁,蒲雨园发生刺杀行动,皇上才不会受伤!皇上当初做皇子,武力怎么样,我想这个你也该是知道的,不是这个女人碍手碍脚,皇上会束手就擒吗?” 阿阮本来已经十分内疚,被他这么当着十六哥哥的面一说,心中难过得又呛不住掉泪。 作者有话要说:  每回打开前台看到有错字然而后台章节被锁又死活修改不了的时候我就…… 第75章 啼珠 崔缄又转眼凶怒地看向她,“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有什么好哭的?你被你爹接回去后,就不该再来,来了只会给这皇宫里增添更多更大的麻烦!” 阿阮恍然抬头看他,崔缄立刻近前一步,阴沉沉得就像是泰山压顶,他的话给她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你想想假如你入了宫,这后宫中又会变成怎样的局面?你表姐姐怎么办?她还在这后宫中怎么生存得下去?那些后宫的妃子……又该怎么办?你不能这么自私,只考虑你自己!” 他说得义正言辞,阿阮居然无言以对。 看着她怯弱的模样,岐王十分心疼,握住她的手忍不住紧了紧,一把推开逐渐向她逼近的崔缄。 “你说够没有?”岐王不打算再对他客气,“你定然是没有心爱的女人是不是?不懂得那种见不到心上人的相思的滋味吧?所以才会这么的铁血无情!你心里只有那些冷酷的教条,那些去他妈的吃人的破规矩、烂律令!你们就是拿着规矩来堂而皇之地杀人,却还满口仁义道德,手上其实已沾满骇人的鲜血,却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言辞恶毒地抨击他人,不觉得羞愧吗?” 崔缄瞪大眼看岐王,这下该轮到他一时半会儿有点不知该怎么回复了。 岐王反向他靠近,亦是一副泰山压顶的架势,“等你哪天也有了心上人,我也这般从中阻挠,我再拿这番话来教训你,我倒要看看你是何种心情!” 崔缄被呛得说不出话,只是干瞪眼。 岐王冷冷看他一眼,“眼下皇帝昏迷不醒,最要紧的是先想办法让皇帝醒过来,阿阮是最好的良药,目前这世间只此唯一、别无分号!” 崔缄失神地回视他…… 岐王一膀子狠狠撞开他,拉着阿阮便径直走向奉国殿,似乎被他的气势所慑,正有一行宫女端着药碗走出门槛,也被他齐齐冲散到两边,就连刚从内寝走出来的杨炎凉也连忙避退到一边。 等他发现回神要追上去时,岐王已带着阿阮走进寝殿。 看到龙榻上昏睡不醒的皇帝的那一霎那,阿阮立马泪如雨下,她脱开岐王的紧握,走过去轻轻坐到龙榻边,即使胸中焦急万分,也怕吵到他。 “九哥哥!”她脸上泪水便像是立刻决堤般滚落,直把殿中正在洗换帘幕的宫女们吓一跳,岐王向她们比个手势,叫她们全部出去。 阿阮泪眼凝望着皇帝的模样,比之前她伤口崩裂昏倒那日更显憔悴,脸上苍白得连一点血色也没有,即使在昏睡中,额心也拧得紧紧的。 他身体明显瘦却许多,躺在这锦被里深陷下去,锦被盖到腰上,他穿着的丝质睡袍开着衣襟,过去光泽鲜亮的胸膛,也暗淡地陷下去。过去他是那般拥有惊人的强健体魄的男子,眼下看着却像是随时要不久于人世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过去他那样卓然挺拔、谈笑爽朗的模样,阿阮便实是忍不住又抽泣起来,她努力压抑自己不发出哭声,看得站在一旁的岐王也是难受无比。 他怕一个还没醒来,一个却又跟着再病倒,便忙上前按住她因伤心抽泣而耸动的肩,柔声宽慰,“好了,这宫里有这么多好的大夫,我相信九郎会没事的,你别这么哭了,他要是知道你这么为他哭,定然也会不好受的。” 阿阮轻轻点头,雪白的手擦去脸上泪水,但喉头还是止不住哽咽,被擦干的脸上转眼又被新的泪痕覆盖。 她忽然想到什么,抬起肿得像核桃的双眼,迫切地注视她的十六哥哥,“十六哥哥,他们定然不会允许我继续住在这儿,可……若是从前,我或许还会摇摆不定,可眼下……” 她目光哀柔地转到病重不醒的皇帝身上,又掉两回泪,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这回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离开他了,我会一直守着他,直到他平安醒过来,可是……” 她又抬眼看他,岐王深知她的为难,连忙在她跟前的足榻上蹲下身子,握紧她颤抖的双手,抬眼看着她哭得委屈的小脸。 “你放心,这几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谁要敢公然出面阻拦你反对你,那便是与我为敌,我就跟他们过不去!听到没?阿阮妹妹,别再哭了,别再为这些事情发愁,你根本不用愁的!有我在,你就不用为这些事情发愁!” 阿阮轻柔地点头,脸上泪水掉落在他手背上,勉强地展颜一笑,“那便多谢十六哥哥了。” 盯着她娇憨可爱的模样,岐王心下畅然,“你这又哭又笑得,倘若皇帝醒了看到这一幕,还会以为是我在欺负你呢?” 阿阮忍不住扑哧笑一声,岐王伸手把她脸上泪水擦掉,双眼紧紧凝视着泪笑嫣然的小脸,轻声道:“这样才好嘛,别再哭了,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成日里只是哭哭啼啼的姑娘的。” 若非十六哥哥强势帮她挡掉这些阻碍,阿阮现在也不可能陪在九哥哥的身边,她心中对他无比感激,手里缓缓将一碗晶莹碧透的汤汁摇摇匀,抬眼看着正睡在春藤椅上的岐王。 她站起身困难地把皇帝扶起,在他身后支起一个枕头,自己起身坐到他背后,左臂轻轻搂住他头,右手从左手碗里慢慢舀起药汁,细心地送到他唇边。 她一边轻声细语,“九哥哥,喝了药,身体才能好,你倒是喝呀。” 昏迷中的人不懂张嘴,这头一勺药汁便顺着他紧闭的嘴角流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上,她慌乱从一边柜头取过巾子,擦掉即将要淌入他颈子中的药汁。 在擦他嘴角的时侯,她才发现他的嘴巴竟是这样好看,他的唇形好看极了,默默端详怀中他俊美的模样,她心头涌出一阵甜蜜的味道。 要是能这样一直拥着他,或许也是不错的人生选择吧? 她正走神,忽然身边传来一道声音,“要喂药便好好得喂,你这是想谋害皇上吗?” 声音听起来冰冷之极,阿阮已猜知是谁,也不看他。 她试着又舀一勺汤汁,想要喂给九哥哥,可还是像适才那样,汤汁又流下来。 这时崔缄已经站到她跟前,他高大身影在她身上罩下一层阴影,同时也遮蔽住皇帝的脸容。虽然很不愿与他直面相视,但两人挨得如此近,她也只得抬头看他。 不出所料,崔缄的脸冷酷极了,看着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阿阮垂下头,又要试着给皇帝喂药汁,看着她艰难的模样,崔缄的声音冷冷的,“得再来一个人帮你!” 他从她急切的模样里能看出,她是真的关心皇上。 崔缄便也坐到榻边,坐在阿阮对面,看阿阮一眼,吩咐,“你稍微把皇上的嘴扳开一点,我来负责喂药。” 阿阮讶异看他。 “没听懂话么?”崔缄还是那么不客气,“我来喂药!” 他已经从她手里夺过药碗,但也亏得他习过武,平衡能力好,那药汁便也一点没有洒出来。 阿阮害怕他又对自己凶怒,只好用一双白白小手,感到这样直接上手太亵渎皇帝,虽然皇帝在昏迷中,也不能这样“侮辱”他不是? 她想了想,先用手背在他咽喉处轻轻顺了顺,又逐渐顺到他颈上,将他紧绷的肌肉舒展开,然后轻轻掐住他下颌,迫使他线条分明的嘴微张。 不得不说,她做的这一切很有技巧,看起来温柔又娴熟,崔缄看着她的目光也不由地焕发出一丝丝温度,“好了,我开始送汤汁给皇上服下,你把皇上再稍微扶起一些,让他的胸脯能再平顺些。” 阿阮依着他的吩咐照做了,崔缄便一勺一勺地给皇帝喂药,起先还是有一些会淌出来,崔缄便瞪她一眼,慌得阿阮连忙扶好九哥哥。 九哥哥虽然因病昏睡这许久,整日又是只能吃些流食,但他过去毕竟就属于那种健壮的男子,他的身体还是有些沉重的,阿阮起先还是整个怀抱着扶着他,后来只能用左膀子扛着他身体。 给病人喂药,需要极大的耐心,这么一碗剂量不多的汤药,一勺一勺地十分困难地竟喂了足足一刻钟,才全部勉强算是被皇帝“服”下了。 崔缄利索地把碗丢到柜面上,发出“噔楞楞”一声响,一向从不会说人的阿阮忽然看住他,无比郑重,“你轻点,会吵醒皇上的。” 崔缄讶异,从不远处睡着的岐王身上收回目光,转眼盯住她满是哀怨的脸蛋。 他撇撇嘴,很是不屑,“我们现在费这么大的力气,又是喂药,又是请御医,不就是想让皇上醒吗?” 好像也确实是这样,阿阮躲避开他质问的直率目光,扶住李弘竣慢慢躺好在宽大的龙榻上。 见她不回话,崔缄也便百无聊赖地起身,又看看这四周,确认没有异样,才不急不缓地走出去。 阿阮回头看他挑开珠帘出去的身影,紧绷的神经才算放松下来。 只要有这个崔侍卫在场,她便浑身不得劲。 将近午时,这琉璃做的三层天花板上便开始透入日光,经过一折一折后变成七彩的光束,平日里寝殿中是射不入光线的,半幅阳光便被垂下在一侧的帘幕遮挡掉一半,一半洒落在皇帝苍白的脸容上。 阿阮正躬着身子在给梳妆台前的一支美人瓶里插些新鲜的野花,都是她适才趁着皇帝与岐王睡得正熟时,确认不会出岔子后,在杨炎凉冷淡的目光中跑出奉国殿,在大殿外汉白玉栏杆下的草丛里摘的。 宫女们走过她身后,都指着她交头接耳、悄悄密语。 她扎着花束的手便止不住慢下来,待慢慢回头看她们时,这些宫女们便低下眉眼,赶紧走开了。 她多多少少还是听到她们的悄悄话,有关于她的,也有关于表姐姐的。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能照顾九哥哥赶紧地好起来,至于她在这宫里不伦不类的地位,她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所有的事,终有一日会全部解开,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也用不着考虑那么多。她这么想着,便拿着这一大捆花束,在大殿前侍卫们麻木的目光中,走入奉国殿,走入寝殿。 这宫中鲜花盆景虽然煞是好看,但有的是琉璃的,有的是绢花的,能找到两朵真花还真那么不容易,她想着九哥哥病重这么久,又不能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所以便极力想些法子,能叫他睡得更舒适些。 在这寝殿各处分别都换好鲜花,她看着它们在瓶子里拥挤怒放的样子,便愉悦地笑着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九哥哥一定会喜欢的,这些野花虽不是名贵品种,但生命力却极其旺盛,九哥哥闻到这些花香,想必也会精神气爽,快快地好起来的。 她忙活这大半日,回头却见龙榻角边的春藤椅上的岐王,睡得仍是像死猪一样,一条腿弯曲搭在左膝上,两条粗壮手臂向上抱着自个儿胖脑袋的后脑勺,呼呼打着鼾,口里还流着涎,看来没半点要醒来的冲动,真是睡得幸福极了、也惬意极了。 幸亏他不是鼾声如雷,要不她早该要把他丢出去了。 她这般想着,便忍不住咯咯一笑,嘴里念叨着,“也难怪你一直找不着小娘子,便是这么个懒法,有人愿嫁你才怪,虽然你是个堂堂的王爷。” 她虽是这么说着,但还是走到他跟前,拉起掉在地上的薄衾覆好在他肥胖的身体上,顺便从怀里抽出手绢儿抹掉他睡前嘴边吃残的碎末屑,看了一眼觉得脏脏的便嫌恶地丢进废弃篓。 她俯身伸手捏了捏岐王的鼻子,看着岐王因为呼吸不畅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还扬手一把打开她,她便忍不住发出一声嬉笑,躲过他的扇打,又重重捏住他鼻子。 调皮地逗弄了一阵儿岐王,她便又回头瞧着躺在龙榻上的李弘竣,像是九哥哥这样一直勤奋的人,才该这样好好地睡上一睡,也真是令人心疼。 获得这般休息的机会,还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迫不得已休息,不然他便没有理由休息吧,瞧瞧崔侍卫那个严防死守的模样,皇上平日里恐怕也是半点娱乐都没有的。 难怪九哥哥瞧着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过去他可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呢,现在他身上多了些老成持重的味道,却少了些潇洒的风采。 想着,她的心情便又阴郁下来。 但此时这顶儿上透下的阳光却甚好,经过头顶这一线琉璃的折射,白色的光已变成七彩的,投在皇帝脸上,有些迷炫的味道。 皇帝本是苍白的脸色看起来有了些生气,阿阮便想也不想,连忙弯腰脱去软鞋踩到龙榻边上,伸手要解开那帘幕上的钩环。 她尝试着想要把这遮挡阳光的帘幕整个都取下,这样九哥哥整个身体就能被阳光全部照到,说不准长时间不见风、在这寝殿闷着的九哥哥,见了光就能尽快好起来了。 可是这些帘幕层层叠叠得十分累赘,又是上好料子,便极是沉重,这大会儿她一个钩环都没解下,反倒累得双臂有点抬不起来,她重重喘气抹了头上两把汗,又伸手使劲儿去解。 其实这钩环设计得有些机巧,并不要靠蛮力把它解开,只需把角边一个极细小的钩针一拉就可以了,凤栖国能工巧匠辈出,国中像是这样的机巧的小设计有许多。 于是这钩环不知怎么的,突然一下就整个都散开了,她还来不及纳闷儿,重重叠叠的帘幕便像是突然从大海深处推过来的巨浪,接二连三、排山倒海般地向阿阮砸了下去。 她吓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便出于本能地拉住其中一丛帘幕,只是这一丛帘幕也从高约三丈的殿顶上坠落下来,阿阮便跟着被一重又一重落下的帘幕整个打翻了身体。 她此刻正站在龙榻边缘,眼看摇摇晃晃地要摔倒,便出于本能地急往里扑,耳边声响“哗哗”的……她整个人被埋住。 眼前顿时漆黑一片,她身上被压了重重帘幕,连出去的边儿都摸不到,这黑漆漆的,安静得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与努力平复慌张与惊惧后的喘息声。 只记得在“危急关头”,她自个儿朝九哥哥倒了过去…… 虽然那时很怕会压到他,但事出突然,没有给她选择的时间,她便只能那么直直地向他倒了下去。 第76章 繁丝 悬挂的帘幕由上等丝织品制成,何况是皇帝用的就更不同寻常,这天下间什么好的宝石、翡翠、珍珠,都镶在了上头。 阿阮被这沉重帘幕压住身体动弹不得,在这狭小空间内,又逢着夏末秋初,很是闷热,她感觉自己所能呼吸到的空气,正变得越来越稀薄。 她重喘两声,试着想要爬起,可独力难支,两只细弱手臂撑着身体,逐渐颤抖,一下又被压倒。 这时她却听到黑暗中似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那咳嗽声却又再度传来,咳嗽声虽细弱,却分明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她竖起耳朵,越听越真切,忽然一阵激动。 “九哥哥!是你……”她使尽浑身力气,挣扎两下,“九哥哥!是你吗?你醒了?” 她一连串问话,然后那咳嗽声却又沉寂下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她心中一阵黯然,又小心翼翼问:“九哥哥,是你吗?你也被压住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一边焦急出声,一边伸手左右摸索,可这些帘幕重重叠叠堆挤在一起,她也不知自己正被压在哪个位置。 “九哥哥……”她迫切极了,便有些喘,她所能藏身的空间显得更加狭窄,出一身汗,好容易在背上顶起个鼓囊囊的包,她便跪在龙塌上伸手左拉右拉,“九哥哥,你在哪里?你回答我,我救你出来!” 听到他的咳嗽声,她仿佛有了动力,九哥哥现在正生着重病,不能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为他的安然,她便要使出浑身力气,给他开辟出足够的空间。 可眼下先找着他要紧,她便像老鼠打洞一般,慢慢往前爬去,忽然腿上被一绊,她就趴倒,这下她两手一摸,便抓住皇帝修长的双腿。 “九哥哥,我找到你了!”她愉快地笑,笑得像极一个孩子。 她顺着他往上爬,不一时便来到他身边,她高兴极了,总算是给她找到他了,这龙塌可真够大的! 果然这些帘幕层层叠叠地也把皇帝都包围了,他正困难地喘着气,她试着用手顺着他虚弱的胸膛,一路摸到他脸上,感到他脸上和颈上都十分的滚烫,现在他还没醒过来。 本就病着,又被这么一围,他身上开始发热,昏迷中有些被烧糊涂,正在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 “九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身上怎么烧得这么厉害?”她在问他,却没得到回应。 “这可怎么办?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准九哥哥的病情会更加严重!”她担忧极了,这下默默说着,便努力把他头顶帘幕推推开。 “这样有没舒服点?”她一边轻声问着,一边用手给他扇风,又在动脑筋,怎样给他降温。 忽然想到一个法子,把他身上仅有的一件睡袍也从颈上剥下去。 她伏在他身体两侧,弓成一个弧形,给他顶住身体上头的帘幕,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两只小手不停在他身上扇风。 过一会儿,她便累得满头大汗,双腿发软发抖,时间一久便有点支撑不住,两条小手臂便撑在他身体两侧,低头看着黑暗中他的脸。 也许是逐渐适应了黑暗中仅有的这一丝微弱的光线,隐约可以判断他棱角分明的脸孔,英俊帅气极了。 不知为何,她胸中忽然涌起一股幸福滋味,虽然又热又累,但是能这样保护九哥哥,用自己体内微不足道的力量,就能给他撑起一片天,她感到自己在这段关系中,也有了源于自己的一份力量,她也可以为他做一些事,不再是他一直单方面的付出。 “咳咳……”他的轻咳声将她发散的思维拉回,她伏下身体凑近他脸孔,“九哥哥……” “……阿……阿阮……是阿阮吗……”她的呼唤忽然得到九哥哥的回应,她控制不住一阵激动,“九哥哥,你醒了?” 太好了,九哥哥竟然醒了,他不会死了! 双手按住他胸膛,轻轻叫着他,“九哥哥你感觉怎样?”虽然很激动,但声音还是压得很低,生怕吓坏病中初醒的他。 “……”李弘竣没再回应,而是轻轻喘息着。 “九哥哥,你是不是感觉很热,我这便帮你出去。”她把他脑袋边儿上的帘幕又重重推开,只是刚推开,又从外头被负重地压住。 “这可怎么办?”她喃喃自语,忽然想到是可以喊人的,可她又生怕惊到重病中的九哥哥,便不敢大声喊叫。 正在左右筹措无度之际,盖在她身上的帘幕却突然自己剧烈地动起来,她还未回过神,突然自己身体上的帘幕就被全部一把揭开,终于又重见了光芒,恢复了天日……本是拥挤包裹在四周的黑暗,突然被大量涌入的光明冲破突围,她整个人瞬间暴露出来。 她目瞪口呆,而站在、趴在、跪在四周的人,却全部都目瞪口呆! 空气一瞬间地凝结……仿佛都能听到凝固破裂的声音! 首先是站在龙塌前头的杨炎凉,都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咕咚的声音,他大着眼看着跪在皇帝身上的阿阮,而皇帝此刻已被…… “你……”他说不下去。 “这……”阿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偷看一眼身下昏迷的九哥哥。 此刻他因为身体极度发热,古铜色的皮肤上泛出一种奇妙的色泽…… 阿阮吃惊地忙向杨炎凉摆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这样的情形极度容易让人产生怀疑,难道她是意图对皇帝不轨,才故意制造这起事故? 周围站了一大帮子宫女、太监,他们当时进来看到这一幕,着实吓一大跳,皇上寝殿约有三丈高,这些围在龙榻四周的帘幕,加起来足有四五层之多,锦绣罗绮、绫绡彩素,金光璀璨堆叠在一起,给人一种繁花耀眼的艳丽感。 这一下全都给砸下来,龙塌上以及周边被堆个满满当当,连龙塌附近的妆台、镜框、紫檀柜都全被推倒。 当时六名宫女进来准备伺候皇帝,看到眼前一幕真是吓坏了,她们不知为何好好的寝殿会突然发生这样严重的事故,只知病重的皇帝被埋了进去,情势非常严重,慌得忙叫人来刨开帘幕救人,谁知一刨就刨出俩。 众人这下都惊呆,何况皇帝身上的衣物…… 皇帝自从登基很是勤勉,不仅他身边的提督总管杨炎凉十分了解,便是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宫女们也都看在眼里。 皇帝在她们眼中的形象一向是十足冷静克制的,他很少入后宫,也不怎么传唤妃子,多数时候与朝臣们在一起,或是在处理国政,皇帝在她们心目中逐渐形成一种低调内敛刻板的印象,那种不苟言笑、沉着睿智、宽宏大度的印象便逐渐加深直至固化。 她们偶尔也会做错事,干活时难免打翻或碰倒东西,皇帝却从不下令责怪,偶有朝臣对皇帝言语激愤,皇帝也多不记怨,他的温和沉默、勤勉努力,给她们留下极好的印象。 熟料此时的皇帝却又是这样一番样子,她们的小心肝儿便不由得有些乱颤,真是想多看两眼,却又涉于一旁六宫提督总管的威严而不敢多看。 “你赶紧下来!”杨炎凉回神,对阿阮已用上命令的口吻。 皇帝的贞洁岂能如此容人玷污! 更何况还是在皇帝意愿不明糊里糊涂的情况下,皇帝的这个表妹到底是想对皇帝做什么? 真是可耻! 他对她的印象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她怎么会是这样轻浮的女子?之前还真是没看出来! 阿阮手忙脚乱从九哥哥身上下来,李弘竣好似十分难受,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眉头也艰难地皱起。 杨炎凉已看出皇帝口干舌燥像是发起高烧,便赶忙指挥一名宫女去唤御医,一下又不耐烦瞅住阿阮,这一时半会儿地却也不知该如何安置她! 她要是这后宫的妃子倒还好,一切按制度办,打发她回自个儿宫里去便得了,可眼下……叫她去贵妃娘娘那儿? “我问你,你刚才那样儿……咳,是想对皇帝做什么!”他口气有点不善。 任何意图对皇帝不轨的,那都是他杨炎凉的要严加提防的对象,他是绝对不容许她们继续潜伏在皇帝身边的! “我没有要做什么……”她很委屈,低头站在一边。 她本是着急想上前看看九哥哥现在到底怎样,见他脸色潮红好似很难受,但又慑于杨炎凉警惕的目光,只得手足无措站那儿。 不一会儿御医便来了。 五名御医正满头大汗地给皇帝诊治,杨炎凉站一边真是着急坏了,皇帝的病势被阿阮这么折腾,好像更加严重了。 最可怕的是,这些御医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也不明白皇帝为何迟迟不肯醒,而且现下又伴随了一个发热的症状。 阿阮惊恐地看着一名年老御医正在跟杨炎凉交流皇帝的病情,看御医的样子,好像他们也束手无策。 她的一颗心这下彻底沉入了谷底。 九哥哥他该不会…… 她失神的目光转到龙榻上,呆怔地看着始终昏迷不醒的他…… 都是她不好,要不是她突然心血来潮,去拉什么帘子,九哥哥也不会埋住,这下好了,九哥哥病情更加严重了,她…… 心里一阵自责,眼泪便掉下来。 这边已一团糟,那边又传来她低低的抽泣声,杨炎凉很是不悦地瞅她两眼,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 他心里这么怨气着,还是走到阿阮跟前,好声好气,“我说小姑娘,你就不要再给我这老头子添乱了,皇帝这边醒不来,我们已经够头疼得了,眼下又添个你,我们到底是该照顾皇帝,还是照顾你呀?” 阿阮张着委屈的大眼,看不出他像是个老头子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哭就是了……” 她拼命忍着,但眼泪又流下来,杨炎凉摇头叹气,“我看你呀,还是到外面玩儿去吧,去找喜和子,他最会逗人开心了。” 从他眼中分明看出对自己的不喜,阿阮嗫嚅着走到帘边,回头留恋九哥哥一眼,低头慢慢走出奉国大殿。 她一双小脚还未完全迈出奉国殿的门槛,便听到殿外有人说话。 她本不是那种关心旁事之人,但他们谈话的内容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崔侍卫,你便通融一下吧,你看咱俩也都老交情了,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可就抱这么一个儿子,还等他继承我的家产呢,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一个年老的声音费力地哀求着。 闻言,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阿阮心中登时涌起一阵同情,如果她是被求的当事人,她一定会被对方感动,并立刻点头同意,能帮则帮的。 然而紧接着就传来崔侍卫冰冷的声音,“这件事皇帝十分重视,千不该万不该,他们弄的是皇帝最在意的人,若非皇帝及时赶到,恐怕陈右丞的女儿清白就不保了,你的儿子却正是帮凶之一!这回还是他们作案偶然被皇帝发现,估计以前他们聚众作恶已经习以为常,居然已到了这般胆大妄为的地步,自然之前也有其他姑娘就这么被糟贱,但那时独力难支,却没人为她们伸张正义,及时站出来伸以援手!” “这都全是你的猜测不是,你又没亲眼所见,就怎知我儿子过往便定是帮凶?难道仅凭这回正巧被皇帝发现,便断定我儿子定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你都不知他在家有多孝顺、有多听话!”年老声音听起来苦惨了。 “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总之负责调查的人会给出满意答案,你就等着吧。我也不能妨碍公正不是,这样监中的人也难做。这回是皇帝直接越级交代,可见皇帝的重视,连京兆尹都被挂职、戴罪立功了,所以这案子务必得查得水落石出、一清二楚,不能遮遮掩掩!万一给皇帝知道有人从中作梗,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你儿子若是清白,那也不怕被查,不是么?这样反倒还能证明他的清白,你也脸上有光啊。”崔缄轻巧地说道。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十分圆融,里里外外几乎没有漏洞,这名朝臣也就无话可说,只好伤心伤肺伤肝的,唯唯诺诺地应了。 站在奉国殿高大朱门后头的阿阮却是一阵惊讶,不想这位崔侍卫当着她的面表现得是那样不恭敬,但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却又帮着她说话。 其实准确说,他并非是帮着她说话,而是在给别人讲述道理,这世间应该依循的做事法则。 之前对他的所有不解与隔阂,已忽然间转化作全部的五体投地的尊敬。 她过去或许是误会他了…… 还有一点也引起她的注意,那一日在汉君离将她放到榻上时,她已全然神志不清,就连后来九哥哥是如何进来帮她解的围、如何救了她,她都已没了具体印象,所以后来九哥哥是帮她惩治了汉君离身边的那些坏人吗? 那些人眼睁睁看她受人欺辱,却没有一人肯站出来帮她,非但不帮她,还站一边儿像看戏似的,听崔侍卫叙述,像是这些人都给九哥哥下令关押起来了? 哼,他们得到应有的报应,也算罪有应得,想必过去恶事做多,才会自食恶果! 她这么在心里想着,半天嘴角又勾起笑,九哥哥对她可真好,不惜为她得罪这么多的大臣,为保护她,他谁也不曾怕? 可……这样做真的好吗?如若与国中全体朝廷为敌,对帝国的未来真的好吗? 她陷入深深的忧思,也在思虑着自己的去向,是否要将这份感情继续,还是放弃? 这时却未发现崔侍卫忽然走进来,在看到她后,不明白为何,总是呈现出一种冷嘲热讽的态度。 “你在这儿听得什么墙根儿?”他对她的态度可谓是很不客气。 阿阮没回答他,而是从他身边默默走过。 一向活泼的姑娘突然噤了声,有点引起他的好奇,他转眼看着她默然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抬脚昂然走进皇帝的寝殿。 阿阮缓缓走到奉国殿前的台阶上,茫然地张望着眼前的风景,在这奉国殿的正前方,还有一座大殿,名叫万岁通天殿,也在皇宫的中轴线上,它建筑的地基更加匡实沉厚,殿顶也更加高耸入云,是皇帝平日举行隆重朝会的地方。 但因两座大殿间隔着一面广场,视线十分之弘阔,所以还是有充足的阳光能够照耀到奉国殿的殿顶上,璀璨出华美的金光。 皇上平日里所见到的景致,当真与常人不同,她过去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眼里只有她的姐姐妹妹们,万万不会想象到这宫殿是怎样的巍峨,若不是九哥哥登基,她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到这样的地方来吧。 可是她如今是皇帝,她便不能再像过去那般,与他任意随性地玩耍,不能想说什么样的话便说什么样的话了吧? 她不能亵渎天颜,不能蔑视皇威,不能靠近他…… 抬起眼,便有细碎微弱的阳光射落入她闪着浓密睫毛的大眼中,她抬起鹅黄色衣袖挡在额前,一阵暖风吹上台阶尽头,将她衣裙吹得飘飘飞举。 此刻站在大殿前的面无表情的一排侍卫们,麻木的目光都先后静静地转到了她身上。 自从她来到皇帝身边,与皇帝日夜起卧一处,他们眼前便幸福地增多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冷寂寞了。 作者有话要说:  9号发出,10号看见被锁章了,重新看了一遍,发现有些词没用妥当,稍微改动了下。 第77章 鸳鸾 他们长年在这儿守卫,不能随意说话,不能任性走动,不能放松谈笑,见惯了尔虞我诈,见惯了勾心斗角,见惯了偷奸耍滑,那些大臣们各有各的得意,各有各的冤屈,各有各的怨气,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骄傲,而他们只需要做的事,便是静静地看他们呈现出人间百态。 总之,政治这个东西,以及围绕在皇帝身边的,都是布满沧桑味道的。 于是便有这么一抹暖色,将这里凄冷的气氛融入了一抹新鲜的气味。 阿阮并没意识到这些侍卫们心理微妙的变化,而是举步慢慢走下台阶,可是该去哪里呢? 表姐姐那儿么?这里除了表姐姐,她别无熟识的人!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对不住表姐姐,她没有脸面很自在地见她。 眼下哥哥病重不起,或许该想想法子,怎样才能帮他尽早地好起来。 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去翻医书,可是凭她那些有限的知识,又怎么能跟国中的御医相比呢?想来也是白费功夫吧? 唉……她叹气一声,心中灰暗到了极点。 记得母亲在她以前生病时,也总是会去向菩萨祈祷保佑,她才健健康康地活了这么大,或许也管点用吧? 表姐姐好像有一回也跟她说过,在这皇宫的最西北方向,有座佛堂,那里的菩萨很灵。 她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一边向宫女们问路,一边走过无数亭台楼阁、假山溪石,来到皇宫西北角。 这皇宫建造得很是广大,从奉国殿走到这里足足用去多半个时辰,她双脚走得有点发酸,数次在路途中都想放弃返回,但一想到九哥哥无药可医,沦落到只能求神问卜的凄惨境地,便也觉得为他付出这么点也不算什么,她便尽管觉得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坚持走来,感到脚底都磨出大大小小的水泡,她也没有放弃。 这里或许是离皇宫中心太远,偏僻到无人问津,便显得有些冷清,眼前这座佛堂不大不小,没被围起院墙,只是简单绕一圈栅栏,修建在层层高的砖街上,周边根植从山谷中移植来的花木,倒也有些出尘味道,有几个尼姑正拿着扫把在栅栏外洒扫落叶,看到她后都驻足。 她出于礼貌,远远地便向她们双手合十行礼,尼姑们也都很是礼貌地还礼。 虽然对方并不知她来历,但佛法面前人人平等,不管是这后宫妃子还是宫女,既是有求,佛祖有应。 这座佛堂的主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传说她是英宗在位时的一位公主,早前年轻时候因情伤看破红尘,遂遁入空门,如今一转眼已四十年过去,真是令人感叹岁月如梭、不舍昼夜。 凡是远来这里求助佛祖的,必然都是在生活中遇到了挫折,需要佛祖用广大无边的佛法来宽解世人难以超脱世俗的心灵的。 既是远道而来,佛堂主人在平日都会主动出迎,而今日她却没做到。 因为她的佛堂在阿阮到来之前已经先行迎入一位女施主,阿阮在走入佛堂的一霎那,便看到她的背影,着实吃一惊。 她纤瘦身影正跪在蒲垫上,一、二、三磕三个头,又从佛堂主人手中接过三炷清香,拜三拜。 她站起回身,与阿阮目光发生一瞬间的对视…… 阿阮还是像以往那样纯真,看着别人时永远张着一双大眼,显得天真无邪、人畜无害。她在心里这么评价着,但还是高傲地先转身谢过佛堂主人,便像不识得她一般,从她身边冷然走过。 阿阮回身,看她身影慢慢走出佛堂,她是皇帝妃子,居然身边也没跟着一个人。 “女施主,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佛堂主人十分和蔼可亲,她适才看碧玉妃子离去,也未与她道别,只是含笑望着她离去背影,一副任人来任人去的宽宏气度、随缘心态。 “姑姑,我来是求三件事,一是为求佛祖能够保佑我喜欢的那人平安无事;二是求佛祖宽恕我;三是希望我爹爹妈妈以及我的所有亲人们都能一生平安。” 佛堂主人红光满面的脸上更加写满笑容,瞧着眼前这可爱姑娘,忍不住说道,“贫尼不是佛祖、也并非菩萨,姑娘心里有何愿望,可向菩萨言明。” 她向她打个手势,示意她跪在蒲垫上,阿阮掉头看眼又问她,“真的管用?” “只要心诚,菩萨定会感应到。”佛堂主人温柔一笑。 阿阮点头,便走到蒲垫前跪好,双手合十认真看着佛堂上垂目众生的菩萨,她在心里一五一十默默祈祷三个愿望,又恭恭敬敬磕三个头,从佛堂主人手中接过三炷清香,向菩萨恭敬地又拜三拜,佛堂主人帮她把三柱清香插入香炉。 她起身,走到佛堂主人跟前,“请您告诉我,适才那一位姐姐,她在为谁祈祷?” 佛堂主人莞尔,“是为皇帝陛下。” 阿阮像是怀揣心事,慢慢走出佛堂,当她走出围栅,却发现碧玉才人就站在不远处一株柳树下,正默默凝望着她出来的方向。 她快步走到她跟前开口便道:“我不明白你。” “你想知道什么?”她态度很是淡然。 “既然这么关心九哥哥,为何又要与他身份呢?”阿阮眼睛眨啊眨。 “这又关你何事?”碧玉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因为你不逊的态度,给九哥哥造成感情上的困扰,他虽不愿多说是何原因,与你之间过去又发生何事,可我感觉得出,因为你的刻意疏远,他很难过,他很在乎你们的这段关系已然变坏。”她默默说着。 碧玉冷冷看她两眼,斜勾的眼角眨着病态的冰冷,“你不是喜欢他吗?喜欢他就该独占他,又为何想要我与他的关系变好?” 阿阮一阵讶异,“喜欢他……”她喃喃,原来在她眼中,是觉得她是喜欢九哥哥的。 “不必想太多,我此次来佛堂,不是为他祈祷,是为白鹭妃。”她始终冷然。 阿阮诧异,她在说谎。 佛堂主人适才明明告诉她,她是在为皇帝哥哥祈祷,可现在她却不承认。她感觉得出,这位碧玉才人是在乎九哥哥的!可为何……她却偏偏要跟九哥哥对着干?还要蒙骗她? 仿佛不愿再与她多说,碧玉才人转身离开,也没道别。 又在这宫中百无聊赖游逛一阵,眼看要夕阳西下,也该回九哥哥那儿了,却在经过一处荷塘时,她看到碧姝姐姐。 在看到她时,她发自本能地想要上前与她攀谈,可是忽然想起上回在御园,碧姝给她说九哥哥坏话,她想要上前的脚步便又迟疑了。 她便看着碧姝正跟一名女子交谈,两人显得神秘兮兮的,她好奇想要辨清那名女子容貌,除发现她眉目清秀、身量不高之外,别无其它特点,但好像她腹部正高高隆起,像是怀胎已四五个月的样子。 她是谁? 她正琢磨着,忽然衣袖被人一拉,着实吓她一跳,原来是……是喜和子。 令人惊讶的是他脸上充满喜气,就跟他的名字一样,“表姑娘,这下大好,你赶紧回去瞧瞧吧!” “发生何事?”阿阮茫然。 “皇上他……他、他醒了!”喜和子大喜。 “啊,真的!”她猛地一把抓住喜和子的手,剧烈地一阵摇晃,摇得他的脸一阵扭曲,“哎呀,你轻点!” 阿阮回神,抛开他手,转身拔腿便往奉国殿方向跑去,她跑得气喘,提裙急速跑上台阶,在侍卫们注意的目光中跑进奉国殿,跑进寝殿中。 此时这里已经挤满十四五名朝臣,李弘竣正支颐坐在龙榻上,是他命令喜和子去找阿阮的。 上回苏醒在得知阿阮被他父亲接走后病重昏倒,这回苏醒听到她又回宫了,重新回到了他身边,他喜出望外,想要在第一时间看到她。 阿阮果然也不负他的期望,他盼望了一盏茶功夫不到,便在朝臣们中间看到了她突然出现的身影。 “九哥哥!”她唤他一声,推挤开这些中年大臣,直接向他扑了过来。 他很自然地张开双臂,将她一下子抱入怀中,紧紧抱着,他高兴极了,“阿阮!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 他病态的脸上挥洒着幸福的笑容,年轻好听的声音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阿阮,太好了!你没死,你还好好的,我真的很高兴!” “九哥哥,你醒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以为你这一辈子都再也醒不过来了!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她紧紧抱住他略嫌消瘦的身体,声音娇嗔地诉说着对他的浓重思念,尽管有些言语不当,但皇帝并不在意。 “傻姑娘,我这不是好好得吗?只要阿阮你还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不会离开这个世上!因为我怕你会担心,怕你会孤单……”李弘竣望着前方,默默说着。 阿阮从他怀中撤出来,抬起小手在他苍白脸上抚摸着,两人目光动情地相视,额头轻轻抵在一起。 李弘竣一双手就放在她细腰上,轻轻搂着她。 这下大臣们看着久别重逢的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又亲密地咫尺间凝视着彼此,旁若无人地诉说着对彼此的真情……说不好,他们忽然都有点被他们的真情所感动了。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把目光齐齐聚到杨炎凉身上,此刻他却是一脸无奈,长长叹息一声。 这其中最不是滋味的,恐怕就属白鹭妃的父亲了,他的女儿才在蒲雨园中为保全皇帝牺牲了自己,此刻皇帝怀里却已抱着另一个女人,看起来两个人还浓情蜜意得很是花好月圆呢,只是可怜了她的女儿。 因此他目光此刻便多少带了些恨意,眼圈也渐渐红了,而其他三妃的父亲此刻也在场,他们心里也都有点不是滋味。 想到女儿有可能这三年来一直被冷落后宫,为了他们晋升的前途,而牺牲了一生的幸福,他们不禁感到内疚,还渐渐对皇上生出些怨愤来。 朝臣们一个个退出,是皇帝叫他们离开的,只为不叫他们打扰他与表妹重逢,以及说些甜言蜜语,杨炎凉颓然跟在他们身后,连他也被赶出来了。 这下寝殿中的两人终于可以抱在一起好好说些亲密的话了,皇帝一连昏迷半个多月,幸而有宫中良药吊着身子,不然恐怕在这许久没进食,根本撑不到现在。两人便像许久未见般,此刻能怀抱着彼此的身体,别提有多令人值得珍惜了。 “阿阮,你不知我有多担心你,那日我醒来没见着你,我以为你……”他轻咳两声,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喉头便有些被呛住。 阿阮忙帮他顺气,“九哥哥,你可真傻,怎么他让你跪,你便跪呀?你知不知道,如若你不那么在意我,也便不会受制于他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把他头上一绺乌发拨开,怜惜地瞧着他憔悴的模样。 李弘竣摇头叹气,“我怎能做得到,做到不管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伤了你而无动于衷?阿阮,你知道的,就算我死,我也不会愿意要你受一点点伤害!那样我会难过、会心痛,我会觉得自己无能,不是一个男人!我是男人,便该为你承担,为你遮风挡雨,保护好你!” 阿阮失神瞧着他,两人目光凝视在一处,她忽然就动情地流下了眼泪,紧紧地抱住了他。 “可是,你有没想过,如果你不在了、出事了,我也会在这世上活不下去的!”她哭泣起来,一阵阵甜蜜的伤心,比刀子还尖,深深扎进她心上,刺得她一阵阵抽痛。 她是发自真心道出这话,是这阵子她的切身体会,如若九哥哥倘真出了什么意外,她确实也活不下去。 抱着她身体,明显感觉她颤抖得厉害,看来他这么一病,真是把她给吓到了极处,他便有些内疚,“好,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生这么重的病,我再也不会让你为我这么担心了……别哭,听话,好吗?” 阿阮流泪,从他怀中撤出,但一双圆滚滚的手臂仍是搭在他肩上,此刻她比他高出一头,两人甜蜜地相视着彼此,又将额头抵在一起。 他两掌握住她腰,把她柔软身体抱起,托住她放在自己大腿上,他双臂轻轻搂住她腰,微微抬起嘴唇,闭上眼亲吻上她低垂下的小脸,逐渐寻觅到她性感红唇,他亲吻住她。 这回她没有躲避…… 寝殿中檀香袅袅升起,角落中插瓶里的花卉正喷吐芬芳,巨大海水色琉璃墙上倒映着两人坐在龙塌上缠绵的身影。 两人抱着热吻一阵,阿阮便感到自己身上有点发热,而男人的身体比她热度更高,与此同时自己跨坐在他大腿上,感到他忽然情难自禁地抵住了她,她娇哼一声,连忙避开他逐渐陷入热烈的索吻。 她脸红扑扑地一双水润眸子迷蒙地注视近在咫尺的九哥哥,他脸上同样潮红热烈,“九哥哥……”她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又有些哽咽,“你放我下来。”她羞涩低语。 “害臊吗?”他轻笑着问,稍微挪开些自己的身体,把她抱着坐在榻上,这时她一双小脚上鞋子还没脱。 两人便这般坐在龙塌上,谁都不说话,阿阮低着脸,双手无处安放,抓紧裙子又松开。 皇帝低头想一会儿心事,又悄然转眼看她,她仍是羞涩地不敢与他对视,他稍微伸手,探住她膝头的小手,握紧……感到她微微颤抖一下,她终于肯抬头看自己了。 他向她靠近,慢慢地又将她抱入怀中,从后面把她身体拉入自己怀中,温柔地抱住她,他自己双唇又贴上她耳畔,轻轻吻着。 阿阮歪开脖颈,他却又绕到另一边……他一边发出愉悦的笑声,一边挑逗她。 “你别……”她害羞极了,左右躲闪,这时又传来他的笑声,“严肃点,这种时候你笑了,会显得我技巧不够好吧?多伤自尊……” 闻言,阿阮便笑得在他怀中扭捏得更厉害了。 这时杨炎凉悄然走到门前,一双眼睛透过珠帘看到他两人正坐在龙塌上抱在一起缠绵**,不时地还传来男欢女爱抱着滚动在一起的笑声,他大为吃惊,因为他看到皇帝的手掌还握到了她的胸前。 天呐!杨炎凉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这天怕是要塌了! 他立刻转身出去找到崔缄,崔缄正把侍卫们全部叫到汉白玉栏杆下的草坪上,正在苛排杖仪、指挥军纪,他拉住他便赶紧走到一边,“崔侍卫,大事不好!” “怎么了?”崔缄问。 杨炎凉立刻在他耳边说几句,崔缄果然睁大眼,掉头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真的?” “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杨炎凉真是被吓坏了,“以前最多拉一拉抱一抱,也倒没什么,毕竟他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小时候就这么个玩儿法,可这大会儿却不相同,唉……你说这该怎么办?” 崔缄神色狐疑,“你确定这只是他们头一次?” 杨炎凉瞪眼看他,“这是我头一回亲眼见,至于以前有没有,那我就不清楚了。” 闻言,崔缄神色愈加凝重,“他们会不会已经……”他看杨炎凉。 杨炎凉瞪大眼,“我怎么知道!” “唉……这真是,祸事连连!这眼看要闯下大祸,要亡国!”崔缄重声说。 “郑显峰他到底有没说他何时回来!”这两人真是现在比远在边疆的郑显烽都还要着急上火,“他到底还要不要她这个女人了!” “上回我已给他去过一封书信,他回复那边手头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唉……我想他也是走不开,如果真走得开,我想他早跟皇帝上书请愿回京了。”崔缄皱着眉头。 “这些事只需跟郑显峰说即可,千万不要跟他的父亲言语,你们都是年轻人,有话可以好好说、敞开谈,我想他也会理解,只怕是怀安王不会好好去想。”杨炎凉实在担心,感到自己的头都有点轻微的疼痛。 崔缄点头,“怀安王手握重兵,他虽一向宽宏大量,对皇帝也很忠心,但他威权极重,下头信众与追随者众多,只怕到时他不愿反,下头的人也不肯。至于郑显烽,我过去与他是同僚,我会想办法委婉告诉他,并且劝劝他,但最怕是朝中会有人走漏风声,有意把这消息安排怀安王知晓,更向边疆散播谣言,将士们军心不稳,替主帅不值,难免不会大乱。” 他真是深为忧虑,可皇上仿佛已陷入这段关系无法自拔。他数次顶着杀头的风险直言进谏,都遭到皇帝顽固反抗,皇帝显然不愿听他的,在国家与那个女人之间,皇帝更多地倾向那个女人。 这便是最危险的! 古往今来多少英明睿智的帝王最终栽在了女人的身上,害得亡国败家,将祖宗的基业毁于一旦,他们作为忠心的臣子们,万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错事发生而不顾。 最终两人商量的结果,是无论郑显烽如何推脱,崔缄都一定要叫他立刻、马上、尽快回京,不能再多耽搁! 他也确实是在信中这么表明了态度,虽然他含糊其辞,没说清到底发生何事,但只要是聪明人,应该都懂! 第78章 玉漏 皇帝生这场大病,醒后没有立刻到龙案前批阅奏章处理国事,尽管奏章已经堆积成山,但阿阮不许他这么做,与国事相比,她更重视的是九哥哥的身子。 她虽不擅长打理他人的衣食住行,但都尽量依足九哥哥的心意,起卧、用膳、外出,所有事都亲力亲为,为他办得妥妥帖帖。 皇帝本就中意她,当然乐享她这番温柔照料,在阿阮眼中此时最要紧的便是九哥哥,尽管周遭目光质疑,但她知道九哥哥这时最需要她,她便始终以九哥哥为重,陪伴他、照料他,不顾旁人的闲言乱语,她心中暗下主意,不会离开他身边,她要看他完完全全地好起来。 过了数日,皇帝便着手处理蒲雨园刺杀一事,将幸存的刺客全部发落调审,遗憾的是无一人肯招供,即使动用了大刑,皇帝怒不可遏,下令将这些反贼推出市场口当众削首,朱笔御批被屠死者达数十人,血流满街。 因为此事皇帝动了怒,又牵惹得腰部伤口疼痛难挡,阿阮便不许他再为此事操劳伤神,于是皇帝便交给杨炎凉去办。 之后每日清晨,朱窗下的侍卫们便见阿阮姑娘挽着皇帝,两人并肩走出奉国殿,走到汉白玉石阶前,遥望广场上的风物指点谈笑,皇帝左臂撑着杆上,右臂紧搂住她身子。 侍卫们目光转向崔缄与杨炎凉,他两人自然气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天穹高远,日光明媚,皇帝的执笔手白余忽然从广场走来,一路上了台阶,风尘仆仆站定在眼前,“皇上,喜事!” 阿阮从皇帝臂弯中退出身子,崔缄和杨炎凉好奇走来。 “何事?”皇帝居高临下看着白余。 “崔缜与薛讷两路大军已进入邠州边界,走过梨园寨,正式进入京畿道,大概再有二十日,便可抵达京师!”白余笑着回禀。 这果然是喜事!皇帝、崔缄、杨炎凉……三人脸上都禁不住露出笑容。 这其中最高兴的恐怕就属崔缄了,他与他同胞兄弟崔缜,已是有数年未见面,这下他的老母亲总算是可以好好地抱一抱他的这个大哥了!也不知这些年打仗,他长得是否更高更壮了?要是现在再跟他打架,他还能打得过他吗? “皇上早已吩咐杨慎戤大人布置好了章台宫,这下可总算是要派上用场了。”杨炎凉笑道。 皇帝看他一眼,也是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到阿阮身上…… 她羞涩极了,若非她与九哥哥把五凤楼的船舵掰断,也不会致使五凤楼撞毁麟德殿,害得九哥哥又在原地重建高楼,可耗费出一笔不小的亏空,也害得礼部侍郎多出好几道工期。 她想起这些便是甜甜一笑,与他目光相对。 觉察两人柔情蜜意,崔缄与杨炎凉对视一眼,气氛有些不对劲,大家都沉默不说话,光用眼神较劲儿。 白余模棱两可,抬起衣袖抹头上汗,这么大的皇宫,跑得可真是累坏他了。 白余另外有话要与皇帝单独谈,皇帝便与白余一起到奉国殿,临去时转眼看阿阮,嘱咐她可在宫中随意进出,不必拘束。 阿阮应了,便走开到其他处去,这时崔缄与杨炎凉一起看向她离去的身影,两人又对视一眼。 崔缄随后跟上了她…… 阿阮走到奉国殿背后荫凉地儿,忽然手臂上就是一紧,崔缄忽然出现在跟前,神情凶狠,她连忙后退,想要走开,却又被他转身挡住去路。 她不由后退靠到墙角,抬头看他,“你要做什么?” 崔缄看着她冷笑,“我有一言,还望你能认真听取。” 阿阮沉默,抬头看他时眼眸已变得冷定,“九哥哥为我重伤成这样,我不能狠心就这么离开他,我不能!” “我不想听你的理由,我一向只注重结果,我看到的就是你没有离开,你又回到了皇帝身边,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让我更为震惊的是,你居然……居然在暗地里还干着引诱皇上的事!”他态度冷然。 “你胡说些什么,你不要乱说!”阿阮皱眉。 “你不必狡辩,杨炎凉全都已经看见了!”崔缄冷笑。 阿阮拧眉,又舒开,脸色凄惶,却又无言以对。 崔缄定定注视她表情变化,“如果你不肯听从我和杨公公的意思,那我们也只好不客气了。” 阿阮恍惚抬头,“你想做什么?” 崔缄忽然从腰中抽出一封信,举起来给她看,“你看这是什么?” 阿阮惊讶万分,猜测道:“信……是、是我丈夫的信?” “猜得不错。”崔缄脸上神情得意,“如若你不听从我,那么可别怪我不客气。这是郑显烽给我的信,至于你想让我怎么来回复这封信……你看着办,决定权在你手上!” 阿阮被吓得脸色煞白,上前就想抢走他手中的信件,可是他比她高,高高举起,带着她绕圈儿。 他忽然停住,凶狠地看着她,“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拒绝皇帝对你的追求!否则给你丈夫知道你的丑事,你想他会怎么对付你?” 阿阮浑身微微一颤,慢慢退后。 她望着一勾唇胜利似潇洒离去的崔缄,茫然地站在奉国大殿后,就在九哥哥平日里办公的大殿后,呆滞地望着后宫中的园林山水。 入夜皇帝早早打发杨炎凉回去休息,皇帝大病初愈,杨炎凉也总算是可以好好地休息一回了,不像以前皇帝熬夜处理政务,他也得在旁边陪着。 阿阮局促不安地坐在寝殿一角,珠帘外奉国大殿中的烛火在杨炎凉离去之时已经指挥太监宫女们将其全部熄灭了,只留一盏幽幽地在一个角落里照着,而此时寝殿中的光线还稍许明亮些,两只高烧的红蜡左右摇摆着,将坐在寝殿一角的阿阮娇艳的脸庞映照得明灭不定。 皇帝就坐在不远处的龙塌上,远远瞧着她,烛光将他的身形在地上拖长。两人便这般静静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却始终地凝定着她。 阿阮小心翼翼地抬眸回视他,“你……今夜不睡么?” 前几日或许是他才苏醒的缘故,身体还有些虚弱,傍晚一过便很是困倦,在她帮助下早早便睡了,不知今日这是怎么,已然到一更天,他还没有要睡的迹象,只是坐在那边瞧着她。 奇怪,不知他在看什么…… “我不困。”李弘竣回道。 “那……那你要一直这样坐着吗?”她问,不知为何,声音有点发抖。 李弘竣脸上忽然舒展开一抹笑容,“你……便这么想让我睡?” 见他又要调皮起来,阿阮莞尔,抬起衣袖掩住娇嫩红唇,“病才刚好几日,就又要不安分了……” “哪里是今日不安分,我一直都不安分。”他笑着回复了一句俏皮言语。 两人隔得远远地坐在半夜的烛光里聊天,也是奇怪。 “好了,不逗你了,阿阮快上来睡觉,这几日忙进忙出,真是难为你,难道你眼下不困?我是有点困了!”他打哈欠,态度忽然又变得轻松自在起来。 “上哪儿睡?”其实这才是阿阮一直最担心的,这也是她入夜后坐得离他远远的缘故。 “上来到塌上。”他说得认真。 “……”阿阮左右犹豫,他已朝她走来,她还未作出反应,他已拉住她小手圈住自己脖颈,把她打横抱起。 她慌乱,想要从他怀中跳出,他却牢牢看住她双眸,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别乱动,当心摔了屁股!” 阿阮看着他将自己抱上龙塌,放下她后,站在边上看着她急急忙忙地退缩到龙塌里侧,惊恐地瞪视着他。 难道他会吃了她吗?他轻笑…… 两人便这般对峙着,阿阮拉起锦被将自己身体团团围住,像是防狼一样怯弱地注视着他。 经过这些天与九哥哥相处,她不知道他何时会突然激动地强抱她,在这样的深夜,本是守在殿外的太监和宫女们都被遣走,她就更觉不安全了。 “阿阮……”他唤她,声音缠柔。 “我……九哥哥,你不要欺负我好不好?”她跟他商量。 “呵……”他忍不住笑,“我会怎么欺负你?我能怎么欺负你?你倒是说说看。” 阿阮张张嘴,又回答不上,只是怯弱地觑着他。 “好了,夜深了,不要闹了好不好?”他笑着安慰,见她仍是不应,他干脆上了龙塌,慌得阿阮赶忙从锦被爬出想要逃走,却被他很快就捕捉到。 他拦腰抱住她身体,因阿阮在挣扎,他有点站不稳,便向后卧倒,阿阮跟着滚到他身上,惊慌失措想要爬起,他却不许,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一阵折腾,阿阮止不住地喘息,连忙伸手推住他向她压下的双肩,仰脸看他。 他笑着,她试着挣扎想要起身,他微一用力又把她按倒,垂目注视着她慌张害怕的大眼,“你怕我?”他问。 “嗯……”她娇憨回应,然而白日崔缄警告她的话,又立时萦绕耳畔。 他威胁她如果不拒绝九哥哥的索爱,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在信中向她丈夫透露她与九哥哥的关系。 一旦被郑显烽知晓,她很难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会不会弄得人尽皆知,连她的家族都厌弃嫌恶了她? 她浑身禁不住绷紧,抬眼看皇帝,声调近似哀求,“九哥哥,我有丈夫,你别……别这样。” 李弘竣本是笑容不减,听她提及郑显烽,神色便有些冷淡,“我知道。” 他声音略重,怒气微微泛起。 阿阮张嘴还想说什么,他却已猜知,“你已住在我的地方上,便算什么都不做,你以为外头的人……还以为你与我之间……清白么?” 阿阮大眼滑过一丝惊悸,“你……你……我……不是这样!”惊慌不安,想要坐起。 李弘竣扳住她肩头将她牢牢按陷锦褥深处,双眸冷静盯视她,“你已无路可走,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感到遗憾的是,我本以为,你已接受了我,可是好像……并不如我所想那样……” 阿阮摇头,表示他说的不全对,却又无从反驳。 她一直面临两难选择,一边是她丈夫,一边是他、九哥哥! 她为何会陷入这样两难的被动? 九哥哥迫她做出选择,他要她必须选他,否则…… 若不选他,他会怎样? 她不敢想下去……哽咽着不敢看他。 他却手掌托起她小脸,强迫她与他眸光对至一处,“你害怕,我可以忍,但总有一日,我会要你!阿阮……你要做好准备,我没有多少耐心!” 她脸色发白,身体止不住发颤,怔怔看他,他说的话令她心悸。 看出她害怕,他起身,抱起她软绵绵的身体,安放在他睡过的地方,把他的御用龙枕拉来,垫在她小脑袋下,他又拉起锦被盖住她身体,拍拍她胸脯,像在哄一个孩子。 “睡吧。”声音低沉又温柔。 之后静静注视她正注视自己的眼,两相无语。 阿阮呆呆看他,只觉此刻的他讳莫如深,又尽是不可预知的变数。 他起身走开,阿阮望着帐顶,忽然寝殿中仅余的光亮也熄灭,是皇帝单手捏灭蜡烛。 皇帝屈就在龙塌边的春藤椅上,之前岐王睡过的地方,像是先前阿阮住在他这里时那样,两人分床,这一夜阿阮两眼直勾勾瞪着龙榻上已然替换上的新帘幕,却怎么也睡不着。 而合衣卧睡在春藤椅上的皇帝,也是左右翻身,难以入眠,他一时侧卧右臂弯曲枕在右耳下,一时仰躺左臂弯曲搭在额上,始终睁着双眼,望着殿顶的繁复绘画出神。 他知她未睡,塌上传来她细微声响,他便又起身,右臂搭在屈起的右膝上,左臂撑在春藤椅上,转头望着睡稳的她,从细微的光线辨认,她面朝里睡,身子蜷缩,还保持着防卫警戒的姿态。 此时,忽然一个疑问又在他脑海盘旋,新婚之夜,她与……郑显烽,也是这般独处得么? 他们是如何相处得,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深深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低着眉头,心头有丝痛苦蔓延。 已是三年,此事依然困扰着他,偶尔还会蹦出,在他心上疯狂肆虐!他虽已保证那日那道圣旨已足够快地抵达郑府,但他还是不能够保证……那便一定是最快的,比郑显烽进入洞房还要快。 他缓缓睁开眼,他必须先要确认…… 第79章 攀花 他下了春藤椅, 一时又凝滞犹豫,双手撑在身体两侧, 低下眉头, 片刻又抬眼,盯住她背影, 过了半晌他起身朝她走去。 身后传来响动, 阿阮惊讶,又有些害怕, 蜷紧身子死死闭着眼,小手揪紧被褥抵在自己下颌处, 她拼命装睡,他已看出她后背颤动,便在她身后坐下,转眼盯住她,却不说话。 他越是这样沉默无语,她便越是害怕, 将身体蜷缩得愈紧, 直到他忽然伸手搭住她肩,她才吓得轻哼一声,“九……九哥哥……”黑暗中她声音更显低弱。 “阿阮。”皇帝正坐在她身后,掐着她肩膀的手忽然用了力,她疼痛得转开身,转开他的手劲,“九哥哥……” 柔弱的目光注视上他黝黑明亮的眼眸,黑暗中彼此在对方眼中显得格外清晰。 皇帝神色阴冷,阿阮微微有些怯弱。 “九哥哥,你、你……你不睡么?”她声音止不住地有些微颤。 “睡不着。”他回得干脆。 她沉默,缓缓坐起身,一头青丝披拂下来,增得她一股动人风韵。夜中她一身鹅黄色纱衫披身,衬得她肌肤莹洁如玉、袅袅婷婷。 此时在他默然凝视的眼眸里,她浑身散发着青春味的女人妩媚,伴随这夜色如水似的温柔,触发出一股迷惑人的独特的少女梦幻。 他盯着她,她微微低头避开他的直视,下意识地拉紧肩头脱落的衣衫,忽然皇帝握住她手臂,半强制式地将她身子拖入怀中,强势地抱住。 “九哥哥……”她失声,他突然的动作惊到了她。 身体微微发抖伏在他怀中,因上半身被他强拉抱着,她只得半跪着,低着头不敢动,无力地蜷缩着在他怀中,他垂头闭上眼,亲吻住她乌发,压制着她想要乱动的身体,手臂牢牢箍着她。 半晌感到她不再抵抗,他才略微松开,阿阮想要起身,他却不许,强迫她坐入他怀中,他从后握紧她两只手,也不知怎的,竟从腰间抽出一条汗巾子,轻轻捆绑住她的双手。 “九哥哥……”她惊惧地回眸瞧他,想要挣脱被他的绑缚。 皇帝却忽然起身,站到她对面,伸手握起她脸,低眼看着她的眸子,半晌又是无语。 “九哥哥……”她看他两眼,回头看身后,双手扭动两下。 “阿阮,九哥哥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希望你能如实回答。”他忽然说道。 阿阮心头不安,摇着头拒绝,“九哥哥你想要问什么?你先松开我……”她快要被他突然袭来的阴沉气势吓坏了。 “你……与郑显烽……”他欲言又止,神色显得不安,“他有没有……” 他忽然想问的意思,他所表现得,明显是他心中无比珍视的,而那眼眸的质问分明也叫她不容有一点忽视。 阿阮止不住震动,他在问她还是不是……她感到一阵难为情,低下头轻轻咬了咬朱唇。 难道默认了? 皇帝不悦,握住她脸扭向自己,掐得她脸蛋发痛,“我问你,他……” 阿阮惶惑难过,小脸躲避他的钳制,打断他再问下去,“你问这个做什么……好痛……” 他却握紧她双肩提起她身子,逼视黑暗中她凄楚眼眸,“洞房花烛……他是否有逾矩?” 阿阮双手没法动,难以反抗他的拉扯,身子跪不稳,数度便要软倒,全凭他牢牢控制着,“九哥哥……你别吓我,他当夜就出征了的。” 皇帝微微有些呆滞,慢慢冷静下来,声音又变得低柔,“他没有动你?” “嗯。”她轻应,感觉身上难受极了,他终于停止再折磨她。 瞧着她痛苦的模样,他心头渐升怜惜的情愫,坐回她身后,轻轻抱紧她…… 阿阮在他怀中瑟缩着,他却在她耳边一阵温柔地亲吻…… “九哥哥,你先松开我的手。”她脸红着说,身体被他拥着一阵不自在。 “不松。”他笑。 “可是……我的手好痛。”她回眸瞧他。 他定定回视她哀求的目光,“好吧。”才将她手上汗巾子重又解开。 他也不明白适才为何会突然这样发怒,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起伏波动的情绪。 趁他出神,阿阮连忙推开他,逃到龙塌深处,捂着被弄痛的手腕躲得他远远的。 看着她畏惧的模样,李弘竣一阵苦笑,他可不想在阿阮心中烙下他是个浪荡子的印象,站起身笑着向她伸手,“过来。” 阿阮摇头,抱紧脚下锦被。 “别怕。”他忽然又变得温柔无比,她很是疑惑。 尽管他忽然释放温柔笑意,但阿阮依然不肯信他,她紧紧拉紧锦被包裹住自己,像是最好的防御,能防得住他的突然“侵犯”。 然而她越是这样抗拒他,他就越是想要靠近她,他是堂堂皇帝,还没有任何人能拒绝得了他的亲近。 他上了龙塌,来到她身边,见她张着委屈的大眼,便一把将她身上锦被扯下,果然听到她“啊”的一声,慌张不安地想要从他身边逃开。 这回他没再急着追赶她,而是由她逃到墙角边,他才慢慢跟上,像是在狩捕一只虚弱得濒临奄息的猎物。 将她逼进墙角,她才惊觉自己已然被他撑在墙上的双臂圈住了身子,她瑟瑟发抖着,想从他腋下逃出去,却被他捞回,按回墙上。 两人鼻息挨得十分之近,阿阮脸上转眼便柔红一片,在这妩媚的夜色中,甚是暧昧。 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她总急着躲避,甚至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但他却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将她能逃走的方向全然封死。 他右手撑在她头顶,骨节均匀修长的左手手指,捏起她小下巴,镇定的双眼牢牢盯住她惊慌失措的眼眸,“阿阮,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地排斥我……” 阿阮双唇哆嗦,“九哥哥,你别总这样,好不好?我……”柔声细语。 “害羞了?”他笑,眼神牢牢勾住她,“你不喜欢我对你这样?” 避开他挑逗目光,她语塞哽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时机还不成熟。”他说道,食指勾住他耳畔一绺乌发,绕了绕,又松开。 阿阮茫然,“九哥哥你在说什么?”任由他玩弄她颊畔的这一绺丝发。 见她问,他悠然一笑,俊挺的脸孔凑近,“你过去还只是孩子呢……” 半懂非明,阿阮脸上却已浮现一抹胭脂色,她想低下眉头,他却不许,食指勾住她下颌,他则俯首,凑近她红唇低低絮语,“我一直在等你长大……”说完,他冰凉双唇便对准她红唇,压了上去。 阿阮张眼,水汪汪的大眼中满是慌乱,歪头想要避开,他却已强迫式地侵入她红唇,用力撬开她紧抵的齿关,狂乱肆虐她娇弱红唇。 “呜……”她发出呜咽声,两手推住他倾覆下来的身子,他却拉住她双手向后抵在墙上,有力的大腿猛地推进她跪坐的双腿之间,把她身体向上托起。 阿阮慌乱又害怕,左摇右摆坐不稳,双手无力地圈住他修挺的脖颈,面色潮红,“九哥哥……”她轻唤。 “叫我九郎,阿阮……”他脸上此时也有点燥热迷乱,搂抱着她身子开始发热,他抬头凝视着她满脸春潮,真是美艳极了。 她垂着头吐气如兰,与他火热目光相抵,渐渐纠缠至深处,他又试着探上她红唇,浅吻着。 “九哥哥,我们这样……真的、真的好么?我……”她心上难过,一阵虚弱抽泣,又说不出话。 “怕什么……”他声音低沉诱惑极了。 “我……”她眨眼,泪珠滚起,“他知道了会怎么办?我……好怕。” 李弘竣迷离的眼光在她脸上流连,伸出手指在她脸上缓缓浮动,弄得她痒痒的,“你喜欢他?” 她摇头,缓缓道,“我对不住他……我们这样做、这样做是不道德的!是、是会被老天惩罚的……”她声音娇颤。 “阿阮,说到底,这些困扰都是我带给你的,如果三年前我没有将你赐婚给他,你也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他忽然说起这件事的点点隐情。 阿阮有些失神,柔声:“九哥哥……” “阿阮,要怪便怪我!”他忽然说着就拧起眉头。 看着他神色忽然变得复杂,阿阮眼神闪烁,“这……这是何意?” 她声音听起来脆弱极了,他不想吓到她,便不想再谈起,“总之,我会尽力对你好,弥补欠你的。” 阿阮不明,“我不懂……你欠了我什么……九哥哥你一直都待我极好,我没有觉得你亏欠过我什么。反而是我,给你制造了许多麻烦。” 他搂紧她身体,“我会努力结束,结束这样不伦不类的关系,让你尽快回到我身边来。” 他眼神显示笃定的意志,阿阮浑身软软地依附在他温热的身体上。 他趁势再度封住她红唇…… 这一夜阿阮是被她的九哥哥怀抱着入睡的,她侧躺着蜷缩在他怀里,却睁着眼发呆,他从后牢牢地抱着她身体,俊颜枕在她秀发中睡着。 他轻柔的呼吸均匀地喷浮在她耳后,能够拥着她入怀,他幸福极了,然而他怀中的阿阮,却对他们的这段关系,迷茫不已。 她该怎么办? 如果给她丈夫知晓,会怎么想?她没理由伤害他,他是无辜的,而她是那个对他施加伤害的人。 该受到惩罚的是她,该被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也是她! 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孽、迷惑君主的罪人,恐怕这便是她将来难堪的境地!这世上、这国中,将有许多人不会原谅她,将有许多人不会容忍她…… 她该怎么办? 一道凄凉的泪痕挂上她眼角……她的心止不住地一阵抽搐。 她几乎是在哽咽中进入梦乡的,也许是哭得倦了、累了,她也需要这短暂的休憩。 两人这一夜折腾到将近三更天才睡,但皇帝平日便起得极早,于是天一亮,便是出自本能的,睁开眼。 苏醒后,便闻到一股少女体香还有发香,怀里女子身体格外柔软,这一夜或许是心里装满了浓烈的甜蜜,他睡得很舒服,也很满足。 他微微欠起身,看到阿阮沉静的睡颜,便像是要保护这世间最纯真最美好的存在。 小心翼翼从她身下抽出手臂,才发现手臂都麻了,但他唇角还是涌起甜蜜笑意,手指轻轻拨开她脸上散乱的细发,垂头静静凝视她好看微颤的眼睫。 连续病这数日,想那龙案上的奏章早已堆成小山样高,他这般想着,便绕过她身子下了龙塌,弯腰自己利索地穿好龙靴,伸手拉下自己一头浓密乌发。 果然杨炎凉已早早穿戴整齐站到珠帘外候着了,看到皇帝正起身在自己穿一套复杂的衣裳,他便想要进来帮忙,但一想到可能那阿阮姑娘现在正有些衣不蔽体,也不知他们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他为避嫌,只好止步于前。 皇帝不想有过多人为伺候他洗漱进来打扰到阿阮睡眠,因此一例都自己做了。 他不是那种娇气的皇帝,过去做皇子,父皇对他们的要求便都十分严格,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而在外行军打仗,历经过的比这更恶劣的险境都有,他都习以为常,因此在这些琐事小事上也都尽量不依赖人。 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便对着镜子开始整理衣冠,扎好乌发,修理生长的鬓角,剃掉额前多余的散发,将发际线修整得弧型优美,便抬手将绣着暗系龙纹的干净精致的衣领系好。 将自己收拾得妥帖干净,皇帝便走到寝殿外走上丹墀,坐在龙椅上开始处理龙案上的奏章,今日不必早朝。 眼看着八月末九月初,外头夏景还正绚烂着,但他没那么些空余时间欣赏,便从笔架上摘下一根朱笔,翻开手头第一本奏章。 有人将奏章呈上来之后,有专人负责按时间先后、轻重缓急,整理一遍,皇帝翻开的必然是较前些时日呈上的,而在这之前,宰相们都已处理过,给皇帝的已是一些重要的,值得给皇帝看的事。 在本朝为官,不仅有文官,也有武官,所以并非所有朝臣都是文笔华丽、字迹优美,也有的行文语句不通,甚是错字连篇,看得皇帝直皱眉,这时皇帝便像是一个私塾里的先生,还需改出奏章内行文的错字,提醒其下次注意。 还有在京外的官员在奏章中谈完正事会慰问皇帝龙体无恙,还有汇报自己妻妾生几个孩子的,总之杂事旁事家事里事外事许多,若非有足够精力,怕在这奏章上只批一日,皇帝便要累坏。 杨炎凉从外头走进来,终于看到皇帝又开始处理国政,他很是高兴,拿着一个牒子走上来,站到皇帝跟前,神色有些凝重。 “皇上……”他欲言又止。 李弘竣抬眼看他,“怎么?” 杨炎凉犹豫着,最终还是说道,“那日在蒲雨园中行刺的那名贼子,这都审问有半个多月,他还是什么都不肯招。” 李弘竣低下眉头,在奏章上写下两细行工整小楷,又抬眼看他,“他精神状态怎样?” “自然是受了刑,觉着……我也亲眼去看过,似乎有点……快要支撑不住的样子……”杨炎凉深为忧虑,“我担心,还没查出什么线索,他就这样一命呜呼了……想想这宫里还真是危险。” 李弘竣勾唇一笑,“总还会有线索,蒋函可有审问过?” “皇上您昏迷之时,贵妃娘娘很是生气,已提前逼问过了!”杨炎凉回禀。 “那他怎么说?”皇帝问。 “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冤!”杨炎凉垂下眉头,沉默着,也像是思量着什么。 “这样,你午后将他们提出,朕亲自审问。”皇帝仍是一边批阅手上奏章,一边说道。 “好。”杨炎凉转身离开。 此时阿阮正站在寝殿内珠帘后,透过垂下的帘子看着殿外情景,默默不说话。 她像一只没有自由的鸟儿,皇帝哥哥以安全为由,不许她再单独外出,她便只能独自一人在这儿呆着,百无聊赖地也不知该干什么。 李弘竣速度之快,堆在案上数百封奏章,他已一目十行审去六七十封,便疲乏地站起身,伸个懒腰,转身走回寝殿,想看看表妹有没睡醒。 他掀起帘子走进来,便看到她已坐在他叫匠人专门给她打造的梳妆镜前,手里梳子正一下一下梳着乌黑秀发,她额心处有瓣新鲜胭脂,好像是刚点上去。 阿阮抬眼看他,歪着脑袋便是一笑,他便拉张凳子坐她跟前,转眼看镜中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回头又瞧着她抹了均匀香粉的脸蛋,伸手搭上她圆滚滚的肩,“阿阮,你真美。” 他温柔赞美,瞧着她的眼神中满是痴迷。 阿阮莞尔,“九哥哥,你嘴也甜。” “我可并非对所有人都很甜。”他伸手拉住卷在她耳边的细软发丝,往修长手指上绕了绕。 阿阮避开他目光,对着镜子仍是梳头发,下巴却忽然被他捏住,他把她小脸转过来,看半晌,“阿阮,你是否知道?你不是很适合这个倒晕眉。” 阿阮惊讶,还没转过念头,皇帝已把她手里梳子收走放在镜台上,把她两手拉过来,放在她膝头,把她身子扳正,他与她正面而坐,端视她片刻,忽然道,“九哥哥给你化。” 阿阮懵懂,还未反应过来,李弘竣已经随手拉开抽屉,轻车熟路地从里头取出一盒螺子黛,这些妇人妆脂可是他为她亲自办的,都是最适合她肌肤且无害的。 他低头用右手小拇指的指甲轻轻抠一点螺子黛,揉进左手掌心,用右手小拇指的指肚将左掌心里的螺子黛轻轻揉匀。 阿阮失神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神态充满对她的无比关爱,她心头甜甜的,两边脸蛋露出两朵梨涡,羞涩地低下头。 李弘竣做好这一切,便伸手勾住她下巴,将她小脸微微抬起,他便细心地以手指,轻轻地在她原先的眉形上,勾画出更妩媚的痕迹,眉尾稍斜向倭堕鬓中挑了挑,又用一些桃色粉黛在她眼角勾画两下,揉匀一些香粉把她眼角与脸畔调匀蜜色。 他放下手里工具,握住她两肩端视着她俊俏的模样,一时微笑:“这样便更好了,你自己瞧瞧。” 阿阮微微侧脸,目光扫向镜中自己,果见眼角晕色更动人,也更增成熟风韵,九哥哥原来是给她画了一对鸳鸯眉。 她笑着转眼看向九哥哥,“九哥哥,没想到你的化妆技术,与表姐姐上下有得一拼呢。” 李弘竣净手后站起身,低头看她说,“过去做皇子,父皇有许多妃子,她们每个都很会打扮,我见多了,自然也略懂些。” 阿阮轻笑,“别说是姨父的妃子,便是你的妃子们,也都各个很会打扮呀!”说完,她又掩起嘴轻笑。 李弘竣重又坐下身,看着她道,“你这倒是说对了,她们可是比你更会勾引人。不过呢,你看我对你多忠心。” 阿阮羞赧一笑,“又在调皮。”伸出手指往他俊脸上一划。 李弘竣立刻逮住,抱住她身体,把她安入自己右臂弯中,伸手捏住她肩,歪着头从左侧凝视她俏媚的眉眼,“这段时日你好像瘦去不少,都是为了照顾我么?” 他说起这个,阿阮鼻头便有些抽搐,“九哥哥,你可真坏,让我平白无故的担心,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如若我再给人抓住,你一定不要再管我,便让我自生自灭去吧。” 他闻言忍不住一笑,为她孩子气的话感动,抬手捏了捏她娇俏的瑶鼻,“又在说混话,试问我又怎舍得?怎舍得眼睁睁看你被人害伤而不顾?告诉你,以后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不然我可会生气。” 第80章 仵作 阿阮低下小脸, 又娇憨抬眼看他俊俏爽朗的形貌,这回她缓缓伸手, 主动抱住他修挺的颈子, 感受到她这一变化,他低眼看她圈上自己的圆滚双臂。 她忽然道:“九哥哥, 如若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了,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要再为我生病了, 好吗?” 她问得很轻很轻,努力压制心头的酸涩, 李弘竣却是一怔,两眼茫然凝视她,“你……怎么又在说这个?” 见她低下脸,沉默不语,他叹息一声,“我已说过多少遍,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也请你不要因为这个再担心。阿阮……” 他欲言又止,沉下声,“如若你是因为怕他,那我告诉你,大可不必!怀安王的实力是很强,但也并非没有软肋,这天下间有十方军镇,都直接受天子管辖。如若他那边有何异动,那九哥哥这边只需一声号令,其余九方军镇便都会立刻响应。所以,怀安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只要他肯乖乖将你交出,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会给他郑家保留颜面,到那时是会想个万全的法子,不叫你受了委屈,也不叫他们太难堪!” 阿阮张大眼,他说的这些话她似懂非懂,看她默然无语,他又再次发出承诺,“只要你肯跟九哥哥在一起,九哥哥便能保证你安然无恙,这一点你完全无需担心。” 阿阮颓然垂下脸,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 如若事情真这样简单便好了,说到底她还是对她和九哥哥的这段关系感到不明确,还有郑显烽,他到底都是无辜的。 她该怎么办? 见她又是沉默,李弘竣瞧着,却不是很能明白她的心思。 过去她是那样一个活泼的女孩儿,只是近来一段时日,她脸上总是莫名泛起愁云,有时笑着笑着,忽然就绷住、不说话了。 于他们男人而言,想要什么都会努力去争取,千方百计去得到,有时甚至可以不顾世俗的礼法,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可是于女人而言,她们会在意的却又很多很多。 她们时常在一段感情中徘徊游移不定,不知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不是在担心这、便是在担心那,要么怕伤害她、怕伤害他,却不愿考虑自己的内心,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 她此刻尴尬的处境便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抱在一起说些话,杨炎凉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又慌得退出去,阿阮连忙从李弘竣怀中钻出来下了地,李弘竣站起身,“你进来。” 杨炎凉满头大汗的,显然是刚办完事回来,“皇上,不好了!” “发生何事?”皇帝神态威严。 “蒋函的哥哥,他在狱中……死了!”杨炎凉重声说完,见皇帝脸色一变,而站在角落里的阿阮脸上则彻底白了,她抓着帘幕的雪白小手正止不住地发颤。 “怎么死的?何时死的?是否之前就有寻死的迹象?”皇帝进前一步问。 杨炎凉满头大汗,“就在刚才!眼下身上还热乎着,还没死透!要说他之前寻死的迹象……哦,只有一次,他想要咬舌自尽,但被及时制止!之后狱中人便在他嘴里装了口衔,他嘴巴不能动,倒也杜绝了他咬自己舌头求死!” “那他是怎么死的?”皇帝皱眉。 “还未检验过尸首,咱们也不太清楚清楚,只是我得到这个消息,便立刻来向皇上您禀报了。”他显得有些急切。 皇帝神色凝重,他在思考,“叫仵作来!朕要亲自看着他验尸!” 他当先一甩衣袖走出,杨炎凉掉头看一眼站在角落的阿阮,她神色不安站在那儿只是发呆。 杨炎凉急忙跟皇帝出去,此时皇帝已走上丹墀,但他站在那儿凝滞不动,杨炎凉上前询问,“皇上准备在哪儿验尸?” “就在奉国殿!”皇帝抬头直视大殿外夏浓秋初的深影,决然道。 可杨炎凉却分外迟疑,“这未免不大好!这奉国殿可是皇上您日常处理公务之地,沾不得那些晦气!” 李弘竣冷冷一笑,“都踩到朕的头上了,朕难道还要无动于衷地继续坐以待毙?怕什么!就在奉国殿!你这就去安排!” 杨炎凉无奈,只好应下。 大约过去半个时辰不到,已经死去的蒋函哥哥就被抬进来,太监们放下他尸身站至两边,幸而这具身子还尚未死透,味道也便不算太难闻,但杨炎凉还是考虑到不能冲撞了皇帝,便命他们把尸首放置在离门口较近通风的地方。 一名年轻仵作走进来向皇帝施礼,皇帝向他道:“仔仔细细检查一遍,不许有任何错漏!” 仵作恭恭敬敬应了,便开始里里外外捏这人身体,确定身上并无外伤,也未刺入尖细之物,他便起身从放在一旁的工具箱中取出一副新手套换掉手上旧的,他正要动手,却还是犹豫了,回头看皇帝。 皇帝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他不动,便冷冷下令,“朕无碍!你只管做你的,朕现在只要真相!” 仵作颔首,也不说话,便弯腰先用工具将已死之人的嘴巴撬开,他左右看了看,确定口腔内并无服毒迹象,又分开眼皮看,再检查两只耳内,这脖子上也没有被勒过的痕迹。 说来也奇怪,不是外伤,也并非服毒,那会是什么? 他忽然转身十分郑重看向皇帝,低沉着声音,“属下需要验尸,皇上……” 李弘竣没立刻答应,杨炎凉赶忙上前,“我看还是挪个地儿吧!这太不吉利了!这人又没死透,这三魂七魄的还没走干净呢!皇上……” 李弘竣寻思着,但最终还是冷冷道:“朕是天子,有神明庇佑,有什么可怕?你们也都无须害怕,有朕在!杵作,你这便开始验,朕现在只要真相!” 杨炎凉脸上神色难看极了,这剖尸只要一开始,这肚子里的肠子肚子和心肝五脏必然就全都都出来了,这简直是怪吓人的!一会儿这大殿中定是会弥漫着一股怪味儿! 他很是无语,动了动脑筋,便赶忙跑到外头叫几个太监,去暖屋搬许多新鲜的花卉到这大殿中,不一时这空气中便弥漫起一股清香,杨炎凉这才勉强算是安心了。 他常陪皇帝在这儿办公,也把这儿当作是自个儿的家,他可不想破坏这里本来辉煌华丽的气象,尽管这大殿中一直以来都冷冷清清,给人一种冰冷无情之感,但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也喜欢这个地方。 仵作拿一柄干净小刀,把那人胸膛从颈处一直开到肚脐,他整个胸腔还没完全打开,便听到站成两排的太监已发出害怕之声,皇帝掉头看他们,在威严目光的注视下,他们又连忙将脸上扭曲的表情收敛。 皇帝这才道:“你们可以出去!” 太监们如蒙大赦,连忙按着之前进来的队列依次整齐地退出去,但还是因为太过紧张想要急着逃走,脚底下便有些不稳。 这时一直躲在寝殿中的阿阮因为好奇,便走出来观望,她贴着西边的龙柱慢慢移动过来,远远地眺望着被九哥哥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一具尸首。 她还是透过他们的间隙看到了他,走得便有些不稳,轻轻向后靠在盘龙玉柱上,皇帝是习武之人,手段不凡,听到身后传来细微声响,回头才发现表妹不知何时已经从寝殿里出来了。 他几乎是想也不多想,连忙制止了仵作进一步动作,直直朝阿阮走过去,站在她跟前,低眼注视着她煞白的小脸,说话声音十分温柔,“这里没你事,你先回去。” 谁知阿阮却倔强摇头,“不,我也想看看。”她小声说着自己内心的企盼。 皇帝皱眉,口气有点不好,“有什么好看?开膛破肚,你个女孩儿家还是少看为妙,快回去!” 此刻他的语气严厉得就像是在管教一个孩子,然而阿阮十分倔强,“他那么重地伤了你,我实在也想知道他的身份!你就让我过去看看吧,我保证自己不会被吓到!” “不行!不可以!你听话好吗?回去!”皇帝已经拉住她胳膊,正准备亲自把她拉回去。 两人正在纠缠,仵作回头唤一声,“皇上,是否还要继续?” 做他们这行的也有行规,经常跟死人打交道,多少也要尊重下死去的人,休管他生前是个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也好,贪赃枉法之辈也罢,既然已经死了,到了阎王爷那儿,生前的一切便就都一笔勾销了,接下来又要重新来过。 眼看仵作在等着,阿阮便还没等皇帝答应,自己先已绕过他,径直朝那具尸身前走去,虽然她脚步稍有卡顿,但还是挺直脊背,勇敢走过去。 望着她倔强背影,皇帝摇头苦笑,他真是拿他这个表妹没办法,生怕管得强硬了,又会遭到她的激烈抵抗。 阿阮走过去,下意识地走到杨炎凉跟前站住,纯粹是为壮胆,仵作定定看她一眼,便又开始动作。也许是这位仵作有着丰富经验,手法凝练、技巧高超,所以处理得十分干净利索,他都将血污及时地排除掉了。 第81章 谜团 阿阮的目光便慢慢地从他的身上转移到了已死凶手的脸上, 他像是睡着一般,很安静, 看起来死之前没有经受痛苦。 但总觉得这人怪怪的, 她盯着他脸看半天,还是又被他鼻子上的黑痣给吸引, “呀!”她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叫声, 便忍不住小脚移动向他靠近过去。 皇帝十分惊讶,想要过去牵住她手, 已是来不及,只见她伸出小手, 捏住死人的脸皮,她轻轻搓了搓,然后紧接着让其余人目瞪口呆的是,阿阮竟从这个人的耳朵下头,撕起一张面皮。 当面皮彻底被揭开时,众人都彻底惊呆了, 连仵作也停住手里动作。 阿阮惊叫一声, “我的天!是他!” 皇帝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迅速赶至她身后,伸臂将她一把捞入怀中,连忙向后拖走,阿阮小手里一张具有弹性的面皮便掉在了地上。 杨炎凉大声,“他戴了□□!” 皇帝神色凝重,搂紧阿阮身体,感到她在怀中发抖得厉害,“九哥哥……”她小手拽紧他衣袖,喘息声越来越重,“是他!是他!” 李弘竣拉转阿阮身体,握紧她双肩,“怎么,你认识他?” 阿阮苍白着脸点点头,张张嘴正要跟他吐露什么,却忽然又停下,李弘竣不解,“你怎么了?”看着她两眼呆滞,他还以为她被吓坏了。 “阿阮,你怎么了?”他轻轻摇了一下她的身体。 阿阮脑海里已然渐渐追溯到那一日在岐王宅里的情景,穿着一身男装的她悠然行走在岐王宅中,之后她便在那扇窗户底下看到一名男子,那名男子正在他脸上很仔细地修理着鬓边的碎发,把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没想到,他居然是蒋函的哥哥! 那一日,在蒲雨园外的宫殿墙下她也遇到了他,没想到他的真实目的不是为表演,却是要去刺杀皇帝哥哥! 这让她感到一阵心惊,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凶手为何会在岐王宅中出现?他与岐王又有什么关系? 这让她大为吃惊,脸上血色迅速褪去,眼睛张得大大的。 “阿阮你怎么了?”皇帝着急坏了,掐她手臂也不是,摇她肩膀也不行,她像是三魂七魄都被勾走一般,久久回不过神。 “阿阮!”众人见皇帝很焦急呼唤表妹,适才还说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查出真相,不过一会儿功夫,便现原形了,皇帝的注意力已然全部都转移到表妹身上了。 看来他真正最关心的——还是他的这个表妹! 这一夜,阿阮睡得并不安稳,九哥哥仍是怀抱着她,黑暗中她却一直睁着眼睛,想着白天那桩案子,直到三更天,确定身后的他彻底入睡,她才轻轻从他怀中爬起来,拉好肩头脱落的衣衫。 十六哥哥和那个刺客究竟是什么关系?刺客那一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十六哥哥的府邸?难道……原来是岐王、是岐王要伤害九哥哥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回头看一眼李弘竣,便手脚并用地从龙榻上爬下去,弯腰穿好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寝殿,她衣衫似魅,穿过宽阔的奉国殿,跨过高高的门槛。 这时看到喜和子正靠在朱红色的窗前打盹儿,“喜和子……”她上前轻唤一声。 守夜的人睡得并不安稳,以致于她轻轻一声便唤醒了他,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先是吓一跳,在看清是阿阮后,才伸手抹去嘴角口水。 “表小姐,这大半夜,你不在里头睡觉?起来干嘛?”他眨眨眼,努力分辨清楚她的模样。 阿阮警惕地左右看一眼,看到其他太监和宫女也都在打盹儿,才拉紧他手,“喜和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让你帮我!” 喜和子好奇,随之脸上又绽开一抹坏笑,虽然看起来仍是有点困倦,也不妨碍他跟她说笑,“里头睡着的那个位高权重,又那么疼你,有事儿去找他,还不是一声令下的事儿?用得着这么费劲儿地来求我吗?我人微言轻,办得也很慢!” 他这番推脱之词说得也倒不得罪人,可阿阮却是不理会这些,“如果九哥哥能帮我办了,我也就不会找你了……” “是吗?那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喜和子好奇地笑起来,看着像是准备洗耳恭听。 阿阮拉紧他衣袖,十分要紧道:“你能不能在今早到岐王府上,帮我捎个口信,叫他白天来宫里见我,我出不去,所以只能叫他进宫,但是这件事千万不要让我九哥哥知道。” 喜和子瞪大眼,“不让皇上知道?”他重复。 “是呀!不要让皇上知道,你能不能帮帮我?”看到他有些犹豫,阿阮紧紧拽了拽他的衣袖。 “这不是明摆着叫我背叛主子吗?我可不敢干这事儿!一则是心里会过意不去,毕竟皇上一直待我不赖,二则是如若给皇上发现我对他不尽忠,那不是断我后路嘛。”他果然脸色为难地拒绝。 阿阮便装出一副可怜模样摇摇他手臂,“喜和子,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你也知道我有多在乎九哥哥,我叫你做这事,可不是要你背叛他,我也是为保护他。” 喜和子眨眼,“皇上还需要你保护?”他口吻有点戏谑味道。 阿阮撇撇嘴,“正因他是皇上,才需要更多人保护!凭心说,你觉得我会害我九哥哥吗?” 喜和子脑袋一歪,假装着琢磨一番,“好像还真不会呢!”又笑起来。 他真是太喜欢逗这个姑娘了。 阿阮倏然一笑,“那你决定好没?要不要帮我?其实我也只是想向岐王询问一些事,又不为别个。” 喜和子琢磨着,叹口气,“好吧,我答应帮你,可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哦。” “嗯。”她点头,微笑。 她便在这殿中焦急地等待,为不引起九哥哥的怀疑,她又安安分分睡好在他身边,拉起他手臂搭到自己身上,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她忍不住扭头看他熟睡的面容,真是安祥极了。 想必九哥哥已经许久没有睡这样的安稳觉了,过去便听定国公府的家下人说,他自从登基后常常连夜不休地批阅公文,想来就很辛苦。 不知不觉的,她竟有些感动了自己,九哥哥为救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那她也一定要保护好九哥哥,不叫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她幽幽叹口气,显得心事重重,便这样翻来覆去的,一直捱到天明。 感到身旁的他起了动静,她忙背着他睡过去,不给他看到自己的脸,她假装睡着,此时身后皇帝伸展双臂伸个懒腰,睁开眼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微微欠起身,伸手搭住她肩,低头看她柔美侧脸。 她的睡颜恬静极了,他便轻轻发出一声好听的笑,坐起身,闭上眼揉了揉脑袋。 杨炎凉还真是准时,估摸着皇帝往常都是这个时候起,他已在门前等候,透过珠帘看到皇帝已起身,他便走进来。 他先是脸色难堪地看一眼睡在龙榻上的阿阮,又凑到皇帝跟前,“要饮一点杨枝甘露吗?” 上朝的万岁通天殿十分豪阔,皇帝说话必须中气十足,否则给朝臣一种他无力处理国政的不佳印象,而不善加保养会累坏嗓子,所以他每日清晨都会饮一点杨枝甘露。 他点头,没说话,杨炎凉已走到外头,从端着的人手里拿来给皇帝,他迷迷糊糊仰头一口喝了,把碗随手给杨炎凉。 他起身便开始收拾,杨炎凉已叫宫女进来,对阿阮住在皇帝寝殿,她们似乎已习以为常,并不多看她两眼。 这时她身上还搭着专属于皇帝的绣着龙纹的锦被,背对着外头,也瞧不见脸容。 然而别人都不知她醒着,活泼的她这样装着还真是难受,但令她高兴的是,皇帝哥哥今日要上朝吗?那真是太好了,她可有机会见岐王了。 因为今日喜和子要执勤,所以他是请托了自己一个很要好的兄弟去的岐王府,他去之时岐王还在睡懒觉,但一听下人报说是阿阮妹妹找他,他便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立刻起来收拾好自己就匆匆进宫了。 阿阮派来的人特别叮嘱不要引起皇帝的注意,岐王也十分配合,他从后头玄武门进来的,并不从前头望仙门上进入。 两人约在后廷的临香池畔见面,临香池十分之偏僻,正在皇宫东北角落,这四周围绕一重竹林,在这夏末炎热的季节里,感到浑身沾满水珠,清凉一片。 岐王通过一条小径走过去的时候,看见阿阮正站在一株柳树下,听到他脚步响,她便立刻回头,急匆匆走到他跟前,神色十分焦急地牵住他手。 这阿阮妹妹还从没对他这么主动过,他真是受宠若惊,笑得□□极了,“哎呦,今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想不到阿阮妹妹还有想起我的时候?怎么、又跟你九哥哥闹别扭了,想要求我来助你出面摆平?” 真是要被他的油腔滑调给气糊涂了,阿阮重重地掐下他肥厚的“熊掌”,“十六哥哥,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今日我找你谈话的目的,我只是有件事要问你,你定是要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岐王睁大眼,“你何时也变得这般正经?看来是跟你那九哥哥经常在一起的缘故,别也袭染了他那个一本正经的毛病!” 阿阮真是着急坏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现下当真着急得很!我想问你,那日在蒲雨园中刺杀九哥哥的那名刺客,为何会出现你的府第里?” 这下该轮到岐王惊讶了,“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看他不承认,阿阮也有一瞬的疑惑,“十六哥哥,你有所不知,昨日九哥哥亲自叫人验尸,我居然在那人脸上撕下一张□□,没想到他是易了容的!” “你说的是刺客?”岐王吃惊。 阿阮点头,“是,是他!他是易容过的,但不巧的是,在那张□□下的脸孔,我以前却是见过的。” 这下岐王也很疑惑,“你见过他?在哪儿?” 阿阮抬眼看他,半晌才嗫嚅道,“我适才不是已说过,就在你府邸!” “什么?”岐王眼睛登时睁得比牛眼还大,“这怎么可能!” 看他仍是不承认,阿阮有些不解,慢慢道:“那人……该不会是你……你派去的吧?”她声音慢慢小下去。 岐王却是一把甩开她手,“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派人去刺杀老九?你不要瞎猜好不好?这样弄不好,后果将会很严重,可是会死人的!” 看他激烈反对,不像在说谎,阿阮才终于又高兴起来,“真的不是你?” 岐王狠狠凶她一眼,“当然不是!我跟老九自小一起长大,我们两个虽不是同一母亲所生,也就是你的姨母,但也不至于我要去害他!你不要瞎猜!” 他又叮嘱一遍,叫她不要瞎猜! “可是……”她仍是疑惑,那刺客为何会出现在他的宅邸? 岐王立刻打断她话,“没有什么‘可是’!总之,我是绝不会害他的!还有,你不要到处跟人乱说!以防有人抓我把柄,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阿阮垂下脑袋,鼓鼓脸蛋,难道那日是她看错了?可她分明记着那人鼻头上的黑痣,很有特点! 不过那日在蒲雨园,那人却并不承认认得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她这小脸上又惊又怕的,岐王的大手便在她头上按了按,“你呀,不要总是胡思乱想,现下有你九哥哥手心里头捧着你,含在嘴里怕化了,你丫的就好好享受吧!不要有事没事就整这些幺蛾子,小心把自己也给搭进去!往后在这宫里头,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也要立刻马上地把它给我忘掉,更不要到处跟人乱说!当心你小命不保,知道吗?” 他的威吓果然管用,阿阮一吐舌头一缩脖子,惊恐地看着他狰狞的肥脸。 “我说这些可不是吓唬你,像是那些多嘴多舌的下人,太监也好、宫女也罢,都死得死伤得伤,最后连骨灰都不剩,这宫里头远比你想象得要危险,你可要当心了。”岐王煞有介事地说着。 阿阮心中疑惑虽未解开,但还是认可了他的叮嘱,“这样便好,我生怕你与九哥哥会有何过节,你知道你们在我心里占有多重要的位置吗?还有宁王、薛王,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 岐王忽然就沉默下来,两眼只是巴巴地瞧着她抬头看自己时认真可怜的模样,他心中真是慰暖,便是再硬的花岗岩恐怕也都要在她这番柔情如水的注目中融化了。 他终于忍不住右臂展开,将她抱入怀中,“你这傻孩子,别怕,不会发生那事,我与你九哥哥一直都十分要好,我们经常一起打猎、一块喝酒、一起射箭、一处骑马,别提关系多要好,我又怎会舍得害他!你别多想!” “嗯。”阿阮像个孩子一样点头,小脸上又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她还真是好哄得很! 今日朝会皇帝处理政务十分之快,约末辰巳之间便已下朝,他为能早早见到阿阮,脚步急快地赶回奉国殿。他一边走一边已将头上的冕冠摘下,这沉重的劳什子他一刻也不想多戴。 守在奉国殿外的喜和子脸色有点难看,他见皇帝直奔寝殿而去,果然看到殿中无人后,又立刻走出来,“表妹呢?” 杨炎凉一直陪在皇帝身边,他也不知表姑娘去了哪里,便立刻招手叫喜和子进来,“皇上的表妹呢!他去哪儿了?”杨炎凉帮皇帝问。 皇帝目光转到喜和子脸上,吓得他脸色有点慌张,忙避开皇帝的直视,“这……” “支支吾吾干什么?看到什么便说什么?难道皇上还会吃了你不成?”杨炎凉冷冷训斥。 喜和子讪讪一笑,“表姑娘觉得连续几日太过烦闷,便独自一人出去逛逛,想必一会儿便会回来。”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从殿外进来一人,那男人直接走到皇帝跟前,在皇帝耳边说几句什么,便退出去。 皇帝脸上立刻扫过一阵阴风,两道锐利目光直接钉在喜和子脸上,把他吓得脸色登时惨白。 他浑身颤抖低下头,不敢吭声。 皇帝冷哼一声,拂袖从他身边走过,走出奉国殿,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眼望前方广场,广场上有行人往来,大臣、太监、宫女都在各司其职。 杨炎凉恨恨地拿净鞭对着喜和子脸上一指,赶紧跟在皇帝身后出去了。 他站在皇帝跟前先是不敢说话,但见皇帝一直沉默,便小心翼翼问,“皇上,难道出了什么事?” 皇帝转眼看他,那眼神很冷,他便连忙噤了声。 他便站在这边不声不响,不时抬头望天,太阳偏移得很慢,杨炎凉不知皇帝站在这儿要做什么,但也不敢问。 果然前头鼓楼开始报时,已经正午,皇帝袖底拳头渐渐捏紧,就在他将起发飙的一刻,终于见到那束小小身影。 皇帝两道目光立刻凝在她身上,见她独自一人慢慢走在广场上,看起来有点心事重重,以她的活泼性子,过去来到这宫中,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左看右看,这回却只是低着头,两手绞着衣襟,走得很慢很慢。 皇帝目光远远地在她身上凝定片刻,忽然动身快速走下三十六级台阶,径直向她走去。 当阿阮感到一阵迎风扑面,皇帝已站在她跟前,她吓一跳,茫然地抬起头,手臂上忽然便是一紧,紧接着威严的质问就立刻从头顶直逼而下。 “你去哪儿了?”他问。 “……”阿阮彻底发了呆,他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她还有点回不过神。 突然手上力道加重,在她白皙手腕登时捏出一道红痕,“我问你去哪儿了!”他声音威严极了。 阿阮瞪大眼抬头瞧他,“我……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真是被他气势给震慑到。 看着她愣怔模样,他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就变得有些太过凶怒、浑身布满戾气,于是态度上便有些缓和,“我问你……你刚才去哪儿了,我……一直在奉国殿前等你。” 他刻意有所隐瞒。 看到九哥哥的态度又变得和颜悦色,阿阮紧绷的神经也才终于缓松下来,“我……其实也没去哪儿,只是随便到后头逛了逛……”她说得轻快极了。 她没察觉,皇帝眼瞳忽然一阵收缩,但又迅速表现得了去无痕,“是吗?那你跟九哥哥说,你刚才都去过哪些地方?看到了什么好玩儿的?” 他的声音很慢很慢,慢得平静到极致,让对方察觉不出危险的存在。 阿阮本心最不想九哥哥与十六哥哥之间发生任何嫌隙,便刻意将自己适才的去向隐瞒。 “我适才去了幸春宫附近转悠了一下,本来想跟表姐姐说些话的,但又不想打扰她,便回来了。路过一些开满荷花的池子,看到那些红色的鲤鱼肥肥胖胖的煞是可爱,便又很无聊地去逗鱼争食玩儿。哦,你要是不信,宫女们可以作证!” 她立刻展颜一笑,笑得巧笑倩兮,真是迷惑男人的眼。 她心里有些小聪明,各宫里的宫女们在后宫中来来往往、交织繁忙地做事,这宫里这么大,皇帝又找谁问去。 李弘竣静静瞧着她说话模样,半晌才道,“是吗?为何不敢跟你的表姐姐说话?为何怕惊扰她?” “这……”她虽然急中生智躲过一劫,但还是又被她的皇帝哥哥给问住了,“只是觉得别扭……”她低下头。 这下皇帝终于松开她手,他缓缓退后一步,与她分开些距离,双眼只是很平静地注视着她,不再继续质问。 适才听闻探子回报,阿阮背着他跟岐王偷偷拥抱在一起,他真是生气极了,过去小时侯他们也倒有些亲密举止,可是她现在长大了,除他这一个男人以外,他不允许她再跟别的男人过从亲密,即使那人是自小玩到大的岐王。 他的态度有些反常,让她感到一丝疑惑,抬起大眼注视他正凝视自己的眼眸,见那眼中只是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一种隐忍不发的含蓄。 阿阮又低下小脸,不言不语。 后来皇帝便说有事要处理,打发她一人回到寝殿,皇帝忽然想到什么,又专门叫喜和子来,叫他专门陪阿阮到奉国殿附近逛逛。 其实这奉国殿附近也属皇宫前朝,一般不许后宫女眷随意踏入,但来来往往运送文件或是找人的朝臣,路过广场偏偏能看到那么一个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姑娘,不是蹲在地上抠石子,便是站在树下拔柳叶儿。 她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在这宫中还算是有些知名度的太监,讨好地逗她玩这儿玩那儿,或是两人手拿杨树叶的细茎互相拔力斗草,总之是千方百计地为哄她一笑。 朝臣们都认得,那是皇帝的表妹,怀安王二公子的妻室。 他们都纷纷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皇帝的口味愈加奇特,放着后宫中那么些漂亮的妃子他偏偏不喜欢,却独独去喜欢一个有夫之妇,唉…… 打发阿阮离开,皇帝召来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神秘罗网成员,派去岐王府细细调查,果然一直安插在那边的探子回禀,说是今早岐王果真有进宫,这与将近中午时那名安插在临香池附近的眼线来向他所汇报的消息一致,不是假情报。 阿阮果然与岐王见面了,当他询问她时,她却选择瞒他,把他送给她的仅有的一次信任她的机会,她也丢弃了。 “他们都说了什么?”皇帝静静问。 站在他身旁的神秘罗网刺探,眼底神色一度波澜不惊,一如他说话时的语气,“离得太远,听得不清楚,但像与皇上您上回在蒲雨园中身遇刺客一事有关。” 皇帝放在龙案上的拳头握紧,“他们谈的话中可有涉及到那名刺客?” “有!”这人回答得很是肯定。 皇帝脑海里便不由回想起昨日阿阮在撕下那刺客脸上□□时,她当时惊讶过度的表情,难道她当时就发现了什么,可在他一迭声催促似的追问下,她却忽然掩饰地微笑,说什么都没有。 她一定是知道什么,却又在向他极力隐瞒。 她到底在隐瞒什么? “朕叫你们一直看着岐王府,你们就给朕看成这个样!”他忽然质问。 这人连忙跪倒,“皇上息怒,咱们确实是一直都有在盯着岐王,但……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哼!”皇帝显然不信,“一人不行,两人不行,那就再加派人手,总之不能再出现上回蒲雨园那样的事!还有今日阿阮通风报信,岐王如若心中有鬼,必然回府后会有所清理才是,你去找些线索!” “是!”这人颔首。 “你退下!”皇帝声音很冷,握在龙案上的拳头这下收得更紧。 阿阮在外头玩一阵,不知九哥哥这大会儿在干什么,她心里有些想他,便又回到奉国殿,提着衣裙缓步走上汉白玉石阶,往殿中走去。 此时大殿一扇门掩着,为遮避这已经偏移的毒辣日头,她从另一扇门那边提起衣裙跨过门槛,抬头便看到她九哥哥正坐在龙案后翻看什么东西。 她脸上微微一笑,便脚步轻快向他走去,鹅黄衣袖拂过约与她身高差不离的放置在西首的金鹤式香熏,几步跨上丹墀,来到龙案跟前。 站在宫殿四周的宫女,便斜眼看她凑到端坐在龙椅上威严的皇帝跟前,好奇地歪着脑袋左看右看,一会儿干脆把一条圆滚滚的手臂撑在龙案边上,弯腰支起小脸蛋看他写字。 李弘竣正左手翻阅着一卷古册,右手拿着一根朱笔在右边铺展的纸上记录着什么,他的小楷写得工整又匀速,也不抬头看她,说话的声音很淡很淡。 “玩好了?”他问。 阿阮想也不想地点头,“嗯。”声音很是娇憨。 “喜和子呢?”他又问。 “我打发他去喝水,外头日头非常毒辣……” 她说到这儿还转头看一眼门上,只见充足的阳光透过那扇高高的窗户,在大理石地面上镂出繁复花纹,外头树上的知了也发出一连串吱吱声,这大殿中还算是清凉,也显得很是静谧。 “那你没被晒黑吧!”皇帝随口问。 阿阮低下脑袋,见他已在微微泛黄的纸上写满半篇儿文字,“九哥哥,你在写什么呀?”便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伸手握住他正在移动的笔杆子。 就这么一下,皇帝手上一个笔画便拉出去,他立刻抬头。 “我!”她一吓,身体缩后,惊吓得注视着他。 皇帝脸上神色有点严肃,瞪她两眼,最后有点不耐烦,便将这张纸撤掉,利索地扔进龙靴边的废纸篓,又重新换上一张,还得继续重新抄写。 阿阮吐吐舌头,便悄无声息地乖乖转身从他身边慢慢逃离,走到珠帘前一把迅速掀起帘子,一溜烟钻回寝殿。 皇帝往她离开的方向微微一偏头,渐渐含笑的目光却一直盯在笔下的文字上,发出嗤的一声,唇角勾起一抹笑。 阿阮坐回寝殿中的龙榻上,拍了拍胸口。 第82章 疑云 皇帝平日总是痴缠表妹, 今日却一反常态在大殿办公一直到深夜,皇帝哥哥虽然疼爱阿阮, 但阿阮住在他寝殿却总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 他不早早地睡,她便也睡得不踏实。 她静静坐在龙榻上等着九哥哥进入寝殿休憩, 但时间一丁一点流逝, 她始终没能见到他的身影,最后实在坐不住, 起身走出寝殿,果然在龙案后仍是看到那一束身影, 他仍在很认真地低头做事,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出现。 直到她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唤起,“九哥哥,你还不睡吗?” 这时李弘竣才长长叹了口气,转眼瞧住她,“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呢!怎么?才几个时辰不见, 就想我了?” 阿阮调皮一笑, “谁想你了,不要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只不过你是这寝殿里的主人,主人一直不在,我又怎好擅作主张,独自一人就安歇呢?” “不料表妹你还有这般灵巧的心思。”皇帝忽然停住手里写的字,伸手一挑她小下巴,“真是越来越知道体贴人了……” 阿阮灵巧的目光转到他的文案上,见伏手边有一串长长的名单,那上头都是一些人名,除此外手旁还搁着一张文书,看样子皇帝才只书写了一半。 “九哥哥,你这是在写什么呀……桑吉可汗者,特勒可汗之子。永平中继位,值天下大乱,中国人奔去者甚多。其族强盛,东自海萨、西尽昌谷,莫贺诸国,皆臣属焉。控弦百余万,东西尽三千里之地,北狄之盛,未之有也。高视阴山,有轻中夏之志……” 她忍不住一看到文字就默默地念出来,忽然发出银铃般的一声笑,“这是哪一国,竟有这般大,东西三千里?竟然比咱凤栖国都还要大些。我还一直以为咱国邦是最大的呢!这样看来,我还真是孤陋寡闻,坐井观天了呢!” 李弘竣看着她一笑,“你要问是哪一国,是耶忽律国。”他简简单单回复,好像也并没有要给她多作解释的意思。 阿阮好奇,“它是在哪一个方位呀?” “大西北,你丈夫目今所守边关,再往西北去五百里,便是耶忽律国的故土。”李弘竣认真瞧着她默然说道。 阿阮点头,“这么强大的国家,便在咱这边儿上。皇帝哥哥,你这日日夜夜能睡得安稳么?”说完她又调皮地笑。 “我觉得你更该关心的是你的丈夫,他距离他们可是要比我近得多。”皇帝眼神深邃,定定注视她。 阿阮莞尔,“我丈夫战败,可以逃走,损失的可是你们李家的国土!” 李弘竣讶异,随即又朗声笑出来,“说的也是,不过你丈夫那么忠心,想必他跟我一样地忧心家国的安宁,相信他会誓死捍卫凤栖国这一方国土的。” 阿阮垂下眼眸,又开始思索她丈夫的模样,他是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是他们凤栖国的好好儿郎。 李弘竣伸手勾住她下巴,与她目光对视,“想要他回来么?” 阿阮微微一怔,良久她终是摇头。 “为何?”李弘竣显然有些诧异,“为何不想要他回来?”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从她心里得到一个答案。 阿阮幽幽叹息,眸中像是注满一泓秋水,“他一旦回京,必然会听到风言风语,我不知会发生什么,我对他不是很了解,但想必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皇帝却忽然冷冷一笑,“不肯善罢甘休?那他想怎样?”他眼眸里释放一重重冷芒,掩盖了一重,又争相跃出一重。 阿阮呆怔地回视他深沉的乌黑眼眸,眸中波纹层层叠叠,充满不悦,她缄默无言。 恐怕说多,两人又要发生争吵,李弘竣笑了,“累了便先到后头去歇息。”他伸手揉揉她脑袋。 “你呢?还要多久?”她更关心他身子。 “大概还要半个时辰,你先去吧。”说到这儿,他继续低头看手里的文案,也不再理她。 阿阮默默走回寝殿,直到听到鼓楼上响起四更鼓,她才轻轻一歪身,倚在春藤椅上睡过去了,不知九哥哥何时回来,但她还是把龙榻让出来给他。 到目前,她仍是不习惯与他睡在一起。 阿阮离去,皇帝终于等来了探子,他走到皇帝跟前,脸上神情显得神秘极了,“果然如皇上所料,歧王今日有如惊弓之鸟,与阿阮姑娘会面后,他一回到自己府中,便把家中全数下人集中一处,一一排查,还好小的是张大人引荐进去,没有引起歧王的怀疑。” “嗯。”李弘竣颔首,他在思索。 这名来自罗网的探子又紧接着道,“不仅如此,还在他的府邸中发现了蒋函哥哥的尸身!” “什么!”皇帝彻底震惊,“蒋函兄长的尸身,又怎么会在歧王的府邸?”他重复。 “正是如此!他被藏在歧王府柴房地窖,也是属下无意间发现,死去已有多时!”探子回报。 皇帝拧眉,“大概多久?” “看样子都将近有一个月了。”探子道。 皇帝有些疑惑,“可是据蒋函禀报,距那日在蒲雨园中表演,他兄长进京也才只有半个月不到,是与她母亲一同进京的。” “确实十分可疑!”探子禀息凝神。 皇帝起身,缓缓走下丹墀,他在低眉思索,“看来这其中有些蹊跷,莫非蒋函真如他自己所言,他是冤枉的?” “依属下看,只要调查蒋函,叫他叙述自从他哥哥到京后,这些时日究竟都跟什么人接触过,想必会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探子给皇帝提出一个合理的建议。 “嗯。”皇帝回过身,与他目光相接,“此事歧王脱不了干系,蒋函哥哥的尸身在他府中出现,刺客也在他府中出现过,看来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露出狐狸尾巴了,真是朕千算万算,也未料到会是他,还真是大奸似忠!” 说到此处,一向冷静的皇帝明显有些伤怒,他一直把他当兄弟,一直待他不薄,他为何要待他如此? 他好像是十分困倦,缓缓闭上了双眸,将心里疯狂涌起的这股酸涩压下。 人的感情如此脆弱,经受不住背叛。 “那皇上……咱接下来该怎么做?”探子问得虽然犹豫,但最终还是问了出来,生怕会触怒皇帝。 皇帝睁开眼,眼眸已变得锐利,声音异常压抑,“加派杀手,潜伏在歧王府内,没有朕的命令,不许擅动!” “是。”探子虽然有点惊悚,但还是应下。 看来这回皇帝是真正的动了杀心! 歧王虽是他的手足,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几次三番谋害他,尤其是这次在蒲雨园,他竟然指使刺客从阿阮下手,以此来威胁他,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明明他也十分疼爱阿阮,难道为他的一些不可告人的下作目的,就可以不顾本心地伤害阿阮吗? 阿阮是他的心头肉,谁要是敢动阿阮,那便是与他为敌! 他必叫他死无全尸! 他走回龙案后坐好,按在龙案上的拳头渐渐收紧,周身散发凛凛神威,宣示着不可一世的霸气。 此时东方日头渐渐发白,这昏暗殿中也慢慢溢入些光线,大殿四周的烛火还在摇曳着。 他肩上这下仿佛被压上千斤巨担,走起路来满身都是颓丧之气,他回到寝殿,才发现阿阮已独自一人睡在春藤椅上,她仍是不肯与他“同床共枕”呢,他心中泛起一阵苦笑。 他轻步走到她跟前,俯身拉开她手里揪着的锦被,随手丢地上,把她柔软身体抱起,她一头青丝便铺在他强壮的手臂上,他低头看她微微翘起的脸蛋,抱紧她走到龙榻前,安放好。 他拿起自己御用的锦被盖住她身体,自己坐在榻边,低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睡得安祥的容颜。 这时杨炎凉已站到门外,皇帝本想小憩片刻,但一时着迷于表妹的憨态,便没睡下去,这大会儿却是又该上朝。 “皇上,要不要饮一碗杨枝甘露?”一样的惯例。 “嗯。”一样的颔首。 昨夜他列出一份长长的名单,恐怕凤栖国的兵力要重新进行一番调整部署,这样必然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遭到他们的激烈反对,今日朝堂上看来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一宿未眠,已经做好充足准备,他也要借此良机好好瞧瞧,在这凤栖国的朝堂上,到底有多少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又有多少人是站在怀安王那一边的! 想罢,他捏捏拳头,站起身,六名宫女已在杨炎凉吩咐下进入,帮着皇帝更衣梳洗,一切都准备妥当,皇帝当先在杨炎凉陪同下走出寝殿,走出奉国殿,奉国殿外的皇帝仪仗已早早备好。 他们簇拥着皇帝一径走到奉国殿前的广场上,有皇帝的肩舆扛过来,李弘竣在杨炎凉的掺扶下坐入肩舆,杨炎凉一声起驾,皇帝便被他们抬着直奔万岁通天殿而去。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盘算着整个凤栖国十大方镇的军事部署。 第83章 朝会 今日朝会之前, 诸位朝臣已接到今日议政方向,在未开朝之前的数日之间,他们已经议论纷纷, 重新调整十方军镇部署,必然会引发一部分固有势力的不满,但皇帝这么做的用意已十分明显,诸臣身上不免都冒起一阵冷汗。 如若不服从皇帝裁决,必然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遭到皇帝的报复, 如若服从了皇帝的裁决,那先帝之前部署在十方军镇的军事力量,便会造成动荡。 五更鼓过后, 皇帝已端坐在万岁通天殿前的龙椅上, 他清冷的目光先是在整座朝堂之上一扫而过,诸臣先是都噤若寒蝉, 杨炎凉的声音一度在大殿中回响,“诸位臣属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堂上却是鸦雀无声, 无一人站出说话,都恨不得与此事撇清干系,但皇帝经过三年努力, 已有十数名心腹朝臣安插在朝堂上, 皇帝意思他们已揣透,便有人出列说道:“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久无战事, 怀安王如今也已年迈,何不调回京城,颐养天年?” 皇帝目光落在中书侍郎周懿德身上,没有立刻回应,果然便有其他朝臣接续道,“老臣听闻怀安王自在土瓦剌一战中身负重伤,他的腿脚便一直不灵便,眼下四方战事已罢,薛讷与崔缜两位将军也已回京,皇上何不体恤,调遣怀安王回京与家人早早团聚?”说话的是兵部侍郎裴侍廉。 之后先后又有三人表述了相同意见,皇帝没有言语,目光仍是在众位朝臣身上转移,有人交头接耳,他坐在高处看得一目了然,终于有朝臣按耐不住走出班列。 “虽是久无战事,却是这些将军长年镇守边疆之功,如若一刀切地取缔,恐怕会令蛮族人认为我凤栖国的中原腹地兵力空虚,会使他们趁虚而入。”说话的是天章阁的待制司马振兴。 另有一人是翰林院的直学士郑绍祖也已站出,“司马学士所言甚是,怀安王在国中威望甚高,同时也能震慑边疆游牧民族,如若将其调回京城,势必壮大蛮族轻视中原华夏的野心,微臣以为还是将怀安王继续留任在河朔军镇方好。” 之后也有三名朝臣站出表述了相同意见,杨炎凉这时回头来看皇帝,皇帝的脸孔隐藏在十二垂珠旒之后,看不出喜怒。 众人便开始在朝堂上窃窃私语,皇帝仍就不语。 中书侍郎周懿德忽然道:“怀安王年迈,若是将他一直留任河朔军镇,是否会让蛮族以为我国中竟无新任将领可接替他的位置。眼下四方兵罢晏然,微臣以为正是培养新任将领,将其调往前线历练的最佳时机。” 郑绍祖朗声一笑,说道:“中书侍郎大人此言差矣,派出新任将领历练是不错的,但是历练之地最佳的是在临时的战场,而绝非河朔之地。河朔是何等重地,我想诸位朝臣也都是知道的,乃是我国最紧要的边塞之地,与北国凶悍的游牧民族地区接壤!一旦出了差池,被游牧民族趁虚而入,那弄不好丢失的可是祖宗的基业,先烈用鲜血换来的大好河山!试问中书侍郎大人,这样的差错……你能担当得起么?你这出得可不是馊主意又是什么?” 周懿德盯他一眼,冷哼一声拂袖回到班列。 站在丹墀之上的杨炎凉眨眼,悄悄回头看皇帝,皇帝坐在高深的龙椅深处,脸孔隐在垂旒之后,看不甚清神情的喜怒。 兵部侍郎裴侍廉立刻上前道:“人生七十已是古来稀了,怀安王在边镇的威望纵使盖过了天,可也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一旦被边疆的少数民族窥探到河朔军镇疲软无力,或是我凤栖国后继无人,岂不是白白送给了他们一次进攻咱们的机会。年轻将领纵然经验缺失,但胜在年轻气盛、身体康健,不如早早放权培养他们历练,皇上也好安心。” 吏部考功韩朝绅出列道:“下官以为裴大人所言甚是,眼下薛讷与崔缜两位将领即将凯旋回京,皇上已经下了旨,改迁两位将领到皇宫中担任禁军统领一职,但下官以为驰骋沙场的将领屈居在这宫禁的方寸之间,未免是大材小用,不如调任两位将军前往边疆处镇守,正也可借此二人之威名,令敌国不敢轻举妄动。雄鹰嘛,就该振翅高飞,而不是锁在笼子里当金丝雀,还请皇上明鉴。” 司马振兴立刻出列冷笑道:“哼,难道韩大人您的言下之意,皇上是这笼子里的金丝雀吗?微臣以为在这宫禁之中,照样可以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莫非韩大人以为,皇上在这宫中呆着,就一点用处也没有?” 韩朝绅恼怒道:“下官可并无此意,司马大人不要错会了意!皇上与将军职责不同,又怎可同日而语?皇上是天子,便该坐守在天下的中心,接受万民的朝贺,统领这全天下的兵马,掌握生杀大权。而将军的职责便是保境安民,出生入死驰骋疆场,争夺每一寸山河土地!如若说将军是盘旋大漠孤云深处的苍鹰,那皇上便该是飞天腾海、遨游三山五岳的赤金苍龙!下官不敬,有一言好劝司马大人,说话切莫得意妄形,触犯了天威!” 司马振兴冷笑:“皇上的天威,除了需要边疆将领的镇守,也需要宫中禁军的护卫!难道韩大人以为……百姓的国土重要,皇上的安危就不重要了么?” 韩朝绅亦是冷笑道:“司马大人,下官向来敬重您才高八斗,可是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下官为难,下官也实是难做!难道在这朝堂之上,还不许下官说句话么?司马大人你未免也太霸道了!” 司马振兴道:“议政议政,切莫血口喷人、混淆视听!本大人何时不叫你说话了,可是叫大伙儿听听你适才说的那都是些什么混账话!听了着实叫人生气!” 韩朝绅抑制不住怒气,“你……下官何时向司马大人你血口喷人了?我说的是混账话,那司马大人你说的就一定是金玉良言吗?” 司马振兴盛气凌人,还要再说什么,皇帝身形微微一动,面前的垂旒微晃,他立刻出声温言打断,“好了,说来说去,诸位爱卿也都是为了凤栖国好,有不同意见大可心平气和地陈述,不必上升到人身攻击。” 杨炎凉也跟着说道:“诸位皆是饱读诗书之士,在这议政之所,还需注意自己的涵养才是,传出去不怕叫人笑话。” 司马振兴与韩朝生互相瞪了一眼,一齐向皇帝道:“微臣、下官谨遵皇上教诲!”遂退回各自位置。 皇帝目光远远地转向兵部侍郎裴侍廉,温言道:“裴爱卿过去一直侍奉先帝,遇事沉着稳重,不知对此事可有何见解?” 裴侍廉道:“适才老臣已然说过,怀安王自在土瓦剌一战中身负重伤,他的腿脚便一直不灵便,况且年纪大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纵使在边镇威望如雷贯耳,可也总有力不从心的一日。如若皇上担忧年轻将领缺乏经验,大可让有经验的将领从旁辅佐,有难以决断的事便请大伙儿来商量,未为不可。” 此时朝堂上诸人不再说话,也没有人再表述意见,都不由把眼看向皇帝。 皇帝忽然站起身,温声:“此事容后再议,诸位爱卿如若无其它事,退朝。” 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皇帝缓缓走下龙座,转身走回万岁通天殿后的朝房。 杨炎凉留意朝堂上一眼,宣布散朝,转身快速跟着皇帝离去,朝堂上大臣们的议论之声便更响了。 皇帝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六人肩舆中,深邃的目光穿透垂旒,望在空阔的广场上,忽然一声唳啸在头顶响起,一头雄鹰盘旋环绕在天穹深处,正在迷烟似的云层之中上下搏击。 在这京城,很少能看到雄鹰振翅…… “皇上……”耳畔传来杨炎凉轻轻的唤声,“其他朝臣虽未表态,但看眼下这个样子,整个朝堂上将近有半数人,是不支持取缔怀安王军镇长官职务的。” 皇帝听完他说的,仍是没有言语,皇帝所乘坐的肩舆不一时便来到奉国殿前,他走下肩舆抬头看见白玉栏杆旁正站着他一贯最在意的表妹。 阿阮注意到他,急急忙忙跑下白玉石阶,来到他跟前挽住他手臂,“九哥哥……”娇唤一声,却没了下文,只是抬头静静看他身着皇帝朝服的模样。 他本已是高冷伟岸的男子,这样一身繁复华丽的冕服穿戴在身上,更增得他霸气凛然,风采卓越。 “今早九哥哥去得早,你有没听话好好用早膳?”皇帝看到表妹,态度立刻变得温柔。 杨炎凉给身后人使颜色,太监宫女便抬着肩舆离去,李弘竣便紧紧抓住阿阮的手,两人相携着慢慢走回奉国殿,杨炎凉跟在后头,眼神冷然地盯着他俩背影。 皇帝回到寝殿,先是摒退跟入的宫女,而是叫阿阮帮着他将厚重的朝服褪去,“九哥哥,今日在朝堂上,可有发生什么新鲜事?” 她只随口一问,李弘竣却转眼笑着看她,“为你,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他当先坐上龙榻,从转身而来的阿阮手中接过一盏参茶,轻轻饮啜了。 阿阮转身将参茶搁在桌上,回头便见李弘竣向她伸手,她走过去,他大掌一把握住她小手,顺势把她身体拉入自己怀中,摸摸她脑袋,又低头看她俏媚的模样。 她正张着一双大眼,抬眸柔软地注视他。 李弘竣伸手勾起她小下巴,骨节均匀的手指在她红润的嘴唇上捻了捻,目光痴迷地凝视着她素色含蕴的脸庞。 “阿阮,你真美……为了拥有你的这份美,九哥哥我可真是要豁出去了!” 阿阮从他怀中直起身,“九哥哥你说什么?” 李弘竣神情很是愉悦,“只要解决掉怀安王这个□□烦,九哥哥就可以马上封你做九哥哥的妃子。” 阿阮脸色微微一白,茫然地眨眼。 “当初是他们将你从我身边抢走的,那我也要让他们尝尝这种痛失所爱的滋味!你可知你成亲那一夜,九哥哥有多伤心多难过多绝望?”他说着,神色无比激动。 其实阿阮至今不明,皇上与她夫家之间究竟有何瓜葛,但看他的意思,将她赐婚给郑显烽,九哥哥是特别不愿的,那他为何还要下那道圣旨?难道确如他所言是迫不得已、被逼无奈? 看她神色流连,不知在想什么,李弘竣忽然扭住她下巴,盯住她懵懂大眼,“总之,我不会再许你落入他人之手!阿阮,我们七八岁时起就在一起相处了,这是何等样的缘分?或许上辈子咱俩就认识,我说什么都不会再将你拱手让给别人!如果你爱上别人,我会痛不欲生,我也不会让你如愿!” 阿阮双眸震动,在她一怔之下,他俯首亲吻上她嘴唇。 这时杨炎凉却忽然闯进来,看到这一幕着实有些慌乱,但他声音已经提前出去了,“皇上,蒋函已经从牢里提出来了!” 阿阮一阵慌张,忙推开九哥哥压覆下来的双肩,李弘竣神色却很是如常,手臂收得很紧,不许挣扎中的阿阮离开自己,他把她身体牢牢控制住仍坐在自己大腿上,转眼看向杨炎凉。 “叫他在外头候着,朕马上就见他。”他声音很淡。 皇帝态度已越来越明显,对于表妹的爱慕也越来越公然,他似乎觉得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但阿阮却很是尴尬,在他怀中低下头。 杨炎凉看这女人一眼,又认真看皇帝,“自从将他从牢中提出,他便只是一个劲儿地喊冤,声泪俱下,看着着实可怜!” 皇帝沉默,半晌道:“有冤要诉!好!” 他站起身,阿阮赶忙从他身边走开,羞涩地躲在角落里。 蒋函是那种干净清爽的男子,因一直做文职工作,整个人瞧着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深得朝中之人倾慕,但万万难料,他兄长会突然刺杀皇帝,幸而是他过去在朝中的口碑一直不错,才在苏贵妃手中被解救下来。 皇帝端坐龙案后,蒋函跪坐大殿中央,因是才从狱中提出,身上衣衫褴褛不堪,垂头丧气还在默默淌泪。 此刻大殿中只有他二人,旁人都已被皇帝遣退。 沉默半晌不言的皇帝忽然开口,“你是否知道你兄长已经死了?” “回禀圣上,微臣之前已得到消息,说哥哥在狱中自尽身亡。”蒋函垂泣说道。 “那人并非是你真正的兄长,那一日在蒲雨园中刺杀朕的,是别个。”皇帝说得坦然。 这下出乎蒋函意料,“什么?”他大张泪眼。 “他自尽后,朕便招仵作来验尸,是朕的表妹无意间将他脸上的□□揭下,才发现刺客根本不是你的兄长本人。”皇帝慢慢将事实陈诉。 蒋函震惊,“不可能,怎么可能!我哥哥自从进京,跟我母亲就一直住在我的宅子上!” “朕的密探已在岐王宅中发现你哥哥的尸身,就藏在岐王宅柴房的地窖中,找到他时,发现他已经死去将近一个月了,身体多处已经腐烂,但还是从有限的肌肤特征上与蒲雨园的刺客身体相对证,确信是你兄长。”皇帝定定注视他。 蒋函这下彻底地懵了,一股寒意突然就窜上他脊背,“怎么可能!我哥哥一直就住在我的宅子上!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是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死掉?”说着说着,仿佛是触动伤怀事,眼泪控制不住一滴滴掉下来。 皇帝起身走下丹墀,一步步走到他跟前停住,转身又走到他身后,低头冷冷看住他散乱在颈后的头发,“也许与你共处的那个一直就是假冒的!不过这样也好,你的罪名便算是洗脱了!” “不!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洗脱,我也要我哥哥活着!我不相信,哥哥他那时明明还好好的,他明明还活着的!”他揪着衣袍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看他情绪抑制不住激动,皇帝不再说话,而是从他身边走过,他神色清冷,正在思索着。 这大殿中一阵寂静过后,皇帝回头看他,“朕记着,之前你来向朕禀报,说你兄长自从入京,为在朕面前表演好举鼎,曾将自己独自一人锁在房中,平时用膳并不与你和你的母亲在一处。” 蒋函猛然抬头,“是!是这样!我想起来了,他是将自己独自一人锁在屋中,不怎么出来跟我和母亲见面!可……我的天,我哥哥是什么时侯死的,我……我居然都不知道!” 他情绪愈发激动起来,脸上泪水纵横,一双手捏成拳头不停捶打在自己胸膛上,皇帝紧紧盯住他痛苦模样,转身慢慢走开。 “是否想为你的兄长报仇?”他对身后的他轻轻说。 蒋函抬起茫然的眼,过半晌才道:“我当然……当然想要追查出真凶,究竟是何人害死我哥哥?之前在狱中,我就已十分自责,我十分不明白他为何会要突然刺杀圣上您,没想到……没想到……他早已经死了!” 第84章 名单 他这下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由于情绪剧烈崩溃,已顾不得在皇帝跟前的失态。 “想要追查出真凶,那便要配合朕!朕会派人到你宅子上, 此事只有你我两人知晓,不许告知第三人,否则你哥哥恐怕是大仇难报,知道了吗?”皇帝转过身,冷漠地看着痛哭的他。 “知……知道了!我会配合皇上的安排!”他哽咽着表完衷心。 皇帝便叫杨炎凉进来, 只安顿他切勿向外声张,以蒋函过去有些功劳、皇帝不忍弃逐、并且家有老母无人赡养等三条为由,叫刑部释放了他, 只是后头要解职戴罪, 不准再参与吏部中书舍人的职责,这下对外也好掩饰过去, 好叫蒋函配合皇帝进行秘密调查取证,清除出帝国内部的内鬼。 看着蒋函离去,皇帝回身走到丹墀上的龙案后坐好, 他从繁冗的卷秩里取出一张羊皮地图,看着这张地图默默出神。 此时杨炎凉去而复返,来到他跟前, 压低声儿, “刑部那边已按皇上的意思安排妥当,蒋函目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妥善处理他兄长的尸身。” “这事恐怕有点难办,这样会打草惊蛇, 引起岐王怀疑。”皇帝拒绝。 杨炎凉神色却有点难看,“皇上,您难道真觉着是岐王?” 皇帝抬头,目光直视大殿外的夏深日影,默然:“目前朕所收集到的一切证据,都直指向他!朕也想要信他,可却不得不更去相信这些手上的证据!” “总之还是要谨慎为好,这宫里一个比一个精明,万一他是被栽脏,皇上伤了自个儿兄弟,怕是日后要后悔。”杨炎凉表明自己的看法。 皇帝颔首,“朕会仔细衡量再作决断。” 杨炎凉点头,不语。 大殿中的气氛此刻便又陷入一阵死寂…… 温柔的夜色弥漫在京城的皇宫中,碧瓦红墙上升起一轮圆月,月光轻柔地抚摸在柳树梢上,清澈的溪流绕着白玉栏杆徐徐旋转。 跪在大殿中央的蒋函默默的抽泣声轻轻回响在大殿中,坐在龙案后头的皇帝一脸阴沉,他的左手里正拿着一封信,冰冷的目光在那封信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按在龙案上的手掌渐渐握紧,眉心也拧成一股。 站在皇帝身旁的杨炎凉小心翼翼的,眼中充满难色。 这下岐王恐怕不会再有活路了! “这封信微臣确是在哥哥的房中发现的,那信上确是有提到了岐王!微臣想不明白,难道哥哥他一到京城,岐王就已经派人来与他联络过了吗?还是说在没到京城之前,他们就已经联络上了?哥哥定然是听信了岐王的谣言蛊惑,才会被谋害!” 蒋函的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明净的大理石地面上,那地面上倒映着他难过彷徨的影像。他至今都不敢将这一悲凉消息告知母亲,母亲已经年迈,他深怕她承受不住。 李弘竣抬头看一眼蒋函,纤瘦风流的身材委顿在地,鲜亮的白衣上沾满灰尘,从来都容光焕发的脸上,也沾满泪痕。 文弱书生的他,此刻哭得看起来像个女人,他便有点不耐烦。 “无论如何,这已经证明,岐王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杨炎凉!”他忽然唤身旁的提督总管。 “在。”杨炎凉连忙躬身上前,等侯皇帝降旨。 皇帝的眼色已经彻底冰冷到极致,“加派五百御林军,暗中将岐王府团团包围,只要朕的命令一下,便对他立刻实施抓捕!凡是与他有过交集的大臣,或是到过他府上的政客,全部给朕将他们一家老小也秘密监控起来!” 他说完,眼中闪过一丝即将痛下杀手的锐利冷芒。 杨炎凉虽然面色为难,但他不敢违抗圣意,躬身答应。 “还有蒋函兄长的尸身,也要叫人暗中盯住,原地保护好,以防证物被毁!”皇帝的补充又冷冷传来。 杨炎凉都一一应了。 李弘竣抬眼见蒋函哭得伤心,便安慰几句,安排人趁着夜色朦胧悄然送他回去,不许叫更多人知道。因此蒋函离去之时,还穿着不同他以往风格的服饰,这般又是深夜提审,便是不叫人轻易认出皇帝召见的是他。 皇帝抬手将手里的信夹在搁在手旁的一卷古籍中,这卷古籍包裹在一方蓝色的盒子内,盒中还收束着一张半长不短的字条,皇帝默然收好盒子,从笔架上取下朱笔,开始批阅在右手边搁置许久的奏折。 皇帝又是一宿无眠,后头寝殿中阿阮等到三更天,见九哥哥仍是没有进来,她也不敢擅作主张到外殿中打扰他,便独自一人蜷缩在春藤椅上睡了。 次晨一大早,因为今日不是上朝日,皇帝便仍是坐在龙案前处理公务,这时便禀报说兵部侍郎裴侍廉求见,经过他首肯,兵部侍郎才极其稳重地缓步进入大殿。 “皇上……”他唤一声。 李弘竣振作起精神,眨了下稍嫌困倦的眼睛,“爱卿有事请讲!” 裴侍廉颔首,“崔缜与薛讷两位大将,已在京城五十里外安营扎寨,只待皇上为他二人举行盛大隆重的阅兵庆典!” “嗯。”皇帝神情稍有些迟钝,也许是经过这一夜的连续辛劳,他反应有点迟缓,说话声也慢,“此事还需各部门协调配合,这件事便由你与礼部侍郎来联合主持。” “是。”裴侍廉颔首。 “日子也由你们来拟定,届时来知会朕,那边两军……军士们的状态怎样?”皇帝慢问。 裴侍廉慢慢道:“很是欢欣鼓舞,已是平安班师回朝,都在热切盼望着皇上的嘉奖!” “嗯。”皇帝脸上勉强流露出的一丝笑容多少带着点疲态,“既是如此,那朕一定不会叫他们失望!” 见皇帝神情萎靡不振,裴侍廉微微睁眼,“难道皇上又是一夜未睡?” “嗯。”李弘竣淡淡应一声,将手上的奏折缓缓合起。 裴侍廉神色惊诧,“皇上可要忧心龙体,要劳逸相衬。皇上虽然您眼下还当盛年,但也要当心积劳成疾。” “知道了。”皇帝抬手揉揉眼。 裴侍廉一边观察着皇上疲倦的神情,一边慢慢禀道:“不知皇上准备如何安置崔缜与薛讷两位将军?” 皇帝抬眼看他,心里完全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道:“自然是叫他们替换其它两方军镇首领的位置。” 这果然是与裴侍廉的料想一样,他缓缓近前一步,想要跟皇帝说更多,“皇上可有考虑过朝中会反对的大臣?” “当然,不然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也不会那般激烈,知道会触犯一部分人的利益,但是这件事却不得不做,朕也考虑不了那许多。”李弘竣回答得很是爽然。 裴侍廉点头,看起来是了然皇帝的想法,“老臣会助皇上一臂之力。” 李弘竣抬眼看他,但见这位朝臣一张重枣似的面容上满是冷定,望向自己的目光也是忠心的殷切,他胸中激荡起一阵感动,“爱卿的心意,朕已知晓。” 他随手从龙案拿起一卷绢帛,裴侍廉会意,立刻走上丹墀,来到皇帝跟前接过,展开看后,他面色凝定,看向皇帝,“这是名单?” “是国中将领的名单,还有怀安王的亲昵臣属,以及关中各大门阀家族彼此联络的姻亲,他们必然会在撤除怀安王军镇职务上极力反对!”皇帝默默说道。 裴侍廉点头,低眼又看一遍名单上的人物,抬头看皇帝,“皇上想要老臣怎么做?” “收集这些人的证据,到时或可一用,叫他们不得不就范,最好是连怀安王都保不了他们。”皇帝看他道。 裴侍廉仔细看住皇帝,“难道这便是皇上当时在朝堂上并未明确表态的缘故?本来之前接到皇上议政的册子,我等以为皇上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因此也在朝堂上极力表明态度。” 皇帝看向他,“之前那权作试探,朕当时并未在朝堂上当即宣布自己的决定,非不可为,实不能为,也果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出乎朕的意料,只怕还有未表明立场的朝臣们也正隐匿其中,这些老狐狸的心思,朕还真是真假难辨。” “也并非不可测,只要牵涉出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不动也得动。”裴侍廉说道。 “嗯,你知道便好。”皇帝向他展颜一笑。 瞧着皇帝眼色疲惫,笑得无力,裴侍廉退下丹墀,“老臣会仔细去办,断然不辜负皇上对老臣的信任。” 皇帝颔首,一时想到什么,神色又是一冷,“尤其是今日朝堂上天章阁待制司马振兴与翰林院直学士郑绍祖的表现,可实在是太过抢眼……” 他没有说更多,裴侍廉揣测皇帝意思,斟酌着道:“寻个由头贬出京城便是了,微臣有合适的人选可接替他二人的位置,皇上全然无需为此事忧心。明日上朝,微臣便上书弹劾他二人。” “嗯。”皇帝点头,又是淡淡一笑。 裴侍廉来之时正是辰时,平日这个时候也正是要下朝,显然皇帝连续办公一夜后,又做事一个午上,他虽然有千言万语想要与皇帝诉说,但还是十分体恤地先行告退。 “朕静侯温公的好消息。”皇帝亲昵地唤他国公之名。 “万望皇上要忧心龙体,臣先启告退。”裴侍廉恭肃再拜。 “好,去吧。”事情交代完,皇帝已站起身。 裴侍廉离去,皇帝转身回到后头寝殿,掀开珠帘的一霎,便看到阿阮已经早早起来,正坐在梳妆镜前,手上慢慢地正在梳理一头浓密的乌发。 阿阮抬眼看到他,小脸上一阵兴奋,“九哥哥,你做完事了?”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小表妹,他便总是能在一瞬间高兴起来,浑身的疲乏仿佛一下子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他拉张凳子坐在她对面,“一宿没见,有想九哥哥么?”抬手拉了拉她耳边一卷发丝。 阿阮眨眼,笑得妩媚,“万岁日理万机,表妹当然会想你!” 闻言他立刻笑着靠近,虽然眼色疲倦,但还是笑得开怀,“那想不想继续留在九哥哥的宫中?” 阿阮一阵迟疑,但还是妩媚一笑,“我虽然会想九哥哥,但也会想我的爹爹妈妈,祖母和姑妈,还有我的那些姐姐妹妹们。” 这样的言论听起来好像当初在箭阁的言谈,李弘竣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呀!十几年前这一出生,怕是就专门来气我的,不把我气得病倒,便不会罢休。” 阿阮鼓鼓脸蛋,“我哪有那么邪恶?分明是九哥哥你一见到我,就整个人都开心起来了。”她咯咯咯地抬手掩嘴笑着,声音像银铃一般。 “阿阮,过几日崔缜与薛讷便要回京了,到时九哥哥会为他们举行隆重的庆功宴,便在章台宫中,到时你恐怕不能坐在九哥哥的身边呢。”他拉住她手,语重心长说着,看起来有些失落。 阿阮甜甜一笑,“九哥哥是觉得我会因此生气吗?其实不必放在心上,我当然不会因此事而怨你!何况在这样的盛会,我坐在你身边,也于理不合,更应当坐在你身边的,是表姐姐才对。” “嗯。”李弘竣点头,笑得很是轻柔,伸手爱抚她脸庞,“你真是懂事,也听话,但你是否知道我心中的期望?” 见表妹转动明媚的大眼瞧自己,他便是舒朗一笑,“我只希望有一日,你能名正言顺地坐在我身旁,我可以向任何人介绍你,这是我的妻子……” 阿阮一下便被这两个字震住,“妻子!” 她茫然无措睁大眼,回视渐渐收敛起笑容的表哥。 他神色庄重地注视她,慢慢向她靠近,伸手捧起她下巴,俯首再度亲吻上她莹润如珠的朱唇。 第85章 蒋函 奉国殿外轻烟似的霞霭低低笼罩在一从碧幽幽的芳树之上, 悬边上小小一弯池塘中正落下几点飞絮,击起圈圈涟漪,柳枝的尖叶闲闲垂落在卧着的莲花上, 蜻蜓飞起,又落下。 静谧无声、宫女尽数禀息的大殿中,忽然响起一道英气爽朗的男声,“皇上,你找我?” 坐在龙案后默默地在奏折上批字的皇帝, 闻言抬头看一眼,“你来了?你今日在哪儿执勤?” “我在北宫门上。”崔缄走到皇帝跟前回道。 皇帝放下手里奏章,将毛笔搁上龙头兽首的砚台, “今日就别在那里做事了, 替朕去一趟蒋函家!” “蒋函家?”崔缄有点惊讶。 皇帝颔首,认真凝视他, “不错,以看望他的名义,带上两名禁军, 不要惊动市民,去查下他兄长的房间。还有以防蒋函被杀人灭口,要再派些人把他宅子四周全数围起来, 提防旁人发觉, 暗中保护着他才好。凡是有可疑人员出入他的宅子,都要跟上此人记下路线,好进一步追查背后的同党。” “好, 我这就去!”崔缄转身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停步,回头看着皇帝,“皇上你觉不觉得,蒲雨园与南山围场、围魏宫、永巷的,都是同一批人?” 皇帝摇头,“朕也不确定。” 崔缄道:“那我先去蒋函宅上瞧瞧,瞧瞧能否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嗯。”皇帝无言,目光深邃。 望着他快速离去,皇帝就打开左手边的蓝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张字条,死死地盯着上头的字,眼神中渐渐溢出两道锐利的冷芒。 他有些生气,一把握紧字条,团紧,双眼直直凝视着大殿外渐渐冷却的夏光,眼看要入秋了,仿佛是沾染了天气的冰凉,心底也冰凉一片。 崔缄乘一匹黑色快马,身后跟着两名高大的禁军,一骑驰来亲仁坊蒋函家,在门前停驻,他跃下马背,径直走入庭院,大门是开着的。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前面是一座正房,还没有进房间,就听到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崔缄微有迟疑,睁眼看院子四周,并没有挂白绫,显然是按照皇帝的意思,不要引人注意。 他命令禁军在外头廊下侯着,自己走进正房,看到蒋函正跪在蒲垫上,额头上绑着白孝条,背影瘦去不少,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他微微皱眉,上前按住他肩,“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还要节哀顺变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抬头看着案上摆放着的蒋函兄长遗像。 当时擒拿刺客,他及时赶到蒲雨园,与那刺客打过照面,因此虽是初见,却多少有些印象,他看着遗像上男人的音容笑貌,竟是与那日的那名刺客一摸一样。 “崔侍卫,是皇上派你来的?”蒋函站起身,抽泣着问。 崔缄同情地注视着他,“是啊!我是来帮助调查的,调查出杀害你兄长的真凶。” 蒋函苦笑,“我把我哥哥的房间都翻遍了,突然发现那封信,其余几乎是一无所获,唉……哥哥自小与我一起长大,如果不是他的忍让与付出,我也不可能登科及第,在这京城买下这么大的宅子!我正想接他来享享福,可是却永远都没有机会了!我没有机会再报答他了!”他越说越难过,又低头抹泪。 崔缄心中不是滋味,“既是如此,那就更要追查出真凶,否则你哥哥岂不是死不瞑目?” 蒋函忽然脸上泛起一阵怒气,“你说得对,我一定要追查出真凶,为我哥哥报仇!” 蒋函带崔缄来到西北园,进入蒋函兄长蒋学生前所住的房间,一踏进门槛,便是一股幽香之气扑鼻,闻起来是那种女人才喜欢的香味。 崔缄一眼便扫到东南角落里摆放着一株玉兰,栽在花盆中开得正是妖艳,除此外靠西墙并排立着两扇屏风,后头通入卧室,中间摆一张古色古香的圆桌,围着六把圆凳,东边墙上悬挂着三柄宝剑,靠北高约六尺的两大排紫檀书架,书架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书籍,这看起来倒像是个文人居所。 崔缄皱眉,“你不是说你哥哥不识字吗?” 蒋函答道:“这里过去是我的书房,哥哥来京城之前的一个月,我就提前把这里收拾出来了,便是这些书还没有动。” “原来如此。”崔缄点头,目光又转向别处,这间屋子装修得十分简洁,看起来也倒符合蒋函平日里清俭持家的性子,然而他的目光最终还是又重新游移回了那一株玉兰上,盯着看了半晌,“这株花开了有多久了?”并向它走过去。 蒋函不以为然,跟着来到他身后,平淡地介绍:“才刚开没多久。” 崔缄回头看他,“是新搬进来的?还是以前就有?”他问的是这一整盆。 蒋函点头,“以前就有,只是前几天凋谢了,我便又换了一株新的。” 崔缄讶异,看着他,“你一共换过几次?” 蒋函没作过多回想,“七日一次,因为它最多能维持七日,就会死。” 崔缄不解,看他,“为何?” 蒋函弯腰一把从花盆里抽出花茎,直直惊了崔缄一跳,蒋函手里拿着茎部回头瞧他,“因为它没有根,这是我从深山里剪来的,快马加鞭赶回来便插在这花盆里了,最多能保存七日。” 崔缄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为何不带上花盆去连根一起移栽,这样不是就没那么麻烦了?” 蒋函摇头,眼神木然,“我不会养,反正用尽心血地养也是死,不如别白费力气。” 崔缄怔怔的,半晌道:“好,你再放回去吧。” 他转身在这屋里走动,想不经意间多发现点什么,认为有什么可疑之处便询问什么,蒋函都一一回复了,有的回复打消了崔缄的疑虑,有的回复却使他的疑虑更深了。 “你这几日回到家中,还来这书房读书吗?”崔缄走在书架前,抬头看着这么多的书。 蒋函摇头,目光呆滞,“不了,因为我每回到这里,都会触动起回忆,我会难过。” 崔缄观察他,又问:“当时那封信你是从哪里发现的?” 蒋函转手一指,“那儿。” 崔缄顺着他手指处看过去,正是左手边的书架,蒋函从他背后走过去从中抽出一本古籍,“就在这本书。” 崔缄讶异,瞭眼看他,“这么多书,你怎么刚巧不巧地就抽到了这一本,进而发现那封信在这里的?” 蒋函平淡地注视他,“并非如此,是皇上派来的军士跟我一起调查线索,几乎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是他们一一地翻掉这些书,那封信才掉了出来,我从不记得我在自己看过的书里有夹信的喜好,后来我又费了好大功夫把它们放回去。” 崔缄点头,琢磨着,目光又在这略显空洞的房间里转了转,忽然发现窗台上似乎有个半明不清的印迹,像是鞋底的形状,被斜下将晚的日光正好照出来,他走过去细看,果真是个脚印,看来是有人从这里出入过。 如此调查半晌,也无甚大的所获,崔缄道:“今日先就到这儿,日后我想到什么可疑之处需要你协助,便随时来拜访你,希望你不要嫌弃,你也要节哀顺便。” 蒋函点头,“是。”又忽然笑了,眸子清亮,“人活着就是多见见才好,死了就没机会了。” 崔缄看着他,感觉他今日看起来有些古怪跟反常,但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这话的意思想来也是对兄长之死的触动吧? 崔缄正要走出房门,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只见书架上摆放着几只很大的蓝底红梅粗腰花瓶,其中并没有像东南角那支玉兰那样插上花,而是上头浮出一些鹅卵石子,中排并排放着三只,下排还有三只,也是奇怪,光是石头塞到里头有什么好看。 蒋函见他不走,问:“怎么了?” 崔缄回过神,“噢,没什么。”他一边走出站在廊下,一阵秋风涌起,侵得人身上发凉,他停步回头问,“你母亲呢?她目前知道此事吗?” 蒋函摇头,“她走不动路,住在春雨亭那边的东厢房,不怎么出门。我将哥哥的灵位设在前头的大屋,她一般也走不过去。” 崔缄颔首,“好好照顾你母亲。” 蒋函送崔缄来到正房前的甬路上,两人一边并肩走一边絮些同僚之情,崔缄一再安慰他别太难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即使明知做不到,亲人去了,哪能禁止自己不难过,但蒋函也都一一应了。 崔缄默默走在甬道上,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又看正房里摆着的蒋函兄长的遗像,说不清道不明的,有个念头忽然在他脑海里一激灵,“□□!” 奉国殿里龙案后皇帝还在批阅奏折,崔缄急急忙忙走进来,“皇上。” 皇帝从浩冗的卷秩中抬头,“可查到什么了?” 崔缄走到跟前,神色凝重,“皇上,那日从凶手脸上撕下的□□还在不在?” “在,怎么了?”皇帝脸色凝重。 崔缄道:“这是关键性证物不可丢弃,然而……还有……” “怎么了?有话快说!”皇帝威严。 “我很奇怪,既然蒋函的兄长不认识字,那他何以识得那封信上的字,信上还涉及到岐王?”崔缄发现一个重大的漏洞。 皇帝明显一惊,“是啊!怎么朕没有想到!” 崔缄立刻道:“我怀疑那信是伪造的!” “伪造的?”皇帝转眼看他,“是谁伪造的?” “是蒋函!”崔缄很肯定地道。 皇帝只觉浑身一股寒气涌起,浸得身上瞬间凉透,“蒋函!”他眉头拧得紧紧的,忽然睁眼,“不!你赶紧带人去!快!” “去哪儿?”崔缄懵懂。 皇帝厉眼看他,“还能是哪儿!去蒋函那儿!” “噢!”忽然意识到皇帝的猜测,崔缄迅速走出奉国殿,又带人去蒋函宅上,果然如皇帝所料,等他去了,蒋函已经变作了一具尸首,血未从脖子上流干,身子还热着,只是没有闭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重重空洞。 此时崔缄又急忙带人在园子里一间挨一间房查过去,就连蒋函所说的在后宅养老的母亲,也已经死在炕上,一家大小仆从十二口全部死于非命,无一活口。 这次杀人杀得干脆,在短暂的时间内,所有人被抹了脖子,就连皇帝提前埋伏在蒋宅四周的禁军也都不声不响地遭到了杀害。 崔缄下令封锁蒋宅之时,已经是傍晚之后了。 皇帝得到消息后十分震怒,凶手太猖狂了! 但是很明显,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究竟是谁! 那个人仿佛就在他身边,对他的所有行动计划都了如指掌! 他背上直冒冷汗,胸中气怒难消,起伏不平。 他发誓一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否则他这皇帝还怎么当! 第86章 宵余 夜色朦胧弥漫在皇宫中, 奉国殿寝殿中的红烛摇曳着,龙榻上半夜梦醒的阿阮睁开眼,却发现九哥哥已经不在寝殿中了。 她默默地手脚并用爬下龙榻, 走出奉国殿,却发现喜和子不像是往常那样倚靠在朱窗上打盹儿,而是在门前走来走去。 “喜和子。”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下意识地拉紧身上被风吹开的衣衫。 喜和子回头看到她,走过来笑道, “表小姐不在里头好好睡着,跑出来也不怕着凉吗?眼看已经入秋了,天气越来越冷, 这么乱跑当心着凉。” 长相可爱的人, 便是容易得到他人的关爱。 “谢谢你,我下回会注意的。”阿阮如若不是被触动小脾气, 平日待人处事还是十分有礼貌的,很是招人喜欢。 喜和子看着她,只是笑, “你知道就好,不然平白无故地叫人担心呢!” 阿阮有些羞涩,显得很是腼腆, “喜和子, 我想问你,你有见到九哥哥嘛?他怎么不在寝殿里?” 喜和子脸上的喜色更浓,“怎么呀, 才一会儿不见就想他了。” 阿阮脸上晕色弥散,眼眸似要滴出水来,“你就不要再取笑我了。” 喜和子打趣她,“我哪敢取笑你呀!你是什么样的身份?虽然在这宫里没有品阶,但却是没品的大官儿。” 阿阮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你是在嘲笑我是‘弼马温’那样的‘大官’吗?” 这回喜和子反被她逗得哈哈直乐起来,“表姑娘,你可真有趣!难怪皇上那么喜欢你。” 他如此,阿阮又是一阵羞赧,“好了,别说这些不正经的了,你快告诉我,我九哥哥去哪里了,你一定知道。平常这个时候你都在打盹儿,眼下这么精神,显然是被我皇帝哥哥叫醒的。” 喜和子很是喜悦,“表小姐你可猜对了,皇上确实是刚睡下又起来,有事出去了。他怕吵醒你,还特别叮嘱们不要弄出太大的声响。” 阿阮眼色迷茫,又看住他,“那他去哪儿了?能告诉我么?我九哥哥没安顿你保密吧?” 喜和子看着有些神秘,“我不确定你的心意,不敢冒然说,我先听听你的想法。” “想法?”阿阮看他。 “你……”喜和子止住话,好奇地瞧着她,“你喜欢皇上吗?” 阿阮闻言脸色立刻绯红,“呃……你这问得是什么话呀!” 看她扭扭捏捏的,喜和子反而是笑,“还不好意思了。怎样,难道你真喜欢皇上?”说着用手肘撞下她。 阿阮斜他一眼,“不好好守你的夜,都操的是些什么心?也不嫌累得慌!我当然喜欢我九哥哥了,他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显然这个答案让喜和子不是那么太满意,佯装无趣,“嗨,像是这样的俏皮话呀,谁不会说?你就好好敷衍我吧!根本不拿我当回事!” 阿阮拉住他手,“好啦,喜和子,你就快点告诉我吧,我皇帝哥哥究竟去哪里了?” 听到她声音委屈得像一只可怜的小猫似的,喜和子忍不住笑,“你呀,就是让人舍不得对你不好,连你的眉头稍微皱那么一皱,咱们都会浑身不舒坦。不过也是了,谁叫你这么可爱呢!可是我告诉你了,你可不要不高兴。” 阿阮眨眼,“什么意思!” 喜和子叹气,“皇上……他去后宫了!” 阿阮微微有些惊讶,“后宫?” “是啊!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就是怕你心情不好。”喜和子替她担忧着。 阿阮心中微微有些别扭,笑道:“他去后宫那不是很正常吗?我为何要心情不好呀?” 喜和子惊讶,“你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 阿阮莞尔一笑,笑得甜美极了,“你实在是为我多虑了,九哥哥他身为帝王,即使后宫佳丽真有三千人,也不过百姓说他几句什么风流天子罢了。更何况他宫里只有那么几个妃子,貔貅妃、舞香妃、莲蝶妃、潇湘妃子、碧玉才人,再有就是表姐姐了,不过就是这么几个人,也难为九哥哥了。” 喜和子惊诧地瞧着她,“真是难以置信,你居然一点都不生气,我真是有点怀疑你对皇上的感情了。” 阿阮讪讪一笑,“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后宫那么大,九哥哥到底去谁的宫里了?莫非是……是那个叫‘湘儿’的?” “湘儿?”喜和子眨眼,一时回过神来,“你说的是潇湘妃子?并没有去那里,皇上去你表姐姐那里了!” 阿阮睁大眼,“表姐姐!” “嗯。”喜和子一笑。 阿阮没有说话,茫然地转头望向点着灯火的夜色迷蒙的殿前广场。 皇帝走进幸春宫的时侯,宫里的气氛很是安静,宫里人眼见是皇上进来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认清是皇帝,慌得忙跑回里间找碧姝,碧姝穿好衣服跑出来,迎面看到进门的皇帝,慌得连忙行礼。 “奴婢参见皇上。”她低着头。 皇帝道,“你们娘娘呢?” 碧姝眼神难过,抬头看他,“皇上……你可总算是来了!娘娘这几日身上很不好。”她立刻伤心地哭泣起来。 皇帝眸色凝重,“出了什么事?你们娘娘怎么了?怎么不早早来前朝禀报?” 碧姝叹气,“是娘娘她不许,我们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她还负气说要乱棍打死我们,眼看着她被气成那个样儿,我们还哪敢再不听她的话?皇上你也知道我们娘娘气性大!” 皇帝颔首,“朕知道了。” 碧姝忍不住,咬着红唇,忽然跪倒在他足下,“皇上,奴婢求求您了。” 皇帝有些不悦,“你这是做什么?” 碧姝眼中含泪,“娘娘自从入宫,皇上一直冷落不睬,她心里非但不怪怨您,还一直十分关心您。每日里向咱们打探,你是不是又一夜未睡。我们娘娘这么好,皇上你怎么忍心?让她在这寂寂深宫里独自一人而不闻不问呢?” 皇帝眸中情绪缓和,“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碧姝抬头向他哭诉,“皇上……” 皇帝无可奈何,但还是好言安慰,“你说的话朕都记住了,但是朕在前朝,事务繁忙,你要体谅。” 碧姝摇头,不依不饶,“再忙也不至于半年才来一次吧?皇上您还记得上回您来这幸春宫,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么?是春末,可是如今都入秋了。” 皇帝叹息,“朕当然记得。”他回想着什么,又看她,“你起来吧!地上凉!” 碧姝这才起身,只是低头用手绢擦泪,皇帝正眼看她,脸色郑重,眉心微拧,“你们娘娘身边能有你这样忠心的奴仆,是她的福分,从此后你每月的月银便增至十两吧。” 碧姝吃惊,只是怔怔看皇帝,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又跪倒,在皇帝足边磕了几个头,“奴婢多谢皇上恩典,奴婢一定尽心竭力,侍奉好娘娘。” “嗯。”皇帝颔首,“朕进去瞧瞧。” 皇帝穿过珠帘走进来,一眼便看到睡在床榻上的表姐,这里平常不会有男子来,因此帘幕尚未垂下。 身后碧姝跟上来解释,“娘娘这些日子每日都睡得极早,胃疼的病也越来越重。” 皇帝不语,径直走到床榻前坐下,眼色凝重看住憔悴的表姐。 碧姝站一旁不出声,一时忽然道:“皇上,若是找娘娘有事,不如明日再来。今夜看她这个样,怕是醒不来了。” 皇帝转眼凝望窗外幽深夜色,淡然,“没事,朕便在这儿等着。” 须臾,幸春宫外响起三更,苏皖柔仿佛是受噩梦惊动,悠悠醒转过来。 “是……是阿竣?”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伸手触碰他。 皇帝握住她微微晃动的手,“是我。” 苏皖柔很高兴,忙扶住床榻起身,一头青丝落在肩前,皇帝不知她病势沉重,也没有拦。 “你来找我……咳咳,定是遇上难事了吧!”她挣扎着掀开被褥下地,只穿着一身白色丝质睡衣,慢慢走到窗前炕上。 看着她这一举止,碧姝真是忧心极了,她总是太坚强,不懂得珍惜自己。 皇帝跟在表姐身后,来到窗前,她这时已累得坐倒,“来,你也坐。”她热情邀请。 看着她,皇帝微微皱了皱眉,“表姐,你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大妥。” 苏皖柔却是笑,满眼喜色,尽管脸上苍白,“别听她的,定是那丫头唬你,我哪儿就能有那么憔悴了。”忽然转眼看碧姝,“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沏茶?” 碧姝抚去脸上泪珠,也没应声,转身掀开珠帘出去外间。 皇帝仍是看着苏皖柔,“表姐,我这回来,是心里有些疑惑,万分想要请你帮我解惑。” 苏皖柔疲倦的脸上勉强现出喜色,“我也说,这可是什么风您的大驾给吹来了?你还记着上回……你到我宫里是什么时候吗?” 皇帝脸上尴尬,“当然记得,我的记性还不是那么差。” 苏皖柔苦笑,“上回你到我这里,是阿阮被你赶出宫,你找我帮忙,我派来福去接她,之后来福惨死。”她眉头像是被勒了紧箍咒,疼痛得不能有一点点思考。 第87章 幸春 皇帝脸色凝重, “直到如今,杀死来福的凶手都没有找到。你会不会怪我无能,连你手下的人都保护不了?” 苏皖柔摇头苦笑, “你成日忙得跟什么似的?这么大的宫里那么多人就有多少事,何况是全天下百姓的事!至于去调查凶手,那是大理寺的职责,你只需管好国家便是了,其余的便交给别人去办, 自己就撒手,管那么多做什么?” 皇帝长叹,“我已是用尽全身之力在管理这皇宫了, 可照样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伤人命, 不是认为我这皇帝当得窝囊,那又是什么!” 苏皖柔抬起虚弱眉眼, 细细观察他神色,终于忍不住叹道,“你看起来很生气, 这样对你很不利。你是否知道,这是作君主的大忌!因为你还没来得及部署,就已经被敌人打乱了阵脚, 再想与对方斗, 你已先输了一层。” 皇帝恍然,“那表姐可有何见地?” 苏皖柔扶着桌子站起身,碧姝忙上前扶她, 她轻轻推开,自己慢慢走到落地海棠灯座前挑了挑灯油,跳跃的火焰映照着她瘦去许多的容颜。 她默默说道:“你也说过,那人作案之时,脸上戴了面具,当时在蒲雨园,我还追击过他,是其他大臣七手八脚把他抬上岸,那时你与阿阮都已经双双昏迷过去,而且白鹭妃也已经死了。” 皇帝不解,“表姐想说什么。” 苏皖柔喘口气,仿佛是耗费了很大力气,回头看住他,眼神充满悲悯,“他戴了面具,面具可以乱真,连蒋函都认错了他,然而制作面具的人,却是见过他本人的。” 皇帝恍然,眼神锐利,“表姐的见地有道理,这或许可以作为此次案件的突破口。” 苏皖柔慢慢走回到表弟对面坐下,伸手拉住他按在炕桌上的手,关切道:“要当心害伤无辜,做事要找你信得过的人,否则被你找到线索的人,又会是第二个蒋函,你非但什么都查不出,线索断了,还连累无辜的人失去性命。” 皇帝眼神迷茫,点了下头,“是,我会谨记表姐的教诲。” 苏皖柔握紧他手,“你这些年做皇帝实在是太苦了,我眼睁睁看你苦了三年,虽然我不怎么去前朝,但我的眼耳鼻舌身意,可都在你的身上。总有人会来向我传你的消息,你这一夜一宿不睡,我可真是担心你。少不得要再提醒你,你要多加照顾自己,对自己好点。阿阮她靠不住,只能是你去照顾她,实在是太累了,你可以去找潇湘妃儿。我知道她是真的爱你,人又聪明,又不会给你添麻烦。” 皇帝微怔,默然注视她,心头忽然一阵抽搐,泛起酸涩,颔首,“我知道,表姐,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我没那么些时间来后宫,你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苏皖柔看着他,眼色一紧,口气加重,提醒他,“阿竣,表姐再提醒你,以阿阮她的性子,只可做宠妃,如今我们定国公府已经多年不出进士,除我父亲外,家里没一个靠得上的,便是连阿阮的父亲,也是多年不在朝为官了。放眼这后宫,能帮得上你忙的只有潇湘妃子,而且貔貅妃、舞香妃、莲蝶妃,她们的父亲也都在朝中,你也都不能得罪。你虽然是皇帝,可也得靠底下人办事,否则那就是孤家寡人了,你懂吗?” 皇帝抬眼,怔怔凝注她语重心长的模样,尽管她唇色浅白,被病痛折磨得虚弱不堪,但还是不忘噂噂教导、句句掏心掏肺,他不由得肃然起敬,口吻也沉下,“表姐,我知道,我会记住你的话。” 苏皖柔叹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最爱的是阿阮,可你的身份不许你偏宠,否则就是亡国之祸,这在前朝屡见不鲜,已并非什么骇人听闻的稀罕事。过去纣王、汉成帝、唐玄宗,皆如是。你要引以为戒,不可马虎大意,亦不可感情用事。我之前之所以会帮助你将阿阮诱进宫来,是不想看你过得那么辛苦,想要她来给你解解闷,解开你心上的愁结,让她想方设法地哄你开心。但是仅此便足够了,你不可再贪心。” 皇帝忍不住站起身,将自己身上外衣解下,走到表姐身后,细心温柔地帮她披在身上,双手系于她雪白如玉的颈下,弯腰贴得她更近,双唇凑到她耳边,温柔低声,“表姐,别说了,我都知道。”他低沉踏实的声音有抚慰人心的力量,让人安静下来。 苏皖柔欣慰地点头,眼角泛起泪光,伸手拍拍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知为何,尤其是最近这半年,我感觉我这身子越来越不中用了。阿竣,以后表姐不在你身边,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宫里,该怎么办?我真为你担心,我怕你受委屈了,无处倾述,怕你被那些咄咄逼人的朝臣欺负,只能默默地一个人独自承受。”她说着便虚弱地垂下泪来,心酸得难以自抑。 皇帝心中沉痛,忍不住从后抱住她瘦去不少的身体,她止不住地身子发颤,让他很是心疼,便伸手为她擦去脸上不住滚下的热泪,在她耳边道:“表姐,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你相信我,我是天子,没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你无需过分担心,宫中良药多得是,我定会治好你的身子。” 苏皖柔轻轻点头,自己伸手拂去脸上泪痕,“我信你,当然信你,你是谁,你可是我的阿竣,我的好阿竣。”她忽然感觉自己幸福极了,脸上慢慢洋溢起幸福笑容。 皇帝抱她一阵,松开她身体,看她很困倦,连眼也睁不起来,也许是他的怀抱太温暖,在这宫里很少有这来自成年男子的温暖怀抱,让她感到踏实。 皇帝低下身,左手扶住她右臂,正视她脸容,“表姐,我不打扰你了,你多睡会儿吧,我抱你到榻上去。” “嗯。”苏皖柔点头,虚弱无力地站起身,皇帝走到她跟前,俯身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一道道烛光中映得明晃晃的珠帘,走到她寝室里的卧榻前,将她放上去。 他起身探手将榻内侧叠成长条的被褥拉起,盖住她身体,坐在榻边低头看她,“表姐你睡吧,我守着你。” 苏皖柔摇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注视着他微笑,“不必了,你许久不回去,怕是阿阮会担心。我这里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她说得很是温柔,皇帝眼色温暖,低头看着她,“表姐,我自登基三年,还从未为你守夜过,你答应我,今夜就不要赶我走了。我看着你睡,如果做恶梦了,你就抓我手臂,我保证会立刻闯入你梦境中,将入侵者赶走。” 苏皖柔被他逗得眉开眼笑,“那好,我便容许你在我这宫里借宿一宿,不过记得明日要提早给我额外的俸禄,我这里可是不白借住的。” 皇帝朗声一笑,“好,朕便向爱妃你出这租榻之资。” 苏皖柔莞尔,笑看他英俊脸孔,忍不住伸手抚摸上,皇帝也不避开,而是微微低下身,由她冰凉指尖触碰自己的脸。 苏皖柔忍不住感叹,“阿竣,你可真是越长越好看了。” 皇帝微微一笑,“表姐你不也是,深具天人之姿,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我配不上你。” 看他说得认真,苏皖柔笑,“如果说这辈子是你耽误了我的前程,那么我此生便是来还债的,还上辈子欠你的债。” 皇帝笑了,“好了,睡吧。”拉开她抚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放回她锦褥内,重新将锦褥拉起盖到她洁白的颚下。 苏皖柔静静注视他,两人如此隔着昏黄烛光,互视一夜。 直到天色大明。 天色逐渐明朗,朱窗上结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在苏皖柔的凤榻边坐了整整一夜的皇帝,英俊刚毅的脸孔在晨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他回头看了窗外的冷色梧桐一眼,默默道:“已经入秋了。” 苏皖柔似乎病得有些重,以往早起的她到现在还在沉睡,碧姝走进来,十分恭敬,“皇上,外头的早膳已备好,您方便的话,就移驾过去用膳吧!” 他望着朱窗外的晨曦之光,“不了,朕一夜未在寝宫之中,怕是表妹有些担心……”说到这儿,他才意识到不妥,看碧姝。 碧姝一双灵动的眼中果然溢出怨言,“皇上心中只有自己的表妹。” 皇帝尴尬一笑,“朕走了,表姐醒了,你跟她说一声。” 他也不等碧姝开口,转身便要离去,忽然抬眼发现窗台下案上铺着一张写满字的笺纸,在即将烧灭的烛光中泛起淡温的色泽。他动身慢慢走过去,身形站定,目光在纸上流连,只见纸上的字绢秀纤细,独具风流窈窕之姿。 他认得这是表姐的字,这时碧姝走到他身后,“皇上……” 他回头,“你们娘娘平日里无事就写这个?”很随意地问。 这似乎是触动了碧姝的伤心,“是。”她颔首,神色有些忧伤,“皇上不来后宫,许多妃子们都闲着无事,便自己找些事做,也就没那么闷。” “原来如此。”皇帝目光又回到案上。 碧姝犹豫着,“像是这样的经文来来回回反复地抄写,都已经记不得抄过多少遍了。” 皇帝回头看她,“都放在哪儿了?能带朕去瞧瞧吗?” “可以,皇上请随我来。”碧姝温柔地道。 皇帝跟在碧姝身后来到东厢房,开门便见到一排古朴的架子上摆得满满的是已经装订好的书册,碧姝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皇帝走到她跟前,从她手里接过,慢慢的一页一页翻了过去。 他认得出抄写的是《妙法莲华经》,字迹十分工整,一笔一画得甚是分明。 他忍不住叹道,“看来朕是真的冷落她们了。”又随手将书册交还到碧姝手中。 碧姝声音沉郁,“皇上,奴婢只是希望,以后您能多来看看娘娘。在这深宫之中,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得太久,没有人关心,是会生病的。” 皇帝回头看她,眼神笃定,“朕会的。” 第88章 困局 皇帝在杨炎凉的陪同下回到奉国殿, 这时崔缄已经在大殿中候着了,这大清早的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不然他该在别处执勤才是。 还没等皇帝开口, 崔缄回头已经看到了他,立刻走过来,“皇上,我忽然想到一点,如果要做某一个人的脸型面具, 是否得需要有原型在制作者的跟前。” 皇帝看他,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立刻提起一宿未眠的皇帝的精神, “你的意思是?”崔缄所言与他的表姐所说的道理相似。 “我的意思是, 那张脸型面具跟蒋函的兄长那么的相像,那么制作脸型面具的那个人, 必然已经见过蒋函的兄长才是。”崔缄道。 皇帝眼神微眯,“正是如此。” 跟在皇帝身旁的杨炎凉也是陷入深深的沉思,眉心微微蹙起, 他忽然道:“可是到目前为止,这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真正认识蒋函的兄长, 这些年他一直独自一人在京城, 当初在蒲雨园跟我们介绍他兄长的,也是蒋函。” 这下更加扑朔迷离了,皇帝眸色变深。 崔缄道:“皇上命我前往蒋函的宅子上, 我当时看到他兄长的遗像,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眼下杨公公这么一说,我算是恍然大悟了。” 皇帝斟酌着,“你们的意思是……此次刺杀事件,实则是蒋函也有参与其中?” 杨炎凉与崔缄沉默。 皇帝转身走开,“朕认为他不会,这样只会引火烧身,没有人会这么笨,除非是被迫的。如果真是被迫,那更是不会将自己年迈的母亲与最亲的兄长也拖进来,他完全可以不必叫他的亲人来京城的。” 杨炎凉道:“若是他本就没有这么一位母亲跟一位兄长呢,全都是他编造的,甚至他的母亲都是刺客装扮的。” 皇帝回头看杨炎凉,崔缄立刻道:“不可能,那一日我亲眼所见他与他母亲才被人杀害性命时的模样,很显然是杀人灭口,蒋函及其家人都是受害者。” 杨炎凉与皇帝对视一眼,崔缄道:“目前只要调查清楚这张脸型面具是怎么制作的,在哪儿制作的,以及与他接触的人,相信会有些线索。” 皇帝琢磨片刻,立即道:“那就唤陈御医来,他懂医术。” 此时刑部已经送来证物,不一时陈御医也来到奉国殿,他先向皇帝下跪行礼。 皇帝已经坐在龙案后,道,“目前朕手上有件案子需要陈御医你来出力。” “老臣定当尽心竭力。”陈御医一直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崔缄忽然走到他跟前,“你是否知道这种面具是由什么制成的?”将手中的面具交到陈御医手中。 皇帝脸色阴沉注视着陈御医,陈御医刚一入手便认出来,“这种脸型面具一般是由乳胶、黄胶、皮肤腊、染料、油彩制成的。” 崔缄面色冷定,又问,“那你是否知道,这京城之中有多少人会做这种面具?” “倒也并非什么独门绝技,稍微懂点医术的都会做,至于京城中有多少人会做这个,那老臣就不得而知了,唯一的办法便是……一家医馆一家医馆地问过去。”陈御医苦着脸,站在他面前的崔侍卫气势可真是强硬。 崔缄回头看皇帝,皇帝没有言语,杨炎凉眼色迷茫。 “如此,只要调查清楚脸型面具的来源,就可以得到幕后主使的线索。”崔缄道。 杨炎凉皱眉叹道:“这京城这么大,会医术的人数不胜数,想要通过这样一条方法找到幕后主使,简直是有如大海捞针。” 崔缄坚定道:“即使是大海捞针,也总比坐以待毙要强,皇上先后已是历经五次刺杀了,若非臣子们救驾及时,恐怕是真有不测。虽然皇上身负武艺,但毕竟是一人难敌四手,倘若下回再落入此等险境,万一没再这么幸运,这么大的责任,我们谁能担当得起?” 杨炎凉脸色凝重,“如此,那也只能估且一试,但是我看着难。” 听他两人辩驳,皇帝眼色凝重,没有言语。 杨炎凉忽然意识到什么,“皇上,咱们的计划被幕后的人识破过,他们行动又总比咱们提早一步,是不是要先从身边的人清理起。崔缄以脸型面具做为突破口,或许会有些线索,但是可千万不能再被对方提前下手了,否则不仅又是几桩人命,线索也会再次断掉。” 崔缄闻言,下意识往宫殿四周看,宫人都已被禀退,这里除了陈御医、刑部的官员,他和杨炎凉,还有皇帝,另无外人。但是显然,目前在这里的人都是可以相信的。 皇帝颔首,“你说得不错。崔缄,此次行事你要更加万分地小心。最好换身行头,或者是指派些生面孔去,悄然地秘密进行。” 崔缄点头,“请皇上放心。” 皇帝转身走开,深沉的眼眸凝视着金鹤式香薰中吐出的袅袅轻香,他默默道:“目前的可疑之处便是蒋函的死,是被杀人灭口,凶手到底想掩饰什么?掩饰幕后的真凶,还是另有其它目的?蒋函他到底有没有说谎?他所说的到底可不可信?” 崔缄与杨炎凉对视一眼,只听皇帝接着道:“目前在岐王宅中发现的蒋函兄长的尸身,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杀死的?根据蒋函的口供,有多半的可能是在来京城的路上就已遭到拦截引诱杀害。但如果蒋函的口供有假,那么他的兄长又是什么时侯进京的?” 崔缄眉头皱紧,“疑点非常之多,而且那一日我在蒋函兄长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一枚脚印。不从正门上走,偏走偏门,定是有鬼。那这个人又是谁,他进去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场的人脑海里都陷入了一团糟糕,许多线索纠缠在一起,令他们千头万绪,难以推定。 又过数日,崔缄便按照计划中的到京城中搜访会制作脸型面具的人,为了能出色地帮皇帝追查出幕后主使,每一间医馆他都是亲自问过去,并未依赖属下。 他换了一身洁白的衣衫,与平日喜欢穿墨色衣裳的他判若两人,骑着一匹白马飞驰在京城中。 碧海似的蓝天之下,他忽然驻马在一条街道尽头,望着细长的石板街道上繁忙交织的人流,这条长长的街道两侧分布了许多的医馆,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走了进去。 他一间医馆挨着一间医馆地细细问过去,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直到走到第十六家,终于有所突破。 他阔步走进去,从腰里抽出一张绢质的素描画像,右手抖开,左手上一吊天宝铜钱已经从桌面上推了过去,医馆内坐堂的大夫睁大眼,“这位客官,您这是……” 平常办事,崔缄的大内禁军统领的腰牌是最管用的,可是为了避免上回蒋函被杀人灭口的悲剧重演,他便不公布自己的身份,而是以普通客商的身份找一个人。 “你是否认识这画上的人?”崔缄手中的画像便是从蒋函宅中灵堂上那面遗像上临摹来的。 老大夫眼老昏花,摇摇头,“不认得。”又把崔缄推给他的一吊钱推了回去,“无功不受禄,客官您请收好。” 崔缄眼眸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失落,然而正当他转身准备离开之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等等等等,我认得!” 老大夫立刻呵斥,“瞎说八道!不在里头呆着好好捣药,跑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给老子捣药去!” 那年轻男子显然是个来学医术的弟子,长得一股憨劲儿,“我真的认得他,那天我就在这堂上!是二师兄接待得他,我们还分了好些银子!我还用那些钱给我家翠花买了一双绣花鞋!”说到这里,他羞赧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看来他口中的翠花正是他在热烈追求的女子。 崔缄微微皱眉,“好些银子?那看来是个大主顾了?” “是的!”这名年轻男子正要说更多,被老大夫重重敲了一下脑袋,“谁教你这么多嘴多舌的!快给老子回去捣药!” 年轻男子立刻反驳,“哎,那天你也是分了钱的!你不能因为怕惹事儿,就不说实话呀!” 崔缄闻言,上来一把提住他衣领,这时他又从腰里摸出一串钱,在他逐渐放光的眼前摇了摇,“看到没有?如果你肯说实话,这些都归你。别说是一双绣花鞋,便算是十双八双,也紧得你买去。” 这名年轻弟子平时拿到的使唤银子不多,有这么好的拿钱机会当然不肯放过,立刻笑着道:“我说我说!麻烦大爷松松手,我都快呼吸不上来了!” 崔缄松开他,气得老大夫拿药枝在弟子头上狠敲,“你这个孽障!” 崔缄把年轻男子拉出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德福!”年轻弟子立刻报说。 “把你那天所见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些钱就都归你。”崔缄道。 德福高兴坏了,“好好好!是这样的,那天来了一个大主顾,身上穿的衣服富贵极了!当时车子停在外头,周围跟着好多人,他从车上下来,我们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他还带着这画像上的人,他……”一说起那个他,他好像很激动,就有些滔滔不绝,不给人思考的时间。 “你说他是乘车来的?什么样的车子?几匹马拉着?”崔缄机智地问。 “四、四匹!”德福结巴,比出四根手指。 崔缄眼色一眯,心中一沉,瞭眼看他,“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四匹白马,养得膘肥体健,一个比一个威武,我不会看错的,我还专门在心里默数过呢!”德福还是回想着那日的盛景。 崔缄神色严肃,“那你是否还记得周围的人都怎么称呼那个大主顾?” “称呼他,好像是……呃……”他在努力回想着,“哦!是、是十六爷!” 崔缄心头猛地一震,又盯住他,“他是胖是瘦?” “是个胖子。”德福说得很肯定。 崔缄的一颗心彻底地沉了下去,脸色也跟着阴住,“好,告辞。” 他立刻转身离开,福德叫了两声,“哎,我的钱!” 后头房里的弟子们一个个都掀开帘子钻出头来,崔缄走出医馆,回头把钱扔给德福,德福抱住钱,惊吓得看左右,“我告诉你们啊!你们可不许抢,这可是我一个人挣的啊!” 众弟子不由分说,一拥而上,随即传来德福的惨叫声,“啊啊啊,我的钱啊!” 然而话音未落,就从医馆外进来两个人,“这位叫德福的小兄弟,请跟我们走一趟!” 德福呆住了。 第89章 德福 崔缄骑马路过之前那条集市, 集市两旁的摊贩已经撤去,他路过阿阮遇袭汉君离的那间酒楼,是他当初负责查封的, 不知何时这间高约三层的酒楼已经悄然改换了门面。 忽然一行人从内中走出,崔缄认出走在最前头一脸春风得意的那名年轻男子,正是兵部侍郎裴侍廉的小儿子,他身后跟着的是京兆尹徐仁良,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上了早已停驻在门前许久的豪华马车, 崔缄微微拉慢骏马行驶的速度,朝他们多看了两眼。 他回到皇宫,径直往奉国殿走, 喜和子报说皇帝不在殿中, 在御香园的捧香亭,他转去御香园, 远远见皇帝正站在捧香亭中,陪阿阮笑着说话。 崔缄微微皱眉,但还是加快脚步绕过曲桥, 进入捧香池上的捧香亭。 “皇上,已经有些眉目了。”他立刻高高说一声。 皇帝与阿阮的说话声被打断,一起回头看向他, 皇帝负手而立, “制作□□的人查出来了?” “嗯。”崔缄颔首,目光转到阿阮身上,阿阮识趣, 立刻道,“表哥,我去那边瞧瞧。” 看着阿阮离开,崔缄很是不愉,回头看皇帝,“皇上,眼下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陪您的表妹在此风物之地谈情说笑?” 皇帝脸色绛住,“崔缄,你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朕要奉劝你不该管的少管。说你的调查结果吧!” 崔缄压下心底涌起的不服,认真道:“是岐王!” 皇帝脸色一紧,“什么意思?” “据那家医馆的弟子所述,那日蒋函的兄长去了医馆做了面具,一道陪同他的是岐王。”崔缄一五一十道。 皇帝失色,“真是如此?”显然他有些怀疑,“你怎么确定就一定是朕的十六弟?是那名医馆的弟子亲眼所见?岐王常年在自己的宅子上,出入则动必车驾相随,那间医馆弟子又怎么会认得岐王?况且像是制作面具这种小事,也不必劳烦他的大驾吧?” 虽然经过前面的种种,皇帝对于岐王的怀疑已经根深蒂固,但他还是不愿放过任何小细节,就怕是冤枉了他。 “他的车驾前头有四匹马拉着,在这京城中,只有一字品的王爷可以乘坐由四匹马驾着的车辇,况且那名叫德福的医馆弟子能清楚地说出岐王的体貌特征。如今皇上仅有一位叔叔,还有三位兄弟贵极一字品的王爷。韩王年迈长有浓密的胡须,另外三位王爷年轻,只有岐王体型最是肥胖。” 皇帝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尽管如此,还要来当面对质才是。” 崔缄胸有成竹,“那是自然,人我已经命人带来了,跟在我后头进宫的。” 皇帝微讶,崔缄办事还真是敏效。 当皇帝派去的人将三位王爷都齐齐请来时,那名叫德福的医馆弟子已被崔缄安排在捧香池对岸的密林中,远远观视。 崔缄牢牢挈紧他肩膊,沉声,“你可看仔细了!到底哪个才是!若是认错了,要么说谎,你项上的脑袋当心不保!” 捧香亭内,岐王、薛王、宁王聚在一起,跟皇帝与阿阮又是一番愉快的畅谈。 “几日不见,阿阮妹妹你可是越发俏丽了!”岐王如往常一般油腔滑调,但是手却不敢再往阿阮脸上伸,因为皇帝就在一旁“警惕地”看着呢。 薛王与宁王只是相视而笑,薛王道:“我听说,崔缜和薛讷已经回京,已在五十里外安营扎寨,真有此事?” 三王目光一起看向皇帝,皇帝点头,“不错,我已为他二人准备好隆重的阅兵大典,还有热闹的庆功宴。届时为二位将军接风洗尘,再举行授职仪式。” 薛王笑道:“九哥治国有方,如今国中又添两员大将,真乃我凤栖国之福。” 宁王神色有些担忧,“九郎,我听闻你最近有些动静,不知真假。” 岐王嘻嘻哈哈笑道,“你们又在打什么暗语?我一个粗人,可听不懂,什么叫‘有些动静’?” 薛王一拍岐王的圆脑袋,“听不懂就听不懂!就算给你解释了,以你这般智力,你也恐怕仍是不明白!有那些思考的力气,对于你而言,还不如多吃几块肉呢!” 岐王笑得欢快,“你说得可真是对极了,正合我心!看来最了解我的人呀,还是十弟你!” 宁王笑道:“你们别打岔可好?听九郎怎么说!” 皇帝叹道:“如今国中将领青黄不接,但父皇之前留下的老臣已经渐渐老去,培养一批新的力量崛起,是如今国政上的当务之急,还好薛讷与崔缜并不有负我的重望。” 皇帝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三王不是笨人,也是历经过八王之乱的人,但他们很知趣地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岐王笑道:“听起来很是复杂,有这个力气,我还是多回家吃几块肉吧!这朝政上的事儿,果然不适合我,听着就头痛!” 阿阮灵动的目光在四位兄长身上转来转去,看着这三兄弟说话斗趣,忍不住咯咯笑。 宁王感叹道:“我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薛讷和崔缜了!这几年在边关打仗,也不知变了没有?” 薛王笑道:“那种地方,穷山饿水的,每天只有牛羊肉吃,渴了也只有羊奶马奶喝,这么滋补,我觉得定是长壮了不少。” 岐王笑道:“对对对,想来两位将军也会加入我们胖子的行列。这下可好,我终于可以不再是一个孤独的胖子了,又有别的胖子跟我这个胖子一起作伴了。” 闻言阿阮忍不住发出笑声,岐王每说一句话,总能把她给逗乐。 此时皇帝不着痕迹地留意了她一眼,又盯了池子对面的岸上林中一眼。 就在这时,林子里德福伸出手指住,“就那个,那个穿褐红色袍子的!” 崔缄紧张,紧紧挈住他衣缘,“你说的可是当真?我要你再确定一遍!” 德福急了,“不用再确定了,我德福眼睛又没瞎,一直在医馆里捣药干活,那药力没少吸进鼻子里,我这眼力劲儿可不会有错,那日来的正是那名胖男子!” 崔缄这下彻底呆住了。 三王被皇帝打发出宫,岐王离去时只是打趣说皇帝小气,连顿晚饭都不肯留,直到崔缄走进亭子里,皇帝看阿阮一眼,她立刻屈膝告辞,转身走出曲桥。 “怎样?”皇帝眼色紧张。 崔缄垂头丧气,最终点一下头,没有说话。 皇帝的心彻底地沉入谷底。 一阵阵冷风从两人身前吹过,吹得人透心凉,西山上斜阳洒落,池面上像是铺上一层金子,伴随着凉风吹拂,晃动出金光闪烁。 这时礼部侍郎杨慎戤走进凉亭,“皇上!” 崔缄回身,向他见礼,“杨大人。” “崔侍卫!”杨慎戤还礼。 皇帝看住礼部侍郎,“安排得怎样了?” 杨慎戤高兴道:“后天就是阅兵大典,明日是章台宫最后一道工序,只需将所有时新瓜果酒水都提前预备好,后天晚上的庆功宴便可如期举行!” 似乎被对方脸上的喜气所感染,皇帝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些喜色,颔首,“好,这段时日辛苦杨爱卿了。庆功宴后,朕重重有赏。” 杨慎戤笑着施礼道:“那就先谢过皇上了。皇上在阅兵大典与庆功宴上的致辞,中书省的吏部舍人蒋函早已在两个月前就将其拟好了,一直存放在咱们礼部,皇上还需提前过目熟悉一遍才是。” 崔缄闻言忍不住转眼看皇帝,皇帝的脸色明显一黯。 杨慎戤也很是感叹,蒋函的字还在,人却已经不在了。 年纪轻轻的,他是死于非命。 伴随着轰隆一声大响,雾蒙蒙的天空中下起阴霾的小雨,皇帝慢慢地走到捧香亭前,抬头望着细密的雨丝,沉重的心情也仿佛被这雨丝缠绕,愈发地跌入谷底。 此时杨慎戤、崔缄、阿阮早已经离去,只有杨炎凉仍是陪在皇帝身边,他小心翼翼跟在皇帝身后,脸色看起来颇是同情,“皇上,眼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咱们该怎么办?” 此事令皇帝感到颇为头疼,他缓缓闭上眼,任下落的雨丝溅在他英俊的脸孔上,“容朕再想想吧。” 杨炎凉叹息一声,愁容满面,“过去先帝在位,皇子众多,竞争异常激烈,我眼睁睁地看着皇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惨死,看着真是叫人心酸呐!” 此时皇帝情绪低落,极需要一个人来助他度过艰难,他慢慢睁开眼,“杨炎凉,你说朕……该怎么办?” 杨炎凉思索着,“要么再忍忍吧!再细心地调查清楚了,或许事情会有些转机也说不准。” 皇帝一双眼眸里透着深深的疲惫,“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但是十六弟还得让人紧紧地盯着,以防他再做出什么难以预测的事来。一回两回三回,他都险些要了朕的命。直到现在,朕都不明白,他为何孤注一掷地一定要杀了朕?” 杨炎凉也陷入思考,“照理说,过去皇上一直待他不薄。他好吃,皇上给他请了最好的厨子,除了没有喜欢女人这个嗜好,他想要的皇上您全部都满足了他,他绝不该对皇上您起杀心。我总是觉着、我总是觉着这其中有些蹊跷。” 第90章 情殇 此时天空中又是轰隆隆的一声大响, 细密的雨丝逐渐变得声势浩大起来,亭子下头的池子上被大雨溅得水涌浩荡。 这池子占地四丈,瓢泼大雨与乘势风雷将这一方池子掀起一阵风涌之势, 站在亭子前头的皇帝犹如站在大海里的巨船之首,颠簸浩荡中努力控制着帝国崎岖前进的方向。 他不能把这艘船给开沉了,他的责任重大,不管前方遇到的是怎样的艰难险阻,他都必须勇敢地跨过这一步, 将一切的风浪摆平! 他又将眼深深地闭上,将心头疯狂肆虐的涌动压下,喉头哽咽着, 将一重一重的痛苦都强自忍下。 “杨炎凉, 在朕没有登基坐上皇位之前,你就一直跟着朕了!这些兄弟们在朕心中有多么重的份量, 朕想着你也该是知道的!可是我真的很为难,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杀我?人人都想要坐这皇位, 可是这位子坐起来是如此地让人心灰意冷!这个位子上的担子实在是太重,并且随时可能就会没了命。如果线索全都断了,连这幕后真凶都查不出到底是谁, 那我有朝一日入了地底, 岂不是死得冤枉?” 杨炎凉眼色凝重,语重心长,“皇上, 切不可说这样的丧气话!您想得实在是太多了,放松一些,我相信事情会有转机的。皇上,您如此睿智勇武,当年最艰难的八王之乱都给您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大风大浪是您摆不平的?既然已经坐上了这皇位,那说明是上天属意您,您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位置上把该做的事情都尽量做好,将咱们凤栖国经营得愈加的繁荣富强,这才是首要的。” 皇帝回头看他,“所以我必须要有所牺牲,尽管是我最珍视的。当年为保住皇位,我放弃了阿阮,现在我还有什么是不可放弃的?生养我的父亲母亲都已经不在这人世了,我最爱的人虽然暂时在我的身边,可是随时有被人抢走的风险。我活得好累,日日夜夜都感到好害怕。我害怕一夜之间,我就会失去所有的东西,而毫无防备。” 杨炎凉同情地注视着皇帝,忍不住靠近他,轻轻握住他手臂,温言安慰,“皇上,是你太紧张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个好孩子,是你父亲的好皇子,你没有辜负你父亲的悉心栽培。登基这三年,你一直都很努力,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相信你父亲在天有灵,也会看到你为国家所做出的努力。他会很欣慰的,欣慰选择了你来继承他的皇位。我相信他在天有灵,一定会认为这是他做过的最不会后悔的决定。” 皇帝点头,脸上笑了起来,回头看他,“借你吉言!” 两人在疯狂咆哮的雨势中交谈完这些肺腑之言,雨势仿佛也感知到了两人的心事,慢慢地收敛了,天空逐渐放晴,璀璨的太阳悬挂天边,颠簸不安的池面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皇上,在这外头也站有一段时侯了,咱们这就回去吧!”杨炎凉征询他的意见。 皇帝点头,“好。” 两人趁着暮色还未四合,并肩往奉国殿去。 皇帝又是一宿公务未眠,清晨阿阮苏醒后,他到底是太累,便打发阿阮先到外头去找喜和子玩耍,他自己则躺在龙榻上歇息,不消片刻阿阮便咻咻地回来,外头实在是太热,她见九哥哥已睡着,便手脚并用爬上龙榻,低头看着他宁静的睡颜。 “说好今日要去章台宫的,怎么睡得这样死?我要不要叫醒他呢?”她嘴里默默叨叨,忽然调皮一笑,从自己乌发中分出一绺发梢,挠挠他鼻孔,看到九哥哥果然有反应,她嘻嘻一笑。 此时杨炎凉抱着净鞭来到珠帘前,便看到阿阮正趴在龙榻上,“折磨”皇帝…… 他脸色立刻绿了,掀开珠帘直直走到她跟前,揪住阿阮背心把她拖后,“你做什么?” 阿阮吓一跳,缩手缩脚看他,“没、没做什么!” “哼,是不是又想像上回那样,把帘幕拽下来,把皇帝给盖住?”杨炎凉说话的语气带上些嘲讽,其实他是想说,你是不是又想趁我不在玷污皇帝? 阿阮脸色难看,“我可没这样想。” “你还是出去玩儿吧,听话啊!”杨炎凉拈住她团团圆的手臂,想把她拉下龙榻。 就在这时,皇帝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别为难她。” 两人惊讶回头,见李弘竣缓缓坐起身,眼色不善地盯住杨炎凉,他不知是何时醒的。 “九哥哥……”阿阮推开杨炎凉,爬过来拉住李弘竣手臂,看着他刚睡醒时满是迷茫的俊脸,态度十分温柔,“九哥哥,你说过要带我去章台宫的。你不是说那里已经被杨大人装饰得十分好看了吗?” 这个女人又在勾引皇帝去玩么?身后杨炎凉狠狠斜她一眼,但见有所察觉的皇帝很是不善地看向自己,他忙别开眼,与刚才的事划清瓜葛。 李弘竣虽然很累,但既是答应的事,再勉强也要做到,何况是阿阮再三要求的,他就是不忍心叫她不满意,只要看到她小脸上表现出片刻的不满,他就浑身不自在,而且这毕竟是他想要逗她欢心,事先问过她了的。 “阿阮,你扶我起来。”李弘竣困难起身,便见表妹连忙慌手慌脚地上来扶他,她憨态可掬的模样真是惹人发笑。 半瞌睡的他便在表妹帮助下下了龙榻,在她亲手服侍下换上一身白色锦衣,锦衣上用暗线绣着细腻精致的龙纹,阳光一照便会闪烁出绚丽波纹。 尽管杨炎凉心上很反对,但还是在不情不愿的注视中,李弘竣半搂半抱着阿阮愉快地一起走出奉国殿,皇帝已命人抬来两顶步辇,一前一后抬着他跟表妹,两人往章台宫的方向而去。 因适才他打发阿阮出去玩耍,她回来后一个劲儿跟他说外头日头毒辣,他便专门叫人在步辇上头安装上两顶伞遮阳。 便这样一路穿过无数亭台楼阁、水榭香涌、假山溪石、连环瀑布,连柳树下的一对燕子仿佛也羡慕他们这一对一同出游的璧人,在两人穿着的好看衣衫跟前来回盘旋飞舞,阿阮便伸出白白的小手去点一点飞翔的燕子,李弘竣回头看到她表现出的这可爱的一幕,唇角翘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眼看着章台宫就在前头了,两台步辇刚一进入章台宫前的花园,阿阮就急不可耐地跳下步辇,激动得险些摔倒,皇帝也正走下步辇,回头见她双手按在泥地里,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他便笑着走过去捞住她身体,帮她站直身体。 阿阮抬头向他便是嘻嘻一笑,两只小手上沾满了泥巴,夜里将近凌晨洒过几滴小雨,因此这里低洼处聚集了几滩积水。 “阿阮,手脏成这个样,可得好好洗洗。”皇帝温柔牵住她手腕,拉着她走到旁边一片池子前,池水碧透澄净,李弘竣便单膝着地,拉着她坐倒在池边沿的台子上,大掌掬起清水,帮助她把小手细细地洗干净。 阿阮欢笑着一甩手,手上水珠便通通溅到李弘竣脸上,他笑着避开她撒欢,她却追上他,拉紧他龙衣,把她湿湿小手往他俊脸上蹭一蹭,李弘竣抓住她乱舞的两手,笑着在她腰上挠一挠。 眼看夕阳西下,已经没多少时候,两人却还在一个劲儿玩乐,“好了,阿阮,咱们还是快去看看章台宫吧,也不知杨慎戤把那里布置得怎么样了?” “九哥哥,你还一直没去看过吗?”阿阮被他抱在怀中,回头翘起脸蛋与他垂落在她小脸上的目光对视。 李弘竣微笑垂眸回视她纯真的大眼睛,“成日里都在做事,哪有功夫?” 阿阮嘻嘻笑,便主动握住他手掌,两人相携着一起往章台宫去。 章台宫的奠基十分之高,因此两人上了不少的台阶,阿阮抬头看,这章台宫是三层歇山顶式的宫殿,远远看便已十分巍峨霸气,此时身处其间,更觉它建筑之宏阔,令人叹为观止。 这大殿外头十二根盘龙玉柱高高支撑起宽阔的檐顶,两扇高达三丈的朱红色大门正齐齐向内敞开,入眼便是大殿中已悬挂整齐的红绿彩绦,一条大红地毯直从门槛通向大殿深处主位,主位上放置一方雕刻繁复的龙椅,东西两旁大开八扇一丈多高的金贵屏风,屏风下头分置四大排柴檀雕木香案,大殿中央则凿开一面四方形池子,池中泉水涌动,激涌的泉水拱卫着一面圆形的六瓣莲花台。 阿阮几乎被眼前的繁华富丽所震撼,张大眼左右观看,由九哥哥拉着她渐渐深入,足足被这副壮丽景象惊撼了双眼。 大殿外头守着一些黄金甲侍卫,大殿里头正有一些宫女太监来来回回、里里外外地布置着一些小细节,像是香案上的酒盏、灯具,案后的蒲垫等物,这些人见到皇帝后都纷纷向皇帝行礼,李弘竣一摆手,叫他们继续干活。 杨慎戤正在指挥大伙儿搬香鼎、扛盆栽、举灯台、提铜鼓,忙得是满头大汗,回头看到皇帝,连忙赶上几步躬身作揖。 第91章 盛仪 “皇上, 这里布置得已经差不离了,只等为两位将军接风洗尘。”他说话中间又看了一眼皇帝旁边的阿阮,只记得上回在被撞毁的麟德殿跟前, 皇帝还要叫这姑娘给他搬砖,想想就觉着好笑,皇上为安抚他,还真是什么话都能想得出来。 看皇帝对这姑娘喜爱的样子,哪里会舍得叫她干那搬砖的苦差? “有不便之处尽管跟朕提, 朕都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皇帝看一眼这大殿,跟杨慎戤说道。 “差不多了,还有一些小地方再布置布置, 便只等两位将军凯旋回京, 有些东西还需在当日准备,像是一些瓜果鲜蔬、酒水饮品等。”杨慎戤笑着说道。 “很好, 你继续做事吧。”皇帝回头,四处找寻表妹的身影,便见她裙子一旋, 已经从一扇屏风后溜走,他便连忙跟上。 绕过屏风,就见她走到宫殿的墙壁跟前, 娇小身体贴着墙壁, 用小手跟着壁画上的纹理,细细描摹那影像。 李弘竣走到她跟前扳住她双肩,伸出手掌按在墙壁上, 眉心微微一紧,“这墙壁这么凉,你这般紧紧靠着,当心着凉。” 阿阮回头看他,俏媚脸上甜甜一笑,用手指在墙壁上画圈圈,“九哥哥,你说说这上头画的是什么呀!我怎么看不懂?” 李弘竣拉开她身体,仔细瞧一眼,一直从北到南,像是展开一幅绚丽的图景,他淡淡道:“这是一幅连贯的图画,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你只看这其中一幅,当然看不明白。” 阿阮眨眼,“那它到底讲得是什么故事呀!” 李弘竣神色显得有些凝重,“是当年马嵬坡兵变的故事。” 阿阮脸上立刻悚然一惊,这件史事她也是知道的,但是这样不吉利的图景为何会绘制在这座宏伟宫殿的墙壁上,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她不敢询问九哥哥,怕他会不高兴。 然而李弘竣的眸色却渐渐变深,以他的身份,恐怕最清楚这宫殿中绘此图景的意图。 此图景专在告诫历代帝王,专宠极易引发倾国之祸! 古之莫不以贤妃开国,嬖宠倾邦,当年李隆基盛宠杨玉环,朝堂日渐势力倾斜,直至在马嵬坡,杨家与太子发生虎兕之争,致使不可挽回的惨剧发生。 因为专宠,太子不敢西行;因为专宠,秦王谋归东洛! 古人言,后人哀而不鉴是曰愚蠢,后人鉴而不哀则为冷血。 李弘竣这般想着,静默的目光止不住地就转到了身旁表妹的身上,她仍是天真地保持着抬头看这副画的冲动,容色佼好,眼眸秀丽,显然是不懂这画中之意的,但她天真的眉眼流转出的动人妩媚的柔韵,一丝丝地牵动起他的心肠。 他真的能舍得下她么? 人便是如此,有时明明知道是错的,也因着心中的执念,即使最后被伤得体无完肤,也要固执地坚持走下去。 他与表妹的未来如何,他不敢问这前程,只愿问心无愧、无悔! 奉国殿的寝殿中已经忙作一团,宫女们手里拿着朝服、玉佩、绶带、冠冕等物,忙着给皇帝身上装扮,今日是崔缜与薛讷两路大军凯旋回京的日子,皇帝将在皇宫的最前门承天门前举行隆重盛大的阅兵庆典。 阿阮也不是头一回发现她在这里真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大家都忙着各司其职,唯独只有她站在角落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忙里忙外的这些人,却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今日真是起个大早,九哥哥早早地把她从龙榻上拉起,便着手开始给她装扮,乌发挽的髻子中簪上粉色绢花,一条鲜艳水红色衣裙披身,皇帝亲手把她装扮得就像是瑶池里的仙女,妩媚动人极了。 把她装扮好后,已经五更鼓响,这下宫女们才鱼贯而入,开始给皇帝装扮。 宫女们正围着皇帝团团转,他站在一面高大的落地镜前,端视着镜中身材伟岸的自己,神情潇洒得袍袖翩翩,威严中透着神光。 片刻他便把这一双骄傲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表妹,她正怯弱地注视着自己,但那双眼中明显有对自己的出神的赞赏,两人的目光一阵柔情蜜意的纠缠,此时便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听到声音,阿阮一阵兴奋,转身跑出寝殿,便看见表姐姐已经率领着一帮子宫女乌泱泱地进来了。 她走过去拉住表姐姐的手,向她莞尔一笑,“姐姐,你今日打扮得可真漂亮!”便又上下打量她这身华丽的羽衣金裳。 看着她调皮模样,苏皖柔爱抚她小脑袋,拉着她手走到寝殿,这时皇帝也已装扮好,通体剪裁优雅的墨色龙衣衫得他整个人霸气富贵,高高的冠冕上悬垂着长长的十二串璀璨的珠旒,飘逸地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孔遮住。 苏皖柔松开阿阮手走到皇帝跟前,伸手按在他胸膛上,抬头妩媚的凤眼觑着他邪笑,“你这身装束显得整个人可真是不一般,不愧是当皇帝的料!” 李弘竣垂眸冷嘲地看她一眼,“你成日里不笑话我,会死。” 苏皖柔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一按他胸膛前身姿夭扭的盘龙,“可以走了,这么重大的盛会,千万别给迟了,叫人笑话!” “嗯。”李弘竣转眼看阿阮,苏皖柔知道他心思,便回头拉住阿阮手,跟她叮嘱,“跟着姐姐,别走丢了。” “嗯。”阿阮乖顺点头,皇帝瞧她一眼,转身当先走出寝殿,已经立刻有人上来,迎住皇帝。 一行人走下奉国殿前的白玉石阶,皇帝雍容繁复的长长仪仗排开后,立刻将苏皖柔等人逼退得远远,苏皖柔身为贵妃,她的仪仗比皇帝的要降两个等次,比皇后降一个等次,但是自从皇帝登基,宫中一直无皇后,她们一行便只得跟在皇帝的仪仗后,慢慢向万岁通天殿的方向移动。 在一片飞翔的白云下头,高耸的万岁通天殿直插云霄,阿阮坐在表姐姐身旁,坐在凤辇上,圆滚白皙的双臂枕在小下巴下,趴在窗边透过半透明的绢黄色纱帘,抬眼看高耸入云的万岁通天殿。 那帘子随着轻风便一阵一阵地飘上她的脸庞……她转眼望向前头,长长的一溜队伍将她与九哥哥隔得好远好远,她便在脑海里幻想他此刻的模样,该是穿着厚重隆重的朝服,威严端肃地端坐在龙辇上,不能动不能斜视,要保持皇帝的威严吧。 想着想着,她便是轻轻一笑。 端坐在她身旁雍容华贵的苏皖柔转眼瞧她,拽住她手,朱唇轻启,“你笑什么?” 阿阮慌张摇头,“没什么!” 原来皇帝还不算是最早到的,其他的朝臣与妃嫔宫女们已经先后赶到皇宫的前门承天门,只是皇帝还没到来,他们便都在城楼下等候,直到远远地看到皇帝的车辇浩浩荡荡地驶来,他们因为长久等待显得焦躁的脸上终于露出祈盼已久的笑容。 李弘竣在太监宫女的搀扶下掀开一排水晶珠帘走出龙辇,高高站起,众人看到他后相视一眼,都忙赶来,将皇帝的龙辇团团围住,皇帝这才在众人殷切的围绕目光中,走下已经有人搬上来的移动水晶阶。 他跟众位朝臣嫔妃寒暄几句,便望向来时的路,只见后头的辇队中,苏皖柔和阿阮所乘坐的车子停稳,也在宫女们的掺扶下先后相继下车,阿阮抬头远远看到被围在人群中的他后,便要拔腿奔跑来找他,却被苏皖柔一把拉住她手,似乎牢牢地叮嘱了她几句,只见阿阮唯唯诺诺地向表姐姐点点头,远远看在眼中的皇帝便是一笑。 苏皖柔拉着阿阮稳稳当当走来,贵妃娘娘身后长长的赤金色拖摆宣示着她华丽动人的姿态,以及她这宫中无人能及的身份和地位。 地位在她之下的嫔妃们面上神情各不相同,都是一阵的难忍。 苏皖柔牵住阿阮走到皇帝跟前,围在皇帝周围的人便自动退开到两边让出位置,李弘竣走上前正要对藏在贵妃身边一直低着头羞涩静默的阿阮说些什么叮嘱的话,这时人群中却忽然传出来妩媚动听的说话声。 “臣妾观视贵妃娘娘姐妹,天姿国色当真世间少有,堪比当年汉成帝宫中的赵飞燕与赵合德姐妹!”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哗然、面色大变,皇帝立刻转眼看向那说话的人,在那十二重珠旒的摇动下,他两道目光立时变得无比锐利。 说话的是莲蝶妃,看到皇帝满眼霜寒地盯着自己,她便只是轻蔑地一笑,转开目光。 过去她虽然也与白鹭妃争风吃醋,但毕竟是亲眼看着她在蒲雨园中为了皇帝而死,眼下见皇帝这般薄情,心里眼里只有贵妃娘娘的表妹,她的心肠也便冷下,才敢说这些不中听的言语,便算皇帝要杀了她,她也无所畏惧。 在这无情无爱的后宫中,又嫁给一个并不深爱自己的人,她的心早就如同死了一般无异,那么心灵已死,仅仅要这一尊肉身,又有何大用? 她傲然冷笑的模样真是惹恼了苏皖柔,她立刻松开阿阮的手,走到她跟前,挡在莲蝶妃前头的宫人慑于贵妃傲然飞扬的气场,便都慌忙退开了路。 苏皖柔站定在莲蝶妃跟前,待头上的翡翠步摇停住不动,她才开始稳重地说话,“你适才的话,本宫没听清,你给本宫再说上一遍?” 第92章 大典 莲蝶妃见贵妃娘娘眼色冷然, 这下却嗫嚅不敢言。 苏皖柔冷笑看她,“若我与表妹是赵飞燕与赵合德姐妹,那你又算作是什么呢?” 莲蝶妃微怔, 却忽然发现自己即使回答得上来,却也不敢回答。 见她不敢言语,苏皖柔又是冷笑,“那你岂非自比你是不受宠的班婕妤?那皇上呢,酒色昏庸的汉成帝?” 莲蝶妃脸上发白, 把眼看站在不远处一脸冷漠却并不看她的皇帝,此刻站在她身后的一众嫔妃们,也是面色焦惶地把眼看贵妃。 “班婕妤不仅尚有诗才, 况且兼有劝辇之德, 那妹妹你又有什么呢,也恬不知耻地敢与班婕妤相提并论?”苏皖柔绕着她缓缓走了一圈, 轻蔑地拽了拽她身上衣衫,害她险些走光,慌得她忙去束整腰上的衣衫。 “瞧瞧你这身打扮, 花花绿绿得可真是够土气,就这么穿着出去,也不怕给皇帝丢脸!宫中的俸例一向不少, 你除做用去吃喝, 却不知该怎么打扮打扮,也就难怪会不得宠!” 一时苏皖柔又用力掐了一下她腰上的细肉,疼得她当下脸色发白, “再看看你这水桶似的粗腰,何时才能减下去!就算皇帝想要搂抱,恐拍也都提不起兴致!想必你的家族已经十分后悔,当初怎么不是派你的妹妹与你一同进宫!或许还能分得一些宠爱!” 其实莲蝶妃并不算是胖,她是纤腰丰臀、酮体软柔如嫩柳枝,肌肤冰滑似松尖雪,脸容长得秀丽美艳,算不得天姿国色,但也是姿容殊胜,然而她此时却惊讶地看着苏贵妃。 因为苏贵妃的提醒令她立刻想起三年前她自己为争取到入宫的机会,是如何极力地向宗族长者进谏将自己的亲妹妹推出去远嫁蕃邦的。 然而目前她的妹妹靠着自己的本领,已经在异国他乡成功夺得汗王的喜爱,并且生下两子一女,与妹妹争宠的姬妾及其家族已经全被机关算尽的妹妹送进了牢狱,彻底地绝了后患之忧。 这便是令莲蝶妃深深引以为恨的,凭什么那个相貌平平的继室之女就能有这样大的福分,她这么好的条件却还在这后宫里坐冷板凳,此刻再看贵妃娘娘与其表妹情深意重,真是令她极度的不满与嫉恨,却又只能隐忍哑言。 适才被这莲蝶妃出言暗讽,阿阮已彻底呆怔,此时又见姐姐与这妃子争锋相对,更是惊吓得面色惶然。 闻听莲蝶妃不再说话,侧身站立良久的皇帝冷声,“时候不早,都上城楼!” 他背过身当先朝承天门城楼行去,苏皖柔冷讽地看莲蝶妃一眼,回头走几步拉住呆怔在原地的阿阮,两人跟在皇帝身后远去。 这时被表姐姐牵着快步走的阿阮,还一边回头瞧莲蝶妃。 莲蝶妃四周的其他几名妃子看着皇帝与贵妃娘娘、小表妹离去,便一一聚到莲蝶妃身旁,脸上神情各异,最多便都是不悦。 朝臣们摇头叹息,也有不满的,但都不愿多作声,先后跟上皇帝上去城楼。 这座城楼坐北朝南,在皇宫中轴线的中端,众人上城楼后转到城门楼前,城楼下是一条从东到西的宽敝长街,长街北边的宫城区域便是皇帝平日上朝及其家眷的住所,长街南边是皇宫中的皇城,皇城一分为二,东西对称,设置着朝中日常办公的衙署,像是吏户礼、刑兵工六部,以及大理寺、鸿鹄寺、太常寺、左右监门等等九卿、一台、五监,都在此办公区域值事。 这时承天门对街也已站满许多品级较低的朝臣,他们都是从皇城的衙署中走出,自发聚集来此观望阅兵庆典,抬头看到皇帝出现在城楼上,都高兴地纷纷向皇帝下跪,城楼上沉着稳重的皇帝向他们微微抬手示意,他们才都一个个地慢慢站起。 皇帝左手边朝东方向站着三排朝臣太监,右手边朝西方向站着三排嫔妃宫女,在这毒日头底下,大家都在焦躁地等待着。 阿阮因为不是正儿八经的后宫女眷,便被安排在皇帝右手边最靠右的位置,两人中间还间杂着其他有品级的嫔妃。 她生来便不是那般安分之人,小脑袋转来转去地在这城楼上左右观望。 此时站在城门楼最高处最中央的九哥哥,真是威严霸气极了,她侧着头穿过一排人众瞧了他半晌,忍不住发出窃窃笑声,引得她左手边的碧玉才人转目注视她,三妃也是狠狠斜她一眼,只有潇湘妃子一人半冷不热地凉凉地笑着。 只有最靠近九哥哥身边的表姐姐一人,向她投来温暖目光。 表姐姐头上戴着璀璨的花冠,随着她头的转动,正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阿阮不由得在心中想,表姐姐盛装出席的模样,风姿还真是动人。 她正这般想着,忽然“咚”的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震得她心肝直颤,耳畔便隐隐地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她把眼看去,但见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携带雷霆之威,从城楼下长街的西边排山倒海般而来,她此时甚至都能听到自己激动的心跳声,一双妙目只是急急忙忙地观望。 碧蓝如洗的晴空中云霞如道道长烟漂浮,承天门楼东西两阙的水陆南熏殿中演奏管弦,宫人华衣凤簪,仙裾分而上席,列站平台之上挥舞长袖。 此时承天门琉璃檐瓦上彩旒倒悬,金坛驻龙,两侧角楼上鞭炮起舞,鼓声震天,玉阙上云披万道霞绮,参天翠罗摇曳宫琼两侧。 如此赏心乐事、悦神清景,令阿阮欢心不自胜,只见空中数不尽的香花、飞羽、彩虹、烟火在狂舞,由上千只红灯笼组成的巨型火龙在天穹中作势盘飞。 苍穹下一排排军马如长龙夭冶摆开,在隆隆声响中,军阵整齐的兵仗踏着有节奏的鼓声,列队行进。 站在承天门楼中央身穿龙服的皇帝头戴冠冕,隐在十二重垂旒后的双眸,却有如天的威严。 他萧索身影伫立高台,耀眼得仿佛已遮蔽了整片苍穹。 这一场阅兵大典声势浩大,街道两旁有上万名百姓围观,这兵列之中也有他们的亲人兄弟,他们亲眼见证亲人成为了这帝国中最英勇无敌的男儿。 隆隆战鼓之声不绝,排列成阵的将军与士兵们迈着铿锵坚定的步伐,稳健地步入京城的承天门大街上,先后排列的方阵是步兵方阵、陌刀方阵、□□手方阵、重型武器方阵、以及压轴的骑兵方阵。 入眼皆是男儿气概、义薄云天,百姓们的热情被点燃,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 当八千名将士列队站在城楼下时,各个脸上皆是喜色,扬脸张望着城楼之上的皇帝,都在静静地听侯宣旨。 宫娥在城楼上站成两排,挥舞着彩袖将篮子里的鲜花洒下城楼,城楼下将士们鲜亮的铠甲之上落上片片柔美艳丽的花瓣。 在东侧等候多时的礼部侍郎杨慎戤上前将手中的碟册毕恭毕敬地交到皇帝手中,皇帝上前一步,望了城楼下士兵与百姓一眼,展开扬声宣读。 “自古皇王,受天之命;今之此九州疆域,实属我王师万姓!然西北望乃有天狼,窥视我故国河土日久,每倾兵寇城,屠死百姓者甚众,天地之所厌黩,人神之所愤惋!今我凤栖国猛将雄兵,不惧千里艰行,收袂电举,奋衣云翔,勇而能战,战而能胜,实乃上仰天地之德,下赖民生所望!” “昔总戎藩属,挂帅众军,循驿进路,直导虏庭。莫不气夺风云,精贯日月,幽远怀愤,拔路争先!今有平定天下之功,守疆卫土之能,遂加恩宽典,满誉国邦!噫!良将举击瓴之威,锐卒法狮貔之勇!冀马燕犀,犹迅雷之震击;云梯地道,若至神之变化。以此制敌,事若摧朽,以此屠城,易於反掌。然朕矜哀,有怀去杀;胜败之道,无忘好生?” “今若贼军群首肯负荆军门,泥首请罪,特宏宽仁之泽,全其将尽之命!臣属愿弃恶归诚者,并加抚慰,示以顺逆之理,布兹宽大之德;如其同恶相济,敢拒王师,便尽大兵之势兴讨,致孝上天之罚!明加晓谕,称朕意焉!噫吁嚱,故国神州,富民强邦,兴亡世袭,隆替相传!” 待皇帝宣毕,杨炎凉走在城楼前,拿出制书高声宣读,“维龙朔三年己酉月丁卯日甲子,皇帝册命:薛讷忠肃恭懿,宣慈惠和,仁孝出於自然,信义备於成德,是用命尔为右武卫千牛将军!加封银青光禄大夫、赐爵渤海郡卫国公,赐勋上护军!崔缜识宇宏正,才称栋干,将相推重,兵士伫德,是用命尔为左骁卫千牛将军!加封临淄郡抚国公、赐勋上护军!追封战死的王海宾为节义大夫,其长子辽承其爵。凡归国兵士,各赐纹银十两、戎衣一领,锦锂一对、御酒两坛,皆加勋一转!恩准京中欢饮回乡抚亲十日,还回旧部任职,余者承袭。战死者赐纹银百两、戎衣一领,锦锂一对、御酒两坛,阵亡者家中老幼皆享勋一转!往,钦哉!尔等执心於忠孝,践行於奋勇,兢兢业业,保我疆土,可不慎欤!” 制书册毕,八千名将兵齐声狂欢,吼声震天,振臂山呼万岁,只听朗朗之声如排山倒海般传开,“万岁!万岁!万岁!” 阿阮激喜万分,兴动地拍手鼓掌,身穿贵重华服的各妃亦是斜眼瞧她,她吐舌头,冲她们挑眉欢笑。 城楼下崔缜身骑墨色骏马,戴着黑色皮套的掌中擎紧马缰,抬头遥望无垠青天,彩绦飘飞在他轩峻面孔上,他长叹一声,心中感叹,总算是到家了! 城楼上与三王一同站在皇帝身旁的崔缄,此刻望着城楼下骑着高头大马,与薛讷并肩站在军士首位的兄长,激动得脸上难掩喜色,抚掌赞叹,莫不心道:大哥你可总算是平安回来了,母亲终于把你给盼到了! 此时皇帝正回头透过微飘的垂旒看崔缄,站在杨炎凉身后的喜和子也悄悄朝他竖起大拇指,崔缄忍不住欣喜地一笑。 于亲眷而言,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倒也是其次,要紧的是征战的男儿能够平安归来,与家人团聚! 琉璃天穹中彩绦飘卷不绝,一条条地缓缓搭在阿阮一团乌黑发髻中,她白白小手从头上拉去彩条,嘻地一声笑,将彩条一条条抛下城楼,她便身形往前,翘起脚后跟,双臂攀在城垛上往下观望,只见彩绦飘飘摇摇地落在一众已满是花瓣盖顶的兵士头上了。 她不庄重的举止引起左侧目光正视前方的嫔妃们的注意,都偏头来看她大胆举止,连皇帝也渐渐被这头的躁动影响,将目光从城楼下兵士们身上收回,转到阿阮身上。 阅兵大典结束,士兵有序散退城外,由各团的折冲都尉带领各自二百人团入各营中歇整,相聚谈笑等待朝廷的封赏,二十位主要将领已经入朝与皇帝在奉国殿中会晤,三王也已跟随皇帝入宫,同入奉国殿与各位将领寒暄。 阿阮不能再呆在皇帝奉国殿后的寝宫,便与表姐姐一同入后园赏花。 第93章 帝意 远近溪流缠绕, 风中的燕子上下翩跹飞舞,柳枝来回拂动着,海棠花中传来低低的絮语声。 “姐姐, 我前段时日听九哥哥说,你胃病又犯了是么?怎么不找御医来好好瞧瞧,也总不能一直这么难受着不是?”阿阮拉着姐姐的入手温柔关切地说。 苏皖柔眉黛如春,杏眸微敛,如花似月的脸容含着殷殷美笑, 反过来拍拍她白团团的小手,“阿阮,不必担心姐姐, 你只要跟你九哥哥不要总是闹别扭, 那我才能安心。” 阿阮脸上羞赧一笑,“姐姐,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开我的玩笑,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苏皖柔拉着她手走进滴翠亭, 两人一起坐下,这时阿阮的眉心上涌起一丝愁怨,“姐姐, 我心里一直有些心结, 你帮我拿拿主意吧!” 苏皖柔温柔地一笑,“难道他又惹你生气了?” 阿阮脸上羞红,又是一阵轻轻叹息, “我瞧着今日这盛典甚是隆重,看到这些士兵们意气风发,一时想起我丈夫仍在边关上风餐露宿,时刻要提防蛮人的入侵,便很是担忧。若是守住了这边关还好,皇上自然会大加封赏,然而一旦丢失城池,一退便是千里之地,这千里之地便将尽丧敌手,那么皇上岂不问罪?” 听闻她一言一语,苏皖柔已然知晓她在担心什么,拉紧她手安慰,“你丈夫又不是初上战场的毛头小子,他在战场上杀敌亦有多年了,怎么会轻易地说败就败呢?何况在边关不止他一人守卫,还有其他将领,就算他一时决策失误,也会有人从旁辅佐,一般是不会出什么大的过错的。” 阿阮心虚地点头,还是为自己的丈夫担心着。 苏皖柔又笑着说道,“怎么?你是担心你九哥哥会对你丈夫不利?” 阿阮抬眸凝视姐姐,“姐姐,你来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你是想问什么呢?”苏皖柔始终温柔。 阿阮站起身,转身凝视着亭子下的水池,池面上浮着荷花,这几日天气略有回暖,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衣衫,徐徐的风将水面上的水珠吹到她衣衫上,她轻轻捋下卷起的衣袖避寒。 “九哥哥想要册封我为妃子,可是崔大将军的意思是,他可能会给我丈夫写信,将我的情况告诉他,还有便是如若我真入了宫,姐姐你又将何其不堪?”她回过身郑重地注视着她的表姐姐,“我虽然性子上看起来像个孩子,但是也知道些情理,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再呆在这宫中。姐姐,你说是吗?” 苏皖柔脸容上笑意消散,站起身走到她跟前,“你的意思是……你想要离开皇宫?” 阿阮轻轻点头,“事实上,我不能有别的选择。”垂下眼眸。 苏皖柔拉紧她手,“阿阮,你也知道你九哥哥有多么在乎你,你觉得他会允许你离开皇宫吗?” 阿阮抬头,“所以我想请姐姐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苏皖柔微微一笑。 阿阮白皙小脸上写满认真,“帮我向九哥哥求情,告诉他我实在是不能呆在皇宫。若是继续做他的表妹,或许还有机会,可是我不能做他的伴侣。” 苏皖柔眉宇弯下,有些忧虑,“这么说,你不打算接受他的爱了?” 阿阮垂下眼眸,没有立刻回应,“不是不愿,是不能。” 苏皖柔了然,“原来如此,你一直难为的还是你丈夫吧?” “是。”阿阮点头。 苏皖柔温柔地笑起来,“那你爱你丈夫吗?我这好像不止是第一次问你了。” 阿阮摇头,“我才只见过他一面而已。” “不只是一面吧?”苏皖柔却含笑。 阿阮微讶,“姐姐你这是何意?” 苏皖柔转身走开,捋了捋手中香帕,沉着地道:“记得当年是他主动求亲的,既然没见过你,怎么又会决定要娶你呢?” 阿阮搭住姐姐翠色刺花衣袖,“九哥哥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是我敢肯定,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 苏皖柔回头看着她,“既然不爱他,那你爱你九哥哥吗?” 阿阮脸上泛红,沉默良久,终于点点头,“嗯。”她承认。 苏皖柔这下笑了,重又搭紧她手,“那不就是了吗?那你还有什么好难为的?” 阿阮微讷,“可……” 苏皖柔握紧她手,“没有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他虽然是你的九哥哥,但也是一代帝王,在你面前,他或许温柔如春风,令你陶醉万分,但也是手掌生杀大权的万民主宰。如今他已铁定了心,要定了你,你认为以你这股微小的力量,或是以咱们陈家目前的力量,真能抗拒得了他吗?” 阿阮脸色迅速颓败,眼中隐现惧怕。 苏皖柔幽幽地继续说道,“他对你宠爱无比,也是基于在你顺从他的意思之下。一旦违抗他的意志,你能猜得出来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吗?目前咱们陈家已多年不出进士,在朝中连个说话有些分量的人都没有,而咱们的祖父也已逝世多年了。至于世袭定国公的爵位,不出三代就会沦亡下去。” 原来这才是看似耀眼的定国公府目前真实的处境,表姐姐虽没有牵扯到她自己,但阿阮也能猜得出来,九哥哥是断然不愿与表姐姐行肌肤之亲之事,甚是生下子嗣的。那么陈家最寄予厚望的头等谋划也将破灭,或许她自己便是目前唯一需要抓紧的出路。 他父亲与姑父的算盘是,她嫁予以军功起家的强大郑家,她的表姐姐嫁予掌握九州之权的无上天子,他俩再在下一代中培养几个朝中的股肱之臣,那么便可保家族百年,然而似乎算盘打得太过精妙,运气却有些跟不上了。 阿阮害怕,“难道姐姐的意思是……我已经无路可逃了?” “是。”苏皖柔很肯定,乌发上珠簪轻颤,“阿阮,听姐姐的!他若宠你,你便叫他宠,不要抗拒。他若是哪天不再爱你了,你也要从容离开。知道了吗?” 阿阮凝眸,无语。 他真有一天会突然地不再爱她了么?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她又该怎么办?她会伤心吗? 然而此时,事情还未发生,她便已有些伤心了,九哥哥该真不会那么薄情吧?可是他到底是皇帝啊! 清风无度,她含愁,“那我丈夫该怎么办?” 苏皖柔微微一笑,似在笑她的天真,“你怎么还在惦记你丈夫?这自始至终,根本都没他什么事。” “啊?”阿阮不解,怎么会没他丈夫什么事?她嘟了嘟嘴,瞪眼。 苏皖柔苦口婆心道:“事件的根本是你九哥哥与怀安王之间在争权,郑显烽根本不足为虑。如若没有怀安王,他甚至根本都娶不到你,无论他多么想娶你!” 阿阮眼眸中溢出不安,神色怯弱,“姐姐是说我公爹?” “你公爹,过去连先帝那样的帝王,都要惧他三分,何况只是你九哥哥!你九哥哥并非依仗军权起家,靠得是宫中勋贵,与老旧朝臣,因此难免要看军人脸色。如今在河朔北方的诸国,都畏惧怀安王的军事实力才不敢轻易南下,怀安王不是那么轻易能动的。”苏皖柔道。 阿阮一颗心彻底坠落下去,喃喃,“原来是这样……” 这后果将有多严重,就算她再不谙世事,想必也能猜测得出吧。 此时碧姝从远处走来,“娘娘,宫中已摆下午膳,食用过养足精神,晚上还有宴会要参加呢。”说完不冷不热地看了阿阮一眼。 苏皖柔回头看阿阮,“到姐姐宫中用膳吧?” 阿阮又看碧姝,然而自己此刻也无处可去,便点点头,“嗯。” 苏皖柔与阿阮相携着往幸宫春去,这时一丛柳树后走出三名艳丽女子,一起走到海棠花后,深深望着她两人离去的背影。 莲蝶妃眼中仍有恨意,撕掉手中的一朵海棠,“哼,适才叫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贵妃娘娘你可是好不讲情面!” 貔貅妃同情地握住她手,“贵妃娘娘与皇上沾亲带故,眼下又添了个她妹妹,咱们就更不是她们的对手了!” 莲蝶妃眼中含恨,忿忿不平,“若非念在贵妃娘娘过去待我还有些恩情,我早就跟她们撕破脸了。” 貔貅妃叹息一声,“皇帝过去本来就不怎么入后宫的,自从他的表妹入宫后,就更加不会再来了。可怜咱们这些妙龄女子,入宫都已经整整三年了,却还没有沾到一点雨露。”说到这里,她脸色羞红,又引以为恨,蛮力地撕扯着手里的柳叶。 舞香妃忧伤道:“其实当初皇上的意思就是想立阿阮为皇后,可惜朝中的老臣们不许,这件事便这么作罢了!直到如今,皇上的心里都隐隐难耐,一直想把自己的表妹收束到自己的后宫。” 莲蝶妃忽然回过身来,“姐妹们,你们有没有想过,她如今还不算是这后宫里的人,皇上就已经对她宠爱成那个样儿,一旦她真的入了宫,那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吗?” 貔貅妃柔弱道:“说的是!可以肯定的是,咱们是永远出不了宫去了,唯一的出路只有皇上的宠爱,一旦她入了宫,咱们只能是等着慢慢老去吧!” 第94章 国策 莲蝶妃长叹一声, “我现在都有点羡慕白鹭妃了,她去得那样早,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在这囚笼之中, 不是生、就是死,不是进、就是退。如若退让了,那就是未来几十年的冷落与煎熬;如若前进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貔貅妃与舞香妃一起看向她,“你这是何意?” 莲蝶妃眼中已隐现杀机, “姐妹们,咱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如若一直得不到皇上的宠爱,那咱们的命运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我们必须要努力去争取。” 闻言两人眼中禁不住闪现惊喜, “姐姐,你的意思是?” “万万不能让皇上的表妹进宫?”这时莲蝶妃已将手中的柳叶扯得稀碎。 貔貅妃与舞香妃沉默不言, 都各自在心里琢磨着。 莲蝶妃转身走到一丛海棠前,眼神冷定,慢慢说道, “眼下因为有郑显烽和怀安王在,所以皇上还不能将自己的表妹接进宫来。那么只要怀安王和郑显烽一直都在,皇上就不能如愿以偿, 那我们在这宫里的地位就还不算是太难看。” 其他两妃深以为然, 貔貅妃思虑片刻后说道,“皇上当初下了圣旨赐婚,又马上将郑显烽发配至西北边关, 也是出于自己的一片私心。如今阿阮在宫中呆得好好的,无非是因为郑家没个主事,郑显烽的大哥和两个弟弟都不成器,定国公府又是高门大户,他郑家也不敢轻易得罪,便任由阿阮跑回自己娘家胡作非为,眼下都闹到宫里来了。那么只要让郑显烽回京,那个狐媚子就不能再呆在宫里了。” 舞香妃立刻道,“姐姐说得在理,只要将这京城里的情况写信告诉郑显烽,相信他会立刻回来。” 貔貅妃闻言立刻怔眼说道,“不仅如此,咱们还可以鼓动咱们的父亲,去向阿阮的父亲施压。” 三人愁云满面的脸上终于都露出些喜色,莲蝶妃进一步补充道,“你们可知道崔缜与崔缄两兄弟,过去与郑显烽在同一军中任职,私下私交甚好!崔缄与崔缜又都十分耿直,前段时日我便听前朝的眼线报说,崔缄已经不止一次地劝说过皇帝要将阿阮放出宫,可惜是皇上一直听不进去,或许他们两兄弟也是你我姐妹们可以信赖的对象。” 她说着回头轻轻拉住貔貅妃与舞香妃的手,神采自信地看着她俩。 两人一起点头,莲蝶妃道:“白鹭妃死得冤枉,也死得可怜!如若那一日死得是我们仨姐妹,恐怕皇上也是依然这般薄情。为了咱们的未来,咱们一定要一起努力,努力地活下去,好歹在这宫里也要活出个人样儿来。” 两人眼中闪现激动的光芒,“是!咱们可不做那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莲蝶妃道:“今晚便是崔缜与薛讷的庆功宴,咱们是不是该尽快地分头行动了?” 舞香妃与貔貅妃对视一眼,又一起看向她,最终一起点头,“嗯。” 薛讷、崔缜、崔缄、三王与皇帝畅快地交谈完毕,崔缜说是还要回城外营中向士兵们汇报皇上的意思,顺便要回家看看老母亲,皇帝便也没再殷勤地留他们用午膳,准允崔缄代表皇帝陪着他兄长崔缜一同往城外军营慰问士兵,而薛讷回去自己在京城的独居住所。 大约午后,站在龙案前的皇帝放下手中奏折,转身走下丹墀,抬头看到杨炎凉步履匆匆地从大殿外走来,“皇上……” “何事?”皇帝驻足,眉眼淡然。 杨炎凉皱眉道:“申时大约三刻,薛讷他才刚进京城没多久,便又骑马离开京城,往东都去了。” 皇帝有些诧异,负手而立,神情严肃,“突然出了何事?军营在城西,并不在城东,他又往东都的方向去做什么?难道他不知道晚上有接风洗尘宴吗?朕可是命杨慎戤为此足足地准备了半年之久!来来回回为布置章台宫可是费去了不少心力。” 杨炎凉叹道:“他知道,可是他认为,宴席只是其次,重要的是他的母亲。” 皇帝不解,“他母亲……他母亲不是早就过世了么?” “正是因为很早前就过世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才会更加想念母亲,想要上她的坟上去看看。”杨炎凉贴心地解释道。 皇帝眸色微敛,沉吟,“原来如此!这么说,他倒还算是个孝顺的人。” “那今晚的宴会便只能为崔将军一人庆祝了。”杨炎凉道。 皇帝点头,眼色仁爱,“也好,不必强人所难,日后再为薛将军补上不迟。说起来朕也有好几年没见着他了,还真是有点想念。” 杨炎凉认真注视皇帝,眼神温情脉脉,“兄弟之情尚且如此,何况还是父母呢?他在外打仗多年,一直难以回到中原,如今凯旋回京光耀门楣,当然想到的首先是到已经过世的家人坟前祭拜。” 皇帝微笑,“你说得不错,朕会想办法弥补他。” 杨炎凉思索着什么,忽然小心提点,“薛将军如今已经有二十好几了,还一直没有定下婚事呢。” 皇帝转眼注视他半晌,才道:“好,朕知道了!” 这时兵部侍郎裴侍廉走进奉国殿,来到皇帝身边,“皇上,老臣才从城外军营回来,朝廷允诺的赏赐已经全部下放完毕了,士兵们都很高兴,穿着皇上赏赐的新衣与新靴,正聚在一起唱歌喝酒吃肉呢!” 杨炎凉闻言微笑,转眼看皇帝。 皇帝颔首,脸上也泛起些喜色,“好,还有战死士兵的老幼家属也要抚慰好。” 裴侍廉含笑道:“请皇上放心,战死者的家中老幼皆享勋一转,每年每户每人都能从朝廷领到生活物资,想来这日子也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皇帝点头,转身慢慢走向奉国殿门前,忽然停步,只是眼望着殿外渐渐迟到的秋色,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他回头看着裴侍廉,“此次驱逐耶忽律国的西蛮人,先后派出去共计三万士兵,死伤十去一二,薛讷在渭州西界武阶驿斩首一万七十级,俘获马七万七匹,牛羊四万头。崔缜长驱直入西戎界两千余里,在青海西郎文子觜斩贼首级二千余级。说起来也算是大获全胜,只可惜跑了头目,眼下这么多军人回到京城……” 他还没说更多,裴侍廉已经猜知皇帝在担心什么,慢慢接续着说道:“进入京城的加上内迁的俘虏共计五万人,全部都是投降的士卒,那些狡猾的首领一个也没逮着。这些士卒按照皇上的旨意没有全部处死,而是安排将领着手将这批士卒重新编制入京畿道与关内道的府兵中,目前在城外百里处安营扎寨,而进入城中参加阅兵大典的仅有八千人,都是从中原各折冲府调度的府兵,皇上大可放心。” 听他汇报完毕,皇帝点头,眸色稍缓,“嗯。” 裴侍廉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皇帝还是琢磨着,眸色始终幽深难测。 皇帝忽然默默道:“先不必急着将他们打散了。” 裴侍廉不解,“为何?” 皇帝抬头望着大殿外绚烂的日光,缓缓说道:“先安排他们吃点苦头,朕或有用处。”深沉的眼眸又看向裴侍廉。 裴侍廉琢磨着皇帝话中的深意,“难道皇上是想?” 皇帝转过身直面他,“既然是从大漠来的,想必骑射功夫不成问题吧?” 裴侍廉这下算是明白了皇帝的用意,“难道皇上是想……” 皇帝立刻打断他的话,“目前国中有多少骑兵?” 裴侍廉脸上这下立刻犯了难,“骑兵一直就不是咱们国家的强项,皇上……”有些急切,想要辩解。 皇帝再度打断他的话,“你不必多说,咱们国中的骑兵是个什么水平,朕也不亚于你清楚,你不必急着自责。”他转身慢慢朝丹墀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人不可能有完人,更何况是一个国家,总会有方方面面的缺陷与漏洞,发现哪一个是弱项,弥补足就是了。” 裴侍廉跟在皇帝身后,“老臣大概已经明白皇上的意思了,老臣马上便去着手安排。” 皇帝走上丹墀,低眼随手从龙案上拿起一本奏折,转身看向他,“明白朕的意思就好,朕等你的好消息!” 裴侍廉躬身再拜,“请皇上放心,老臣一定不辜负皇上的嘱托。” 皇帝颔首,“嗯。”目光矜淡地注视着他。 这大殿中片刻无言,皇上低头看着龙案上一叠叠的文件,一直在皱眉思索着,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完毕,忽然想到什么,又抬头问,“前些时候,朕交代给爱卿的事,爱卿处理得怎么样了?” 裴侍廉小心翼翼道:“老臣暗中叫当地的官员出面,已经有京畿道与关内道的青楼全数落网了,收剿上来的银两,有专人负责清点,这两处拿下后,再盘点其他的州郡。此事老臣会全权处理,皇上全然无需担心。” “嗯。”皇帝应下,一时愁郁之情又浮现上了他的眉眼。 他沉吟道,“前时山南西道发生蝗灾,洪世绩报说,十户有九户空亡,流民四起,侠寇横行,朕已拨款赈济灾民。然而据户部统计,去年的税收还不足以组织一支强有力的骑兵,因此朕一直在为经费的事发愁。为了军费,朕都已经跟自己的叔父闹掰了。如今百姓民生艰难,过去父皇好大喜功,四方征战,不断征兵,致使民间怨声载道,如今实是不宜再过度搜刮民脂,只能从这些地方豪绅上下手。说来说去,都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此次令爱卿做先锋,可并不算是一件美差呀!” 裴侍廉心中感动,禁不住会心一笑,颏下花白的胡须轻飘,“老臣都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还怕得罪什么人么?最坏的打算,也大不过是死后被恨我的人挫骨扬灰罢!老臣早已是看淡了!” 皇帝微微惊讶,失神地凝视着他,一直站在皇帝身旁的杨炎凉也是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却始终无言,只是微笑着。 皇帝感叹道,“能有爱卿这样忠心耿直的老臣,可真是我李家之福!” 这算是对裴侍廉最莫大的夸耀了吧! 他脸上升起荣耀庄重的神情,没有言语,只是退后一步,躬身向皇帝一拜。 第95章 圣眷 裴侍廉离去之后, 皇帝才坐到龙案后,这时喜和子从殿外走进来,毕恭毕敬地道, “皇上,军器监的周大人求见。” 皇帝微微一皱眉头,看他,“他来做什么?” 喜和子琢磨着,“可能是因为适才在承天门前发生的事, 皇上您要见他吗?” 此时,皇帝已经从龙案后站起身来,“他眼下可能有些坐卧不宁, 叫他进来吧!” “好。”喜和子点头, 转身走出去。 皇帝也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出了奉国大殿, 发现周利仁已在等候了,脸上神情正是无比焦急。 喜和子走出来,才准备跟他说什么, 周利仁抬头发现,皇上已经从殿中出来了,本来是想先探探喜和子口风的, 这下是不能了, 他连忙上前躬身就要拜倒,却被皇帝一把扶住了。 “爱卿年迈,不必行此大礼。”皇帝温和的声音已经降在头顶, 如温雨润身。 “皇上……”周利仁哭惨惨的一张脸,抬头殷切地看着皇帝,“皇上,老臣有罪,请饶恕。” 皇帝握着他的手臂,感到有一丝哆嗦,便是温和地一笑,“爱卿何罪之有?怎么朕……不知道呢?” 周利仁讶异,一时又叹息一声,显得愁眉苦脸,“都是老臣那个孽障女……”话还没有说完,手臂已经被皇帝握住,拉着他走到汉白玉栏杆旁,离红窗下的那些侍卫们远远的。 周利仁有些不解,茫睁着两只眼,只见皇帝掉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喜和子,又回视他,立刻笑道,“爱卿是先帝遗留下的老臣,一直对我李家有功,只是朕治国经验有限,处理朝政也并不熟练,便难免有些不妥之处,还请大人能够多多从旁辅助。” 周利仁瞪大眼,“皇上……这是……” 皇帝松开他手臂,转身凝望前方空阔广场,负手而立,神采稳重,眉梢眼角竟微含笑意,慢慢道:“父皇是古今难见的君王,朕一直以为自己能做到他的十分有一,便已是上天开眼了,只是想要实现这个愿望,是何等之难,朕近来也是深有体会。”说罢转眼凝视着他。 皇帝眼神无比真挚,周利仁有些动容,“老臣一定尽心竭力侍奉皇上!皇上的难处,也是老臣的难处!老臣定当万死不辞!”说罢深深地躬身一拜。 皇帝再度温和地扶起他,“爱卿,只要咱们君臣一条心,朝政便会蒸蒸日上,咱们的国家也会越来越好。只要这国家好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你们这些朝臣也才能被百姓称颂为世代的好官,记在青史上那也是大大的荣耀,不辜负祖上的余荫!” 周利仁感动不已,感叹道:“朝臣们中间都在传说皇上是古今如何难得一见的仁君,有幸被我等壮志难酬的士子遇上,实属我等之福。”此时他老眼中含了泪。 皇帝微笑,“朕这皇位想要坐得稳,也要依赖各位朝臣的尽心协力。如今内忧外患,你们对于朕的忠心便显得更加可贵,朕也是倍加珍惜。” 周利仁再也忍不住,感激涕零,“皇上,今日小女在众多朝臣面前冲撞了您,实在是罪该万死!皇上大可将她治罪,老臣是万万不会埋怨皇上的!”说着,又躬身拜倒。 皇帝却是轻松一笑,“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朕早已经忘记了。” 周利仁诧异,“皇上这……”实在是有些不敢相信。 皇帝轻松地笑道,“周大人的女儿一向直率坦诚,这也是朕一直所欣赏的地方,何况她说的本身也并非造谣,朕没理由治她的罪。” 周利仁已然是万万想不到,“这个……可是她……”他有点猜测不透了。 看着他一脸的迷惑,皇帝转身凝望前方的广场,只见在太阳的照射下,万岁通天殿上的琉璃瓦当正是熠熠生光。 “她远离父母亲人,来到朕的皇宫中,为朕装点门面,朕很感谢她;自她入宫三年,朕一直忙于政事,没什么空去后宫,也是冷落了她三年,没能代周大人照顾好她,朕对她对周家已是十分有愧;何况她身为女子,朕乃堂堂男子,因为她几句抱怨的言语,就更不会难为她。”皇帝说完,回头看他。 周利仁这下却是大为惊诧,从皇帝的口中能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叫他感到震惊,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何种言语来表达此刻自己激动的心情了。 “皇上……”他难过得忍不住流出老泪,竟是抽泣起来。 皇帝微笑道:“朕保证,有空便多去瞧瞧她,爱卿也不必为她担心。只要朕在一日,便没人能动得了她。她在这宫里,一定会很安全。” 周利仁感动地跪倒在皇帝面前,“多谢皇上!” 皇帝低头看着他略微佝偻的背,弯腰扶他起来,盯视着含泪委屈的双眼,柔声安慰,“别难过。” 送走周利仁,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广场尽头,万岁通天殿的转弯处,皇帝才转身往奉国殿走,此时杨炎凉正在殿内门前张望,脸上神色复杂,见皇帝走进大殿,径直往龙案前走去,他忙跟在身后,“皇上,这周大人是怎么了?怎么痛哭流涕的?难道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皇帝坐到龙案后,已经从龙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翻开,“最近因为岐王的事,朕一直没功夫,你有空便亲自带上御医署的人先去幸春宫给贵妃瞧瞧,她胃疼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还有白鹭妃设在后宫佛堂内的灵位,帮朕也为她添盏香油。还有貔貅妃、舞香妃、莲蝶妃、潇湘妃子、碧玉才人,每人新做五身时新衣裳,赏赐东海珍珠、南海珊瑚、天山石玉,蜀锦缎子这些,你看样子从府库里拿几件过去吧,先就这么多,朕想到再补充。” 杨炎凉有些惊讶,“皇上您这是……”茫然不解。 皇帝仔细看奏折,“趁着夜宴还未来临,阿阮也不在身边缠着,朕再多批几份奏折,你现在就照朕的意思去办吧。” 杨炎凉也不及多问,忙躬身答应,“好,我这就去!” 皇帝便坐在龙案后看奏折,一本一本批下去,天色也越来越晚,龙案上的文件已渐渐融入一团暮色中,忽然“啪”的一声,皇帝抬头看,只见喜和子抱着净鞭正在指挥宫人将大殿四边的龙烛点亮,小灯上有宫女罩上灯罩。 他转眼看皇帝,见皇帝正在看自己,白净的脸上便向皇帝展颜一笑。 皇帝也向他回以微微一笑。 第96章 夜宴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正举行着热烈的庆功宴, 为崔缜与薛讷两位将军接风洗尘,只是薛讷得了功勋首先往东都去祭拜母亲,因此人未至, 这样便算是为崔缄的哥哥崔缜与其他的将领开的庆功宴。  舞池中歌声燕燕,梨园女子身着霓裳舞动着杨柳似的腰身,柔软的咽喉里唱着楚水湘歌,在座的王孙公子与朝臣大将这些紫衣贵人们都在一边品酒,一边品鉴歌舞。  崔缜仍旧低头喝着闷酒, 他还在思索着今日午后那场谈话,那位不速之客向他吐露了一件令他感到十分震惊的消息。 他本来是不能信的,然而那人平日里的口碑非常之好, 他不信他说的是假话, 于是心中便感到有些不畅快。 一杯接一杯地酒被灌下肚,他古铜色的脸上渐渐地发了红, 一双沉毅的眼眸里混杂着不甘、恼恨、难过,坐在他身旁的崔缄看到哥哥喝成这个样,心里着实有些担心, 便伸手挡住他继续斟酒的手。  崔缜举酒的手停住,斜眼看他,崔缄低声, “少喝点, 皇上还在上头呢。”向皇帝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  崔缜转眼看,见端坐在主位上的皇帝正举起酒爵,远远地向别的朝臣敬酒示意。  他随即冷嗤一声, 一膀子甩开崔缄,这回干脆举起酒坛子,敞开脖子往肚子里硬生生地灌酒,转眼这么一大坛子的酒就见了底,看得身旁的崔缄目瞪口呆,而崔缄旁边的其他将士们也都停了手里的酒,呆呆地看着他扯着颈子豪饮。 诸人无不忍不住在心里想着,这上过大战场的将军,一杀就是数千人的将军,可就是不一样!  大家兴味正浓,然而眼看着崔缜又将座旁一坛子新酒的泥封打开的崔缄,却慌忙拉住他,“哥,行了吧!你就别再喝了!再喝可就要醉了!这样的场合实在是不宜醉,装醉还差不多!”  崔缜不说话,也不理睬他,还是固执将酒封打开了。他臂力不小,体壮如牛,崔缄根本抵不住他的力气。  众人见他只是狂喝闷酒,心想这可能是许久没有尝到京酒的滋味儿了,所以才这般大开酒戒,或者就是皇帝的御酒实在是太好喝了!  诸人也不再注意他,而是看场中歌舞。  宫殿中央水池上的六瓣莲花台上一曲舞毕,被水花溅湿身体的宫娥赤足银铃退场,忽然宫殿中一角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真好,真好,这支舞跳得真是妙丽绝伦,令男人们回味无穷呢!”  众人向声音来源处看过去,发现是崔缜在不紧不慢地鼓掌,脸色尴尬的崔缄还在一旁拉着,但他却是不理。  崔缜赤红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奚奚落落地冷笑着,“好啊!真好!“  有人发现他不对劲,远远地立即出声制止,“崔将军,我看你是喝醉了!”  崔缜冷眼看向他,态度傲慢,“裴大人,我没喝醉!相反,我可清醒得很!”  裴侍廉惊讶,看他像是真喝醉了,便不再说话,以免他牵怒起来,大闹一场,坏了众人雅兴,便只是给崔缄使眼色。  他是文官,不便与武人牵扯上麻烦,因为那样真的会很麻烦。  崔缜从裴侍廉的老脸上收回目光,忽然看向皇帝,声音高亮,“请问皇上,这支舞排演需要多久?”  他这样问了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在场所有人全部发呆。  这时主座上的皇帝回视他,却是优雅地一笑,“舞与武,虽然发音近似,但是姿态的力度与美感却不尽相同。若说需要排演多久,舞蹈与武功相近,全都至少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从五岁时便练起,才能练出个样子。舞与武又都需要整齐有序地配合与调度,同样考验组织与纪律性。”  众人听完皇帝的解释,都禁不住看着皇帝都笑起来。  然而崔缜却是冷笑, 皇帝淡然看向他,微笑,“难道崔大将军,有不同见解?”  崔缜忽然扬声道:“末将当然有不同的见解!这些靡靡之音,妖娆的女子之身,只会让男人丧失斗志,是亡国败家的根源!武却可以强身健体,可以抵御强敌,不使我们的山河破碎,不使我们的国家分崩离析!所有的男子都应有强健的体魄,才能保卫妻子女儿,才能保卫美丽富饶的家邦不受番邦铁蹄的践踏!”  他这一番言论,着实令大家吃惊,但是倒也符合他将军的身份,所有人胸中都禁不住对他涌起敬畏之心。 皇上却是淡漠地注视着他,“原来崔大将军是想提醒我们,不要玩物丧志,不要贪恋美色,是这样吗?”  崔缜忽然厉眼看向皇帝,“对于任何一个男人,都应如此!重视武,而不是舞!重视军人,而不是女人!”  他厉眼怒视,皇帝有些警醒,眼眸深沉,回视他。  “崔大将军,你到底想说什么?心里有话,不妨直说!”皇帝冷冷道,端起酒爵,将酒爵中的酒水细细地注入到口中。  崔缜红着眼注视皇帝,慢慢站起身,“敢问皇上,末将在前方战场杀敌之时,听到的传闻是否是真的?”  “不知崔将军听到的是什么传闻?”皇帝冷冷问。  崔缜忽然大声道:“皇上,听说您的表妹住进了您在奉国殿的寝宫,不知可是真假?”  在场众人立刻大哗!  皇帝噤声,坐在西首一排酒案前的阿阮也呆住了! 坐在皇帝身旁的苏皖柔看向阿阮,四妃冷眼齐齐看向崔缜,潇湘妃子一笑,漠不关心,碧玉才人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崔缜摇摇晃晃地走出座席,心中的气怒几乎要全数爆发出去,“我的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奋战,皇上你却在大后方调戏将军之妻。今日是郑将军,明日呢,会不会是我的妻室,还是他的妻室!试问我们将士全部都死绝了,人心散了,还有何人来保家!无人保家,皇上你的皇位还怎么坐得稳!”  话音落,猛不防地,他一把将酒坛子砸到地上砸得稀巴烂,酒水流一地。  宫殿中静悄悄,众人震惊得鸦雀无声,只有悬挂在横梁上的水晶灯笼不住地飘转,还有崔缜委屈心痛的呐喊声。  皇帝低眉沉默不言,握紧酒杯的手指关节发了白!  苏皖柔转眼看他,忙握住他手。  崔缜喝了闷酒,此时想起死难的将士,胸中更加抑郁悲怆,他一直带出手的左卫便是在一场征战中牺牲的。 他忽然大声痛哭起来,“这庆功宴我吃得实在不是滋味!”  他“啊”地大叫一声,一把掀翻案桌,案上酒水瓜果登时滚了一地,他猛地站起身便朝皇帝径直走去。 崔缄连忙扑上来从后抱住他,“哥!你干什么!哥!你疯了!”  此时禁军慌忙掣剑在手护在皇帝周围,警戒着大将军会胡为。  “哥!你别闹了,算我求求你了!”崔缄情急地死死抱住崔缜大声喊。  崔缜嘶声咆哮,“我没疯!我酒醒得很!” 挥舞双臂打开崔缄。 崔缄摔跌在地,转眼数名高大勇武的将士也扑上,牢牢将崔缜抱住。  崔缜一把推开左右的人,甚至大打出手,“你们别拉我!我偏要说!滚开!”几个碗大有力的拳头狠狠砸在这些人脸上,大家便似被弹开了,他此时盛怒气极,力气也便较平时大得多。  “咱们兄弟在前线给你皇帝拼死拼杀,郑将军的兄长更是将自己的女儿远嫁外邦,饱受胡人欺凌,可皇上你是怎么对我们的!你却还要疑他!疑他扣城不出实是与胡人谋反!你就是这么对待功臣的吗?啊?”崔缜一时又哭又笑,便肆意地发泄酒疯,发泄在战场上久久压抑的神经。  四周的年轻将领忙得有人站起,看向皇帝洪声质问,“皇上!崔缜将军所言此事当真?郑老将军一门忠烈,你如何能做出这种事!当年耶忽律国攻入我国,若非郑老将军保驾,焉能有皇上你之今日!”  满朝大将纷纷指责,指责声越来越大,在人声鼎沸的章台宫中,皇帝却始终紧绷着神经不发一言,手里的酒爵越握越紧,眉心紧紧拧住。  阿阮见凶怒的大将们各个面色狰狞,大肆批评皇帝的所做所为,心中实在难忍,忽地站出身,跳出酒案,跑出去到皇帝的龙案前转身一站,用她小小的身体挡住他们指责皇帝的目光。 “你、你们都误会了!不是这样的!我九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她极力辩解,小小身板站出来挡在九哥哥身前,为他遮避外界的质询与恨意。  崔缜冲动地走到阿阮面前瞪视着她,忽然指住她脸喝骂,“你住嘴!身为女子不知检点,在两个男人之间左右摇摆,真是不知羞耻!你的婚宴我也是参加过的,谁知道你竟是这么不守妇道的妇人!”  阿阮大惊,这时座中的岐王闻言恼怒,便要起身反驳,却被身旁的宁王按住手,眼神警示他不要冲动。  阿阮颤声,“哪两个男人?我不明白你说的!” 嘴上不承认,心中却害怕得直发颤。 她深怕九哥哥名声受损,深怕他为了自己惹得群臣不满。 崔缜正面盯住她震惊惶恐的脸,一阵阵冷笑,扬声道:“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心里清楚!哪两个男人?还用我说得更明白吗?” 崔缄冲过来抱住他强自往回拉,吼道:“哥你不要再说了!” 崔缜一肘子撞开崔缄,崔缄向后重重地摔了出去,崔缜径直走到阿阮面前盯视着她,怒道:“好,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是哪两个男人!郑显烽!还有他,皇帝!”抬手愤怒地指住另一侧主位上的皇帝。  众人哗然,虽然皇帝喜爱阿阮已不算什么太严守的秘密,但此刻公然被说出来,当着这诸多人的面,而且当事人都在场,军方的人也在,那么众人感受到的震惊就要比平时强上百倍。 阿阮脸色大变,心中痛苦不堪,感到阵阵辛辣刺骨,渐渐流下眼泪,摇头,“不!他不是……他只是我的九哥哥!”她苦苦辩解,只为保护他不受众人的非议。 崔缜阵阵发笑,笑容中尽是挖苦,“可笑!这在皇室中早已不是什么秘闻!恐怕是只有你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吧!岐王、宁王、薛王他们都知道皇帝对你有意思!”  阿阮震惊,努力辩解,“不!你说的全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不要血口喷人!污蔑我九哥哥!我发誓我和他只是兄妹关系!”说着说着,她眼中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身形摇摇晃晃得站不稳。  面对她无助的模样,崔缜并不感到同情,反而笑得更冷,“你知道你夫君为何会造反么!”  阿阮这下吃了一大惊,眼睛瞪大,“他造反了?”心上顿觉瑟瑟发抖,这个她怎么不知道?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其中有些蹊跷,定是与九哥哥脱不了干系。 果然崔缜猛地抬手指住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却仍是赤红着眼盯视着她,“哼!你不信大可以去问他!”  阿阮转眼看着皇帝哥哥,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但看崔缜的样子,并非像说谎,她转过身来,慢慢走到皇帝对面,足步感到前所未有的重,双眸只是直视着他,忽然大声喊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造反了?这是为什么?”  自始至终,皇帝的目光都一直在阿阮的身上,看她凄然向自己质问,他眼眸里也溢出一层层虚弱与无力。  阿阮眼中含泪,呆呆地注视着同样伤情的他…… 两人便在这大殿中默默注视着彼此,仿佛身旁的一切影像都已幻化为幻像与倒影,在悄然中轰塌与零落。 在一片苍茫辽阔的天地下,仿佛只剩下了他们彼此。  这时崔缜的话仍在流泪不住的阿阮耳后响起,“若非皇上步步紧逼,你的夫君郑显烽,又如何会造反!你可知他家世代忠良,有谁会愿意败坏自己家族的名声,任由其出现忤逆之徒!”  貔貅妃与舞香妃见崔缜败坏皇帝名声,阿阮也似乎要向皇帝发难,悄然回头瞧了一眼莲蝶妃,她静静地向两人颔首,示意可以发难。 貔貅妃与舞香妃便立即从各自座位上站起,走出挡在皇帝前头,一齐面向崔缜与阿阮。  “就算你是才从战场上回来的战功显赫的大将军,但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又何时轮得到你来质问皇帝?先不论你适才所言是真是假,如此公然藐视皇威,以下犯上,又该当何罪?”貔貅妃神情威严冷冷说道。  舞香妃亦是抚额冷笑,“阿阮姑娘何必用这种眼神看着皇上?皇上不过是将你当作表妹,宠爱你、抬举你,无非是念在你本人是皇上亲属的情份上!你不会还真当自己是这里的座上宾了吧?告诉你,那你可就大错特色了!” 阿阮闻言恍然抬头,注视着站在面前将她与九哥哥的视线隔断的貔貅妃与舞香妃,分明感受到她二人眼神中的恶毒之意,她眼眸禁不住地有些泪光闪烁。 此时皇帝座旁的苏皖柔直皱眉头,而坐在碧玉才人与潇湘妃子之侧的莲蝶妃却只是坐着冷面以对,眉梢眼角颇有得色。  貔貅妃与舞香妃你一言我一语地仍是奚落着阿阮与崔缜二人,她们很聪明地为皇帝做了开脱,撇清了他与阿阮的非正当关系,却将阿阮推下了深渊,牺牲了她的美德与名声。  她们的言下之意已然很明显,是阿阮主动勾引皇帝。  二妃的讥讽之声不断传来,然而阿阮的一双眼眸却穿过她两人的间隙注视着九哥哥。  此刻面对万千指责,皇帝的眼瞳中也只有阿阮。  饱受非议而始终噤声不言的皇帝,此时在阿阮怯弱伤感无助的目光中,忽然长身站起。 众人呆滞,目光立刻齐齐转到皇帝身上,只见他神情阴冷肃穆,浑身气魄如虎,缓缓地迈步走下了主座,貔貅妃与舞香妃听到身后动静禁不住一起回头,当看见皇帝一副威严恼怒的模样冲她俩走来时,无不吓一大跳,慌乱退至案边让开路。  群臣看着一脸震怒的皇帝,脸上皆愕,禀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只见皇帝慢慢地走下台阶,周围的人都被他的气势所震慑,纷纷让开道路,连执剑护在他前头的禁军也面面相觑地退开。  然而,皇帝穿过呆愕的人群,径直走向阿阮……  阿阮神情恐惧,被九哥哥冷酷发威的神情震慑得整个人都呆滞住,害怕得竟忘记要了逃跑! 九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她在心里问自己,双眸呆滞地注视着他同样注视自己的眼。  皇帝终于在阿阮面前停步,盯着她惊恐得煞白的脸容,忽然在所有人都毫无防备的时侯,静静地说道:“阿阮……我爱你……”  闻言,群臣起先懵懂,随之大哗! 皇帝居然几乎在群臣都反对的情况下,公然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他,爱阿阮! 后座上的苏皖柔惊动地扶住了椅扶手,花容失色。  阿阮亦是狠狠吃惊,他竟然当着这群臣的面公然地向她表明了心意……她眼中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心中感到阵阵难过,却强逼着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脚跟紧紧扎稳在地上,伤感地注视着他。  似乎被面前的她的眼泪彻底地击碎了心房,皇帝傲然而视,声音洪亮,“阿阮!我爱你!”他重声重复了一声,昂然的神态彰显着天子之威。 别人反对又怎样,他是天子,他爱上的是什么人,那便什么人,谁也没有权力阻止!  阿阮的眼瞳中此刻独独倒映着他伟岸挺拔的身姿,他正站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向她阐述着他隆重浩荡的心声。  “阿阮!我爱你!”皇帝又郑重地大声说一遍,声音此刻竟变得震耳欲聋,震得整座宫殿都在嗡嗡作响。  群臣完全失去心神,呆坐原处不动。  “不!”阿阮摇头否定,忽然微微一笑,她身子摇摇晃晃的,似是在一步步地缓缓退后。  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她说这个事,这样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不仅她一个人知道,是所有人都会知道! 这有损他帝王的威严,会加重家族的矛盾,会让他的夫家误会,会让群臣感到惊骇! 她不能!他也不能!  她的频频后退代表着她无声的拒绝,她的眼泪显示着她难以支撑的脆弱。 她本是体谅他的心的,深爱一个人,却又无法对她诉说自己内心的爱意,是一件残忍的事! 在无人问津的偏僻角落,他可以向她诉说爱情,可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必须将自己的爱意深埋,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因为他是皇帝,她是另嫁他人的笼络权臣的工具,他们都必须各司其职,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而不是去触摸那不可及的梦! 这注视是一段不被世人所祝福的感情,是必须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罪孽!  一道道泪痕滑下阿阮莲萼样的脸庞,烟水似的眸子里写满凄楚,她越是这般虚弱无力,皇帝却越是想要支撑起她无助的心灵。  他对这段感情倾注了全部的信念,他志在必得,他雄心万丈,那么他也不允许她退缩、畏惧! 他是天子,配得上他的女子也必须要有寻常女子所没有勇气!  皇帝碾步向她缓缓逼近,始终与她只余半尺之距,他脚步沉沉地靠近,她却不住地后退,他神情庄重得像是泰山压顶、亦像是天神的命令,令阿阮无从抗拒,也无力抵赖。 “阿阮!不要怕!有九哥哥在!”他庄重地说道,说给所有的人听。 他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他的心意,与他对抗是完全没有机会的!他心意坚定,不会轻易改变! 在他步步紧逼的压迫下,阿阮憔悴的脸容上泪痕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实现模糊得不成样子,唯独感到他的一双眼眸,是那么的有力,真挚,坚毅。 她内心深处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 第97章 落水 “我不相信……为什么会这样……是你逼迫他造反的!是你这么做的!” 她茫然流泪询问。 皇帝却不回话, 只是径直走近她,低头注视着她伤感的眼眸,在所有人都不知道, 忽然拉住她手臂,在她还未回过神时,轻轻地抱住了她。 在群臣惊愕的目光中,他低首,吻了她……  群臣震惊!苏皖柔震惊!莲蝶妃震惊!潇湘妃子震惊!碧玉才人震惊!崔缜震惊!崔缄震惊! 阿阮震惊!  阿阮睁大眼, 直直盯着咫尺之间的他的脸孔,他闭上眼,吻得深沉…… 惊骇的群臣简直不忍直视, 坐在主位之侧的苏皖柔, 紧张地握紧凤座扶手!  宁王、薛王、岐王等人停住手中酒爵,亦是瞪大眼盯着皇帝拥吻住阿阮。  阿阮闭上眼, 眼角淌下一行泪,他轻啄她唇上泪珠…… 谁知她却忽然推开他,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在众人还未回过神来, 她以诀别的目光盯了失神的皇帝一眼,尽管他眼眸中充满了伤感与眷恋、不舍与祈求的复杂情绪,阿阮还是后退两步, 凄楚的容色上流着泪, 绝情地转身逃了出去! 她哭泣着跑出了章台宫……  岐王回过神,大喊一声“阿阮”,慌不迭地从座位上站起, 追了出去……  座中人全部震惊,呆若木鸡,崔缜冷笑着看着这一切,转身也慢慢地走出了章台宫,群臣面面相觑,良久后都纷纷跟着离席。  眼望众人都一一意兴阑珊地离去出殿,崔缄看了一眼,回头看皇帝,情急地上前,重重说道:“皇上,我哥……我哥他是喝醉了!”  皇帝无语,崔缄左右为难,还是向皇帝拱手示意告辞,连忙转身跑了出去,追他的兄长。  几个妃子看皇帝闷闷不乐,苏皖柔使眼色叫她们离开,苏皖柔自己忽然犯了胃疼,也在碧姝的搀扶下起座离身,从殿后门默默地出去了,杨炎凉也顺带被她唤走。 无比贴心的表姐只是想让做皇帝的弟弟,此刻能够好好地安静片刻。  一时这大殿中只余皇帝一人……殿外的风一阵阵地涌入,他只是那么一人静静地站着。 在这段感情中,他遇到了迄今为止最大的阻碍!  阿阮失魂落魄地行走在夜中的御园,九哥哥为了她,几乎得罪了全体朝臣,他们是不会允许他们两个在一起的。 不知不觉地就行走到了一片竹林,她透过朦胧的月光仔细分辨周围的环境,才发现原来这是上一回与十六哥哥相见的临香池。 这里远离皇宫的中心,十分偏僻,距离皇宫内的章台宫更是有一段很遥远的距离,没想到她这么茫无目的地乱走,居然已经走出这么远了。 心中因为藏了许多心事,她幽幽叹了口气,坐在旁边的一块石上,低头默默地想着心事。 九哥哥是皇帝,稳定朝纲永远是第一位的,她又算什么?如果她的离开,能够使他的江山社稷得以稳固,那么她愿意,这一辈子都不再与他相见。 眼眸中渐渐蓄满泪水,她白皙的手指紧紧揪住衣裙,美丽哀凄的侧影投照在池面上,与天穹中的月光渐渐融为一色。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影向她慢慢靠近,阿阮心中思念着九哥哥,直到他靠近到不能再近,她才缓缓抬起头。 然后面前这人便向她展颜一笑,黑暗中他的笑容看起来鬼魅极了,阿阮行动迟缓地站起身,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她一双秀美的纤足慢慢向后移去,直到踩至池边,再也退无可退,“你……” 这时她的大眼中才流露出惊慌失措,她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杀机,那人有些微胖,正慢慢向她靠近,居高临下低头看着她惊恐的眼眸,突然猛地伸手,向前就是一推! 噗通一声,这静谧的环境里,这一声水响显得那么刺耳,但又瞬间融入悄无声息的夜色中,令人无所察觉。 阿阮柔软的身体跌入池水中,双手无力地在池面上挣扎两下,整个身体便慢慢地沉入了水中。 将她推入池中的人影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迅速离去,隐入黑暗中,再也觅不到一丝踪影。 他以为这一切做得令人毫无察觉,然而黑暗中忽然出现一道身影,他隐藏在竹林后,夜色中两道明亮的目光投在湖面上,看着那女子在水中挣扎半晌,悄无声息地淹没其中。 时序飞快,不知不觉便已入秋,章台宫这一场不愉快的夜会散场后,皇帝坐在悄无声息的大殿中,静静得没有任何言语。 朝臣与嫔妃们都先后离开了他,只有他一人独坐在此处,体味着人世间的聚散无常。 他抬头看着场中的繁华,以及这繁华过后的冷清,心头忽然涌动起一阵难以言说的伤怀。 璀璨的吊灯下,绚丽的屏风前,摆满瓜果酒水的香案一个接一个地整齐摆放着,只有崔缜适才坐过的翻倒在地,其上瓜果洒了一地。 他眼前便又闪现适才崔缜震怒的一幕,那种愤怒的眼神,不因为他是皇帝而有所收敛,反而愈加疯狂。 仿佛是他们对于他这个皇帝抱的所有期望,在一瞬间崩塌之后,近乎狂烈与不能接受。 沉重巨担压在他肩头,他默默闭上眼眸,将心头的凄楚压下。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崔缜翻倒的香案前停住脚步,先弯腰亲手把香案翻转过来放回原位,又低下身把散落滚动在地面各处的瓜果等物一一捡起,揪起自己的衣摆,来回擦拭干净,再慢慢地一一放回香案上。 他默默做完这一切,之后才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煌如白昼的章台宫…… 夜中的风微微有些凉,吹上他的身,轻轻拂动他的衣袂,他走过繁花似锦,走过星河闪烁,走过潮湿小径,走过垂绦柳下,走向这皇宫中的灯火阑珊处。 不知不觉间,他便已回到奉国殿,然而回到寝殿后,才发现表妹并没有在寝殿中。 此时的鼓楼上,正好传来四更响…… 阿阮去了哪儿?这是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继而一阵紧张迅速袭卷遍布他全身,他匆忙走出奉国殿,来到大殿外头,守在这里的宫女太监们都已趁着他不在偷懒睡着,直到他回来也并未醒来。 他走去一把牵起喜和子衣领,“有没看到阿阮!” 喜和子昏睡中被惊醒,连忙擦去嘴角口水,慌乱无措,“小人……没、没见着她呀!” 皇帝一把松开他衣领,转身走到白玉栏杆前,张眼望着整座广场,广场四周点亮着迷离的灯光,广场的地面做出一种用灯笼摆出的偌大的荷花造型,夜中宛如在水中央,但却独独不见阿阮的身影。 她会去哪儿?这夜深人静的,她能走去哪儿? 生怕她又遇到像上回那样的危险,他连忙走入黑暗中,凭着直觉往后宫奔去。 他拥有的这后宫之大,甚至连他自身都无法想象,他奔走在郎桥溪流间、夏花秋月里,一路穿过无数竹径、菊匍、松田、兰野,却始终未发现她的身影。 抬头看时,才发现已来到幸春宫。 他脚步略微迟疑,还是抬脚走进去,显然苏皖柔还没睡,这宫中灯火通明,适才那场接风洗尘宴真是扫兴,苏皖柔正坐在宫中主座上,默默想着心事。 这时碧姝走到她跟前,“全都已安排妥当,贵妃娘娘准备何时将这一消息告知苏大人?” 她眉眼间有些忧郁,到底是不能阻止娘娘做出这一决定。 苏皖柔眼眸微瞥,“再过上三日,便可告知于他。” “相信到时苏大人一定会十分高兴的……”碧姝口中说着高兴的事,眼里却并不显得怎么愉快。 苏皖柔抬眼看她,口吻中带些警告,“不准你乱嚼舌根,否则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娘娘这么做,真的值得吗?”碧姝还是忍不住直言相问。 苏皖柔很是不耐烦,“你都已问过许多遍,如若会改变主意,我早已改了。”仿佛不愿再与她多说,她捋动手里绢帕,站起身。 这时皇帝已经抬脚进门,“阿阮呢!她有没躲在这儿?” 他以为适才在章台宫发生那样的事,阿阮定是害羞难过得躲起来了,不肯与他见面。 皇帝的突然出现,使得两人都是一惊,见皇帝眉眼间难掩的风尘仆仆,两人相视一眼…… 记得上回到这宫中,也是为寻找阿阮,这都将近四五个月过去,皇帝这回来已不像上回那般含蓄,上回还问问她胃痛的事,这回干脆是直接开门见山,连寒暄的话都不会有。 碧姝心中不悦,只觉皇上薄凉,苏皖柔却是走到皇帝跟前,神色也显得有些惶急,“适才在章台宫,她独自一人跑出去!怎么?还没回你的寝殿?” 李弘竣眸色冷然,“没有,我回去并未发现她的踪影。” 苏皖柔脸上立刻煞白,“那她会去哪儿?这皇宫偌大,但除你的奉国殿与我的幸春宫,她还能去哪儿?” 皇帝不惊,她自个儿已先惊了! 她茫然无措走到殿外,伸手扶着门框张望殿外的树深花影,口里喃喃,“她会去哪里?”似是在问自己。 皇帝又转眼看这殿中,只见站在角落的一些小宫女,只是很惊慌地瞧着他,他回视她们几眼,确定这里并无阿阮,转身走到殿外廊下,回头对倚着门框而立的苏皖柔说道,“我再去其它地方看看。” 苏皖柔望着皇帝背影离去,眼角渐渐含起泪光,她心里头实在是担心,阿阮该不会真有什么事…… 想起上回来福突然死在皇宫的外城夹巷,要不是皇帝去得及时,恐怕阿阮便会遭遇不测! 她浑身忽然一震,回身走到碧姝跟前,“去把宫中所有人都召集起来!去找,去找阿阮!” 皇帝本是不愿惊动宫中禁卫军的,但他眼看东天已然发白,却还是未能在皇宫中找寻到阿阮的身影,急切中合只能召集起正在值夜的侍卫们,分散到各处去找寻阿阮。 如此一直持续到鼓楼上响起五更,所有侍卫们聚集到奉国殿前,没有一人找到皇帝的表妹。 皇帝为找寻一个女人如此大张旗鼓,侍卫们虽然不言,但心中也多是有数,有人大概知道皇帝的这位表妹是怀安王次子郑显烽的妻室,传闻这女子已在皇帝寝殿中住有多时,一旦郑二公子回京,不知他又将作何感想? 此刻皇帝站在汉白玉台阶的高处,身上穿的还是适才参加接风洗尘宴的富丽锦衣,夜风中广袖飘举,当真玉树琼仙。 然而他焦急无比,目光在渐渐天色明亮的广场上梭巡,“阿阮,你在哪里……” 这时广场上的灯火已在宫人的控制下一一地熄灭,天色蒙蒙…… 想起上回在外宫城、在青楼,她险些遭遇不测,他这颗心便要跳到嗓子眼儿。 正当所有人不知皇帝接下来要做出怎样举动时,却见一名小太监跑过来,穿过人群慌里慌张地道:“皇上,找到阿阮姑娘了!” 皇帝冲下台阶来到他跟前,“在哪儿?”他拼命压制自己焦急的情绪,盼望她不会有事。 “在临香池,她、她、她落水了!”太监说话磕磕巴巴。 此时天色已完全大亮,杨炎凉扶送大醉的崔缜回到自个儿府中,也已赶回,今日皇帝要上早朝,他得回头帮皇帝准备,谁知赶到奉国殿,便看到一大帮人已聚在大殿的台阶上,皇帝正站在诸人中间的高处。 “皇上,这是……” 昨夜发生那样大事,不知这凤栖国国君站在奉国殿前,是要做什么? 周围全都是持甲带剑的冷面侍卫! “皇上,难道又有事发生?”杨炎凉吓得面如土色。 皇帝不回,已经从他身边走过,直往后宫而去。 第98章 人证 当皇帝率领一干人等赶到皇宫中十分偏僻的临香池时, 却惊讶地发现皇帝的贴身侍卫崔缄,正跪着一下一下地给昏迷中的阿阮按压胸前。 浑身湿透的阿阮平躺在地,衣衫紧紧贴在身体上, 潮湿的乌色秀发濡湿在苍白无色的小脸上,一双紧闭的眼眸,睫毛微微颤动着,大家不由地把目光转到她身旁的池面上,显然她是落水后刚被崔缄救起, 崔缄正在对她实施抢救。 李弘竣回过神,当先朝他走去,一把推开崔缄, 激动地扑上去将阿阮抱起在怀中, “阿阮!阿阮!”立刻是他一迭声的呼唤,这呼唤声凄凉苍白得最后都带上些杜鹃泣血的味道。 阿阮的小脑袋软软地搭在皇帝的臂弯中, 紧闭的唇角中还在往外溢着池水,崔缄看着皇帝将阿阮抱入怀中,便缓缓站起身退至一边, 伸袖抹了抹脸上的水渍,才发现这右手腕的黑色衣袖上也全是湿的。 他为救阿阮投入池中,她当时已经沉下去几许深, 池面虽不甚高, 但底下却满是淤泥,她的身体被发腐的泥藻与秋荷的根茎缠住,他两足陷入淤泥, 若非他体质甚好,恐怕两人都要窒息死在这水里。 因此他不仅浑身湿透,手臂还因为用力扯拽她足下的海藻,不慎被池中尖石划出两道血痕,由于双臂肌肉紧绷,正往外汩汩冒着血泡。 杨炎凉立刻叫两个人赶上来帮崔缄包扎,转眼见皇帝只是怀里紧紧抱着表妹,一声一声地试图唤醒她。 他的呼唤声简直不忍卒闻,撕心裂肺得一阵阵苍凉之感。 守在不远处的众人都被皇帝的凄厉之情所震撼,然而手足无措地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阿阮!阿阮!”他摇撼着她的身体,生怕她就此淹死了,那他这后半生,还如何过得下去? 她柔软冰凉的身体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他怀中,对于他的连声呼唤,始终未作出任何回应,直至从她的九哥哥眼角滑下的一滴眼泪,落在她冰肌似无血色的脸上。 皇帝怀抱着阿阮快步回到奉国殿,便叫杨炎凉去叫御医,他把她湿透的身体放在龙榻上,站起身对跟进来的所有人道,“你们先都回避一下!” 众人不解,但还是都一一退了出去。 因为怀抱过浑身又是水又是泥的表妹,皇帝身上的锦衣此时也是脏乱不堪,但他顾不得这许多,坐在榻边把她身体扶起,把她身上这件又冰又冷的衣衫先迅速脱去。 这天气已经入秋,池水的寒凉中已然带上些冰的味道,他深怕寒气入骨,阿阮的身体被伤到,便帮她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褪去,慢慢的阿阮莹洁如玉的肌肤完全展露在他眼前,她裸着身体,昏迷中软软地坐不稳,被他双掌忙是扶住圆润的双肩。 他睁大眼盯着她已然完全□□成熟的上身,震撼得久久回不过神,她少女似又微微熟透的身体简直完美到极致,他心中忍不住连连赞叹。 扶住阿阮将她平放在锦绣堆叠的龙榻上,他又起身脱去她衣裙,露出她两条纤柔的小腿,因为摔入池中,上身有衣服包裹并未沾上污泥,可是小腿与双足上却是泥泞斑斑。 他本想帮她的身体清洁干净,但眼下她命悬一线,也再无法在意这些细节,匆忙地从紫檀衣柜中取过一条自己的白色睡袍,走过来扶起她,穿在她身上,低头系好衣带,把她的身体完全遮掩住,也断绝了他最后对于她身体眷恋的视线。 当他走到门前唤人进来时,杨炎凉已经叫来了御医,他们都已在外头等候了,这排场阵仗十分之大,六名御医跪在龙榻边上,先后为阿阮把了脉。 皇帝本是想遮住帘幕的,但表妹命在旦夕,为使她能得到更好地救治,他允许御医观视她落水后的苍白面容。 经过一番折腾救治,阿阮开始呕水,直到将腹腔与肺部的积水大部分排出,她才在皇帝的怀中渐渐苏醒过来,看到他的第一眼,便是凄凉地轻轻一声呼唤,“九哥哥……” 李弘竣一阵激动,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俊脸贴上她凄凉含泪的脸容上,声线哀凄,“你总算是醒了!九哥哥好怕!” 六名御医一起抹去头上的汗…… 挤在门前围观的众人见她醒了,这下也都长吁一口气,但是见皇帝对她的态度,似乎更是……不仅如此,她娇小的身体上还穿着皇帝宽大的洁白龙衣! 众人心头都充满疑惑,杨炎凉似是察觉到他们这些乱猜乱想的心思,忙想个由头将众人轰出去。 “好了好了,眼下没什么事,皇帝表妹受了惊吓,大家都各自去做事,不要再吓她了!” 杨炎凉回头又留意一眼,叹息着走出寝殿。 李弘竣将阿阮从怀中拉出,低头看她满是凄色的容颜,“告诉九哥哥,你是怎么落水的?你怎么会在那里落水?” “我……”她双唇哆嗦,迷离的目光立刻回想起当时夜中的情形,吓得双眼便是一睁,“不!不!我……好可怕!” 她真是吓坏了,连忙蜷缩进他怀中,拉住他手抱住自己,“九哥哥,我怕!”一绺绺湿发粘在她凄楚苍白的脸蛋上,她看起来脆弱极了。 “你怎么了?”李弘竣情急地捧起她的小脸,“到底发生什么?” 他一问,当时的画面便马上在她眼前闪现,她害怕得挤进他宽大的怀中,哭泣得慌乱,“九哥哥……”她光是叫他,小手死死揪住他衣袖。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说话声,阿阮听闻,立刻便是悚然一惊,抬头豁然转向门前,睁大眼望着那里。 不知她为何会吓成这个样,李弘竣只好紧紧搂住她,这时寝殿外头的说话声愈响愈大起来,阿阮仿佛是听到了鬼怪说话的声音,拼命地想要往李弘竣的身后藏,这时门上已经进来一个人。 “老九,我听说阿阮落水了!”他的话音落,人也已经出现在门前。 阿阮睁大眼看到他,吓得浑身一阵剧烈颤抖,紧紧揪住李弘竣的背心,贴在他身后,两只眼睛越过李弘竣的肩头,惊惶地看着已经走进来的岐王。 李弘竣回头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转眼看向门前,岐王已经着急地走到两人跟前。 “昨夜章台宫的宴会结束,我便回去了,今早正想要进宫来看看,便听到宫门上的禁军说,皇帝的表妹落水了,真有此事?”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十分焦急这件事。 他把目光从皇帝阴沉的脸上转到皇帝身后阿阮的脸上,却发现她看到自己,就像是马上看见了妖怪一般,哭着脸紧紧藏在皇帝背后,不给他抓到。 因为他正抬起手,想要触碰到她沾着泪水的脸庞。 皇帝出手,立刻打开他手,回头把阿阮抱在怀中,声音有镇定人心的力量,“别怕!” 他低头看到娇小的她虽然蜷缩在他怀中,但一双眼睛只是牢牢盯着岐王,那大眼中布满惊恫、恐惧、与慌乱。 她过去见到他的这位十六弟,无不是“十六哥十六哥”地甜甜叫着,也喜欢与他亲近,这大会儿看见他却充满了排斥感,不仅是皇帝感到疑惑,便是岐王也很是不解。 “阿阮,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十六哥哥呀!”他想绕过皇帝触碰阿阮的身体,但阿阮吓得忙翻身躲到李弘竣身后。 李弘竣只好张臂将他挡住,“她昨晚落了水,受了惊吓,眼下情绪不稳,你不要再吓她了。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凶神恶煞地跟寺庙门前的四大天王又有何分别!她眼下身子正弱,压伏不住你这个鬼东西,你最好离她远点!” 岐王朝天翻个白眼,“可是我真的担心她呀!”看到阿阮一个劲儿的躲避自己,他真是失望。 本来听闻她落水,他真是着急坏了,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呢! 真是自作多情! 看岐王垂头丧气,皇帝指示道,“你往外头呆着!这里有我,她就不会有事!”说着,回头伸手抚摸她布满惊恫的脸庞,安抚她惊悚的情绪。 岐王无奈,只好百无聊赖地退出去,心想正是跟着他才有事,阿阮明明是在他的后宫里落水的,他倒推得一干二净。 皇帝从他掀开珠帘走出去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回头立刻盯住阿阮仓皇的大眼,“怎么回事?你落水是不是与他有关?” 皇帝果然是洞察到什么,他的直觉向来敏锐! 大张着眼的阿阮浑身一阵耸动,伸手揪紧他两边肩上的衣缘,眼眸中立时泪水涌动,“九哥哥……” “你别哭,别害怕,九哥哥就在你的身边,你到底遇到什么,都跟九哥哥说,九哥哥会为你做主!”他说话声尽量放得轻柔如春景中的柳絮,安抚着她惊恐不安的情绪。 阿阮脸上泪水潺潺,沾染得她胸前的龙衣上都是,“我……昨夜是他推我落水的,是他!” “你说什么!”皇帝显然一惊,“阿阮,你说什么?” 阿阮哭泣着伸手指住门外,身子剧烈打颤,“是他!是他推我落水的!是他!”她吓得声音都在颤抖不止,他紧紧抱着,当然能感受到来自她情绪上真实的惊恐。 “阿阮你说清楚,是谁?”皇帝眉头皱得紧紧,目光无比严肃,再问。 在他冷峻的直视中,阿阮凄惶无比,“是十六哥哥!” “到底怎么一回事?”皇帝情急地提住她肩头。 “昨夜我独自一人走到临香池,我想散散心,可我万万没想到……十六哥哥居然一直尾随着我!我发现他后,正想与他说话,可……他便、他便……将我一下推入了池中!我拼命、拼命拼命拼命地挣扎,可我不会水,我便眼睁睁看着他从岸边转身离开了!” 她哭泣着说完,因为剧烈的抽泣哽咽,致使她身体便是一阵控制不住地痉挛,浸过冰水的身体抽搐着,慌得李弘竣连忙帮助她舒展身体,又紧紧抱入怀中,手掌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着。 阿阮的情绪这才慢慢镇定下来,但仍是止不住地哭泣着,像极了一个受委屈的孩子,等着大人为她做主。 李弘竣严峻冰冷的目光转到珠帘前,两眼中渐渐闪现出杀机! 他袖底的拳头握得紧紧,指节禁不住地咯咯作响…… 第99章 查抄 发生这样的大事, 阿阮被苏皖柔接到她宫中住了几日,这一日她坐在贵妃榻上发呆,苏皖柔办完手头上的事, 走到她身边拉住她手,“你当真你没有看错,确认是岐王?” 阿阮大眼茫然,思索着那一夜发生的情景,最终点头。 她与十六哥哥十分之熟, 又怎么会认错人? 苏皖柔眉心泛起一阵忧郁,“这个却是万万想不通的,他虽然与皇帝并非同母所出, 但到底是从小跟你一起玩大, 我想他不至于要害你。” 阿阮张大眼看姐姐,“姐姐你觉得不是他?” 苏皖柔绝美的脸上满是矜持, “我进宫三年,见过许多千奇百怪的事儿,很少有解释得通的。有时候有些事啊, 甚至并不如你我亲眼所见的那样。” 阿阮想不明白姐姐的话,光滑的眉心便像是隆起一朵愁云。 苏皖柔捏紧她小手,“相信你九哥哥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但是在这之前, 还是要调查清楚为好。” “姐姐你是这么以为的?”阿阮眼中流露出一丝怯弱。 看她又担忧起来,苏皖柔抚摸着她妩媚的脸庞,“你这几日要好好休养身体, 别胡思乱想,这些事就交给你九哥哥,我相信他会为你办妥的。” 阿阮呆呆点头,在姐姐温柔的安慰声中又躺好在凤榻上,只是睁着眼仍是琢磨着这件事。 这样一连又过了数日,她身体渐渐好转,便走到幸春宫外游荡,几日不见九哥哥,心中便有些想念他,但她还是抑制住去找他的念想,独自蹲坐在地上,低着头白白的小手揪青草玩儿。 或许真如表姐姐所言,是她看错了,要么……是另有蹊跷? 那一日毕竟已经那样晚了,光线昏暗,她又怎么能断定推她进池子的就一定是十六哥哥呢? 可是,他俩却又是那样相像! 如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这宫里是谁要害她?又是谁想要不利于九哥哥呢? 这些复杂的事,她这样单纯的小脑瓜又怎会想得通……实在是越想越头痛,一团乱麻。 但是想起上回汉君离在青楼轻薄她,十六哥哥一怒之下冲去南安郡王府将汉君离刺伤,丝毫不管会触犯皇族的律法!试问他那么维护她,又怎么会伤害她呢?况且他与九哥哥的关系,也一直那样好,他应该不会…… 这般想着,她便觉着该向九哥哥表明自己所思,叫他万万不要怨恨了十六哥哥。 想罢,她手里揪着两纬青草,便慢慢地往奉国殿的方向走去。 她不明白的是,经过数日的权衡,皇帝已经决定不再忍耐下去。 当皇帝的诏书降下时,岐王还一脑子懵懂,过去九哥想见他,派个人来口头传召便是,怎么会这般大动干戈地降下一道诏书? 他乘坐一品一字王才能乘坐的华丽马车,在京城百姓羡慕的目光中,威风八面地驶进皇宫,又一路欣赏风景一边走过亭台楼阁,一个时辰后才来到奉国殿。 只是当他走进奉国殿后,才发现这大殿中的气氛十分不对! 或许正如常人所言的那样,享受多大的荣耀,便要承担多大的风险! 崔缄带着千名禁军赶到皇宫南边的崇仁坊内岐王宅府门前的时候,岐王宅内的仆人们搭着梯子,还悠闲悠闲地在府门前换灯笼,一边毫无危机感地说着些闲话。 讨论的内容多是岐王适才又带着上百号人进宫了,是源自皇上召见等语,皇上召见岐王那真是太平常不过的事了,皇上宠爱十六弟岐王,他可也算是本朝最受宠的王爷了。 直到听见大批军队行进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们的脸色才微微一变,禁不住回头朝东边的街道上看过去,只见身披铁甲的军士黑压压的,浩浩荡荡而来。 岐王宅建设得豪奢广大,虽然将整条街占去了半条,但还是有些左邻右舍,听到动静后都忍不住从家里走出来,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军队前头一位年轻帅气的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着墨色明亮的铠甲,身后红色的披风在冷风中飞扬,他们认得这是皇帝身边的大内侍卫崔缄。 只是他带着这么多军士来做什么? 这些仆人们的心头渐次升起一阵坏极了的预感,慢慢地从人字梯子上爬下来,手上的大灯笼拿不稳,也一下砸在了地上,裂作了两半。 片刻,军队已经变作十二排齐整整地列站在了岐王府门前,军士们脸上面无表情,目光齐齐地聚在前头禁军统领的身上,崔缄手上托着诏书,翻身下马,带了四五名军士,在岐王宅家丁们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径自穿过府门前三三两两的人群走入岐王宅。 甬道上奔跑的丫鬟们看到他后都吓得退避到两旁灌木花卉后,崔缄身后跟随着的周靳与秦乐与他一同进入大堂,岐王府家丁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崔缄站到大堂中央,脸色铁一样的冰冷,环视堂屋一周,询问,“这里除了岐王,谁是管事?” 立刻从一旁人众中上来一名年老的仆人,战战巍巍地说道,“小人殷权保,参见大人。” 崔缄看他一眼,淡淡道,“殷权保?” “正是。”殷权保低着头应道。 崔缄轻轻一笑,“你管家吗?” “是。”殷权保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崔缄,他身后的岐王府中人莫名所以,脸上都禁不住地流露出恐惧之色。 “那么……就接旨吧!”崔缄已经展开了诏书。 岐王府中人面色惊惧,腿软地一齐跪倒在地上,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岐王犯事了。 “削岐王爵秩诏:故岐王,爰因宗室,奖以班序,鄙诚患失,狡迹多端。朕念其驱策,尚怀仁恕,待以勿疑,任当殊重,恩私逾分,二十余载。岂知外表廉慎,内怀凶险,筹谋不轨,觊觎非望。且肆犬羊之群,侵轶我疆场;方申犄角之契,图危我宗社。可隐之状,所不忍言。鬼得诛而溢尽,恶布露而难容。其在身所有官秩,并追除削。自上余下奴仆,押于刑部,调审追查,听侯发落。自馀资产,一切官收。” 诏书交代完毕,崔缄再度环视堂屋一周,只见跪在地上的岐王府家人们无不流泪低泣,他合上手里诏书,一挥手,“全部拿下!” “是!”周靳与秦乐冷着脸上前抱拳接应。 殷权保大着胆子抬头问,“诏书中岐王所犯罪过,为何老朽不知?” 崔缄低眼看他,“刑部自会举出铁证,令管家塞口,此时还无需管家分心。”说毕掉头看周靳与秦乐,“动手!” 周靳与秦乐两人立刻跑出堂屋,跑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岐王府的大门上,此时这里已聚满了周围的街坊百姓,都冲着府内指点。 周靳与秦乐朝着已经列队整齐正装待命的军士们一挥手,军士们立刻从队伍中拆分开来,第一排队列朝东,第二排队列朝西,将整个岐王府都合围起来。 军士们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大门与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个角门,八个门一起,破门而入,惊慌失措的仆人们看到带着兵刃的军士们冲进来,慌得立刻四散奔逃,还是被凶神恶煞的军士们一一逮住,捆绑了手脚丢在角落。 众人泪流满面、哭嚎声震天,眼睁睁看着珍藏着奇珍异宝的廊庑殿宇被军士们闯入,能砸的砸,能搬的搬,登时如风卷残云,被洗劫一空。 岐王宅中被逮住的贵妇下人婢女们被军士们一一带到正房前的大院里,周靳与秦乐前后进行清点,六进六开的大院落里,外加一个占地极广的园子,足足蓄养了九百余人。 岐王并未正式婚配,但是来投奔的远亲甚多,一家人不分老小,不分远近,全数都捆绑起来,推在一起,等候宣判。 崔缄冷面看着跪了满院的男女老少,都在冷风里低低地哭泣着,他站在大院的高处,发话问,“这里哪个是厨子张勇?” 从跪倒的乌央央的人众中立刻躬身小跑出来一个胖子,哆哆嗦嗦地跪倒在崔缄脚下,“小人就是厨子张勇。” 崔缄低眼看着他,“你就是当初皇上听闻你的大名后,将你从臻美斋调到岐王宅厨房的张勇?” 张勇哆嗦着,双手按在冰冷的硬地上,额头杵着,“正是小人!” 崔缄微微一笑,“跟本将军走一趟吧!” 他忽然抬起眼眸,望着这些等待被处置的岐王府人,转眼看向周靳与秦乐,神色冷漠,“将他们全部押往刑部,那里有人收管定罪!” “是。”周靳与秦乐应下。 崔缄办完他的事,便带着张勇两人最先走出了岐王宅,其余的事交由周靳与秦乐处理。 崔缄骑着高头大马从岐王府门前出去,来到东西向的大街上,他骑马沿着北街径直往皇宫去,后头的囚车里押着张勇,也在街上快速移动着,吸引了路上百姓们的目光。 周靳与秦乐站在门上监督,看着岐王府的贵妇、公子、侍从、仆人们一一被从府中提出,旁边主薄模样的人手上拿着一叠厚厚的宗族簿子,过去一个人,就拿红笔在簿子上打个红勾,确定所有人都已在队列中,周靳与秦乐才收束了门庭,在上头贴了大大的封条。 周靳回头招来一直跟在身后办事的沈翼执,道:“岐王府先暂且交由你看着,回头看皇帝怎么处置。若是崔统领另有交代,再另作安排吧。” 沈翼执道:“放心吧,只要有我黑面三郎看着,这里就算是半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 秦乐道:“岐王府已经处置完毕,劳烦周兄监押岐王府的罪人到刑部,我现在去其它坊捉拿岐王的同党。” 周靳点头,“好。”走下岐王府门前的台阶,望了一眼押满囚犯的整条长街,一挥手。 这九百号人已分成一十八个队列,在沈翼执与秦乐注视的目光中,分别由一十八个小队监押,十人塞入一辆窄小的囚车中,被马拖着、军士监押着,前后九十辆囚车被送往西面的宫城,等待他们的是来自刑部大牢管事的审问与发落。 直到目前,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犯的是什么罪。 只知道跟着大家一起,被遣往不可知的命运的前方。 一辆坠着八宝香囊的轻烟油幄车正行驶在永宁坊与宜平坊夹出的长长的街道上,车内坐着四名女子,年长的眉目如画,说话声音温柔,正是阿阮的母亲,其余三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便是阿阮的三位未出家的姐姐了。 她们才从东市采购了大量的苏锦料子回来,坐在宽敞豪华的马车里兴奋地谈笑着,不时地拿着料子往自个儿身上比划,在商量着每个人该做一身怎样形制的衣裳。 只是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一名女子的哀嚎声,“你们饶过我吧!不是我啊!你们抓错人了!你们真的抓错了!” 阿阮的大姐忍不住揭开帘子往外看去,只见两名军士不由分说地,已经用手上绳索将那名跪坐在地上哭得甚是可怜的女子捆绑起来。 之后又从街道两边奔来其他几名军士,互相交接说着什么,又穿进朝东的细巷里,片刻巷内便涌出五六名衣饰尚算富丽的男女,仓皇无措地奔跑逃命,最后还是被身后赶出的军士摞开手上的绊子绊倒,军士们一拥而上,便将人抓了,惨叫声哭喊声求饶声混成一片,被抓的人泪流满面,被军士强行拖走。 第100章 讨捕 看到军士在四处抓人, 车内阿阮家眷着实吃惊,忙绷住帘子,四人商量, “这外头是发生什么事了?看那些军人像是官家的!” 四人均是不明,三女儿忍不住再度好奇地掀起帘子,慌张的鹿眼瞧着外头奔跑着仍是忙着抓捕嫌犯的军士,“这又出了什么事!” “声音低点,别大惊小怪的!”阮氏女在一旁训斥, 并从她手里把帘子顺下。 二女儿小嘴微微撅起,“又是谁家犯事了,眼瞧着好像是正在抓人呢!” “这样的场面过去也曾见过一次!”阮氏女眉心隐忧, 眼神强自镇定。 大女儿好奇, 拉住母亲的纤手,“娘, 是什么时候呀!” “便是以前弘儿登基,那时便抓了许多人,次明便推到东市市口问斩, 一批一批地推过去,从早上杀到夜里,血流得到处都是, 地上滚得处处是人头, 但凡走到那个路口,还隔着一个街呢,就闻到那股血腥味儿了!现在想起来都心惊胆战的, 着实可怕!”阮氏女揪紧心口。 “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大女儿描画着温月眉的脸上惊风扫过。 阮氏女回头瞧她,眼神凝重,“你们三个那时候不在京城,你们的四妹妹正是遇上这事儿!不过你爹不让她出门,她知道的不多罢了!” 三姐妹听闻后脸色煞白,心口乱砰砰地直跳。 阮氏女小心翼翼地又把帘子掀起来,往外头瞧上两眼,只见来回奔跑的军士仍在四处搜捕,幸而在前头为他们驾车的车夫,与这些军官的头头有些相熟,他们知道这车里的是陈右丞的家眷,皇帝的亲表妹家,因而并未遭到搜查。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紧着回家吧!”阮氏女道。 三姐妹点头如捣蒜,觉得母亲说得在理。 车子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断地能看到从巷子里有男女老少被军士们绑着推了出来,塞进了停在街角许久的囚车,许多时候一辆窄小的囚车里都已经塞满了人,只要有一点间隙,还是会被新的嫌犯塞满。 一路上担惊受怕地好容易走到永宁坊自个儿宅子上,本以为算是太平了,谁知道这永宁坊内也来来往往地有军士在抓人,她们四人从车上下来,这时才发现自个儿的宅子上门半边锁着半边开着,陈颢昇正在门前走来走去,看起来很是着急。 直到他们四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脸上大喜,立刻走下台阶,将她们四个人一一拉回门里去,一边小声地斥骂着,“你们几个不要命了?眼看着这外头乱成一锅粥了,怎么不想着赶紧往家走,还在这街上晃荡!” 看起来陈颢昇真是被吓坏了,三个女儿便跟着母亲赶紧的进了府内,陈颢昇跟在身后正准备进入,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呦,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右丞大人,幸会幸会!” 陈颢昇脸色微变,真怕是自己摊上事儿了,回头看到是旧相识,不上去寒暄也不能够了,但他从府内走到府外时,伸手推上府门,将府内妻子与三个女儿惊慌的视线隔断。 “原来是秦将军,真是辛苦了!怎么,皇上又派新的任务给你们了?”陈颢昇说得很轻松。 眼前这位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便是崔缄的属下秦乐了,闻言后他脸上笑容禁不住收敛,严肃道:“陈大人恐怕有所不知,岐王他犯事儿了。” 陈颢昇果然瞪大眼,“你说谁?岐王?” 秦乐点头叹息,“正是如此!” 陈颢昇脸色再也变不回去了,喉头哽咽,“这是谁的命令?” “还能是谁的命令?当然是皇上的!”秦乐认真瞧着他。 陈颢昇脸色大变,“岐王他犯什么事儿了?” “经调查,上回在蒲雨园刺杀皇上的人便是受他指使。”秦乐声音极度压抑。 陈颢昇脸上震惊,“什么!是他指使的!怎么可能?” 秦乐有些好奇,“右丞大人何出此言?” 陈颢昇重重叹息一声,“岐王自小就十分地关爱我的小女儿,他们虽然不是真正有血缘关系的表兄妹,但是岐王待阿阮可并不比她表兄差。蒲雨园刺杀之时,据杨公公亲眼所见,那刺客直奔我女儿而去,如若真是受岐王指使,那可就实在是说不通了!” 秦乐眉头拧紧,“陈大人有所不知,本来皇上也有些怀疑,不能很快地断定是岐王,虽然有些蛛丝马迹直指是他,但是皇帝还在反反复复地推定之中,然而岐王正是由您的女儿亲自指认的。” 陈颢昇这下彻底失了神,“这可就奇怪了!阿阮自小与岐王是极好的,他不可能害她的,我不相信!”他还是倾向于相信自己的直觉。 秦乐这下也有些疑惑,但他还是很快地恢复了镇定的心神,“末将适才路过这里,正好瞧见了陈大人,看到您有些慌乱,便过来跟您说两句,您不必惊慌。您可是皇上最在意的人,之前咱们到这里行动,上头已经特别叮嘱过了,不得惊扰了陈大人一家。” 陈颢昇脸上尴尬一笑,拱手道,“多谢照拂!多谢照拂!” “对了,还想问,这永宁坊上可还有平日与岐王来往密切的朝臣么?”秦乐问。 陈颢昇心中猛地一个警醒,“哦,从没有过!从没有过!” 秦乐神色了然,“好,那么末将先行告退了。” 陈颢昇望着秦乐离去的背影,终于喘了口气,伸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转身慢慢地回到府中,管家已在门后等有多时,看到他后先赶着关上门,又上来跟在他身后交代,“老爷,这个坊上的李家与张家全数被抓捕了,只有林家还未被发现。”他年老的声音说得很低。 陈颢昇重重看他一眼,略有迟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慢慢道:“知道了。” “凡是与岐王有过交集的京官,不仅是咱们这个坊上,想必是其它坊上也不能幸免!这几日老爷您要万分的小心,没事还是不要出门为好,免得惹上事儿!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办理的,交给老头子我去办就是了。”管家仍是慢慢说道。 陈颢昇回头看他一眼,“好。” 第101章 帝质 皇帝正高高端坐在龙案后的龙椅上, 右臂撑在龙案上,目光冷定地直视住甫一进门槛的自己,那样威严的气势逼迫得他心脏一阵猛烈跳动, 他缓缓走进大殿中央停住,“九……九哥……” 不仅是皇帝气势阴沉,便是站在皇帝身边的杨炎凉,也是一脸肃穆,守在四边的太监宫女们看着他的神色也是充满说不清道不明之感。 这是怎么了?好像是要大祸临头了! 他没记得自己最近做错什么事呀! 还来不及反应, 皇帝一掌已经重重击在龙案上,震得这大殿中嗡嗡回响。 仿佛是出于本能的,岐王立刻跪倒, 唤了一声, “九哥!” 皇帝抬头看一眼身旁的杨炎凉,他立刻会意, 径直走过去将手里的一封书信直直递到岐王眼前。 岐王莫名所以,双手颤抖着接过打开信封,抽出信来, 只见那上头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只有短短十几行字,但是分明在信封的最末尾印着他的印鉴。 这封信上字很少, 加起来不过十六个楷字, 但是他看到最后已然浑身冰凉,不只是双手开始打颤,就是肥胖的身体也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这……不!不是……九郎不是啊!我不知……” 他话音未落,皇帝的大掌又已重重击在龙案上,仿佛震得这大殿都在簌簌发抖,此刻四周的太监宫女们面色蜡黄,皆是默然不敢出声。 但见皇帝怒道:“十六弟,你还有何话可说!” 岐王慌乱极了,就要站起身向龙案前走去,想要跟他的九哥辨明他的清白,却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两名高壮的带刀侍卫,上前一人拿住他一边肩膀,将他重重压伏,他双膝跪倒后当下动弹不得。 他泪眼凄惶凝望住李弘竣,“九郎,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封信不是我写的!你可要相信我啊!” 那信上十个字分明是“举鼎之日,诛杀皇帝!内有应援,应机而动!” “还不承认?”皇帝的眼色阴冷,缓缓站起身,他双肩上仿佛蛰伏着强悍如虎如龙的力量,只待骤然发作,将为非作歹的他一瞬之间便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我什么都没有做!九哥你让我承认什么!”直到现在,他都在称呼他为“九哥”,微弱地提醒他莫要忘掉兄弟之情! 他写满焦虑的脸上开始流泪,又低头拾起那纸信,把那上面的字迹仔细看了一遍,可怕的是居然跟他的字迹一模一样,但他十分确定的是,这封信并不是他写的,他从来没有写过这样一封信! “你不承认?那朕便想办法让你承认!来人!”皇帝已转身走到龙案跟前站定,远远盯住他。 不一时便由两名太监抬进来一个担架,喜和子就在跟前跟着,低下身一把将那白布揭开,当下奉国殿中哗然,一股呛人的恶臭弥漫,大家想要举起衣袖捂住口鼻,但是皇帝阴沉沉地站在那儿,于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都强自忍着。 喜和子轻蔑地看了一眼白布下盖着的死尸,冰冷的目光看向皇帝,皇帝冷定的目光回视他,他才冷静地退开站到一边,等着皇帝待会儿吩咐他做事。 岐王惊恐地看着摆在身旁的尸体,已经腐烂恶臭,那张对着他的脸上,皮肤已经完全溃烂,但是依稀能看出浓眉大眼,有个大概的轮廓。 他是神宗十六子,虽然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乍一看到自己的同类死成这样的惨状,着实感到惊恐害怕,况且他不知道他九哥到底要做什么。 皇帝走下丹墀,来到他跟前,低头看着这具死尸,并不将这股尸腐怪味儿放在眼里,而是冷冷盯住岐王,“你可认得他?” 岐王惊惶地睁大眼,摇头,“不认得!” “哼!”皇帝冷笑,眼神轻蔑,“他便是死在你的府中,你居然不知道!” 岐王彻底哑然,呆怔住。 皇帝转眼望向大殿外,喜和子会意,连忙跑到外头押了一个人进来,他看到岐王后连忙撇开了脸,岐王茫然地转眼看向他,一阵惊讶,“张勇,你怎么也来了?” “是皇上派人到你的岐王府将他押来的!”说话声是从大殿外传进来的。 崔缄已经劲装结束地走进大殿中,他身后还跟着六名带刀侍卫也一并进来,面向皇帝恭敬地微微颔首,表示已经按照皇帝的吩咐处置好一切。 崔缄站到一旁,伸手按住腰间玄铁铁剑的剑柄,低头冷冷看住岐王。 岐王吓得浑身发软,有些跪不直肥胖的身体,低下头流泪,额头上的汗珠一滴滴地落在他膝头精致的料子上。 他的岐王府……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皇帝转眼看向这位名叫张勇的壮年男子,“朕叫你来作证,你要说真话,否则便是欺君,你可知道后果!” 岐王是堂堂的一字王爷,眼下都被吓成这个样,何况是这位名叫张勇的寻常男子,他更是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浑身立刻抖如筛糠。 他连皇帝一句完整的话都接不下来,“小、小人自然知无、知无不不不言!” 这站在面前之人可是皇帝啊!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会见到皇帝! 想都不敢想的事! 但是感觉这阵势,看起来好像他小命快要不保了! “此人是否是在岐王府柴房的地窖中发现?”皇帝的声音很冷。 “这……这……是!是!”张勇看两眼岐王,最终还是点头称是。 这张勇是岐王府中一等一的厨子,做着一手好菜,这岐王又立誓享尽天下美食,当然平日里就十分厚待他,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一向最厚待的人,关键时侯成了补刀要他命的人。 皇帝把眼看向岐王,“这死去之人你可知是谁?” 岐王脸上泪水直下,声音发抖,“我并不认识他!我不认得他!” 他伤心欲绝地忽然抬头冲皇帝大喊,但皇帝的脸色却冷酷极了。 这时的皇帝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君父,是天下万民的主宰,是那个要亲手要他命、他却又不得不给的人!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皇帝冷笑着反问。 岐王低头哭泣,“我承认什么?九郎你不肯信我的啊!”他抬头凄凉地看着一脸冷漠如陌生人的他。 皇帝只是低头冷冷注视着痛哭流涕的他,并不为他的难过所动,声音低沉,“此人正是蒋函的哥哥!” 岐王瞪大眼,“他不是在蒲雨园刺杀你时,已经被抓捕归案了吗?他、他不是死在刑部了吗?” 他害怕得不敢承认那一日阿阮与他交代的信息,但是因太过激动,居然当着这众多人的面,直称皇帝为“你”。 皇帝不以为然,“这恐怕最该问的是你!” 岐王不解,“我不明白你是何意!” 皇帝勾唇冷冷一笑,“这封信上已经表明一切,是你将蒋函的兄长提前杀死,并藏匿在自己府中,之后派人假扮他在蒲雨园实施行刺,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岐王震惊,“行刺?”他有点蒙,一时便明白过来,“九郎你是指我行刺你吗?我为何要行刺你?我们俩是从小玩儿到大的兄弟,我为何要这么做?你给我个理由!” “你问朕要一个理由?朕倒想问你要一个理由!”李弘竣背过身去,一步步走上丹墀,边走边道:“我这些年自问待你不薄,可你又是如何待我的!” 他稳重地坐回龙椅上,从龙案一角拿起个盒子,打开,从里头取出一枚令牌,直直扔到岐王跟前。 那枚墨色令牌掉到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滚到岐王跪着的双膝前,他茫然地从地上拾起,反过来看,那上头大大刻着“岐王刺令”四字。他这下惊恐得彻底张大眼,这是他的令牌没错,可是它又怎么会到皇帝这里? 平日发布一些寻常的命令,只需口头吩咐即好,只有遭遇重大事件,才会用到这样的令牌。这令牌他有五枚,与宁王、薛王等一样数目,但是他平日为人洒脱,也不怎么有心思参与政事,因此这五枚令牌他并不怎么用的,便随手丢在书房的角落里。 这么重要的证物,他一向心大,对九哥也十分信任,并不好好收起,直到今日被皇帝拿在手里。 “这是我的令牌,我的令牌怎么会到九郎你这里?”他一阵茫然。 皇帝无奈,冷笑,“你总算是还肯承认这是你的令牌!如果那上头不刻着你的大名,那是否你便不会承认?” 岐王不是听不出皇帝话里的讥嘲意味,但还是重复反复地说道:“我的令牌怎么会到了别人手里……” “那一夜朕派贵妃身边的贴身太监来福接阿阮进宫,谁知竟在外宫城的甬道里遭遇伏击,来福与三十几名侍卫全部不幸身亡,无一人生还!当时便在宫墙外发现一人的尸身,他身上正藏着你的这枚令牌!你还会说此事与你无干么?”皇帝冷然陈述。 岐王大惊,却再度说不出话来。 可悲的是,他明明知道这不是自己做的,但却找不到为自己洗脱冤屈的证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冤枉,还是被自己最看中的兄弟! “不仅如此,你三番五次谋害阿阮,却又是为哪般?你可知阿阮在我心目中有着何等样的分量,你竟然都敢动到她的身上,这却是我所万万不能容忍的!”皇帝抑制不住恼怒地说着。 岐王震惊,气怒得胸肺仿佛是要撕裂,嘶声大喊:“我并没有,我并不会伤害阿阮!九郎你也是知道的,我也喜欢阿阮!我也喜欢她!我也喜欢她!我为何要害她!难道只是因为她不爱我、爱的是你吗?”他急切地争辩着。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皇帝的眼色都是大变! 众人不由把目光都齐齐聚焦到岐王的身上,此刻他穷途末路、泪流满面,看起来并非像是还会说谎。 “我从小就喜欢阿阮,我喜欢她!自从我知道九郎你也喜欢阿阮,我便主动退出了这段关系,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坚持不肯娶亲,便是因为阿阮!这件事我一直埋藏在心里,九郎你天姿英纵,你是当皇帝的料,所以所有人就都得让着你,包括我可怜的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也都得让出给你!我母亲死得早,在我有限的记忆里,阿阮是最像我母亲的人,她们拥有同样的笑容!” 他流泪痛诉,终于将压抑胸中多年的凄凉与不甘亲自剖析暴露给众人,他也有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爱情,他一生都珍视的爱情。 闻言,皇帝一阵茫然…… “或许你觉得我配不上她?可是我是真心喜欢她!”他突然抬头看皇帝,“你可以冤枉我别的事,但是不可以冤枉我……不可以冤枉我伤害了阿阮!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发誓!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他红着眼发着毒誓,这样的气势震撼了皇帝,以致皇帝久久难以成言。 “如若真是如此,那么那一夜在临香池畔,又是怎么一回事?”见皇帝明显心软,崔缄站出来,忽然质问。 岐王转眼看他,“你这话何意?” 他的脸上已经明显有些愠怒,因为他们居然冤枉她伤害阿阮,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崔缄的脸上显得冰冷无情,“那一夜,我亲眼所见,是你亲手将阿阮姑娘推入池中!我过去从未想象到,堂堂岐王、看着和蔼可亲,憨厚率直、心无城府,不料背地里竟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皇帝的表妹,但是他亲眼看见岐王杀人,在这皇宫里、天子象征最公正的居所行凶,是他所最不能容忍的! 他便是见不惯这天下间一切不光采、不公正、不光明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后台这章整整被审读了四天没通过,终于解开了,终于替换正章成功了。2017.5.2 11.52。 第102章 惊恸 岐王闻言, 立刻激动地强要站起身,却又被身后的禁军强行将他压得跪倒,“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栽赃我, 你诬陷我,我并没有这么做过!你血口喷人!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要联合起来污蔑栽赃我!” 他挣扎着想要扑上来,此刻他激动得像一头受伤咆哮的野兽,想要搏人而噬! “如若我说的是假话,那么我也天打雷劈!咱们大可叫阿阮姑娘过来对质, 她当时也是见到了你的模样的!”崔缄一口咬定! 岐王呆滞,见对方说得煞有介事,他完全明白不过来。 他感到自己已经身陷一湾巨大的漩涡, 怎么强自挣扎, 也是再难爬出,他们都不肯相信他, 他们都不肯相信他。 此刻所有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敌视与鄙弃,那是一种对天理不容的人才会释放出的冷意。 崔缄转眼看皇帝, 皇帝站起身走下丹墀,来到岐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很不幸的是, 阿阮也是这般与朕说的!她与崔缄当夜所见的情景,完全相同!” 岐王茫然地抬头看皇帝,只见皇帝目中的神光冰冷到极致。 他已经完全不相信他这个兄弟了! 很好!很好! 他胸中一阵气闷, 垂下脑袋,剧烈地哽咽着。 “如果你还不肯承认,那朕手里还有证据,直到你肯承认为止!”皇帝再度冷冷说道。 岐王忽然冷冷一笑,这笑声回荡在大殿中,猖狂却又满是凄凉的味道,泪眼迷蒙,“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要我认罪伏法么?我成全你便是了!”他红着眼怒说。 皇帝不解他话中之意,但还是将手里捏着的一团字条轻蔑地扔到他身上,“你自己看过后便明白!” 岐王低头掉泪,躬身哆嗦着双手将字条拉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这回他已经失去震惊的感觉,胸臆中充斥的只是冷笑。 他忽然抬头看皇帝,“九哥,你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九哥,我还当你是我的好兄弟,那个在十年前从父皇的棍棒下将我救出的九哥!” 他失落地说完这段话,皇帝眼眸微微眯起,不知他这崩溃的情绪从何而来,此刻更该感到人世间凄凉的该是他才对! 他深深体会到背叛的滋味,这般大动干戈地审问自个儿的亲兄弟,他自己心里是否又真的好受? 然而,他是皇帝,为保全江山永固,保全父皇传承给他的基业,不辜负父皇对他的信任……尽管无奈,他必须有所牺牲! 他要让一切想要动摇国家根基的人,都无所遁形!将他们彻底暴露在日光下,并将之亲手摧毁! “岐王,朕只是想叫你知道,你罪在何处!”皇帝冷言。 岐王垂下眼眸,苦笑,“九哥说得太客气,你是想叫我死得明白!” 他最后看一眼这张字条,忽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一下子猛地将字条塞进自己嘴中,剧烈咀嚼两下,胡乱吞到腹中,正当所有人都在震惊的一刻,他趁着他们愣神,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挣脱身后押着的两名禁军,爬起身以全身之力,直直向大殿中的盘龙玉柱上冲去! “嘭”的一声巨响,一阵天旋地转,他肥胖的身体霍然朝天翻起,一双大眼彻底突出眼眶,重重地向后摔倒在地,脑袋底下一滩鲜血几乎是在一瞬间洇出,将大理石地面染得通红,空气中立时弥漫起一股血腥的味道!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彻底震惊! “啊!” 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登时划破奉国殿的上空! 岐王突然以额触柱身死,惊得大殿中所有人久久回不过神,这一下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众人都在惊恸中回头。 皇帝发现,不知何时阿阮已经站在大殿门前,她眼睁睁地看着岐王一头撞到龙柱上,倒地立刻死去,才发出这一声撕心裂肺般地嘶吼。 李弘竣慌忙走到她跟前,阿阮却一把冲开他,哭叫着奔跑到岐王跟前跪倒,扑倒在他身上大声痛哭起来,“十六哥哥!十六哥哥!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她娇嫩的声音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声,回响在这大殿之中,击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皇帝走前几步,终又是驻足,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也是万分痛苦。 岐王跌倒的身下已经洇出一大滩鲜血,他过去那张肥胖有趣的笑脸也终于定格成一片激怒的哀凄,那是源自对兄弟的失望,对最信任之人的彻底绝望! 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球突出眼眶,死不瞑目! 阿阮抬头看着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的岐王,两臂颤抖着爬到他跟前,小手左右拍打他肥肥胖胖的脸蛋儿,“十六哥哥……你醒醒啊……十六哥哥……” 她轻声说着,胸肺一阵剧烈地抽搐,心中一片沉痛的哀凄! 她不遗余力地拍打着他的脸蛋,希望他能从没有任何反应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可是似乎一切都是徒劳的,岐王终究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娇弱的哭泣声回响在大殿中,众人似乎都被她的哭泣声所感染,也觉得这心口上一阵阵的闷痛。 李弘竣站在阿阮身后,看她趴在岐王身上哭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后来嗓子也哑了,抽泣声也变成了一阵阵涌动的干咳,他十分心疼,连忙走到她身后扶她起来,“阿阮……”他的声音中也充满了一样的悲戚。 谁知一向温顺的阿阮,转身凶怒地一把打开他,在李弘竣惊诧未回过神之际,她又重重地一推他胸膛,将他远远地赶离了自己的身边,“你走开!” 她忽然爆发出的凶怒态度震惊了他!“阿阮!你这是怎么了?” 阿阮痛哭得泪眼朦胧,模糊的视线里她哀痛地注视着她的好九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忍,你为什么要杀死十六哥哥!为什么!” 她最后一个“为什么”几乎是用尽了全身之力,冲他狂怒地叫喊。 仿佛是慑于她一瞬间爆发的威势,李弘竣不敢再向她靠近,只是远远看着精神几度崩溃的她,“阿阮,你别哭,好不好?” 她的眼泪就像是一柄尖刀,往他的心上一下一下重重地划出破碎的痕迹,只需轻轻一触,便立即裂片在地。 即使在她埋怨自己的时候,他也不舍得让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哭泣,他朝她慢慢走过去,温柔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可是就在他的指尖将要触碰到她的小手的时候,她却狠狠地一把打开他! 她不肯原谅,李弘竣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 “是你害死了十六哥哥……是你……”她声音轻柔无比,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梦呓…… 她只是想要看清楚这个她自以为很熟悉的九哥哥,想要看清楚她这个自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哥哥,她竟是突然发觉,自己居然如此不了解他,掩藏在那样俊俏靓丽的外表下的,是一颗杀死人都不会感到忏悔的心。 这下她彻底绝望了,他并非是她想象中那样的好人…… 或许她从一早就看错了,或许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她脸上流露出一种痴迷的神色,只是呆怔地望着九哥哥,瞧着她满脸的泪水,又仿佛不再像一头暴躁的小猫,李弘竣行动轻缓地向她慢慢走过去。 他好想去安慰她,知道她此刻一定是伤透了心,也对自己产生了重重的误会,他想要化解这份误会,便向她慢慢靠近……“阿阮!” 他想要伸手像往常那样抱住她,安慰她千万勿因情绪激动而伤了自己,可是阿阮却忽然一下子激动地退到后头。 她情绪起伏,怒气忽高忽低,激动地大声喊叫,“你做了皇帝,手里握有了杀人的利剑,你的一个小小举动,便会给别人造成灭顶之灾!十六哥哥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杀害他!你……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不会原谅!” 她一声声哭叫着,像一只伤心欲绝的小猫,伸出能刺伤人的利爪,向他张牙舞爪着,警告他不要靠近。 “阿阮……”皇帝只能远远望着她,懦弱地唤她。 此刻他们之间像是突然从天而降一道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无法再靠近她,只能静静望着她,伤心到双眸红透。 阿阮一阵悲从中来,回头看着倒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的岐王,那个活泼好动的十六哥哥……于是慢慢的他们小时候一起上山采野味,九哥哥、十六哥哥、十哥哥、大哥哥一起去玩棋牌的欢乐在她眼前一一浮现,她突然再也忍不住,仰起头望着繁华富丽的奉国殿殿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她仰着头,眼泪像是珍珠一样滚落在苍白无血色的绝美脸庞上。 她哭得像个孩子,在场众人都不忍卒闻。 也许是情绪太过激动,她哭着哭着浑身就开始剧烈抽搐起来,像是突然被一场大病席卷了整个柔软的身体,伴随着她一声痛苦的喊叫,她整个身体直直向后倒去,“嘭”地发出重重一声绝响。 这下彻底让皇帝大惊,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只见皇帝反应迅速地冲过去,跪倒在地将她一把抱起来,“阿阮!阿阮!” 他凄厉的绝吼似乎要将整座大殿撕裂,众人都呆站在这冰冷无情弥漫着血腥味的宫殿中,久久回不过神。 阿阮因为看到岐王的尸身气哭晕厥过去,皇帝忙着去抱她,却在怀抱着阿阮伤心抬头的一霎那,他一眼看到岐王手里正死死捏着一样东西! 他看着他手里捏着的东西,瞪大了眼睛! 连续数日,整座皇宫都被阴霾笼罩,仿佛能感知到人心,连天空都被层层的墨色浓云堆叠成重重暗影,伴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凌厉的闪电裂开天穹,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奉国殿因为修建得深广,平时在白日,殿中也需要点燃一两盏烛火,为得就是皇帝长久地批阅奏章,不那么废眼。 今日皇宫外头浓云密布,红墙碧瓦上悬挂起一道道水帘,将这大殿遮挡得更加阴蔽。 连漆金雕花的龙案仿佛都失去了昔日在烛光渲染下的光泽,显得黯淡了许多,皇帝正坐在龙案后,满身的疲倦难以抑制地发散出来。 整整过去七日,他的眼圈还是一直有点红,修长白皙的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他痛苦地抬头望着大殿外的雨帘,眼眸里是难以抑制的忧伤蔓延。 自那一日岐王死后,他在岐王的手中发现了这枚被摔裂的令牌,被死不瞑目的岐王紧紧地攥着,他才从那摔裂后勉强丝丝蝉联的令牌隙缝里发现了一丝不对! 这让他彻底震惊! 他想到这个,一阵崩溃无助的感觉便又迅速地席卷了他的全身,这比当年他在参与储位之争八王惨死时的情境还要惨烈。 一股巨大的失败感完完全全地包围了他,连一丝喘气的出口都不给他,他感觉自己像是已被一根根丝线紧紧缠住,就像是一只被困在了茧中的幼蝶,想要拼命扇动翅膀,想要破茧飞出,可是周围的力量却如此之大,他抵抗不了,只能拼命张大嘴,想要从仅有的缝隙里呼吸到更多的空气,活下命来。 他登基三年,从最艰难中走来,遇到过无数艰难险阻,都被他以沉稳的个性、卓越的品质,将所遇到的难题一一化解,可是只有这一回,他错估了形势,误判了忠奸,他害死了自个儿从小玩到大的亲兄弟! 他痛苦难过得好似心肺都要炸裂了,垂头丧气地趴伏在漆金的龙案上,默默地哽咽着,手里的令牌却被越捏越紧…… 这时安静得无一名太监宫女伺候的大殿中,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但是听脚步声可以知道走路的人行动极快。 他来到皇帝跟前,神色无比庄重神秘,“皇上……”但他说不下去。 皇帝正低着头,像是在趴着休憩,他便等着皇帝抬头看自己,万万没想到的是,当皇帝抬头的一霎那,他却看到的是双眸中蓄满泪水的皇帝。 第103章 决裂 泪水在皇帝好看的眼眸中疯狂地打着转, 看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像是在极力抑制着,不将眼泪掉下。 “季悠, 我……我终是没能保得住他!”皇帝终于释放出胸中一连积压数日的悲痛欲绝。 他痛苦绝望地流泪,再也无所顾忌…… 季悠呆呆看着已经彻底崩溃的皇帝,这与过去那个看起来冷静睿智的皇帝真是大相径庭,皇帝不再是过去那个在他面前摆着高高架子的男人,他不再是不可触碰的, 是一个完完全全有平民感情的男子。 季悠胸臆中的同情感立刻泛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手搭在皇帝的肩上,“皇上, 人死不能复生, 还望节哀。” 他的声音低沉温煦,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皇帝垂泣片刻,抬头看他,哀凄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 “你调查得可有结果?” 季悠颔首,“确如皇上所料,这枚令牌是伪造的, 我在岐王府中几乎掘地三尺, 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找到了真正的那五枚!是有人故意将之藏起来的!” 这可谓是坐实了皇帝的猜测,皇帝的心口仿佛是被狠狠地敲击了一大锤,他努力压抑住这股悲伤, 这股悲伤便悄无声息的、无所察觉地转化为激怒。 他亲眼看着季悠将这五枚令牌从怀中掏出,一一先后摆放在他的龙案上,成为一排,他继续低沉着嗓音说着,“想来是岐王自己发觉令牌不对,用指力将其捏裂,但他却选择了用最激烈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也是最不可挽回的方式!” 静静听他说着,皇帝心里更痛,呆滞地凝视着这五枚令牌,伤感的眼神渐渐透过两股锐利,那锐利中已然隐含了誓不罢休的杀机。 岐王之死使得皇室震动,皇子王孙们各个惊怵,朝野上下无不都在角落里议论,一向温文尔雅的皇帝突然使出这般雷霆杀手,将自己一向看重的兄弟处死,着实叫大家心胆俱裂,不敢在明面上妄议,也猜不透皇帝的下一步举动。 皇帝连续数日请假没有上朝,朝臣们不必见皇帝,紧绷的一颗心也倒松弛不少,只是还是要有所防范才是,说不准有什么事发便毫无预兆地牵连到自己头上。 皇帝对表妹的这份爱表达得已然十分彻底,为了她不惜牺牲一个兄弟,朝臣们都暗中嘀咕,一旦此事被郑二公子知晓,回京后可还不知又要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事! 李弘竣已经无心处理政事许久,坐在龙案前刚翻起奏章,看不上两行,便心烦意乱地合上,自从登基他已十分小心谨慎,不料还是错冤了自己的兄弟。 他默默拿起静静放在一旁搁置许久的玉笛,这是岐王的身前之物,是他的探子季悠从已被下令查抄的岐王府中搜出来给他的,算是给他留个纪念。 想着“纪念”,他便难过地闭上眼,本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却已沦落到要靠睹物来思人,他握着这支玉笛的修长手指开始颤抖,难以控制自己的激动情绪,渐渐地又要落泪。 此时杨炎凉从外头走入大殿,见皇帝情绪黯然,便忙走到跟前宽慰,“皇上,人已经去了,这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我看这个东西,我还是给您收起来吧!” 李弘竣本想拒绝,又觉得杨炎凉说得也不无道理,便轻轻点头,将玉笛交到他手上。 杨炎凉这回进来是送奏折的,他旧的还没有批完,这国中又发生了新的事,总是处理不完,他十分头疼,缓缓站起身,在杨炎凉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走回后头的寝殿。 大殿外一直在下雨,这宫殿中也染上了潮湿之气,沾惹得人心上绵绵的愁绪。 他掀开珠帘走进去,便看到阿阮默默地坐在龙榻上,下半身盖着毛毯,眼神呆滞空洞得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双眼直直望着不知名的前方,李弘竣轻步走到她跟前,坐在龙榻边上,疲倦的双眼看住阿阮憔悴的脸容。 阿阮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眼眸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李弘竣叹息一声,低头伸手想要握住她手,然而在刚要触碰到她的一刻,她却像是突然被毒蛇咬到,急忙缩回手,双眸像是突然变作两团燃烧的火,紧紧盯住他。 “又是你!你做什么!”她口气不善。 李弘竣眼中溢出伤心,“阿阮,你不要再这个样子了好不好?我承认是我的错,我不该怀疑十六弟,否则他也不会气火攻心,选择了这么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阿阮失落的双眸这才转到他脸上,“你说得没错!是因为你的多疑,他才惨死的……”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止不住地一阵哽咽。 她伸手揪住自己心口,低下脸容,眼中再度控制不住地凝结出一颗一颗泪珠,又是默默地掉泪。 这几日她不知流去多少眼泪,她已记不清,心中像是藏满无尽委屈,化作眼泪怎么流都流不尽。 李弘竣知她无法排解心中忧闷,试着想要安慰她,可她根本不准许他的靠近。 “或许你本心不想杀人,可是你已经是皇帝了,你手中握有生杀大权,只要你一皱眉头,随便什么人都会有性命之忧,恐怕只有我是例外!可是……这例外又能维持多久,说不准有一日,你也会毫无顾忌地杀了我!只要是我涉嫌动摇了你的江山,你便会六亲不认,你便会冷血无情……”她茫然地说着,眼中的泪珠仍是不住地滚落。 李弘竣失神,“你说什么!你觉得我是那样人?你觉得我也会伤害你?” 阿阮霍地盯住他,“或许你觉得不会有那么一日,可是这一日一旦来到,一切便已经迟了……” 听她这样说,李弘竣还是难过,一把握紧她手,“你在我心中有怎样的分量,你该知道!你觉得我会忍心伤害你?阿阮,我便是伤了我自己,我也不会伤害你!” 尽管他的话已说得十分动听,阿阮却还是冷冷一笑,“或许。” 她垂下眼眸,仿佛不愿再与他说更多。 连续数日阴雨过后,皇宫中好容易放晴,岐王之死不仅震动朝野,在全国各地也慢慢传开来,州郡长官因测不清京中形势,都不敢贸然与京官往来,全为自保。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苏徹匆匆进宫,请求与贵妃娘娘见上一面,在去幸春宫的路上,他无意中看见了从幸春宫中匆匆走出的一名宫女。 这名宫女他虽然叫不来名字,但也识得的,时常伺候在他女儿身边的。 “你站住!”看这名宫女鬼鬼祟祟的,他便叫住她。 谁知这宫女看到他便像看到鬼一样,吓得赶紧返身逃走,分明看到她怀里抱着东西,以为她是个小贼,苏徹连忙疾步赶上,揪住她后心,“你往哪儿跑?” 这名宫女便是苏贵妃身边的素颖,吓得脸色都黄了,回头看住苏徹,“大人饶过我吧,我没干什么呀!” “你怀里抱的是什么?”苏徹疾言厉色。 素颖慌张地从他手底下退出身子,抱紧包裹,“没、没什么呀!” 苏徹已有些年纪,对方才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自然看得出她是刻意有所隐瞒,于是一把从她怀里抢走包裹,慌得素颖连忙上来想要抢回,也再顾不得他是前朝的什么大人了。 她使尽浑身力气,但到底没有苏徹力气大,便在两人争抢中,包裹一下被抖开,里头的东西全洒了出来。 苏徹看一眼,脸色立刻绿了。 幸春宫中苏皖柔刚把手上的牒子放在桌上,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就看到怒气冲冲进来的父亲,身后还跟着她刚打发出去的素颖。 素颖脸色煞白,别别扭扭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咬咬嘴唇。 苏皖柔便从父亲手中看到那个包裹,被他胡乱抓在大掌里,花布裹着药材,有几截太子参、山药、麦冬露出头。 她已然知道发生何事,态度十分镇定,只是刚走下凤座,父亲便怒气不减地将手里的包裹摔到她的脚下。 “柔儿,你给父亲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一指地上包裹散开后滚出来的药材。 苏皖柔与素颖对视一眼,“你先出去。” 她看着素颖慌不择路地逃离,这才转眼看向父亲,“父亲都知道了?” “哼!”苏徹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苏皖柔耐着性子低下身捡起这些药材,又重新一一放入包裹中,转身走到凤椅前,好好地放在椅边的茶几上。 她回过身看父亲一眼,父亲仍是给她个侧面,不与她正面相视。 “不瞒爹爹你说,女儿进宫三年,如今还是处子之身。”她忽然道出这么一句话。 苏徹震惊,转过身来盯住她,苏皖柔的脸上在回视他时却是温婉一笑。 “我知道父亲的好意,父亲想要我怀上龙嗣,所以每隔半个月都会送这些药材过来,只是……我跟皇帝一直都只是姐弟之情,别无相爱之意。” 苏徹彻底张大眼,见女儿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对面,微笑直视着自己,向自己坦白。 父女两人便这么相对着,一个一脸的坦然,一个满面的震惊。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苏徹的声线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我本不想将这残忍的事实告知父亲,可是……既然已经被你发现,我也无法再隐瞒下去。”苏皖柔默默说着,避开父亲质问的目光。 “你……”苏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皖柔抬头看他,“本来我已经找好一个为我代孕之人,她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她也同意将她的孩子送给我,我本来是想告诉父亲,我怀了皇帝的孩子,我的地位能在皇宫中更加稳固,也好让你放心。” 不知为何,她说着说着,眼角划下一道泪痕。 苏徹把眼看她,“原来……这三年来你一直都在骗我,在骗所有的人,也包括你的母亲,你的外祖母,还有陈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 “我也是逼不得已!”她急切地想要辩解,因为已然从父亲眼中看出绝望与悲痛。 他不仅是希望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得以永固,只怕是想要抱外孙的心情才更加迫切,毕竟他也已年近半百。 她心中忽然一阵愧疚,不知该如何与父亲解释,才能获得他的原谅,才能让他不再伤心。 “柔儿,在我眼中,你一直是一个十分听话的好孩子,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会用到代孕一事……来、来欺骗我们!我万万没想到!”苏徹再也忍不住,好想大骂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可是他到底是忍住了,女儿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重声说过她。 在他眼中,女儿一直十分懂事、善解人意。 “你这样欺瞒父母,你……你你、你真是不孝!”他痛声,极力压抑着情绪。 苏皖柔垂下眼帘,轻轻叹息,忽然抬眼看住父亲,“当年我已反复说过,不愿嫁予阿竣!是你们、是你们逼我的!” 她一向镇定,这时也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声音变得有些大,公然向父亲表明自己的态度,违抗他。 “在家族的扶持之下,你已贵为贵妃,你还有何不满足?你说我们逼你,我们怎么逼你了?”苏徹心中很痛。 苏皖柔苦苦一笑,“是!父亲的意思便是女儿的意思!女儿不敢违抗,可是阿竣他一直爱的不是我,我却不能逼他!” 看着父亲双眼睁得很大,她也再管不得那许多,“是我拆散了阿阮与阿竣,是我对不起他们!我一直都很内疚,皇帝他本来想娶的那个人就不是我啊!不是我啊!爹……” “你们懂什么情爱!”苏徹忽然重声斥责,“我真是没想到,原来你也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在章台宫的接风洗尘宴上,你表妹与皇帝闹出那样大的笑话,你居然还站在他们那一边?我问你,你心中还有没有伦理道德?你居然有脸公然支持皇帝拆散陈家与郑家的联姻!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苏皖柔仍是苦笑,“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当初出嫁之时,我很是心不甘情不愿,在大婚那一日,阿竣他也十分难过!是你们这些大人毁了我们的婚姻,你们才是罪魁祸首!” 苏徹吃惊,“柔儿,你可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父亲真是错看你了!难道这入宫三年,你竟是被你丈夫带坏了不成?” 第104章 诀别 苏皖柔抬眼直视住父亲, “我并没有,阿竣并未影响到我的心意,我本来就不会爱上他, 也不可能爱上他。我十几岁时便瞧出他慢慢爱上了阿阮,从那时起,我的心便已经对他禁锢,我根本就不可能再爱上他!” 见女儿坚持己见,苏徹长长叹息一声, 他到底是不舍得与她争吵,即使难过到了极致,也强自压着脾气。 “哎, 你好自为之!你这般帮着你丈夫助纣为虐!终有一日, 你也会跟着倒霉的!”苏徹无言,拂袖而去。 望着父亲怒而离去的背影, 苏皖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眼角崩落的泪珠一重重地将脸庞上的旧泪痕覆盖! 苏徹回到家后便将此事告知妻子,陈氏登时气得大哭一场, 万万没想到女儿已入宫三年,居然还没有被皇帝碰过,怪不得她一直没有身孕, 本是以为他二人出了什么毛病, 谁知千算万算,这事情还是没有按他们预期的发展,大大地偏离了轨道。 让他们感到惊诧的是, 皇帝对于阿阮感情的执着,已经到了那种非她不可的骇人地步!这下可糟了,皇帝不肯对阿阮放手,郑家也定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两人夜晚在房里说话,这事儿被端着洗脸水进门的丫鬟听到,这丫鬟第二日又跟另外一个丫鬟在厨房里偷偷说话,这消息便又听入厨子耳中,厨子又转告给柴房里负责劈材的粗使丫头。 这丫头有些疯癫,神经大条,在后院里瞎嚷嚷,被老太太跟前的一个一等丫头给听了去,她吓得面如土色,赶忙跑去上房,掀帘子进去,老太太当时正坐在里间榻上闭目养神。 过几日更是传来消息,家下丫鬟不小心说漏了嘴,外祖母气得晕死过去,苏皖柔得知这个消息后,手里茶杯拿不稳,溅翻在地泼了她一裙子,一个不小心烫伤了她的脚。 因为素颖的失误,误判了贵妃娘娘对于这个消息的承受能力,被碧姝揪住狠狠甩了两个耳光。 若非她行迹粗心被苏大人撞个正着,宋小娘子再过六个月,只要肚里孩子一落地,贵妃娘娘在宫中也算是唯一一位有“皇帝子嗣”的女人了。 便算明知皇帝不会宠她,但也必定感激她的委曲求全与无私付出,会给予她更好的优待,甚至是皇后之位。 然而再周密的计划,也有失误之时! 贵妃娘娘原本是想只等着宋小娘子四个月时胎稳了,便准备向合宫之人宣布,谁知事情的发展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根本不受她控制! 定国公府的祖母奶奶病倒的消息传入阿阮耳中,连续数日她整个人都是呆呆的,当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慌里慌张地下了龙塌,却与迎面进入寝殿的皇帝撞了个满怀。 “你这是要去哪儿?”皇帝的神色有些哀伤,俨然仍是沉浸在岐王之死的沉重打击中。 阿阮抬头瞪他一眼,“问我去哪儿,你管得着吗?无论我去哪儿,那都是□□!你起开!” 她一把推开李弘竣冲出寝殿,走到奉国殿外,却发现自己在这宫中没有一个可以使唤的人,她想回定国公府见祖母奶奶,得有马车才行! 她忽然想到,或许可以去求助表姐姐,便匆匆忙忙跑下白玉石阶,想要往后宫去,这时皇帝已经在众多侍卫的目光中追了出来。 他跑下台阶,赶到阿阮身后,一把抓住她手臂,神色控制不住地激怒,“你要去哪儿?” 阿阮回头瞪着他的目光中含着深厚的愤怒与一丝幽怨,“我要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你放手!” “我知道是我做错了,可是我已经在认真悔过了!他都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算我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再跟我闹了好不好!你这样闹,我只会更加伤心!”皇帝眼眸中也同样装满幽怨伤怒。 阿阮有一瞬间的心软,但还是试着想强行推开他的手,皇帝不给她推开,两个人便一阵纠缠扭动。 站在奉国大殿前的侍卫们便看着他们两个互相撕扯不休。 这时一个人已经气呼呼地赶来,转眼已经走到两人跟前,他俩都是吓了一跳,来人居然是阿阮的父亲! 今年恐怕是陈颢昇入朝最多的一年,他早已卸职还家,不再过问朝中之事,过去他也像其他朝臣那样,要每日清晨起个大早赶到这宫中处理政务,后来赋闲在家就不怎么来了,逐渐远离了政治的漩涡,谁知如今因为自己的这个宝贝女儿,他再度被频繁地卷入风暴中心。 自从阿阮进宫与皇帝处在一起后,他就没一日不操心,来这宫里更勤。 这回他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扭送阿阮回家,因为之前妹夫苏徹已经亲自来找过他了,这事情已经发展到越来越无可挽回的地步。 苏徹适才亲自去找他,带着质问的语气,问他为何安排女儿进宫,却成心破坏了她女儿与皇帝的关系,毁灭了她的婚姻,他才知道已经进宫三年的苏贵妃,一直没有子嗣的原因是,他与皇帝至今尚未同床,这件事足足让他吃了一大惊! 这简直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无法想象!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必须将阿阮扭送回家不可,否则就是大逆不道,其他朝臣怎么看他,他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他陈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已将女儿许配给郑家,又安排女儿去勾引皇帝,一女怎能侍奉二夫?难道是为了利益最大化,就连脸都不要了? “爹你怎么进宫了?”阿阮的双手还跟皇帝互相揪扯着,却转眼看到父亲突然出现在眼前,着实吓了一跳。 皇帝冷定的目光看向陈颢昇,陈颢昇也正回视向他,眼中明显带着抑制不住的不满。 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质问皇帝,但到底对方是君、他是臣,他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对皇帝不敬,便把肚子里所有的气都撒在了女儿身上。 “你还要不要脸!我陈颢昇怎么生出个你这么不知好歹的女儿!你表姐姐一直待你不薄,你怎能这样坑害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破骂,气势十分之狂烈。 他身材有些魁梧肥胖,生起气来吹胡子瞪眼,有点吓人,阿阮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话。起先她对皇帝还十分地不恭敬,这大会儿见了爹爹,却像是老鼠见着了猫。 而适才被阿阮一阵置气的皇帝,这回却反帮助阿阮说话,“姨父既然要斥责阿阮,自然是事出有因,还请在斥责她之前,告知弘儿斥责她的原因。” 陈颢昇瞪大眼,皇帝维护自己女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告诉他,要师出有名,当着他的面,不能随随便便斥责自己的女儿。 奇哉怪也,他又算是自己女儿的什么人,就算他是皇帝,却连郑显烽的身份都不如!他居然也敢夹枪带棒地警告自己,不能任着性子斥责自己的女儿? “上回在章台宫已是让我们陈家出了好大的丑,宫中三妃的父亲已是颇有怨言,先后闹到咱们陈家来了,我这老脸在这京城可都要丢尽了!皇帝就算我求求你了,饶过我们定国公府吧!我祖上陪着先皇打江山,出生入死的,这好名声可都不是让我们这些后辈这么给败的!”陈颢昇已是彻底拉下了脸。 “我也是这大会儿才得知,皇上您居然一直还没有碰过贵……”他老脸一红,说不下去,神色有点尴尬,“如若是因为我的女儿,才使皇上您冷落贵妃娘娘,冷落我的外甥女,那……我就更不能袖手旁观!” “姨父此话何意?”皇帝的脸色也有点难看。 陈颢昇决心与皇帝硬碰硬,“皇帝后宫妃子成群,而我最爱的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还请皇帝放过,不要害了她!贵妃娘娘是我的外甥女,她自小是我一直看着长大,最是懂事乖巧、知书达理、聪明强干、又兼具才情。皇上你放着这样美貌又贤惠的妃子在后宫,却把她冷落,岂不是暴殄天物?”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皇帝眼中的神色明显一动,有些微迟疑,握着阿阮的手劲儿便有点松。 阿阮趁机从他大掌中抽出手,转眼看向父亲,“爹爹你都知道了?” 陈颢昇立刻冷哼一声,“你还有脸说,你可把你表姐姐给坑惨了!” 阿阮神色黯然,抬眼看向站在身旁的皇帝,“九哥哥,爹爹说得在理,我不能再在这宫里住下去了!我本心也住不下去,这里根本不适合我!我想回家去,还望你能成全!” 李弘竣震惊,出手再度握住她手,“不!我不会放你走的!” 阿阮却是一阵苦笑,那笑容中还有对他的一缕轻蔑,“你是我什么人!你没有权力限制□□!十六哥哥已死,难道你还想寻机再杀死我吗!” “你在说什么?我又怎舍得……杀你?我……”他胸中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诉说,然而转眼看到阿阮父亲就在身旁,他犹豫了,但也只是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认真看住她。 “如果你想要听那样的话,我可以再说一遍!”在陈颢昇惊诧的目光中,他大着胆子当着他的面,向他的女儿告白,“我一直都爱着你!一直都爱着,从未变过!你还要我说上多少遍,你才肯相信!” 第105章 忍耐 尽管在章台宫他就已当着诸多朝臣的面, 明确地向她展露了自己的心迹,但再度听到他这样的话,她还是感到震憾, 便禁不住呆滞。 她抬头呆呆看着他俊美痴情的眼神,那眼中仿佛藏着无尽深情,让她在即使痛恨他的时候,心灵也感到震撼。 那是源于爱的震撼! 可是十六哥哥当天的惨死又回荡在她眼前,提醒着她是九哥哥害死了他, 是他的多疑害死了自个儿的兄弟,他做得了皇帝,身边便再也容不下任何至亲之人。 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九哥哥, 与她记忆中出入甚远的九哥哥, 她伤心地垂下眼眸,卷翘的睫毛忽闪, 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 “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你把你表姐姐害得那样惨,难道你还是被伤到的人了?”耳边响起父亲的粗嗓门儿。 父亲说得是,她没有资格伤心, 也没有资格绝望,该伤心的、该绝望的,是表姐姐才对! 她默默擦去眼泪, 抬头认真看着父亲, “爹爹,我愿跟你回咱府里!我发誓,这一生都不会再进宫!” 她忽然下如此重誓, 倒是把她父亲跟表哥给吓到! 父亲不明白她下定决心的速度怎会如此之快?九哥哥不明白她对自己竟能如此决绝! “你适才说什么?你说你永远都不会再进宫?”李弘竣一迭声地追问,再度钳住她手臂,这回却死死地再也不肯松开。 不肯再进宫,那就是不愿再见他! 此刻他的面色已然有些狰狞,握住她的手臂用力再用力,丝毫不顾及会弄痛她。 “你有你的天下,你有你的江山,又要我做什么?你有了天下,有了江山,便不必觉得孤单,不必觉得寂寞!至于十六哥哥也好,十哥哥、大哥哥也罢,总之我们都比不上你的天下与江山!它们才是重要的,我们又算作什么?” 看着她对自己的一声声质问,李弘竣心中很是虐痛,说话的声音已经有些抑制不住的震动。 “阿阮,我已跟你说过许多遍,我逼迫岐王,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已经有了诸多证据,这些证据全都一起指向他!经过那许多事,我不得不怀疑他!我敢保证,若是你身处其中,也难以分辨真假!” 他难过地辩解着,似乎又陷入追忆,“在围魏宫,从那名刺杀我的黑衣人身上搜捡出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迹分明就是岐王的!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字迹自是十分熟悉,我不会认错!” 他见阿阮大眼中溢出疑惑和吃惊,进一步解释,“之后又是在南山围场,我先是被猛虎攻击,又遭到几十名黑衣人的刺杀,当我正要审问犯人时,一支箭却突然从我背后射来,将最后一名黑衣人封了口,再也问不出什么,而这支箭就是岐王射出的。他当时背后的箭筒中只余这么一支箭,却在千钧一发之机,将我手上唯一的证人射杀。他表现得如此迫切,此事与他无关,我还真的难以相信!如果当时不是因为我人在宫外,身边又只有几十名禁军,那么若再从周围冒出来几十名刺客,我们就无力还击,不得已才将全部杀手宰杀,若非如此,或许也能逼问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些事过去九哥哥从未跟她提起过,这让阿阮感到震惊。 “如果这些都不能使你相信的话,那么在蒲雨园呢?蒋函的哥哥在来京城的路上便已被调了包,而他真正的兄长的尸身,却是在你十六哥哥宅子里的地窖中发现,这难道也是巧合么?如果这些都是巧合,那么你在入宫的那天夜晚,在外宫城的甬道中遭遇伏击,我的禁军却在宫墙外发现一具尸身,从那具尸身上搜出一枚令牌,令牌上大书‘岐王刺令’四字,难道这些都还不能构成我怀疑他的证据与理由么?” 将他的这些话听得完完全全、齐齐整整,阿阮眼底也彻底变了色! 九哥哥说的这些,她完全不知情,但一股寒意窜上她的脊背,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如果说杀死十六哥哥是误杀,那么显然是有人操纵了这一切,他们想要皇帝将矛头指向岐王,全然是借刀杀人! 看来十六哥哥是白白牺牲了,他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那么幕后黑手又到底是谁? 她越想越感到惊恐,呼吸渐渐有些急促。 陈颢昇见她两只眼睛也发了直,十分着急,忙从皇帝手中把女儿抢了过来。 他拉住阿阮身体摇了摇,大声叫着,“阿阮!阿阮!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中邪了!” 皇帝十分着急,又试图将阿阮从陈颢昇的手中抢过来,“我去叫御医!” 或许也只有阿阮在的时候,皇帝向姨夫自称“我”,并不自称“朕”。 “不!这宫中到底是太危险了!我要把阿阮接回自己府中,由我与她母亲来负责好好地照看着她!”陈颢昇便强抢着将阿阮抱走,再也不给皇帝触碰她的机会。 李弘竣默默凝望着被拖走的阿阮,她眼睛直直的,对自己的注目毫无察觉。 她越走越远,直到在这广袤的奉国殿前广场上融为一抹淡淡的柔色。 李弘竣沉沉叹息一声,眼睁睁看着阿阮被她的父亲带着离开自己的皇宫,他却没有阻止的充足理由。 这时杨炎凉已经在皇帝身后站了许久,适才陈颢昇将自己的女儿强行拽出皇宫,他亦是看在眼中的,此刻皇帝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绝,想必是对于表妹的离去不甘心吧? 他慢慢近前,站在皇帝身后小心翼翼说道:“皇上,我知道您心中对自己的表妹总是有诸多不舍,可是您仔细想想,眼下怀安王在河朔,怀安王的儿子郑显峰又在河西,两人手上都握有重兵,皇上将郑显烽的妻室扣留在自己的寝宫之中,这终究有一日是会被两位将军知道的。武人性情刚烈,受不得这等侮辱,万一再有旁人从旁煽风点火,保不齐会出什么事,就算皇上想要收缴怀安王的兵权,但也不是眼下这个时候,还望您能忍一忍。” 杨炎凉所说的话又何尝不在理,皇帝心中沉沉叹息,难道今日一别,又是三年五载的时光吗?他心中有多么不甘心,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杨炎凉见皇帝沉默以对,眉眼间似有些沉郁,便又和缓地说道:“皇上心中真有自个儿的表妹,想将她收进宫来日夜朝夕相对,也请忍耐这一时,等啥时侯军权在握了,再行册封不迟。” 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想皇上再与他的表妹有任何瓜葛,毕竟他的表妹已经嫁做人妇,这名声上已经不洁,就算皇帝再不计较,恐怕百姓们也是多有议论。 但是眼下皇上这个样,是万万舍弃不得自己的表妹的,他的劝慰之语也就相对缓和,希望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皇帝他自己能够慢慢地觉悟过来。 他道:“皇上登基这三年兢兢业业,在朝臣们中间留下了很好的名声,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想积累一个好名声可不容易,需要好些年的时间,但是要毁坏一个人的名声,可只是旦夕之间的事。皇上万万不要将过去自己辛苦积攒的基业,轻易毁之于一旦。无论这其中有多少曲折,皇上对她的真情实意又有多么的坚执,总之勾引有夫之妇,可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皇上想将表妹纳入后宫,还要从长计议才是,万望考虑周全,必要的也不能让她的名声受损。” 他说的这番话十分悦耳动听,其实本意上他倒希望这表姑娘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这日子久了,到时再填充几个可心的人进宫,说不准皇帝见了新了,也就慢慢地将旧人淡忘了,这接回宫里的事届时也就可有可无了。他身为内侍省的总管,当然有实权盘算盘算这事。 皇帝听闻他适才的言语后又是长长叹息一声,杨炎凉所言确系深合世俗礼法。 他登基虽然已有三年,然而该平定的还是没有平定,武人依然猖狂,见效实在是太慢了,过去怀安王在父皇一朝就慢慢地做大了实力,这几十年的势力积攒下来,一时半会儿想要将之铲除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什么时候怀安王不铲除,那么阿阮就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 他闭上眼眸,感觉心里的压力无比大,试问现在的自己身边还有什么,除了忠心耿耿的杨炎凉、崔缄,还有裴侍廉、周懿德等人,父母亲人几乎全部都不在他身边了。眼下所有人都要跟他对着干,唯独不能体会他的心,仿佛让他过得舒坦一点,是他们最大的禁忌,仿佛他们无不得监视着他,这帝国才不会垮塌似的。 “杨炎凉,朕知你不愿朕与表妹有过多的牵系。你是为了朕好,朕不怨你。”皇帝叹道。 杨炎凉脸上喜色蔓延,“皇上,您别忘了,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将阿阮姑娘依然留在宫中,而是追查出害死岐王的真凶。如若凶手只是想借皇上的手杀死岐王,那么他的计划至此便会立刻戛然而止;一旦他有更深的目的,那么皇上就不得不防了。因此,眼下最不该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皇帝微微颔首,没有回应。 杨炎凉说的不错,眼下他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查出真凶,为十六弟报仇!十六弟不能白白这么死,到底是谁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 或许暂时地放阿阮离开,也是称不上绝妙的权宜之计,至少呆在他的身边也并不是那么绝对安全的,如若凶手真正的目的并非岐王,而是冲着他来的,那么阿阮在他身边一日,反而就多一日的不安全。他不能表现对她过度的喜爱,皇帝过度的喜爱,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有时反而是一种危险。 他心中再度重重叹息,闭上眼眸。 此时天穹中忽然响起一声厉啸,他睁开眼抬头看去,但见碧波万千的晴空之上,一头雄鹰正在展翅高飞,正自搏击风云。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你们好,这一章结束,《闻君抱恙》的第二部《绕南栀鹊》也就正式完结了。接下来开启第三部《权贵王侯》。 第一部《妖娆献帝》19万字。 第二部《绕南栀鹊》19万字。 第三部《权贵王侯》预计要25万字左右吧,目前还不太确定。 阿阮的丈夫郑显烽在第三部就回来了,皇帝陷入疯癫发疯吃醋状态,于是第四部皇帝就重病不起了,这也是《闻君抱恙》这个书名的由来,哈哈哈。 最后,谢谢小伙伴们的陪伴与不离不弃。 第106章 叮嘱 车厢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像是泰山压顶,阿阮的父亲正坐在车厢中央,阿阮则坐在东侧的座椅上, 始终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只有马车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像是碾轧在两人的心头,凌乱不堪。 陈颢昇左右瞪两眼,看女儿一副羞涩脆弱的神态, 忽然冷冷一哼,“你做的好事,以后不许再进宫了!就给我在家里好好呆着!哪儿也不许去!不然我打断你腿!”他发威。 阿阮神色微微一怔, 恍然抬头看父亲, “爹……”只是轻轻唤了一声,却没有了下文。 像是以往, 听到女儿这一声娇憨的呼唤,陈颢昇那定然是心生无限欢喜,疼爱她还来不及, 然而今日却是死死地绷住了,脸上依然充满质询和恼怒。 “我陈颢昇怎么生出一个你这样的女儿!今年真是犯了太岁,我这老脸可都给你丢光了!先是在蒲雨园上, 皇帝险些出了大事, 咱们陈家饱受朝臣的指责!这回又是在章台宫的庆宴上,又这么给丢了一回人!唉,我说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吗?像你的三个姐姐那样, 今天看看料子,明天说说笑话,那不是挺好的嘛,你怎么非要去惹是生非呢?唉……”他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倒拍了几下手背。 阿阮脸上隆起一层层阴霾,神色黯然,“爹爹,我知道错了,您就消消气。为了女儿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的。” 看到女儿肯主动承认错误了,陈颢昇也不好再抱怨下去,而是认真瞧着她,想要将心里积压数个月的疑惑好问询清楚。 他斟酌了半响,抬眼看她,“你给爹爹老实说,这段时间在宫里,你有没有……”他一张老脸憋得通红,似乎有点问不下去,但还是逼迫着自己询问,“他到底对你有没有做出非分的举止?” 阿阮脸上一红,低着头说道,“爹,你问的都是些什么话呀!” 陈颢昇立刻吹胡子瞪眼,盯着她冷哼道:“爹也是为你好,你年龄太小,涉世不深,哦,虽然皇帝也比你大不了几岁,但是你们俩从小的成长环境不同,他比你老成许多,也诡诈许多,你可千万要当心,不要被他给骗了。” 阿阮忍不住立刻抬头反驳,“我九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陈颢昇怔眼,显然有些惊诧,“哼,还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过你现在向的不是你丈夫,向的是另外一个男人,你知不知道羞耻?我们陈家的脸都要给你丢光了!” 阿阮嘟着小嘴,“九哥哥他从小就对我好,爹你能不能不要把它想的那么坏?我进宫这段时日里,他从来都没有亏待过我。” 陈颢昇却不以为然,“他抱的什么心思爹比你清楚,你不要被他给蒙蔽了!你老实说,这些日子你住在他寝殿里,他有没有……”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让她自己领会,最好还能再自己交代。 阿阮羞涩无比,如若真说没有,那似乎也不是……她思虑着以前在奉国殿寝殿,她与九哥哥的那些点点滴滴,便低下了眉头,没有回复。 看她这个模样,陈颢昇简直是吓坏了,“莫非你们……”他伸手指住她的脸,手有些发颤,嘴上也说不出话了,“该不会真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一双圆眼睁得大大的。 阿阮抬头看父亲,“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九哥哥他是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陈颢昇简直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究竟是被他给灌了什么**汤?他叫你滞留在他的寝殿之中,你居然说他是正人君子?你可别忘了,你还不是他正儿八经的妃嫔呢!你只是与他沾亲带故的一个妹妹而已!” 阿阮盯着父亲,“我却不以为然。” “什么?”陈颢昇惊讶。 阿阮小脸上满是认真,“爹爹,我都跟你说了无数回了,九哥哥他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他虽然是天子,可是每天过的一点也不快乐,有许多许多的事需要他去做,他才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哄女人呢。” 陈颢昇大眼圆睁,紧紧看着女儿,“这么说,他没有动你了?” 阿阮脸色绯红,眼眸中水润柔软,“我再说一遍,他是正人君子!” 陈颢昇担忧的一颗心,这才算彻底地平静下来,“没有就好,爹爹只是担心你被骗,唉……” 阿阮微微一笑,眼眸中又有些伤感,“他不会骗我,我相信他。”只是嘴里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又想起岐王的惨死,心中便仿佛被笼罩上一层阴霾。 她便又忽然喃喃说道,“九哥哥他是天子,所有人都不能真正地亲近得了他,他注定是一个孤独的人,从他登基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是孤家寡人了。” 陈颢昇有些奇怪,抬起眉头看神思飘渺的女儿,心想着她这是招了什么魔了? 以前的阿阮是那么的活泼可爱、无忧无虑,自从去了一趟宫里,整个人的性情似乎就有些变了,忽然笑着笑着脸上就一朵残云卷起,光滑的眉心也蹙起了,眼神中透出无尽的忧郁。 陈颢昇叹息一声,“他位高权重,站在万人中央,人长得又跟一朵花似的,惯会甜言蜜语,说些女孩儿家爱听的话,他要是再热烈追求你,爹爹知道你也招架不住。这事儿也不能全都怪你,也怪爹没本事,也不敢得罪他。不过以后你可不许再进他寝宫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到底都是个男人,你懂了吗?说到底,爹爹也都是为你好!” 阿阮抬头看父亲,“我知道。” 陈颢昇抬头看着轻飘的车帘,慢慢说道,“有些事情你还是需要亲自去跟你祖母奶奶解释,爹爹就不陪你去了。咱们先回家里头,你先好好地换一身衣裳,然后好好地去跟她老人家解释解释。她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你千万要温顺一些,知道了吗?” 阿阮点头,神情显得乖顺无比,“女儿明白。” 陈颢昇长长叹息一声,总算是把这一次风暴给熬过去了。 马车一路慢慢地行驶在京城宽阔笔直的街道上,直到停在陈府的府门前,陈颢昇才携带着女儿从车上下来,门前早已有家人仆妇们在等候了,看到车子来到,立刻一拥而上,服侍着老爷与小姐先后进府。 然而就在陈颢昇刚走到门前,阿阮刚走过门前左侧的石狮子,一个妖娆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请问这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姑娘吗?” 众人都有些惊讶,陈颢昇与阿阮止不住地驻足,阿阮回头看过去,“是哪一位?” 然而话音刚落,突然“啪”的一下,阿阮只觉得眼前登时糊成一片,一下子什么都看不清了,随即就传来那女子疯狂的大笑声。 阿阮身旁的陈颢昇看到眼前的一幕,狠狠地吃了一惊,立刻手指着大声呵斥,“哪里来的疯女人?来人呐!” 老爷招呼,家丁们立刻一拥而上,控制住了这女人。 阿阮还没摸清楚状况,府门后头立刻赶出来两三个丫环,用手里的丝柔绢帕将她脸蛋上的碎鸡蛋抹去,她勉强地眨了下眼睛,才看清楚那女子。 略显肥胖的身体上穿着普通市井民众的衣裳,本来一张颜色姣好的圆润脸蛋上,却长出一片片淡色的雀斑,她正被他们陈府的家下人绑架着身子,仰头朝天疯狂地大笑着。 这妇人明显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两三个男人都压服不了她,她左右反抗,并不能真正静止。 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阿阮伸手擦了一下眼睛,从台阶上走下来,从已经惊呆了的人众中走出,径直走到她面前,生气地质问:“我实在是不解,你干嘛要用鸡蛋扔我?” “我呸!”猛不防的,那妇人又神色狞厉地朝她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幸亏阿阮被丫鬟拉得躲闪及时,唾沫才没有挨上她鲜亮的衣裙。 陈颢昇有些恼怒,不耐烦地呵斥,“怎么还不把她给赶走?你们再上去两个人,怎么两三个男人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 果然又上去两三名男子,然而这女人愈加疯狂,无论是逮着谁的手腕,突然捧起来张嘴就咬,五六名男子全被她咬得手腕上破了血洞,血流个不住。 一经撒手,这女人便像是疯了一样,径直朝阿阮冲过来,阿阮身边的两三个丫鬟挡也挡不住,只听“啪啪”的两声,阿阮白皙的小脸上已经被狠狠地盖了两巴掌,立刻现出两个红红的巴掌印。 “陈阿阮!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都是你!你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你会遭报应的!”她发了疯一样地狠狠厮打阿阮,身边的丫鬟根本拉扯都拉扯不住。 阿阮自小是个大家闺秀,虽然性子活泼,但身娇体软,哪禁得住这样的架势,早就吓呆了,也忘记了要逃跑。 作者有话要说:  《闻君抱恙》的第三部《权贵王侯》从这一章起始,这本书的触角在这一部开始向周围环境延伸,不再局限于皇宫的前朝,会涉及到宗室、外戚、禁军、中央军等方面,为后面战争的开展做准备。 2017.5.27 22:52 第107章 公府 还好身旁的两三个丫鬟还算是有些力气, 将这发疯的女人给拉扯开,经过这一顿折腾,阿阮身上衣衫凌乱, 连头上的发髻也歪了,而这妇人也是披头散发,一张苍白的脸上挂满泪痕,由于愤怒而咬破了嘴唇,下巴上流得都是血。 阿阮彻底地被她的神情给惊呆了, 有些回不过神来,还好又奔上来几名丫鬟将她与那名妇女隔离,拉着她退后几许。 这时, 站在府门前台阶上的陈颢昇恼怒不已, “你们都是吃干什么吃的?怎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疯女人轰走!” 立刻又奔上五六名家丁,将这妇人频频发抖的身体控制住, 她却像是被刺猬挨了身,弯着腰用她的头顶来顶去,横冲直撞地将几个男人撞飞。 她走得近了阿阮, 忽然从鼓起的高高的衣襟里抽出一个血袋子,撕开朝阿阮猛地就是一泼,顿时一蓬鲜血从空而降, 洒了阿阮及身边的丫鬟满身。 丫鬟们大惊失色, 今天真是遭了哪门子的罪,被泼了一身狗血。 那妇人狞笑着破口大骂,“陈阿阮,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直到她撕开了胸前的衣襟,将身上携带的半袋狗血抛出,阿阮这时才发现,她挺着个大肚子,像是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你还我丈夫!还我丈夫!”她不断地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数度想要扑上来厮打阿阮,却被陈府家丁们用棍棒架住笨重的身子。 看到场面如此失控,陈颢昇简直是觉得面上无光,挥着手频频呵斥,“再上去几个人!赶紧把她给我赶走!” 因为这时陈府门前聚集的街坊邻居已经越来越多,都在围着看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阿阮早已被吓得脸色煞白,看着他们陈府的家丁用两根棍棒叉住这名妇女笨重的身体,快速地拖远,她看着地上被拖出一道赤红的长长血迹,心惊不已。 她焦急中想要走上前,却被她父亲赶下台阶给拦住,陈颢昇向管家使了个眼色,陈管家立刻大声道,“太慢了!再上去几个人!” 这时再度从府门两旁涌上来四五个家丁,赶上街去将那妇人的两只脚也一并提起来,那妇人便四仰八叉的仰面而起,被家丁们拱着扛出了街巷。 陈管家在陈颢昇的授意之下,向周围的百姓赔笑着说道,“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婆子找错了门!没什么大意思!哎,各位街坊邻居都散了吧,散了吧!” 阿阮痴痴呆呆的,丫鬟们看老爷的眼色很是不高兴,便忙得将浑身凌乱不堪的她护着回到府门内,陈颢昇回头看了一眼没在府门前的街坊,吩咐管家将门庭紧紧地锁上。 阿阮低头看着身上被洒满的狗血,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个样子是不能去拜见母亲了,还是先回自个儿房里去换身衣裳吧!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名怀孕的妇人已被拖入永宁房的僻静处,被陈府的家丁们抡起手上的棍棒狠狠地打在身体上,不一时双腿间就流出一大滩鲜血,染得整个身体如倒在了血泊中,在妇人凄惨的喊叫声中,五个月大的肚子被打得流产。 家丁们嫌她喊得刺耳,便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肮脏的布条,眼瞧着打得奄奄一息将死未死的模样,家丁们便提起带血的棍棒撤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朝地上的妇人狠狠地吐了几口。 “真是自不量力!找死么不是?哼,敢欺负我们陈家四小姐,看你是活腻了!”陈府的家丁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躺在地上的妇人眼角涌出一道道泪痕,泪水一滴滴渗入身下的泥土里,她默默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仰望着头顶一线天空,割断了自己的手腕。 她流着泪,嘴里犹自喃喃,“夫君,我来与你会合了。” 血液从她手腕上的伤口上流出,直到血尽而亡。 直至入夜,京城内万年县衙门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她的尸身,腹中孩子也已死亡,一尸二命,本是重案,然而经过仔细比对方得出她的身份。 这名妇人名叫萝竹凤,她的丈夫在岐王家做长工已有十年,因前时受牵连入狱,已被刑部定下发配往岭南以减罪,然而还未来得及上路,在牢中就被索受贿赂,因家境贫寒妻子又已是第四胎子女,实是交不起钱财买路,竟被几名狱吏活活鞭打致死,不过是欺他人穷志短,有冤难伸。 这女子正在家中补衣,忽然闻知丈夫在狱中惨死的消息,惊动了胎气,随后将心中全数恨意尽都累积到了阿阮的身上。 京中一直在传言,若菲陈阿阮在皇帝耳边进谗言、嚼舌根,岐王也不会事发蒙冤丧命,那岐王府中九百口人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家破人亡。 然而,这些事,阿阮却始终一无所知! 她问过父亲,父亲即使明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只是告诉她理那个疯子做什么! 她直到坐上去往定国公府的马车上,还在脑海里琢磨着,适才那女子为何那么痛恨她,不仅要往她脸上砸鸡蛋,还要往她身上泼狗血? 此刻,她一张小脸和身子已被心灵手巧的丫鬟们清洗得洁白如莹玉,身上脸上还专门扑了从南诏供奉来的最细腻清甜的香粉,以掩盖那奇怪的气味儿。 她正是准备去拜见定国公府中她的祖母奶奶,向他们解释她与九哥哥的真正关系。 思及此,她垂下眼帘,任由窗外吹进来的清风,将她耳畔的发丝吹绕。 定国公府的游廊下落叶满阶,一重重窗棱在地上投出花纹斑驳的影子,阿阮身穿邈邈裙裾,心怀忐忑地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门下丫鬟揭开门上帘子,她迈步低着头走进正房。 正房里站满人,都把眼看向她,神色间充满质疑。 “是阿阮回来了?”陈母的声音很是急切,她卧在罗汉榻上,被众孙子孙女围着,听到门上有人声,立刻坐起身,前头挡着的人连忙让开视线。 陈母看到阿阮朝她走来,双目中登时含了泪,委屈地流泪。 阿阮只消与祖母对视上一眼,便觉心酸难过,也跟着落下泪来,她颤声道:“是我!奶奶!是孙女回来看您来了!” 她走近前,满眼迫切地看向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眸子里泪光摇动。 谁知陈母忽然怒声喝斥,“你!跪下!” 阿阮吓得跪倒,垂下雪色脸容,懦软的身子微微打着颤。 祖母一向疼爱她,从未对她如此严厉过,这次显然是动了肝火。 “奶奶请不要生气,您身子不好,要好好休养才是,不宜动怒。”她连忙柔声宽慰着,低着头。 “奶奶一向疼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啊!你你你……你这个孽障!孽障啊孽障!”陈母悲伤哭嚎,捶胸顿足,慌得一众人上前又是顺胸脯又是拍背地解劝。 “奶奶!”阿阮跪着痛哭流泪,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两只按在地上的雪白小手上。 陈母上了年纪,这一下气得居然喘不上气,竟直直地闭气过去,众人连忙抢上掐按人中,才勉强换过气来,真是捏了一把大汗。 阿阮跪在地上以额头触地,泪水肆虐,不敢说话。 陈母泪眼盯着她头上璀璨的金簪子,“你现在头上戴着的也是你表姐姐当年亲手给你做的,她多疼你啊!祖母一直当你是这家里最要好的孩子,谁知、你竟能干出这种事啊!你表姐姐一向疼你跟什么似的,你怎么能这样对不起她!” 阿阮心中委屈,哽咽着,“祖母我知道错了,您老就不要生气了,为我气坏了您自个儿可不值当的!我听祖母的,不、不、不再跟九哥哥来往便是了!” 她再度跪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连忙有几个平日与她素好的姐妹们上前将她扶起。 陈母伤心地哭泣一阵,便在众人的打劝声中昏睡了过去,陈氏这才从人众中走到阿阮跟前,拉住她手,认真瞧着她道:“你跟姑姑来。” “是。”阿阮泪如秋雨铺面,在陈氏的牵引下来到偏殿的耳房。 她姑母亲腻地拉着她坐在自己旁边,拍了拍她雪白的小手,端详着她色如春晓之花的婉转模样,这姑娘真是越发的俊俏了。 若说以前还像是个孩子,怎么仅仅是半年时间不到,她就出落得这般艳丽动人了? 难道宫中那个令她心惊胆战的丑闻,是真的?这眼前的姑娘,已经不是女孩儿了! 想至此,她心头凄惶,更加要早些确定,又拍了拍她手,“阿阮,姑母问你个事,你可要老实回答,答应姑母好吗?” 阿阮抬头小心翼翼地对上她凝重的眼,“不知姑母想要问什么?” “当然是问你跟你九哥哥的事,你这回进宫里,外头的传闻,那可都是真的吗?”陈氏暖烟色的脸上满是情急,却又极度忍耐着。 阿阮垂下眼眸,“不知道姑母听到的是什么样的传闻?” 第108章 侯门 陈氏看了左右两眼, 丫鬟们在大丫鬟的带领下秩序井然地鱼贯而出,屋里一时只余姑侄俩。 陈氏又转眼看向她,“你进宫这些时日真是住在你九哥哥的寝殿里吗?” 阿阮不想蒙骗姑母, 尽管这很令人难以启齿,可是毕竟他们什么都没有真的做,“姑母听到的……是真的!” “原来都是真的!”陈氏大惊失色,揪住心口,“天呐!原来你们真的已经住到一起了!” 阿阮轻轻点头, “我知道这很令以接受,可是……事实就是如此。阿阮从小没有骗过姑母,以后无论发生什么, 也不会骗您。” 陈氏脸色煞白, 揪着心口,眼泪便下来了, “你表姐姐那么疼你,你怎么能……唉,我该怎么说你才好!你从小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 我待你与你表姐姐如同己出,从不厚此薄彼,可是你……”她说不出更重的话。 阿阮神色哀然, 垂下小脸, 放在膝头的小手不自禁地收紧。 “虽然古时也有姐妹俩共侍一位君王的,可是咱们定国公府高门大户的,你祖爷爷那样宁愿拼死挣命地挣功劳也不愿奴颜卑膝谄媚的强人, 咱家下人子孙后代们又怎能如此不争气地辱没了门庭?”陈氏说着心酸难过地抽泣起来。 “姑妈,是我对不起你。”她只能说这么多,不能说更多了。 九哥哥是皇帝,他的身份不能被辱没,纵然他有千般不是,下头的人也只能帮他顶着。 “阿阮啊,姑妈一直都十分疼爱你!可是这件事,你做的真的实在是太过分了。姑母的意思是,你已经有丈夫了,是郑府的半个当家女主人,你表姐姐是宫里的贵妃,你们本该井水不犯河水的,你不该再打你九哥哥的主意。纵然你们过去再要好,如今也该要避一下嫌。”陈氏忽然说话,将她的思绪拉回。 阿阮沉默不言,心弦抽搐,不再多说,所有的误解她都决心一人全部承担应下,不让九哥哥再因此事烦扰。 至于她夫家那里,她会向他们解释。 “听我的话,你就跟他断了吧?”陈氏软语苦苦地哀求劝慰着。 阿阮抬眼看着陈氏殷切的目光,心头一阵止不住地难过,然而眼前姑母的脸容,又忽然间被她十六哥哥的俊颜逐渐浮现替换,他笑得灿烂的模样始终在她心头挥散不去,心尖上更是一阵刺痛。 真的要与九哥哥断了吗? 当真要了断? 阿阮魂不守舍地走出大院,乘车走出定国公府,车外忽然传来焦急的唤声,“表小姐。” 她叫停车,掀开帘子往外看,“是你。” 朱珠跑到车窗跟前停住喘气,伸手越过车窗与她手相握,殷切道:“表小姐你这是要回家了?” “是呀。”阿阮神色黯然,“朱珠,以后我怕是不能常到祖奶奶家来了。” 朱珠琢磨片刻,乌黑的眼珠乱转,“小姐,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听他们的意思是要把你送到郑府去,你身边不能没个要紧的人伺候。若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也有个人为你分忧呀。” 阿阮琢磨着,“嗯,也好,你若愿意,就跟着我一起去吧,反正我是受够郑显烽的母亲了。” 朱珠噗嗤一声笑,“我去帮着你,郑家有人胆敢欺负你,咱俩一起上!” 阿阮忽然又一阵高兴,主动掀开车帘子,“好!快上车!” 朱珠便双臂攀住,两腿一蹬,爬进了车厢。 阿阮欠起身探手拉住她小手,拉她进来,拉她坐到自个儿身旁,道:“那姑母知道你跟着我来么?” “知道的,我说过了。”朱珠调皮地笑。 阿阮细细看她,“不是叫你来监视我的?”见她要着急反驳,她立刻转言,“那好吧,行了,走吧。” 定国公府与陈府只有一坊之隔,片刻马车便跑到了,侍女上前掀起帘子,阿阮抬眼便看见父亲正负手站在府门内院的二门上,正来回踱着步。 她爹爹一直怕她祖母,因为行事鲁笨,性情不懂曲回,深深不得母亲喜爱,于是他才放了她这个女儿独自去拜见祖母,他自己则站在这儿一直等待着女儿,心怀忐忑的,也不知有没有成功赢得母亲的原谅。 阿阮看了父亲一眼,在朱珠掺扶下提起裙子准备下车,对面陈颢昇看她一眼,很是没好气。 要不是她惹事,他也不会更加惹得母亲不喜,想必这些日子定然是觉得他教女无方。 想到此处,他便又有些气不顺。显然,阿阮也瞧出了他的不喜。 “何事劳得动父亲如此大驾亲迎?”阿阮一边提裙下车,一边说着俏皮话。 陈颢昇吹胡子瞪眼,“郑家的人适才来过了。” “我就猜到。”阿阮耷拉着脑袋应了一声,脸上笑容消失。 这已是意料中的,她逃不脱的! “哼!”陈颢昇冷笑,继续得意洋洋地挖苦,“你现在不仅是这京城里的大名人了,也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了,我这个做爹的,现在都得看你的脸色。” 他一向对女儿说话这般冷嘲热讽,阿阮也倒不放在心上,反是讥诮,“我是京城大名人,那你是京城大名人的父亲!我是皇上眼前红人,那你是皇上眼前红人的父亲!谁见了你,看在你女儿我的面子上,不得让着父亲你三分薄面。” 她说着已经下车来到父亲跟前站定,抬头瞪着他,她比父亲矮,父女俩便一个高看一个低看,倒也有趣,看得朱珠在一旁直发笑。 陈颢昇斜了朱珠一眼,“你个破小孩儿,你笑什么笑!你怎么不在定国公府里好好伺候老太太,混到老夫这里来贪玩!” 朱珠怯弱地道:“我是来伺候小小姐的!” 阿阮立刻拉她到身后,瞪眼爹爹,“不许爹爹你欺负我的丫鬟!” 陈颢昇叹气一声,一甩衣袖返身穿过一个月门洞,往正院大堂上行去。 阿阮与朱珠互相吐了吐舌头,两人跟在陈颢昇身后,一起回到大堂上。 陈颢昇往太师椅上一坐,端起丫鬟端上的参茶,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爹爹打算把你送回郑府,闹也闹够了,少给爹爹惹点麻烦事吧!” 阿阮低下小脸,双手微微绞着衣襟。 陈颢昇放下茶杯,看着难得“乖巧”一点的女儿,“这眼看着这满京城都把咱陈府给传成什么样了!你也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就不能懂点事?给父母省点心呢!唉……” 阿阮小脸垂得更深,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这回她没有反抗,倒是让陈颢昇有点惊讶,她何时变得这般乖巧了? 唉,然而再爱她又有什么用呢?女孩儿大了,总要嫁人的,总不能一辈子在家的! “为父都已经与他家里商量好了,明日郑府的马车就来接你,你也不用整理什么东西,他家高门大户的,不管你想要的什么,都一应俱全,不用你操心!”陈颢昇站起身。 阿阮默默凝望着父亲的身影走入内堂。 她走过游廊回到自个儿房间,一时阮氏女也走进房间,看她神不守舍的,莞尔一笑,“在想你九哥哥?” 阿阮回头看到是母亲,连忙走上前,挽住娘亲手臂,“娘。” 阮氏女拉着她坐到闺房的床榻上,“适才你爹爹训斥你了?” 阿阮俏皮一笑,“我知道娘你是来为爹爹说好话的。你放心吧,我知道爹爹是为我好,我不会怪他的。” 阮氏女抚摸着她红俏的脸蛋,“真是长大了不少,既然已经准备好回郑家了,那以后就在郑家好好地过日子吧,不要再想那个人了。” 阿阮闻言心中难过,勉强笑道,“娘亲你说谁?你觉得我会想着谁呢?” “你呀!”阮氏女伸手在她鼻头点了一下,“还能有谁?当然是你九哥哥了!” 被母亲这么明显地说出来,阿阮有些尴尬,“我才不会想他呢!” “真能做到吗?”阮氏女叹气,又笑了,“不过这样也好,伴君如伴虎,你不在他身边,你爹爹倒还安心一点。” 阿阮默默地没有说话。 阮氏女忽然想到什么,“我听说岐王死在了奉国殿?这是真的吗?” 阿阮微微一怔,心中止不住一阵抽搐,勉强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阮氏女长叹一声,“说到底,无论这宫里如何的升平表象,到底还是危险的,尤其当年你姨妈,她……唉……” 阿阮的母亲阮氏女只有一个亲姐姐,那便是当今皇帝的生母了,阿阮当即心神被提起,“姨妈她怎么了?” 仿佛是被问及到了某种禁忌,阮氏女连忙又笑了起来,将话题岔开,“也没什么,娘亲此次来只是想告诉你,咱们女人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爹爹的意思是不想让你进宫的,他只想要你平平安安地过此一生,所以你从此后便好好地跟郑显烽过吧。那些该忘掉的人呢,就把他忘了。” 阿阮心中一紧,想起九哥哥决心怎样制裁郑家,跟着心气不顺,便嘟囔道:“谁说跟着郑显烽就一定能过安稳日子了。” 阮氏女很是诧异,看她,“何出此言?” 阿阮一讶,忙又摇头,神色不安,“哦,没什么。娘亲我累了,我要休息了,你就回去吧。” 阮氏女莞尔,“好了,娘走了,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坐马车回你婆家的。”拍了拍她肩膀离开。 阿阮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屋顶,不由得九哥哥潇洒的形象又浮现在她眼前。 第109章 信函 次明拂晓, 郑府的马车在二十几名家仆的一路护送下回到郑府,郑府主母身子不大好,头一日未见, 阿阮便住在当初成亲时的婚房里,婚房打扫得十分干净,她在朱珠的陪伴下,也过得舒适,直过了十来日, 郑府主母才召阿阮到主屋问话。 那妇人约莫四十几岁年纪,上身穿着白底织金胡桃纹交领锦襦、下身一条鲁绣芙蓉双鸭百褶裙,五彩缠枝缎面的鞋, 通身雍容富贵、庄重文雅的气质, 眼下便正端坐在一把花梨木圆背椅上,一本正经地训话。 “你可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听说还入宫一趟,咱们可不比你有那样尊贵的亲戚,只好守家在地的, 做个老实妇人。” 阿阮打个哈欠,困倦得不行,一时却被她公婆身后的屏风吸引, 那屏风紫檀边宝座, 从左到右一共九副,其上嵌着玉石花卉、窈窕仕女等图形,把她看得入迷, 不由竟将这些画上的女子与九哥哥宫中的仕女们联想起来。 窦氏瞅她一眼,她便低下头,窦氏继续说道:“你这回入宫,外头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总之你是我郑家的儿媳,便要守郑家的规矩!日后不准再擅自作主离府,否则一纸休书送你回去,你爹爹怕是第一个要与你理论。” 阿阮嘟了嘟嘴巴,瞥了她一眼,深觉此妇人刻板老套,不可理喻,只是懒懒地应了,“知道了。” 窦氏早已看她不顺眼,无奈她母家强势,也暂时不敢拿她怎样,已经作好主意日后再寻机会好好收拾她,把她这通身的毛病都给修修砍砍地整治好了,反正儿子不在家,怎么整治她,还不是她这个当家主母说了算吗? 她做好主意,通体舒泰,“好了,你先下去吧。” 阿阮装模作样地给她施个礼,退了出去,站在房檐下朝天呼了一大口气,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她现在最大的兴趣恐怕便是她丈夫能尽早回来陪她一起玩耍了,不然她真的怀疑自己要被闷死、累死、欺负死。 又过了三日,忽然一个郑母跟前的贴身丫鬟搬着一摞经文过来,“夫人吩咐了,要小姐抄写十套《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用于十日后的祈福。” 阿阮与朱珠对视一眼,看过去,“为谁祈福?” “为郑府的祖祖辈辈。”丫鬟回复。 阿阮与朱珠齐声,“祖祖辈辈?”这真是一个好理由。 丫鬟转身出门,阿阮与朱珠的目光从她背影上收回,一齐挪到桌案上被遗留下的一摞厚厚的经文上。 两人灵巧的眼神散发出一阵呆滞…… 深远的天穹似一块巨大的琉璃镜,倒映着人间五颜六色的光景,皇帝静静站在奉国殿前的二重白玉栏杆前,思量着阿阮半月前离开时的身影,她便是从眼前的石阶下被他父亲强行拖走的,也不知这几日她过得怎么样了,京城的眼线回报说阿阮已被陈家作主送回了郑府。 她一直说郑府的主母刻薄,想必这几日也没给她好脸色看吧,可是他能怎么做,她已经是不再接受他的帮助了,因为岐王的死,她讨厌了他。 她从未向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这一回她是真的恨了他。 皇帝低下眉头,缓缓负手身后,将心头的伤感压下,不知何时杨炎凉已经出现在皇帝身后,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眼巴巴地望着他,“皇上?” 皇帝哀伤的目光转到他身上,神色暗然,“何事?” “皇上……这里、这里风凉。”杨炎凉迟疑,脸色难看,结结巴巴。 皇帝转身慢慢走上一级级石阶,对身后的杨炎凉道:“有什么事快说吧。” “郑显烽他……”杨炎凉欲言又止,把眼细细地瞧皇帝。 皇帝默然,“他怎么了?是死是活,用得着你给我一个这样要死不活的表情吗?”转眼看他。 “呃……他还活得好好的。”杨炎凉张着眼睛。 皇帝冷哼一声,知道他又要进那些他不爱听的谏言,拂袖慢慢走向奉国殿,杨炎凉连忙从后跟上。 皇帝走进略显清凉的大殿中,心上便不禁涌起一阵悲凉,自岐王死后,他便极度排斥在这间大殿中久留。 即使天已入秋,如是没有奏折需要处理,他便总是喜爱走到外头去呆着,因为他的目光一旦移上那根龙柱,脑海里就总会不由地跳出十六弟当时身下洇出大滩鲜血的惨状,他死不瞑目的模样,他对他失望之极的眼神,都令他锥心之痛。 这时他回头看杨炎凉,才发现八名大臣排成一线,齐齐走上大殿外的汉白玉石阶,杨炎凉朝他们一挥手,示意他们跟上。 他已走上丹墀,转身才坐好在龙椅上,抬头便见大臣已悄然出现在奉国大殿中,各个脸色诚恳,又带着些惶急。他们眼巴巴望着皇帝,一齐跪倒。 皇帝垂下眼眸,“诸位爱卿何故行如此大礼?”说完又看走上来的杨炎凉,看他准备给个怎样的解释。 朝臣们交头接耳,争相议论,窃窃之声越来越响。 “这又是演哪一出?”皇帝心情沉郁,好好的表妹被她父亲强行带走,十六弟也已命殒黄泉,从今儿起只留下他这么一个孤家寡人,在这寂寞无人应的皇宫里,过着枯燥的生活。 尽管他已如此悲凉,然而这些朝臣还是不忘给他施加压力。 杨炎凉低头道:“皇上,郑显烽他捎来一封信。” 刚说完话,崔缄也已从外头进入大殿,皇帝转眼看他,心里冷笑,看来这帮人是有备而来。 他们早就商量好的,将要说什么,他也都已猜到了,只是脸上冷冷一笑,好整以暇地看他们怎么说。 “皇上,信在末将手上,请您过目。”崔缄径直走到龙案旁,把信呈上,忧郁的眼神勉强镇定。 郑显烽务必回京,不然这宫里只怕会更乱,趁着目今阿阮又已被她父亲带走,他们务必要逼迫皇帝对郑显烽放行。 皇帝淡然看了两眼,不为所动,抬眼看他,“看来是你跟他通风报信的?” 崔缄脸上立刻一红,心里暗暗道皇上头脑机警、心思睿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但他还是打起精神,鼓起勇气,脸上摆出一副唯美笑容。 “皇上,千里迢迢自大漠孤烟处而来的信,直言要交到皇上手中,末将不敢擅自吞掉,还请皇上展开过目。如若皇上没有精力,那末将可以帮您把它打开。”他晃荡一下手里的信,像是献宝一样。 皇帝在信上看了两眼,又抬眼看他,一把从他手里取过信,自己从信封里抽出,展开来看。 入眼便是苍劲有力的字迹,倒也像是郑显烽的为人,皇帝勾唇,耐下性子将不屑的目光由上循下。 信上写道是:“一别三载有余,叩问圣上无恙!微臣不才,自阳关外兴兵以来,所在力战,坚守边城三载,日夜茶饭无思,枕戈待旦天明。前后三载,族中死去者四十六人,长兄之女远嫁绝域,说服耶忽律国,再收西酉关津,平定河池、尚硕,自认功绩尚可,然却为人构陷,愤怨殊深,因此上书自讼,还请圣上明察。” 看到这里,皇帝心中冷笑,漂亮的嘴唇翕动,“明察?” 他又耐着性子折了一页,看第二折,写道:“臣今岁三月远赴耶忽律国探望侄女,回边关途中行至琛州,怎料琛州长官闭城不出,臣座下团练使怒急,将琛州长官之子绑缚,琛州长官之子屡骂不绝,臣管束不严,座下团练使一怒之下将其子杀死,琛州长官恐惧微臣先向陛下启奏,遂诬告微臣有谋逆之心。” 皇帝禁不住思量,这话好似在哪里听过,便看了一眼崔缄,好似他当初的谏言,为郑显烽开脱之辞,他一勾唇,继续看下去。 “臣每思及此,心痛难当。臣兄一女,远嫁外夷,为国和亲,荡平敌寇,非不为陛下所感,却反而见疑。臣受恩至重,夙夜思奉天颜,边关将士,功效极高,为先帝中兴主人,乃陛下蒙尘故吏,曾不别加优奖,反信谗嫉之词?京中传闻家父先已被猜,臣今又遭诋毁,弓藏鸟尽,信匪虚言。陛下信其矫诬,何殊指鹿为马!倘不纳愚恳切,臣实不敢保家,陛下岂能安国!忠言利行,但请陛下惜之!” 看完这段话,皇帝胸中有些恼恨,郑显烽的意思是,皇帝急着要处置功臣,不信任他这个功劳甚大的功臣,偏信小人琛州长官之言。若是如此,他难再尽心保卫国家。 真是岂有此理,他居然在威胁他这个堂堂的皇帝,他忍住心中不满,又继续看下去,信上后头写道:“既今陛下疑臣谋逆,臣愿自表清白,卸去身上之职,将边关之城交出,并先启入朝,惟乞陛下遣一将至达边关,臣与之交接兵印,便即刻还京。发誓从此宅园田扉,犬巷深耕,永不决军中之事。” 皇帝这下忍不住笑出声,他生气了,他要辞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写得我好心力交瘁。︽⊙_⊙︽ 脑袋像是被抽成真空了,每天走路都是轻飘飘在游荡的感觉,不过我会一直把它写完的。 下一章女主阿阮的丈夫郑显烽就回京了,他是军人,京中的形势也将更加复杂,皇帝真不容易,又有外患,又有内忧。 天呐,我怎么会写了一个这么凄风苦雨的皇上……o(╯□╰)o 第110章 坚守 信后头还有两行字, 他忍着性子看完,道是:“臣今胆大妄为,顿首顿首再顿首, 若有讥刺龙颜之处,祈请降罪天罚。但臣绝无怨言,亦无二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至此, 皇帝才算全部看完这封长长的陈诉信,不禁胸中气怒难平,然而神色却反是益发平静。 郑显烽回京的借口是, 既然皇上您已经疑我扣城不出乃因大有谋逆之心, 那我自愿解去身上所有军务,祈请回京与家人团聚, 不再参与国中军事,这番请托之词,不可不谓之高明。 皇帝寻思, 一边修长手指叠好风尘仆仆的信,重新收归封好,压入手边蓝匣内, 站在身旁的崔缄默然注视皇帝这一举止。 他心上禁不住忖度, 若皇上不肯,又该如何应对? 皇帝抬头看跪在大殿中的众臣,阴着冷眼, 却是微微一笑,“有话,就说!朕洗耳恭听!” 朝臣面面相觑,无一人发言。 崔缄瞧一眼杨炎凉,杨炎凉交代道:“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郑二公子前时已然捎来书信,信中报说边疆尚有不妥,他在想法子□□,两月后自会请书,求皇上准许他回京与家人团聚。” 皇帝闻言不语,郑显烽一旦回京,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郑显烽便可以与阿阮团聚,同时亦可正式行使他作为丈夫的权利。 呵!丈夫的权利,那就太多太多了! 皇帝按在龙案上的拳头禁不住握紧,从韩王处批捕的金银恰好够建起一支先头骑兵,崔缜与薛讷尔今也已回京,朝中支持怀安王的势力,他也正在着手一步步铲除,目今国中的非法青楼他也令裴侍廉进一步查办,只要这第一支骑兵建设好,便立马会有第二支第三支甚至是第四支骑兵出现,届时他这个皇帝手中军权日盛,又何惧怀安王在一方的军力? 然而这时一旦准许郑显烽回京,他自然会有所察觉,那么前面所做的一切,便都功亏一篑了! 皇帝的神色禁不住地有些阴沉,便是将杨炎凉的话故意当耳旁风,不予理睬。 别看他与崔缄是自己身边的近臣,却是处处跟自己唱对台戏,若非他不愿把这个皇帝给真的做绝了,早已是处置了他二人,可是目今所见,他二人是越来越得寸进尺。 见皇帝不决,一名朝臣在杨炎凉的注目下,立刻直起身说道:“皇上,一直以来京外士兵往京中番上,按照路途远近,番上间隔的时间也由短至长,进行了合理分配。一来可令全国将士熟悉京城的防守布置,用于战时应急;二则也是体恤将士,许其能够与家人团聚。郑显烽去往边关已足有三载,既然他有回京意愿,那皇上何不足他心愿,准允他回京与家人团聚?正好也可除去皇上的疑心,重新将边关纳入皇上的控制之中。” 皇帝抬起眉头冷冷看他一眼,仍是没有应声,大臣们失望,便不由又把目光投向站在龙案旁的杨炎凉。 杨炎凉斟酌,郑重看向皇帝,小心翼翼,“皇上,大臣们说得不无道理,您看……要不考虑考虑?” 皇帝回眼看他,那眼眸中分明带着些轻蔑,他可是深知这些老臣最后都是谁搬来的。 这时另一名大臣出列说道:“陛下,您一直不接应,老臣也知您的私心,想必大伙也心知肚明。只是您是九五之尊、贵不可言,咱们都不敢说出来罢了。皇上看上郑显烽的妻室,定国公府的侯门小姐,不仅将她拘禁在皇宫之中,更是将她拘禁在皇上您自个儿的寝殿内,日夜颠鸾倒凤,调笑谈情,实是有伤风化、失了体面!皇上您可知外界都在怎样传说您吗?传您霸□□女,□□良妇!皇上,我国有刑法通奸罪,皇上如此公然践踏律法,还怎么以德服众,叫老百姓也遵纪守法?您万万不能开了这个坏头,因为这实是祸乱家国的根源!” 皇帝微微一阵脸红,低下头不看他。 其他大臣察觉到皇帝尴尬,互相使递眼色,暗通声气急叫再加一把力,于是又有人说道:“咱们劝慰皇上亦是为朝局稳妥,绝无半分私心!对于咱们这些老臣来说,难道还有什么事能比国家的稳定更重要?” 这位年老的朝臣说得苦口婆心,就差声泪俱下了。 然而皇帝神色仍是不为所动,眼神中流露出浓烈的抵触。 站在他身旁的杨炎凉继续进言,“郑显烽有镇守西北之功,除金钱犒赏,也需情感抚慰。既然他已将边镇事务处理妥当,也表明自己回京的意愿,那皇上又怎好一再拦阻,岂非有悖人伦?他与家人已分别整整三载有余,祈求与家人团聚,看似并不为过。还请皇上定夺。” 皇帝忽然转眼看他,他连忙闭嘴,在皇帝挑衅的目光中,他垂下眼,但仍是嘴硬,“属下所言句句出自肺腑,绝无半字狂妄之言,还请皇上明鉴!” “还有其它事吗?”皇帝忽然问。 大臣惊讶,一齐抬头看他,他却是悠然一笑,拂袖站起身来,神态潇洒之极,“令郑显烽回京,也不是不可以。” 见皇帝话语似有松动,大臣们都格外欣喜,盼望着他能说出后面的条件,然而听到的却让他们更是失望。 皇帝一本正经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等等、等等人世间最严苛的条件,他、郑显烽,才有资格回京!” 闻言大臣们都惊呆了,亦看着皇帝起身离开。 杨炎凉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直摇头,心中悲伤浓溢,总有一日皇上要为他的固执付出沉重的代价! 庭院里的一株槐树在微风吹拂中,片片花瓣飞舞,阿阮站在槐树下发呆,低头看着自己脚边四周堆得满满的干柴,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此时从回廊下走来一个打扮艳丽的女子,她名叫郑婉秋,是郑显烽的亲妹妹,阿阮就算再笨,也能猜得出这是郑府的当家主母派过来专门监督她做工的。 郑婉秋站在一旁愉快地嗑瓜子,朝她颐指气使,“你看我做什么?眼看这一天都过去半天儿了,难道你今晚不想吃饭了?” 她得意洋洋的,阿阮瞧着她冷哼一声,“狗仗人势!”朝天翻个白眼。 “你说谁?”郑婉秋立刻柳眉倒竖,走过来伸手一把拧住阿阮的耳朵,“别以为说得小声,我就听不见!你难道不知道在这府里我的耳朵是最尖的吗?” “哎呀,好痛,你快放开!”阿阮试着想要推开她,但是郑婉秋身材比她高,力气也比她大,无论她怎么推都推不开,转眼一只白白的耳朵就被拧得通红,这股红潮立时蔓延到雪白的脖子根。 此时朱珠正从廊下走过来,一眼看到郑婉秋欺负小姐,连忙跑过来一把打开她手,朝她呼喝,“你做什么?” “哎呀,痛死我了,你这丫头怎么手劲儿这么大?”郑婉秋抱着被她扇痛的手厉叫。 朱珠挥舞着手里的锄头,刚从地里回来的她刨了一麻袋的山药,当家主母刻薄故意给小姐拨一些已经腌治的粮食跟蔬菜,她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好最早她就是个粗使丫头,知道怎么刨山药,这让她可在小姐跟前得意一阵儿。 仿佛被她凶残的气势所慑,生怕这一锄头就给挥到自己脸上,郑婉秋也不如先前嚣张,不敢出声儿灰头土脸地逃走了。 阿阮转眼看朱珠,“她一定会去告状的,接下来怕是你又有苦日子了。”说完这句她就蹲下身捡起斧头,把一根木材扶正,试着去劈木柴。 到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宦小姐,劈了四五下也劈不动,最后手里的斧头飞走,险些把自己纤秀的小脚给砸到,幸亏朱珠一把拉开她。 “小姐呀!你可真是不省心,还是我来帮你吧!”她的好心却被阿阮拒绝。 “你还是不要来帮我了,你已经帮我够多了,这府里都是当家主母的眼线,估计她早就知道了,我当心你后面的日子会不好过。”阿阮摇头叹气。 朱珠撇撇嘴,“这日子可啥时候是个头啊!不知道这位当家二公子是否也像这个当家主母这般凶残。如若他并不如皇上那样,对小姐你极尽温柔,那这后头的日子这么长,这可怎么办?而且老爷似乎也不打算再把小姐你给接回去了。” 她说的确实是阿阮眼下的处境,阿阮不免蹙了眉头,“哎,你说的又何尝不是?可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我只能尽量不去惹那位主母便是了。” “就算你不惹她,她也会来找你,总之要想个长久的对策才是!”她刚说完,又神色紧张地回头看一眼庭院四周的丫鬟。 那些丫头们眼神鬼鬼祟祟的,看样子都是受主母指派,专门来盯着阿阮的,千方百计想寻她的错误。 阿阮也有所察觉,知道主母为何会这样紧张她,全是因为前些时候她私自逃出郑府,逃回自己家中,恐怕她与九哥哥之间那些不好的传闻,都一一传入她耳中了。 第111章 回京 半个月后, 阿阮与朱珠在正屋廊下说话,忽然见一个十五六岁穿着黄裙的丫鬟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庭院。 这庭院四周的廊下或是树边、池边零零散散站着三三两两个丫鬟,那黄裙丫鬟便一一跑到这些人跟前, 拉扯着她们的衣袖,欢喜地向她们通报着什么消息。 诸丫鬟闻之,皆大喜过望,便三三两两拉起手,连忙向庭院外奔去, 一时间门上拥堵,众人争相奔出。 坐在正房前廊下台阶上的阿阮和朱珠,正是手里一人握一把瓜子, 一边嗑着一边说话, 看到这一幕都慢慢停下了手里正嗑的瓜子,直起脖子张望。 门上一轰而散, 转眼间便空荡荡的,登时只余朱珠与阿阮两人在这偌大的庭院里。 “出什么事了?”阿阮眨眼,不明所以。 朱珠也是摇头, “不知道!” 庭院四周便是一阵难言的寂静,仿佛已是去了另一个空洞的世界,远不在这人世间了。 阿阮和朱珠感觉周身异样, 竟渐渐生出一丝丝惊恐之情, 缓缓站起身。 这些人都去哪儿了? “会不会是她们又去向主母告状了?”阿阮茫然地问。 朱珠摇头,“不清楚。” “呃,咱还是别吃瓜子了!被主母撞个正着又是一顿好说!干活干活!”阿阮扔掉手里的瓜子, 便径直走到槐树下拿起斧头,继续劈柴。 朱珠也忙着跟到她身后,拿起另一把斧头跟她一起劈。 然而只过了片刻,这庭院外头的甬道上,便又渐渐传来嘈杂哄笑之声,且越来越响,像是正向这边走来。 阿阮与朱珠停下手里的动作,相互对视一眼,便又一起望向门上。 忽然就见南边大门上,先是一堆丫鬟仆妇们一齐拥挤了进来,随之又跟进来一个人,便是一群女人中间围拥着一个男人,一起走进来。 那男人入眼便瞧着身材高大,足有九尺,挺拔的身姿上穿着墨色的军衣,宽阔的胸膛仿似能海纳四海山河,一条墨玉盘兽腰带围着紧致结实的狼腰,两条笔直的长腿上蹬着两只长靴。 他刚毅的脸孔上挥洒着爽朗的笑容,宽阔的肩膀上系着的赤红色披风,随着他的昂然阔步,正飞扬而起。 阿阮与朱珠几乎是在一见之下便呆住了,在她们有限的记忆中,还从没见过这等自信昂扬的男人。 在家下人的欢笑声中,有如众星捧月一般,那男人已然是几步走进门中,他停下身形,凝如寒星的一双目光往整个院落中一扫,双目立刻凝定在庭院中央槐树底下阿阮的身上。 两人只是短短相视片刻,男人脸上便立刻扬起自信的笑容,阔步照直向她走去。 被他那么一瞧,阿阮便彻底呆住了,手里的斧头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斧头不偏不倚的,锤子落地,棒子一倒,正巧砸在她纤秀的脚面上。 她来不及发太久的呆,便痛得叫了一声,抱住小脚跳起来,“哎呀,好痛!” 谁曾想这久别重逢后的第一面,竟是她这么可爱的一幕,男人禁不住发出低沉的笑声,已经是来到她面前十步处,站定了身形。 仍在懵懂中的阿阮,禁不住仔细看他,如此近距离,更是感受得真切,由不得被他浑身散发出的自信气度所感染。 信匪虚言!眼见他身穿厚重铠甲,整个人身长足有九尺,顶天立地地站在自己面前,像是传闻中守护天宫的天神,威仪气派极了。 他的突然降临,简直是将她的小心房忽然击打得一阵狂颤,脸上便渐渐地有些红了。 然而,锤子砸中了脚面是那样疼,她抱着小脚一顿跳跃,也不知是被这眼前的男人给蒙圈了,她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天旋地转的便要跌倒,迷迷糊糊中就见那男人几步朝他赶来。 而家下的丫鬟和仆从们,一边欢笑着呼唤着他的家名,一边跟着他的走动移动,也已来到阿阮身边。 阿阮和朱珠便瞬间被家下人团团围住了,她俩呆呆地还没回过神,那男人已是走到阿阮跟前,阿阮惊恐地抬头看他,这男人便也低头瞧她雪白的小脸。 两人短暂相视,阿阮几乎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他晃花了眼。 他正背靠日光,以青穹为背景,一张融铸的脸孔便如沐浴在一团璀璨的金光中,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但隐约可见他隆目丰鼻、高额宽颌,神情庄严肃穆,入眼便能立即判知是个一身正气的男人。 她懵懂地张大眼,忘记了问候。 她知道他是谁! 男人忽然俯下身,将她抱起,她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男人已是抱着她轻盈的身子,愉快地转了几圈。 阿阮纤秀的双足,在半空中上下飞舞,因为害怕而紧紧搂住他梗挺的脖颈。 军人出身的他,身姿锻炼得极佳,不仅颀长健美,上下堪称黄金比例,致使阿阮刚一贴上他的身,被他搂紧在他强壮的胸膛里,便立刻羞得一阵脸红。 此时搂抱着他的柔软双手,也深深感受到他的脖颈修挺与硬朗,阳光下他的肌肤正散发着古铜色的健康色泽。 围在四周的丫鬟仆妇们,见小将军抱起自个儿娘子便是一阵转圈,都是高兴地拍手笑,此时只有朱珠一人,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惊诧地睁大眼。 眼前这一幕,也太出乎意料了! 毫无预兆的,郑二公子就回京了! “好晕!快放我下来!”阿阮禁不住开始呼唤,胖乎乎的小手握成一对小拳头,砸在他肩膀上。 他两边肩上的肌肉很是结实,分布得极均匀,感觉隐隐充满力量,她砸上他像是在挠痒,耳边随即传来他一个爽朗的笑声。 她抬头望天,蓝天白云相映成趣,一朵朵白云变化出各种有趣形状,像是一团团粉嘟嘟的小绵羊。 新婚夜两人分别后,至此三年未见,没想到,他就这么突然回来了! 他抱着她足足转了十几圈,才犹嫌不足地停下,将她娇小身子搁下,伸手按了按她小脑袋。 阿阮双足站稳,迷糊得眨眼,再度抬头看,这才发觉较之记忆中的三年前,那个朦胧的烛光里的高大男人,此时他脸上多了一抹刚毅,多了一缕风霜之色。 两人分别时,她十三岁,他十八岁。 此刻他眉骨处有一道似被锋刀划下的浅浅伤痕,想来是战场上受的伤,但脸上焕发出的自信,似是显得整个人比之三年前,更加稳重与成熟了。 阿阮心头奇奇妙妙,只是一直盯着他看,像是永远也看不够。 他不算是那种长相特别精致好看的男人,但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常年从事军旅,专属于军人的冷毅高傲气质。 他一双龙目似星辰,隆挺的鼻梁像卓越的山峰,微厚的双唇使他看起来,是一个敦实厚重又可以依靠的男人。 与九哥哥的漪丽妖艳、丰神绝色、秀卓尔雅相比,他的气质更显古朴厚重、威仪旷达、英雄气概。 阿阮心头戚戚,低垂下小脸。 一直沉默注视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娘子,一别三年,可还认得为夫?”他说话声音隆重,有如战场上轰隆的战鼓之声。 阿阮抬头,见他脸上笑容溢出,尽是阳光遍洒的味道,沉着的双目中蕴藏着对她的特别关照。 阿阮只是呆呆看他,不知忽然是什么触动了她的神经,她脑袋一歪,喜然一笑。 郑显烽欣然,向她伸出手。 她看他,终于缓缓向他伸手,他握住。 几乎是被热情的家下人们簇拥进房的,想看热闹的男性仆从们被厉害的丫鬟们挡在门外,便都挤到窗上看热闹,丫鬟妇人们全部进了屋,笑着围在屋子四周。 阿阮与郑显烽三年前成亲,新郎倌只在这新房中呆了半个时辰不到,便被派往西北驻军了,新娘则是只住满三个月,便潜逃回娘家了。 这里空置许久再未住过人,只有心疼儿子的主母窦氏,一直在辛勤不倦地派人打扫。婚房内每日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片尘不染,便是盼着儿子哪天突然会回来。 虽然打扫得干净,却禁不住满屋子里一股清冷之气透出,直到半月前阿阮回郑府,仍是在婚房内住,这里才又渐渐有了些人气,下人们也慢慢地习惯往这里走动。 如今二公子也总算是回来了!皆大欢喜! 下人们很是高兴,一堆堆地挤进新房里看热闹,就像今日才是他二人真正的成亲日一般,说什么都不肯出去。 郑二公子一直都深受家下人的喜爱与推崇,这一去三年叫他们可真是一顿好盼,他如今可总算是回来了,她们当然要多看看他! 阿阮嗫嚅着跟在她丈夫身后,被大伙儿笑着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郑显烽进门才走了几步,便站定了身形。他抬头看这婚房内,一时胸中涌起怆然感慨之情,脸上便是一阵悯然。 他压下情绪,转过身神态很是大方地坐在堂屋中央的主座上,昂然看向站在屋中的阿阮。 她此刻反倒显得局促不安,像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回来了,她便沦为了次等地位,要知道她已经在这里住有一段时日了。 郑显烽却忽然一笑,向她伸出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反复改了好几天,本来最初是想写出那种在温暖朦胧的光线中,一切都很梦幻不真实的感觉,阿阮如在梦境中,周围似有人的笑声,却充耳不闻,眼里只有她丈夫的感觉,眼前的丈夫是陌生却又亲近的存在,她心里很微妙,毕竟对方真的很美好。然而最后证明写出来是失败的,因为别人很难看得懂,或者体会出那种感觉。所以有些电影里见过的很梦幻的镜头语言,转化成文字就很难表述得清,人家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哈哈哈,就是我自己回头再看,也觉得有些一头雾水,所以最后只能又把原先的大改掉,重新写了一遍。在电脑上写完又导到手机上修改了一遍,确认无错字才发出来,这章便替换得有些慢了。 第112章 阔别 他说话, 屋内的丫鬟仆妇们便是一笑,只见阿阮还是呆呆的。 郑显烽才回到家中不久,便先去前头大屋拜见过了母亲, 接着便来到这后院中看望自家娘子,这里的陈设还是与三年前他离开那一日时一模一样,只是当日成亲时的红绫还来不及轮得到他这个当事人来细赏,便已被撤去,如今已是换上了刺金厚底的帷帘。 他见他的娘子神不守舍站在那儿, 始终低着眼只是不敢看自己,便是爽快一笑。 阿阮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掌上纹路清晰,还有些因长年握剑而形成的厚茧, 便有些迟滞, 抬起大眼只是怔怔看他。 看着她这副傻乎乎的模样,郑显烽又是一笑, “过来。” 阿阮脑袋一歪,“嗯?” 他这才说话,“怎么?三年未见, 果然身分了?” 阿阮没有回复,只是看他,像在看一个身份特殊的陌生人。 “到为夫跟前来, 让为夫好好看看你!”他态度温煦地说出多情的话语, 惹得围在四周的丫鬟们又是笑作一团。 见他催促自己,阿阮便怯怯地走到他跟前,向他伸出手。 他牢牢握住, 拉住她身子慢慢来到自己跟前,抱住她身体,把她搬到自己膝头。 阿阮起先还有些挣扎,但他双臂有力,圈住她身体,她竟动不得,便立刻安静下来,闪烁的目光只是稍微与他的双眼对视了一下,便立刻撇开。 对她来说,他既陌生,又熟悉,被他抱着一阵不自在,但却又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且,或许是好奇,或许是身份上的无法避讳,她有那么点想看清楚他的样貌,却又有些羞怯。 郑显烽观察着近处她丰富细腻的表情变化,忽然又笑了,“想为夫么?”他问。 阿阮转眼看他,他脸上神情似乎一直是那么镇定,一双眸子也牢牢地盯住自己。 她一双水汪汪的明眸,便仔细描摹他的样貌…… 他棱角分明的刚毅脸孔微微内敛,宽挺的额角上发际线明晰,两道又黑又浓的剑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龙目,高挺的鼻子下嘴唇线明显,一头乌黑如墨的浓密头发束起在脑顶,用赤银色的发箍紧紧簪着,额前挑出几绺发丝,斜斜地偏在一侧。 他近在咫尺,她便双眼移不开分毫地定定看了他好半晌。 他仪容俊朗,分明是阳刚男子! 瞧着他,阿阮心头忽然微微一震,一抹羞涩立时浮上她娇媚的脸上。 她低下小脸,偷偷凝出一个笑靥。 家下丫鬟忽然发出一阵笑,见两人似乎对上眼了,一副柔情蜜意模样。 她们很是替主子高兴,看起来眼前这位少夫人,是他家郑二公子心头喜欢的女子,而少夫人也似乎对她自己的夫君有那么些喜欢。 能娶到喜欢的人,能嫁给喜欢的人,想来他们都很高兴吧? 两人在众人围视中静静抱在一起,忽然外头进来一个丫鬟,桃夭似的面容上含着笑,口齿伶俐地说话,“回禀二少爷二少夫人,主母吩咐今晚在喜阁设宴,为您接风洗尘,也算是欢迎少夫人回家,邀请您二人前往。” 郑显烽抬头看她立刻道:“回去禀报母亲,就说我与娘子一会儿便到!” 听到这话,阿阮脸色立时变了,但郑显烽似乎却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他回复得那么爽朗,顺便替她这个媳妇儿做了决定,在这之前并没有想过要征询她的意见。 阿阮脸上憔悴,经过数日的折磨,实在不想与公婆照面。 并未察觉到她这些心理的郑显烽,只是转眼看向四周,“你们都先出去吧!我跟我娘子想单独处一会儿。”他说得还真是直接明了。 丫鬟们甚是通情达理,便都嬉笑着纷纷出门。 唯独他怀里的阿阮,脸色却彻彻底底地红透了,歪下脑袋。 郑显烽转眼看她,看了好半晌,忽然倾近她,吓她一跳。 “想为夫么?”他伸手捏住她下巴。 ★★★ 怀安王底下有五个儿子,他虽然常在河朔任职,但这京城的府宅中还是照样热闹得很,所以今日主母邀请众人来喜阁用晚膳,自然是老少众多,阿阮刚回郑府不久,这回还是头一次与大伙儿一起用膳,大家对她都有些好奇,都忍不住不免上下打量。 前段时日她在宫中与九哥哥的传闻在这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大家也多少有些耳闻,于是此刻看着她和郑显烽的目光,便多少带了些异样。 长桌从北到南布列,坐在北边主位的是郑家的主母,长子与三子、四子、五子在靠东的一排坐定,媳妇儿们便站在底下布菜打点,只有郑显烽与阿阮坐在西首最靠近郑家主母的位置,阿阮右手边是郑显烽的嫡妹们,最靠近她的便是郑婉秋。 郑家主母的这五个儿子中,其余四人都十分平庸,只有郑显烽算是出类拔萃,他功勋卓著,武艺高强、性情果敢,是最有望继任父亲的家业的,而他娶的妻室阿阮,她属于皇亲,又背靠功勋卓著的祖父撑腰,身家地位也是其他几位正房媳妇所不能比的,因此郑家主母算是也对他寄予了厚望。 平日郑家主母就管家严格,大家用餐时都不敢出大气,连碗筷碰撞的声音也不许有,那自然是无人敢说话,这与定国公府欢乐祥和热闹的氛围有所不同,阿阮很是压抑,只顾低头吃饭,小眼溜人。 郑显烽坐在最靠近母亲的位置,双手撑在膝上,整个人渊渟岳峙的,气势压人。他虽然生得魁梧,在军中时就食量惊人,但在这家里桌上却不怎么用餐,而是一心与母亲寒暄。 “儿子将近三年没有在家中,母亲看起来却依然年轻貌美、风采出众,叫儿子见了,真是一眼就喜欢上了。”他温和的话语立刻逗得郑母绷紧的脸上露出笑容。 坐在郑显烽右手边的阿阮惊诧地抬头看着婆婆保养甚好的圆脸上露出两朵梨涡,多少还有点惊讶。 她这儿子一向惯会说话,很会讨她的欢心,看到当家主母笑了,众人紧绷的神经也便微微松驰下来。 “你在军中也真是辛苦,其他孩子都不争气,这家里以后可都要靠你了!西北那个地方,火舞黄沙的,这下回京了,就好好玩玩!那些职务上的事,就交给旁人处理吧。”郑母端坐着笑说道。 “是,儿子听母亲的。”郑显烽颔首。 郑母虽然是被逗乐了,但目光仍是瞥向阿阮,立刻变得严肃,“你丈夫回来了,你就不能再乱跑了,要担当起一个妻子该担当的责任,明白吗?” 她忽然向她说话,吓了阿阮一跳,慌忙点头称是,“知道了。” 郑显烽转眼发现她很紧张,桌子底下悄然按住她手,惹得阿阮一阵吃惊,抬眼看他。 郑显烽牢牢握住她手,转眼看向母亲,“她自小性格活泼,母亲对她不要太严肃了,她会被吓坏的。” 郑母却是冷冷一笑,家下女儿吓得立刻大气不敢出,都偷偷把眼留意她神色变化。 “你跟你的其他四个兄弟一样,娶了媳妇儿就忘了娘。我不过是说他几句,你就着急了?”郑母口气不善。 郑显烽却是爽然一笑,“母亲真是说笑,不管儿子有没娶亲,您都是母亲,尊贵又可亲的母亲!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一直是第一位的,这一点请娘你放心。” 郑母转眼瞧他,这下笑了,“你可真会说话。” “你们怎么都不吃了?这一大桌子菜都没动几筷子,外人来了不知情,还以为我苛待你们了呢!大家快吃吧!”她忽然又变得和颜悦色,但是大家尽管重新动起筷子,吃得还是有些心惊胆战。 阿阮已经察觉到众人都很怕主母,不知她有何过人之处,众人会这样怕她。于是自己也更不敢得罪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看她,生怕自己婉转的目光会立刻引来她的注意,又是好没头没脸地被当着这大伙的面说一顿。 她本想光顾着低头扒饭躲过这一劫,这样总不至于得罪任何人了吧,她这么想的,可是她的过分举止还是吸引了郑母刁钻苛刻的目光。 “看你吃得这么香,不知这府中的膳食与宫中的相比如何?”郑母忽然慢悠悠地笑着说。 桌上本来静悄悄的,这下大家又都停住正动的筷子,把眼看郑母。 阿阮起先不知她在跟谁说话,忽然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光是低头扒饭都逃不过婆婆的眼睛。 阿阮讪讪一笑,看着主母时,她近乎有些讨好地做出一个怪怪的表情。 郑母认真地看向她,“我在问,这府中的膳食与宫中的相比如何?” 阿阮尴尬地立刻僵住脸,说不出话。 她在婆婆家吃饭,又因为前些时候做错事,本来就吃得不自在,这下当着丈夫的面,婆婆又给了她个很大的难堪,她当下是嚼在嘴里的饭难以下咽,脸色便有点发白。 这下郑显烽有些不高兴了,他双掌按在自己的双膝上,微微低着头,脸上看起来有些愠色。 察觉到儿子有些不喜,郑母又笑了起来,“阿阮一直是宫中贵妃娘娘的心头肉,才有机会到宫中去转一转。我们中间这么多人,只有她一个吃过宫里的膳食,这宫里最尊贵的娘娘吃的用的自然是最好的,想必这宫里的膳食也一定跟宫外的有所不同吧!” 她又很圆滑地帮阿阮打了圆场。 第113章 喜幔 众人都是沉默不言, 这一顿饭便在不声不响中艰难地吃完了,阿阮跟在丈夫身后慢慢走出喜阁,郑显烽的其他亲属也都先后出门, 最后只留下郑母一人,看着满桌子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 阿阮与丈夫一前一后慢慢走在光线昏暗的悠长回廊中,只有不远处的琼枝玉树上挂着几盏红灯笼,在入秋的夜色中萧瑟地翩飞着。 走在游廊中的众人都先后转回自己的住所,成亲最晚在最西北方向的他俩的宅子, 还要走一段较远的路程,渐渐地人潮退去,这一路上只有他两个人了。 今日是十五日月圆之夜, 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天穹之中, 显得孤寂又清冷。 阿阮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感到吹在自己身上的风渐渐有些凉, 肌肤上浸润上一阵阵清寒之气。 不知为何,走着走着,郑显烽忽然停住步子, 阿阮也下意识地停住身子,本来她是有些跟不上他的,以他这样高大挺拔的身材, 又是军人出身, 走起路来自然带风,又怎会是她的足步所能够追赶得上的? 郑显烽回过身,一双眸子看住她, 夜色弥漫,他眼神幽冷,“你可知道适才我母亲在餐桌上所言何意?” 阿阮睁大眼,有些不解,便没有回话。 郑显烽转眼看向庭院中一株孤寂的槐树,轻声说道,“你我既然已经成亲,那么就好好地过日子,我离开这府中三年,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但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尽量地补偿你,弥补亏欠下你的所有。” 阿阮心中一阵恍然,急着想要说话,却被他立刻阻止,他转过高大的身形,认真地低头凝视着她的容颜,“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是我的妻子。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断然不会允许,但是也请你,把我当作是你的丈夫。” 闻言,阿阮一阵失神地望住他,久久难以成言。 她胸中一阵激烈地涌动,却又不知该作何以答,既有愧疚的情绪,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绪化作绕指缠柔。 郑显烽走到她跟前,轻轻拉住她手,低头看着她呆滞的容颜,“或许三年前那个婚礼根本不算,今夜才算是我们真正的开始。” 他说的话令人怦然心动,阿阮垂下幽幽的眼眸,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握紧。 她没有理由拒绝他的任何亲近,虽然内心感到与他不熟,但是他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她便只能任由他对自己做任何事,她没有理由拒绝。 郑显烽拉住她的手静静地走在回廊中,这京城的夜是很温柔的,与他在大西北所见到的寻常景致有很大不同,那里苍凉、辽阔,一个人身处其间,心胸也是博大宽广的、无拘无束的,而在这繁华梦幻的城邦中,却陡然多了些小儿女的情思,以及说不尽的悠悠情丝。 他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经过在西北三年的艰苦锻炼,他已成长为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他的身边多了一名娇柔的女子,需要他的照料、帮助、与悉心呵护,他感到自己空虚的心臆间忽然就充满了对这世间的全部柔情,都将倾注在他妻子的身上。 走在他身边的阿阮却未料想到他正酝酿着这些心思,她只是转眼望着夜风中飘落花瓣的槐树,眼神恍惚中却忽然仿佛看到了九哥哥的身影。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郑府庭院的槐树底下,袍袖翩然间,微笑地向她伸出手。 她使劲儿眨了下眼睛,那槐树底下的身影便迅速地化作无数飞羽,消散不见了。 “阿阮!”此时丈夫的呼唤声在耳边频频回响,她猛地回过神,抬头看他。 “你怎么了?”郑显烽问。 阿阮连忙慌张地摇头,“没、没什么。” 这时才发现,不知不觉地两人已经走到自家庭院门前,门前一对大红灯笼,灯笼下一对石狮子,大红门敞开,院落中红灯笼高飘,两旁树木婆娑乱影,枝条上悬挂着彩带,偶尔有几名丫鬟手里端着东西走过去,不知道在忙碌布置些什么。 这庭院过去无人住,只有那么五六名丫鬟负责洒扫清理杂草,如今主人已经回来,而且还是一回来一双,久别胜新婚,自然要添置些喜庆的东西,这都是郑家主母特别命人从府库里挑出的最好的。 她这位二儿子是她最宝贝的儿子,她当然要拿出最好的供他拿用。 ★★★ 阿阮还是有些奇怪的,看样子郑显烽好像知道了一些什么,但是他却没有怪怨她的意思,而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坚定地要与她长相厮守。 她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着夜色中他温柔的脸孔,对她来说,这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她甚至对他的脾气全然不了解,仅有的那些了解,也还是从崔缄那里得知。 过去她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如今在经历了与九哥哥的那一连串的变故后,她心中已然藏了一些事。 可是九哥哥俨然是一个不可触及的梦,她与他是不可能的了,在皇宫那样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她必然是适应不了的,那么就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忍受惊涛骇浪么? 十六哥哥的死在她心上深深地扎了一根刺,她无法再面对九哥哥,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不知不觉的,郑显烽带着她走进院落,走进了他们成亲时的婚房,这一瞬间让她感到惊讶,房间布置得仿佛又回到了初婚那一夜的模样。 大红的喜缦挂满了整个房间,珠纱帐内是西施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东面香案上燃着一对飞凤金座红烛,画上的太真娘子鲜艳妖娆,玉体横呈在一条红纱上,竟是露出一只左乳。 阿阮虽然性子活泼,但爹爹对她自小的教导,使得她对古言语境也甚是了解,这里的一些摆设都有其特定的含义,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男女色彩。 察觉到她的足步迟疑,郑显烽停住身子回头一笑,“真是恍若隔世,这里这样的装扮,让人一瞬间觉得,我好像从未出征过。” “是……是母亲适才叫人安排得吗?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阿阮小心翼翼地问,心里竟然是咚咚直跳。 郑显烽立刻爽然一笑,“是为夫自己叫人装扮的。”他回头瞧住她诧异的脸庞,“我只是想完成心中那个没有完成的梦。这三年我在军中,常常会想起你,我们新婚的那一夜……毕竟是不完整的。” 阿阮闻言脸色立刻一片煞白,又登时红潮涌起,全然听得明白他话中之意,可是她在听明白他想要表述的意思后,心中这最初的感觉,却是害怕。 明显感觉到她的小手有些瑟缩,他却牢牢握住,神色认真,“阿阮,你长大了,该知道这人世间的事……我不会强迫你,但是你看,我的其他兄弟们都已经有孩子了,孩子也都不小了。” 他说得很是坦然,没有一点难为情的样子,阿阮却深深地被他话中的含义所吓到。 她嗫嚅着,总想把自己的小手从他的大掌中抽出,郑显烽却控制着不给她逃走。 “这些事是三年前就该做的。难道三年都已经过去,你还没有做好准备?”郑显烽的眉头微微蹙紧,显得有些不悦。 不知为何,阿阮心中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可是……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 “了解?你想知道我什么?”他绷着脸认真地问。 阿阮叹了口气,声音胆怯,“我甚至在嫁给你之前都从未见过你!之后又是分别三年,这三年你在军中做了些什么,我却都一无所知!” “原来是为这个!”郑显烽笑得爽然,“在这之后我都可以慢慢告诉你,难道我会对你有所隐瞒么?” 阿阮抬头看着他爽直的笑容,明星似的眼眸中藏满明亮的笑意,他也是这般好看的男子,她却是颤声,“那还请你给我些时间,我需要慢慢地熟悉你、了解你……” 她实是不懂要如何与他亲密,与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 看她脸色发白得像是吓坏了,郑显烽也不好再逼迫他,便退让一步。 他转眼看着这婚房中唯一的一张婚塌,回头看着她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强迫你。今夜你在这张塌上睡,但是也别妄想把我赶出房间。” 在阿阮惊诧的注视下,只见他搬了一张藤椅过来,几乎是摆在这张婚榻的对面。 他将局促不安的阿阮拉到榻边坐下,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她对面,两人便这般隔着昏黄的烛火相对,却又无言。 阿阮低下眉头,这时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已全是汗,郑显烽便坐在她对面静静注视着她,“眼下天色还尚早。你说吧,你想了解我什么?” 阿阮抬头,勉强与他目光相视,想了想,才勉强问,“这三年你都在西北做些什么?” “整日里训练新兵、巡逻、警戒,每日都在做些重复的事。”他语速平缓、说得坦然,好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阿阮不解,“难道不是整日里都要打仗得吗?” 郑显烽爽然一笑,“哪有那么多的仗可打,总得休养生息才是,就算是蛮族人不必种田,也会选在中原丰收的季节才来劫掠,否则岂不是白跑一趟?” 第114章 寤寐 他这话莫名其妙地就惹得阿阮咯咯一笑, “说起来也是这样。若非有利可图,他们也不必劳师动众地前来。何况前方还可能遇上你这样危险的将领,不小心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丢了小命!” “正是如此。”他忽然伸手按了按她脑袋,眼中满是爱宠的神色。 阿阮羞涩一笑,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瞧他, “那……你有没有喝过人的血?” 她这话倒是让郑显烽有些惊讶,“怎么突然这么问?” 阿阮开心地正要说些什么,脑海里忽然就回想起那一日与九哥哥在夜中集市上, 他说他以前跟随父皇上战场还饮过人血的事儿。 看她眼神一阵空洞呆滞, 郑显烽不解,拉住她手,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阿阮回过神,看着眼前这张男性脸孔,陌生又温柔, 她心中恍然,低下头,“其、其实……没、没什么……” “你想到了什么?怎么欲言又止?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么?”他关切地拉紧她手, 想要她热切地跟他说说话。 阿阮莞尔一笑, “夜深了,还是早些睡吧!” 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郑显烽也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突然急转直下, 刚才还是妩媚动人,转眼已神色落寞。 这一夜,两人睡得都不是很安稳,郑显烽和衣而卧,抱着双臂平躺在藤椅上,张眼望着光线忽明忽暗的屋顶,而床榻上的阿阮则面朝里侧躺着,也是整衣而眠,张眼看着墙壁。 两人安静得几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窗外的月光照进屋中,洒得一地银白。 也许是太累,到后半夜阿阮还是睡着了,郑显烽是正人君子,说不碰她就不会碰她,这一夜过来也倒两厢无事。 次日天色已大亮,睡梦中的阿阮就立刻被推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她的夫君不知何时已站在床榻前,正低着身子关切地瞧着她,慌得阿阮连忙坐起身,抱着被子蜷缩着身子往后退了退,却是欲言又止。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稍微往左移了移,看到窗外已然蒙蒙亮,显然才五更刚过不到,她睁着迷糊的大眼又看住郑显烽,“你什么事啊?” 郑显烽的笑容很爽朗,“阿阮,别再睡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我都已经在外头晨练了多半个时辰了,回来看到你还在睡,真是不可思议。别再懒了,赶紧起来吧!要是给母亲知道了,恐怕又是被说一顿。” 阿阮过去在家中,父母便十分疼爱,惯着跟个小孩儿似的,她平时也倒温顺,肯听人的话,只是有时也有些棱角。 这下她不高兴,是从心底里涌起的不高兴,努嘴说道:“可是我还没有睡醒呢!好困呀!” 郑显烽微微有点迟滞,但又变得和颜悦色,“母亲那里一会儿便要传早饭,家下人全部都得到,不能少一个……” 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想了想,又以诱惑的口吻道,“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难道你不饿么?”说着又上下打量一下她微胖的身材。 阿阮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现在她只想睡觉,不想吃东西,一双大眼只是埋怨地看着他,“可是我只想睡觉啊!再怎么样的好吃的,也不如宫里的不是。” 她这话立刻惹得郑显烽一阵不悦,只见他十分不高兴地坐在床榻边儿上,抬眼看住她,“我们郑府上的膳食是没有皇宫的好,那你当初为何又要嫁进郑府来呢?直接嫁给皇帝不是更好?那里吃香喝辣、锦衣玉食,还能得到一个娘娘的头衔,岂非两全其美?又能满足你们女人的虚荣心,又能过得富贵舒坦!” 阿阮被他这番话吓了一大跳,张大眼看着他略有些着恼的脸孔。 仿佛是被他的气势所慑,她立刻讪讪一笑,小手慢慢伸出来牵住他衣袖,轻轻摇了摇,“你不要生气嘛,我……我我这便洗漱,跟你、跟你一起去便是了!” 她虽然说了软话,但郑显烽转眼盯住她,态度依然不悦,“一会儿到了母亲那儿,你最好也不要乱说话,免得惹她生气,后头不会给你好日子过,也会牵累到我。” “噢。”阿阮讷讷应一声,被他拉着下了床榻。 这时郑显烽走到门前叫了两个丫鬟进来,伺候阿阮洗漱,他自己抱紧双臂站在窗外廊下,抬头看槐树枝上挨站着的一对秋鸟。 阿阮洗漱好,到里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走出来被郑显烽瞧见,他立刻指出她着装上的不讨巧,“母亲不喜欢家下媳妇儿穿得太艳丽,你最好还是把这身鹅黄的衣裳换去,靛蓝色、或是灰白色的都还更好些。” “这?”阿阮很是吃惊,“我十八岁都不到,穿得那么老气做什么?” 她虽然不是妩媚女子,但也爱美不是? 郑显烽才不管这些,仍是继续批判她的衣装,“还有你这头上的碎花也该换了,换成玉簪,这脸上的妆也化得太浓艳了,像是要去蛊惑军心!像是这样的装扮,咱们过去军中也曾用到过,是专门放去迷惑敌军的,都并非怎样出身高贵的女子!还有、你这头发也该盘起来了,你都已经嫁人了,就不能打扮得再这样看起来任性活泼,凡事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了。切记日后每行一步路,都要显得端庄、稳重,看起来像是个能持家的好媳妇儿。只有这样正经的女子,才能讨得母亲欢心,日后放心地将这偌大的家业交给你打理。” 此刻,阿阮的脸上已经一阵茫然。 这一日的清晨,她便是迈着小碎步跟在她丈夫的身后,身上穿着灰色的对襟衣,头上盘着圆圆的发髻,整个人打扮得像是她忽然一夜之间就老去了十岁,在配着她脸上这副愁容,活脱脱得就像是个深宅大院里长年不得伸张受多了大气的年轻小媳妇儿。 ★★★ 寿皇寺的观德殿中,黄幔与素帷静静悬垂着,几名身着丧服的贵妃人跪伏在灵堂上,一边低头垂泣着,一边将手里的一叠纸钱一片片地放入火盆中焚烧化灰。 灵堂中央摆着香案,案上左右分点着两根白蜡烛,并且设置瓜果鲜蔬香火,中间设立一块牌位,黄纹木牌上刻着“故岐王李弘晟英灵”几个黑字,香案后头便是岐王的棺椁了。 皇帝静静站在棺椁前,默默凝视着躺在棺椁中的岐王。 岐王已被装殓停毕,身上覆着上等缎面织就的绞衾,左手内握着一个翡翠套环和一枚莲花玉石,右手执着玉莲花一枝,头两侧摆着金翠玉佛各五尊,两手边各放置着八匹玉雕马,足下摆着一百零八尊金佛、玉佛,其余尽是他生平心爱的把玩之物,如玲珑宝塔、红珊瑚树、和田墨玉、河西羊脂玉等。 棺椁两边分置着将要装殓的丧葬之物,皆是世俗中价值连城的宝器,光华夺目,巧夺天工,这些将陪着他一起入葬,到另一个世界仍供他玩赏。 皇帝今日也披了一身素衣,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扶上棺椁,一双眼眸只是静静凝视着岐王似是闭眸睡去的脸容。 因他身下垫着六公分厚的檀香屑末,檀香下又铺着四公分厚的香粉,因此棺椁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他身上穿着缂丝袍子,周身被珍宝围着,显得那么安静,与他生前活蹦乱跳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今年才十七岁,非常年轻,尚未婚娶,本来未来有几十年的好日子可以生活,却突然遭遇了这人生中难以预知的劫数。 站在门边的杨炎凉正在跟负责丧葬事宜的大臣交代着事情,回头向皇帝瞧了一眼,见他情绪低沉,便走到他身后,说道:“皇上,前些日子柔仪公主之女张弗媚也患病过世了,也是没有婚娶,您看……而且,既然岐王是冤屈的,那么他的爵位……”杨炎凉小心提点着,没有说更多。 皇帝闻言慢慢回过身来,眉眼间有些疲倦之色,昨夜他又是通宵批阅奏折,今早仍是没有上朝,便赶到这皇家寺庙来看望十六弟。 此刻站在这大殿之中,仍能听到大殿外头和尚们的哼唱声,停灵七日,他们正在超度亡灵,度其往生极乐。 他禁不住长叹了一声,“你说的是,十六弟他是冤枉的,他的爵位是之前父皇册封的,朕没有理由剥夺,何况他已经因为朕的疏忽而丧失了性命,至于这死后的荣耀,就更应该还给他,一切飨祀更是不能免。不仅如此,朕仍有意追谥十六弟为靖德皇帝,祔于奉天皇帝庙,同殿异室,令柔仪公主亡女为昭顺皇后,祔葬于十六弟的主陵,择个日子为他二人举行冥婚。” 杨炎凉立刻道:“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想必岐王天上有知,也能感知到皇上您对他的厚爱的。” 皇帝却没有欢喜之色,仍是忧愁浸心,回头再度走到棺椁前,伸手扶着,低眼凝视静静躺在棺椁中的岐王。 岐王面容安祥,在装殓前由得道的大德为其作法,将他脸上的哀戚之容化转平静。 皇帝叹道:“都怪朕太过轻率,害他这么年纪轻轻的就与世长辞了。” 杨炎凉脸上也尽是忧愁之色,目光也转到棺椁中似是沉睡的岐王身上,叹道:“皇上也不必太为此事难过的,人的性命时长或短到底都由天定。岐王这么年轻就早早地去了,或许这也是天意吧,皇上也不必太过自责的!” 第115章 长兄 皇帝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 苦笑,“总之,是朕欠了他, 此生没有机会再偿还,那么就只能期待来生了。但愿来生,他还是朕的兄弟,朕一定好好地补偿他。” 杨炎凉默默注视着皇帝,没有言语。 这时礼部侍郎走入殿中, 走到皇帝跟前,说道:“皇上,出殡之时沿途需要焚烧的纸人纸马、衣帽鞋履、衾枕被褥等物都已备妥。届时途经的几个郡县, 行宫内部也已全部安置妥当。出京后的一百八十里处, 迎送棺椁的芦殿与黄幄也已经搭建停毕了。送行的路上已派人用黄土垫了道,并且都用净水泼洗过了, 只待太常寺择出日子,便好为岐王送这一程了。” 皇帝颔首,“有劳爱卿了!”一时又道, “朕想要追封岐王为靖德皇帝,不知爱卿可有何见解?” 礼部侍郎闻言,悚然一惊, 连忙摆手道:“万万不可!之前已是用了从铁剑山产的万年不坏的樯木给岐王做了棺椁。那帮底就厚八寸, 已是天子的规制了!上头的纹路像槟榔,闻着味儿像檀麝,用手轻轻扣上一扣, 声音有如金玉相击,说起来十分难得!本是给、给……” 他留意了皇帝两眼,绷着脸,“本是给皇上留用的,这却是给了岐王,怎的又要追封‘靖德皇帝’,依老臣之见,追封为‘靖德太子’,已是莫大的殊荣了,亦彰显了皇上的隆恩。” 见他坚决反对,皇帝犹豫了,“那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他又回头瞧向他的十六弟,心里多么盼望着,他能苏醒过来,然而这样的心愿,每每总是落空。 他精神沉郁,扶着棺椁竟是低头垂下眼泪,杨慎戤与杨炎凉对视两眼,杨炎凉连忙上前道:“皇上,这丧葬之事还需有人来主持,岐王已是无父无母,这丧礼全由皇上您这个做兄长的来操办,您可要万万地打起精神呐。” 皇帝哽咽半晌,轻轻点头,深觉他言之在理,便在杨炎凉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大殿。 大殿外秋风横扫,坐了一地的和尚们唱颂着经文,不断有前来凭吊的朝中官员与皇族贵戚进出,见了皇帝都纷纷行礼。 皇帝在杨炎凉的陪同下走出寿皇寺,却见一辆豪车停下,从内中走下一名男子,冷风将他的衣袂缓缓吹起,整个人瞧着飘逸似仙。 他面如冠玉的脸上却带着沉痛的哀戚,当他的目光转到皇帝的身上时,不似以往摆出欢悦的笑容,眼眸里依然是沉郁的。 他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走到皇帝跟前,皇帝轻轻唤了一声,“大哥。” 宁王慢慢说道,“你要回宫去了?”眼眸中极其淡漠,看起来很是哀伤。 皇帝点头,面对他神色有些不自在,“是。”随后低下了眉头,眼眸中依然有浓重的忧伤。 宁王让开了路,态度无比冷淡,“慢走。” 皇帝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间却无丝毫挽留之色,这才动身与杨炎凉一同往龙辇前走去,立时迎上来几名禁军将皇帝护住,扶着他上了龙辇。 皇帝坐好后,伸手扶起淡黄色的透明纱帘,望着宁王沉郁的背影慢慢走进了寿皇寺的大门。 寿皇寺坐落于皇宫以北的龙首山上,皇帝在禁军的护卫下沿着山路下了山,走御道从北宫门玄武门回到了皇宫中。 谁知龙辇才行至一半,皇帝便突然叫了停。 “皇上?”杨炎凉从后赶上来,关切地询问,他还以为皇帝有何不妥。 皇帝心情郁郁,“朕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叫他们回去吧。” 杨炎凉凝视着皇帝,有些犹豫跟担忧,“这……” 皇帝没有回应,而是转身默默朝御园中的太液池走去,杨炎凉在身后凝望着皇帝独自踽踽而行的背影。 他的心情到底是沉重的…… ★★★ 奉国殿中如往常那般正在龙案后低头批阅奏折的皇帝,抬头看到宁王款带轻袍地走进大殿中,他心下顿时一喜,立时放下手头上的事,起身绕过龙案走下丹墀来到宁王跟前,与他直面而视,欣喜地唤了一声,“大哥,你来了?” 宁王颔首,“跟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说。”说完转身走出去。 皇帝望着他的背影,分明感受到一丝沉闷的不悦之气,心下溢起一丝慌乱,忙跟在大哥身后走了出去。 两人衣履带风,一前一后游走在皇宫的御园中,慢慢走到太液池畔。 池边清风徐徐,飘来一阵阵暖香,皇帝下意识地转眼瞧大哥,见他侧颜宁静,肤色柔和,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唇角却紧紧绷着。 他能感觉得出,大哥他今日有些不高兴。 “大哥,找我有事?”他小心翼翼,似乎有些惧怕他的阴沉之气。 宁王忽然转眼看他,一双眼神虽然平淡,却不怒自威,他开口道:“还记得当年八王之乱吧?我是怎么助你将废太子除去的?” 皇帝立刻微微一笑,想将这紧张的气氛缓和,“我……当然记得。大哥一直都对我照顾有嘉。” 宁王比皇帝整整大八岁,看起来更加沉稳威严,如若说皇帝还有一些年轻人的英气,他则更多的是老成。 他凡事不愿开口、为人正直正派的性格,使得其他王爷们只要是逢着他开口说话,必然极是恭敬,而曾经做了他十几年弟弟的皇帝,亦是如此。 宁王的眉眼仍然严肃,“那你是否又知道,我为何最后又站在了你的这一边?” 皇帝惶然,摇头,满脸诚恳,“不知道。”注视着他。 宁王看着这个弟弟,悠然一叹,“因为你仁爱、贤德,而太子暴戾、无德。” 皇帝讶异,没想到大哥对自己的评价这么高,心中便禁不住有些窃喜。 然而宁王冠玉似的脸上并没有欣喜之情,反而显得忧愁郁结,“可是……最近发生的事,让我对你有一些想法。” 皇帝知道他因为岐王的死在生气,便情急想要解释,“大哥,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生气,你听我解释。” 宁王抬手制止,低下眉头,“不必了!你堂堂九五之尊,不必跟我解释什么。你、最近还好吧?” 皇帝哑然,默默道:“不好。不过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宁王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布满悲伤,“我此次来,是来跟皇帝你商量一件事,希望你能够同意。” 因为宁王年纪较长,从小与他们这些兄弟说话都是直来直往,甚至有些命令的语气,在他们这些兄弟眼中,父皇逝世,长兄就已经相当于是家父了,虽然皇帝登基三年,礼法上与他是君臣关系,但仍然还是将他这个大哥当做父亲一样看待。 皇帝认真瞧着他,神情显得无比乖顺,“不知大哥是要跟我商量什么事?只要九弟能够办得到的,都尽量办到。” 宁王转眼望着眼前的风景,慢慢说道,“十六弟他冤枉致死,我们这些做兄弟的都有责任,责任也不全在你一人身上,所以我不怨你。” 皇帝脸上尴尬,低下头去。 宁王又转眼认真注视着他,“十六弟既然已经是冤枉的,那么就不能再残害无辜的人。这些日子,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 皇帝忽然抬头看他,“不知大哥听到的是什么传闻?” 宁王凝视着他的眉目间有些怒意,“哼!我不知道你当皇帝,是怎么御下的?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真是让人失望。” 皇帝闻言禁不住有些着急,神色十分恳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王轻轻一笑,笑容中流露出一缕轻蔑,似乎也有些无奈,“算了,也不怪你!你久居禁中,看似了解国中的所有事,但也未必。”说完他就撇开眼不再看他。 他这样的神情举止,让皇帝感到很是不自在,言语间便有些怯弱。 “或许我是有些管教不严,但如果我知道了,一定马上管,还请大哥赐教,到底发生了什么。” 宁王慢慢地上前一步,站在水池边,眼神淡漠地注视着水面上摇曳的青荷。 这皇宫中与平民百姓家居住的屋宇不同,就是在这御园中也种植着与外头不一样的花卉,如今是怎样的天气,居然还会有青青莲菏。 “我听人说,在你的天牢之中,有人草菅人命,你可知道此事?”他转眼带着审视的目光瞧着他。 皇帝有些惊讶,显然对此事从未听过,“我不清楚。” 宁王转过来身子,与他面面相对,脸上很是凝重坚韧,“十六弟已是冤枉致死,那么与他连累的人就不该再遭殃,否则就是草菅人命。” 皇帝眼神中旌动,“原来是此事,大哥不提醒,我倒是忘记了。” 宁王沉重地叹息一声,“九百口人命,怎么能说忘就忘了,你这天子是怎么当的?” 皇帝神色间有些害怕,尴尬地一笑,“这些日子国事繁重,难免就忘记了,此事已经交由刑部负责,我想他们会给出一个公正的判决的。” 宁王苦笑,不以为然,“公正的判决?那些当官的还不是看你的脸色行事,他们以为你恨极了岐王,就算他真的是冤枉的,他们也未必敢将事实告知于你。岐王宅中九百人受牵连,通通被关入刑部,每天都有人因为恐惧、忍受不了高强度的审讯而惨死。有的自杀,有的吓得胆破,这日子长了,刑部里堆积得都是尸体,都发腐发臭了。虽然你未必将这些事挂怀,但是这暗中的却与你的德行不利,传出去也是有损你皇帝的威德的。” 第116章 报信 听完这番话, 皇帝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眼神禁不住有些慌乱,“这……” “是。”宁王立刻斩钉截铁, “你该想个对策才是。若是你想不出来,大哥可以帮你。” 皇帝不解,“怎么帮我?” 宁王道,“我知道十六弟的宅邸已经被查封,查封后要对岐王的冤死进行调查, 那么这一被冤枉的九百多人暂时就无处可去,只能寄居在刑部的大牢,可是刑部的大牢早已被填满了。那个鬼地方, 呆不上三天就会死人。所以我可以收留这些人, 他们没有罪,不应该受那份罪。” 皇帝了然, “大哥顾虑得周到,是我的失误。” “你暂时没有地方安顿这些人,我可以提供住处。”宁王主动提出给予他帮助。 然而皇帝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在犹豫。 宁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等待着他作出决断。 皇帝抬眼直视他, “大哥,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恐怕有些不行。” 宁王微一拧眉,“为何?” 皇帝也是叹气, 显得压力很大,“十六弟他是冤枉的,刑部也正在调查,从岐王宅的这些人身上或许能查到一些岐王冤死的线索,还不能将他们释放。但是大哥的建议,我会考虑。或许可以找个地方,让他们在那里安身,但是有一点,那就是必须与外界隔绝。” 宁王默默望着他,没有言语。 良久他方道,“大哥只是希望你能重视此事,因为十六弟他已经惨死,其他无辜的人就更不能再受牵连了,不该再造孽了。” 皇帝诚恳地点头,眼神明亮清澈,“我知道大哥用心良苦,也是为我好,我会考虑此事的。” “嗯。”宁王点头。 ★★★ 宁王离去之后,皇帝唤来了季悠。 察觉到皇帝神色不悦,站在他面前的季悠微微低下了头,等着皇帝问话。 他所在的组织非常机密,除了夜晚在无人注意之时可以随意出入奉国殿,白日里没有皇帝的召唤,是不得擅自出现在皇帝身边的。 眼下,不知皇帝又有什么新的任务要安排给他了。 皇帝正眼看他,脸色很是严肃,道,“刑部人满为患,可有发生什么冤案吗?” 季悠心中惶恐,连忙说道,“皇上日理万机,至于刑部的事,就由刑部的官员全权处理好了。若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或是岐王的案子有了进展,刑部的官员自然会向皇上禀报的。” 谁知皇帝却是冷冷一哼,眼眸中射出轻蔑,“如果所有的官员都能对朕知无不言,那么朕还要你们罗网做什么?” 季悠慌得立刻跪倒,低着头说道,“皇上息怒,是属下适才说错话了。” 皇帝低眼看着他躬着的身形,神态威严,负手道:“我知你不想惹事,刑部难道有你的知交好友?” 季悠害怕极了,抬头凝望着皇上,连忙澄清,“绝没有的事,属下对皇上一直忠心耿耿,绝不会徇私舞弊。” 皇帝冷冷一笑,“那么好,将你所知道的都全部呈报给朕,有关于刑部的……” 季悠头上冷汗直冒,叹息一声,“非是属下不愿意说,只是会牵扯出一件事来,难免会惹得皇上不痛快,所以属下十分犹豫。” 皇帝双眸微眯,盯视着他,“究竟是什么事?难道真有什么事你还瞒着朕?” 季悠抬头注视着皇帝,“不敢!刑部的官吏为了捞到油水,对于岐王宅的人动用私刑,很多人不堪忍受非人的折磨,都纷纷选择自尽。牢狱中的尸身堆积得到处都是,尸腐之气冲天,刑部的官吏便将他们的尸身都焚化了。” 听着他的一字一句,皇帝的眼眸渐渐变得锐利,忽然狠狠地一甩袖,恼怒道,“真是岂有此理!居然瞒着朕,背地里干出这种龌龊之事,看来大哥他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季悠眼色迷茫,“难道适才宁王来过了?” 皇帝颔首,“是,若非是大哥向朕提起,朕还不知道,这帮官吏居然已经到了如此猖狂的地步。” 季悠低下眉头,仔细思索着,“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盯住他,“什么事?说!” 季悠叹气,“是这样的!岐王宅的一名长工死在了牢狱中,他的妻子前往陈府讨说法,然后……” 皇帝惊讶,皱眉道:“陈府?哪个陈府?” 季悠抬头盯视着皇上,无比诚恳,“便是皇上的表妹家。” 皇帝神色一凛,立刻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季悠脸色紧张,“那女人太过激动,侯在陈府许久,看到您的表妹下车,她便走上去,之后……” 皇帝有些不耐烦,“之后什么?犹犹豫豫的,这可不像你以往的风格。” 季悠双眸诚恳地认真瞧着皇帝,“属下说了,您可万万不要动怒。” 此刻的皇帝恨不得上去把他撕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说!” “之后那妇人便向您的表妹砸了鸡蛋,还泼了狗血,嘴里辱骂不绝。”季悠慢慢说完。 皇帝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你是说阿阮?” “正是。”季悠点头。 皇帝神色大变,“没想到她才回到家中,就遭遇了这样的事。”他忽然又盯住季悠,“那妇人都骂她什么!” “说她……”一向快人快语的季悠又是一阵迟疑,还好皇帝性子温和,要是换作别的皇帝,他恐怕今日是要有一顿好罚。 “支支吾吾的,一点也像个大男人!”皇帝虽然斥责,但语气仍旧充满怜爱,并没有用重话。 季悠面色为难,“说她……说她在皇上您耳边吹枕头风,才致使岐王遇害,说她是……是……”他又低下眉头。 皇帝恼怒,“说她什么!” “说她……说她是狐狸精!”季悠大着胆子脱□□代。 皇帝无言。 季悠小心翼翼抬头看皇帝,“皇上,是您要属下说的……”见皇帝脸色阴晴不定,眼眸中深邃得似乎望不到边,他不敢再看,低下头。 谁知这时却突然传来皇帝一声好听的笑,“狐狸精?”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内心,“朕却认为这个词语用在表妹的身上实在是大大的不贴切!别的女人再像狐狸精,唯独她不像……”说完,他却高深莫测地笑了。 季悠张大眼,好奇地注视着皇帝。 皇帝神色忽然一正,看着他道,“你们罗网得来的这个消息确实可靠吗?” 季悠立刻保证,“当然可靠!这京城中一共一百零八个城坊,几乎每一个城坊之中,就安插着将近三十几名咱们的眼线。若是出了京城之外,其他的州郡,难以达到这样的人力,但是在这京城中,还是可以的。” 这可是他们罗网吃饭的家伙,消息不可靠,还怎么取得皇帝的信任?皇帝不信任他们,他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那么掌握了这么多的机密要事,皇帝最后还会留他们活口吗? 想想就心惊胆战!所以他们罗网务必要一直存在下去,那么就兢兢业业地从全国获取切实可靠的情报,这些情报都要对皇帝有用,让皇帝一直觉得他们有存在的价值,直到他从皇帝这个宝座上卸任为止。 听完了他的汇报,皇帝点头,相信了他的话,但一时没有说话。 季悠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的神色,“属下听说这次是陈大人将皇上您的表妹接回家的……” 皇帝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季悠低下眉头思索着什么,忽然又抬头看皇帝,“皇上,那妇人肆意谩骂皇上您的表妹,之后便被陈大人下令,拖去城坊的坊墙下,叫陈府的家丁乱棍给打死了。” “什么?”皇帝吃了一惊,盯住他。 季悠立刻表达忠心,“属下适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罗网组织内的成员,对于情报的搜集整理向来精准可靠,没有万分的把握,属下不敢向皇上妄言。” “是陈右丞下令将她打死的?”皇帝追问。 季悠想也不多想,点头,“是。” 皇帝双眸微眯,右袖底下的拳头握紧,“朕知道了。” 一阵无言的寂静,皇帝忽然想到什么,又看他,“人命关天,在这京城中死了人,巡逻的士兵不会发现不了,怎么没人向朕汇报这件事?” 季悠抬眼看皇帝,“皇上您对自己的表妹那么宠爱,几乎是这京城中人尽皆知的事,就算知道是陈右丞大人下令打死了人,也没人多事敢说什么,京兆尹便只是负责将那尸首悄悄埋了了事。至于那妇人,在这京城中一无权二无钱,也没有认识的人,就算是被打死,她的亲戚们也是不敢来找陈家麻烦的,于是这件事也便这样不了了之了。原本过去她还可以靠岐王给她讨个公道的,如今岐王这个大靠山也倒了。” 听完他的汇报,皇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恼恨,“京城这些官吏可真是越来越混账了!无法无天到居然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草菅人命,还有没有天理王法?”说着,他拳头握得更加紧了。 季悠再度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皇帝,低垂下脸,不敢再说话。 皇帝眼色却是很冷,“就算阿阮是朕的表妹,就算陈右丞是朕的姨父,也不能草菅人命……否则这国将不国……”他没有再说下去,心情沉重。 季悠感受到皇帝心情凝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第117章 灵之 今日郑母的丫鬟过来报说郑母的身上有些不爽, 需要静养,不便见客,每日清晨例行的去向母亲问安便取消了, 这也倒趁了阿阮的心,她实在是不愿多见她婆婆一面。 然而自从郑显烽回京,她每日清晨的懒觉算是泡汤了,她丈夫晨练完大约五更鼓刚过,便准时将她推醒, 像照顾一个不懂事的迷迷糊糊的小孩子似的,给她往身上套衣裳,拖着她起来吃早饭。 夫妻俩正坐在窗下喝粟米粥、吃馍馍, 这些来自西北的特色食物。因为郑显烽不喜欢与妻子相处时有下人从旁打扰, 便将所有丫鬟都从屋内打发出去了。 这房里的丫鬟过去都是在郑显烽没有成亲时便在他房内伺候他起居的,与他极其相熟, 因此他成婚后便也跟着过来这新房了,东院的旧房内只余了五六个小丫鬟负责洒扫,她们自然也不怕郑二公子, 便都嬉笑着一轰而散,跑去各处院落找要好的姐妹玩耍去了。 他俩便挨坐在圆桌前,安安静静地吃了一刻钟的早饭, 窗外的天光也渐渐大亮起来, 一批接一批的鸟雀飞上庭院中央的槐树上,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郑显烽三两口就把手里的一块烤馍馍给吃光了,令阿阮为之侧目的是, 他之后不仅又将手里撒下的白芝麻全部收好吃掉,还将撒在桌上的也一一捡起来吃掉了。 还好出身于定国公府的高等丫鬟朱珠,将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纤尘不染,也包括这餐桌上更是擦洗得油亮锃净,然而郑显烽的举止还是让阿阮睁大了眼。 想想虽然在西北的条件是艰苦了些,可是他毕竟是出身于郑府的贵族公子,怎么会这么不讲究? 郑显烽抬眼看她,问,“看我做什么?” 阿阮摇头,意兴阑珊,“没什么。”低头继续喝自己碗里喝剩一半的粟米粥。 她本人并不十分喜欢喝粥。 郑显烽认真看着她交代,“你今早要吃两碗,不能吃多,也不能吃少。吃完了,跟我出去,你得多晒晒太阳,不能成天闷在屋子里,会生病的。你不是一直好奇射箭吗?我教你。” 阿阮瞧他一眼,“噢。”无味地接应。 这时隐约感到窗外有人走来,郑显烽余光瞧见,便转头正面看。 见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自庭院中央走来,他有些惊讶,便立刻起身,走出了餐屋,转到门外头去。 立刻走出房间的郑显烽注视来到跟前的男子,高兴地微微一笑,走前几步打招呼,“灵之,你来了?” 男子高大的身材上穿着军装,挺拔的身姿如芝兰玉树,虽没有郑显烽魁梧健美,但气质傲人,他看到郑显烽,眼神中也流露出一抹欢喜,微微颔首,“是我。” 这时阿阮也跟着从房间里走出来,俏生生地站在廊下,站在丈夫身旁,茫然地注视着此刻站在台阶下的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也不由地把目光转到她身上。 郑显烽回头向她说道,“给你介绍,他是我在西北军中的团练使,名叫薛灵之。一直与我形影不离,是我最称心的好帮手。” 阿阮向他福身见礼,“原来是薛将军,有礼了。” 薛灵之也恭恭敬敬地向她作了一揖,“见过嫂子。” 郑显烽转眼看阿阮,她很识趣,再度福身,“我先告退了。” 郑显烽点头,准允。 见她转身回了屋内,郑显烽掉头看薛灵之,“有事找我?” 薛灵之神色看起来有点忧郁,上前一步,满脸认真地道,“咱们回来也有十天了,要不要进宫里,向皇上请个罪?” 郑显烽蹙眉,没有立刻回应。 薛灵之还在等着他的回复,有些焦急,“将军,难道你不打算进宫见皇上吗?” 郑显烽抬眼看他,神情不定,“你也知道,咱们此次是擅自回京。” 这下薛灵之更着急了,“正因为是擅自回京,所以才越早进宫向皇上请明越好,这时间拖得越久,只会让皇上心里愈加不满,我还真不相信以皇上的神通,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 郑显烽颔首,面色显得有些凝重,似乎在斟酌着。 “就请将军拿个主意吧。”薛灵之催促着。 郑显烽神色缓沉,“我知道皇上断然不肯让我回京,所以写了那封信没多久,我就自行挑了一匹汗血宝马直奔京城而来。” 薛灵之立刻说道,“正是因为觉得将军你此行艰险,属下才在没有将军的命令之下,也挑了一匹好马追上了你。” 他说的是事实,郑显烽在离开西北军营之前已经发了话,不许任何人跟上他,要听从副将的指挥,守卫好边关,包括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薛灵之,他也向他下令,不许跟上他,他要独自一人回京。 然而薛灵之对他一直十分忠心,不仅帮他虐杀了琛州长官之子,还不畏艰险地追随他一起回京,就算皇上因为郑显烽擅自离开边关要罚,也请连他一并惩罚。 扮作平民的两人昼夜兼行,因为是常年长途跋涉作战的军人,用的又是可日行八百里的战马,一路经过大小三十几座关隘,轻装简行下只消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便抵达了京畿道,又用了两日的时间,便回到了两人梦寐许久的家园。 然而这一切都是冲动为之,郑显烽回到京城,见到了家人以及他的妻子,便成日里只是在家里过活,至于去面见皇上向他禀明实情并求得原谅,他可从来没有希冀过。 皇帝恨不得抓他的把柄,又怎么会轻易地原谅他呢? 见头一直不说话,薛灵之有些情急,“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干耗着,一直不见吧?” 郑显烽叹气,“这事改日再提吧。”说完就转身走回屋内。 薛灵之正要跟上去,只是走到门帘前就迟疑住了。 今时不如往日,虽然过去在军营中,有将军的命令,他可以随意出入他的营帐,向他汇报军中的情况,然而在这郑府的西北小园,情况可就大大不同了。 眼前的门帘内正有一重重甜香涌出,喷入他的鼻尖,他深深意识到这里是将军的婚房,婚房内还住着嫂子,他不能擅自进入,以防冲撞了将军的女眷。 此刻他也只能看着他进屋的背影,叹息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没有皇帝的召见,守卫边关的将领就擅意地离开戍卫之地,而自作主张地回到京城,这在皇帝看来,很是大逆不道,不仅是对皇威的藐视,还涉嫌动摇到他的统治。 尤其是他们的身份,这么的敏感,手握边关军权的军人。 ★★★ 郑显烽进屋便见妻子仍是坐在餐桌前,却不吃东西了,似乎在等着他,他心中高兴,正要说话。 “原来你是偷偷跑回来的。”阿阮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看她静静坐在桌前,神情上似有抑郁,“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不过什么叫‘偷偷’跑回来的,我可是光明正大地回来的。”郑显烽脸上稍稍有些不悦,坐回她旁边,拿起碟子里的一个新的馍馍又是三两口地就给吃完了。 显然对于她的问话也不怎么在意。 阿阮转眼认真注视他,“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妥?” 果然郑显烽有些不高兴了,“有何不妥?”他浓黑的眉毛微微挑起,显得不容置疑。 “你可是常年守卫边关的大将军,怎么能在没有皇帝的诏令之下就擅自回京呢?万一边关出了什么状况,严重的比如丢失国土之类,你确信你一人能承担得起所有的罪责吗?是否还要赔上一家老小?” 郑显烽却是勾唇冷冷一笑,神情十分冷傲。 “你到底是在为我担心,还是在为你表哥担心?”他的表情掩藏着挑衅的意味,双眸中掺杂着审视,又是轻轻勾唇,轻蔑地说,“这不是有你这个皇帝的亲戚做我的娘子吗?赔上一家人的性命?我想问是否也包括你?” 察觉到他话中意有所指,似乎有意难平,阿阮立刻避开目光避嫌,说话禁不住有些结结巴巴,“你们两个我都担心。”忽然又转眼盯住他,“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我至亲之人。”见他眼神中似含着戏谑地紧紧盯视着自己,她鼓足勇气,“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表哥。” 看她回复得义正言辞,郑显烽却笑了,忽然倾过来强壮的身体,出手一下猛地扳住她幼细的脖颈,压迫着她的身体靠近自己,“希望你说的都是真话。”他咫尺间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 眼前的男人忽然之间变得冷气森森,阿阮有些心惊,这才意识到,他不仅是第一面时给她印象憨厚耿直的男人,更是在战场上立下过显赫战功的大将军。 他可是杀过人的,双手上沾着蛮族人的血。 他父亲曾在先帝在位之时就声名隆重,朝中人人敬仰,他作为怀安王的二公子,自小出身高贵,也自是有一番桀骜的脾气的。 阿阮不敢得罪他,便避开他的目光,不再说话。 谁知他却忽然靠近,伸出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身体,一阵温热的气息,紧跟着攀扶上她的耳畔,阿阮来不及躲闪,他的脸孔已经凑近,紧紧地挨上他的脸庞。 第118章 狭路 阿阮惊慌地推住他沉下的肩膀, 情急地瞧着他,“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做夫妻间可以做的事。”他冷硬地说完,便无限挨近, 便要单刀直入地压上她红润的双唇。 阿阮慌乱之下,一把推开了他,“你别这样!这大白天的,你做什么?”她气得甚至是胸脯上下起伏。 被她推开的郑显烽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忽然笑了。此刻她的神情看起来气急败坏, 对他还有些抱怨。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身体,在她面前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快点吃!怎么两碗粟米粥磨蹭了这大会儿都没有吃完?” 阿阮立刻抱怨, “是你一直在我身边骚扰我, 我才吃得这么慢。” 郑显烽一笑,“这么说还怪我了?” 阿阮瞅他一眼, 低头喝粥。 郑显烽又重新在她面前坐下来,伸手搭住她的肩膀,因为他身形魁梧, 手臂沉重,往她肩膀上一压,阿阮的身体立刻埋下来, 伸手重重地将他的手臂推下去, 看起来很是嫌恶。“你太重了!” 郑显烽却忽然坏笑起来,凑近她,发觉她脸庞上又是不自禁地一红, 好心情地调笑她,“我一只手臂你就承受不住了,如若我整个人压在你身上,那你不是更受不了了?”说着揪起她耳畔一绺发丝。 他居然如此直白,说话的声音还很大,让她意外。 阿阮的脸上果然刷地一下红云弥漫,转眼盯住他,“不要脸。” 郑显烽笑了,“你想到了什么?怎么说我不要脸?我只是在陈诉事实,你连我一只手臂都承受不住,还怎么承受住我整个人的体重?” 他居然又重复了一遍,阿阮简直是惊讶于他的大胆跟豪放。 心里止不住的想,我都替你害臊! 看她很是羞涩,郑显烽也不再逗她,一直缠绵着她的身体,这下终于松开,微微退后身形,“好了,不逗你了,快点吃吧,我还要带你出去玩儿。” 阿阮止不住的好奇,抬眼看他,“去哪儿?” 郑显烽微微一笑,“去了你就知道。” 他还卖了个关子。 阿阮一双黑如宝珠的眼眸凝视着他,俏皮地朝他皱了皱鼻子。 注视着眼前她美貌的容颜,郑显烽静静地呆住了。 ★★★ 皇帝命崔缄调查岐王的死因,连续数日他都没有回宫,一直呆在岐王宅中四处翻查,然而幕后真凶的作案手法十分高明,数日来他都一无斩获。 当他若有所思地走出歧王宅时,看到沈翼执正站在门上警戒,他右手紧紧按着腰上剑柄,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左右巡视从府门前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走到矮黑胖的沈翼执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兄弟,这些天辛苦了。” 沈翼执回头看到是他,喜笑颜开,“可有结果吗?”见崔缄只是摇头,沈翼执的神色也跟着变得沉郁下来,“慢慢来吧,皇天不负苦心人,总有一天会查出来的。” 崔缄点头,苦笑,“但愿如此。” 沈翼执朝天望了望,叹了口气,苦思冥想,“你说这到底会是谁呢?谁跟岐王有仇?”他又低头直视着崔缄一本正经说道,“岐王那个人一向随和,从来不发王爷脾气,对待下人也一向大方,咱们这些人虽然与他没有过多交集,但背地里也没有一人说他一字不好的,所以我是万万想不通,到底是谁跟他有仇?就算是为了报复皇帝,那也不至于从他入手呀?” 沈翼执的质疑不无道理,崔缄一双眼眸更显阴郁,抬头看着他,神色疲倦地说道,“疑难之处正在于此。若是有人与他有仇,从那人调查起便可,正因为他与任何人都无仇,这事才变得更是复杂了。” 沈翼执苦笑,“我现在只盼着这案子能够尽快地解了,我也好回宫里去当差呀,说到底这都算是半个凶宅了,我的私心可不想一直在这儿守着,头你就通融通融,让别人来接替我几日吧,我也好回家去陪陪我妻子儿女。” 崔缄抬眼看他,很是理解,“我知道,再等几天。” “好勒。”沈翼执高兴地应下,一时又想起什么,说道,“听说岐王的身子已经在寿皇寺装殓停毕了,不知什么时候出殡呢?” 崔缄看着他认真说道,“一切将听从礼部的安排,还要听皇上的意见,还有宁王等人。岐王的棺椁已定下袝葬于皇上的陵寝,但眼下皇上的陵寝还没有竣工,便先要将岐王的附陵加急造出来。” 沈翼执终于又忍不住叹气,“哎,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年纪轻轻地就去了。” 崔缄回头望了一眼岐王宅的大门,大门还是红彤彤的,依如岐王身前显赫的荣耀,还有两旁的石狮子,也被闲来无事的负责看守的禁军们擦得明亮异常。 他走下台阶,低着头看被清扫得很是洁净的地上,跟沈翼执说道:“我已经连着数日没有回宫了,一会儿便进宫跟皇上见一面,也不知皇上近几日怎么样了?你还是要好好地看着这里,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就是皇室成员,也不准随意入内。” “好的,头你就放心吧,这里就交给我。”沈翼执憨恳地答应。 崔缄便走到街上,立刻有属下牵来他的座骑黑风,他翻身上马,转身驰出了坊巷,来到了城坊之间夹出的街上,往南而去。 他想先去崇仁坊南边的东市买些美味的小食带回宫给皇上解腻,却在长街上无意间注意到了两道身影。那两人同骑乘在一匹马上,女子在前,男子在后,男子健壮的身体将前头女子娇小的身体紧紧搂住,一边驾着马慢慢行走在街上,仿佛在悠闲地看这京都的风景。 崔缄很是诧异,忍不住驻马观望,那人一掉头也看到了他,在极盛的日光照耀之下,他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爽直的笑容,而他怀中的女子也看到了他,脸上却是微微流露出惊讶,随后又一阵尴尬的脸红。 崔缄高兴地驱马迎了上去,两人在街边碰头,便是愉快地寒暄,“郑二哥,三年不见,你可总算是回来了,让兄弟我好想!”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他,“你比三年前可是更加壮实了!怎么,这牛羊肉吃得不错吧!咱们国中不许杀牛,也只有在边地没有这种禁令了!” 郑显烽笑得很愉悦,“你倒是还跟三年前一样,只不过看起来更加清健了!怎么?,在皇帝身边当差不错吧?你现在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呐!”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拳头捶了一下崔缄的胸膛。 两人便是一顿大笑,崔缄道,“咱们身为军人,天职便是在战场上杀敌、建功立业,我倒是羡慕你呢,这三年在西北立下不少战功,皇帝要靠着你,你这腰板儿挺得可是比我直多了!” 郑显烽忍不住又是一阵笑,“你可真会说话!我那是卖命的行当,我倒想跟你换一换,跟在皇帝身边,多少都能拿到点好处,可不像我,整日里火舞黄沙的,命苦啊!”说完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崔缄向他伸出拳头,郑显烽也朝他伸出拳头,两人拳头相钉,又是仰首一阵大笑。 此刻窝在郑显烽怀里的阿阮很是奇怪,这两人碰面的交流方式还真是不寻常。 果然,对面崔缄的目光转到阿阮身上,她一阵羞涩,垂下眼眸。 过去在宫里她的九哥哥也抱过她,崔缄也曾经看在眼里过,眼下她又被另外一个男人搂在怀中,对方虽然眼下不说什么,可她自己却感到羞愧无比。 以郑显烽和崔缄的交情,郑显烽的妻室应该算是崔缄的嫂子,就如同薛灵之那样,然而眼前的崔缄与阿阮却像是早已熟识的人,他只是骑乘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她,也不问话。 郑显烽想起前些日子崔缄写给他的信,只是说盼着他早日回京,信中陈诉利害、晓以大义,叫他千万不要受人蛊惑而造反,其余便并没有透露更多,对于他的妻室只是顺带提了两句,说任何一个女人被丈夫守活寡整整三年,那位丈夫都是不仁道的。 这也才最终促使了他无视皇帝的诏令而回来的决心。 崔缄回过神来,将目光从阿阮的脸上转到郑显烽的脸上,忽然笑道:“改日有空,你们夫妻俩到我府上去做客,我给你们整些下酒菜,算是为郑二哥你接风洗尘。我眼下还有事,先行一步,你们俩慢慢逛,告辞了。” 郑显烽抱起拳头拱手笑道,“那么就请便吧。” 郑显烽回头望着崔缄乘马去往东市的背影,阳光将他的身影涂抹成一道金色,他转眼望着长街的尽头,忽然跟怀里的阿阮说道,“你可认得他?” 阿阮闻言惶然,心下有些惊慌,“认、认得……”声音小了下去。 “那为何不跟他打个招呼?既然是熟人见面?”郑显烽敏感地发现了这一层微妙,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臂。 阿阮瑟缩了一下,勉强压抑住慌张道,“虽然认得,只是不怎么熟而已。”说完低下了头。 身后却紧接着响起了郑显烽的笑声,笑声中似是带着些嘲讽,他抬眼望着街前头的门坊,目光顺着湛蓝的天穹看向云朵深处,“你在宫里那么久,一直在皇帝身边,他又是皇上跟前的贴身侍卫,你应该不止跟他不熟而已。” 阿阮浑身禁不住得有些微微打颤,嗫嚅着解释道,“我在宫里成日与女眷们处在一起,而他又在前朝做事,我、我又怎么会跟他很熟呢?”她费心地狡辩着。 第119章 胡饼 身后又响起郑显烽响亮的笑声, “也是!你一个女流之辈,又怎么能在前朝呆着呢,是为夫糊涂了。” 他这么说, 阿阮却反而更加惊恐,也不敢回头看他脸上是何表情,只是默默道,“你不是要带我去射箭吗?怎么还不走?” 这时一阵温热的气息,忽然抚上她的耳畔, 他微微躬下高大的身形,双唇贴进她飘香的颈窝,慢慢说道, “遵命, 娘子大人,为夫这就带你出城, 咱们去打些野味,晚上就在树林里烤着吃,怎样?”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试探性的意味, 还有些调笑的意味,阿阮勉强一笑,没有躲开他从后上来的亲密, 温顺地道:“那咱们就启程吧, 路上骑马慢点,不要太快了。” “好。”他道,凑在她耳边, 张开檀口咬住了她的耳珠。 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街道左右,小声道:“你做什么?在街上呢!”便瑟缩着身体,从他怀里微微挪出去。 郑显烽仰起身子畅然一笑,“好。娘子坐稳了,咱们这就出发了!” 他便勒起缰绳,身后一甩马鞭,马鞭击在马股上,他身下的骏马便扬起四蹄,向城东的春明门飞驰而去了。 不远处街市一角的崔缄看着这一幕,看着阳光遍洒的干净街道上,骏马腾起四蹄飞驰而去的两人,他却感到心中涌起一阵空洞,感觉怪怪的。 他并没有走远,与郑显烽寒暄告别后,骑马来到平康坊的坊墙,便驻马回头一直观望着两人,见两人亲密地说话,彼此之间很是无间,甚至在大街上旁若无人的贴紧身体,互相拉扯。 他心中五味杂陈,若是皇上亲眼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和杨炎凉这么做,究竟对不对呢? 皇帝对于表妹的感情,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 还在奉国大殿前的杨炎凉转眼看到从广场上走来的崔缄,激动地连忙迎了上去,两人在汉白玉台阶上碰头,一起停驻,杨炎凉立刻问,“可有什么线索了吗?” 崔缄神色黯然下来,显得垂头丧气,“没有。” 杨炎凉叹息一声,抱着净鞭感叹,“可不能再这么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了,得想个法子才行。” 崔缄不以为然,“连皇上都感到棘手,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哎,你说的也是!”他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东西,“你手里抱的什么?” 从拿到这些东西,崔缄就一直把它们抱在怀中,“给皇上带的,从东市买的。” 杨炎凉苦笑,“噢,正好,这几日皇上因为岐王的事儿,胃口可不好,我正愁着该给他备点什么,你弄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崔缄终于喜笑颜开,“从东市东南角墙边儿底下那老妪手里买的胡饼,大人小孩儿老太太年轻人,排了好长的队,买到手就赶紧跑回来了,现在还热着呢。” “那咱们一起进去面见圣上吧,你顺便送给他,让他好趁热吃。”杨炎凉笑道。 两人并肩而行,崔缄询问,“难道我不在的这几日,皇上还是每夜通宵批阅奏折?” 杨炎凉叹了口气,“是呀,每天有许多事要处理,处理不完,皇上又不肯放权,他不信任这些大臣。” 崔缄立刻发表意见,“要我说,该放权就得放权,这国家这么大,那么多的事,一个人就算再神通广大,又怎么处理得完?” “皇上他也有他的顾虑,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又怎么能够完全猜得懂他的心呢。”杨炎凉一向体贴皇帝,说话做事总是站在他这一边,凡事都为他着想。 崔缄若有所思,“你猜我今天在街上遇上谁了?” 杨炎凉好奇,“谁?” “郑显烽。”崔缄微笑。 “他?”杨炎凉惊讶。 “是,他跟他娘子在一起,逛街呢。”崔缄回复。 杨炎凉这下更吃惊了,“你是说陈表妹?” “是。不可思议吧?”见杨炎凉点头,崔缄感慨道,“这位陈表妹前些日子还跟皇上在一起,这些日子就又投入别人怀抱了。这女人的心呐,还真是容易变。不过这话呀,你可不能跟皇上说。” 杨炎凉一阵讶异,“我不明白你的话。” 崔缄边走边看着他道,“两人同乘一匹马,瞧起来别提多恩爱了。男的抱着女的,看起来真是一对很般配的璧人。” 杨炎凉更加惊讶,瞧着崔缄的神情,有些移不开目光。 崔缄却仍是自顾自的说着,“不过这样也好,皇上能够死了这条心,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就算是安心了。” 杨炎凉忍不住叹息,“皇上难得这么钟爱一名女子。可惜呀可惜,他却注定得不到她。如若皇上能够真的放得下她,也就不用咱们这般操心了。” “谁知道呢,走一步说一步吧。总之,眼下郑显烽回来了,皇上想要再见到陈阿阮,也就没那么容易了。目前,尚能和平相处。” 杨炎凉深以为然。 两人说着话,直到慢慢地走进了奉国大殿中。 ★★★ 奉国大殿自从离开了阿阮,气氛又回归到以往的严肃宁静,站在四周的宫女们大气不敢出,知道皇帝最近心情不好,都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得皇帝不高兴,便是人头不保。 过去皇帝在他们眼中是宽忍仁善的,不料也会在别人毫无防备之时,突然施放毒箭,过去便看到他待自己的兄弟们都格外的宽容,不料最近岐王之死,给这整座皇宫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当崔缄与杨炎凉一起走进奉国殿的时候,皇帝正伏在龙案前休憩,显然因为岐王的死,皇帝还是难以振作起精神。 两人对视一眼,走到龙案两旁,“皇上。”一起唤了一声。 皇帝抬头看向他们,“调查得怎样?” 崔缄眉头沉下,叹道,“没什么大的进展,除了宁王去过一趟岐王宅,再没别的人从那里出入过。” 皇帝有些惊讶,“大哥……”他琢磨片刻,抬头看崔缄,“他去那里做什么?” “给岐王烧纸钱。”崔缄回复。 “噢。”皇帝了然,若有所思,一双眼眸凝望着大殿外的秋景。 杨炎凉担心皇帝又想起伤心事,连忙说道,“适才崔缄他去东市给皇上您买了些吃的,您赶紧趁热尝尝吧。” 崔缄回过神,连忙走上丹墀,将手里抱着的胡饼放上龙案。 皇帝有些好奇,抬头看他,“什么东西?” 杨炎凉走上去细心地把黄皮纸打开,便露出里头十几枚热腾腾的胡饼来,还冒着热气,又退了下去。 皇帝微笑抬头看崔缄,“难为你费心了,知道朕爱吃这个。上次吃这个,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条巾帕,捏起最上头一枚胡饼,送到嘴边咬了两口,笑着赞美道,“味道不错。”便很快的吃了起来。 崔缄与杨炎凉相视一笑,皇帝立刻伸手招呼,“你们两个也上来一起吃,我一个人哪能吃得了这么多。” 崔缄和杨炎凉一阵犹豫,两人看着皇帝都笑起来。 皇帝的心情也难得的很好,仍是向他二人招手,“来,一起吃。” 他又拿起两枚胡饼,分别递给了崔缄和杨炎凉,两个人接住,站在龙案旁跟皇帝一起吃起来。 一时皇帝看着手里吃到一半的胡饼,止不住地发出感叹,“多年前头一次吃到这胡饼,还是跟父皇出征那会儿。算了算,如今都已经六年过去了。” 他低头盯着胡饼凝视了许久,眼神渐渐变得飘渺,抬头望着大殿外的秋深日浓,似是回忆起了过去。 杨炎凉与崔缄迟缓,对视一眼,也不再吃手里的胡饼,仔细听皇帝谈及往事,“那时我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兄弟们一起出征,数来数去,少说也有十几个人。被敌军追赶到深山老林里迷了路,只有燕王从怀里取出这么一枚干巴巴的胡饼贡献出来,可是谁都舍不得吃。父皇掰开分给我们几个兄弟,大伙儿以为没有出路,看着手里一点饼,虽然饥肠辘辘,却只是心灰意冷地掉泪。父皇鼓励我们会有出路的,天无绝人之路,残弱的士兵割下自己腿上的肉分给身旁的士兵吃……那也是我头一次尝到人肉的味道,胡饼比人肉可好吃多了,但是我们终于都活了下来……” 他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叹息连连,“那时兄弟们有很多……很多……我们共患难,把出路都留给别人,自己来承担危险。可是到了如今,他们死得死、散得散,只留下了我们这几个,而眼下、连岐王他……他竟是也去了。” 他吃东西到一半,居然伤心得掉下眼泪,哽咽着喉咙里的东西难以咽下。 见皇帝又是因为岐王的事难过得掉泪,杨炎凉与崔缄这东西吃得尴尬,无所适从地连忙放下手里的吃食,赶着上前宽慰,“皇上,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您要能节哀呀。” 他们实是不知该再以何种样的话语来劝慰他要回转心情了。 崔缄这么着实是后悔,就不该买这从西北传进来的特色食物给皇上吃,眼下惹得皇帝想起过往的伤心事。 第120章 死因 见崔缄神色自责, 皇帝苦笑一声,将手中吃掉一半的胡饼搁置一旁,抬头看两人, “不说过去的事了,徒增悲伤罢了。这个幕后凶手还真是有本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连他是什么身份,身在何方?都毫无头绪。” 崔缄与杨炎凉有些尴尬, 崔缄愁眉叹道:“岐王或许是含冤而死,或许是畏罪自杀,但我更倾向于他是被人陷害。”他垂下脸容, 显得有些阴郁的自责, “也怪臣当□□他太紧,他受了冤屈, 心里跟皇上赌气,才用那么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杨炎凉是一直倾向于保护几位王爷的, 从事发时起,他便一直在劝慰皇帝,要三思而后行, 当心中了别人的圈套, 然而真正促进岐王死亡的,是阿阮的遇袭。 阿阮的危险彻底促成了皇帝对岐王下了杀心,然而却中了这个精心布置许久只等着皇上往里跳的连环圈套。 听闻崔缄的立场, 皇帝脸色凝重,没有说话。 崔缄道,“如若说岐王是被陷害,那么在蒋函宅发现的那封岐王的信便是假的,医馆的学徒德福的口供也是假的,在岐王宅中发现的蒋函兄长的尸身便也是假的。” 杨炎凉耸然,叹道,“照这么说,是有人想假借皇上之手杀死岐王?” 崔缄看向皇帝,“那么谁会跟岐王有仇呢?”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脑海里想到一个人。 杨炎凉替皇帝说了出来,“莫非是韩王?还记得岐王为了给阿阮报仇,将汉君离扎了十数刀,险些死掉。” 皇帝断然摇头,“不会,最早在围魏宫就有刺客要刺杀朕,从他身上搜出的字条,那上面就明明白白写着岐王。几乎是从那一刻起,甚至是更早,就有人一心想要置岐王于死地了,而那时候汉君离还未向阿阮下手。唉,朕自始至终,都在被他牵着鼻子走,他一直在有意地引导朕,照着他既定的方向走了下去。” 杨炎凉和崔缄脸上冒汗,“此人还真是精于谋算!直到如今,都未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令咱们茫无头绪,无处可查!” 皇帝叹气,“若是朕在当初能够更谨慎一些,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杨炎凉立刻同情地道:“皇上在明,敌方在暗,防不胜防。况且皇上日理万机,这心思也未必就能够一直停留在同一件事上。” 崔缄忽然道:“这样,我再去那间医馆走一趟,看看还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 皇帝立刻阻止,“不必去了,去了恐怕也是白跑一趟,那间医馆……朕猜着……早已是人去楼空了。” “也不一定,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咱们就要抓紧。目前看来,是有人指使那间医馆的人说谎,指证栽赃岐王。”崔缄坚持自己。 皇帝苦笑,“如若你不信,大可亲自去一趟,但朕认为已经没这个必要了。不过你完全可以找一个侍从,代你去一看究竟。” 崔缄颔首,“好。” 侍从果然去而复返,验证了皇帝的推想。 侍从离去后,崔缄皱眉叹道:“那一日我进去蒋函宅,就发现蒋函有些奇怪之处!我现在再去看一看,或许会有一些新发现。” 皇帝思索着,“蒋函的兄长不识字,却偏偏从他所住的房间内搜检出岐王与蒋学纠和的证据。那封信显然也是为了栽脏岐王,但是看蒋函的样子,是想追查出真凶为兄长报仇,他没必要去多此一举地伪造一封假信去陷害岐王,他全然可以说自己就是受岐王指使的。就算他是被人胁迫要谋害岐王,那他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母亲与兄长一道接过来,牵连他们一起涉险。毕竟在谋害岐王这件事上,蒋函的母亲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任何力的。她进京完全就是白白送死。” 杨炎凉根据皇帝的推测,接下道:“照皇上的意思,蒋函也是受害者。那么这样看来,那封信并非是蒋函伪造的,而是另有人塞在那本书册中的,而且去搜查房间的禁军中有人故意配合,装作不经意间将书信从厚厚的书册中抖了出来。” 崔缄恍然大悟,“不错,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在蒋学的房间窗台上,是发现一枚脚印!只是脚印已经不清了,看起来是早有人潜入过蒋学的房间了。” 杨炎凉皱眉忽然道:“在岐王宅中发现的蒋学的尸身是假的,那么蒋学又是死在了哪里?” 这更是毫无头绪,皇帝与崔缄顿时无言,皱眉苦苦思索着。 皇帝叹道:“朕当初怀疑岐王,还有一点,便是那一日围魏宫刺杀,岐王带来的仆从,无缘无故地少了一人。” 杨炎凉回想着那日的情景,他在皇帝的授意下,专门去望仙门上查询过出入薄,他的记忆甚好,便复述道:“不错,那一日望仙门出入簿子上有大致记载,岐王出宫时身边随行六十二人,入宫时随行六十三人。” 已经过去这么久,杨炎凉还深深地记着那一日皇帝吩咐他去调查的人数。 崔缄看向杨炎凉道:“岐王宅上的人,已都下令命人羁押起来了,只要略作调查,相信会听到一些风声响动。” “此次一定要当心再当心,万万不可再像前几回那样,证人被杀害。还有前些日子大哥来找过朕,岐王宅的人虽是证人,但一直羁押在刑部不妥,你看着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吧。”皇帝吩咐道。 崔缄神色郑重,“皇上放心,这回我会想尽办法保护好证人。他们目前都被羁押在刑部,那里有重重把守,已是最好的归处了。” 他顿了顿,又慢慢道,“我倒是认为,几百个人一下子转移,反倒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况且在刑部是最安全不过了,证人反而容易得到保全,就算是一个人想要咬舌自尽,也总不可能人人都要学他那般走上死路。幕后凶手想要杀人灭口,刑部那种地方,也不是一般人能够随便出入的。那么多人要在一时半会儿之间杀死,需要更多的杀手。可是刑部的稽查甚严,是不会给歹徒这样的机会的。” 皇帝神色凝重,“朕看未必,有一些物质就可以瞬间让一大批人倒地。”他认真地看向崔缄,“你要格外叫人注意他们的饮食,还有挥发性的气味。” 崔缄恍然,立刻点头,“是。” 皇帝沉默半响,却又说道,“既然如此,那刑部的人,先就不要转移了。等待事情被查得水落石出,再将他们从狱中释放不迟。不过有一点,你要盯着刑部的人,让他们不得虐待囚犯,更不得向囚犯索要贿赂!否则朕将严查!” 崔缄悚然,忙点头,“是!” ★★★ 蒋函的宅门已经紧闭,贴上了封条,崔缄翻身从马上下来,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两个禁军周靳与秦乐已经先他一步走上宅门前的石阶,揭开了门上的封条。 周靳从腰里摸出一把铜钥匙,打开了铁锁,两扇黑门伴随着吱呀声被拉开,一阵寒风从大院内涌出,吹得三个人身上一阵凉飕飕的。 只见洞开的大门内甬道空落落的,两旁根植的牡丹花卉多已凋谢,甬道尽头放置蒋学遗像的大屋,绿色的扉门也已经彻底关闭了。 三个人不由得想象着那两扇已经被关闭的堂屋门后面,那面遗像上的一双呆滞的死人眼睛,正默默地穿透大门,盯着甬道上他们三人,三人顿觉身上一股寒气浸身,害得人禁不住想要打颤。 “别在这儿愣着了,赶紧走吧!”崔缄催促。 三人依次走过萧条的后园曲桥,来到了蒋函的兄长蒋学的房间,也就是蒋函过去的书房。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站在紧闭不透风的门前,都显得有些踟蹰,但还是大着胆子,挑出细长的钥匙,打开了门上落的锁。 绞紧的沉重锁链,在解开的瞬间互相摩擦着,拖拉出嗒啦嗒啦笨重刺耳的声响,在锁链的一头攸然垂到地上、缠绕的铁锁被彻底解开的一刻,一股灰尘紧跟着扬起。 虽然知道蒋函的尸身在他遇害的那一日,就已经被从这间屋里清理出去了,但他们站在这里还是不由得觉得瘆得慌。 与上回不同的是,这回一打开门,一股恶臭便立刻扑鼻而来。崔缄皱了皱眉头,举起衣袖捂住口鼻,走了进去,他身后跟入的周靳与秦乐,止不住地发出喉头哽咽的声音。 “头儿,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里这么臭,还带有一股腥味!” 崔缄没有回答,阴着脸走进房间。 “明明那蒋函的尸身咱们那一日已经及时地清理了,怎么这房间里还是有一股臭味?” “是不是那天咱们没有清理干净?” “不可能呀!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了的!” 跟随在崔缄身后的周靳与秦乐不住地嘀咕着。崔缄始终沉默着,但是他两人的对话,却意外地给了他一些提点。 那一日,蒋函带他来到蒋学的房间,当时那盆兰花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于是他眼下进入屋子里,只是往四周扫了一眼,目光就又立刻转到东南角落。 令他感到吃惊的是,那盆兰花——已经死了! 他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想要触碰,身后的周靳立刻提醒,“将军当心!当心上面有毒!” 崔缄将捂着口鼻的手放下,忍着恶臭看着眼前这盆已死的兰花。 他深刻地记得那一日来之时香味扑鼻,便是从这株兰花上释放出来的气味,眼下这株兰花死了,房子里便立刻充满一股恶臭之气。 他不由得回想起那一日蒋函的表现,与他平日里的行为举止对比,显得很是反常。他与他的对话,自始至终似乎在有意地提醒着他,要多注意些什么。 他到底是想提醒他注意什么呢? 崔缄的一双眼细细地在这只花盆上观察,发现在花盆的盆沿上撒着一些金黄色的小点,但是看上去似乎已经枯萎了。 “你们两个认得这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正在屋里观察其它摆件的周靳与秦乐回头,秦乐跟着上前蹲下身,细细地看了半晌,却是不敢触碰,最终摇了摇头,“不认得。” 周靳却忽然惊叹地喊道,“我认的!” 崔缄回头看他,“是什么!” “是花粉!不过已经枯萎了!”周靳道。 秦乐嘲讽,“这当然是花粉,在花盆上落下的不是花粉又是什么呢?周靳,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周靳立刻辩驳,“可是它并不是兰花粉!兰花粉的气味没这么强,但是桂花调了蜜的香味却是极浓的。”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崔缄的警醒,“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兰花的花盆上涂了桂花的香粉?” 第121章 鹅卵 周靳道, “是这样!” 崔缄脸色微微一变,“怎么会这样?蒋函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多此一举!”此时的秦乐道。 崔缄神色凝重, “你说得没错,这确实是多此一举,但是总会有原因,没有一个人会无聊得去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更何况是蒋函。他自从做了京官, 一直都非常努力。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从来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他身后的周靳与秦乐面面相觑,都陷入了沉思。 崔缄缓缓站起身来, 回头看了这屋里一眼, “这房间已被我们打扫得这么干净,只是却有一股恶臭弥漫, 想来这株兰花就是为了掩盖这股臭味,只是如今蒋函已经死了,没有人再去深山里采兰花了。” 周靳琢磨着, “他似乎是想向将军你暗示些什么,蒋函看起来虽然有些文质彬彬的,但还不至于那么的娘气, 当日那股香气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实在是太刺鼻了,就跟妓院里的味道差不了多少。” 秦乐坏笑道:“怎么,你逛过妓院呀?” 周靳道:“我没有逛过妓院, 但是我有从妓院前头的街上走过去的经历,那股香味隔着十里八街就闻到了!” 崔缄琢磨着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以蒋函的性子,绝无可能在他的书房里弄那样的香味。” 周靳道:“正是这么个意思!” 崔缄的目光又止不住地在房间的四周转移,试图找出点蛛丝马迹,正如他的属下所说,将房间布置得那样香,显然是想掩盖些什么,掩盖的正是他们现在闻到的这股恶臭。 那这股味道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他带着这个疑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寻找那恶臭散发出的来源。 他的两名禁军周靳与秦乐也跟着他在房子里搜索,周靳道:“我闻着这股味道……像是从地底下散出来的。” 崔缄回头看他,只见周靳看着地面,一时蹲下身,用手指扣动地板,居然慢慢地扣出一条缝,他忙得走过去,之后就是惊人的一幕,地板被掀开,露出下头是个坑,约有一尺来深。 一支腐烂的手骨忽然弹了出来,烂肉抹到周靳的脸上,吓得他失声叫出,朝后坐倒。 崔缄立刻走过去推开他,小心地将石板彻底地挪开,一点一点地连着六块地板砖被揭开,然后他们三个人彻底地惊呆了。 地底下挖的这个坑长约五尺,宽约一尺,就像是一口天然的棺材,里头正好卧睡着一个人,但他勉强只能算作是人形,头颅已被割去,上身腐烂有个别肋骨已经从腐肉支了出来,两条长腿只留下了大腿,自膝盖以下两支小腿已经完全被截取。 周靳和秦乐忍不住伸袖捂住了鼻子,“天呐,这个人已经完全的认不出来了,连头都没有了!” 这下他们终于弄清楚了这股恶臭的来源,崔缄重重地叹息一声,感觉浑身无力。 “恐怕这个人就是蒋函真正的兄长!”他慢慢地说道。 此言一出,周靳与秦乐一起抬头看他,脸上尽是不可思议,“他是蒋函的兄长?” 崔缄点头,“不错!他便是蒋函的兄长蒋学!” 两人诧异,“那么,是谁杀了他?是蒋函吗?” 崔缄摇头,“不是的,是幕后的凶手杀了他,将他藏在了这个地底下的坑里,然后再假扮蒋学,之后在蒲雨园伺机行刺。”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台前,“这枚脚印应该就是蒲雨园那名刺客的。” 两人非常惊讶,周靳道:“将军怎么知道?” 崔缄苦笑,“这枚脚印实在是太大了,像是大力士才能穿上脚的鞋子,你们难道忘了那一日在蒲雨园表演的那名刺客,他身长足有九尺,十分的魁梧高大。皇上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那名刺客竟是比皇帝还要高出许多。” 两人恍然大悟,似乎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忽然秦乐又问:“那么他的头颅呢!他的头哪里去了?” 崔缄回头看住他,“正是不想让人认出他的尸身,才将他的头颅割掉,还把他的小腿锯掉了,这样就难以通过他的脸部与特殊的身高才判断他的身份,你们跟我来。” 他反身走到那排书架前,站定在那六只硕大的花盆前,镇定地说道,“如若没有猜错,他的一颗头颅与两只小腿就藏在了这六只花盆中。” 周靳与秦乐悚然大惊,惊吓得脸色都白了,却见崔缄亲自将六只大花盆一一扛到地上,把里头硕大的鹅卵石子一股脑都倾倒出来。 他随手拿起一颗红色的鹅卵石,在地上轻轻一敲,那红色的鹅卵石就像是干脆的鸡蛋壳一般,破裂了。 一些骨头碎渣便从伪造的鹅卵石子里倾泻而出,他伸出食指将地上这些骨头碎渣推得散开,取出一块弯曲破裂的纯白色骨片,抬头看着周靳与秦乐,道:“这才是真正的蒋学的头颅骨,是凶手用利器将他的头颅骨敲碎了。” 此时周靳与秦乐彻底地惊呆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散去了,两个人僵在了原地。 ★★★ 奉国殿里,皇上得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震惊,这也更加地坐实了一点,岐王是被谋害的。在岐王宅中的那具尸身显然是伪造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栽赃陷害岐王。 看着皇上沉重的神色,崔缄颇为同情,上前一步说道,“皇上,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难过也无济于事,眼下我们最该做的就是,追查出真凶,为岐王报仇。” 皇帝忍不住就是一阵苦笑,“追查出真凶?线索数次断掉,凶手显然就藏在身边,朕却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说来说去,都是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 崔缄立刻否认,“皇上何必妄自菲薄呢?皇上日理万机,哪有心思管这些闲事,况且是敌在暗,您在明,皇上是君子,对方是小人,这搁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追查得出的!” 皇帝心情沉重,没有言语。 崔缄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可疑之处,就是那一日在围魏宫对皇上实施的刺杀,岐王从望仙门上进入,当时是六十三人,但是回去的时候只有六十二人,少了一个人,我特别去了刑部一趟,对正被羁押的岐王宅仆人们进行了一番审问。” 皇帝的好奇心被提起,回头看他,“调查的结果呢?” 崔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原是那一日有仆从害肚子,才没有跟上岐王的队伍,所以出入望仙门的时候,才少了一人,他是后来从宫里出去的,这说起来,也算是宫门上守卫的失职吧。” 皇帝没有言语,他身边的杨炎凉这下着急了,“皇上,我……” 皇帝掉头看他,“不算你的过错!这冥冥之中,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十六弟他该有此一劫,他也注定要死在朕的手上。唉……” 他太过痛苦,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在微微发着颤。 崔缄与杨炎凉对视一眼,崔缄道,“此人心胸险恶,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冲着岐王去的,实则是冲着皇上您来的。他的目的到底有多大,我们目前还不得而知。如若是妄图颠覆政权,那就一定要及时地遏制,尽快将他从暗处揪出来,撕毁他的真面目,令其大白于天下,无所遁形。” 皇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皱眉道,“你说的没错,可是到目前为止,该怎么入手?” 崔缄忽然道,“我们目前还有一条线索,那就是济世堂医馆的德福。” 皇帝看住他,久久没有言语。 从奉国殿走出来,崔缄立刻跟上了杨炎凉,出声唤道,“杨公公,实在是对不住,我适才……” 杨炎凉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道,“在皇上面前实话实说,皇上这样心里才有个底,至于你说什么,我从来就不会怪你,咱们都是为了皇上好,而且以皇上的心胸气度明事理,他也是不会怪我的。” 崔缄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近四旬的宦官,他容姿俊雅,言谈得体,忽然一笑,“在这宫里我最佩服的人,除了皇上,就是你了。你胸襟这么开阔,也难怪能是皇上身边的人。” 杨炎凉叹气一声,“皇上比咱们受得苦受得累要更多,因此咱们更要体谅,咱们心里再有委屈,也比不过皇上心里的委屈。皇上都能忍得住,咱们还有什么好矫情的?” 崔缄忍不住一阵苦笑,“你说得是。” ★★★ 在济世堂医馆的旁边的胡饼摊上,一名中年妇人手里拿着黑炭剪,正叉着腰站直身形,跟站在摊子前的大内禁军统领崔缄交谈着,当然了,她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公子,你有所不知,那位叫翠花的姑娘呀,是我们这条巷子上那边春雨楼的头牌姑娘。”说话女子的声音妖妖娆娆的。 崔缄微微一皱眉,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好,多谢,这是你应得的!”他从腰包里掏出一串钱交到这中年妇女手中。 “哎呀,多谢公子,这样的买卖呀以后可得多来照顾我几次,我这摊子怕是也就不用再开下去了,公子这些银钱管够我一年的吃喝了。”她媚眼如花地欢笑道,一边瞧着眼前这俊男子。 崔缄冲她微微一笑,转身顺着街道往东走去,那中年妇人望着他挺拔爽飒的背影直笑。 第122章 翠花 帝国的高贵军人们可都有一副好身材呢, 看起来非常的强壮,肌肉分布得还很匀称,一头乌黑的头发飘在脑后, 衬着他一身墨黑的衣裳,腰间别着一把铁剑,别提多迷人了。 崔缄来到了春雨楼,立刻有一位打扮得异常妖艳的中年妇女来跟他搭讪,“哟, 这是什么风把这位贵公子给咱们吹来了,看着倒是有些面生,不常来, 是这京城里的人吗?” 中年妇人将一支沾满香粉的胖手搭在崔缄的肩膀上, 那香味十分浓郁,熏得崔缄微微一皱眉, 挪开她的手。 “我是来找人的。”他开门见山。 “找人?”这中年妇人并不为他的冷酷态度而着恼,反而笑得更欢了,“来我这里的男人呀, 哪个不是找人的?您来我这里找人呀,那就找对了!我跟您说,对面那家怡红院呀, 那里的姑娘人老色衰, 质量不高,您到我这里来呀,算是公子您有眼光!” 她又把自己的肥手搭上了崔缄宽挺的肩膀上, 这看起来反倒像是她在揩他这个大男人的油。 她轻佻的行为逼迫得崔缄再度把她的手拉下去,脸上微微有些不悦,“还请妈妈您放尊重点,我此来可不是找乐子的!我来是要找一个叫翠花的姑娘。她在这里吗?” “原来您是找翠花呀,在在在,她在的,不过可惜哦。” 老鸨的眉头一皱,崔缄就知道她又是要钱呢,立刻从腰里取出一锭银子,举到她眼前给她一展示,“有这个够吗?” 老鸨立刻眉开眼笑,“够够够,当然够了!”伸手就要取走银子。 崔缄收回手,“我要先见到她的人!” 老鸨被他一耍弄,稍微有些着恼,一时又笑起来,“你呀,可真是个鬼灵精,我喜欢你!不过可惜,她现在正在接客,是京城里的一位大官。不过呢,如果你肯把这锭银子先给我,我可以答应你,让你少等一个时辰哦。” 崔缄却是冷冷一笑,“我现在就要见她,麻烦你快点安排!”他先把这锭银子交到那老鸨的手中,一会儿又从腰里随手摸出一锭金子再补上。 老鸨喜笑颜开,“算了算了,我就让你少等三个时辰吧!” 崔缄微微一笑,真是被对方弄得无可奈何,为了几个钱,在她的口里,那个时间是可以自由调整的。 当崔缄坐到二楼的优雅隔间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果然老鸨将那名叫翠花的姑娘请到了他面前,此刻她正坐在他的对面优雅地喝茶,眉梢眼角尽是高傲。 这名女子的名字可与她本人的神态极其的不相称,那名字土气之极,但眼前的女子举手投足之间却像是一名久经训练的大家闺秀。 想来那名字是这女子在进入这间妓院之前年幼的时候老鸨给取的,后来人也长大了,渐渐地闯出个名堂,名字也就没法再改了。 崔缄观察了她半晌,在心里掂量着该怎么才能把她给拿下,于是微微一笑,态度非常恭敬,“早就听说翠花姑娘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女子眼眸微微一抬,眼神很是妩媚,但又有一丝丝轻蔑,“你是说我这个人看起来,也跟那个名字一样,很土气吗?”说完,她红唇微微一弯,像是在对他微笑,也像是在向他释放妖柔的挑衅。 崔缄轻轻一笑,“在下可并无此意,姑娘实在是过谦了。” “小女子可没有那么多的闲时间陪你兜圈子!说吧,来找我什么事?弹琴、唱歌、对诗,还是上床?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我相信公子的时间……也是很值钱的。” 崔缄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白,便是稍微有些尴尬,“在下想,姑娘是有些误会了,在下此次来,并不为姑娘口中的那四种目的,而是另有其它目的。” 翠花的眼中明显流露出些兴趣,“是吗?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口中的那个另外的目的,又是什么?” 崔缄收起笑容,端正态度,郑重地看着她,“在下想问姑娘要一些线索,你可认识那间名叫济世堂医馆的弟子德福?” 翠花立刻笑了起来,“你说他呀,我当然认识。” 这下倒是有些出乎崔缄的意料,他没想到德福没有用假名,是真有其人,“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是他叫你来求我的?”这位翠花变得有些喜悦。 “嗯,算是吧。”崔缄只能这么说。 翠花变得更得意,更骄傲了,“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想要娶我也容易,我要坐一品夫人的八抬大轿,才肯进他的门。” 崔缄微微一皱眉,这明显的就是在为难德福,她压根心里就没看上德福,故意给他设置他不可能跨越的障碍,跟不可能解开的难题。 “原来如此,原来翠花姑娘心里做的是一个夫人梦。”崔缄淡淡地看着她。 翠花立刻冷冷一笑,“凭什么那些又丑又老又胖的肥婆就可以做一品诰命夫人?像我这样又美貌、又聪慧的女人,却要蜗居在这肮脏逐臭之地?” 她清冷的目光定定地注视崔缄,崔缄被对方冷冷的眸光所摄,一时间有些小小的慌乱,“姑娘所言甚是,在下无言反驳。”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先走了。”她站起身来。 崔缄立刻起身伸臂阻止,“在下想问的是,从初七日到今日的十五日,在这段时间内,他可有来找过你?” 翠花回头看他,捋了捋手里的手绢子,“并没有。” 崔缄走到她跟前,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郑重地看着她妖娆的眉眼,“那你是否知道他的家乡在哪里?他在这京城里可还有什么亲人乡友?” 翠花细细地琢磨着,“他姓张,是这京畿道的人士,是同州的华阴人,老家去年遭了一场大瘟,像是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其余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好,多谢。”崔缄颔首,定定地注视着对方美丽含笑的脸容,远山似的长眉上青葱斑驳,“确如姑娘所言,姑娘在这地方,实在是屈居了。” 翠花微微一笑,眼神中尽是挑逗,“那公子你可有什么办法,助我脱离这苦海吗?” 崔缄低下眉头想了想,“一品诰命夫人的位置是有点难,不过我可以许你五品夫人之位。” 翠花有些讶异,“此话当真?” 崔缄凝视着对方的双眼中满是真挚,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我想知道,你挑人吗?” 翠花莞尔一笑,“像是公子这样的就正好。” 崔缄微微一笑,“好,你等我的消息。” 他转身走出了二楼的雅间,翠花跟在他身后慢慢地移动到朱门前,伸手扶住门框,看着他下楼离去的身影,眼中竟渐渐地溢出些眷恋之色。 她看到他走下楼后,她的老鸨立刻过去迎接了他,他从腰里摸出一锭金子,交到了那老鸨手里,又回头看了楼上的她一眼,交代了老鸨几句,就离去了。 片刻,老鸨就欢欢喜喜地跑上楼,来到了她的跟前,如鬼魅一般,一旦拿了钱的那短暂时光内,她移动的速度总是最快的。 “翠花你这下可有福了,刚才那位公子又给了我一锭金子,他说这五日之内你不必接客,他包了你。” 翠花美丽的脸容上有些微的诧异,她想到什么,回头慢慢走到窗前推开窗,手里握紧团扇向下望去,但见楼下头的一条不宽不窄的街道上,一身墨色锦衣的崔缄正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催马离开了。 他并没有回头看窗户上的她,她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和失落。 ★★★ 自从接手这件案子,崔缄就没有睡过一夜安稳觉,今日他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同州的华阴,找寻德福的踪迹。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入宫向皇帝表明最新的进展,便直接从春雨楼出了京城,直往华阴而来,又赶了三日三夜的路。 周边的郡县远没有京城的繁华,长长的土路上扬起一道道烟尘,这是进入同州华阴的必经之路。 远远看这条土路由左右两边各一道山脉夹出,通往群山环抱中,群山并没有显得多么葱翠,而是在光秃秃的山石犄角里,生长着一些暗绿的衰草。 勒停身下骑乘的骏马,崔缄抬头看,眉头微微一皱,只见在绚烂的日光照耀下,前头的一辆牛车正在缓缓地前进着,牛车上一个老汉驾驶着,慢吞吞地看似有气无力地催促着老黄牛快行。 他又抬头看左右两座山划出的一线天幕,也许是日光太过强烈,显得有些过分的发白,让人心头不由得焦躁。 他身有公务,可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耽搁。虽然这条土路仅容得下一辆牛车前行,但他还是想要挤一挤,便挥起手中马鞭,抽在了马股上。 黑风扬起四蹄,欲从牛车旁拼挤过去,然而似乎要故意与他们为难似的,那老牛朝天吽地一声,忽朝右行。 崔缄骑乘的黑风受了惊吓,前头两蹄高高扬起,伴随着嘶鸣,幸而崔缄骑术不赖,贴着马背马鬃,勒紧马缰,竟是从黄牛的背上跃了过去。 黑风落稳四蹄之后,似是邀功似地仰头嘶鸣,果然听到身后的老汉骂骂咧咧的,崔缄微微一笑,也不去回头看他,飞驰入山坳中。 第123章 小童 华阴镇便是建设在一座山坳中的小镇, 这小镇虽然距离京师不远,然而看样子却异常穷困,这片群山之中缺水, 这个小镇看起来也便土哄哄的,迎面而来的人脸上表情显得麻木不堪,一身灰布麻衣裹在身上,像是许久没有清洗过了。 崔缄下马后,牵着马行走在小镇的街道上, 街道的地面十分不平整,他的坐骑黑风在京师里生活得久了,被他喂养得也算是娇气, 走起路来四只蹄子左右颠倒, 像是要摔倒。 崔缄伸手抚摸了一下它的马鬃,安抚着它的情绪。 此刻黑风本是光俊的身上已经落上浅浅一层灰尘, 而崔缄向来打扮得光鲜的身上和脸上也是落上淡淡一层细沙粒。 然而俊男配骏马也是吸引了在城镇里不少人的目光,他们呆坐在街道两旁的土石上,像是在长久等待下雨一般, 默默抬头看从眼前走过的男子。 崔缄从他们空洞的双眼中看出的是一片死寂,没有水的死寂,以至于他这个外来者忽然闯入他们的地界, 他们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新奇。 街道两旁搭起一些简易的房屋, 屋顶上晾晒着一些干草,干草洒落在屋檐下,羊羔们低头揪出一绺绺干草细细咀嚼着。 满身灰土的孩童站在院落里, 张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他,手里握着半枚干枯的胡饼,费力地撕咬着、咀嚼着。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幕,崔缄心中竟不由得涌起一阵阵悲戚之感。 没想到在这帝国京师的附近,还有这样穷困的地方,简直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远处看似繁华的京师,仿佛是榨干了他们最后一滴血,他们将身上所有的养分都输送进了京师,自己却最终枯萎死去。 他按照德福的情人给他的地址找到了德福的家,然而让他出乎意料的是,这由土砖搭建成的房屋一半已经倒塌,半颓的墙壁勉强算是搭建起一个院子,但因为只有半人高,却让院外的人对院内的情景一目了然。 院落里坐着一位老妪,干枯发黄的头发,刻满皱纹的瘦脸,辉煌无神的双眼,瘦小单薄的身体,湛蓝干净的麻衣,一双穿着灰色布鞋的小脚,正拄着拐杖枯坐在矮凳上,像是等待着她的小孙儿回家。 崔缄左右看了看,想要找到院“门”,然而似乎并没有,他只好从颓倒的墙上跨过去,走到老妪面前,蹲下身,温柔地问道,“老婆婆,请问您认识德福吗?他是您的什么人?” 老妪微微扭过头来,看了他两眼,并不作声。 崔缄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又再次问了一遍。那老妪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崔缄忽然明白过来,恐怕她的听觉存在一些问题。 很是无奈,他站起身,回身向四周望了一眼,只能在这里等,也许能等到他,也许等不到。 他便也找了一块土石坐下,这时才发现这院子之中居然没有避凉的地方,**辣的太阳顶在头顶上直晒着,令人昏昏欲睡。 给皇帝当差可真是不易,然而他必须将这件案子给破了,因为岐王的死,也间接的与他有关。 他必须待罪立功,否则将无颜面对皇帝。德福为什么要说谎,他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他心中带着这些疑问在此处焦躁地等下去,然而直到斜阳落日,也没有见到德福的身影。 直到此刻,他脑海里忽然有一个警醒! 莫非那春雨楼里的头牌,也是骗他不成? 想至此,他立刻站起身,左右看了两眼,这时才发现适才一直坐在他右侧的老妪已经不见了。 他居然都没有注意到她是何时离去的! 他抬头看,只见他的黑风还安静地倚站在墙边,他便匆忙跨出院落,四周寻找那老妪的身影。 他站在墙边,但见长街左右,木讷的老人们都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院落,这里深耕犬息,生活日常规律,已将门扉全部挎上。 唯独他面前的这所院落,居然空无一人,土房里只有一些瓷制的瓮碗,却连一点食物都没有。 他心下有些纳闷…… 此时,他发现院落外走过一名童子,他立刻跨出院墙,走上去拉住他,“小子,叔叔问你几句话,你们这镇子上一共有多少人?” 这里与其称之为镇子,还不如说是村子来得更加准确,远远望去最多十几户人家。 果然小童的回应了他心中的猜想,“我们这镇子上原本有几千户人家,可惜去年发生一场瘟疫,眼下死的只剩几十户了。” 崔缄见小童子的眼神明亮,便蹲下身笑着与他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傻。”小童呲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像是许久没有清洁口腔了,“傻子的‘傻’!” 崔缄纳闷,怎么会有父亲这么给儿子取名的,但他没有想更多,仍是继续询问,“你可知道这户人家的大人们都去哪里了吗?来,这个是给你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些钱,塞到小童的手里,不料小童却摇头,“我不要钱,这里没有花处,我要吃的。”先把他握着银钱的手推了回去,又向他摊开手。 崔缄只觉好笑,然而令他尴尬的是,他身上似乎并没有带粮食,“这个……下次给你怎么样,这回就算是我欠下你的了。” 小童咧嘴笑了,“没关系,我不是那般计较的人,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看他充满童真的小脸,崔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那你跟叔叔说,这家大人都去哪里了,怎么连一个人都没有?” 小童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原原本本地道,“叔叔有所不知,这家人在去年瘟疫的时候,就全部都死了。” “你说什么?”崔缄吃了一大惊,又转眼看着处空荡荡的院落。 小童点头,又认真地重复一遍,“他们家都已经死绝了,死得绝户了,并没有什么人了。” 崔缄这下感到深深的讶异,忽然想起来,既然这家已经死绝了,那么适才的那位老妪又是什么人呢? “既然如此,那这里怎么会坐着一位老人家呢?”他抬眼看着小童问。 小童一张脸显得又呆又萌,说起话来认真无比,令人怜爱,“老人家,他家是有一个老人家,八十来来岁的样子,我还叫她婆婆呢,但是她去年也死了!” 一股寒气立刻窜上了崔缄的脊背,“你没有弄错吧?” 小童摇头又摆手,“我绝没有弄错!婆婆已经死去有一年了,不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他们家的坟上看看。喏,就在村西头的山窝里。他们一家人还是我和村里其它人一起葬得呢,我爹爹妈妈也参与了。” 崔缄更觉不可思议,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问,“那这家是否有一个叫德福的?” “有呀,他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不过在去年的那场瘟疫里,也一起死了。”小童一脸童真地说道。 崔缄讶异,禁不住一把掐紧他细弱的手臂,他像是许久没有得到过营养,显得瘦弱不堪,但一张脸却圆蓬蓬的,很是可爱。 “你撒谎!”他禁不住有些怒气,因为之前就是德福的谎言,加大了他与皇帝对于岐王怀疑的筹码,他现在痛恨欺骗。 “你为何要撒谎!”他再次质问。 小童去咧开嘴嘿嘿笑了,非但没感到害怕,还觉得这似乎很好笑似的。 他的笑容却激怒了崔缄,眼前的这个小童子非但不傻,却反而把他眼前这个大人当作傻子一样耍,这令崔缄感到难以饶恕,他试图要与他理论个究竟。 “说!你为什么要说谎!”崔缄怒气质问,看起来准备不依不饶,“小小年纪居然学得如此不诚实,难道你们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流行说谎吗?” 小童却只是咧开嘴笑,虽然自己瘦弱的手臂已经被眼前的大人捏得变了形。 他没有要解释,也没有要挣脱,只是看着愤怒的他发笑。 他越是如此不感到恐惧,崔缄就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左手一并伸出掐住他的左臂,将他小小的身体箍着,像是要从中间挤碎一般。 小童脸上的笑容却越放越大,这种无声的笑令人感到一丝恐惧。 他张开的嘴里没有牙齿,黑洞洞得令人害怕。 崔缄一把松开他的身子,将他推得远远的。 简直是恶魔!他心里如是想。 “你为什么要说谎?”他这次气势弱了下去,好言好语地问。 忽然街道左边也响起一个声音,“你为什么要说谎?” 崔缄吃了一惊,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瘦弱的男人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充满愤怒。 他也不看崔缄,只是径直朝那小童走过去,一把提住他的手臂,粗暴又野蛮,忽然只听“咔”的一声,出乎崔缄的意料,小童的手臂居然被这么用力的一拽之下,脱臼了。 然而这一大一小却不以为然,小童笑得愈发开心了,右边的手臂因为脱臼便软软地搭在小小的身体一侧,被眼前的大人牵着,像是脱了线的木偶,前前后后地摇摇摆摆。 他却只是开心地笑着,张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笑得开心极了。 他只是那么无声地释放着他的笑脸,似而也激怒了眼前的大人,“不听话的孩子!我打死你!” 第124章 守兔 男人忽然抽出腰里的皮带, 重重地抽打在已经右臂脱臼了的小童的身上,“我叫你说谎!我叫你说谎!你这个不成器的例子!我打死你!” 崔缄在一旁看着,着实吃惊, 连忙上前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皮鞭,狠狠摔在了地上,“你、你也不能这么打孩子!”他显然已经忘记了他适才被眼前的这个小童欺骗的经历。 “你又是什么人!多管闲事!这是我的孩子!我还不能叫醒他吗?”男人斥责。 崔缄无言,一时想到什么立刻反驳,“孩子不懂事, 可以好好教嘛!不用非得去打他,打坏了他的母亲却不心疼?” 男人似乎有些悔悟,便低着头不说话。 那小童却忽然又笑了, 这次他终于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仿佛看到两个大人为他争辩,他很开心似的, 开心得摇摆着一条已经脱了臼的手臂,丝毫不觉得痛。 崔缄却感到心痛万分,立刻走上前, 握住他的左肩,想要帮他的右臂接上。 然而他也是这时才发现,他的右臂是假肢。 还没等他主动动手, 那小童就左手掐住自己的右臂, 往上轻轻一推,只听又是咔的一声,手臂便接回原位了。 此时的崔缄已经目瞪口呆, 停留在他身子两边的两只手,禁不住的微微有些迟疑。 “你……”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小童呵呵笑,“我经常这么拉扯自己的手臂玩儿。” 崔缄有些站不稳,身子险向后跌倒,那男人立刻上来将他扶起,“这村子里的人都叫他鬼娃,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你也不要搭理他。” 崔缄皱眉,“他不叫黄傻?” 男人脸上充满难看,皱着眉头,回答不上来,身边立刻想起那小童的笑声。 “黄傻!黄傻!撒谎?你是不是傻?”小童笑着问崔缄。 崔缄彻底惊讶,瞪着他看。 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男人叹息着摇头,“你有所不知,这小孩无父无母,一直由我照料着,之前的一段时间,我到城外务工,他便由德福照料着,直到我回来后,我才又继续抚养他。” 崔缄震惊,“你说谁?德福?” 男人点头,叹道,“不错,正是德福,这间院子就是他的房屋。” 崔缄这下却更加不懂了,“我不明白,还请兄台赐教。”他恭恭敬敬地向他拱手作揖。 他是大内侍卫禁军统领,没想到,初次来到这不熟的地界,居然被一个心机深重的五岁小童子耍。 男人叹息,显得苦大仇深,推住他手说道,“你不必跟我这么客气,我是个老实人,不会撒谎骗你。这院子里的德福,他家去年全部的人是都死了,只有德福一个人活了下来,是因为他那时候根本不在这村里,他在京城里的药房做事。” 他所说的却与崔缄所知道的信息完全对上了,他立刻显得欣喜不已,“那他之后有没有回来过村里呢?” “回来过。前几天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便去村子东边的树林里住去了,那里有一些仅剩的水源。”男人一五一十地回复。 这个消息对于崔缄来说简直是久旱逢甘霖,或许是对于岐王之死案的唯一的突破口,在事情看似没有任何转机的当口,他得到了德福的消息,那个骗子……他当初为什么要栽赃岐王? 他忽然想到什么,又再次询问,“难道这个小童就是德福带大得吗?他带了他几年?” 男人摇头,“并非如此,他只带了他半年,但是我却后悔万分。” 崔缄好奇,“为何?” “那德福在这村子里就向来不受人待见,因为他爱撒谎。自从这孩子被他带了半年后,也变得这般爱撒谎。”男人难过。 崔缄了然,禁不住地在男人面前苦笑,“我就是那个饱受谎言欺骗的可怜人。” 男人也是一阵苦笑,“我是他名义上的父亲,都被他骗过不下数百回,他以骗人为乐,我也救不了他。” 崔缄了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二人真可算得上是难兄难弟了。 那男人忽然道:“不过我想请问阁下,是从哪里来,要找德福做什么?” 崔缄见此人实在,又向他推心置腹,便也不好隐瞒,道:“我是替宫里办事。” 男人吓了一跳,“莫非德福犯了事?我的天,我的小鬼娃会不会受牵连?” 崔缄笑道:“他还是个孩子,与他无关。皇上一向仁爱,除非是谋逆大罪,否则是不会动则诛连的,皇上还没有那么昏庸。” 男人抹汗,“唉,那我就放心了!” 他忽然道:“我可以帮你!帮你一起抓住他!既然是皇上的案子,想必是惊天大案!为了免我的小鬼娃死罪,我愿意出力。” 崔缄颔首,“那先就在此多谢好意了。若是助皇上成功破除案子,可有你的一份功劳。” 夕阳西下,镇子上天色彻底暗去。 男人邀请崔缄到他家中吃饭,崔缄却谢绝了,那男人便允诺明日主动来找他去抓德福。 崔缄给黑风找了些干草,勉强算是喂它饱餐了一顿,他自己则忍着饥饿,舒展长腿抱着剑,倚靠着一处勉强算完好的墙壁上,守在这德福的破屋前,就这么将就了一夜。 秋夜风凉,露水沾湿了他的军衣与军剑,显然是连日的追查致使他过于疲累,本来只是想打个盹儿的,却沉沉地睡过去了。 一轮明月静静地悬照着这一湾山城,直到天空破晓。 ★★★ 露水打湿了崔缄的衣衫,清晨还是在洪德胜的催促声中他被叫醒的。 洪德胜为他送上一些食物,无非是些阴干了的胡饼,但是盛情难却,虽然难以下咽,摩擦得喉咙痛,但崔缄还是全部都吃了。 他不是那般刻板的人,所以并没有推拒。 吃好了早点,崔缄便跟着洪德胜来到了村子东边的树林里,果然在树林里发现一些炊火的灶具,还有一些被吃剩的动物尸骨抛在地上。 洪德胜蹲下身用树枝刨动了许久,站起身说道,“是这个德福无疑了!这个人又穷又懒,每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就时兴到这树林里打些野味来充饥。” 总算寻到些苗头了,崔缄有些高兴,“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吧!等他自己出来!” “好!咱们就隐藏在那边的树丛后面!等到他出来,便将他抓住!”洪德胜笑着提议。 时光一点点偏移,还好林中浓荫茂密,没有被毒辣的日头晒着,还算舒适。 然而,直到日过正午,崔缄与洪德胜在干枯的树丛里潜伏着蹲点许久,腰背都酸了,却仍是没有见到德福的身影,眼看着该炊火吃饭的时间点也过了,又等了一个时辰,已是下午了,还是没有德福的影子,两人便渐渐有些焦躁起来。 正在此刻,丛林中忽然走来一名猎户,崔缄听到脚步响,转头看了一眼。 谁知他身旁的洪德胜看到后,却立刻笑着从草丛里站起来,径直迎了上去,“张猎户,你一直在这附近住,有没有看到德福的影子?” “德福?”那猎户停住脚步,一脸络腮胡,说话声音粗嗓门儿,“前几天是看到他在这里!不过他跟我说要回京城了,这几日就再没见他。那个人向来是不告而别,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都习惯了!” 听完他的叙述,坐在一旁的崔缄眉心微微蹙起,洪德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崔缄立刻起身,走到旁边将要牵起他的黑风,洪德胜连忙走过来伸手搭住他的肩,“你这要去哪儿,你这就要走了么?” 崔缄回头看着他,认真地颔首,“不错,我身上公务在身,事不宜迟得马上进京!” 洪德胜眉头深锁,“这京城这么大,人海茫茫的,你去哪里去找德福!” 崔缄转眼看着地上嶙峋的怪石,还有一些零碎的干树枝,慢慢说道,“我听周围人言,他只会医术,一技傍身而已。在这华阴,他无处吃饭,想来只能再回京城去讨生活,只要搜寻范围锁定在医馆,想来总有一天能找到他。” 洪德胜了然,脸上尽是同情之色,“只要不牵连我们华阴,怎么样都好,至于那个撒谎鬼,一向被全村里人讨厌,望将军你抓到他后,要好好地改造他,叫他以后不要再出来骗人害人了!” 崔缄忍不住笑道,“感谢盛情,感谢看得起我!若是我还能再抓到他,我一定接受你的这个好建议!” “好!”洪德胜高兴地点头,催促道,“你既然还有事,那就赶紧走吧,我也不耽误你了,希望你早日破案,为皇上分忧解劳!我虽然没有尽上什么力,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会为你祈祷的。” 崔缄感动,“萍水相逢,你便这么帮助我,我会记着你的这份盛情的!日后有机会,我保证我们还会再见的!” “好的!”洪德胜望着崔缄乘马转出了山坳,顺着山路飞驰出了林子。 第125章 红纱 崔缄回到京城后立刻安排周靳与秦乐, 将这京城整个全部暗中戒严,叫人暗中盯寻德福的踪影,不得扰民。 显然是那个德福等到风声过后, 才又重新潜入京城,来找寻出路。 崔缄告诫自己要耐着性子等待,每日都找来周靳与秦乐问话,然而一连数日过去,都毫无消息。 直到又过了十来日, 秦乐才回来报说,在春雨楼附近发现了德福的踪迹,崔缄立刻动身拿衣服前去, 然而在出门的一刻, 却又停滞了。 他立刻道,“秦乐, 你来。” “头,什么吩咐?”秦乐认真。 崔缄琢磨着,一双眼睛同时注视着窗外的日影, 沉吟着,“秦乐,德福这几日在春雨楼外徘徊, 有没有跟他的情人接触?” 秦乐想了想, “好像没有,他只是在外面走来走去,并没有进入里面, 好像在观察什么。” 崔缄冷笑,“看来这个德福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大大咧咧呀,他倒是心细,怕咱们的人安插在春雨楼里,请君入瓮。不过这心里嘛,又放不下他的情人,所以只好在外面徘徊来去。” 秦乐高兴地笑道,“头,你可真聪明!我相信你的推理不会有错!” 崔缄转眼看他,眼神间有些喜悦,“看来离破案不用等太久了!这几日可是辛苦你们了,接下来只要再加把劲,前面的努力就不会白费,皇上也会体恤我们,会犒赏我们的!” 秦乐叹息道:“头,我知道你的为难,我们不求什么赏赐,只求皇上不要怪罪你就好了,毕竟之前岐王的死也与咱们有关!皇上就算不说什么,这日后有人要翻起案来,难免要牵扯到我们,还不如早早地将功赎罪,也好报平安呐。” 崔缄赏识地注视着他点头,“你和周靳,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这些年我都要仰仗你们,才能在皇上面前站稳脚跟,否则……” 秦乐立刻打断他的话,“咱们几个的关系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不要再说这些客气的话。只有头你一直在皇上跟前红下去,我们跟着你才有饭吃。” 崔缄欣慰地点头,“好。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兄弟!” 秦乐高兴地应下了,又问:“那头你想出法子了吗?” 崔缄看着他道,“那春雨楼的头牌姑娘一心想要做一品夫人,只要满足她这个心愿,她便会助我们一臂之力,我这便给她写信,你把信转交到她手上,她自然会配合我们抓住德福。” “好主意!”秦乐高兴得笑起来,“这下可终于有些眉目了,终于能破案了!想想我们为了这一天努力了多久,我都能感觉得出,周围人看我们的眼光都不同呢!” 崔缄笑了,从墙边的格子里取出笔墨纸砚,放在木桌上,开始写信。 他是军人出身,平常不怎么握笔,故而字迹写得也是歪歪扭扭,看得站在身旁的秦乐直发笑。 秦乐忍不住笑出声,伸拳抵在唇边,想要掩住笑声,但还是掩不住,“呵呵,头这字……” 崔缄回头看他一眼,威胁道,“不许笑!不想在我的手底下混了?” “好好,我不笑!”秦乐笑得眼睛都弯了。 崔缄写好信,把信整整齐齐地叠好,叠得四四方方的,放入一封朴实的信封内,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周靳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你不在,皇上有事便叫他顶去了。”秦乐道。 “哦。”崔缄了然,把信交到了秦乐手上,“你改扮成嫖客的模样,点名要见翠花,把这封信交到她手上,就说是我写给她的,邀请她做一品诰命夫人,她一定会打开看的。” “好。”秦乐认真地应道,转身就要出去。 崔缄立刻叫住他叮嘱,“千万不要被旁人给瞧出端倪,我想这几日德福就在春雨楼的附近,你要装扮得尽量像个嫖客的样子。至于嫖资嘛,我给你出。” 秦乐忍不住笑,“我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进过妓院,跟周靳一样。为了头你的大业,我也算是献出自己的‘初次’了!” 崔缄忍不住笑出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别贫嘴了!快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他望着秦乐出去的背影,心里祈祷着,祈祷着他出师得胜,能够尽快将这件案子给破了。 ★★★ 春雨楼的翠花急于摆脱青楼里的环境,果然十分配合地帮助崔缄来抓捕德福。 她深知这么坐等一旦被德福发现蛛丝马迹容易前功尽弃,便主动出击,叫她的丫鬟到春雨楼附近长时间的晃荡,就是为了把德福给引出来。 她对自己的魅力还是很有自信的,德福过去就十分地迷恋她,虽然在医馆中所挣不多,但几乎把每次所得都买礼物全部一股脑送给她。 以她的丫鬟做诱饵,只等了不出五日,德福便果真进春雨楼中与她重会了。 当时翠花的房间内便藏着崔缄,他当时本想破帘而出,一举将德福抓住,忽然想到德福之所以栽赃陷害岐王,多半是身后有幕后主使,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他当时便没有立即从翠花的宝床上窜出,而是静观其变。 德福买了许多礼物,为了讨翠花的欢心,自认为可以抱着她亲两下,却被翠花拒绝了,叫他下楼去洗干净了,打发他走后,生气地走到宝床前,隔着帘子跟里头的人说话。 “你有没有弄错呀?我为了配合你还要牺牲自己,你怎么还不抓他?要我忍受他身上那股臭汗!过去他可没成功近过我的身!为了你的案子,我算是毁了!”她高着声儿说话,并没有害怕德福上楼听到的意思。 崔缄笑着揭开帘子,一把握住她手,翠花身子一闪,就被他扯带了进去,一下子滚入他怀中。 崔缄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腰身,近处只闻到香气扑鼻,并伸手按住了她的红唇,咫尺之间凌视着她香粉扑面的脸上一双柔媚的双眼。 “小声点,不要坏了我的大事。”他说得十分淡定。 然而翠花脸上却一阵红扑扑的,娇羞地窝进他冷硬的怀中,说道:“我这样牺牲自己,你之前可是答应过我的,要将我从青楼里救出,还要许我一品诰命夫人的荣耀。” 崔缄认真看着她媚色无双的脸,虽然温香在怀,但自己脸上的表情却很是淡定,口吻也十分平静,“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还有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要和我配合,作为交换条件,你不仅要帮我抓住德福,还要将他幕后的人牵出来,所以你要懂得套话,不要光顾着和他**拉锯,否则我们的交易失败,你一品诰命夫人的命也告吹。” 翠花脸上立刻恼恨道,“你们这些男人呀,可真精明!希望你不是骗我喽。”说着伸出一根葱一样的手指在他俊脸上刮了刮。 然而她的动作刚进行完,腰身忽然就是一闪,崔缄将她的身子立刻从自己身上推下去,扶住她的蛇腰,将她扶得站直身形。 他手上会些武术,这一系列动作她都做得并非出自本能,她“哼”了一声,扭着身子揭开红纱帘出去了。 崔缄端坐在宝床上,左手顺着又将里头一层纱帘揭下,一层一层飘下,这样隔了三层,外头隐隐约约的,看不清楚宝床里头的情景,他却能看得清楚外头人物的一举一动。 果然德福回来后坐在圆桌旁要抱着翠花亲她脸蛋,翠花推开了,试着问话,只是德福十分谨慎,没有透露更多,到了夜里翠花不愿留人,便将他赶出去了。 德福有些气急败坏,“这都多少回了?我追了你这么长时间,送了你那么多礼物,全是我辛苦挣来的,你却还是不肯答应我!” 翠花冷冷一笑,斜着眼看他,“我肯抽出时间来跟你说话,已经够看得起你了。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想见我的大人物,后面可是都排着队呢,多了去了!还有,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除了一品大员,我谁都不嫁,宁愿老死,也不愿意将就,你难道听不懂我的话吗?娶我可以,除非你做了大官!” 德福立刻走过来用手指握住她的脸蛋,“你说的话当真?” 翠花微笑,神情有些轻蔑高傲,“当然是真的,我自从认识你,这话已经重复了无数遍,难道还会有假吗?” 德福也是冷冷一笑,“我告诉你,你也不要赖眼看人低!我现在可是傍上了一个大人物,他已经许诺过我,事成之后会许我做官!你不是想要八抬大轿来正儿八经地娶你过门吗?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知道,我德福可并非注定是什么人下人!我也要让你知道我是真的爱你!我会让你跪下求我,求我让我娶你!” 对于他这番真情表白,宝床内的崔缄身为男人听闻后都有些感动了,翠花心中却只是嗤之以鼻。 她心中早已另有他人,一定要做一品诰命夫人,这些拒绝的话不过是表面上用来应付的说辞罢了,只要真的遇上了心里喜欢的那个人,还真会管他是什么身份吗?这些身份和要求,不过是用来难为那些她打心底里瞧不起不喜欢却偏偏纠缠着她不放的痴心男罢了。 第126章 山下 皇帝带着阿阮逗十几只白鹤玩, 并给它们喂食,皇帝偶尔从后圈住阿阮,把食物塞她小手里, 握住她手高高一扬,给白鹤洒吃食。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loi江ggy文kji学nj城。 阿阮在他宽大怀中回头瞧,见那四妃只是气呼呼地撕手绢儿,环抱双臂守在栅栏外看他两人玩乐。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loi江ggy文kji学nj城。 “专心点,鹤灵气, 会觉出你的心不在焉的。”他在耳边道。 阿阮回头,果见一只羽翼华美雍容的白鹤靠近,试着啄她手中吃食, 这些白鹤都经过专人驯化, 不会随便暴起脾气啄人手足,给人造成伤害, 阿阮被逗得甜甜笑,再回头便见那四妃已经离开了。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loi江ggy文kji学nj城。 然而幸春宫中这下可热闹了,“贵妃娘娘您可真要管管了!”貔貅妃一脸情急。 “贵妃娘娘我们姐妹们可真是为你感到不值, 这三年来你在宫中有多么辛苦,姐妹也都是有目共睹,我们实在不忍心看你被欺负呀!”莲蝶妃娇娇气气。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loi江ggy文kji学nj城。 “发生何事?”坐在贵妃座上的苏皖柔放下手中牒册, 看着碧姝交代, “给潇湘美人的惯例减二等分。” “是。”碧姝拿牒册去办事,四妃便忙扑上来,团团将她围住, “贵妃娘娘,你要知道我们也是为你好呀!” “到底发生何事?怎么把你们几个急得满头大汗的?”苏皖柔用手里绢子为她们四人分别擦擦额上香汗。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loi江ggy文kji学nj城。 四个人坐在她足榻上仰头看她,脸上一样的焦急表情,“贵妃娘娘,因为一句话,防火防盗防表妹!” 苏皖柔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难道娘娘你还蒙在鼓里吗?你就不怕你的丈夫被人抢走?”舞香妃眼角泪光点点。 苏皖柔伸手握住她下巴抬起她小脸,躬身垂眸盯住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她问。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loi江ggy文kji学nj城。 “娘娘你一直在这宫里劳心劳力的,把这后宫上上下下打点得井井有条,我们心里对你充满了感激,因此眼下看您受这等窝囊气,实在替您感到不平。”白鹭妃说完假装哭泣,向其他几人使眼色。 貔貅妃连忙说道:“是啊是啊,这后宫如今一派升平景象,都是娘娘您一手的功劳,怎能便这般便宜了外人。”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loi江ggy文kji学nj城。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苏皖柔手上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实在没空听她们说闲话,“到底发生何事?痛痛快快说!这大会儿拐弯抹角,也不嫌累得慌。你们要是没事,我可要干活去了!” “我们说了,娘娘你可千万不要生气!”莲蝶妃细声细气。 “哎呀你说!”四人推来推去,最终派出代表,白鹭妃神秘兮兮,“我们今日亲眼所见,皇上他在**。” “**?”苏皖柔脸上讶异,但还是眼角有抑制不住的笑痕扩散,却又假装道,“是吗?跟谁**,跟潇湘美人,还是碧玉才人?”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异口同声,“跟你表妹!” 她们本以为贵妃娘娘会大吃一惊,然后大动肝火,出乎意料的是她却表现得十分平静,“我表妹?” “对呀!”四妃一齐像捣蒜一样点头。 “是你们看错了吧?怎么可能!”苏皖柔悠然站起身来,显示要走。 四妃连忙拉住她,“我们确实亲眼所见,皇上还说……”舞香妃看一眼白鹭妃,她连忙道,“还说要立她为皇后!” “这可是不得不管的大事呀!一旦立她为皇后,可就把您给踩在脚底下了!”莲蝶妃又向貔貅妃使眼色。 “这三年来您为宫中出过不少力,要说封后也该是封您才对,哪还轮得到她呀,她又算得上是老几,连我们几个也是熬了三年才有这位置的,哪能叫她插队!”貔貅妃忙道。 四妃在身后叽叽喳喳,苏皖柔憋住笑,回身认真说道:“好,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会派人调查的。” “贵妃娘娘你一定要仔细调查一下,还是那句话,防火防盗防表妹!”四妃齐声重重说。 “我知道,谢谢姐妹们好心提醒,如果没什么事,你们都先退下吧!”苏皖柔显得有些疲倦。 四妃便恋恋不舍地道声“是”,退出幸春宫。 苏皖柔呼口气,坐在贵妃椅上拿手绢扇了扇,“春吟!” 一名侍女上前,“春吟在,娘娘有何吩咐?” “皇上眼下在何处?”她问。 “适才奴婢派人专程去看过,在鹤园,与阿阮姑娘在一起。”春吟回道。 “好,知道,你去弄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粥给我!”她吩咐道。 春吟虽迟疑,但还是应着去了,四月天气还不到最热的时侯,但娘娘一直有给自己加冷食的习惯,虽然怕她把胃弄坏,但她们底下宫女却没有一人敢劝她,毕竟她是那种一向说一不二的冷硬人物。 一时又一名宫女迈过门槛走进殿中来到凤座前,“娘娘,您的父亲适才在前朝下朝,托人往后宫送来东西。” 苏皖柔懒懒地低头欣赏自己修理得异常修美的蔻丹指甲,唇边幽幽飘出两个字,“扔了。” “这……”宫女瞪大眼迟疑。 苏皖柔抬头,挑眉,“你看什么看?我叫你扔了,你听不懂话?” 她一臂弯曲缓缓撑在右边扶手上,身体悠然地斜倚在贵妃椅上,下颚高高挑起,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贵妃娘娘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显得格外冷削,眼角边上又长又弯的睫毛斜斜向上挑起,看起来眼神又妩媚又迷离,还有点威严与厉害。 宫女吓得一阵哆嗦,忙道声“是,奴婢这便去”便急匆匆逃走。 苏皖柔傲然而视她慌张离去的背影,又冷冷补充下令,“素颖,不许告诉任何人!否则仔细你的脑袋!” “呃……是!”名叫素颖的宫女回头害怕极了,眼眸疑惑惊悚慌张地逃出去了。 她怀抱着这包东西,只因娘娘一句恫吓,便像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着一路急匆匆来到后花园,便把这包用油纸包裹的一些看似像药材一样的东西,双手颤抖着通通一股脑扔进后院角落的废弃桶里。 一时回身急急要走,又有点不放心,回头捂着鼻子蹲下身,拿棍子挑着一些略微发腐发臭的脏物将其掩盖,埋掩妥当便转身急忙往前院跑去。 鹤园空旷,无人打扰,只有李弘竣与阿阮在一起玩,说实话自从在箭阁与九哥哥谈完话,阿阮便明显感到九哥哥对她的态度更显密切了,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一直让她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在他之前做皇子时,两人关系便也这般亲密,他也对她十分温文尔雅、照顾有加,所以这让她有点分不清这种特别的情愫,他对她到底是何种眷恋? 如今两人渐渐长大,他还像小时候那般喜欢拉她、蹭她、抱她、背她、逗她、触碰她,偶尔厮打对骂一时不注意难免会碰到她身体上某些地方,她便感到多少有些不自在。 还有这皇宫里的情况,似乎跟她当初所预想的,还有过去在定国公府所听到的传闻,也多少有些出入,好像连祖奶奶和姑母她们也不是了解真实情况。 她隐隐感到,这皇宫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演戏的高手,为保护自己谁都不会轻易把真心剖出给人看,这样便你猜我猜大家猜,互相彼此猜忌。 鹤园中柳丝霏霏,落红成阵,香溢漫天,李弘竣一时拿着汗巾子为她抹汗,一时握住她下巴深深凝视她,她脸上笑容便渐渐显得有点僵硬不自然。 “九哥哥,我、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我想先回姐姐那里去歇息下。”她脸色苍白说道,其实是想回去向表姐姐求救,她想向她求证一些事。 “阿阮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着凉了?”他一阵紧张,开始上下检查她身体,并握住她双肩,他眉心紧紧的,凝视着她。 “之前你来得匆忙,可能是衣服穿得少了些,如今虽是四月,但天气依然忽冷忽热,九哥哥不在你身边时,你可要多多学会照顾自己,衣服尽量多添不少添,别冻坏你这娇弱的身子。” “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九哥哥,你出来这大会子,想必那些朝臣们也有点盼着你回去了吧,你今日下朝后,难道便没有其它事要做吗?”她笑得殷勤。 “你说得没错,是有很多事要做,可我更喜欢跟你呆在一起,便让我这般任性一回吧,难道你也要学那些老臣们要管着我、逼我勤奋上进么?”一边说着,他再度捏紧她小下巴,一双迷恋的眼眸又开始在她红唇上打转。 阿阮连忙拉开他手,后退一步,脸色尴尬,“我真的有点困了,我先回去了。”她低着头伸手挠了挠脑袋,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 第127章 峨眉山 阿阮呆呆地走回自己的偏殿, 本想替表姐姐做些治疗胃病的药物的,可惜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赶在皇帝口谕中的“今夜”前离宫, 宫门一般都是清晨的四更多点打开。 她绝对遵从圣上口谕的意思,连一点线也不会踩。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时伤心便又止不住掉泪,想起九哥哥今夜的反常,便又自悔自悟起来。 全怪她行事太轻率太鲁莽, 才气得他赶人,毕竟那方面涉及一个男人的尊严,她送那种药给他, 又与嘲笑他有何分别呢?何况他的身份摆在那儿。 唉, 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半夜她布置好铜雀宫出来, 才走上幸春宫门前石阶,便被跑过来的崔缄突然拦住,之后他引她到池边与她说了许多话, 分析了利害关系,字字如珠玑。 他很隐晦在表达的意思,她大概是懂的, 尽管她与九哥哥自小感情深厚, 但毕竟两人身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亲密了,会有人介意, 会有人不高兴,甚至会无心伤害某些人。 她纯真的小脸便像罩了一层愁云,小脑瓜里思量着,嗯,离宫就离宫,反正这里也不是她真正的家! 她静静坐在窗前,只等天明。 轿子已经在幸春宫门外准备好,还是之前送她入宫的来福负责送她回去,“表小姐这么快便要回家啊,也不多住几日?”说着其他几个宫女也围上来。 虽然只是住了七日,但她结下了不少的人缘,大家都十分喜欢纯真率直的她,趁她临行,都赶来送上自己做的一些小东西作为纪念。 她还像初来时那样先坐上轿,只是回时的一只箱笼已变作十只,每一只都比她来时的更大上一倍不止,全部都盛得满满当当的,捆在后头十只拖车上,由四十名太监负责押运跟着她出宫回府,里头有许多表姐姐亲手做的水果蜜饯等好吃的,还有她亲手缝制的香料香囊、亲手雕刻的象牙木竹等物,姐姐便是这般手巧的女子,她喜欢得不得了。 不过一时又想,来了七日足足吃撑了七日,眼下还要带走这许些奇珍异宝,九哥哥那么抠门,可得心疼一番啦,她这般想着便莞尔一笑,可是九哥哥的样子忽然又在她眼前晃,她又感到没那么开心了。 苏皖柔走到轿子前,越过小窗拉着她的小手,“回头替我问候外婆和我的母亲,帮我照顾好她们。” “表姐姐你便放心吧,这些我都懂的,你也是哦,可不许再吃冷食了,九□□理万机,不一定全部照顾得周全,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她温柔地叮嘱。 妹妹如此温存软语,苏皖柔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落泪,哽咽,“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也要保重!”握紧她手。 阿阮也有点伤感,但她勉强自己不落泪,反而温柔一笑,“我会再来的,姐姐你不要难过,你若是想我,便再降一道凤旨,我会马上再来,我答应你,绝不食言。” 再不舍也总有离别时,她坐的软轿穿过繁华耀眼的亭台楼阁,心里想的无不是那个人昨夜那样伤心的模样,她对这皇宫不熟,更兼当时天光不明,也不知道她和九哥哥发生争吵是在这后宫中的哪一处林间大道。 她掀开帘子,望着这一路的初夏之景,忽然园子里一个人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他潇洒地站在灌木丛前,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谈,看起来交谈得还很愉快,他们身边有几名宫人站着。 阿阮瞪大眼仔细瞧,那名男子不是她九哥哥又是谁呢?可是他身旁的女子,却是她不认识的,那个人不是表姐姐!也不是那四妃! 这大清早的,两人在花园里聊天?会不会太诡异了? 她浑身一阵激灵,“落轿!” “表姑娘出什么事了?”来福愉快地问。 “我叫你落轿!”她着急。 下了轿她便扭着屁股走过去,穿过园子径直来到两人跟前,“喂,你们!” 两人显然有些被惊到,同时回过身来看她,李弘竣看到她后,脸上只是一副很冷然的表情,便像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那女子脸上立刻展现一副纯情的笑靥,手里握着团扇静静地上下打量着她,忽然起步走到李弘竣跟前掺住他手臂,“九郎,想必这位便是你那位不与众同的表妹了吧?” 然而,李弘竣并没有回应,冷着脸避开了阿阮询问的目光。 阿阮瞪大眼,同样也回视这名女子,惊奇地发现像是在看自己一样,她站在对面笑起来,桃花眼形简直太像自己了,她此刻仿佛就像是在照镜子,但两人身量不同,一肥一瘦,阿阮看起来更多是娇憨,而那女子更多是俏媚,虽然两人身高类同。 此女子便是昨夜在铜雀宫中与李弘竣发生那些交集的潇湘妃子,她正手里握着一柄绛色纳纱绣佛手花鸟团扇,绕着阿阮走了一圈又一圈,好像看不够一样。 “你是谁?”阿阮问。 “我是你九哥哥正式册封的妃子,说起来还是你嫂子呢。既然是贵妃娘娘的妹妹,便早该前往拜望的,只是前段时日我染了风寒,才无缘早早与你相见,是妾身失礼,还请表姑娘误怪。”潇湘妃子微微欠身施礼。 “真是好笑,你是我哪门子的嫂子!真是恬不知耻!妃子?哼,说句不客气的,皇帝的妃子多了去了,你在这后宫中有那四妃显眼吗?你的地位比起我贵妃姐姐呢,又如何?”阿阮气鼓鼓地冷笑。 “她是这宫中的贵妃娘娘,我的地位自然在她之下,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潇湘妃子微笑反问,始终端庄优雅。 “可是你穿的衣裳却违背了宫制,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大清早的这是要去勾引谁呀?”阿阮不客气地斥责她,又抬眼看她九哥哥。 李弘竣却显得多少有点儿不耐烦,似乎对这女人吵架很不感兴趣。 “九郎……你看你表妹说得……”她软步走过去再度掺住他手臂。 “湘儿,我们走,到别处说话。”仿佛是嫌某人太聒噪,李弘竣转身朝西边去,潇湘妃子回头向她轻轻一笑,还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呢,春风得意得呦,便优雅地点起脚步跨过几块石径上的尖石子,跟在李弘竣的身后缓缓走远。 瞪着他们两人的背影,阿阮吃惊得回不过神来,她居然就这么被彻底地无视了! 他们甚至都不屑于搭理她! 然而她是这样肯善罢甘休的人吗?干脆加快脚步迈过石板路边的碎石,一下便超在两人前头,张开双臂挡住他们去路,李弘竣想从另一边过,她挡住,他转到另一边,她挡住。 李弘竣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她气呼呼的倔强神情,她还抬脸瞪着自己,此时潇湘妃子走上来并排与皇帝站一起,温柔含笑地瞧着她。 “九哥哥,噢不,尊贵的皇帝陛下,我表姐姐嫁入你的宫中,成了你的人,难道就可以真的不管不顾了吗?你知不知道她昨夜胃病犯了一夜,疼得死去活来,险些死掉,你身为她的丈夫,可有关心过她?怎么这么大清早的,你却跟这个女人在这里约会?你的良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李弘竣本来不想搭理她,但她此刻居然在直面质问自己,看来也是避不开了,便正面回复她,“朕夜间已命你回定国公府,你逾期不归,朕宽容你一面,也是看在你我往日情份,恕你无罪。至于你的姐姐,那是朕的疏忽,朕一会儿便带御医去看她,你可满意?” 阿阮讶异,气不过,伸手一指,“那她呢?不准带她去,因为姐姐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一定会很伤心的,何况表姐姐现在身上还没好利索!” “好,朕答应,不带湘儿去。你还有何要求,一并提了出来,不管是什么,朕都答应你。”他下重保承诺。 “……” 阿阮发呆,看着他炯炯目视着自己的忧郁眼眸,“嗯……不许为难你的崔侍卫。”她道,张着眼,盼着看他。 “好。”他应道。 仿佛眼下也没有什么要解决的事了,阿阮撇撇嘴,便收回双臂,站到一边,主动让开了道路。 皇帝当先走了过去,他身边的潇湘妃子也跟上,临走还遮着团扇在美颜上,回头朝她调皮一笑。 每回这个潇湘妃子向她一笑,她就鸡皮疙瘩抖落一地,总感觉像是在看到自己对自己笑,太诡异了,她的笑眼实在太像自己了。 此时宫女们也都跟着他俩一个个地去了,有人还偷偷拉拉她手向她笑说“表小姐这一路顺风”,赶紧急急地去了。 呆呆地看着皇帝毫无一丝留恋离去的背影,阿阮终于朝他们身影吐了吐舌头,还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扬手砸他们,只是却砸在一个宫女的大屁股上。 “谁呀!”那宫女叫。 阿阮连忙偏开头假装看风景,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表姑娘,咱上路吧?” “哎好!”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因为去得太远,身影已模糊成一团光影,融入一片夏初的绿幽幽中。 第128章 少人行 阿阮乘坐的马车经过宫门前, 却意外地发现了侍卫崔缄,她连忙叫来福停车,“崔侍卫, 你怎么到这里了?”透过车窗看他。 “清晨皇上便将我调离皇宫的中心了。”他脸上此刻还青肿相间。闻君抱恙有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khiu江guyt文iu学fd城。 “都是我不好,害了你。”阿阮神色黯然,也怪九哥哥下手太重,可他是皇帝,就算不讲理, 打了人想必也是白打了,唉。闻君抱恙有漠南子独家发表于晋khiu江guyt文iu学fd城。 “记住我的话就好,帮你自己, 也是帮我, 也是帮皇上,帮咱们凤栖国。”崔缄最后一次郑重叮嘱。 “崔侍卫, 要不我去向九哥哥求求情,叫你还回旧部任职。”她同情地道,却又忽然意识到眼下的自己哪还有什么资格去向皇帝求情, 她可是被皇帝赶出宫的。 “千万不要,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你为我去劝他, 只会更让他生气。”崔缄急忙阻止。 “可是……”她犹豫, “你不会怪我吧?” “不!”崔缄摇头,脸上郑重,“你丈夫在前线浴血奋战、守卫边关、报效国家, 你身为他的妻子,也理应与他的心站成一条线,你明白吗?我知道你这三年等得是辛苦了些,只是你若有什么,他那边也不会安心,这样你们陈家与郑家的联姻当初便没有任何意义,你千万要谨记!” 阿阮神色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微笑看着他,“我知道了。” “嗯。”他颔首,眼中对她有赞赏之色。 “那么……后会有期。”她温婉地道。 “离开就不要再回来。”他认真。 阿阮再度哑然失声,这个皇宫里还有她的表姐姐,还有那个人,难道她此生真的不能再踏足此地了么? 马车一路行驶在京城街道上,阿阮心里却是乱乱的,直到回到定国公府,她才缓过神来。 门上丫鬟仆妇们接到消息后早在等候了,热热闹闹地把她簇拥进三进三开的古朴院落,诸人说笑着穿过重重庭院,来到坐北朝南的正房。 一揭开帘子,便听到妇女们的笑声,还有老太太的声音,“可是阿阮回来了。” “这不正是吗?”苏皖柔的母亲陈氏走过来拉住侄女阿阮的手,屋子里姐姐妹妹围了一大圈,看到她后便是嘻笑,中间座上一位头发银丝花白的老寿星,正是她的祖母奶奶,她高兴得迈起轻盈的脚步走上前去跪倒在地磕头,“孙女给奶奶请安。” 她祖母连忙叫人扶她起来,并向她招手,她走过去,她便被祖母搂入怀中,拍着她的背,红光满面的脸上笑问:“这回进宫可玩好了?” 阿阮甜甜一笑,两朵梨涡绽放在雪白的圆脸上,“皇宫中可并不好玩。” “噢?”陈母吃惊,“这又是为何呢?” 阿阮扑哧一声笑,露出两排编贝似的牙齿,笑声有若玉石相鸣,“因为我想奶奶你了呀,可奶奶你又并不在宫中。” 她当真嘴甜,也难怪她奶奶心疼她,抱着她便是一阵笑,“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见着你姐姐了?” “见着了。”想起她临走时,姐姐还在犯胃病,她便一阵内疚,只是皇帝的口谕,她又不得不从,以及她难堪的处境。 “你姐姐在宫中过得还好吧?你没有给她惹麻烦吧!”陈母真是喜欢逗她这个孙女儿。 “姐姐她过得很好。”阿阮不敢说姐姐过得不好,也不敢说她自己跟九哥哥发生冲突,实在怕祖母奶奶担心。 陈氏上前拉住她手,“可见着你九哥哥了?” 这是陈氏最担心的,自从阿阮接到贵妃邀请入宫的凤旨,她便开始担心了,这俩孩子自小感情亲密,她也是最清楚不过了,比起与她女儿,那个孩子跟阿阮关系更为密切,何况这几日他丈夫从宫中带回来的消息,也着实叫她心惊不安,只盼着别发生什么事。 “皇帝哥哥每日在前朝做事,我不怎么能见着他呢。”她低下小脸,刘海将她失落的眼眸遮住,便又立时想起昨夜他跟她争吵时那样伤心绝望的眼神。 此时姐妹们围上拉住她说话,到夜晚大家都围在一起用过晚饭,向她打听些宫中趣事,她春秋笔法似的大加删削,大家从她口中听到的也便跟真实境况有了差别,反正祖母奶奶被她哄得很高兴便是,之后便都各自回住处歇息。 阿阮在祖母家的内园居住,内园中又分出无数个园子,姐妹们各立门户,底下都有丫鬟服侍。 她将临走时表姐姐带给她的吃的分发给丫头们,朱珠与翠珠便拉着她说话,问得最多的自然是表姐姐,其次是皇帝,还有就是各宫妃子们的情况。 她们都很关心表姐姐怎么三年了还未生育,本来这是她入宫前的“政治任务”,便是负责打探表姐姐的消息,只是如今她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连着数日,她都魂不守舍的,夜晚不是拿根笔支着下巴坐在窗前看鲜花,白日便是呆呆地坐在秋千上望天上的风筝。 说好要放风筝的……她便又想起那日在五凤楼上放风筝致使大楼撞上麟德殿的情景,她闯了那样大的祸,害得九哥哥要拿出许多金子来重新盖楼,可尽管那样,他都没有怪她,可她只是帮他……他便不高兴了。 他还真是阴晴不定的人呢,真叫人捉摸不透。 姐妹们约她玩骨牌,她才恢复起精神来,时而趁别人不注意,偷摸许多牌,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出掉,最后常常是她赚得瓢满钵满,喜笑颜开地把桌上铜钱手饰全都抱回自己怀里,而这园子里的情况是,只要打牌有她出场,其他人便只有输的命,于是姐妹们便叹息着各自散了,她回到自个儿屋里,便又叫朱珠与翠珠给她们送许些首饰与香料去作为补偿。 一日她手上接到一片鹅黄色的贴子,是宁王派人送来的,邀请她前去岐王宅中参加夜宴,她向来也不是能在家里呆得住的人,过去便常常女扮男装到京城大街上逛荡,今日便穿上一身轻便的男性公子装,腰佩弯刀来到岐王宅中。 明明宴会是入夜二更起始,她却早到一个时辰,便在岐王宅里闲逛起来。 直到经过一扇朱红色窗,她被坐在里头窗下的人吸引,那是一名男子,身材甚是魁梧,与印象中她夫君的身高差不离,只是十分奇怪,他正坐在镜子前,用手里的小刀把脸上的胡渣刮得干干净净,不仅如此,还把鬓边全部毛发都剔除干净,把一张脸刮得油光水滑的,毫发不剩,本朝男子一般都留胡须,这便引起了阿阮的好奇。 她便把一双小胳膊搭在窗棱上,张大眼瞧着近处的他,那人面朝外坐着,只是因为盯着铜镜太入迷,居然直到一刻钟后才发现她,登时吓了一跳。 “你……你这小哥,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话结结巴巴,看起来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阿阮嘻嘻一笑,“别看你长得挺壮的,原来这么胆小呀!” “是你太没礼貌,怎么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凭白无故冒出个黑乎乎的人头吓人一跳。”他讷讷说着。 阿阮便在他脸上打转,此人长得其貌不扬,但鼻梁处有一颗黑痣甚是显眼。 她百无聊赖,“唉,算了,真没趣,不打扰你啦。”便又走到其它地方观赏,一会儿看看缸里的金鱼,一会儿看看池中的乌龟。 这时忽然一人自后搭上她肩,直把她也吓了一跳,回过身来。 “呀,原来是你,吓死我了!”她拍着心口朝天翻了个白眼。 “当然是我,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神不守舍的,在想什么呢?”此人原来是岐王,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我只是看看你这园子里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花骨朵呀,想着好移栽到我祖母家去。”阿阮趁势推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油爪。 “那你恐怕是要失望了,之前在宫中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好好把握?那皇宫里的花骨朵儿,可比我这园子里的好看多了。怎么,跟你九哥哥闹别扭了?”他说起来神秘兮兮的。 “哼,多管闲事。”阿阮嗤之以鼻,转身便走到一丛灌木前,欣赏灌木上开得鲜艳的小花儿。 “别蒙我,一定是,不然像他那个样子,怎么舍得放你走啊。”岐王油腔滑调跟在她身后,与她并肩站在一起。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庭院一角的厢庑游廊下又传来爽朗的说话声,“咱们还道今日的主人翁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原来是躲在这里逗咱们的阮妹子。”说完哈哈一笑。 看到来人,阿阮脸上一阵喜色,走过去往薛王胸膛上砸了一下,开心极了,“十哥哥,数日不见你,越发的红光满面了,十嫂子把你照顾得可真好呀。”又转眼看着宁王,“大哥你也来了?”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眼角藏着笑意,“今日阿阮妹妹到了,十六弟你可要把你家那窖藏的珍酿起出来好好地给咱们几个尝一尝。”宁王笑说。 “那是当然,走走走,这便入席!”岐王招呼兄弟姐妹几个到大堂上。 第129章 峨眉山下少人行 一连数日, 每至夜晚,高邈都来帮她劈柴。 次晨移交厨房,厨子们目瞪口呆, 这事儿传入张氏耳中,气得直跺脚。 本来她计划着,曼妃嫣完不成,会用更严厉的方式惩罚她,谁知她居然每日出色完成任务。 曼妃嫣对高邈的感激之情越来越深, 心理上也对他越来越依赖;如果以后两人真能走到一起,或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今年是白璧国开皇三十年,国中为一年一度的除夕, 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庆典。 曼妃嫣与高邈私下往来, 还算顺利。 除夕过后,天气渐渐暖和。 三月韶光, 花明柳媚。 曼妃嫣伏在案头在小笺上写下一行经文,抬起头,转脸看向窗外, 明媚的春光中,树枝上嫩芽渐渐发散,呈现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 稀疏的树杈中, 坐着一只鸟巢, 隐约可见有小鸟探出头来,窥探外头的世界,一对雌雄鸟雀往来飞舞, 为小鸟喂食。 她莞尔一笑,娇艳的脸蛋上红晕弥漫。 坐在书案对面埋首写字的花莺儿抬起头,“小姐,你在笑什么?” 曼妃嫣摇头,“没什么,你写得怎样了?” 花莺儿嘻嘻一笑,“小姐这次教我的口诀比较简单,我很快就记住了,你看。” 曼妃嫣欠身自她手中接过纸张,只见上面墨迹未干,写得歪歪扭扭,倒也可爱。 “鸿是江边鸟,蚕为天下虫;一明分日月,五岳各山丘。” 曼妃嫣开心一笑,“虽然这小楷写得不怎么样,但是这个默写的却是对的,看来你已经把这句话给记住了,明天再教你识其它字。” 花莺儿十分欢喜,放下毛笔跳起身,“那我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 曼妃嫣温柔点头,“可以了。” “哦,太好了。”花莺儿高兴地跑过来抱着她亲亲脸蛋,“小姐你真好,你恐怕是这世界上最和蔼可亲的师傅了。” 曼妃嫣莞尔,此时忽然听到窗上微风阵阵拍打,扭头看出去,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起身走到窗前,直直望着窗外。 花莺儿讶异,跟着过来,“怎么了?” 曼妃嫣伸手一指,“你看那个鸟巢快要掉下去了。” 花莺儿转眼看去,果见风吹叶飘,树杈间的鸟巢摇摇晃晃,似乎要被吹下去。 “好像是哦,这个鸟巢好像是半月前一对雌雄鸟雀才刚搭起来的,里面小鸟还不出月呢!哎呀,这对小鸟父母想必是刚成亲不久,这第一窝胎,搭巢的技术还不怎么过关呢!” 曼妃嫣焦急,“你在说什么呢?要是摔下去,那可就惨了!” 花莺儿立刻拉着她手走出小阁,“咱俩现在就去救下来。” 两人来到树下,抬头望,鸟巢已倾斜。 花莺儿忙去搬来把短梯,就要踩着上去,曼妃嫣拉住她,“你的力气比我大,你来扶着梯子,我上去把它抱下来。” 花莺儿紧张,“那可不行,万一有个闪失,把你摔坏,可怎么跟老爷交代?” 曼妃嫣摇头,微微一笑,“哪就那么容易摔下去?来,你扶好。” 拗不过,花莺儿只好自梯子上下来扶住,曼妃嫣一脚一脚踩上去,很稳当,双手捧下鸟巢。 此时,那对雌雄鸟雀正好自碧空中赶来,蹲在软柔的枝条上,冲着曼妃嫣乱叫,似乎在说:“还我孩儿!” 她莞尔一笑,抱着鸟巢下来梯子,交到花莺儿手上。 花莺儿低头一看,不由笑起来,“好可爱哦,你看这些小家伙们都还没睁开眼睛呢!” 曼妃嫣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把它们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吧。” 花莺儿转头望一眼四周,琢磨着该放到哪儿,忽然灵机一动,“放在第一层的屋檐上吧,咱在二层的窗口能够到,这样它们的父母也能喂到它们吃的,下雨天就收回咱窗台上,这样就淋不着了。” 曼妃嫣轻轻一笑,“如此甚好。” 两人转身走回余香小阁,身后的雌雄鸟雀冲着她俩的背影叽叽喳喳乱叫。 推开二层窗,把鸟巢放置在一层顶伸出的屋檐上,用铁丝绑了固定,花莺儿又去外头地里挖了些泥鳅,曼妃嫣看着她将小鸟们喂饱。 阳光明媚,那一对雌雄鸟雀飞来不远处,站在一层屋檐的琉璃瓦当上,扭头冲着她二人叫嚷。 弯臂撑在窗口的曼妃嫣和花莺儿,对视一眼,甜甜一笑。 此时忽然回头,就看到高邈不知何时已站在坊墙外,抬头看着攀在二楼窗口嬉笑的两人。 曼妃嫣缓缓直起身来,朝他微微一笑。 高邈换了一身春装,悠闲地骑在青骢马上,一袭月白色圆领衣衫,衬得他肤色柔和,风流倜傥。 看着她的目色中,却是淡淡的,不着痕迹。 曼妃嫣独自一人走出西角门,看见路角的高邈翻身下马,抛开缰绳,朝自己稳稳走来,脸上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柔和的。 “还好吗?”他笑道。 “还好吗?”她笑道。 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这几天在做什么?”又是异口同声的一句话,两人忍不住再次笑出声。 这次曼妃嫣有意放缓语速,只听他微笑道:“有点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曼妃嫣桃腮带涩,“高大哥,这可在坊巷里。” 高邈左右望一眼,笑着说:“这不是没人吗?” “找我来何事?”她双手轻轻绞着衣襟,忐忑不安。 “冬日一去不返,□□无边,不如到外头逛逛,总比闷在家中好。”高邈礼貌地发出邀请。 曼妃嫣思索半晌,点头,笑,“好。” 于是,高邈牵着青骢马,曼妃嫣与他并肩,缓缓行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浩渺的天穹苍寥一片,几朵白云交织缠绕。 街上偶尔传来女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东西两侧高出坊墙的红楼朱馆内,闺阁秀女们趴在楼上窗口晒太阳,一边绣花闲谈,碧色衣袖给植物浇水。 如此盛世,甚好! 高邈潇洒地行走在街上,引来行路女子心眼注视,曼妃嫣留意到,心中窃悦。 “听说,皇太子不久就要回京了。”高邈目视前方,忽然道。 曼妃嫣转眼看他,“是呀,我也听我爹爹说了。” 他忽然转眸与她对视,“你认识他吗?” 曼妃嫣微微一滞,摇头,“皇太子大名如雷贯耳,却从未有幸得见。” 高邈点头,“原来如此。” 曼妃嫣笑着看他,“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高邈轻轻一梳衣袖,“堂堂皇太子,未来白璧国坐拥天下的君主,这诺大的白璧国,谁会不感兴趣?” 曼妃嫣春眸盈盈,“不管是谁坐上未来皇帝之位,只要他能勤政爱民,就会得到朝臣拥护、百姓爱戴。” 高邈眸色深深凝视她,“你说的不错。尔今他在西北立下大功,将国境线推出整整两千余里,回京皇上势必要为他举行隆重庆典,以你的身份,可能也会有幸参加,到时就可以近距离观察他了,看看传闻中的皇太子,究竟生得有何与众不同。” 曼妃嫣默默思忖,语声淡然,“我无心政事,能不能参加,我都不在意。皇太子长什么样子,还真与我无关。” 高邈停住脚步,脸色认真,“难道你就不想认识认识他?” 曼妃嫣转脸看他,“我为何要认识他?”天真的眼眸写满不解。 看着她,高邈有点捉摸不透,“据我所知,这京城里的女子们,没有人不盼望着能见上他一面的。” 似有所悟,曼妃嫣甜甜一笑,“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感到担心,那我告诉你,大可不必。” 高邈忽然握住她手,凝视她笑颜,“你当真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曼妃嫣心情很好,“我从来就不愿跟别人争抢什么,皇太子身份尊贵,我更加高攀不起,这样的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而且我也不是那般见异思迁的人。” 她说完向他调皮一笑,意思叫他放心,自己不是那种爱攀高枝儿的人,或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高邈看着她的眸色逐渐变得幽深,她的心态,居然如此平和! 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选错了对象。 可是这京城中,诸位国相的女儿,礼部也好,工部也罢,就属吏部尚书的这两位女儿,曼妃嫣和她妹妹曼姝嫣相貌最是出众,也最容易被男人喜欢上。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首发于晋hu江ji文ko学gy城。 她妹妹曼姝嫣,有她母亲时刻当宝似的捧着罩着,不好着手;而曼妃嫣,自小丧母,无依无靠,在府中地位一直并不高,这也是他之前会选择从她入手的原因。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首发于晋hu江ji文ko学gy城。 难道,计划不能如期进行? 见他眸色飘渺,曼妃嫣呆呆的,“你在想什么呢?”闻君抱恙由漠南子独家首发于晋hu江ji文ko学gy城。 高邈回过神,脸上的笑容清淡,“你饿了么?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转身从前面走去,曼妃嫣望着他背影,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所为何事,她不解,也不好问。 第130章 峨眉山下少 明月如霜, 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樂『文『小『说| 墨色天穹顶,星辰闪烁。 永宁坊相府宅余香小阁二楼的窗上, 映着一束俏丽的倩影。 曼妃嫣缓缓合起手上的佛经,拉开身前的抽屉,取出一只精致的朱盒,打开。 摇曳的烛光下,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上, 雕刻着精致的牡丹花,上头斜出一根树枝,一只鸟雀站在上头朝天鸣叫, 展翅欲飞, 看起来形态逼真,刻工精致。 如此重要的物件, 就这么送给了她,高公子居然是一个如此信守诺言的君子,真叫人钦佩。 不过她到底不敢收着, 这个对他来说,毕竟太珍贵了,找个机会一定要还给他, 尽管她私心上多想拥有一件他的贴身物事。 想至此, 便红了脸。 她将玉佩小心翼翼收好,又纤手轻轻展开那幅朱红色剪纸,对着灯烛照啊照, 虽然剪得与她本人只有六七分像,但到底是他亲手剪的,而且是他背对着花莺儿和她,心里一边描摹着她的样貌一边动手剪的。 她眼角微弯,一抹喜色蔓延开来。 何时,她的样子,居然已镂印进他的心里? 忽然门上一响,她惊了一跳,忙将手上玉佩和剪纸放入朱盒收好,推紧抽屉。 “小姐,天色不早,洗洗脸睡吧。”花莺儿端进来一盆热水。 “哦。”呆滞地答应,她走到洗脸架前。 花莺儿将一条干净毛巾放在她手里,觑着她脸,“小姐,你脸怎么红红的?” 曼妃嫣抬眸,“有……有吗?”忙用毛巾擦脸,微微侧头,避开她探巡的视线。 花莺儿是怎样机灵人,一抹笑意在脸上荡漾开来,甜声笑,“啊,我知道了。” 曼妃嫣低眼,唇角一勾,俏皮笑,“知道什么?不知这世上还有何事是能难得倒你的?” 见她心神不宁又润湿毛巾再擦脸,花莺儿有模有样绕着她走一圈,啧啧笑,“看我们小姐样子,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曼妃嫣扭头瞅她一眼,“哪里事?你不要胡说。” “明明有,还在装,你的眼睛都出卖你了,嘻嘻,恐怕是在想高公子吧?”花莺儿一双眼笑成弯月,声音轻佻。 曼妃嫣忍不住回身,用手里毛巾轻轻摔她身上,伸手就掐她小嘴儿,一边笑骂,“真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居然也笑话起我来啦。” 花莺儿一边躲闪,一边后退,一边笑着掐住攻上来的她的腰,“难道不是?是你不敢承认!” 曼妃嫣不停追着在她身上拍打,也忍不住咯咯笑,“再让你胡说!再让你胡说!你这小嘴贱蹄子,看我不撕烂你嘴!” 花莺儿笑得前仰后合,还得慌张躲闪,绕着桌跑来跑去。 两个人打来打去的热闹身影,倒映在茜纱窗上。 这一幕,被一人全数看在眼中。 他像往常那样,静静站在阴影中,相府之西白色坊墙下,月光将他影子在地上拖长,本就高大的身材显示力量,似乎掌控着一切,并且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高邈,这个冷傲如劲松的男子。 他在此,静静守夜。 “公子。”忽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柳下,站他身后。 他并不惊讶,缓缓回身,低沉嗓音自夜中响起,“你跟我说的我已考虑过,我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转身,望向小阁方向。 灯烛熄灭,两人打闹的身影消失在黑乎乎的窗上,但他幽潭似的眼眸仍是望着那方向。 身后男子抬头看一眼笼在黑暗中的余香小阁,目色深沉看着同样浸在黑暗中他的背影。 “公子,我认为……你似乎动情了。” “如果你是来教训我的,那白天你跟我说过的,现在还残存在我的脑海里,我以为没有必要再重复。” 回身说完,高邈转身就走,却被一把扯住,属下声音明显带着急促,“公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 一把甩开他,他声音呈现紧张,“我当然知道,我是否已告诉过你,在这边的计划,我说了算?” 眉眼间的厉色,即使是在黑暗中,也清晰透进属下眼里。 他在维护那名女子,他们计划中的猎物! “公子,你应该知道,你此行的目的!”男子虽然瘦小,但声音却十分坚定,眼眸里是公然违抗的态度。 “我当然知道!”高邈冷冷一甩衣袖。 男子双唇紧抿,开合十分有力,“既然知道,您就不该陷入!” 高邈转眸冷冷盯住他,“陷入什么?” 男子抬眼看他,“陷入与一名女子间的情感纠葛!总之,公子你不该动情!” “动情?”高邈唇角微微一勾,显示出不以为然的笑意,“动情又如何?” 男子一滞,皱眉急切,“最先动情,就意味着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经满盘皆输!” “你以为,我没有及时收拾感情的能力?”高邈收敛怒气,话音轻巧地反问,眼带笑意,缓缓负手。 男子微微一滞,颔首,“我知道公子你一向足智多谋,但是……如果计划有条件按部就班地执行,就不该改变之前的方案,这只会徒增失败的风险,到时、到时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高邈伸手轻轻搭上他肩,声音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看起来,你还是不信我。” 男子眉心紧蹙,情绪十分不安,宣示着他内心的脆弱。 “我不是不信公子,我是不信‘情’!红颜祸水,说的一点也不错!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刀尖上闯天下,未尝有一败!即使命悬一线,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一时为美色所迷,最终铸成大错,导致一生功名尽毁的,比比皆是!公子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高邈默然,转眼望向小阁,似乎在斟酌,良久,眼眸微微一眯,释放出危险讯息,“你放心,我不会爱上她!” 最后一个字,几乎咬牙说出。 他给予他保证! 男子抬眸,惊异地注视他。 他回身,收敛狂暴之气,飘舞的青白色衣袂静静伏下,他眼眸微弯,露出淡淡笑意。 “她是那样矜持女子,我不能急。但她在我手中,到底只是一枚棋子。摆弄棋子的人是不会爱上棋子的,结果都只是丢弃棋子。我……清楚知道她在我心中的分量。” 看着他嘴角逐渐扩大的可怕笑痕,男子眼眸里投射出因恐惧而产生的臣服。 他颔首,“希望公子能兑现自己今夜的诺言,算是给我们这些跟随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交代!” 高邈深深盯他一眼,没有言语,轻轻一笑,转身走开,似乎对这里再无一丝留恋。 夜中的微风轻轻吹拂他月白色的衣袂,他离去的背影,如此潇洒。 这才是那个他跟随多年的主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冷酷无情,不为感情所累。 他忙跟上。 余香小阁已现鼾声,花莺儿入睡,睡梦香甜。 曼妃嫣缓缓坐起身,为她拉好锦被,勾唇笑着看她酣睡的可爱模样。 抬头望眼帐顶,叹口气,脑海里默默的,又想起他的模样。 缓缓下榻,走到窗前推开窗,一股夜露的清新之气扑入怀中,她轻轻呼口气,抬首望月,渐渐的他和煦的笑容又萦绕于眼前。 那日七夕,他,很温文尔雅。 不过,她似乎还不知道他在京城的住所。 “天呐,我在想什么?”曼妃嫣轻轻摇头,但是他的影子,无论如何也从脑中挥散不去。 他救她三次,每次出现,都是那样潇洒干练。 他看着任何东西时,眼眸中都总是淡淡的疏离,唯独看着她的时候,他会笑,笑得迷离,但他生气时,似乎也有那么点可怕。 他容颜俊美,不知何时起,已开始牵动她的心肠。 七夕,他剪纸,剪得是她的模样,莫非……脸色微微一红,不敢再想下去。 他观察她,那么入微,连她眼尾的一颗痣,都剪入了纸中。 他一定有在认真看她吧,想到这一层,眼中流露窃喜,心情也变得愉悦。 这些年在相府,虽然受到二娘百般刁难,但她尽量使自己的心田保持洁净,不萦于物。 是他的突然出现,拯救了她枯燥孤寂的心;他对她,或许还意味着其它。 锁上窗,将重重夜露锁于阁外,缓缓回身坐回榻上,小手捂着跳动的心口。 花莺儿迷迷糊糊拉住她手,“小姐,你怎么还坐着,赶紧睡吧,是不是又做那个噩梦了?” 曼妃嫣回头,见她惺忪睁开眼起身,轻轻摇头,“我没做那个噩梦,他这几日都没来找过我。” 花莺儿坐起身,亲昵地抱住她身,将小脑袋枕在她肩上,“那你怎么还不睡?莫非……” 曼妃嫣回身一把按住她嘴,语带笑意,“你这丫头,成日里就爱开我玩笑。好了,赶紧睡。”及时制止她话头。 第131章 峨眉 曼妃嫣尴尬, 只得推脱说道:“我不明白你是何意?” 他笑得很是欢愉,“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虽然不能大富大贵, 但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说着低眉轻轻牵住她手,声音和煦,“走,咱们上楼。” 曼妃嫣蹙眉,想要挣脱手, 他却握得很紧,她被他稳稳拉着走到楼梯口,忽然一个茶博士笑着赶来, “掌柜, 您来了?这两位姑娘?” 曼妃嫣转眼看他,高邈眼带笑意向茶博士交代, “别问那么多,上西湖龙井,一号雅阁。” “好勒。”茶博士笑嘻嘻瞅了曼妃嫣两三眼, 转身自去。 曼妃嫣低下头,一阵不好意思,转眼瞄花莺儿, 她正抬脸左右张望这酒楼里, 满眼欢快。 连续数日天气甚好,夜晚星辰格外闪烁。 相府的华丽马车缓缓行驶在京城幽静清新的街道上,车厢内传来花莺儿愉快的笑声。 “我就说嘛, 以我家小姐的绝色美丽,高公子他也不能幸免。”她盈盈眼眸望着她。 曼妃嫣张大天真的眼,“幸免什么?” “幸免对你动心呀!”花莺儿说着露骨的话,笑得更开心。 曼妃嫣脸色尴尬,轻轻一拍她手,抿嘴,“就会取笑我,一个女孩子,情情爱爱挂嘴上,也不怕人笑话。” 花莺儿笑声有若银铃,荡出车外,“怕啥,我说的可都是实话。高公子今日这番话,说得再明显不过,他不愿你嫁入皇家,他……对你有意思!” 曼妃嫣收敛目光,微微叹口气,“高公子对我有恩,我不该给他带来这样的烦恼。” 花莺儿哑然,失声,“你说什么?哈哈,带来这样的烦恼?恐怕他求之不得吧!”说着乱拍她手,一顿欢笑。 曼妃嫣嘟着嘴巴瞥她一眼,“你真是越来越坏了,也越来越没规矩了,成日里以取笑我为乐。” 花莺儿摇头否定,“不不不,我可没拿小姐你取笑,我是替你高兴!高公子今日说这番明确的话,对你来说,你现在心里石头也可落地。从今往后,就能夜夜睡个好觉。每日早起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等着高公子来约你。” 曼妃嫣眉头拢上一抹愁云,努努嘴,“从今往后,他会来约我?” 花莺儿转眼看她,“当然,今日你们就确定了非同一般的关系呀。” 曼妃嫣一阵失神,“非同一般的关系?” 花莺儿咯咯笑,“他摸你手,你不是给他摸啦?摸你脸蛋,你也没拒绝呀?” 曼妃嫣心头微颤,“当时那样情景,我不知该怎样拒绝。难道,这就代表,我和他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 她的辩解显得很无力。 花莺儿伸出食指刮刮她脸蛋,“小姐,你真是又单纯又可爱,想必高公子心里也这么觉着,相信今晚他也会睡不着。” 曼妃嫣低下眉头,心中五味杂陈,对未来感到一片迷茫,但又莫名的很期待,期待以后会发生一些不一样的事。 回到相府余香小阁,曼妃嫣坐在梳妆镜前,花莺儿为她卸妆,褪去身上的淡粉色轻衣,换好丝质睡衣,将一头浓密的乌发斜到肩前。 曼妃嫣注视镜中的自己,白皙细嫩的莲萼脸上缀着一双桃花目,浓密卷翘的睫毛忽闪着惹人垂怜,娇纷腻脂的鼻头小巧可爱,樱唇红润欲滴。 花莺儿也在镜中看她半晌,忍不住叹,“小姐,你可真好看!” 曼妃嫣莞尔,缓缓起身。 两人相扶走到塌前服侍彼此躺好,帘幕被花莺儿小巧的手解下,重重低垂遮掩,传来睡前细细的说话声。 阁内燃着甜柔的香料,熏得一室氤氲。 花莺儿热乎乎的小手从被子底下拉住曼妃嫣微凉的纤手,心情很是愉悦,“小姐,我真替你感到高兴!高公子他,真的很优秀,他长得可真好看!”眼眸弯成新月。 曼妃嫣默默凝望帐顶,长长的睫毛卷翘,乌黑的眼瞳中尽敛愁绪,白皙的脸蛋上写满茫然,不发一言。 花莺儿拉拉她手,右手枕在脑袋下,看着帐顶笑,“你们俩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也一定会很漂亮吧。” 曼妃嫣转眼看她,“不要瞎说。” 一头青丝散在枕上,衬得她容颜通透凝霞,更显憔悴矜柔。 花莺儿扭头盯住她,诡秘一笑,“难道你以后跟他结合,还不打算生孩子吗?” 曼妃嫣一滞,回不上话,左手伸出被子拉紧掖在颈下,微微努起小嘴。 她可没想那么远,现在也不过是刚开始而已,未来路将走向何方,还不敢轻言断定。 见她仍是这样一问三不知,花莺儿困意来袭,打个哈欠,迷迷糊糊说:“反正能在这一世结合,都是在上一世有很深的缘分。” 曼妃嫣眼眸微垂,心头喃喃:“缘分……” “是缘分,有缘无分,也不行!”花莺儿又打个哈欠,闭上眼渐渐睡去。 有缘无分…… 听到这四字,曼妃嫣莫名感到一阵悲戚。 她经常做一个很奇怪的梦,一个男人常到梦中来找她,她因为害怕,有时就拉花莺儿陪她一起睡,偶尔在阁外睡。 她轻轻坐起身,思索高邈白天同她说过的话,心里忽而喜悦,忽而担忧,转身拾起银针,针尖儿伸向榻首的烛台。 余香小阁灯烛熄灭,将投在男子脸上的光影收去,他双眼陷入黑暗。 一轮斜月暗挑枝头,远近鸦雀无声。 相府西墙外柳树下的高邈,缓缓背过身去,昂首望向前方。 那是一条与余香小阁背离的方向,一路通向黑暗。 黑暗没有尽头,无边无境。 耳边又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公子,恭喜你,今日有了进步。” 闻言,高邈勾唇,笑容更显苦涩,“她很单纯,不是么?” 属下的声音听起来冰冷,却又带着一丝笑意,“这样的单纯也是建立在无数的残忍之上,在这个世上,单纯就意味着活不下去,而她生活得这样好,全赖她的父兄支撑。” 高邈低下眉头,眼中泛起笑意,这笑意却未免显得萧索。 “你说得很有道理,他爹在朝为官,混得风生水起,三品大员,在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被他扳倒,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曼妃嫣的笑容,建立在他人的眼泪之上。” “公子您能参透,可喜可贺!”属下向他拱手,眼神阴鸷。 高邈轻轻一笑,笑容中并未有得色。 属下声音又低沉传来,口吻显得忧虑,“皇太子远征西北蛮荒之地,听说战功赫赫,将奚人打退两千余里。” 高邈斟酌询问:“他何时还京?” “还不确定。”男子声音听起来更显阴沉,“无论如何,公子你务必得快!” 高邈没有说话,脸色显得很凝重。 见他没有回应,男子继续补充,“我们的时间不多,但这个任务事关成败,必须得尽快完成!” 高邈心头一阵沉重,勉强:“我会尽快!” “皇太子他远在西北蛮荒之地,回京的消息势必要晚,或许当我们得到他准备回京的消息时,他的大军已在京城两百里开外,这都不得不防!” 不得不说,他的属下思虑得很缜密。 高邈负手,青色衣袂于夜风中徐徐招展,他皱眉缓缓道:“皇太子骁勇,是帝国的栋梁!从曼妃嫣入手,确实是一个更好的突破口!她在相府受她二娘苛待,不像他妹妹被保护得那样好,她显得那么孤寂、可怜。” 他用了“可怜”二字。 属下颔首,“公子,你是一个聪明人,理应知道自己的使命有多重要,考验你的时候正在于此,能不能过得了此关,就看你自己怎么抉择了。” 高邈点头,允诺,“你放心,我会拿下曼妃嫣!” 他说完,高深莫测的眼眸呈现一片阴狠之色。 男子脸上很难得显露笑容,尽管在黑暗中看不甚清,但他声音却是愉悦的,“公子,大丈夫在世,何患无妻?凭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好女孩儿没有?还望你能看得开!” 高邈点头,轻轻一笑,“我明白!” 他回身,缓缓步入黑暗中,男子跟在他身后,又在他耳边低低交代一些其它事。 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低靡,直至彻底消散不闻。 此时,黑暗坊墙上的一隅窗,灯烛忽然又亮起,曼妃嫣从睡梦中一惊坐起,凄惶地哭泣起来。 花莺儿忙跃过她跳下地点亮灯烛,跑来轻抚她背,“小姐,又做那个噩梦了?” 曼妃嫣痛苦地捂着脑袋,“我好难受,我的头好痛!”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花莺儿打杯水递到她手上,看着她一口喝下,柔声细语,“天亮要不要再到菩提寺去上香,找空云禅师为你解经?” 曼妃嫣摇头,不住泪流,“不管用,我已去过多次,可梦里还是会碰到他!” 花莺儿眸色幽深,“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在京城小姐你又从未见过他……” 曼妃嫣精神快要崩溃,“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总是到梦里缠着我。” 看着她,花莺儿轻叹口气,回头望眼窗外,黑漆漆的,离天亮还早着呢。 外头渐渐飘起细密的雨丝,沙沙声轻轻敲打在窗棂上,衬得本就无多少人问津的相府西北角更显幽静。 花莺儿体贴地坐她身旁,轻轻摩挲她因恐惧而颤抖的背,“小姐别怕,有我陪着你,咱们聊聊天,现在估摸也有四更,一会儿天就亮了。你要实在害怕,就白天睡吧。” 曼妃嫣大眼泪光点点,烛光投照她身上,娇软如笼雾中。 她轻声叹气,这样一个噩梦,何时才能彻底摆脱? 第132章 山下 阿阮呆呆地走回自己的偏殿, 本想替表姐姐做些治疗胃病的药物的,可惜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赶在皇帝口谕中的“今夜”前离宫, 宫门一般都是清晨的四更多点打开。 她绝对遵从圣上口谕的意思,连一点线也不会踩。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时伤心便又止不住掉泪,想起九哥哥今夜的反常,便又自悔自悟起来。 全怪她行事太轻率太鲁莽, 才气得他赶人,毕竟那方面涉及一个男人的尊严,她送那种药给他, 又与嘲笑他有何分别呢?何况他的身份摆在那儿。 唉, 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半夜她布置好铜雀宫出来, 才走上幸春宫门前石阶,便被跑过来的崔缄突然拦住,之后他引她到池边与她说了许多话, 分析了利害关系,字字如珠玑。 他很隐晦在表达的意思,她大概是懂的, 尽管她与九哥哥自小感情深厚, 但毕竟两人身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亲密了,会有人介意, 会有人不高兴,甚至会无心伤害某些人。 她纯真的小脸便像罩了一层愁云,小脑瓜里思量着,嗯,离宫就离宫,反正这里也不是她真正的家! 她静静坐在窗前,只等天明。 轿子已经在幸春宫门外准备好,还是之前送她入宫的来福负责送她回去,“表小姐这么快便要回家啊,也不多住几日?”说着其他几个宫女也围上来。 虽然只是住了七日,但她结下了不少的人缘,大家都十分喜欢纯真率直的她,趁她临行,都赶来送上自己做的一些小东西作为纪念。 她还像初来时那样先坐上轿,只是回时的一只箱笼已变作十只,每一只都比她来时的更大上一倍不止,全部都盛得满满当当的,捆在后头十只拖车上,由四十名太监负责押运跟着她出宫回府,里头有许多表姐姐亲手做的水果蜜饯等好吃的,还有她亲手缝制的香料香囊、亲手雕刻的象牙木竹等物,姐姐便是这般手巧的女子,她喜欢得不得了。 不过一时又想,来了七日足足吃撑了七日,眼下还要带走这许些奇珍异宝,九哥哥那么抠门,可得心疼一番啦,她这般想着便莞尔一笑,可是九哥哥的样子忽然又在她眼前晃,她又感到没那么开心了。 苏皖柔走到轿子前,越过小窗拉着她的小手,“回头替我问候外婆和我的母亲,帮我照顾好她们。” “表姐姐你便放心吧,这些我都懂的,你也是哦,可不许再吃冷食了,九□□理万机,不一定全部照顾得周全,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她温柔地叮嘱。 妹妹如此温存软语,苏皖柔心中一阵酸楚,忍不住落泪,哽咽,“是,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也要保重!”握紧她手。 阿阮也有点伤感,但她勉强自己不落泪,反而温柔一笑,“我会再来的,姐姐你不要难过,你若是想我,便再降一道凤旨,我会马上再来,我答应你,绝不食言。” 再不舍也总有离别时,她坐的软轿穿过繁华耀眼的亭台楼阁,心里想的无不是那个人昨夜那样伤心的模样,她对这皇宫不熟,更兼当时天光不明,也不知道她和九哥哥发生争吵是在这后宫中的哪一处林间大道。 她掀开帘子,望着这一路的初夏之景,忽然园子里一个人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见他潇洒地站在灌木丛前,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谈,看起来交谈得还很愉快,他们身边有几名宫人站着。 阿阮瞪大眼仔细瞧,那名男子不是她九哥哥又是谁呢?可是他身旁的女子,却是她不认识的,那个人不是表姐姐!也不是那四妃! 这大清早的,两人在花园里聊天?会不会太诡异了? 她浑身一阵激灵,“落轿!” “表姑娘出什么事了?”来福愉快地问。 “我叫你落轿!”她着急。 下了轿她便扭着屁股走过去,穿过园子径直来到两人跟前,“喂,你们!” 两人显然有些被惊到,同时回过身来看她,李弘竣看到她后,脸上只是一副很冷然的表情,便像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那女子脸上立刻展现一副纯情的笑靥,手里握着团扇静静地上下打量着她,忽然起步走到李弘竣跟前掺住他手臂,“九郎,想必这位便是你那位不与众同的表妹了吧?” 然而,李弘竣并没有回应,冷着脸避开了阿阮询问的目光。 阿阮瞪大眼,同样也回视这名女子,惊奇地发现像是在看自己一样,她站在对面笑起来,桃花眼形简直太像自己了,她此刻仿佛就像是在照镜子,但两人身量不同,一肥一瘦,阿阮看起来更多是娇憨,而那女子更多是俏媚,虽然两人身高类同。 此女子便是昨夜在铜雀宫中与李弘竣发生那些交集的潇湘妃子,她正手里握着一柄绛色纳纱绣佛手花鸟团扇,绕着阿阮走了一圈又一圈,好像看不够一样。 “你是谁?”阿阮问。 “我是你九哥哥正式册封的妃子,说起来还是你嫂子呢。既然是贵妃娘娘的妹妹,便早该前往拜望的,只是前段时日我染了风寒,才无缘早早与你相见,是妾身失礼,还请表姑娘误怪。”潇湘妃子微微欠身施礼。 “真是好笑,你是我哪门子的嫂子!真是恬不知耻!妃子?哼,说句不客气的,皇帝的妃子多了去了,你在这后宫中有那四妃显眼吗?你的地位比起我贵妃姐姐呢,又如何?”阿阮气鼓鼓地冷笑。 “她是这宫中的贵妃娘娘,我的地位自然在她之下,这还有什么疑问吗?”潇湘妃子微笑反问,始终端庄优雅。 “可是你穿的衣裳却违背了宫制,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大清早的这是要去勾引谁呀?”阿阮不客气地斥责她,又抬眼看她九哥哥。 李弘竣却显得多少有点儿不耐烦,似乎对这女人吵架很不感兴趣。 “九郎……你看你表妹说得……”她软步走过去再度掺住他手臂。 “湘儿,我们走,到别处说话。”仿佛是嫌某人太聒噪,李弘竣转身朝西边去,潇湘妃子回头向她轻轻一笑,还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呢,春风得意得呦,便优雅地点起脚步跨过几块石径上的尖石子,跟在李弘竣的身后缓缓走远。 瞪着他们两人的背影,阿阮吃惊得回不过神来,她居然就这么被彻底地无视了! 他们甚至都不屑于搭理她! 然而她是这样肯善罢甘休的人吗?干脆加快脚步迈过石板路边的碎石,一下便超在两人前头,张开双臂挡住他们去路,李弘竣想从另一边过,她挡住,他转到另一边,她挡住。 李弘竣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她气呼呼的倔强神情,她还抬脸瞪着自己,此时潇湘妃子走上来并排与皇帝站一起,温柔含笑地瞧着她。 “九哥哥,噢不,尊贵的皇帝陛下,我表姐姐嫁入你的宫中,成了你的人,难道就可以真的不管不顾了吗?你知不知道她昨夜胃病犯了一夜,疼得死去活来,险些死掉,你身为她的丈夫,可有关心过她?怎么这么大清早的,你却跟这个女人在这里约会?你的良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李弘竣本来不想搭理她,但她此刻居然在直面质问自己,看来也是避不开了,便正面回复她,“朕夜间已命你回定国公府,你逾期不归,朕宽容你一面,也是看在你我往日情份,恕你无罪。至于你的姐姐,那是朕的疏忽,朕一会儿便带御医去看她,你可满意?” 阿阮讶异,气不过,伸手一指,“那她呢?不准带她去,因为姐姐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一定会很伤心的,何况表姐姐现在身上还没好利索!” “好,朕答应,不带湘儿去。你还有何要求,一并提了出来,不管是什么,朕都答应你。”他下重保承诺。 “……” 阿阮发呆,看着他炯炯目视着自己的忧郁眼眸,“嗯……不许为难你的崔侍卫。”她道,张着眼,盼着看他。 “好。”他应道。 仿佛眼下也没有什么要解决的事了,阿阮撇撇嘴,便收回双臂,站到一边,主动让开了道路。 皇帝当先走了过去,他身边的潇湘妃子也跟上,临走还遮着团扇在美颜上,回头朝她调皮一笑。 每回这个潇湘妃子向她一笑,她就鸡皮疙瘩抖落一地,总感觉像是在看到自己对自己笑,太诡异了,她的笑眼实在太像自己了。 此时宫女们也都跟着他俩一个个地去了,有人还偷偷拉拉她手向她笑说“表小姐这一路顺风”,赶紧急急地去了。 呆呆地看着皇帝毫无一丝留恋离去的背影,阿阮终于朝他们身影吐了吐舌头,还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扬手砸他们,只是却砸在一个宫女的大屁股上。 “谁呀!”那宫女叫。 阿阮连忙偏开头假装看风景,此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表姑娘,咱上路吧?” “哎好!”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因为去得太远,身影已模糊成一团光影,融入一片夏初的绿幽幽中。 第133章 峨眉山下少人 黄昏, 余香小阁,一缕青烟袅袅。 自窗格上透射入的金光在明净的地面上镂印出斑斑蝶影,地中央的金丝楠木香薰炉内, 燃着静心宁神的香料。 曼妃嫣坐在菱花铜镜前,默默凝视镜中的自己,憔悴的眸色中透着一抹坚定。 她已打定主意,站在身旁的花莺儿一脸苦涩瞧着她。 “难道非要如此?这都已经是高公子的第六封信了!”她手里捏着一封桃花笺,都快被她揉得粉碎, “你这样,是不是残忍了点?”她嘟着小嘴,眉心紧蹙。 曼妃嫣始终凝视镜中的自己, 长眉柔软, 细眼含愁,但脸色却始终十分坚定,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跟他相熟,这只是一个错误。” 见她语气虽镇定, 但忧郁的眼眸里却尽是怅寥之色,花莺儿便不以为然,“就因为老爷跟你说的那些话, 你就不打算再与高公子相认啦?哼, 你真舍得下?也不看看人家救过你几次,你也好意思,说不认就不认?” 曼妃嫣心头艰涩, 仿佛不愿再多谈此事,忽然站起身,轻声,“陪我去外头走走!” 花莺儿重重叹息一声,搀扶着她下楼,来到寂静多风的庭院。 秋风萧瑟,老树孤鸣,自东都回京,都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如梦似幻,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对她来说,最大的改变,或许就是认识了高邈。 那个遗世独立的男子。 夕阳西照,光线柔和,一片枯萎的叶子轻轻飘落上她的肩头,她并未察觉,而男人影子却又慢慢浮现她心头。 线条渐渐勾勒,他青衣招展;轮廓渐渐明晰,他俊颜高挺……连那一丝丝清雅笑容,都逐渐在眼前盛放。 她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忘记,然而又更加不明确! 心头沉沉的,像是压了一块厚重的铅! 两人走到秋千架前,曼妃嫣缓缓坐下,花莺儿重新打开信笺,非要拿到她眼前看,“高公子约你见面,在曲江池,你……你真的不去吗?”索性把彩笺丢到她怀里。 她努努嘴,有点小不悦,私心多希望小姐不要再这么固执,能接受这份看起来还算是不错的感情。 高公子他很优秀,不是吗? 就这样放弃,也未免太可惜了吧? 然而曼妃嫣抬头看她,语气清淡,“回绝吧。” 花莺儿觉得不可思议,眉毛苦成了八字,“你真的真的!要放弃?” 曼妃嫣垂下小脸,眸子渐渐模糊,双手不安轻轻搅着衣襟,“爹爹养育我多年,我不想他不快。儿女之事,本就不该自作决断,趁现在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还是尽早结束得好。” 花莺儿一屁股与她一并坐上秋千,急切:“老爷不过是担心六殿下,可六殿下……他从未明确跟你说过什么呀。难道就因为一个无端的猜测,而要放弃本就不错的高公子?老爷不是还没有见过高公子嘛,你焉能知道老爷就一定不喜欢他呢?” 曼妃嫣抬脸转眼看她,一直轻缓的声音也变得急促,“你我不是我爹,他会怎么想,谁都猜不到。我只知道,暂时还是不要跟他见面的好。” 花莺儿微微一滞,委屈地瞅着她,“小姐你……” 曼妃嫣忽而叹息,眼中隐隐有珠泪转动,“得不到家长支持,不会有结果。何况,或许六皇子也身不由己,长辈们若已决定,那我和他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到底,我不该对高大哥起心动念,一点点念头都不能有,说起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仿佛是下定决心,她重复,“我该尽快收拾好自己,不再继续沉沦下去!那日在积善寺,他说的没错,我的归宿或许真的会是皇家!我真后悔,我那日就该明确地拒绝他,让他不要再有任何想法!我不该拖着他一起堕入这深渊!” 越说越严重,她忽的起身,就要离去! 花莺儿一把拉住她,轻声:“小姐,你都许久没坐秋千了,你坐下,我来推你。”一双眼眸同情地注视着她。 不论如何,她都是她家小姐,她不能让她揣着不开心离去。 曼妃嫣手握绳索在花莺儿掺扶下缓缓站上秋千,背后轻轻被她推着,渐渐地有了速度,双足在空中越荡越高,心中所有不快,也慢慢随风而逝。 如流云般的一头发丝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直到墙外一个人影忽然映入她眼帘,站在秋千上越荡越高的曼妃嫣,脸上容色暗淡下来。 男子一袭青衣,骑着白马站在西墙外的城坊街巷里,那边高出坊墙的枣树垂下浓荫,罩在他身上,显得情绪有些阴沉。 他默默注视一下一下高出坊墙的女子,眼眸深邃而多情,透着微微忧郁。 与他视线相触,曼妃嫣心头如蒙雷击。 魂不守舍站在秋千上,却又不能控制自己停下,身形每每随着荡高的秋千飞出坊墙外,就看到墙外凝立的男子,正默默凝视欢愉的自己。 想要阻止花莺儿,却不好在他面前,怕他明白她此刻不想与他相见的心情。 秋千越荡越高,她的心越来越慌乱。 忽然手上一滑,脚下不稳,整个身子向下堕去。 “啊!”发自本能尖叫出声,心底一沉,以为这下要完了,非摔碎脊柱不可。 可是这一刻,她心里竟有一丝痛快的感觉,或许死去,一了百了。 谁知就在她下坠的一刻,恍惚间见他袍带翩飞,已经极速上了坊墙,在她后背即将要触地的一刻,他已如鹰般自空中击下。 一个歪身,左肩一斜,侧身贴着草地滑过,双臂伸出,将她一把接入怀中。 花莺儿早已摔倒一旁,瞪大眼吃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嘭”的一声,曼妃嫣落在他怀中,激得草地中尘泥飞溅。 渐渐归于沉寂。 还好有男人撑在她身下,否则这一下,她脑骨都非摔碎不可。 慌张爬起身,回头见一脸痛苦的高邈撑在地上,在看到她惊慌失措的一刻,他居然还不忘冲她展颜一笑。 “高大哥,你……你没事吧?”曼妃嫣急得快要哭出来,跪在地上,忙扶他缓缓起身。 高邈还是有点疼痛,呲牙咧嘴,左掌撑在左后腰,勉强才能坐起。 曼妃嫣眼中珠泪一颗颗滴落,转眼在脸上串成线,“高大哥,你这又是何苦,太危险,万一出个什么事,叫我怎么办?”紧紧握住他手,激动地哭起来。 双腿微弯坐在地上的高邈,却忽然抬手触碰上她脸蛋,为她轻轻揩拭尽泪珠。 曼妃嫣失神凝视,心中一阵阵抽搐。 “傻姑娘,我更不希望你有事。”或许是因为疼痛,他嗓音显得有点低沉暗哑。 “不行,得赶紧给你治伤!”慌乱的曼妃嫣看向花莺儿,“快去,咱阁里有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 花莺儿一骨碌自地上爬起,忽然,“在这里擦跌打损伤药!”回头看四周,似觉不妥。 庭院萧瑟,秋风涌起,吹在人身上微微有点凉。 更何况,万一有丫鬟忽然闯进余香小园,见到堂堂正正的相府千金,正在给一名高大的陌生男子擦身体,未免…… 曼妃嫣转眼凝视高邈,他也正注视自己,一脸无辜委屈,似乎等待着她的处置。 几乎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曼妃嫣和花莺儿两人才勉强将高邈扶进余香小阁。 曼妃嫣双手抹上药酒仔细揉开,抬头看到端坐窗前的高邈缓缓将上衣解开,青衫褪到宽厚的肩膀下,露出健硕的上身。 顿时,充满甜香的闺阁中被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充满,两股味道相冲击,使人心神不由一荡。 就连端着水盆进门的花莺儿,一见之下,也微微一怔。 从未有男子在她们面前如此□□过身体。 花莺儿看曼妃嫣一眼,放下手里水盆和毛巾,抬眼见窗外一抹斜阳就要沉入西山,屋内渐渐有些昏暗,她快步走到窗前点亮桌上的朱红色水晶灯烛,尴尬道:“我去外头守着!”说完,就慌张跑出去。 曼妃嫣想阻止已来不及,此时高邈坐在梳妆镜前端视自己,感到身后人迟滞,他回眸。 适才救她,玉冠震松,一头披散下来的青丝分在结实的左肩前,冷冽的面部线条上透出一抹刚毅,疏淡的眼眸中却是温暖和煦的,定定注视着失魂落魄的她。 “怎么了?”浅浅淡淡的一句,似乎有点茫然。 曼妃嫣抬头,看到镜中他强壮的胸膛上微微泛着古铜色泽,心头禁不住突突直跳,一时间手足无措,避开眼。 她几乎感到无地自容,甚至想要夺门而逃,可是这样做又未免显得太过无礼,于是只能在原地踟蹰,不知该上前还是该后退,也不知该怎样开口。 高邈眼眸疏离,静静凝视她半晌,似乎明白些什么,忽然轻轻一笑,站起身来。 曼妃嫣吓了一跳,抬眼看他,他身长足有九尺,这样猛地立起身,显得这余香小阁都有点低矮,高大的身材上线条性感。 心慌意乱,竟不自觉后退一步,再也不敢看他。 高邈注视着她微赧的脸色,好看的侧颜上垂着一绺弯弯的发丝,微翘的睫毛形成好看的弧线,红唇恰似一颗樱桃,几乎能掐出水来。 他轻轻一笑,轻步向她走来。 第134章 峨眉山市 风尘弥漫的街道上, 泪水将曼妃嫣的脸染得冰透,恍惚间感觉周围光线暗下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一束高大的身影, 伫立在跟前,刺目的阳光从他脖颈后透过来,渐渐适应光线的眼眸,倒映出熟悉的身影。 她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渐渐认出他, 双唇止不住微微颤抖。 就在下一刻,他缓缓向她伸出手,曼妃嫣呆呆注视, 此刻的高邈, 看起来有些愤怒,有些紧张, 有些怜惜,他眼眶红红的,正深情凝视自己。 曼妃嫣心头微颤, 缓缓向他伸出手,他牢牢握住,手臂一运劲, 一把将她拽入怀中, 紧紧搂住她身子,俊颜深埋入她颈窝,闭上眼眸。 来往行人止不住诧异, 都驻足指点,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高邈再也控制不住胸中澎湃激动的感情,将她自怀中拉出,咫尺间垂目,动情注视她憔悴眸色,伸出大掌擦干她脸上泪痕。 然后几乎是想也不想,一掌握紧她后颈,俯首重重亲吻上她红唇,有力双臂紧紧揉捏住她身子,恨不能将她整个都嵌入自己胸膛。 满脸泪痕的曼妃嫣瞠大眼,近距离看到他闭目沉沉吻着自己,脑袋一片空白,双手下意识挣两下,随着他亲吻的深入,双臂无力地垂在他宽阔的背上。 无力反抗,她轻轻闭上眼,任他将全数深情倾洒在自己身上。 围观百姓爆发出潮水般的声音,这一幕香艳画面简直闪瞎群众的眼。 然而两人似乎只沉浸在彼此的情境中,已经忘了周遭的一切,耳边仿佛只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跳动的频率渐渐趋于一致。 站在角落的男人,看到公子居然当街亲吻女子,简直气炸了! 他狠狠砸一拳墙角,犹不解恨,又踹一脚。 他们的计划,真是要败坏在这多情的公子手里了! 高邈轻轻放开曼妃嫣,低眉凝睇缓缓睁开双眼的她,良久方轻声:“对不起。” 曼妃嫣定定瞧他,那样动情的神色,令她心慌,“高大哥,你……” 高邈立刻道:“你放心,今日之仇,我会替你讨回。” 他眸中释放的冰冷神色令她吃惊,“你要做什么?”下意识抓紧他垂下的光滑衣袖,“你都看到了?其实你一直没走远是不是?”眼中充满慌乱跟不安。 高邈态度冰冷,“你在家中就是这么被欺负的?” 他并未回答她,反而口吻严厉地质问她。 曼妃嫣一阵失神,下颚立刻被他大掌掐紧,白皙皮肤立时出现两道红痕。 她惊慌的眼眸注视他愠怒的双眼,双唇颤抖轻启,“高大哥,答应我,不要伤害我妹妹。” 高邈摇头,仍是垂目注视她小脸,声音尽量压得平稳,“我不能保证。” 她流泪,柔声,“她只是太骄傲,她从小……” “不!”高邈却立刻打断,“你现在是我高邈的女人,我不容许任何人欺辱你!我、会拿走曼姝嫣她最珍贵的东西!” 见他眼神阴鸷,似乎不是开玩笑,曼妃嫣吃惊,瞪大眼,“不可以,你、你要做什么?你不能伤害她!她说什么都是我妹妹!如果她出什么差错,我爹爹也会受不了。高大哥,就算我求求你,不要伤害他!” 她小手握紧他胸口衣襟苦苦哀求,眼角泪光点点,就差跪地相求了。 高邈神色严肃,重复:“我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辱你!绝不允许!你不必再求我,我不会听。” 他似乎心意已决。 曼妃嫣满眼失落,垂目,却被高邈再度掐起她小脸,阴冷凝视她幽幽双眼,忽然爱宠地抚抚她额头,眼中充满疼惜。 她勉强对视上他冷硬中带着疼惜的眸子,眼角又滑下一道泪痕。 他叹息,“眼睁睁看着你流泪,是我的失职。” 她摇头,“不,高大哥,你别说这种话,我已经觉得很亏欠你了。”垂眸,下颚却又被他再度抬起,他好像永远都看不够她。 近在咫尺,两人动情眼眸止不住地交织缠绕,她娇嗔,“脖子好酸……” 高邈讶异,这才忍不住展颜一笑,松开她小下巴,伸臂一揽,将娇小的她紧紧粘入自己怀中深处。 曼妃嫣小脸堵上他胸膛,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闻到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他好像今天去过春郊野外。 高邈一臂抱紧曼妃嫣,疏离目光转而注视向围在四周的京城百姓,就差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大家迫于他沉着阴冷的气质,都吓得退避三舍,不敢再看。 不过两人到底太俊,好似神仙中人,大家又有些不舍,便一步三回首地指点。 但也有不雅的言论,这一对伤风败俗的男女,居然在大街上公然**,还亲上了,唉,成何体统,有伤风化! 尽管他们白璧国在周边诸国之中风气还算开化,但也不能如此旁若无人、胆大妄为啊? 也许是猜到了他们的这些心思,一臂拥着曼妃嫣的高邈,脸上轻轻一笑,垂目,双唇贴上她额心,闭目。 斜阳余晖一抹,洒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 她到底算是他心上的人吧,此刻两人藏在曼相府东园的南边屋顶上。 曼妃嫣吓得脸色惨白,双足滑滑得打颤,软软地瘫坐在层层屋瓦上,双手紧紧抓着高邈的衣袖,眼神惊慌望着屋檐下低约一丈的地面,生怕自己会一个不小心滚下去。 高邈右臂拥着她,侧颜看她害怕的脸,低低一笑,目光转而望向窗明廊雅的正房。 幸而一株浓密新绽的春桃遮住了两人的身形,否则是很容易被来往于园中的丫鬟们发现的。 他很自然地一腿弯曲,一腿舒展,坐在微斜的屋顶上,等待着那抹高贵身影的出现。 她已经向他求过许多次,他勉强答应不过分为难曼姝嫣,但是她这个仇,他到底是要给她报,否则他这个“男友”当得可就太失责了。 耐心等待约一个时辰,终于听到院子里本来安静的丫鬟们,忽然奔走起来,一边叫嚷。 “小姐午睡已醒,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洗脸水!你,快进二房听侯差遣!小翠呢,叫她来给小姐梳妆!”丫鬟一边交代,一边已集结进正屋。 高邈勾唇一笑,转眼看曼妃嫣,“你妹妹的阵仗可比你排场多了?你才几个丫鬟,看人家有多少?” 曼妃嫣眼眸幽幽,足下始终滑滑的,只得依偎紧他,轻声,“她从小就很娇惯,她……” “是吗?”高邈眼眸里有戏谑的光,“这么说,你觉着她比你享受高几个等级的服侍是应该的?你二娘这么明目张胆盘苛你,把你安排在相府那么偏僻的余香小园不说,还刻薄你平日的用度,你爹也不管么?” 曼妃嫣巧然摇头,“是我自己乐意住在余香小园的。” 高邈不以为然,“就那个冷宫似的地方?似你这样的人,就算进宫,也甘愿做那被男人遗弃的妃子?” 曼妃嫣垂头,“余香小园很清幽,我喜欢那里。” 对方说爹爹不疼自己,她有点不悦,抬眼看他,语速不由加快,“我跟爹爹说过,我不想家庭不睦,但二娘讨厌我是不会改变的,这点爹爹心里也明白,为减少争端,不必时时相对,远远避在余香小园更好,免得二娘碍眼,所以爹爹也首肯了,也算减少我每日应对的压力。你说爹爹不会管我,我不能同意,一日三餐不会少,穿的衣裳也不差,每日斋素,偶尔食肉,全凭我自己喜好,我只是不愿去争夺更奢侈的,那样太累了。” 高邈冷然,盯着她,“呵,我终于知道,你为何爱读佛经了,像你这样遇到不公又不懂反抗的人,若再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来帮助你,那我真不知道你要再退让到何种地步才能活得下去。” 曼妃嫣嘴唇颤抖,说不上话,撇开眼,“我不想跟你吵,你不要再逼我了。” 高邈盯她半晌,不再说话,忽然就听到正房廊下说话声多起来,原来是曼相府二小姐曼姝嫣,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雍容华贵地走了出来。 高邈轻轻一笑,微微一动身,手臂立刻被曼妃嫣拉住,“你……你当真要给她教训?” “当然。”他忽然眸色一厉,“别再跟我讨价还价,我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了。” 曼妃嫣颇感难为,瑟缩着收回手,难过地低下脸。 高邈脸上绽放笑意,转眼看着曼姝嫣如众星捧月般缓缓走到庭院中。 她在群芳之间游走,一时轻抚红花垂目观赏,一时捧起紫朵弯腰轻嗅,美艳的脸上写满怡然自得。 高邈眼看差不多是时侯,食指和中指,缓缓自怀中挟出一枚极细的针钉。 钉头都做过特殊处理,磨掉尖锐的尖,使之刺不入人的皮肤,但通体接近银灰色,洒在尘埃里,人肉眼极难辨出。 曼妃嫣心惊肉跳地看着,见他盯着她妹妹的眼神越来越冷,似要下手,他忽然一挥臂,她急中生智,一跤向他撞过去。 高邈手一歪,针钉脱手,没打中,却见曼妃嫣就要自屋顶滚下,慌忙躬身一臂又将她捞回。 也许是太过心急,他重力没撑好,两人拉扯着向后滚倒在屋顶上。 第135章 峨眉山月半轮秋 夏夜空气中布满甜香, 高邈看着花莺儿拿在手里的物件。 她笑道:“接下来的环节是‘斗巧’,九孔针,五色线, 女子对月穿针,以祈求织女能赐以巧技,高公子你要不要加入我们,穿针玩?” “虽然是女孩的玩艺儿,但看起来似乎很有趣, 玩玩也无妨。”高邈兴趣盎然,自花莺儿手中接过,仔细端视。 花莺儿笑道:“每年我与小姐都玩这个游戏, 自是再熟悉不过。高公子你是头一次加入, 就与你说说规则,不论手执彩线对着灯影, 或是对着月亮将线穿过针孔,如能一口气穿过这九孔,即得巧, 被称‘巧手’,穿不过九孔,就是‘输巧’。” 高邈笑, “明白。” 花莺儿琢磨着, “既是比赛,就要有所输物才是。若公子输巧,就要拿出心爱之物送予得巧之人;若公子得巧, 那我与小姐拿出随身心爱之物赠予公子,怎样?” 高邈很大方地接下,“甚好。” 于是三人各执花莺儿分发的九孔针和五色线,一声令下后,在晶莹皓洁的月光下穿针引线。 高邈毕竟是男人,双手虽然修长白净,手法也算灵活,但比起女子到底算笨拙,眼看两人都已穿入第六个针孔,他连第一个都未穿入,急得满头大汗,引得两人掩嘴偷笑。 预料中,这盘,高邈输巧。 花莺儿扯住他衣袖拍手笑,“高公子你输了,想想要送我们什么吧?” 她笑得得意,高邈一脸叹息。 曼妃嫣到底心善,不似花莺儿活泼调皮,微笑:“高公子过去从不穿针,也不玩此游戏,这样我们未免欺人。不如再赛一回,你我让高公子三个针孔,如何?” 高邈立刻笑道:“如此甚好。” 花莺儿小手摸摸下巴,欢笑:“好啊,就让高公子三个针眼。” 急得高邈满头大汗,但仍是输巧,花莺儿哈哈大笑,曼妃嫣同情地注视着他。 他也不再作挣扎,笑道:“男女有别,正在于此。” 放下九孔针和五色线,自怀中摸出一枚莹洁的玉佩,送给最先穿过九孔的得巧者,曼妃嫣。 她摇头推开,“适才只是玩笑,高公子不必当真的。” 花莺儿一把抢过,强行塞入她手里,笑,“愿赌服输,若是这物件对高公子真心重要,那完全可回家好好练习穿针,明年这时侯,再赢回去呀。” 曼妃嫣讶异,忍不住笑出声。 高邈却一笑,“这主意不赖。”意味深长的眼眸停在她身上,“曼小姐,你可要好好保管,明年我再赢回来。” 曼妃嫣低眼,凝视掌中玉佩,表面镂刻花鸟图案,有五个小小的瘦金体字,道是“花鸟夜花月”。 她轻声:“与此情此景倒是极配。” 高邈忽然倾身握住她手,认真注视她微讶双眸,握紧不使她手逃开,“小姐可有诗句与今夜此景良配?” 她斟酌着,缓缓道:“七夕今宵看碧宵,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花莺儿眨巴眨巴眼睛。 高邈忍不住笑道:“小姐博学,可是林杰的《乞巧》诗?” 曼妃嫣抬头凝视,眸光忽闪,“高公子也知此诗?” 高邈笑,“林杰小时十分聪颖,六岁即能赋诗,下笔即成章,精于棋艺,善长草隶,被推举为神童,得到唐扶赏识,可惜只活到十七岁。” 曼妃嫣叹息,“只能说天妒英才。” 花莺儿听得模棱两可,虽然过去在小姐帮助下算认识几个字,也记住些知名的诗词歌赋与文学巨匠,但到底学识浅薄,他二人此番对话,她并未听懂。 不过看小姐反应,似乎是遇着了知音,她很替她高兴,适才有意慢半拍输巧给小姐,看来没白输。 “我学问浅,不同你们聊深奥的,嘻嘻……小姐,我们开始剪纸吧?” 曼妃嫣回眸,“好呀,还要赛吗?” 花莺儿点头,跃跃欲试,“当然要赛了,这样才有趣嘛。高公子,这回你要不要参加?” 高邈略作犹豫,“只是,我可没那么多传家宝。” 两人反应不过来,曼妃嫣低头看手中玉佩,忍不住笑出声。 “不过既然决定与你们一起过七夕,不一起做做活动,说不过去。”言下之意欣然接受这项挑战。 曼妃嫣觉得对他已分外难为,但看他从容不迫,心中又对他多一丝喜慕。 花莺儿欢笑,“这回不比谁剪得快,最终比谁剪得像,每人给一柱香时间,够充裕吧?至于所剪题材嘛,只要是目中所及即可,要求是眼下亲眼见到的情物,这个怎样?” 高邈笑,“好,无有异议。” 三人坐在船板上,右手拿起剪刀,左手拿起彩纸,抬头望天,又望两岸风物,灯火以及渔樵,斟酌半晌,似乎心中都有了合适的题材,在纸上比划构图一番,都开始认真剪起来。 耳边是刀剪在彩纸上的沙沙声,以及花莺儿的抿嘴偷笑声。 她技术较高,一边随心所欲地剪,一边偷眼望高邈和小姐怎么剪,高邈最后干脆背过身去,不给她看。 一柱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高邈最后一个剪完,香也烧得只余一寸了。 花莺儿掐掉清香,“好啦,请把各自的拿出来吧。我先!” 展开手里的红纸,两人讶异,随即眼露欣喜,只见纸上一座鹊桥,桥上一男一女相拥而语,剪得形态逼真,如泣如诉。 曼妃嫣瞅着这对哭泣的男女,心中竟有丝难过,把眼望向天穹那对明亮的双星。 “小姐,该你啦,你剪得什么呀?”从曼妃嫣手中取过小心展开。 高邈见是地上一对并蒂莲,上空飞舞一对比翼□□的鸟儿。 花莺儿笑,“小姐,你剪得可真好!高公子,看看你的,这么神秘,到底剪得什么呀?” 高邈自己慢慢展开,月光映照下,清晰可辨。 花莺儿笑得更灿烂了,曼妃嫣张大眼,呆滞地看着他剪的。 “像吗?”他目光温柔注视向她。 曼妃嫣抬眼看他笑脸,说不上话。 花莺儿从他手中取过,举起对着天穹一照,“真像啊!” 曼妃嫣脸色酡红,不看剪纸,只是呆呆看他。 他居然剪了一幅她的肖像,不善长穿针的他,似乎很擅长剪纸,温柔的侧脸,细密的发丝,剪得如此像一颦一喜的她,而背景是一汪静水。 他观察的,竟已如此入微。 花莺儿将剪纸小心地保存进她的“百宝箱”,又拿出事先揉好保存起来的面团,分发三人手中,坐在船头,捏起面塑来。 随心所欲的,老虎头、狮子头、小猫小狗,花朵鸟雀,任何美好事物都可以成为他们手下的奇迹。 高邈站起身,舒展酸麻的长腿,低头看着两人又兴致不减地缝了些彩绣,通草与线绳编制了一些奇巧的小玩艺儿。 两位姑娘心灵手巧,跪坐船头,映着平静的池水,显得无比贞静与柔美。 他心里升起一团柔软,再度缓缓蹲下身,侧脸觑着低眉刺绣的曼妃嫣。 她的侧影,美丽得使他的心,忍不住地悸动。 花莺儿送一些自己做的鸳鸯面塑给高邈,“祝愿高公子早日找到另一只美丽的鸳鸯,你们两个就可以在这池子里游啊游,哈哈。” 笑得欢畅。 她一说这话,曼妃嫣心里莫名一慌,手里的针险些刺了手。 “折腾了这大会儿,我瞧这月亮的行径,将近三更了,你们饿了吗?” 高邈到底是这画船的男主客,不能一直叫一个女娃儿作主导,未免有失体面。 谁知花莺儿却道:“这个你也得听我的,我已经备下了饺子。” 她再度打开她的“百宝箱”,高邈简直哭笑不得。 “我和小姐已经提前备好了饺子,这些饺子里有三只水饺,里头包了一枚铜钱、一根针和一个红枣,乞巧活动结束,咱们一起吃水饺,吃到钱的有福,吃到针的手巧,吃到枣的早婚。” 高邈坐下,已被分发一双竹削筷子。 “高公子,这些足够咱们三人吃,你就放心大胆吃吧,不过小心有针哦。”花莺儿招呼。 高邈笑着道:“是,莺儿姑娘。” 三人一边说笑,一边月下吃水饺,曼妃嫣居然头一个吃到枣,被花莺儿一顿好笑。 紧接着,花莺儿吃到钱,高邈吃到针。 三人一顿笑,七夕夜高邈一个大男人,居然得到一个手巧的祝福,也算喜感。 忽然天空飘起雨来,高邈抬头看,中天有月,东天有雨,真心又晴又阴。 他道:“好一阵相思雨。” 曼妃嫣道:“或可名‘相思泪’。” 高邈回眸凝视,她向他莞尔一笑。 花莺儿一边收拾案上七夕应节之物,一边笑道:“喜鹊呀,都到天上搭鹊桥去了,这么宽的银河,得多少喜鹊呀。”抬头一阵望天。 高邈笑,“嘘,你们有没听到,牛郎织女在说悄悄话?” 两人见他一幅认真模样,果然也认真倾听,不顾细雨打湿身上薄纱衫。 高邈笑,“我听人言,待嫁少女如若听得牛郎织女说悄悄话,日后可得千年不渝的两情相悦哦。” 曼妃嫣盈盈水眸看他。 花莺儿已把东西搬回船舱,“你们两个不要再傻了,看雨越下越大了。”说着招招手。 三人坐进船舱,一边凝视窗外绵绵细雨,以及池面上激起的水雾,一边吃水果、饮茶聊天。 在花莺儿的主导下,又做些乞巧游戏,用卜具“卜巧”,问自己是巧是拙,又玩一回穿针引线,慢的“输巧”者要将事先备好的小礼物送给得巧者。 曼妃嫣与花莺儿互送一些。 或许太累,花莺儿躺倒在船舱地板上睡着了,口中流涎,曼妃嫣跪在她身边,笑着俯身为她擦拭,回眸。 但见高邈静静倚窗而坐,也正回头凝眸注视她。 曼妃嫣微笑,“高公子不睡么?” 高邈摇头,“我为你二人守夜。” 船心仅余他们这一只船,静心月明,池光寂寂。 说起来,这还是头一次与一名男子共度夜晚,但曼妃嫣却并未觉得不适。 高邈气质俊雅,给人以舒适之感,不像是会威胁她二人安危的人。 今夜宫中结百尺乞巧高楼,用彩锦编织而成,内可坐数十人。 帝后率领皇族亲眷与文武百官,于此楼夜赏歌舞,彻夜欢娱,想必父亲、二娘、妹妹今夜不会回相府,那她也可在此待上一夜吧? 抬眼凝视高邈,他表情淡淡,目光也柔软地锁着她盈盈春眸。 酒案上杯盘狼籍,仍散发阵阵酒香果香,清香一点点燃尽,天色渐晓。 第136章 峨眉山下少人行峨眉山 看见俊俏男子, 仿佛空气里都瞬间布满了甜香。 曼姝嫣一双眼目只在高大潇洒的高邈身上打转,一时脸上红晕难消,偷眼悄悄瞄姐姐, 只见她也忍不住在看眼前的男子,便下意识地掐了下她手。 曼妃嫣回看她,一双大眼中写满不解。 “姐姐,这位公子救了咱们,咱们总该向人家道谢才是, 如果没任何表示的话,未免显得咱们出身相府的人没有礼数。”一边说着,曼姝嫣一边摇摇她的手, 眼中向她释放哀求的信号。 高邈是个聪明人, 见姐妹俩在说悄悄话,便背过身去, 向仍在围观的百姓们微微一笑。 这些百姓们本来想看热闹,看这两位美艳的相府千金会否与眼前这位公子发生一些特别的事,但被他这么大大方方的一笑, 却反而有些尴尬,互相推攘着都依依不舍地散去了。 一边走一边还在说,这位公子真是俊朗, 这两位小姐真是漂亮。 曼妃嫣莫名其妙看着满脸潮红的曼姝嫣, 她似乎在向她暗示什么,拼命向她眨眼,还悄悄伸手指一指高邈的背影。 曼妃嫣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她是被高邈的俊俏给吸引了。 这真是令她哭笑不得! 曼姝嫣一向端庄矜持,自然是要她来出面,曼妃嫣嗫嚅着缓缓走到高邈身后,“高、这位公子……” 高邈回身,眼眸似笑非笑看着她,态度温和,“有什么事吗?” 曼妃嫣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想笑,但也得强忍着,“适才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若不是你,我和妹妹恐怕……” 她说不下去,抬起看他,鼓起勇气,“如若不弃,我和妹妹想请你去茶楼喝杯热茶,多谢你适才的救命之恩。” 两人交往也有一段时日,而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约他,怪不好意思。 高邈未察觉她这些小女儿心思,目光自然而然越过娇小的她看向曼姝嫣,站在曼妃嫣身后的她,绝妙的脸上立刻盈盈一媚,向高邈投来甜蜜的笑意。 谁知高邈的目光却立刻从她脸上移开,看向曼妃嫣,眼眸无比专注,“多谢二位千金好意,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二位千金了。若是有缘,改日自会相见。” 他说完,也不等曼妃嫣回应,转身离去。 她怅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曼姝嫣见他潇洒离去,一点留恋也没有,脸上期冀的笑容立刻消失。 她可是这京城中知名的头号美人,任是哪个男人见了她,不得多看她两眼,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眼里对她居然是彻底的漠视,这叫她焉能不气,心里几乎把他骂了个遍。 她心中气恼不已,气又无处撒,便像小时候习惯的那样,将火气转嫁到曼妃嫣的身上。 一双丽目瞅向她纤柔背影,气鼓鼓地走到她身后,粗鲁力大地一把将她拉转过来,她为泄愤,指甲故意用力,几乎掐进她的手臂里,眨眼就现出道道红痕,曼妃嫣痛得咬紧嘴唇,讷讷地看着凶恶的妹妹。 她怒视着她呵斥:“发什么呆!人都走了!你还真是个蠢材!”美目中恨极。 曼妃嫣疼得脸上发白,呆呆看着大发小姐脾气的妹妹。 “你看什么看!连个人都留不住,我要你这样的姐姐有什么用啊!” 她训斥完又上下打量她一眼,气得一跺脚,狠狠甩开手臂,扭身走到一群仆妇中间,撅着嘴一边忿忿地盯着呆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姐姐,一边嘴巴开合巴拉巴拉地告状。 一时这些仆妇们都拿嫌恶的厉目扫向曼妃嫣。 曼妃嫣心中怯弱,垂下小脸,一双小手揪着衣襟嗫嚅半晌,最终还是小心翼翼走过去,声音濡弱地赔礼道歉,“是我不好,妹妹你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你不是还要去看料子吗?我陪你去!” 她不求饶还好,曼姝嫣简直气不打一出来,一把打开她伸过来想要和好的手,伸手指住她脸。 “看料子?再好的心情也被你这个扫把星给扫没了!当年你一出生就把你娘给克死,你怎么不跟着她一起去死啊!现在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你最恰当不过,那就是‘蠢钝如猪’,哦不止一个,还有‘呆若木鸡’!你连猪和鸡都不如啊!” 她训斥完,最后瞥她一眼,也不想说再多,伸手揉着起伏的胸口顺了顺气,脸上勉强抒放一个端庄的笑容,文雅地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 她在一众仆人搀扶下上了车,回头见曼妃嫣嗫嚅着跟过来,双手攀上也要上车。 她立刻向仆妇们使个眼色,其中一个仆妇机灵,立刻一脚踢开脚凳,曼妃嫣身子一歪,紧接着怒气不减的曼姝嫣就伸出一脚,照正狠狠踹在她胸口上。 曼妃嫣身子本就娇柔,再也撑不住,向后坐倒在地,引得周围一群仆妇们一顿哈哈大笑,指着她猛地呛嘲。 曼妃嫣低下头,右手紧紧握住衣裙,眼圈慢慢红了。 曼姝嫣一直愤怒的脸上这才挥洒得意的笑,轻柔的声音道:“今天你就别想坐马车回家了,你自己一个人走回去吧!哎呀,我倒忘了,这西市距离永宁坊可不算近,你呀千万别像上次那样,不回家就去找野男人鬼混!” 她发泄一通,见姐姐始终无言无语,更不反抗,这才舒心,轻蔑地瞟她一眼,一把放下车帘,轻俏的声音响起,“发车!” 车子发动后激起一路烟尘,尘土飞扬中,曼妃嫣眼中珠泪再也忍不住,掉落在盖满灰尘的衣裙上。 适才发生的这一幕,已全被一人看去。 他始终未曾离开,早站在坊墙一隅藏身,穿过弥漫的风烟,注视着坐在大路中间被路人来回指点,却只顾低头流泪的曼妃嫣。 所有的人都站得远远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戳中,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身体禁不住有些微微起伏。 他忽然动身,猛地肩上被一人按住,耳边响起一个充满警戒的声音,“公子!” 又是他的这个忠心耿耿的好属下——雁瑾皓! 高邈回身一把打开他,声音从未有过的阴冷,“这次,别管我的事!” 他一甩衣袖,勉强压抑怒气,看他一眼,雁瑾皓被他的勃然震慑。 他转身要走,雁瑾皓不死心又一把扯住他,急迫,“公子你不能去!” “少管我闲事!”不客气的,高邈狠狠出拳,照正击在他胸口。 也是在怒气中,他控制不住下了重手,雁瑾皓被他打得倒退好几步,他仍不死心赶上前要扯住他,高邈听到风声,突然一个翻身,猛地扭住他袭上来的手腕,一扯一带,出其不意地单手将他自后擒住。 雁瑾皓运劲震开他,猛地回身左手一把扣住他肩膀,右手成钩迅如闪电地向他胸口抓去,高邈右肩一沉卸去他左手力道,紧接着劈手套住他抓向自己胸口的右手,手臂一弯一带,手肘撞向他胸膛。 两手变换成钩,猛地抓住他胸膛,将他狠狠甩在墙上,按紧,“噌”地一声,反手抽出袖间短剑,自上而下剑刃一抹一斜,已切到他左耳上。 他这一系列动作十分迅捷,雁瑾皓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高邈冷目如刀,面色阴狠注视脸色惊得惨白的他,压低声音喝斥:“不想残废就别管我的事!我这短剑只要再下一寸,你这只耳朵就别想要了!” 谁知雁瑾皓竟巍然不惧,“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败坏我们的计划!” 高邈怒不可遏,左掌挥出,重重打在他胸口,雁瑾皓控制不住嘴角溢出鲜血。 高邈面色狰狞,进前一步,挥手狠狠掐住他脖子,将他脑袋用力抵在墙上,发怒,“你若再敢以下犯上,我立刻杀了你!” 他眼眸冰冷,看起来不是说笑,雁瑾皓被他制服,又被他气势所慑,也不敢再动,似是泄气,不再反抗。 空气紧张得似是绷断的弦,过了许久,高邈渐渐平息怒火,这才撤剑,左手缓缓松开他脖子,退后一步。 雁瑾皓捂住被他掐出红痕的脖子,默默瞪视他。 高邈斜他一眼,这次他不敢再上前阻拦,急切地看着他。 高邈慢慢转回身,注视着曼妃嫣,缓缓举步,静静地向她一步步走过去。 雁瑾皓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气得狠狠砸了一拳墙头,骨节鲜血直流也顾不得了。 于高邈来说,曼妃嫣的身影越来越近,一瞬间,嘈杂的环境仿佛变得清静,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两人。 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她轻轻的抽泣声,仿似一记记坚实的闷锤,狠狠捶打在他的心上。 他从未如此在意过一名女子,她的眼泪,简直成了他最致命的鸠毒。 作者有话要说:  姑娘们,不好意思。7.30突然被求婚,十分仓促,这两个月要筹备结婚和旅行,还要招待双方父母,两家离得又有点远,每天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难以静下心抽出时间来写作,这两个月更新会有些缓慢,这几章防盗我会抽空换上,本来前几天就该替换的,实在是非常突然的定了亲事,这几天都在联络亲友,挑选婚服,感觉结婚真的非常繁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