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 第1章 装病 近来京城发生了件新鲜事。 据说礼部陈尚书的小儿子在外出时,不小心当街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不说,还因为落地姿势不对,脸也伤着了。 听闻此事,众人皆是唏嘘,毕竟好好一个翩翩佳公子,怕是短时间内不能见人不说,又恰好在议亲的当口,也不知女方家会不会因此而嫌弃。 谁知不到一天,事情又有了另一说法。 据说,那陈小公子并非摔马受伤,而是不知为何得罪了燕亲王府小王爷,被那位号称“京城小霸王”的头号纨绔带人打了,不仅如此,还牵扯出了明月楼乐坊的一位知名乐姬。 说白了,就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 而作为陈小公子正在议亲的对象,信国公府四小姐杨缱也在短短一天内,收到了来自家人、闺蜜、朋友等无数人或直白或隐喻的安慰,以及不少明嘲暗讽。 杨缱深受其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病了。 信国公府也顺势闭门谢客,直接将那些想看戏的人挡在了门外。 …… 锦墨阁。 袅袅余香从雕刻精致的紫金香炉里升起,偌大的书房,靠墙竖着三排两人高的书架,满满当当或新或旧的书本被码得错落有致,光是这藏书量,便能令整个京城的读书人为止疯狂。 一高一矮两少女,则站在窗前一张宽大的梨花木书桌后。 初秋的清晨,日光明亮而温柔,秋老虎还没露出头来,正是清清爽爽。高挑些的少女穿着如今京里最流行的南海绡纱裙,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整个人笔直如竹,手握紫毫笔,精致明媚的小脸上布满严肃认真。 她落笔有力,宛如烟云,字帖般端正的楷书仿佛被精心排列,整整齐齐地在上好的水纹纸上铺开,乍一看,和手边字帖里的字迹极为形似,几可乱真。 在她旁边,丫头打扮的少女则小心翼翼地磨着松烟墨,眉宇间焦急的愁绪令她站立难安,时不时抬眼悄悄打量自家主子,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敢随便吐出来。 书房里安静至极。 直到写字的少女耐心地落下最后一笔,小丫头这才憋不住似的长长吐了口气,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家主子。 ——正是外界疯传所谓“气病了”的杨缱。 “小姐,这次抄得可满意了?”玲珑试探地问道。 杨缱望着自己新抄的佛经,用近乎苛责的态度审视了一遍,好半晌才点点头,“晾干后送去崇福寺。” 玲珑如释重负。 这已经是她家主子今日抄的第三遍佛经了,用她的眼光看,前两次已是极好,主子却依然不满,固执地又抄一遍,也不知问题出在了哪。 也不能怪主子追求完美,实在是因为,这佛经要送到在崇福寺礼佛的夫人手里,而夫人向来火眼金睛,一眼就能从字迹里瞧出她家小姐是否专心,而她家小姐不想让夫人看出什么来。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令杨缱全身的筋骨都有些发酸。仗着书房里只有一个贴身丫头,她放肆而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随即又立刻恢复平日规矩正经的模样,来回在书房走了两圈,这才推门而出。 玲珑招呼鱼贯而入的小丫头们收拾书房,又亲手收拾好佛经,出门时随手灭了香炉,前后脚紧跟了上去。 她家主子正站在廊下放空脑子。 眼前的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当含苞,原该是最爱热闹的时候,墨潭般的眸子却静得仿佛死水。 她有着一张不输任何人的精致面容,却因那周身浓重的书卷气,看着不像妙龄,倒像个古板端正的学究。尤其是背影,笔直规矩得如同模子里刻出来一般,一板一眼,都透着这个家族在她身上打下的深深烙印。 玲珑静静地在身后等了片刻,见杨缱下了台阶,这才快步跟上,“已经给您备好了水,是现下就沐浴吗?” 作为百年传世的世族杨家之女,杨缱每日的功课排得极满:早起先去演武场,之后温书写字,再之后沐浴焚香开始练琴,午饭后小憩,起来后还有其他课程。 她的作息有着严格的规定,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是从小便定下的规矩,如今十几年过去,已经化为习惯,深深刻进骨子里。 听到玲珑的话,杨缱缓慢地将散漫的思绪收回,顿了顿才道,“不急。” 玲珑讶异地抬眸,随即轻轻应了一声,眉宇间的愁绪越发浓郁起来。 秋日阳光正好,热烈而灿烂的光透过院子里亭亭如盖的古树枝桠,照在地上,形成一块块好看斑驳的光点,整个锦墨阁放眼望去,静谧如幽林。 这里是杨缱的私人场所,是整个信国公府最大的院子,亭台楼阁,假山曲水,样样不落,比她世子大哥的惊鸿院还要大上几分。 当初她的父亲,也就是信国公,决定将锦墨阁拨给她的时候,着实惊了不少人,可一个拨得心甘情愿,一个住得理所当然,世子哥哥又乐见其成,自然而然便压下了所有反对声。 在自己地盘上,杨缱就是唯一的主子,所以这会她说不练琴,谁还敢反对不成?玲珑也巴不得自家主子歇歇呢,干脆假装无知地陪着她在院子里发呆。 下人们收拾完了书房,在玲珑的暗示下一个个退下,书房附近顿时空荡荡一片。杨缱左右瞧了瞧,没人,干脆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玲珑顿时惊得跳了起来。 “我的小姐欸!地上凉,快起来!” 杨缱幽黑的瞳眸一眨不眨地直直望过来,满脸都写着‘啰嗦’。 玲珑抽了抽嘴角,迅速改了说辞,“我去给您拿个软垫。” 说着,也不知跑去了哪儿,风一般一来一回,手里已经多了个厚厚的棉垫子。 杨缱顺了她的心意,重新坐下后,手托腮盯着前方出神。她这两日有点烦躁,难得有件事能扰得她心烦意乱无法集中,干脆就势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反正“病了”嘛。 放纵一下,调整好了,就又是信国公府的四小姐了。 玲珑半蹲在旁,吞吞吐吐地开口,“小姐是在愁陈家小公子的事么?” 杨缱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投给她一个“瞎说什么”的眼神。 玲珑不解,“您不是在忧心陈小公子的伤势?” “忧他做什么?”杨缱好奇地看过去。 ……他是您的议亲对象啊! 这议亲的当口毁了容、断了腿,不值得担忧? 玲珑张口结舌,“那您是在愁亲事?” 杨缱更不解了,“为何要愁?亲事自有父兄做主,我只管听从便好,愁从哪来?” “可是朗少爷断了腿呢!”玲珑瞪大眼睛,“听说被那位小王爷打得伤重不起……” “所以?”杨缱歪头,“陈家发丧了?” “……” 对您来说,人不死就行么? 玲珑心累不已,不想猜了,谁能猜中谁上。 见自家贴身大丫头一脸看破红尘的颓废模样,杨缱知她是在担心自己,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别乱猜啦,我是在想那天的事。” 玲珑秒懂。 不过下一秒,她再次迷糊起来。那天的事,不还是陈家朗少爷的事么? 那日,小姐带她们出门给世子爷挑东西,之后乘车回府,刚转到西大街,便瞧见骑马而过的陈朗和他几个好友。 几人并没有注意到路边角落里低调的马车,说说笑笑,口出狂言,打趣着陈朗要同信国公府嫡女议亲,说杨四小姐琴艺高明,甚至连明月楼的幽梦姑娘都比不得。 结果陈朗怎么说来着? 他说,杨四那个古板榆木性子,怎比得上幽梦姑娘解语花? 话刚说完没多久,一个人影便从旁边突然窜出,将陈朗整个从马上扯了下来,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若非有人及时将其从马蹄下拖出来,怕是当场就被踩死了。 然而谁曾想,救人的不是好人而是阎王,陈朗躲过了马蹄子,却没躲过那位燕亲王府的景小王爷。 杨缱在马车里将当街斗殴之事看了个囫囵,没等大戏散场便悄然离去,没人注意她们来过,也没人知道这事她比许多人知道的都清楚。 自家主子主动提起话头,玲珑自然也回忆起来,尽管过去两天,想起此事依旧气得浑身发抖,“亏得陈朗那厮还算是您的表兄呢,话说得也太难听了些,堂堂国公府的小姐,竟被他与乐姬相提并论!就不怕咬断了舌头!” 陈杨两家沾亲带故,论规矩,杨缱得管陈朗唤一声表哥。 玲珑心疼地望着杨缱,“您何不告诉国公爷和世子?他们定不会委屈您,那陈朗如此辱您,咱们为何还与之议亲?” “我又不在乎他说我什么。”杨缱摸出一块帕子递过去,示意自己的丫鬟擦擦眼泪,“而且,已经有人教训他了。” 虽然这个人不一定是为了她…… 玲珑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您是指景小王爷?可听人说,那位和陈朗公子起冲突是因为争风吃醋,为了个……” ……为了个风尘女子? 杨缱重新托腮望着空荡的庭院,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记忆里那抹张狂不可一世的鲜红,良久才郑重地摇了摇头。 “你说季景西?不可能,他瞧不上什么幽梦。” 第2章 惩罚 皇宫,勤政殿内书房。 年过半百的威严帝王正坐在案后批折,内书房里,气氛压抑的令人胆寒。 随侍的大太监李多宝瞅着一个空档给主子添了茶,之后退到一旁,低垂着浑浊的眸子扫了一眼殿内漫不经心跪着的年轻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皇上正在气头,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捋老虎须。 一个时辰前,还是在这内书房,礼部陈尚书涕泗横流地哭诉着自己儿子的惨状,口口声声请求皇上看在他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载的份上,救救他唯一的嫡子陈朗,并赦免嫡子冲撞贵人之罪。 好不容易将人安抚下来,陈尚书方告退,御史弹劾燕亲王世子的奏议便被递到了案头,曰当街打伤尚书之子,其行恶劣至极,有损皇家颜面,叩请重裁。 往日里类似的弹劾多不胜数,每隔一两日便能瞧见几个,起先陛下还颇为看重,到后来索性眼不见为净。毕竟这些年罚也罚过骂也骂过,那位世子爷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仗着太后宠爱燕王包庇,屡教不改,几乎成了皇上的心头一病。 好在他虽胡闹,倒也有分寸,没闹出过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 谁知这转眼,他就把人打得差点一命呜呼,还打的是朝廷命官之子! 皇上气得二话不说将人押来,然后一晾便是大半个时辰,瞧着,怕是要重惩了。 李公公心里想着,眼角余光再次扫向跪着的那位。不看还好,这又一看,险些令他惊呼出声—— 那位居然开始打盹了! 少年看起来约莫只有十六岁年纪,一身红衣疏狂肆意,乌黑的长发飒爽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令人惊叹的俊脸。那张脸承自其母,打小便精致得像个琉璃娃娃,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天情明秀,自成风流,眉眼如画比女子更甚,却又丝毫不显女气。 他懒散地跪坐在地,整个人歪歪斜斜地挂着,双目微阖,头一点再点,都快垂到青砖上,瞧得李公公都忍不住替他捏把汗,生怕他一个没注意磕着头,惊动了皇上。 兴许觉得晾得差不多了,书案后的老皇帝突然合上奏疏,将朱笔扔在一旁,抬眼望去。 少年瞬间惊醒,倏地一下跪得笔挺端庄,清醒得仿佛根本没睡着过。 将少年低眉敛目的模样收进眼底,老皇帝眼底闪过一抹满意,但很快便又冷了目光,沉声问,“知道朕唤你来做什么吗?” “知道。”少年乖巧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悦,“罚跪。” 皇帝:“……” 李公公侧身捂嘴,无声地抖了抖肩膀。 “可知为何?”老皇帝压着怒意。 少年依旧是那副规矩模样,“侄儿猜不出。” 阶上顿时传来一声冷笑,“当街伤人,打伤朝廷命官之子,季景西,你真是能耐了啊!” 说着,几份弹劾奏疏毫不留情地摔在少年身上,接着掉落在地摊开,一字一句,皆是在控诉他的恶劣行径。 少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奏疏上的几行字,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说出个让朕从轻处罚你的理由。”老皇帝淡淡道。 季景西有些跑神,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那里还残留着他打人留下的伤,被简单粗糙地用绷带上了药缠紧,瞧着甚是滑稽。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伤了,上次亲自动手还要追溯到三年前。 “……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他随手拿起一本奏疏,装模作样地瞧了两眼,面无表情的脸上漾出一抹讨巧的笑来,“不过小辈间的胡闹,侄儿看他不顺眼,一时失手罢了,皇伯父若真要给陈尚书一个交代,那便罚侄儿,景西担着便是。” 他避重就轻的回答,令书案后的人忍不住挑眉,“看他不顺眼?” “长得丑,伤眼。”少年认真地补充。 “朕看你也不顺眼!”老皇帝突然厉声喝斥,“是不是朕也着人打断你的腿啊?” “可侄儿觉得自己长得挺好看的。”少年嬉皮笑脸地卖了个萌,“皇伯父不能因为侄儿长得好看就打人,那侄儿岂不是活不长啦。” 老皇帝顿时一噎,“浑说什么!” 被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气得不轻,皇帝胸膛急速起伏了几下,沉声道,“传朕口谕!” 李公公当即肃手。 “燕亲王府世子季景西,当街伤人,纨绔不堪,有损皇室颜面,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话音落,季景西面不改色地叩头谢恩,仿佛真如他所说,担着便是,无论轻重。 一直关注着他的老皇帝见状,目光更加深邃,心中对景西出手打人的原因越发好奇起来。 明知会挨罚也要打,甚至打了人以后还做好了被罚的准备…… 他若有所思地在书案后坐下,慢道,“别以为五十板子就够了,七日后,给朕滚去陈府侍疾,寿宁节前不准回府。” 少年倏地抬起眼,从进门到现在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惊讶。 “啊?侍疾?”季景西瞪大眼睛,“皇伯父,讲道理,陈朗一介白衣,无官无爵无荫封的,让我去侍疾,他受得起吗?赔点银子不行?又没伤多重,不就是断了腿……” 皇帝手指一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抓起一旁的朱笔便摔过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 朱砂红墨措不及防地溅了少年一脸,景西偏头躲了躲,没躲过,一时间怔愣在那里。 他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抬眼却恰好撞进老皇帝深沉剡利的目光之中。 季景西呼吸一滞,不再开口。 半晌,皇帝不耐烦地摆手,“自己滚回去想清楚,七日后收拾东西去陈府。” 书房里顿时陷入死寂。 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一遭,季景西抿着唇,不情不愿地磕了三个头,抄起地上的紫毫笔,熟练地抖出帕子包好放进袖笼,慢吞吞道,“知道了,谢皇伯父赏笔。” 老皇帝被他这顺手牵羊的无耻之态气得不轻,直接在他身后砸了茶盏。 …… 目送人被禁卫押着离开,书案后,皇帝陡然散了怒火,头疼地揉上太阳穴。 “李多宝。”他好一会才疲惫地开口,沙哑的声音里罕见地附着了一抹苍老,“一会着御医跟着他回府。” 顿了顿,又补充,“再带一棵百年老参,去岁南疆贡来的冰肌膏也一并带上。他从小娇生惯养,怕是受不住五十杖。” 李公公见怪不怪地应下。 皇上依然头疼地蹙眉,听一旁李公公轻声道,“皇上莫忧,您这是为景小王爷好,小王爷心里清楚呢。” 老皇帝嗤笑,“他算什么小王爷,镇日里走马逗鸟不学无术,纨绔不化又嚣张乖戾!” 燕亲王妃去的早,只留下景西一子,燕王自王妃离世便再无心政事,除了宠儿子,生活里就只剩下丹青古琴游历江湖,加上太后偏帮,好好一个小王爷成了京城无人不知的混不吝浪荡子。 那孩子自小聪慧过人,一众子侄里最得他喜爱,早年他看不过自家弟弟的消沉模样,将景西带在身边教养过两年,想着若能好好培养,百年后可留给太子,谁知后来景西出了宫,行事却越来越没章法。 着实可惜了。 那厢,乖乖配合着被押出勤政殿的季景西并不知老皇帝的恨铁不成钢,刚走下台阶,便收起了脸上的玩世不恭,冷声道,“松手。” 两个禁卫悄然对视了一眼,听话地放手。 候在殿外的王府亲卫赶忙迎上去,还没近前,便先措不及防地接住了主子随手扔来的御用紫毫笔,“收着。” 身后的禁军侍卫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那可是御用的! 原地站了一会,感受着膝盖隐隐传来的酸痛正在减退,季景西这才觉得好受些,却依旧面沉如水,一双桃花眼隐隐泛着冷光。 自从得知有人进宫告状,他便猜这顿板子少不了,可谁能想到皇伯父居然还让他去侍疾! 陈尚书真是告了一手好状啊…… 啧,失策了。 他半天不动,身后禁卫忍不住出声提醒,“小王爷,宗正司那边还在等着您。” 季景西心情正不爽,轻飘回头扫了他一眼,眼底的冷意毫不遮掩地撞进对方眸中,凌厉如刀锋一般,令后者微微一僵,当即噤声,全身汗毛却不受控制地竖起来。 若是李公公在此,定能发现,景西这一眼竟和老皇帝极为相似。 “催什么,爷说不去了么?” 他收回目光,恢复平日里慵懒的腔调,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昙花一现,“让他们等着,你们两个不管谁,去跟宗正卿打声招呼,就说爷到了要先洗漱更衣,让那边备好。” 两个禁卫为难地蹙起眉。 这不合规矩,谁家挨板子还得先沐浴更衣? 季景西却仿佛没看到他们的脸色一般,直勾勾地望过来。 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禁卫只好妥协,一人恭敬应了一声,快步朝宗正司而去。 讥讽地嗤笑一声,景西这才收回视线。 王府亲卫无霜悄悄靠过来,几人脚步不停地朝宗正司走去,季景西压低了声音冷道,“去查陈元义,我倒是要看看,是谁教他来宫里告状的。” 那个老匹夫平日里谨小慎微,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上燕亲王府,这回倒是胆子大了。 “人参带了吗?” 无霜答,“带了,孟大夫说到时您含一片,不会晕过去。” “宗正司那边?” “也打点过了。” “太后呢?” “已经着人在慈凤殿附近候着,随时赶得上给您解围。” 季景西满意地点点头——他压根就没打算受完这顿板子,管他是十板还是五十板。 将方才内书房的情形从头到尾又过了一遍,眼看快走到宗正司,季景西忽然站住,蹙眉停顿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笑了一声。 “算了,别去惊动皇祖母。”他决定换个思路。 少年双目如星,想通了某些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原本就极美的脸,在那朱砂墨的映衬下越发面若桃花,灼灼逼人。 “本小王今儿还真就受这五十板了!”季景西跃跃欲试,望向无霜,“你去交代一声,必须给爷好好打完,最好见血,但别太疼,掌握好分寸,要看起来惨但不怎么受罪,懂了吗?” 无霜目瞪口呆:“……” 不,他不懂! 第3章 侍疾 事实证明,的确不能对宗正司那帮蠢货报以期待。 当季景西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整个人奄奄一息回到燕亲王府时,他悔得都快哭了。 秋水苑里,太医在床边把脉,一旁前来探望的少年郎焦急地等着,见他收了手,立刻围上来,“钟太医,他没事?” 开口的少年一身紫衣绶带,玉冠束发,和季景西略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钟太医起身行礼,恭敬回道,“回七殿下,景小王爷无大碍,一些皮外伤,只需静养数日。” 七皇子扫了一眼明显进气少出气多的某人,干笑,“可看起来也太惨了点。” “小王爷千金之躯,看着吓人罢了。”钟太医俯首。 七皇子叹了一声,摆手示意他去忙,而后转向床上的季景西,口吻里免不得带了些嘲讽和隐怒,“让你逞能,活该。” 季景西疼得没力气开口,翻了个白眼不说话。 七皇子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他们二人是堂兄弟,同时也是表亲。 景西早逝的母亲是七皇子母妃的亲妹妹,当年景西幼而丧母,被送进宫养在太后身边,苏贵妃作为他的姨母,一直颇为照顾他,久而久之,他便和堂兄季珏关系好了起来。 后来苏贵妃病逝,两兄弟同病相怜,倒是越发亲厚。 季珏拖了个椅子坐下,好笑地望着自家堂弟,“我问过无霜,说这板子是你自己坚持要挨的,你是不是疯了?” ……他是疯了,疯的还不轻呢。 景西打定主意闭口不言,怕一出口就要骂自己白痴。 “亏得小孟还提前给你备了人参……”七皇子撇嘴,“早知道你要挨完这五十板,就应该给你找点药,先治治你的脑袋。” 先是不明所以非要教训陈朗,再是放弃求援结结实实挨五十板……燕亲王府小王爷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这么丢脸过?简直要笑死人了。 “说真的,景西,”七皇子忍不住好奇,“陈朗怎么招你了?小孟说是因为他想抬明月楼的幽梦姑娘为妾,你心里不爽,真的?” 彼时季景西昏昏沉沉即将睡过去,闻言,倏然抬眼,“……啊?” 七皇子又说了一遍,还不怕事大地补充,“现下京城可是人人都知道,你景小王爷冲冠一怒为红颜,幽梦姑娘已经是铁板钉钉被打上了你的名号。因为这个,明月楼这几日可是生意爆好,千金难求幽梦一曲了。怎么样,你这个幕后老板这次舍身下场,挣了个盆满钵满,分哥哥一个红包?” “……” 季景西听得目瞪口呆,下一秒,险些被气得呛住嗓子,一张俊脸难看地扭曲着,半晌才吐出一句:“滚一边去……” 他撑着口气,死活也要把话说完以证清白,“谁说我是为了幽梦?她算个屁……” 话音落,七皇子顿时愣住。 敢情这人都打了,却是被搞错了原因? “无霜!”季景西猛地提气怒喝,“给爷滚进来!” 门外的无霜连忙进来候命。 季景西气若游丝地喘了好几口,这才忍过一阵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亲卫,“给爷把流言压下去!” 无霜肃然领命。 “还有……”季景西苍白着脸吐出两个字,却半晌不见下文,好一会才难受得重新趴着装死,目光重新转向七皇子,“你还走不走?” 明知他是在逐客,怕是有事要交代无霜,季珏依旧挑着眉没好气道,“本殿下好心来看你,你就这个态度?季景西,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季景西没好气地合上眼,两人实在太熟,话里都没客套,“快滚。” 季珏哭笑不得,也不生气,摇着头起身,“本殿下去瞧瞧太医给你开的方子。” 无霜恭敬地将人送了出去。 充斥着药味的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高大的亲卫送完了人便回到床边束手而待,而床上人却半晌不见动静。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才响起他低沉暗哑的嗓音,“……锦墨阁那个小丫头病还没好?” 无霜眼观鼻鼻观心,“那位今日没练琴。” 季景西闭着眼不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 只听无霜继续用平板无味的声音道,“不过,去演武场了,射了十八支箭,箭箭红心。” 床上人顿时短促地笑了一声,“也就这么大气性……” 毕竟断腿的是人家的议亲对象,如今外面又流言满天飞,那位心里不爽也是情有可原。 无霜心想。 不过,心情不好就不练琴,心里不爽就去演武场发泄,懒得应付麻烦就装病……这真是他听说的信国公府四小姐?那个端庄淑娴、严于律己、被夸成贵女典范的县君大人? 真看不出来啊…… 想到那位县君大人在演武场射箭的英姿,无霜默默看了一眼自家床上半死不活的主子——他家主子别说射箭了,好像连县君那把弓都拉不满? “她知道了?”季景西没头没尾地问。 无霜却立刻反应过来,“您满身是血被抬出宫时消息就传遍了,信国公府也是知晓的。” “啧。”床上人咂咂嘴,也不知是在嫌弃什么。 …… 景小王爷被打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京城,没多久,人人都知道景小王爷要去陈府侍疾了。 消息仿若一个响雷,炸得京城上流震惊无比。 谁都知道季景西京城一霸,敢撞到他手里的都只有自认倒霉的份,却不知陈家居然有这样的气魄,能让皇上亲自下旨为他们主持公道。 可事实上,陈家人一点都不高兴。 当季景西一身伤地来到陈府门口,当着一大群围观群众的面,诚恳地向出来迎接的礼部尚书赔礼道歉时,陈尚书原本满心的自得转眼就被恐惧支配了。 他只想给自家儿子求个公道,却没想过要往家里供一尊菩萨啊!这下季景西不仅要遵圣旨进府,还要顺带养伤,这要是人在他们家出一点差错,陈家还要不要在京城立足了? 不说别的,太后娘娘首先便要扒了他的皮啊! 再说了,景小王爷连站都站不住,还怎么侍疾?皇上这是恼了陈家,心疼小王爷受了皮肉之苦,也不准备让他们阖府好过了? “……快去通知信国公一声。”陈尚书立刻低声吩咐身边的仆从。 仆从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季景西脸色苍白地靠着亲卫,见状,朝无霜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明白过来,悄然跟上。 他身上有伤,不能久立,很快便被迎进了府。陈家倒是乖觉,将最好的院子让出来安置他。 等一切安置妥当,无霜也回来了,“主子,陈尚书派人去的是信国公府。”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无霜继续,“属下查到,陈尚书进宫前,也去过一趟信国公府,不过很快便出来了,不确定告状的主意是不是来自那边。不过……您当街伤人之事,太子殿下很是气恼。” 本朝开国大帝登基时,曾封赏了五个有拥立之功的功臣以世袭国公之位,分别是信国公府杨家,平国公府王家,安国公府谢家,定国公府越家和忠国公府苏家。 后来王谢二家衰败,封号被褫,外戚越家自请降爵,风光延续到现在且如日中天的只剩苏杨二家。 “我那位大堂哥……罢了,他素来如此,嫉恶如仇,看不惯我也不是一日两日。倒是信国公,也不怕得罪燕亲王府……”季景西嗤笑一声,“不过爷不追究。” 无霜低眉顺眼,假装没听到。 他家主子今天这副惨样,可不就是为了信国公府那位县君么?做好事不留名,实在不是他家主子的风格,他都要急死了。 季景西趴在软塌上,虚着眸光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才慢道,“去将当日的事透一点给信国公世子。” 无霜顿时眼睛一亮。 信国公世子知道,就意味着信国公也会知道,若是知他们家议亲的对象是那么个玩意,这亲还议的成么? …… “……季景西被打了板子?还去道了歉?” 锦墨阁内,杨缱诧异地望向给自己带来最新八卦,不对,消息的丫头,一时间愣住。谁不知景小王爷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最是受宠,这挨板子还是破天荒地一次,道歉更是从未听闻。 “回小姐,外头已经传开了。”来报信的白露也是锦墨阁的人,有个在外院当差的机灵弟弟,消息就是从这里得的。 杨缱若有所思地颔首,开始了下一道泡茶程序。白露低着头继续道,“陈家接了圣旨,着景小王爷去给朗公子侍疾呢。” 舀水的动作猛地一停,杨缱这次是真被惊到了,“侍疾?他?给陈朗?” 白露点头。 杨缱顿时有些嫌弃地蹙起眉。 这不合规矩。 季景西是御赐亲封的亲王世子,其父燕王是当今唯一还活着的亲弟弟,而陈朗不过尚书之子,还未蒙荫,两人身份天差地别。 王世子给白衣官家子侍疾,别说本朝还未有此先例,就是往上数两代也没有。 杨缱瞧不上这种惩治的法子,不过既是圣旨,她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板着脸什么也不说。 要说陛下是为了安抚礼部尚书才如此作为,倒不如说是为了借季景西之手彰显皇家的大度。最好借由此事,还能拉拢一番像陈尚书那样的非勋贵非世族的中立派…… 嗨呀,不想了,又不关她的事。 她虽生于杨家这样的世族,父亲还是当朝宰相,但信国公从未刻意培养过她的政治觉悟,都是潜移默化,大方向上过得去便好。她自己也懒得动脑筋,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前面有父兄顶着,哪轮得到她去操心。 作为杨家的女儿,她只需要知道,她走的每一步都不给家族抹黑就可以了。 和陈家的联姻从一开始她就不理解,但既然父亲认为可行,兄长也未反对,她便同意了。一切为了家族,这是他们杨家每个人从出生便有的觉悟。 每个世族子女大约都是如此。 一道茶程序完成,杨缱停下手边活计,望着眼前清亮的茶汤出了一会神,冷不丁吩咐身边人,“玲珑,去点一点小库房的药材,把活血化瘀的找出来。” 玲珑微微一怔,心里蓦地浮现出一个猜测,“您要送人?” “嗯。”杨缱缓缓起身。 第4章 送礼 信国公府惊鸿院,伴随着秋风起,郁郁葱葱的庭院里渐渐响起咳嗽声。 咳嗽的是一个看起来与季景西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一头墨色长发潇洒随意地系在脑后,只用一根缎带固定,随着咳嗽带起的震动,几缕发轻飘飘垂落鬓边。少年面冠如玉,星眸似幕,俊美疏朗,双唇苍白无血色,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久病沉疴的虚弱。明明是秋老虎肆虐的初秋,墨色长衫外却搭着披风,清癯削瘦好似连一丝凉都无法抵挡。 他靠坐在廊下软椅上,面前是一方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封折展的信,内造特供的纸张,白底暗金水纹流淌,一看便是从宫里送出来的。若是有熟识之人在场定能瞧出,眼前病怏怏的年轻人眉眼间与杨缱极为相似。 好一会,年轻的公子停下咳嗽,目光扫过书信,想到写信之人那几乎要溢出笔墨的愤怒,不禁有些好笑。顿了顿,他看向阶下立着的心腹,“听说小五去陈府了?” 天生一副温润的好嗓子,却生生因病痛而常年带着沙哑之色,传进耳中,令心腹顿感心疼,“世子赎罪,属下没拦住,让五少爷闯了陈府,掀了朗公子的药碗。” “……” “五少爷揍了陈朗公子一拳,朗公子伤口裂了。” “……” “之后五少爷被九殿下拦下。” “……” “药汁洒了景小王爷一身。” “……噗。” 信国公府杨家共有四子二女,其中世子杨绪尘、四小姐杨缱和五公子杨绪南皆是嫡出。杨家小五是九殿下的伴读,常年陪着殿下住在宫里。两日前,九殿下听说景小王爷去了陈府,便偷偷跑去凑热闹,本想八卦一把小王爷和幽梦姑娘的风流韵事,却不小心听到陈朗当日言语辱及杨家四小姐之事。 回宫后,九殿下将此事告知了伴读杨小五,后者一点就炸,当场便要出宫教训陈朗为姐姐鸣不平。 寿宁节将至,九殿下哪敢让他在这时候生事,一边将人拦下,一边差人给信国公世子报信。后者接到消息后,前脚三言两语弹压下了杨小五的脾气,后脚便着手去查那日的一切。 没过一日,那天和陈朗同行的几个官家子便倒了霉,与此同时,朝堂上弹劾陈尚书教子无方、子弟品行不端的言论出现在了皇帝案头。一时间流言四起,陈家‘风头无两’。 心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院中,想到这几日的风云变幻,对自家世子爷雷厉风行的手段再次打心底佩服。 说什么没拦住人……要是尘世子想拦,五少爷根本出不了宫。 不过这事还真得五少爷来,毕竟一母同生,姐姐受委屈,弟弟出面再妥当不过。 “罢了,闹就闹。”信国公世子,也就是杨缱的大哥杨绪尘叹道。自家小弟看来是真急了,闹一场不说,还又特意写信回来斥责他们不作为,显然是没出够气。 杨绪尘的唇边的笑意散去,好半晌才慢道,“看好绪南,近来别让他再生事了。” 心腹恭敬应声,顿了顿,又道,“主子,朗少爷一事查得太顺了。” “是很顺。”杨绪尘唇边隐隐噙着一抹嫌弃,“有人故意递话。” 心腹微怔,“请主子赐教。” 杨绪尘撇了撇嘴,不太想提那个名字,“谁受益就是谁。” “……景小王爷啊。”对面人很快想明白,口吻里多了三分惊讶。 陈家如今也被拉下水,无辜的变不无辜,被指责的那个反倒成功转移视线,还卖了他们信国公府一个人情。怪不得能查那么快,这种根本不可能宣之于口的话,还真得有人故意引导才行。 “幸好此事没传开,否则不知的还以为他是在为缱儿出头。”杨绪尘冷了眼眸,“套什么近乎……” 心腹默默听着,不敢接话。 他家主子看不上景小王爷也不是一天两天,过去至少维持着不近不远的交情,如今是全然懒得做面子功夫了。尽管这一遭拉陈家下水,世子和小王爷隔空配合极为默契,可依然改不了他们之间交恶的现状。 都是不愿吃亏的人,谁也不想让对方占了上风,可事关四小姐,世子爷不得不退,明明在这事里信国公府也有所得——至少四小姐的亲事不再板上钉钉,可说到底,小王爷借力打力,用的是自家世子爷,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郁结。 默默提笔给宫中的杨小五写了回信,眼看时辰差不多,杨绪尘动身前往父亲书房。刚进门,便瞧见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正于窗边对坐手谈。 古朴大气的楠木棋盘,一看便是上了年份的物件,暖玉棋子包浆厚重,在棋盘上纵横分明。杨缱手执黑棋,小脸严肃地绷着,眉目间隐约有那么一两分杀意,却是被父亲逼到了绝路之上,正在努力寻找出路。 另一边,信国公杨霖老神在在地摸着须髯,一点都不担心自家女儿能反败为胜。 杨绪尘款步上前,挥退旁人,淡定自若地为两人煮水烹茶。他动作极为好看,有种行云流水的优雅,期间扫了一眼棋盘,唇角浸出一抹笑意,“可要求援?” “观棋不语。”杨缱飞快回道。 杨绪尘顿时失笑。 “哈哈哈哈,阿离认输罢!”杨霖大笑,“此时认输不过输三子。” 杨缱紧皱眉头,半晌,破罐破摔地投了子,“父亲棋艺精湛,女儿甘拜下风。” 接着,她转向杨绪尘,“大哥能赢?” “不能。”杨绪尘捻起一枚黑子,放入棋盘,“但可和。” 杨缱顿时瞪大眼睛,盯着那枚黑棋良久,泄气,“都比我强。” “我儿已是个中翘楚,这段时日进步极大,莫要妄自菲薄。”信国公出言安慰,“你大哥他不过比你多吃几年饭罢了,哪比得上你。” 杨绪尘默默仰头望房梁。 杨缱却认真反驳,“大哥在女儿这般年纪时,定比我强。” 信国公府的世子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虽然身子骨弱,却无人敢小瞧于他。 因为身体缘故,杨绪尘一直没有出仕,可经才伟略不输旁人,打小就有天才之名,就连皇上偶尔都会请他进宫相伴,信国公更是早早为他请封世子,丝毫不顾旁人眼光。 撤下了棋盘,信国公望向杨缱,开门见山,“阿离已知你朗表哥之事了?” 信国公府没有女主人,府中主母王氏生下小五绪南后没多久便上山礼佛,经年不回一趟,杨绪尘和杨缱几乎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长大的。这些年杨霖又当爹又当娘,虽累,却一直坚持亲自教导三个嫡子女。 谈及女儿亲事,杨霖丝毫没有避讳,仿佛此事并非儿女□□,而是一项家族事务。而杨缱打小便在这样的氛围之中长大,也全然没有女儿家该有的羞涩,反倒是一本正经如同论学。 杨缱点头,“听说是断了腿。” “可还有听到旁的传言?” “……有。”杨缱犹豫片刻便承认,“说是和一风尘女子有关。” “哦?”杨霖挑眉望向杨绪尘,后者微微颔首示意确有此事,“阿离怎么看?” 杨缱摇头,“没什么看法。若父亲觉得陈家尚可,便嫁,对方不良于行并不影响我自己过日子。” 说白了,信国公府要的是一门姻亲,而不是陈朗这个人,他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杨绪尘闻言,抬眼打量自家小妹,“阿离,议亲非儿戏,说实话。” 杨缱抬眸看他一眼,犹豫片刻,破罐破摔,“……断了腿兴许还能站起来,只要不是伤了容貌,别看着伤眼就行。” 信国公微微一怔,继而朗声大笑。 “这可不巧。”杨绪尘也笑着咳了两声,“陈朗从马上摔下来,可是伤了脸的。” “……啊?”杨缱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求助般地望向父亲。 那日她虽目睹了全程,却看的不真切,只知陈朗被打得浑身是血,倒没关注其他。 两家即将定亲的当口遇到这样的事,信国公也很无奈。 杨家势大,按理说他应当为女儿挑选一门更风光的亲事,皇族勋贵,钟鸣鼎食之家,听起来都比一个礼部尚书府要强。可他有自己的考虑,这样的考虑,一时半会还不能与女儿明说。 面对女儿,杨霖沉默半晌,道,“缱儿,你可知为父从小将你视作男儿教养,是为何?” 敏锐地发现自家父亲换了称呼,杨缱顿时束手,挺直腰背认真望过去,“盼我心如玉石,思如灵泉,胸怀广袤,意志弥坚。” “说得好。”杨霖目露赞赏,“我儿聪慧,当有更大的舞台。” 杨缱脸颊微红,明明被夸了很是开心,却碍于教养,恭敬地行了谢礼。 反倒是杨绪尘挑着眉品了品这话,讶异地看了一眼父亲。 沉思片刻,信国公摆手,“此次是为父的不对,错看了陈朗,议亲之事就此作罢。不过怕是要到寿宁节后,阿离心里要有数。” “……好。”杨缱点头应下。 “寿宁节将至,绪南从宫里回来后,你们走一趟崇福寺。”杨霖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去将你母亲接回来。 皇上五十大寿,要进宫赴宴,杨缱知道规矩,乖乖应下。 出了外书房,杨缱陪着杨绪尘一路来到惊鸿院门口。 “陈朗之事兴许还有波折,莫忧,一切有父亲和大哥。”杨绪尘温和地拂过她的发顶。 杨缱笑了笑。 顿了顿,她犹豫地抿唇,“大哥……我想给燕亲王府那位送点东西。” “季景西?”杨绪尘挑眉。 少女点头。 “能问问缘由么?”对方淡淡望她。 “……总算做了件挺合我胃口之事?”杨缱歪头,“这么多年,没见他哪件事做得让人拍手称快的,这次还行。” 杨绪尘好笑地拿手点她,“方才是谁在父亲书房说嫁谁都好的?既然这么厌恶陈朗,怎不早说。” “之前不讨厌啊……”杨缱揉着眉心,“原来只知他是我远房表哥,哪知道其他呀。” 疑惑地看着自家妹妹,杨绪尘半晌才不确定道,“阿离,你是不是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杨缱点头,“我在场,但没用咱家制式的马车,无人知道。” 原来如此,这下送礼的缘由倒是清楚了。 “大哥听说……”杨绪尘斟酌着字句,“季景西是为了旁人。” 杨缱蹙眉,“他为他的,我送我的,我心里过得去便好,他又无需知道,有何不可?” 杨绪尘:“……” 你说的好对,大哥竟然无法反驳。 第5章 送信 几日后,季景西收到了一份意外之礼。 “……你说谁送的?”他讶异地望向无霜。 “信国公府的尘世子。”无霜恭敬地回道。 这些日子,小王爷在陈府养伤,每日都会收到各式各样的礼,有从宫里来的,也有旁人送的,琳琅满目多不胜数,季景西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便全交给无霜打点。 唯独这次信国公府的礼,无霜不敢自专,拿到了他家主子面前。 季景西一脸见了鬼的模样盯着手中的礼单,入手摸了摸,上好的水纹纸,带着一丝墨香,礼单上的字走笔游龙,一眼便能认出是出自杨绪尘之手,至于单子上的礼,也是规规矩矩毫不出挑,大部分是药材,也有一两个精致的玉器字画和几本图志。 “……确定送礼的是尘世子的人?”季景西还是不信。 “是。”无霜也觉得这事挺玄幻,“那人名落秋,贴身伺候的小厮,熟悉尘世子的都知道他。” 季景西了然。他也是知道落秋的,正如很多人也知道无霜。不过杨绪尘给他送礼干什么? 见自家主子一脸凝重,无霜也跟着提心吊胆,“属下这就去查一查那些东西有没有问题!”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 “……回来!”季景西没好气地唤住他,“查什么查?东西没问题。” 那个人做事从不落人口舌,查也是白查。 无霜定住身形,苦着脸回头。 季景西被杨绪尘这一举动搞蒙了,抵着下巴思考半天也没想明白他是何意。 和那些送礼献殷勤的一样? 不对。 感谢他送消息过去? 好像也不是。 “……你去把这里头的几本书寻来。”他点了点手中的礼单。 无霜得令,将东西找出来送至季景西面前,后者当即将几本书飞快翻了一遍,而后,更迷惑了。 书是孤本,且不说有多难得,单是瞧着模样便知是被长期翻阅的,从前的主人肯定甚是喜爱它们。至于里面的内容,瞧着也无甚问题,季景西翻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不禁泄气地扔到一边。 知道他们杨家孤本多,炫什么炫啊…… 他撇撇嘴,“收着。” 然而刚合上眼,他却忽然神色一滞,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连忙开口,“等会,回来。” 无霜才刚收拾好打算出门,这下又调转回头。 季景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来了精神,挣扎着起身,挑出其中一本书飞快地翻到某一页,盯着其中的一句批注看了半天,又将礼单翻出来对比字迹,接着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无霜在一旁看着,总觉得他家主子好像真的像七殿下说的,脑子坏了…… 顾不得理会手下精彩的脸色,季景西将那句批注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终于像是发现了某个惊天秘密,长长出了口气。 “这真是……” ……太意外了。 又深深看了看那一行字,季景西这次动作明显轻缓下来,郑重地合上那本图志,示意无霜将剩下的书拿下去,“这些,都给我收好了,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无霜茫然地应了一声,压着心中好奇将东西拿了出去。 季景西重新趴回床上,手里还拿着那本图志,当无霜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唇角的笑便再也压不下去一般溢满出来。 这顿板子真是挨得值了。 “……果然平日就是个古板的小学究。”他重新翻到了有批注的那一页,忍不住笑,“就连字都跟杨绪尘学的一样的行书,若非爷火眼金睛,还真就看岔了。” “好好一个女孩子,从小到大没写过一次簪花小楷……” “啧,这字怎的写的这么好?大气从容,行云流水,不愧是王大家的学生。” “……也太厉害了,这都能想到,她是读过多少书?” “也不知这本图志她翻过几次……” “果真博学多闻啊!” 季景西一个人嘀嘀咕咕半天,眉眼飞扬,笑容肆意,整个一扫近日来养伤的苦闷,恨不得立刻就冲到信国公府锦墨阁去。 他近乎忘了背上的疼,爱不释手地瞧着手上的图志,突然脸色一滞,想到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那礼,真的是杨绪尘送的? 该不会……礼是被掉包过的? 季景西忍不住眯起眼。 他想起另一件事。 那日在东大街……陈朗身后不远处好像有辆马车,他动陈朗,虽是一时意气,事后在场的不在场的倒是都打点了,只是那时那辆马车已经不见,他也没放在心上。 ……不会那么巧? “流言好像压得有点早了。”他低低呢喃着,脸上的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愈加深沉的肃重,先前的得意忘形仿佛一个狠狠的巴掌,令他整个人都坐立难安。 兴奋如潮水般倏然消退,景西有些烦躁地合上图志,整个人厌厌地耷拉下来。 想到信国公府的锦墨阁,他忍不住挠了挠脸。 以自己对那小古板的了解,她就算是送礼,可能也没别的意思,顶多是谢他阴差阳错解决了陈朗,给她出了气……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气。 季景西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开口,“来人,备笔墨。” 趴在软榻上,他龙飞凤舞地草草写了个回执,连名讳都未落,随手印了个私印,道,“找人给尘世子送去。” 无霜低头瞧了一眼,上书三个字——【有心了】。 这字迹,乱得一看就是他家主子亲笔写的,不知尘世子瞧见是个什么心情。 默默将事情交代下去,无霜回到房间,见季景西还趴在几前,咬着笔杆盯着空白的宣纸发呆,不禁愣,这是还要写? 他不敢出声惊扰,只好安静地站在一旁,就见他家小王爷清了清嗓,挽袖执笔,郑重地在纸上落下一行字:礼已收到。 横平竖直的正楷,正经得仿佛换了个人,比起方才那乱七八糟的草书不知好看多少。 ……这写得比他家主子给皇上递的请安折子都好啊! 无霜一脸惊悚。 下一秒,季景西烦躁地把笔一搁,将面前的纸揉揉扔到一边,换了张新的重新铺展在前。 第二遍,依旧是那四个字,却变成了鬼画符一般的草书。 第三遍,行楷。 第四遍,再次回归正楷。 第五遍…… “……主子,您这是要给哪位送去的?”无霜忍不住出声。 季景西头也不抬道,“杨缱。” 方才的礼,是那位送的?无霜怔了怔,见自家主子还在锲而不舍地揉纸,想了想,开始帮着出主意,“如果是那位的话……主子要不,别选行书正楷?” “嗯?”季景西抬头。 无霜抿了抿唇,“……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小王爷:“……” 没好气地丢开笔,他瞪向自己的亲卫,“那你说爷要怎么写!你说,你说!” 无霜被怼成棺材脸,僵硬地开口,“主子擅什么便写什么。” “爷什么都擅!”景西怒。 “就是没人家写的好而已。” “……” 瞎说什么大实话! 季景西狠狠瞪着无霜,良久,冷着脸重新执笔,耐心告罄般刷刷写了几行狂草,而后落笔“季珩”,盖上私印,看都不想再看一眼,“送锦墨阁。” 无霜应了一声,低头收拾,见到最后的落笔,微怔,“主子这名字……县君识得么?” 季景西这会被自己的没出息气得不轻,闻言,立刻像点燃了炮仗一般,“她怎么就不识得了?!她背谱系的时候你还在影卫营识字呢!别说皇家,就是王谢裴苏,越温顾陈……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她没背过的!” “……属下不是在质疑县君啊,”无霜委屈,“主子这么多年不是都没用过这名嘛……” 季景西猛地被噎住。 皇家玉牒上,他的确随着这一辈的排行用了珩字,可“景西”是已逝的母妃亲取,连他父王、皇伯父和皇祖母也都跟着唤了多年,无霜的担忧,倒也不是没道理。 犹豫片刻,季景西破罐破摔,“算了,就这样,爷懒得改,反正她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交代无雪去送,外男别去她面前晃。” 无霜委屈兮兮地快步离去。 得了命令,一路躲过信国公府的暗卫和巡逻,无雪灵巧地在锦墨阁一处翻身而下,恰落在曲水旁的凉亭外侧隐蔽处。望着眼前被纱帐围起的凉亭,她单膝着地,压低了声音道,“无雪求见县君。” 话音一出,数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前,瞬间无雪便被无数兵刃架住了脖颈。 彼时,亭中的杨缱方在琴后坐下,白露正在燃香,听到声音都是一顿。守在外面的玲珑连忙循声而去,见到跪地的无雪,大惊,“你是谁?!” “小的从礼部尚书府来,并无恶意。”无雪小心翼翼地用匕首将脖子上利器拨开一点,毫无反抗地乖乖朝玲珑眨眼。 玲珑一愣,亭内杨缱的声音已经响起,“让她进来。” “多谢县君。”无雪耳力好,听到应允,顿时甜甜一笑。 玲珑无奈唤人压着她进亭,而白露早已全身戒备地挡在杨缱身前。 见到人,无雪从怀中掏出回信递上来,脆生生道,“县君,我家主子给您的。” 杨缱平静地打量着眼前娇小的少女,也不接信,只道,“我认得你,燕亲王府的人?是你主子让你擅闯国公府的?” 无雪语塞,硬着头皮道,“属下来给县君送信。” “送信大可递给门房。”白露紧张地盯着她。 无雪低头:“主子让属下送到锦墨阁。” “锦墨阁这么大,谁让你惊扰我家小姐了?”白露继续道,“擅闯国公府,惊扰县君,你家主子就是这么让你送信的?” 无雪顿时瞪大眼睛,“难道不是应该先反思你们国公府的守卫空虚吗?” “是该反思,玲珑差人去将此事告知大哥。”杨缱示意白露不要与人争辩下去,继而望向无雪,“信放下,你走。” 无雪听话地将信递给白露,而后犹豫地望向杨缱,“您……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家主子吗?” 杨缱认真地想了想,“有。告诉他,多看书多上课,下不为例。” 无雪:这是在骂她办错事,还是骂她家主子没规矩? 似乎好心办了错事的暗卫姑娘苦着脸回去复命了,锦墨阁凉亭内,杨缱则展了信,先是被纸上龙飞凤舞的狂草震了一震,接着认真看完,目光在最后的‘季珩’二字上停留片刻,面无表情地点评,“字还行,比从前有进步,能看懂了。” 白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缱抬头,“别笑,是真的。” 以前那个人写的狂草,根本就不能入眼。 第6章 南苑 白露跟在杨缱身边的时日不长,听到杨缱这样说,一时有些茫然。而一旁的玲珑不知想到什么,掩唇轻笑起来。 白露: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梗? 玲珑言简意赅地解释,“三年前,景小王爷和咱们小姐都在国子监南苑书房。” 白露顿时恍然大悟。 南苑书房,是国子监南苑特意划出来的一片地界,天家牵头,五大世族举力而办,专给皇子皇孙和世族大家子女们授课之处。 能进南苑书房,是件极为光耀之事。 那里汇集了整个天下最有名的学者国士,虽隶属国子监,但所收学生水准极高,三年一收人,拥有特定名额才能入学。 只要出身南苑,无论男女,必是前途无量,女子高嫁不愁,男子立业有望,是真真正正的龙门之地——朝堂上甚至有“南苑派”一说,可见其影响深远。 今上膝下有皇子11人,皇亲国戚不知凡几,除了太子殿下当年单独授课于东宫外,进南苑书房的也就只有五皇子、七皇子、九皇子,靖阳公主和景小王爷五人。 当年刚建南苑时,除了天家,剩下的名额分别给了王、谢、苏、杨、越五大世族。后来王谢倒了,越家退出朝堂,五大家去三存二,空下的位置,便由其余勋贵世族瓜分。 杨缱三年前和杨绪尘都在南苑,后来不知为何改由在府中授课,白露就是那时被尘世子安排到锦墨阁的。 “奴婢记得,那时景小王爷经常被罚,就是因为字不得先生喜。”玲珑道。 “何必这么客气?”杨缱犀利地戳穿,“岂止是字不得喜,根本就是不能看,可怜他几任的伴读天天都替他抄书。” 白露见怪不怪,“景小王爷这样……好像也不难想象?”毕竟那位名声在外,根本想象不出他能好好读书。 杨缱摇摇头,“他不过是懒。” 季景西的信里笼统说了两件事,一是感谢她的礼,二是告诉她,打伤陈朗跟她没什么关系,受累她被牵连。 倒是和杨缱想的差不多。 当日陈朗说话不好听,她虽不在乎,但也生气,季景西阴差阳错为自己出了气,单为此,才令她有了送礼的念头。 “备纸笔。”杨缱叹道。 玲珑和白露对视一眼,迅速下去准备。 可当杨缱拿起笔,才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不需要回信,顿时呆呆愣在当场。待反应过来,又懊恼地蹙起眉,“收起来。” 接到消息有人擅闯锦墨阁,杨绪尘一刻都没坐住便赶了过来,刚进凉亭,便见自家妹妹神色恹恹地坐在琴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弦,吓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一个没忍住,咳嗽便冲出喉咙。 杨缱慌忙给自家大哥递了杯茶。 勉强压下咳嗽,杨绪尘上下打量妹妹,“可有事?” 杨缱摇摇头,招呼他坐下,“怕是玲珑没将话说明白,来人没有恶意,送封信罢了。” 杨绪尘不满,“那也不能让人到你面前来,她暴起伤人可怎生是好?你身边的白露虽会武,但也要以防万一……咳,既然对方能躲过护卫,必然身手不凡,你这是在冒险!哪来的胆子?” 看来无雪方才的举动的确将大哥吓得不轻,杨缱不敢反驳,只好认了责骂,“我以后会小心。” 她乖乖认错,令杨绪尘一肚子隐怒烟消云散。他心有余悸地将温凉的手掌放在杨缱发顶,叹道,“哥也是怕……你的锦墨阁已是府中守卫最森严之处,今日却还是被人钻了空,回头我会再行布置。” 杨缱承了兄长的好意,自觉交代,“是燕亲王府的暗卫,人我识得,叫无雪,三年前见过。也是听出她的身份才允她近前的,大哥别怪我了。” 杨绪尘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算是接受她的解释,“季景西找你?” “道谢的。”杨缱指了指几案上拆开的信。 随手拿过信递到眼下,杨绪尘也因季景西那乱七八糟的狂草看得直皱眉,接着好笑,“倒是比写给我的好看。” 杨缱抬眼,“他还写给哥哥了?” 杨绪尘呼吸微微一滞,诡异地停顿片刻,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信,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他这此地无银的解释是怎么回事?” “哪里瞧出的此地无银……”杨缱凑上前又看了一遍,“他这人不就这样?做了好事一定要留名,没做过的就生怕谁承了他的好。” 杨绪尘被妹妹的话逗笑,“倒也是。” 他冰雪聪明,稍稍想了想便大致明白了季景西那绕了八百里的心思,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这事太过匪夷所思,他不敢确定,又觉得自己应该是误会了。 他们这群人相识多年,谁是什么性子,心里都有数,季景西再怎样不着调,也不该到了这时候才有所行动……早干什么去了?况且就算那小子心思不纯,也不该是他家阿离啊。 目光扫过手中的信,又看了一眼坦坦荡荡的亲妹妹,不知怎的,杨绪尘居然脑补出了季景西写这封道谢信的模样,一个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杨缱:“……兄长笑什么。” “笑他。”杨绪尘怎可能好心给妹妹解惑,抖了抖信道,“这么多年,字毫无进步,还是丑得人神共愤。” 一旁的玲珑和白露忍俊不禁。 “还是有的。”杨缱实事求是,一板一眼地辩驳,“哥哥不要瞧不上一个人的努力,以他的性子,能有进步已是可观,私下定也是练过的,比之过去的鬼画符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季景西这个人很难界定,脾气像八月天小儿脸,说话行事毫无章法,三年前说不去南苑书房就再也不去,无人管教之下书法还能有所进益,定然是没有丢掉功课。这事放在他身上着实惊奇,但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他人就是那么画风清奇。 一句“爷乐意”,能解释他十之八|九的奇怪举动。 “好好好,大哥知错。”在事关学术问题上,杨绪尘是万不敢得罪妹妹的,否则能被她念叨一整日,“大哥不过是瞧不上他的行事而已。” “我也瞧不上。”杨缱蹙眉,“回信答谢便罢,正经递能费多大劲?怎的就直接递到锦墨阁来?若非我认得无雪,怕是当场要将她当成刺客杀手,闹开来丢脸的是谁?没规没矩,太过骄纵。” 杨绪尘听她一言,通体舒畅,“没错,他就是这般不着调。也幸好你无事,否则哥哥免不得去见他一见。我信国公府的嫡女,可不是这般轻待的。” “罢了。”杨缱叹,“让哥哥担忧,终究是我的不对,他也没有恶意。” ……居然还替他说话。 杨绪尘心里酸溜溜五味杂陈,指着信道,“他竟还留名季珩,多少年没见过这名讳了。” 给他的那封,就写了三个字。 臭小子…… 杨缱总觉得自家兄长的语气不对,不过很快便抛到脑后,认真地评价,“当是如此才行,很正式的写法,没什么不对。” 定定看了她一眼,杨绪尘这回是真放心了,阿离和季景西,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性子,自家妹妹对他真是毫无心思。 抛下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温温笑道,“罢,不说他。哥哥本就有事寻你,想着过些日子再与你说的,今日倒是恰逢其会……父亲私下着我问你,可有想过回南苑书房?寿宁节后,南苑三年一度的开山收人便要重启了。” 杨缱微微一怔,漆黑的眼眸恍惚了一瞬。原来三年过得这么快。 “父亲何时生出这一想法了?” “应当是这几日。”杨绪尘眉眼如画地笑道,“先前你要议亲,就要改一改功课开始学掌家,既然如今与陈家一事作罢,你又明年才及笄,父亲便想到了南苑,不过还是要问过你才好决定。” 意思是说,父亲不打算很快让她出嫁了? 入了南苑,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嫁人的,至少第一年要好好进学才行。 杨缱抿了抿唇,“大哥觉得呢?” 杨绪尘难得犹豫起来,垂下眸子沉默许久,这才缓道,“若是你想去,哥哥可以陪你……我也有一段日子没去南苑了。” 兄长这副犹豫不决的模样,落在杨缱眼中,令她整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她知道原因,也知道重提此事,对父兄来说有多难。 这三年来,给她授课的先生都是父亲精挑细选的,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然而南苑里有更好的先生,这几乎毋庸置疑。回南苑固然好,可让杨家人跨过那个坎却不易。 三年前当今圣上巡视南苑,却遭敌国行刺。混乱之中,南苑学子一死三伤,两人被掳走,令杨霖和杨绪尘杯弓蛇影至今。 “哥。” 杨缱温热的手心覆在杨绪尘冰凉的指尖,后者抬起头,正对上少女温柔恬静的黑眸,“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玄衣少年怔愣地望着她,良久,反手紧紧捏住她。 许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妹妹看得开,杨绪尘自嘲地笑了一声,“是我想岔了,阿离比我强。” 杨缱摇摇头。 “想去便去,”杨绪尘释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哥陪着你。” “嗯。”杨缱弯起眼眉,细细地笑起来。 第7章 惊梦 平成十七年末,大寒。 国子监南苑书房年节前的最后一场乐考刚刚拉开序幕。在此之前,18位学子已经考过了经策、诗书、礼仪和骑射,只待这场考完便能解脱,来年初八再行归来。 每一年的年尾,南苑书房考核都是国子监事宜的重中之重,不仅会由祭酒亲自主持,皇帝也会特意抽出一日御驾亲临,来看看这大魏朝千万人中挑选出的18个天之骄子一年来的成果。 而平成十七年的考核,皇帝选了乐科。 南苑十八人,参与考核的只十六。禁军统领司啸之子司凌前日突发高热,只能来年补考,而信国公府的尘世子则是被全体夫子特免考核,一来他身子欠佳,二来,他早已达到了考核标准。 持续了整整一日的大雪丝毫没有停止之意,烧了地龙的温暖校舍内,皇帝高座主位,宰相杨霖和世子杨绪尘陪在一侧,眸中含笑地望着不远处愁眉苦脸的自家老三杨绪冉和面色淡淡的四小姐杨缱。大将军袁穆和司统领则尽职尽责地守在皇帝左右,前者偶尔望向儿子袁铮,见他面不改色地撑着几乎整个挂在他身上的小王爷季景西,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谁也不知他们接下来要面对多么混乱血腥的一幕。 正如谁也无法预料北戎人竟串通了厉王,筹备数日,只等南苑大考。 刺杀来得毫无预兆。 彼时信国公府四小姐还在一板一眼地弹奏着一曲清平调。她抽到了倒数第二位的签,已经考完的众人则或坐或站地聚在一起,其余负责打分的数位夫子均全神贯注地望着场间—— 他们并不太喜欢杨家小姐的琴声,却不妨碍听得极为舒服。这位贵女从不会在琴声里添加多余情感,每一调都如同对准了琴谱校正过一般,加上琴艺高超,多难的曲子到她手里都只有服服帖帖,轻挑慢捻间的手法美得惊人,据说承袭了当年那位谢家三爷。就是冲着这一手,那些夫子们也恨不得多看两遍。 琴曲刚过半,攻击乍起,五位功夫高超的刺杀者骤然跳出,四面八方,齐齐冲向主位的皇帝! 大将军袁穆和禁军统领司啸反应极快,一个横刀立马挡下了三道剑光,另一人则高呼救驾的同时抽刀斩开了其余两人。校舍内仿佛水滴油锅,轰然混乱开来,失了先手的刺客见势不妙,一个呼哨招来了早已埋伏好的同伴,刀光剑影之中,不知多少无辜之人遭殃。 参加考核的十六位天之骄子里也有不乏身手矫健者,大将军之子袁铮、杨家三公子杨绪冉、苏家苏奕等纷纷护着其余人,宰相杨霖随手夺过一名刺客的兵刃加入战斗,杨绪尘则在父亲示意下指挥众人撤退。候在院外的禁军虽晚了一步,却也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一举冲进校舍。 见到禁军,不知多少人心中一松,可就在下一秒,一道来自女子的尖叫声骤然拔高而响,“皇上小心!!” 众人耸然一惊,抬头一望,先前撤退的夫子里竟有一人拔出匕首,趁人不备反身刺向皇帝!这一击太过突然,饶是司统领和袁将军都来不及救援,眼看寒光已到近前,混乱之中,离皇帝最近的苏家嫡女想都没想便一把推开了人,横身堵在了匕首前。 利刃入体,钝响绵延,忠国公府世子苏奕顿时瞠目欲裂地冲向妹妹。 刺客一击不中,被身后司统领的燕回刀一刀斩首,鲜血飞溅于长空,染红了慢一步赶来的众人满身满脸。 禁军接管国子监,在场刺客全部伏诛,混乱中,贺家嫡长子身死,苏襄护驾重伤,杨家三公子杨绪冉和靖阳公主均伤势不轻,纷纷被抬下诊治。 老皇帝脸色黑沉如暴风雨将至,死死盯着在场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到两个分别来自尘世子和七皇子的惊呼—— “……父亲,怎不见缱儿?” “袁铮,景西呢?” …… “姐,姐!醒醒,我们到了!” 遥远的天边传来少年清朗活泼的声音,刹那间将那荒原大雪的梦境粉碎。杨缱恍然醒来,支着额头眨了眨眼,怔愣良久才回了神,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郎,“……小五?” “欸!”杨家小五绪南喜笑颜开,“姐姐,我们快到香茗山了。” 香茗山…… 杨缱捧着头艰难地坐起身,环顾四周,没有茫茫大雪,也没有血色仓皇,只有宽大舒适的马车,和眼前略显担忧的小少年。 是了,他们要去香茗山崇福寺接母亲。 寿宁节前半个月,国子监南苑休课,杨绪南挥别九皇子回到家,休整一日后,和杨缱一起踏上了去崇福寺的马车。 “四姐做噩梦了?”杨绪南乖乖地递上一杯茶水,“弟弟看你梦里也皱着眉头呢。” 杨缱渐渐清醒,闻言,摇头,“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炷香。”杨绪南估摸着时间,“四姐,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近来累着了?我就说父亲给您安排的功课也太多了些,南苑夫子都没这么严格呢,回头咱们去跟父亲商量商量,将你的功课排开一些,好不好?” “……无妨。”杨缱摸了摸他的头,“只是没睡好罢了,莫忧。” 自打知道父亲想让她回南苑书房,这几日她便时常梦到三年前之事,明明已经过去太久,如今想来,却好似发生在昨日,梦里种种依然历历在目,仿佛被谁打上了烙印,怎么抹也无法抹去。 “依我看,还是你太累了。”杨绪南撅起的小嘴都快能挂油瓶了,“又要操劳功课,还要学掌家,还遇着了糟心事……不过我听说,父亲想让姐姐回南苑?回嘛回嘛,去了南苑就不着急嫁人了,我不想姐姐嫁给陈朗啊。” “胡说。”杨缱抬手点上他的脑门,“就这么期待同我一起?不怕我唠叨了?” 杨绪南嘿嘿笑起来,“可不是嘛,你想啊四姐,你要是回南苑,大哥定也会去,到时咱们兄妹就都在了!可惜了三哥在外游历还没归家,不然咱们家四个人都在南苑,说出去吓死他们,嘿嘿嘿……” “三哥回来也不会去的,死心。”杨缱好笑地摇摇头。南苑是什么地方,哪能允了他们一家独大?当年信国公府三个名额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父亲那段时日不知接了多少弹劾,若非他们兄妹三人都是靠真本事考进去的,怕是早就惹了众怒。 “我就是想想嘛……”杨绪南也知这不可能,嘟囔了两句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见杨缱已恢复了精神,这才乖乖坐好,直到马车停下,小男子汉一般扶着姐姐下了马车。 信国公府的主母王氏为信国公杨霖生了二子一女,世子杨绪尘,四小姐杨缱,以及五公子杨绪南。之后她便上了香茗山崇福寺礼佛,经年累月再不归家。 许多人都以为,是杨霖和王氏的夫妻之情走到了尽头,实则不然,王氏上山,不过是无奈之举。 当年王谢二家落罪,王家家主一病不起,百年世族内部腐朽不堪,连番重击下,王家终于步上谢氏后尘,一座大山轰然倒塌,嫡系流放漠北,途中病的病死的死,十不存一。旁系树倒猢狲散,姻亲们要么被拖下水,要么高筑看台袖手旁观。 几乎一夜之间,堂堂琅琊王氏,败了。 信国公杨霖当年已经做了一切他所能做之事,直到险些赔上家族,才被妻子王清筠悍然叫停。那时王氏正怀着绪南,娘家落败,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若非当今皇上赦免了株连之罪,恐怕连绪南都未必能生下来。 王清筠聪颖睿智又明理练达,在明知娘家已无药可救、丈夫也倾尽所能的情况下,选择了保全夫家。只是心中终究有愧,又怕她这个仅剩的王家嫡系再牵连丈夫子女,所以无奈常伴青灯古佛。 杨霖怎会舍得她进家庙,好求歹说,王氏才退而求其次地去了崇福寺。 如今算算,已是十年光景。 王谢两家早已尘归尘土归土,皇上在三年前也为两家翻了案。旧案重提,牵扯之人多不胜数,整个朝堂很是动荡了一阵,王谢二家简直成了京里的忌讳。也正是因为那阵动荡,才让敌国和厉王钻了空子,不仅漠北边疆战事爆发,皇上也险些在南苑遇刺。 不过多亏那一番整顿,令整个大魏国库丰盈不少,随着战事顺利,捷报连连,朝野逐渐上下安顺,弊绝风清,时清海宴,如今已是蒸蒸日上。 王家出事时杨缱还小,但她对外祖家感情极深,对母亲也极为敬重。这些年因为杨绪尘的身体缘故,去探望母亲的机会都落在杨缱和杨绪南姐弟俩身上。这次接母亲归家,杨绪南兴奋极了,他已半年未见过母亲,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说,谁知到了地方,才知王氏与智玄禅师论佛去了。 姐弟俩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无奈。 “姐姐要去听什么论佛吗?”杨绪尘小心翼翼地问。 杨缱摇头,“不去,陪你。” 小少年顿时大呼开心,拉着姐姐嚷嚷着要吃崇福寺的素斋。后者本就纵着他,当即便应下,着人去和寺里打招呼。 “姐姐你真好。”杨绪南笑嘻嘻地凑到她面前来,“这么好的姐姐,可万不能让陈朗那厮抢了。”顿了顿,又补道,“不行,谁来都不能抢,来一个我揍一个!四姐我跟你说,我给了陈朗一拳呢!厉不厉害?就是没控制好力道,把药汁泼景小王爷身上了……怎么办,我当时只顾着发脾气,也没跟人赔个礼……姐姐你说景小王爷会不会报复我啊?” 杨缱听得目瞪口呆,待明白是怎么回事后,顿时噗嗤笑了出来。 “他会的。”她一本正经道。 “……”杨绪南顿时一脸见了鬼。 第8章 傲娇 另一边,总算得了闲的七皇子约上休沐的小孟太医直奔陈府——他太想看景西侍疾的模样了,若非父皇近来令苏祭酒亲自管教他们,恐怕早就闲不住。 到了陈府,得到消息的陈尚书慌张出来迎接,七皇子先是问了陈朗的伤势,接着直白地说明来意。陈尚书勉强笑道,“多谢殿下厚爱,景小王爷在沉香苑,微臣给殿下带路。” “无妨,陈尚书自顾忙去,不用招呼,找个人带路便是。”七皇子笑嘻嘻地摆摆手。 打发了陈尚书,两人刚踏进沉香苑,便看到了院中站得笔直的侍卫无霜。 越过无霜,便见某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惬意地躺在不远处的软塌上,一手垫在脑后,旁边侍从于半空举着书本,待少年一个示意便翻一页。另一小厮则捧着装满葡萄的盘子,旁边还有两个侍女,一个负责剥葡萄皮,一个负责接下小王爷吐出的葡萄籽。 七皇子:“……” 孟斐然:“……” ……就知道! 经过大半个月的细心调养,名贵药材不要钱地用,季景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宗正司的板子终究不敢狠打,也就是他娇生惯养,换做旁人,比如无霜,十日就活蹦乱跳了。 季珏瞧不惯他这副骄奢淫逸的模样,嗤笑着上前,“我说景西,你可以啊,这疾侍得舒坦啊。” 季景西从容不迫地从书里抬起头,懒洋洋睨向两人,“怎么,想看本小王热闹?” “谁乐意看你热闹。”孟斐然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随手从盘中拈了颗葡萄进嘴,嚼了两下,惊讶,“宫里的?” 季景西慵懒地白他一眼。 “瞧着像新来的贡品?”七皇子也不客气地捏起一颗尝尝,“哎,还真是,哪来的?” “想吃自然就有。”景西挥退旁人,坐直身子凉凉道,“适可而止啊你们。” “侍疾的人哪能吃这么好。”七皇子咕哝道。 “就是,我们这是在帮你毁尸灭迹。”孟斐然接过话头,“不然皇上若是知道你给陈家小公子侍疾期间还能有这么好的葡萄吃,会再打你板子的。” 季珏噗嗤笑了出来,当即抬手,默契地和孟斐然击了个掌。 季景西简直被这两人的无耻惊呆了,忍不住上前踢了踢季珏,“别吃了!你们怎么会过来?” “好好说话,别动脚!”七皇子动作敏捷地躲过,“今儿南苑停课,小孟又恰好休沐,我俩闲来无事,探望探望你。” “停课了?” “不然我能来?”七皇子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开始大倒苦水,“你不去不知,苏祭酒的脾气真的是越发见长了啊!你知道他让我抄了多少遍《论语》吗?五十遍!!整整五十遍啊!我堂堂一个皇子,被罚抄书!” 景西嗤笑一声,说的跟谁没被罚过一样。 一旁的孟斐然撇嘴,“为了找帮手,咱们这位殿下还特意去太医院寻我,非要我也帮着抄了十遍。搞搞清楚啊殿下,我平日也很忙的好不好?下次有这事,你找景西,我看他闲得很。” 季景西一脸木然,“呵呵。” 七皇子也跟着呵呵,“找他还不如我自己抄,他那字,鬼画符一样,能看吗?要是袁铮在就好了,他才不像你们两个没良心,肯定二话不说帮我抄个二十遍的……” 小王爷季景西、七皇子季珏、孟家少主斐然和少将军袁铮,从前是京城里横着走的四霸,打小厮混,为虎作伥,不知惹过多少事端,京城上下听见他们的名字就人人头疼。 孟斐然的祖父是当世大国手,父亲叔伯也都医术精湛,太医院大半太医都姓孟,反倒是他这个孟少主,虽早早就被传是得了孟国手真传,却不知走了哪条岔路,跟混世魔王季景西混到一起,哪怕现在人在太医院当值,也没见正经到哪去。 袁少将军如今则在漠北大营,是镇国大将军袁穆独子,三年前与敌国战事爆发后,被自家老爹卷包袱一般连夜裹挟去了漠北。那小子原先被看成是季景西一伙,谁知到了战场上却是连连立功,如今已是中郎将。 算算时日,袁铮也快回来了。 提到袁铮就不得不提漠北战事,季景西在陈府养伤,消息不灵通,季珏倒是知道些,“……几乎将战线推到北戎国境线了,至少两三年里不能再作妖,父皇接到捷报龙颜大悦,袁铮又要升官了。” 季景西笑起来,“看来,一个宣武将军是跑不了。” 自家小伙伴升官发财前途光明,三人都高兴,季珏也点头,“袁铮这次可能要留京。” 袁大将军镇守漠北,无诏不能回,除非再次开战,否则袁铮至少要在京里留个年。 “你有想过他去哪任职么?”他望向季景西。 红衣少年懒洋洋地拿手点着桌面,随口道,“不是京郊大营就是禁卫营咯。” “别打马虎眼,”孟斐然接过话头,“殿下问的什么意思你又不是不知,跟我们玩这一套了?” “说的跟这事我能决定一样。”季景西撇撇嘴,好一会才不情不愿道,“京郊大营的统领是太子堂哥的人,如今的禁卫营首领倒是从前带过兵,是个有真本事的……” 身边两人:秒懂。 “不过我说你们是不是想太多了?”景西不耐烦地挑眉,“袁铮怎么安排,皇伯父心里定然有数,就算要定下来,也得是寿宁节之后了,你们操什么闲心。” “总得先想想。”季珏好笑,“我倒也倾向禁卫营……总得有个人给你闯祸收尾?” 季景西睁大眼睛,“笑话,我还不够修身养性吗?” 孟斐然顿时爆笑出声,“得了我的小王爷,人朗公子还在屋里躺着呢。” “……”没好气地白了孟斐然一眼,季景西再次抬脚踢向七皇子,“你五十遍抄完了?” “说了别动脚!”季珏瞪他,“完了,本殿下昨儿才交上去,要不是贺小白和本殿下的伴读帮着搞定三十遍,本殿下说不得要跪在父皇面前了。” “贺小白?”景西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贺家的小六贺白?” “对,你那位小伴读。”七殿下想了想,“年纪好像跟杨家小五差不多大?你从来不好好上课,不熟也不奇怪,但人家可是每日都替你应卯的,又老实又乖巧。” 杨家小五? 季景西猛地抓住了脑子里飘来荡去的思绪。 “你伴读呢?”他斜向七皇子。 “回家了。”季珏不明所以,“早早就跟杨小五贺小白他们一起走了,怎么?” 季景西眨了眨眼,又突兀地转了话题,“寿宁节快到了?” “不到半月。” 低头沉思片刻,他起身,“我出去一趟。” 七皇子和孟斐然疑惑地看过去,“去哪儿?” “崇福寺。”季景西头也不回地走,身后无霜迅速跟上。 “去崇福寺作何?”身后两人也跟着站起来,七皇子蹙眉,“这都快晌午了,再说父皇不是不准你出尚书府?你走了谁侍疾?” “不是有你们俩么?来的刚好。”季景西背着身挥手,“一会记得端药给那个断腿儿的。” 他走得干脆利落,毫无征兆,徒留身后两人一脸迷茫。 半晌,七皇子默默看向孟斐然,“你是太医,你去。” 孟斐然抽了抽嘴角,默默在心底念了一百遍【他是皇子他是皇子】,转身走向煎药的小厨房。 …… 从京城赶到崇福寺,快马一个时辰。季景西一路飞驰,总算在午时末来到了香茗山下。 鉴于景小王爷骑射水平不太好,快马飞驰的是无霜,两人共乘一匹,下马时,景西腿抖得险些没站稳,又隐隐感到伤口疼,忍了半天才缓过气来。 总不好一瘸一拐地上山,季景西调整了许久,这才深呼一口气踏上台阶,没走两步又突然回头,“爷看起来可有不妥?” 无霜上下打量两遍,“主子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下盘不稳,还出虚汗。” 季景西:“……” 听着有点不对? 气得一脚踹过去,小王爷怒斥,“让你说你还真说!” 气鼓鼓地大步往前走,季景西没走出多远又沉稳下来,盯着自己的脚面瞧,好似要瞧出哪里虚浮,并下意识模仿起无霜。然而没多久他便嗤笑一声放弃,开开心心做回自己。 眼看要走到寺门前,他忽地又转过来,“爷这身打扮可得体?” 无霜刚要开口,便先听到一句“给爷斟酌好了再说”的警告,无奈只好认真道,“……尚可。” 月季红绣金线的衣裳是宫廷内造,用的乃是论黄金算的顶级江南织锦,鞋子是太后亲自纳的底儿,鞋面上是真真的东珠,腰间玉佩乃已逝燕王妃送的蓝田玉麒麟,就连手上的扳指,都是宫里量身打造的。 这一身走在街上,谁敢说一声不妥? “尚可?”季景西不满,“只是尚可?爷千辛万苦跑来,可不是听你一句尚可的。” 无霜慢吞吞问,“主子要来崇福寺见什么重要人物?” 季景西一噎,气急败坏道,“爷来看景!哪有什么人值得爷午膳都顾不得就跑来见的,啊?” “哦。”高大的侍卫恍然,“那属下便无需再去交代下去,给主子接风洗尘了?来得急,也没带换洗衣裳,主子将就着看完景便回。” 季景西:“……” 第9章 相遇 崇福寺后院禅房里,杨缱与杨绪南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完素斋,绪南年纪小,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吃饱喝足后便央着出去玩。 “还没腻味?”杨缱一脸无奈。他们姐弟都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可看之处早就烂熟于心。 “就当消食嘛。”杨绪南拉着她的袖摆撒娇。 杨缱默默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回,“没人告诉你,不准在姐姐面前没规没矩么?” 见她端出规矩,杨绪南顿时苦下脸,“四姐,你能不能别老是规矩规矩的,自家人面前还总端着,累不累啊。” “出门在外,一言一行都代表国公府和父亲。”杨缱正色道。 “……你真可怕。”绪南忍不住咂舌,“怪不得他们都说你挑不出一丝错来,跟假人儿一样。” 语出无心,却令杨缱顿时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沉默下来。 禅房里安静如死,杨绪南自知失言,想补救,又不知从何说起,急的额头都隐隐冒汗。 “嗨呀,我真是……”绪南着急地又来扯她袖摆,“姐你别气,我错了,我不该听任他们背后议论你,更不该跟你学话,你原谅我。” 这满京城上下,谁不知他们信国公府四小姐最是大家闺秀端庄知礼?就连太后和皇后娘娘也不止一次夸过,甚至说出了“论世族名门,还看杨四”这等话来,可谓是整个京城贵女里的头一份,在当时,不知引起了多大的热议。 可树大招风,相对的,看不顺眼的也不在少数。 其他谈论绪南不知,他知道的这些,都是从南苑书房听来的。 南苑书房里都是些什么人?天潢贵胄,名门骄子,年轻人在一起,总免不了谈论同辈中人,别说他姐姐,就是常年旷课不来的景小王爷、家里身子不好的大哥、名震京城的苏家兄妹,不也都是众人谈论的对象? 然而总归在自家姐姐面前学话不好,绪南此时也懊恼起来。 “姐……”他一张小脸都快哭出来了。 望着自家小弟心急如焚又谨小慎微的模样,杨缱有些后悔。她听过的不中听之语多不胜数,怎的到了自家人面前反而矫情起来了?默默在心底反省片刻,她重新笑起来,利落起身,“走,不是去枫叶林?” 杨绪南怔了怔,随即喜笑颜开,“好四姐,就知你疼我,舍不得跟我生气。你放心,下次弟弟要是再见谁诋毁你,我就打……” 杨缱冷不丁回头看了他一眼。 “……跟他们好好理论!”小少年强行咽下后半句。 “九皇子常带你打架?”少女疑惑。 “没有!” “当真?” “真!” 少年语无伦次,“九殿下说了,我们还小呢,打架这种事能不亲自动手,就别亲自动手,容易吃亏,有事告诉他七哥,七殿下和景小王爷随随便便就……” 杨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姐姐我错了。” 平日里跟着九殿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如今在姐姐面前却变得乖巧无比,哪还有一丝生闯尚书府泼药揍人的气势?信国公家的五少爷,九皇子伴读,放在外头早就是个明理知事的小大人,也就是在嫡亲之人面前才端出了孩子气,仿佛自己永远都长不大似的。 杨缱好笑地摇了摇头,率先朝枫叶林深处走去。 枫叶林是崇福寺一景,半山腰上大片连绵的枫树每每到了这个季节,就会变成一片蔚然鲜红的海,偌大的寺庙隐在这海浪般的红枫之中若隐若现,渺渺佛音笼罩天地,一阵风过,枝桠树叶碰撞声洪洪然响起,波澜而壮阔。 秋风飒飒吹起漫天红叶,纷纷扬混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毛毛细雨缤纷而落,带起丝丝清爽的凉意,刹那间便解了秋老虎所带来的暑气。树下撑伞的少女唇角含笑地望着前方笑容灿烂的少年郎,听着他一句一声的“姐姐”,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别乱跑,当心着凉。”杨缱无奈地唤他。 “我好久没来了嘛,整日不是在南苑便是在宫里,可闷了。”绪南跑得小脸红扑扑,繁星般闪耀的眸子里尽是童真,被细雨微微打湿的前额发结成了小缕,却丝毫不显狼狈。 跟着他的小厮远没他精神,此时气喘吁吁地追过来给主子打伞遮雨,逗得白露掩嘴轻笑。小厮委屈兮兮地唤了一声“白露姐姐”,换来了白露更夸张的一串笑声。 “姐,我之前在马车上跟你说的,你还记得?”杨绪南乖乖站在杨缱面前,任由她拿着帕子给自己擦脸。 “忘了。”杨缱淡淡应道。 小少年顿时跳脚。 他一路上都在拐着弯地对杨缱耳提面命,就差说陈朗不是个玩意了,杨缱实在懒得理他,索性睡了过去,结果一场不怎么好的梦,令她全然忘记了弟弟先前的叮嘱。 “你别敷衍我!”杨小五扁着嘴,“那陈朗……” “你要唤他朗表哥。”杨缱纠正他,“礼不可废。” 杨绪南冷不丁被噎了一下,气得瞪大眼睛,“姐,那陈朗……表哥,都还没成亲呢就想纳明月楼乐姬进门,比起我,他才是无礼!” ……连绪南都知道这事? 她动作一顿,诧异地对上他,后者神色一僵,后悔地打起嘴巴。 杨缱差点被他逗笑。 “……你还想笑?!”杨绪南气得七窍生烟,“总之你千万不能嫁他!” 杨缱憋着笑摇头,“好,不嫁。” 话刚出口,一旁白露忽然低低道,“五少爷,小姐,有人来了。” 两人顿时收敛了玩闹,顺着看过去,只见远处林间信步而来两个身影,走在前的人一身红衣华贵,身姿雍容,举手投足间潇洒肆意,稍后半步的青年则黑衣佩剑,恭敬地与前者错开半身距离。 见到他们,来人在不远处驻足,走在前的锦衣少年微微一怔,目光诧异地从杨缱身上停留一瞬,移向绪南,“……杨家小五?”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朗悦,虽不掩惊讶,却语调慵懒绵长,落在耳里甚是好听,好似撩人心弦的古琴。 杨绪南也没想到竟能遇到他,下意识回头看了自家姐姐一眼,见她面不改色,当即心下微松,束手行礼,“绪南见过小王爷。” 京里能被小五恭敬称一声小王爷的唯有一人,眼前这位瞧着,似乎伤好了。杨缱彻底收回了唇边的笑,低眉敛目跟着行礼。 景西微微颔首,“你们……” “上山接母亲。”杨绪南动作自然地朝杨缱所站的方向挪了挪,还带着婴儿肥的娃娃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小王爷怎会突然来香茗山?” 季景西将杨小五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他身后人,口吻随意道,“在陈府待烦了,出来透透气。” 绪南呆呆地哦了一声,等了好一会,没见后文,不由偷偷拿眼瞧过去。 季景西心不在焉,没话找话却不够专心,上山之前只是心里隐约有个猜想,见到杨缱的一瞬间,心底便有一个声音尖叫着‘猜对了’,可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全然无措。 顿了顿,他才望向杨绪南,“去前面红叶亭坐坐,本小王恰好找你。” 杨小五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回头看杨缱,仿佛在问:不是,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杨缱微微摇头示意他莫怕,“去,姐姐回去等你。” 听到这句话,季景西脚步一顿,抬眼看过来,“杨四小姐?” 杨缱对上他的视线。 自打三年前两人双双离开南苑书房,他们便再也没单独说过话,期间大小宫宴上碰过无数次面,却好似约好了一般互不打扰,所谓的同窗之谊仿佛随着那一场刺杀事件一起突兀地划上了句点。如今算来,这还是他们时隔三年后,第一次单独对上。 两人视线于半空相撞,季景西后背蓦地绷紧了一瞬,接着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怎么,怕我找他麻烦?” “小王爷会吗?”杨缱面色平淡地反问。 季景西眯了眯眼,撇嘴,似是想要解释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个模样,“一起来。听太后她老人家说杨四小姐对书之一道颇有心得,本小王刚得了一幅温解意的字打算送人,既遇见了,顺道请杨四小姐掌掌眼。” 话音落,杨缱诧异地抬头。 “温解意!”一旁绪南惊呼出声,“可是那位千金难求一笔的书画大师温解意?” 季景西不置可否。 听到温解意三个字,杨缱蹙了蹙眉,踌躇着没有开口。 季景西定定看她一眼,朝无霜招招手,“去佛堂将季静怡叫来,侧妃若是问起,就说爷找她有事。” 语罢,他望向两人,“今日恰好冯侧妃和季静怡在寺内,有她作陪,四小姐可去得?” 杨缱眉头蹙得更狠了。如果她没记错,季静怡好像是燕王府冯侧妃所出的郡主?他在外都直接唤妹妹名字的? “可。”她思忖了一番,点头。 “那便走。”季景西飞速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杨缱在原地站了片刻,回头对白露交代一声,而后撑着伞,抬步跟了上去。 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杨绪南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总觉得哪里怪。 怎么觉得,好像景小王爷找他问话是虚,留下他姐姐才是真? 第10章 逾越 大魏的京城上流构成很复杂,真要说起来,大致可分为几类。一类是天家,一类是世族,一类是勋,剩下的笼统可被称为“新贵”。其中世族是根基,是最受拉拢和最受忌惮的极端。 高祖文帝当年封赏的五位最高功臣里,王、谢、越、杨均是世族。姑苏越家传承千年,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也不逞多让,起先都占据着举足轻重之位。而弘农杨氏向来低调,当年即便被封世袭国公,却低调行事多年,直到先帝年间横空出世一个杨霖,才又重新在官场立了足。 如今四大世族,王氏落败,谢家元气大伤窝回老巢,越家在越太后的授意下退出朝堂明哲保身,唯剩杨家,不仅没衰败之意,反而因宰相杨霖一肩挑起家族,隐隐成了整个大魏朝的世族之首。 而这个局面,是高祖文帝、武帝、先帝、当今皇上四朝努力经营的成果。 只要家族之中有一人存在,世族就不会败。聪明人都知道,世族底蕴不容置疑,哪怕他们看似无害,只要一朝触到底线,随之而来的便是排山倒海的反扑。 信国公杨家独领风骚,是博弈和妥协后的结果,如果连杨家都退出了庙堂,整个天下的大小世族必然会如弹簧般彻底反弹。 而天家和世族的关系,向来微妙极了。 季景西三年都没开口和杨缱好好说过话,便是这一关系淋漓尽致的表现。可随着他冲动之下打伤她的议亲对象,这样微妙的关系便忽然岌岌可危起来。 他们之间有着一道厚厚的墙,一砖一瓦都代表着不可说的矛盾和不堪回首的过往。而半个月前的东大街上,他一拳一脚砸在陈朗身上的怒火,却化成了坚不可摧的利刃,生生在坚壁般的墙上刺出一道缝隙。 然后,缝隙里透出了天光,微弱,却美得震撼人心。 陈朗一事出后,她称病谢客,她校场发泄,她送礼而来,她带话而回……记忆中的那道身影忽然就在阔别了三年后立体起来,过往的回忆如泄闸洪水呼啸着淹没一切,焚巢荡穴般打乱了一切约定俗成。之后,那些潜藏在地底最深处的心思,就这样破土而出,再也无法阻挡。 季景西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急切地、一刻也等不了地想见杨缱。 可真见到了人,他却又无措的像个呆傻的毛头小子,不知说什么,不知做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若非强大的定力还镇压着最后的清明,怕是早就被人看穿。 去往红叶亭的路不长,季景西走得很慢,沉默得可怕。他只有一个人,无霜去了佛堂,身边除了不知隐在哪里的暗卫以外再无其他身影,一身张扬的红衣在这笼罩天地的枫叶林里越发殷丽,仿佛融入其中又遗世独立。 一声极轻的轻叹从身后传来,季景西蓦地顿住,回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把做工精致的油纸伞,握着伞的手纤细瘦白,顺着一路往上看去,杨缱正淡淡地看着他。 她安静地站在白露伞下,另一手举着合拢的油纸伞,两人之间差了两三人的距离,见他看过来,面无表情地开口,“小王爷莫嫌弃。” “……”季景西淡定地接过伞,柄上还留有一抹余温,令他动作微微僵了一下。 撑开伞面,一幅笔墨写意的烟雨山水画落入眼中。他轻描淡写地看了看,认出这伞是她方才自用的,又扫了一眼对面两手空空的少女,唇角要笑不笑地动了两下。 连送个伞都要到送配得上他的,挑不出丝毫的错。 没个正行地将伞架在肩头,他扬起眉梢,“谢了。事急从权,今日是我考虑不周,回府后给你送回去。” 杨缱漫不经心地颔了颔首,目不斜视地继续走。在她身边,白露默默看了一眼主子空荡荡的手心,撇着嘴把伞往主子那边倾了倾。 大约是对方主动开口的缘故,季景西一下从某种放空的情绪里走出来,三两步赶上她,语调懒散地开口,“尘世子近来可好?” “家兄尚可。”杨缱平静回答。 “杨绪冉出门游历回来了吗?” “尚未。” “筠姨身子可康健?” “……” 他口中的筠姨是杨缱的生母王清筠,此前杨缱从没听他这样称呼过,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诧异地抬眸看过去,想了想答,“还好。” 感到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失礼,杨缱抿着唇思索片刻,忽然站定,认真地望进对方眼里,“多谢小王爷挂念,府上一切都好。” 季景西:“……” 突然被人这般正式地看住,直接打了人一个措不及防。他不得已跟着停下脚步,怔愣地望过去。 眼前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条框分明的正经,说出的话若不仔细琢磨很容易被错当成不耐烦的敷衍和无礼的打断,可那双眸子是如此清澈,像飘在伞面上的细雨,像山间清溪,像枫叶林里穿过的风,一眼就能望穿到底,完全无法让人怪罪她。 这副模样的杨缱,从前季景西见过很多次,每次都觉得无趣又古板,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如今三年过去,再次见到,他居然第一反应还是不愿多看——见过更美的风景后,这样一笔一划临摹出的画就再无法入眼了。 他们分明就隔着两个世界,一个循规蹈矩,一个天马行空,怎么看也不像同类。 季景西不知不觉便冷了视线里的温度,死死锁住眼前人的墨黑眼瞳,烦躁之意如燎原火,瞬间便烧遍了心里每个角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怪,纠结里含着嫌弃,不耐里也有心疼,复杂得犹如书本上最艰涩的字句。 “你老这么端着不嫌累?”他想都不想便开口。 结果话刚落地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一抖,险些踩落千丈。 杨缱怔住,微微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只是一瞬,便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答,“劳烦挂念,不累。” 说着便转身离去。 “欸!”季景西往前跨了一步拉住她,眼底蓦地浮现出一抹惊慌,“我不是那个意思……” 骤然被人攥住,杨缱惊得险些跳起来,还没来得及甩开,两人的伞便先撞到了一起。下一秒,季景西如碰到烙铁般猛地松手,两人急忙分开躲避伞面上簌簌落下的雨水,眨眼便拉开了比先前更大的距离。 杨缱动作更快,躲开了雨水后便站定蹙眉瞪他,季景西则慢了两步,对上少女不满的视线,尴尬地咳了一声,摸着鼻子别开视线,“红叶亭马上到了……” “小王爷太逾越了!”杨缱想都不想便开口。 “哦。”季景西一反常态地乖乖认错。 “杨四平日什么模样,还轮不到您评头论足。” “哦……” 一声比一声没底气,季景西悄悄抬眼,见对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顿时身体快过脑子,一下凑到她伞下,仿佛习惯了一般低低讨饶,“好了好了我知错了,是我说错话,我失礼,别训了,以后改还不行?你弟弟还在呢,这又不是在凤凰山……” “……” 脱口而出的“凤凰山”,令两人均怔了一下,季景西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出人意料地闭了嘴,而杨缱则有那么一瞬失神,视线落在眼前人精致的过分的眉眼上,记忆忽然倒退,走马灯般闪过了无数画面。 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里,也有那么一个红衣少年,远不及眼前人的衣着得体,他不停地犯错,不停地抱怨,一身狼狈,神情不堪,被训了之后又乖乖凑过来认错,不甘不愿地放低身段,却又知错能改越来越好。 她蓦地抿紧唇,敛眸不再开口。 两人都有那么点不自在,默默拉开距离,安静又尴尬地变成两尊沉默的雕塑。 一旁从头目睹到尾的白露和晚一步赶来的杨绪南都惊得瞪大眼睛,心中无数此起彼伏的尖叫险些让他们也跟着惊呼出声—— 这人是谁!! 景小王爷居然会认错? 居然还跟他家小姐/四姐求饶?? “那个……”杨绪南顶着一脸的崩溃,直觉这一幕不能多看,“还赏不赏字了?” 季景西倏然看过来,眼底一闪而过激赏之意,看得杨绪南头皮发麻。 他清了清嗓,语调再次恢复成平日里的懒散,“赏呗,就是不知杨四小姐还愿不愿作脸?” ……阴阳怪气! 杨缱面无表情,“谁敢不给景小王爷脸。” “你不就敢吗?”季景西朝杨绪南勾了勾手,接着将伞塞过去,“你撑着,本小王累了。” 杨绪南抽唇角。 好气哦,但还是得给他撑伞。 “杨四不敢当。”她硬邦邦地答话。 “说你敢你就敢,心里清楚就行了驳什么。”季景西气笑,“非要跟爷在这里掰扯清楚是不是?要不要本小王跟你算个旧账,说说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 三年前的事,除了两个当事人谁都不清楚,事后两人像是约好了一般闭口不言,谁问都不答,无论是燕王还是杨霖都不清楚这两人具体遭遇了什么,唯有从只言片语的描述中判断出他们能完好回来,都是托了杨缱的福。 换句话说,杨家四小姐对季景西有救命之恩。 也正是因此,皇帝和太后对杨缱印象好极,二话不说赏了一个有封地的县君名头,绝对的贵女里头一份。 这是他们三年来头一次提起旧事,杨缱不想多说,季景西也没想真跟她叙那些不怎么愉快的旧,话头提起又落下,谁也不再开口。 杨绪南的好奇心发酵到了顶端,涨得整个人都不太好,憋了半晌还是没忍住,趁着杨缱落后几步,悄悄扯了季景西的袖摆,“小王爷,当年我姐姐……” “小孩子边去,问什么问。”季景西抬手赏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 “可是小五好想知道啊!”杨绪南急的发狂,“我姐连大哥都不说!” “那你以为爷就会告诉你?”季景西好笑地瞥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来问爷?怎的不去问你姐姐?” “那得她愿意说啊!” “我也不愿。” “……” 小少年被打击得不行,季景西看着好笑,抬手揉他的头,“行了,小小年纪哪操那么多心,不告诉你,你还打算再泼爷一身药汁?” 杨绪南捋着自己被揉乱的发,撅着小嘴委屈极了,“哪能啊。事虽过去了,但想起就后怕,卡在心里可难受了……一消失就是二十日,谁知你们都受了什么罪,我姐回来后整整病了半年呢……” 他嘟嘟囔囔的低语被风吹进耳中,令季景西脚步微微一停,眼底墨色刹那间弥漫。他面无表情地垂了眸,直至红叶亭都再没开过口。 第11章 脾气 几人于亭中坐定,白露提早安排了人奉茶,之后便都沉默下来。 细雨斜斜扫湿了亭柱,整个枫叶林烟雾蒙蒙,放眼望去,好似身处仙境。杨缱立在一旁看景,季景西和杨绪南则对坐石桌前,一个斜斜倚坐看远处的林子,一个笔直端坐,看看季景西,又看看杨缱,一脸欲言又止。 自家大哥和四姐与景小王爷不睦,大哥看不得他那副浪荡纨绔模样,四姐则一直不动声色地和对方保持着距离,久而久之,信国公府和燕亲王府不合的传言几乎成了真,而旁人眼中,他这个九皇子伴读就跟世族里出了个小叛徒一般,奇迹地得了景小王爷的青眼。 世族与天家的角力场不是他这个年纪能懂的,但他看得出自家和皇家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自己和季景西、七殿下、九殿下等人走得太近,并不好。 杨绪南对此心怀愧疚了很长时间,也不敢真和他们相处无间,瞻前顾后又畏头畏尾。直到后来兄长瞧出他的不对,严厉地批评他毫无君子之风,他才意识到家里并不反对。 这便是他们杨家的家风,严肃且宽容,而他迟早有一日会长大,看人识人,成功失败,都要靠他自己尝试,哪怕吃了亏,只要有父兄和家族在,他也能重头再来。 只可惜他们家,真的只有他这么一个另类。 四姐和景小王爷……凑到一起根本就没话说嘛!没两句就要吵,吵还吵不起来,一个端着礼,一个秒认怂,明眼人都看出他们关系不好,可离得近了,又觉得没有想象中糟糕。 杨家绪南,今天也特别苦恼。 也不知是不是这极端的安静太过压抑,也或许是季景西看腻了一成不变的景,只见他缓缓直起腰换了个姿势,抬眸看向不远处背对着的少女,突兀地开口,“杨缱。” 很久没听人这样唤自己,杨缱微微一愣,心底升起既陌生又熟悉之感。季景西将这两字咬得含糊而悠扬,尾音略长,漫不经心之意几乎要从他古琴余韵的嗓音里溢出来,理所当然地,仿佛是他的话,就应该这样喊才对。 对比起来,先前的“杨四小姐”真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装模作样。 杨缱回头看他,“嗯?” “你有没有探望陈朗的打算?”季景西余光瞥见一旁杨绪南见了鬼的表情,懒洋洋地问。 “不曾有。”杨缱淡淡回道。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这事跟你没关系?”红衣少年挑起眉。 杨缱点点头。 “那你那份礼什么意思?”季景西问。 “……” “哈?”杨绪南瞪大眼睛,“什么礼?我姐姐送的?给小王爷你的?我怎不知?” 季景西斜睨,“你除了知道泼爷一身药汁以外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揍陈朗啊!小王爷,这一茬咱们过了好不好?小五给你赔不是。”绪南道,“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姐姐你真给小王爷送礼了?” ……我弟弟怎么这么熊? 杨缱警告地看了一眼绪南,沉默着没开口。明明对着兄长能理直气壮,换了人却总觉得不妥。她不想在季景西面前提起当日陈朗说了什么。 顿了顿,她缓道,“同窗受伤,送礼慰问,难道不是该有的礼数?” 季景西全然没想到她竟这么理直气壮,“那怎的不见你给陈朗备礼?” “男女有别。” 噗—— 杨绪南一口茶喷出来,一旁白露也险些笑出声,连忙装看风景。而季景西干脆黑了脸,“小爷在你眼里是个女子?!” “……”杨缱面不改色,“陈朗是议亲对象,又是表亲,他的礼自有府中备下。” 她一脸的“这么浅显的规矩你都不知,课都白上了”的模样,看得季景西咬牙切齿,明明只想试探一下她知不知那天的事,结果却把自己绕进去,气得脖子青筋都憋了出来,一字一句蹦道,“本小王知,道,规,矩!” “那还有什么好问的?”少女茫然地歪头。 “……” 终有一天要被你气死! 季景西面色铁青地平息心中不忿,还没来得及缓过气,便听杨缱开口,“那礼毫无出格之处,我也未留帖,小王爷居然能猜到,杨四也很惊讶。” “咳咳咳——” 一口气咽岔,季景西顿时没忍住咳了出来,旁边杨绪南手忙脚乱地给他递茶顺气,好半晌才平静下来。 总不能说是他研究过很长时间她的字?这说出来太耻了! 季景西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墨发掩盖下的耳根微微发热,不得不承认自己今日果真出门太急,忘了把脑子带上,心中郁郁,语气也幽幽发凉,颇有破罐破摔之意,“本小王慧眼如炬不行啊……” 可以,你脸皮厚你说什么都行。 杨缱终于露出了她自打见到季景西后的第一抹笑意,眉眼弯弯地看着眼前人这副很少显露人前的蔫答答模样,唇角笑意满满,还带着狡黠的得逞。后者无奈地睇她一眼,仿佛读懂了她潜藏在眸中的话语,有点气,但更多的却是懒得再争的纵容。 她能有这副模样不容易,好似悄悄从给自己圈定的条框里探出了头,虽然明知下一秒就会乖乖缩回去,可季景西就是觉得,这样也不错,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红叶亭里的气氛总算活络起来,每个人都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季景西再不轻易开口,本来输一城就已是让步,真要揪着一点和杨缱辩起来,那迟早会变成一场论礼。 言多必失,索性不言。 当无霜先一步回到红叶亭时,一眼便觉出亭内氛围有些好得太过了,心下讶异,却不多问,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回到季景西身边,恭敬开口,“主子,有客来。” 季景西诧异地看他一眼,在无霜的示意下抬眸望向弯路尽头。 很快,那里出现了几道熟悉的身影。 走在前的是两个姿态亲密的女子,其中一个是燕亲王府的庶出小姐,小郡主季静怡,另一个身量微高,举手投足间从容自若,一身浅紫色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姣好的身段。长相上,她并不如季景西、杨缱这般精致,却自有一番清秀韵味,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不知听到身边郡主说了什么,轻轻掩唇笑起来。 在两人身后,则是一个挺拔俊逸的男子,竹青色长衫,墨发玉冠,年纪比季景西稍大,眉眼间和前方淡紫色衣裙的少女有些相像,却更加潇洒自如,修态华茂。 季景西缓缓起身,没移开视线,却动了动唇,“啧,怎么是他们。” 杨缱也早在对方显出身形时便如季景西般认出了来人,听到他开口,不自觉转眸,“苏家兄妹究竟哪招了你的眼,怎的如今还这般态度?” “看不顺眼需要理由?”季景西目不斜视。 杨缱眨了眨眼,不再开口。 来人是忠国公苏府的两位少爷小姐,苏奕和苏襄。苏家是近些年崛起的家族,季景西已逝的生母苏王妃,和七皇子季珏已逝的生母苏贵妃,都出身苏府。 苏家很有意思,忠国公苏怀远是苏家朝中地位最高之人,与杨霖同为三宰相之一,但他却不是苏家的家主。家主另有其人,名苏怀宁,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兄弟两人一母同生,大房继承家业,爵位却给了二房,虽没闹出什么兄弟阋墙的难看闹剧,却也说不上关系多好。 这便是勋贵和世族的不同了。直到本朝为止,世族之中家主地位仍是至高的,万不可能出现家主不袭爵的情况发生,哪怕嫡系旁支里有人官做得再大,那也是家族背后支持的功劳。 对世族来说爵位可有可无,但若是有,最高的爵位必会落在家主身上。 而世族的凝聚力也非天家、勋贵可比,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内部矛盾再大也没人敢扬家丑——旁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一个顶级大族内部是否和睦,因为你永远只能看到和睦。 像苏家这种人尽皆知的兄弟不合,对出身世族大家的杨缱和杨绪南来说,一开始根本不能理解。 但撇开这些不谈,苏祭酒出身南苑书房,前朝大儒亲传弟子,能从一帮虎视眈眈的世家子手里抢出国子监祭酒这等清贵之职,不仅无人反对,还颇有称赞之声,可见其无论学识还是品格都极对世族胃口。 而苏怀远苏相,虽行事作风与兄长全然不同,但也担了宰相多年,杨霖不止一次对子女表露过他从不轻看对方之意。 至于苏相的两个子女……京城第一才子和第一才女,说的就是这两兄妹。 三人走近,静怡郡主首先看到她的兄长,漂亮的小脸上顿时露出甜美的笑,甚是乖巧地对季景西行礼,然后换来后者不咸不淡的一声回应。 几人于亭中见礼,之后苏奕便笑着开口,“景西,许久不见。” 伸手不打笑脸人,季景西懒洋洋应了一声,说不上热络,却也不失礼。 苏奕也知道自己这个表弟的性子,本做好了被甩脸子的准备,却意外地没被找茬,心底讶异,但很快便笑起来。 他不想挑战季景西的脾气,转头望向杨缱,“听郡主说四小姐要给景西掌眼温解意的字,我们兄妹恰好在寺里,便跟着来了,唐突之处,还请四小姐见谅。” “字是我的,让她见谅什么。”季景西倚坐在旁,慵懒地抬眼。 苏奕微微一怔,失笑地摇摇头。 自家哥哥莫名吃瘪,一旁的苏襄不由开口,“表哥莫怪,是襄儿想来的,早就听闻杨家妹妹博学高才,温解意的字又稀贵,襄儿实在忍不住想沾一沾表哥和杨家妹妹的光。” 苏家兄妹与季杨二人是同窗,苏襄当年为救驾受了重伤,其余三人也都因各自原因离开南苑,之后三年里来往极少。杨缱和苏襄还好,偶会在一些赏花会上相遇,但也不过点头之交,季景西和苏襄,那是从过去到现在都鲜有交情的。 如今乍然听到她开口,季景西不由看向她,像是第一天认识,“苏襄表妹何时这么会说话了?”记忆中,南苑书房里那个苏家大小姐好像挺沉默低调的。 苏襄怔了怔,笑起来,“表哥与襄儿太久不见了,上次说话还是在年节宫宴上呢。” “哦。”季景西不冷不热地应声,“杨缱博不博学,你没亲眼见过?南苑夫子掌中宝,谁人不知,还用听闻?” 苏襄顿时一僵,“……” 他说的一点不客气,话里话外都在怼人,听得一旁的杨绪南差点笑出声。杨缱则觉得季景西是在迁怒。这是他们表兄妹之间的事,她和苏襄不熟络,不好插嘴,只能下意识望向苏奕。 恰好苏奕也扭头看过来,恰对上她的视线。苏奕瞬间便读懂了对方之意,笑着开口打圆场,“不是赏字吗?景西,自家人叙旧不急,却不好让四小姐久等不是?” 结果这话不知戳到了季景西哪根筋,脾气说来就来,突然就怒起来,“她都等半天了,多等一会能怎样?!你请的她?” 第12章 雨中 他脾气来的毫无预兆,吓了静怡郡主和杨绪南一大跳,苏家兄妹也是一怔,苏奕唇角的笑意敛去,不动声色地挑了眉,眯了眼和季景西对视一瞬,似是下意识般看向身边的杨缱。 而杨缱则惊诧地怔在原地,想都没想便声音冷厉地低喝了一声,“季景西,你说什么呢!” 嘶—— 有人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众人还没从景小王爷莫名其妙的怒中回过神,便再次被杨缱这极为生硬的一句话狠狠一震,不可置信地纷纷朝她看去。 ……她居然敢呵斥季景西? 季景西也愣住了,先是一呆,接着不敢相信般抬眸瞪向杨缱。 红叶亭里一瞬间安静至极,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杨绪南不假思索,直接横身挡在了自家姐姐面前,二话不说躬身行礼,“……小王爷息怒!四姐她没别的意思!” 说着,提醒般扯了扯杨缱,示意她说点什么,毕竟在场谁都知道,季景西若是疯起来,才不管对方什么身份。 然而杨缱却只是深深蹙着眉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开口的打算。 她有些懊恼,但更多的的却是迷惑。懊恼自己不该开口,迷惑自己说话怎得不过脑。从今日巧遇季景西开始,她的状态就不对盘,到底是哪来的错觉,让她以为自己和季景西很熟悉的? 亭内的空气忽然剑拔弩张,绪南焦急地望着自家四姐,其他人也屏气凝神地等着杨缱的反应。两人不知对峙了多久,杨缱渐渐平静下来,低眉敛目收了一切情绪,膝盖一弯就打算赔礼。 然而还未等她矮下|身,便听面前的红衣少年咬牙切齿般低沉喝道,“杨缱!” 杨缱动作一僵,诧异地抬头。 两人再次莫名对峙起来,一个已经打算低头认错,一个却好似更加生气。杨缱疑惑地看过去,季景西动了动唇,却憋着一口气硬是没说话。 他忽然一把抄过身边的油纸伞,丢下一句“失陪片刻”,大步走到杨家姐弟面前,一把拨开杨绪南,攥着杨缱的手腕直接把人拉出了凉亭,手腕一抖撑开伞拖着人朝远处走去。 “出去说!” 杨绪南登时瞪大眼睛,拔腿就想追,一道身影却忽地拦在了他面前,抬起头,燕亲王府的侍卫无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五公子请留步。” “你让开!”杨绪南推开他就要往外走。 结果无霜再次挡住了他。不仅是他,连白露都一并挡了下来。 “放肆!”杨绪南气得眼眶都红了。 “请留步。”无霜还是一脸漠然,顿了顿,示意他看向亭外,“不会有事。” 杨绪南:“……” 不由自主地顺着目光看过去,只见季景西拉着杨缱来到亭前小路不远处便停了下来,接着往后退了两步松开她并保持着距离,手中的伞却向前斜斜举着,为她挡下了全部的雨,将自己身后大半暴|露在伞外。 杨绪南怔了怔,彻底安静下来。 苏襄诧异地出声,“景西表哥和杨家妹妹……交情这么好吗?” 苏奕看了自家妹妹一眼,没有说话,落在那两人身上的目光越发悠远。 烟雨山水伞遮挡了那两人的面容,雾蒙蒙的枫叶林里,红衣落拓的少年和杏白色衣裙的少女相对而立,绵绵密密的细雨裹挟着秋风,掩盖了远处的低语,令人听不真切他们说了些什么。 两人均是身量瘦高、姿态昳丽之人,乍然看去,美得如同画中景。 “要说什么?”这厢,杨缱强忍着对季景西此举的不满,耐着性子开口。 季景西深深皱起眉头,墨潭般的双眸直勾勾望过来,“你方才是为了苏奕?” “……” “说啊!” “有什么可说的?”杨缱皱眉,“苏家哥哥维护苏襄,关我何事?” 季景西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出什么声?” 杨缱抿唇不语。 “没的说了?”对面人压着声咬牙切齿,“还说不是为了苏奕?你第一天知道我与他不合?瞎搀和什么啊你!你跟他很熟络吗?苏杨两府休戚与共了?” 杨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质疑,又委屈又气恼,只能辩解,“难道不是小王爷先口出不逊?小王爷和苏家哥哥不对付,为何拿我做筏子?” “谁说本小王拿你做筏子了?!”季景西怒。 “那何谓多等一会能怎样?杨四在您眼里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之人?是小王爷先提的赏字,若非如此,我何至……” 何至于等到现在,还要听你这般轻佻之语? “……” 她气得眼尾发红,撞进季景西眼中,瞬间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直接浇灭了他昏沉的怒火。他惊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多大的气性也变成了无措,到嘴边的话也结结巴巴,“不是,我没要凶你,你别哭啊……” “没哭。”杨缱冷冷看他。 季景西气焰立马弱了下来,“好好你没有,我以为你在为苏奕说话……你明知我不喜他……” “不是为他。” 杨缱只觉无比懊恼,连向来令人骄傲的自持和镇定都压不住直冲天灵盖的烦躁,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眼前人为何突然恼怒也不知,左右都难受,连自己都气上了。 她果真无法和这个人相处! 季景西无措地将伞又往她那边送了送,用并不宽大的伞面将红叶亭那头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顿了顿,启口,“杨缱,你是不是忘了我是谁了?拿你们世族的规矩和眼光瞧我,是不是太过了点?” 杨缱微微一怔,呆愣地抬起头。 他是谁,她怎会不知? 他是燕亲王府小王爷季景西,是皇族谱上名为季珩的大魏朝唯一亲王世子,未来的燕亲王,当今圣上和太后最宠爱的皇家子……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纨绔小霸王。 ……她在用自己的规矩要求他? “我没有。”杨缱又忍不住皱眉。 “你有。”季景西淡淡看她,先前冲顶般的怒意不知何时随着林中清风烟消云散。 “我和苏家人的关系人尽皆知。”季景西低眸望着她,“杨缱,我不用你站我这边,但你维护他们就是不行。你说我拿你做筏……本小王认了,但我也并非有心。我这人说话向来不着调,要本小王如你这般知书识礼,太难了些?” 他语调平静,甚至有几分轻佻,杨缱望着他,再次身临其境地感受了一把传说中景小王爷的阴晴不定。 两人身量差了不少,她微垂着头,从季景西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她咬得死死的唇和微红的眼角,明明更恼更气的是他,此时真占了上风,又丝毫不见好受。 “你看不得我无礼轻狂,我也不见得能做到让你满意……”他放缓了口吻,轻声道,“从前便是如此,怎的今日反而计较了?不如各退一步,可好?” “……” 少女默默点头,片刻,闷声道,“小王爷方才突然叫住我是何意?” “……”季景西呆了一呆,没想到她居然不按理出牌,张张嘴,别开脸轻咳一声,“嗯……本小王再如何,也不至让你这个信国公府嫡小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赔罪,传出去我不得跟杨绪尘打起来?尤其杨小五还在呢,本小王怎么着也得给他面子。” ……所以你方才凶巴巴的,是在阻止我? 杨缱几乎要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哦……” 她这副样子,令季景西感到一丝挫败,但想了想又告诉自己,干嘛跟她计较这些,反正她也不懂,“行了,此事到此为止,用不用本小王也给你赔个不是?” 杨缱缓缓摇头,“是我让小王爷为难了。” 说着,在对方还未来得及阻止时便矮身行了一礼。 “诶你别……”季景西下意识拦她,却还是晚了一步。头疼地抵上太阳穴,他气闷不已,“不把礼数做尽了就不舒服是不是?我刚才的话你就没听是?” 杨缱直起身,安静地望过去。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季景西发现自己简直拿她毫无办法,只能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别别扭扭地转过脸不再看,“好受了?” “嗯……” “啧,麻烦。” 第13章 教训 两人回到红叶亭时,神色均已恢复平静,除了杨绪南担忧地在两人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其余人都选择性地遗忘了先前的事。 方才雨中杨缱最后的赔礼之举,众人看在眼里,联想到信国公府四小姐声名在外的古板守矩,没人觉得有何不妥,至于心里有没有其他想法,季景西懒得管,杨缱更不在乎。 对信国公府四小姐来说,稀有字画的吸引力远比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来的大,季景西和苏家兄妹的交锋也好,苏奕苏襄频频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目光也罢,都不是重点,在无霜铺开了字画的刹那,她所有的心思便都抛之了脑后。 字是真迹,是温解意多年前作于秦淮岸边的咏春词,杨缱一眼便认了出来。 极少有人知道,当年为她启蒙的除了外祖王照,还有温解意本人。只是那时温大家已然病入膏肓,没等她学出老师一分神采,便仙去了。 温解意一代名士,年轻时疏狂散漫,得罪了不少人,一辈子无妻无子,一生仅有一知己,便是杨缱的外祖父,仅教过一个学生,便是杨缱。 这位留下的作品极少,放眼天下,收藏最多的便是当年的王家家主书房,就是宫里,也都只有一幅雪景图。杨缱那时太小,外祖家出事后,连老师一份手稿都没能来得及留下。 在座论起书画鉴赏,哪怕是稳坐京城第一才子才女的苏家兄妹都比不得世族出身的杨缱。得见老师手书,她心中兴奋无以言表,免不得多说了两句,季景西和季静怡都不是爱字之人,也就是苏奕这个上届科考头名能和杨缱交流一二。 苏奕状元出身,功底扎实,见解非凡,两人相谈甚欢,说着说着便忘了还有旁人在场。 季景西这回倒是不再随便迁怒了,听了一会觉得无趣,干脆躲到一旁。静怡郡主原也不愿听,那两人的讨论对她来说过于深奥艰涩,但见苏奕还在兴头上,只好强打精神继续坐着。 至于苏襄,起先还和两人讨论几句,后来也安静地听了起来,沉静清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不出不耐,也看不出享受。 远远抱臂站在一旁,季景西目光扫过季静怡和苏家兄妹,落在杨缱神采奕奕的脸和亮如繁星的眸子上,停顿片刻又移开,心底却渐渐被某种缓慢蔓延的情感填满。 她还是这样,从前也罢,当下也好,只有在这时候才一扫平日的古板沉闷,整个人都散发着夺目的气势,耀眼得宛如拨开云雾的日光。 他不介意旁人见到这样的杨缱,甚至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信国公府的四小姐并非如传言般木讷无趣,恨不得将她捧到云端,将那些诋毁全部踩在脚下。 她值得一切夸赞。 “杨姐姐,你好厉害啊!”耳边传来季静怡的声音,引得季景西回头望去,只见他那个庶妹正亲热地抱着杨缱的胳膊,笑嘻嘻开口,“你懂得真多,居然能和奕哥哥谈到一起呢。” 杨缱显然不习惯这般与人亲近,局促地扯了扯唇角,“郡主谬赞了,杨四不过看得杂书多了些……还是苏舍人更博文广记。” 听她夸奖苏奕,季静怡开心极了,目光灼灼地回过头,眼底尽是仰慕。 苏奕如今担着中书舍人之位,听到杨缱这般唤自己,好笑地开口,“论书画鉴赏,我可是不如你,你我同窗,四小姐无需这般见外,当初在南苑时不是还唤我苏家哥哥吗?” “唔……”杨缱犹疑了一下,不确定这个称呼到现在是否还合适。 “就叫我煜行。”苏奕体贴地为她做了选择。 杨缱顿了顿,从善如流地笑道,“好,煜行也唤我杨缱便可。” 煜行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柔和而悦耳,苏奕眉眼里盛满笑意,“连名带姓听着怪,我虚长令兄两岁,喊你一声缱妹妹。 杨缱想了想,点头。 两人三言两语便交换了称呼,听得季静怡脸上的笑僵了僵,季景西更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我也比杨妹妹大些呢,”苏襄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燕亲王府这两兄妹,又看了看自家大哥,唇边染上笑意,“不介意我也唤你缱妹妹?” 杨缱微微一笑,“苏姐姐请随意。” 目光自三人之间转了一圈,季静怡神色有些勉强,但很快便又笑起来,“杨姐姐,你方才一眼就瞧出这字乃温大家真迹,是以前见过吗?” 杨缱点点头。 “哇!”静怡郡主惊讶,“可我听无霜说,世子哥哥这幅是天下唯二的温大家之作呢,还有一幅在宫里……原来杨姐姐家里就有吗?那能得空请我们去看吗?我看奕哥哥和襄姐姐都甚是喜欢呢。” 话音落,包括季景西在内,几道目光全部投向了杨家姐弟。 温解意之名如雷贯耳,当今圣上曾亲口御言表达过对他的赏识,更是曾以国子监祭酒之职为酬,望他能入南苑执教。然而后来温解意仍是拒了皇上,只亲作了一幅雪景图送了出去。 这幅雪景图便是如今宫里唯一的一幅温解意之作。 杨家百年大族,底蕴非凡,稀有字画不知凡几,季静怡这样以为倒也正常。可这话听在杨家姐弟耳中却无端地不太舒服。 只是两人终究不如他们大哥尘世子心思玲珑,并未抓住一闪而过的念头,只道,“怕是会使郡主失望了,府上并无温大家之作。” “可你不是看过么?”季静怡看着杨缱。 后者为难,“那是在外祖家……” “那就把你外祖家的拿出来呗。” “……” 她话音落地,杨家姐弟脸色均是一变,季景西和苏奕也是各自蹙起眉。 见众人都不做声,季静怡先是怔了怔,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低低掩唇惊呼了声“呀”,好看的双眸歉意地望向对面,“杨姐姐莫怪,我差点忘了你外祖家……” 杨缱倏地抬起沉黑如墨的眼。 “……没了呢。”她脆生生地说完。 红叶亭中寂静如死,季景西第一时间看向杨缱,苏奕则沉默着,苏襄则不卑不亢,听不懂一般,全然没有插手的打算。 而静怡郡主则直勾勾对上杨缱,天真乖巧的眸子里写满了无辜。 杨绪南皱了眉头,脱口便道,“你……” “无妨。”杨缱迅速打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过去,“郡主说的没错,我外祖家的确没了,请郡主见谅,杨四的确拿不出您想看的东西。” “真扫兴……”季静怡见她毫无多余的反应,顿时撇撇嘴,“你们府上怎么不留一幅啊。” “这不是说留就留的。”杨绪南忍不住开口。 “可那不是你们外祖家吗?” “……” 静静望着她,杨缱突然笑了一声,没头没尾道,“郡主不愧是燕亲王府之人。” 季静怡一头雾水,“什么?” “咳——”苏奕突然低头咳了一声,而季景西的脸色则瞬间难看起来。 杨绪南诧异地看向杨缱,眼珠子一转便懂了她的意思,“我姐姐是在夸郡主直率呢。” “嗯。”杨缱颔首,对自家小弟这么快上道感到很满意。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季静怡不舒服地冷了脸。 “说您比令兄厉害。”杨缱道。 “还真是呢。”杨绪南歪头,“我都多久没听旁人提过外祖家了,还以为这京里还忌讳着呢,乍一听还挺怀念的……郡主您果真快人快语。” “的确也唯有郡主了。”杨缱瞥了一眼冷着脸的季景西,转向苏奕,“煜行怕是都不愿提?” 苏奕尴尬至极,苦笑着对上明显动怒的杨家姐弟,“莫谈国事啊缱妹妹,咱们是来赏字的,又不是集贤阁议事……这等话就不说了?” “不是郡主先说起的么?”杨缱轻描淡写地扫向愣住的季静怡,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是深渊般的黑暗宁静,“郡主都不怕,煜行怕什么?况且这也算不得国事,说两句我外祖家罢了。” “……” 什么叫迁怒?这才叫迁怒。 苏奕舌根发苦,看着面无表情的杨缱,总觉得那双眸子里透出的,里里外外都是“你们有胆子再让她说一句试试”——明明是漫不经心,却冷得他指尖发凉。 王家,那是能随便提的?十年前的大案葬送了整个琅琊王氏,丙申年翻案时牵扯了多少人,大半个大魏朝震动,世族、勋贵统统没能逃得了,甚至还牵扯出不少皇家子…… 忘了午门斩首的厉王了?忘了至今被褫夺封号、废囚在宗正司的卫王了?还是忘了燕亲王是怎么成的大魏朝唯一亲王了? 真敢说啊…… 哪怕个中细节一知半解,哪怕不懂那些明里暗地的博弈,可只要有人敢主动说起,杨家姐弟就敢将对方毫不留情地怼回去。 皇家子又怎样?世族何时真正怕过天家了?别说季静怡是亲王府郡主,就是换了季景西,今日这话都得掂量掂量。 不管季静怡是不是故意的,杨缱和杨绪南都显然不想放过她,打定了主意要教她说话。 这就是世族的底气。 看着静怡郡主还是一脸的不明所以,苏奕简直头痛得不行。他和燕亲王府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恰好夹在中间,完全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出声,“缱妹妹,小五,静怡方才也是无心。” 杨缱与杨绪南如出一辙地挑了眉,齐声应道:“哦。” “……” 苏奕嘴角一抽,太阳穴一跳比一跳重,“不如我做东,改道醉云阁?那的厨子近日推了道新菜,甚是不错,聊了这么久想必也乏累,去坐坐如何?” 季静怡惊讶地看向他,“奕哥哥?!” “煜行好意,我们心领了。”杨缱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裙摆,直起身,摆出了她最熟悉的端正姿态,“时候不早,字既已看过,就不耽搁几位叙旧了,再晚怕是劳母亲等。” 她不想跟人谈王家,也不想再对着季静怡。大哥说的对,并不是所有事都要当场掰扯清楚的。 “姐姐说的是。”杨绪南笑眯眯道,“小王爷,郡主,苏哥哥苏姐姐,改日再聚。” 不出意料被拒绝,苏奕的神色越发无奈,刚要开口说什么,一旁的季静怡却再也忍不了杨家姐弟的模样,“奕哥哥好心请你们……” “闭嘴!”从头到尾都沉默似铁的红衣少年终于开了口。 几乎同时地,季静怡条件反射般狠狠抖了一下。 “季静怡,道歉!”季景西严厉地望过去。 对方顿时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不必。”杨缱平静地接话,“郡主并没说错什么。” “姐姐走。”杨绪南上前亲自给她撑起伞,走到亭外,又回过头来嘻嘻笑了笑,“郡主见谅啦,实在有事在身,可别对我们生出什么不满啊,我看小王爷和苏哥哥脸色都不好呢……不如郡主再开口劝劝?毕竟您什么都敢说呢。” 杨缱垂眸和小五对视一眼,望向身后,目光在季景西难看复杂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继而深深看了一眼季静怡。 “诸位留步,告辞。” 说罢,再不看他们纷纷难看起来的神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红叶亭。 第14章 事后 一场赏字会不欢而散,杨缱直到回府都沉着脸,绪南也一样,主母王氏将两个子女的反常看在眼里,也不多说,回府安顿好后,便招人问了今日之事。 听了大致来龙去脉,王氏将人打发人下去,转而看向身边人,“嬷嬷,我是不是也十多年没见过温先生的字了?” 宋嬷嬷点点头,“夫人担心四小姐?” “阿离心思豁达,不会在意这等小事。”王氏起身回内室,在梳妆台前坐下,望着镜子里不复年轻的脸,淡淡道,“也不知那燕王府的小王爷在哪得的真迹。” 王家当年收藏的温解意大作,都被一场大火付之一炬,如今想来,着实可惜。 宋嬷嬷动作温柔地给王氏梳头,口吻中略带安慰,“您若实在想看,奴婢去帮您打听打听?” 王氏摆手,“嘴上说说罢了,当年见得还少?” “但若是能有一张也挺好不是?”宋嬷嬷半是叹息地开口,“或者,让四小姐给您写一幅?四小姐临的温先生的字是最像的,当年老爷子也夸呢。” 提到往事,王氏唇边的笑意浓了几分,“你说的没错,阿离小时最得父亲喜爱,恨不得抱回去亲自养着,别说字,就连琴,学得也是得了谢三几分神|韵的。” 杨缱五岁之前是长在外祖王家的。她生来聪慧,从启蒙开始便是王家家主王照亲自操心,不仅请了温解意为西席,还请了谢家三爷,比之当年杨绪尘都受宠,书画谱系、琴棋礼仪皆打下了极好的基础,可谓王杨两家里头一份。 提起往事,王氏渐渐沉默下来,半晌才道,“这些年是我忽略了阿离……也不知她父亲将她教成这般是好是坏。” “终归是好的。”宋嬷嬷道。 王氏勉强笑了笑。 慧极必伤,尘儿便是太聪慧了。阿离和绪南,她只愿他们平平安安。 “不过,奴婢有句话却是要说的。”宋嬷嬷正色,“缱小姐年纪到了要婚配不假,但那陈家三郎可不是良配。” 王氏安慰地拍了拍宋嬷嬷的手背,“放心,老爷和我自有考量,此事……再看看。” …… 杨缱和杨绪南的异样,除了没瞒过自家母亲以外,也落在了大哥杨绪尘眼里。在姐弟俩各怀心思地度过平静的一夜时,惊鸿院里,杨绪尘也如王氏一般听完了红叶亭中的全过程。 于是翌日上午,他卡着时辰等杨缱将功课做完后,果断将两人请了过来。 杨缱和杨绪南都大致猜到兄长的用意,心中均是暖洋洋的,一扫去日阴霾,开开心心窝进了大哥书房,一个拨弄着他的焦尾琴,一个抱着点心吃得停不下来。 “果茶?大哥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杨绪南抿了一口落秋送上的甜滋滋的果茶,先是眼睛一亮,接着瞟了一眼兄姐,胸脯一挺,小大人般叫嚣。 杨绪尘随意地穿着一身墨色常服,慵懒地半靠在软塌里,听到小五的话,不客气地笑出声,“那别喝,放下,给你换毛尖。” 杨小五一噎,表情瞬间纠结起来:果茶甜滋滋特别好喝,可大人才不喝果茶呢,兄长就不喝。 怎么选?好难。 “我觉得果茶就挺好啊。”杨缱适时地出声,“落秋也给我来一杯。” “好嘞,这就给四小姐斟上!”娃娃脸的落秋笑着开口。 杨绪南僵着脸看着自家四姐,顿了顿,轻咳一声,正经道,“那我也勉为其难陪四姐喝果茶,毛尖留给大哥就好。” 杨绪尘好笑地从书卷中抬起头,隔空拿手指点了点他,换来后者调皮的一个鬼脸。 伴着杨缱一曲悠扬的关山月,信国公府的尘世子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书,绪南也放下点心,乖觉地净手漱口,落秋适时地招呼下人出去,将书房留给三人。 “大哥是不是要问昨日的事啊?”最先沉不住气的依然是杨家小五绪南。 “哦?昨日何事?”杨绪尘漫不经心地反问。 “就静怡郡主得罪了四姐和我的事呗。”绪南说得理所当然。 在他眼里,昨日还真就是季静怡挑衅在先,得罪了他们还没道歉,压根没想过对方也是堂堂郡主,在场的一个是人家嫡兄长,另两个是表兄姐,兴许是他们得罪对方也不一定。 “此事大哥已经知道了啊。”杨绪尘撑首望他,“我想问的不是这个,不如你们来说说昨日?” “没什么说的,肯定和静怡郡主结怨了呗。”杨绪南撇撇嘴,“小五倒是不怕啦,她是亲王府郡主,我是九殿下伴读,平日素无交集,小五是不怕她的。倒是姐姐……她们女子之间麻烦点?” “不麻烦,也不惧。”杨缱摇头,“她母妃是侧妃,论出身不如我,况且是她做错事。” “可她与我们不同,阿离,她姓季。”杨绪尘点了点手指。 杨缱微微一怔,“这倒是……算了,我心里会有数的。不过阿离倒有一惑想请教兄长。” 杨绪尘好笑地看她,“讲。” 杨缱将昨日静怡郡主问信国公府有没有温解意之作的话说了一遍,她是如何说的,又是怎么顺势转到王家上的,说完后,看向杨绪尘,“郡主是真的在向我求老师的字吗?” “……阿离怎么想的?”玄衣青年平静地听完,淡淡问道。 “想不明白,隐约有些头绪,总觉得她是在给我挖坑。”杨缱头疼地皱眉,“我当时觉得奇怪,事后想了许久,但想不通。论起来,提到外祖家的是我,她只是顺势而为……那前面呢?” “小五也不知?”杨绪尘望向身边的小少年,后者茫然摇头。 无奈地望着两人,他失笑地叹了口气,“大哥也不喜揣摩小女子的心思啊……罢,那就说说,免得你们下次真跳了坑。” 杨绪尘顿了顿,慢条斯理道,“季静怡大约只是在警告阿离。” “啊?”面前两个小人儿一脸怪异。 “笨!冯侧妃想同苏家结亲啊。”杨绪尘叹,“季静怡一来是笃定你没有温师之作,从而凸显燕亲王府的强势,这样也算压你一头……这算好胜心?人之常情?随意。再来就是另一种可能,即阿离拿得出,这样顺势也能暗示我们杨家太高调啊,而这是犯忌讳的。” “苏奕作为苏相长子,娶妻先要门当户对,其次要对苏家和他的仕途有利。其他世族便罢,我们信国公府绝无可能。个中原由你们自己揣摩,无非逃不过制衡二字。这位静怡郡主啊,想太多了,也太信她母妃,还未过门,就拿苏煜行当所有物了。” 一番话,听得杨缱和小五连连皱眉,好半晌小五才道,“我觉得季静怡想不到这么多……” “我也觉得,她看着挺傻的,大哥不知,当时煜行和季景西脸色特别差。”杨缱小声赞同。她不喜这种伎俩,觉得自己这是被无辜牵连了,板着脸开口,“幸好我当时听不懂。” 还得意上了? 杨绪尘被她这稀奇古怪的骄傲逗得哭笑不得,“是是,我们阿离可与她不同,行事光明磊落。我想你没有意会她话中之意,她很不悦。” 杨缱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点了点头,而后闷声开口,“我以后还是离煜行远些。” 真可惜,好不容易遇见一个称得上相谈甚欢的知己。 “这亲结不成……”杨小五一脸嫌弃,“也不想想苏家哥哥和景小王爷糟糕的关系。” 杨缱附和,“我也觉得。” 终究是旁人家的闲事,三人私下说了两句便打住,杨绪尘润了润嗓,恍然想到一事,“哦,还有个消息。” 杨缱和绪南同时抬头。 “据说,寿宁节将至,静怡郡主打算留在崇福寺,为皇上、燕亲王和已逝的燕王妃手抄经文祈福七日,冯侧妃大为欣慰,今日独自回府了。” “……” 杨绪南噗地笑出声,接着整个人笑成了一团,“祈福哈哈哈,这是谁的手笔哈哈哈哈……” “猜猜看?”杨绪尘也噙了笑。 “是季景西。”杨缱笃定地开口。 “我也觉得是景小王爷。”杨绪南笑得开怀,“苏家哥哥一看就是老好人,这事跟他又无甚关系,犯不着为了我们上赶着得罪燕亲王府……只有小王爷了呗,静怡郡主那么怕他,冯侧妃也怕他,是他的话,燕亲王府上下都没人敢唱反调呢。” 杨缱诧异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弟,这是何时脑子转这么快了?功课上倒是不见多大长进。 “没听说是谁。”杨绪尘慢悠悠地抛出答案,一时间惹来弟弟妹妹的注视,顿了顿才又补充,“不过我也猜季景西。理由嘛……阿离说说?” 杨缱眨眼,“做给大哥看的。” 杨绪尘失笑,“何出此言?” “季景西说,得罪了我,怕是会同你打起来。”少女慢吞吞道,“若是大哥出手的话,静怡郡主就不止祈福七日了?” “哦?”杨绪尘扬起眉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的猜测,“季景西还说过这话?” 杨缱点头。 “大哥大哥,”杨绪南凑到他身边,乖巧地仰着小脸,“若是小王爷和你真打起来了,谁赢面更大些?” 杨绪尘险些一口茶喷出来,抬手给他脑门一下,“怎可能真打起来,他不敢的。” 小五一脸不信,“谁说的,那可是景小王爷!” “正因为他是季景西,他才不敢。”杨绪尘耐心地解释,“我且问你,若是我们真打起来,我‘碰巧’在他面前‘发病’了,如何是好?他敢赌这种可能么?” 杨绪南目瞪口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兄长…… “不怕。”杨缱平静地抛下一道雷,“季景西打不过我,兄长有我护着。” 杨绪尘:“……” 杨小五:“……” 第15章 从前 景小王爷……打不过他家四姑娘? 两人见鬼一般盯着杨缱,不知她究竟是哪来的凭仗,直到对面人歪着头问,“不信?” 兄弟俩齐刷刷摇头,不过比起小五的笃定,杨绪尘却是捎带了些犹疑。 “怎么不信呀,”杨缱不满地撇嘴,“大哥不也知他当年御科和骑射极差吗?现在可能也好不到哪,我没丢下过功课,定是比他强的!当初我可是背了他几十里地呢,从凤凰山上下来,一路横穿了碧溪谷……” 她猛地顿住话头,下意识望向自家大哥和小弟,正好对上杨绪南那几乎能塞进一枚鸡蛋的吃惊模样。再看杨绪尘,后者虽没小五夸张,却也惊讶无比,紧接着又沉下脸,眉目间逐渐染上厉色,望向她的目光里几乎溢出破碎的心疼来。 杨缱瞬间明白,自己怕是说错话了。 “姐姐你……”杨绪南哆嗦着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想到三年前她归家时的凄惨模样,眼眶蓦地红了。 杨缱顿时心下懊恼,后悔自己乱接话。当年事被她压在心底,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翻出来的,却不想见过季景西后,竟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许多。 “原来如此……”杨绪尘压下冲到喉咙口的生痒咳嗽,深吸了一口气,“你那时脚伤那般重,双腿一个月无法下地,我以为咳咳咳……” “大哥!”杨绪南慌张地去拍他的背,杨缱也坐不住地凑过来,手忙脚乱地递茶,兵荒马乱半晌才让杨绪尘缓过那口气来。 “大哥我错了,”少女愧疚地咬住下唇,无措地抓住杨绪尘冰凉得仿佛被抽空了血一般的指尖不停摩挲,“我不该说的,我害大哥担心了……” 青年原本冷玉般的脸生生咳出了病态红晕,反手狠狠攥住她,好半晌才哑着嗓道,“你当真背了他几十里?” 杨缱拼命地摇头,不敢承认。 “乖,听话,告诉大哥。”杨绪尘坚决地望进她眼里。 杨缱压根顶不住自家兄长这般严厉的模样,对峙片刻便破罐破摔地闭眼咬牙,承认了,“……当初我们逃下凤凰山,他重伤在身,天太黑,我们……迷了路,只能横穿山谷。他走不成,身后有追兵……我只能背着他走。” 杨绪尘目光如针般直勾勾地盯着她,“可我们在十八里坡寻到你们时,季景西看起来并不像腿上有伤的模样。” “……他装的。”杨缱别过脸,“他说,不能让人知是我把他背回来的,丢人。” 丢人?怕不止。 杨绪尘深深看了她一眼,压下了猜测。 杨绪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记得小王爷当时为了安慰燕亲王,还特意走了两步蹦了两蹦,那他……不得疼死?!” 杨缱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三年前刺杀事件发生时,杨绪南还远不到能进南苑的年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当天晚上突然戒严,禁卫军控制了整个京城,挨家挨户搜查敌国奸细。事后,杨霖和绪尘绪冉都回来了,却独不见杨缱。 他被告知姐姐病了,要静养,可一连三日他都没能进姐姐的院子,心急火燎之下,大晚上跑去求父亲,却在书房门口无意间听到了父亲和大哥、三哥商议寻人事宜。 然后才知,姐姐也失踪了。 那时南苑兵荒马乱,谁都没注意到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杨绪南只听自家二哥说,外面都在传燕亲王府的小王爷被敌国奸细掳走了,却万万没想到,自家姐姐也在其中。 当初是杨绪尘第一个发现杨缱不见了,老三绪冉也觉察到不对,却没敢声张,等杨霖搜遍整个国子监时,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对方带走的是两个人。 大魏朝民风开放,可再怎样,一个被敌国间谍掳走当人质的世族小姐都是活不成的,各种意义上的死路一条。 杨霖哪能接受这个结果,幸好当时南苑太过于混乱,他对外宣称杨缱受伤昏迷,已经就医,之后彻底封锁了消息,并将锦墨阁守成了铁桶。杨缱失踪之事,连王氏这个母亲都没被告知。 要不是杨绪南走了一趟父亲书房,他怕是也会被蒙在鼓里。 燕亲王府和信国公府私下达成了协议共同寻人,起初燕亲王还能收到对方神出鬼没的勒索信,勒令他们退兵、放弃寻人、出卖军机……每收到一封信,都附赠着季景西身上的一块信物,或是头发,或是玉佩,或是一片割下来的肉。至于杨缱,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曾想七日后,连勒索信都没了。 当时两府心都凉了,不知多少人心里都猜那两人怕是活不成,可燕亲王和杨霖硬是熬着死不放弃,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念支撑着,一边告诉自己三十日后再无消息就放弃,一边又苦苦抓着那一丁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盼他们能好好的。 比起燕亲王,杨霖、杨绪尘和杨绪冉的处境更为艰难。他们必须做出一副杨缱在养病的假象,杨霖甚至还要每日面不改色地上朝,不敢让人看出任何不对之处,杨绪尘则一边整顿信国公府,一边接替父亲统筹寻人之事,杨绪冉更是直接亲自上阵,跟在燕亲王身后四处奔波。 直到二十日后,杨绪冉在十八里坡发现了杨缱留下的暗号。 当杨霖带着杨绪尘和杨绪南赶到十八里坡时,杨绪冉几乎是红着眼为他们撩起了临时搭建的医帐。在那里,他们瞧见了已经认不出本来面目的杨缱,面色凝重的孟国手和孟斐然,以及无论如何劝都死死攥着杨缱不放的季景西。 到最后也是杨缱勒令季景西退下的,而就在他走出医帐的一瞬间,两人终于都撑不住的,同时昏了过去。 事后季景西只说,没有杨缱他们逃不出来,却没说过具体过程,杨缱也死咬着牙闭口不言。好歹人平安回来了,这事便再无人追问。 如今乍然听闻其中隐秘,本该是好事,证明杨缱终于愿敞开心扉,却没想,过程那般惨烈。 杨绪尘深深望着近在眼前的妹妹,攥着她的手越发僵硬,又怕弄疼了她,只得生生克制着力道,好半晌才低问,“……还有什么?” 杨缱闭口不答。 “阿离,说出来。”杨绪尘的口吻近乎祈求,“大哥知道你已经迈过了那个坎,但我没有,时至今日都还会想起,放不下,忘不了,午夜梦回都要寻你一遭……” “哥……”杨缱发白的双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真没什么,最困难的就是那一段了。” 她望着眼前眼带乞求的兄长和小弟,叹了一口气,眸光转向窗外,似是努力回忆般缓缓开口,“那时候,北戎人要带我们往漠北逃,可他们也受了伤,跑不快,辗转上了凤凰山据点,等人接应。季景西太傻了,拿自己燕亲王府小王爷的身份威胁对方,结果却被反受其用。等他意识到不对后,干脆借着身份和对方周旋,嚷嚷着不准他们动我一根手指头。我问他缘由,他说,男子汉怎能推小女子出去受罪,还让我装作被吓傻,不准我说自己是信国公府嫡小姐……” “……事后我才知道,他是因为知我比他功夫好,让我保存实力好能带他走。” 他们蛰伏了七日,那也是北戎人忍着不动杨缱的极限了。也就是在那一日,在有人即将对她伸出魔爪的那一刻,他们合力杀了对方,按照早就看好的路线逃了。 可季景西已经受了七日的刑,根本跑不快,跌跌撞撞走到山腰就走不动了。追兵就在身后,他靠着树,一身的血,嫌弃地对眼前的少女说,早知道就不指望你了,还拖小爷后腿,现在起,爷不跟你走了,快滚,反正爷身份在这放着,北戎人想活就不敢弄死我。 杨缱静静看着他,看了好久,在季景西第三遍出声赶人,甚至抄着手边的石头掷她时,少女一个跨步来到他面前,翻身把人背了起来。 [闭嘴!不准说话!不然打断另一条腿!]她恶狠狠地出声。 那是她第一次发脾气,季景西果真不说话了。 他用瘦得只剩骨头的胳膊环着她的肩,那双极为漂亮却伤痕累累的手搭在她身前,好半晌才凑在她颈窝旁,低低地闷声说,你别哭了,眼泪滴在我手上特别疼。 [到底是谁拖后腿呀!]小小的少女边哭边蹒跚地往易躲藏的地方走,说话声音低低小小,还带着软软糯糯的鼻音。 [是我,是我行了。]背上的小少爷手足无措地哄着她,又怕追兵听见,只能压低了声音。 [说好的一起逃,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赶我?] [……我这不让你背着走了嘛。] [还说不说那种话了?] [不,说,了。好杨缱,不闹脾气了好不好,省力气。] [我背的动!] [再背的动,你还能背我回京城啊?] [能!] [……好好好,那就靠你了。你困不困呀?这黑乎乎的你怕不怕?] [困,也怕。] [那我跟你说着话好了,你别说,听我说就行。我也特别想睡,但我怕我起不来,我浑身都疼,疼死了……欸你听过我母妃吗?大美人,特别好看,跟我一样好看,咱们那个同窗,苏奕知道,他是我表哥,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舅舅……] [……不说了?你别睡呀!季景西?季珩?] [嗯?哦哦!没睡,咱们走的哪边?] [我也不知……] 第16章 忆苦 “……也不是真一刻不停在赶路,中途季景西发热了,我们就在山洞里停了五日。” 大约是太久没有回忆过往,也从未想过说出来,杨缱说的断断续续,口吻平淡,唯有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底的一片柔光。 “我骑射好,三哥教过我做简易的弓,兄长你让我看的医书我也没落下过,采药、下厨……总之第三日季景西就好了,可我却病了。” “他什么也不懂,采药不会,捉鱼篓兔也不会,腿上还被我固定着板子,身上又全是伤,最后也没能帮我……好在我熬了过来,身上有力气了,就继续背着他走。等他终于差不多能下地的时候,我们已经到十八里坡了。” 她语焉不详地略过了许多惊险和困苦,就这么言简意赅地将那二十余日的过程说了一遍,虽说仍有保留,却比之从前好了太多。 绪尘绪南听在耳里,心情之复杂,无以言表。 “怪不得季景西说是你救了他。”杨绪尘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算是……”杨缱抿着唇,“他也救过我。” 杨绪南抓着她的衣摆,“我记得姐姐当时脚上磨出了白骨……” “时运不济罢了。”杨缱笑了,“下山时鞋子就掉了,穿了季景西的靴,后来遇到了些事,也坏掉了。我们俩琢磨着做草鞋,但草鞋多不结实呀,受伤难免。你看这不是好了么?也没留下什么隐患,骑马射箭打马球照样行的。” 他们俩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哪会做什么草鞋啊,杨缱能做一把弓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到最后那草鞋还是季景西做的,说什么她的手还要弹琴,打猎已经是他能让步的极限了,再被草割坏了才是暴殄天物忍无可忍。 可他手艺那么差,草鞋没多久就坏了。杨缱不想说,就忍着,直到忍不了才告诉他。然后两人就又大吵了一通,一个说“你是不是压根不听爷说什么”,一个说“你手上伤那么多,再坏了谁帮我干活”……最后才都不情不愿地各退一步,一个去割草搓绳,一个编鞋。 他们一天就要废掉一双鞋,到后来,逼得季景西练了一手熟练的编草鞋技艺,走出山谷后,提到这事,简直自豪得不行。 听得出她语未尽,杨绪尘不想再问,只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发,道一声幸好。 他也后悔了。后悔让杨缱告诉自己这些事,后悔听到她受尽苦难却只能独自承受,后悔当她遇到那些危险而自己不在她身边。作为兄长,他愧不难当。 而杨绪南则难受得眼眶通红,胡乱拿袖子一擦便倏地站起来,“我,我以后一定好好做功课,保护姐姐!不让姐姐被人欺负!” 杨缱好笑地捏他的小脸,“那你要先胜过我。” “……啊?”杨绪南一愣,顿时扁了嘴,“那我得再等几年力气大些才行呢。姐姐你能不能等等我啊?你每日都去校场,每日都进步,我何时才能追的上啊!” 杨缱顿时笑出了声,而一旁的杨绪尘也总算不再冷着脸,哭笑不得地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未战先败?你姐姐又不是要参加武举,总不会在这方面下太多功夫怕什么?” ……也是哦。 杨绪南挠挠脸,“我还想着姐姐经此一遭,父亲会让她练练外家功夫呢……” “顾此失彼。”杨缱摇头,“我又不去参军。” “那也比别家的强,我姐姐最厉害!”杨绪南骄傲地挺起胸脯,瞥见一旁含笑的兄长,连忙又加一句,“当然啦,大哥也厉害。” “我倒是巴不得替阿离受苦。”杨绪尘苦笑。 “大哥……”杨缱无奈,“都过去了。” 见两人面色都不好,杨绪南只得又开口说些趣事逗乐,见气氛活络起来,才悄悄松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道,“唔,按理说姐姐都和小王爷共患难过了……为何交情丝毫没见转好?” “啊?”杨缱愣了一下,沉默片刻,笑道,“也没多差?不过是接触得少罢了。” 不差吗?你们两个见面没两句就能吵起来啊!杨绪南一脸的欲言又止,神色别扭得堪比见了鬼。 杨绪尘也反常地顿了一下,见杨缱神色如常,不知想到什么,漫不经心道,“阿离当年只是养伤便养了半年之久,那事也算隐秘,总不能突然就与人熟络起来。再者说,府上也从未与燕亲王府交好,两人脾性不同,从前该是如何,如今便如何即可。” “是这个理。”杨缱点头赞同,“我与季景西说不到一处,且也要避嫌,父亲也是这般看法。” ……然后你们就一避三年?连话都不说? 直说父兄不准你与他接触,而姐姐你也瞧不上他这几年越□□荡的作为不就好? 杨绪南艰难地咽下到嘴边的话,想到昨日枫叶林两人的相处,挠着头不敢开口多说——那两人,说是生疏,却处处透着熟稔,三两句就消弭了隔阂……与其说两人不熟,倒不如说,太熟了。 “罢了,不提这些。”杨绪尘从塌上起身,开了书房门让天光照进来,自己则坐到了矮几前,撑着手望向两人,“大哥许久没考过你们的功课了,不如今日小考?” “哈?!!”杨绪南顿时一蹦三尺高。 “方才是谁说要好好做功课的?” “难道不是从明日开始?” “今日就开始。” “……” 好笑地望着自家小弟一脸的如丧考批,杨缱从容地起身坐到了大哥面前,“考什么?” “字。”杨绪尘轻咳着笑出声,招呼落秋给四小姐摆文房四宝,“大哥想看温师的字了,阿离赠一幅。”说着,回头望向绪南,“小五就画一幅香茗山枫景如何?” 杨绪南最不拿手的便是画了,此时一听,更是欲哭无泪,“我也写字行不行呀大哥?” “好啊。”杨绪尘温文尔雅地笑着,“不比你四姐差就算过关。” “……那还是画。”杨绪南抽着嘴角,不情不愿地坐到了两人中间,“大哥太坏了,说好的兄姊弟谈天说地增进感情呢。” “这也是在增进感情。”杨绪尘敲了他一下,“赶紧的,不要以为不用去南苑就可以不做功课,这般怠惰,怎么保护大哥和你四姐?” 画一幅画就能保护了吗?杨绪南噘着嘴不说话,任命地执起笔。就当是送给大哥,他身子差,极少能出门,香茗山的景也很久没见过了…… 秋日天光正好,惊鸿院的青竹郁郁葱葱,风吹过,沙沙之声宛若浅唱低吟。偌大的院子安静至极,敞亮的书房门口,一方矮几,三个姿容俊丽的年轻人,一墨一白一赤,就这么简简单单组成了一幅极美的景致。 不知何时归家的信国公杨霖静静地立于远处阴影下,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的三个儿女。在他身边,王清筠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着靠上丈夫肩头。杨霖顺势揽过她,轻声道,“为夫不曾负于你的期望,是不是?” “是。”王氏笑起来,“你教的很好。” “还不够好。”杨霖摇摇头,揽着她转身往外走,“总归还是望他们能时刻承欢你膝下……清儿,回。” 王氏沉默了一下,听出了他的一语双关,“老爷别忘了,我毕竟姓王。” “又何妨?”杨霖低沉的声音里难掩疏狂,“连个小小的亲王郡主如今都敢轻易提王家了,你我又有何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谁还能再倾覆一次我信国公府不成?” “噗……”王氏忍不住掩唇笑起来,揶揄地看身边人,“我倒是头一次发现,信国公如此霸道狂傲,此话你可敢在皇上面前说?” “有何不敢?”杨霖扫她一眼,“换个说辞罢,他与我打了二十年交道,谁还不知谁了?” 王氏摇头,“圣心难测。难道不是因为那位突然把主意打到了你头上,你才勉强放下身段与陈元义议亲的?这你可曾有想到了?这么多年,天家与咱们相敬如宾,太久不曾有过结两姓之好的苗头,如今乍然一招乱棋,没把你打懵了?” “……”杨霖顿时无语。 她说的一点不错。 世族和皇家结亲本也寻常,可这其中并不包括杨家。打从高祖时期太皇太妃仙去,季氏后宫便再无杨家人,如今三朝已过,双方不知何时有了默契,不结亲,不翻脸,相互制衡,相互配合。 信国公府势大,无论嫁娶都能令对方身份水涨船高。可惜尘世子久病,二公子绪丰和三公子绪冉年纪倒合适,却是庶出,小五绪南太小,杨家看不上不受宠的公主,受宠的又不会嫁,一来二去,杨缱就成了最适合的。 且不提皇帝为何突然想和杨家结亲,作为信国公府的嫡女,杨缱身后的能量无可比拟,无论是嫁哪个皇子,都能立刻打乱如今的局面。 季珪做了二十年太子,外祖谢家本是最强的姻亲,虽败落,他地位却也稳固。此时再冒出一个与杨家结亲的兄弟,谁敢保证会不会出事? 杨霖才不想搅这趟浑水,一发现不对,立刻跑去和陈家议亲,谁知半途出了事。 “果然还是瞒不过你。”他故作一叹,“王清筠啊王清筠,你若生而为男,我杨霖怕是也要避你锋芒……幸好,幸好。” “说的什么浑话!”王氏被他这副装模作样逗得停不下笑,“行了,说正事。今日我被皇后召进宫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意思我听出来了,却是没给她个准。你是何打算?” 两人一路走回松涛苑,杨霖含笑问她,“谢皇后给你透话了?” 王氏点点头,挥退旁人,亲自为他煮茶。她出身好,诗书礼仪皆是上上等,即便多年礼佛,有些事也刻进了骨子里,不过一道煮茶的工序便美得行云流水,比起杨缱更添气韵。 “哪个小子?”杨霖难得懒散地靠着椅撑,支着腿坐在垫上,是平日里根本不得见的轻松自在,举手投足都是世家子的风流。 “七皇子。” “哦?”杨霖微怔。 “想不到?”王氏抬眸看他。 “的确。”杨霖若有所思。 第17章 陈府 当今皇后谢氏,出身陈郡谢家。 当年谢家出事时,帝后感情一路降到冰点,谁都以为谢氏这个皇后要做到头了,却不想皇帝居然驳了所有废后的折子,不仅没有收了谢皇后的凤印,还封了当年与太子竞争最为激烈的二皇子为藩王,直接将人送去了封地。 那段时日,朝堂形势不明,太子终日惶恐,皇后独坐冷宫,若非越太后一道懿旨令越家退出朝堂,亮明自己立场,断了三皇子蠢蠢欲动的念想,破开了局,怕是夺嫡之势会如燎原火瞬间烧灼起来。 但那之后,皇帝终究不再留宿荣华宫,苏贵妃趁势而上,谢皇后与苏贵妃势如水火。 如今谢皇后居然想给苏贵妃之子——七皇子季珏说亲?说的还是如日中天的杨家? “……仔细想,倒也是她能做得出的事。”王氏柔身将一盏清茶递到杨霖面前,“谢家姐姐当年便最是要强,无论是家族遭难,还是后来苏贵妃仙去,她都谨持身份,不堕世族之名,执掌凤印公正严明,也不曾徇私对七殿下做过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泥人也有几分气性,还不能让她出格一二?” 杨霖险些气笑,“她出格都出到你女儿头上了,还同情她不成?敢把主意动到我的阿离头上就是不行。” “我也没应下啊,你急什么?”王清筠语调轻轻柔柔,“当今只要是不让阿离做太子侧妃,那对皇后来说便都是威胁。她既选了七殿下,何尝不是在将皇上一军?” 七殿下季珏,母亲苏贵妃已逝,外家是苏家,有一个当国子监祭酒的舅舅,还有一个三宰相之一的舅舅,与燕亲王府的关系也极为亲近,论实力本就很强,若是再加上信国公府杨家…… “谢皇后走了一步险棋啊……她哪是在牵线,根本是在试探皇上。”杨霖呼了口气,调整姿势躺在王清筠膝上,后者纤长微凉的指尖顺势按压在他头上,帮他缓着疲惫,“可若是……当今想要废太子呢?” 咣当—— 还没来得及添水的碧玉盏被撞落在地,王清筠愣了愣,第一时间便四处瞧是否有隔墙耳。待发现整个松涛苑正房只有两人时,她长长松了口气,心有余悸道,“你疯了,这等话都敢说?” 杨霖起先有些好笑,觉得她反应太大,但见她脸都白了,才意识到真吓着了她,赶忙抱着人安慰,“莫怕莫怕,我瞎说的,莫当真……” 王氏却是越想越觉得不对。 她自小深受父亲王照教导,嫁到杨家后,丈夫也从不低看于她,常与之议事,政治素养比之一般官场上的人都高,自然想得深远。 若是杨家听从谢皇后之意,让七殿下娶了杨缱,那么七殿下便会引起皇上和太子的警觉,若皇上属意太子,七殿下会出局。可反之如果皇上想废太子……七殿下便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皇上决不会坐看世族坐大,假若有朝一日七殿下真夺嫡成功,那么杨家,就会成为下一个谢家。 “不行,”王清筠一下从丈夫怀里脱出,“我得去回了皇后。” “哎哟清儿,别冲动。”杨霖赶忙拦她。 王氏顿时气急,“你拦我作何?真想让阿离嫁季珏?!” “当然不!”杨霖赶紧辩解以示清白,“我若同意,还犯得着跟陈家议亲?冷静,冷静,我方才真是在乱说,当不得真。” 他拳拳诚挚,看得王氏消了大半火气,却还忍不住捶打他,“杨伯风,你还知不知你是首辅!这等臆测之事都敢说?是不是达官显贵做腻了,想换种活法啊?!” 连字都唤出来了……这是真气着了!杨霖顿时诚心认错,“我错了清儿。” 王氏狠狠瞪了他一眼,好半晌才硬声道,“当今真有打算?” “什么打算?我不知啊。”杨霖果断开始装傻充愣,“总之,咱们阿离不嫁他们姓季的,我向夫人保证!” “……算你识相,没想卖女儿。” 杨霖哭笑不得,“我哪敢啊!阿离是我心头肉,我卖了谁都不会卖她!不就是结亲么?大不了让绪尘娶个公主算了……我看靖阳就不错,与阿离有交情,还是他同窗。他这个做大哥的,是时候给妹妹遮风挡雨了。” 王清筠目瞪口呆:“……”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 两人恳谈了一日,到最后也没探讨出个结果,但至少在女儿的婚事上达成了共识。翌日,王氏便给礼部尚书陈府递了帖子,带着杨缱和杨绪尘登门。 陈尚书夫人梅氏早早便等在门口,两人许久不见,梅氏很是激动,眼眶微红地拉着王氏不放。 梅氏的老家在襄阳,早年曾随母进京,当时便是住在王家,同还未出嫁的王氏有着一段手帕交情。然而毕竟不是近亲,王家破败之后,王氏又上了香茗山,两人多年未见,情分说不上多浓。 可就因这一层久远的关系,令多年没见过娘家人的王氏感慨万分,对梅氏打心底里亲近不少。 “这便是尘世子和四姑娘了?”梅氏目光切切地望着王氏身边的一双儿女,确切地说,是在看杨缱。 “见过表姨。”两人对梅氏行礼。 “哎哟,这可使不得。”梅氏嘴上拒绝着,脸上的笑却愈发灿烂。 王氏笑道,“有何使不得?不过小辈见礼,你受着便是。老爷不放心我独自出门,恰好尘儿得闲,便陪着来了,你莫介怪,让他瞧朗儿去,咱们自说说话。” “好好,”梅氏赶忙应下,“朗儿如今在沉香苑,世子自去便是,莫怪表姨招待不周。” 杨绪尘笑着应了。 待他离去,梅氏带着王氏母女回了正厅。 “你这些年气色越发好了。”梅氏无不羡慕地看着王氏那张瞧不出岁月痕迹的脸庞,“当年你便最是出挑,如今也没变。” “哪能啊,儿女都大了。”王氏说话温声细语,“倒是你,瞧着心思颇重,可要注意身子。” 梅氏叹,“怎能没心思,这朗儿……不过太医说,好好将养就能好起来,不会落下病根的。” 她话中有话,王氏心中明镜似的,“那便再好不过,待会你带我也去瞧瞧,我这做表姨的,不看他安好,心里总是惦记,怕他吃苦头。” 梅氏笑着点头,心里却不太是滋味。 虽说两家想结亲,自家儿子出了事,对方总是要心里有数,但一想王氏这是来探底儿,她就不舒服。不过再想,这也算是信国公府表态啊,王氏这不一归家就主动来了么? 这可是国公夫人回府后第一个拜访的地呢。 “不说这个了。”梅氏一扫心中不快,目光投向杨缱,“四姑娘我还是小时候见过一次,转眼这么大了,来让表姨好好瞧瞧。” …… 那厢,杨绪尘在小丫头的指引下来到沉香苑时,入眼便见到了身着黑衣、腰挂佩剑的严肃侍卫。他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谢过带路丫鬟,之后,在那侍卫冷眼注目下,面不改色地走向陈朗的房间。 刚走到门口,恰好有人打内而出,两人打了个照面,均是一怔。 “尘世子?” “小王爷。” “你这是……”季景西看起来颇为诧异,“来看陈朗?” “小王爷竟果真在侍疾。”杨绪尘目光落在他手中端着的药碗上。 季景西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 总不能说,他是提前知道有人来陈府,才做做样子的? 两人寒暄了两句便没了话说,季景西当即让过身子,“尘世子请自便。” “多谢。”杨绪尘信步进了房间。 刚踏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浓重药味。 面不改色地走进内室,映入眼帘的便是半躺在床上、一条腿固定着的陈朗。比起从前,他的确消沉憔悴许多,若不是杨绪尘眼力惊人,怕是一眼未能认出他来—— 从前的陈家三公子容貌上虽说不得惊为天人,但也算俊逸,如今却是半边脸都伤得不轻,破皮之处已经结痂,猛一看,甚是怖人。而那断了的腿则被固定着,一旁的小厮正尽心地帮他按摩另一条腿,怕躺久了不舒坦。 “朗表弟。”杨绪尘走上前。 陈朗见到来人,下意识挺直脊梁,紧张地往他身后瞧了瞧,“尘……表哥?你……” “陪母亲和妹妹过府探望梅表姨,她们还在叙话,我先来瞧瞧你。”杨绪尘说着,在离床不近不远处站定,“表弟可还好?” “还行……”陈朗听他是一人来的,悄然松了口气,“来人,给尘世子看座。” 杨绪尘轻摆手,“不坐了,恐过了病气给你。” 陈朗嗤笑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伤病的虚弱,“无所谓,反正已是如此。不过如若我真瘸了,贵府会退亲?” “本就未定,何来退?”杨绪尘摇头,“表弟还是放宽心思,先养伤为好。” 望着眼前镇定自若的男子,陈朗唇角笑容微冷,“我如今这副模样,怕是你们巴不得亲没议成?我受伤月余,这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个表哥来探望。” 他话中怨气颇深,杨绪尘不接话茬,咳了一声,淡淡道,“表弟看来恢复的不错,我已问过太医,想必没多久便可下床了。” 陈朗扯了扯嘴角,也不知该与他说什么。亲疏有别,加上那一层议亲的关系,总归不愿让人瞧见他的不堪,干脆闭眼假寐。 杨绪尘见状,便决定告辞,“那表弟先歇着,待会我母亲兴许会来探望,保重。” 话音落,陈朗猛然睁开眼睛,见他还未走出两步,突然高喝,“杨绪尘!” 前者停下身形。 “你……”听到王氏也要来,陈朗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我知道,你们就想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瘸了或毁了容貌,好确定我与缱儿的婚事是否能成?” “表弟慎言。”杨绪尘目光沉静,“舍妹与你并未定亲,这等亲密称呼还是别乱出口的好。” “呵,”陈朗眼底燃烧着汹涌的怒火,唇角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让我慎言?杨绪尘,你为何不干脆明说你国公府嫌我陈朗?觉得我陈朗配不上杨缱?” “没人这么说。”杨绪尘面不改色。 “你没说,可你心里却这么想!”陈朗气极了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无法忍受那双毫无情绪的眸子,“我告诉你杨绪尘,你别急着看不上我,你妹妹那副清高刻薄……” “朗表弟。”杨绪尘轻声打断他,古井无波的双眼渐渐冷下来,“你累了。” “我……”陈朗下意识反驳,却冷不丁对上他的眼神,整个人仿佛瞬间掉进冰棺之中。他猛地缩了缩瞳孔,心底泛起一阵恐悸,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见他不再开口,杨绪尘轻描淡写扫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刚踏过门槛,便发现某个趴在窗棱上,正大光明偷听的小王爷。 第18章 宿敌 两人骤然对上,杨绪尘面无表情,“小王爷何时对旁人家的事感兴趣了?” 季景西不避不闪,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抱臂迎上,“本小王闲得慌,不如尘世子陪本小王手谈一局?” 杨绪尘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季景西转身往远处树下走,毫无诚意地开口,“尘世子多担待,本小王喜欢坐在院子里,就不请你进屋了。无霜,摆棋。” 他选的位置极好,既能纵观整个沉香苑,又离陈朗居处略远,即便与人交谈也能保证他听不见。 杨绪尘不在意他的揶揄,披了披风随之坐下,棋盘摆开,两人毫无沟通地互相选子。 他执白,季景西执黑。 论起京城年轻一辈,名声在外的不过几人,杨绪尘和季景西恰在其中,只不过风评天差地远。如果说信国公府尘世子温文尔雅聪慧过人,那么燕亲王府小王爷便是嚣张跋扈纨绔不化。 二人年纪相差无几,均是样貌出众之辈,却素来不合,颇有几分王不见王之意,如今竟能坐在一起下棋,说出去,怕会惊掉一群人的眼睛。 他们就像两个极端,不仅行事不同,棋风也大相径庭。比起杨绪尘的每一步稳扎稳打,季景西下棋就像是胡来,几乎不带思考便落子,也瞧不出棋路,仿佛漫无目的乱下一气。 “尘世子方才和陈朗闹翻了?”季景西随手落下一子,问得甚是不讲究。 “何来闹翻?”杨绪尘头也不抬,“闹翻的前提不应是交好么?” “哈!”季景西笑,“尘世子直言快语,不顾什么表兄弟之情了?” 杨绪尘手里抄着温热的汤婆子,淡淡道,“若是顾忌,恐怕小王爷此刻不会与我对坐手谈,毕竟信国公府还是很护短的。” 季景西嗤笑,“你这是拐着弯地告诉本小王,在皇伯父面前告本小王状之事,信国公府没插手?尘世子,话说出来你自个儿信么?本小王打都打了,还怕事后寻仇?” “小王爷自是不怕的,若是怕,小王爷也不会接下侍疾的圣旨。”杨绪尘眼看他又随意地落下黑子,目光在落子处微微停顿,“在下不过声明立场罢了,是小王爷运气不好。” 季景西撇撇嘴,没有反驳。 当初陈元义之所以告了一手好状,里头有信国公府的手笔,这已是他查清了的。只不过正如杨绪尘所说,杨家倒不是全然针对他,一来二者没什么交情,犯不着得罪他,二来也是为了帮陈朗,测准了他不会追究报复,没让他反将一军说陈朗冲撞贵人。 他季景西只是恰好撞上皇伯父想给臣子作脸,又赶巧太子堂哥看不上他行事作为,想教训他很久了,追究起来,还真是运气不好。 可这不代表他就咽得下这口气。 两人一来一回良久,杨绪尘突然道,“上次小王爷命人擅闯锦墨阁,不知此事作何解释?” 季景西没好气地回,“本小王就是解释,不也该对着锦墨阁的主子?跟你有什么说的。” 杨绪尘毫不在意他的语气,径直道,“舍妹事后吓坏了,连着三日没睡安稳。” 季景西:“……” 等会,这事怎么没人告诉他? 无雪那丫头明明说,杨缱见到她挺淡定的啊! 他一时怔愣,俊脸上难得显出尴尬,“这,本小王没想到……” 杨绪尘不做声地抿了口热茶。 “真吓着了?”季景西直起身,“她不是认得无雪吗?” “小王爷手下能人辈出,招呼不打,绕过国公府守卫突然出现在舍妹面前……”杨绪尘漫不经心地吹着茶汤上的袅袅热气,“若是来人有恶意,三年前之事重演……” 提到三年前,季景西的脸色刷地一下苍白透顶,秋水般的桃花眼几乎被激出血色,“怎么可能!无雪不过是去送信而已!” “那也是毫无知觉地悄然靠近,谁知你会不会用人失策?” “……” 两人一错不错地看住对方,谁也不想先退一步,然而终究攻心为上,杨绪尘抓住了对方痛脚,季景西轻而易举便投降认输,咬牙认下,“此事……是本小王考虑不周,下次不会。” 杨绪尘咳了一声,立时收敛了浑身气势,慢悠悠地捻起白玉棋子,“小王爷知道便好。” 心一乱棋路便也乱,季景西输了一城,回过味来顿觉不爽,“你们国公府的守卫也不过如此。” 杨绪尘也不在意,虚心接受批评,“府里已加强布置,希望下次能拦住您手下能人。” “……”某人猛地被噎住,讪讪地不再开口。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棋盘上便纵横斑驳布满棋子,令人惊讶的是,仍未分胜负。 “不知小王爷打算何时让陈朗站起来?”杨绪尘又落下一子,抬头望向对面人。 季景西正打算跟着落棋,闻言动作一顿,只觉今日杨绪尘攻势迅猛,一刀又一刀戳得他好生难受,也不知最近是哪犯了他的眼,“尘世子何意?” “就是小王爷听到的意思。”杨绪尘淡淡道。 “……” 庭院里一瞬间安静至极,只剩下秋风轻轻扫过留下的沙沙声,良久,季景西干脆地投了子,“不下了,没意思。” 杨绪尘从善如流地跟着放下棋。 观棋风评其人,饶是他也无法从这未完的棋局里窥探对面人一二。明明局已经布下,却又轻而易举地说放弃就放弃,该说不愧是季景西么? “对了,”季景西忽然开口,“本小王那个蠢妹妹先前出门没带脑子,烦请尘世子替本小王向令妹转达歉意。” 杨绪尘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小王爷的诚意,信国公府已经见到了,舍妹没放在心上。” 季景西摆手,“一码归一码,本小王的歉可不是季静怡能比的。当日苏奕和苏襄在场,我无法多出口维护,只能事后罚了季静怡。但杨缱的性子你知道,她恐怕不会认为这是在向她致歉。” 你倒是了解她…… 杨绪尘睨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既如此,本世子给小王爷一个机会如何?稍后亲口对舍妹说,她过会兴许会陪母亲走一趟沉香苑。”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刚接过茶盏的季景西手一抖,青玉盏摔在石砖上,七零八落地飞溅一地。 …… 当梅氏带着王氏和杨缱来到沉香苑时,只见到了等在原地的落秋和提前来报信的陈府丫头。杨绪尘不在,季景西也不在。 “景小王爷说有事回王府,先走了。”小丫鬟恭敬地开口。 梅氏顿时松了口气。 她提前派人来,就是打算让季景西回避,但也不过做个样子,谁都知那位小王爷最是阴晴不定,就算提前打招呼,他懒得挪地儿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下更好,他自己走了。 “落秋,尘儿呢?”王氏看向杨绪尘的随从。 “回夫人,世子乏了,在马车上等着呢。”落秋长得甚是乖巧,婴儿肥的娃娃脸看着极为喜人。 “身边可有留人?” “有的,夫人放心。”落秋笑嘻嘻道。 梅氏笑着上前,“姐姐这边走,朗儿刚喝了药没多久,兴许还没睡着呢。” 王氏点点头,随口问道,“那位景小王爷当真在此侍疾?” “……算是。”梅氏尴尬地笑。 自家儿子遭罪便是因为季景西,但谁让人家是小王爷?说是侍疾,景小王爷也不可能真的事必躬亲,这沉香苑上下,谁不知那位连药碗都没亲手端过? 但说出来终究不太好。他季景西敢对圣旨阳奉阴违,却不代表陈府敢因此再告他一状。 梅氏带着王氏进了陈朗养伤的房间,杨缱自觉等在外。玲珑和落秋凑在一起说话,没多久,玲珑一张小脸上就写满了义愤填膺,跑过来低低道,“小姐……” 杨缱抬眼。 玲珑凑到她耳边,语焉不详,“落秋说,先前朗少爷跟咱们世子吵架了呢。” 杨缱蹙眉,“哥哥可还好?” 落秋赶忙道,“小姐莫急,世子无事,不过是跟小王爷下了盘棋,精神有些乏了。” 大哥还跟季景西下棋? 杨缱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抖了一身鸡皮疙瘩。 “哥哥和季景西吵了么?”她忍不住问。 落秋摇摇头,也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挠了挠脸,“您也知主子和小王爷……反正不欢而散。” 真是不出所料。 “他人府上莫嚼舌根,出去再说。”杨缱正色。 玲珑和落秋互相对看一眼,均是告罪。 耐着性子等到王氏和梅氏相携而出,后者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一场,杨缱刚扶上母亲,便听王氏说要留宿陈府。 “我许久不见你表姨,好多话想说呢。”王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别担心。” 望着梅表姨一脸的感动,杨缱说不出反驳之语,只得独自出陈府。到了门口见到杨绪尘,转述了母亲的决定,后者也哭笑不得。 临近寿宁节,陈元义这个礼部尚书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已经连续数日都宿在了衙门,母亲这时候选择留下陪梅氏倒也无不可,只是她这才刚归家,这举动放在旁人眼中,可着实太亲密了,也不知母亲在打算些什么。 “回去再说。”杨绪尘摇头。 杨缱点点头,任他送自己到马车前,“大哥见到季景西了?” “嗯。”杨绪尘颔首,“还下了盘棋。” “身子可还好?”杨缱担忧地打量他,“他没做什么事惹您生气?” 杨绪尘失笑,“哪能,你便是把他当洪水猛兽,也要想想大哥好不好惹啊。” 我没当他是洪水猛兽……杨缱忍不住咕哝,“还不是找您下棋这等事太稀奇了。” ……那是他想借我之口给你道歉。 杨绪尘才懒得给季景西传话,温温笑着扶杨缱上了马车。 第19章 擅闯 回去的路上,玲珑将所谓吵架一事说了。 杨缱听完,气得不行,不是气陈朗那没说完的半句诋毁,而是气他竟冲着大哥发火。 大哥是多好脾气的人,身子还不好,本是好意探望他,却无端被冲着撒气!在陈朗口中,他们信国公府竟然还成了小人?! 玲珑瞧她脸色都变了,忍不住慌张起来。自己方才连说带骂倒是舒服,可却轮到自家主子难过,以小姐的性子又绝不会口出恶语,这要是气出好歹来…… “小姐,奴婢也是……” 她刚开口,马车忽然剧烈一晃。两人一惊,慌忙固定身形,下一秒,一个人影忽然冲进车内,看都不看便掐住玲珑的脖子,恶狠狠道,“别出声,否则爷……” 话还没说完,来人看清了马车内的情形,整个人一怔,下意识松了手。 “啊——”玲珑后知后觉地尖叫,结果刚出声,便又被人捂了嘴。 杨缱几乎和来人同时伸手阻止玲珑,但慢了一步,指尖一下覆在了对方手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下一刻,两人猛地拉开距离。 玲珑又惊又怕,一下噎住忘了喊。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打破车厢内的尴尬,杨缱好奇地看着不速之客,后者尴尬地挪开脸,假装认真地听车外的动静。 默默收回视线,杨缱也打开窗户,刚看到一队禁卫军的身影,眼前的窗便啪地一下被关上。 “别乱动!”来人操着一口粗嘎的嗓音恶狠狠道。 马车已经停下,前面似乎被禁卫堵了路。车内,杨缱道,“实在没想到,再见小王爷会是在这般状况下,还请恕杨四无法行礼。” “……” 来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下巴原本应该有的络腮胡,却发现本来贴得好好的胡子,这会已经耷拉了一半,连忙去扶,同时欲盖弥彰地一阵咳嗽,“什,什么小王爷?” 杨缱:“……” 玲珑也反应过来,望着眼前明显匆忙裹着一身粗布衣裳的男子,不敢置信地低呼,“小王爷?” 男子一手扶着胡子佯怒,“爷不是什么小王爷!你们认错人了!” 杨缱和玲珑:“哦。” 男子:“……” “外面的禁卫军是抓小王爷的?你做了什么?”杨缱好奇地问。她鲜少见到这样的阵仗,出动这么多禁卫居然只为抓一个人,且还是显贵。 “爷什么也没做。”男子颇为晦气地撇撇嘴,顿了顿,又反应过来,“都说不是什么小王爷!” 杨缱恍然,“你在玩微服私访的把戏?” “……” 变装失败的景小王爷望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姑娘,破天荒地语塞了。 烦躁地啧了一声,破罐破摔的季景西一把将头顶的破帽子扯下来,顺便扯掉脸上粘着的一圈胡子,小心翼翼挑起帘幕,见前面杨绪尘已经打发了带队将领,马车也重新动起来,心中微微一松。 “主子,没事了。”同样换了装,此时正坐在车辕上同杨家车夫‘联络感情’的无霜低低开口。 季景西应了一声,放下车帘,严肃地看向杨缱,“事出突然,借四小姐车架一躲,还请海涵。” 杨缱衡量了此时的状况,摇头,“举手之劳,小王爷无需客气,能借着上次机会赏到温先生的字,杨四已是心存感激,就当还人情罢。” 虽然季景西此举实在不合规矩,自己留他也是不妥,但看在那幅字的面子上,破一次例算了。 季景西知她喜欢温解意,但没想到因为一幅字她能做到这地步,忍不住蹙眉,“……上次的字,你喜欢?” “很喜欢!”杨缱十分肯定。 季景西点点头。 过了一会,他忽地想起哪里不对,顿时又训道,“你们主仆二人胆子着实太大,竟对马车里忽然闯进的陌生人毫无防备!万一来人心存歹念呢?” 莫名其妙被教育一顿,杨缱不明所以,“可你不是陌生人啊?” 季景西一噎,“那是现在!我刚闯进来时你怎的不拦?” “……你一进来,我便认出来了啊。”杨缱一脸理所当然。 季景西:“……” 好像是该高兴的事,怎么听着总觉得她在嘲讽自己? 好一会,他又犹豫着启口,“……你不问问本小王这是为何?” 他本是不愿让杨缱撞见自己在侍疾才匆忙跑路的,没曾想刚回王府,还没进门,就恰好碰上太子季珪陪着不知何时回来的燕王远远从府里出来。自己这位太子堂哥最是严厉,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私出陈府,季景西扭头就跑,谁知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谁想被他扭送去皇宫见皇伯父啊!必须得跑好不好! 结果就有了后来的事…… 杨缱抬起头,疑惑道,“不是微服私访么?” 季景西噎了噎。 你这姑娘怎么这般实在呢。 既然他主动开口,杨缱也顺着问下去,“小王爷那幅温先生的字从哪得的,能告知一二么?” 季景西靠着车壁懒洋洋抬眼。他仿佛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自在肆意得如同在自己地盘上,天生气场强大又随遇而安,此时听到杨缱的问话,微微挑了挑眉梢,“你想要?” “嗯。”杨缱痛快地承认,“温大师之作太少,如果可以,想收藏一幅。小王爷肯告知途径再好不过,事后杨四必会重谢。” 季景西被她的一本正经逗笑,“何必麻烦?你既喜欢,上次那幅送你便是。” 杨缱板起脸,“不妥,小王爷只需告知途径即可。” “若是找不到呢?” “那便是无缘,不会强求。” “……”季景西已经懒得纠结她这性子,撇嘴,“本小王也从不放空话,既说送你,那便收下,也算你与那幅字有缘。” 杨缱却还是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 季景西几乎要被气笑了,“本小王不好这个,那幅字本就打算送出去。”见她还要开口,他赶忙道,“好了,就这么定,回头我将东西送到信国公府。本小王不喜在这种小事上跟你扯皮,乖乖坐好,别闹,也不准说话。” 杨缱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瞪着眼看他,见对方不愿妥协,终还是将话咽回肚子。 季景西满意地笑了,阖起眼重新靠上车壁。他和无霜四处变装跑了大半个东城,就为躲太子堂哥,这会好不容易松口气,疲累一下便涌了出来。 可终究和杨缱坐在一个马车里,季景西没法子全然放松,几番折腾后,破罐破摔地睁开眼,观她气色尚好,心下微安,但还是问,“你前些日子……被无雪吓着了?” 杨缱一脸茫然。 她不说话,季景西便以为她默认,一时间再次尴尬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没想吓着你……” “我没有。”杨缱蹙眉否认。 对面人摆手,“别逞强,这事是我不对。” 他定定看住少女,一字一句道,“若是以后,你再遇见那种情况,记住,不论来人是谁,你认不认得,哪怕是无雪,先抓了再说!不准轻易让人到你跟前来,别管那些乱七八糟误会不误会的,什么都没你的安危来得重要,知道吗?” 杨缱呆愣地看着他。 擅闯锦墨阁是你,如今喊抓人也是你,季景西你发烧烧糊涂了? “你……”杨缱张了张口。 “先应我!” “……”被他难得严厉地打断话,少女不自觉就点了头。 季景西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紧张得语无伦次,“我日后再不会这般轻待你,杨绪尘说的对,不该让无雪将信直接送你手里……你想要什么补偿?几日没睡好,身子骨可受的住?我那有上好的助眠香,回头给你送去?你放心,这次定不会擅闯了,我交代他们走……” 话音未落,他猛地停住话头。 极清的墨香糅杂着不知名的清甜香味措不及防地钻进鼻尖,季景西怔愣地直视前方,却只瞧见一寸如玉般的纤细皓腕。额头上微凉细腻的触感令他先是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呼吸一滞,彻底僵住。 杨缱把手从他额前挪开,一脸莫名地对上眼前人,“没发烧啊。” 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脑子里后知后觉开始回放他先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待意识到都说了些什么后,红衣如火的少年蓦地一下烧了耳根,僵直的四肢百骸里仿佛生出无数细细缕缕的火苗,以极快的速度倏然窜过全身,继而哄地一下在脑海中炸裂开来,晃得他眼前明明灭灭,模糊不清,险些失了魂。 他猛地反应过来,砰地一下往后退去,后背撞在车壁上,疼痛令人骤然清醒。杨缱略显担忧的小脸清晰地倒映在墨瞳之中,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晃晃映出了自己的模样。 想把那只手拉回来。 想闻出她熏了什么香。 想把她整个扯撞进怀里。 掰开了揉碎了嵌进骨血中。 已经伸到半空的手骤然一折,重重摁在太阳穴上,季景西低眉敛眸压下汹涌的眸光,清醒而克制地狠狠握了握拳。 “你才发烧呢。”他慢吞吞地开口,重新抬起眼,挑眉睨过去,“别乱动手动脚啊,本小王虽然知道自己美得惊天动地,但你也稍微克制一下……” 杨缱被他的无耻惊得目瞪口呆,忍无可忍地抬脚踢向他的小腿! 有病是不是?说什么疯话呢! 嘶—— 季景西被踹得整个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回真是清醒得不能更清醒了,抱着小腿骨差点飙泪,“杨缱!你能不能轻点!” 杨缱冷冷扫他一眼,别过脸不说话。 季景西皱着一张俊脸,呲牙咧嘴地将痛全部咽进肚子里,自己嘴贱活该,又不能踢回去,憋着气半天才咬牙开口,“我方才说的,你听进去了?” 杨缱索性闭目,“听着呢,小王爷美得惊心动魄,杨缱克制着呢。” 季景西:“……” 干咳了一声,小王爷面色微红,“不是这个,先前那些。” 忍不住看他一眼,想起他先前字字句句都在叮嘱自己的安危,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杨缱还是神色一软,糯糯道,“……知道了。” 季景西松了口气,闭紧嘴巴不再开口,生怕一个不查,又说了些乱七八糟。 过了许久,马车停下,无霜的声音响起,提醒他该走了。 他一下从假寐中清醒过来,仿佛根本没有睡着,双目灼灼有神地望向少女,“本小王走了,今日多谢你,东西随后给你送去。” 杨缱摇摇头,“小王爷既不好字画,那好什么?” 景西本来半只脚已跨出去,身形一顿,又回头,“你一路上都在想这事?怎么,不愿占便宜?” 杨缱抿唇不语。 季景西扬着眉看了她片刻,干脆利落地摆手,“走了。” 说着,跳下马车,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第20章 考虑 回去后,杨缱将事情与大哥杨绪尘说了一番。 令杨缱感到奇怪的是,对于季景西送字一举,杨绪尘并没有反对,听完,说了句知道了,便将此事划上句点。既没有指责她不该“收留”景小王爷,也没对他坚持送字一事多做评价,着实不像她大哥的作风。 季景西隔天便将温解意的字送到了信国公府,与字一起的,还有一堆名贵的助眠香。杨绪尘出面接下后,直接将字放进了父亲杨霖的书房,香则转手以自己的名义每个院子都送了些。 而杨缱直到数日后又一次被父亲招去说话才看到字,登时就瞪大眼睛,不知为何还有点委屈。 ……以为大哥会把这幅字给她呢。 信国公杨霖看她目光凝在字上脱不开,好笑地摇了摇头,着她落座,开门见山道,“你母亲拜访陈家,是我授意的,为父再问你最后一遍,可愿?” 杨缱答得很干脆,“不愿。” 杨霖摸着胡子笑了,“那可有愿意的?比如那幅字?” 这话放到杨绪尘面前,他能立刻想出好几个意思,但放在杨缱这里,却只有一个答案,“温师的字当然是好的。” “哈哈哈哈……”杨霖大笑出声,“我儿心思纯净!” 父女俩谈话的氛围很是轻松,杨霖眼含笑意地望着眼前的女儿,想到自家同样优秀的夫人,心中自豪不已,“为父与你母亲商议过了,和陈府的议亲明面上还要继续。” 杨缱惊讶地抬头,“为何?” 杨霖笑了,取过棋盘,将黑子一个个并排而列,共列了十一个,之后拿过案头御赐的镇纸放在黑子之上,“为父且问你,这是何意?” 杨缱认真地望着棋盘,“当今圣上与十一位皇子?” 杨相公笑着点头,随意地将其中五个黑子划去,“这又是何意?” 杨缱顺着这个方向努力思考,良久才不太确定道,“太子殿下、二、三两位殿下,以及十、十一两位小殿下?” 杨霖满意地颔首,之后又去掉几个黑子,添上一白子,抬眼望过来。 这次,杨缱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思考半天也不知是何意。 杨霖并不怪她,指着棋盘上的三个黑棋淡淡道,“这三个,是五殿下、六殿下和七殿下。”接着,指尖点向与黑棋并列的那个孤零零的白棋,“这是景小王爷。” 迎上女儿懵懂的脸,他缓缓道,“这四位,都到该选正妃的时候了。” 话说到这份上,杨缱懂了,“父亲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杨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轻描淡写道,“前几日,谢皇后招你母亲进宫说了半日话。” 杨缱恍然大悟。 “我儿莫忧。”杨霖见她心事重重,不禁温言,“为父与你母亲必是一心为你的。” 杨缱歪头,“您与母亲也并不意属陈朗?” “自然。”杨霖毫不掩饰轻蔑,“我的宝贝女儿,他陈府还配不上。” 杨缱更迷惑了,“那为何还要继续?” “因为整个京城都知,陈府在与我信国公府议亲。”杨霖耐着性子回答。 杨缱眨了眨眼,懂了。 顺理成章的议亲,皇家挑不出错来,但若是在明知皇家意属她的前提下,还仓促地与别家定下亲事,那放在上面那些人眼里,就变了味道。 先前兄长说此事还有波折,想来当时他便洞悉了父亲之意。 “近来京里流言四起,许多人都在等着看我们杨陈两府的下一步。”杨霖慢道,“可能会稍委屈我儿一阵。” 杨缱一下便联想到了前些日子对陈尚书的弹劾,“因为陈府近来风评不好,兴许会连累我?” “然。”杨霖颔首,“怕不怕?” 他目光温和而坚定,还带着笑意,登时令杨缱最后一丝犹疑也消影无踪,“女儿被人说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是这个,也定会有其他。” 杨霖感慨地摸了摸她的发,“在为父眼中,我儿是最好的。” 杨缱点点头,眼眶微红。 她未来要走的路,要嫁的人,杨霖心中的确有些想法,王氏和杨绪尘也大约知晓一些。杨缱虽猜不透家中三个心思多的长辈什么打算,但她过得很自在。她不太擅长这些弯弯道道,心思白如纸,脑子全部用在了功课上,杨霖也好,王氏、杨绪尘也好,都从不刻意培养她这些。 聪明是真,不多想也是真。 但不代表她真的不懂。 “父亲为何不选皇家?”她很直接地问出了心中疑惑。毕竟从家族利益出发,不管怎么看,与皇室联姻,比和陈府强得多。 杨霖将面前的几枚棋子归拢,良久才道,“我信国公府太久不曾与皇室结亲,此次却是逃不过,你并不适合,但你三位兄长,绪尘,绪丰,绪冉,其中一人尚主却可行。为父最忧你,一心望你能好,假若未来你有自己想走的路,无论如何为父也会拼力护你周全。” “不过眼下却是不行。” 杨缱怔怔望着父亲。 “眼下并非和天家联姻的好时机。”杨霖淡淡道,“缘由说起来很复杂,且当为父心高气傲,瞧不上那几位。” …… 和陈府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陈杨两家议亲并未避着人,也没刻意宣扬,原本按照梅氏的性子,儿子断了腿都没被嫌弃,定是要好好炫耀一番的,但也不知上次王氏对她说了什么,这段时日,梅氏安静得很。 这就导致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寿宁节上时,信国公府和礼部尚书府的事无人关注。 可既然是“几乎”,那便表示,还是有人知道的。 已经结束了侍疾,回到燕亲王府的景小王爷听完无霜的汇报后,脸色阴云密布,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下一秒便会冲到信国公府去闹上一番。 “杨相和杨绪尘父子是不是脑袋里有水?”季景西瞧着自己的侍卫,问得极为认真。 无霜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到。 “那陈朗什么玩意,跟谁议亲不好,非要跟他?!”小王爷气得连连发笑,不停地在厅堂里踱着步,显然是气得不轻,“信国公府可真行,找这么个挡箭牌,杨四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爷当日就不该让陈朗活着被抬回去!” 无霜不解,“……陈三是个挡箭牌?” “废话!”季景西又瞪他,“杨霖能看得上陈朗?!就算一时走眼,杨绪尘是吃干饭的?!爷消息是白送的?凭他们杨家的护短劲,陈朗没被整死就是好的!” “既是挡箭牌,那不是陈朗,也会有旁人……?”无霜身边,另一暗卫无风忍不住道。 季景西幽幽心塞,“换谁都比陈朗强。” 先前他给信国公府递消息,与杨绪尘联手拖了陈府下水,弹劾陈元义教子无方,令陈家名声大跌,就是存了搅黄陈杨两家议亲的心思。杨绪尘也是默许了的,毕竟信国公府无论如何不可能让杨缱嫁一个会私下诋毁她之人。 可万没想到,杨相公竟按兵不动,忍性之大,出人意料。 这样一来,他们先前的举动,岂不间接影响了杨缱的名声? 本就看不得她受一丝委屈…… 无风挠头,“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的还操心哪个挡箭牌配得上县君?属下们实在摸不透您近来的心思,斗胆问一句,您是真属意县君当咱们的女主子么?” !!! 实在没想到无风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问出来,季景西整个噎住,呆愣地望着他,俊美如仙的脸上反常地迅速红晕满布。 无风无霜从未见过主子这般模样,几乎看呆了。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无风僵硬地瞥向同伴。 【大概?】无霜呆滞地回看他。 “咳……”季景西好半晌才猛地咳了一声,修长的手半捂着脸,“爷考虑考虑。” 原来您没考虑清楚吗?! 两个暗卫同时在心底呐喊。 “主子这是……有苦衷?”无霜问得小心翼翼。 他家主子的心思简直就是摆在明面上,他们几个谁看不出?可他偏偏从未提过,该避的嫌还避着,给人出气的事也瞒着,送个字还找理由……到底是要怎样嘛! 泄气地窝进软垫里,季景西整张脸都埋进了臂弯,半天才听到一句既哀怨又不甘的声音,“你们不懂……太突然了。” “什么太突然?”无风愣愣问。 “娶她啊!”季景西掩着通红的脸,连耳后都烧得滴血,“先前没曾多想,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两暗卫呆若木鸡。 抄着折扇不停扇着风,季景西直到脸上的热度渐渐消退,才泄气般凉凉开口,“……爷在动陈朗之前,没想过要娶她。” “原是觉得,陈朗是她表哥,杨相选的人,当不会让她吃亏。”红衣少年不想看自家两个傻暗卫的白痴模样,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秋水苑外的桂花树上,“不过如今爷改主意了。与其怕旁人对她不好,不如爷亲自把人抢过来。” 第21章 南墙 虽然早知道自家主子心思难测,但难测到这个份上,饶是无霜无风平日里再习惯,这会也是半晌反应不过来。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无风斟酌着道,“那主子如今是何打算?” “……不知道。”季景西整个仰躺在竹席上,盯着房梁发呆。 娶杨缱这件事,光是想想都觉得困难重重。 无霜开口,“要不去问问王爷?” 少年干脆拿玉骨扇盖在脸上,“三年前就求过了。” 三年前从十八里坡回来,他就跟自家父王提过求娶杨缱之事,结果被狠狠怼了回来。倒不是燕亲王不同意,而是不能。 先不说信国公觉得他配不配得上杨缱,单从对方宁愿瞒着她失踪的消息就能看出,杨霖压根就打算视而不见杨缱可能会出现的清誉问题。 这一点,季景西也是很久才回过味来的。 以杨缱这般身份,以及她从小所受的教养,如若她真失了清白,不用旁人动手,她自己就会首先为了不拖累家族而自我了断。可她好好地回来了,堂堂正正立于人前,于是她的家族也回报了这一份堂正,对她给予了绝对的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杨家为了保护她的清誉,什么事都做的出。杨霖、杨绪尘和杨绪冉,这父子三人当时可谓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谁敢辱她一句,整个弘农杨氏都会反扑。 他们两人一路的扶持,在杨家人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他们的嫡女太让人放心了,只要她不觉得谁该对她负责,杨家人就会尊重她。杨缱失踪的消息,整个天下知道的也就那么几人,这时候如果季景西敢跳出来,杨家父子说不得敢持剑冲到他的秋水苑来。 惹怒杨氏的代价,连燕亲王都不敢说完全承受的了。 更何况……他姓季。 父王一番话,将他一腔热血打回原形。 虽说心有不甘,也觉得他对杨缱有责任,但那又怎样?对方救了他的命,是她拿起匕首杀了北戎人,是她把他背了起来,从凤凰山一路背到十八里坡,只因为一句【背你到京城】,多苦多难都不丢下他。 她的父兄要护着她,为了她好,必须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要对他季景西避而远之才能不被牵连,拉开他们的距离才不会被人识破,她自己也认可这样的做法。 那就避呗。 他是带着赌气的,同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同是显贵非凡,谁愿低声下气?你不理我,我当然要回敬给你。 可随着年纪渐长,许多事越看越明白,终还是懂了长辈们的心思。父王也好,信国公也好,都不过是在用他们各自的方式维护他们。 杨家对他有敌意吗?至少信国公没有。 但他能任性吗? 至少三年前不行。 当得知陈杨两家议亲,杨缱可能会嫁人时,季景西第一反应很平静,没想别的,只想她会不会遇到一个良人。 这个人要配得上她,会对她好,尊重她,理解她,心疼她,能顺顺当当地、不用夹杂太多复杂地和她在一起,不用顾虑什么世族勋贵天家权势,不会因一个姓氏而与她相隔千山万水。 然后才轮到他自己。 然后发现,去他的良人,杨缱是小爷先看上的! 燕亲王府的小王爷,长这么大以来全部的瞻前顾后都送给了杨四,如今想明白了,腻烦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哪怕眼前那堵南墙再硬,他也要撞一撞。 路很难走。但再难走,能比从凤凰山上走下来更难么? 空荡荡的秋水苑里,无霜无风早已隐去,天光西斜,火红残阳穿过桂花树枝桠打在季景西身上,映得那身赤红越发光华似血。正是介于少年抽条和青年成熟间界的年纪,一袭红衣似火,如墨的黑发散了一地,少年修长明晰的手搭在眼皮上,透过指缝,潋滟无双的桃花眼望着头顶虚空,就这么一动不动想了许久。 人要长大,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季景西动了动手指,遮住刺眼的夕照,接着利落地翻身而起,整了整衣衫,走出秋水苑,一路朝着王府正院走去。 在他身后,无风悄然跟上,低声道,“主子,王爷在书房。” “嗯。”季景西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停顿片刻,吩咐,“让无霜去太医院通知一声孟斐然,让他带上他的药箱子过来。” 无风微微一愣,瞥见自家主子冷硬的神色,不敢质疑,连忙交代下去。 季景西一路穿过偌大的亲王府来到外书房,恭敬地请了安,得了允才走进去,一眼便瞧见自家父王正立于案后,执笔作画。 “父王。”季景西走过去,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认出了画中人,是他的母妃。 “来了?”燕亲王头也不抬地招呼了一声,示意他自己找地方坐,自己则专心致志地将那一笔描完,接着轻呼了口气放下笔。 他抬眸,一眼落在乖乖站着的少年面上,诧异地挑了挑眉,原本到嘴边的话骤然一停,换了个稍显郑重的口吻,“正事?” “嗯。”季景西点头。 燕王闻弦歌知雅意,随意挥了挥手,房中顿时退出几道影子。过了片刻,他慢条斯理地收了画,于案后坐下,“过来坐。” 少年大方地坐到了下首。 燕亲王季英自打王妃病逝后,待在王府的时日便极少,此次因着寿宁节的缘故,前段时日方才归家,却也没去上过朝。而皇上显然也知他这弟弟的秉性,象征性发了几道口谕便作罢,朝爱上不上,反正也没他什么事——这一点,真是和儿子异曲同工。 他一身暗紫常服,姿容卓绝,季景西继承了他眉眼间的英气,却更像母亲,乍一看很难将两人认作父子,但若多看两眼,便知他们父子像极。 这种像,并非是外貌五官的相似,而是一种骨子里割不断的势,是眉眼流转间的神色。只是比起自家儿子还流露在外的张狂乖戾,燕亲王更显沉稳温润,不像天家子,反倒更像个风流名士。 这样一个男子,很难想象当初年轻时,他也是带过兵的。 “说。”燕王好笑地望着儿子,今日他这般模样实在少见,也不知在憋着什么坏。 季景西看了自家父王一眼,慢吞吞开口,“父王,寿宁节快了。” 燕王微微颔首。 “要是到时皇伯父给儿子指婚,我打算抗旨。”他说的理所当然,根本就是来通知一声。 “……”燕王先是一愣,接着差点气笑,“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你皇伯父才懒得管你。”燕王没好气道,“即便是指婚,你怎知皇上挑中的人你会不愿?” 季景西撇嘴,“我哪能知道啊,兴许是人家看不上您儿子呢?” “所以你就不管是谁,先抗旨了再说?” “差不多。”少年道,“最好的法子就是让皇伯父别理我,先给季珏他们挑媳妇。” “……” 诧异地打量着自家儿子,燕亲王沉默着眯起了眼。顿了顿,他将身子往后一靠,老神在在道,“怎么猜着的?” “我听说五哥回来了。”季景西答,“他在外游历多年,此次回来不是封王便是进六部。五哥比我大,皇祖母念叨他很久了。老六老七跟我差不多,寿宁节皇伯父心情好,兴许要凑堆解决。” 燕亲王顿时笑,“你小子脑筋转得挺快。不过想让本王答应你,拿什么换?” “自然让皇祖母、皇伯父和您都满意。”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答,“此次南苑开山,我回去。” “……哦?”燕王这回是真惊讶了,沉思良久才道,“别绕圈子,直说。” 季景西点点头,轻飘飘砸下一记响雷,“我要娶杨缱。” “……” 书房里一瞬间静得可怕,好半晌,燕亲王才难掩诧异,“你说谁?” “杨缱。”季景西抬眸对上自家父王犀利的视线,脊梁挺得笔直如竹,“明城县君,信国公府四小姐,弘农杨氏之后,杨相嫡女,杨绪尘妹妹,杨缱。” “我要娶她。” 第22章 赴宴 孟斐然抱着药箱来到秋水苑时,季景西正在无风的搀扶下面色惨白地往软榻上坐,见到自家好友诧异地站在远处,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 “……你这是又作了什么妖?”孟斐然几步上前替过无风。 季景西捂着前胸伤处摇摇头。 除去上衣,少年精瘦白皙的上身曝露在微凉空气中,孟斐然一眼瞧见了他胸口一大团的青紫。伤得挺重,偏了心口几寸,是被人踢的,敢这般对他的,除了皇上就只有燕王了。 先拿银针护心脉,之后把脉开方子,孟斐然忙前忙后稳了伤势,待取了针,看着季景西喝了药,这才松一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上药。 “王爷动的手?你是早知有这一遭,才提前让人找我的?” “嘶,你轻点。”季景西疼得冷汗淋淋。 孟斐然摇头,“得化开药性,忍忍。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双唇发白,忍过一遭才给好友解释,“接了消息,皇伯父怕是要指婚,我去求父王出面推却……然后挨了一脚。” “王爷答应了?” “废话。” “……那也不亏。”孟斐然笑了一声,见他不愿多说,便正色道,“行两日针,再喝上七日药,这段时日注意些,酒色不能沾,其他激烈活动也不准。” 季景西啧了一声,不再开口。 上了药,又仔细把了脉,孟斐然放下手时有些欲言又止,“景西,袁铮也从漠北回来了,最近找个机会,咱几个出去散散心如何?” 季景西诧异地看他。 “气郁化火。”孟斐然意有所指地点点他的脉,“遇到什么难事了?还是近来老毛病又犯了?” “……” 无语地盯着眼前人,季景西苍白的脸上难掩嫌弃,“真烦你们这种会医的,爷好好的也能说出不对来。” “好心当成驴肝肺!”孟斐然白他一眼,“不说算了,无风伺候笔墨,本少主给你家主子再开几服药,喝不死他。” 一边下笔不停地写着药方,他头也不抬问,“靖阳公主的帖子收着了?” “嗯。”季景西慢吞吞地穿衣服,“能称病不去么?我如今是伤患。” “你可以试试。”孟斐然好笑,“看公主答不答应。” “……” 他们所说的这位靖阳公主也是位奇女子,打小活泼过头,胆子大的很,假小子似的,小时候就带他们胡闹,进南苑也不安生,后来更是直接女扮男装跑去漠北。中途不知被押送回来多少次,也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皇伯父,居然最后成功留在了军中。 近日靖阳同袁铮一起打漠北归来,没安生两日便给他们下帖子,饶是季景西也不愿在她刚回来就去挑战她的耐性,更逞说其他人。 “小孟。”季景西望着他收拾药箱的背影,突然开口。 孟斐然回头看他。 “皇姐都请了哪些人?” “无非还是南苑那几个呗……”孟斐然随口说着,动作一顿,缓缓站直身子,“你想问公主有没有请杨缱?你说呢?她俩从前那么好。” 大约是想到了从前,季景西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这副模样看得孟斐然眉头直皱,“季景西,别告诉我你今儿挨的这一窝心脚,是因为杨缱。” “……你想多了。”季景西别过眼。 “但愿是我想多了!”孟斐然啪地用力盖上药箱,“您可长点心小王爷,也不想想当年是谁先躲你像在躲瘟疫,这都多久了还不甘心呢?” “换你你甘心?”红衣少年缓缓从塌上起身,黑发散在肩头,烛光下,那张平日就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脸越发被阴影勾勒得轮廓分明,出口的话未加掩饰,冷如刀|枪,“这本就不是一句甘心便能解决的事……” 他微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系着衣襟,突兀地转了话题,“安神汤剂量不够了,重开。” “还加?”孟斐然惊急,“景西,你……” “我得睡好。”季景西回头看住他,黝黑如渊的双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落在孟斐然眼里,仿佛某些极为危险的东西正蠢蠢欲动,随时破关而出。 那是他压在心底,一点就爆的暴躁和冲动。 他定定看过来,“斐然,我今日状态不对,心情很差,和父王谈的不顺,别惹我。” 孟斐然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我得睡好。”季景西重新垂眸,重复着方才的话,“睡够就不会头疼,心情也会好,然后才能去赴皇姐的宴。一避三年,我同杨缱的关系才刚破冰,不想吓着她……懂了么?” 孟斐然好半晌才深深叹了一声,认命地提笔,“我给你换安神方子就是了,但只能吃三日,三日后必须换回来。” 季景西这才笑出来,“好兄弟。” ### 作为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靖阳公主阔别三年后归京受到了不少关注,原以为她再出现在人前至少得到寿宁节后,谁知在距离寿宁节只剩三日时,公主大人却破天荒地设了宴。 更令人惊奇的是,她居然将宴设在了明月楼。 巳时三刻,当杨绪尘冷着脸带着杨缱踏进明月楼后院的锦瑟阁时,一身银朱红劲装打扮的女子早已等在那里,见他们露面,直接忽视了尘世子,激动地扑向身后的杨缱。 “阿离!姐姐好想你!” 杨缱被她撞得退了两步才站住,先是惊了一惊,之后任由她抱着,会心一笑,“靖阳姐姐,许久不见。” 分别三年,靖阳公主比过去晒黑了些,却依旧明眸皓齿,身量高了,身姿越发笔挺,举手投足间英气潇洒,性子热烈比从前更甚,尽管穿了一身女装,周身气度却不比男儿差,不愧是在漠北军里历练过。 被冷落在旁的杨绪尘似是已习惯她这般风风火火,也不计较,径直朝阁内走去,那里早坐了几个相熟的身影。 “见过七殿下,小王爷。”他上前行礼。 “免了,今日高兴,无需多礼。”七皇子季珏一身紫色常服坐在主位,和季景西略微相似的面上挂着笑,“先前我们几个还猜尘世子会不会来呢。” 杨绪尘扯了扯唇角,“靖阳公主的宴,谁敢推却?” 他顺势落座,左手边空着,右边则是许久不见的裴家五公子裴青。 裴青当年也是南苑一子,才华横溢,是无可争议的未来裴家家主。只不过裴家远不如信国公府安宁,家大业大,嫡庶旁支多不胜数,裴青身在其中,着实不如杨绪尘过得舒心。 但他生性洒脱,自有一番活法,虽未出仕,却也声名远播,倒无需人替他担忧。 “人来齐了么?”杨绪尘问。 裴青手摇着一把玉骨扇,想了想,故意朝对面季景西喊了一声,“小王爷,苏奕来不来?” 依旧一身红衣缱绻的季景西正百无聊赖地倚着椅靠,手中把玩着碧玉茶盏,目光散漫地盯着门口,闻言回眸,“裴五,皮痒了是不是?” 裴青不在意地一笑,“这不替绪尘问的嘛。” “尘世子可没指名道姓。”季景西嗤笑,“爷看你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裴青毫不在意地潇洒一笑,一脸不置可否。 “你们在说谁,苏奕?”靖阳拉着杨缱回到阁内,在季珏身边坐下,并将杨缱按在了她另一边,紧挨着杨绪尘。 “是啊。”裴青随口接话,“在猜苏舍人来不来,不如公主告诉我们?” 靖阳好笑,“行啊,你拿什么换?” “是绪尘问的。”裴青不得不又重复,之后又无奈道,“……公主又看上什么了?” “看上你手中的扇子了呗。”靖阳眨了眨眼。 裴青顿时一噎,刷地收了手中扇,“不妥不妥,这可是我当初求了缱妹妹三日才求来的字,为此还被杨绪冉拉去校场谈了心呢,公主莫要逼良为娼啊。” “滚蛋,没个正形。”靖阳作势就要踢他。 隔着杨绪尘,杨缱也忍不住探身看过去,“咦,裴家哥哥竟还带着啊?” “那当然。”裴青笑眯眯地朝杨缱抛了个媚眼,换来杨绪尘一声警告的轻咳,顿时乖乖坐直了身子,唰地一下抖开了折扇,扇面上一阙浪淘沙工笔极佳,引得在座都看了过来。 吸引够了目光,裴青摇头晃脑地扇了两扇,慢悠悠道,“要不打个赌?距苏奕下朝还有一会,咱们就先陪着绪尘赌赌他是否会到呗?” 靖阳白他一眼,“别拿尘世子做筏,不过打打你扇子的主意,你就顺势要拖人下水,裴青啊裴青,三年不见,你越发无耻了。” “过奖。”裴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闲着也是闲着啊,不过公主,您不会提前跟殿下和小王爷通过气儿?” “没。”靖阳拈起一粒葡萄丢进嘴,“那就赌,说实话,还真就他没给本公主准信呢,本公主也不知他来不来。不过有景西在,他怕是不会来。” “行嘞,那我就赌苏奕不来!”裴青二话不说将扇子往几上一拍,“要是输了,缱妹妹再写一幅扇面给我呗。” 杨缱浅浅笑起来,“好,只要裴家哥哥看得起杨四。” “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裴青一本正经,“咱们缱妹妹一手好字享誉南苑,夫子掌中宝可不是乱传的。” 他说的不着四六,却令身边的杨绪尘轻轻笑出声。在他对面,季景西也垂着眸勾了勾唇角,目光在裴青面前那把玉骨扇上停了停,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自家妹妹被夸,尘世子心情极好,直接在众人注目下,轻飘飘解下身上一枚连城璧抛至桌上,含笑启唇,“跟。” 第23章 宴中 裴青这把玉骨扇,被他说得好似最重要的便是杨缱的字,实则以他的出身和家底,手里哪会有廉价之物?不知多少人听过他有一把价值连城的扇,除了扇面上的字,扇骨、扇面,扇柄,甚至玉络子都是上上品。 当年杨缱在这扇面上落笔时,饶是她见多识广,都下意识拿出了一万分的水准,私下练了好几日才敢上手。 如今他将扇子押上,说是不拘小节,实也是给靖阳公主捧场。 他便是这样的人,洒脱,无束,自在旷达,明明世族出身,却有着一颗赤诚之心。 “大手笔啊您二位。”孟斐然啧了一声,捧场地拍下一块令牌,“我也赌他不来。” 众人看向孟斐然身前令牌,认出此乃孟家行医令,得此牌者,孟家将无偿为其诊治一次。而所谓的孟家,可是包含神医孟国手在内的。 “小孟你玩这么大?”裴青眼睛都亮了,“快快,该你了袁铮。” 从漠北凯旋的少将军长了一张刚毅俊美的脸,从前白嫩的皮肤在久经沙场历练后变成了野性十足的蜜色,在军中养成的笔直坐姿令他看起来气场十足,坐在季景西身边,和他那永远没个正行的松垮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简直不敢想他从前竟是被称为‘京城四霸’之一的顽劣之徒。 听到裴青催促,袁铮解下了腰间一把朴素的匕首,“跟小孟。” “噗——”孟斐然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拿这把削铁如泥的刀来赌?袁将军知道不打死你啊!” 被漠北风沙吹得黑了一圈、也壮实了一圈的袁少将军哧笑一声,“管他呢,我爹又不在,输了就说是景西拿去玩,结果丢了。” “哈哈哈哈……”裴青捧腹大笑。 众人纷纷笑出声,就连杨绪尘都掩唇咳了咳,多年不曾相聚的尴尬终在这一刻消失殆尽,时光恍惚倒流,三年前南苑书房里朝夕相处的这些人,终于还是找到了当初的影子。 轮到季景西,后者懒洋洋地支着腿看了一圈,撤了手上一枚扳指,“城郊温泉庄子,赌他来。” 话一出,半屋子的人都咳嗽起来,众人一脸见了鬼地看他,引得对方好笑,“怎么?” 众人纷纷摇头,嘴边话一个个咽了下去。谁都知道景小王爷与苏奕不合,但这话哪能当面说啊。 “你们一个个如此大方,本殿下很为难啊……”终于轮到季珏,他支着下颌,苦恼吟道,“这样,前阵子父皇赏了本殿下几块皮子和一盒子宝石,还有几块江南那边来的料子,都算上,赌苏奕不来。” 说着,他丢下一块牌子,笑望身边的靖阳和杨缱,“若是输了,东西都给皇姐和杨家妹妹,拿去做斗篷披风都是好的,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就算了,怎样?” 其余人表示同意,心里明白他说得轻巧,御赐的又有哪个不是顶级?这注可以说极重了。 杨绪尘下意识看了他一眼,靖阳公主也诧异望他,目光悄然在季珏和杨缱之间打了个转,不知想到什么,好笑地点点头。 “不错不错,七弟比过去懂事了。”靖阳拍他的肩,“跟皇姐说实话,你是不是打算借着赌注贿赂我家阿离,让她也给你提扇面?我可记得当年裴青追着缱妹妹时,你也凑过热闹的。” 话一出,季珏顿时微微愣住,下意识抬眸望向杨缱,后者一脸茫然,“啊?” 锦瑟阁里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下来,季景西神色一冷,蹙眉盯着季珏和靖阳猛看,一旁孟斐然也觉得哪里不对,目光在季珏和杨缱之间转来转去,接着惊奇地落在靖阳身上—— 公主这是在撮合季珏和杨缱? 不会…… 就在此时,杨绪尘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出声纠正,“是我家的。” 裴青扑哧笑了出来,“公主,我们尘世子对你有意见了。” 靖阳公主对上裴青,后者不着痕迹地对她眨了眨眼。靖阳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心下好笑之余,也承了他的好意,转头望向杨绪尘,“本公主就爱这么说,尘世子有意见?” “有。”杨绪尘不动如松,“我妹妹。” “一母同胞了不起啊!”靖阳瞪他。 “的确挺了不起的。”杨绪尘平静地看她,“至少不是你家的。” 靖阳:“……” 裴青好笑地指着杨绪尘,“公主别争啦,这人数十年如一日的以妹为天,在座谁不知。” “嘁。”靖阳没好气地摆手,“算了,继续,本公主今日坐庄,不参与下注,下一个。” 话题被不着痕迹地错过去,轮到杨缱,后者摸出一小块玉牌,“我也没什么能拿出手,就出一把鸣凤琴,赌……” 她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红衣少年,后者正似笑非笑地回望她。不知为何,杨缱竟觉他视线灼热得吓人,飞快地挪开眼,道,“赌苏家哥哥不来。” 还算你有点良心…… 季景西扯了扯唇角,像是要说些什么,刚动唇,目光却忽地往上一抬,望向了门口。 下一秒,一道众人不算陌生的声音隐含笑意响起,“在说什么,这般热闹?” 包厢内顿时一静,所有人齐齐看了过去。 紧接着,季景西噗地笑了出来,拖着长音凉飕飕道,“不好意思啊诸位,本小王通吃了。” 席间顿时一片哀嚎。 苏奕一脸不明所以地迈步而来,“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来得这般晚,是刚下朝吗?”靖阳笑道。 苏奕点点头,朝门口招手,“公主,襄儿也许久不见你了,我做主带了她过来,不介意?”说着,往一旁让了让,露出身后苏襄的身形,后者一身杏色衣裙亭亭玉立,莲步轻移来到兄长身旁,乖巧地朝众人福了福。 “给公主、殿下、小王爷、尘世子见礼了。” “无需多礼。”靖阳朝她笑了笑,“苏小姐坐到我身边来,苏奕你自便罢。” “还是这么不客气。”苏奕摇摇头,随意地在裴青身边坐下,扫了一圈众人面前摆着的各种玩意,挑眉,“你们先前在玩什么?” “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裴青道,“这些可都是景小王爷的战利品。” “看来我们兄妹没赶上。”苏奕拿过他的扇子,“你连这把玉骨扇都拿出来了?” 裴青叹,“可不是,苏兄应该早些来的,兴许有你在,我们也不至输的这般惨。这下可好,全部便宜景西了……” 他们这帮人,当年在南苑开的玩笑不知凡几,今日的赌局即便说给苏奕听,他也只会一笑而过,谁都没恶意,但终究对着正主有些尴尬,裴青这么一提,在座心里便也都明了,顺着他的话一来二去便将此事岔开。 在众人或不爽或艳羡之中,季景西令无霜将赌注全部收起,只将七皇子的信物令牌丢了回去。季珏则望向苏奕,“奕表哥,来晚的自罚三杯!” 苏奕也不推辞,二话不说干了两杯,到第三杯才笑道,“殿下和景西陪饮一杯否?” “不陪。”季景西把玩着手中裴青的玉骨扇,“本小王今日不饮酒,季珏上。” 一听他居然不饮酒,众人纷纷看过去,孟斐然无奈出声解释,“他被我禁酒了。” “居然还是带病来的?”靖阳惊讶。 “是啊。”季景西好笑地迎上众人或诧异或关怀的视线,“皇姐打算如何补偿我?” “还真病了啊?”裴青不敢置信,“我说小王爷,您侍疾把自己侍出病来,陈尚书若是知道,还不得吓晕过去?” “证明本小王谨遵皇命。”季景西往后一靠,支着手笑得慵懒惬意,“尘世子,你说是?” 杨绪尘正慢条斯理地拿自己的千金之手给妹妹剥橘子,闻言,头也不抬道,“的确,我作证,小王爷在陈府可谓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用心极其良苦。” 季景西:“……” 知道真相的孟斐然和季珏:……噗。 靖阳不明白个中曲折,蹙着眉道,“那么用心作甚?你身子金贵,先前的伤还不知好没好利索便又病了,如此不小心,皇祖母若是知道又要心疼。小孟可别惯着他作天作地的毛病,该用药别客气,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尽可找我来取。” 她心直口快,说完才觉得不对,又对杨家兄妹致歉,“忘了那陈三是你们表亲,别介意啊。” “无妨。”杨绪尘摇摇头,手上不停,又将瓣上的橘络细心地撕掉,而后掰了两半,一半轻放在杨缱盘间,一半随手递给了靖阳,“只是远亲,平日无甚交集。” “嗯。”杨缱也一本正经地点头,“不用顾忌我们的,靖阳姐姐。” “我这不是听说你们两府近来走得近么。”靖阳习惯性接过橘子掰一瓣进嘴,她和杨缱在这方面很相似,橘络不吃,杨绪尘从前也常投喂她们,已是习惯,并不觉这样有何不对。 “两府近,不代表与我兄妹近。”杨绪尘开始剥第二颗橘子。 听出他似乎不愿在这上面多说,裴青善解人意地跟着拿了橘子剥起来,顺势岔开话题,“莫要只顾着缱妹妹和公主啊绪尘,苏小姐,吃橘子么?” “多谢裴家哥哥,不用了。”苏襄大方地笑了笑,转而望向季景西,“表哥如今可好些了?” “还行。”季景西懒洋洋地抬着眼皮,“有小孟,死不了。” “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浑说什么。”靖阳直接拿手上的橘子丢他。 季景西抬手接住橘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道,“尘世子剥的橘子啊,我可不敢吃,太贵气。” ……那你放下好吗!! 孟家少主的话就是医嘱,经这么一打岔,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杨缱疑惑地看了他几眼,除了看出季景西似乎面色比之平日苍白了些,也瞧不出别的不对来,脑子里下意识开始思索哪些药物与酒相克。 她看得专注,让人无法装作不在意,季景西无奈地抬眸对上她,无声地动了动唇:看什么? 杨缱眨了眨眼:你怎么了? 季景西好笑:安神汤。 杨缱:……哦。 原来是安神汤的方子,怪不得要禁酒。她解了心中疑惑,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吃食上,而季景西则多看了她两眼,垂下眸时,唇角不可抑制地向上弯了弯,心情忽地轻快起来。 谁是谁的解药,一目了然。 第24章 打脸 酒过三巡,席间半饱,靖阳公主拍拍手示意等在外的乐姬进门,“本宫在漠北时便听说这明月楼有位琴艺精湛的乐姬,一曲《幽兰》名震京城,你们都听过没?” 话音落,不少人偷偷望向季景西,后者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句,“听过了。” “我没听过。”靖阳瞪他。 “陪皇姐听便是了。”他笑起来。 扫了一眼向进门的窈窕女子,裴青习惯性摇扇,却又发现两手空空,只好端了酒盏道,“在坐的大部分都有听过。” “包括杨绪尘?”靖阳诧异地看向尘世子,后者停箸抬眸,恰对上她的视线,“靖阳,你对我有何误解?” ……觉得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姑娘似的呗。 靖阳撇撇嘴。 仿佛没听到他们的议论,幽梦一身罗纱衣裙抱琴而来,面不改色地行了跪礼,声音轻柔悦耳甚是好听,“幽梦给各位贵人请安。” 打自进了锦瑟阁,她的目光便时时落在那个慵懒倚坐的张扬红衣上。她已许久未曾见过景小王爷了,上次见,还是他侍疾之前的事,见他从头至尾连个眼神都没赏过来,心底又凉又瑟缩,只能不甘地安分下来。 待靖阳公主点了曲,她乖觉地退到纱帐后,玉指一拨,一曲《幽兰》悠扬响起。 “这便是幽梦姑娘啊,久闻大名。”苏襄感慨,“是个大美人呢,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靖阳回头。 没等苏襄回答,夹在她与季景西中间的季珏忽然咚地一下放下酒盏。苏襄话头一顿,下意识对上他,后者深深看了她一眼。 苏襄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红了脸,脑子一下空了。 过了片刻,她终于回过神,想了想还是悄悄扯了扯靖阳公主的袖摆,凑近道,“公主,此一曲结束便让幽梦姑娘歇着。” “嗯?”靖阳疑惑地看向苏襄。 苏襄为难地张了张口,咬着唇纠结片刻,心一横,道,“缱妹妹会不好受……” 杨缱专心听琴,眼睛一眨不眨,听到她的话,张口便道,“她弹得挺好,能看出有名师指教过,也未出错,我听着顺耳,并不难受。” “……呃,你爱听便好。”一边一个意见,说的靖阳一头雾水,但还是下意识顺了杨缱的意。 苏襄意外地看向杨缱,顿了顿,洒然笑道,“缱妹妹果真好气度。” “她琴艺好,我愿意听,这与我气度有何关?”杨缱回头,一脸的不解。 “……” 噗—— 有人率先忍不住笑出声,抬头,只见不远处季景西仿佛被逗乐一般放肆大笑起来,季珏与苏奕脸色不太好,裴青险些被茶水呛住,杨绪尘放下茶盏,抬头睨了过去。 “我说错话了?”杨缱不由看向自家大哥。 “当然不。”杨绪尘宠溺地笑了笑,“你说的很好。” 锦瑟阁里氛围忽地怪异起来,杨缱目光在自家大哥、裴青和季景西之间转了一圈,又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的苏襄,顿了顿,轻声啊了一声。 “原来苏姐姐是在为我着想啊。”她缓缓直起身,口吻明显淡了下来。 幽梦的存在,起先杨缱并未在意,若非苏襄突然提起来,怕是她也没联想到自己身上。毕竟陈朗作为她的议亲对象,之所以和季景西闹起来,就是为了这位明月楼的乐姬。 此事先前闹得沸沸扬扬,京里光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流言都不知有多少,原以为经过这段时日的沉淀,陈朗和季景西闭门养伤久不露面,已没多少人还记得了,今日却又冷不防被拎了出来,且还是在靖阳公主的宴上。 苏襄没来之前,杨缱是万万没想到她今日会听到这种话的。 或许苏襄是单纯为她好,但再如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她脸面何在?记忆里,她与苏家大小姐虽不熟稔,以她所知,苏襄该有的规矩却还是都有的,怎的今日突然僭越了? 看得出她面色冰凉,苏襄尴尬地笑了笑,“是我想多了,缱妹妹莫介怪。” 夹在两人中间,靖阳公主一脸迷惑,不知苏襄方才的话哪里戳到了杨缱,令她这个向来淡然自若的闺中好友都变了脸色。 她才刚回京两日,京中大小事知道的极少,还没来得及补便迫不及待先宴请好友,毕竟在座这帮人多年交情,知己知彼,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忌讳,都各自心里有数,就算她自己犯了错也无伤大雅,以前什么丢脸事没办过啊。 因此来之前,靖阳只听了一耳朵季景西打伤官员之子被勒令侍疾的糗事,得知是为了个风月女子时,她直接笑出了声,压根不信这是真相,还索性选了明月楼设宴,就是告诉旁人,她靖阳公主是站季景西这边的。 好歹宫里出身,察言观色都是顶级的,见势不对,靖阳当即便使了个眼色给季珏。后者接到皇姐的示意,猜到她不知情,便接过话头打圆场,“本殿下听说幽梦姑娘近来练了新曲,既然来了,待会命她弹给杨家妹妹听可好?知你兄妹二人琴艺佳,偶尔听听旁的也是乐趣,海纳百川嘛。” 杨缱定定看着他,歪头,“我是该听殿下的,还是该听苏姐姐的?” 众人一听便知她是动气了,难得见杨家四小姐动怒,季珏好笑地弯了唇,半是玩笑地挑眉摆出一脸严肃,“缱妹妹说呢?本殿下的话也敢不听了?”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称呼,杨缱眨眨眼,妥协,“好,听殿下的。”顿了顿,又补充,“真说起来,幽梦姑娘与我也没甚干系,苏姐姐的好意虽用错了地儿,但杨缱心领了,毕竟小王爷还在呢。”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季景西笑意戛然而止,稍稍一品这话,俊脸顿时白了又青,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表情之复杂,简直无法言喻。 她说的隐晦,在座却都听明白了,裴青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孟斐然也别过脸开始抖肩膀,杨绪尘更是轻轻咳了一声。 苏襄微微变了脸色,对面苏奕苦笑着开口,“缱妹妹……” “煜行有何指教?”杨缱抬眸,眸子里明晃晃的揶揄,仿佛在对他说,怎么又是你。 苏煜行读懂了她眼底含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端了酒盏,“上次与缱妹妹相谈,受益良多,都言知己难求,我敬你。” 这已是他第二次对上杨缱了,两次都在为旁人的过错担责。 苏奕与杨缱多年相识,知这位的脾气。她性子直,往日也不太通人情|事理,古板守矩,从不出格,但这并不代表她傻。相反,她极其聪明,且骨子里盛满了百年世族氛围浸淫下独有的骄傲。 她不惧流言蜚语,是因为她不屑,但这并不是谁能当面挑战她骄傲的理由,上次季静怡之事,已让他深刻体会过这位贵女的可怕了。 而今这次,同样让他感到棘手。 陈朗是杨缱的议亲对象,都说季景西打伤陈朗是为了幽梦,有她在,杨缱若心思再细些,再多在乎陈杨两府议亲之事些,必然会感到不舒服,襄儿想必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开口的。 但她偏不在乎。 今日是靖阳公主设宴,请的是当年南苑十八子里抱团的一群人,而这其中,她又同杨缱最为要好,多年前就习惯了宠她护她,打她的脸就是在打靖阳的脸。因而他们也都未曾多言,连裴青这样放得开的都难得没出声。 若只有景西,或只有杨缱,兴许不至于此,老朋友之间开玩笑太正常。但二人都在,此事说出来就难看了,简直是在拿季景西打杨家兄妹、尤其是杨缱的脸,是一次得罪两方的作为。 苏襄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是圈子里的一份子,掺一脚私人宴也就罢了,看在苏奕的面子上众人都释放了善意,但至少,你别乱出头啊。 季景西也是当事人,他是如何做的?从头至尾没将幽梦看在眼里,敞敞亮亮摆明姿态——不过一个小小乐姬,谁在意谁跌份。 杨缱与苏襄不熟,所以她对这种莫名其妙为她好、却实则打了她脸的行为很不快,那句‘没干系’,更是明摆着在说,我与景小王爷,两个当事人都没开口说话,你苏襄操的哪门子心? 出身教养决定了这位世族嫡女不会在宴上当场翻脸,更不会口出恶语,但她不好惹,这不就已经隐晦地在说,苏襄还不如景西懂规矩了么? 怪不得一句话堵得连景西都没话说,毕竟人家提他,是在明踩暗抬,夸得不好听罢了。 苏奕举着杯诚挚地望过来,静静等着杨缱表态,心思百转千回,生怕她撂挑子杠到底,而后者也安静地看着他,良久才慢吞吞地跟着端起酒盏。 “……好啊。”她淡淡道。 苏奕松了口气,爽快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杨缱陪饮,一杯见底,算是接了他的歉。 “我也敬缱妹妹。”苏襄也已经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好心办错事,不敢让自家大哥一肩独挑,强笑着开口,“缱妹妹心思豁达,是我多虑,回头妹妹来府上做客可好?早就听闻你还会调香,一直想请教呢。” 她道歉的姿态低,杨缱不愿苏奕难堪,遂轻轻颔首,“苏姐姐客气了。” 两人杯酒释嫌,算是将方才的事强行画上句点。杨绪尘看在眼里,欣慰地摸了摸妹妹的发,“想吃什么,哥哥夹给你?” 杨缱摇摇头,翻过他的手悄悄写字:没给哥哥丢人? 杨绪尘微微一怔,开怀大笑起来。 第25章 合一 【第二十五章】 这一番交锋, 令在场不少人看杨缱的目光都变了又变。靖阳公主虽看出她兵不血刃地摆平了苏襄, 却不知内里的缘由,左看右看无人为她解惑, 索性直接起身,不客气地挤开杨绪尘, 坐到裴青身边,低低道,“怎么回事?” 裴青好笑地看了一眼被挤到角落、生无可恋的好友,拉着她三言两语说明了事情经过。待靖阳听完,面色已是不好, 恶狠狠瞪了对面季景西一眼,满脸都写着:都是你惹的好事。 季景西:…… 经此一遭, 靖阳公主看幽梦也不顺眼了,一曲完便叫了停, “这般坐着挺没意思, 行酒令?” “别了, ”裴青再次充当起了缓和气氛小能手, 笑着拿指节敲桌子, “别忘了咱们之中可还有人不擅此道的。不如投壶?” “同意。”杨绪尘淡淡开口, “行酒令太为难小王爷了。” 杨缱点头附和,“他的令词不达意。” “景西行令就是在胡搅蛮缠嘛。”季珏紧跟其后。 “遇到做不出就耍赖。”这是孟斐然。 “还乱改令。”袁铮落井下石。 “投壶。”苏奕一语落锤。 季景西:……我不想说话。 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苏襄惊呆了。她头一次产生了自己融不进这群人之中的感觉。可据她所知, 眼前这些人三年未曾齐整地聚过, 平日也看不出有什么过密交集, 如今骤然体会,若非亲眼得见,实在想不到他们竟熟稔至此。 那可是景小王爷啊!被群起攻之,居然未见动怒? 除了那一脸生无可恋的凶巴巴模样以外,你好歹反驳一句啊! 没有! 一句都没有! 他们仿佛自成一圈,生生将其余人等排除在外。 苏襄怔愣地看着,好半晌才感慨,“你们交情真好。” “好?”裴青第一个出声,“不不不,一点都不好,谁和他好啊。” “就是。”孟斐然道。 “嗯。”杨绪尘也点头。 “不算好?”杨缱不确定。 “泛泛,泛泛而已。”季珏敷衍地摆手。 “丢人。”靖阳还在生气。 景小王爷简直要气笑了,“你们够了啊!瞧瞧人袁铮。” 袁铮面无表情地伸手,“先把匕首还我再说。” 季景西:“……” 众人哄笑一堂,先前诡异的气氛彻底冰消瓦解,锦瑟阁再次恢复到其乐融融之状。 着下人撤了席面,摆上投壶所需器具,幽梦应景地奏响一曲《鹿鸣》,无霜则为投壶礼司射。私下游艺,礼节从简,在杨绪尘和裴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情况下,靖阳等人高高兴兴省了三请三让等流程,看得杨缱一脸无奈。 在场十人,输者受惩。鉴于苏襄是新手,被划到与苏奕一起,两人累加来算成果。听闻此,季景西也十分无耻地举了手,“小爷病了。” 众人均是一脸的冷酷无情,裴青直接嚷道,“小孟,他的病影响吗?” 孟斐然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季景西,最后被踢了一脚才无奈道,“那你想与谁同组?” “袁铮啊!”红衣少年理所当然地答。 无耻! 众人集体唾骂他。 “铮哥儿箭术百步穿杨,从小到大次次投壶都是头名,你这明目张胆舞弊啊。”季珏气笑,“甭理他,他今日赢了那么多,输了正好。” “景西不饮酒,罚他诗词歌赋弹琴作画都不可能,就老规矩。”靖阳也跟着大手一挥。 “何为老规矩?”苏襄悄声问。 “输银子。”苏奕笑道。 “其他人呢?” “饮酒、作诗、作画、弹琴……想怎么来怎么来,头名出题,末位受罚。从前在南苑时,他们还罚过帮做功课、翻墙出国子监、偷藏夫子砚台等等。” “……” 等等,她不是听错了?这真的是上一届的南苑十八子?皇城根儿底下最显贵的一群人? “哥哥也跟着他们……嗯,这样?”她是想说“胡闹”的,到嘴边才换了个词。 “不多。”苏奕摇头,“我毕竟早入庙堂,很久没陪他们玩过了。” 苏襄还是一脸不可置信,“实是无法想象尘世子和缱妹妹这般模样呢……” “这倒不会。”苏奕笑望向不远处的杨家兄妹,“缱妹妹是投壶高手,从未输过,尘世子嘛……平日鲜少跟着他们胡闹,大多观战。” ……胡闹…… 大哥你把这个词说出来了…… 那边厢轮到杨缱,一局次下来,苏襄彻底被她惊艳,“天,好厉害!” “这就厉害了?”苏奕望向杨缱的眼底尽是笑意,“屏风盲投她也是行的。” 苏襄惊讶地睁大眼睛。 “苏家妹妹,你有所不知,缱妹妹什么都会。”裴青不知何时来到近前,笑咪咪地望着远处跑到杨绪尘面前求表扬的杨缱,“别说投壶,她马球打得也好,平日但凡上的了台面的,她都玩得转。” 苏襄:“……谁教的啊?” “你问缱妹妹?”裴青好笑,“当然是我们啊。她三哥绪冉、靖阳、袁铮、我,都教过的。过去景西还曾想教她赌,被绪尘严词拒绝了。” “信国公不反对吗?”苏襄讶异,“缱妹妹是女子,这般玩乐不太好?” 裴青怔了怔,似乎听不懂她的话,“怎么会?她可是杨家人!在南苑时,夫子也时常也会组织这样的游艺啊,苏妹妹都忘了吗?” 苏襄后背一紧,怔了怔才沮丧地垂头,“实不相瞒,襄儿三年前醒来后,许多事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裴青震惊,“竟是这般伤重?” 当年南苑刺杀,苏襄帮圣上以身挡刃,事后圣上论功行赏,有封地的县君之位不说,其余赏赐也是源源不绝,苏家因此越发受到重视。而苏襄那时当胸一刀,无数太医都表示药石无医,谁知她却硬挺了过来,只不过元气大伤,闭门休养一整年才又出现在人前。 那时他们都以为她鬼门关前走一遭才致性情有变,却不知还有这般遭遇。 苏襄点点头,“裴哥哥莫要与他人说了,襄儿怕被人笑,方才不就说错话了么?” 裴青定定看了她一眼,叹道,“怪不得我心觉你变了许多,原是如此。罢,我不会乱说的,方才之事你也莫往心里去,缱儿她人很好,不会在意,若是知你受此大罪,定也会同情于你。” 苏襄苦涩地笑了笑,不再开口。 一轮投壶结束,赢家不出意料属于袁铮,而季景西也不负众望输掉,不得不在众人的监督下拍了张百两银票。 众人兴致正高,将他淘汰出局后便又开始下一轮。季景西百无聊赖,方才一动又觉胸前的伤发疼,只好老实地在窗边坐下。 “小王爷可还好?”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季景西抬头,杨缱不知何时站在近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脸色很差,可要我唤了小孟过来?” 季景西有些反应不过来,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她伸手而来,反向一切便切进了他的脉,另一手则竖起一指放至唇边,示意他先别开口。 指腹温温热热的触感透过微凉的皮肤传入,季景西半身僵滞,果真忘了说话,就这么呆呆地盯着她葱白纤细的指尖,良久才声线低哑地含笑开口,“何时会把脉了?” “这些年学的,略有涉猎,不敌医者。”杨缱正专心致志切脉,闻言,随口应付了一声。 “那可有瞧出什么?” “唔,肝气犯胃,气郁化火,还有哪不太对……气血行滞?你有伤?” 杨缱并未正式拜师学过,对医之一道的研学都只是纸上谈兵,极少上手,和孟斐然那个太医比起来差的远,能说出这样的表象已是难得。 季景西三年前回来后落了内里的毛病,连孟斐然都拿不准,每逢换季都要走一趟孟家,找孟国手请平安脉,因此压根不怕她瞧出什么,就这么大大方方任她所为。 放开手,杨缱一眨不眨地望他,“不是说的安神汤吗?” “别的方子一起的话,也还是禁酒啊。”季景西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臂,懒洋洋地靠上窗棱,不去接她的话,“怎的不投了?” “裴家哥哥在与小孟争名,他们快输了。”杨缱答,“你不愿说?” “不愿。”季景西挑眉。 “那算了。” 两人沉默着,杨缱重新看向场间,良久,突然听季景西道,“还气着呢?” 杨缱愣愣地看他一眼,回过头,慢吞吞道,“还好。” 季景西盯着她轮廓柔和的侧脸看了会,笑出声,“根本就是还气着,你虽大度心宽,却也不至这般快地消了气性……苏襄说错话,你气也应当,换了谁来都不好受。” “挺冤的。”杨缱被拆穿了心思,难免有些赌气,“你与陈朗闹出事端连累于我,百口莫辩。” “……是,可我不已写了信致歉了么。”季景西无奈。 杨缱长长呼了口气,“也是,我当有所准备的,不怪你。” “也不该怪我。”季景西撇嘴,“这下知我不喜他们苏家人是什么滋味了。” “嗯……”少女小声应道,“但煜行挺好的,我不愿为难他。” 身边人顿时气笑,“你当着我的面还敢说这话?” “有何不敢。”杨缱睨他,“你不喜你的,干嘛一副拉我结盟的模样。煜行的确比苏襄好啊,进退得当,有所担当,又饱读诗书……” “杨缱!你再说试试?”季景西咬牙切齿。 “……” 不说就不说嘛……凶什么凶,听不得实话还是我的错了? 杨缱委屈地撇撇嘴,不再开口。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好半晌,季景西纠结着憋出一句来,“我不是凶你。” “哦。”杨缱连眼神都没赏他一个。 “不过你做的很好。”他话中再次带上笑意,“总不能自己受委屈而不学着反击,好歹长进了,正该是如此。” 这次杨缱倒是偏过脸,清澈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真的?” 季景西点点头,“真的。” “上次红叶亭,我那般对你庶妹,你也这么认为?不觉我得理不饶人么?” “很好啊,不觉得。” 话音落,少女眨眨眼,突然就笑弯了眼眉。 她回过头继续看那些人投壶,眼尾却泛着层层笑意,小小的酒窝盛满了骄傲与满足,馥郁醉人,好似山涧溪流最弯处的小沟,清甜而热烈。 季景西怔怔望着她,心跳忽地就失了往日规律,擂鼓一般,一声又一声响彻胸腔,所有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琴声,谈笑声,竹矢穿过空气落入壶中沉闷的撞击声,全部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他垂了眸,不知不觉也噙了笑,甚至笑得有点傻,无法停止,连耳后都烧灼得烫人。 他不得不支手半掩着脸,欲盖弥彰地望向窗外。临街的车水马龙热闹而繁盛,锦瑟阁内这一方角落却静的出奇。秋日天光柔和倾下,透过修长明晰的手指缝隙落在脸上,晒得他微红的脸颊多了几分血色,仿佛一瞬间,全身的伤痛都痊愈了。 【第二十六章】 明月楼宴后便是寿宁节,当日一大早,信国公府便忙了起来。 当今圣上五十整寿,不仅杨霖夫妇要进宫,六个子女也要陪同一起,杨缱来到松涛苑时,王氏已经用了早膳,六小姐杨绾早来一步,正陪在一旁说话。 杨绾在信国公府排行最末,只比绪南小几个月,正是含苞待放又活泼好玩的年纪。她生母蒋氏乃是信国公杨霖的表妹,听说当年是已逝的老夫人、也就是杨缱祖母做主抬进来的,进门后没多久便生了二公子绪丰,当年很是受老太太宠。 蒋氏出身老夫人娘家,带着江南一带女子特有的温婉秀丽,容貌比起主母王氏也不差。杨绾肖母,性子却活,二公子杨绪丰却沉稳内敛,兄妹俩天差地别。 杨缱踏进主屋时,杨绾不知恰好说了什么,王氏被逗乐,正笑骂她没个正形。屋子里人不少,除了宋嬷嬷和几个大丫头,三个妾室蒋、孙、萧也都在场。 信国公妾室三人,蒋氏生了二公子绪丰和六小姐杨绾,孙氏则生了三公子绪冉,唯有萧氏至今无所出,但她似乎从不强求,平日里也低调至极。因其出身大族旁支,识字会文,信国公很是放心她,平日倒是时不时帮着管一管内宅。 一屋子女人,衬得整个松涛苑都比平日艳丽了几分。 “四姐姐来了!”杨绾第一个发现了杨缱,笑嘻嘻地起身行礼,“绾儿见过四姐姐。” 随着杨绾的动作,除了王氏外所有人都恭敬起身,“见过四小姐。” 杨缱点点头,在王氏笑吟吟的注视下端正地行礼问安,后者朝她招手,“来的这般早,定是没用膳,给你留着呢。” “四姐姐还没用早膳?”杨绾疑惑,“这都快巳时了……” 杨缱笑了笑,“就知道母亲这里会多备一份。” 府里一般辰时用膳,往常杨缱也是如此,但今日要进宫,于是她只能尽量将能完成的功课在此前做完。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定好的事若是不做,或做不完,一整天都会难受。 杨绾瞧着王氏又心疼又欣慰,明白姐姐是做功课耽搁了用膳,便道,“母亲,绾儿陪姐姐。” 王氏颔首,“今日绾儿第一次进宫,有什么不懂的问你姐姐。” 杨绾顿时得令,笑嘻嘻拉着杨缱便往侧间走,到了地方便立刻放开她。 姐妹多年,即便平日里与杨缱来往不多,也知些她的小习惯,例如不喜与人太过亲密。未免杨缱拿规矩出来说事,杨绾将这中间的度把握得极好。 “姐姐,今日我们入宫后,要直接去太后的慈凤殿么?”她有些兴奋。 往年宫宴,信国公杨霖都带着杨缱和杨绪南,最多年宴时加上世子杨绪尘,今年圣上大寿,广开恩典,这才将其他子女都带上。 “内外命妇和女眷先去拜见皇太后与皇后,之后再入席宫宴。”杨缱秉着食不言寝不语,吃完了银耳粥才慢条斯理开口,“父亲是一等国公,有资格列席承德殿,我们只需跟着父母亲,自有人安排妥当。” 杨绾双眼神采奕奕,“那是不是可以见到许多人?比如苏家的苏襄姐姐?” “会的。”杨缱道。 “哇,”眼前的小少女惊叹,“好想认识苏姐姐。” “……” 每个人都想认识苏襄。 直到入了宫,站在慈凤殿的青玉砖上,杨缱脑海里都是这句感慨。 不止杨绾一人说过,近三年里,不知有多少人在她面前或不由自主或故作姿态地说过类似的话,好似将【结识苏襄】当做一件极为光荣之事。 不过苏襄的确当得起。 作为苏丞相长女,苏奕的亲妹妹,杨缱从前每日都能在南苑见到她。以前的苏襄是什么性子她几乎已经忘了,只记得有些沉默且不善言辞。三年前她救驾有功却身受重伤后,便也不再去南苑,两人见面的机会骤减,如今对她的印象,都是在近段时日的接触中重新树立起来的。 苏襄伤势痊愈后,重新显露人前,并在一场赏花宴上作出了一首精彩绝伦的好诗,继而扬名京城,成就了第一才女之称,与她兄长苏奕并称双骄。 当今圣上曾亲口评她“有状元之风”,苏家一门双状元的说法,便是由此而来。 杨缱与苏襄并不熟稔,哪怕前日她们才在锦瑟阁见过,前者内敛端方,后者从容自若,南辕北辙的性子,却不知为何总有人将二者放在一起说道比较。 目光落在太后身边那个身着品红罗裙,容貌怡丽的少女身上,饶是见过多次,杨缱依然忍不住感慨,苏家这位明珠与她截然不同,更比她讨喜,太后喜欢她,除靖阳以外的几位公主也与她交好,就连向来以冷漠严肃着称的皇后娘娘与她说话也会眼带笑意。 今日入宫人多,太后娘娘开放了牡丹园,杨缱瞧着这里没自己什么事,便想着出去走走。得了王氏的许,又例行询问了妹妹杨绾,后者正兴致勃勃地听苏襄讲故事,不愿离开,她便带着玲珑离去。 走出慈凤殿,她不着痕迹地呼了口气。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牡丹园走,杨缱难得放空了一下脑子。方才殿里莺声燕语好不热闹,时间长了吵的她头疼,又要时刻注意着礼,着实累人。 只可惜,清静没躲成,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便有人叫住了她。 “杨四小姐?” 杨缱站住回头,却见一个面生的少女小跑两步来到她面前,“真是你呀,你也出来躲清静?” 少女生着一双极为灵动的眸子,清澈得如同山间清泉,衬得她整张脸都明媚许多。她身形娇小轻盈,乌黑的长发如黑夜珍珠,与那双眸子交映成辉,整个人精灵一般,一见便令人心生喜爱。 “我是苏夜。”少女年纪看起来与她相仿,声音脆生生极是利落好听,“家中行三,不过可别叫我苏三,听起来怪怪的,跟唱大戏一般。” 杨缱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女孩儿好有趣,“原是苏家三小姐,有礼了。” 苏家三小姐是苏祭酒嫡女,按辈分,应当唤苏奕一声堂兄,也是苏襄的堂妹。 见她屈膝,苏三也赶紧回了一礼,“哎呀,你我同龄,哪来这么多礼数,你这是要去牡丹园?介意同我一起吗?” “三小姐请。”杨缱眼带笑意。 苏夜还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边走边道,“传言误我,都说杨四小姐如山巅冰莲只可远观,现在看,你也不是不好相处嘛,比我想象得温柔多了。” 说着,她回过头,“杨四,我这样说你可别气啊。” “不气。”杨缱摇摇头,“他人之议与我何干。” “佩服!”苏夜赞同地点点头,“就该如此,那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着,镇日里就爱嚼舌。要真计较那些流言蜚语的,活着多累呀,你比苏襄可强多了。” 杨缱惊讶于她提到苏襄的口吻,不由地看过去。 “怎么?”苏夜挑眉,“我说的不对?” “……没什么。”杨缱收回惊讶。 苏夜却是来了兴致,半笑半揶揄道,“四小姐,一般听人夸自己,都会谦虚一下的。” “谦虚什么?”杨缱慢道,“我不是苏大小姐,不知她会不会计较他人评议,而你是她妹妹,你说的话我自然信。” “所以你就承认自己比苏襄强了?” “至少在这方面,我自认不比任何人差。” “……” 苏夜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该怎么说呢,直接?自信? 都无法概括。 应该说,眼前这个少女,大约是极为了解自己,却从不妄自菲薄的那种人。 转了个弯,牡丹园近在眼前。这个时节并不是牡丹的花期,然园内依旧百花争艳,放眼望去均是名贵品种,丝毫不堕皇家花园的名头。 杨缱和苏夜都对牡丹园熟得很,也没什么赏花的心思,两人一合计便打算找个地方休息。然而刚走出没多久,前方便听到一阵吵闹声,其中还夹杂着几道颇为耳熟的声音。 相距不远,杨缱一下便听出了其中自家小弟的声音,似乎在与人争吵,顿时眉头一蹙。身边苏夜则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我好像听到我大哥声音了!” 接着没等杨缱反应过来,胳膊便被一把拉住。也不知苏夜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哪来的力气,她挣了两下没脱手,又不敢太用力伤了她,只好被强拉着往前跑去。 “你慢点……”她着急道,“别跑呀!” 对方全然没理她。 直至闯进对方圈子里,苏夜这才停下来,扫视一圈,定在其中一个身着花青色长衫的高瘦男子身上,强行打断了他们的吵闹,脆生生喊道,“大哥!” 男人堆里闯进两个女子,当苏夜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偌大的一方庭院顿时安静下来。 ……杨缱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狼狈地拉着跑,简直羞耻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用力挣脱苏夜的手,杨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身后,玲珑和苏夜的贴身丫头慢了几步气喘吁吁地跟过来,见到眼前这阵仗,吓了一跳,慌忙站到一边。 待镇定下来,杨缱一眼便瞧见了身在其中的杨绪南。对方上一秒好像还在脸红脖子粗地与人争辩着什么,拳头都举了起来,身边紫衣束带的九殿下正抱着他的腰想拦架,另还有两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正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他们对面,有另外两三个男子,年纪稍大一些,面对着一群小孩子的无理取闹,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回的不屑。 被苏夜喊作大哥的男子似乎正在中间做调停,见到苏夜出现,略微惊讶,之后便转为无奈,“小夜,你又乱跑。” 他走到近前,责怪地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转向杨缱,“小夜性子跳脱不着调,缱妹妹可还好?苏奕在这替她赔礼了。” 杨缱再次见到苏奕,他还是在致歉,这情形,巧得太过了。 “煜行……”她哭笑不得。 苏奕也是一脸无奈,“我们两个可真是……” “这歉我就收了,债多不愁,煜行改日得赔总账了。”杨缱好笑。 “哥,”苏夜拉着苏奕的袖摆笑道,“看来你们俩很熟啊,杨四小姐是我刚交的朋友,眼光不错?四小姐,我大哥也很厉害哦,江湖人称第一才子!” 苏奕哭笑不得,“满口胡言乱语!” “人家说的可是实话。”苏夜笑嘻嘻道,“你们在这干什么呢这么热闹,老远我都听到了。” 苏奕扫了一眼杨缱,刚要回答,便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惊讶地响起,“四、四姐?” 声音来自杨小五,除了惊讶,还有一抹心虚。杨缱越过苏家兄妹朝场间望去,杨绪南接到她的视线,突然紧张起来,连忙站好,还整了整衣着,“姐,你怎么来了……” “杨家四姐姐?”九皇子也顺着看过来。 杨缱朝九皇子季瑢行了一礼,继而看向小五,后者刚要走过来,身后方才与他起冲突之人突然低低嗤笑着说了句什么。 “哟,先前还说杨家人死扒着陈朗呢,这就要弃了?下家都找好了啊,是苏奕?” 他说得声音极小,只有离得近的几位听清楚。下一秒,杨绪南神色突变,猛然回过头,眼神一狠,二话不说挥拳砸了过去! “你他妈说什么!!” 【第二十七章】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愣在当场。九皇子季瑢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健步赶上去,却意外没阻拦,而是照着说话人的小腿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先前一直站在九皇子和杨绪南身边的两个小少年直接愣了,他们原只是护着九殿下,然兴许是被那两人激出了血性,不知不觉也动起手,连季瑢都顾不上,跟着杨绪南便一猛子往前冲。 没人敢伤一位皇子,于是所有人的拳头都朝向杨小五,而杨绪南只是短暂地望着季瑢愣了一下,便又二话不说重新加入战斗,越打越狠,简直前所未有的勇猛。 杨缱和苏夜看得目瞪口呆,一旁的苏奕也紧蹙着眉,其他人赶忙上前试图拉开他们,生怕九殿下被误伤,一时间,整个牡丹园吵得好似闹市街头。 杨缱攥紧了帕子,目光紧锁在自家小弟身上,双脚将迈不迈,整个人绷成了一根弦,好似下一秒就要亲身上前将绪南拉出来。 一旁的苏夜焦急地扯上自家大哥的袖子,“哥,快找人拦开他们啊!” 苏奕点点头,朝一旁的两个侍从使了个眼色。 然而还没等众人被分开,一道慵懒的男声便拖着长音自另一方向传来,“哟,这么热闹呢。” 已经打红了眼的众人哪还顾得上看来人是谁,压根没人分出神看一眼。对方嗤笑了一声,不再开口,直到另一个声音高声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都停手!来人,去给我拉开他们!” 令行禁止,话音刚落,一群披甲禁卫便齐刷刷加入战局。 比起训练有素的禁卫,场间的人就不怎么够看了,轻而易举便被一一隔开,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整个牡丹园刹那间安静下来,最前方,禁军小队长单膝而下,硬邦邦地开口,“秉太子殿下,人分开了。” 杨缱和苏家兄妹早在对方出声时便认出来人,此时已低头行礼,其余众堪堪反应过来,面对着盛怒的太子殿下,一个个瞠目结舌,好半晌才哗啦啦跪了一片。 “谁来说说怎么回事!”太子季珪冷冷望过来。 太子是皇上膝下大皇子,剑眉鹰目,高瘦清癯,向来以狠厉严肃着称,在皇上登基时便被册为东宫之主,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积威深重,等闲眼里揉不进沙子,如今冷下脸来,在场竟连呼吸声都惊得消失不见。 他环视众人,在看到苏夜和杨缱时微微皱了眉头,继而冷声道,“苏舍人,你来说。” 苏奕如今担着殿前中书之职,虽品阶低,却是皇帝跟前红人,前途无量,饶是太子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称一声舍人。 被点了名,苏奕上前一步恭敬道,“回殿下,发生了些小争执,是微臣未能及时控制场面。” “苏家大哥,这不怪你。”一旁的九皇子随手扯掉了自己额间歪斜的缨珠抹额,高声道,“太子哥哥,是弟弟带头打人的,您要罚就罚我。” 季珪冷哼一声,没理会他,而是继续看住苏奕,“是这样吗苏舍人?实话实说,本宫信你。” 苏奕摇头,“并非九殿下的错。在场苏某年纪最长,托一声大,却未尽责,实在该罚。” “……大哥。”苏夜担忧地抬头。 杨缱看了苏奕一眼,继而垂下眼眸,严厉地扫向不远处还没回过神的杨绪南。后者发髻已散,眼角青紫,唇边还挂着血迹,措不及防对上自家姐姐,眼眶一红,刚要站出来替苏家大哥和九殿下说话,便见姐姐袖下的手悄悄指向太子殿下身侧。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众人耳边响起,杨绪南耳朵一扑棱,循声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方才被太子殿下恰好挡住的自家大哥,杨绪尘。 两人视线于半空交汇,杨绪南在这一刻突然福至心灵,眼眶里的眼泪刷地掉下来,接着小嘴一撇,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众人被这一哭吓了一跳,九皇子和苏奕也怔愣回头,见杨家小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道,“秉、秉太子殿下,是我、我先动的手,他们出言不逊,骂我兄姐,辱我家族,九、九殿下是在护我……呜哇!大哥救我!小五身上好痛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目瞪口呆地望着哭成可怜虫的杨家小五,太子被堵得半晌没说出话来,目光下意识寻向杨缱,后者正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可那紧攥着帕子的手却已经用力到指节发白,显然是气急了。 “杨四!”苏夜低低唤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安慰人。 苏奕望着杨缱的发顶怔了怔,抿紧双唇。 原本有人见杨绪南告状,还要站出来反驳,然而当瞧见太子殿下身后几个人的神色,心中一凛,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咽了回去。 杨绪尘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望着自家嚎啕大哭的小弟和一言不发的妹妹,眼底之色越来越凉,又咳了好几声,这才缓缓从太子身后走出来,站定。 “殿下,事情真相如何,慢慢查便是,但宫内聚众斗殴却是事实,在场之人,都逃不过。” 说着,他又轻轻偏头咳了两声,继续道,“绪南带头闹事,无论缘由,都有过,反倒是九殿下和苏大公子,听来似乎并无过错。” “对对对,九殿下和苏大公子没错……” 下众连忙七口八舌地为两人开脱。 毕竟事关皇子脸面,太子脸色微霁,嘴上依然严厉道,“季瑢,别以为有人为你求情,就能免了失礼的过!” “……是,弟弟知错了。”季瑢心底一松,见好就收,顺着台阶认了‘失礼’的错。 目光转到苏奕,太子沉默了一瞬,选择给他一个台阶,“苏舍人莫要替这帮小子担责了,本宫看得出你为难。” 他眼神锐利地环视着眼前狼狈的一众,见杨小五哭得委屈至极,一时间紧蹙着眉不语。 就在这时,先前喊出那句‘热闹’的声音再次懒洋洋地响起,“我说杨小五,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不就是被打得惨了点?技不如人,还有脸掉眼泪,本小王以前便是这样教你的?” 众人被这声音吸引,抬头,只见太子殿下的另一侧,一身耀眼红衣的景小王爷正漫不经心地抱臂睨过来,镇日里的嬉皮笑脸不见,幽凉嘲弄的目光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一场演砸了的闹剧。 经他这么一说,来人才尽都发现,尽管参与斗殴的人不少,一个个也都衣冠不整,可论伤势,却仍是杨家绪南最重—— 束发的缎带断了,眼角紫了,唇边血迹斑斑,衣裳褴褴褛褛,额间的发还隐隐渗着血,比起其他人,可谓惨不忍睹。 ……带头打架的人,还是九殿下护着的,能伤成这样? 该不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了? “咳……”咳嗽声再次响起,杨绪尘好一会才堪堪放下掩在唇边的锦帕,声音虚弱,“殿下,无论判罚如何,还请允了绪尘先带舍弟就医。” 太子没有应声,一旁季景西懒道,“麻烦。小孟,瞧瞧他去。” 孟斐然的医术如何,在场之人自是信得过的。见景西唤了他,太子也松了口气,“斐然去。” “是。”孟斐然应了一声,迅速穿过众人往前赶。 路过季景西和杨绪尘时,三人默契地交换了个视线,顿时,孟斐然心下有了底。 来到杨小五面前,他仔细查探了一番伤势,接着神色郑重地转向太子,“殿下,杨小五伤得有些重,需止血缝针,臣得立刻带他下去诊治,否则怕是会留下后遗症。” 季珪闻言,惊讶,“如此严重?” 孟斐然慎重地点头,“杨小五年纪尚小,怕是从未受过这等伤,还是谨慎些好,臣见他头部渗血,恐遭了重击……杨小五,你此时可觉头晕?” 杨绪南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孟斐然,被这番话吓蒙了,眨巴着红肿的眼睛愣说不出话来。 孟斐然当即俯首,“殿下,杨家小五伤发出来了,此时怕是连话也说不出,还请您允臣立刻带他下去诊治!” 他说得如此严重,听得众人心头都是一凛,先前动手最凶的几人更是心虚地将头埋得更低,九皇子季瑢眼眶发红地望着自家伴读,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太子哥哥,我不想他有事……” “快送太医院!”季珪果断下令。 他终究是看在信国公杨霖和杨绪尘的面子上,不想让杨绪南在宫里出事,顿了顿,又道,“算了,本宫陪着走一趟,景西、苏舍人,这里先交给你们。尘世子,走。” 景小王爷应了一声,苏奕也躬身受令,杨绪尘朝落秋摆摆手,后者赶忙上前抱起杨绪南。 众人分开行动,九皇子也跟了过去,杨绪尘落后半步,来到杨缱面前,对一旁的苏夜道,“苏三小姐?” 苏夜连忙行了一礼。 “舍妹便托你照料了。”他淡淡开口。 “尘世子放心!”苏夜顿感自己责任深重。 杨缱抬起头,通红的眸子对上自家大哥,后者定定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勾起唇角,“别哭,妆容多好看。” 杨缱本没掉泪,这会却忽然鼻酸起来,难堪地别开脸,“大哥快去瞧绪南,我没事。” 杨绪尘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转身追着九皇子、孟斐然等人而去。 见众人走远,其他人又都被禁军控制,苏夜这才松了口气,有些腿软,紧紧拉着杨缱的手,“杨四,没事了,你大哥真好,你别担心,太子殿下不会让你家小五出事的,我哥也不是不明是非……” 她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毕竟杨绪南第一个动手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御花园里打架斗殴,还是在寿宁节上,往大了说,是藐视皇威,她着实不敢乱下断言。 杨缱摇摇头,让玲珑打发人去慈凤殿告诉母亲一声。她知事情的严重性,但更难受的却是自家小弟遭罪。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绪南是在为她出头。 她越想越是心疼,手指越收越紧,眼底也渐渐露出几分狠意。 “我过去一趟。”她匆忙丢下一句话,疾步朝先前闹事的那几人走去。 第26章 又打脸了 这厢, 苏奕还在处理收尾。杨相的幼子重伤, 还牵扯到九皇子,饶是太子殿下也不敢随意处置, 着人秉了皇上后,将方才参与之人都暂拘在原处等候处置。 同是被太子留下收场, 季景西却懒得给自己揽事,跟苏奕打了声招呼后,便从禁军手里拎出两个小子拉到一旁,斜倚着凉亭柱子上下打量。 这两人本是九皇子和杨小五的同伴,年纪同杨小五差不多大, 一个叫贺白,是他的伴读, 一个叫徐琪,是季珏的伴读。两人方才一股脑跟着往里冲, 不知的还以为他们与另一方有深仇大恨, 此时将将冷静下来, 被季景西这般看着, 顿时都羞红了脸。 “贺小白?”季景西挑眉开口。 其中一个小少年一激灵, “在!” 他还是头一次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南苑伴读。工部尚书贺怀溪的六子, 兄长是三年前不幸身死于南苑刺杀的贺阳,十一二岁的年纪,瘦瘦小小, 又白又嫩, 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姑娘家, 没想到竟也有与人动手的胆子,倒也没堕了他季景西的名头。 “伤可还好?”他问。 贺白羞愧地低头,“挨了几下,没绪南严重,九殿下护着我们呢。” “说说,怎么回事。”季景西道。 虽是在问话,他的注意力却一直放在杨缱身上。 贺白为难地挠了挠脸,“回小王爷,原本是五殿下和七殿下与我们同行的,随后偶遇了结伴的裴小侯爷和杨家三哥,七殿下许久不见杨三哥,两人一拍即合要去校场,我们几个年纪小,就没去,陪了九殿下逛牡丹园。之后,就碰上了冯二公子一行了。” 他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也不知冯二今儿是怎么了,像是与绪南有仇一般,不过寒暄一二,便生了口角,说起陈杨两家议亲之事,与绪南起了争执,口出不逊,说……说杨家大哥病秧子,杨家姐姐……嗨呀小王爷,我说不出口,让徐琪说。” 季景西顺势转向徐琪。 “什么?我说吗?”徐琪顿时涨红了脸,双唇翕动,半晌没憋开口,刚要心一横,便见季景西忽然神色一冷,猛地拨开二人,疾步朝苏奕等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贺白徐琪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只见平日里看起来温婉端庄的杨家姐姐,如今不知何时站到了冯二公子面前,那副模样,好似下一秒就要亲自手撕了他一般! 杨缱的突然到来,令苏奕等人均是一怔。 先前打人打得最凶的冯二公子也诧异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少女,见她面色冷冽,一副随时要扑上来打架的模样,忍不住挑了眉,丝毫不惧地抱臂迎上去。 两人之间顿时剑拔弩张。 苏奕第一个反应过来,向来自诩冷静周全如他也不禁瞪大眼睛,先是不可置信地回望了一眼自家妹妹,见苏夜还懵懵地站在原地,顿时心下不好,赶忙朝杨缱走去。 缱妹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这是要为自家小弟报仇,亲自上阵? 她还知道她是个世族小姐吗?! 苏奕强压下心底的震惊,人未到先出声,“冯……” 话未出,便被人打断。 “冯林是。”杨缱仰头望着眼前的冯二公子,面沉如霜。 冯林俯视着她,“是我。怎么,走了小的,来个女的,杨家这是没人了?” 杨缱瞳孔猛地一缩,抬手便一耳光打了上去! 啪—— 清脆的声音彻响上空,所有人在这一刻都瞠目结舌定在原地。 ……发生了什么? 杨家四小姐方才是不是……动手打人了? 且还是在禁军面前??? 这一巴掌,带了杨缱十分力,一下便将冯林打的歪了头,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 他条件反射地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了过来,“你居然敢打我?!” 说着,想都没想便伸手推搡过去。 杨缱死死拿眼神锁住他的动作,手指一紧,便要抢在他之前出手。然而还没等她动作,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忽然伸过来,于电光火石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与此同时,眼前一道红影强势地挡在了她面前,二话不说抬起一脚,直接将冯林踹了出去! 冯林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倒吸着凉气捂上腹部,刚站稳,对面古琴般铮然之声便在空气中响起,冷得令人心底发颤。 “冯二,你动一下试试!” 熟悉至极的嗓音,令冯林整个僵了一下。 不可置信地看着突然挡在自己身前的红衣少年,杨缱瞪大了眼睛,目光下移,落在他死死扣住自己的手上,狠挣了两下却没挣脱。 “松手!”她怒道,“我倒要让他看看,杨家到底还有没有人!” “别动!”季景西回过头,警告般看了她一眼,像是打定了主意要阻她,攥着她的手上青筋都迸了出来,一眼睇过,剡利至极,直接将杨缱死死镇在原地。 苏奕几乎和季景西同一时间赶到,手都已经伸了出去,却晚一步停在半空。怔愣地看着两人手腕相触之处,他垂下眼帘,面不改色地将手收了回去。 “不关你的事,别挡我!”杨缱低斥。她身量在女子里算得上高挑,却也只过季景西的肩,如今一低头,整个人被他挡得严严实实。 “闭嘴。”季景西咬牙泄出一句警告。 一边用力压制着身后的挣扎,他抬眸对上冯林,“冯二,长本事了啊,方才打算做什么,说出来让本小王听听?” 季景西是何人? 京城上流鬼见愁!谁惹谁死!远的不提,就说近的,陈朗现在还断着腿在家躺着呢,给冯林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上季景西。 沉默地将眼前之景收进眼底,冯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顿了顿,道,“小王爷说的什么话,我什么也没打算做。” “是吗?”季景西嗤笑,“本小王还以为你打算当着本小王和苏舍人的面,对一个县君动手呢。” 他将县君二字咬的极为清楚,令冯林倏然变了脸色。 他险些忘了,杨缱是皇上亲封的县君,论起来,他这个白身见到她还是要行礼的! “……怎么会!”冯林咬牙切齿,顶着肉眼可见肿起来的脸,强笑开口,“小王爷定是看错了,我怎么敢对县君动手?” “被甩一巴掌不好受?”季景西冷笑,“想甩回来?” “不……”冯林瞥了一眼被眼前人护得死死的杨缱,又扫向一旁冷眼的苏奕和周遭虎视眈眈的禁军,深吸了一口气,缓道,“都是误会。我只是看县君累了,想扶一把,顺带解释方才之事。” “哦。”季景西讥讽地笑出了声,“看来还是本小王错怪你了?需要本小王给你赔个不是么?” “……冯林不敢。”冯林紧了紧手指,“许久不见,小王爷还是这般爱开玩笑……不知近来我姑姑可好?许久未去看过姑姑,我这个做侄儿的甚是想念。” 他口中的姑姑,是燕亲王侧妃冯氏,此时搬出来,用意一目了然。 可他却真真威胁错了人。 季景西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突然笑了,“你想谁关本小王屁事?想跟本小王谈条件,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人,对方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怒火和屈辱令他唇边的笑意越发扩大,“你方才说误会?误会什么?明城县君赏你一巴掌,那也是她赏你的,不服也得给本小王咽下去!想要公道,那就去找信国公,正好也动动你的猪脑子,想想该怎么解释你把他嫡子打到重,伤,的。” 季景西好笑,“不是我说你,冯二,打狗还得看主子,你他妈哪来的胆子敢动季瑢和杨绪南?当本小王是死的?你以为你是本小王?还是你以为,杨小五是陈朗那白痴玩意,说打就能打?” “……” 整个牡丹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紧紧望着场间那一抹似血的红色身影,对方嚣张至极的发言几乎令在场静比针落,却偏偏无人敢出面呵斥。 那可是季景西!没看连苏舍人都没开口吗? 懒得再看冯林那张已经黑成锅底的脸,景小王爷转身看向苏奕,“这儿交给你了。” 说完,不容反驳地拉着杨缱出了牡丹园。 这已经是今日里杨缱第二次被强拉硬拽赶路了,她整个人都不太好,方才离开牡丹园时根本不敢回头看其他人什么反应,生怕瞧见些奇怪的目光。 她也不知季景西要去哪,刚出了牡丹园他便半途转了某处水榭,幸好他还有所顾忌,抄了偏僻的近道,否则杨缱怕是要疯了。 来到水榭,杨缱的手腕终于解脱,然而方才甩耳光的手心肿了起来,白皙的手腕一圈也已然红得发青,正肉眼可见地红肿变紫。 她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开口,便见对面一身红衣的某人难受地咳了两声,接着吃痛地活动着手臂,一张俊逸至极的脸褪尽血色,隐隐发白,额间虚汗密密,显然是忍了许久。 他倒吸着凉气,桃花眼里难掩惊讶,看过来时还带着丝丝委屈,水盈盈像是要哭一般。 “你力气怎么这么大!”季景西胳膊疼得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胸口伤也跟着疼,整个人都不太好,“疼死了,扶我一把。” 杨缱登时瞪大眼睛。 怎,怎么还恶人先告状了!! 第27章 水榭谈心 “险些没压住你, 人都快被你甩散架了……” 迎上杨缱怔愣的目光, 季景西板着脸教训起了人,“知我费了多大劲才没在冯林面前东倒西歪吗?差点就被你拖后腿……嘶, 好疼。” “……” 又揉了两下伤处,季景西终于缓过了不适, 朝眼前人伸出手,“我瞧瞧你手腕,那么用力,定是伤着了。” 条件反射地将手背到身后,杨缱道, “不用,你先紧着自己。” “别闹。”季景西严肃, “快点,待会还要不要参加宫宴了?” ……就是参加宫宴, 我待会也能去找个女医官瞧瞧啊。 杨缱不为所动。 季景西又好气又好笑, 干脆直接将她的手从背后拖出来。杨缱本打算甩开他, 但见他还用着方才那只手臂, 怕自己再挣脱而他伤上加伤, 索性破罐破摔, 任凭他捉了手查看。 小心翼翼撩起她的袖口,入眼,手腕已经肿了一圈, 青中带紫, 瞧着甚是怖人, 季景西狠狠皱起眉头,似有些不确定,“这么严重?”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支精致的金白色袖珍瓷瓶,拔掉塞子倒出一缕晶莹剔透的乳状药膏,淡淡的药香混着冰山雪莲的清韵飘于鼻尖,令杨缱不由一怔。 “……冰肌膏?” 南疆岁贡来的东西,全天下也找不出几瓶来,他就这样用了? “嗯。”季景西正专心涂药,解释起来也漫不经心,“带着以防万一。” 你在宫里,谁敢动一根指头不成?有什么可以防万一的…… 杨缱心里腹诽着,有些不自在,左右看了看,发现玲珑也不见了踪影,整个水榭只剩下他们二人,莫名地就紧张起来。 他们离的很近,季景西本就比她高出许多,如今倾身而下,低垂着头,从杨缱的角度只能瞧见他纤长如羽扇般的眼睫。 风吹过,雪莲香混着眼前人身上幽然暗藏的迷迭之气袅袅而散,好似置身一种奇异的幻境,一边是如寒夜微露般的冷静,一边又迷乱得不知身在何方。 “……你还是睡不好吗?”杨缱冷不丁脱口而出。 “嗯?”季景西抬起头,“什么?” “不,没什么。”杨缱脸颊映着一抹霞烟色,有些僵硬地收回手,“这样就好。” 见她重新将袖子放下遮挡了伤口,季景西也不强求,将金白瓷瓶收好后递到她面前,“拿着。” 杨缱微微一愣,“作何?” “让你拿就拿。”景小王爷懒得与她扯皮,直接将瓷瓶塞她手里,“回去再涂一次,明儿就能好。再说你平日还要练习骑射?磕碰在所难免,备着。” 打小力气就大,看着瘦胳膊细腿小小一个人,拉弓射箭跑马却都极好。虽早知她功课极多,但真切身体会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世族真是神奇的存在,连对待女子都如此严苛,怪道皇伯父忌惮世族至此。 或者说,只有信国公府才这样? 杨缱盯着手里的冰肌膏半晌回不过神,“……练骑射也用不到啊,不行,我不能要。” 季景西不想跟她扯这些有的没的,斜倚着立柱慵懒睨向她,“你胆子不小,方才若不是本小王拦着,你知不知会发生什么?” 听他提起牡丹园之事,杨缱想也没想便跟着开了口,“说到这个,你干嘛拦我!他欠教训!一个大男人,对着个半大的孩子逞威风,口出不逊,还说的是女儿家的闲话,果真好家教!” “他说了什么闲话?”季景西挑眉。 “……”杨缱顿时一滞,“我说不出口,你别问了……总之看口型也猜的差不多,很难听就是了。他诋毁我不打紧,关键是他诋毁信国公府,还对绪南出手!” 她气呼呼地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一想到那冯林讨厌的模样,就恨不得一脚踩烂他的脸。 相识多年,季景西怎不知她的性子,在冯林面前他可以不讲理,但对着杨缱却不能任性,只得好声好气道,“杨小五先动手的?” “是又如何?”杨缱瞪他,“这是他打伤小五的理由?” “当然不。”季景西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脸,“消消气,别先把自己气着。” 杨缱这个人,大部分心思都在功课上,鲜少有旁的事能撩拨到她的情绪,也就是在涉及到她的外祖和家人时才会如此,反倒是她自己,哪怕被传得再不好听,也不过淡然处之不予理会,除非谁不长眼地犯到她跟前来。 像如今这般生动模样着实少见,所以明知她是气急,落在季景西眼里,却依然觉得她好看得不得了,仿佛一尊绝美的雕像忽然被赋予了灵魂,又恍若天山顶端的一缕香,落地成了人间堂皇富贵花。 他恍惚有些走神,顿了顿才正色道,“即便如此,也不能由你来教训。你可知,方才牡丹园有多少人盯着?除了被太子堂哥留下收尾的苏奕,还有禁卫军和隐卫,一举一动都会被报上皇伯父案头。你一个女儿家,对上个不着调的男子,待会如何收场?” “我没想打架……”杨缱抿了抿唇,声音里隐约带了委屈,“我本是打算讲道理的……” “讲道理也不行!”季景西直接气笑了,“那冯林就是个混不吝,你同他讲道理,那就是对牛弹琴!他不仅不会听,反倒会拿了话来反刺你,到时,你难道还要论起袖子跟他对骂吗?丢不丢人?” “……我怎会与他对骂!”杨缱被他斥得急红了眼,“大不了与他划线约战!琴棋书画君子六艺我都不惧!就是动手又如何?!他敢欺打我小弟,辱我兄长,我便是把他打到尘埃里又能怎样!若非你拦着,我还惧了他不成?” “……” 目瞪口呆。 这姑娘,是兔子急了也咬人了么? 眼看小丫头随时会哭出来,季景西蓦然心头一软,放缓了口吻,“方才你若是真与他动起手来,那不就是又一起斗殴?寿宁节上与男子大打出手,还要不要名声了?你想让你父兄急死不成?想同我一般挨板子么?” “再说了,”他微微一顿,轻缓的语调里带上了一抹笑意,“你即便与冯林划线约战君子六艺,他也得会啊。” “……”杨缱红着眼眶怔怔望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忍看她这般懵呼呼又不知所措的可怜样,景小王爷抬手轻轻弹了下她脑门,“你啊,你要知道,这京城地界,同辈中人,能像你这般博学广闻又六艺扎实的,屈指可数,就是苏奕,说不得在某个方面也比不得你,更何况是冯林了。” “对付像他那样的人,这种用学识碾压,用技艺折尊的法子,并不合适。” 他眉眼飞扬,笑容轻狂灿烂,整个人放肆而嚣张,如同一团炽烈的火,熊熊燃烧进少女墨潭般的深水瞳中。 “你若真想收拾他,我来教你。” “……” 呆呆望着眼前人,杨缱欲言又止。 他说,要教她……为何?冯林与他沾亲带故?这样真的没关系? 况且这事,又与他何关呢? 千思万绪忽然涌上心头,杨缱下意识扣住自己涂了药的手腕,总觉得那里酥酥麻麻,好像缠绕着一团幽冷的火,时而灼热时而温凉,连带着心也起起伏伏,不得安宁。 “你……”她张了张口。 “嗯?”季景西歪头。 杨缱摇摇头,垂头闷声道,“不知该如何说。” “慢慢来,时候还早,皇伯父即便招了人去问话,也得过一会。”红衣少年懒洋洋靠上亭柱,“不妨说来听听?” 这方水榭是御花园一处鲜少会有人来的隐蔽之所,远处层峦叠嶂,背靠静河活水,地方不大,却也五脏俱全。两人面对着静河并排而坐,杨缱盯着河面,难得迷茫地开口,“我只是不懂,冯林这么做是为何。他不过是冯侯爷的嫡次子,这般挑衅绪南,得罪信国公府有何好处?” 冯侯府与信国公府比起来,一个是勋贵,一个是世族,一个是标准的皇亲国戚,已逝的冯太妃、如今宫里的冯嫔、燕王侧妃冯氏都出身侯府,和杨家乍一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就连侯爷冯琛,官场上也算不上杨霖的政敌。 杨缱着实不知冯林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个啊……本小王好像还真知道一些。”季景西似笑非笑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你可知当年你我刚入南苑时,你们信国公府三名额,是挤了谁下去么?” 杨缱抬眸看他。 “正是冯侯爷的嫡子,冯林的兄长冯明。”他一脸的嘲讽,“冯侯爷当初为了让冯明进南苑,不知使了多大力气,甚至求到了我父王面前。可惜,南苑要是能有那么好进,那还是南苑么?” “冯明?”杨缱努力地回忆着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你不认得也正常。”季景西说的轻描淡写,“这个冯明,跟他弟弟冯林差不多,也就腹中多些墨水罢了,资质平庸却心比天高,当初南苑那些人,他掰着指头算,能惹得起的也唯有你三哥杨旭冉,自然便将矛头对准了你们信国公府。杨旭冉进南苑那阵子,信国公受的弹劾还少?” 杨缱当然也记得那阵子的风风雨雨,“可我三哥是凭自己本事考进去的。” “那是当然,卷子可都是要张榜公布的,谁有几分几两,明明白白。”季景西对上她的眸子,“冯明当初想与杨旭冉加试一场,却最终没能成,自然便生了龉龃。” “……只因为此?”杨缱不可置信。 “当然不。”季景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得格外开心,“若说冯明未能进南苑,是断了他的仕途,那么你兄长杨绪尘前阵子出手教训冯林,可就是打冯侯爷和冯林的脸了。” 杨缱:“……啊?” 两人对视片刻,季景西别过眼,“不知应不应该告诉你……事关陈朗,杨绪尘没对你说过,大约也是不想你烦心罢。” ……怎的又牵扯到陈朗了? 杨缱下意识蹙起眉,仔细思索着陈朗与此事有何关联,半天也没想清楚,眉心不由皱得更厉害,直到身边人抬手又弹了她额头一下,才猛然回神,不赞同地瞪了过去,“又弹我!” “小小年纪摆出张苦大仇深脸作甚?”季景西撇嘴,“还听不听了?” ……算你赢。 杨缱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 好笑地笑了一声,红衣少年慢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日陈朗与冯林说了些不太好听的,得罪了本小王与杨绪尘,我动手收拾了陈朗,你哥收拾了冯林。那小子前阵子倒大霉,先是输给裴青二万两银子,再是些其他事,总之牵扯到了冯侯爷,惹得阖府日子都不好过。” “想必冯林后来聪明了一回,猜着是杨绪尘出的手,这才恨上你们。” 杨缱怔了怔,恍然大悟,原来那日与陈朗同行的人里,还有冯林。 “……原来如此。”她道,“可就算这样,寿宁节上生事,他难道毫无分寸?” “他本就没脑子啊。”季景西随口答,“你以为冯林有多聪明?他被冯侯爷禁足多日,刚出来就遇上了杨小五,过过嘴瘾罢了,谁想到杨小五居然受不住挑衅?想必冯林此刻也很后悔与杨绪南动手。” 说着,他再次看住眼前人,“你也是,惩治他的法子那么多,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杨缱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 “冷静下来了么?”季景西将一方锦帕递过去,好笑道,“需要小爷帮你备水净手么?” “……” 第28章 还有我呢 杨缱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眼前这个人, 天生就生得好看至极, 随着年岁渐长,越发美得惊心动魄凌厉非凡, 明明眉眼间的少年朝气还未褪去,却不知何时开始, 唇边戏谑越来越多,硬生生将这副天怒人怨的脸衬得多了几分成熟,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趴在她肩头沉沉睡去的小少年就不见了。 逝者如斯夫,杨缱依旧是那个古板规矩的杨缱, 季景西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季景西。 他开始审时度势,开始胸有城府, 开始学会分析得失错对,像个真正的季家人那样, 在这一汪混杂的水里存活。 好像, 突然就长大了。 这让杨缱艰难地有了一种时空错位之感, 三年前记忆里的季景西, 和如今眼前的季景西, 两者不停地交替出现, 恍惚令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想什么呢。”红衣少年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没。”杨缱回过神,“小王爷方才在牡丹园那般对冯林,不要紧吗?” 季景西挑眉睨她一眼, “有何要紧?” “他是冯侧妃亲侄子。”杨缱蹙眉, “不怕麻烦上身?” 眼前人怔了怔, 继而好笑道,“当然不怕。” 季景西母妃去世之后,太后做主抬了冯侯爷的亲妹冯氏进王府,一方面是想让燕王身边有个伴,一方面也为了看顾景西。谁曾想燕王因王妃离世大受打击,直接将三岁的嫡子往慈凤殿一丢,转头便出京了,别说冯氏进门,洞房花烛他都不在府上。 直到两年后燕王回京,冯氏才第一次见着自己的夫君,但燕王就像是府里没她这个人一般,硬生生又将人冷了一年多。 都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冯氏后来给燕王生下一对龙凤胎,这其中的纠缠,恐怕除了燕亲王和冯氏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外,没人知道了。 季景西不喜冯氏,冯氏也不喜这位王府长子,说是照看景西,实则相看两厌,季景西根本就是在慈凤殿和勤政殿长大的,能活到现在,和冯侧妃半分关系都没有。 一个是亲王世子,一个是十几年都没转正的侧妃,平日本就没瓜葛,即便得罪起来,季景西也毫不含糊。 冯林根本就是攀错了关系。 这种无聊的陈年往事多少涉及到了王府秘辛,季景西并不想讲给杨缱听,所以径直道,“要教训冯林简单,看你想做到何种程度。” 杨缱顿了顿道,“自然是赔礼道歉。” 她答得太过理所当然,令季景西一时间有些词穷,怔了怔才不确定地试探,“就这样?” 不然还能怎样?杨缱奇怪地看过去。 “……” 季景西一口气憋在胸腔,又好气又好笑,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无法直视她那双一眼看到底的清澈眼瞳。 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又将一肚子坏水弹压下去,他缓缓道,“若只是让他向杨小五赔罪的话,倒也不用你出手,事情已经闹到皇伯父面前,他少不了要吃挂落。” 杨缱皱着眉头,“这样赔罪,心诚吗?” 季景西被她这副天真模样逗乐,“你猜。” “……” 无视了他那副写满了‘你好天真’的嘴脸,杨缱沉默半晌,将自己压了半天的疑惑问出口,“为何帮我?此事与你无关?” 她太想知道了,从他拿出冰肌膏开始就想问,却一直忍到现在,原本不过是想知季景西是出于何种目的才出手,却没想自己此时神色冷峻,说出口的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质问。 季景西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顿时气着了,“杨缱,本小王帮你,你还不乐意了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真行!” 他越想越气,干脆甩手起身,“既不乐意,那你自己想法子去,该划线约战就去,该甩耳光就甩,谁爱管谁管去,就当本小王多管闲事!” “……” 杨缱被他突如其来的脾气吓在原地,眼底顿时闪过惊慌,不得不跟着起身,“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季景西不为所动。 杨缱为难极了,贝齿紧咬下唇,上前半步来到他身侧,“你别气呀,我……” 季景西继续转身背对她。 哪有脾气来得这般快的!杨缱再次抬步上前,“小王爷……” 一连几次,季景西都是一副【小爷生气了不想理你】的模样,打定主意将背影留给杨缱,气得后者毫无办法,索性伸出手,硬生生把人扯转回来。 “季景西!” 她力气不小,又动了火,扯得季景西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不得已对上她,少年眼尾悄然浸出一抹得逞的笑意,唇角要翘不翘地动了动,最后化成一条冷漠的直线,板着脸冷肃地望过来,不情不愿道,“做什么?” 杨缱气鼓鼓地瞪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对不起,我并非嫌你多此一举……” “是么?”季景西口吻凉飕飕。 “是。”杨缱深吸一口气,“只是好奇你为何要帮我。” 话音落,两人再次对峙起来。季景西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从她脸上生生读出了认真,心中一动,目光瞬间便深沉起来。 “……真想知道?”他轻声开口。 杨缱点点头。 不自觉地动了动唇,季景西似是想说什么,沉默片刻,却最终漫不经心地撇嘴,“本小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来那么多理由。” 杨缱顿时瞪大了眼睛。 好敷衍! ……这答案,太季景西了! 将她不满的神色收进眼底,景西心知她想追根究底,哪会给她机会,直接转移话题,“时候不早,皇伯父很快便要招人过去问话,你还听不听法子了?” 少女闻言,对他强行转移话题的举动极为不满,却还是打起精神道,“你说。” 季景西狡黠一笑,朝她招了招手,倾身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随后直起腰,“明白了?今日不能再生枝节,寿宁节过了再说,别急。” 杨缱神色复杂地递过来一眼,满脸地不情愿,明显不太赞同他的做法。但转念想了想,兴许是她不懂纨绔的世界…… 她还从未这般直面过她与季景西的不同,一时间也不知要不要按他说的来做,总觉得自己好像踏出这一步,就要走上一条奇奇怪怪的路子了。 见她半晌不做声,季景西也不催促,安安生生地等着。 “我得想想。”杨缱最终咬着牙道。 “行啊,不过别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行不行?”季景西嫌弃,“不知的还以为我要坑你呢,不就是让你瞒着杨绪尘,有什么可怕的?不是还有我?” 杨缱别过脸,“说得轻松……这是仗势欺人呀。” “废话,对待那么一个废物玩意,你还想如何?有势不仗是傻子,你还有没有点超品国公大员嫡女的自觉了?”季景西散漫开口,“或者你不想的话,换个法子也行。” 杨缱眼睛一亮,“什么法子?” “揍到他跪地求饶。” “……” “如何?”少年一本正经,“打到他提起你名字就怕的地步,保证他往后一见着你就自觉后退三十里,干脆利落,一劳永逸,还光明正大不仗人势,多好。” “别闹了。”杨缱一脸的不忍直视。 “没闹。”季景西道,“你慎重考虑一下,这法子是不是特别好?比我先前跟你说的那迂回的方式好多了,还不用你纠结是否出入三教九流。” 杨缱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不知不觉就顺了他的思路,“你动手吗?” 季景西努力地憋着笑,“不,你动手。我又不用他道歉,只有你动手,他怕的才是你。” 杨缱:“……” 水榭里一阵安静,半晌,少女终于反应过来,“你你你,你方才还说我打他是脏了我的手!” 红衣少年终于憋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还真信啊我的傻姑娘!” ……我真是疯了才跟他说这么多! 杨缱气得整个人都不好,当即便甩手要走,后者不得不连忙过来拉她,边笑边道,“别别别,我逗你呢,别翻脸呀,方才都是瞎扯的,别当真。” “不想跟你说了!”杨缱狠狠瞪他。 “好好好,不说。”季景西唇角的笑意不散,讨好地扯了扯她的袖摆,“我哪会真让你脏了手啊,这不打我脸么?” “……别动手动脚!站好!”少女怒。 “好好,不动。”红衣少年当即正经地后退两步,目光随意地投向水榭前的一条小路上,恰好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焦急地往这边赶来。 “欸,你的丫头寻来了。”他努了努下巴。 杨缱顿时回过头,顺着望过去,见玲珑正用力朝她挥手。她眨了眨眼,恍然意识到自己已和季景西出来半晌,耳根顿时不受控制地烧起来。 “我该走了。”她道。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寿宁节后再找你。” “没想好呢!”杨缱又忍不住瞪他。 “那就回去想。”季景西说的一脸理所当然,“过了这村没这店啊,你想好了,对付冯林这种纨绔,放眼京城可就小爷在行了。” “……” 再不愿在这里多待,杨缱白他一眼,别别扭扭丢下一句‘多谢小王爷今日出手相助’便匆匆转身出了水榭。 被她这副急急忙忙的模样逗乐,季景西也不再留人,眼睁睁望着她与丫头会和,接着渐行渐远,直到走出视线尽头,又盯着远处看了良久,才如释重负地长长呼了口气。 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跳得有些快的心脏,景西摩挲着鼻尖开口,“无霜。” 无霜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默不作声地站到他身边。 “你说,我是不是在带坏她?”少年遥望着杨缱离开的方向,不太确定道。 无霜沉默了一下,“……是。” “……”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良久,只听季景西咕哝着低语,“……教坏了也好。” 第29章 关系不好 离开水榭后, 杨缱带着玲珑直奔慈凤殿。路上,玲珑义愤填膺地控诉着燕亲王府的暗卫。 “……那个叫无风的,说您与小王爷在商议大事,不准奴婢靠近。”小丫头委屈极了, “可即便如此, 玲珑是主子的丫头,您没下令,旁人的话奴婢哪敢听!万一是假传呢?” 杨缱彼时还沉浸在方才与季景西的交谈中, 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是这个理, 你做得很好。” 玲珑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小姐,往后咱们还是带着白露……” “嗯。”杨缱漫不经心地点头。 走出水榭外的林子回到大路上,玲珑继续回禀着他们走后的情形, “……苏三小姐也出来追您了,但好像也被人阻了一下,苏大公子留在牡丹园, 没多久,李公公差人传话,主要犯事者被押往勤政殿了。” “母亲那边?” “奴婢听您的传了消息过去, 只是宫里人多口杂,怕是没能抢先几步。”玲珑担忧地开口, “这会, 怕是已传遍了。” “……” 杨绪南和冯林在牡丹园大打出手、连累九皇子季瑢、惊动太子殿下之事, 如同鸟儿长了翅膀般迅速在宫里传开。正如玲珑猜测的那般,等慈凤殿的主子们接到消息时,王氏也不过刚听了传话。 面对神色不愉的皇太后和谢皇后,王氏心中即便再慌张着急,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去太医院瞧儿子的冲动,叹了口气,干脆利落地跪地请罪。 与她一起的,还有侯府的冯夫人。 皇上大寿之时出了这样的丑事,饶是太后脾气再好,此时对着两人也没了好脸色,面容一沉,整个慈凤殿顿时胆战心惊。 所幸传话的人将事情交代的很清楚,孟斐然的诊断与杨绪尘的主动揽责也令太后颇为动容,好歹没让人下不来台。 “母后莫气,不过一帮年轻人的口角,交给太子处理便是。”一旁的谢皇后慢条斯理地开口,“今日高兴,别为了些许小事扰您兴致。” 她声音圆润醇沉,声线比之年轻女子略低,算不上好听,却很稳。多年执掌后宫,威压慎重,令她的话极有安抚人心之效,轻而易举便将整个慈凤殿的浮躁压了下来。 眼角余光撇过还在地上跪着的王氏,谢皇后继续轻飘飘道,“若是本宫没记错,信国公家的五公子,是小九的伴读?小小年纪便知为兄姐出头,信国公夫人教的不错。” 王氏抬眸看她一眼。 谢皇后这话,听着像暗讽,毕竟在场谁都知道王氏早早便入寺清修,别说教导儿女,就连回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时说‘教的不错’,仿佛是在打她的脸。 一屋子女人表情缤纷,但鉴于太后没发话,不敢明着笑出声,暗里却都看起了笑话。 “是瑢儿的伴读?”倒是太后微微一怔,经由一旁的女官在她耳边提醒才想起来,“原来是那孩子啊。” 九皇子季瑢年纪小,住在宫中,杨绪南自从成了他的伴读后便也经常留宿,时不时还跟着季瑢来给太后请安,久而久之混了个眼熟。 比起杨绪南,反倒是冯林,太后想了许久也没想起他的模样来。方才一听打架的是冯家孩子,她第一反应便是恼怒。 越太后这一生,跌宕起伏,无往不利,唯独办过的一件错事,令她至今如鲠在喉。 当年燕王妃去世后,整个燕亲王府仿佛被抽了魂,燕王深受打击,景西又太小,越太后看在眼里,简直心疼得不行,想都没想便枉顾了儿子意愿,擅自给燕王选了冯侧妃进府。 哪曾想燕王居然不顾情面地直接将人冷落了三年之久,冯侧妃懵了,太后也懵了,待回过神来,不禁就对冯氏有了愧,直接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命令他圆房。 燕亲王是听话的人么?当然不是,当年着实狠狠闹过一场。 可最终此事还是成了。 越太后本意是为了燕王和景西,却好心办错事,不仅母子间生了罅隙,说白了也是断送了一个好女子的青春。尽管当年她亲口得了冯氏的一句‘愿意’才做主她进王府,后来也曾许过她和离而冯氏不愿,但终究她独守空房,同为女子,自然更能懂她的难过。 能怎么办?当然是补偿!首先不再插手儿子内宅,其次悉心抚养景西,之后再加倍对冯侧妃好,给她风光给她脸面,爱屋及乌也对她的一对子女另眼相待。 可冯氏若是就此自立起来倒也罢了,但谁也架不住一看十几年的哀怨脸。抓住了太后的愧疚,整个冯侯府都起了心思,这些年,冯家子侄、宫中的冯嫔、燕王府冯侧妃,哪个不是得了太后多少好? 越太后为了儿子和孙子,一步错步步错,可终究越氏名门出身,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心中自有一番计较,明面上自然还是一成不变的姿态,但心里却明白的很。 冯侯府,早就进了她的黑名单。 冯侯府如今的小辈里没一个她看得上眼的,冯林是谁,越太后更是毫无印象。但他姓冯,单这一点,便在太后心里落了下乘。 一个是自己不喜的小辈,一个是时常能在宫里见到、还嘴甜知礼的杨绪南,心中天平歪向何处,简直想都不用想。 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越太后示意王氏起身,“此事既已惊动皇上,又有太子出面,哀家便不过问了,知你忧心,去瞧瞧。” 王氏悄然松了口气,起身后,几不可察地向谢皇后投去一抹感激,明白她方才故意提起小五是在帮着太后娘娘记起他。 而后者端坐高台,不过和她对视一眼便收回目光,依旧是冷冷清清毫无表情。 “冯夫人就留下。”太后又道。 冯夫人微微一怔,已经准备起身的姿势僵了一下,又跪了回去。 忍不住看了一眼太后,谢皇后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对方心思,唇角要翘不翘地抿了抿,接过话茬,“冯夫人别急,想来令公子无事。本宫着人去问问情况,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 冯夫人一听,顿时舌根发苦。 她儿子什么德行她心里清楚的很,别说今日是惹上杨绪南,哪天他惹上苏奕,惹上季景西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一天到晚惹是生非,身边全是狐朋狗友,你有本事纨绔,有本事纨绔成景小王爷那样也行啊! “也好,哀家也忧心小九。”太后点点头,“那孩子前几日风寒方愈,身子还弱着,也不知有没有伤着。” 冯夫人:“……” 糟糕,这两位今日是要联手站信国公府了。 眼看着王氏带着六小姐杨绾离开慈凤殿,被太后和谢皇后压得大气不敢出的众人纷纷回过神,靖阳公主第一个站了出来,“皇祖母,靖阳也去瞧瞧,我担忧缱妹妹。”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襄儿也去。”苏襄同自家母亲交换了个眼神后也跟着起身。 太后颔首,“去,明城怕是也正慌张无主,若有不妥,靖阳将她带回来安置也好。” 靖阳公主顿时喜上眉梢,“听祖母的!不过缱儿的心性您还不知么?定是稳的,孙儿会照看好她,祖母放心。” 两人携手出了慈凤殿,走出不远,靖阳便打算和苏襄分道扬镳,“我去太医院瞧瞧,你兄长怕是还在牡丹园,我们不如分头行动?” 苏襄点点头,“靖阳姐姐保重,替襄儿向小五弟弟问好。” 靖阳公主笑了笑,转身离开,待瞧不见苏襄后,便方向一转,踏上了与太医院相反的路。 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不解,“公主,咱们不去太医院?” “嗯。”靖阳公主头也不回,“有小孟在,杨小五估计没事,本宫不去凑热闹了。” “……那咱们去哪?”宫女疑惑。 “去校场找小七他们几个。”靖阳公主渐渐沉下脸色。 杨小五不是冲动之人,定是那冯林挑衅在先,方才的传话她也听着了,若非事关缱妹妹和杨绪尘,绪南不会动手。她就是气,什么猫猫狗狗的玩意居然敢编排她靖阳护着的人? 今日人多口杂,她不好再生事,但也要让冯侯府知道,还有没有人能整治冯林! 当我南苑十八子好惹是!” 她面沉如水,杀气腾腾,吓得身后两个宫女都大气不敢出。 而直到她们来到校场,两宫女才明白过来她们为何要来这边。面对着听了事情经过、神色冷冽的七皇子,以及盛怒的杨家三公子,她们终于意识到,自家公主这是来告状来了。 “呵……”杨绪冉气极反笑,“又是冯家人。” 他这么一说,五皇子、七皇子和裴青也想起了当初的南苑名额之争。走了一个冯阳,又来一个冯林……冯侯府是天生跟杨家过不去? 见挚友已然怒得都快原地烧起来,五皇子季琤适时地拍了拍杨绪冉的肩,“冷静,你就算再去将冯林揍上一顿,也得等今日过后。” 他们二人在当初南苑刺杀事件平息后,便各自离京游历,中途凑巧相遇,于是顺势结伴而行,久而久之就结下了深厚友谊。 如今三年已过,两人一前一后回京。虽说五皇子并不识得杨小五,但既然是好友弟弟,帮衬一把也是举手之劳。 “今日不能再生事。”五皇子这句话,另一边的某个水榭里,也有人同时说了出来。 几人点头表示同意,靖阳皱着眉,“那现在怎么办?” “等着。”五皇子叹。他离京太久,在场唯有老七季珏和裴青是最知京城形势的,最好的法子便是坐观其变。 看了一眼心急如焚的杨绪冉,他道,“绪冉去太医院,不看一眼绪南,你怕是安不了心。” “三儿,别担心,小孟医术不错的。”七殿下也安慰着。 杨绪冉见状,不得不压下冲动,应了一声,决定找到自家二哥一起去太医院。 他走后,裴青也道,“我去苏奕那瞧瞧去。” 两人离开,留下季家三个自家人相对无言。顿了顿,季珏道,“走,五哥咱俩去前边。太子哥哥的性子你知道,小九怕是少不了一顿苦,能帮着一点是一点……靖阳你去寻缱妹妹,我总觉得留她在那不好。” “还有景西呢。”五皇子却一点不担忧,“有他在,缱妹妹还能吃亏不成?” 他说的理所当然,却不知这副模样引得季珏和靖阳都惊讶地看过来。 “怎么?”五皇子诧异。 “他俩关系不好……”靖阳公主欲言又止,“谁不知他们俩互看不顺啊,景西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指望他护着阿离?” 七殿下也心有戚戚,“景西和缱妹妹……离了南苑以后更是生疏,你们有所不知,他俩三年来说的话就没超过十句。也就最近好一些,大抵是知你们要回来,不愿让你们尴尬。” 五皇子震惊,“不能?你们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匡我?他俩关系好着呢,当初在南苑,你们见景西跟谁每天吵架的?也就缱妹妹了。这样还不够好?” 季珏:“……” 靖阳:“……” 不,五哥你是不是瞎? 第30章 给你提醒 若是冯林知道,自己的母亲对他有着‘京城第一纨绔’的期望, 大约会气得不轻。 他也想纨绔成季景西那样啊! 放眼京城上下, 哪个纨绔子弟不是把那人当风向标的?可人家敢在京城横着走, 他敢吗?他要是敢,这会就不会被自家老爹揪着耳朵骂了! 勤政殿内,冯侯爷亲身上阵上演全武行,抡起膀子对着冯林就是一顿狠抽,后者跪在地上, 哪敢当着皇上的面忤逆, 只能苦着脸硬生生扛着, 还不敢出声。 跟杨小五打一架都没受什么伤, 冯林这会却差点被自家老子抽懵过去。 又狠抽了几下, 冯侯爷这才重新跪地谢罪。他已经四十多岁, 多年来的锦衣玉食令他看起来颇为富态,但既是铁了心教训儿子,自然不能留手, 方才一番动作已经让他额头都冒了汗。 “都怪臣教子无方, 惊扰皇上, 还请皇上降罪。” 不远处,换了身衣裳的九皇子季瑢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似是想说什么, 却被太子殿下一瞪, 咽下了嘴边的话。 此时殿内人不多, 除了冯侯爷父子, 只有信国公杨霖、尘世子、太子殿下、九皇子、苏奕和刚刚踏进门的季景西,其余犯事者均被压在门外广场,由袁铮少将军和司统领亲自看守。 高座龙椅的老皇帝有些烦躁。 好不容易过个寿,不用对着一大堆国事折子,原以为能松快一天,结果转眼就闹出这等事来! 面无表情地将目光从冯侯爷身上移开,皇帝望向一旁肃手而立的信国公杨霖,见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模样,越发气闷。 你儿子在牡丹园跟人动手,你这个做老子的干什么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有没有一点做父亲的自觉?到现在都没个人给朕说说完整的事情经过,让朕怎么主持公道?! 老皇帝沉沉扫了一圈殿内诸人,目光微微一顿,被后方某个耀眼夺目的红衣闪了一下。 “景西,”老皇帝威严地开口,“此事你可有参与?” 正看戏看个爽的季景西陡然被点名,茫然抬头,“啊?” 老皇帝找到了打破僵局的方向,一拍龙椅,怒道,“啊什么啊!朕在问你话!” 季景西瞪大眼睛:“……” 皇伯父!!你没事拿我开刀干什么! 被这么一喝,季景西脑子险些打结,不明白为什么火突然就烧到了自己身上,懵了一下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敢情他是突破口么? 这世上还真有那么一个人甩锅给你而你不敢不接的,景小王爷脑子一转便抓住了重点,当即苦兮兮地卖起了惨,一边喊着冤枉,一边飞快地将自己所见说了一遍,而后矛头一转便对上了苏奕,“苏舍人,你全程都在场,本小王没说错?” 季景西你真是我亲表弟。 苏奕抽了抽嘴角,无奈,“回禀皇上,事情正如景西所言。” 还是景西懂事啊。老皇帝默默感慨着,目光转向阶下跪着的父子俩,“冯林,你怎么说。” 冯林规规矩矩地跪着,全身都疼得厉害,虽然早猜到自己会被皇上提来问话,但事到临头,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在他还不至于蠢到家,明白事情再追究下去会对自己不利,毕竟虽然杨小五先动手,可两人争执的重点是他的挑衅。当着信国公和尘世子的面,他再嚣张,也不敢将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否则等着他的怕就不仅是他爹的一顿暴打了。 于是他干脆乖乖认罪,“回皇上,草民知错了。” 自家儿子没在御前胡言乱语,冯侯爷也松了口气,连忙跟着认罪,嘴上说着不肖子,字字句句却也在求情。 今日之事,他们吃亏就吃在冯林没进太医院,如果自家儿子也和杨绪南一样,冯侯爷又怎么可能这么低声下气? 杨绪南重伤,可是太子殿下和太医都盖棺定论的。 老皇帝又望向杨霖。后者仿佛没听到冯家父子的话一般,依然抄手而立,半分没有要答话之意。 勤政殿里安静至极,杨绪尘低低的咳嗽声突兀响起,好似将信国公从神游中拉了回来。待他抬眸,面对众人的注目,总算是动了动身形,缓缓出列,恭敬地朝老皇帝行了一礼。 “皇上,”他平静地开口,“小儿绪南同冯侯爷的公子在牡丹园大打出手,虽只是年轻人胡闹,却当罚。” 一句话,定了基调。 老皇帝简直毫不意外。 他和自家这位丞相打了二十年交道,眼见着他从一届小小的中书舍人一路升至文官之首,多年来既是对手又是知己,杨霖是什么样的人,他再熟悉不过,此话一出,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他深深看了杨霖一眼,道,“冯林、杨绪南御花园斗殴,各罚二十板,回府闭门思过一月。” 冯侯爷顿时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压着冯林叩谢圣裁。 “九皇子季瑢,身为皇子却未能以身作则,罚俸给半年,每日给朕抄十遍礼训,太子监督。”老皇帝望向殿内众人,“信国公杨霖、宣平侯冯琛,教子不严,罚俸一年,官降一等,其余参与斗殴者,悉数交由太子处置。 太子季珪当即领旨。 各打一板的判罚,表明了老皇帝和杨相公都不愿在寿宁节上生事的意图,众人一个个心如明镜,杨绪尘父子也跟着跪拜,算是将此事画上句点。 皇上没有追究杨绪南先动手一事,算是给了杨霖一个面子,官降一等,却没褫了职位,信国公依旧是首辅,宣平侯依旧是宣平侯,只要给他们时间,总能爬回原级,但却表明了一个态度——寿宁节上动手视为不尊,儿子犯错,老子重罚。 这就是教训。 冯林原本还想说什么,可却在瞥见不远处季景西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咬牙咽下了未尽之语,被押去挨了板子,而后半死不活地被抬出了宫。 接到消息的冯夫人当然也坐不住,匆匆告罪于太后和谢皇后,追着儿子出宫去了。倒是杨家,因着杨绪南还在太医院躺着,板子只能留待以后再罚。 不耐烦再看这些人,老皇帝留了杨霖对弈,苏奕观棋,其余人等均各自散去。杨绪尘不紧不慢地出了勤政殿,走在前的季瑢特意慢了两步,等他近前,凑过去委委屈屈地开口,“尘世子……” “九殿下。”杨绪尘轻揖一礼。 “都是我不好,没能护着小五……”九皇子难受地低下头。 季瑢心里清楚,当时在牡丹园,如若他没冲动地跟着动手,而是以皇子之身震慑众人的话,兴许还不至闹到御前来。可他还是不够沉稳,只猜到没人敢对他挥拳,却不知这样一来,先动手的杨绪南会被打得更惨。 如今回过了神,自然愧疚难当。 静静看着自己面前难过的小少年,杨绪尘叹了口气,“殿下无需自责,此事本就该是小五之过。他身为皇子伴读,不仅在宫中失礼,还将您卷入斗殴,于情于理都该罚。只二十板,已是皇上开恩了。” “不是!”季瑢猛地抬起头,“小五他很好的!尘世子不知那冯林说了……” “冯林不管说什么,杨绪南都不能动手。”杨绪尘强硬地打断他,“不仅不能动手,还不能在您也被卷入其中时,不管不顾往前冲,而非第一时间将您从乱局中拉出来。” 九皇子顿时怔愣。 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信国公世子,季瑢居然久违地感受到了压制。这种压制,不是来自身份地位,也不是来自父兄亲人,而是一种……严厉的礼。 就好像他面对的是不是国公府的世子,而是南苑夫子。 “那……”九皇子忽然有些慌张,“那绪南……还能做我的伴读么?” “殿下不是已经猜到结果了么?”尘世子平静地对上他。 话音落,小少年蓦地睁大眼睛,几乎瞬间眼眶便红了,“都是我不好……” 杨绪尘几不可闻地叹了叹,“殿下,再说一次,这并非您的过错。” “不,就是我不好!”季瑢狠狠咬了一下唇,“我去求父皇!” 说着便回头往殿内冲。 他年纪小,身上的伤也不影响行动,横冲直撞的力道,杨绪尘这个病人压根就拦不住,手刚伸出去就被撞开。 “殿下!”他连忙试图唤住他。 季瑢哪还会听他的,想都不想就要往殿里闯,谁知还没冲到门口,便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袁铮拦腰一把挡了下来,臂上一个使力,直接将人扛在了肩上! “放开我!”季瑢手脚并用地来回挣扎。 袁铮却是理都没理,直接扛着人走过来,先是对怔愣的杨绪尘点头示意,接着一路往前,走到不远处的五殿下和七殿下面前,才堪堪将人放下来。 然后,九皇子便被他七哥打包带走了。 杨绪尘长长松了口气,又咳了两声,被慢几步赶来的落秋扶着走下台阶。在那里,五皇子和季景西正并排而立,一个面带笑容,一个漫不经心,似乎都有话要说。 “见过二位。”尘世子继续行礼。 “绪尘多礼了。”五皇子季琤亲手将他扶起,“小九性子冲动,你别见怪,我就猜他会去问你,怕他多事,幸好没添麻烦。” 杨绪尘总算笑了笑,“承你一个情。” “那是当然。”五皇子也笑起来,“尘世子的人情,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 正如方才所说,经此一事,杨绪南是万不可能再做九殿下的伴读了。无论是圣上也好,太后也好,都不会允许皇子身边有这样一个伴读,理由,就是杨绪尘方才所说的那些。 事情才刚有定论,九殿下此时去找皇上求情,那不是在为杨绪尘好,反而会令皇上对杨小五印象更差。幸好袁铮拦下了人,不然,杨绪尘怕是真要头疼一阵。 “行了,我也去瞧瞧小九。”季琤拍拍他的肩,“许久不见,回头坐坐?” 杨绪尘笑着颔首,“随时煮茶扫榻以待。” …… 目送五皇子离去,杨绪尘回过头,挑眉睨向身边的一抹红衣,“边走边说?” 两人信步朝着御花园方向而去,季景西道,“给你提个醒。” 杨绪尘扭头看他。 “牡丹园你们走后,杨缱对上冯林了。”小王爷并没有奉上眼神,而是懒洋洋地枕着双手往前走,“心里有个底,冯林怕是记恨上了。” “……缱儿做了什么?”杨绪尘迅速反应过来。 “给杨小五报仇呗。”季景西回过头,讥讽地望过来,“她甩了冯林一耳光。如何,是不是比你那万事迂回的风格大快人心多了?” 杨绪尘:“……” 一路无言。直到御花园前,两人同时停下脚步,青衣广袖的青年对上张扬红衣,沉默良久,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小王爷出手相助。” 季景西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知道就好。” “那不知小王爷废了陈朗,又主动接近阿离之后,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他看住眼前人。 “……” 两人无声交锋须臾,季景西突然笑起来,“杨绪尘,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给小王爷提个醒。”杨绪尘平静道,“杨家只有一个嫡女,这个嫡女,不会嫁给姓季的。” 他移开视线,远眺着天边层叠变幻的积云,原封不动地将话送了回去,“望小王爷心里也有个底。” 第31章 你在看谁 随着天色渐暗,承德殿的宫宴如期进行。 太后、皇帝并谢皇后高座首位, 其余人等则各安其座, 一边是以燕亲王季英为首的皇亲国戚,一边则是以宰相为首的勋贵臣子。 本朝宰辅三位, 隐隐以信国公杨霖为首,其次是苏奕、苏襄的父亲苏怀远, 还有一位则是陆相陆鸿。陆家也是近年来崛起的家族,论到底蕴实力,虽比不上苏杨两家,但陆相公依旧存在感十足, 因为只有他敢在杨霖和苏怀远政见相悖时站出来,单凭这一点, 就足以令人高看。 如今三家比邻而坐,叩礼赐酒等一系列流程后,殿内上歌舞, 杨缱则再次和苏夜凑到了一起。 “你家小五没事了?”两人悄咪咪地咬起了耳朵。 杨缱摇头, “还没醒呢。” 苏夜吓了一跳,“这般严重?” “……”杨缱闭口不语。 总不能说她家小弟正在太医院呼呼大睡?小孟着实胆大, 对着太子殿下也敢信口开河,若非他医术过人, 不知怎么成功瞒天过海,否则这一关还真不好过。 “你也是, 胆子忒大了些, 先前若非景小王爷拦着, 你是不是要跟人打起来?”想起自己这位刚认识的好友在牡丹园的壮举,苏三小姐浑身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太帅了。 提到此事,杨缱脸色微红,“哪有。” 苏夜大大咧咧,压根没瞧见她的不对,“不过真没看出来啊,你倒是和对面那位交情不浅?” 她意有所指,杨缱忍不住跟着抬眼,目光正落到对面季景西身上。对方上一秒还在和七殿下交谈,下一秒却突然感觉到什么,敏锐地回过头。 杨缱顿时垂下眸子,轻轻在苏夜胳膊上掐了一下,“瞎说什么!” 苏夜呲牙咧嘴,“我哪有!是谁被拉走……” 生怕她乱说,杨缱连忙捂她的嘴,苏夜也不甘示弱伸手挠她,两人顿时闹作一团。 对面,季景西好笑地收回目光,转头便对上了狐疑望着他的季珏,“你看谁呢?” “关你何事?”景西挑眉。 季珏扫了一眼对面,“襄表妹?陆卿羽?总不会是缱妹妹?” ……怎么就不能是了! 小王爷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把对面人全点一遍?” “别的你认识吗?”七殿下严重怀疑。 他方才说的三人,从前都在南苑书房,那时加上靖阳皇姐,南苑笼统就这么四个女子,一个公主,三个宰辅之女,至于其他人……兴许景西还真不认识。 他这位堂弟,宁愿去明月楼听幽梦弹琴,都不愿正眼看一看其他贵女,明明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却仿佛根本没当回事。 “不过我可是听说了,”季珏悄声道,“父皇好像不准备让咱们再清闲下去了。” “哦。”季景西懒洋洋地抬眼皮,“皇伯父打算把我扔哪?礼部?工部?总不至宗正司?” 他随口说了三处,却也不是信口开河。礼部乃苏相苏怀远主掌,工部则是陆相陆鸿,宗正司向来是皇家内务处,如今名义上的主掌是他父王,实际则是一位皇叔祖在主事。 苏怀远是他舅舅,陆鸿虽出身世族,陆家却还算亲近皇家,宗正司更不用提,无论季景西是去这三处哪里,都不会有人为难于他,倒是很适合历练。 季珏怔了怔,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下,“谁说这个了!” 季景西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然呢?不过我说季珏,从前五哥不在,你还算自由,如今五哥游历回来了,你再不领个职,说不过去了?” 五皇子季琤三年前出京游历,六皇子早早便跟着太子做事,季珏从前以“五哥都不急,我也要玩两年”为由,浪的飞起,如今却是不好再用这个理由。 “别说了。”季珏顿时头疼。 父皇一天不给他们这帮到了年纪的皇子封王划地,他们就得一天待在京里,季珏的毕生梦想就是和他二哥四哥一样在封地自由自在,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老五出去游历的缘故,生生让这事压了几年,而他们父皇,就跟忘了一样。 季景西笑了一声,顺势将话题转开。 人人都觉得他和杨缱不可能,放在从前,季景西听到这样的言论也不过一笑置之,可到了现在,再听就有些扎耳了。 季珏说的没错,皇上是真不打算让他们闲着了,成家立业,一个个来。 忍不住按上还在发疼的胸口,季景西垂下的眼眸里渐渐显出了厉色。 先是父王,再是杨绪尘,如今季珏也不看好……虽然早就知道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人都很难成功,但一个两个都这般泄他的气,饶是季景西再有信心,这会也有些难受。 宫宴进行到一半,到了唱礼环节,各家的礼都早早过了礼部,可该有的程序还是要有一遭。 燕亲王送了自家大哥一幅亲手画的山水画;已经出嫁的平阳长公主则和驸马携手呈上了他们亲自搜集的万民赞词,得到了皇帝的大加赞赏;太子殿下送了一座金身,雕工了得,栩栩如生,极为用心,其余皇子公主们也都奉上他们精心准备的寿礼。 到了季景西,则是一只上好的紫毫笔并一枚南海硫玉佩。 皇帝看到紫毫笔就忍不住抽嘴角,倒是硫玉佩这等辟邪去灾、强身健体的宝物让他略感欣慰,明白这小子还是用了心的,“不要忘了你皇祖母。” “您放心,”季景西笑道,“早就给祖母她老人家送去了。” 太后笑着点头,望向他的目光慈爱至极,“景儿乖着呢,伤势一好便来请安了。” 提到“伤势”,皇帝干笑了两声,回头就瞪了季景西一眼,后者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的很。 “朕瞧着你伤势大好,可涨教训了?”看不得他这副样子,皇帝忍不住敲打了两下。 “涨了涨了。”季景西连忙开口。 皇帝满意点头,“朕听说,你前阵子得了幅好字?” 话音一落,下座的杨缱顿时脊背一僵。一旁的杨绪尘低低笑了一声,信国公则直接端起酒盏,若无其事地喝起了酒。 季景西强忍住回望信国公府方向的冲动,嬉皮笑脸道,“是得了,只不过还没暖暖手,就成别人的了。” “哦?”皇帝挑眉,“谁还能从你这个小霸王手里抢东西?” 季景西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尖,“唔,下棋输给尘世子了。” 话音落,承德殿内所有目光都聚在杨绪尘身上,后者不紧不慢起身,宠辱不惊地朝皇上施礼。 皇帝顿时大笑,“不错不错,总算还有能制住你的。来人,赏尘世子!” 杨绪尘平白无故得了赏,出列叩首谢恩。季景西没有不着调地乱说话,也让杨缱大松了口气,其余人等则满是艳羡地望过来。 这家人真是……圣眷浓厚。 “大哥最近跟小王爷下过棋?”杨家老三绪冉低低问道。 二公子杨绪丰摇摇头,“这得问阿离。” “上次去表姨家的时候。”杨缱顺口接话。 “那敢情好,回头我也找小王爷杀两盘。”杨绪冉笑,“他好东西多着呢。” “三哥想赢什么?”六小姐杨绾也凑过来。 “我听说,裴小侯爷的玉骨扇到小王爷手里了,小妹想看看么?”杨绪冉意有所指。 杨绾眼睛发亮地点头。 兄妹几人凑在一起说小话,被信国公轻飘飘一扫,顿时一个个又正襟危坐。 庭间,季景西故作不满,“皇伯父,我是您亲侄子啊,输了字就算了,您怎的还赏我对手?这不偏心吗?尘世子是什么棋艺,我什么水平,输给他太正常了!” 一旁听着的燕亲王顿时笑出声,“皇兄,这逆子是心气不顺,觉得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来您这讨损失了,您甭理他。” 老皇帝赞同地点点头,望向杨绪尘,“绪尘,朕准你多赢他几次,最好掏空他的小金库,兴许多输两回,他就能好好进学了。” 季景西:“……” 杨绪尘面上挂着淡笑,咳了一声,拱手,“臣遵旨。” “我说杨绪尘,你太嚣张了啊!”季景西怒。 “君有命,不敢不从。”杨绪尘面不改色。 “……” 话音落,整个承德殿处处传来笑声。太后娘娘在座上笑得直拍心口,就连向来冷漠的谢皇后眼底都软和下来,季珏更是直接笑倒在了五殿下肩上,一时间气氛空前轻松。 ……这才是真·彩衣娱亲,牺牲大了。 被群嘲的景小王爷狠狠瞪了尘世子一眼,抽着嘴角回到自家父王身边,没好气地踢了季珏一脚,后者笑得不行,连连讨饶,好半晌才把人哄得脸色好转。 闷声不响地捏了块点心塞嘴里,季景西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杨缱,后者眼尾笑意不散,殷红的唇弯出了一抹极好看的弧度,从这个方向望过去,美得如同画中仙。 她就那般闲适地坐着,穿着一身县君品装,略施粉黛,正襟危坐,乍一看,和那些有幸入列承德殿的官家女子别无二致,可一眼望去,却又只能看见她,目光所及之处,再无旁人。 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惊心动魄。 季景西眨了眨眼,心情忽然就又好了起来。 …… 整个唱礼过程,只有季景西能被皇上留着多说几句,见识到他圣眷多浓后,不少望向燕亲王府的目光都热切起来。 虽然燕亲王远离朝廷没有实权,但架不住儿子受宠啊,这亲王府崛起已是铁板钉钉早晚的事。太子殿下如今地位稳固,为人虽严厉,对手足倒还不错,季景西只要安安分分,至少能荣华到老。 更别说他如今名声不好,顶级豪门世族的小姐们定不会考虑,竞争还不激烈呢。 想明白其中环节,许多人的心思便动了起来。 唱礼继续进行,皇上的封赏也源源不绝,可不知为何,季景西总觉浑身不舒服,坐立不安的,好似被许多人盯着一样。抬头望去,又没发现哪里可疑,想来想去,干脆对燕亲王耳语两句,转身出了承德殿。 刚出去没多久,便在拐角处撞见两人。 一个裴青,一个靖阳。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我是否出现的不是时候?”季景西干巴巴道。 靖阳狠狠瞪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季景西身后便又出现一人。三人齐刷刷望过去,恰对上一脸茫然的杨绪尘。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安静如鸡。 好在杨绪尘很快便调整好了表情,轻咳一声,开口,“你们谁寻我?” “他!” “她!” “不是我!” 三人齐声道。 看着靖阳指季景西,裴青指靖阳,季景西摆手,杨绪尘顿时挑起眉,险些笑出声来。懒得打太极,他直接望向靖阳,“找我何事?” 靖阳公主美眸一睁,“你怎么知道是我?” 尘世子表示他不想阐述理由。 明眼人都看得出裴青和靖阳找杨绪尘有事。既然撞见了,季景西也起了兴趣,四人当即寻了个空无一人的偏殿围圈一坐,听裴青说明缘由。 “……皇上要指婚?”听完,杨绪尘表情古怪,“哪来的消息?” 第32章 偏殿夜谈 “……皇上要指婚?”听完, 杨绪尘表情古怪, “哪来的消息?” “平阳姑姑说的。”靖阳气闷。 “我是听靖阳说的。”裴青摊手。 三人望向季景西, 后者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我的确知道, 皇祖母透过口风。” 杨绪尘环视三人一圈, 了然, “你们都在内?” 三人集体翻了个白眼。 尘世子盯着裴青靖阳看了一会,恍然大悟,“你们还知道对象何人?”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 各自嫌弃地别过脸。而这副模样落在剩下两人眼中,顿时明了, 季景西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杨绪尘也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 “笑笑笑, 就知道笑!”靖阳公主怒, “快帮忙想法子啊!” “哈哈哈哈……”季景西笑得停不下来, “居然是你们俩哈哈哈哈……” “给我闭嘴!”靖阳直接上脚。 杨绪尘也忍俊不禁,“事到如今才临时抱佛脚, 你们何时这般天真了?” “废话,你当我想啊!”靖阳咬牙, “平阳姑姑刚刚才试探于我, 要不是我反应快, 还听不出来呢!你们说, 父皇到底是怎么想的, 居然想把我指给他?” “喂, 够了啊靖阳。”裴青一脸的不可言说。 他叹了口气,望向杨绪尘,“我们寻你也是不得已,你心窟窿最多,赶紧的,想个法子,不然等指了婚再想退,小爷一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杨绪尘险些气笑,“早干什么去了?临了才寻我,哪来的准备时间?三日太短了。” 寿宁节宴会要持续整整三日,今儿才第一天,如果待会皇上不提,那么就是明后两日的事。 他说的在理,裴青和靖阳当然也知晓,可多年习惯早就养成了,有事就找杨绪尘,这句话都快在他们心里扎根了,若非情况紧急,他们也想准备啊。 其实找景西也可以,比起绪尘的稳扎稳打,他鬼点子反而多。可这事换了景西来,他一个抗旨就过去了,压根不带怕的,他们哪敢这般放肆?这种紧要关头,真怕他乱出馊主意。 不过现在更好,两人都在,兴许真有法子呢? “我说您二位真不再考虑考虑?”季景西好笑,“我皇姐人好又洒脱,裴青旷达心思细,其实挺好的,何必如临大敌?” 裴青心累地往椅子上一瘫,“行了小王爷,别添乱了,我俩要是有心,你们还用在这杵着?靖阳的好谁不知,这不是太熟么?她对我无意,我也没当她是女子啊。” 靖阳嫌弃地给了他一脚,看得季景西又忍不住要笑。 其实换个人也不至如此,指婚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太正常不过了,若是不愿,去求一求各自长辈,自然会有更好的方式解决。可眼前这两人情况的确有些特殊—— 裴青家里错综复杂一片混乱,他自己都还没理清,外人称一声裴小侯爷,那是脸面,可这脸面得来有多不易,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世族子弟,婚姻大事鲜少能自己做主。他与杨绪尘不同,同样是被请封世子,他在家族中的分量远比不上同是继承人的杨绪尘,连自己要被指婚都还是从靖阳口中听来的。而在他听到的第一时间,心里就明白,此事怕是族中已经默许了。 至于靖阳,母妃早逝,之所以能被皇上从众多子女中挑出来,只因她像极了皇上。在她之前的几个公主,夭折的夭折,病逝的病逝,竟是一个都不剩,所以尽管年纪不大,某种程度上,却是圣上第一个成功养大的女儿。 作为公主,她没有季景西那样的忤逆胆子,这辈子唯一一次的任性,都交代在了漠北军营。 “……其实我以为,你能跟袁铮成了呢。”季景西望向自家皇姐,目光复杂难懂。 裴青心有戚戚,“漠北三年,朝夕相对,你们居然都没对上眼……” “又开始瞎说了不是?”靖阳有气无力地撑额。 “也是有理有据的啊。”裴青好笑,“你既走上这条路,就不可能半途而废,想在军中站稳脚跟至少还得再花一两年?皇上想先让你定下很正常。看你这般排斥指婚,我第一反应是你看上袁铮了……结果居然不是。” 大魏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是当年的高祖皇后越氏,第二位,恐怕要归属于未来的靖阳公主。从三年前出走漠北开始,靖阳就已经走上一条截然不同之路,如今虽然军阶不高,未来却不可限量。 皇上已然默认了她的做法。她姓季,又有天分能力,皇家上一个执虎符的燕亲王已经交了权,放眼这些个皇子公主王亲国戚,也就是靖阳了。只要她能令人放心,手握军权是迟早的事。 袁大将军坐镇漠北,手下有着整个大魏三分之一兵力,靖阳和袁铮都不傻,知道他俩不可能成事,自然从一开始就避免了多余心思。 裴家亲近季氏,又是书香门第传世之家,裴青,还真挺适合的。 “爷怎么听着,裴五你态度不够坚决啊。”季景西挑眉。 裴青唇角噙着一抹无奈,“我纵然对靖阳无意,但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行了,都闭嘴。”靖阳摆手,望向沉默至今的杨绪尘,“有法子么尘儿?” “注意称呼,别乱喊。”杨绪尘睨她一眼,沉吟片刻,摇头,“时间太紧,即便有法子也不保证成功,一着不慎,还容易被拖下水,我暂不敢下定论,还得再想想。” 杨绪尘做事,从来都是有一说一,出手必中,这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说不确定。三人都听得出他其实心里有想法,但没过自己那一关,所以干脆不提,免得竹篮打水空留失望。 裴青叹,“……真麻烦。” “如果指婚对象换成旁人呢?”季景西冷不丁出声。 几人顿时齐刷刷看他。 “今日皇伯父应当不会提,那就看明后两天。若只是拖时间的话……你们看过礼部章程么?第三日,有一场马球赛。”季景西一下一下地点着身前的矮几,“兵行险着,真要做什么,众目睽睽,大约那时候是个好机会。总得让皇伯父知晓你们排斥指婚?不敢明着拒绝,就迂回咯。” 话说完,杨绪尘蹙眉,“太冒险。” “还有更冒险的爷还没说呢。”季景西白他一眼。 他们都出身名门,一个个自持身份,很多事不愿去做,否则真要解决此事,下作的法子多得是,找人合计一下,抱着跳个河都行。 但裴青和靖阳是谁?一个世族小侯爷,一个千金贵公主,南苑十八子里赫赫有名的人物,让他们去做那样的事,莫说旁人眼光,就是自己都不屑。 这便是出身和格局之别。 生而为贵,高于云端,行光明正大之事,谋光明正大之谋。即便是季景西这等行走的大杀器,做事也是堂堂当当,打人当街打,骂人当面骂,从不屑与宵小同行。 “皇伯父是明君,但皇威不可逆,直白地抗旨是找死。”季景西望着两人,“指婚这等事,既然有了风声,皇姐先不提,裴五这边定然是早就得了谁默许的。兵行险着,险不可避,裴青你无论成与不成都要先试着问过长辈,裴侯爷不行,就找够分量的族老。至于皇姐……” “靖阳试着探一探皇后娘娘的口风。”杨绪尘出声指点。 靖阳看了他一眼,犹豫着点了点头。 杨绪尘指节敲了敲桌面,“所以,你们是同意小王爷的法子了?心中有合作对象么?” 他问的直白,简直就是明摆着在问他们是否有心仪之人。 结果对面齐刷刷摇头。 季景西:“……” 杨绪尘:“……” “其实我倒真有人选,且万无一失。”裴青悄悄抬眼看尘世子,“就是不知你同不同意。” 杨绪尘怔了怔,意识到他在说谁时,顿时拉下脸,“滚。” “别呀,”裴青厚着脸皮笑开,“缱妹妹真的很适合,你听我给你一一道来。首先,她与我家世相合,世族联姻,说出去都没人会怀疑。再者,你们府上正与陈家议着亲,我即便有所表示,也只能说明我是单相思,成与不成,那都是后话,却刚好能表明我对靖阳无意。况且,我的人品你信不过吗?我绝不会对缱妹妹造成任何名声上的损失,点到即止,绝不失礼。” 杨绪尘:“……”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找不出反驳之由! “……你认真的?”他蹙眉。 “那就看你说的是哪一种认真了。”裴青摊手。 杨绪尘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偏殿里只燃了一盏烛火,昏暗之中,季景西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抬眼望向裴青,试图从他的脸上瞧出所谓的‘认真’。 他双眸冰冷至极,夹杂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凶厉,天知道他此时是何种心情! 这样具有攻击性的目光,裴青不是感觉不到,他蓦地抬起眼,直直对上季景西,接着轻轻挑了眉梢,“这般看着我作甚?” “你认真的?”季景西面无表情道。 同样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是和杨绪尘截然不同的意味。 裴青怔了怔,继而微微眯起眼,心中忽地闪过一个极快的念头。 他颇有深意地看着季景西,忽然发现,自与他相识至今,竟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就好像一头被侵入了地盘的凶兽,下一刻便会毫不犹豫地将试图冒犯于它的入侵者彻底撕碎。 裴青突地来了兴致,气定神闲地拨弄了下衣摆,洒脱笑道,“景西,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可是自打在南苑时便甚是喜爱缱妹妹啊。” 眼前的红衣少年顿时瞳孔猛地一缩。 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怪异,杨绪尘从沉思中抬起眼,靖阳则诧异地望着突然绷成一根弦的景西。而裴青,仿佛没看到对面人那突变的脸色,继续诚挚地说道,“……喜爱到,恨不得取代了绪尘,亲身上阵当缱妹妹的兄长呢。” “……” 空气里骤然一静。 随时要爆发的心火哗地被人兜头一盆水扑灭,措不及防,令季景西整个僵滞在了原地。 下一秒,杨绪尘扑哧一声,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行了,具体如何做回头再说,出来太久易惹人生疑。”他起身,“裴小侯爷,一起走?” 裴青点点头,故作镇定地站起来,然后……拖着杨绪尘飞快跑路了。 怔愣地望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影,靖阳公主疑惑地转过头,刚想问些什么,就见季景西好似反应过来一般,半捂着脸,背过身咳了一声。 靖阳见鬼一般望着他,“你怎么了,脸这么红?” 季景西:“……” 第33章 怕你无聊 且不管之后四人是如何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小心翼翼回到承德殿的, 他们的离开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也就只有信国公在儿子回来时多看了他一眼,也没多问,刚好省了尘世子一番解释。 寿宁节第一日平稳度过,宫宴结束后,众人纷纷赶在宵禁前各回各府,靖阳公主本想找个理由亲近皇后娘娘,结果临时接到消息, 皇上居然破天荒决定摆驾荣华宫! 靖阳震惊之余, 只好放弃打算, 转头就带人直奔信国公府锦墨阁。 与她有同样打算的还有裴青。这位小侯爷打定了主意要缠着杨绪尘,草草跟家中交代一声后, 抱着一坛上好的秋露浓就杀去了惊鸿院, 被他一起拉来的,还有一脸不情不愿的季景西。 于是当杨缱接到兄长传话, 带着公主殿下来到他哥的院子时,一眼就瞧见了竹林下围坐的三个熟面孔。 那一个刹那,杨缱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竹下三人,裴青,季景西,杨绪尘,先前也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气氛略显诡异, 一个个沉默不语互不交流。杨缱拿不定注意是否上前, 靖阳公主倒是一看到三人就乐了,拉着杨缱走过去,大有将先前偏殿未完的小会议继续下去的打算。 见自家妹妹出现,杨绪尘的面色稍稍柔和,“可用过宵夜了?” 杨缱摇头,“方才看着绪南吃了些,我不饿。” 杨绪南没出现在承德殿宫宴,睡醒后就被孟斐然亲自送回了府上,好不容易等到家人回来,强打着精神陪母亲吃了些甜粥便又睡了过去。 他伤势看着夸张,实则不重,只有些精神不济。还有二十板子等着他,小孟太医的意思是好歹养两天,待寿宁节后再去领罚。 对于白日里他与冯林牡丹园动手一事,杨绪南原以为等待他的会是一场严厉的教训,说不得还要请动家法。可偏偏家中每个人都去探望了他一番,却没有任何人对他说一句重话,就连信国公杨霖都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叮嘱他好生歇着罢了。 绪南心思不深,还未察觉到自己已丢了九殿下伴读的身份,只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大大松了口气。却不知当他一觉醒来后,还要面临许多他并不想面对之事。 同另外两人见了礼,杨缱在兄长的示意下入座,先是问他有没有喝药,再是命人拿一些好克化的小吃食来,之后亲自接过泡茶的伙计,慢慢悠悠地一边煮水烹茶,一边听他们说话。 季景西则不耐烦地开口,“拉我来做什么?又不是本小王要被指婚!” “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小王爷还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吗?”裴青故作凶恶地瞪他。 ……爷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你倒好,学会威胁了?! 季景西回瞪他。 裴青毫不惧怕地迎上去,眼神示意他看旁边的杨缱,满脸写着‘信不信我告诉她’? 景小王爷秒怂。 听到“指婚”,杨缱只微微抬眼看向几人,面上不见有多惊讶。早先父亲已跟她交过底,知道皇上有给小辈们解决婚事的打算,她更诧异的是这一个‘指婚’居然能令他们这般如临大敌。 不过很快她便听懂了经过,继而佩服起他们居然打算在寿宁节上耍小动作——还牵扯到了自己。 “……总之我还是那句,缱妹妹最合适。”裴青笑望着杨缱,“缱妹妹赏个脸?” 他话音落,杨绪尘和季景西均黑了脸。 慢条斯理地将茶给四人递上,接着顺手拿了裴青带来的秋露浓来烫,杨缱头也不抬道,“只要大哥同意,帮裴家哥哥不过举手之劳。” “我不同意。”杨绪尘硬邦邦开口。 杨缱只好歉意地对裴青笑了笑。 “别啊!”裴青要闹了,“除了缱妹妹我还能找谁啊!你们兄妹还能不能有同情心了?” 一旁季景西冷笑,“可得了裴五,尽扒着一个人呢,苏襄和陆卿羽你不认识?” “认识啊,同窗嘛。”裴青摊手,“跟她们不熟,也合不来。” 这话倒还真无人反驳。 南苑十八子,对外是一个整体,对内也有亲疏远近之别,拉帮结派自始就有。他们这一伙,起先是京城四霸带靖阳,后来加了个自来熟的裴青,再后来靖阳拉来了杨缱,袁铮和杨家老三绪冉不打不相识,最后是杨绪尘。 这几人,才是南苑最牢固的小团伙,严格来说,苏奕都不能算在内。景西不喜苏家人,杨家兄妹因着父亲杨霖和苏相经常在朝堂上吵架的缘故,也与苏奕算不得亲近,这位第一才子说是打进了他们之中,实则不过比旁人更熟些,加上他脾气好人缘好,众人都乐意给个面子。 这也是为何裴青靖阳遇上了事,宁愿拖着景西来信国公府,都没想过要带上苏奕的缘由。 苏奕比杨绪尘差么?放眼整个京城,没人敢说这种话。 可他们还是愿意别别扭扭地坐在惊鸿院竹林。 可杨绪尘自与杨缱交谈了两句后便一直沉默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缱妹妹,你饿不饿?”靖阳公主突然开口,“我突然特别想吃你们府上的蟹黄饺啊。” 杨缱手上动作一顿,诧异地抬起头,杨绪尘也好似从入定中醒过来,撩起眼皮看一眼靖阳。兄妹俩对视一眼,杨缱笑着放下了舀酒的木勺,起身道,“我去吩咐一声。” 靖阳温柔地对她笑了笑,季景西扫了众人一圈,也跟着起身,“本小王出去走走,杨四小姐不妨带个路?” 话音落,杨绪尘和裴青均是一脸的古怪,前者蹙着眉刚要开口,袖摆却突然被人轻轻扯了扯。对上靖阳隐隐的请求之色,尘世子为难地沉默片刻,道,“小王爷若不嫌弃,府上的玉清湖还算凉爽,落秋陪着小王爷去。” 季景西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与杨缱一前一后出了竹林。 两人刚走,靖阳便长呼了口气,对上面前两人,干巴巴地咧嘴,“我知道我用的理由很拙劣,别嘲了……实在是接下来的话不适合缱妹妹听。” “也不适合景西?”裴青挑眉。 “有点。”靖阳挠了挠脸,从杨缱方才已经舀好的酒盏中端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她心情压抑,从宫宴上就能看出来,裴青难得坐直腰板,敛了笑,严肃地望着她,杨绪尘则若无其事地递过去一方白底黑竹纹的锦帕示意她擦擦嘴。 靖阳不客气地接过帕子,却只是攥在手里,顿了顿,道,“我有件事必须得跟你们透个气。在我刚回京第二日,去荣华宫给母后请安时,母后曾婉转地让我试探过七弟。” 杨绪尘和裴青安静地望着她。 “母后她……中意缱妹妹。”靖阳皱起了眉,“裴青若是选了阿离,我可能会很难做。” …… 从竹林出来,白露和落秋并排举着灯走在前面,玲珑则和无雪慢两步落在最后,杨缱先是交代了小丫头去准备宵夜,接着回过头对上了季景西,“玉清湖离大哥的院子不远,小王爷是自去还是?” “你陪我。”季景西答得很是果断。 杨缱抿了抿唇,“……稍待片刻。白露,你来。” 听到她呼唤,白露反身来到她面前,恭敬地附耳过去听杨缱交代了几句,而后点点头,身形一闪便朝着前院书房而去。 季景西身后的无雪眨了眨眼,低低凑到自家主子旁边道,“县君这小丫头功夫很扎实呀。” 杨缱耳力很好,闻言回身,“身边总要留一个,免得下次再有人擅闯锦墨阁。” 无雪:“……” 小王爷:“……” 白露回来的极快,还带回了国公爷的口训。杨缱得了父亲的允,这才伸手,“小王爷,请。” 季景西撇撇嘴,信步跟了上去。 玉清湖是整个信国公府最大的水源地,人工开凿,引了地底活水,湖面上修了栈桥和凉亭,凉亭周围有流觞曲水,是府上待客设宴最受欢迎之处。通往湖心的桥上已经提前有人布置,五步一燃灯,将整个湖面都映得亮堂堂,光晕点点灯火阑珊,好看至极。 杨缱与季景西一路走来并无交谈,直到踏上栈桥,季景西才开口,“手腕可还好?” “无碍了。”杨缱答,“冰肌膏很好用。” “用完了告诉我。”季景西也不看她,径直往前走,“我那还有些。” 杨缱抬头看他的背影,摇头,“我不常受伤,小王爷自己留着。” 原以为还要与他再拉锯几回合,不曾想季景西只散漫地看了她一眼便应了下来,“那算了。” 走过长长的栈桥来到亭中,偌大的亭子最外沿是一圈驱蚊草,被轻轻曼曼一层青纱帐隔开,亭内已置下软席厚垫和矮几,并茶点棋盘,两人顺势对坐,接着对视一眼,默默揭了棋盅分选黑白。杨缱执黑,落子后蹙眉道,“一盘棋的功夫,他们能谈完么?” “不知。”季景西手托着腮懒洋洋地跟着落子。 “你不打算认真下吗?”杨缱看他。 “我是为了陪你,怕你无聊。”红衣少年一边下棋一边头也不抬地答,话说完才觉得哪里不对,倏地又坐直,颇为紧张地看向对面。 而杨缱也是一愣,之后释然,“也是,下棋劳神费力,打发时间的话倒也无需认真。” 季景西:“……” 听得出她是完全没多想,小王爷悄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郁结。心仪之人就坐在他面前,却对他全无心思,进退两难,而他的处境又内外都堪忧,想想都让人不爽。 沉默半晌,小王爷收拾心情,淡定问道,“皇姐他们所说的指婚一事你如何看?” “有点没想到。”杨缱摩挲着棋子,眼盯棋盘,“小王爷为何也要回避?指婚人选里没有你?” 季景西挑眉,“你又是为何这般自若?” “因为我暂时不在人选中。”杨缱抬头对上他,“爹爹说的。” “巧了。”对面人笑了出来,“我也不在。” 不在? 杨缱不由想到那日书房里,父亲给她摆出的那几个黑子和一枚白棋,诧异地看向季景西,似是想问什么,转念一想,这种事也不好随意询问。 反倒是景小王爷径直道,“你别去掺和这淌浑水,知道么?” 杨缱怔,“裴家哥哥……” “不准答应。”对面人强势地打断她。 见她还有些不确定,季景西棋子一丢,撑着棋盘突然凑近过来,近距离盯着她那双沉静的眸子,一字一句无比冷静地开口,“杨缱,别管他,听见了吗?” “……” 第34章 可愿帮我 怔愣地望着眼前突然放大的脸, 杨缱措不及防地瞪大眼睛。这个距离实在太近了, 近的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近的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眼睫,近的仿佛一瞬间, 她整个人都陷入了幽然暗藏的迷迭香包裹中。 他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 也有摇曳的烛光,那双美得惊人的桃花眼几乎刹那间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季景西也没料到她会这般毫不掩饰地直直看过来, 在杨缱看愣了的那一刻,他自己也险些恍惚出神,身体内有个声音不停地催促着, 尖叫着, 再近一步, 再稍用一分力就能吻上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停驻,又好像被谁无限拉长。可能是须臾间,又或是更长一些,杨缱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 她几乎没使力,季景西却被轻易推开, 不仅坐回了软席,还又往后退了些许。 下一秒,季景西直接起身来到邻水的亭边背对她而立,过了良久才回过头,声音低沉地开口, “你方才问我为何会回避皇姐?” 杨缱抬眸看他。 “因为她没对我说实话。”红衣少年不知何时恢复了他平日的模样, 语中毫无不满, 冷静得好似全然与自己无关一般,“她有事瞒我,不能告诉我,却打算告诉裴青和你大哥。” 杨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你别插手。”季景西淡淡道,“此事既是我需回避的,便代表我不好做什么,若你被拖下水,我捞起来会很麻烦。” “……” 定定地保持着对视的姿态,杨缱的目光专注极了,仿佛要透过眼前人那张玩世不恭的脸,看透他背后隐瞒的一切。 认真来说,即便他们相识多年,她对眼前这个人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表面。她与他并肩杀过人,逃过命,知他的习惯,知他的缺陷优点,却从来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季景西并不是一个精于算计之人。他大部分时间的处世态度都证明了他这个人其实更愿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杨缱还是能隐约察觉出他与过去的不同。 这种不同在于她开始看不懂这个人做的事、说的话,不懂他为何忽然对她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就好像,当她还在按部就班沿着既定轨迹往前走时,眼前这个人却突然偏离了轨道,不仅抛弃了他先前走过的路,还要强行在她的身侧留下脚印。 这无疑令杨缱为难极了。 “季珩。”少女突然开口。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季景西蓦地怔了一下。印象里,这是杨缱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喊出这个记于玉牒上的名字,而当她唤出这个名字,显而易见只代表着一个意思:她非常认真。 于是他神色中多了几分郑重。 “你怎么了?”杨缱端正地望着他。 季景西:??? “这很不像你。”少女慢吞吞地解释着,斟字酌句,像是不知该如何启口,“先是崇福寺偶遇,再是马车一别,再是今日的牡丹园,你……” 她想问,你是不是对国公府、或者对我有企图。 想问他为何突然亲近于她。 想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她不懂或不知,却能帮助到他、或不妨碍他的事需要她去做。 可这些话不好说。以她不谙人情的模样,一不小心就会惹怒他,就如同今日在水榭,简单一句问话都能令他突然变了脸色。 尽管疏远了三年,眼前人终究是她的同窗、发小、青梅竹马,是同甘共苦过、并有着同样一段被压在心底当作秘密的经历的人。 他们小心翼翼地消弭着三年空白,汲汲营营,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将当初的情分全部挥霍。 可季景西要做的事,她真的不懂。 “……你还好么?”最终也只能问出这一句话。 夜风悄然乍起,吹扬湖心亭周围暖色的纱帐,吹皱了镜中湖水,高挂半空的灯盏摇摇曳曳,风里,少年少女相顾而望,一个红衣飒飒,一个雪色翩跹,时光若是能在此刻定格,定能发现,这竟是他们阔别多年,第一次真正毫无打扰的对望。 “不好。”季景西面无表情地回答。 杨缱幅度极小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张了张口,“……因为睡不好?” “是。”红衣少年勾起了唇角,“怎么猜到的?” “迷迭香。”少女认真地看着他,“你已经在用安神汤了,身上却依然有迷迭香。” “……” 好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季景西突然道,“这跟我做的那些事又有何关?” 杨缱摇摇头,“不知。” 她垂首凝视着手心里那枚白玉棋子,有些沮丧。搞不懂季景西在做什么,帮不了裴家哥哥的忙,猜不透兄长他们在商议何事,明明她有手有脚也有心,为何人人做事都想避着她? 人人在护她。 可他们都忘了,杨家四小姐也是个单靠她自己也能将季景西背下凤凰台的角色。 她又不是真榆木。 “怎么了?”红衣少年不知何时回到她面前,毫无形象地蹲在她身边,凑着脑袋看过来,“怎么一副想哭的样子?来来来,跟小爷说,谁又惹我们四小姐了?” “我没有。”杨缱皱眉和他拉开距离。 “真没有?”季景西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眉,“那你又是在恼什么?” “……”飞快地睨了他一眼,杨缱不自在地别过脸,“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很没用。” 话一出,季景西顿时愣住,“何出此言?是不明白我与杨绪尘为何都不准你帮裴青?不懂我为何不想你卷进去?沮丧皇姐支开你?还是白天牡丹园的事你还耿耿于怀?” ……全中! 杨缱惊讶地回头看他。 季景西顿时得意洋洋地抬了抬下巴,“如何,爷是不是特厉害?” “……” “好啦,”小王爷大咧咧地蹲着,一手搭在膝上,另一手伸过来捏她的脸,“别一副苦兮兮的模样,谁嫌弃你了吗?不告诉你,自然有不告诉你的理由,你从前都不在乎,怎的如今执拗起来了?” “疼!”杨缱毫不留情地拍掉他的手,鼓着腮帮子追问,“我也想帮忙呀,我不想看你们费心费力做什么而我在一旁插不上手。若裴哥哥真需要我,我帮个忙又能如何?这不是也在给靖阳姐姐解忧吗?为何你们要阻我?觉得我办不好吗?” 季景西被她这么一质问,险些绷不住溃败,连忙摆手,“哪能啊,你办事我们何时不放心了?可这不是不需要嘛……你就当是为了我,别插手这件事,行么?” “……又关你何事了?”杨缱皱眉。 “不能告诉你。”景小王爷答得甚是光棍,见她又要闹,迅速开口,“不准问!” 杨四小姐好气啊。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最终还是季某人没坚持住败下阵来,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准你问两个问题,知无不答,说。” 杨缱眼眸一亮便要张口,可话到嘴边却又突兀地打住,忽然想到,难道那个理由很重要吗?重要到眼前这个人即便说自有不告诉她的理由,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她到底是在缠问某件事的真相,还是只想单纯地为他们尽一份力? 指婚之事,说到底与她并无关系,而季景西的转变,虽不知原因,但却也未影响到她什么。 “你……”杨缱终于开口,“我不问你要做什么了,你说的对,不告诉我,自有你不说的理由。我只问你,你要达成的目的,或要做之事,会动摇我信国公府根基吗?” 季景西信誓旦旦地答,“不会。” 那就好。 杨缱觉得自己没什么可纠结的了,“我有什么能帮到你们的吗?不论是你,裴哥哥,靖阳姐姐都可以。” “……”眼前人沉思片刻,“还真有一件事你能做。” “真的?!”杨四眼眸一亮,“是什么?” 托腮仔细打量着她,季景西一本正经地开口,“你方才知我睡不好的老毛病犯了对,如今有个法子,能让我今晚睡得很好,但怕是要委屈你一小会,你可愿帮我?” 杨缱怔愣,“欸?” 她怎的不知,她何时会治这种病症了…… “不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季景西突然朝她眨了眨桃花眼,接着忽然倾身,伸出修长的手臂绕过她腋下,接着,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 !!! “季景西!”杨缱惊得声音都拔高了。 “嘘——” 湿热的气息措不及防在近距离钻进耳中,杨缱整个人猛地一抖,下意识便要抬头看湖心亭外站着的白露落秋等人。可她刚抬起头,季景西便顺势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接着手臂猛地收紧,用力得像是要将人嵌进胸膛。 “……季珩!”杨缱眼尾都红了,头皮发麻,急的几乎要哭出来,“你别逼我对你动手啊!” “阿离乖,我有伤,别动。” 季景西声音闷闷的,暗哑低沉,带着一股子强烈的颓靡疲累感,仿佛在低下头的一瞬间,潜藏在四肢百骸血液骨髓里的所有压力都倾巢而出,铺天盖地般压倒在他身上。 “我一直梦到你,不停梦到你,特别累,一梦就醒,根本没法睡。” “梦里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杨缱身子一僵,突然怔住了。 “……我好累啊阿离。” 季景西仿佛自言自语般呢喃着,字句破碎不成调,而杨缱却奇妙地都懂了,“手特别疼,真的……他们一根一根掰断我的指节,用盐水浇伤,逼问我你的身份,问我父王的行踪……四天五夜不能阖眼,眼睛也好痛,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就躺在那里,靠着树,浑身破破烂烂,拿不起刀,动不了腿,把你骂走。” “然后你就真走了……” ……傻子。 怔愣地望着前方漆黑的湖面,杨缱沉默良久,轻轻抬了抬僵硬的手,无措地绕到他背后,试探着拍了拍他瘦骨嶙峋的肩胛骨。 “别怕呀,我在呢。” 第35章 马场失手 当夜, 靖阳公主不知和裴青杨绪尘达成了什么共识, 回到锦墨阁后便心宽地倒下就睡。杨缱躺在她身边, 两人一左一右占满了大床,一个睡得熟,一个却罕见地失了眠。 她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满脑子都是湖心亭里季景西那一声累。 思绪不可控制地一路飘回三年前, 凤凰台上暗无天日的关押,红衣少年被拖去受刑的背影,北戎人丢破布般把人扔下的粗鲁动作, 季景西疼的满头大汗说不出话的模样, 赤红的双目, 嶙峋的白骨,无数次夜半惊醒的战栗…… 原来并不是她一个人没忘。 若是从那时起,季景西睡不好的毛病就没好转的话,那么时至今日,他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孟斐然开给他的安神汤, 剂量已经加到了几分? 三年前十八里坡遇救,归来后杨缱也着实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平稳入睡,全靠着杨绪尘和杨绪南轮流在床边陪着她。可她的噩梦里, 出现最多的是第一次杀人的情景,是哭着也要把人背下山的情景, 是伤痛难忍、山谷雨夜里恨不得剁掉双脚的情景。 ……所以这三年来, 他们二人究竟是为何才会疏远的? 名声、家族、前途、安危。 这些东西, 真的能抵消他们从凤凰山到十八里坡,一路来拼死扶持的情谊? 杨缱忽然就懂了季景西所说的那句累。 大约,与其说累,不如说是无奈。 总觉得,再纠结他为何突然对自己改变了态度一事,竟没那么重要了。 可能季景西也不会想到,不过一个装可怜示弱之举——当然,他也是实话实说——会让杨缱认真思索起他们的关系,并最终令他打算潜移默化的计划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他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不再半夜醒来,不再对着床顶发呆,以至于当翌日一早睁开眼时,足足愣了好半晌,就连无霜无风都吓了一跳,接着便喜笑颜开,发自内心为他们主子高兴。 原来所谓的良方,是真的存在的。 寿宁节第二日在众人各怀心思中平稳度过,第三日上午,换了一身干练骑装打扮的杨缱在进宫路上被杨绪尘揪上了马车。 面对明显有话要说的兄长,杨缱心中有些忐忑。她已经决定听季景西一言,不出手帮裴小侯爷了,但若是自家大哥亲自开口,该如何交代? ……幸好,杨绪尘也坚持了自己的初衷,并未说出什么令她为难的话来。 “今日的马球比赛,阿离多注意周遭,莫要受伤。”杨绪尘今日仍是一身广袖玄衣,显然并不打算参与这一场皇家牵头的比赛。 “好。”杨缱半信半疑地点头应下,接着才问缘由,“大哥与靖阳姐姐他们打算做什么?” “也没什么,靖阳……怕是会做傻事,你尽量照应她一二。”杨绪尘答得面无表情。 他们兄妹自幼一起长大,兄长的情绪,杨缱自认还是能感知一二的,别看杨绪尘淡然自若超尘于外,其实此时心情差得很,明显是不赞同靖阳公主的做法。 杨缱也跟着皱了眉,“这便是你们商议的结果?大哥为何不阻?” “本不该是这般极端。”杨绪尘疲惫地揉着眉心,“她与裴青之事并非板上钉钉,我劝他们按兵不动,剩下的交于我,再不济,至少能将指婚之事拖至南苑开山之后。然则今日一早我便收到了靖阳传信,她按捺不住,要先下手为强了。” “怎么回事?”杨缱惊讶。 杨绪尘沉默不语,半晌才幽幽道,“昨日她探了皇后娘娘的口风,也不知对方说了什么,靖阳突然心急起来。” 皇后娘娘? “妹妹定会护着她!”少女手握马鞭挺直腰板。 杨绪尘摇摇头,“靖阳疯起来哪是你能阻得了的……别忘了她在西北军中待了三年,说与你听,不过是让你心中有数。你是大哥心头肉,切莫不可伤着自己。” “大哥放心。”杨缱忍不住探身盯着自家兄长,“可是,哥哥真没有法子劝下靖阳姐姐吗?马球场上受伤,可不是小事。” “她若是听我的,我也不至于此。”杨绪尘的口吻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 “要不再劝解一二?”少女不死心,“靖阳姐姐向来很听大哥话的不是吗?” 话音落,杨绪尘微微一滞,诧异地抬头对上她,古怪道,“听我的?” 杨缱歪头,“她不是很怕大哥你吗?” “……” 哦。 不听我的,非要自己胡来,这就是你说的怕我。 …… 直到杨缱绷着脸站到马球场上,杨家兄妹始终找不到机会与靖阳公主叙话。对方明显在躲杨绪尘,不仅如此,连带对着杨缱都不想多话,后来索性借口准备比赛,直接跑得没影,直到马球比赛开始,才施施然一身大红骑装惊艳亮相。 而杨缱只来得及唤一句‘姐姐别胡来’,比赛便开始了。 跨步上马,杨家四小姐头戴护具,手握球杆,一个人生着闷气,目光时不时就飘向队友,谁知对方却挑了个远离她的阵型站位,中间前后隔着两个队友,杨缱即便再想说什么,众目睽睽下也不敢随意开口。 没错,靖阳是她的队友。 不仅是她,裴青和七殿下也与她同队,四人皆由皇上钦点。与他们对抗的,则是太子殿下、袁铮、季景西,以及苏家大小姐苏襄。 分组名单一出,不少人都暗自皱起了眉。裴小侯爷与靖阳公主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场外的杨绪尘则面若冰霜,对面,端坐马背的苏襄也在悄悄打量杨缱与七皇子季珏,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几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不知内情者却深觉这样的分组有趣。靖阳公主与杨四小姐马球技艺好已是公认,但毕竟是女子,为了均衡,对面放上实力稍差的苏大小姐和吊儿郎当的景小王爷,如此一来,双方的纸面实力顿时变得一致。 有长处,有短板,谁也不吃亏。 比赛甫一开场,杨缱便趋马卡位至靖阳的斜前方,对面发球,无论谁发起攻击,杨缱都自认能挡下来。可万万没想到靖阳竟比她反应更快,当袁铮策马冲过来时,她竟突地一转马头,直直迎着袁少将军而去! “缱妹妹,发什么呆呢?快来策应!”靖阳大笑着唤道。 杨缱只得趋马而上,与靖阳里应外合将袁铮的球强行截下。马球场上终究无法分心,杨缱顺势带球前冲,灵活闪过苏襄的围堵,接着一个挑杆,迅疾准确地将球传递至早已枕戈待旦的七皇子杆下! ——中! 七皇子精准地一击,两人配合极其默契,直接为他们赢了一局开门红。 端坐高台的皇上大喝了一声“好”,引得周围人齐齐送上掌声,季珏眉眼飞扬,策马来到队友身边,默契地与杨缱等人碰了碰手中的偃月杆,接着大笑,“袁铮你输的不冤!皇姐和缱妹妹的围攻你也敢小看?看本殿下再下你们一城!” “可闭嘴你。”季景西白他一眼,径直开了球,木杆一挑便将镂空的竹球送至太子殿下马前。 而裴青和靖阳再次忍不住偷偷交换了个视线,似是心有所感一般,两人都去看场外某个妹控世子,见对方脸色发黑,冷着脸直勾勾瞪着季珏,顿时险些笑场。 接下来几个回合,杨缱依旧在担忧着靖阳,可越看心中疑惑越深,对方似乎全心全意投入到了比赛中,无论是马术还是球技都发挥得无可挑剔,有时防守不及,她一人对上袁少将军这等猛将都不输阵,一时间,整个马球场上都是靖阳公主在阳光下穿梭的身影,表现之佳,直接为她赢得了满堂彩。 于是杨缱也不再胡乱纠结,心中念头一抛,专心致志起来。 她与裴青、靖阳、季珏等人都是老相识了,可上次一起打马球还是在南苑时,四人一开始凭着几分默契取得领先,但很快,配合不足的缺陷便显露出来。 对面其实也比他们好不到哪去,可一个袁铮顶的上两个杨缱,太子殿下也不是生手,季景西虽看着干劲不足,眼力却极好,空荡机会抓得极准,三人齐齐压上,居然反超了他们。 比赛进行到后来,场上八人都越打越精神,就连一直进入不了状况的苏襄也能带着球跑上一段,靖阳更是满场飞跑,越打越凶,击球越来越迅疾。每个人都被她的热情感染,即便是杨缱这样克制的人都没意识到,她在每一次击球时,都在用着比上一次更大的力道。 精彩,着实精彩。 场下众人早已看得热血沸腾,打马球本就是弘扬力量与美与礼的一种方式,大魏朝民风开放,场上人又皆是身份高贵,比分胶着接替,轻而易举便点燃了寿宁节最后的的热情与高|潮。 杨缱的内里衣襟已然湿透,穿着护甲却看不出,汗水晶莹布满护具后精致的脸庞,映得她双眸也越发明亮夺目。她似是找到了与队友的默契,接二连三地与裴青、季珏打出配合,心中虽隐隐觉得该适可而止,但眼见队友和对手谁都不愿喊停,比赛时辰也未完,只好继续。 直到对面苏襄突然一声轻呼,手中偃月杆脱离,随着击飞的竹球高高掷出,直飞对面,这才骤然令她整个清醒过来! 体力! 他们被靖阳带着消耗太多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苏襄击球时连带球杆一起飞出,却由于力量不足,偃月杆迅速坠落,打着旋直朝对面杨缱的马腿而去。 与此同时,球到了太子殿下眼前,后者全然没有意识到苏襄杆已脱手,眼疾手快地接住球后,手臂用力一挥,大力抽去,直奔球门! 下一秒,只听高亢的骏马嘶声响起,杨缱为了躲避苏襄的球杆,整个马前蹄都被她带得凌空而起,险之又险地避过了球杆。 可就在她躲过的一刹那,太子殿下击飞的球呼啸着与她擦肩而过,力道之大,几乎将她鬓间一缕散发带起。 而后,直直撞向侧后方赶来堵守的靖阳腹部—— 重物落地声骤然响起,靖阳公主直接被撞下了马。 还立在马背上的杨缱在惊鸿一瞥的一瞬间,整个人都蓦地绷成了一根弦,几乎条件反射地,她用上了这辈子最大的力道,猛地横扯了一把缰绳! 同时,目睹一切的季景西突兀地爆发了一声大吼,“袁铮,踹马头!!” 电光火石间,袁少将军飞身而出,狠狠一脚踹上杨缱的马! 前蹄凌空的高头骏马,终于还是在这两人的齐心协力下堪堪将落下的马蹄挪开了几步,重重踩在靖阳身边三寸之处,扬起层层黄沙。 整个马球场,死寂。 “靖阳!!” 一声清喝骤然在人们耳边炸开,接着,玄色身影疾步冲进场间,直奔生死不知的靖阳公主。 众人下意识循着目光望过去,只见信国公府尘世子已然赶到,毫不拖泥带水地查伤验脉,接着一把将人打横抱起,直奔不远处已然拨开人群赶到、并摆开了金针架势的孟斐然身边。 第36章 马场后续 靖阳公主受伤,杨四小姐惊马, 一场马球赛, 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呆呆望着杨绪尘抱人离去的背影,还在马背上的杨缱忘了言语, 保持着紧握缰绳的模样,灵魂出窍般生生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才蓦地一松手,整个人脱力般滑了下来。 一赤一紫两道身影同时出手架住了她,季景西下意识抬眸,正好对上季珏诧异看过来的视线。 “靖阳姐姐……” 杨缱的目光还粘在场外靖阳公主身上,全然没注意是谁拉住了自己, 三两下摆脱了人, 掀掉头上的护具便迈步往外走。 刚走出两步, 她突然停下,回头, 目光穿过季珏与季景西中间,先是落在怔愣的太子殿下身上,接着冷冷一转, 直直看住了马背上两手空空的苏襄。 方才的事,一切都太快了。 上有蓄力十足擦肩而过的鞠球, 下有随时可能撞上马腿的偃月杆,两面夹击, 腹背受敌, 杨缱如今能毫发无伤地从马上下来, 不得不说一声运气使然。 如果她不横缰立马,球杆会撞上马腿,她会失去平衡而摔下来;但她躲了球杆,与球擦肩而过,是不是恰好又挡了身后靖阳的视线? 这一切到底是靖阳姐姐算计好,自己撞上去的,还是因为她杨缱的缘故,反倒造成了误伤? 杨缱心中乱极,不敢乱下结论,明明很气,气得胸腔都要炸裂,却仍要死死绷住。 她气靖阳公主循序渐进拉他们下陷阱,气苏襄球杆脱手,气太子殿下力道太大,气自己没能早些意识到不对…… 可最终她也只是留给苏襄一道冰冷的视线,又连坐般看了一眼同样呆愣的裴青,而后丢下球杆马鞭护具,急急忙忙出了场地。 看台上,老皇帝急唤太医,而后亲自下台来寻靖阳,其余人等则在一阵短暂的死寂后蓦地爆发出喧嚣,太后娘娘也在谢皇后和女官的搀扶下心急地往场边赶,远远看去,仿佛一块大石被丢入湖面,以靖阳、孟斐然和杨绪尘为中心,一圈圈泛起莫大涟漪。 “怎么回事?!靖阳如何了?”皇上紧蹙眉头,望着昏迷不醒的靖阳公主,神色越来越沉。在这一刻,他同世间绝大多数担忧儿女的父亲别无二致。 “回皇上,公主情况不太好,暂时金针稳住了伤势,但内府伤重、臂折、颅后有血块……”孟斐然一改平日的吊儿郎当,甚是严肃地回话。 “废话少说!”皇上不耐地打断他,“快救人!若是靖阳出任何差错,朕唯你们是问!” 孟斐然躬身应声,“谨遵圣命!然公主轻易无法移动,臣斗胆,请皇上赐步辇。” “准了!”皇帝大手一挥,在众人震惊下直接赐了銮驾,在太监宫女的合力下小心翼翼地将人抬伤步辇,直奔靖阳在宫中的居所,孟斐然更是告罪一声,带着一位女医官直接上了步辇。 没人再去关心比分,除了外臣,老皇帝、太后、皇后、太子殿下、众皇子公主,齐齐跟着步辇去了华阳宫,杨缱匆匆与大哥打了声招呼便也跟了上去,其余人都被暂时安置在了御花园,由燕亲王和六皇子控制场面。 目送众人离去,杨绪尘依旧停在原地,低头摩挲着拇指食指,长睫在他眼下打下一小片扇面阴影,玄衣猎猎随风起,带起他肩上墨发,轮廓分明的脸上尽是苍白之意。 他沉默地站着,表情空白,眉目疏淡,已经脱去护具的裴青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也不言语,只递给他一条干净的锦帕,轻声道,“绪尘,净手,把血擦干净。” 杨绪尘缓缓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帕子,只拿出自己的随意擦了擦,而后收进袖中,转而对上裴青,“去收拾收拾你自己,别汗津津站在这里吹风。” 裴青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你才是,别吹风了,落秋,给你家世子披件衣裳。” “欸。”落秋就等这句话了,当即麻利地抖开了披风给杨绪尘系上。 厚薄适中的披风将凉飒飒的秋风阻挡在外,然而杨绪尘指尖依旧冷如冰块。他突然低下头猛烈地咳嗽起来,削瘦的身形佝偻着,脖颈间青筋外露,仿佛要将肺咳出来。 裴青叹了一声,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待他平静下来,还是把那句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是我不好,我没护好她。” 杨绪尘摇摇头,迈步朝御花园走去,“不怪你。靖阳执拗,你们谁都拦不住她。” 裴青跟上他,“靖阳对指婚一事反应也太大了些,是有多不想嫁给我啊……虽说此事不成更好,但着实让人感到挫败。” “不用妄自菲薄,她不是看不上你。”杨绪尘轻咳了一声,“她是反对这件事本身。” “她总是要嫁人的。”裴青叹,“除非她这辈子都打算单着。” 话音落,杨绪尘挑眉睨了他一眼。 裴青怔了一下,蓦地瞪大眼睛,“不是?!” 他上前两步堵住身边人,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出尘淡漠的人,试图从他那双墨潭般的眼眸里瞧出什么,“她真这般打算?疯了吗?!” 杨绪尘默默绕过他往前走。 结果没走两步又被堵。 “你问我我问谁?”尘世子没好气地看他。 “我不问你问谁啊!”裴青也回瞪,“你方才那一眼肯定在说我猜对了,是不是?靖阳的心思我不懂,可我好歹也是她挚友啊,不管她想做什么,力所能及的我定是会帮她的。” “……说的跟我懂一样。”杨绪尘继续往前走。 “难道不是吗?”裴青跟屁虫般亦步亦趋,“论揣度人心,你比我强,咱们这帮人里你最强。好绪尘,说说呗?” 杨绪尘不耐地抿了抿唇,“她有她的做法,想说时自然会说,你便是理清楚了又能如何?” “我……”裴青顿时语塞。 说的是啊,他问这么多做什么。靖阳不愿嫁他,他配合她摆脱指婚,至于靖阳嫁不嫁人,嫁给谁,都与他无关不是吗?无论她怎么闹,不都还是靖阳吗? “是我魔怔了。”裴青乖乖认错,“多谢尘儿点醒。” “滚。”杨绪尘冷冷吐出一个字。 “好好好,我滚去洗漱更衣。”裴小侯爷捋一把老虎须子就跑,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你别担心,有小孟他们在,靖阳会没事的,待她那边没事了,咱们一起去瞧她。” 杨绪尘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只摆了摆手示意他滚蛋。 另一边,华阳宫里,李公公奉命打发了不少人回去,只剩下几个当事者。皇上端坐主位,看着宫女们进进出出,盆中的水红了又白,之后再被染红,脸色已然沉到了底,整个人不怒自威。 “父皇恕罪,是儿臣的错。”太子季珪上前请罪,“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见太子殿下出列,一旁的季景西与季珏也站了出来,乖乖跪地请罪。 冷冷望着阶下三人,目光着重在太子头上顿了顿,老皇帝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在他身旁,将将送太后回了慈凤殿归来的谢皇后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身边人,淡淡道,“太子,当时是什么情形。” 她出言,老皇帝不愿反驳,太子见状,徐徐道来方才场上的凶险。 有季珏和季景西从旁补充,帝后很快便搞清楚了经过。太子是无心的,他既没瞧见苏襄脱手的球杆,也没想到杨家四小姐会勒马人立,更想不到会撞上靖阳公主……可靖阳摔马受伤终究是他的缘故,若是父皇追究起来,他责无旁贷。 “场上还有女子!”老皇帝痛心疾首望着太子,“与你亲妹妹打马球,你竟也不收着力道?!今日伤的是靖阳,若伤的是另外两人,你如何面对杨霖与苏怀远,朕又如何交代,啊?争强好胜,一个马球比赛你都要如此?!” 太子低下头,“是儿臣失手,儿臣对不住靖阳。” “你是对不住她!”老皇帝怒道,“给朕滚出去,别在这碍着你妹妹的眼!” “……” 袖下的手指狠狠收紧,太子季珪沉默片刻,开口,“儿臣忧心靖阳,父皇,让儿臣留下。” 话音落,一旁跪着的季珏回眸看了太子一眼,似是想说什么,被季景西狠狠掐了一把,顿时疼的呲牙咧嘴,不得不低低埋着头咽下嘴边话。 正殿里安静了一瞬,良久,老皇帝深深叹了一声,话音里突然多了几分疲累和苍老,“随你。” “你们两个。”他望向那俩堂兄弟,“也起去洗漱更衣,别一身臭汗待着了,碍眼。” 两人悄悄松了口气,起身,同太子一起找地儿洗漱去了。 靖阳公主的救治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孟斐然是最早从后殿出来的,他只负责稳住伤势,剩下的都交给了他爷爷孟国手和他母亲,如今的孟家主母。 按部就班地回禀了公主的情况,在听到伤势已稳,不会有性命之忧后,老皇帝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交代太医尽力医治,有情况随时禀告,皇上总算离开了华阳宫,同时还带走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前者需要安定朝臣之心,后者也要安排女眷,于是没多久,华阳宫便清静了下来。 季珏与季景西都没走,两人换了个衣裳刚回来,就被皇帝勒令留下照应。好在他们二人本也没打算离开,不管怎样,都是要等到能见皇姐一面才行。 时间缓缓而过,不知不觉便过了午时。又等了许久,孟夫人搀扶着孟国手从后殿缓步而出,正殿里,孟斐然连忙上前扶了祖父的另一手,三人来到七皇子与小王爷面前,刚要行礼,季珏赶忙阻止,“切莫折煞小子啊孟爷爷。” 孟国手倒也不坚持,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 一旁孟夫人则简单说了靖阳的情况,“……其他外伤均不打紧,内伤父亲他老人家也留了方子,吃上一段时日便能痊愈。有些麻烦的是颅后的血块,须得行针,交给臣妇。其他事项都已交代过,殿下与小王爷大可放心。” “辛苦您二位。”季珏与季景西齐齐行礼。 “治病救人乃是本职,殿下无需多礼。”孟国手捋了捋银白胡须,目光落在季景西身上,“小子,孝敬老夫的桂花糕呢?” 季景西头皮一紧,抬头堆笑,“哪敢忘啊!过几日我亲自给您老送过去。” 听到他保证会自己上门,孟国手终于满意,带着媳妇和孙子告退。季珏亲自送人出华阳宫,留下季景西一人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闲极无聊地坐着,支着手耐心地等,没过一会,杨缱便从后殿走了出来,见只有他在,微微一怔,条件反射地行了个礼。 季景西难得没计较她的礼数,只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好了?” “嗯。”杨缱在内殿亲自给孟夫人帮手,清洗伤口、擦身、换衣,好不容易安顿好靖阳,自己在女官的催促下草草也收拾一番,换了件靖阳公主的常服,此时累得不行,坐下后,忍不住抬手捶了捶胳膊。 “你自个儿的伤劳孟夫人看过了么?”季景西道。 杨缱诧异地抬眼。 这都能忘? 景小王爷险些气笑,伸出手指对准她左边肩头就戳了下去。 “嘶——”杨缱倒吸一口凉气,条件反射地往后躲,“好痛!” “别告诉小爷,你不知自己受伤了。”季景西定定看着她,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还没收回的手顺势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拉过来,摊开她的掌心,“给你的冰肌膏呢?” 杨缱反应不及,下意识看向手心,那里果不其然有着几道深深的红痕,不知何时已经磨破了皮,“这是……马球场上那会?” “可长点心,”红衣少年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照你先前那个力道,又是立镫又是躲杆又是扯马头的,手不伤才怪!冰肌膏,赶紧的!” “没带身上。”杨缱被训得下意识咬住唇。 季景西:“……无霜!!回府去拿!” “诶,别!”杨缱连忙阻止,“小孟留了伤药,我去找女官上药就好。” 她扯了扯手腕,对面人却压根没有放手的意思,只狠狠瞪她一眼,“坐好,别动!那些乱七八糟的伤药能往你手上洒吗?” 杨缱顿时瞪大眼睛:“……” 第37章 公主之道 那些“乱七八糟”的药, 最终还是洒上了杨缱的伤口, 景小王爷那说来就来、蛮不讲理为所欲为的做法, 被杨四小姐无情地镇压了。 一边配合着女医官包扎伤口,杨缱绷着脸忍着疼, 只用眼角余光瞥旁边装委屈的某人,对他嘀嘀咕咕嫌弃的话语充耳不闻,反倒是顶着莫大压力上药的女官一脸的欲言又止, 好似随时都会跳起来将伤药泼在某位小王爷身上。 本就低落的心情,随着季景西有一句没一句的嘟囔, 不知不觉舒展开来。顶着耳边喋喋不休的唠叨, 杨缱突兀地对女医官道,“你是孟家的?” 女医官委屈地撇撇嘴,埋怨般看了眼景小王爷, 回道,“秉县君, 臣乃孟夫人座下学徒。” 话一出,季景西顿时闭嘴了。 杨缱一脸的果真如此,偷偷看了一眼身边仿佛吞了苍蝇般的某人, 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咳……”季景西尴尬地清了清嗓,“孟夫人的学徒啊。” “了不起。”杨缱跟着感慨。 “嗯。”女医官不怎么愿搭理他。 “方才爷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到。”景小王爷祭出了他的绝招——以势压人, “孟家的伤药自然是好的, 不然爷也不会允了你给县君上药, 是?出去该怎么说, 你懂的。” 女医官板着脸:“臣不懂。” 季景西:“……” 杨缱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肩膀一抖一抖,好半天停不下来。 眼见她总算喜笑颜开,季景西前一瞬被堵回的郁闷刹那间烟消云散,既无奈又宠溺地瞪她一眼,又咳了一声,“那个,她肩上也有伤。” 女医官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县君随我来。” 杨缱满脸止不住的笑意,乖顺地起身随她去后殿,待上了药回来,季景西又拉着女医官说起话。两人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女医官不堪其扰,总算告罪保证自己绝不乱说话,这才被准予离开。 始作俑者总算松了口气,一回头,就对上憋笑的明城县君,顿时又拉下脸,“笑什么!我还不是为了你?!” “是。”杨缱笑着对他屈了屈膝,“多谢小王爷。” 小王爷:好气哦。 七皇子回到华阳宫时,恰看到这一幕,怔了怔,笑着上前,“你们两个这是在说什么,缱妹妹看起来心情不错?” 杨缱对他福了一礼,将后殿里靖阳公主的情况说了一番,季景西则重新坐了回去,懒洋洋歪在椅子里看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对季珏方才的问题半点没解惑的意思。 “辛苦缱妹妹了。”季珏了解完情况,对她笑了笑,“若是觉得乏,就在皇姐宫里歇下如何?皇姐想必不会在意,御花园那边,本殿下着人带个话就是了。” 杨缱笑了笑,还没开口应答,一旁红衣少年抢先道,“先用膳,快饿死了。” 经他这么一说,其余两人才意识到午时已过。季珏沉吟片刻,道,“那就不去前头了,咱们就在皇姐这里简单用一些,缱妹妹也一起,父皇想必顾不得我们。” 打了一场消耗剧烈的马球赛,杨缱的确有些腹中饥饿,犹豫了一下便应下来,“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殿下。” 招了人去御膳房打招呼,没一会,一桌简单的席面便准备妥当。有杨缱在,其他两人也难得在用膳时规规矩矩摆出了皇家礼仪,一顿饭结束,三人硬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之后,两人告辞,留下杨缱陪着靖阳,临走前季景西又忍不住瞧了瞧她的肩和手,似是想说什么,但见杨缱精神尚可,想了想还是没再废话。 靖阳公主在他们走后没多久便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守在床边的杨缱。她仿佛并不惊讶,只是一脸歉意地望着她,后者本是一肚子话想说,但见靖阳这般模样,硬生生忍了下来,只按部就班地给她喂了些水,又亲手喂了汤药,而后安静地在床边坐下。 两人一坐一躺,无声地对峙半晌,靖阳苦笑着开口,“阿离……” “靖阳姐姐可还有哪处不适?”杨缱淡淡问道,“可用阿离唤了太医来?” 靖阳神色一滞,眉宇间的歉意更甚,“阿离。” “何事?”杨缱平静地看着她。 “可还在怪我?”床上人口吻中隐隐带着祈求。 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杨缱定定看了她一会,摇头,“阿离并无立场干涉姐姐的决定,不论您想做什么,阿离只会站您这边。” 对面越发愧疚的靖阳公主,少女忍不住红了眼眶,伸手帮她拨开鬓边的碎发,哽咽道,“只是无论如何,还请您保重身子,万不能拿性命做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您何必如此?” 靖阳眼眶发酸,吸了吸鼻子,握紧她的手,“害你担心了。” “万幸我拉住了马,万幸有袁少将军相助……”杨缱难过地咬着唇,“姐姐到底知不知道,再晚一步,马蹄子就踏下去了。” “是我的不是,阿离莫怕。”靖阳挣扎着起身想帮她拭泪,“姐姐错了,别伤心,不会有下次了好不好?别哭,哭花了妆多不好。” 杨缱哪敢看她随便动弹,只胡乱擦了擦眼,连忙把她压回去,“还有伤呢,别乱动呀。” “好好,我不动。”靖阳挤出笑来宽她的心,拍了拍身边的床榻,“上来歇着。” 左右华阳宫如今清静无人,杨缱便顺了她的意,脱了鞋躺到她身边,“靖阳姐姐,你对阿离说实话,你当时摔马,是不是拿捏着分寸?” 靖阳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可以啊,这都被你看出来啦?” “……哪能啊,我也是刚想到的,也不敢确定。”杨缱红了脸,“总觉得姐姐你既能在漠北军站稳脚跟,一个马球赛罢了,不至让你伤得这般重,定是算好了的。我听孟夫人说,你外伤并不严重,内府瞧着脉象不好,实则是你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没养好……” 靖阳好笑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果真瞒不过孟家人啊。” “这么说,真是旧伤复发?” “也算是。”靖阳眨了眨眼,望着床顶,“战场上刀枪无眼,一介女子想站稳脚跟,我要付出的比旁人多十倍百倍,有旧伤很正常。漠北环境恶劣,条件不允,我回京途中就有所察伤势会复发,那时景西说礼部流程里有马球赛时,顺势就想到了这一点。” 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个中苦楚惊心却依然令杨缱胆寒,“太冒险了!” “阿离教训的是。”靖阳笑着缓了口气,继续道,“想要在众目睽睽下做点什么太难了,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给你们一场淋漓尽致的比赛,途中出了任何差错,都只能算是我实力不济,不会轻易拖累谁,除了你们几个,旁人也猜不到我会出此下策。” “您也知是下策!”杨缱忍不住咬牙切齿,“大哥不是说,能帮您拖至寿宁节后吗?” 提到杨绪尘,靖阳微微怔了怔神,半晌才摇头,“你不懂……” 寿宁节第二日,她的确听了杨绪尘的建议去寻母后,然而两人谈得并不顺利。皇家是个深潭,有些事,靖阳并不想说出来污了杨缱的耳朵。 身为季家人,身为公主,她的命运本是注定的,要么留在大魏朝,招一个父皇合意、对皇权有利的驸马,要么出走邻国,联姻以固邦交。前者若是运气好,她也能嫁一个自己愿意的,可后者,那就是一条不归路了。 这种事,赌不起。 三年前她选择出走漠北,一来是确对军事战争有浓厚兴致,二来也是想给自己挣一条出路。她不想按部就班过一辈子,不想嫁自己不喜欢之人,想挣脱命运,想要自由,而这些,都是杨缱这样出身世族、从小就被灌输家族利益大于一切的世家女所不能理解的。 她的想法惊世骇俗,说出来怕都会吓着旁人。 但她毕竟是大魏朝的公主,父皇给了她万千宠爱,令她生而高人一等,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人不能忘本。 所以她选了这条充满坎坷、荆棘、危险的道路。 她姓季,大魏朝是季氏的,兵权自然也要是季氏的。燕皇叔交了三军虎符,父皇并未让任何一个皇子,包括太子哥哥掌兵权,而她看到了这个机会,于是拼尽一切去争取。 宫里出身的人,没有一个是不贪恋权力的。她也贪。手中有权,她这个公主才有更大的分量,才更能左右命运。 靖阳公主很贪心,她想做一个独一无二的公主,想走出一条自己铸就的辉煌,想从这潭浑浊深水里挣扎出个人样。 所以她拒绝被指婚,哪怕对方是裴青这个青梅竹马。她不喜欢裴青,她有自己喜欢的人,这份心意,正是她三年前确定的。 人一旦起了心思,许多事就都不一样了。 多么相似啊,这简直是她料想之中的“公主的命运”。她正是为了应对这一错位的命运才选了这条路不是吗?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种种这些,她谁都不能说,无论是杨缱,是裴青,是季景西还是杨绪尘,她都要咽下。自己选的路,苦果恶果都要自己吞,没能达成目标之前,她一句实话都不会说。 “阿离,别这般看着我……”靖阳公主疲惫地笑了笑,“我即便告诉你原因,这件事你也帮不了我,真的。” “我是不能。”杨缱心疼地望着她,“可靖阳姐姐,你身边还有许多人不是吗?有我,有大哥,有小王爷,有裴哥哥……总能有人帮上你的啊,何必自己一个人担,多累呀。” 她说的如此直白,字字透着天真,心思澄澈得仿佛一面干净至极的镜子,映照得所有人自惭形秽,靖阳公主怔愣地看着她,只觉自己这般糟糕之人,竟也能得她青眼,是有多幸之慎之。 “阿离……”她喃喃出声,“好,我告诉你缘由。” 靖阳公主沉默半晌,轻声道,“我之所以枉顾你大哥的好意,选择在今日动手,只因我母后她……想让我将兵权交给太子哥哥。” 那是她用命换来的,生死拼杀三年,好不容易才入了父皇的眼,下一步便会重用于她。等着她的是未来几年青云直上,是获得燕皇叔认可后执掌三军虎符。 而这一切,不是母后用来给太子铺路的工具。 一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惊得杨缱瞪大了眼睛,“这也太……可靖阳姐姐,太子殿下是储君,你今日这般,不怕与皇后娘娘翻脸吗?” “我知道。”靖阳阖上眼皮,“可那又如何?想要我手里的东西,一句话就够了吗?那我靖阳又该被置于何地?我不怕,我很快会回军营,躲开便是了。” “又要离京?”杨缱拥着衾被坐起身,“那我大哥怎么办?” 靖阳公主被她这句话惊住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大哥怎么办啊。”杨缱直愣愣看着她,“靖阳姐姐不是心悦我大哥吗?” 第38章 寿宴指婚 国子监南苑书房位于国子监最南端, 出了角门往西是校场,再往西, 是一片林子。这片林子, 加上林中的一座小庙宇,是当年南苑学子们闲暇之余谈天说地的好去处。 杨缱那时最常做的消遣就是在小庙堂的耳室里给母亲抄经。 彼时南苑即将迎来大考, 冬日大雪,苏祭酒给他们放了半天的假,裴青和杨绪冉招呼众人打雪仗, 杨缱则一如既往地去了耳室。 原以为又将度过一个清静抄经的午后,可没曾想,隔壁小偏殿迎来了一个稀客。 隔着一道门, 杨缱听到动静时并未在意, 可没多久, 对方喃喃自语之声便透过简陋的木门传了过来,听着, 似乎是在拜佛。 在她印象里,南苑学子都不怎么信神佛,每一年香茗山崇福寺斋戒日,整个南苑人都是一脸的生不如死。女子之中,包括苏家大小姐和陆相千金陆卿羽在内都是如此, 更别说疯起来比男孩子更甚的靖阳公主了。可杨缱那日,分明听到了靖阳的声音。 求神许愿是极为隐秘之事, 杨缱听出来人身份后便打算同靖阳公主打声招呼避出去。可谁知还没等她推开那扇门, 便听到了自家大哥的名字。 自家大哥, 信国公府尘世子的大名,从靖阳公主口中说出来……这件事,简直如同晴天打雷,直接震得杨缱愣在了门口。 靖阳公主的心思,就这么直白地摊开在了她面前。 也是从那一日开始,杨缱才知道靖阳公主除了心悦她家大哥以外,还有了从军的打算。 自那以后,她再看这两人,便是细枝末节里都能透出古怪来,只可惜还没来得及看出更多,刺杀事件便发生了。 再后来,她与季景西双双遇难,贺家嫡子贺阳于刺杀之中不幸身死,苏襄重伤,苏奕出仕,五皇子与杨绪冉出京游历,袁铮被袁将军裹挟去了漠北,靖阳公主也独自一人踏上了她选的路。 南苑十八子,至此分崩离析。 华阳宫里,靖阳公主被杨缱当面叫破了心中秘密,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她在漠北这些年,起先为了软化父皇,后来忙着和普通士兵一样操练、上战场、拼命活着,第三年开始才总算恢复了与杨缱的通信。尽管心中有所牵挂,但信中措辞却极为平常,哪怕被人截去也看不出任何端倪,顶多是两个挚友互道安好,任靖阳如何想,都想不到她是如何知晓这个秘密的。 “你……如何得知的?”她呆呆开口,“不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谁知道?” 杨缱摇头,“我谁都没说过。” “那就好……”靖阳公主大松了一口气,接着目光一凛,极为严肃地看住眼前人,“烂在肚子里,知道吗?” 对面的少女乖乖点了点头。 杨缱重诺,见她应下,靖阳心中稍安,重新躺了回去,思忖半晌才幽幽道,“阿离,你还小,有些事并非只凭一腔心意就能成,未来会如何,现在说还太早。我回军中是必然,我相信即便绪尘知道了,也只会赞同我。” 她缓慢地闭上眼,声音轻得仿佛从天边传来,“此事到此为止……” 一场交谈,最后以伤者支撑不住精神睡去而结束。杨缱为她仔细掖好了被角,睁着眼躺了半晌,确定自己睡不着后,起身出了寝殿。 刚一打开门,就和眼前去而复返的季景西措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杨缱蓦地睁大眼睛,双唇还未启,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季景西将她人一转,手从后绕来箍着她的唇,一手动作轻轻地合上殿门,接着二话不说把人拖到角落。 “……你何时来的?”杨缱瞪着他。 景小王爷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没有回答。 “听到多少?”少女继续逼问。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对面人别过脸。 话一出,杨缱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你你你”了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顶着对方一脸无辜的模样,最终也只能跺脚,“华阳宫也太松懈了!” “我也这么觉得。”小王爷同仇敌忾地跟着声讨,“皇姐早早便出宫修了公主府,华阳宫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幸好今日是我,换个人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杨缱:“……” 季景西你……脸皮好厚! “你们也是!”偷听还有理的某人如今反过来倒打一耙,“皇姐受伤,警觉不足倒也罢了,你怎能也陪着她在皇宫这种人多口杂之地谈心?知不知你们今日说的话被人听去,有多严重!” “……”少女被训得目瞪口呆。 “我说的不对??”季景西也瞪她,两人幼稚得像是在比看谁眼睛大谁有理一般。 ……对,你说的都对,可我就是很气! 杨四小姐忿忿地低下头,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他。不管怎么说,的确是她欠考虑。 “话出你口入我之耳,今日就算了,我也不会说出去。知你们没考虑周全,爷早就让人把这儿守成铁桶了。”季景西人模人样地拍了拍她的肩,“以后长点心,我的县君大人。” 长点心。 这已经是杨缱今日听的第二遍了,简直心塞得想去校场发泄一番。 “你口花花的毛病能不能改了?”她只得找这么个理由去怼人。 “不能。”季景西摆出了他最舒服的纨绔姿态,“爷乐意,你管得着么?” “……” 顾忌着靖阳公主还在歇息,而时辰也不早,两人出了华阳宫,一路保持距离地往御花园方向走。路上季景西解释了他为何去而复返,一是不放心靖阳,想亲眼见她安好,二来无霜那个木头性子还真拿着自家主子的腰牌回了趟王府,带来了冰肌膏,而我们的景小王爷有好药在手,自然想要把那‘乱七八糟’的药从杨缱伤口上洗了。 “不要,你自己留着。”杨四小姐还是觉得好气。 “跟你说话真费劲。”季景西咬牙切齿,“爷从没有给谁送个东西那么难的,让你拿就拿,掉你肉了?次次都较劲,你累不累?” “不累。”少女白他一眼。 “我累!”小王爷被气得跳脚。 “那就别送了,自己收着。” “你好意思吗杨缱?爷的暗卫跑一趟累死累活,你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了?” “你问问你的暗卫,看他敢不敢让我看佛面。” “……” 默默跟在季景西身后、拼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无霜干巴巴道,“不敢。” 季景西顿时回头狠狠瞪他。 “总之我不要。”杨缱板着脸,“你当冰肌膏是你要多少有多少的?你手里也只剩这一瓶了?你一瓶,我一瓶,公平。” “……”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你一瓶我一瓶’戳中了他,景小王爷稍稍品了品这话,竟觉得心头有点甜,当即心情阴转晴,不再强求了。 “欸,你没忘咱们的约定?”他挑眉睨过去。 “我与你哪来的约!”杨缱又想生气。她算是发现了,自己在这人面前,真是所有镇定都见了鬼。 “不是明城,说好的事转头就忘?”季景西好笑,“说好的寿宁节后找机会出去一起浪呢?” ……谁要跟你出去浪啊! 杨缱一个没忍住,手指捏得噼啪作响,“小王爷,慎言!是探、讨、学、问!”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没忘就行。”季景西撇嘴。不就是商量怎么整治冯林……虽然说探讨学问也没错,他向她传授整人学问嘛。 “我不想去了。”杨缱闷声咬牙,“不用你教,我自己想办法。” “然后你去跟他比诗书礼仪君子六艺?”季景西没好气地嗤笑一声。 杨缱语塞,撇着嘴不开口。 “做人要懂得变通,杨四小姐。”小王爷无奈,“你就当我哭着喊着求你让我帮忙,行不行?” “……哪有这般夸张。”杨缱闷闷地回道,“明明是我请你帮我。” 季景西笑了一声,突然转身堵了她的路,抬手敲在她脑门上,“这就对了,放你一人,爷还怕你玩不过冯林呢,别丢了我们南苑的脸。那说好了,后日一早曲觞楼见,为了避嫌,你可以让你三哥与你同行,有事书信联络。咱俩凤凰山上定好的信号你还记得么?不记得也无妨,用咱们南苑的,这你总记得。” 燕亲王府的景小王爷也能有这般知礼周全之时啊…… 杨缱诧异地看他一眼,摸了摸脑门,“我记得。” 眨了眨眼,季景西也不问她记得的是哪个,俊逸无双的脸上漾起张扬灿烂的笑,干脆利落地与她在路口分别。 两人一个去了前头朝臣皇子处,一个则寻了女眷所在之地,随着时间推移,寿宁节最后一场宫宴如期在承德殿举行。 宴上,皇上果真借着寿宴大喜指了婚,美其名曰,多喜临门。 五皇子季琤与陆相千金陆卿羽,六皇子季珽与顾家嫡女顾惜柔,平阳长公主之女卓梦瑶与苏奕,这三对除了苏奕有些突然,其余倒是都不出所料,而苏家长女苏襄许给太子殿下做侧妃,才是真正的平地惊雷。 当皇上金口玉言念出名字时,别说杨缱等人,就是苏襄自己都愣在了原地,手中银箸嗒一声掉在了案上,整个人被震得恍如灵魂出窍。 承德殿内本就静得可怕,众人纷纷朝苏家人所在席位看去,发现不仅是失态的苏襄,就连大公子苏奕都显得反应不及,木头人般怔怔望着自己面前的酒盏。 下一秒,他忽然偏头朝信国公府的席位看去,目光准确地落在了杨缱身上。 骤然对上他的视线,杨缱忽然头皮一麻,心中不解,刚要蹙眉,身边的杨绪尘轻咳了一声,二公子绪丰与三公子绪冉轻描淡写地挪了一下身形,刚刚好将杨缱挡在身后,而六小姐杨绾则福至心灵般拉了一把自家姐姐,巧妙地将她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 苏奕的目光刹那间黯淡。 在他对面,季景西眉梢一动,眼底浮上了一层几不可见的讽意。 最终还是苏相苏怀远反应最快,衣摆一抚,率先起身。在他身后,苏相夫人一左一右拉着苏奕与苏襄跟上,一家人来到殿间叩首谢恩。 苏奕苏襄兄妹几乎是机械地跟着父母动作,出口的话语也慢了半拍。待起身后,苏奕看向自己新出炉的未婚妻梦瑶郡主,见后者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下意识挤出了一抹笑容全了礼数。后者见状,也对他甜甜一笑。 在她身边,平阳长公主与卓驸马则均是面带笑容,显然极为满意这门亲事。 而苏襄则从头至尾都低着头,仿佛不敢与太子殿下对视,放在旁人眼中,众人只当她是惊喜得太过头,后知后觉地害羞了。 毕竟,这真是一门大喜的亲事。 众所周知,太子妃殿下在生下皇长孙后便一直卧床不起,身子亏损得太过严重,已是被孟国手断言没几日好活了。东宫除了太子妃,只有两位孺人,并无侧妃,皇上显然是看中了苏襄,待她进门后,太子妃殿下若不幸仙逝,她就是内定的下一任太子妃。 太子妃是什么概念? 那是未来的皇后!一国之母! 苏家这位第一才女,是要一飞冲天了。 皇上果真还惦记着当年南苑刺杀的救驾之情啊。 太子殿下稳坐东宫之位二十载,地位稳固,平日里也难出什么差错,虽说今日马球场上打伤亲妹妹那一幕让人隐隐觉得他略有些不近人情和残暴,但毕竟是马球比赛,损伤难免,再说太子殿下也不是故意的,不是吗? 一时间,整个承德殿殷殷切切之语不绝于耳,所有人望向苏家的目光都热切起来。 第39章 茶不醉人 寿宁节后的翌日, 信国公府迎来了一位稀客。 彼时杨缱正在杨绪尘的惊鸿院听她哥哥弹琴。她手心有伤, 尽管孟家的外伤药效果极好,回府后看到书桌边那一小瓶玲珑剔透的冰肌膏时又鬼使神差地涂了些, 但终究还是要养一阵子。不能弹琴,就只能听了。 苏奕上门时并没有拜帖,他仿佛只是随意散步散到了信国公府门口, 然后心血来潮走了进来。由于事先不知,杨缱见到他时颇为讶异,反倒是杨绪尘依旧镇定自如, 一曲弹完才悠悠起身待客。 三人于廊下围坐,都是熟识之人, 杨绪尘也未请他到前厅,就这么随意如对待老友般给他上了杯茶。秋雨婆娑,斜斜扫在木阶前,整个惊鸿院静谧而安逸,除了尘世子手中抱着暖炉坐在背风处, 另外两人都爽利地坐在外沿, 就这么轻松自在地赏起了雨。 “缱妹妹手上的伤可还要紧?”苏奕淡笑着开口。 “尚可, 孟家的伤药, 没几日便能好。”杨缱大方地给他展示自己双手上缠着的洁白绷带,顺带还打趣了他一句,“倒是煜行, 作为新晋的郡马, 可还适应?” 苏奕怔了怔, 垂下眼眸,唇边挂上一抹无奈的笑意,“缱妹妹就别打趣我了……我你们还不知么?素来与梦瑶郡主无交集,这般突然,说适应还太早了些。” 杨绪尘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若非这番话出自煜行你的口,我还以为你今日来,是专程找阿离打探梦瑶郡主来了。” “哦?”苏奕略带诧异地看向对面的杨缱,“缱妹妹与梦瑶郡主相熟?” “瞧瞧,还真是打探消息来了。”杨绪尘揶揄地睨他。 “……” “说不上相熟,但打过交道,还算说得上话。”杨缱唇边也含着笑意,与哥哥搭档,开苏大舍人的玩笑,多难得啊,“煜行若是想知道什么,说不得我还真能为你解惑啊。” 这兄妹俩是抓住这个话题不放了是? 苏奕突然有点后悔来信国公府了。 “总得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他破罐破摔地认输了。 京城上流门阀勋贵众多,他们这一辈年纪相近的女子也多,要说全都识得显然不可能,可总归有那么些个出挑的能给人留下印象。 风头最劲的当然还是南苑十八子里的四位贵女,靖阳公主、杨缱、苏襄与陆卿羽,但其余身份相当的也有,例如裴青的妹妹,例如百年世族顾家的嫡女,再比如,平阳长公主的千金,卓梦瑶。 杨缱自打离开南苑后,交际渐多,平阳长公主办过的几次赏花会也都有给她下帖子,梦瑶郡主作为长公主之女,自然是打过交道的。 “梦瑶郡主人挺好的。”杨缱实话实说,“懂事、心慈,是个惹人疼的性子,长公主与驸马都极是喜爱她。” 当然是喜爱了,如若不喜,哪会主动向皇上求这门亲事? 承德殿上赐婚后,苏奕回头就去找了父亲,并从父亲口中听到了些消息。他这门亲,是长公主看中、并主动寻皇上做媒的。虽然那位千金论起年龄比杨缱还要小大半年,但架不住长公主看好,卓驸马也不反对,听说梦瑶郡主自己也对他甚是欣赏,加上皇上偏帮,事情自然就成了。 苏奕年已及冠,他出仕早,金榜题名后先是入了翰林,接着擢升中书舍人,年纪轻轻已是五品,未来前途无量。这些年想同苏府结亲之人多不胜数,几乎都要将苏府的门槛踏破,可无论是苏相还是苏奕,硬是没松过口,直到他及冠,苏家人才开始考虑此事。 却不想,被长公主截了胡。 论起来,当年的南苑十八子里,苏奕是第一个选择不蒙荫,而是靠自己参加科举走出来的。他父乃是当朝宰相,世袭忠国公,家中出了一个苏贵妃,一个燕亲王妃,亲伯父是国子监祭酒,自己又是忠国公世子……如此显贵的身世,能选择科举出路,当年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眼。 他以状元之姿入翰林,第二年便被皇上拎到了眼皮子底下,做了中书舍人后,整个京城都在暗自感叹,苏家十几年后又要出一位宰相了。 若是有心人纵观当今大魏朝几位宰相的出身,便不难发现,苏奕所走之路,简直同二十年前的信国公杨霖一模一样。都是出身非凡,都选择了科举入仕,都是当年的状元,都做过中书舍人,只不过如今的苏奕还很年轻,而杨霖已是三宰辅之首了。 也曾有人感慨过,苏奕真的完全不像一个勋贵出身的高门子弟,反倒更像世族之人,君子端方,翩翩有礼,温润如玉,饱读诗书…… 就差被人说像杨相公之子了。 为什么没人敢说这话? 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惊才绝艳的正牌杨相之子——尘世子挡在那里罢了。 “既然阿离都这么说了,煜行可觉心安?”杨绪尘望向苏奕,“教阿离识人的是我,我的眼光,煜行不会不信?” 苏奕苦笑,“怎会?放眼京城,没人敢质疑尘世子的眼光。” 出自京城第一才子的赞美,杨绪尘毫不客气地大方认下,“那为何煜行还是一脸苦闷?不满这门婚事?” 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认的,不然便是质疑圣上。苏奕素有分寸,当即便摇头,之后却略微犹豫地解释,“只是太过突然罢了……还以为会再过一两年才轮到我。” 这次的指婚,处处透着稀奇。五皇子、六皇子倒也罢了,七殿下和景西居然能逃过,杨家兄妹能逃过,靖阳公主、裴青、袁铮都能逃过,没道理单单落到他们苏家头上。 本朝上流贵族子弟成亲晚已是屡见不鲜,苏奕本以为他即便要议亲,至少上述那几人也该到时候,却不曾想,皇上似乎忘了他们一样。 信国公府就算了,杨家人素来与皇族维持着井河不犯的距离,既不联姻,子弟后辈婚配也都是各自操心,可季珏和季景西又是怎么回事啊! 真的是……怪不得无论哪家都羡慕信国公府。 他们家的后辈们,真是活得太轻松了。 “早一年,晚一年,不都还是要有这一遭么。”杨绪尘说的轻描淡写,“还是说,煜行其实心里有人选,皇上这步棋打乱了你的计划?” “……”面色复杂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苏奕叹,“绪尘,别试探我。昨日承德殿上是我考虑不周,造成了误会非我所愿。既已叩礼谢恩,我自是认下旨意了。” 他用了“旨意”一词,而非“恩典”、“良缘”,显然是将赐婚当做圣旨命令来办了。杨绪尘听在耳里,心中洞若明火,懒得揭穿他,只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他是好奇为何那时苏奕要看杨缱,但见他今日态度已和昨日不同,心思也早已捋平,怕是这个答案是问不出来了。 “缱妹妹可还记得牡丹园说过的话吗?”苏奕抬眸望向杨缱。 后者怔了怔,歪头思忖,“是说我回头找你‘算总账’?” 苏奕点点头,看住她的那双眸子平静而专注,明亮如星辰,“我今日来便是想告诉缱妹妹,此一诺,不论何时你想找我兑现,都尽管来,我随时都愿意应你。” “……” 这算是个重诺了。他说的极为诚恳,仿佛还夹杂着一些杨缱分辨不出的情感,听在耳里,无端地令她不敢轻易应下,总觉得这番好意太过慎重。 当日之语,对杨缱来说只是随口的调侃,连她自己都未放在心上,不过是觉得每次见到他,他都是在为旁人收拾烂摊子,着实太巧了。他们二人相识多年,苏奕妥协过的软几乎全集中在了前些日子,光是致歉就有三遍,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然而她一句无心之语,如今却被对方这般认真以待。 不知为何,杨缱竟生出了一股子愧歉之意。 “杨四也并非心胸狭隘之辈,不过小女儿乱语罢了,煜行实无需如此。”杨缱不得不斟字酌句,“你我除了是同窗,不还是能一起酣畅淋漓论学的知己吗?说这些,岂不生分?” 她迎上他的视线,目光平静而温顺,释放出的善意几乎令苏奕心头悸动。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蓦地笑开,近乎庆幸地叹道,“没错,你我还是知己。” 杨缱顿时甜甜地漾出笑来。 “不过既是答应过的事,总要兑现才行。”苏奕慢悠悠地补充,“本就是我对你不住在先,无论是红叶亭之事也好,襄儿与夜儿的失礼也罢,账还是要赔的。” 他温润地说着,眉眼轻弯,清鸿一般,却又石竹般坚韧,“缱妹妹,我苏煜行也同样不是狭隘之人啊。” 杨缱微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一时居然找不出话来。 静静望着眼前一左一右两人,杨绪尘眼底墨染般渲出了一抹复杂。他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眸,密而长的羽睫将幽幽眸光遮掩得不露分毫,好半晌才又恢复清明,优哉游哉地斜靠上椅背,闲适散漫地观起了雨。 可惜了。 撇开他身后的家族、立场、利益,除了性子上软一些,苏煜行真的很好。 其实他不介意有这么个妹夫。杨家人各个强势,反倒是苏奕这种上善若水,相处起来真真舒服。 ……看着就比季景西好。 “令妹还好么?”他适时地出声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安静,视线依旧落在廊外的细雨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苏奕回过神,唇角的笑微微敛去,淡淡道,“襄儿吗?绪尘为何突然问起她了?” “没什么,昨日你们兄妹二人的反应太扎眼了,有些好奇罢了。”杨绪尘唇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语气轻轻曼曼,难得带上了一丝年轻人的活泼生动。 “是不是被吓着了?”杨缱也想起了昨日苏襄的失态,总觉得她似乎并不高兴自己即将成为太子侧妃。 苏奕沉默了一瞬,慢道,“大概,毕竟事发突然,我与襄儿都是措手不及……这份恩典也不知她承不承受的起。实不相瞒,襄儿如今性子变了许多,连我也瞧不出她在想什么,有时也会突然觉得……” 他语未尽,终究是亲妹妹,有些话他不想说,尤其不想对面前这两个京城模范兄妹说。 当年南苑刺杀一事,改变的何止是苏襄一人……不如说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变了,而这种变化,有些是一蹴而就,例如他的妹妹,有些则是潜移默化,谁知会最终变成什么。 “罢了,她也长大了,会慢慢懂事的,昨日该是太过震惊,歇了一夜,应当缓过来了。”苏奕笑了笑,“今早听闻赐婚一事后,太子妃传了话想见见她,如今大约人在东宫。” “苏家姐姐确实变了许多啊。”杨缱若有所思。 “襄儿虽说性子与从前不同,但再怎么变,她也是我妹妹。”苏奕望着她,“正如绪尘一直护着你,我这个做兄长的,也要时时护着她啊。” “正该如此,煜行是好兄长。”杨缱赞赏地点头,“不过我兄长最好,煜行还要努力呀。” 杨绪尘顿时笑出声。 苏奕也忍俊不禁,望向杨绪尘的眸子里隐着极淡的艳羡,“绪尘是有福的。” “都是做人兄长的,你不也是有福?比了一轮兄长,还要再比一轮妹妹?”杨绪尘轻咳,“那你怕是要输。” ……你们两个好烦! 苏奕心塞地不想说话。 “说笑的。”尘世子朝他举了举茶盏,“今后苏家妹妹前途不可限量,以茶代酒,提前遥祝她心想事成。” 杨缱看了一眼自家兄长,也跟着举杯,“煜行也是,提前祝你与梦瑶郡主举案齐眉。” ……后一句就不用说了,又不是什么水到渠成的赐婚。 苏奕勉强笑了笑,没有应声,跟着端起了茶盏,将自己手中这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好似饮酒一般,放下杯盏的瞬间,竟觉得醉人了。 第40章 全都给你 苏奕没坐多久便告辞了。他来的悄然, 走的利落,仿佛真的只是专程来给杨缱带一句话的。 杨家兄妹依然懒散地坐在原处,这样的季节, 这样的天气,总能令人不期然地变得不想动弹。杨绪尘抱着手炉悠悠地望着妹妹,直到看得她撑不下去, 才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行啦, 还忍着呢?想说什么只管说,只剩我们俩了。” “……狡猾。”少女低低嘟囔了一声, 也不再憋着, 秉承着不懂就问的好习惯, 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家大哥,“哥, 苏襄是不是不愿嫁太子殿下?” 杨绪尘顿时朗声大笑。 他笑得太厉害,牵动了咳嗽, 好半晌才停下来, 眼尾还浸着笑意,“我却是不知, 我家阿离居然也有关心旁人闲事的一天了。” “哥!”杨缱羞红了脸,显然也知自己这般在人背后闲话的举动不太好,可方才是谁说的“只管说”来着?居然还笑话亲妹妹! “欸——”杨绪尘拖着长音故意应声, “在呢。” “……你再这样, 我走了啊!”少女忿忿地瞪他。 她气鼓鼓地咬着牙, 小兔子一般,看得杨绪尘又是一阵笑。卡着自家妹妹恼羞成怒前停下来,玄衣男子总算柔声开口,“好啦,不逗你。你不是已经猜着了?” “还真是啊……”杨缱张着小口,无言以对,“她是不是对太子侧妃之位有什么误解?” “我如何得知?”尘世子无奈,“你哥我可是国公府的世子,哪有闲工夫去揣度一个不相关的女子心思?尤其那女子还不得本世子的眼,懒得费功夫。” “骗人。”杨缱没好气地嘟唇,“才不信你不知呢,你就是想让我来说。” “那你说说呗?”杨绪尘饶有兴致地撑手望她,“还请阿离赐教。” 说就说! 杨缱撇撇嘴,却是沉下气来,沉思道,“我想,苏襄要么没想过太早嫁人,要么想嫁旁人。太子殿下虽尊贵,太子侧妃之位怕是她还没想过……虽然这么说不好,但太子妃还在呢,苏家也不想吃太难看。” “嗯,继续。”杨绪尘扬了扬下巴。 小少女苦恼地抿唇,“唔,或许苏襄是怕?毕竟那个位置不是谁都敢说能坐得稳的,咱们大魏朝自开国至今,历届皇后可都是世族出身。” “说的有理。”尘世子颔首表示赞同,“还有吗?” 还有……还有…… 杨缱皱眉思索着,却始终不得章法,索性破罐破摔,“也可能,她嫌弃侧妃之位呢,毕竟以她的出身,皇子正妃都是足够的。” “嘶,这么想也有可能啊。”杨绪尘极是配合地跟着她的思路走,“还有吗?” 怎么还有啊! 杨缱简直快要被自家大哥欺负哭了,小鼻子一皱,不管不顾道,“她是不是想嫁季珏啊!上次靖阳姐姐设宴,她不是同季珏挺亲近嘛。” 说完她就果断地别过了脸,不敢看兄长的脸色,生怕自己胡言乱语招来嘲笑。可等了半天不见大哥开口,杨缱狐疑地回过头,然后就见自家大哥一脸吃惊地看着她。 “季珏?”杨绪尘的确被这个答案惊到了,“你瞧出来的?” 杨缱:“……” 我没瞧出来!我瞎说的!大哥你别闹! 深深看了眼自家妹子,杨绪尘慢悠悠地开口,“瞎猜的啊。” 是啊。杨缱面无表情地看他,结果就听他慢条斯理道,“说不得猜对了呢。” “呵呵。”少女简直忍无可忍地对自家大哥冷笑了一声。 “说到七殿下,忽然想到季景西也是她表哥啊。”杨绪尘半真半假道,“苏襄若是没什么野心,嫁季景西也是刚刚好。” “……” 难以言喻的表情出现在少女恬淡美好的脸上,杨缱眸光复杂,说不上是嫌弃还是反对,“……别了。” “嗯?”杨绪尘挑眉。 “苏襄嫁季景西……苏家还能不能好了?”杨缱干巴巴开口。 且不说景小王爷那从不隐瞒的对苏家兄妹、甚至对整个苏家的厌恶,单是从他那名满京城的恶霸浪荡性子看,苏襄好好一个京城第一才女,如何想不开要嫁季景西? 倒不是季景西多不好,而是这两人站在一起,真真是别扭至极。 杨绪尘闻弦歌而知雅意,“阿离这是为苏襄鸣不平呢?大哥还以为,你近来同季景西走得近,会多少看在往日情分上对他维护一二。” “也不算。”杨缱皱了皱小鼻子,“我不喜苏襄,换了煜行还差不多。不过梦瑶郡主也挺好的,煜行倒也没吃亏。至于季景西……怎么说,其实他也算不得太恶劣。” 话虽如此,兄妹俩也知他们是在毫无根据的延伸想象,用以打发无聊时光,顺带缓和一下因着苏奕而带来的若有似无的尴尬。话说到这份上已足够,再说下去,自己都要嫌弃自己了。 苏襄嫁谁,苏奕娶谁,归根结底都与他们信国公府没甚关联。此次寿宁节赐婚,信国公府仿佛一个局外人。前有与皇家的默契,后有杨霖、王氏的提前准备,加上杨缱身份高,杨绪尘身子不好,皇家想同他们联姻,那也是要从长计议的。 单单一个赐婚若是管用,他们家才真是白白担了第一世族之名。 …… 之后又过了一日,杨缱在她三哥杨绪冉的陪同下赴会曲觞楼,彼时季景西早已等在那里。 因着冯林得罪杨家,他兄长冯明还与杨绪冉有着不大不小的旧怨,杨三公子对自家妹妹伙同景小王爷“密谋”收拾冯林一事报以了极大兴趣。 他性子活泛,又不拘小节,南苑出身,文治武功都是顶好,更难得的是明明出身世族,杨绪冉身上却毫无架子,加上出门游历三年,还有着他们这帮高门子弟所没有的市井气。 季、杨两人一见面,便凑到一起出鬼主意,反倒将真正的事主杨缱扔在了一边。季景西美其名曰旁听也能长见识,结果被杨绪冉这个妹控一巴掌拍了回去,转过头就说,四妹妹还是少听他说话,不然真被带坏了,哥哥不得心痛死。 季景西只能在一旁冷笑,说杨绪冉你还要不要脸?你这样难道就不是在带坏她了?杨绪尘没打断你的腿吗? 杨三公子顿时不客气地怼回去,说小王爷此言差矣,我是阿离三哥,我怎么可能舍得教坏她?这不还有你么。今儿我俩出来见谁来着?即算大哥事后知道了,也只会把锅甩给你罢了。 景小王爷气得不行,却不得不承认他说了句大实话。杨家尘世子向来以妹为天,哪舍得对杨缱说一句重话?加上他素来狡猾,到最后肯定能找个由头把错归到自己身上。 这么一想,景小王爷顿觉自己做了亏本买卖。 “大哥不会的。”听了半天,计划没听多少,只听两人在这里扯皮[杨绪尘要教谁做人],杨缱听得头大,不得不打断他们的废话连篇,“大哥很温柔,你们莫要腹诽他。” 话一出,对面的季景西直接瞪眼,“你说这话不怕磕着牙?” “怎么说话呢。”杨绪冉敲了敲桌子,“注意点啊小王爷,这还坐着个杨家人呢。” “爷还要问你怎么说话呢!”季景西气笑,“杨绪冉我告诉你老实点啊,爷可还是燕亲王府世子爷呢!信不信小爷我治你罪啊,没大没小。” “哦,草民好怕啊。”杨绪冉面不改色,“小王爷这是要以势压人了?那完了,咱们家可没人能反压回来,万一小王爷一个不爽,下了狠心整治你我,我们逃得过吗?” 自家三哥睁眼说大实话,杨缱自然要配合,“逃还是能逃得过的,但你我兄妹若是对小王爷下手,那不更是以下犯上?” “话说的是啊。”杨绪冉苦恼,“不如走为上?” “可。” 话说完,兄妹俩便默契地起身告辞。 季景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气得险些笑出来,“二打一了是不是?行,你们兄妹狠。杨绪冉我不说你,倒是杨缱,良心被你三哥吃了是不是?今儿小爷拨冗前来是为了谁啊!” 杨缱眨了眨眼,“小王爷之前不是说是您自己求着要帮忙的吗?” 季景西一脸被雷劈了的模样,呆若木鸡半晌才痛心疾首地指她,“杨四,你变了,说,谁教的?是不是杨绪冉?爷就知道他一回京城准没好事!” 他明显不是真在生气,语调轻轻松松耍宝一般,杨绪冉干脆捂着眼不想看,杨缱则直接被逗乐。 “我真的变了?”她笑意盈盈地望他。 “判若两人。”季景西沉痛点头,“这才过了几日,当初信誓旦旦要划线约战君子六艺的明城县君就不见了。你从前可从不伙同旁人开我玩笑的。” “那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杨缱问得认真。 对面的红衣少年依旧恨铁不成钢,深沉地答,“变得更好了。” 杨缱:“……” 空气里骤然一静,杨绪冉噗一声笑出来,“天哪小王爷,裴青告诉我时我还不敢信,没想到你居然真……太拼了景西,真的,忍不住想同情你一二。” “滚。”季景西戏一收,又恢复至平日的慵懒模样。 “同情他什么?”杨缱被自家三哥按着坐了回去。 季景西喝茶的手一抖,下意识瞪向杨绪冉,后者仗着底气玩味一笑,宠溺地摸了摸自家妹妹的头,“人有七苦,景小王爷这是入了自己的业障了,别管他。” 杨缱:??? 季景西:……靠。 咳了一声,小王爷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正经模样,“说正事。今儿本小王出门前收到长公主姑姑的口信,中秋之后,公主府有场赏菊宴,到时冯家兄弟俩都会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长公主设宴,是为了梦瑶郡主?”杨缱跟着开口,“这么说,煜行和苏家姐姐也要去了?” “不用猜了,被赐婚那几个定是要露面的,宴就是为他们而设。”季景西撑着头懒洋洋应声,“来的都是同辈,又不在宫中,公主府有姑姑坐镇,闹出事端也无妨,到时阿离你就算真同冯林打一场都没事。” “别得寸进尺啊小王爷,”杨绪冉警告他,“阿离是你能叫的吗?” “小王爷多少也守守规矩。”杨缱被他一句‘阿离’喊得脸颊微红,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多日前湖心亭里的一幕,“好歹男女有别。” 季景西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翻了个白眼,生无可恋地拖长了音,“知道了。” 三人简单说定了赏菊宴上的大致行事计划,眼看时辰差不多,索性在曲觞楼用了午膳。之后,趁着杨绪冉更衣的空当,季景西问了杨缱的伤势。 “好多了。”后者实话实说,“小王爷呢?” “我?”对面人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关心自己,唇边顿时漾出笑来,“给你把把脉。” 说着便伸手过来。 杨缱不疑有他,指尖一覆便认真起来,半晌后严肃抬头,“脉象同上次比没好多少。” “这样啊。”季景西不甚在意,“可我觉得我好了不少啊,不如你再瞧瞧?” “真的?”少女半信半疑地重新覆上他的脉,“不对呀,就是一样的……大约是我医术不精。”她气馁地放下手,“不如你去找小孟?” 见她不打算再看,季景西依依不舍地收回手臂,故意无奈地叹,“明日我去给孟爷爷送桂花糕,到时就听你的,顺便请个平安脉。桂花糕要吃吗?” 他话题转得太快,杨缱险些没跟上,“什么?” 季景西却是没等她回答便径直做了决定,“小孟去给你复查看伤时,我让他给你带一些。” 景小王爷所住的秋水苑里,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王府有个厨子,是当年从宫里出来的,燕王妃还在时甚是喜爱他的手艺,因而每年中秋前后,燕王都会令厨子做桂花糕。 后来王妃去世,景小王爷再也没吃过桂花糕,直到孟国手有一年无意间感慨燕亲王府的桂花糕好吃,季景西才又将那个厨子重用起来。 当年从凤凰山上下来,两个舞勺孩童围坐在篝火旁,为了不饿死,哭着也要拼命咽下手中半生不熟的烤兔肉。那时季景西一边食不下咽地嚼着柴兔肉,一边看着杨缱因为篓兔子而伤痕累累的手,心想,如果他们有幸能活着回京城,他总有一日要带眼前人吃遍满天下的山海珍馐。 他想将这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捧到杨缱面前来。大到金银珠宝玉石古玩,小到一块桂花糕,只要他有,就都想份她一份。 全给她都行。 第41章 忘往昔苦 巧的是, 今日来曲觞楼的熟人不止他们三个。 午膳用的差不多时, 无霜前来通传,说是苏府三小姐听说明城县君在此,特来求见。三人面面相觑了一瞬,两位男子便风度地将决定权交给了杨缱, 后者一听是苏夜, 当即亲自起身去迎人。 苏夜来曲觞楼还真是凑巧。作为一个闲不住又爱热闹的人,今日正好得闲,又听闻曲觞楼推了道新菜,当即二话不说,大大方方带着丫鬟小厮就出门打牙祭。结果到了曲觞楼, 远远就瞧着包厢门口一左一右门神般立着的无霜和白露,总觉得眼熟,却也没放在心上,直到菜都快品完了, 才猛然想起, 那不是景小王爷的侍卫和杨四小姐的丫头吗? 然后想都没想就来了。 她与杨缱虽说寿宁节上才相熟, 但却是一见如故,尽管性子大不相同,相处起来却意外地融洽。原本苏夜还在想着何时找个机会给自家新晋好友下帖子, 谁知择日不住撞日,居然让她们在曲觞楼相会。姐妹俩一见面都甚是喜悦, 杨缱更是高高兴兴地将人带进来, 拉着她坐下, 给她介绍起了季景西和自家三哥。 “嗨呀杨四,你忘了吗,小王爷是我表哥啊!”苏三小姐笑嘻嘻地挽着她,顺带大大方方地跟自家表哥打了声招呼,“表哥安好,小妹那边账还没结呢,相请不如偶遇,我能记您的账吗?” 季景西好气又好笑,“废话,你都这么说了,爷能拒绝?” “那就谢过表哥啦。”苏夜装模作样地起身给他行了个礼,而后表情一敛,又正式地给杨绪冉打了声招呼,“杨三公子,幸会。” 杨绪冉被她这措不及防的变脸逗乐,也起身施施然回了一礼,“苏三小姐有礼。” 两人礼貌又不失礼的一番结识,看的季景西直撇嘴,见苏夜重新坐下,才懒洋洋对她道,“苏三,吃饱没?没吃饱自己点。” 被‘苏三’这个称呼喊得嘴角一抽,苏夜张张口就想怼人,顾忌着自家表哥的战斗力,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脸上堆起虚伪谄媚的笑,矜持地摆手,“不了不了,女孩子家哪能吃那么多呀,再说你们也吃完了不是?” “哈!”季景西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今儿转性了?” 苏夜:“……” 杨家兄妹疑惑地望向季景西,后者看都不看地拿手点了点苏三小姐,“这丫头胃口大的很,比一般男子还能吃,寻常席面根本满足不了她,就杨缱这种食量,她能吃三份。” “!!!哪有那么夸张!”苏夜骤然被戳破了秘密,小脸瞬间通红,气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掀桌子,“景西表哥,说好的自家人不互相伤害呢?” “谁跟你自家人。”季景西冷笑。 苏夜:“……” 惊讶地来回打量着身边的好友,杨缱忍不住问出心底疑惑,“苏夜,那么多你都吃哪了?” 苏夜生无可恋地翻了个白眼。 她看起来娇小又纤瘦,身量才到杨缱鼻尖,瓜子脸,远山眉,典型的小家碧玉,往那一站,只要不开口说话,好似画中出来的娇小姐,一眼就能让人生出保护欲来。若非她生了一双极为灵动的眸子,眉眼流转间活泼又生动,怕是比养在深闺里的小姐都弱几分。 “人家就是不长肉嘛……”少女泄气地垮肩,“小时候大人说多吃才能长高,都是骗人的。” “噗——”杨绪冉险些一口茶喷出来,“长辈们并没有骗你啊。” “除了多吃,还要多动才行呀,我回头带你去跑马射箭。”杨缱安慰地拍拍她,“坐直。” 苏夜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腰,之后反应过来,哀怨地看她一眼,“杨四你语气跟我父亲真像,害我以为父亲又训我规矩了。”说着,她又笑起来,“好呀,不过我只会骑小马,也只敢慢跑遛一遛,大哥他们出去踏青跑马都不带我呢。不过杨四,你那日打马球的样子真好看,我都快要被你迷住了。” “适可而止啊。”季景西嫌弃地瞥她,“说的什么话,规矩吃肚子里了?” 苏夜面无表情地回头,声音死板,“天要下红雨了,有朝一日竟然能听景西表哥说我没规矩。” 季景西:“……” 看了看苏夜,又瞧瞧季景西,杨缱颇有些讶异,“你们表兄妹感情倒是挺好。” “谁跟她好。” “谁跟他好!” 两人异口同声。 杨绪冉被这两人逗得笑不停,“苏三妹妹厉害,敢这般对小王爷说话的,我还真没见过几个。” “我以前是不敢的。”苏夜挠了挠脸,进门至今难得说了句软话,“其实景西表哥特别好,小时候我被罚立规矩时,表哥还偷偷塞给我果子吃呢。” 还是孩童时,苏家三小姐便显露出了她不同与常人的兴趣,那便是对吃食特别执着。那时她被剥夺了午膳,还被罚站,哭得仿佛失去了全世界。结果因为季景西递来的一个果子,硬是从那张写满了嫌弃的漂亮脸蛋上瞧出了善意与温柔,从此一果之恩铭记于心,很长一段时间都追在季景西身后,成了他摆脱不掉的小尾巴。 而景小王爷从一开始的嫌弃,到如今的熟络,经过漫长的拉锯战,好歹是将苏夜划在了自己的保护圈里。 他依然讨厌苏家,讨厌苏府里的人,那么一丁点对外祖家全部的善意,都给了苏夜。 “你那时哭成那般模样,好像随时都要厥过去一般,爷总不能见死不救。”季景西撇嘴,既有些高兴,觉得这小丫头还算有良心,知道认他的好,又有些嫌弃,仿佛不愿承认自己竟会对一个苏家人和颜悦色。 “小王爷是有原则底线之人。”杨缱赞同地颔首,“别看他平日飞扬跋扈声名在外,对老弱妇孺却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此话一出,苏夜顿时如同找到了同盟,忙不迭点着头,而季景西则是惊讶地抬起头,仿佛不敢置信般看住杨缱。 他竟然……能从杨缱口中听到对他如此直白的夸赞…… 在他对面,杨绪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家妹妹,又抬了抬眼皮望向季景西,发现这位横行京城的小王爷竟然因为这么一句话而整个人都陷入了狂喜之中,不禁生出了些许同情之意。 ……苏三小姐不知便罢了,小王爷你还不知么?我家阿离,那是出了名的实话实说啊。 她真不是在夸你,她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啧,真是没眼看。 杨绪冉不得不咳了一声拉回对面人的注意,见季景西总算回过神,刚想开口,却冷不丁发现他掩在鬓发后通红得仿佛随时会滴出血般的耳尖,顿时整个人都愣了。 镇定自若地缀了口茶,小王爷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没出息,索性半捂着发热的脸看向窗外。而这幅模样落在杨绪冉眼中,简直是全身上下都透着股欲盖弥彰之意。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杨绪冉收拾好神色,含笑望向正低低聊得起劲的两个姑娘,“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杨缱眼含期待地抬起头,“三哥待会有事要忙吗?不忙的话,陪我们去玲珑八宝阁好不好?小夜说那里新来了一批红翡头面,我先前也送去了一批玉石,画了样子,给大哥、二哥、你和小五都打了玉佩,也给绾儿打了新首饰,算算日子差不多能取了。” “哦?居然还有我的?”杨绪冉惊喜地笑出来,“这是何时的事?” “就是小王爷打伤朗表哥那日。”杨缱答。 杨绪冉:“……” 回过神的季景西:“……”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季景西下意识思索起玲珑八宝阁到底在哪条街上,还没等他想清楚,便听苏夜脆生生道,“景西表哥一起来吗?” 被打断了思绪,季景西无奈地望向苏夜,“想让我付账就直说。” “哪有。”苏夜一本正经地答他,“这不恰逢其会嘛,阿离给她兄长打玉佩,我也不能输呀,今日定也给表哥选一份合意的!” “用我的银子给我自己买?”季景西挑眉。 “哈哈哈……”苏夜干笑。 苏夜的父亲苏怀宁,虽说是苏家家主,却担着国子监祭酒这份清贵的职,没什么油水不说,苏祭酒本身也非喜好敛财之人。他素来正身慎己,士林之中名声极好,苏家大房规矩众多,对小辈也管得甚严,苏夜自己的月银虽比寻常官家小姐多一些,却是比不得杨缱这等世族出身的。 她今日本就只是出来打牙祭,并无打算去玲珑八宝阁,身上带的银票不多。虽说可以选了东西再让店家寻苏府报账,但这等出入却是要动用中公的。 季景西不愿苏夜为难,话说的虽直白,却毫无拒绝之意。苏夜也知他只是嘴上说说,对自家表哥那是完全无需客气的,反正以前这等事她也没少做。 她年纪小不假,心里却门清,季景西只愿对她这一个苏家人好,不是因为她有多特殊,也不是她有多受人欢迎的魅力,而是她性子恰好对季景西胃口罢了。 若非如此,单凭她姓苏,季景西就不会给她好脸看。 所以在他面前,苏夜向来不遮掩,有一说一,想宰他就宰他。这样反倒不会惹来他的恶感。 好笑又好气地摇摇头,季景西起身,“行了,走,给你个尽孝的机会。你们两个姑娘家出去我们也不放心,就当饭后消食。” 苏夜顿时兴高采烈,狗腿地谢过季景西后,亲亲热热地挽着杨缱咬耳朵,“阿离我跟你说,我表哥他每次出门,身上都带着个千八百两的,是不是特别可怕?” 短短时日,两个姑娘家便互相换了称呼,阿离小夜叫的甚是亲热。 杨缱长这么大,因着性子原因极少有闺中好友,数得上的就只有靖阳公主一个,苏夜是第一个不在意她古板严肃的人,不仅不嫌弃,反而大大方方地同她交好,虽是自来熟,却极有分寸。杨缱喜欢她这性子,也乐得多一个手帕交,尽管还有些不习惯与人这般亲密,却打从心底里高兴。 她们走在前头,季景西与杨绪尘跟在后,听到苏夜的话,小王爷顿时脸一黑,杨缱却是认真思索起来,“大约也是以备不时之需……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 “欸,你也这么想啊。”苏夜怔了怔,“景西表哥先前也是这么说的,还说至少要够换一辆马车和一顿吃食,最好还能换两身好衣裳和两对好鞋什么的……我是不懂啦,他身边有无霜,还有暗卫,哪会到换马车吃食的地步呀。不过随他高兴咯。” 她说的轻轻巧巧,杨缱听在耳里,却突然呼吸一停,怔然地回头看季景西。 后者挑着眉回看她,那双灿若清泉的桃花眸里平静至极。 ———— [好气啊,凭什么一听你我身无分文,他们就掉头走?还怕小爷赖账不成?!] [咱们身上连值钱的物什都没有,又这般狼狈,谁愿意给咱们搭车呀,看着就麻烦,唯一一把防身的匕首又不能卖。你也是,怎的连最后的玉佩也碎掉了?] [还不是因为你没走稳,不然能摔吗?] [我背着你呢!] [……好嘛,不怪你。都是些以貌取人、看人下碟的混账玩意,待小爷回京再收拾他们!] [等你回去,哪还找的见人呀,算了,跟他们一般见识作何。] [你怎的这般好说话?他们方才还打你主意呢!好气!别让我再见着,否则挖了他们眼珠子!] [……乱说,哪就打我主意了?] [总、总之回京后,小爷走哪都要带上银子,你也是,听见没?万一再遇着这些个混账,咱们拿银子砸死他们!] [别说话了,累不累呀……拿银子砸人做什么?不如换双结实的鞋,我脚好疼。] [……那咱们歇会?你鞋子又破啦?] [嗯,你手艺不好。] [……我尽量这次编得再好些,你忍一忍啊,我找点什么软和的加进去。] [算啦,棉衣都被你拆差不多了,再来就要冻死了,就随便修一修。] […………杨缱,我是不是特累赘?] [还好。] [……累赘也得拖着你,都走到这了你别想丢下我。] [谁说要丢下你了……] 第42章 蓝田日暖 玲珑八宝阁距离曲觞楼不远不近, 四人坐了两辆马车前去, 杨缱与苏夜上了信国公府的马车,杨绪冉则和季景西同乘, 苏夜来时的马车被打发了回去, 顺带也给府中捎去了信。 两个姑娘家在前说着小话, 加上白露和苏夜的丫头紫萝, 马车里莺莺细语好不热闹。而另一辆马车上,气氛却是截然不同的紧张肃穆。 杨绪冉自打上了马车就一改曲觞楼里的爽朗, 严肃而沉默地审视着眼前人, 从头发丝看到脚面,看得季景西浑身不自在。 他也不是那等不禁看的人, 平日里被众星捧月惯了,加上一张被称为京城第一美的脸, 走到哪都是焦点,哪就会被人看几眼便紧张的?可偏偏杨绪冉不是旁人, 他在是他同窗友人之前,首先是杨缱的兄长。 信国公府的氛围,那是在整个京城都赫赫有名的。妻妾和睦, 兄友弟恭, 嫡庶虽分明, 却从没传出过什么以嫡欺庶的糟心事。这一家的小辈, 上至世子杨绪尘, 下至六小姐杨绾, 六个子弟无论男女都很得杨霖看重, 杨绪冉虽是庶出,却比旁人家的嫡出分量都重。 放在其他大族门阀,哪怕杨绪冉再如何惊才绝艳,南苑的名额都不可能落到他头上。当年的南苑十八子里,他是唯一的一个庶出身份。可那又如何?杨家人就是这般敢他人所不敢,庶子照样是家族培养的对象,走出府门,每个人都能代表杨家。 也正因信国公府这般态度,杨绪冉在京城里硬是没人敢小看。 他与杨缱的年纪相差不大,两人关系极好。杨缱敬重兄长,杨绪冉疼爱妹妹,当年杨缱与季景西被北戎人掳走时,信国公要掩人耳目上朝下朝,尘世子重病在身只能坐镇后方,是杨绪冉,这个杨家三子担起了信国公府对外门面。 他为了杨缱,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亲自带着一队府兵跟在燕亲王身后一村一镇地寻人,也能在见到妹妹受了大罪时,堂堂男儿红着眼眶躲在角落里哭,更能在妹妹终于无事后,放弃了出仕的机会,只身出门游历三年之久。 他为何要出门游历?单纯的行万里路长见识吗? 季景西没那么天真。 五皇子季琤离京游历,是为了躲皇宫里的明争暗斗,顺带帮皇上巡视二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封地。杨绪冉出走京城,却是拿了密旨的。 这样一个人,又如何能被小瞧了去? 如今,他对上了一个对她妹妹有大企图、处心积虑想娶她过门之人,哪怕这人是季景西,是燕亲王府横行京城的小王爷,杨绪冉会轻易妥协吗?只因为这人是他好友同窗? 他在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审视、评判眼前人,而季景西对此只能选择接受。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凭人打量。 “小王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杨绪冉冷静地开口。 “当然知道。”季景西平静地直视他。 “那就好。”杨绪冉颔首,“话我摆在这里,我不会如大哥那般反对,但也不会出手帮忙。阿离性子单纯,善恶分明,澄澈如镜,太过黑暗的东西她应付不来,但却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她身后,站着信国公府,站着整个弘农杨氏。”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转也不转地盯紧眼前人,“还请小王爷看在你我往昔情分上,看在阿离曾一步一步把你背回十八里坡的份上,无论做什么,都先想想她。” “好。”季景西斩钉截铁地应下一声。 两人无声地对峙片刻,红衣男子首先移开视线,懒散地靠上车壁,半阖着眼轻声道,“杨绪冉,爷今儿也给你撂一句话,这话你大可去说给杨绪尘听。” ——“我季景西,三年前就曾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让杨缱再受一丁点苦,若是做不到,我拿命去赔。” …… 他知道自己要娶杨缱有多难。 可人活一世,若不能迎难而上,把自己想要的得到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年十八里坡获救,他去求父王提亲,父王对他说,季、杨二氏不联姻,皇上容不得杨家坐大,杨氏也不可能让自己成为下一个王谢。 他说,你要离杨缱远一点,信国公府在保护她,你不能为一己之私拉她下水。 他还说,皇上一生都在致力于平衡世族势力,三朝国君相继蚕食着朝堂上一边倒的世族,王谢倒了,杨氏就是世族的领头羊,这一家人,都在风口浪尖。 那时季景西不过是个锦衣玉食、跋扈嚣张的少爷,哪懂什么朝堂势力天下大局?可他仍记得父王拍着他的肩,叹说人生在世,许多事都不尽如意,不可能因为你想娶杨缱,就打破好不容易维系的平衡。你季景西,没那么重要。 道理他懂了。 可他不甘心。 他伤势未愈就去爬信国公府的高墙,却撞上锦墨阁被守得严如铁桶。他接连承受过杨氏兄弟的冷言冷语,亲身感受过杨缱伤愈后如陌生人般待他,更一度放弃过,觉得保持距离才是真正对她好。 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依然做不到放手。 凭什么季杨二氏就是不能联姻?凭什么他燕亲王府的小王爷就是娶不得第一世族嫡女?他是个亲王世子!又不是皇子,信国公府再势大,给他有何用?他又不争皇位! 就算有人担心他带着燕亲王府和信国公府之势站队其他皇子,可那就一定能成吗?皇上子嗣众多不假,可太子堂哥已经做了二十年太子,再没用,二十年也够他巩固实力了? 季景西自打决定要娶杨缱,就已经翻来覆去、条分缕析地想过那一条条一道道的“理由”。寿宁节前的王府书房里,他一动不动挨了父王一脚,忍着疼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将他三年前就知道的这些所谓“不能娶杨缱的理由”一条条驳斥。 他告诉父王,三年了,不会再有人怀疑杨缱曾与他一起被掳,杨家那边已不再防他如防敌。刺杀事件的风波,已平息了。 他说季杨二氏联姻的最大前提是不撼动皇权。他可以不站队,不支持任何一个皇子,包括太子殿下,包括季珏,一辈子做一个危险却也安全的纯臣。如果信国公需要,他甚至可以永不入朝。联姻需要契机,他不急,机会慢慢创造,前提是杨缱不能嫁给别人,他也不会娶旁人。 他说杨氏如今如日中天,是因为有信国公杨霖。但杨霖总有致仕之时,杨绪尘久病沉疴,不是威胁,杨小五想成长,至少还需要十年,十年后是如何局势,谁也说不准。而杨家两个庶子因身份所限,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到最高位。杨家,其实是在走下坡路,他们能保存家族,却不能令家族延续朝堂风光。这样的杨家,对皇权不足为虑。 他还说,自己是皇族玉牒上落了名的季家人,季氏皇权不容动摇,他总是要为季氏打算,不会让皇伯父为难,不会让未来天子为难。他只有这一个要求,那就是娶杨缱。但他娶她,不是以覆灭她的家族为前提的,他不想伤害杨缱身后的家人,并为此做好了准备一辈子周旋其中,多浑的水都会咬着牙蹚一蹚。 一切的苦果他来吞,一切的危险他去挡,一切的困难,他来扛。 “这太难了,可我仍要去做。”他跪在燕亲王面前,梗着嗓子不避不闪地望着自己最敬重之人,“父王,景西求你,帮帮儿子。” 燕亲王是怎么想的,季景西并不知道。他只是将自己赶出了书房,想了整整一夜,并于翌日亲自进宫与皇上恳谈了两个时辰。 然后,季景西便从赐婚名单上被剔除了。 这一个良好的信号,至少证明了他父王并没有全然否决他。可要娶杨缱,除了这些不得不考虑的外部因素以外,还有一件更为重要之事,那就是如何让杨缱喜欢上他。 ……季景西觉得,其实这也很难。 他们有同窗两年的情分,有同生死共患难的经历,可也有渐行渐远的三年空白。杨缱从前在南苑时便看不得他散漫无矩,这三年里他自己有多浪荡他自己也清楚,想要弥补这些落下的距离,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更何况,他季景西也有自己的骄傲。他就是这般模样,他可以为了杨缱做许多事,但却不包括将自己变成刻意迎合她喜好的另外一个陌生人。 那就不是他了啊。 所以不能着急,他要耐着性子,将自己面前所有的拦路虎全部弄死。 …… 一路沉默,很快,马车便在玲珑八宝阁前停了下来。 季景西一下车就意识到了这是何地,先前在曲觞楼里的猜测果然成了真。这里是西大街,明月楼乐坊就在前面不远处,而他打伤陈朗,也是在这条街上。 结合先前杨缱的话,季景西一时间望向她的目光格外意味深长——那日他教训陈朗时,她是在场的……那辆提前退场的马车…… 所以她到底知不知那日的事? 心情复杂地跟着三人进了玲珑八宝阁,掌柜的一见是贵人,当即将人迎上二楼,并亲自给客人上了上好的明前茶。 “茶不错。”杨缱很是实在地夸赞了一句。 “哎哟,能得杨四小姐一声夸,小老儿真是无憾了。”胖乎乎的掌柜笑得脸上褶子都开了花,“您几位稍等,草民这就将东西拿来。” 玲珑八宝阁是京城最大、也最贵的珠宝首饰铺子,每次只要推了新式样,都会令整个京城的少年少女们闻风而动,他们自家供着的匠人师傅更是曾经名满天下的名师之后,手艺极佳,却偏偏不愿受招揽,而是就窝在这京城铺子里,想要求对方打首饰,还得看他心情。 这里的东西包罗万象,有动辄百两的,也有区区几十两十几两的,因此上至高门子弟,下至寒门平民,都可在这里寻到合意的饰物,且口碑极好,质量过硬,百年老店着实名不虚传。 几人稍待了片刻,便见掌柜带着一群人鱼贯而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托盘,托盘上覆着上好的绒布,东西放下后便又恭敬地退去。掌柜上前将绒布掀开,谦虚道,“前头乃是杨四小姐上次交代的,您验一验。后头是咱们还没给人瞧过的新品,不是小老儿自夸,整个京城绝不会有第二个样式!” “拿来我瞧瞧!”苏夜招了招手。 杨缱倒是不急去看新品,而是先去瞧定做的东西。简单扫了一眼,她心下满意,随手从其中拎出一枚双环冷玉珏,回头对上了杨绪冉的视线。 “三哥,你瞧瞧如何?”她将东西递了过去。 杨绪冉笑成了一朵花,先前车上的肃杀早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缭绕周身的炫耀。他接过双环珏,还特意在季景西面前晃了一晃,“好玉,好手艺,好样式!” 景小王爷默默咬了咬牙。 “喜欢就好。”杨缱眼眸一亮,“这是特意给三哥的。” “就知道我们小四最贴心。”杨绪冉眉开眼笑地将东西收了起来,“回头小四给打个络子?” “行呀。”杨缱大方应下。 既是打制配饰,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个双环玉珏,她当初是直接给打了整套,除此之外还有两枚玉佩、一枚玉冲牙,发饰上的镂空玉环等等,杨家六子,一个都没落下。 “阿离,这些都是你亲自画的样式吗?”苏夜也被吸引过来,拈起一枚绳纹玉佩,先是被入手的温润惊艳,接着便被这从未见过的样式和高超的手艺所吸引。 “嗯。”杨缱点点头,接过她手上的玉佩犹豫了片刻,转头递给季景西,“小王爷觉得如何?” 后者接过绳纹佩摩挲了两下,“蓝田暖玉?不错。” “小王爷不嫌弃就好。”杨缱眉眼弯弯。 “……给我的?”季景西手上动作蓦地一顿,惊讶地抬眼。 杨缱点头,“想不出如何回赠那幅温师之作,只能投桃报李。君子以玉,温润而泽,以柔化刚,小王爷往日多配以冷寒之玉,不妨偶尔换一换。” “……” 那托盘之上,放着六套玉饰,独独这一绳纹佩置于外。季景西信她是心血来潮画的样式,却也用了心,与他所见过的其他绳纹玉佩都不尽相同,独一无二至极。 就这么送予了他…… “好。”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垂下眸子凝视手中之玉,动作间不觉多了几分小心。 结绳于环,玉暖生烟。 杨缱,你知不知这不仅仅是感谢之意…… 古有结草衔环以示报答,却也有绳结相连,完满合一之喻啊。 这厢,杨缱已然开始同苏夜挑起了其他,杨绪冉瞥了一眼不知不觉笑成傻子的某个小王爷,真的很想拿把铜镜给他瞧瞧他的模样有多蠢。 而就在此时,楼下喧闹之声乍起,接着,一个男子声音陡然拔高,声音传至二楼,令杨家兄妹同时微微一怔—— “……你说这是谢家的纹章玉,那就真是谢家的?谢家早没了,谁能证明你所说真假?” 第43章 玉章拍卖 杨绪冉与杨缱只互相对视一眼, 便齐齐出了厢房,没有贸然下楼,而是站在栏杆前观望。 八宝阁一楼, 先前喊出那句话的人瞧着有些眼熟,但由于背对着,一时没能看出身份来。跟着出来凑热闹的苏夜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忽然小声道, “咦, 那不是……冯林?” 冯林? 杨绪冉眼眸微眯,“冯二?” 苏夜点头,“应该不会认错,通常只要见过一次, 我便能从身形上瞧出来。” “是冯二。”慢一步过来的季景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他与冯二从前打过交道, 比离京三年的杨绪冉和不常出门的杨缱都熟悉,“他在跟谁吵?” 四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冯林对面。 那是一个清癯削瘦的年轻男子, 个头与冯林相差无几,一身普通的青衫已被洗的发白, 站在那群锦衣华服的高门男女中甚是显眼。他面色略有苍白,非病弱,反倒是像贫苦人家食不果腹之色。 他们似乎在因冯林手中的某样东西而争执。站在冯林周围的人不少,两方对峙,青衫男子显得势单力薄。然而即便如此, 那人依旧挺腰直背, 脸上虽有怒容, 却丝毫不堕礼数,好似那直挺挺的脊梁上,担着人们看不见的偌大气节。 离得稍远,看不太真切对方的五官容貌,可杨缱总觉得那青衫男子给她一种很是熟悉的感觉。她微微眯起眼,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轻声对自家三哥道,“三哥,你目力好,识得他么?” 杨绪冉抿唇不语,好半晌才不太确定地摇摇头,“不认识。” 争执还在继续,八宝阁的掌柜为难地站在两人中间,似是想要调解打圆,却又顾忌着冯林一众的身份,不敢妄自开口,只得不停地对青衫男子使眼色。可那青衫男子却全然不理,只定定对冯林道,“还请这位公子放下手上东西,是在下先来的。” “怎么说话呢!居然敢命令冯二哥?”冯林身边有人嗤笑。 “就是,冯二哥能看中这东西,是它的福分,你又是哪来的穷酸?” “照小爷看,这不过是个普通的玉章子。掌柜的,就这么个玩意,你居然还敢卖五千两?是不是瞧着咱们面善好欺啊?” 掌柜一惊,顿时连连摆手,“李少爷,可不敢冤枉小老儿啊!这,这玉章也是旁人寄卖于本店的……这位公子拿出了信物,按规矩,只要他出得起底价,就能卖给他啊。” “什么信物不信物的,爷今儿就看中这玉章子了,掌柜的,出个价。”冯林抱臂望向掌柜。 “公子自重。”青衫男子已是面色铁青,“掌柜的已说了此章乃是寄存,而在下手有信物,按理在下是可取走此物的。公子与在下无冤无仇,何必咄咄逼人!” 他说的有条有理,周遭看热闹之人也不住点头,又见他衣衫朴素,想必是一出仗势欺人的戏码,于是有人看不下去,略显不忍地出声鸣不平。 玲珑八宝阁门口顿时吵闹声不绝。 冯林显然没想到青衫男子竟一步不退,不由提高声音,“既是玲珑八宝阁寄卖之物,自是价高者得,这玉章五千两是?爷出六千两!” “这……”掌柜有些傻眼。 “这位公子为何非要与在下争抢这一玉章?”青衫男子紧攥着拳头,“在您看来这既是一普通玉章,又如何能入您的眼?还是说,您认可方才那老者的判断,瞧着此乃谢家纹章,才定要出手的?” 冯林面色微变,顿了顿,冷笑,“爷管他是什么,今儿小爷我就是看中它了!少废话,出得起价就出,出不起价就滚蛋。” 他态度强硬,摆明了要拿银子解决。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不知是谁说了句‘那好像是宣平侯府的二少爷’,众人均是一惊,声音骤然弱了许多。 虽是天子脚下,权贵多如狗,但也不是谁都敢轻易得罪侯府的,尤其谁不知道宣平侯府的二少爷乃是一介纨绔?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帮人啊! 再者说,既是寄卖,按照玲珑八宝阁的规矩,确是价高者得。虽说青衫男子有信物,可底价拿走,但若有人再出高价,也不是不能售卖。 玲珑八宝阁百年老店,信誉为天,光是寄卖的规矩便有几十种。如今看来,这玉章子的寄卖方式显然不单单是‘有信物即可得’的单独售卖。 也不知当初寄卖之人是怎么想的,也不把条件设置得苛刻些,这不,让冯二公子抓住了。 不过这玉章子到底是何来头,寻常玉章能值的起五千两的底价吗?方才有位老者倒是指认说是谢家之物,但那人早已被冯二少爷气得愤然离去,在场竟是无人再出面说明了。 毕竟,谢家已经在京城销声匿迹十年之久了。 青衫男子并不知寄卖的规矩还有这些,下意识望向掌柜,后者擦着汗翻看着取来的簿子,一盏茶的时间才翻到了当年记载,待看明白后,苦着脸对青衫男子无奈一笑,“对不住了,公子,冯二爷出价有效。” 话一出,青衫男子的脸色顿时煞白。 他咬着牙,似是要将掌柜手中那记事簿子瞪出窟窿来,片刻后,又不知从哪来的毅力硬是压下了怒火,几乎一字一句地从发白的双唇中挤出声来,“六千……一百两。” 周围顿时传来毫不掩饰的讥讽大笑。 “六千五百两。”冯林悠悠地出着价,即便瞧不见他的神色,楼上四人都能想象得出他此时的面相有多鄙夷。 青衫男子良久都没有出声。 “不加了?”有人嘲弄地开口,“那这章子就归二爷了?” 那群人齐刷刷望向掌柜,后者犹豫片刻,刚要开口,二楼角落里,一道平凡无奇的男声响起,“八千两。” “谁?!”楼下,冯林一众、连同青衫男子同时抬起头来。 然后,人们瞧见了一个面容陌生、穿着正常的死板面孔——正是杨绪尘亲拨给他三弟的杨家暗卫之一,暗九。 在暗九身后,先前还在看热闹的四人早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他一人。 见是一其貌不扬之辈,冯林皱了皱眉,确定自己没见过,怕是哪家的下人。而这个下人也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等了一会,不耐烦道,“八千两,还加不加了?” 冯林:“……” 哪家的下人这般嚣张!! “八千五百两!”他冷笑。 “哦。”暗九死板的声线听起来就像个假人,“有点贵。能验货吗?” “切——买不起早说嘛!”冯林身边,先前帮着说话的李公子顿时一脸嘲弄。 暗九理都不理他,径直望向掌柜,“验货,行不行给句话。” 掌柜被他这一眼看得整个人一激灵,冷气嗖嗖往骨子外冒,“能,能!”说完,感受到冯林众人的瞪视,掌柜深吸了口气,好歹是端出了几分百年老店的底,“二爷,此乃玲珑八宝阁的规矩。您放心,小老儿亲自去送,既是竞价,不如诸位移步后堂如何?” 冯林哼了一声,将手中的玉章子交给掌柜,拂袖朝后堂走去。 “这位公子也同来。”掌柜的望向青衫男子。 虽然不甘心,但青衫男子还是点了点头。 八宝阁的构造分前后二堂,二楼先前季景西等人所在的厢房是前后两面兼顾,自是不用移步。待掌柜亲自将玉章送至暗九手中后,后者丢下一句‘等着’,便回了厢房。之后不过片刻,他再次出现,将东西交还。 后堂里,掌柜去而复返,手中除了托盘里的玉章子,还有一式二份已签了字的保证。这同样是八宝阁规矩,超过一万两便需参与者白纸黑字留下证据,以便未来不论是要账还是对簿公堂都能有一份物证拿得出手。 冯林也同样签下了手书。他本想知另一叫价者是谁,可掌柜的却笑眯眯地拒绝了他,只道一声规矩所限。 竞价继续,二楼栏前,暗九干巴巴地开口,“一万五千两。” !!! 跟着前来看热闹的众人均是倒吸凉气,青衫男子则略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叫价之人。 他不得已退出这场贵人之间的游戏,眼睁睁望着自己所念之物被人这般争抢,心中不忿早已如同奔流之江河,几乎要冲垮他不断建立起来的尊严。 他贩卖所有,东拼西凑,家徒四壁,甚至愿签下高利之债,都才不过能凑出五千多两,而皇城根下,随随便便两方,却轻而易举地喊出了万两白银之数。 朱门酒肉,路有冻骨。 “一万八千两!”冯林平静地加价。 “啧。”暗九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看得冯林怒意横生,心中暗暗发誓待会定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下人好看。 “两万。” “五万!”冯林嗤笑。 “十万。”杨家暗九爷表示自己实习惯被当猴子围观,抬价抬的甚是任性。 “十五万!” “二十。” “二十二!” “三十。” 两人叫价极快,几乎不给八宝阁掌柜插话之机,眨眼间价格便飙到了四十五万两白银,堪称这一年八宝阁寄卖之物里的最高价了。 彼时青衫男子早已看淡一切,若说先前他还对出价有着震惊,如今却是近乎麻木了。他平静地望着掌柜身边的托盘,盘子上那枚漆黑如墨的玉章静静地躺着,一个死物,此时却好似发着光一般,成了一切的焦点。 男子无声地看着,眼底逐渐浮现出淡淡的讥嘲,也不知是在嘲弄谁。 “……六十万两白银!”冯林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喊。 此价一出,饶是掌柜都忍不住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而楼上的暗九则终于停下,盯着冯林直勾勾看了几眼,唇角一抿,道,“行。” 说完,二话不说转身回了厢房。 后堂里,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不明所以。掌柜的等了片刻不见暗九再出,只好差人上去问。待问话之人回来低低耳语了几句后,掌柜大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地望向冯林,“冯二爷,对方弃了,六十万两银,这墨玉章是您的了。不知您是去银庄调银子,还是回去取银票?” 后堂里一阵死寂。 青衫男子忍不住嗤笑出声,“蠢货。” 面对殷殷切切的掌柜,冯林怔了怔,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要坐蜡了。 六十万两银,买一个不足女子巴掌大的玉章…… “不愧是宣平侯府,果真财大气粗!”围观者里,有人由衷地出声感慨。接着,像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整个后堂顿时此起彼伏夸赞起了宣平侯府。 这些话语放在平时,明明好听至极,可如今传入冯林耳中,却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切在他的肉上——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回府后会被父亲怎么收拾了。 能逃债么? 冯林第一时间想到这一点,毕竟六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即便那枚玉章子他无论如何都想到手,这价也着实高了。 怕是不行。他默默否了这个法子。玲珑八宝阁既然能在大魏朝屹立百年而不倒,背后势力定然非同小可。 “……冯二爷?”掌柜还在等他回话。 “吵什么,爷这就去调银子!”冯林猛地回神,不管怎样先在人前不失了脸面。 “冯二爷果真爽利!”人群里,先前说‘财大气粗’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成功地带起了一片应和之声。 掌柜的微微笑着,那双精明的商人之眸定定看了冯林几眼,“那小老儿就恭候二爷了,只要银子一到位,东西,本店双手奉上。” 店铺伙计已开始有条不紊地疏散着看客,冯林面色发白地转身离开,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青衫男子。后者面无表情地避过他,慢几步留在后,待人走的差不多,才望向掌柜,“不知在下可否拜见另一位叫价者?” 掌柜的友善地对他笑了笑,“公子随我来。” 他将青衫男子带上二楼,恭敬地敲门,暗九再次出现,见是他们,侧身让过示意他们进来。掌柜自有眼力,笑呵呵地表示自己就不进去了,临走前不经意往内一扫,确认是景小王爷一行,不禁心中默默给冯二公子鞠了一把泪。 谢过掌柜与暗九,青衫男子平静地整了整衣襟,踱步而入。刚一进门,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的两男两女。 窗前背光,还未待他瞧清楚,其中某个高挑纤瘦的女子首先起身。接着,清脆好听的声音夹杂着惊喜与诧异,脆生生传入男子耳中。 “卓哥哥,果真是你!” 第44章 年谢氏 卓……哥哥? 厢房里,当杨缱喊出这个称谓时, 不论是季景西还是苏夜杨绪冉都诧异地看向她。 先前叫价, 掌柜将那枚玉章送进来验货时, 四人均过手看过。不同于旁人的不识货, 至少杨家兄妹与季景西都一眼认出那是墨血玉, 顶级、稀贵、放眼天下也不会有多少的墨血玉。 这种玉,与一般的墨玉乍一看极为相似,然则细看的话,其中会有极少的血纹。血纹并非天然存在,而是人为灌制,而灌制之法则素来为各家所秘传。 墨血玉之所以珍贵, 只因他能自外而内融于血,也只有灌制了血纹的墨血玉,才能被称为重宝。 季景西能认识, 还亏得他在皇宫里长大,而杨家兄妹认识,则是因为他们家的家族象征——存于宗祠、且镌刻着家族纹章的宗印, 正是这种顶级墨血玉。 毫无疑问, 那是谢家的纹章玉。 说不得,还是谢家宗印。 如此一来, 这玉纹章叫价到多高都不足为奇了。 而在见到那枚谢家玉纹章后, 杨缱心中对青衫男子的身份便隐隐有所猜测, 可鉴于人没来到她面前, 不敢肯定, 只能按下不表。如今人来了,尽管多年不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来人。 杨绪冉怔愣着望向青衫男子,猛地睁大眼睛,倏然起身,“谢卓?” 谢卓蹙眉打量两人,似是不敢认。 “是我啊卓哥哥,阿离。”杨缱来到他面前,清澈的双眸里盛满莫大惊喜,“你还记得我们吗?这是我三哥绪冉,杨绪冉。” 谢卓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恍惚回神,“……是你们。” 十年分别,眼前这两张脸庞,已与记忆中大不相同,除了杨缱还隐隐有着少时的轮廓外,杨绪冉早已大变模样。他乡遇故人,今日的谢卓心境本就大起大落,原以为不会再有更多波折,却不想还有着这样的惊喜等着他。 他有些失态,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顿了顿才试探般放在杨缱头上,原本稍显冷冽的声音悄然带上了一抹沙哑,“阿离……长这么大了啊。” 话一出,眼前的少女蓦然红了眼眶。 在不确定谢卓的身份之前,杨缱尚能抱着欣赏的态度冷眼看他与冯林据理力争,可当这人真正来到自己面前,确认他的确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谢卓时,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涌出了滔天的愤怒,为那枚墨血玉章,为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衫,更为了这个人。 堂堂谢家子,陈留谢氏嫡长孙,有朝一日竟也能因为银钱而被宵小所辱! 杨缱一把抓住他便要往外走,“卓哥哥,走,我们去寻冯林!” “欸欸欸,杨四你别冲动!”苏夜赶忙扑上来拉住她,“你打算做什么?你给我冷静点!” “冷静不了!”杨缱气得眼眶发红,面对谢卓,她简直又羞愧又内疚,“先前不知便也罢了,既已知道是卓哥哥想要那墨血玉章,我又怎能眼看旁人染指!” “染什么指啊,杨四你动动脑子!先前表哥不是说定能将那墨血玉章摆在你面前吗?”苏夜急得直跳脚,“冯林成不了事的,你如今这般去寻茬,那玉章子怎么办?你让这位卓……卓公子如何自处?八宝阁的规矩你也不顾了吗?!” “阿离!”杨绪冉也难得神色严厉地望着她。 “可是……” “没有可是!”苏夜紧紧攥着她,生怕她如上次牡丹园那般不管不顾,“你不信我,你还不信我表哥的能耐吗?你别坏他事呀,先前不是都说好了吗!” “……” 为难地咬着唇,杨缱委屈得直撇嘴,看看谢卓,又看看苏夜与杨绪冉,最后求助般望向不远处倚坐看戏的季景西。 后者接到她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挑起眉。他面色淡淡,视线平静而冰凉,仿佛结了冰的湖面,让人瞧不出分毫外露的情绪。然而就是这样的眼神静静注视着她,一句话没说,杨缱却突然心底一慌,宛若一桶凉水兜头盖脸直直浇下。 她怔了怔,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阿离,先放手。”谢卓此时终于开口。他轻轻拍了拍眼前人的腕子,动作克制而守礼,几乎只用指腹碰了碰,却成功地将自己的手腕从杨缱手中脱出。 “卓哥哥……”杨缱对上他。 “何时这般易怒了?”谢卓淡淡望着她,“我谢卓,还不至沦落到由师妹来帮出头的地步。小时候,你可是一直躲在我身后的。” 杨缱呼吸微微一滞,面对这样的谢卓,不自觉便挺直了腰。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并非谢卓所愿看到的,只好敛下神色,恭敬地对眼前人屈膝致歉。 这一礼,从动作至神色,每一个细节近乎完美,饶是世间最为严格的礼教夫子在此,也不可能挑出一丝错处,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是扑面而来的百年世族之势。 “是阿离失礼了。”她郑重地开口,“还请兄长责罚。” 谢卓定定地望她,良久才轻声道,“无妨。” 他笔直地站着,眉眼间的冷漠渐渐如春日化雪般晕染开来,目光在杨缱与杨绪冉之间流连一圈,最后落在高挑的少女身上,“今日能得见故人,卓已是满足。那玉章……罢了,不过是死物,我只是想知道另一竞价者是谁罢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请恕在下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失礼诸位,实非得已。” “……卓哥哥这就要走?”杨缱顿时一惊。 “嗯。”谢卓牵了牵唇角,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阿离,我回来了。别急,日后总会再相见。”他顿了顿,又忍不住交代,“今日之事,莫要多为我费心。” 说完,他移开目光,先是郑重地对这间厢房里地位最高之人、也就是季景西庄重地行了一礼,接着对其余三人颔首,而后转身离去。 怔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杨缱下意识想追上,脚尖挪了一挪,却硬生生止住。 随着谢卓匆忙离去,整个二楼厢房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之中,好半晌,才听杨绪冉叹了口气,“阿离,你今日……回去自去大哥那处领罚。” 杨缱闷闷不乐地点头,被苏夜牵着坐回原位。 “杨家三哥,为何要罚阿离?”苏夜直勾勾地瞪着杨绪冉,仿佛他不说出个理由来,就要亲自上门打抱不平。 “不是我要罚她。”杨绪冉苦笑着端起茶盏,“你问问她自己,是不是回去又要罚自己加倍功课了?与其这般,不如让大哥看着她。” 苏夜转向杨缱,小姑娘倔着不愿说话,算是默认了杨绪冉的说法。 “嗨呀,这都什么事!”苏夜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好友的肩,“方才那人是谁啊?” “我师兄。”杨缱闷声开口。 ……师兄! 又一个令人惊讶的称谓。 “师兄?”苏夜睁大眼睛,“你还学过江湖功夫?!” “哪跟哪啊,”杨绪冉好笑地帮着解释,“谢卓兄的父亲乃是缱儿的启蒙老师。小王爷应该也知道,她的琴师从谢三爷,谢卓便是谢家三爷的嫡子,当年陈郡谢氏这一辈的嫡长孙。” 谢氏?!苏夜轻声惊呼,“……那个谢家?” 杨绪冉点头。 谢卓的年纪比杨绪尘、苏奕都要大些,当年谢氏还风光时,他也曾是这一辈身份最为贵重之人里的一员。只是谢卓那时经年不在京城,而是在陈留郡谢家祖宅,因而许多人都不曾见过他。 后来谢氏出事,牵连九族,作为长子嫡孙,谢卓本也逃不过一死,若非谢皇后苦苦相求,加上法不责幼,谢家最后一根嫡系独苗就这么幸运地活了下来。 然而又能如何呢,谢家只剩他了。 “可是……谢家不是已被正名翻案了么?”苏夜艰难地回顾着这件对她来说极其遥远之事,“我实在想不起谢家的世袭爵位还在不在了。” “在的。”杨缱忽然答。 苏夜讶异地看过来,“那岂不是说,这位谢卓公子就是如今的安国公了?天,如此年轻的国公!可为何他竟还会被冯林欺辱?” 杨家兄妹齐齐摇头。 他们已与谢家失去联系十年之久,当年信国公还曾想对谢卓施以援手,可人到陈留郡时,谢家早已人去楼空,多方打听也没能找到这位谢长孙,无奈只得作罢。 时间过去太久,他们也几乎忘了谢家还有这么个人,更不会关心谢家的爵位在不在,兴许信国公杨霖知道,但杨缱与杨绪冉却是一问三不知。 若非今日见到谢卓,恐怕他们仍不会记起过往之事。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杨缱又明显情绪低落,苏夜只好打起精神笑道,“不如咱们说说方才的竞价呗,最后冯林那副坐蜡的模样简直笑死人了,真不知六十万两他拿不拿得出……好想看看宣平侯的脸色啊。” 杨绪冉看看自家妹妹,又瞥向垂眸不语的季景西,接过话头,“六十万两,堂堂侯府应该还是拿得出的,最不济,节衣缩食年罢了。” “冯林想必也是认得墨血玉的,否则不至如此。”苏夜道。 “自然。”另外两人依然不搭话,杨绪冉只得继续,“不过那可是墨血玉,家族没传承个百年都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的玩意,别说是宣平侯府,就是裴家、顾家,说不得都没有。兴许宣平侯府六十万两出去了,东西转头便进了宫也不一定。” 苏夜顿时瞪大眼睛,接着噗嗤一声笑出来,“天啊,血亏!”银子花出去了,东西却不能是自己的……这也太惨了? 她大笑,“表哥,方才是你主张弃价的,是不是早想到这个了?你还有什么后招等着呢?” 季景西彼时正垂眸而坐,自打方才谢卓进门起他便再没说过一句话,此时陡然听到苏夜将话头丢过来,眼帘一掀便迎上了她。 那是一道还未掩去寒色的眸光,锋利如刃,冰凉至极,措不及防地撞进苏夜视线之中,顿时令她笑声一滞。她近乎条件反射地感到头皮一麻,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一个字来,像是被吓住一般呆呆愣在原地。 下一秒,季景西重新垂下眼,再抬起头时,他已然恢复平日的模样。寒气骤然消失,苏夜只觉浑身一松,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方才竟不自觉地绷直了神经。 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绳纹佩收进袖中,季景西突然拂袖起身,“你们玩着,爷没兴致了,失陪。小三想买什么,只管记我名下。” ??? 三人齐齐抬头诧异地望他,然而季景西却连一个眼神没施舍,只径直起身往外走去。 路过杨缱时,她似乎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鲜艳的红衣随着他的步伐扬起翩跹一角,眨眼之间,便留给三人最后一抹背影。 之后,没等屋内三人回过神,无风去而复返,先是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杨缱,接着目光一敛,恭敬道,“县君、杨三公子、苏三小姐,我家主子交代由我留下来处理收尾。主子说,接下来的事三位无需再过问,主子自会处置冯林,几日后,墨血玉章会有人送去信国公府。” “……他人呢?”杨缱怔怔开口。 无风犹豫了一下,道,“回县君,主子身子略感不适,已先一步回府了。” 第45章 别院赔礼 京郊一处温泉庄子前, 一位头戴轻纱帷帽的女子灵巧地从马车上下来, 车夫改道而去侧门,女子则在两位侍女的陪伴下来到正门前。 彼时那里已经等着一位管家并侍卫, 见到来人,两人恭敬地行礼, “县君。” “请起。”轻纱后, 女子声音轻灵爽利,正是杨缱。 在她身后, 玲珑将拜帖并礼单奉上, 女侍卫无雪则笑嘻嘻地迎上来, “县君,主子在沉香阁恭候多时啦,请随我来。” 杨缱点点头,在无雪的搀扶下踏上软轿,“你们主子身子可还好?” “不太好呢,今儿又是不到三更就醒了……不过知道县君您要来,方才已是浅浅补了眠,瞧着精神头尚可。”无雪小脸上的忧虑转眼即逝, 望向杨缱的眸子里星光点点,“县君有所不知,主子可高兴了,早膳都多用了一碗银耳粥呢。” 杨缱:“……这么期待我来给他赔礼么?” “哪能啊!”无雪立刻意识到眼前人是误会了, 赶忙解释, “县君千万别多想, 我家主子就是没想到您会来罢了,昨日接到拜帖后,直接就令我们忙前忙后将整个别院都收拾了一番,就怕失礼于县君呢。” “……”可为何我听着还是像他在等我道歉? 杨缱干巴巴地笑了笑,悄悄深吸了口气,轻纱后的小脸一片肃然。 …… 距离上次玲珑八宝阁不欢而散已过了三日,头两日里,杨家四小姐一步都未曾踏出过锦墨阁,说是静心养性,实则是在反省。 那日打道回府前,无风特意单独寻她说了两句,只为解释自家主子为何突然离去。他说季景西前阵子受了伤,加上失眠之症多年不见好转,精神远就比不得平日,出来这么久,已是感到疲惫。 然而虽没明说,但杨缱依然觉察到了无风话里话外的责怪之意,再一稍加琢磨,才意识到自己先前除了在谢卓面前失态以外,那番举动,其实也是间接表明了对季景西的不信任。 想买下墨血玉章的是她,原本暗九出面,只是他们瞧不得冯林的嚣张模样,顺手路见不平而已,真正动了心思则是在验过货以后。 墨血玉章天下难见,无论是不是谢家的宗印,它的确出自谢家,单凭此就已是千金难买。杨缱与杨绪冉早就做好了准备大出血,不管是五十万两还是六十万两、甚至百万两,他们都可以承受,是季景西不想他们因着冯林的缘故白白花费,说动了他们兄妹放弃竞价,说他有法子得到墨血玉,还能令冯林吃挂落。 杨缱与杨绪冉自是信他的,所以当冯林喊出六十万时,暗九弃了。可谢卓的出现,却令她方寸大失……她拉着师兄去寻冯林算账,不就是侧面说明她还是对季景西没信心,生怕那墨血玉章真的落入冯林之手么? 那时在八宝阁,季景西望过来的那平静至极的一眼,如今想来,竟令杨缱坐立不安,愧疚得几乎无地自容。 比起京里大多权贵人家的子女,她很幸运,却也有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不幸。 后宅阴私,杨家没有,官场浮沉,她也不曾经历,最该学习处事交际的三年,她遭逢大难,轻易不得出门。原本还有南苑的同窗,可也在三年前各奔东西。 父兄将她看顾得太好了,过去年纪小,不让她接触太多还能说是为了她好,可三年前刺杀事件后,全家草木皆兵,对她的保护近乎到了杯弓蛇影之地步,一切的一切到了她面前,竟全都是已经粉饰好的太平,就连嫁人说亲,选的也是无需她操心太多的人家,只要嫁过去,凭着信国公府之势,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无人敢欺。 而她真正开始频繁地走出家门交际,算起来,竟是陈朗受伤之后的事了。 读了太多书,却不会做人。 而今乍然意识到,有时,并不是刻板地遵规守礼就能走天下的。 那日玲珑八宝阁之事直到现在都横亘在她心里,谢卓的话语,季景西离去的背影,一遍又一遍浮现在杨缱眼前。那是她头一次在挫败感面前提不起一丝干劲。不过一件说起来不甚重要之事,却偏偏戳中了她最薄弱的穴。 但杨缱也知道,她仍是幸运的。 幸的是,她明白的还不算晚。 于是杨缱去寻了自家大哥,一番恳谈,终还是觉得做错了事就要矫正,这才有了今日京郊别庄一行。 原本杨绪尘是打算陪她一起的,可惜杨缱执拗,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自己去,不然总觉得是在仗着兄长之势。没办法,杨绪尘只得退而求其次,表示自己可以不同去,但要亲自接她回府。 如今,尘世子想必正在惊鸿院里等着自家妹妹的传信。 沉香阁是这个别庄里最大的楼阁,三面环水,大气从容,平日专门用来待客,其余时候倒是鲜少有人会来。杨缱下了软轿,一路沿着蜿蜒的石桥小路往前走,没多久便一眼瞧见了二楼某个凭栏而望的红衣身影。 两人远远打了个照面,还未等杨缱多看两眼,那一抹红便倏地矮了下去,接着,就见方才还扒着栏杆眺望的人已然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端起了茶盏。 杨缱:“……” 无雪:……怎么办突然觉得有点丢脸。 一路顺着木阶上了二楼,杨缱原本还颇为坦然,如今却有点想掉头走。虽说亲自上门赔礼是她决定的,但当她真来到季景西面前,见那人一脸的故作摆架,不知为何就特别想把那人面前的茶盏盖在他头上…… “小王爷日安。”杨四小姐低眉敛目地先行了个礼。 “来了啊?,坐。”季景西懒洋洋地倚靠着席后的软枕,那副模样,简直恨不得在身前挂个牌子,上书:[老子一点都不关心你为何要来]。 杨缱抿了抿唇,在他对面坐下,“来给小王爷赔罪。” “哦,你做错什么了?”季景西挑眉望过去。 “……”还是掉头走。 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面前清亮的茶汤,杨缱微微调整了呼吸,斟酌着字句道,“听闻小王爷夜难安寝,杨四此次前来带了些安眠香给小王爷。前日玲珑八宝阁,是我不懂事,枉顾小王爷一番好意,还望小王爷莫怪。” 她说的平静而自然,话音刚落,便抬起了那双澄澈的黑瞳,季景西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迎上她,唇角笑意不散,直看得对面人浑身不自在,“原是为了这个啊。” 杨缱点点头,“事后杨缱反思过了,那日是我太过冲动,还望小王爷见谅。” “说白了你就是不信爷能拿到墨血玉呗?”季景西拖着长音。 “……也不是。”杨缱略有些为难地咬着下唇,“说不清楚,总之我是信小王爷的。” 说不清楚? 季景西眨了眨眼,忽然撑着面前的红木几案探身凑近她,“既是来道歉,为何说不清楚?明城,你真是来赔礼的?” 两人挨得极近,鼻尖几乎相触,呼吸间,只觉气息都交缠在了一起。杨缱一动不动地挺直腰背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不抬头望他,“小王爷自重。” “我不。”季景西一眨不眨地看住她。 “……那您要如何才能接受?”杨缱微微别开脸。 “我不接受啊。”红衣少年好笑地盯着她泛红的耳尖,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湿热的气息全数钻进少女的耳中,激得她汗毛都要竖起来,想都没想就要把人推开。可刚抬起手,对方却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动作,看都未看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杨缱,跟你说个秘密。”季景西贴着她的耳边,一边用力制住她的动作,一边语含笑意道,“其实我那日特别生气……但昨日就不气了。” 说完,他忽然放开了人,十分乖觉地坐回了原处,“所以,你用不着道歉,我也不想接受,此事过了。” 杨缱:“……” 被她这副怔愣的模样逗乐,季景西重新架起手臂慵懒地望她,“怎么,心里还不舒服了?那不然给你个机会,再好好求我接受你的歉意?” “……算了。”杨缱只觉自己跟个不着调的人这般较真,着实是闲日子过得太顺了,“不过那些助眠香小王爷还是收着,权当杨缱一份心意。” 季景西笑看着她,“你亲自调的?” 杨缱点点头。 “三日就能调出来?” “……不能。”少女实话实说,“寿宁节前就备下了。” “哦?为何?”红衣男子趴在几案上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记得你并无制助眠香的习惯,让我猜猜……是不是上次皇姐设宴后才开始的?” 杨缱:“……” 突然不想回答你怎么办。 “还真是啊。”季景西眼眸一亮,桃花眼里潋滟有光,面上却是突然一正,“那你今日不该带这些来,这个赔礼我不认。” “啊?”少女怔然抬头,“为何?” “因那本就是小爷我的。”对面人说的理所当然,“拿本该送我之物当人情,杨缱你学坏了。” 杨缱顿时目瞪口呆,“哪就是你的了!” “你敢说你制香不是为了给本世子?”季景西挑眉,“杨缱,说谎是要拔舌的,堂堂信国公府四小姐,不至于在这等小事上撒谎。” “我!”少女顿时噎住,“可,可就算是给你备下的,总要有个由头送出去!拿助眠香做赔礼,并未失了礼数啊!” 季景西微微一怔,继而有些不敢置信地笑出声,“……不过胡扯乱猜罢了,还真是专门给我的啊。” 杨缱:“……” 说不下去了!! 少女羞红了脸,蹭地起身欲往外走。 “别别别,”季景西赶忙拉住她,“好了好了不逗你,我说笑的,真的,十分感谢明城县君能救本小王于水火之中,感动得快哭了。” “浑说八道!”杨缱气得直飞他眼刀。 “是是,我胡说,我错了,坐下,我给你道歉。”红衣少年讨好地把她按回原处,“知你今日要来,我特意备了上好的白茶。不知季珩可有幸品一品县君大人亲手泡的茶?” 杨缱有些恼,可眼前人的模样却又令她再无法生出更多气来,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喝茶太多更睡不着。” “又不是要喝一肚子。”季景西盘腿在她身边坐下,“如何?给个面子?你知我是不会煮茶的,那些个工序太烦人了,这别院里也没人能比得上你……你看我都不让你道歉了,给我煮个茶总可以?” “……”杨缱不情不愿地瞪了他一眼,憋了半天才破罐破摔,“只能喝一点。” “谨遵县君大人命。”季景西面上彻底漾开了笑。 第46章 第二更啦 杨缱在给季景西煮茶。 京郊别院沉香阁里, 身着杏色云锦衣裙的少女正端正跪坐, 手持鎏金银则,已被碾好的茶经过焙制后,正被她行云流水地添进沸腾的水中。 她动作极为熟练,一举一动都仿佛有着特有的韵味,轻盈而灵动,又有着年岁沉淀的大气从容。仅仅是一道茶, 便能管中窥豹般觅到一丝良好教养的蛛丝马迹。 日光倾照, 打在少女白皙透明的脸上,像是为她扫了一抹嫣红余韵。眼下是被纤长羽睫映出的淡淡阴影, 挺而小巧的鼻子将她精致的面庞一分为二, 侧脸线条流畅而雅致,细小的绒毛近看似是被镀了一层金, 整个人美得像从画中走出来。 季景西凭栏而坐, 目光专注地望着她, 难得没有出声打扰。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场景太过安静而美好,他收起了平日的戏谑散漫, 连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都跟着慢下来,一下, 一下,用力述说着他对眼前这个人的欣赏爱慕。 若是一辈子都能这般安静看她为自己煮水烹茶就好了。 “尝尝?”杨缱不知何时将茶盏推至他面前。 季景西恍然回过神,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入口微苦, 后味却甘甜, 没放那些乱七八糟的盐糖姜桂,爽利得令人忍不住眼前一亮。 “有点甜。”他开口,“好喝。” ……当然也没指望你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杨缱颇为无奈地看他,“这种福建来的白茶的确比龙井要甜一些,水也很重要,香茗山的清泉水当然甜。” “不对。”季景西摇头。因为是你煮的茶,所以甜。 “嗯?”杨缱歪头。 “没。”他笑了笑,“夸你茶艺学的好。”说着便将琉璃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再来点。” 看着他仿若牛嚼牡丹般的喝法,杨缱抿了抿唇没说话,只径直给他添满,“只能饮三盏,不然晚上睡不好,小王爷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太少了。”季景西顿时放慢了速度,“不是还有你的助眠香吗?我觉得我今儿定能睡个好觉。你亲制的香,比我用的也差不了多少啊。” “助眠香又不是药物。”杨缱不得不纠正他,“小王爷也不能太依赖这些呀,我可是听小孟说了,你去找孟国手请平安脉时,孟国手停了你的安神汤,连你平日用的助眠香也不准燃了……你是不是迷迭香用过量了?” 季景西动作一顿,接着啧了一声,“小孟怎么什么都说……我睡不好怪谁?” “怪北戎人。”杨四小姐答得斩钉截铁。 对面人噗嗤一笑,饶有兴致地抬头,“说的跟你随时要上战场一般,这么嫉恶如仇啊?” “我又上不了战场,别打趣我呀。”杨缱嘟了嘟唇,忍不住想到漠北战事,继而联想到还在公主府里躺着的好友,“也是该去瞧瞧靖阳姐姐了。赐婚的事已过,总不会再出风波了……” “此事说不准,不过至少皇姐伤愈之前应当没事,伤愈后不敢说。”季景西摆摆手示意她坐过来,“炉边热,别熏着你。” 杨缱从善如流地坐回他对面,端起茶盏尝了尝自己的成果,“这茶真好。” “走时给你带上些。”季景西好笑地看她,“你赠我以香,我送你以茶,你致歉赔礼,我差你煮茶以代,扯平了。这样心中好受些了?” 杨缱摇摇头,“明敏是小王爷你更大度。” “知道就好。”季景西散漫地笑了笑,“你今日来的巧,一个时辰后给你看场好戏如何?正巧也让你知晓,爷到底有没有本事拿到墨血玉章。” “我本就信你。”杨缱闷闷答道,“什么好戏?”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又抿了一口茶,“作为请你看好戏的价码,你是不是得对我说点实话?说说,你那日到底是怎么了,半分都不像你。” 杨缱摇摇头,“说不清楚,心里不好受,近日又浮躁,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差劲呢,总觉得对不住你,很愧疚。” “哪就差劲了,好歹那副样子不常见,比起从前来至少多了几分人气儿。”季景西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安慰?杨缱也忍不住想笑,顿了顿才道,“大约是因为卓哥哥,实在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形下见到他,我之前以为他已经……” 已经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季景西沉默片刻,习惯性地拿指节点着桌面,“换个称呼,你这样称呼谢卓太亲密了些,不好。” 杨缱疑惑地抬头。 “他已经不是当初谢氏门阀的谢卓了。”红衣少年平静地望她,“不管谢卓回京要做什么,平平常常寻一门生存之道也好,光复谢氏门楣也罢,他一日没有上表皇伯父继承安国公爵位,一日就是只是平民百姓。你这般称呼他,被人知道了,反而对他不好。” “这样吗?”少女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蛊惑,顺着思路往下想,“你的意思是说,卓,嗯,谢师兄,他现在要低调行事?” 季景西颔首,“王谢二家翻案不过是前几年的事,尽管风声已过,他的身份依旧敏感,不论他要做什么,怕是都想低调些。你仔细想,当日在玲珑八宝阁,他可曾亲口承认过那个墨血玉章是谢家的玉纹章?” 少女思忖片刻,摇头。 当日玲珑八宝阁之事,之后她也曾细致地对大哥杨绪尘说过。她心中有结,郁化不开,大哥借着孟斐然前来为她换药之际将她从锦墨阁拖出来,只为开导她一二。 那时大哥便说,她之所以难过,季景西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冲击来自谢卓,这个本该与她地位不相上下的世家子。 如果不是谢家遭逢大难,谢卓作为百年世族这一辈里的第一人,本该被人尊称一声卓公子,甚至是卓世子。他与杨缱自小青梅竹马,当年为了学琴,杨缱曾在陈留郡谢家祖宅里住过半载,两人师兄妹相称,日日相对,外祖父那时甚至动过念头要与谢家三爷结娃娃亲,可惜信国公没能同意罢了。 这样一个人,一朝落难,十年后重逢,却潦倒落魄。在他还为了百两银钱挣扎、只为赎回自家的玉纹章时,信国公府的嫡小姐却在为一个与她无甚关系的玉章子,同纨绔子弟眼都不眨地较劲,简直是天上地下的落差。 杨缱根本接受不了谢卓会落魄至此,更无法接受自己竟要眼看着谢家的玉纹章落入他人之手,哪怕那个人根本捂不热东西。她甚至害怕自己拿到玉纹章。 季景西是能帮她,冯林最终也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之后呢?她如愿以偿得到墨血玉之后怎么办?自己留下?那会对不起谢卓;送还给谢卓?会不会又伤了他的尊严? 最好的法子是不插手,次一些,当场将墨血玉章竞拍到,再次之,是不见谢卓。 然世事难测,她一件都没能做到。 “我很为难……”杨缱摩挲着眼前的琉璃盏,接着季景西的话道,“谢师兄落难,我作为师妹本该帮他,可他自小心高气傲,哪怕十年流离大不如前,当日见到三哥与我,也未曾开口求人。我当然信你能拿到墨血玉章,但我却不知,到手之后该如何处置它。” 季景西闻言,轻笑出声,“有何难?放在他面前便是了。” “他会接受吗?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施舍与他?”杨缱抬头。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那不是他们谢家之物吗?十年时间,还不够他看透人情冷暖?”红衣少年凉凉笑着,空了的琉璃盏在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支棱旋转,“尊严重要还是家族之物重要?若他连这等最简单的算术都不会做,你帮他又有何用?干脆我帮你融了那墨血玉章,给你打个簪子算了。” “……”杨缱目瞪口呆看他半晌,险些笑出来,“促狭。” 嗒一声停下指尖动作,季景西笑着靠上身后软枕,支着小臂,慢条斯理地继续,“你打小锦衣玉食,乍然见旧时伙伴落难市井,心里难过自是正常。但是杨缱,人的际遇便是如此。想想谢家死去的其他人,想想你外祖家流放漠北的嫡系,再想想你我三年前若非命大,怕是尸骨都要在凤凰台上发了臭,你就该明白,你心中的难过,在谢卓看来兴许并不需要。” 杨缱叹了一声,“我懂。可是景西,我真的想帮他。他是我师兄,他父亲曾亲自教导过我,我受过他们谢氏的恩,尊师重道,孝敬师长,是我必须要做的啊。往日我不曾知晓谢氏还有人在,如今我遇见了他,不做点什么,无法心安。” “那你能帮他什么?”小王爷平静地看着她,“你能帮他官运亨通、建功立业,还是帮他振兴门楣、光复谢氏?阿离,你目前能做的,只有将墨血玉章还给他这一件事罢了。唯有这一件事,是你不需知晓他心中所想就能做、且一定正确之事。” 杨缱忍不住抬起头。 “而且我建议你不要出面。”他慵懒地把玩着腰间的绳纹佩,并未去看杨缱的神色,“让你父亲、也就是信国公将墨血玉章交还给他,不管他接不接受,所承的人情面上看都是杨相的。你既以他师妹自居,不想他折尊,就从这件事里撤出来,像他说的那样,不至沦落到师妹出面维护他。不过你放心,他会记得你的恩。” “我也不用他记得,不过你说的对。”杨缱不得不承认季景西说的有理,甚至在她看来,这似乎是最好的法子。 “……有一疑问,小王爷可愿为我解惑?”她抿着唇,略有些紧张地看向对面人。 “好啊。”季景西好笑,“说来听听。” 杨缱轻轻呼了口气,“虽不知小王爷少时有未听过谢师兄之名……他曾受谢氏族中大儒亲教,自身能力非凡,如今谢氏翻案,他已能入朝为官,既如此,小王爷完全可以以墨血玉章为名,让他承你人情啊,为何要把好处推给我?或者说,推给我信国公府?” 季景西挑起了眉。 两人对视片刻,他忽然笑了一声,“你猜?” 杨缱:“……” 不敢猜。 见她不语,季景西也不想戏弄她,径直道,“且不说我季景西看不看得上这个人情,事实上我也动过念头。谢卓之才,无人会怀疑,我大可将墨血玉从冯林那处拿过来后转赠与他,不论他是记下恩情,还是白纸黑字与我划定借据,日后都能算做是我对他的资助。但是,我要他恩情何用?” “小王爷总是要为自己前程打算的。”杨缱道,“朝中有人,或作臂膀,或作扶持,或作党羽,小王爷都能从中有所得不是吗?你马上要入朝了。” “是啊。”季景西随口答着,忽然抬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但你是不是忘了太子殿下和谢皇后了?还记得是谁主张给谢家翻案的吗?是太子堂哥呀我的姑娘!我要一个注定会站在太子堂哥身后的人做什么?跟太子堂哥抢人?还是给自己的忠君之心锦上添花?” 杨缱揉上额头。 是了,皇后娘娘出身谢氏,当年谢氏出事,太子殿下一朝失去外戚支持,前有狼后有虎,为了彻底扳倒厉王与卫王,是太子殿下一力主张重查王谢大案的。 这么说来,太子殿下对谢卓,有大恩。 “我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季景西坐直了身子,“阿离,你能想到这一点,能为我前途考虑,我已是知足了。可官场复杂,牵一发动全身,我不知谢卓会不会入朝,也不知他日后会如何,我只知道,如果墨血玉章是谢家的宗印,那他想要承爵,就必须要得到此物。这个人情送与你,只望他能记得你们信国公府之恩,日后他若发达,自会反哺于你。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好,对不对?” “……” 一番话,如白日惊雷,入耳隆隆之声,令杨缱险些出神。她怔怔地望着他,平静的眼眸下是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暗潮汹涌,“这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季景西,你……” “我哪有那么好心?就算是做嫁衣,也得看是为谁。”季景西一动不动地回看她,那张美得摄人心魄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认真,“若是为你,我自当甘愿。” 第47章 秋日风起 【若是为你, 我自当甘愿。】 直到离开京郊别院,离开季景西的视线之内,面对杨绪尘明显的担忧,杨缱都茫然地沉默着, 脑子里不断回荡着这句话,一字一字地重复响起千百遍, 看它们从季景西口中郑重地说出,听它们传进耳里,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季景西说请她看戏,可她却看得浑浑噩噩。 她听无霜说有人求见, 于是乖乖地躲在屏风后, 看宣平侯冯琛带着他的不肖儿子冯林拜访季景西, 听冯侯爷说, 不知是小王爷想要那玉纹章,他愿意双手奉上,只是六十万两着实是儿子不懂事胡乱喊出的,不知能否通融一二。 季景西倒是难得耐着性子与冯家父子周旋, 明踩暗抬地戏称宣平侯府财大气粗,区区六十万两应当不成问题,唬得冯侯爷满脸苦笑,说小王爷何必为难, 别说侯府, 便是王府, 一次拿出六十万两买个巴掌大的玉章子,也有些夸大了啊。 季景西当即便笑了,说冯二那势在必得的架势,说买就买,说不要就不要,如今还要推给本小王当冤大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更何况,别说侯爷认不得那玉章,墨血玉谁不想要? 话说的极是诛心,杨缱躲在屏后,看冯侯爷都快哭了,说小王爷可折煞我了,墨血玉侯府用不用得您还不知么,那是有规制的啊,非国公以上、非百年世族以上用不得,这放眼满朝,可不就只有杨家和越家了吗?那两家又哪会再买这个印了谢家纹章的玩意啊。 季景西不语。 冯侯爷只能继续赔笑。侯府的财力多少,他心中明了,若非着实紧张,也不会撕了老脸来求人不是?更何况,墨血玉虽珍稀,换个方式他即便肉疼也啃下了,可冯林这般大张旗鼓一竞价,反而烫手。 杨缱心中不明,不知为何冯侯爷吃准了此事寻季景西才有用,一旁的无雪悄悄说,县君有所不知,玲珑八宝阁身后是姑苏越家,三年前,这个百年老字号被越太后送给小王爷了,但侯爷不知,侯爷还当八宝阁是太后娘娘的。 杨缱顿时恍然大悟。 冯侯爷胆子再大也不敢欠太后娘娘,可太后不喜冯家,退一步他们只能来寻季景西,一来太后疼他,二来冯府毕竟是冯侧妃娘家,既不想撕破脸,面子总是要给的。 两人你来我往,最终确定侯府分两年给季景西三十万两,同时弃了玉章的归属,而季景西则揽下了冯林对八宝阁的债,算是平息此事。 实则双方都知道,八宝阁怎么可能会要季景西的银子?说白了,是冯侯爷用三十万两买下了当日冯林签给多宝阁的字据罢了。 送走了冯家二人,杨缱从屏后而出,季景西迎上她的视线,笑着说,墨血玉章我可不是白给你的,拿银子来买。 杨缱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一张写好的字据便递到了她面前。上书数目:八千两。 正是当日暗九第一次喊出的价。 杨缱很难说自己当时是何种心情。 他们至少相识有十年之久。 第一次见到季景西时,他孤零零地站着,离所有人都远远的。杨缱以为那是个同自己一样的小姑娘,因为太好看了,好看得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精致。她听母亲说,那是亲王府的景小王爷,他母妃出了远门,丢下他一个人了,他很难过,阿离要乖一点,不要惹他哭。 她应下了,途中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了好一会的银丝绒点心递给那位据说特喜欢哭的小王爷,本以为能安慰他,结果对方却冷漠地推拒不说,还满是怀疑地瞪着自己,恶狠狠地吼她离远点。 杨缱当场就哭了,杨绪尘小大人一般跑来护在她面前,凶巴巴说季景西你想干什么,你欺负我妹妹,还是不是男子汉了?有本事我们打一架! 然后他们就打了一架,一直打到杨绪尘病发,咳得险些救不过来。而杨缱在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孟国手前来救治时,看着自家大哥身上戳满了细细的金针,她气得狠狠踹了季景西一脚。 自那以后,季景西再不敢动杨绪尘一根手指头,可同杨缱的怨却莫名其妙地结了下来。 后来年纪渐长,他们一起考进了国子监南苑,朝夕相处做了快三年同窗。那三年里,季景西同杨缱吵过的架数不胜数,谁劝都没用,简直像是世仇。 两人越吵越熟络,到后来,脸红脖子粗的方式被渐渐取代,季景西说话开始冷嘲热讽,杨缱开始懒得搭理他,明明见了面依旧互相看不惯,私下却也逐渐学会了认可。 一个纨绔吊车尾,一个夫子掌中宝,终是找到了和平相处的法子。 再后来,他们一起遇难。 少时的印象极难更改,杨缱依然觉得季景西是个爱哭鬼,季景西则认为她稍稍一逗就会掉金豆子,两人谁也不敢说丧气话,也不敢互相招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居然也能硬挺过来。 可惜回京后,他们就又疏远了。 一远三年,直到今日,杨缱知晓了他的心意。 不可思议至极。 杨缱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本能驱使着她回避,好似只要不提,季景西就没说过那句话,就没有用那种仿佛万千星辰里只能盛下一人的眼神看她。总觉得,她应是想多了,自作多情,兴许季景西压根没那种意思。 她回府便重新忙碌了起来,为南苑三年一次的开山考做准备,用身体不适推却了平阳长公主的赏菊宴,镇日里做完了功课就跑去惊鸿院跟着杨绪尘学府中事务。 待人接事,安排中馈,她一下子投入其中,墨血玉章也丢下不管,全权交给了父亲处置。 没出息的很。 …… “我大约是太过大惊小怪了罢。” 坐在公主府的茶厅里,得了闲的杨缱一边帮靖阳公主打着绺子,一边将近来所发生的事一一对挚友道来。 中秋已过,公主府里的桂花满园飘香,靖阳公主穿着宽松常服窝在软塌里,听到她这话,笑得一个劲抖,一边咳嗽一边还止不住捧腹,另一手还使劲地拍着软塌侧边的扶手。 “我不行了,阿离你定是故意的!”靖阳巴巴地擦着泪珠子,“你是不是想笑死我好让我不能回漠北?” “有什么可笑的。”杨缱一脸郁闷。 “天啊,这还不够我笑的吗?景西居然心悦你……”靖阳笑得一抽一抽,“这事我能笑他一整年你信不信?” “为什么不能心悦我?我很差?”杨缱皱眉,顿了顿,又一愣,“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嗨呀都被你带偏了!” “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 少女羞恼得红了脸颊,凶得靖阳只能努力憋笑,“别,你说,你继续说。” “说完了!” “噗——”面前人还是没忍住喷了一口茶汤。 杨缱:“……” “好了好了不笑了。”靖阳费劲地喘着气,“说正经的,我原以为这世上没人能收了那妖孽,没想到到头来栽你身上了……宝贝儿你真给我长脸,真的,我现在恨不得站他面前好好嘲笑他一番。过去口口声声看不得你,如今这话都要他自己吃回去。” “……” “不过我说,离啊,你先前真没一丁点察觉吗?”靖阳好笑道。 “没有。”那人的性子,真很难让人觉得他在认真。“我觉得是误会。” “误会个蛋啊!”靖阳一不留神将兵营里的浑话带了出来,“你能想象景西对其他人说那种话吗?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杨缱跟着想了想,得,她鸡皮疙瘩也起了。 “不过今儿若不是听你一番话,先前有些事我还想不通,这下一语点醒梦中人,原来之前还真有蛛丝马迹呢。”靖阳道。 她想到了那日寿宁节宫宴,他们四人躲在小偏殿里,那时景西对裴青的态度,还有后来裴青的反应,最后季景西的表现……天啊,这活脱脱一个被戳穿心思的现场啊!她当时定是脑子进了水才没看出来! 真要被自己蠢哭了。 不过她才不出手帮忙呢,这事不好说,别忘了她先前还试着撮合过老七与阿离,被景西知道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我没看出什么……”杨缱干巴巴道。 谁看得出啊!靖阳翻了个白眼,“不说这个,我只问你,倘若景西真心悦于你,你待如何?” “不知。”杨缱实话实说。 “那你可有喜欢他?”靖阳挑眉。 “……也不知。”少女红着耳根别过脸。 “啧。”公主大人苦恼地挠了挠脸,终究还是不舍得为难她,“行,那就得过且过呗,谁还没点想不明白的心事不成?不急,慢慢想。” 杨缱点点头,“就是觉得别扭,不知如何面对他。” “这我帮不了你。”靖阳摊手,“你想啊,要是有一日你哥忽然得知我心悦他,我试着想了想那个场面……噫,我怕是要吓得屁滚尿流直接滚回漠北。” 被她的形容逗得噗嗤笑出来,杨缱连连摆手,“姐姐当我大哥是什么毒虫猛兽吗?不会啦。” “会的。”靖阳公主搓了搓手臂,“这就是准备好与没准备好的区别。正如你,不就是毫无准备下被景西的心意糊了一脸么?不然你近来干嘛躲他。” ……你说的好对哦。 “不过也躲不长久,只要你还在这京里,迟早都是要遇上。”靖阳凑到她面前,“要不要姐姐帮你呀?” 杨缱本能地往后仰了仰,“不了,我是个深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锦墨阁就行了。小王爷先前跟我保证过不会擅闯锦墨阁来着。” “哦豁!”靖阳夸张地掩唇,“我们南苑出来的人,居然还有深闺女子呢?你说这话,苏襄陆卿羽第一个不同意。” “……” 两人说笑打闹好一会,靖阳公主才又敛了神色,“不过阿离,我真有事要与你商议,这也是我今日请你过府的目的。” 杨缱怔了怔,放下手中的活计,听她道,“你知我此次受伤是缘何,可伤总有好的时候,到时即便我回了漠北,父皇赐婚命令该下还是能下。我曾为此求助过你兄长,绪尘说来不及。” “此事如同头顶悬刀,一日不解决,一日令我寝食难安。”她幽幽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唇角隐隐挂着苦笑,“好在我过了寿宁节那一关,为绪尘的布置赢了些时日。如今他准备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得看我自己。我要出趟远门,去岭南拜访一个人,路途遥远,你可愿与我同去?” “……岭南?”杨缱完全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请求,“姐姐一人?” “嗯。”靖阳淡淡笑着,“我伤势未愈,此去若是顺利,满打满算年节前才能归来。若是中途耽搁,怕是年节也要在外头过了。阿离,你想出京看看吗?” 杨缱顿时怔愣。 出京……吗? 她张口,“我……” ——“不准去。” 熟悉的声音裹挟着悠长的语调,突然就截断了她的话,传进耳里,是那人一如既往的惺忪语气,如此自然,仿佛只是稀松平常的一声宣告。 杨缱身子一僵,蓦地回头,红衣张扬的俊美男子正不知何时站在树下,抱着手臂闲散地望着她们。 确切的说,是望着她。 靖阳跟着看过去,“……景西?何时来的?” 季景西并未答话,径直迈步而来,毫无预兆地伸手按住杨缱的肩,却是望着靖阳,“皇姐,我不同意她离京。” “为何?”靖阳抬头。 “因为她会怕啊。”季景西说的理所当然。 第48章 桂花树下 什么叫会怕啊? 靖阳无语地看着眼前人, “我说你小子……” “再说,你们两个姑娘家, 怎么成?”季景西打断她。 “又不是只有我们。”靖阳不得不解释,“还有随行的丫头、侍卫呢。再说了, 你皇姐好好歹也是个中郎将。” “那也不成。”季景西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你还伤着呢。” “那你说如何是好?”靖阳无奈。 季景西蹙眉,“一定要去?” “嗯。” “那我要跟着。”红衣少年道,“皇姐想必此行是秘密行事,自然不能带公主府亲卫,你回京是为祝寿, 亲兵也只有几人跟随。你没有暗卫,而燕亲王府的暗卫却均是一流高手,至少安危可保。若是遇上其他情况需要出面,男子也比女子更便宜行事。我未入朝, 府中事务大可交给管家,出京自由不会引起注意, 大不了就说陪父王出门采风。皇姐意下如何?” “……” 上来就是这么一大段理由,听得靖阳有点愣,但细细一品,确有几分道理,顺着他的话思忖片刻也没想到什么遗漏之处,简直要被他说服了。 正待她打算应下来, 一旁沉默的杨缱突然道, “既有小王爷相助, 姐姐就不用带上我了?” 两人顿时回神,靖阳这才意识到季景西的手还放在杨缱肩上,似是在轻轻使力不准她乱动,而杨缱被人制住,竟真没有起身行礼,不由看向季景西的目光多了几分戏谑。 景小王爷不自在地偏头咳了一声,手却依旧纹丝不动,不仅如此,手指还下意识紧了紧。 杨缱忍不住缩了一下,“疼。” 话音刚落,某人立刻犹如烫了手般迅速松开。 抬手揉了揉被捏痛之处,杨缱起身,先是镇定自若地对季景西屈膝行礼,接着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道,“出京不是小事,小王爷与姐姐好好商议筹划一下,时候不早,阿离就先回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悄悄往后退,等话说完,人已经退到了台阶边缘,而后,不等两人有什么反应,转身就走。 “站住!”季景西想都没想就一个跨步上前揪住她,“跑什么?” 杨缱想都没想便要甩开,结果换来对方更大力的阻止,一来二往,两人竟当场幼稚地拉扯起来。 杨缱努力板着脸,“小王爷,放手。” “不放,一放你又要跑。”季景西简直要气笑,“给我回来。” 杨缱急得直咬唇,“靖阳姐姐伤势未愈,说了这么久定也乏了,改日再叙。” 靖阳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摆手一边还止不住笑,“不乏不乏,我挺好的。” 杨缱顿时瞪大眼睛看她。 趁她呆愣之际,季景西顺势改拉为攥,一把扣住杨缱纤细的手腕,同时转头看靖阳,“皇姐,我跟她有话要说,先失陪片刻。”说完,拉着杨缱就往不远处的桂花树下走。 身后传来靖阳公主忍笑的声音,“你们说你们说,不用管我,我什么也听不见,轻点啊,小心别伤着阿离。” 杨缱简直要被这两人搞疯了,小脸憋得通红,羞恼之意从脚底板一路窜上天灵盖,刚被拽到树下就用力拍掉他的手,“季景西!” 景小王爷不得不停下脚步,默默看了一眼手背上明显的几道通红指印,嘴角一撇,无奈地迎上面前人,“很痛啊。” ……根本听不出来你在痛好不好! 杨缱气得脑袋发懵,瞪着他说不出话。 “躲我做什么?”季景西先发制人。 “没躲。”杨缱别过脸不看他。 “胡说,我听见了。” “……” 听见了你还问!无不无聊! 少女摆了一脸的‘你好烦,不想跟你说话’,看得红衣少年忍不住咬牙切齿,“杨缱,爷做了什么让你这般厌恶,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啊?” 两人就站在庭院的桂花树下,杨缱的丫头玲珑被迫留下陪着公主说话,时不时担忧地朝这边瞟一眼,好似随时都要冲过来拉开他们。虽说距离不远不近,但拔高了声音还是能听得真切,季景西不想给人演戏看,只得压低了声音说话。 然而杨缱只是咬着唇垂眸不语,明显没有答话的意思。 季景西深吸了口气,忽然拉着她几步绕到树背后。 合抱粗的树干将靖阳公主等人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茂密的枝桠层层叠叠,零星光点照在大片的树荫下,风一吹,摇摇曳曳如活了一般。 杨缱背靠着枝干,身前的人一手撑在她耳边,仿佛这样半圈着她才能阻止人逃开。他们身量有差,杨缱不得不抬着头,树荫下,季景西那张漂亮得有些过分的脸上布着一层细汗,在这还算凉爽的八月天里反常的像是身处伏暑。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两人就这么不服输地互瞪了好一会,不知是不是相距略近的缘故,他身上有着极为熟悉的淡香,算不得清爽,但也不腻,如同香茗山顶遥遥飘来的极淡的檀香,混合着一股子清甜的兰花气息,恍恍如入梦轻行。 那是她制的香。 “你就这么讨厌我?”季景西问。 杨缱没有说话。 而季景西显然也没打算从她这里听到什么答案,稍稍一顿便继续道,“讨厌我,我也不会收回心意。反正话已经说了,你想必也听懂了,总不至再假装它没发生,那是自欺欺人。” “我又不逼着你做什么,你从前如何现下依旧如何,行不行?”他放轻了声音,“别躲了。” 带着一丝颤抖的声线,夹杂着极易令人察觉的丝丝乞求,杨缱怔怔听着,惊觉陌生至极,忽然发现自己已太久没见过这般伏低做小的季景西了,哪怕是上次在湖心亭,诉苦服软的表皮下都是令人无法忤逆的铮铮强势。 可这一瞬间,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趴在自己背上求着她别哭的少年。 杨缱张了张口,突然觉得嗓子发梗,还没出声,肩上就突然一重。 季景西额头砸上她的肩,仿佛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明明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逃难路上的伤病累累,却硬生生因为这个动作而生出几分狼狈,就连声音里都多了凌乱的任性,“别说,不想听。” “……我还没说。”杨缱干涩地开口。 “不管说什么都不想听。”肩上人闷闷道。 “哦。”少女垂下了眼帘。 两人保持着这般姿势同时沉默着,杨缱僵着的身子渐渐传来过于紧绷后的酸涩,但季景西没动,她也不动,眸光虚虚地望着前方不远处漏下的光斑,好一会,突然道,“助眠香有用吗?” “还行。”季景西闷声答。 “还要吗?” “越多越好。” “多了也不好。” “……哦。” “你起来。”杨缱试着推他。 “不。”季景西拒绝得干脆利落,“起来你就要走。” 杨缱想说你挡着我我能走哪去,觉得不对,又想说我不走,还觉得不对,自己都要被自己气着,最后干脆上手把人推开几分,“站好,你没骨头吗?” 季景西本也没打算继续任性,只是在等自己方才一直绷着的紧张消退,结果紧张是不紧张了,脸却热得厉害,不想被人看了去,只能破罐破摔赖着不动弹。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趴在杨缱肩上了。 如今被推开,他索性乖乖站好,桃花眼再次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不走?” “……”杨缱无语地回看他。 季景西挑起了眉梢。 “这里是公主府。”杨缱面无表情,“不是锦墨阁,我总是要回府的。” ……原来是自己问的不对。季景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听皇姐说完去岭南的事再回罢,被我打断了,她应当还有话没说。” “我不怕出京。”杨缱总算接上了他先前那句。 “我怕啊。”季景西答得流畅至极。 杨缱古怪地看他,“你怕什么?” “怕你出事。”对面人想都不想。 ……麻烦这位小王爷说话含蓄些行不行! 杨缱被堵得说不出话,就这么一点一点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一肚子礼义廉耻忠孝仁义论语周礼长篇大论不停翻滚,最后却只能忍无可忍地憋出一句,“……浑说!” 季景西的脸也热,可看着她一寸又一寸地被红霞染了满脸,又忍不住勾起唇角,平日里的调调终于冒头,“还不准人说实话了?明城县君好凶啊,都学会仗势欺人了。” “……”杨缱只觉自己要热得原地烧起来。 眼见她要恼羞成怒,季景西强压着不断想翘起的唇角,见左右无人,突然低下头,措不及防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 少女的脸上只有一层淡淡的香粉,软软滑滑如剥了壳的鸡蛋,不过轻轻一触,便好似有着某种人力无法抗拒之玄机,险些让他的自制力统统见鬼。 他一触即分,顶着杨缱还没反应过来的呆愣目光,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丢下一句“皇姐还在等你”便掉头走,步伐之大,像是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在追着索命一般。 眨眼间,人就消失不见了。 !!! 杨缱呆若木鸡地留在原地,好半晌才后知后觉,只觉自己头顶都要烧出青烟来。 几乎是飞快地背过身,少女最后一丝清明都被用来克制着自己不蹲下去,就这么僵直地站着,雕塑一般,乍一看像是被人一瞬间抽空三魂六魄。 心脏迅速而激烈地鼓噪着,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尖叫的小人,造反一般震得她耳膜都生疼。 而另一边,好不容易见着景西从树后走出来,靖阳公主眼睛一亮,刚要伸手打招呼,却见那抹红衣微垂着头,修长的手指半捂着唇,看也不看她地径直出了主院。 靖阳公主顿时傻了眼,手臂僵在半空放也不是伸也不是,好一会才像是猜到了什么,呀了一声,“不好,玲珑,快去瞧瞧阿离,那两人怕是又一言不合吵起来了!” “啊?”玲珑也猛地一惊。 “快去啊!”靖阳公主催促她,“没看景西都负气走了吗?!” “哦哦!”玲珑立刻朝着桂花树下小跑而去。 “千白千紫,快去拦下小王爷!”靖阳公主继续招呼她身边的女侍从,“不用客气,想办法把他给我压回来赔罪,本宫怎么着也不能让阿离在公主府受委屈!” 两人得令,迅速往前院去。 望着身边顷刻间空空如也,公主大人拍着扶手痛心疾首,“真不让人省心。” 第49章 绑起来吧 最终杨缱也没听靖阳公主将去岭南的事说完。 她回府了。 季景西的一发直球直接敲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妄念, 所谓的‘误会’和‘玩笑’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那个人不愿给她任何机会欺瞒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将事情摊开了放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一切。 杨缱做梦都没想过季景西会心悦她。 说句妄自菲薄的话, 季景西有权有势又有貌,想嫁的人能从朱雀大街一路排到香茗山,而她杨缱, 抛开身后家族, 事实上一点都不与他相配。 两人性子南辕北辙,自打相识就是冤家, 即便中途有着一段共同的经历, 那也是情非得已命运所为, 几乎不用问, 单看靖阳公主的反应, 杨缱就知道这件事对旁人来说有多匪夷所思。 她也觉得匪夷所思。 诚然, 在她心中, 不可否认季景西的确有着特殊的地位, 但是否关于男女之情,杨缱真的从未认真想过。 她生于世家大族, 自小便知季杨二氏从不联姻, 她的婚姻, 受制于家族, 受制于朝堂形势, 受制于一切,唯独不属于她自己。因而对她来说,儿女私情不过自寻烦恼。她需要做的,只是在父兄为她挑选好了未来与她共度一生之人后,慢慢地、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喜欢上对方,若是实在不喜也没关系,举案齐眉过日子即可。 换句话说,哪怕有一日她喜欢上旁人了,那个人,也不该姓季才对。 杨缱知道季景西也是懂的。他比杨缱更成熟,了解自己,也了解她。他将心意摊开,却将困难揽走,告诉她不用改变,不用想太多,唯一逼迫她的只有让她接受有个人喜欢她,那个人叫季景西。 燕亲王府的小王爷,风风火火而来,宣告一声,再利利落落地走开,留给她一个困惑的问题,却没有规定回答的时限,仿佛压根不在意她的想法,也不给她任何机会反驳。 说实话,这太季景西了。 他很清楚这件事杨缱做不得数,但同时也吃定了她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杨缱不是那种会枉顾他人心意之人,她对所有事都认真以待,一旦发现无法自欺欺人,她就会慎重考虑。 那么需要考虑什么? 当得知有人心悦自己时,第一反应大约是反思自己是否也心悦于他,再后来才该考虑其他,比如,该不该喜欢,该不该当做不知,该不该拒绝,等等。 如果喜欢,那就是两情相悦;如果不喜欢,那就是郎有情妾无意,本质上来说,无非就这些。至于其他问题,那都是在此基础上的事。 然而对于近十五年来第一次被人表白的信国公府四小姐来说,光是上面那个问题就很为难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季景西是这样告诉她的。杨缱觉得这答案太偷懒了,可当真等她毫无头绪时,突然就发现,兴许季景西早料到她会是这样。 玲珑和白露这两日里也都惴惴不敢乱说话,自家主子自打上次从景小王爷的京郊别院回来开始就心情微妙,原本瞧着已经没事了,谁知走了一趟公主府,反而症状更加严重。眼看着小姐再一次突然停了笔,眼睁睁等着一大团墨汁滴下,正在磨墨的白露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了同样抽嘴角的玲珑。 两个锦墨阁的一等丫头眼神交流了一番,玲珑轻咳一声放下手中的空白画卷,“小姐,玲珑给您换一张?” “……嗯?”杨缱愣愣抬头,见玲珑正尴尬地对她眨眼,这才慢半拍地发现自己又毁了张画卷。 锦墨阁书房里安静至极,杨缱蹙眉盯着眼前那一大团墨看了又看,似是想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可惜墨团再看也看不出花来,她有些烦躁地扔了笔,起身出了书房。 白露朝玲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自己则迅速收拾起书房。玲珑一出门便先遣退旁人,接着熟门熟路地拿出一个软垫来铺在阶上。杨缱默默看了一眼“贴心”的丫头,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我有没有暗卫?”她望着玲珑,玲珑则望向身后慢一步出来的白露。 白露怔了怔,“哦,有的。” “男子还是女子?大哥派来的?是暗九吗?” “呃,我把人喊出来给小姐瞧瞧。”白露抬手打了个呼哨。下一秒,三人眼前闪过一道暗影,来人木着脸半跪在杨缱面前,哑着嗓道,“暗七,见过小姐。” 暗七身量颇高,一身男子的贴身短打打扮,声音听着比锯木还粗糙几分,声线却很奇异。杨缱好奇地打量着,“女子?” “……是。”暗七似乎对她能认出自己性别很是惊讶,“小姐听出来的?” 杨缱点头,男子与女子的声线在不同的音域,她耳朵很好使,分辨音色也极准,“你叫暗七?是暗九的姐姐?” 暗七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不是。” “不都姓暗?” “……不,只是排行。属下算是暗九的……师姐。” “江湖人?你功夫如何?何时开始跟着我的?”杨缱道,“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暗七遵命起身,但见自家小姐还大咧咧坐着,总觉得居高临下的不太自在,索性又蹲下回话,“暗字辈都不算是江湖人,属下们是被自小培养的,寿宁节后开始跟着小姐。功夫如何……小姐想如何检验?” “比之燕亲王府的无霜呢?” “……” “嗯?”杨缱挑眉,“不好说?” 暗七只觉这问题问得人舌根发苦,想了想,干脆又跪下来,“小姐恕罪,上次在公主府,属下被无霜拦住了。” “你打不过无霜啊。”杨缱略可惜地叹了一声。 “是属下学艺不精。”暗七埋下头。 “无霜已经拦了我的人好几次了。”杨缱似是在自言自语,“香茗山红叶亭挡住了小五,寿宁节牡丹园截下玲珑,公主府里阻了你……” 暗七眼角都耷拉了下来,一张向来读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挂上苦笑,“请主子责罚。” “怎么罚呀。”杨缱托着腮看她,“罚你再去跟无霜打一场。” “啊?”暗七怔愣,在瞧见自家小姐的神色时,鬼使神差地问道,“能多带两人吗?” “随你啊。”杨缱答得漫不经心,“带十个也行。” 看来那日公主府的事,小姐还是在意的……自家向来正直的小姐居然也有一日会说出这番话,尽管不应该,不知为何暗七还是有点想笑,“小姐想做到何种程度?” “把人压过来绑到校场靶杆上,清醒点。”杨缱说的慢吞吞的,“速去速回,遇到无风和无雪,一起绑回来。” 暗七砸了咂嘴,起身,“这样小姐心里就好受了?不用属下把那位也带回来?” “你做得到?”杨缱歪头。 “……一个人不行。怕是要出动整个暗字辈,先埋伏观察秋水苑十日,再声东击西引开王府暗卫,必要时牺牲几人,以做到一击必杀。”暗七答得中规中矩,“活的怕是带不回来,但属下保证能扫干净尾巴和嫌疑,不会让人怀疑到信国公府。最好先和世子爷招呼一声,如果您需要的话。” 杨缱:“……” “等等,这说的谁?”白露怔愣,“王府暗卫?小姐要对谁出手,静怡郡主吗?!主子秋后算账是不是晚了点?” 玲珑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傻孩子,小姐哪还记得静怡郡主啊…… “说笑的。”暗七淡定地开口,“小姐稍待片刻,属下去了。” 说着,人便几个起跃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小姐……您该不是认真的?”见暗七离去,玲珑忍不住问。 “我像是在开玩笑?”杨缱收起惊讶,抬眸。 玲珑摆手,“不不,奴婢问的是方才暗七说的那番话……您该不是真考虑过?这可不成啊小姐!小王爷再如何那也是亲王世子,即便您二位不愉,咱有话好好说成不成?” “你想多了。”杨缱撇嘴,“他的命还是我救回来的呢,哪能轻易伤着……伤一点都不行。” 她手托腮望着前方,顿了顿,忽然问道,“玲珑,你觉得我与季景西交情如何?” 玲珑还在震惊于她方才的低语,慢了一下才斟酌着回道,“……还成?反正您二位在南苑时就没有一日不吵的,近来倒是走得近些。小王爷没架子,跟您也熟络,对您仗义……反过来,小姐也挺纵着小王爷的。” “白露呢?”杨缱又问。 “呃,奴婢也要说啊。”白露挠脸,“奴婢觉得挺好的。小王爷好像……好像还挺怕小姐您的,跟外头传的一点都不一样,也不知是外界误会还是在您面前就换了个人……” 杨缱顺口问,“外头传他如何?” 白露张了张嘴,“就……纨绔嚣张,性子乖戾什么的。” “也没错啊。”杨四小姐重新托回腮,“他就是那样的人,嚣张,霸道,强势,脾气差,视规矩于无物。上次不是还当街打伤了陈朗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的……” 她说着,忽然一顿,忍不住蹙起眉——季景西打伤陈朗是为什么来着?为了一个明月楼乐姬?不对,上次靖阳公主在明月楼设宴,她是见到幽梦了的,季景西并未与她有多熟络。 那是为何?单纯看不得陈朗?为何看不得? 噫,不能多想不能多想。 杨缱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起身来回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平静下来后又忽然站住,“他是不是在整我?” 玲珑和白露互相对视一眼,一脸疑惑,“啊?” 主仆三人面面相觑,杨缱摆摆手,“没什么,他还没那么无聊。” “……主子,您到底怎么了?”玲珑不由得担忧,“从公主府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奴婢当时被公主拦下,也不知您与小王爷为何翻脸,问您,您也不说……您看您都清减了,再这样下去,世子爷又要操心了啊。” “是啊小姐。”白露上前搀扶杨缱,“您说说,这段时日您都好几回在做功课时走神了,朗少爷受伤那会是这样,上次湖心亭同小王爷聊了几句,晚上就睡不安稳,前些日子从别院回来后就有心事,这两日更是时常迷迷糊糊……” 杨缱怔愣地看她。 她说的这些事……似乎哪里有共通之处? “很明显?”她忍不住问。 两个丫头齐刷刷点头。 “哦。”杨缱面色淡淡,心底却一股子压不住的破罐破摔,“别告诉大哥。” ……所以您还是没说您怎么了啊!玲珑和白露简直想哭,但见自家小姐这显然不愿多说的模样,只好都咽下了嘴边话。 顿了顿,玲珑决定转移话题,“主子,靖阳公主给您下了帖子,您是不是回个话?” 杨缱侧目,“说的什么?” “还是岭南一事,邀您过府商议,说您若是再不去,她就要亲自来了。”玲珑答。 “……”杨缱犹豫地咬了咬唇,“给公主回个话,就说我在府中扫榻相迎,公主府就不去了。” 玲珑应声下去准备。 估摸了一下时辰,早已过了做功课的时间,杨缱叹了口气,拍拍白露,“将小厨房收拾一下,我去给小五做些桂花羹。” 杨绪南前日回去领了二十板子的罚,本来回府时还撑着一口气能对母亲笑笑,可当听说自己再也不能做九皇子伴读时,终于还是没绷住大哭了一场,当夜伤口便恶化,人也烧得糊糊涂涂。杨缱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整夜,醒来后就说想吃桂花羹,还要她亲手做的。 杨缱当即便应下来,昨日他吃了一小碗,今日,杨缱打算给他多备一些。 守着厨房将桂花羹做好,杨缱带着白露与玲珑直奔绪南的院子,一进门,大哥杨绪尘和三哥杨绪冉都在。她来的晚了,没能与二哥和小妹打照面,两人刚刚离开,二哥要回国子监,小妹则回歇着。 这两日他们几个分了工,除杨绪尘以外,每个人都轮流来给小五守夜,前日是杨缱,昨日则是二哥绪丰和小妹杨绾,今日该是轮到三哥绪冉了。 亲手盛了一小碗桂花羹,杨缱坐在小马扎上一勺一勺地喂,绪南一小口一小口沉默地吃,不知是不是烧退了的缘故,看着倒是精神尚可。 一小碗桂花羹也没几口,刚一吃完,绪南便说想再来一碗。 “不行。”杨缱无情地拒绝他,“吃多了会积食,你得喝药了。” “可是药好苦啊,能配着一起吃吗?”绪南委屈兮兮地趴在塌上红着眼看她。 杨缱哪能顶得住他的哀求,险些应下,还是一旁的杨绪尘及时出声,“不准吃,你都吃完了,大哥同你三哥吃什么?” 杨绪南登时一愣,“哥哥还要跟弟弟抢食吗?!大哥你怎么能这样!” 杨绪冉大笑,“就是不给你吃,略略略。” “你们太过分了!”杨小五含着两个大泪泡,无情地指责兄长,“我要告诉爹娘你们欺负我!” “欺负的就是你呀。”杨绪冉凑到他面前捏他的小脸,“你说,往后还逃不逃课了?功夫还要不要好好学?连个冯二都打不过,你呀。” “我还小呢!”杨绪南气得来回扑腾他的小短腿,结果牵动了伤势,又疼得直吸气,“等着的,我以后不揍得他哭爹喊娘我就不叫杨绪南!” “这还差不多。”杨三公子满意地点头,“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冯家没一个好的,等此次南苑开了山门,小五争点气考进去,到时候还有个冯大等着你,咱们也让冯二心里也难受难受。” “冯大是谁?”杨绪南皱眉,“冯林大哥吗?三哥怎知他一定考得上?” “他都准备这么些年了还考不上,那才是贻笑大方。”杨绪冉撇嘴。 杨绪南半知半解,“三哥真的不考了?” “不考。”杨绪冉笑,“南苑开山,有你四姐陪着就行。三哥我接下来要去鸿胪寺当值,任命书这几日就下达了,如何,厉不厉害?” “厉害!”杨绪南惊讶,“三哥居然是咱们兄弟里头第一个出仕的,我还以为二哥先呢。” “你二哥要等明年科举之后。”尘世子轻咳着开口,“老三是蒙荫,同你二哥不一样,你日后也会蒙荫。” “三哥要去鸿胪寺?”杨缱诧异地抬头,“父亲选的?” “非也,我自己选的,父亲也支持。”杨绪冉在大哥对面坐下,“阿离不知三哥那几年去过哪?三哥去了西羌和北戎,待了不短的时日,还会说那边的话呢。” “真厉害。”杨缱竖起大拇指。 几人说说笑笑,大抵都意在陪杨绪南散心,然而没过多久,廊外便传来了暗七的声音,“小姐,事情妥了。” 兄妹几人同时抬头,杨缱问,“人呢?” “在校场。”暗七答,“三个都在。” “挺好。”杨缱缓缓起身,“大哥三哥先陪绪南,阿离过会再来。” “去做什么?”杨绪尘挑眉。 “练功。”杨缱淡淡道,“今日的骑射练习。” 杨绪冉望了一眼外面的霞光满天,“……这个时辰?太阳都快落山了。” “那不正好?”杨缱垂眸,“正适合骑马射箭。” 第50章 校场相见 换了身骑装,杨缱下来到校场, 远远便见靶场上绑了三人, 身边还有几个同暗七相似打扮的暗字辈守着。走近了看, 果真是无霜、无风和无雪。 见到杨缱, 无霜木头人般眨了眨眼, 无雪目光灼灼, 无风则挂着苦笑道, “县君大人,您这突然袭击也太突然了些。” 杨缱答非所问,“我本意只是带无霜一人, 你与无雪若不阻止就没事。” ……怎么可能不阻啊, 人一来就动手,也不说是您有请, 不然我们能还手么!无风尴尬地咧嘴, “那怎么做您能消气儿?” “什么也不用做。”杨缱看他, “待着就行。” 说完, 她趋马回到校场另一边,暗七亲自将弓递上,一旁的玲珑则递上了一小把削了箭头、还被包了软布的箭。杨缱盯着箭看了一会,转头问暗七,“这样成么?” 暗七心叹自家小姐果真不适合做坏事,“顶多难受两日, 连内伤都不会受, 小姐避开心口就成……真避不开也无妨, 以那三人的功力,咳半个月就没事了。” 杨缱点头,接过箭枝试着搭了搭弓,突兀问道,“你可受伤?” 暗七怔了怔,抬头看向马背上的身影,沉默了一下才决定说实话,“轻伤,养几日便好。” “辛苦了。”杨缱低头对她笑了笑,“需要什么尽管跟我提,或者我找小孟来给你们瞧瞧。” “……不用,哪还需要麻烦太医。”暗七也忍不住对她勾了勾唇角,“小姐去,别让燕亲王府那几个小瞧了您。” 杨缱自信地对她眨眨眼,转身便突然利落地搭了弓。 随着弓弦被她一点点拉开,马背上的少女目光专注,整个人气势大变,霞光映红了她精致的小脸,夕阳下,少女如同一只盯准了猎物的凶禽猛兽,戴着护指的手指轻轻一颤,箭矢便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中! 利箭嗡嗡声还在耳边彻响不觉,无霜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无雪和无风则都震惊地望向落在他脚边的箭枝,接着又齐刷刷看向无霜耳边的箭靶,那里,红彤彤的朱砂粉赫然显示着方才那一箭的目标。 擦耳而过! “好准头。”无风忍不住赞了一声。 以他们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方才杨缱压根没瞄准他们,可这种指哪射哪的准,却是他们主子完全做不到的。或者说,不仅是他们主子,就算他们自己亲身上阵,准头也就这样了。 真可惜啊,县君不会练武呢。 “……县君还包了箭头。”无雪咂咂嘴,“以为要吃苦头,果然我想多了。” “县君的气性呀,也就这么大,咱们大概是沾了主子的光了。”无风叹,“听说县君杀过人。” “真的假的?”无雪瞪大眼睛。这样的明城县君……杀过人? “骗你作甚。”无风白了她一眼,突然望向远处,“咦,又来人了哦豁!” 他话音未落,又一支箭擦着无霜耳边嗖地一闪,竟是与方才那一箭相差无几! 无霜木着脸一动不敢动,“……为何都冲我来?” “大约是你拦了那位女侠。”无雪忍笑地朝暗七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换来对方冷冰冰的对视。 彼时杨缱已纵马在校场上飞驰,搭弓,射箭,一整套动作流畅自如。而校场入口处,几个身影同时走来,正是晚一步的杨绪尘杨绪冉兄弟。在两人身前,一抹耀眼的红衣如同鲜明的标志,刹那间将整个灰暗的校场点亮。 几人站定后便朝着场内望去,杨绪尘紧蹙着眉,其他两人则俱是双目精烁地盯着杨缱的动作,谁都没有出声,耐心地等杨缱将箭囊射空,杨绪冉才手搭喇叭喊道,“四妹妹!” 杨缱听到声音,勒紧缰绳回头。 “阿离。”杨绪尘朝她招招手,“这怎么回事?” 杨缱趋马来到几人面前,利落地跳下马背,道,“我做功课呢。” “谁准你这般做功课了?”杨绪尘严厉地看过去。 “你凶什么。”红衣似火的年轻人没好气地摇了摇手里折扇,“爷自己的人被绑着爷还没心疼,你着什么急?没瞧见杨缱削了箭头呢。” 杨绪尘冷冷瞥他,“小王爷还是慎言的好,这里是信国公府,绪尘教导自家妹妹关你何事?” “呵,”季景西啪地合上折扇,遥遥点了点箭靶上那三人,“那是爷手下暗卫,你说关不关我的事?你们信国公府突然出动暗卫绑了爷的人,还不准说两句了是不是?” 两人一言不合吵起来,听得一旁杨绪冉一个头两个大,“停停停,您二位先别吵,先把事情搞清楚,四妹妹你来说,那三人是何身份?小王爷突然上门要人,总得说明白是不是?” 杨缱一手还持着弓,眼观鼻鼻观心站着,半个眼神也没赏给那边替自己说话的某人,“是燕亲王府的暗卫,我绑来的。” 杨绪冉一听,下意识看了一眼季景西,见这位小王爷一脸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差点笑出来,“你绑他们做什么?” 杨缱答,“做功课。” 杨绪冉:“……” 杨绪尘简直要被她这答案气笑了,咳了几声才道,“我不问你为何,立马去给我放人,接下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清楚,十篇家训,默不完不准睡。” “等等。”季景西反身挡在两人中间,“为何要罚?她又没伤人。” 杨绪尘压根没理他,越过季景西的肩直直望向杨缱,“听到没有?” “杨绪尘你够了!”季景西脸色微变,“不问缘由就罚人是你们杨家的规矩?你为何不问问她怎么了?她就是撒撒气劲儿,任性一二也不行?” 眼神不善地盯着眼前人,杨绪尘冷笑,“这么说小王爷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如您来说说?” 季景西:“……” “行了,别说了。”杨缱忍不住抬手扯了扯身前挡着的人,眼睛红红地直视自家大哥,“大哥莫气,阿离知错了,这就放人。” 杨绪尘抿了抿唇。 虽知她向来有分寸,但这等绑了人的做法却不应该出自他的阿离。她是没伤人,但有一就有二,此次不伤,下次被人教唆着伤呢?知她事出有因,可放任她学这些纨绔习性就是不行。 撒气的法子多了是,吓几个暗卫算什么?有本事找正主去!他还就不信了有他杨绪尘在,还得罪不得季景西?可偏生她有事不寻自己这个大哥,哪怕是跟他商量一句,打声招呼,谁还能拦她不成? 自家妹妹方才的小动作一点不差地落在他眼里,令杨绪尘本就一肚子怒意此时直接飙到了顶点,但气归气,一看见她随时要哭出来的模样,那气性就仿佛被吹爆了的球,砰地四散开来,一时间怒也不是,心疼也不是。 季景西在杨缱扯他衣服的瞬间就乐得心底开花,然而刚一回头就瞧见她眼泪汪汪,顿时整个人都慌了方寸,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别哭啊,杨绪尘吓你呢……好啦是我错了,我给你赔罪好不好?要不我站过去给你射几箭?” 结果这不说还好,一说,杨缱的眼泪突然就开了闸,不要钱一般嗒嗒往下掉,也不知是哪来的委屈,只觉得自己难过得不得了,憋了好多日的情绪瞬间就压不住地放飞。 这一下,在场三人都慌得不知所措起来。 “哎哟别哭别哭,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跟三哥说!”杨绪冉手忙脚乱地找身上的帕子,还没来得及揪出来,一旁自家大哥便突然伸手将一叠方方正正的锦帕递了出去。 “别哭了。”尘世子还没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只能继续板着脸,“还有外人在场。” [外人]来不及瞪他,也懒得找帕子了,他离得最近,直接伸手去帮人擦眼泪,结果手还没伸到跟前,就无情地被人拍掉了,“规矩点,站好!” 季景西:“……” 几天里第二次被人打了手,小王爷心里苦,但小王爷不说,直接将杨绪尘手中的帕子塞过去,“那你来。” 杨缱默默将眼泪擦干净,转身朝箭靶那边走,三人连忙跟上。那边,暗七已提前将无霜等人解了绑,见自家主子过来,顿时齐刷刷跪地。 “给县君请罪,望县君责罚。”三人喊得气贯长虹。 杨缱面无表情地开口,“怎么罚?” “呃……”无风试探地看了一眼他家主子,福至心灵地答道,“谨听县君发落。” “瞧见了?”季景西瞥杨绪尘,“真是他们得罪杨缱。” 杨绪尘一脸的“别跟我说话否则我就不客气”,警告地瞪他一眼,接着望向自家妹妹。后者委屈兮兮地与他对视。杨绪尘叹了一声,无奈地伸手揉她,“你高兴便好。” 杨缱忍不住蹭了蹭他的掌心,回身望向无霜三人,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算了,起,一个月内别让我瞧见你们……往后也别再阻暗七了。” 三人一言不发地望向季景西。 小王爷尴尬地咳了一声,“听见了就照做。” 杨缱面无表情地盯着季景西,后者抽了抽唇角,认输般叹气,“好我知道了,你消气儿没?没有的话我给你递支箭?” “……” 这人真是!! “小王爷扛不住我一箭。”杨缱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将手边的弓和箭囊卸下递给白露。 被人强行打断,她也不强求,反正今日她什么事都没做成,方才又丢脸地哭唧唧,如今缓过气来,已是破罐破摔。 “我回锦墨阁了。”她闷声开口。 “不气了?”季景西凑上前歪头看她,“想不想去曲觞楼?今儿那边有庙会,还有热闹的杂耍,曲觞楼二楼临街的厢房正好能瞧见,带你去散心?” “不去。”杨缱答。 杨绪尘一听这臭小子居然敢当着他的面拐带他宝贝妹妹,当即就黑了脸,若非杨绪冉拦着,怕是一脚都要踹上去,听到杨缱干脆利落拒绝,这才脸色微霁,却还是忍不住磨牙。 而季景西干脆视而不见身后两个姓杨的,仗着三个暗卫俱在,有恃无恐,“真不去?除了杂耍,还有傩戏,擂台比武、猜谜……还有一整条街的小吃,捏糖人尝过吗?烤金馒头呢?拔丝糖,凉面,小馄饨?对了,那时候你不是一直念叨想吃食云斋的水晶凉糕么?” “……”闭嘴,别说了。 杨缱强忍着答应的冲动,板着脸不语。 “得,爷知你想什么,等着。”季景西朝她眨眨眼,站定了回头看身后两个如出一辙黑着脸的人,“杨绪尘杨绪冉,她今儿心里不好受,方才还哭了一场,气结于心如何是好?你们当兄长的能不能干点实事?” 她气结于心是因为谁?你敢不敢说! “我们要干的实事便是将方才认错的小王爷你赶出阿离视线。”杨绪冉笑得咬牙切齿。 季景西不为所动,“别跟爷说这些没用的。就问你们一句,你们多久没带她逛过夜市了?” 杨绪尘:“……” 杨绪冉:“……” “我不去……”杨缱忍不住开口。 “你闭嘴。”季景西瞥她,“靖阳皇姐近日也闷坏了,想约你出门又怕你还气着。她三年未归,甚是想念京里的一切,你若是去,我便去接她。” 杨缱顿时说不出话,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盯着人猛瞧:何时这般伶牙俐齿了,话都让你一人说完了好么? “怎么,第一日发现本世子长得好?”季景西扬眉,“克制点啊,县君大人。” “……” 这人好烦啊!! 杨家兄妹三人心中齐齐怒吼。 第51章 照阑珊 杨绪尘带杨缱出门了。 他丝毫不愿承认自己是被季景西说动, 只告诉自己,闲着也是闲着,恰好阿离心情不好, 出去走走权当散心。 至于那句‘你们多久没带她逛过夜市’扎心了没有,尘世子拒绝思考。 等杨缱换了身衣裙, 挥别还要照看小五的老三和嚷嚷着想去但起不来的杨绪南, 尘世子默默带着两个妹妹动身前往朱雀大街。 季景西则早一步离开,很是守信地绕路去接靖阳, 几人合议在曲觞楼回合。走的时候小王爷心情极好, 眉眼飞扬的, 看得杨家两兄弟均是咬牙, 恨不得一人一脚将他踹死在信国公府门口。 这小子越发明目张胆了,不仅在他们面前不再遮掩,瞧着在阿离面前也坦坦荡荡。杨绪尘一路上都在沉默地打量自家妹妹, 嘴边的话换了一茬又一茬,最终还是决定不挑明。 挑明了, 那是在帮季景西。不挑明, 顶多自己心塞一下。 他虽相信自家妹妹没什么心思, 但瞧着今日的事,尘世子觉得还是不说明白为好。 做人,难得糊涂。 杨绾年纪小, 昨夜陪了自家五哥半宿, 今日又睡了半日, 此时正是精神, 坐在马车里兴奋得小眼发亮,“大哥,姐姐,绾儿待会能去看杂耍吗?” “想去就去。”杨绪尘笑道,“让嬷嬷拉着你,万不能随意走动,不准离了府兵的视线。” “放心大哥,绾儿可听话了!”杨绾倚在自家姐姐身边,“可是我有点怕景小王爷……” 杨缱不禁失笑,“有什么可怕的?” “绾儿听说他脾气很差,万一绾儿说错话惹他生气怎么办?他会不会动手打绾儿?”小丫头惴惴不安,“小王爷不是会半夜抓走不听话的小孩吃掉吗?” 杨缱:“……” 杨绪尘:“……” 季景西!你看你名声都差到何种地步了!连孩子都怕你! “那你会不听话么?”杨绪尘无奈出声。 杨绾拨浪鼓般一阵猛摇头。 到了朱雀大街,果真人头攒动,喧嚣声老远便传了过来。兄妹三人绕了小路在曲觞楼侧门停下马车,接着被人引至楼上,来到临街的包厢,一进门,季景西与靖阳公主已经先到了一步。 带着杨绾给两人见了礼,小丫头躲在杨缱背后好奇地盯着季景西瞧,就坐后更是乖得像只鹌鹑,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时不时就飘向对面的红衣人。 季景西本不在意,但后来也被看得发笑,原本正悠哉地听着杨缱与靖阳公主寒暄,突然便抬眸望向杨绾。后者吓了一跳,一把抓住杨绪尘的手臂,害的尘世子茶盏没端稳,险些泼了茶水。 “小丫头,看什么呢?”季景西挑眉睨过去。 杨绾顿时瞪大眼睛,而后刷地红了脸,求助般望向自家大哥。杨绪尘安慰地拍了拍她,而后没好气地瞥向对面,“舍妹只是好奇小王爷会不会吃孩童罢了。” 季景西:“……” “噗——”靖阳公主一口茶呛住,连咳好几声,惊诧望向杨绪尘,“尘儿,你居然开玩笑了?” “注意称呼。”杨绪尘警告地睨她,“我没说笑。” “我可以作证。”杨缱接话,“绾儿听说小王爷会吃不听话的孩子。” “咳咳咳……”这回轮到季景西猛地呛住了嗓。 靖阳公主先是一怔,接着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哈景西你个不作死的你瞧瞧你名声坏透了,连这么大的孩子都知道怕你哈哈哈哈……哎哟不好我伤口疼……” 叹着气颇为无奈地推给她一杯茶,杨绪尘面无表情,“有伤还这般放肆。” “这不能怪我,嘶——”靖阳倒吸着凉气,缓过来后憋着笑望向杨绾,“来,小丫头,告诉本宫,你如今见着小王爷了,觉得他凶吗?像是会吃人的吗?” 杨绾偷偷瞄了一眼对面冷冰冰盯着她的季景西,不太确定地摇摇头,接着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嗯?”靖阳没听见,不由得出声。 杨绾只好又大声说一遍,“妖、妖怪没有他好看!” “噗,”靖阳公主又没憋住笑了场,“哈哈哈哈……” 杨绪尘头疼地揉上太阳穴,杨缱也是一脸的不可言说,唯独季景西,这会终于中刺激中回神,颇有些得意地笑了一声,“小丫头还算有眼光,你四姐也经常看本小王看到眼直。” 无端被拉下水的杨缱:“……” 够了,你好烦。 生怕杨绾待会乱吃东西,杨绪尘与杨缱看着她用了些点心羹汤,之后由着嬷嬷和公主府女官陪着她去玩耍。而剩余四人则先留在了曲觞楼,整个二层都被景小王爷包了下来,倒也方便他们说话。 靖阳公主再次旧话重提。 “阿离陪姐姐去,好不好?”她拉着杨缱的手,“事实上也不是拉你散心这么简单,我此次去,是要拜会温家某个族老的,若是你在场,兴许事情会好办许多。” ……温家?杨缱怔了怔,下意识望向自家大哥。后者面色淡淡,显然是早料到靖阳会求到她这里来,“大哥不帮你做决定,你自己拿主意。” “是温长风,温师?”季景西突然想到一个人,“那位帝师?” “没错。”靖阳公主点头。 季景西蹙眉沉思片刻,接着猛地想到什么,惊讶地望向杨绪尘,“你将注意打到了帝师头上?你是要帝师出面?温师……今年要有百岁了?” 这位帝师,乃是温氏门阀百年来最负盛名之辈,不仅才华横溢犹如文曲下凡,更重要的是,其占星卜算铁口直断之本领天下莫出其右,几次卜算,都极为准确地预测了国运。 当年他浦一入京便被太上皇召见,出了宫门便成太子之师,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帝师。而当今圣上受帝师影响,对周易八卦星辰卜算甚是看重,如今钦天监的监正不过当年受温师指点过几日,便深得皇上信赖。 可钦天监监正是个从不受人拉拢的纯臣,杨绪尘的主意打不到他身上。更何况,有帝师珠玉在前,尘世子也看不上旁人。 “我只是帮靖阳列出了最能助她渡过难关之人。”杨绪尘面不改色,“能不能求温师出面,得看靖阳自己的能耐。” “那为何有她的事?”季景西神色冷峻地示意杨缱。 杨绪尘沉默不语。 “原来如此。”杨缱在季景西点出帝师那一刻便明白了其中深意,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家大哥,又望向靖阳,“明白了,我陪姐姐走一趟,不过我能帮的有限,怕是只能帮您见到帝师。” 靖阳顿时又惊又喜,“够了够了。” “你……”季景西不由蹙眉,“温杨两家有旧?” “并无。”杨缱耐心地给他解释,“温师有一位最疼爱的小儿子,名曰解意。小王爷可还曾记得那幅字?温解意大师,乃是杨四的启蒙恩师。” 季景西怔愣:“……” 等等,他需要冷静一下,未来媳妇后台有点扎手…… 谢三教她琴,温解意教她字,王家家主为她启蒙,自家爹还是如今第一世家家主…… 好气,有点比不上。 不,是差的有点远…… “啧。”季景西神色复杂地望着杨缱。 “……怎么?”杨缱疑惑。 小王爷发自内心感慨,“爷眼光太好了。” 杨缱:??? 靖阳:……靠老娘鸡皮疙瘩! 杨绪尘:靖阳你的剑借我一用。 …… 之后,景小王爷被无情地赶出了曲觞楼。 大致与靖阳敲定了岭南之行的安排,并约好明日详细筹划后,杨缱又在包厢里坐了一小会,而后便想去看看夜市庙会。靖阳有伤,杨绪尘精神不济,杨缱怕他们二人身体撑不住,好说歹说才将两人劝下,曰等她寻到杨绾再一起回来。 出了酒楼,沿着朱雀大街热热闹闹看了好一会,杨缱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好像做了件了不得的事—— 她居然将靖阳与大哥,单独留在了曲觞楼! “哎呀……”杨缱也不知该夸自己机智还是夸靖阳姐姐太会顺水推舟,想了想还是决定当做不知道。反正公主姐姐身上有伤,自家大哥又作风清正君子濯濯,应当无事。 无事……。 “喂,回神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杨缱骤然抬眸,一身红衣的季景西不知何时站在她面前,好笑地望她,“想什么呢。” 杨缱怔愣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小王爷没走远?” “等你啊,不是说好带你逛么。”季景西答,“看中什么就买,身上带碎银子了么?” 他将目光移到杨缱手上,那里正捏着一个喜庆的童子面具。 杨缱回过神,连忙将面具放下,摇摇头,“忘了。不过也不想买。” “那去别处瞧瞧,走。”季景西双手背于身后,先一步领着她往前走,“跟紧了,别乱走,这人多。” 杨缱抿着唇犹豫片刻,默默跟了上去。 在她前方,眼角余光瞥见她跟上来,季景西唇角几不可察地勾出一抹弧度。 两人沿着街边小摊慢慢往前走,白露玲珑紧随其后。季景西身边已然不见了常随左右的无霜,而是换了个唇红齿白的乖巧小少年,杨缱注意到这是个生面孔,不禁多看了两眼。 “他叫无泽。”季景西步子慢下来等她。 “见过县君大人。”无泽乖乖对她露出一抹内敛羞涩的笑,看起来安分极了。 杨缱点点头,“看起来年纪真小。” “刚从暗卫营出来。”季景西扫了一眼无泽,“你不准无霜他们露面,我就把这小子拎来了。要猜谜么?前头到笔墨轩了,听说此次的彩头是一幅名家之作。” 两人在笔墨轩外的台子不远处停下,杨缱看了几眼台上展出的字画,摇头,“彩头就算了。” “瞧不上?”季景西挑眉,“倒也是,你自己就写的一手好字,又有温师启蒙,寻常之作入不得眼。” 杨缱鲜少被人这般直白地夸赞,遭不住地有些耳根发热,“不会,只是那位名家之作,锦墨阁里有更好的。” 季景西笑起来,“知道你们府上好东西多。不过这庙会夜市上的彩头都不重,笔墨轩的鉴宝会才是重头,今日只猜谜玩玩。” 两人说着,那边玲珑已是取了一题,两人凑到一处看了看,杨缱好奇,“楹联啊……还挺有意思的。”说着,随手接过白露递来的笔就着几案写了几个字递过去,回头问季景西,“鉴宝会?” 季景西瞄了一眼她的答案,‘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八字行书落笔烟云,一笔一划都道尽纸间风流意,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才慢道,“是文人墨客们定期品鉴的集会,上次送你那幅温师之作,便是从鉴宝会得的。” “还有这等风雅之事啊。”杨缱颇为诧异地看他,仿佛在问,这种场合你会去? “……我不去。”季景西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不知的事可多了,这些个品鉴会后头都是有不少人关注的,上次我那是凑巧,回头若想知,你问裴青去。”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拿玉骨扇敲了一下眼前人,“不行,裴青也不准问,改明儿爷带你去。” “女子可随意参加?”杨缱歪头。 “笨!换男装啊!”季景西轻飘飘就说了句带坏人的话。 杨缱:“……” 也是哦。 既是不为彩头,杨缱不过猜了两次便停手,两人继续往前走,路上间或聊上两句,大部分时候,杨缱的注意力都被街边的热闹所吸引,不知不觉便逛了好大一会。 她上次来逛夜市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正值元宵灯会,皇上微服体察民意,父亲于是亲自带了他们几个出来。那时可不像今日能随意走走停停,可在杨缱的记忆里也是极好的经历。毕竟身为宰辅之后,又是第一门阀杨氏这一代唯一的嫡女,她鲜少有机会混入平民百姓中,切身体会这等朴素的热闹。 可那时她依旧高兴得不得了,光是饱饱眼福、满足一下好奇心,就已经够她回味好多年。 而今,那喜悦又被今日所替代,望着手里被塞过来的一小串讨巧的糖人,杨缱突然就觉得,这也够她回味多年了。 “小王爷,多谢,我今日特别欢喜。”她笑弯了眼眉,盈盈如星光落幕,水蓝色衣裙将她的小脸映得透白而玉暖,小小的梨涡甜得好似唇齿边的拔丝糖人儿,灯火阑珊间,美得动人心魄。 季景西定定地回望着她,过了许久才突然敛下那双桃花眸,别开脸用力抿着不听话上翘的唇。 “嗯……” 红衣少年拿修长的手指半遮了脸,只能听见他嗡声嗡气地声音透过指缝传来,在这喧嚣的周遭掩盖下,低若蚊蝇。 “……也多谢你。” 第52章 长亭南 翌日休沐, 一大早杨缱便先去主院给母亲请安,结果恰好父亲也在,便顺势将她决定陪靖阳公主出门散心之事说了。 靖阳公主南下求帝师是为她自己的前路, 这种私密的事并不适合对父母名言,可杨缱对着父母又不太会说谎, 因此说来说去, 到最后也只交代了想南下。 自打三年前出事后,杨缱还从未走出过京城, 如今一上来就要出远门, 还是在八月底的时候, 王氏一听便皱了眉, 但却没有立即出声反对,而是反问起了她们的打算,关心她年节前是否能赶回来。 杨缱也拿不准, 毕竟出门在外许多事都不好说满,因而只说了句尽量。 王氏只好抬头看丈夫。 “……出门一趟也好。”信国公杨霖思忖半晌才一语定音, “若只是南下走不远, 至多到岭南, 那行陆路走官道,一来一回倒也能赶上年节,但若是去江南, 不走水路的话, 可是说不准了。” “此时去江南并不合适。”杨缱摇头。 那就是去岭南了。 杨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眼, 随口道, “允了,去。如果途径温家,记得上门,替为父向帝师问安。一会便去让你大哥安排一下,备礼先行。必要时,临行前来找为父拿名帖。” 杨缱怔愣一瞬,意识到父亲兴许看出了她的打算,心虚地将菱唇抿成了一条线。 而一旁的王氏则恍然大悟,“是有机会见着帝师了?也好,算算温师的忌日也快了,倒是可以此为由去拜会温家一二。这么一说,少时我也曾与温家如今的主母有些交情,我也备一份单子。”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连上门拜访的礼都敲定了。 爹娘太过通透,令杨缱难得生出几分无地自容。 事关靖阳,她必是不能多说的,可爹娘明明心中存疑,却又给她留了脸不多问,对她来说,这无疑是对自家女儿毫无理由的支持和宠溺。 真好。 出了松涛苑,杨缱心中暖流般划过感激和欣喜,去寻大哥时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目送她离去后,夫妇俩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王氏哭笑不得叹道,“这若是不知的,还以为咱们是要将孩子宠坏。你啊,心思都快成马蜂窝了,瞧瞧那出息,不就是顺水推舟地从阿离那里卖了好得了感激么。” 杨首辅洋洋得意,“宠女儿有何不对?女儿感激爹爹有何不好?她这个年纪,正是该多动弹动弹。你若不放心,我多加派人手护着便是。” 过了年节,他的阿离就要入南苑,再往后便是及笄、说亲、嫁人成妇……多少人一辈子在这皇城根下没瞧过大好河山,他不想他的阿离也活得如井底之蛙。 如果不是那次刺杀事件,这三年间,杨霖定是要亲自带她出去看看的。 “我哪是在说这个。”王氏嗔怪地睇他一眼。他们本就说好要支开杨缱一段时日,结果话还未提,她倒是先来了。 被夫人戳破心思,杨霖沉沉笑起来,“阿离贴心,愿给你我瞌睡送枕头。如此一来正好,礼部尚书府三公子落疾已是不争的事实,信国公府四小姐念在表亲份上并不嫌弃。然则二人八字不合,议亲风波不断,四小姐思虑过重感染风寒,于是主母做主,送小姐离京南下休养,信国公府无奈退亲。” 嗬,这唱念做打的居然还扮起角了! 王氏又气又笑,“亲爹爹居然咒女儿!杨伯风你幸好是一心为阿离,不然我真不能饶你。” “夫人饶命。”杨霖凑到她面前示好,“这可是一箭多雕,既退了亲,又将缱儿送离流言纷争,还能给靖阳公主打掩护。为夫一番好意,哪就像你说的那么不堪了?” 给公主打掩护…… 王氏犹疑,“你又猜着什么了?” “什么都没猜着。”杨霖摇头,“我只觉阿离与公主定有事相瞒,但想了想,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罢,我们这些老骨头就别跟着掺和了。真解决不了,还是会回来求助的。” “……你这不是没猜着,你是懒得猜。”王氏好笑地摇头。 ### 过了爹娘那一关,接下来的事便好办多了。有母亲亲自操持备下给温家的礼,又从父亲那拿到了正式名帖,这让杨缱心中对见到帝师又多了几分把握。 距离杨缱与靖阳离京还有几日时,杨家的礼就已经托给了镖行先行一步了。礼单最后过的是杨绪尘的手,这之中自然加上了靖阳公主那一份,兄妹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真玩的一手好配合。 杨缱已经不想去想自家大哥为何对公主之事如此上心,甚至还把亲妹妹卖出去是为何了。反正以她大哥的本事,若是不想明说,怎么着都能把她糊弄过去。 靖阳公主是如何得知杨缱能见到帝师的?还不是尘世子提点…… 杨绪尘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不说,谁都猜不出。但杨缱毕竟是他亲妹妹,打小在他身边长大,或多或少还是能稍稍察觉到一些他的心思。但这心思太模糊太氤氲,杨缱不敢肯定,除了敢说一句杨绪尘不希望靖阳被随便指婚以外,别的实在无法妄加揣测。 可光是这一点,杨缱觉得就很可怕了。 偏偏靖阳公主好像一点都没察觉到,她不想杨绪尘这般费心费力帮忙是出于何种目的,就算问起来,也是一脸想当然地说,因为尘儿就是这样的人啊,我请他帮忙,他自然会一帮到底。 她大哥!哪就是!这样的人了! 你们两个真是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不好懂的?认识这么多年,你可曾见过他对什么事敷衍过?我既已将这件事求到了他面前,三顾茅庐请他帮忙出主意,凭我们的交情,他当然要给我个交代。” 坐在南下的马车上,杨缱目瞪口呆地听着对面靖阳公主给她洗脑。 “可……”杨缱依然不死心,“不觉得大哥太过热忱了?” 连帝师都搬出来了啊姐姐! 靖阳公主好笑地摆摆手,“他若是真热忱,真一帮到底,此时就不是你我两人单独出京了。你信不信他会跟来?” 杨缱面如土色,“大哥身子不好而已……” “可他也不过是给我列出一个名单罢了,人选是我自己挑的。”靖阳撑着腮歪头看她,“你见过哪个帮忙帮得点到即止的?” “……” 行,你说什么就什么。 杨缱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 自打两人华阳宫一谈,挑明了靖阳对尘世子的心思,杨缱就总是克制不住地多想,一边想靖阳到底打算如何做,一边又想自家大哥知不知道,甚至还想过如若靖阳真同自己成了姑嫂,好像也挺好的…… 结果这两人真真让她难受。 大哥的心思难猜便罢了,靖阳公主却是根本不打算将自己的心意告知旁人,未来的打算里九成九都是如何回漠北、如何不被指婚、如何在皇宫这个深渊中挣扎出一条路来。有关杨绪尘的方面,被她藏得慎之又慎,好似在心中挖了一口深井,埋进去,填了土,除非天崩地裂再不启出。 杨缱能怎么办? 她连自己都还顾不得,只能眼睁睁当一个旁观者。 “只愿姐姐此行一切顺利罢。”她叹道。 “放心,会的。”靖阳探手揉了揉她的发。 …… 昭和元年八月二十八,信国公府四小姐杨缱南下养病,靖阳公主担忧好友,决定陪伴其出京,顺带休养伤势。 公主出行,仪仗盛大,队伍先行至京郊温泉别院,之后停顿修整两日,继续南行。太子殿下心系手足,亲率东宫亲卫于长亭送别,缓出二十里才被公主劝回。仪仗一路通关,每至一处,均向帝后报信平安。帝忧其伤势,特准二人随程下榻各处皇家别院,盛宠之势,唯帝女表率。 上面那些,是表象。 事实上,当仪仗走出长亭外五十里,下榻十八里坡时,杨缱与靖阳便抛下了大队伍,轻车简从,改头换面,于众人眼皮底下跑了。 接应她们的,是早一步赶来的暗七。两方汇合后,秉着灯下黑的原则,硬生生在十八里坡又住了一晚,目送公主仪仗离去,才慢悠悠地从城里出来。 仪仗那边有公主的亲信,早早便安排好了一切,倒是不用担心。反而是杨缱这边,面对暗七一脸的欲言又止和靖阳公主无辜的眼神,再看另一条官道旁等得快睡着的小王爷,杨四小姐一肚子话憋着说不出来,只得破罐破摔随他们去了。 原来当初在公主府,季景西真不是在说笑。 “好啦,本宫的确是被景西说服的。”靖阳抱着杨缱的手臂撒娇,“你我一个公主一个县君,我还有伤,你又毫无经验,出行总要有人护着不是?放眼京城,就他最闲,拉出来当苦力使呗。” 杨缱:“……” 我能说什么?你们姐弟决定的事,我能反驳吗? 第53章 逍遥游 第五十三章 虽是低调出行, 但他们也没有打算委屈自己。 靖阳公主身在漠北三年, 军营里什么苦没吃过, 有时急行军风餐露宿也是常事,她自己不挑, 却对季景西与杨缱要求颇高:马车要大而舒适,每日赶路不得超过多少时辰,入夜一定要歇在驿站或客栈的天字号房,吃穿都要顶好…… 总而言之一句话, 生怕他们吃苦头。 在靖阳的印象之中,这两人是打小娇生惯养的。季景西不必说, 长这么大十几年来有一半时间在宫中度过, 越太后与燕皇叔又极为宠惯他, 吃穿用度比起一般皇子都要好, 可谓含着蜜罐活过来。 而杨缱更是如此,作为大魏朝第一世家嫡女, 上有宠女儿成性的父兄,下有尊敬爱戴她的弟妹,写个字都要用上好松烟墨和水纹纸, 更不用说一截衣料都能令普通人家望而却步。如今因为她的缘故,第一次出远门, 靖阳公主恨不得将一切最好的都堆到她面前来。 若不是还顾忌着他们此行的目的, 靖阳公主都要后悔让仪仗先行了。 一开始季景西与杨缱对此还有些好笑外加受宠若惊, 可没多久就有些吃不消了, 可面对靖阳, 又不能说他们也是吃过苦的。好在季景西心中对自家皇姐的做法很是赞同,没等她多考虑,一切便都先备下了。 他身家丰厚,又是个会享受的,早早便准备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看似低调,实则处处透着奢侈,不仅结实宽大,里面还布置有各种巧思,哪怕是在车上过夜都能做到舒服至极,跑起来也尽量减少了颠簸。除此之外队伍里配备齐全,从侍卫到丫头再到厨子医师一应俱有,每到一处也都有人提前打点,考虑之周详,着实称得上用心了。 三人大部分时间都凑在一起聊天下棋打发时间,然赶路终究沉闷,再多的话也有说尽的时候,待出行的新鲜劲过了之后,饶是杨缱也有些坐不住,索性出来骑马。 “闷着了?” 马背上,杨缱一边慢悠悠地跟着车架,一边听着身边季景西开口。 杨缱笑笑不说话。 离开十八里坡之后,她就换上了更为轻便的衣裳,一头青丝被利落地绾成马尾辫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身上饰品不多,毕竟是以行商之家身份赶路,一应贵重物品都被好好收了起来。比起京城里的信国公府四小姐,她看起来更像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 如今他们已离京十日,出了京畿入河北境,虽不赶时间,但难免风尘仆仆。 但杨缱心中依然开心,仿佛出了笼子归入天地的鸟儿。她太少出门,这样的经历哪怕只有一次也足以令她心生欢喜,更不用说身边还有两个生怕她受一点委屈的人在,简直像是郊游。 “前头是蟠龙镇,今日在那边住下,你与皇姐都好好歇歇,咱们停一日再走。”季景西道。 杨缱眨眨眼,“会不会太耽搁了?” 出了八月,天越来越凉,众人身上的衣裳也添置不少。听到杨缱开口,季景西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咳了一声才道,“歇一日妥当。我瞧着你这几日眼下都有了青乌,驿站条件差,睡不好?” 杨缱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的确不能与家中相比,但也还好。小王爷才是,我已连着数日清晨见你早起,问过无泽才知,你每夜都睡不够两个时辰。” “习惯了,我白日里也补眠。”季景西答得漫不经心。 “终究有损。”杨缱摇头,趋马凑近他,认真端详了几眼,“伸手我瞧瞧。” 季景西不由得好笑,“别啊,青天白日呢,克制点。随行有太医,你若不放心,我找他给你念念医案?” [克制点]这句话是说习惯了?杨缱白他,“伸手。” 景小王爷嘀咕了一句好凶,将手伸给她,却还是忍不住道,“马背上颠簸,能诊出个什么啊……到了蟠龙镇再瞧不行?” 杨缱却已是不再答话,专注地搭了好一会脉象,蹙眉道,“真奇怪……” “奇怪什么?”季景西挑眉。 杨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缰绳一扯又近了些,两匹马几乎紧挨着齐头并进,接着探手过去,拿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 季景西顿时僵成了一尊雕像。 过了一会,杨缱放下手,越俎代庖地拉过他的缰绳令两匹马都停下,自己先跳下马,朝他伸手,“下来,回车上去。” 季景西哭笑不得,“我还不至于下个马都要你扶?” “哦,那你自己下来。”杨缱二话不说收回手。 景西:“……” 下了马,季景西被杨缱压进马车,自己也长腿一迈跟上,“无泽,去后头将钟太医请来。” 小少年一听吓了一跳,赶紧跑去第三辆马车上喊人,甚至没来得及通知队伍停下,直接轻功将钟太医提溜了过来,吓得后者进来时脸色都是青白的,惊魂未定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您给他瞧瞧。”杨缱望着钟太医,“我瞧着似是有些风寒之兆。” 这是杨霖帮她从太医院要来的医师,行医多年,医德好,功底又扎实,还是孟国手的徒弟,此行专门陪着南下的。 “杨缱,”季景西生无可恋地拖长音,“爷就是没睡好……” 杨缱板着脸没说话,只掰着他的手腕强势地往脉枕上一放,示意钟太医可以开始了。后者好笑地捋着胡须,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搭脉。 马车里寂静无声,好一会,钟太医收手,“的确有些风寒之兆,加上夜不安寝,心悸忧虑,还有些水土不适……幸好发现得早,今日入了镇便开方抓药。” 杨缱瞥了一眼身边安静如鸡的季某人,后者无辜地仰头看车顶,之后又转过来看她,两人对视,季景西那张美得逆天的脸上突然挤出一抹无害的笑来。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队伍暂停,靖阳公主听说季景西染了风寒,坐不住,在千白的搀扶下过来,一进车里便担忧地上下打量人,“病了?” “没有。”季景西失笑,“皇姐莫忧心。” “是病了。”一旁的杨缱不客气地拆他的台。 靖阳看看季景西,又看看杨缱,板起脸,“那就在镇上多歇两日,病好了再走。”说完,又忍不住拿手指戳自家堂弟的脑门,“你啊,我们两个姑娘家都还没什么事呢,就你娇弱!等回去了,我定要日日监督你练习骑射功夫,看你还敢不敢偷懒!” 季景西被她一指头戳得直往后倒,摔在软垫上后索性不起来,就这么支着脑袋懒洋洋地笑,“水土不服而已,大惊小怪什么。我这般也算是给你们探路,也让钟太医挂着心,免得日后你们也不服水土,提前提防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靖阳瞪他,终究记挂着他不适,也不多说,只道,“那就启程,快些到镇上。阿离受累,陪一陪他。” 杨缱点头。 马车没多久便重新动起来,日暮西斜,车厢里光线逐渐暗下来,金红色的天光时不时透过半开的车门缝隙漏进来,打出一束直直的光柱,恰好照在季景西的眼皮子上。他懒得动弹,干脆挪了挪,半倚着身子撑首看杨缱。 后者拿了一本书在翻,被他看得不能专心,只得瞥他,“睡啊,瞧我做什么。” “睡不着。”季景西答,“皇姐让你陪我,你却只顾着自己看书不理我。” 这话说的恬不知耻,杨缱险些气笑,放下书卷回望他,“那小王爷想做什么?” “不知道,很无聊。”季景西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看车顶,“杨缱,你弹琴给我听。你旁边车壁下方有个小壁橱,里头有把琴。我想听西江月。” 杨缱被他这颐指气使的调调气得牙痒痒,忍了忍才决定不跟病人计较,听话地取了琴出来置于案上,稍稍活动手指,瞥了一眼旁边沉默的季景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一连串流畅的琴音自她指下铮铮淌出。 琴曲一响,季景西便彻底安静了下来,看起来乖得不得了。 他们队伍不长,西江月舒缓而空灵的曲调自季景西的车架上空响起,传到每个人耳里,余音绕着夕阳氤氲而飘,车厢外,赶车的无泽偷偷看了一眼半合的车帘子,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低调隐在暗处的无霜、无风和无雪则互视了一眼,炫耀般看暗七,仿佛在说,厉害,县君给我们主子弹琴呢。 暗七冷着脸不语,心中默默记下又一个事实:燕亲王府的暗卫都有病。 一曲不长,最后一个音随着杨缱指尖轻轻的勾挑而消失在空气中,车内转眼便又安静下来。杨缱放下手,目光平静地落在身边看起来像是睡着的少年脸上,沉默良久,问,“心悸忧虑怎么回事?” “嗯?”季景西半是清醒半是迷糊,一声应答从鼻腔里软绵绵响起,没有平日的跋扈飞扬,反而无害天真像是在撒娇,“没,做噩梦而已。” “一直做噩梦吗?” “还好,离开十八里坡之后没几日开始的。”少年懒散地答着话,“当初你是在十八里坡倒下的……梦里又走一遍当时路,又受了一次罪,想想你我如今同在京外,就睡不好了。” 杨缱沉默地抿起唇。 那日在公主府,说什么不放心,非要跟来,不然她就会怕……结果呢,到头来怕的却是他自己。 出京,这词听起来不过寻常,然对他们二人来说,十几年人生里第一次出京是受苦。三年时间说长不长,回过头来看,不过弹指一瞬。 “你在担忧我?”杨缱问。 季景西睁开一只眼睛,“县君大人这是也学会厚脸皮了?” 杨缱后悔地咬了一下舌头。 但很快,他便又道,“的确忧你。” 他翻身而起,不客气地将脑袋放在杨缱膝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再躺平,接着又拿过她的手搁在眼皮子上遮挡天光。 少女的手干燥而温暖,比他体温要低,凉凉的很是舒服,鼻尖还环绕着对方身上常有的墨香与不知名清香,柔柔的,绵绵的,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他疲惫的神经。 “头疼,别动。”还不忘提前警告她一句。 杨缱被这一句话止住了所有推拒的动作,僵着身子任凭他作为,只觉自己掌心下那双桃花眼颤了颤,长而翘的睫毛刮得她手心发痒。 “我就想,这是第二回同你一起离家在外了,总得护着你不再受苦。”季景西缓缓开口,却说的没头没尾,“这回不同以往,咱们身上带够了银子,有大马车,有随行侍卫和暗卫,有照料起居的丫头小厮,不用怕了。” “我没怕。”杨缱低头望着他,“是你在怕。” “嗯,是我在怕。”后者沉沉地笑了一声,“想要把你平安送至岭南,再好好带回来,总也觉得哪里不够妥当,草木皆兵的,多数时候都是杞人忧天。” 出行至今,一路顺畅,偶有一些小麻烦也是无伤大雅。本该如此,他也知自己是想多了,可这般安逸的日子,每每意识到,总觉像是在做梦,下一秒清醒过来兴许就要面对残酷现实。 “多思多虑,自当无法安寝。”杨缱叹着,顿了顿,又补充,“我其实有那么一点点怕。” “我知道。”季景西闭着眼笑,“有我呢。” “半斤八两,谁比谁强还怎么着。”杨缱被他恬不知耻的直白带出一丝笑意,“你我不过寻常人,无远虑无近忧,更无强敌环饲,谁还会追出京害人不成?杞人忧天,终究忧己,不如放宽心。” 季景西笑出了声,抬手拍了拍她搁在眼上的手背,“多谢县君赐教。” 说话不着调,调侃中却又隐含安慰,杨缱听得想气又想笑,最后也只叹,“睡,我看着你。” “可别,爷怕你把持不住。”对方的戏言张口就来。 杨缱深呼吸压下情绪,“那你起来。” “不。”季景西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她怀里,声音里略带疲惫,“这会睡了,晚上又睡不着……带出来的助眠香不是你制的,不舒服。” “……那你想如何?”杨缱僵着身子不敢动,算是见识了这人的放肆和无耻。 “就躺一小会。”季景西声音渐渐低下来,呼出的热气混合着渐渐发出来的寒热,烫的杨缱一阵心悸,“……想听你念书,就背《逍遥游》。” 一会听琴一会念书,你真的好烦。杨缱扶额沉默了好一会,破罐破摔地启口,“……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少女声音柔和却不软糯,起先还夹杂着忿忿切齿,后来感觉到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稳,又忍不住缓下来,轻轻切切,像佛堂前无声燃起的一缕青烟,带着安慰人心的软和,逐渐同平缓的呼声融为一体,遥远得犹如梦中呢喃。 那是一个说不上美的梦。 梦里,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女比肩而坐,身前燃着噼啪篝火,半夜惊醒无法入睡,少女便念起逍遥游。山洞里处处回荡着她的声音,压下了黑夜的狰狞,压下了山林中未知的危险,也压下了他们心底对死亡的恐惧。 第54章 宣城行 当夜, 季景西的风寒发了出来, 来势汹汹的,起先还能跟两人说笑一二, 到后来就烧得迷迷糊糊。钟太医说发出来好,小王爷体质还不错, 不会有大碍, 正巧也能让他好好睡一觉。 然而靖阳依然担忧不止, 床边陪到自己撑不住才去睡, 杨缱本也打算再陪一会便去歇着,谁知季景西睡到半途就开始说胡话。凑近听了两句后,杨缱抿着唇在无泽等人的震惊中留了下来。 她拿了本书坐在床边念,没念两页,季景西便好似突然安下心来,乖乖躺好不再乱动弹, 看得一旁的无泽一阵惊奇。杨缱有些想笑,但终究没笑出来, 反而觉得舌根发苦,沉默良久才动作熟练地将他额间的湿帕子换下来, 递给无泽后又换上新的。 家中有个常年生病的兄长,令杨缱练就了极为熟练的照顾病人的技巧。她在季景西安生的间隙里小眯了一会,之后不等无泽提醒便自动在规定时辰里醒过来,指使着无泽将床上人拿被子裹好, 撑坐起来, 自己则端了药碗给人喂药。 季景西不愧是他们这一辈里难缠至极的人, 就连喂个药都要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把一大碗药汁喂完,杨缱险些被闹得出一身汗。 他生着病,房里便没点助眠香,大抵是平日里的习惯作祟,没多久人便挣扎着醒过来。见着杨缱,季景西怔愣了好半晌,眨眨眼又眨眨眼,接着哑着嗓失笑说,怎的还做梦了。 杨缱听着,眨了眨眼,也不说什么,起身给人倒水。 结果那人居然还盯着她的背影说,哦豁这梦还挺生动。 好在喂水时倒是极为乖巧。 之后杨缱便掩了掩他的被角,示意他继续睡。季景西像是还活在梦里,居然乖乖地点了头,拉着她的手问,阿离给我念书吗? 杨缱叹了一声,继续将那本游记翻开念,季景西睁着眼盯着她看,看着看着便又睡过去,只是手一直不愿松开,固执地捏得死死的。 一夜无话,直到翌日天光大亮,季景西才又沉沉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地盯着陌生的床顶看了半晌,神思渐渐回笼,他动动手臂,只觉得酸疼沉重,回头一看才发现床边趴着一个人,自己的手正是被她枕在脸下。 忍不住捏了捏,汗湿的指尖是柔软的触感,季景西怔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是自己在抓着对方的手不放。他神色变得古怪,耳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红,心中却渐渐流淌出一抹甜来,顿了顿才轻咳一声,将手缓缓抽离。 杨缱本就睡得浅,此时感觉到动静,也醒过来,一抬头,恰撞进对方眼里。 “醒了?”她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熟练地起身来到桌前,先摸了摸壶壁,确定是热水,之后翻出茶盏倒了半杯回到床边。 房间里不知何时除了季景西只剩她一人,无泽不知去向,杨缱站在原地,有些为难。幸好季景西此时已撑着手臂半支起身,她大松了口气,上前将茶盏递出去。 就着她的手喝了水,干涩的喉咙得到拯救,季景西总算打起精神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情形,接着又回到她身上,目光在她脸颊被压出的红印上停留片刻,哑着嗓开口,“你怎么在?” 杨缱此时已经完全清醒,闻言并未答话,抬手探了探他额间的温度,而后按着他的肩把人按回枕上,“烧退了,可有好些?” 季景西被她这熟练的模样震得懵呼呼不敢乱说话,只可怜兮兮地看她,“头晕,喉咙疼。” 杨缱已经搭上了他腕间的脉,“想用膳吗?” “没胃口,难受。” 他发了很多汗,此时被人强硬地裹在衾被里,浑身黏黏腻腻,难受得直皱眉。 “我去喊钟太医。”少女起身,转身间,没忍住轻轻掩唇打了个哈欠。 季景西见她欲走,下意识伸手拉住她,“你一夜没睡?” “睡了一小会。”杨缱回头,疑惑地看过去,“怎么了?” “……” “没事我先回了。”她轻轻将手抽回,黑漆漆的眸子下方有着淡淡疲惫,“靖阳姐姐说今日不走,小王爷歇着。” 季景西怔愣着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房间,好半晌才重新躺回去。不敢去想她昨夜是不是真的看顾了他一整夜,也不敢想他半梦半醒间见到的人是否真实的,浅尝辄止,心中又甜又涩,明明心中正发酵着巨大的甜蜜,可偏偏不知为何就是笑不出来。 ……他大约是病傻了。 喜欢的人在病床前照顾他,如此梦寐以求的好事,明明能让人开心得跳起来,可大约是太过天上掉馅饼,竟让人觉得不真实。 房间里静静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季景西才拿手背抵上眼皮,与无声中悄然笑出来。 ### 他们在蟠龙镇停留了四日,第四日时,景小王爷已是活蹦乱跳。而这日里,除开第一日杨缱陪了他一整夜以外,接下来几天都表现得极为正常,并未有多亲近,也不疏远。两人对那一夜的事全都闭口不提,就仿佛又一个秘密被掩埋在心里,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季景西也拿不准她在想什么,每每想撩闲时都怕真惹了她,按理说他们之间关系已经拉近了许多,可兴许是没把握的缘故,无往不利的景小王爷居然久违地感到了束手束脚。 可终究急不得。 从蟠龙镇离开后,队伍继续往南走,又过了大半个月,总算进入了岭南地界。 他们与公主仪仗兵分两路,却并未远离。如果说仪仗走的是正统南下官道的话,杨缱等人则是绕了个弧,进了岭南后便又绕回了官道,遥遥地缀在仪仗后面。 原本也没想这样,杨缱等人的计划是走另一条路入曲宁城,然而前几日他们收到消息,公主仪仗刚入岭南便有人前来请安,一番了解后才明白,寿宁节后六皇子季琅领命出京巡查,如今正是在岭山以南附近,听说靖阳来了,便依礼相见。 六皇子要见自家皇姐,靖阳没理由推拒,更何况岭南一带算起来离三皇子的封地不远,于情于理都是要拜会的。拜见三皇子的确在靖阳公主计划中,但却是要放在她见过帝师之后,如今乍然被打乱了计划,靖阳公主着实郁闷了两日。 何况他们这里,还多了一个私自瞒着众人出京的季景西,真真见到了,还不知该如何解释。 兵来将挡,杨缱等人决定先赶上公主仪仗,之后改道宣城。宣城乃是整个岭南界数一数二的大城,距离温家祖宅所在的曲宁城不过日路途,这个距离已是极近了,算是温家辐射势力范围内。 至于季景西,这位小爷似乎并不怕被人戳穿自己私离京城,毕竟他无官无职,身上即便背了个燕亲王世子的爵,却自由之极,同他父王一般,属于皇家子里游离在外的闲人。 于是,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他们同公主仪仗会合,之后驾临宣城。 城门口,已近不惑之年的宣城太守,陪着六皇子,兢兢业业地带着太守府一众下属前来相迎,然而还没来得及跪下拜见帝女,便先一步眼尖地发现了车架旁高头大马上的某个猎猎红衣。 丁太守愣了一下,只觉对方有些眼熟,还未同脑子里的名字对号入座,身边的六皇子便忽然惊呼,“……景西?你怎么在这?!” 景西? ……景西?!!! “是……是景小王爷?”丁太守震惊地望向马背上的红衣男子。 季景西坐在马背上,逆着光,六皇子与丁太守都瞧不太清楚他的神色。可不知为何,丁太守就是觉得,这位来自京城的景小王爷似乎在看他,而那张脸上,定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十月深秋天,丁太守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这位鬼见愁来了啊…… “六哥,看见我很惊讶?”季景西的目光自丁太守身上挪开,望向六皇子。 “……你,你陪着皇姐来的?”六殿下甚是惊讶,“父皇与太子哥哥可知?” 季景西挑了挑眉,却并未着急开口。在他身后,车内帐中,靖阳公主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六弟,时辰不早,还让不让皇姐进城了?” 六皇子顿时回过神,顾不得再同季景西多言,笑着来到车架前,“姐姐,弟弟早早便让人备下给您接风洗尘了,这就走?” 靖阳笑了笑,示意丁太守等人起身。 众人一路来到太守府,为了迎接公主銮驾,丁太守早早便令人备下了上好的院子,可千猜万想,却没料到季景西也来了,这一下顿显准备不足。 因而刚到门口,丁太守便急急忙忙命人赶紧去再收拾一个院子出来,却不想,季景西听了之后只懒散地挑了挑眉,便道,“丁太守不用忙了,本世子不住你这太守府。” 话音落,众人齐刷刷望向他。 “这……”丁太守无措地求助靖阳与六殿下。 “不住这你打算住哪儿?”靖阳疑惑地看过去。 季景西撇嘴,打定了主意不踏进太守府一步,“反正不住这儿,皇姐你就别管了,安心住你的便是。那个谁,杨缱,你也别住下。” 杨缱道,“我本也不打算给太守大人添麻烦。信国公府在宣城有宅邸,我自是要回家的。” 靖阳点点头,“此事缱儿已同我讲过,待会我着人送她回去。” “那正好,你们家地儿够不够?给爷腾出来一个院子,我住你那去。”季景西插话,“别忙活了,我顺道送她。” 靖阳:“……” 六皇子:“……” 丁太守:“……” “欸?”杨缱被措不及防地推着往回走,走了两步才回过神,“等等,这怎么……” “废什么话,赶紧走。”季景西催促。 话音刚落,众人身后,特来给贵人请安的太守府家眷赶到,一个柔弱如莺转的声音泫然欲泣般响起,夹杂着惊喜、难过、委屈,一开口便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小王爷,您就这么不想见裳儿吗?” 季景西脚步一顿,背对众人的脸上倏然一冷。离得最近的杨缱只来得及听到他低低的一句不耐烦的“啧”,还没回过头瞧一眼,便听他冷声道,“走不走?走哪边?” 杨缱抬眸看他,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目光自靖阳公主等人惊诧的面上扫过,顺着众人的视线望过去,恰对上一双通红水灵的秋水剪瞳。 顿了顿,她淡定而冷静地开口,“白露,前方给小王爷带路。” 第55章 好看吧 宣城, 信国公府别院。 季景西安顿好后便坐不住地去寻杨缱, 然而刚到院门口,人便被暗七拦了下来, 说杨缱舟车劳顿,已歇下了, 此时不便待客。 放在今日之前,季景西只会点点头不放在心上,说不得还会顺口叮嘱两句好好伺候, 可如今正是心虚的时候, 一听到杨缱不见他,景小王爷便觉自己头皮都要炸。可他人在屋檐下,又是女子闺房前,饶是再如何没规矩,也做不出硬闯的事来。 “……那她何时醒来?”小王爷开口,“晚上六哥设宴,她……去吗?” 暗七:我怎么知道。 幸好此时玲珑从房内出来, 暗七见到玲珑, 眼眸一亮,示意这人交给她应付,自己则转身跑得比谁都快。玲珑抽了抽嘴角,不得已对季景西平静地行礼, 接着眼观鼻鼻观心道, “见过小王爷, 小王爷若是寻我家小姐, 不妨午后再来。” 有个确切时间,季景西的心顿时放下一半,“好。” 玲珑屈膝恭送他。 然而等了半晌,视线内那双黑靴依旧停在原地,玲珑讶异地抬头,却见季景西一脸的欲言又止。 玲珑:“小王爷还有何指教?” 季景西干巴巴开口,“那个……你家小姐心情还好?有没有,呃,问什么?” 玲珑飞快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眸,语调冷冷淡淡,带着股信国公府出来人特有的疏离感,“主子很好。” 季景西蹙眉,“什么也没问?” 玲珑面无表情,“小王爷希望我家小姐问什么?” 季景西:“……” 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丫头有点不待见自己? “算了。”他摆摆手,“我过会再来。” …… 杨家这座宅邸不大,修缮完好,有着南方特有的槛曲廊回、清旷宛转,放在夏天,绝对是避暑的好去处。只可惜如今深秋时节,万物凋零,着实没什么好景致看,季景西穷极无聊,自顾自逛了一圈后,也去睡了个午觉。 府邸最好的院子被杨缱拨给了他,自己则住了个五脏俱全的小院,虽说这里头有着该有的礼数,但季景西依然固执地觉得,他家杨缱就是心疼他才给他最好的,且拒绝其他答案。 杨缱歇了一个时辰左右,醒来时,白露已将大致的消息打探得差不多,搬了个小圆杌子一边给她捶腿,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温家那边已经给小姐回帖,曰随时恭候小姐做客。哎呀,温氏真不愧是大族,礼数着实到位,咱们前一步落脚,后一步就有人上门了。” 杨缱听着,点点头,“咱们来宣城并未隐瞒,对方能做到这一步,可见用心。” “不止如此,”白露煞有介事,“奴婢问了温家前来送回帖的管家,据对方说,到时如若小姐启程去曲宁,温氏那边会派人来接。来的可能是温家大少爷。” 温大少爷……? 杨缱沉着眸思忖良久,这才恍然,“啊,是那位未来国师。” 未来国师? 玲珑白露等人惊讶地看过来。 “确切的说,是帝师最看好的后辈。”杨缱不得不纠正自己的说法,“来之前父亲曾与我大致说过温家的情况,这位温大少爷是温家下一代家主,也是帝师亲手教出来的得意之徒、关门弟子。” “那未来国师指的是……”玲珑轻声问。 “他若入京,定为国师。”杨缱斩钉截铁。 众人均是惊讶不已,玲珑下意识感慨,“温家真厉害啊。” “是啊。”杨缱叹了口气。 王谢越杨,温裴顾陈,昔年八大世家,也不知今后会是何种光景。 “对了,奴婢还打听了些消息,不知小姐可愿听?”白露眨眨眼,“是丁太守家的事。” 杨缱嘴里塞着橘子,不能言,只得好奇地拿眼睛看她。 白露得到鼓励,顿时来了精神,倒豆子一般说了起来,“要说这宣城里哪家最有名,当属丁志学丁大人家。丁家有七个女儿,七房姨太,上头还有一位颇为强势的丁老夫人。今儿在太守府门前,那个突然失礼的女子,好像就是丁家嫡七小姐。” 宣城太守丁志学,洛阳人士,早年科举出身,随后一直外放做官。两年前在结束了太原府少尹任职后,曾想在回京述职时活动一二谋个京官。然而兴许是哪里出了差错,最后来到了宣城。不过宣城太守之职已算是一方大员,说到底还是高升了的。 这丁志学,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够有个儿子,只可惜无论娶多少房妾室,生出来的都是女儿。当年在聊城时,其中还有一位小妾因着自己没给老爷生出儿子而羞愧地投了井,一时间无数人都在看这一家的笑话。 后来直到第七个女儿出世,丁大人终于是认了命,对儿子不再强求。他开始悉心地培养女儿,大女儿招了上门女婿,二小姐嫁了聊城的大族之家,三女儿也定了亲事,之后想方设法离开聊城,换了个新的环境从头开始。 但要说最受宠的,怕还得是排行第七的小女儿。 听说那位七小姐美若天仙、心高气傲,才貌双全,宣城里不知多少豪杰少爷都想娶她为妻,太守府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却不见那位小姐有丝毫动心,就连曲宁温家的旁支大系都曾探过丁府的口风,可惜最后也没成事。 “……他们家要凑七仙女?”挂在门梁上嗑着瓜子听八卦的暗七女侠,听到这儿忍不住出声。 话一出,几人顿时一愣,接着全都笑了出来。 “谁知道呢,”白露转着她狡黠的眸子,“如今咱们是知道了,那七小姐说是心高气傲,保不齐是心有所属呢。” 杨缱被她这促狭模样逗得忍俊不禁,“好了,非礼勿言。今晚六殿下设宴,白露你再这般调皮,就不带你。” “哎哎,别呀小姐!”白露连忙献殷勤,“奴婢不说了还不行,小姐带奴婢去,今晨那会都没来得及看清那位美若天仙的七小姐呢。再说了,难得有小王爷的八卦可看,让奴婢去嘛小姐。” 杨缱哭笑不得地戳她额头,“你啊,这话若是让季景西听见了,定要罚你。” 白露心虚地吐舌头,“小姐难道不好奇吗?” “……还好。”杨缱回想了一下那位七小姐的模样,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只记得对方那一双泫然欲泣的眸子,而不记得其他。看来,那一双眼睛着实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啊?您对她没兴趣啊。”白露失望地拉下小脸。 “我应该有?”杨缱面色淡淡。 白露:“……” 杨缱好整以暇地看她,“说说,为何觉得我会对她感兴趣?” 白露顿时一僵。 幸好此时有人前来报信景小王爷到了,算是救了白露一命,后者悄然松了口气,被一旁的玲珑瞪了一眼,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不等杨缱开口便先揽下了待客的差事,二话不说躲了出去。 将人迎至东暖阁,杨缱换了身衣裳出现在季景西面前,后者同样一身悠闲常服,不见了往日的猩红,而是少见地换了身深烟红。这个颜色比之他过往的衣裳颜色都要深,却极为适合这样的季节。 上好的云锦料子,宫里顶级绣娘的手艺,将他颀长秀庭的身量越发勾勒出来,瀑布般的黑发简单在脑后以玉簪固定,露出暖玉般饱满光洁的额头,配上那张女子都自愧不如的精致得过分的脸,一眼望去,简直令人移不开视线。 如切如琢,华茂春松,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如何,爷这身好看?”季景西献宝般在杨缱面前走了两圈。 ……除了不应该开口说话。 杨缱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是有些破罐破摔地点了点头,“好看。” “那敢情好,改明儿我让他们多做两件这样的,然后只穿给你看。”季景西眨了眨眼,大马金刀地在她对面坐下,“睡得好吗?爷可是硬生生等你睡醒了才来的,等得都快无聊死了。” 同行一路,从十八里坡到如今的宣城,景小王爷将他无时无刻不撩人的厚脸皮发扬光大,而与之相对的,杨缱也逐渐适应,并且同样练就了一番‘听他说话不能认真’的技能,这才能够端坐期间而不乱,否则日子真真是不能过了。 “小王爷前来寻我所为何事?”杨缱不动如山地开口。 “没事不能来?”季景西挑眉,“这府邸里只有你我两个主子,不找你找谁?” 杨缱默默给他斟茶,“还以为小王爷会去寻靖阳姐姐或六皇子殿下说话。” “不想去,烦。”季景西不客气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过我的确有事寻你。有些话得提前跟你讲,免得你到时一头雾水。” “愿闻其详。”杨缱道。 放下茶盏,季景西斟酌着开口,“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该如何详细地跟你说明来龙去脉,总之你只要记得两件事即可。一则,我与六哥关系一般,而丁志学却与六哥亲近;二来,我与丁志学有旧怨,他们家,尤其是那个什么七小姐,你千万别招惹。” 杨缱不由得蹙眉,“你尚未入朝,就同地方官员结怨?” 季景西怔了怔,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失笑地伸手弹她眉心,“重点呢杨缱?我跟你说的重点是远离丁语裳,你操心我作甚?我与人结怨多正常啊。” “谁是丁语裳?”杨缱挑眉。 “就今日当中发疯那个。”季景西语调稀疏平常。 “你口中的丁家七小姐?” “对,就她。” 杨缱点点头,“知道了。不过原来你们也是旧识啊。” “不是!”季景西连忙用力摆手,“我跟她可什么关系都没,就两年前在京城见过一面,真的,你信我。” “这样啊。”杨缱恍然大悟,想到今晨太守府门口那双小鹿般水汪汪的可怜眼眸,心底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知是不是冲动使然,一句话到嘴边,想都没想便说了出来,“一面之缘,却连对方闺名都记得如此清楚,看来那位七小姐着实有过人之处,不然小王爷也不会记到现在了。” 季景西:“……” ……不,等会,你听我解释! 第56章 轻灵动 “……等会, 阿离,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季景西急切地盯着眼前人看,“我堂堂亲王世子,同一个地方官员的女儿能有什么交情?我记得她做什么?” 杨缱平静地望着他。 “不是, 我不是说我不记得她……”小王爷呸了一声,可顿了顿,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歧义,“呃, 不,我不记得……不我的意思是说, 我虽然记得她,但那是有原因的。” “哦。”少女淡淡应声。 景小王爷顿时急的挠脸,“你听我说, 都是误会,我那时在画舫上……” 杨缱挑起眉。 ……靠。季景西咬住了舌头。 暖阁里,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小王爷泄气地趴在了原木几上, 耍赖般拿脑袋滚桌子, “嗨呀,说不清!好烦!总之我讨厌她!阿离你不能这般对我!” “我哪般对你了?”杨缱冷脸。 “你不信我啊!”季景西滚得发髻都要散,气鼓鼓地从桌上抬起头瞪她。 真是欲加之罪……杨缱瞥眼,“我何时说过这话?我看, 误会的是小王爷。” “就是你误会我!”季景西开始无理取闹地睁着眼说瞎话, “总之, 我跟那个丁语裳不熟,我同丁志学有仇,我跟六哥关系不好,你记住了没?” 杨缱被他说得神色复杂,好半晌才近乎同情地开口,“你怎的跟谁都不好?” “跟你好就行了。”季景西没好气。 定定看着他撒泼发脾气,杨缱沉默良久,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结果刚一出声,立时惹来对面人不满的瞪视。两人默默对视两眼,杨缱索性掩唇扭头,无声地抖起了肩膀。 “你还笑!成心气我是不是!”季景西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挠她痒痒。 杨缱实在忍不住,放肆地笑了出来,边笑边躲,干脆倒在了窗边的软席上,“别闹哈哈……季景西你快停手哈哈哈哈……” 两人孩童般闹成了一团,杨缱笑得眼泪都打湿了睫毛,整个人笑颜如花桃之夭夭,好不容易停下来,人已经躺倒在了软席之上,而季景西正撑手半跪于上方,居高临下,目光灼灼地望她。 暖阁里,不知何时伺候之人都退到了角落,白露拉着玲珑研究门框上的花纹,无泽则与暗七玩起了大眼瞪小眼。阳光透过雕花镂空的窗照射进来,恰将窗边角落照的亮堂堂的,两个玩闹的主子渐渐安静了下来,光线恰打在杨缱眼皮上,她唇角笑意还未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 下一秒,一道阴影突然落了下来。 杨缱下意识躲了躲,却见一个修长而骨节明晰的手轻轻悬空遮在了她眼上。他的手并未全然放下,离得极近,只用她眨眨眼,长长的睫毛便轻轻刮在对方掌心里,每每两相触碰,那只手便会不自觉地抖上一下。 很好玩,杨缱忍不住多眨了两下眼睛。 “别胡闹。”季景西警告她,话中却带着轻浅的笑意。 话音落,温热的掌心突然落了下来,沉沉压盖住了她的眼。紧接着,对方的呼吸忽然扑面而来,湿湿热热打在她面上,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唇上便传来了温热而柔软的触感。 比起上次在公主府的蜻蜓点水,这次,季景西含住了近在咫尺的菱唇,浅尝辄止地抿了抿。原本只想碰上一碰,可就在相触的刹那,心防所铸的防线便如同纸糊一般轰然倒塌,几乎无师自通地捧起了少女的脸,突然深而重地用力碾磨了过去。 掌心下的眸子蓦然颤了起来。 季景西的手在抖。他捧着杨缱滑柔如云端棉絮般的脸颊,另一手遮了她的眼,不想让她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他紧张得浑身绷成了一根弦,微阖的眼皮挡住了桃花眼下的幽幽暗光,不得章法的宛转舔舐却像是让他尝到了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好似这一刻,哪怕让他将心挖出来、血淋淋捧到所爱之人面前,他都心甘情愿。 哪怕是做梦也好,随时会被推开也罢,季景西都觉得值了。 ### 当日光倾斜到最后一抹灰白时,六殿下包下了宣城最大的画舫,用以给靖阳等人接风洗尘。前来赴宴的除了靖阳公主、季景西、杨缱以外,丁太守带着夫人与女儿、以及宣城其他要员、大族子弟也在邀请之列。 原以为能吃一顿安生家宴的靖阳公主眼看着画舫上人越来越多,心里也终于明白过来,所谓接风洗尘是假,六殿下趁此机会拓宽人脉是真。 虽说借了靖阳的名号,宴也的确是为她而设,可一个公主,还是个即将掌兵权的公主,能结交地方官员吗?需要同宣城的豪强士绅打好关系吗?杨缱就更不用说了,她们俩今夜纯粹是来当摆设了。 至于季景西……有的是人想同他结交,然而他一未入朝二不想抢风头,索性低调起来。 在靖阳公主的另一边,坐着安安静静的杨缱。 打从进门开始,杨缱便极少说话,一举一动都有着十足礼数。六皇子并没有向宾客过多地介绍她,因而每一位前来的客人在拜见过公主与景小王爷后,都在好奇地打量她。在这样充满各色眼神的环境下,杨缱仿佛习以为常般镇定自若,只保持着该有的礼数,不热情,也不过于冷淡,就像个来装点门面的花瓶一般。 她今晚身着淡紫色云锦绡纱裙,发髻简约而不失高贵,身上饰物不多,只有必要的几件,却各个非凡品。这一身打扮算不得正式,在信国公府的规矩里,只能算是私宴着装,可哪怕是普通的常服,放在宣城这等并无顶级世族门阀的地界,也足以震慑许多目光了。 这是靖阳公主特意差人告诉她的要求——不用太正式。 ……杨缱对着这个要求简直犯了愁。 她压根就没有能穿出去赴宴的‘不正式’的装束,箱子里要么是打算上门温家时穿的样式繁杂的世族嫡小姐装束,要么是赶路穿的寻常服饰,外加几件她在京里长穿的常服,哪一件都对不上公主的要求。 最后还是季景西随手一指帮她挑了身裙子。 靖阳公主一见到她便笑起来,杨缱看她神色便知自己猜对了——她今日,就是来装点门面的。 毕竟一路南下同行,加上本来也同老六关系一般,宴还未开始,靖阳便拉了杨缱与季景西说话,三人同坐在主位靠后的暗处,一边聊天,一边笑看季琅左右逢源。身边有个包打听的白露,还有个处处留心的无泽,聊到兴起时,靖阳还就着这两人的介绍,对来人点评起来。 “……这丁语裳倒是挺有意思。”靖阳公主懒散地窝在软椅上,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陪着六皇子待客的聘婷少女,“你们走后,她去求见本宫,说是失礼于前,硬要赔罪。你们也见着她在门口喊景西的架势了?摆明了是一出始乱终弃的好戏啊,你们说,本宫敢让她赔吗?” 她斜向身边的俊美青年,“如何,考不考虑给人一个名分啊,小王爷?” 季景西被她一句话吓得险些喷了酒,“皇姐,好好说话!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塞给我啊!” “哪就乱七八糟了?堂堂从三品大员嫡女,其父仕途坦荡,丁家又非世族非勋贵,不知胜过多少人呢。”靖阳嗤笑,“人上来就欲语还休,生怕谁不知她与你有旧,你倒好,转头就走,眼神都欠奉,人七小姐当场就落泪了,那小模样,本宫瞧着都心尖儿颤。” 季景西干笑了两声,“可别,本小王无福消受。我倒是瞧着六哥有那么点意思。” “哦?季琅这是打算还没大婚就先给顾家小姐寻个姐妹?”靖阳公主侧目。 季景西端起酒碟沉默不语。 然而酒还未来得及入喉,手中的白瓷碟便被人轻描淡写地夺了过去。季景西怔愣着抬起头,只见杨缱神色淡淡地将碟中酒随手往窗外河里一倒,转头推过来一盏清茶。 “……别了阿离?”季景西哭笑不得。 杨缱面不改色,“小王爷暂时还不能饮酒,旧疾未去,大病方愈。” “酒宴上不喝酒做什么?六哥今日拿来的可是上好的秋露白。”季景西讨好地对她笑笑。 杨缱不为所动地听着,动作极为熟练地将一旁看笑话看得正起劲的靖阳公主手中的酒也拿过去倒了,“靖阳姐姐,别忘了你是出来陪我养伤的。” 一时间,靖阳也愣在了原地。 季氏两个难姐难弟默默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底看出了一个大写的怂。 平心而论,信国公府的兄妹俩,杨绪尘与杨缱,是同辈之中唯二两个能堵得靖阳与景西没脾气的人,前者是拿通身的气度与多年来在南苑十八子中树立的威信来压人,后者则纯粹是恃宠而骄,吃准了靖阳与景西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没办法,杨缱说不让喝酒,那就不喝了。 “……我怎么瞧着,阿离今儿心情不太好?”靖阳公主拉着季景西咬耳朵,“是因为介意那个丁语裳,还是你又做什么让她不高兴了?” 季景西一言难尽地摆摆手,“女人心海底针,我要是能吃准阿离,还用得着这般小心谨慎?皇姐你不帮我便罢了,怎的还火上浇油?今儿我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你几句话就让我又坐蜡。” “那是你活该!自己的债自己还,瞧瞧你之前都惹得什么腥。”靖阳眯着眼上下审视他,“你真的什么都没做?” ……做了,而且还被踹出去了。 小王爷回想起今日在暖阁里的大胆举动,只觉自己被踢的小腿越发疼,嘴上却极为正直地答,“没有,我规矩着呢。” 靖阳顿时死鱼眼奉送他一句呵呵。 今夜六皇子包下的画舫极大,可架不住三人离得近,那两人明着在说小话,实则杨缱听得明明白白。此时面对两个当着她的面还敢明目张胆揣测腹诽她之人,杨四小姐端坐如常面不改色,只当自己聋了。 人来的差不多时,宴正式开始。 毕竟不是太过正式的场合,季琅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拍拍手上了歌舞。当舞姬们身着南方特有的柔软飘摇的衣裙、踏着曼妙而翩跹的舞姿鱼贯从外而入时,众人一眼便被正中央带着面纱的领舞者吸引。 舞蹈极好,饶是来自京里的四人见多识广,也被这撩人心魄的舞所折服。他们俱都不是吝于欣赏之人,当即便报以了最端正的态度、最赏识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地品鉴起这难得一见的舞姿。 随着乐声渐入佳境,下一秒,位于正中的那位白衣翩翩、面笼轻纱的少女在琴声铮然一声顿住。画舫上安静至极,只见对方轻踏莲步缥缈而来,淡淡清香拂面,先是倚身悠然对靖阳公主与六殿下行礼,接着腰肢一转,旋身而起,灵动至极地几个错步,停在了季景西面前。 一双白皙而纤长的手自水袖伸出,抬起一樽酒盏,轻飘飘送到了红衣男子似笑非笑的薄唇边。 真真艳福不浅。 “公子,请。” 少女莺啼般婉转的嗓音轻灵响起,带着十足的遐想,将整个画舫的气氛都推至了高|潮,一时间,不少人都会心笑起来。 对方一开口,杨缱便讶异地抬了抬眼。她的耳朵向来不会骗人,这个声音…… “请我?”季景西懒散地撑着腿半躺在软靠里,挑着眉望眼前人。 白衣少女垂眸一笑,眼眸流转着羞涩之意,捧着酒樽的手却稳稳当当。 季景西也跟着笑起来,在众人、尤其是靖阳警告般的灼灼注目中,懒洋洋地伸手接了过去。 然后,随手一抬,将满樽的上好秋露白全部洒在了窗外。 少女顿时愣住。 “爷今儿不喝酒。”季景西淡淡道,“喝了,有人会不开心。” 第57章 世家女 画舫里气氛怪极。 白衣蒙纱的少女怔愣地看着季景西,季景西懒懒散散地挂着笑, 六殿下季琅蹙着眉, 靖阳公主高高挂起看好戏, 其余人等均是满脸写着‘此人不解风情’。 好半晌,宣城太守丁志学用力咳了两声唤回了众人的注意, 白衣舞姬一下清醒过来,委委屈屈地开口,“公子连个脸都不愿赏吗?” 季景西曲着腿, 手臂撑在膝上,有些好笑地开口, “爷为何要给你脸?” 话音一落, 周遭顿时有人倒吸冷气——这也太过了! “小王爷有所不知, 咱们宣城里,有一位的舞姿那是冠绝天下的, ”席间有位年轻的公子哥看不下去,忍不住开了口,话里话外都在维护着眼前的可人儿, “正所谓一舞倾城,平日里多少人想一睹风采都难如登天啊, 今日我等可是沾了两位殿下与您的光呢。” “是啊, 小王爷,不过一杯酒罢了。” “语裳姑娘这等妙人儿, 小王爷忍心伤美人的心吗?” “……” 众人纷纷出言相劝, 甚是捧场地将白衣少女夸得天花乱坠, 既给了对方台阶,又以玩笑的口吻活跃着画舫中的气氛。然而随着附和的人渐渐增多,一时间好似季景西成了众矢之的,仿佛他今日不喝这杯酒,就是看不起他们宣城这群有头有脸的人物似的。 这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骑虎难下都是轻的,一旁六殿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解围,反倒是从军营里出来、不太熟悉当下场合的靖阳公主觉得不对,好心地开了口,“是本宫不准景西今日饮酒的,诸位莫怪。” 公主殿下一开口,画舫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着实没想到帝女会突然出声,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而六皇子此时也像是突然注意到眼下的情形,连忙跟着道,“好了好了,诸位今日放过景西,皇姐有命,他哪敢不从啊。” 言罢,他转而望向季景西面前的少女,柔声安慰道,“语裳,可听见了?” 原来这舞姬还真的是丁家七小姐丁语裳,也不知她是何时换的舞姬装束,还特意前来跳了一支舞,怪不得方才那位公子能说出‘一舞动倾城’这等夸赞。 丁语裳似乎并不介意被叫破身份,闻言,感激地对六皇子行了一礼,接着玉手轻抬,将面纱轻轻摘下,露出了其后纤柔姣好的面容,水盈盈的眸子直直望着季景西,委屈地咬了咬唇,“是语裳唐突了,小王爷莫怪。” 她环视了一圈席间,含笑道,“多谢诸位方才的美言,语裳受之有愧,既然诸位觉得语裳的舞还能入眼,那小女子便再为几位贵人和诸位舞上一曲。” “太好了!”最早出言盛赞丁语裳的公子哥当即叫了声好。 一场宴进展到现在,季景西依旧没骨头一般懒洋洋坐在原处,唇角若有似无地翘着,仿佛在看一场连台好戏。不管是这些人劝酒也好,靖阳与季琅先后出声解围也罢,又或者丁语裳自请再舞,种种这些,似乎都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他就这么近乎纵容地看着这群人表演,哪怕自己被拖下水,也懒得从水里出来。 靖阳原本还担心他动怒,毕竟景小王爷的脾气,那是在京城地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此处是宣城,他们几人之中,除了担着巡查之职的六皇子季琅以外,可都是手中无甚权力的“贵人”,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犯不着在这时候上赶着得罪人。 可看季景西这般老神在在,丝毫没有受影响,靖阳与季琅一时间也拿不准他究竟在想什么,只当他不屑于计较太多。 季景西是没打算计较,一来正如靖阳想的那样,他没事得罪这群人作甚,二来这群人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是没太将他这个京里来的贵人看得多重罢了。 今日季琅宴请的这群人,以丁志学丁大人为首,均是宣城说得上话的人物。他季景西,一个无官无职的亲王世子,又是有名的浪荡儿,放在这群人眼里还真不是什么太大的威胁。 天高皇帝远,这里离京城八百多里外,就算是听过季景西过往恶名又能怎样?眼不见不为实,许多事,传着传着就变了样,京城鬼见愁,放在这里,不过一个皇家没长大的纨绔子弟而已。 这里不是帝京,这群人不怕季景西。 可他们不知的是,季景西也不怕他们。不仅是季景西,靖阳与杨缱也是不怕的。 “……既是要再舞一曲,语裳定是要换个舞了。”丁语裳面若春桃,明明含羞带怯,却依旧落落大方,“正好,今日语裳有幸见到了杨家姐姐,早就听闻杨姐姐才艺过人,不知今日语裳是否有幸,能和杨姐姐合作一把?” 话音落,席间众人先是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丁语裳指的是谁,诸多目光齐齐落在了靖阳公主身边端坐的女子身上。而杨缱则诧异地抬了眸,似乎没反应过来为什么突然提到了自己,“我?” “杨姐姐可愿?”丁语裳满含期待地望过来。 所有人都在等杨缱的答案,没注意一旁的靖阳公主与季景西均微微变了脸,就连六皇子都似乎没料到丁语裳会当中点名,望向杨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确定。 “不了。”出乎意料地,杨缱拒绝得极快,“让丁姑娘失望了,我不会跳舞。” 咳—— 有人忍不住用咳嗽声掩盖差点冲出口的喷笑,是靖阳。 “这不可能,京里都传杨姐姐才艺双绝……”丁语裳站立不安,“杨姐姐是看不上语裳吗?” 她话一出口,席间不少落在杨缱身上的目光便俱都冷下来。 而杨缱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一般,认真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你听说的才艺双绝,不是我,是未来的太子侧妃,京城第一才女苏襄。我不会舞,不骗你。” “这、这样吗……”丁语裳勉强笑了笑,似乎有些下不来台。 “是这样。”杨缱声音平静至极,“以及……丁小姐,恕我纠正一点,我不是姐姐。” 丁语裳愣住,“……啊?” “咳咳咳咳……”靖阳公主背过身一阵猛咳。 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丁语裳终于回过神,柔柔笑起来,“那好,既然杨姐姐……杨小姐不会跳舞,语裳当然不会强人所难,不如我们退而求其次,杨小姐帮我奏乐可好?” 杨缱忍不住轻轻挑了眉梢。 在场之人均不熟悉信国公府杨四小姐的性子,只有靖阳公主与季景西,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眼见她变了脸色,两人心中均是一滞,一声‘要糟’险些脱口而出。 “抱歉了丁小姐,我无能为力。” 杨缱的声音抢在了身边两人之前,话一出,靖阳几乎不忍直视地转过脸,季景西更是干脆闷头喝茶,两人同时在心里默默给丁语裳鞠了一把同情泪,更是为在场即将出声的所有人象征性烧了柱香。 丁语裳几乎要哭出来,“杨姐姐,你这是瞧不上语裳,觉得我的舞配不上你的琴吗?” “不是。”杨缱无动于衷,“丁姑娘,我……” “杨小姐,你这是何意?”心中神女被人连连拒绝,先前出头的公子哥再次忍不住出声打断,“丁小姐好心邀请你,处处为你着想,你为何还这般对她?不觉得过分吗?” 得,吵起来了。 别人不知杨缱,六皇子还能不知吗?季琅眼看靖阳与季景西明摆着不插手,当即坐不住地轻声呵斥,“柳公子!” “柳哥哥……”丁语裳焦急地冲他使眼色。 “殿下?”柳公子怔了怔,还没回过味来便瞧见了丁七小姐的模样,顿时热血上头,“语裳妹妹别怕,我护着你!” “这位公子,敢问您名讳?”杨缱忽然望向他。 柳公子冷哼一声,“本公子乃是宣城柳家少主,柳东彦。” 杨缱点点头,“柳公子瞧着像是读过书识过礼的。” “当然!”柳东彦道。 “可有功名?” “……” “那就是白身了。”杨缱面无表情,“柳公子当是该知,除了见到六殿下、公主殿下和小王爷要行礼以外,见到我,你也是要行礼的。我与丁小姐交谈,那是女子间的寒暄,公子肆意插话,是为无礼;顶撞圣上亲封县君,是为逾矩。丁大人在此,不知杨缱说的可对?” 她目光倏然一转望向丁太守,后者顿时尴尬地张了张嘴,在众人的注目中干笑着应了一声是。 柳公子当场说不出话来。 而杨缱依旧直勾勾看住他,“柳公子既读过诗书学过礼仪,又是宣城大族出身,当知琴之道甚多,有技艺者用以谋生,有乐者用以奏,也有除却重大场合、其余均只能用以修身养性之道。我且问你,当你指责我拒绝丁姑娘时,可有想过我?” “……”柳东彦目瞪口呆。 “我拒绝丁姑娘,并非不愿给她捧场,也并无低看任何琴师之意,不过是丁姑娘与我不甚熟悉,不知我信国公府规矩罢了。” 杨缱端坐在原处,面对同样目瞪口呆的丁语裳,接下来的话,却是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杨缱,弘农杨氏之女,师从谢枫,出身国子监南苑。我所学之琴艺,决不能在画舫私宴上,被随便什么人要求伴舞鸣乐而奏响。” 她目光冷硬地看了一眼先前一直不愿出声的六皇子季琅,不过一眼,便令季琅后背一僵,仿佛那一瞬间他看见的不是杨家四小姐,而是那位永远身着玄衣,久病却狠辣难惹的信国公府尘世子。 他今日着实不应该纵容语裳才是。 他才不想对上杨绪尘…… 画舫内,空气仿佛被那铮铮言语冻结了一般。当杨缱深邃如井的眼眸从六殿下身上收回,缓慢扫过在座每个人时,众人突然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一身淡紫色衣裙、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少女,其父乃当朝国公,百官之首,而她背后,是大魏朝最鼎盛、最树大根深的顶级门阀! 被明城县君这一眼扫过,在座所有人几乎都控制不住地想去正一正衣冠,将腰背挺直,不想在出身第一世族的世家女面前被人看轻。 沉默地垂下眸子安静须臾,杨缱从容起身,向六殿下、公主、以及季景西和丁太守行了一礼,“殿下,杨四身子不适,就不多留了,告辞。” 六殿下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点点头,面上挤出笑来,“都忘了缱妹妹是南下休养来了……既是不适,便莫强求,本殿下这便差人送你。” “多谢殿下好意。”杨缱屈了屈膝,顺从地没有拒绝。 她朝靖阳公主福了福,后者轻轻颔首,眼神示意她自己先走一步,季景西则对她眨了眨眼,拖着长音笑意浓浓地喊道,“——恭送明城县君。” 画舫里静了静,接着,绝大部分宾客们都陆陆续续起身,“恭送明城县君。” 杨缱依礼向众人告辞,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警告般睨了一眼唯恐不乱的某人,顿了顿,终还是在踏出甲板的瞬间轻轻笑出来。 促狭。 季景西你好烦。 第58章 跳下去 杨缱走后好一会, 画舫里的人们都兀自沉默着,上至六皇子, 下到柳公子一行, 尽管都悄然松了口气, 好似头顶一块大石被搬走,一时却也都回不过神来。 来自京城顶级世家的威慑, 就是这般无形却令人透不过气,远在宣城的这些所谓‘大家族’出身之人, 今日才算是真正见识了何为天外有天。 也不知是谁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谁是谢枫”, 声音不高, 却足以让大半个画舫宾客们听见, 柳东彦终于回过神,神色激动地回道, “是谢家三爷。” “谢家?”有人轻声惊呼,“是我印象里的那个谢家吗?” “居然是那个谢家吗?”又有人开口, “陈留谢氏?嘶——我怎么记得,那明城县君的外祖家, 是琅琊王氏啊。” “人县君自己都还是弘农杨氏之人,有个谢家的老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王谢温杨……没想到我有生之年居然还能见到王谢后人。” “那谢家三爷不就是……?” “谢家三爷就是谢枫!”柳东彦双眸灼灼,显然激动异常,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真是不可置信……杨四小姐居然师从谢家三爷, 这也……这也太……” “太如何?”一道古琴般铮然幽幽之声懒洋洋接话。 柳东彦狠狠捶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小桌, “太令人羡慕了!” 话脱口而出, 之后柳公子才意识到方才是景小王爷开了口,当即讪讪干笑。 “噗——”靖阳公主忍不住笑出来,“你这人倒是有意思,缱儿在时你那般针锋相对,人都走了,你居然开始敬仰她的师长,还羡慕她?怎么,你知谢枫?” 柳东彦顿时被说得羞红了脸,尴尬地起身行礼,瞧着倒是比方才规矩了许多,“回公主殿下,草民着实敬仰谢三爷久矣。草民小时候曾有幸听过谢三爷的琴,那真是……多少华美之词都无法形容,世间集大成者之音,绕梁经年不绝于耳,绝对是这天下最顶级的琴艺。” 这大约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另一重体现了。在京城,“谢家”这两个字绝不会轻易被人提及,可放在远离京城的岭南,似乎就没有了那么多顾忌。 陈留谢氏、琅琊王氏,毕竟都是曾经比杨家更鼎盛、也更活跃在庙堂和江湖的世族大家,无论是在士林之中,还是在整个大魏朝大大小小的世族中,声名均如雷贯耳,不知多少人将其当做道标一般存在,提起世族,舍王谢其谁。 这就是顶级门阀在一国之中的影响力。 这也是它们盛极而衰的必然。 柳公子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杨缱离去的方向,态度比之方才热切太多,“若是早知明城县君是谢家三爷的弟子,草民,草民哪敢让她给人伴乐……草民简直想将她供起来啊!公主殿下,您说我明日就去拜访县君,请她收我为弟子行吗?” 靖阳公主被这个傻兮兮的小子逗得忍俊不禁,刚要说你可以试试,身边某人便突然冷峻地开口,“不行。” 年轻的柳少主怔愣抬头。 季景西眼神幽凉,四周摇曳的烛光将他眸底深处赫然露出的凶厉昭昭映照而出,带着深重的警告,直直射进对方眸中,“敢去打扰她,爷就将你吊起来挂在城门口,你可以试试。” “……” 像是骤然被林中猛兽盯住,柳东彦在对上那个从头至尾都慵懒至极的人时,几乎被他这陡然如出鞘之剑般剡利的眼神激得头皮倏然发麻,整个人一激灵,彻底清醒,心中炽热的火刹那间被兜头搅得连一丝火星都不见。 这样的眼神…… 这一刻,柳公子福至心灵地咽下了到嘴边的话,难得聪明地乖乖点了点头,强大的直觉告诉他,千万不能去顶撞这位景小王爷,否则他真的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柳东彦不说话了,可画舫里的气氛却也活络了起来。今日的宴,主角毕竟是皇家子,对世族的讨论很快便被人们有志一同地略了过去,可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所忽略,居然没有一个人想起还杵在一旁的丁语裳。 丁七小姐此时此刻整个人都是懵的,眼底不知何时已经蓄了泪。她委屈得几乎要崩溃,原本满心满眼都是对杨缱这般不给她脸面的怒,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柳东彦,谁知对方不过因为杨缱一句话,竟忘了他自己曾说过的给她撑腰的话! 这一下便点燃了丁语裳的怒火,仇恨之情瞬间转移了一大半,望向柳东彦的目光失望之极。 她向来在宣城无往而不利,作为太守嫡女,是整个宣城最有才名、也最高贵的女子,何尝有过今日的丢脸?! 这些个公子小姐们,平日里对她殷殷切切宠惯呵护,无论她到哪都被人捧在天上。然而不过转瞬间,一个京城来的小丫头居然轻而易举地让他们改变了态度! 虚伪! 谄媚至极! 一群只会捧高踩低、阿谀奉承的蠢货! 丁语裳死死地盯着柳东彦,可对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就是不抬头,不与她对视,明摆着要将自己方才顶撞杨缱的孟浪之语都吃回肚子里,气得丁语裳指尖都掐进了肉中。 再环视一圈,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被忘记了! 丁小姐顿时惶恐,几乎求助般望向了整场都在不着痕迹维护自己的六殿下。 然而还未等季琅接到她的目光,靖阳公主倒是先开口了,“咦,丁小姐不是说要为本宫与诸位再跳一支舞吗?” “……啊?”丁语裳茫然地回过头。 “怎么,不跳啦?”靖阳好笑地望着她。 对方大大方方地看过来,平静中带着笑意的语调里并无任何嘲讽之味,顿时令丁语裳好感大增。她条件反射地摇摇头,水盈盈的眸子委屈兮兮地迎上来,“公主殿下……” “哎哟,怎么要哭了,快跟本宫说说这是怎么了?”靖阳公主当即惊讶地坐起身。 “公主殿下!”丁语裳彻底卸下心防,嘤嘤一声扑进了靖阳怀里,眼泪刷地落了下来,“殿下,语裳不是故意的,语裳没想羞辱杨姐姐……” 靖阳公主闻言,会心一笑,柔柔地拍了拍她,“别哭别哭,女孩子家家,哭化了妆多不好。” “殿下……”丁七小姐撒娇一般将头埋得更深了。 靖阳公主无奈地笑了一声,刚想说点什么,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旁季景西一脸见了鬼的模样,唇角一抽,想好要说的话就这么突然忘了。 狠狠瞪了他一眼,靖阳几不可查地深呼吸一口,面上重新挂上了笑,“丁姑娘,别哭。” 丁语裳梨花带雨地抬起一张柔美的小脸,楚楚动人之色,看一眼便忍不住为她动容。 “乖。”靖阳公主不知从哪摸出了条帕子,亲自动手帮她拭泪,“本宫对你说句实话,其实啊,杨四她就是那个性子,认真起来那是真真倔,就连本宫偶尔也是怕她的。” 丁语裳摇摇头,“语裳不介意……只是怕杨姐姐误会我。” “不会的,本宫向你保证。”靖阳笑着低头望进她眼里,依然是安抚人心的语调,听着都让人觉得诚恳之极,“杨四心胸比你开阔,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她那个性子,通常有仇当面就报了,别怕啊,她不会将你看在眼里的,你没那么重要。” 丁语裳:“……” 欸……?这话怎么…… 少女怔愣着,一旁的季景西却再也忍不住沉沉笑出来。 “笑什么?我说的不对?”靖阳公主回眸瞪他。 “对,皇姐说的实在是太对了。”季景西好脾气地笑着,说出口的话却令画舫之中所有人面色一僵,“这么一群蠢货,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靖阳公主挑眉,“没放在心上,你忍到现在?” “总得等她走了。”季景西笑了笑,咣当一声丢掉手中的青花酒盏,拍拍袖口不存在的灰尘,懒洋洋道,“诸位有所不知,我南苑之人,向来各有各的舒坦活法。有的喜欢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比如杨绪尘。” 他撩着眼皮闲散地望着眼前众人,之后凉凉睨了一眼六皇子季琅。后者听到杨绪尘的名字,忍不住抿了抿唇,神色渐渐郑重。 在座的大多听过杨绪尘之名,没听过的季景西也不想解释,只继续道,“也有的,喜欢和气生财君子有道,比如裴青杨绪冉。还有一些个,喜欢直截了当。比如袁铮,比如皇姐你,比如杨缱,比如本世子我。” 他轻笑着开口,“方才诸位也见识过明城县君的直接了,如今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瞧瞧本世子的活法,如何?” ……如何? 不如何! 众人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子不祥的预感,六皇子更是蹙起了眉,“景西,你要做什么?” “六哥别急啊。”季景西唇角的笑容悄然转凉,“小爷我既然都等到这时候了,自然是有事要做有账要算。不过六哥放心,弟弟不会把你怎样的。”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沉下脸,“无霜无雪,把人给我丢下去!” “是!”一男一女两道声音同时自画舫外响起。 下一秒,两道黑影倏然闪过,眨眼之间,丁语裳蓦然尖叫起来,却是被人如风般揪出了画舫之外,柳公子也措不及防地惊呼一声,面前的几案砰地被踢翻,人却已经不见。 紧接着,只听扑通扑通两声,有两人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船外河中。 众人耸然一惊,迅速扫视一眼舱内。丁太守夫人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惊呼,“裳儿!!我的裳儿!老爷,快救人!” “少主!”柳公子的侍从也冲出画舫,二话不说便跳下了船。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在原地,怔了怔才又齐刷刷看向季景西。后者凉凉开口,“这就是本世子的活法。方才都是谁,嚷嚷着要本小王给那个什么丁语裳赏脸劝酒的,自觉站出来,不要让爷一个一个费力气点名。” “你们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命令本小王做事?”季景西冷笑,“给你们个机会,方才谁劝酒了,谁拿那双招子威胁明城了,自觉给爷跳下去,今儿咱们这事就算过了。如若不然……” 他微微顿了一下,“你们大可一试,看看我季景西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59章 封信 昭和元年十月初六那天夜里, 宣城宵禁之前, 还流连在河边未归的人们围观了一场稀奇事—— 先是有一男一女两人落了水,之后人们从惊呼声中判断出了落水之人的身份, 竟是丁太守家那位仙女一般的七小姐和柳家的下一任少主柳东彦。紧接着没多久, 那座画舫上又有人主动跳了船,扑通扑通,下饺子一般争先恐后, 仿佛画舫上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 又像是身后有魍魉追赶, 迟一步都会被吞噬殆尽。 那些人,均是宣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百姓们也不知这些贵人们是又发明了什么新鲜玩法,还是遇到了什么,总之是看了一场大热闹。这南方的十月尽管还暖着, 可架不住河里冷啊, 待一个个落汤鸡一般被人从水里捞出来时, 那些个贵人们一个赛一个的狼狈, 脸色白的像报丧纸, 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风度翩翩高高在上。 后来很长时间, 人们都传那座画舫是受了诅咒, 以至于只要上了船, 便都会魔怔一般被蛊惑着寻短见。更是有不少人信誓旦旦声称, 事发的那晚, 他们在岸边亲眼见到了船上有妖怪, 那大妖身着血衣,墨发如瀑,身形颀长而削瘦,那张脸更是美得令人窒息。 他束手立于甲板之上,亦正亦邪、雌雄莫辨的脸上挂着讥嘲的轻笑,慵懒而冷漠地望着这些被他操纵之人跳进水中。河面上吹起狂风,将他那仿佛被鲜血浸泡过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好似随时都要修成真身,搅得天下风云聚变一般。 还有人说那不是妖魔,而是无夷河神,看不过去那些寻欢作乐的蠹虫们的所作所为,特降下惩处以示警告。这不,河伯大人不是没有害他们性命吗?还都用神力将那些个贵人们托起来了呢。不过一场风寒而已,太仁慈了。 这都是后话了,待流言传进季景西等人耳里时,彼时他们早已回了京城。即便听说了,也不过会心一笑,顶多打趣打趣某人,谁还会当真不成。 事实上,那晚之后,所有上了画舫、参与了宴会之人都有志一同地选择了闭口不谈。宾客们刻意地遗忘了那晚之事,很长时间甚至都对“季景西”这三个字避之如毒虫猛兽,即便后来他们之中有些人去了京城,有了更好的际遇和底气,却依然不敢提起丝毫“报仇”之心。 因为到了那时,他们便会发现,比起宣城夜宴的闹剧,那几位天之骄子搅动风云的本事才是真正令人胆寒。 越靠近权力的中心,人们的眼睛就会看得越清楚,就会越庆幸那一晚他们不过只泡了泡水,对那几位、尤其是景小王爷来说,这就仿佛闲来无事的玩闹,还远远没有动上真格。 可就算是玩笑,当初也令整个宣城抖了三抖。 不过种种这些,至少在这时候,杨缱是全然不知的。她既不知她走后季景西做了什么,也不知事后靖阳、景西与六皇子季琅三人有过一场激烈的争吵,甚至不知因为他们这一闹,搅黄了季琅在宣城多少的安排与打算。 她只是回到别院,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然后便被京里的来信吸引了所有注意。 一听是京里的消息,杨缱唇角便止不住地上扬,而后才恍然意识到,她已经离家月余了,思念之情突然便抑制不住地上涌。一想到自己这还是头一次离家这般久,杨缱突然就有些坐不住,恨不得化身成长了翅膀的鸟儿,一刻不停地飞回信国公府。 可再一想,自己不过刚至岭南,还有正事等着自己,只好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泄气地歇下心思。 来信有三封,分别来自父亲、大哥与小五绪南。杨缱摩挲着熟悉的水纹纸,良久才压下激动之情,打起精神看起来。 父亲的信很简短,除了关怀她是否安好以外,便是一些嘱托,嘱咐她莫要忘了温师的忌日,以及说他已提前给温家家主修书一封打过招呼,帝师已知她会上门,到时莫要失礼。 绪南信里写的就多了,流水账一般事无巨细地说着她走后之事。 他提到自己伤势已大好,能下床后的当日便习惯性进宫寻九皇子,却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再随便进宫了,也不再是九皇子的伴读了,难过得直想哭,却并不后悔。如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在牡丹园对冯林拳脚相向,因为维护姐姐是他这个做弟弟的责任,哪怕事后被罚的再厉害也绝不妥协。 信中还说,他已经和九皇子约好,来年三月就要靠自己的本事靠进南苑,倒是做不成伴读也要与对方做同窗,所以如今每日都在好好读书做功课,待姐姐回来后,定要让她刮目相看一番。 他写母亲回了崇福寺,写三哥绪冉自打进了鸿胪寺,整个人忙得不见影,写二哥绪丰前阵子读书太过辛苦病了一场,写小六绾儿又学会了一个新曲子……最后他提到,他见着了陈朗,并且是以信国公府男丁的身份,代替大哥见的。陈杨两家,已经退亲了。 读到这里,杨缱微微一怔,忍不住又将最后一页从头至尾又读了两遍,这才终于相信,她与陈朗议亲之事,已经结束了。 她一下便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激动地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好几遭才平静下来,面上的喜悦之情却无论如何都掩不住。 杨缱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一日。她打小便明白自己的婚事不能由自己做主,因而对姻缘从不强求。可没想到的是,当她真的有了一个议亲对象后,后续发生的事却接连不断,最终,她不愿嫁,就真的不用嫁了。 这简直……该怎么说,颠覆了她过往所有的认知。 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此事不过因缘际会,她本不该如此喜形于色,作为世族之女,她的婚事依然事关整个家族的荣辱与发展。可心底去了一块大石的的感觉却控制不住地愈发强烈,待回过头来才意识到,原来和陈朗议亲她竟如此抵触,甚至发现,如果现在再让她回到几个月前,她好像已经无法对议亲平静以待,因为那个对象不对,那个人,不该是陈朗。 她近乎庆幸地觉得,没有亲事傍身的自己,是这般轻松自在。就好像她之前走错了路,如今错误已经被纠正,接下来要走的,才是正确的。 勉强压抑着激动,杨缱重新回到书桌前,屏气凝神地打开了最后一封来自杨绪尘的信。她相信,她如今心中一切的疑惑和答案,在这封信里都能找到。 果不其然,大哥好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将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原来,早在她决定出京的那一刻,父亲就已将解决陈杨两家议亲之事提上了日程。待她走后不久,母亲王氏便与礼部尚书夫人梅氏上了香茗山,崇福寺的智玄禅师亲自出山为两人合八字,却得出了大凶之兆的结果。 之后,信国公府对外宣称杨缱突发重病,而陈朗的伤势也突然恶化,被太医断言落下了病根。这一下便合了智玄禅师所言的凶兆,两个孩子还不过只是议亲便已相克,吓得梅氏当即便放话要退亲,还言自家儿子遭了罪,都是因为杨缱克夫。 信国公府的亲岂是那么好退的?堂堂杨家的女儿,可不是陈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物,杨霖与杨绪尘又俱都不好惹,这样的留言怎么可能放任它传出来?不过是稍稍施以手段,京中的风向就变了。以至于到后来,陈家几乎是低声下气地恳求他们将议亲之事作罢,甚至在退亲的当日,不顾陈朗行动不便,藤椅将人抬着抬到了信国公府。 那一日,信国公府主母称病不见客,嫡小姐重病在床,尘世子更是连面都没露,家主杨相公更是因着被圣上赐饭集贤阁而没有归家。到最后,出面的只有杨家小五绪南。 陈杨两家,至此两清。 尽管杨绪尘没说,可杨缱依然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了家人的态度。她大哥不是身子不适,母亲也并未生病。父亲那日被圣上赐饭不假,可原本是没有的,只不过他被母亲勒令不准出面,只好委屈地窝在集贤阁处理朝事。也不知皇上如何得知他那么晚还在辛劳,直接命人将御膳摆在了集贤阁,君臣二人一起吃了。 杨缱被大哥诙谐的字句逗乐,倒在软椅里笑得停不下来,仿佛亲眼见到了父亲的委屈和母亲的强势,甚至能想象到大哥的懒惰以及小五被迫无奈出面待客的不爽。 她乐得眼泪都溢了出来,白露进来禀报说景小王爷到了的时候,杨缱还在边笑边擦眼泪,一时间收不住地对上了后一步踏进书房的季景西,后者一看到她红红的鼻头和泪眼朦胧的眸子,吓得整个人都不太好。 杨缱不得不憋着笑道了一声抱歉,将眼泪擦干净,又去后头净了面梳整一番,这才又来到人前,笑语盈盈道,“你来啦,昨日可有睡好?今日天儿不错,要出去走走吗?” 季景西:“……” ……欸? 好像哪里不对……这是怎么了?为何对他这般和颜悦色???这是知道了他昨日做的荒唐事,打算对他来一番论礼吗?! “呃……”景小王爷眼珠子提溜转,有些心虚地不敢正眼瞧她,顿了顿,又挤出一抹灿烂的笑,“好啊,想去哪?” 杨缱压根没注意到他的古怪,喜气洋洋地笑道,“听说宣城有特别多的香料坊,好些个都是京里极难见着的,小王爷可愿陪我去选一些?机会难得,阿离给靖阳姐姐和小王爷制些香可好?” 季景西:“……” 天啊!受宠若惊!!!阿离你到底怎么了?! 小王爷这一瞬间只觉得天降了一块大馅饼,激动的手指头都在袖中蜷缩了好几下,这才勉强镇定地点点头,又略带试探、小心翼翼道,“行,你想去就去。不过你近日不是不准我点助眠香了吗?” “是呀。”杨缱语调轻快,甚至还对他顽皮地眨眨眼,“谁说要制助眠香了?我想制旁的香,薰衣裳用的。” 季景西顿时被她这千年难见的可爱模样震得魂飞天外,耳根子倏地就红了,话也有些说不利索,“也、也有我的吗?特意给我制一份旁的?” “自然。”杨缱疑惑地歪头,“男子与女子所用之香岂能相同?既是给你用,当然首要便是契合。自打你不再用助眠香后,我瞧着你都没再用过香了。” “……”连这个她都注意到了! “给你用的香我都想好了,”杨缱孩子气地扬着下巴抬起小脸,满脸都写着我好棒快夸我,“方才一见着你就突然想起来了,是锦墨阁一孤本中所记,名曰洛神,既能安神定魂,又有调养心络之效,你用着正合适,连名字都配你。” “……什么意思?”小王爷呆呆地看着她。 杨缱噗嗤笑出来,“夸你好看呢。” “……” 季景西张了张口,只觉有一股子什么情绪倏地冲破了天灵盖,过了头,反而奇异般稳住了,只是一脸难以言喻地看住她。 好一会,他语调诡异地开口,“……宝贝儿,来,掐我一把试试。” 杨缱:“……” 第60章 分晋 自打得知温家会派来前来接应后, 靖阳公主便不再急着赶路, 而是决定在宣城多停留几日。这倒是正符了杨缱的心思, 毕竟既然来了宣城,不逛一逛这里的香料集市着实可惜。 得知小姐的想法后, 信国公府的大管家便悉心地派了个机灵小子来给主子带路。 小少年名叫小凡, 是宣城本地人, 当年信国公杨霖还在宣城任职时, 小凡一家便已经卖身进了府, 后来杨霖任期届满要回京城,带走了别院许多人,小凡一家本也被算在内,可惜当年小凡娘即将临盆生大儿子,无奈留了下来。 小凡的父亲,正是别院的二管家。 出门时已近晌午,小凡带着杨缱与季景西先乘马车来到码头,接着乘船沿宣河往南城走,要去的地方是南城的东市。既是出来闲逛,自是不赶时间,乌篷船悠悠荡荡,倒是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好好打量这座城。 昨日六皇子季琅设宴的画舫也停靠在宣河上, 这条长江的支流将整个宣城南北贯穿,东边大多是商铺和平民百姓的居住之地, 西边则是各个高门大户, 若是有人登上高处往下看, 便能切身体会到宣城东西之间的巨大差异。 杨缱与季景西都是出身极高之人,虽说也吃过苦头受过挫折,但还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市井。如果说宣城的西边儿是肃穆死寂,那么东边则热闹繁杂至极,穿行在宣河上,左右像是被分割出了两个世界。 目不转睛地看着岸边忙忙碌碌的百姓们,杨缱满眼都写满了新奇。小凡人机灵,瞧着她目光落在哪儿,嘴上便是一连串流畅的解释,那是谁谁谁家的船停岸,这又是哪个商会的人来走货,什么是脚夫,一日苦劳能赚几个银钱……等等,简直像个百事通,呼吸间都仿佛带着宣城特有的活泼味道。 “……像他们这般走船运货,税如何收?”季景西关心的则是与杨缱截然不同的问题。 小凡怔了怔,这倒是他头一次回答这样的问题,不敢乱说,沉思了片刻才斟酌道,“回小王爷,若是商会的船,自有专门向官府报备的,官家也会定期巡查税账。若只是过路船……唔,倒是不用缴太高的税,但会有类似关卡过路费之类的。” “官府亲自派人来收?”季景西挑眉。 “这倒不是……”小凡踟蹰了一下,转头请示般看了一眼杨缱。后者怔了怔,明白过来,“但说无妨,我也很好奇。” 小凡欸了一声,挠挠头,“官府亲自收税是不可能的……我听我爹说,当年相公在时寻了个法子,是找了当地的地头蛇合作,由他们出面来做一部分官差老爷们的活计,这样能节省人力物力,毕竟宣城这么大,官差却不多,还要和那些个大家族大商会们周旋,相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季景西点点头,“倒是个好法子,只是不怕被反咬一口?” 小凡嘿嘿笑了笑,“我爹说,相公当时可厉害了,将那帮地头蛇治得死死的,先头还有人不服,想闹事,后来都被相公解决了。那个词叫什么?恩,恩……” “恩威并施?”杨缱歪头。 “对!就是这个,小姐真厉害。”小凡一脸崇拜地看着杨缱。 “咳。”季景西出声唤回小凡的注意力,“还有呢?把话说完。” “哦哦,好。”小凡当即又认真起来,想了想道,“那时属下还没出生呢,好多事不清楚,只听我爹说,相公给宣城定下了规矩,这规矩后来又被之后的太守大人沿用,这算是官家与地头蛇的心照不宣。只不过我爹还说,后来的太守大人没有相公手段厉害,渐渐的,就有点压不住。” “丁志学是如何做的?”季景西问。 太守大人的名讳被眼前人这般轻描淡写喊出来,小凡忍不住好奇地多瞧了他两眼。然而季景西那张脸,真真是不敢让人多看,时间长了极容易陷进去,小凡看了两眼便又乖乖地敛了眸,认真答道,“……自然也是心照不宣。” 杨缱与季景西均闭口不言。 小凡也没在意,继续道,“只不过丁大人提了税,那几家也有参与。如今宣城的地头蛇都可凶了,我听好些个人都这么说的,总之挺乱的。” “三家分晋?”杨缱一点即通。 “啥?”小凡一头雾水。 季景西却是懂了,“太守府,地头蛇,望族。” 杨缱点点头。 “怪不得六哥要在宣城停留。”搞明白了这其中的道道,小王爷重新懒洋洋地歪回软椅,“太子堂哥这是缺银子了啊……不敢去打温家所在的曲宁城主意,江南那边苏杭水又太深,宣城倒真是个好选择。” 这话就不是小凡敢随意插嘴的了,他也听不懂,见两个主子似是有话要说,便主动避了出去,寻船夫说话去了。 船内,杨缱疑惑地看着眼前人,“这与你有关?” “没有,我好奇不行啊。”季景西好笑,“你没听出那小子对丁志学挺有意见?他这么小,懂什么弯弯道道啊,定是受了你们府上管事的态度影响。我且问你,杨家在宣城也有香料生意?” 杨缱抿了抿唇,没有明说,“我不管这些。” 季景西也不介意她的避重就轻,只耐心道,“你不懂官场,我虽未入朝,却是在皇伯父身边长大,来给你掰扯一二你便明白。照他的说法,杨相公当初也是费心治理过宣城的,这里除了要算做杨相的政绩以外,必然也是一处经营。他虽回京,但作为自己悉心治理过的地方,也不是说丢就丢下的,定要有合心意的接班人才对。说句让你不敢信的话,丁志学从前,定也是杨相的人。” 杨缱怔了怔,迅速抓到了重点,“……从前?” “对。”季景西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也就是说现在不是了?” “现在说不准。”季景西与她交谈,向来不爱绕弯子,“你可曾见过杨相亲近哪个皇子?信国公府地位超然,从不站队,丁志学已经坏规矩了。” 杨缱似懂非懂,“何处得见?” “回去让大管家将账簿给你瞧一眼便知。”季景西唇角噙着讥笑,“这三家分晋,可是没有信国公府的份。如今六哥来了,同样是给京城送银子,到底是流到谁口袋里,你猜?” 杨缱沉思半晌,轻轻啊了一声,“丁志学瞒着父亲,亲近六殿下,而六殿下与太子殿下向来亲厚,所以……他站队了。” 季景西笑笑没说话。 “但我觉得没什么啊,”杨缱蹙眉,“太子殿下乃是正统,又是储君,支持殿下有何不对?” 景小王爷哎了一声,抬手弹她的眉心,“皇伯父身子好着呢!” “……” 噫! 杨缱瞬间明白了,眼底骇色一闪而过,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却是不敢多想,“你怎的什么话都敢说?!” 季景西撇撇嘴,“也不是什么话都敢的啊……今儿不是就已经说错话了嘛,我胳膊还疼着呢。” 话一出,杨缱立即想到了今晨那一句令她面红耳赤的称呼,手忍不住又痒起来。季景西见状,连忙往后躲,一手还捂着衣裳下头被掐得青紫的小臂,惊骇道,“别!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不准掐人!” 杨缱耳根子发热,却是狠狠刮了他一眼,“活该!” “……”季景西理亏地揉了揉鼻尖,顿了顿,果断转移话题,正经道,“此事你要记在心里。” “记这个做什么!”杨缱刷地红了脸,气急败坏,忍无可忍地又上手掐住了他手臂上的软肉。 “疼!快松手!阿离我错了快放开!”季景西痛呼出声,明明都疼得揪起了脸,却不敢拍掉那只作乱的柔荑,一边可怜巴巴委屈着,一边又宠溺地放任她掐个够,“我不是说那个啊,我说的是丁志学啊宝……抱歉……” 杨缱:“……” ……他刚才是不是又要顺口喊出那个称呼了? 船没多久便停了下来,杨缱与季景西踏上了东市码头。前者紧抿着唇气呼呼地跟着小凡往前走,后者生无可恋地捂着胳膊乖乖跟着,身边的无泽一直捂着嘴乐,换来季景西没好气的一个白眼,咬牙低喝,“还不给爷找点活血化瘀的药来?!” “早就备上了。”无泽笑得无害,“还不是主子您主动让掐的?” 季景西顿时被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眼见前头杨缱越走越远,他这才回头悄声吩咐,“去查查县君今儿怎么了。” 无泽眨眨眼,心中默默想,自家主子这是终于回过神了,“这个属下知道,县君今儿收到京城的来信了。” “嗯?”季景西诧异,“信国公府的?” 无泽点头,“用的是八百里加急,跟之前那种走驿站的不一样,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县君尽快知晓。” 季景西若有所思地眯起眼,“信上说什么?” “不知。”无泽无辜答。 “想办法知道。”景小王爷又忍不住瞪他,“不然就罚你去跟无风无霜无雪作伴。” 无泽顿时愣,“……您意思是让属下去偷县君的家书?” 季景西气得吹胡子瞪眼,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脑瓜子,“偷个屁!爷是让你想办法看一眼!” ……那不还是偷么?无泽抽着嘴角不敢答话。 “主子,这个属下可能知道。”一直贴身跟着保护的无风不知何时出现在季景西身边,先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前头的杨缱,确认她没瞧见自己,这才附耳道,“京城那边来消息了。” 季景西抬眸看了他一眼,“说。” 无风当即站直,郑重地给眼前的红衣男子行了一礼,“恭喜主子,陈杨两家退亲了。” 季景西倏然缩了缩眼瞳。 第61章 望江南 季景西乐疯了, 听说杨缱终于与陈朗退亲, 整个人容光焕发, 心情好得飞起,大手一挥便决定今日的花费全归他,几乎是杨缱看哪买哪,简直一副要将整座城的香料买下大半的架势。 一言以蔽之, 挥金如土。 杨缱本是要自己掏银子买的,她出门时, 杨霖夫妇与杨绪尘恨不得将半个库房都给她塞身上,甚至还给了票号印记, 若是银子不够能当场在各大银庄调银子的那种。可这两人今日都不在状态, 杨缱高兴,季景西更高兴,他乐意买, 她就乐意看他买,买的还全是市面上最顶级最稀有的, 两个人随随便便走一遭,就惊动了整个宣城的各大香料坊。 到后来, 就连宣城商会的首领都特意出了面, 就为了瞧瞧到底是哪来的大客。原以为是有人来砸场子恶意坏规矩的,谁知首领一看,嗬, 谁家的少爷一掷千金博美人欢心呢, 当即便亲自领着人上了商会二楼, 着杨缱给了单子,亲自调货去了。 一辈子和香料打交道,商会首领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一看单子便知眼前这位小姐是个行家,再稍稍试探一二,那位连料子是陈年还是新鲜、陈了多少年、新鲜几个月都不过一拈一闻便知,顿时心下骇然。 反倒是那位小姐旁边陪着的红衣男子,商会首领是真瞧不出对方深浅。 要说这位自称姓姬的少爷懂香,他连何种香料之间相克都不知,随意点了几个配出来那不是香而是毒,连身边的那位小姐都一脸见鬼地说“这也太胡来了”。 但要说他不懂……姬少爷眼界却极高,随手点的都是又贵又稀有的,看他那副漫不经心挂着笑的模样,不是祖上三代金山银山堆出来的气度根本不可能那般淡然。 他出手阔绰大方不假,可却不是轻易能被糊弄的,加上那位行家杨小姐,商会首领心中已是有数,出了二楼便将围在门口的各家掌柜打发了,并叮嘱众人千万别想着宰大户,免得被人看了笑话。同时转手便通知了上头的人,说是来了两个大人物。 那厢,接到消息的太守府大少爷急匆匆往东市赶,这厢,优哉游哉等着的两人则在商量着晌午去哪家酒楼吃。昨日在画舫,两人都没来得及好好品一品岭南菜色,白瞎了六皇子特意寻来的大厨,如今兴起,又不着急回去,心思便活了起来。 “让这小子说。”季景西对着小凡抬了抬下巴。 后者眼珠子一转便流利答道,“曲觞楼与望江南的生意都是顶好的,前者的东家姓温,后者……好像丁大人家有份子。” 季景西一听便笑了,“你这小子倒是机灵,心眼子挺多。阿离,这小子怕是被当成未来的管家教导的,不如让于我?” 他这么说,倒也不是心血来潮。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信国公府作为大魏朝第一世族,家族之中能人辈出,杨相公当年带出来的人如今个顶个的能干,尘世子更是青出于蓝,调|教人一把好手,单看他身边的落秋,即便现在放出来,胜任一个小家族的大管家也是绰绰有余。 瞧着杨缱的意思,似乎是想将小凡带走,等回了京城,这小子必然是要跟着杨绪尘或者杨绪南的。对季景西来说,能撬杨绪尘墙角,让他不爽一二的机会,简直求之不得。 小凡一听,顿时紧张起来,也后悔抖机灵了,眼巴巴瞧着杨缱。后者想都没想便答,“不给。” “好。”季景西猜她也不见得会放人,可惜了一瞬便不再纠结,“那就去望江南?曲觞楼咱们都吃腻味了,虽然这宣城的曲觞楼怕是与京里不同,但以后机会多得是。” 杨缱点点头,明白他说的所谓机会是指他们还要去曲宁城温家,到时别说是曲觞楼,温家待客自不会委屈了他们的口腹。倒是望江南,显然是过了这村没这店。 不得不说,因为季景西之前在船上的一番话,杨缱也对丁志学这个太守有兴趣了。 制作“洛神”的香料都极为稀有,商会首领一时之间也寻不全乎,杨缱与季景西便也不再等,留下无风和白露去与首领交涉,两人直奔望江南。 当太守府大少爷赶到商会时,早就不见了目标的影子,再一询问,得知对方是去了自家酒楼,二话不说又转道。这次总算赶上,两人菜都还未入口,便听外头的无泽禀报有人求见。 丁大少爷一进门便摆出了一番东道主姿态,寒暄之语刚出口,定睛一看,面前坐着的两人怎的有些眼熟? “……景、景小王爷?县君?!”他目瞪口呆,“怎么是你,呃,您二位?” 季景西彼时手上还拿着银箸,动作一顿,茫然地看着来人,“你哪位?” “是丁太守的公子,昨夜宴上六殿下引荐过的。”杨缱嫌弃地瞥他,“筷子放下再说话。” “哦。”季景西乖乖将银箸放下,开始睁着眼乱说话,“昨儿太黑了,没看清,丁大少见谅。” 丁大少:“……” ……他是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个乖觉无害的小王爷,真的是昨日大闹画舫的鬼见愁? 明城县君竟是连景小王爷都制得住…… 天字二号包房里,三人面面相觑,之后,景小王爷用丁大少完全听得见的声音,拿手挡着嘴,‘悄悄’与杨缱说起了小话,“他叫什么?” 杨缱认真答,“丁书贤。” “你怎么知道的?” “昨日听到的。” “然后就记心里了?你记一个陌生男子的名讳作甚?” “……季景西你别胡闹!还知不知礼了?” “啧,别凶我啊。” “……”好烦呐你!没事撒什么娇! 不再逗杨缱,季景西直起身,一本正经地望向来人,“原来是书贤兄啊,用过午膳了吗?要不要坐下一起?本世子听说这望江南的菜色乃是宣城一绝,别客气,坐。” 丁书贤:“……” 敢问这位仁兄你谁?你既然请我坐下,为何满眼都写着‘敢坐你试试’? 他就不信了,自家酒楼他还坐不得? ……丁书贤坐下了。 “相逢即是有缘,两位远道而来,今日便由在下做东。”丁书贤努力控制着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在而好客,“来人,给小王爷与县君再加两道招牌菜!” 季景西顿时笑起来,“这个好,书贤兄定然比我二人乱点一气好,那本世子就不客气了。” 杨缱也从善如流地微微颔首,“多谢丁公子。” 经过昨日画舫一事,丁书贤本能地有些怕杨缱,当即郑重地还以一礼,“县君折煞我了,能做东席请县君与小王爷,是书贤的荣幸。” 他算是看出来了,季景西之所以同昨日判若两人,无非是因为杨缱也在。他这般客气有加,连称呼都是一口一个‘书贤兄’,显然是想维系明面上的和平。 看来明城县君并不知昨日后续,而正如靖阳公主所说,他们也是怕这位县君的。 不过这同样也是一种警告,季景西在警告他,别乱说话。 想到还在家中因风寒而卧床的七妹妹,再看眼前似笑非笑看住他的景小王爷,丁大少聪明地决定暂时忘掉他们昨日所受之辱。有些人轻易惹不得,大丈夫在世,能屈能伸,先应付过去再说。 三人平静地吃了一顿极丰盛的午膳,直到停了筷,丁书贤才试探般询问其两人上午的东市之行。 “这个啊,”季景西漫不经心地开口,“明城想找点香料玩玩,本世子便陪着去了。” 杨缱点头,“早便听闻宣城乃制香大城,今日有幸能得见,的确名不虚传。” 能得信国公府嫡小姐一夸,丁书贤也与有荣焉,心中郁气顿时散了不少,“宣城的香的确能拿得出手,县君既是喜欢,不如多选些,若有不便,只管开口,在下虽不才,兴许能帮衬一二。” “那就先谢过丁公子了。”杨缱笑答。 一旁季景西随性问道,“听说这望江南乃是书贤兄名下之产?” 就没见过谁这般直白的,丁书贤滞了滞,婉转地承认了,“……小王爷感兴趣?若是不嫌弃,书贤愿转赠于小王爷,就当给小王爷添些零花如何?” 季景西挑了挑眉,“这么大方?不好。” 丁书贤摆摆手,谦虚道,“身外黄白之物算不得什么,小王爷喜欢,拿去便是。” 这位丁家公子明显是不了解季景西,不明白眼前这人在京城有多横行霸道,若是知道,定然不会选择同他意思意思谦让。 只见景小王爷微微惊讶地看了他两眼,接着便洒然一笑,“那本世子就却之不恭了。银子嘛,总是不嫌多的。” “……”丁书贤唇边的笑意登时僵在了那里。 幸好此时杨缱开了口,“你要来作甚?来了宣城还这般不着调!难不成还真让人定期将账簿给你送进京?你看吗?丁公子不过谦让,你还当真了不成?” 这话听得季景西简直要笑出声来了。他的阿离实在太可爱了,怎的一片好心,说出来却这般像是在配合他?丁书贤怕是要哭啊。 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脸色越来越僵的丁大少爷,季景西故意无奈地撇撇嘴,“好嘛,不要就不要。我这不是想着你爱收藏孤本真迹、稀奇香料什么的,还打算给你分一份呢,免得你花销还要走公中,多不自在。” ……当着丁公子这么说真的好吗?杨缱不赞同地瞪他,“别任性了,这可是宣城。” 这可是宣城! 瞧瞧人家明城县君的话说的多漂亮! 可是县君大人,你面前这位,昨夜已经任性大发了你知么? 丁书贤心中复杂至极,嘴上却仍要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毕竟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自己活该受煎熬,“孤本真迹什么的,不敢在信国公府面前献丑,但若说起稀奇香料,书贤自认还是能帮得上县君的,不知县君可有需要?” “倒是都托给商会的首领了,丁公子有心。”杨缱道,“无功不受禄,别听季景西胡说,丁公子莫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四小姐太客气了,。”丁书贤面色稍稍好转,心中却是明白,自己今日定是要割下一大块肉了,“实不相瞒,我同商会的首领有几分交情,对方也愿给在下些薄面。县君选香之事,就包在我身上。” 杨缱见他说的认真,不由为难地张了张口,“这……” “县君万莫推拒,不然在下才是真真难过。您有所不知,在下父亲当年曾蒙杨相点拨提拔,大恩无以为报,就当是府上的一份心意,县君收下。您就算今日不收,来日我也是要上门拜访的。” 丁书贤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他今日真不该来,可该说的话却还是要说,至少得收些利息? 杨缱下意识望向季景西,后者托着腮懒洋洋地笑看着她,仿佛在说,看,我没骗你。 “那好,丁公子有心了,待杨四回去,定会对父亲明言。”她斟酌着开口。 丁书贤心中大石终于彻底落了地,看来这位县君也不是如传言般木讷,该有的人情往来还是知道的,至少,父亲交代的事他已经完整传达到了。 只不过,杨家小姐看起来也太过无害和天真了些,这般小儿科的安抚便能达到目的……丁书贤突然觉得,事情也太顺利了些。 果不其然,他放心的太早了。 正当三人准备离开时,杨缱的丫头急急忙忙冲了进来,见到自家小姐与景小王爷,张口便焦急道,“小姐,小王爷,不好了,咱们选的东西被人扣下了!商会那边,首领也制不住那些个嚣张的恶霸,无风都快忍不住要动手了!” 第62章 翻旧账 出了望江南, 两辆马车同时驶向商会, 季景西杨缱在前, 丁书贤在后。马车上, 白露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说白了很简单,有人并没有听从商会首领的忠告,觉得“姬公子”是个人傻钱多的主,于是动了歪脑筋。商会首领不准掌柜们乱抬价, 宣城下九流里横着走的地头蛇们却接到了消息,联合那么一两个不安分的, 打算宰一笔这位仅仅一上午便豪掷万金的外地人。 先前在酒楼里,白露瞧着惊魂不定,可一上了车却变了个人似的镇定下来。她好歹是尘世子放在小姐身边的人,又出身信国公府, 不可能遇着事就慌乱, 更何况那边还有无风在周旋, 之所以做那般模样,不过是因着提早知道丁太守的公子也在罢了。 先前在船上,小凡已经将话说的很明白,白露也是听懂了的。太守府、望族、地头蛇和商贩, 是整个宣城内部自我运转的一套规矩和体系, 这一潜在的规矩, 是由官府构建起来的, 自然由官家人出面最为合适。 丁书贤毕竟是太守公子, 能撑起一个望江南酒楼, 足以证明他不是庸才。在宣城地头上,无论是商会也好,下九流的帮派恶霸也罢,遇到这种事,太守府至少要有个合适之人站出来。丁书贤就很合适,身份不会太高,也不会跌份,更重要的是,那些人卖他的面子。 要是杨缱与季景西不假借他人之手解决,也不是不行,他们,尤其是小王爷还怕过谁不成?他可是才刚刚洗刷了一遍宣城上流。可白露总是要考虑到信国公府,考虑到杨缱,考虑到还在宣城立足的别院众人,因而并没有贸然动手,只循例回来通知了一声。 这不过一件小事,连白露都能镇定自若,季杨两人自然也不会失了分寸,听完后俱都是一脸的‘哦知道了’,转头便聊起了旁的。 杨缱在问季景西先前为何要针对丁书贤。 以她对季景西的了解,这人虽霸道又不讲理,脾气不好,还很恶劣,但却不是无缘无故针对所有人的。能被他针对之人,必然是不得他眼,或得罪了他。而丁书贤,他们今日才见第二面,哪来的深仇大恨,至于那般欺负他么? 她用了‘欺负’一词,可见方才在望江南,季景西做的有多明显。 “我不是讨厌他,我是讨厌他全家。” 景小王爷耐心地给心上人解释,顺便再表明一次心意。 “丁志学是令尊旧部,可你瞧瞧他们昨日做的都是什么糟心事?你被那柳东彦呛声时,丁语裳当众为难你、所有人都在逼迫你时,他们家有人任何一人出言维护过你吗?这是对待一手提拔他的恩人之女的态度?丁志学是不知你姓杨还是不知你是杨相女儿?” 他满脸嫌弃地撇嘴,“这等忘恩负义的人家,爷瞧不上,顺手坑他一把又如何?” 杨缱怔愣。 她没想到眼前人竟是为了她,心中悄然流过一丝暖流,又忍不住喜悦,“这么仗义呀……” “废话。”季景西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也不想想是为了谁,换个人,他才懒得理。 顿了顿,他似是不放心一般又谆谆叮嘱,“可别因着丁书贤话说得漂亮就真去令尊面前为他们美言啊听到没?可长点心,别被人利用了都不知。” 杨缱被她说得脸颊微红,着急解释,“我没有,我、我也是会说场面话的呀!” “真的?”季景西好笑地扬起眼尾。 “当然!”少女答得义正辞严,“你别以为我是傻的呀,我当然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丁公子无缘无故对我这般好作甚?他定是把我当不知事的深闺女子哄。” “不错,有进步。”小王爷甚是欣慰,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我们阿离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杨缱顿时红了脸:“……” 这个人好烦!!怎么一言不合就乱说话呀,逗她上瘾是不是?! “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她底气不足地威胁人。 “我不。”季景西又摆出了那副‘你奈我何’的死皮赖脸模样,眼尖地发现她动了动手指,登时捂着胳膊往后躲,同时面上甚是严肃地警告,“阿离,这个习惯不好!” 出师未捷的杨缱顿时僵住。 “……至少下次换个不疼的地儿掐啊,乖。”对面人转眼就又讨好地对她笑起来,甚至伸出了另一只胳膊。 可以说是极其纵容了。 同坐在马车里的白露简直没眼看,头疼地忍着不断跳动的太阳穴,假装自己瞎了眼,心中默默演示起了回去后要如何在世子爷面前花式请罪——世子爷,对不起,敌人太强,白露太没用了,真的是拦不住…… 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商会门口,季景西与杨缱都没有立即下车,而是打发白露和小凡前去看看情况。随后而来的丁书贤也很沉得住气,正主不出面,他也不贸然露面。 小凡很快便去而复返,隔着竹帘给两人回话,“……小姐,对方说您一次买的稀贵香料多了些,尤其是一味叫血碧华的,整个宣城笼统也只能找出半钱来,怀疑您是来囤货的,按规矩,得收税。” 杨缱听着,不由皱眉,“无稽之谈。” 季景西安抚地拍拍她的肩,道,“商会首领怎么说?” 小凡低眉顺眼,“首领说这税不该收,半钱的血碧华够不上收税的坎。只是对方狡辩说这东西太难弄到,一次就搬空了全城库存,摆明了是在恶意囤积。如今对方扣着东西不放,见税给货,商会首领也没法子,他们平日走货还要看对方脸色的。” “要多少?” “……一千两,此乃总数。”小凡咬牙切齿,“小姐,少爷,半钱血碧华也不过三百两,这明摆着是狮子大开口!” 这价钱,连季景西都冷笑起来,“果真是好大的胃口。” 对方明显是仗着他们并非本地人,无根无萍,又瞧着年纪不大却出手阔绰,怕是吃准了他们不敢在宣城闹事。 “如果爷不同意呢?” “对方说,不愿交税也行,拿方子来抵。”小凡气得直跳脚,“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家小姐的方子岂是随随便便能给出去的?!痴心妄想!” 血碧华这种香料极其稀有,唯有在岭南地界能找出来,还极难保存,过了时限就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极少有人知晓这是一种香料,如今已经没人会用了。能够用得起血碧华之人,除了要家底丰厚以外,手里定然要有方子。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方子定然是失传的古方。 对方的目的简直昭然若揭,要么,吞下苦果给银子,要么,贡献出方子。古方的价值几何,不用明说,那些个恶霸懂什么?想要方子的定然是想制香的人。 还真是场连台戏啊。 “太过分了!”杨缱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明目张胆仗势欺人的,比之当初他们从谷中走出来,被过路商队以貌取人都气,真真是长了见识。 她不由得抿紧了唇,不经意就带出了些许委屈来。 季景西一看,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别气别气,气坏了身子他们可不心疼,不过一件小事,不着急,看看丁书贤什么反应。” 杨缱扁着嘴点头。 吩咐小凡去丁书贤那边交代一声,季景西回过头来便见杨缱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不禁失笑,“这下回去不会总训我仗势欺人了?” “……”杨缱默了默,仍然气鼓鼓,“你比他们好百倍有余。” 此话一出,季景西顿时乐了,“哎哟宝贝儿,能从你嘴里听到这么一句,我可真是值了。” 这时候还这般不着调!杨缱瞪眼。 “行了,冲明城县君这句话,今儿本小王说什么都得让他们跪着将那半钱血碧华双手捧到你面前来。”季景西此时反倒不急了,盘着腿支着下巴笑,“再夸两句呗。” “别闹!”杨缱羞红了耳根,“才不要他们双手捧呢……” “也是,不能脏了你的眼,不然我不得心疼死。”季景西的诨话随口就来,乐此不疲地笑看她一寸一寸红了脸颊,“阿离没事看我就行,我比他们好看。” 杨缱:“……” 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三言两语间,季景西就将杨缱心中的郁气散了个尽,等她冷静下来,已经能平静对待那些人的无礼时,那厢丁书贤终于出面了。 季景西于是下了马车,将手伸给杨缱,后者抿了他一眼没理,径直将手搭在了白露手上。小王爷笑了笑也不介意,带着她向那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走去,“那些个人还不够格同你我相争,你权当看戏。丁书贤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是太守府的态度,你好好瞧清楚了。不过三教九流你没接触过,定然会有冒犯之处,若是害怕就躲我身后来。” 杨缱摇摇头,“不怕,不过我听你的,不说话。” 顿了顿,她又道,“你接触过?” 季景西拿不准她这么问是何意,却还是诚实点头,“嗯。” “也是。”杨缱也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似乎有些感慨,“这三年,满京城都是小王爷的美谈,听说你曾在明月楼住了三个月未归家?也曾与人斗气,先后为好几个名伶花魁一掷千金?” “……”靠! 杨缱朝他眨眨眼,“我可不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小王爷。” ……敢让他知道是谁说出去的,回京就打断他的腿! 季景西顿时弱气了不少,也顾不得什么丁书贤什么血碧华了,几乎低声下气地求饶,“好冤!咱们不翻旧账好不好?那都是少不更事……我如今可是乖的很,阿离你信我!” “……”杨缱无辜地看着他。 她不说话,小王爷当即急红了眼,“宝贝儿我真知错了,阿离,好阿离,你信我,我跟你说那都是事出有因,不骗你!不行不行,回头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要不现在就回?” 少女默不作声地睨他一眼。 好,眼前事要紧。季某人委屈地撇嘴,“那你得保证,回去好好听我说。” 眼看他都快要急哭了,杨缱要笑不笑地抽了两下唇角,这才不紧不慢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他的话。 季景西顿时大松一口气,不敢再乱说话,生怕多说多错,索性老老实实埋头往前走。 望着他僵硬的背影,落后半步的杨缱悄然低头笑起来——让你总拿话欺负我。 扳回一城的感觉真好。 第63章 前路难 因着两方久峙不下, 商会门口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怕季景西与杨缱收到冲撞,白露将他们带上了对面的茶楼。而路对面, 丁书贤已经同商会首领老吴以及收税人横老大交涉了起来。 “……横老大, 何须这般大动干戈?不管怎样先放了那位小兄弟。” 丁书贤望向被一众大汉围在中间、只要横老大一声令下,就会被群起而攻之的无风少侠,然后眼尖地发现无风手里握着一个沉香木的长盒, 想来就该是血碧华了。 他四处张望了几下, 没瞧见季景西与杨缱, 心想两人此时定是在某处看着, 不由的心下恼火。既嫌弃横老大这种时候无事生非, 害得他不得不出面,又觉得那两人也太过嚣张了些,竟是全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 但方才在望江南,他话都已经说到了那份上,今日杨缱的香料若是出什么问题,岂不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 “什么风将丁少爷吹来了?怎么, 您打算插手此事?”横老大是个虎背熊腰、长相凶恶之人, 闻言,皱眉看向丁书贤。 后者气定神闲道,“插不插手,得看横老大给不给我丁书贤面子了。” 横老大那满脸横肉的脸上微微变了神色,似是拿不准他是否在说笑, “丁少爷有所不知, 这小子手段了得, 不看紧,万一他带着东西跑了,吴会长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我老横也是为吴会长着想,毕竟这些东西可不便宜。” 商会首领老吴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合着你不是来强收税银,而是来给他看场子的?这转眼间,姬少爷的手下居然变成了强取豪夺吃霸王餐的了? 他强忍着心中怒意,转而对丁书贤行礼,顺便将事情简单说了。 吴首领的本意是好的,他一眼瞧出了季景西与杨缱不一般,近来宣城来了不少贵人,作为一个生意人,这点判断力他还是有的,如今丁家公主都出来调停,显然让他坐实了心中猜测。 可哪能想到,横老大居然被那几个不长眼的说动,不仅想从那两人身上刮下一层肉来,居然还打起了方子的主意! 他同香料打了一辈子的交到,血碧华这种东西他也是知道的,可知道却不代表了解,他也好奇,甚至都想好了,事后无论如何都要拉下老脸求那位杨小姐给他开开眼。古方的魅力,他相信在场所有的掌柜都无法抵挡,然而做生意要将道义与诚信,这种事,他老吴做不出来。 丁书贤听完,望向横老大,“横老大给个面子,算了。” “丁少爷,您这是在与我老横说笑?”横老大面对丁书贤,态度比对柳东彦缓和不少,但却也没有妥协,只是心照不宣道,“规矩您是知道的,这种话,您就别说了。” “……”我知道规矩!我也知道你们是想宰人!可你也得看看宰的是谁!丁书贤心里苦,嘴上却依然要苦口婆心,“横老大,买主是在下一朋友。” “哦?丁公子的朋友?”横老大踟蹰了一下,想了想,咬牙道,“行!丁公子的面子我老横不敢不给,八百两!” 丁书贤心下有些得意,看来这莽夫还是怕自己的,“八百两太多了。” 横老大顿时不满地皱眉,这少爷今日怎么回事?他难道不知这税银里还有他那一份? 他能成为这宣城下九流里的头儿,察人观色是看家本领。今日他之所以出面,都是因为有两家掌柜的主动找上他说有生意做,可人一来,却没想到对方这般胆大,那商会的老吴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敢驳他!这也就罢了,丁太守的公子竟然也来说项? 能惊动丁书贤的人,真的是普通富贵人家? 怕不是自己被利用了?横老大心思粗,此时却忽然想到了方才有人给自己提的“让买主拿制香方子换”的建议,顿时两道浓眉挤得更紧。 “最多五百两,不能更少。”他粗声粗气道。 从一千两到五百两,横老大何时有过这般好说话的时候,还不是看在他丁书贤份上?丁大少爷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一下,一本正经道,“真的不能再低了?” 横老大立时便意会他的话外之意,摇头,“丁公子别为难我老横。” “……唉,好。”丁书贤遗憾地叹。 横老大点点头,“那说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什么时候税银到了,什么时候我们放人。” 丁书贤做戏做足,又据理力争了好一会,横老大铁了心的不松口,只好无奈放弃。 见事情已经定下,商会首领吴会长无奈地叹了口气,望向丁书贤等人的眸光复杂至极。 人群外,某间茶楼露台的凭栏前,将这一场闹戏看了个全须全尾的杨缱忍不住蹙眉,“……不是说半钱血碧华够不上收税的坎?这丁书贤怎的连问都不问,就笃定了我们得交税银?这宣城人都这般财大气粗?五百两银子居然觉得合理?” “对他们来说大约合理。”季景西凭栏而待,懒洋洋地回答她。 一条宣河,一座东市,数不清的雪花银,让这帮人对银子都快没了概念。一份税银分四家,朝廷、太守府、望族、地头蛇,他们可真是敢啊。 也不知杨相在听到他过去治理过的宣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会是个什么心情。 “五百两……”杨缱抿起唇。即便是在京城,普通百姓一年也不过十两银子过活,当初堂堂谢家子想赎回自家印鉴,却也要为一百两折腰。而在宣城,那些人出口便是百千两…… 见她面色不太好,季景西无奈开口,“这还只是岭南,如若以后有机会去了苏杭,见识到那些江南的盐商,五百两都不过是小数目。” 盐铁茶酒,那才是国之大头,香料毕竟是少数人才玩得起的东西。 “皇商岂能与这些人相提并论?”杨缱忍不住叹,“中饱私囊屡禁不鲜,可想而知父亲所辖户部每日有多辛苦。”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人,郑重而诚恳地开口,“小王爷,若是你今后入了朝,请切莫忘了本心。” 季景西笑起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眸光幽幽俯视整座城池,“人与人不同,贪嗔痴念皆是常情,一生追逐不过如此。杨缱,你还是不了解我季珩。与我而言,本心是你,所求亦是你,只要你好好的,旁的,我都不在乎。” 功名利禄,远大前途,如果没有你站在我身边陪我分享,要来何用? 太子堂哥想要坐那张椅子,五哥想要自由,六哥要的是位极人臣,季珏想封王,皇姐想回战场……他们季氏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相比而言,反而是季景西要的最简单,也最难。 只要太子不作妖,他迟早会登位,登位之后,无论是老五、老六、老七都能够得偿所愿。靖阳公主艰难一些,可如果她此次温家之行能够顺利,接下来便是一片坦途。 唯有他季景西,要走的却是一条挑战大魏朝规则的绝路。 季杨两家若是成功联姻,接下来会有多少人效仿,皇家对世族时延三朝的打压平衡是不是会一朝打了水漂,他季景西今后是不是要一辈子将脑袋寄放在皇帝的龙案面前,会不会从此斡旋与其间……这些看不见的软刀子,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 …… 之后的事,季杨二人并没有再看下去,径直出了茶楼便返回别院。而直到踏进庭院,季景西才忽然停下脚步,“糟,忘了无风了。” 杨缱:“……” “噗——”白露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旁的无泽也笑嘻嘻道,“主子,要属下去把他唤回来吗?” 季景西想了想,摆手,“算了,让他待着,好歹是个人质,没见着银子和古方之前,他还有点用处。”顿了顿,他又补充,“再说,那些人反正也伤不着他。” ……有你这样当主子的么? 杨缱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拿古方或银子换无风?” “……你这小脑袋瓜里怎么尽是实诚?”季景西好笑地转头,“还真打算给银子息事宁人啊。不是都说好了么?银子丁书贤给啊。” “啊?”杨缱怔愣。 季景西嗤笑,“他不是说,你的香料他包了么?等着他上门再说罢。” 话是这么说不假,杨缱抿了抿唇,“加上税银,要千余两了……” “所以我说,等他上门。”季景西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爷得去小睡一会,阿离也歇着。小凡,若是丁书贤求见,就带他随便哪里等着,等爷睡醒了再去唤你们主子。” 小凡下意识望向杨缱。 “……我说你小子,怎的做什么都先请示她?爷难道还使唤你不得了?”季景西哭笑不得。 小凡默默撇撇嘴不说话。 他要抱紧自家小姐的大腿,免得对某人太过殷勤,真被让出去怎么办。 杨缱蹙眉,“上门既是客,不能有失待客之道。” “那就好茶好水伺候着呗,谁拦着了?只是你别出面罢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单独见一上门的男人作甚?”季景西忍不住点她额头。 杨缱捂着额头,竟无言以对,只好糯糯道,“那我回了。” 红衣男子笑着挥手,“去去。” 目送着杨缱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转过身,他面上早已收起了先前的困顿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极为少见的冷漠讥嘲。 一边步履不停地往回走,季景西平静开口,“无泽无雪无霜,让无风把东西带回来。” “是。”三道身影齐齐在身后低声应和。 不过是通知无风一声,远用不到他们三人一起出面,无泽忍不住抬头,“除了无风,主子还想见谁?” 红衣男子轻抬眼眸睨他一眼,幽幽古琴般的声音宛若深埋地下的磐石,“商会首领,那位横老大,还有几个掌柜的,都请来。就说我季景西……请他们喝杯茶。” 第64章 谁出钱 季景西将“待客”之处安置在别院水榭, 一个距离杨缱所住院子最远的僻静之处。然而他没等到吴首领等人, 反而先等到了出来透气的靖阳公主。 别院的管家被小王爷的人提前打过了招呼,又听小凡说了东市之事, 心中已是有底,一看公主上门,不论如何先将公主带到了小王爷面前。 靖阳公主直到见着季景西时还一脑门子雾水,并不知自己被领来这里做什么。她寻的是杨缱又不是季景西, 见着人, 心下第一反应居然是阿离住的这般远, 难道是要避嫌?于是不管怎样,张口便先嘲了自家堂弟一通。 季景西被她说的没脾气,好半晌才凉凉睨她一眼,道,“皇姐这话我不爱听, 请回,接下来的戏没你的份了。” “哟,这一日不见, 居然还长气性了?”靖阳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条腿支着, 胳膊肘支棱在膝上, 扑面而来的军痞子气息与旁边慵懒而卧的季某人行程了鲜明对比。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如果说靖阳公主就是雁, 景小王爷在她身边, 瞧着顶多是只金丝雀。 只可惜这只金丝雀咬起人来是真的疼。 “我同阿离好着呢, 要你操心。”季景西没好气地白她,“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尘世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说不得人家恨透了姓季的呢。” 靖阳公主顿时脸色微变,一脚踹过去,“你小子也姓季!你以为你能好到哪去啊!!” 季景西轻飘飘躲过她这一踢,气定神闲地回,“可我爹不是皇上啊。” 靖阳:“……” 啊,忍不了了,给我拿把刀来! “你行,我看在阿离面子上不跟你计较。”公主殿下缓缓吐了口气,咽下了满腹恼怒,“说,你小子又打算生什么幺蛾子?请我看戏……你昨夜闹得还不够?” “没想闹啊,这不有人不长眼,欺负到弟弟我头上了么。”季景西说的老神在在。 靖阳公主顿时夸张地摆出一脸惊恐,“经过昨夜,居然还有人敢惹你?” 季景西懒得理她,只道,“你来得巧,待会就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有人来报‘客人’俱都到了,季景西于是懒洋洋应了一声,接着就在原处等了没一盏茶时间,无泽等人便悉数归来。 除了丁书贤,今日在东市的几个角儿都到齐了。季景西不紧不慢地坐起身,唇角带笑地打量着眼前的四五人,发现对方脸色似乎都不怎么好,尤其是横老大,晌午时还气势汹汹戾气逼人,如今却面上带伤,唇角破皮,除此之外,看着倒是挺齐整。 至于其他人,吴首领倒是还算镇定,可那三个掌柜的却已是面如土色。 季景西不知的是,无泽等人一言不合绑架了横老大等人后,对方是有反抗过的。可惜一面是王府暗卫营出身,一方是草莽恶霸,两方一交手,那场面简直不忍赘述。待几个暗卫轻飘飘制服了横老大后,无泽还特意压着对方去梳洗了一番,美其名曰,不能污了主子的眼。 “姬公子。”吴首领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唇边却噙着苦笑。 季景西微微颔首,“吴首领,坐。其他人也坐,无泽,交代管家上茶。” 被请来的几人都不是傻的,事情到了这份上,再看吴首领的态度,也都猜着眼前这位长相惊为天人的红衣公子是要跟他们说说税银的事。几个掌柜的有些心虚,唯唯诺诺坐下后都不敢抬头,倒是横老大还算硬气些,看了季景西几眼后,冷哼了一声别开脸。 他是被无泽这个小少年微笑着摁在椅子上的,坐下后,冲季景西嘀咕了一句‘长成这样,真是不男不女’。后者离得远,并没有听到,无泽却是听见了,轻轻“嗯?”了一声,接着面不改色地咔擦一声,用特殊手法灵巧地卸了他的左肩。 王府暗卫比不得士兵训练有素,自打进了暗卫营,所学的便是如何保护主子和如何杀人。行军打仗他们不会,可这些个小手段却是无比熟练。横老大当即面色便是一白,额头上几乎一瞬间便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整个人痛呼到底,疼的惨叫连连。 季景西微微愣了一下,面色淡淡地看了一眼无泽,后者无辜地歪歪头没有解释。顿了顿,景小王爷心里有了底,并没有出言阻止,而是若无其事地转头望向几个被吓得脸色更差的商人,“几位介意喝龙井么?” 只可惜几人都被横老大的惨叫糊了耳朵,竟是没听清他说什么。 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横老大,季景西嫌弃地啧了一声,“吵死了。” 无泽二话不说上前,脚尖看似轻佻地踢了横老大一脚,后者登时浑身一僵,眼珠蓦然瞪大,竟是疼的连声都发不出。 动作利落地把他的肩膀草草接上,无泽将人重新拖回椅子,笑嘻嘻道,“我们主子问你们,喝龙井茶吗?我们县君这里待客的茶可是一绝呢。” 几人险些被这个笑眯眯的小少年吓破了胆,根本不敢反抗,当即忙不迭地点头。 一旁被管家派来照应的小凡默默瞥了一眼无泽,对方口中那句‘我们县君’他听着不舒服,低低撇着嘴嘟囔了一句‘县君才不是你们的呢’,手上却利落地给几人分别斟了茶,而后放下白瓷茶盏,换了炉子上热着的紫檀壶,恭敬地给季景西与靖阳公主添茶。 只要是在宣城待过十年以上的,大都知道这座别院,今日恰好在场也有两人知道,一个是商会首领老吴,一个是横老大。两人自打进了别院就一肚子疑惑,如今渐渐冷静下来,生锈的脑子渐渐开始运转,再一听方才那个狠毒少年口中所言‘我家县君’,一个答案总算悄然浮出来。 吴首领没好气地用眼角余光刮了横老大一眼,恭敬起身,“公子,恕老吴我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公子乃信国公府之人……” 他不确定地望向另一边好整以暇看戏的靖阳公主,“这位,便是昨日方至宣城的县君大人了? 咳咳咳—— 靖阳公主一口茶呛住,“啥?” “……小老儿认错了?”老吴也怔愣,看看季景西,又看看靖阳,心中越发惊异不定,“二位……不是杨相的家人?” 我们倒想是! 季氏姐弟俩这一刻默契地统一了答案。 从听到‘杨相’二字开始,横老大便有些坐立不安,如今听了老吴的话,更是底气不足地虚张声势起来,“什么杨相的家人!杨大人远在京城!昨日来宣城的唯有两个贵人……吴老儿,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这可是杨府别院,不是太守府!难不成这两人还能是公主和那位小王爷?!” ……我们还真是。 姐弟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横老大:“……” 半盏茶后,靖阳公主终于搞清楚了这几人为何会被请来见季景西,而横老大和那三个掌柜的,更是涕泗横流地跪在地上请求小王爷恕罪。吴首领面色复杂而感慨地站在一旁,隐隐有些激动,更多却是冷眼旁观。 他今日真是祖上上了高香,不仅接待了杨相公的嫡女和燕亲王府小王爷,还被自己的多年经验救了一命,居然好巧不巧站对了位置! 他甚至一想到那两位贵人竟亲自逛街买香料,说不定是微服私访,心脏都剧烈跳动起来,整个胸腔溢满了浓郁而复杂的情绪,连眼眶都微微发了红! 如今,景小王爷与明城县君知晓宣城的混乱了,那是不是就表示,杨相公也会知道?! 杨相公可一定要知道啊!! “……公主大人,小王爷大人,小的真知错了!”横老大此时恨不得冲上去抱季景西的腿,“是小的利欲熏心!是草民胆大包天,竟不长眼地敢动您二位的东西!求公主、小王爷饶命啊!” 他陡然提高嗓门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登时像是点燃了一盏明灯,直接将迷失在恐惧之中的三个掌柜从失神中唤醒,二话不说跟着喊起来,“求公主殿下、小王爷大人饶命啊!” “居然还有脸喊饶命?!”靖阳公主横眉怒喝,“你们这帮宵小之徒,先是觊觎明城的方子,再是压了景西的人,居然还敢肆意收税银??谁给你们的胆子!来人,给我拉下去!重打!” “先留下这个姓横的。”季景西接过话头。 公主身边的千白顺从地将三个掌柜的拖了下去,只留下横老大神色慌张地跪在原地。 “丁志学究竟是如何治理这宣城的!乌烟瘴气宵小猖狂!来人,给本宫唤丁太守!”靖阳公主继续道。 她气得胸膛起伏不定,真真是被这些人的胆大包天开了眼界。 不过一个小小宣城,随意置下税种便罢了,居然还敢联合三教九流肆意抬价!老子还在漠北为了国之安稳拼杀时,你们这些蛀虫就是这样在后方吞朝廷银子的?! “别啊,皇姐莫气。”早已感慨和震撼过的景小王爷此时比靖阳冷静多了,还有心情笑,“你怎么就知这些人不无辜?说不得也有苦衷,不差这么一会子,不如听听他们怎么说?” 万万没想到这位小王爷竟然会这般好说话,吴首领和横老大均是一愣。 下一秒,横老大福至心灵,迅速为自己辩驳起来,“对对,小王爷明察秋毫!小人就是被逼的!小人不敢不看丁大少爷的脸色啊小王爷!今日之事想必您也知道了,当时丁少爷也是在场的,小人就是个给人使唤的,哪敢跟贵人们对着干啊……” 季景西顿时一脸吃惊,“哦?你是被丁大少爷逼的?难道说,这税银还和太守府有关?” “……嗯?”靖阳公主也是一怔。 他们都在的等横老大继续开口,可后者却在这时突然给了自己一嘴巴,像是不小心说漏嘴了一般,无论靖阳公主如何询问,竟都不再开口了。 “唉。”季景西叹了口气,“看来,杨缱的税银是不得不交了。是本世子不好,出京之前还信誓旦旦向杨相公保证定会护她周全,如今却要让她受委屈……算了,回京后,本世子亲自去向杨相公请罪。” 他万般无奈地说着,望向吴首领的眸子里多了几分爱莫能助,“本世子无官无职,是没法子了。就是不知,信国公在得知他曾经费心治理过的宣城,如今竟然连他女儿都欺负,会不会寒心……” 他这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吴首领当即便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是我老吴辜负了相公啊!十多年前若非相公,我老吴也不会有今日,可我竟让县君受委屈了!” “小王爷!千万别告诉杨相公啊!”横老大则惊恐地向前挪了挪,“您想知什么,我老横知无不言!只求您千万别告诉杨相!” 杨霖还在宣城时,他不过是个下九流里最底层的的小人物,然而自打亲眼见过杨霖是如何摆治自己头顶那帮不服管教的地头蛇之后,杨相整个任期里,他都乖得像只鹌鹑。 如今即便过了十多年,再想起来,横老大依然胆寒不已。 一想到自己今日欺负的居然是杨霖的女儿…… 季景西挑了挑眉,“哦?那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值得本世子听的。” 横老大犹豫地默了默,见眼前的红衣男子眸光微凉地俯视着他,心一横,咬牙道,“今日的五百两到手后,小人只能留一百两,剩下的,都要给丁少爷!” 面无表情地同靖阳对视一眼,景西道,“爷不关心你们如何分,爷只问,你们交给朝廷多少?” 横老大眼底闪过惊惧之色,低下头,“不知。兴许……兴许有五十两。” 咔擦—— 靖阳公主生生掰断了茶盏边缘。 “今日之事,你们是不是要给爷一个交代?”季景西面不改色地继续问。 “小人一文钱都不会向县君要了。”横老大泄气地坐在脚上,“其余的,小王爷发落。今日是我老横撞上了铁板,我认栽。” “本世子发落你作甚。”季景西凉凉笑道,“相反,这税银,本世子劝你还是收下。只不过,银子爷不会出,杨缱也不会出。” 横老大讶异地抬起头。毕竟是个粗人,即算粗中有细,对这拐了太多弯的事还是不太擅长,思索了良久才总算反应过来,“小人知道了!银子得丁大少爷出!” 还不算太蠢。 季景西这下终于满意了,抬着下巴懒道,“记得过账。” 横老大点头,“您放心,私账小人一直都有。” 话音落,靖阳公主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诧地望向自家堂弟,眼眸中神色变幻,似是在猜测他到底要做什么,好半晌才仿佛缓过劲来,“……景西,你好狠。” “过奖。”季景西不动如山地接下了自家堂姐的敬佩,“总不能让她白白受了委屈,出气的方式多的很,这个她最喜欢。” 第65章 坏脾气 也不知季景西究竟做了什么, 当日傍晚,杨缱就收到了完好无损的半钱血碧华。之后又过了三日, 她才见着丁书贤。与他一同来的, 还有宣城太守丁志学和丁家七小姐丁语裳。 六皇子来岭南, 是奉命前来巡查修筑的河堤竣工情况的,这几日一直忙前忙后,丁志学作为太守也是全程跟随, 忙完了这几日才听闻杨缱与季景西在东市发生之事。想到自打杨缱来到宣城后,除了第一日宣河画舫没头没尾的夜宴,他还没好好同这位县君说过话, 再一想自家儿子的行事, 心下便叫不好。 再一了解, 他夫人也好,丁语裳也好,都这么几日了,居然都没有主动给别院那边递帖子, 当即便气得在府中大骂几人不会做事,翌日便直接带人恭敬地递了帖子上门。 “……至于吗, 不就是个古板的小丫头。”丁夫人不情不愿道, “我们裳儿还因为她病了好几天呢, 你怎么不多心疼心疼女儿?” “你懂个屁!!”丁志学恨铁不成钢地骂,“那是明城县君!是信国公府唯一的嫡小姐!杨相公宠她都快宠上天了, 我还是杨相旧部呢, 怎么就不能上门拜访了?” 他虽然有倒戈的意思, 六皇子那边他也已经做得很明显,可杨相就是杨相,只要他一日没同杨霖撕破脸,他一日就还是杨相的人。 他这个夫人,目光短浅,被一个皇子殿下晃花了眼睛,对方稍微流露出一点对语裳感兴趣的意思,她做母亲的就恨不得下一刻就当皇子的丈母娘,哪还会记得什么明城县君? 倒是他的义子书贤还不错,至少在杨缱面前卖过了好,虽然这次税银的事办的不够令人满意,但听说最后是书贤替杨四小姐出了五百两,后者还特意遣了人上门道谢…… 丁志学无声地叹了口气。 尽管杨四小姐天真不知事,但人家这礼数,却真真是让人挑不出错来。什么底蕴的人家养出什么样的人来,他们丁家,最需要的便是这样的底气。 丁家人到达别院时,管家早早便已带人等在了门口。这般提前迎接的架势总算让丁夫人的脸色好看了些,可丁语裳却还是面色淡淡,也瞧不出心情是好是坏。丁志学顾不得再叮嘱几人,礼贤下士地一边同管家寒暄,一边在对方带领下来到了别院最大的会客堂。 有客上门,杨缱扫榻以待,丁家四人一进会客堂,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清冽的茶香。再一细看,窗明几净的阁前,一名少女正恬淡地坐在其后,一道一道工序有条不紊地亲手为来客煮茶。 见到来人,少女抬起头,白净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丁大人,丁夫人,书贤公子,七小姐,今日刚好送来了上好的西湖龙井,坐下尝尝。” 少女,也就是杨缱,今日穿了一身不太庄重、却大气从容的米红色衣裙,长发看似随意地绾了个结,实则个中细节巧思不少,看起来又舒服又不会显得失礼。 她口中并无太多客套,听着倒有几分亲切,而这正是对待父亲旧部的态度,多一分过头,少一分不及,端的是恰如其分。 见了礼,丁太守不客气地带着夫人和儿女入座,简单寒暄后,杨缱便又重新投入到了茶道之中。这算是她融进骨子里的看家本领了,同制香、六艺、鉴赏等一样都是打小便开始学的东西。 看杨缱煮茶是一种享受,丁家四人很快便被她的动作吸引,仿佛那一举一动自带某种神奇的韵律,让人不自觉地便静下心来。与此同时,四人还隐隐觉得甚是骄傲,毕竟这种极为复杂的煮茶工序做起来又郑重又麻烦,明城县君这般,也是在侧面表明她对自己的重视不是? 终于,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清亮的茶汤被倒入干净明亮的天青琉璃盏,一排六盏,经日光一照,剔透得令人不由自主地发出惊艳的感慨。 等等,六盏? 放下手上的玉壶,杨缱轻轻吁了口气,“行了,小凡,去后头把人喊起来。” 丁家四人已经眼巴巴等着喝茶了,可眼前的明城县君不知为何就是不动,像是在故意怠慢他们一般。四人之中丁语裳最沉不住气,几乎都要出言质问了,可下一秒,会客堂后厅却传来了一声撒娇般的抱怨,“小爷我才刚要入梦啊……” 男子声音极有辨识度,不是低沉如暮鼓,也并不尖锐张扬,而是夹杂着一丝还未褪去的少年气,好似吐字时琴弦上铮然有力拨动了一声,字与字之间拖长的音与琴弦轻颤出的余韵恰好相合,幽然而绵长,好听至极,只闻其声,都能从其中听出说话之人的慵懒与气定神闲。 丁家四人对这个声音简直过耳难忘,一时间脸色尤为精彩,尤其是丁语裳,几乎整个人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既因上次画舫之事而害怕,又忍不住拿目光去寻对方的踪迹。 “……小姐在等着您,客人也到了,您精神些。若是茶凉了,小姐还得再煮。”小凡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一丝不苟地无视着对方的起床气。 “嗯?”对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尾音轻颤地冷冷应声,“她在煮茶?” “是的。”小凡的声音已经越发近了,“今日刚到的西湖龙井。” 男子嗤笑,“如今这时节哪还有上好的龙井茶……” “温家的礼上午到了。”小凡有板有眼,毫不犹豫拆了他的台。 后厅里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 很快,一道红影穿过天井,自后堂绕影壁而来,刚登堂入室便幽幽道,“明城,爷才躺下不足一炷香啊……” 他无视了目瞪口呆的丁家四人,径直来到杨缱身边,动作张扬不羁地随意席地而坐,“你扰我清梦不说,还打算偷喝好茶,够不够意思了?” “够。”杨缱面不改色地接下他的指责抱怨,皓腕轻抬,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送至他面前小桌,“我亲手泡的茶,刚好入口。” 季景西这才露出了笑,端了茶盏一饮而尽,“好喝。” 见他入了口,杨缱这才吩咐玲珑将其余分给丁太守等人,同时随口道,“可够赔礼了?” “勉勉强强。”季景西唇角噙着轻浅的笑意,目光一转,像是刚见到来人似的,扬起好看的眉峰略微惊讶地打了声招呼,“丁大人?书贤兄?你们怎么来了?” 丁家四人神色各异地起身行礼。 “免了。”季景西话说的毫无诚意,等着对方全了礼数才大方地摆手,“坐,明城煮茶的手艺极好,你们今日有口福了。” 丁家人默默抽了一下唇角,总觉得小王爷这话说的好像让他们有一种进了王府的感觉。 真不客气啊…… “不知几位上门有何贵干?”景小王爷再一次喧宾夺主。 杨缱面色淡淡地坐在原处没说话,已是习惯了他这个随性而来的性子,自己的两个丫头与季景西接触多了也多少了解他,唯有小凡,浑身上下不得劲,总觉得哪里不对,这里是信国公府的别院,小王爷是哪来的立场帮县君待客的啊!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丁太守笑了笑,热络却不失礼地开口,“原本缱小姐来宣城后我们便是要上门拜访的,只是近日的确公务缠身,这才拖到今日。缱小姐有所不知,您小时候,我跟随杨相回京述职,还曾见过您,转眼间就成大姑娘了。” 话题转到了杨缱这里,她自然不会怯场,先是对丁志学施以一礼,而后才道,“丁大人不用在意杨缱,公务重要。倘若您是父亲旧部,往后自然有的是机会相见。” 也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心,用了‘倘若’二字。丁家其他三人都没想那么多,丁志学却忍不住心中颤了颤,下意识揣摩起对方是何用意。 而看杨缱怡然自若的模样,要么是杨相压根没对明城县君提过他丁志学,要么,便是杨缱在对他表达不满。 丁志学心中有了底子,便笑起来,“公务自然是重中之重,相公当年也是这般说的,可县君同样重要。今日上门,除了想与四小姐叙叙旧以外,主要还是想带着两个不肖子女给县君赔罪来了。” 杨缱微微一怔,心底不解,面上却不显,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季景西,而后摇摇头,“令郎与千金何罪之有?我并未觉得何处被冒犯。” 丁志学唇角一僵,还没说话,身边的丁语裳便忽然欲语泪先流。 低低啜泣着吸了吸鼻子,丁语裳我见犹怜地望向面前两人,“杨姐姐,那日是语裳不对,你别气了好不好?” 杨缱睁着大眼睛,一头雾水地看她,“哪天?” 丁语裳轻轻拿帕子拭着泪,眉眼流转间不停偷偷打量着季景西,“就是殿下设宴那一日。姐姐,你别气了,裳儿已经得到教训了。小王爷护着您,您一日不消气,小王爷就一日不同六殿下讲和啊!公主殿下也希望能和小王爷住在同一屋檐下……” 季景西:“……” 杨缱:“……” 会客堂里一阵死寂,饶是丁志学都没想到自家宝贝女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愣在那里。而杨缱与季景西则对视了一眼后,前者讶异道,“你同六殿下吵架了?” “没有。”季景西生无可恋地耷拉着眼皮子,总觉得自己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听了丁语裳这样的话,居然都提不起精神反击,甚至不想解释,全权交给杨缱自己判断去。 “哦。”丁语裳和季景西,杨缱自然会选择相信后者。她转头看向那位红着眼眶的七小姐,“丁小姐,你听见了,景西并未同六殿下吵架。” 丁语裳一脸的不可置信,“可我明明……” “七小姐还请慎言。”杨缱眸光冷下来,“景西与六殿下乃是堂兄弟,皇室子弟,情同手足,不可能不合。” “……” 没什么兴致地看了两眼丁语裳,杨缱转头便又同丁志学父子聊起来。丁书贤说起了税银之事,只说如今的地头蛇实在太过猖狂,他已将事情禀报父亲,接下来定要将宣城这股混乱风气整治一番。 一旁的丁志学连连颔首,还言说,那所谓的税银是对方虚构之言,不论一千两还是五百两,他都已经交代书贤处理此事,让杨缱放宽心,她手中的香料,只出了本金而并无税银。 两人三言两语便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那个横老大身上,杨缱不明所以,只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应上一声,也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她本想多就着此事请教一番,可瞥见季景西唇角那一抹极淡的讽笑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之后几人又拉了些家常话,说起了杨缱的父亲信国公。丁志学好一番将杨霖夸了一顿,这令杨缱面上总算带了笑。然而临了临了,正当她也打算礼尚往来回敬对方的好意时,却突然冷不丁瞧见,哭够了的丁语裳,此时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季景西。 浮现到唇边的笑意就这么渐渐回落,杨缱话锋一转,忽地开口,“丁小姐也觉得景西好看么?” “欸?”丁语裳一下回了神,俏脸刷地通红,“不是……” 正漫不经心喝着茶的季景西更是差点一口水呛了嗓子,连连咳嗽起来。 “不用急着辩驳,他好看,全京城都知道。”杨缱神色淡淡,“我听着你先前那般劝我消气儿,话里话外却是在为景小王爷着想……是有话要同他说么?” 丁语裳愣愣地点了点头,望向季景西的眸光里充满希冀。 烦躁之意无端从心底嗖嗖升起,想起自打见到这位七姑娘,她的一切表现,以及方才她意有所指地认为是自己离间了季景西与六皇子,杨缱便忍不住皱眉,也不知哪来的无名之火,烧得她连最后的耐性都消失殆尽。 她望向丁太守夫妇,“既然七小姐与小王爷有话要说,那明城便做主留七小姐用膳罢。长辈不在,就不宴请您二位了。待午膳后,我会着人送七小姐回府。” 说完,她面无表情地起身,“玲珑白露,送客。季景西,你……” 杨缱低头俯视着怔愣的小王爷。 猜着自家主子要说什么,玲珑与白露很有眼力劲地先将丁家三人送了出去。会客堂里登时只剩下三人。而杨缱本也打算将会客堂让给这两人,可想了想,这里是自己家,凭什么她要走啊! 干脆又坐了回去。 “说,有什么话说清楚,本县君给你们做个见证。”她冷冷垂着眼眸,也不去看他们任何人,就自顾自地跟自己生气,“今日之后,如果再让我听见一次丁小姐你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我就把你丢进宣河里醒醒脑子。” 她缓缓抬起头,“我说到做到,真的。” 第66章 惊蛰天 京城, 皇宫。 勤政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只容一人进出的空隙,人影未见,北风便先呼啸着倒灌进来。一只黑色长靴迈过门槛映入眼帘, 接着是厚重的披风一角, 再然后,是一道高瘦的玄色身影。 俊逸如玉的男子先是在微微偏头避过了那阵狂风, 之后向前走了两步, 回头向送他出门的总管太监李多宝施了一礼。后者不敢应承, 赶忙侧过身躬身回礼, 并将手中一直小心翼翼捧着的镂空雕花手炉递过去, 嘴上道,“天冷, 世子爷还请保重身子。” 玄衣男子面上挂着轻浅的笑意,点点头,想说什么, 却先抱拳咳了两声。天子殿前, 规矩极多,男子的咳嗽声很是压抑,似乎已憋闷许久。对面的李总管耐心地等着, 还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助他缓过气来, 直到咳嗽声消失便又退回了原处,一举一动都点到为止恰如其分。 “多谢李总管。”玄衣男子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分病态的红, 声音也较方才低哑了些。他裹紧了披风, 揣着手炉, 平静地将染血的帕子掩进袖口。 李公公也仿佛没瞧见他的小动作,只低眉顺眼地笑了笑,“尘世子折煞老奴了。皇上也忧着您的病,您好好的,皇上也开怀。” “谢皇上。”杨绪尘面向承德殿恭敬地行了一礼,同李公公告辞后,又轻咳了两声,这才独自一人缓步走下长长的石阶。 身后的殿门再次被关上。北风裹挟着凛冽之意,在空空荡荡的皇宫大殿前呼啸而过,似是不甘心地要吹起他的衣摆,可惜厚重的披风将玄色的广袖长袍压得严严实实,唯有肩头散落的发被风扬起。 杨绪尘停步立驻,背着风回眸看了一眼庄严而安静的勤政殿,双眸沉黑如墨,唯有零星光芒一闪而过,很快便又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兵甲摩擦之声,来人脚步声敦实有力,在距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杨绪尘回身望过去,看到来人,平静地笑了笑,“袁将军。” “尘世子。”袁铮一身武将打扮,腰间并未佩刀,对他抱了抱拳,“我送你出宫。” 杨绪尘不置可否,轻轻颔首。 “铮哥入禁卫军还习惯吗?”他几步上前与人并行,步子不疾不徐,硬生生压着袁铮不得不也放慢了速度配合他的步调。 “总会习惯。”袁铮挺腰直背,目不斜视,三年漠北战场厮杀后,他已经彻底脱去了从前的顽劣,变得越发沉稳持重,隐隐有了几分袁穆大将军的风采。 那就是不习惯了……杨绪尘不意外地点点头,“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我自然不会同你客气。”袁铮笑。 宫里自然比不得漠北自由,禁卫军也与漠北军差别极大,人心都是天生在笼子里的,感受过笼子外的世界后,有的人能被激出野性,从而越发向往自由,有的人则不适应外面的物竞天择,要么死在外,要么乖乖回到笼子里。 尘世子有两个老友,一个袁铮,一个靖阳,都是敢越飞越高的那种人。 “京城里的宣武将军,不过只是个官职。”杨绪尘淡淡说道,“铮哥的前路在战场,如果我是你,我会让北戎人多挣扎一段时日。” 袁铮不赞同,“你我不同。你心思多,但行兵打仗你不在行,而我袁家世代行伍,对待敌人有自己的想法。漠北荒凉,百姓生活不易,留着北戎这样的大威胁,百姓一日难安。” 他沉沉笑了一声,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政治这种玩意,还是留给你和景西玩,我嘛,跟在你们身后挺好的,只要不违背原则。” 杨绪尘闻言也笑起来,“你这话若是让旁人听着了,怕是忍不住要多想:季景西不是个扶不起来的纨绔吗,少将军这话真是抬举他了。” “哎哎,是我不好,我总是忘了这里已经不是漠北而是京城,我又已入了禁军,不能再同以往那般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袁铮挠挠脸。 幸好如今早已过了朝议的时辰,此处又远离后宫,除了巡查的禁军以外,身边并没有旁人。 顿了顿,袁铮继续道,“不过景西什么样,我相信绪尘你也知道。他打小就主意正点子多,虽说脾气差,但那都是对外人,对亲近之人他又护短又心细,恨不得挖心掏肺。” 杨绪尘忍不住抬眸,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他让你来找我说项的?” 袁铮顿时震惊地噎住:“……” “铮哥啊,”尘世子边笑边咳,“你真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这可使不得,你可是我大魏朝未来的兵马大元帅,这般心思外露,不好。” 袁铮嗨呀一声,破罐破摔地开口,“反正我就是这么个直肠子!就直说,我说绪尘,你到底对景西不放心啥?他是真喜欢阿离妹妹,咱们一起长大,你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就是苏小妹他也不过尽了份兄长之责而已,旁的女人,那更是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 “他对缱儿好,我就得把我妹妹嫁给他?什么道理。”杨绪尘不为所动。 袁铮顿时语塞,他本就不太擅言辞,性子又直,不知如何反驳,就直勾勾盯着杨绪尘看。后者哭笑不得,摆摆手,“行了,此事我心中有数。” “好。”袁少将军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二话不说便放弃了继续游说。 本来嘛,南苑十八子里,信国公府的尘世子在某种程度上是最好说话、也最不好说话的,他决定之事,从来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而他性子虽内敛,心中却是有杆秤般一清二楚,谁也瞒不了他。 袁铮自觉把话说到就足够了,剩下的留给杨绪尘自己去想,反正这个人内里强势至极,谁都逼不得,敢逼他做什么,回过头他就能坑的你哭爹喊娘。 两人一路行至宫门前,少将军亲自将尘世子送上了信国公府的马车。隔着车辕,袁铮从袖扣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章扔了过去,“收好。” “什么东西?”杨绪尘接住玉章低头查看。 “你若是有书信要送,加盖此章即可走兵部加急。你瞧右下角,那里有个小小的回旋印,是靖阳的标志,有此标志,信能直接到她手中,而不会再过他人之手。”袁铮认真地为他解惑,丝毫不惯对面人一刹那变得诡异而复杂的表情。 杨绪尘一言难尽地看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袁铮答得理所当然,“为了让你同靖阳书信来往更便捷。不用谢,请我喝酒就成。” “……” “哦,这个不仅在漠北送好用。”袁少将军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好心,又补充道,“各地驻军也是认的,岭南还比漠北近呢。你莫要觉得我自作主张,她当初本来就多制了一支,结果没敢送出去,硬塞到我这里的。如今我既已回京就职,而她还要回漠北,东西自然物归原主。” ……居然用‘物归原主’这个词??? 袁铮你在南苑时书都白读了?知道这词何意吗? 神色复杂地盯着袁少将军看了好一会,尘世子默默将玉章放进了怀中,“你知她要走?” “知道。”袁铮点点头,“她在京城不好过,唯有回漠北,总不能半途而废。” 定定回望着马车上的杨绪尘,一身戎装的少将军收起了玩笑之意,郑重而认真地开口,“绪尘,保重身子,你要等等靖阳。” 杨绪尘抿了抿唇,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对方话中之意,只平静地敛了眸,轻声道,“知道了,我心中有数。” 马车平缓地离开皇宫,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信国公府方向而去。车内,杨绪尘把玩着手中小巧的白玉章,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将印摩挲,突然指腹触到了某一面,其上极浅的刻痕吸引了他的注意。 对着车外天光认真看了一会,却看不出是什么字样,杨绪尘只能用指腹一点点分辨,可那图案有些陌生,他竟一时间没能猜出是什么。直到马车驶进巷子,即将到达信国公府,他才忽然一怔,一下辩了出来。 那竟然是两个小字——惊蛰。 ……是他的生辰。 “这真是……”杨绪尘忍不住笑了出来,怪不得袁铮非要塞过来。 “主子,下车。”落秋的声音自车外响起,杨绪尘回过神,下车时随口问道,“阿离他们应当快到温家了……” 落秋低头,“似乎还在宣城,小姐他们好像遇着些事,消息传的太慢,咱们也来不及知晓。” “这样。”杨绪尘缓步往惊鸿院走,语调平平无奇,唇角却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无妨,阿离、靖阳、季景西都不是好惹的,六皇子若是敢动他们,那便让他就待在岭南。” 落秋对自家主子的话从不怀疑,“您放宽心,小姐定然会好好照顾自己。” 杨绪尘听到这话,没脾气地叹了一声,酸溜溜道,“有的是人会照顾好她。” …… 只是尘世子大约想不到,他口中‘照顾人的’那个人,此时正死皮赖脸地蹲在他家阿离的房门前,花式翻新地赔着罪,苦苦哀求他的宝贝妹妹开门见他一面。 那低三下四不要脸的模样,简直令所有人都无法直视。 第67章 开门啊 当尘世子还在皇宫里陪着老皇帝下棋议事时, 远在岭南宣城的杨家别院, 丁语裳因为杨缱一句认真至极的威胁而当场脸色发白, 指着她大喘气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身子一软,双眼一闭,直接朝季景西的方向倒了过去。 后者往后轻巧一躲,丁小姐直勾勾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 连带将她的脑子也摔清醒了不少,倒地之后悠悠转醒,一双水眸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红衣男子, 仿佛他方才做了多么不可饶恕之事。 然后, 丁小姐哭着走了。 会客堂里转瞬间只剩下季杨二人,杨缱还在因丁小姐的一系列流畅至极的表现发懵, 仿佛在感慨,哇居然还能这样,季景西却已经回过头, 定定地盯着身边的少女看。 也不知看了多久,他突然开口, “阿离,你方才认真的?” 杨缱抿唇不语。 下一秒, 景西仿佛终于忍到了尽头一般噗嗤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宝贝儿你太可爱了!阿离你是不是吃醋了?是吃丁语裳与我的醋吗?是吗?” 杨缱不愿答, 起身便往外走。身后那抹红色不依不饶地跟出来, 嘴角都要咧到耳朵根, 一边笑,一边非要她给出个答案不可。 少女燥得不行,又羞又恼地加快了脚步,偏偏季景西今儿不知哪来的精神头,居然一路追到了她闺房外,眼看着人推门而入,想都没想便也跟了进去。 ……然后就被杨缱一巴掌打了出去,顺带附赠了一脚直击小腿肚的狠踢。 景小王爷在门口抱着腿疼得眼泪都要飚出来,直呼她狠心。可惜房内的人铁了心的不理他,任凭他如何呼喝都没有一丝反应。最后无奈,季景西突然抱拳咳了两声,捂着心口倒吸凉气,声音陡然沉下来,甚至还隐隐夹杂着隐忍和慌张,“……嘶,阿离不好,我心口有旧伤……” 话音刚落,房门刷地便被人从里头打开,杨缱面带慌张地出现在他面前,想都没想便下意识去搀扶他,“怎么了?我,我没怎么用力啊……你旧伤居然没好透吗?心口疼得厉害?” “疼……”季景西顺势倒在了她肩头,两人身量差了不少,这姿势怎么看怎么怪异,可他却一点不觉僵,甚至在她肩头蹭了蹭,虚弱地开口,“你对我这般狠……” 杨缱瞪大眼睛,“我不是!你没事?我……我扶你先坐下可好?” 说着便把人往身后的屋里带。 小王爷顺从地被她摁在软塌上,微蹙着眉头,一边任凭少女焦急地把脉,一边可怜兮兮地瞧着她姣好的侧脸,“阿离,我疼。” 杨缱后悔地咬紧下唇,无措地对上那双桃花眼,“我去喊钟太医!” “别!”季景西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我躺一会就好……就是胸口闷疼得难受,有些喘不上气,你帮我揉揉。” 少女踌躇地点点头,心无旁骛地将白皙纤细的手隔着衣衫按在了他胸口上,试着放轻力道缓缓动了动,“可好些?” “嗯……”小王爷心猿意马地应了一声,一个激灵又清醒过来,连忙苦着脸摇头,“还是疼。” 杨缱面上的歉意更甚,登时也顾不得其他,半跪在他身边凑近过来,“这不行,得佐以入药。玲珑,将箱子里的冰肌膏拿来。” 又不是真的伤着了,哪用得到冰肌膏?景小王爷摆手,“用不着,冰肌膏是给你留着用的,别浪费在我身上。” “不是浪费。”杨缱严肃地沉下脸。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什么。”季景西讨好地勾她的小指,“不过冰肌膏真不用,听话。” 面带犹豫地同他对视片刻,少女听话地放弃了,但却还是让玲珑拿了旁的活血化瘀的药膏来,放在一旁,亲手拿银簪挑了些抹在手心,接着两手合拢捂着,“衣裳褪了。” “……啊?”季景西顿时怔愣。 “愣什么呀!”杨缱一边小心翼翼地搓热手心的药膏,一边催促,“快点,药性会散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小王爷整个人都懵在了原地,“不、不好……” 杨缱面无表情地沉下脸,“不要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小王爷,我家小六生病都不怕用药的。” “……” 这激将法真是该死的好用!! 季景西二话不说半解了衣衫,露出一片瘦却隐约能瞧出几分精壮的胸膛。很不合时宜地,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从前没能好好地练习骑射和拳脚功夫,绝美出尘的脸上染了一抹淡淡的红,也不敢看眼前人,只偏着头小声道,“……那你轻点。” 回答他的,是胸口柔软而微凉的触感。 几乎条件反射地僵了一下,季景西下意识回过头,先是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来自心悦之人的美好柔荑,在看到相触之处时,一股子燥意瞬间控制不住地从胸口顺着脊椎一路来回窜。他只觉嗓子发干,忍不住咽了咽,接着呆呆地抬起头。 彼时杨缱也恰好抬头,两人视线措不及防地在半空相遇,沉默几秒,少女似乎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胸前的手倏然收了回去。 小王爷心中蓦地哀叹了一声。 少女懊恼地背过身,后颈都染上了胭脂色,“……我帮你喊无泽过来。” “哦。”季景西愣愣地点了点头,总觉得自己胸口还残留着那美妙的触感,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屋内尴尬的气氛,张口却说了句,“又不是没摸过……” 正打算吩咐白露打水净手的杨缱身子一僵,回头羞恼地瞪他,“说什么呢!” “实话实说也不行啊。”动作缓慢地半拢了衣衫,在这过程中,景小王爷已经完全回过了神,唇角再次挂上懒笑,“帮我上药也不是第一次了,阿离你在羞什么?别说什么男女有别,咱俩过去‘有别’的事干得多了,从前也不计较的。” 杨缱:“……” “果然方才在会客堂,你是吃味了。”季景西笑嘻嘻地托腮,衣衫半解的模样落拓又潇洒,“承认喜欢我就这么难?要不是我喊疼,你是不是打算糊弄过去了?” 少女紧抿着唇不语。 顿了顿,她突然皱起眉头,“……你装作伤势复发的?” 季景西僵滞地张了张嘴。 糟糕。 …… 当无泽故意慢了好一会赶来杨缱居住的小院时,刚一进门,便恰好将自家主子被扫地出门的一幕看了个切切实实。 只见他家小王爷衣衫不整地被人从门后踹了出去,踉跄两步才站稳,刚回头,只听一声拍门巨响,险些拍在他脸上,与此同时,门板后还传来了县君一句气急的‘滚’。 无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天!他有生之年居然能听到信国公府的明城县君口不择言!!! 他家主子这是把人逼到什么份上了啊! “……阿离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开门听我解释行不行?”他家主子还在继续拍门,“你信我,我方才真的有点疼,真的!” 门板后一片死寂。 “宝贝儿,开门啊!”红衣男子换了个姿势靠着门板锲而不舍地敲,“我错了,你别气坏身子,你出来我给你掐一把,我绝不拦你,真的。” “我真知道错了……” “……我给你赔罪,给你道歉,再也不骗你了好不好啊?” “宝贝儿你理我一下……” “阿离?明城?缱儿,杨缱,好杨缱,你别不理我啊……” “……” 实在看不下去的无泽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主子,我将药膏带来了。” 听到身后人的声音,季景西一脸的哀怨之色顿时滞住,尴尬地咳了一声,“嗯。”接着,他眼珠子一转,故意提高了嗓门冲着门道,“无泽啊,来扶着本世子,本世子方才好像旧伤犯了,离京前小孟叮嘱你什么来着?” 然后不停对无泽使眼色。 小少年抽着嘴角,强行让自己摆出一脸关切,硬着头皮配合地高声答,“回主子,小孟太医让您忌多思多虑,忌大喜大悲,切莫生气动怒,保持愉悦,以免病情加重!” “可是我的阿离不理我了怎么办?”季景西悲从中来,蹲在门口不起,“阿离不理我,我还能有什么好心情?” 无泽:……主子你这话我不会接啊! 主子不要脸面,他也只好豁出去地哭喊了一声主子保重,那情真意切的,不知的还以为季景西随时要驾鹤西去。 端着盆清水归来的白露,伙同去唤无泽前来的玲珑,以及看了场大戏的暗七,齐刷刷站在那主仆二人身后不远处,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异曲同工,皆是左脸写着“嫌”,右脸写着“弃”。 在三人身边,跟来报信的小凡嘴角狂抽,“姐姐们,你们告诉我……小王爷,原来是这样的小王爷吗?” 怎么跟前几日水榭里威胁横老大的小王爷一点都不一样?? “不是……”白露神色复杂。 “以前挺正常的……”玲珑一言难尽。 “疯了。”暗七一锤定音。 小凡为难地搓了搓手,“我能去寻小姐么?” “怕是你见不着。”玲珑叹息。 白露跟着叹,“小姐若是开了门,定然会被人抢先一步。我与无泽功夫不相上下,暗七姐姐还得拦着无霜无风他们。小凡你……敢对小王爷出手么?” 不敢…… 小凡咽了咽嗓,“那,那我要如何对小姐说,温家大少爷……到了?” 一句话,仿佛有着奇怪的力量,立时整个庭院奇异般静了下来。 下一秒,季景西忽然从地上站起来。他蹲的脚发麻,猛然起身还眼前黑了黑,扶着无泽缓过来后,惊讶地望向小凡,“你说什么?谁来了?” 第68章 温少主 曲宁温氏, 说起这个古老的姓氏, 饶是信国公杨霖想给杨缱理一理近些年值得注意之事, 乍一回顾, 竟也只能想到多年前那位惊才绝艳的帝师。与王谢越杨四家随随便便京城找个人都能说出一段轶事不同,温家实在是太过低调了。 不论是在世族看来, 还是在朝廷看来, 温家的地位都有些独特。 这是个以卜算和治国之道闻名于世的神秘家族,上能夜观天象,下能定国安邦。温家历史上曾出过数个才华横溢者, 每一位都曾引起天下侧目。其人要么易学之道天文之象极擅, 要么雄才伟略经纬之才, 一旦入世,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偌大的家族, 千百年历史, 不过出了那么几位人物,可正是这寥寥无几、十个手指数的过来的人, 奠定了温家的底蕴。 自温家存在伊始, 这一个大家族便隐在岭南的崇山峻岭之中,背靠绝壁一丈峰, 扎根商贸重地曲宁城, 进可入世退可隐居。在豁达的温家人看来,大隐于朝和小隐于市并无什么太大区别。反正温家在大多数时候, 都极容易让人忘记他们。 他们悄无声息地发展, 默默无闻地壮大, 选择在他们觉得合适的时间里,惊才绝艳地出现在天下人眼中,一旦目的完成,便会再次退隐。他们安静蛰伏着,像一只沉睡的巨兽,只待下一次醒来时再搅动风云。 这便是温氏。大气磅礴中透着神秘,从容不迫里隐着吊诡。 说起这一点,杨相曾忍不住感慨,他对温家最大的印象,来自一条家训:忌以星辰命古今。 他曾言,人心贪劣,多少人能在预知命运、驱邪避凶面前谨守本心?古往今来,温家才是这些顶级门阀世族里真正配得上一声‘大义’者。 他们心怀天下,眼界极高,骨血里有着莫大的克制,从未有太大野心,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同大多数世族之家一样,都在以保存家族为前提生存。 但他们又与那些世族不同,必要时候,敢以肉身抗命运。光是杨缱知道的,温家在这千百年里遭遇过的灭族之危便有五次之多,每一次,嫡系都死的只剩下那么一两人。 然而世族便是如此,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还有一点希望,只要给他们时间,便能再一次卷土重来。 在杨霖的讲述下,杨缱对温家这一代的领头人有着莫名的敬畏与好感。听闻他已到宣城,正在城郊驿站停留,杨缱也顾不得再同季景西置气,先着人去通知靖阳公主,接着郑重地派管家去驿站接人。 主人家扫榻以待,倒履相迎,来客自然也投桃报李。当靖阳公主才刚至别院,还没来得及生出几分温家人上门的紧张之情时,下人便来相报,温少主到门口了。 杨缱还是头一次作为主人接待这样的贵客,回想了一下自家大哥的作为,强行劝住了要到门口相迎的靖阳公主,让她同季景西一起在会客堂等着,自己则来到了外院门前,镇定自若地等待来人。 远远地,别院管家一身锦灰衣袍映入眼帘,杨缱定了定神,顺着方向望过去,一下便被落后管家半步的另一道身影吸引。 对方一身白衣从容而来,步履从容,举手若风,周身上下仅有腰间环佩一枚而饰,与发髻间的白玉簪相映成辉,陈华内敛而自成风流。 在管家的带领下,他停在了杨缱身前几步的距离。两人目光与半空相触,杨缱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比不得季景西昳丽姱容,却自成诗篇,眉目间清冷自若,映得那一双眸子越发静如深海。 杨缱不由得想起自家大哥杨绪尘。 尘世子的那双眼睛,曾被裴青说深如渊,暗如井,一眼睨过来,沉得令人心生寒意,仿佛不论何时都在算计着什么,若是细细盯着看,甚至会如旋涡缠身,吸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眼前这个人也有着一双极黑的眼睛。但与杨绪尘不同的是,这双眸子极静,波澜不惊,如同镜面一般澄澈至极,像是刚泼了水的墨色琉璃,被他看着,仿佛周身刹那间无所依傍,通透得可怕。可明明是这般可怕的目光,却又因他的静,而又变得无害而温和。 “缱小姐。”男子淡色的薄唇轻启,声音凉而不寒,出尘如山顶清风,仿佛三千红尘不入他眼。 杨缱浅浅地抿了笑,郑重地向他行礼,“温少主日安,劳您来一趟了。” “无妨,应该的。”温少主朝她点点头,面上依然神色淡淡,让人觉不出失礼,也察不到示好,“何时启程?” “明日如何?”杨缱抬起头。 平心而论,温少主的样貌放眼天下也难有可比,然则杨缱毕竟身处京城,他们这一辈容貌最出色的三个男子,季景西、杨绪尘、苏奕,均与她有着极深的交情,其中季景西那张脸更是美得雌雄难辨令人心惊。 换个人今日站在此处,见到温少主,必然会惊叹于他的秀颀容曜。然而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杨缱,一个整日被季景西那张脸洗眼睛的人,却不知,她司空见惯的淡定,却恰好令温少主心中舒服许多。 聪明人交朋友,瞧的是眼缘。他问得直接,杨缱答得理正,没有虚与委蛇也没有婉转推脱,这让温少主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 来之前,他也曾被家中长辈抓着恶补了一番信国公府杨家嫡小姐的事迹,临行前更是听闻了他们初至宣城当夜闹出来的事端,本觉得这几人有些太过闹腾,怕是京里娇生惯养的小姐公子们,因而虽然来是来了,心里却并未有太多想法。 温少主本就是一个性子偏冷的人,心思不多,太过剔透,然而当昨夜他行至宣城附近,心血来潮观一眼星象时,却忽然发现,眼前所见已与他出门前大不相同,他的未来,竟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人的命运与际遇从不会一成不变,但对他们温家人来说,大方向上至少他们是看得见的。然则如今温子青已经瞧不见自己那颗命理星了,这除了与他接下来会接触之人有关以外,再无旁的可能。 温子青静静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身边错落他几步之外的女子。 容貌姣好,形态秀丽,眉眼通透,举手投足都是浸入骨子里的好教养,这都是他意料之中。唯独性子上,与他想象中有着些微差别。眼前人的少女,比他想象中看着舒服。 那就好。 温子青默默想,免得太过闹腾,还得他费力气出手。 一路行至会客堂,杨缱已将公主和小王爷等候之事在路上说了。因而当温子青见到靖阳公主与季景西时,心中已是有数。 “这便是温家少主了?”靖阳公主眼中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果真龙章凤姿。” 温子青面色淡淡地行礼,“见过公主,见过燕世子。” “燕世子”三个字一出,在场三人都有些怔愣。杨缱头一个反应过来,恍然动了动眉便镇定下来,季景西则无动于衷地窝在椅子里打量他,倒是靖阳公主轻咦了一声,“哎呀,都忘了景西是该被称作燕世子来着,果然你这人太嚣张,让人都忘了原本称呼。” 人人见到季景西都尊一声小王爷,他自己倒是因为怕被杨缱唠叨的缘故偶尔称一声本世子,这么多年下来,眼前这个温子青,反倒是第一个喊他燕世子的。 燕亲王世子,请了封却还没袭爵,这个称呼刚刚好,既不谄媚又不失礼,简直可以说是冷静的过分了。 季景西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称呼什么对他来说无所谓,反正整个大魏朝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燕亲王之子,喊小王爷也好,唤世子爷也行,他在乎的从来不是一个称呼。 不过眼前这个人倒是挺有意思。 “早听温少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他漫不经心道,“辛苦温少主长途奔波一趟,闻你来宣城,我六哥今夜已备下了席面,温少主意下如何?” 温子青面不改色地微垂着眸子,“好意心领,宴,不去。” 哦豁。 季景西与靖阳公主均是饶有兴致地挑了眉。 “你不给六哥面子,不怕他治你罪?”季景西道。 温子青抬眸看了他一眼,“温家迎客,与旁人无关,此乃家事。” 言外之意便是,六皇子多此一举,人家压根没打算见旁人,就是单纯来接人了。接到了人,就回温家了,要是想见他,不如正经递帖子。 挺好,这个脾气真是太世族了,换了杨绪尘在此,也不过能做到这一步,兴许还没温子青强势呢……帝师一族,果真厉害。 “虽说初次相见,温少主风尘仆仆理应先去修整,但本宫忍不住想多问一句。”靖阳公主好奇地看着眼前气质卓然的男子,“若是今日,本宫的六弟来这别院了,你见是不见?” 温子青沉默地回望着她。 被那双眸子看得浑身不舒服,仿佛心底的秘密都被无情赤|裸地摊开,靖阳公主下意识搓了搓手指,“嗯?” “我与六皇子,远无仇近无忧,素不相识。”对面人淡淡道。 意思就是,人上门非要见他,他不会刻意避开,但见归见,谈交情就算了。 “好了,靖阳姐姐。”杨缱开口,“温少主已同我说好,咱们明日启程。算来时日不多,还有许多事需要安排,不如先让温少主自去修整,咱们商量商量带些什么可好?” 她是主人家,放了话,其余人自然要给面子。靖阳公主也意识到他们似乎对这个温少主太过好奇,方才似是在拷问人一般,顿时也觉得不好意思,赔了个礼之后便让管家带人下去了。 三人换了一处简单商量了事项,便各自去忙。靖阳要回一趟太守府,杨缱则去安排别院的事,唯独剩下了季景西无事可做,想了想,决定跟着杨缱。 可杨四小姐还在生他的气,被他跟了一会,碍手碍脚的,于是二话不说把人赶走了。季景西懒得去太守府看他六哥那张脸,又不想同丁太守等人周旋,一时竟不知要做什么,最后决定走一趟东市。 前几日香料一事还差个尾巴,季景西见着吴首领后没多久,横老大便也避开耳目来到商会。三人在商会二楼一间隔音极好的厢房里密谈了近一个时辰,之后季景西春携着两本账目,身后无泽与无风各自提着满手的香料,一路大大方方溜达回了别院。 他的身份在宣城已不是秘密,路上不知有多少人瞧见了他。得知这位混世魔王即将离开宣城去祸害曲宁了,宣城那一夜画舫上,被季景西扔进过水里的大大小小世族之人,均是大松了一口气,恨不得烧香拜服亲送十里将人送走。 也有不少人听说公主仪仗即将离开,想着去拜访小王爷、明城县君一二,可再一打听,城西别院居然住进了个不得了的人物,顿时多少心思都歇了。 温家人,温少主,温子青。 这三个称呼,对于同在岭南、临近曲宁的宣城人来说,威慑力比之皇子公主都甚。那可是观一眼知天下的温家子青啊!说不得就是下一任的国师!帝师!也不知公主、小王爷和明城县君哪一位有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能让这位主亲自前来迎接,好怕! “肯定是明城县君。”某个酒楼里,正与友人把酒言欢的丁书贤猜到,“别忘了县君身后是信国公府和弘农杨氏。这等大门阀之间,谁知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不一定啊,”柳东彦柳公子忍不住反驳,“书贤,你别忘了,那可是温家!杨家势大,第一世族不假,可温家不一定要给面子啊?温家曾经连王谢的面子都不给呢。” “欸?还有此事?”其余人等都被他的话激起了兴致,“东彦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柳东彦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听说当年谢三爷曾向温家一位女子求亲,结果没成,温家那边拒了。” 噫,又是谢三爷,柳公子你果真是到哪不忘彰显自己的崇敬,连大师的轶事都知晓。 “结亲这种事多正常啊,尤其是世族之间。王谢温杨,随便拉出来几个,都能数出一大堆姻亲来呗……”有人感慨。 “不不不,不一样。”柳公子神秘兮兮地摇了摇手指,那副模样,看得人忍不住牙痒痒,“你们有所不知,自本朝开始,温家还真没同王谢结过亲呢,只亲自派了一位家族之子亲赴京城说了此事,家主和族中长老都没出面。”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侧目。 不知是谁忽然说了句,“该不是温家早知道王谢要出事?!” 豁! 席间不少人都惊呼出声。 “说不得。”柳东彦感慨地咂了咂嘴,“不过我觉得靠谱啊,你看,温家向来中立,每次入世都言天命所指,可你见过温家插手……的事么?” 他竖起一根手指,意有所指地往上抬了抬。 众人均陷入了沉思。 “以前不知,本朝倒是真没有。”有个家族资历堪比柳家的人含蓄开口,“想想平成三年。” 平成三年,乃是二十年前,彼时季珪还是个亲王之子呢。当今陛下,可是经历血雨腥风才坐上那个位子的。 “所以说,当初温家拒了谢三爷的求亲,还真是因为早知王谢命运啊。”众人不由敬畏地叹。 良久,丁书贤抿了抿唇,“那……温子青此次亲自来宣城……” “噫,别说别说,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柳东彦用力地搓了搓手臂,“别说这个了,我拒绝,明城县君那么好!!” “可她是谢三爷的弟子。”有人一脸不可说地摇摇头,“谢三爷啊……” 想到那位铮铮言语说着礼不可废的女子,望江南临街包厢里安静至极。柳东彦不安地挠着脸,想着亲自跑一趟西城别院,告诉杨缱还是离温家人远点比较好。而丁书贤则眸光闪了闪,垂头陷入了沉思。 第69章 月满天 在丁书贤看来, 此次明城县君南下休养,兴许并非单纯散心来了。虽说以她信国公府嫡女的身份, 来到岭南不去拜访温家不太可能, 但他更愿意相信, 杨缱就是冲着温家来的。 他也不知这是哪来的直觉, 脑子里念头一起便再也放不下,顺着便考虑起杨缱去温家做什么。她一个女子,又未出阁,首先排除联姻的可能, 信国公府还不至于让自家嫡小姐这般上赶着抛头露面……那么会不会是杨相公授意的?温杨两家,要一起筹划什么? “温家”这两个字, 在岭南所代表的意义太多,柳东彦等人就差明着说温氏不详了, 但又不能否认的是,曲宁温氏的能量实在太大, 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弘农杨氏——温家的态度, 比什么都灵。 以过去的种种来看, 此说法是成立的。 当年帝师入世, 选中了当今, 后来果不其然, 皇上打败了他的诸多兄弟坐上皇位;再之后, 温氏拒绝与谢氏联姻, 不准自家嫡女嫁给谢三, 没多久, 谢家便出了事…… 丁书贤不得不去想,温杨两家接触意味着什么。 如果温氏看好信国公府杨家,那么,是不是表示杨氏还要风光许久?那他义父丁志学此时倒戈向太子殿下和六皇子殿下是否妥当? 而若是温氏不看好杨家……他们是不是要进一步做好安排和筹划? 丁家对杨家并无什么太深的仇怨,顶多是有些不满。说句不好听的,丁志学只是忘恩负义、想另攀高枝罢了。杨家如今青黄不接,杨相虽位高权重,膝下的子女却都还未立起来,姻亲王氏又已覆灭,嫡小姐也未嫁人,最关键的是尘世子还不知能活多久。 丁书贤完全相信,如果尘世子身子骨康健,他义父绝对不会在这时候选择倒戈。 信国公府若是在杨绪尘手中,将有万千的可能。可他久病,已被断言活不过二十五岁,这天下,还有谁会怀疑孟国手的判断吗? 明年杨绪尘便及冠了,他的日子开始倒数,杨家后继无人,杨相就算再苦苦支撑,难不成还能活到杨绪南这个嫡次子坐上百官之首? 他们丁家,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更何况,太子殿下和六殿下给出的条件太丰厚,丁志学只要抱紧殿下这根稻草,下一步定能成功回到京城,到时等着他的便是封侯拜相。未来的仕途,并不会比杨霖差多少。 人往高处走,常情,不是么? 如果不是季景西,他们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丁书贤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酒盏,思绪一下飘到两年前,心中对丁语裳的不满又多了几分。 若非那时七妹得罪了景小王爷,父亲回京谋官的路也不会被堵死。而那时明明还有机会的,信国公却选择了袖手旁观,连拉扯他们丁家一把都没有…… “……书贤,书贤?”柳公子的声音猛地将丁书贤的思绪拉了回来。 “怎么?”他迅速收拾好眼底神色,和缓地抬眸。 “哥几个在问,明日要不要去送送公主殿下他们,你觉得呢?”柳东彦问。 丁书贤笑起来,“我也不知啊,不如我回去问问父亲?” “欸?那好。” “……” ### 一夜风平浪静,翌日一大早,六殿下、丁太守等人便自觉地等在了城外的十里长亭。没多久,象征着温家标志的马车打头驶来,后面则跟着三辆瞧着甚是低调的车架。 没见公主仪仗,也没见着那抹红衣身影,六殿下等人先是一怔,接着面上显出了疑惑。 车架在长亭前停下,温子青从第一辆马车上跳下来,无言地对六殿下和丁太守行礼。在他之后,杨缱也下了车,恭敬地给两人屈身致谢,“多谢殿下与大人前来相送。” 六皇子季琅顺着她身后瞧了半天,没见再有人下车,不由开口,“只有缱妹妹你一人吗?皇姐和景西呢?” 杨缱答,“靖阳姐姐与小王爷觉得并未递帖便贸然上门,有失礼仪,加上他们对拜访温家并无兴趣,因而我们并未同行。” 此话一出,季琅与身后众人均是一怔,“……你是说皇姐和景西,不去曲宁城?” 杨缱疑惑地歪头,“为何要去?杨四拜访温家乃是依礼而行,公主与小王爷却是不必如此。” “可,你们不是一起的么?”季琅一头雾水。 “这个啊……大抵他们觉得无趣。”杨缱甚是有自知之明,“兴许这一路而来,靖阳姐姐与小王爷觉得太沉闷了些也不一定。殿下莫担心,杨四已与公主殿下约好,去拜访过温家长辈之后便会返回宣城。” “……”也就是说,季景西与靖阳居然还在宣城内? 众人脸上的神色均有些尴尬,还以为自己送的是公主与小王爷,没想到连殿下都出动了,大动干戈却只是送明城县君拜访长辈…… “原来如此,还真是那两人能干出来的事。”季琅很快反应过来,温和地笑笑,“缱妹妹莫怪他们任性,那两人向来不着调,待我回去定会说说他们。” 杨缱摇摇头,“无妨。时辰不早,殿下与丁大人请回,我们也该启程了。” 季琅笑着颔首,又同温子青简单说了两句,见他性子清冷,便也没了攀谈的兴致。反正都已经到长亭了,送谁不是送,便也好脾气地将两人送上马车。 确认杨缱后面那两辆车都是随行之人后,季琅心中再无疑惑,目送他们离去后便打道回府。 回到宣城一打听,公主仪仗竟真的没动弹,太守府的下人也作证,早先公主与小王爷将明城县君送上马车后便返回了,先前还令人备下了进山打猎之物,如今正打算去狩猎。 季琅当即便去见了靖阳与季景西,发现两人竟真换了身骑装打算出行,发现他到来,还有些诧异。靖阳对他发出了邀请,听他以公事拒绝后,便也不强求,找了太守府一队侍卫带路,从西城门出城去了。 杨缱与温子青走的是南城门,靖阳公主与景小王爷却走了西边,全然是两个方位。这下,众人彻底相信了杨缱先前的说辞,想到明城县君的认真性子,不禁同两位贵人一样心有戚戚——和那位县君贵女一起出行,的确太闷了些。 这厢,朝着曲宁城方向行进的马车里,杨缱正担忧地望着面前人,“真的没事吗?” “嗨呀,你就别操心了,相信千紫,她易容一把好手,又是常年跟在我身边的,扮我绝不会出问题。”本该去山里狩猎的靖阳公主,此时正懒洋洋地窝在柔软的毯子里,一边吃着精致的小点心,一边笑嘻嘻地安慰杨缱。 后者无奈地看着她,“那小王爷那边呢?” “他?”靖阳头也不抬,“他就更不用担心了。你有所不知,自打三年前景西出了那档子事以后,燕皇叔在他身边不知塞了多少暗卫和影子。影子你可知?就是以防不时之需让他用来脱身的。” 三年前南苑书房皇上遇刺,景小王爷被掳,之后侥幸脱身,此事在京城上流不是秘密。既然靖阳公主都这般说了,想来应当是没事。 “不过啊,我猜景西他没多久就会跑来粘着你我,你信不信?”靖阳公主笑得很是幸灾乐祸,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前面那辆马车,“温少主那般冷漠的性子,能把景西憋死呢。” 杨缱想了想,也无法想象出温子青同季景西相处的模样。 事实证明,靖阳公主的确了解他这位堂弟。待夜间众人进入途中驿站留宿时,季景西二话不说便跑来同两人商议第二天换马车的事,看来果真性子不合。 软磨硬泡半晌才得了应允,季景西说的嘴皮子都干了才见杨缱点头,当即大松了一口气,与靖阳公主一起告别了心上人,结伴往另一个院子走。 路上,景小王爷感慨,“皇姐,你说世族出身之人,是否都正经得如同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满月的清辉洒下,将蜿蜒的石径照的发白,无风无霜前面带路,千百与无泽跟随,整个驿站今日只住了四个主子,最好的庭院被分给了他们二人。靖阳抬眸看了一眼天幕中凉如盘的月,斜睨过来,见自家堂弟那张脸上满是难以言喻的表情,忍不住笑,“你同温少主相处不来?” “差不多。”季景西双手背身悠悠踱步,“皇姐怕是没见过一个叫谢卓之人,那人乃是当年谢氏的嫡长孙,同阿离是青梅竹马。当初我并没在意过,可今天一整个白日里的相处下来,才发现,谢卓、温子青、阿离、杨绪尘,包括裴青在内,他们在某些方面,真的特别相像。” 他说的认真,连带着靖阳也跟着收起了嬉笑,沉默片刻,意味不明地短笑了一声,“世家子。” “是啊,世家子。”季景西敛了眸。 无需多言,已是道尽了对先前那‘相像’一说的全部理解。 十月底的岭南渐冷,风一吹,丝丝凉意不受控制地往骨头缝里钻。风将季景西脑后的发微微扬起,那张不辨雌雄的脸在月辉照耀下,一半明媚白皙,一半隐入阴影里深重如磨。 他沉默地往前走,忽然不知想到什么,讥讽地挑了挑唇,“小爷我果真对世族喜欢不起来。” 季氏没几个人喜欢的,靖阳公主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应和,只道,“然而你想求世家女。” “……”怪我?怪杨缱太可爱好不好! 噎了他一把,靖阳公主满意地笑起来,顿了顿才收起玩闹之心,沉沉开口,“……你我自小便知这是个火坑,然而却都不要命地往里跳,这说明什么,不用我赘言。有些事,不分什么世族不世族。你不能否认,他们有他们的可怜之处,却也有他们的好。” “我知道。”季景西耷拉着眼皮,声音缥缈而轻忽,“皇姐,若有朝一日季氏彻底同世族撕破了脸,你我该如何自处,你想过么?” “想过。”靖阳平静地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为争取一个双赢局面而不惜一切。” “不成功呢?” “那就成仁,我不怕。” 人都是自私的,靖阳也不例外。她能为了国家大义、百姓安危,牺牲在漠北战场而在所不惜,但却不能眼看自家人对杨绪尘下手。 说她小女子心性也好,不懂事也罢,明知长辈历时三朝都在打压世族、夺权固权,可真要她站在杨绪尘的对面,不可能的。 上前两步来到季景西面前,面对着他,靖阳公主轻浅地笑起来,“景西,你所担忧之事,大可不必全扛在自己肩上。作为你的皇姐,真到了那时候,我自会挡在你面前。我相信绪尘也是一样。” 她含笑地望着眼前怔愣的红衣少年,忍不住做了个好多年没做过的动作,抬手揉揉了他的头。 “别怕,你和阿离好好的就行。” 她是个拼杀在战场的将领,她心悦的那个人,是个久病沉疴的病人。 真正不怕死的……是他们啊。 “当我小孩子哄呢?”季景西玲珑心窍冰雪聪明,瞬间便懂了靖阳未尽之语,心底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却依然道,“别小看人啊皇姐。” “不小看,不小看。”靖阳嘻嘻笑起来,“不过嘛,想让我瞧瞧你的本事,至少先想办法把阿离娶进来。” 季景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用你说。 第70章 至曲宁 离开宣城的第四日, 杨缱几人终于看到了曲宁城的城门。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 许多百姓身背行囊, 瞧着有些像逃荒而来,但更多的人衣着还算齐整,精神面貌也尚可,不像难民, 更像是一种随大流的迁徙。 杨缱几人的马车并未享受什么特权,跟在队伍的最尾端。车上,杨缱好奇地望着这一景象, “这些百姓都是从何处来?” 她回头看沉默的温子青, 后者淡淡道, “大多为原曲宁人,也有一部分无家可归的灾民百姓。” 七月洪灾, 首先波及的是江南地带,其次则是岭南,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宣城、曲宁作为大城, 算是受灾较轻的几处,尤其曲宁靠山, 地势较高, 因而并未出现太严重的伤亡。 洪灾后朝廷拨下了赈灾款项, 并由各地方组织修筑堤坝、安抚灾民、重建村镇。由于募工人数多, 不少劳力都被征调, 也有一些主动前去谋生的, 历时几月,如今堤坝修筑竣工,村镇也重建得差不多,人们便开始陆续返乡了。 温子青说,这些百姓差不多是最后一批回乡的劳力,至于其中混杂的难民,则是单纯想来曲宁城安家立户。毕竟此处繁华,且地势极好,又有大族温氏坐镇,如今岭南人都知道,曲宁城是受灾最轻之地,洪灾之后很长时间,这里都如同香馍馍。 靖阳公主闻言,不由蹙眉,“可单以一城之力,想接纳数以万计的难民,也是会吃力的?更何况曲宁本就繁茂,就算出走了不少劳力,如今百姓返乡,难道回去后不会发现被鸠占鹊巢?百姓如何安抚?” 从昨日起,他们四人闲暇时便都集中在一辆车上,偶尔是温子青的马车,偶尔换成杨缱的。一开始温少主并不适应,他最初同季景西一起,随后那位小王爷凑去了两位女子车上。温少主对此并无异议,然没多久杨缱便主动来寻他,打算就温解意的忌日临近商议祭拜之事,谁知话没说几句,靖阳公主与小王爷也凑了过来。 温少主不喜热闹,无奈公主与小王爷脸皮厚极,杨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温子青的教养不允许他轻易给一女子难堪,久而久之,便默认了。 好在马车宽大,坐上四人也绰绰有余,还颇为舒适。 “自是无法全部接纳,需符合条件,核查户籍。”温子青的话依然不多,却切中要害。 岭南两大城,宣城和曲宁,前者作为太守府驻扎之地,又是岭南的中心,绝不可能肆意接纳难民,早在9月初,便已经严格控制难民进城,因而不少人退而求其次选择投奔曲宁。 曲宁倒是开了城门,且在城外修筑了临时的避难所,为难民提供短暂的休憩之处,温家也牵头联合城内各大户为难民生计出了大力。只不过想要在曲宁定居,还需要许多苛刻条件。正如靖阳公主说的那样,怕随意处置引起民乱。 温子青没说的是,曲宁早已不甘在宣城之下,尽管对外称城,实则在大魏版图上仍是一个下郡,比起宣城这等上郡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曲宁几届郡守都曾往京中递折,希望扩大版图,提高地位,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奏疏一直留中不发。 不过这都是对外说法罢了,真正的原因自然是与温家脱不开关系。宣城至少还有几方势力势均力敌,而曲宁城,那可是温家一家独大。 温少主归家,并未引来多少骚动,排队进城也老老实实等了半个多时辰。守城门的士兵见着温家马车上的标识,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大方放行,四辆马车鱼贯而入,直至温家祖宅门前。 早早接到消息的温氏主母已带人等在门口,见着杨缱,眼眶微红地拉着她上下打量,“好姑娘,与你母亲真像。” 温氏的主母出身越家,论亲辈,要唤当今越太后一声姑姑,早年未出阁时曾跟随长辈进京探亲,同王氏等人都是相熟的。 这些顶级士族,正如丁书贤所说的那样,摊开来拉扯,总能攀出几分交情来。 越氏早已收到了靖阳公主与景小王爷会随行的消息,见两人从马车上下来,面上并未露出讶异之色,只忍不住多看了季景西几眼,发现季景西看过来,也不尴尬,倒是略微感慨地笑了笑,“不知道燕亲王近来可好?” 季景西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大族主母竟还与自己父王相识,当即有礼地回道,“劳您挂念,父王身子硬朗,一切都好。” 越氏笑着点头,带着几人往大宅里走,一边同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她性子爽利却又大气雍容,声音极为好听,一开口便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说来也巧,当年王妃、信国公夫人与我,我们三人是有缘分的,出嫁时日相差无几,也差不多前后有身子。信国公夫人那时还曾在书信中提过要结娃娃亲,谁知来的却是三个小子。” 这三个小子,自然就是温子青、杨绪尘和季景西。 靖阳公主走在越氏的另一侧,闻言顿时噗嗤笑了出来,“竟还有这等轶事?” 她与杨缱齐齐瞥向被提及的两人,季景西一脸难以言喻,温子青则冷着脸不出声,再一联想远在京城的那个,面上还没显,心里就先笑翻了。 娃娃亲……季景西、杨绪尘和温子青…… 越氏也被自己逗笑,揶揄地瞧了一眼自家儿子,顿了顿,口吻中多了几分缅怀,“结亲自然是结不成了,可总觉不甘,便想,今后定要让这三个小子情如手足兄弟,结个干亲也是好的。可惜……” 她话未尽,众人却也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可惜没多久苏王妃病逝,可惜杨绪尘生而病弱,杨家全部的心思都在给小世子治病上而顾不得其他,可惜帝师致仕,温家远离京城回了岭南。 世事无常,物是人非,转眼间十多年白驹过隙,当年的孩子长大了,当年的手帕交却再凑不齐。 “算了,不说这些沉闷的。”越氏很快收拾了心情,“早盼着你们来曲宁了,别拘束,就当是自己家。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我提,找子青也是一样。” 对方不愧是大族主母,简单几句家常便瞬间拉近了双方的关系,就连季景西都不着痕迹地跟着杨缱唤了声瑛姨。越氏听了称呼,越发对他们亲近,亲自将他们送至主院,勒令温子青好好招待客人,这才对公主和景小王爷告了声罪,下去安排其他事项了。 温家如今的家主、温子青的父亲温昀已经等在那里,见到他们,淡笑着上前行礼。 温昀是这一代温家之主,意外的是其并未入朝为官,身上只担了个宁安侯的闲散爵位,许多人提起温家都只知帝师或少主子青,家主温昀却被下意识忽略了过去。 然而杨缱等人却不敢小看这位家主,季景西也收起了平日的骄纵,同靖阳一道侧身避开了对方的礼,并上前扶起了人,“侯爷切莫折煞小辈。” “依礼而行嘛。”温昀笑起来极为温和,言罢,目光转向杨缱,“这便是缱儿了?长成大姑娘了啊,伯风果真好福气。” 杨缱上前屈膝,“温伯伯好。” “好好,温伯伯给你备了惊喜,是你定会喜欢的。”温昀笑着招招手,有随侍很快捧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做工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用料却顶好的玉纹章。 杨缱一眼便认出此乃墨血玉所制,一时有些怔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季景西,后者显然也瞧出了材质,两人飞快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瞧见了疑惑。直到温昀示意她拿起来瞧瞧,杨缱收起心思,仔细拿起观察片刻,忽然惊呼了一声,“呀!” “认出来了?”温昀慈祥地问。 杨缱险些没绷住心中震惊,又确认了一遍才抬起头,眼眸亮的慑人,“是……特意留给我的?” 对面人含笑点头,“而且啊,还是被嘱咐必须见着你人才能送出去,否则也不会在温伯伯这里留到现在,早就给你送京里去了。” 杨缱顿时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惊喜难以自持,靖阳、景西,连同温子青都好奇地望过来,靖阳公主忍不住问,“阿离,这是……” “是温师给我刻的私印!”杨缱兴奋地回望她。 “……温解意大师?”季景西诧异。 少女不住地点头。 提到温解意,温子青忍不住多看了杨缱几眼。尽管早已知晓他那位叛逆的叔父一生仅有一位弟子便是杨家小姐,可真正见到杨缱这般珍重对待叔父的心意,温子青再看杨缱,眼底的漠然都不着痕迹地淡化不少。 下人呈上了朱砂印泥,在众人的期待中,杨缱深吸一口气,将私印蘸上印泥落在纸上。下一秒,在场每个人都瞧见了那走笔游龙的一个小字——缱。 “漂亮!这字太漂亮了!”靖阳公主不由赞叹,“缱儿,这可是温解意大师的字啊,今后便要让你随身携带……啧,我都忍不住羡慕了。” 杨缱只觉心中喜悦之情无以言表,然而喜悦之后却是怀念与悲痛,一时间情绪复杂至极,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姐姐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刻呀。” 靖阳眼睛一亮,想了想又摆手,“算了,回头你写一幅,我找人刻就是了。” 既是送礼,自不能厚此薄彼,靖阳与季景西同样收到了来自温家的一份心意。之后几人寒暄片刻,这场会面便也到了结束之时。 靖阳公主欲言又止,似是想说拜见帝师之事,却被季景西忽然抓住手腕挡了一下,后者出言告辞,温昀笑着点头,示意儿子带贵客下去休息。 杨缱则被留了一步。见温昀有话要说,她便朝季景西点点头,后者笑了笑,留下一句‘晚些见’,便拉着一步三回头的靖阳走了。 温昀将他们的神色都收在眼底,对上杨缱,笑了笑,带她于暖阁窗前坐下,也不卖关子,径直道,“缱儿将那枚私印拿出来。” 杨缱疑惑地抬眸,手上却从善如流地听从。 温昀道,“此印有特殊之处,你可曾留意?” 少女仔细端详着手上的私印,看来看去也不见有何特别之处,思忖片刻,试探道,“墨血玉?” 温昀面上顿显欣慰,“没错。墨血玉乃是我们这些大族用来制家族纹章的,你可曾想过,你师父为何要以此为基给你刻制私印?” 杨缱摇头,“此也是我疑惑之处,请温伯伯解惑。” 温昀定定看她一眼,缓缓叹了口气,却说起了另一话题,“你年纪小,怕是不知,我那七弟,当年最得父亲喜爱,天分也极高,除了叛逆,着实挑不出一丝不好来,若是他听话些,怕是也不用你温伯伯我来担这重担。” 他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女,也不知自家那已逝的小弟当初究竟是如何想的,猜不透也不想猜,只将自己当做传声筒,算是为他了一份生前心愿。 “旁的事我无法对你明言,说来话长又太过复杂。你只要记得,你师父有愧于你,因而才给你留下此物。墨血玉,解意他并非取自本家,而是求了你外祖,拿的王家的。墨血玉中的血纹章,也是由你外祖亲自以王家秘法灌制而成,这都是解意的主意。” “……”杨缱目瞪口呆,“什么?” 温昀望过来的眼眸极为沉静,“你可懂其中之意?” 少女呆愣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句话来。 懂吗?她当然懂!可这事也太过匪夷所思,背后的含义太令人震惊,她宁愿不懂! “缱儿。”温氏之主叹息着拍拍她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险些令杨缱支撑不住般垮下来,“你外祖当年既没反对解意的决定,想来也是想留一后路。但究竟你要如何看待它,温伯伯想,解意与你外祖父定然也尊重你的选择。你的老师,解意他当年大抵是想给你一份倚仗,可惜世事无常,你……莫要怪他。” 对于他们这种顶级门阀来说,代表一家之主的墨血玉纹章,正是要让上一届家主亲自灌制血纹才能得以传承。王家的墨血玉纹章,早已随着那一场惊天裂变、没顶之灾而毁于一旦,彼时她祖父还未来得及立下继承人。 可如今,这世上竟又出现了一枚。 这代表什么? 杨缱静静听着温昀的一席话,微垂着头坐在他对面,没有回答,只安静地望着自己的手。 目光的尽头,是她手中那枚被恩师亲自刻了字的私印,印上那隐隐流转的暗红纹路,恍惚犹如十年前,王家祖宅的青石砖下缓缓渗出的血。 第71章 夜观星 当夜, 众人在曲宁温氏祖宅住下, 各怀心思, 辗转难眠。 季景西例行公事地躺到半夜才勉强睡着,靖阳公主满脑子都想着如何见到帝师,而杨缱,注定白日之事对她冲击太大, 别说睡意,她便是躺着,都心中难安。 三更天时, 少女还是忍不住披裳而起, 白露与玲珑操劳了一整日, 如今也才方睡去,第一个发现她的唯有暗七。 杨缱阻止了她唤守夜的白露起身, 比了个手势后,两人齐齐出了庭院。 温昀与她的谈话可谓机密之际, 自入了暖阁,整个正院便被温家人守成了铁桶, 就连暗七也不知自家主子是怎么了。从正院出来,她便心事重重, 晚间用膳时面对小王爷和公主也没能喜笑颜开, 惹得景小王爷频频注意着, 可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来, 只道她是想家了。 她的确是想家了。 此时的杨缱, 就如同行走在茫茫大雾之中的迷失旅人, 指引她前路的灯塔远在京城,身边倚仗的友人自顾不暇,唯有一个季景西,却还不知该如何对他说起。 温师,外祖父,墨血私印,白日里她所听闻的一切密辛,都令她难受的不能自已。 杨缱心中有许多不明白,但也隐隐参透着另一些掩盖在不解下的迫不得已。她不明白的是温伯伯为何说温师对不起她,参透的却是外祖当年这般留下后路的惶恐和无奈。 堂堂琅琊王氏大族,若非前路难行,又如何会将家族印鉴交于一个当年还不过启蒙之龄、什么都不懂的女童手里?只因她身上流着王杨二族之血、却又姓杨? 那为何不是大哥,不是绪南?一定要是她? 答案太简单了。因为她拜了温师为老师。 温解意是温家天赋最好、却最叛逆的嫡子,是帝师最宠溺也最亏欠的儿子。他短暂的一生里,唯有两个人被他囊括在了□□下,一是忘年交王照,另一人,则是王照的外孙女。 温解意救不了王照,可他给了自己唯一的弟子一份庇佑。这份庇佑,不是来自王家,不是来自信国公府,而是来自曲宁温氏。 白日里,温昀有许多话未尽,可该传达的意思却都清清楚楚传达给了杨缱。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一个从不轻易站队的顶级世族,他不能说“从此温家是你的后盾”,更不能说“你的老师将你托付给了我们”。温昀能说的,只有一句“你莫要怪他”。 杨缱懂他的意思。 王家已经没了,可王家还有人在,就在遥远的漠北。哪怕当年受到的迫害再深,王家子弟,总有人能活下来?!连谢卓都活下来了不是吗?谢卓都要重建谢家了,王家,为何不能再立起来? 一旦她接受了手中这枚私印背后的所有承重,她就必定要肩负起王家重头再来的兴衰。而如果,她视而不见,只将那私印当做是老师和祖父送她的小小礼物……想来也不会有人怪她。 这不是什么两难的选择。换个人来,假如是她大哥杨绪尘,或者是小弟绪南,都能做出比她果断万倍的抉择。 她之所以犹豫,不过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渺小如斯,何德何能。 “小姐。”暗七轻轻唤了一声,“天凉。” 略显厚重的斗篷压上肩头,骤然包裹而来的暖意令杨缱怔愣地回眸,却只看到暗七隐在黑暗中满含担忧的眸子。 “……多谢。”她勉强勾起唇角。 “小姐有心事。”暗七不是个擅长聊天之人,不知该如何开解,却又看不得眼前少女这般愁云惨雾,好似身边突然没了帮她助她的一切,孤孤单单,踽踽独行。 杨缱沉默不语。 “先前属下打听过,温家有一处妙地,曰占星台,越夫人说若是想去瞧瞧,自可随意,白日里风景极好,晚上则另有乾坤。”暗七的声音一如既往沙哑得犹如锯木,但在杨缱听来,却温柔至极,“小姐想去散散心么?” 杨缱抬眼,“占星台?” 暗七点点头,指向一个方位,“在那边,站上去可俯瞰整个曲宁。小姐怕高么?” 少女摇头。 “那属下带您去?”暗七隐在黑暗中的眼眸和缓下来,“属下功夫不错,不会摔了小姐的。” “好。”杨缱不忍驳她好意,得知越夫人也应允,便答应下来。 暗七的功夫的确不错。杨缱趴在她怀里,双手紧紧攥着她肩头的,不消片刻便稳当当站在了占星台之上。 这里极高,还未等杨缱打量四周,一阵凛冽凉风便忽然袭来,瞬间吹散了她仅用一根缎带松松扎起的发髻。长长的黑发一下失去了束缚,哗地散落在肩头,而后被全部吹至脑后。 扑面而来的风将杨缱整个吹得哆嗦了一下,吹走了暖意,也吹走了睡意。她下意识去抓那根水蓝色的缎带,却连边角都没来得及摸到,只能任凭它飞向来时的黑暗。 “哎……”她小声惊呼,手指于半空蜷缩了一下,无奈放弃。暗七想帮她追下去拿回来,却被阻止了一下,“算啦。” 拿手拢了拢发,杨缱这才借着微弱的星光清辉打量起这一方占星台。 此处乃是温家祖宅的最深处,平地里拔起的高楼,比宅邸里最高的阁楼还要高出一半之多,从最底开始一层一层逐渐缩小,仿佛一环套一环,到了顶处只剩二十步见方大小,乍看足够宽阔,但比起偌大的祖宅来说,只能算是方寸之地。 占星台高耸入云,站在顶端,周身都好似融入进了浓重的夜。杨缱站在凭栏前深吸了口气,放眼远眺,只能瞧见一大片黑暗中隐隐绰绰的屋顶。这个时辰,整个曲宁都陷入了沉睡,零星有那么一两点黄豆般朦胧的光亮,却让整座城都多了几分活泛。 脚下是安静的曲宁,头顶则是漫天星幕,浩瀚烟渺。风吹开了乌云,云层后点点星辰斗转,如此旷达美景,让人恍然忘了今夕何夕。 杨缱忽然明白了暗七的好意,她不知不觉静了心,凉风丝丝从耳边穿过,一涤一荡地将心底的沉重抽丝剥茧般耐心带走,不消片刻,人便豁然开朗。 “……再往前走有台阶。” 一个略显耳熟的男子声音忽然在占星台的另一方轻轻响起,吓得杨缱猛地顿住,默默守在一旁的暗七更是条件反射地挡在她面前,“谁?” 对方一身白衣,在这三更天的夜里格外显眼,杨缱仔细瞧了几眼,有些不可思议,“……温少主?你怎么在这儿?” 温子青默默站在远处,声音里仔细听,能听出淡淡的无奈,“我一直在。” “……” 所以,我上来的时候你就知道?然后就假装不在么? 杨缱一时间好气又好笑,竟不知该说什么。说他性子冷,人家特意出言提醒你脚下;说他神出鬼没,人还比她早一步…… “这么晚,你在此处做什么?”杨缱疑惑。 “观星。”温子青定定看她一眼,又瞥向她脚下,顿了顿,上前两步朝她伸出手。 杨缱迷茫地眨眨眼。 “此乃三阶梯。”温少主声音依旧清冷如这夜里的风,“迈大步。” “哦哦!”杨缱一下明白过来,也不矫情,搭着他的手提起裙子,借着力跳了上来。 温子青手臂用力将人拉上来后便又放开了手,自觉地向后推开两步,重新背手望向夜幕。杨缱好奇地看看天,又看看他,也不知贸然出言会不会打扰,只好将头扭向另一边,享受起难得的静谧。 她挪开了视线,身边的男子却不经意地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怡然自得,才又收回目光。 “睡不着?”温子青突兀开口。 “嗯?”杨缱回过头,“啊……是的,大抵是白日里睡过了。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很失礼,作为客人半夜四处闲逛……” “无妨。”温子青耐心地听她把话说完才淡淡出声,目光依然停留在头顶的星光上,“此处并非隐秘之地,任何人都来得。” 顿了顿,他不太习惯地补充,“若有何需要,可尽管提。你在京中惯用的也可报给母亲,她会很乐意给你换上。” “不用不用,挺好的。”杨缱连忙摆手,“住的很舒服,我就是……随便走走。” 温子青点点头,不再开口。 两人脚下这块正方的巨大青石,乃是占星台最高之处。杨缱看够了四周漆黑后,也不由跟着抬头,“少时我曾听老师言,天上的星星宛若一张巨大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每次移动都是天在下棋,辰宿列张,均有其意。” 她声音空灵而悠悠,提到恩师,言语中有着淡淡笑意。温子青回头看她,沉默片刻才道,“七叔有教你?” “并未。”杨缱笑起来,“我当年愚笨,老师只教我写字执笔都费了大功夫,哪会再教授其他?不过闲暇时说与我听罢了。” 当年的温解意遇见杨缱时,已是风烛残年。他年轻时放纵不羁掏,以至后来疾病缠身,虽想将自己一身所学尽传授,却无奈逝者如斯夫,岁月不等人。 杨缱对于天象星辰,只懂得最简单的纸面常识,什么中宫天极,三星三公,什么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背出来倒是可以,观之,不行。 “少主可有看出什么?”她对温氏的卜算问天有些好奇,随口问道。 温子青平静地望过来,出乎意料地反问,“你想知什么。” “……真能告诉我?”少女惊讶极了,待反应过来后便瞬间眼眸一亮,“什么都可?我想知我大哥如今身子可否安好,行么?” 温子青忍不住绷了一下唇角,“这个,传信便知。” 杨缱:“……” 眼前的少女明显地垮下了小脸,借着夜色的掩盖,似乎以为他瞧不见,而满脸都写着失望和骗人,看得温子青略有些无奈,顿了顿才道,“信国公世子,与你很是亲厚?” 杨缱理所当然点头,“那是我大哥。” 温子青了然,重新抬头看向夜幕,好一会才收回目光,又垂眸沉思许久,这才对上少女期待的目光,“有好有坏,想听什么。” “只能从其一?”杨缱睁大眼睛。 温子青颔首。 “那就听坏!”她没有思考便答道。 诧异地多看了她两眼,温子青平静地启唇,“辅星暗远,疏……”他诡异地停顿了一下,复又思忖着开口,“四小姐,不如听其好?” 杨缱歪头看他,“不能说?” 对面人静静看着她,不语。 “好,你们规矩真多。”少女妥协。 温子青不置可否地认下抱怨,声音依旧无情无欲,“祸兮福之所倚,令兄有柳暗花明之运。” 杨缱怔,“可当真?” 温少主点头。 他的话,有一种莫名的信服力,杨缱几乎在他点头的瞬间便完全信了,心中大石一下落地,连带着面上也露出了笑意,“多谢。” 温少主缓缓摇头,“不用。”而后又道,“可能安寝?” 杨缱愣了一下,噗嗤笑出来,“你该不是以为我是想家想得睡不着。” 话音落,对面白衣翩翩的俊逸男子显而易见地僵了一下:“……” 第72章 占星台 面对似乎不知所措的温少主, 杨缱很快收起了笑,束手认真道,“多谢。” 温少主顿时松了口气。 重新将目光落在遥远而黑暗的远方,杨缱拢紧了披风, 语气淡淡,“不过从某些方面说, 温少主猜的也不错。” 两人之间相隔大约一人多的距离,温子青侧目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被浓重的夜色包围, 浅色的衣角从厚重的披风里隐约露出,黑发落拓披在脑后,耳边几缕被夜风吹起, 星光璀璨下, 只有那张眉目如画的脸越发显得莹白。 她纤瘦而挺拔地立在那里, 迎着风, 看不清面上的神色,也瞧不见眸子里的光芒。 某一个刹那, 温子青似乎瞧见了她萦绕周身的沉重。 人会在什么情景下有着乡愁? 睹物思人时, 远游他乡时, 经年无法团圆时, 脆弱时。 他们二人相识的时日还不足以数出两手,可温家少主既能被岭南人称一句‘观一眼而知天下’, 看人识人自是有其独特之处。温子青看得出杨缱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 同世人普遍认知里的女子大不相同, 她少有伤春悲秋时,坦荡而自若,不屑于消遣感情,更不屑于隐藏和说谎。 她生于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母系亲缘淡薄,少时曾遭大难,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十几年来尊荣不断。作为大魏朝第一世族的嫡枝贵女,拜师谢三温解意,出身国子监南苑书房,她的教养,她的经历,她一切的见识与心胸,都足以支撑她走出一条旁人绝不可能复制之路。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伶仃而孤独地站在不足方寸的占星台,面对浩瀚无垠的星辰,广袤的天地,生出的不是豪情万丈,却是对无知前路的恐惧和裹足不前。 温子青以他浅薄的、对眼前人的理解和看法,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她心有难而惑不解。 杨缱并未隐藏这一点。 可他们只是平生素昧,尽管此时此刻此地,相逢即是缘,似乎无法视而不见,温子青亦不觉他应当擅自插手。他与杨缱的交情,只到方才台阶前那一伸手。 所以他沉默着,一如既往冷冷清清。 “那处是何地?”身边的少女忽然被另一边远远的明灭微光吸引。 温子青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眺望,半晌才道,“龙王庙。” 杨缱惊讶,“我们所见,是供奉香烛?” 温子青摇头,“那里的香火不足以相隔甚远而见火光。你所见,乃是无家之人在燃木取暖。” “……”杨缱忍不住怔愣,“既能见到火光,可见庙宇简陋,幕天席地也能被称之为庙宇?” 她口吻里有不解,也有对弱者的同情和隐隐觉得不该如此的不满,温子青对此却无动于衷,“灾民自建与官府所葺不同,搭台供奉即为庙,人人可设往生牌,江边之处多不胜数,同样可作为一处临时栖息所。他们认为,睡在龙王临近之处,可得庇佑,亦可心安。” 世人多如是,水灾时要建龙王庙,遇大火则拜祝融神,天子恭宗庙而祭天地,百姓敬鬼神而祈平安。温子青说起这些,口吻极其淡薄,听不出其中有任何敬畏。这个人,不畏这些,超脱世外,冷眼旁观,冷静得可怕,漠然得毫无尘气。 她不由再次打量起眼前人。 温子青淡淡瞥她一眼,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语气平平道,“我不问鬼神,只信天道。” 还真是啊…… 杨缱转过身,“你信天命既定?” 温子青淡漠地回望她,“辰宿预命,事在人为。不然何必上这占星台?” 两人静静对视而立,杨缱瞧不清他眼眸里盛着什么,但想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静无波,“我以为你提起那些龙王庙,会更悲悯呢。” “有用?”温子青淡淡道,“温家在城外设了十里粥棚,然而仍有人愿睡在龙王脚边,不干涉不阻止便好。祭拜完龙神,依旧要操持生计,温家的悲悯都在米粥里。” “……” 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还想问什么?”温子青看着她。 杨缱茫然地摇摇头,开口,却还是问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所以,事在人为,但求心安?那些百姓也好,温家也好,都是这样?” “本该如此。”白衣青年眸光平静。 “我也想为城外那些灾民做点什么。”杨缱道。 温子青挑眉,“建更能遮风避雨的龙王庙?” “……那是官府的事!”少女险些被他的揶揄搞得破功。 黑暗中,青年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顿了顿才道,“明日施粥可算你一份,银子回头算。” “正该如此。”杨缱气鼓鼓地咬牙。 心中的郁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得差不多,少女抬手拢了拢脑后的发,说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心中一直有一惑,温少主可愿为我解答?” “请。”青年道。 杨缱抿了抿唇,带着一丝犹疑地轻声开口,“当年王谢二家落败……是天定么?” “……” 占星台上陡然陷入了一片寂静,少女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的青年,后者一语不发地沉默着。就在杨缱险些顶不住打算说一句算了的时候,对面人忽然开口,“你觉得呢。” “我不知。”杨缱诚实地摇摇头,“不过我觉得温少主你大约也不知,毕竟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我都还小呢……” 她顿了顿,摆手,“就当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温子青却道,“日升月落,星辰移转,往复不止。四小姐可知,我温氏也曾如那二家一般跌落谷底?” 杨缱微微睁大眼睛,似乎隐隐听懂了他的意思。 “敬畏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的,是我温氏子弟,不该是你。”温子青淡淡看着她,“我即便告诉你那是天定,你便会信?” “不信。”少女吐出两个字。 温少主点点头,“那我答与不答,有何关系?你该去睡了。” 话转得太快,杨缱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哦。” “做个好梦。”对方显然不习惯这种客套,口吻比之先前略显僵硬。 “……多谢。” ### 告别了温子青,杨缱满腹茫然地走下占星台,脑子里不停回想着方才的一切。温少主话中的玄机太多,却又不是江湖术士那种哄骗人的把戏,字字句句都直白,细想来却又另有洞天。 直到脚下再无台阶,双脚踏踏实实站在平地的青石砖上,杨缱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安慰了? 天命如何,是不是既定,与她而言,不该纠结,也不该追溯。心中的疑惑,其实在与温子青的对话中便已被赋予了答案,那便是事在人为,唯心而已。 王家,兴许冥冥之中的确有那么一次劫数,可劫数之后是不是能重新站起来,不是看天,也不是看星辰如何规划部署,是看王家子弟自己。 谢卓师兄走的也是这么一条路,不是吗? 想明白了这一点,杨缱心中豁然开朗,虽然还是觉得前路难行,毫无头绪,也不知自己要做出的选择是否正确,可至少,惧怕这种情绪,已经随着占星台顶端那凛冽的寒风一起消失不见,留下的,唯有龙王庙里点点星火带来的那么一丝丝足以慰藉的暖。 回身望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占星台,杨缱驻足良久,开口,“几时了?” “四更天。” 一道熟悉的声音冷硬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杨缱猛地一怔,回头,青石路的尽头一盏孤灯摇曳,映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持灯的身影略瘦小,而他身边人的身量,却令人一眼便瞧出了身份。 “……”杨缱愣愣地看着对方一步步向她走来,转眼便站到了她面前,“你怎么在这?” “我还想问你为何半夜不睡跑来这鬼地方呢!”来人恶狠狠地咬牙,二话不说解下身上宽大的披风,动作一点都不温柔,不容拒绝地披在她身上,“冻不死你!” 我有披风…… 杨缱动了动唇,话到嘴边,瞧见对方的脸色,又咽了回去,乖乖站在原地,任凭对方将自己裹起来,嘴上道,“小王爷,你……” “闭嘴。”对方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手。” 杨缱疑惑地歪头。 “啧。”季景西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强硬地把她缩在披风下的手拽了出来,双手合拢在掌心里,先搓了两下,再小心翼翼地捂紧,热源顿时透过皮肤传过来。 杨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指尖一片冰凉。 “聊够了?”他的语气依旧不太好,手上的动作却缓和到了极致。 “……”杨缱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不能随便答,只好保持沉默,顿了顿才又道,“……你手也没暖到哪去。” 季景西顿时气笑。 “这是在等我?”不等他开口继续斥责,杨缱迅速问,“等多久了?” “没等!”季景西白她一眼,低下头朝两人的手心呵着热气,觉得差不多了才松开,却并未完全放手,而是直接牵着人往回走。 杨缱不得已被他拉着,脸颊微微发热,夜色之中也瞧不出。眼前人明显不太开心,她难得没有太计较他这般孟浪无礼的举动,只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季景西懒得答话,只自顾牵着她走。 “小王爷?”杨缱手上微微用力,侧过头去瞧他。 季景西瞥她,“看什么。” “看你啊,这又是怎么了?问你也不答。”杨缱一脸无辜。 ……还不是因为你!! 小王爷心里已经默默念叨了千百个字,咬牙切齿半天,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带着股怨,“上头风景可好?” “还不错。”杨缱中肯地答,“就是太黑了,白日里来定然更好。” “……”景小王爷只觉自己一股子气被堵回嗓子眼,憋得人难受至极,索性停下来,居高临下地瞪着眼前人,“大半夜不睡觉,跑上去吹冷风!杨缱,你是不是明日起来得了风寒才甘心,啊?” 杨缱被他严厉的口吻训得一愣一愣,委屈之情顿时蹭蹭往上涨,“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去找温子青谈心?”季景西一提起这个就气得要炸,“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诗书礼仪吃肚子里忘了是不是?” “……”少女吓得忍不住缩,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辩解,“不是,我……” “怎的就不见你去寻我秉烛夜谈,非要是温子青?”对面人却不想给她说话的机会。 “我没有。”被他的语气激得心头火起,杨缱不由蹙眉,“我去时温少主已在了。” “那你不知回避啊!”季景西怒。 杨缱目瞪口呆,“……那我此时四更天里遇见你,我是不是也要回避?季景西你讲不讲理了?” “回避个屁!小爷能同他一样?”小王爷气得跳脚,“杨缱你别给我胡闹!” 到底是谁在胡闹啊! 杨缱气得一把甩开他,“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季景西先是盯着自己空了的手心愣一下,接着暴跳如雷,“你居然还闹起脾气了!小爷我要不是忧你,我至于这半夜吹冷风吹到现在?” 谁逼着你吹冷风了!杨缱气得眼眶发红,伸手便解起披风,“那还给你。” “你敢脱了试试!”季景西一把将她扯到近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大眼瞪小眼半晌却是谁都不愿示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一般。 主子吵架,一旁暗七与持灯看路的无泽均是胆战心惊,暗七更是着急开口,“小王爷,是属下给小姐出的主意上占星台的,我们去时,的确不知温少主也在,您快放了小姐!” “县君县君,您别气,我们主子是真担心您!”无泽也在一旁帮腔,“主子本来换了地儿就睡不好,老毛病犯了,知您出门,忧着您白日里有心事便跟过来,却怕您想一个人安静会才没追上,在这占星台下头等到现在才等到您啊!您倒好,在上头跟温少主谈天说地……” “……无泽你闭嘴!”季景西被戳破了心思,气恼地瞪自家暗卫。 杨缱无法理解地瞪大眼睛,“什么叫我倒好?” 无泽:“……” 几人僵持着,半晌,季景西泄气地松开了人,杨缱登时往后退了两步,又气又委屈地来回看着面前的主仆。 景小王爷面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地拿人开刀,“怎么说话的!” 无泽欲哭无泪,“属下知错,县君恕罪……” 杨缱不愿理睬他,撇着嘴只看季景西,“你就一个人在下面等着?等急了为何不上去喊我?” “……你们不是说得挺高兴,我去什么去。”小王爷比她更委屈,别过脸搓着手臂,“反正你迟早会下来……” “既知我迟早会下来,那你气什么。”杨缱差点气笑。 “你管我!”季景西恼羞成怒,“小爷我不爽行不行?吃醋行不行!” 杨缱:“……” 黑暗里,两人的脸都因这句话而瞬间爆红,季景西自知失言,故意瞥向别处不看她,杨缱更是忽然眼神游离地垂了下来,偏僻的方寸之地里,气氛凝滞得几乎令人无所适从。 “咳……”小王爷干咳了一声,怒视两个暗卫,“还有没有点眼力劲了?还不避!” 无泽瞬间回过神,脚尖一点便暴退数尺,背过身乖乖地假装自己是个假人。而暗七迟疑了片刻,自家小姐没发话也不敢随便乱动,想了想,略略退了几步,也跟着背过身去了。 下一秒,杨缱整个人落进了一个清冷的怀里。 空气也跟着安静下来,少女僵硬地站在原地,任凭对方将头埋在了她颈窝里,撒娇般蹭了蹭,腰间箍着的手臂极为用力,甚至有些发疼。她抿了抿唇,“我同温少主……” 话没说话,接下来的字眼便被对方强硬地用唇全数堵了回去。 第73章 针锋对 也不知那一晚是不是临近占星台、脚下又是温氏祖宅的土壤, 季景西竟然沾染了些许神棍特质。他说杨缱是要得风寒才甘心,翌日,杨缱便真的风寒了。 不过小王爷自己也没逃得过, 他也病了。 用暗七和无泽私下里的话来说, 有点活该,谁让他们大半夜不安寝, 都跑去吹冷风……不过这话放到景小王爷那里就换了种说法,曰, “连生病都陪你”。 跑来瞧这两个小可怜的靖阳公主听了想打人。 “我牙都要倒了, 求你闭嘴!”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偌大的暖阁里,被禁足、还被越夫人强行裹成了个团子的杨四小姐正可怜兮兮地抱着药碗吸溜着,对面, 同样被塞了个手炉的景小王爷面对自家皇姐的嘲笑无动于衷,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面前黑乎乎的药汁上,满眼的苦大仇深, 仿佛在看平生最大的敌人。 他们三人都住客院,离得近,听说杨缱病了, 季景西任性地顶着同样的病症跑来陪她, 靖阳自然也坐不住。好在不是什么太严重的风寒, 杨缱身子好,躺了半日, 精神尚可, 却正烦闷, 幸的这两人都来了,三人便消遣地坐下说话。 “阿离你怎么喝下去的?”季景西难以言喻地看了一眼杨缱。由于风寒的缘故,他的嗓音比之平日里沙哑了不少,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一只惫懒的猫,在软绵绵地撒泼打滚。 后者面色如常地又吸溜了一小口苦得人发颤的药,然后才操着一口比他好不到哪的涩哑嗓音不紧不慢答,“小王爷,甜言蜜语并不能让这药变得甘甜。” 季景西顿时气笑,“爷这是说给谁听的啊!没良心。” 杨缱眨眨眼,假装自己的确没良心。 夹在两人中间的靖阳公主惊异不定地来回打量他们,“……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在我不知时发生什么事了?” 她本能地对目下暖阁里流淌的奇怪暧昧氛围适应不良,一觉醒来,不仅弟弟妹妹病了,弟弟妹妹还不避讳了??? 好、好大的打击!觉得自己好多余! “并未。”杨缱淡定地答了一句,重新专心致志喝起药来。 “……”并未?合着他昨夜白亲了?景小王爷委屈,可他不敢说。 “不信。”靖阳撇嘴,“一个两个病的这般巧,才不信你们没什么……不过你们不愿说,本宫就不问咯,谁还愿意听是怎么的。” 季景西斜眼看她,“我怎的从皇姐你的话里听出了酸?别啊,克制点,阿离与我虽是在共患难,但皇姐你若是觉得受了冷落,想加入我们一起喝药,弟弟也不拦着不是?” “喝你的药!”靖阳二话不说照着他的肩狠狠拍了下去。 红衣张扬的季某人差点被她一掌拍进药碗里,慌乱地撑住身子,好不容易被转移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药汁上。见对面两人都瞧着自己,不得已端起药碗试探地抿了一口。 下一秒,他脸色一僵,当着两个姑娘家的面,硬是艰难地咽下去,而后瞬间被苦得呸呸呸直吐舌头,一边找蜜饯一边嫌弃的明目张胆,“钟太医是不是在故意整本世子?这药是人喝的?” 对面端着药碗的杨缱:??? “……不,不是说你宝贝儿。”景小王爷迅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摆手。 靖阳大仇得报,嗤笑道,“是不是故意整你我不知,但我知道,这方子不是钟太医开的。” 两个病人好奇地看过来。 “是温少主。”公主身边的千紫好心地说出了答案,“越夫人说县君您生病都是温少主没将客人安排周到,所以命其务必将您医治好。” 温夫人口中的未尽之语,杨缱与季景西心里都清楚是在说什么,后者一听方子出自温子青之手,怒得一蹦三尺高,“本世子就知道温子青瞧不惯小爷!这般苦的药亏他能开得出!温家还缺那几钱甘草了?不行不行,宝贝儿你快把碗放下,咱不喝他开的,我让钟太医另开一副给你,多加些甘草。” “温少主还会医?”杨缱没理会无理取闹的某人,见话题岔开便也不强求,径直问道。 靖阳公主点点头,“据说医术了得,不知和小孟比如何,侯爷与夫人都在我面前作了保,我才同意的。你们二人这一路来都是钟太医照料,本宫想,能让钟太医都点头称赞的方子,当是不差。” “真厉害。”杨缱由衷点头。 对面,季景西含着蜜饯,忍了忍才没当众白眼,酸溜溜地撇嘴,“会医了不起啊,你也会啊。” “我不会开方子,只是粗浅涉猎罢了。”杨缱认真反驳。 因着家中有一位久病的大哥,她对每个医者都抱有敬重之意,南苑十八子里,除了自家两个哥哥和靖阳公主以外,她最敬佩的便是孟斐然。那时,季景西、苏奕、裴青……等等等等,在她心中甚至都排不上号,哪怕小孟镇日跟着小王爷瞎混,好好一个孟少主硬混成了纨绔,杨缱依旧最喜欢他。 季景西也是知她这点小习惯的,因此听说温子青也会医术,顿时觉得太阳穴都疼,如临大敌般生怕心上人因着这一点,又高看对方几分。 “赶紧趁热把药喝了,再过半个时辰,温少主要亲自来给你们号脉。”靖阳提醒二人,“景西,尤其是你,多大人了怎的还是怕喝药?” “我,不,怕!皇姐你别乱说!”季景西被自家皇姐措不及防地点破小秘密,气得咬牙切齿。 “怕喝药?”杨缱诧异,“小孟平日里给你开的安神方子你没少喝。” ……没少喝不代表喜欢喝啊傻丫头。靖阳公主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将这小子过去的糗事说出来。 季景西简直要被这两人打败了,堂堂八尺男儿,居然怕喝药?说出去都觉得丢人,索性绷着脸不说话。 他还发着低烧,素日里已经美得天怒人怨的脸上隐隐透着红,正经里透着委屈的模样看得靖阳忍俊不禁,就连杨缱都低低埋头笑起来。 景小王爷好气哦,心一横,端起药碗一鼓作气灌了进去,接着“啪”地一下重重将药碗一搁,面不改色地瞪向两人。 “行了行了,你不怕,行了。”靖阳不忍地拍拍他,“别憋着了,眼泪都要出来了哎哟,看把我们景西委屈的。” 杨缱顺势推波助澜地递了颗蜜饯过来。 季景西:“……” 这日子大概是过不下去了…… 插科打诨地聊了半个时辰,温少主准时地出现在了杨缱的客院。将人迎进暖阁,对方依旧一身飘逸的白衣,只是背上多了个不大不小的药箱,竟还真是来瞧病的,再往后一看,钟太医也跟来了。 行医治病,望闻问切,温子青进门便先仔细打量了自己的病人,之后大大方方往三人面前一坐,先是瞧向杨缱,片刻后又转向季景西。 “燕世子,请。”他示意对方伸手。 季景西心里一千万个不情愿,自打昨日知道杨缱同他在占星台上说了半天话,再看面前人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靖阳和杨缱都在,他不想生事,简单一权衡,恹恹地把手搭在了枕上。 一旁的靖阳公主看在眼里,略微惊异地挑了挑眉。 温子青话少,做事又心无旁骛,用了较长的时间号完脉,沉思片刻,一言不发地在纸上落笔。刚一写完,身后的钟太医便开口请求观摩一二。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望向季景西。 “可。”景小王爷懒洋洋开口。 他的身子向来是孟国手和孟斐然亲自调养的,其他御医平日连碰都碰不得他,也就是如今出门在外,钟太医又是信国公府的人,季景西看在杨缱的面子上才没有计较太多。 温子青虽是医者,却没有擅自做主,这一举动做得妥当至极,真真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不仅是靖阳和钟太医,连季景西都不由高看了他两分。 大方地将宣纸递过去,温子青随后转向杨缱,后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没出声,只默默伸出了手。 结果还未等温少主将一方雪白锦帕搭上她的手腕,横里便忽然伸出一手,抢先一步搭了个帕子。 “不用劳烦子青兄了,她用这个便好。”季景西笑笑。 温子青不得不顿住动作,挑眉看了一眼施施然坐回原处的景小王爷,目光一转,落在了在杨缱手腕上那方一看便是内廷出品的极品云锦帕上,在一角的‘景’字上停留片刻,漠然地敛了眸,动作自若地将自己手中的锦帕收起。 给杨缱号脉要比季景西快的多,温少主很快便收了手。杨缱在一旁大方地看着他落笔写方子,每一味药都在她的料想之中。 方子并不出挑,就是普通的风寒之症所用,倒是温子青的字,遒劲有力,漂亮至极,乍一看,与她的字有些微形似之处,但却比她更加锋芒毕露。 杨缱的字虽脱胎于温解意大师,但漫长的习字生涯里,也受到了不少人的影响。杨霖与杨绪尘都是一手好字,耳濡目染,也让她的字沾染上了那父子俩的特点,丝毫不像女子,却比男子多了几分柔劲,一笔一划都赏心悦目又独特至极,随着她年纪渐长,已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 “敢问温少主,小王爷的方子与我的,有何处不同?”她道。 温子青不疾不徐地放下笔,见季景西无动于衷,便答,“多了几味安神的。” 杨缱点点头,不再多问。一旁的钟太医则对着上一张方子啧啧称赞,“温少主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医术,比之孟少主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着实厉害。” “过奖了。”温子青淡淡颔首。 “不不不,这方子的确好,有几处甚是妙哉啊!”钟太医对手上的药方爱不释手,“小王爷,可否容臣亲自给您抓药煎药?” 季景西慵懒地抬抬眼皮子,“准了。” “多谢小王爷。”钟太医说完兴致勃勃地抓着方子离去,留下温子青还坐在原处,对上了正对他笑得格外灿烂的靖阳公主。 暖阁里安安静静,左手边的季景西有些昏昏欲睡,撑着头无聊地把玩腰间的绳纹佩,右手边,杨缱乖巧地窝在厚厚的绒衣里,只露出半张小脸。温子青沉默半晌,淡淡道,“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靖阳公主爽快地选择了开门见山,“既是来了曲宁,若是不拜见帝师,实在太过失礼,温少主可愿帮本宫引荐?” 温子青面不改色,“怕是要让殿下失望,祖父不在家中。此时节,他老人家在一丈峰上。” 靖阳公主唇角的笑微微一僵,“一丈峰距此也不算太远。” “祖父静养时,不见外客。”温子青答得平静至极,“殿下即便见不到祖父,也算不得失礼。” 他的话,令靖阳渐渐收起了唇边的笑,“本宫依然觉得应当拜会帝师他老人家。” 温子青敛眸不语。 “……那温少主可否告知本宫,究竟如何才能见到帝师?”靖阳深吸了口气。 “殿下恕罪。”温子青淡淡开口,“即便在下告知您,祖父愿不愿意见,却并非子青能做主。” 靖阳摆手,“无妨,你只需告诉我就好。” 温子青沉静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公主来曲宁,是特意来见祖父的?不见到人决不罢休?” “对。”靖阳定定回望他。 白衣青年点点头。 他的神色,动作,语气都太过自然,仿佛上面那些话只是例行的通知,没有任何阻止之意,“祖父就在一丈峰,您自去便可。至于祖父见与不见,恕子青无法明言。” 靖阳公主顿时松了口气,“有这句话便足矣,多谢温少主。” 虽说事情进展的极为顺利,可在座谁都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困难。杨缱忍不住捏捏她的手,甜甜一笑,“那我陪姐姐一起。” 靖阳感动地回握她,刚想说什么,一旁的温子青便突然道,“四小姐若要见祖父,待你痊愈,我送你上一丈峰。” 此话一出,在场人均是一愣,季景西蓦地睁开眼睛冷冷看过去,“温少主这是何意?” 温子青波澜不惊地对上他,“字面意思。” 第74章 丈峰 温少主所说的字面意思, 还真就是字面意思, 当季景西明白过来时, 已经只能眼睁睁看着温子青将杨缱带上一丈峰,而他们其他人,却仍要徒步在这半山的桃花阵中徘徊。 他们二人风寒方愈, 彼时靖阳公主已经在这一丈峰的崖山上停留了数日之久。她参军三年, 熟读兵书, 自认对阵法并不陌生, 原以为桃花阵也不过普通的奇门八卦,可真待闯阵时才发现, 自己还是想的浅了。 被困山林数日, 靖阳公主早已没了当日刚上山时的体面,疲累得也顾不得形象,就这么大咧咧坐在树下, 虽然比不得身在漠北战场的艰苦,可当心中有期待时,越是不成功, 便越是焦急。此时瞧见一脸郁闷的季景西, 总算难得脸上露了笑。 “行啦,你郁闷什么呢,乖乖陪姐姐闯阵。”她大小着拍着自己的大腿。 季景西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等无泽在地上铺了毯子才席地而坐, 面对自家皇姐的嘲笑, 本想回嘴, 但见她眉宇间的疲惫,又不忍拆台,只好将发泄口对准了被留在山下的白露,“你怎的不陪着你家主子上山?就看着她被人带走?” 此次上一丈峰,杨缱只带了白露过来,却也被留在了山下,毕竟要见的是帝师,对方没有开口允诺,多一人都不敢随便带上。白露心里也苦,撇着嘴将随身佩剑卸下,没甚形象地蹲在一旁,“小王爷怕什么,温少主乃是正人君子,功夫又出神入化,我家主子有他相送,自不会有事。” 季景西顿时气结,“……有你这么做丫头的?” 白露吐了吐舌头,凑到公主随侍千紫身边,问,“千紫姐姐,这桃花阵真的很难闯?” 千紫摇摇头,“桃花阵所布的确巧妙,但公主带着我们试了几次,也找到了出路。只是帝师身边高手如云,还未等我们走出桃花阵,便不得不退回来,待再试时,阵已经又变。” 说到这里,靖阳也没了脾气,接过话头叹息,“我瞧着帝师是不想见我,不然哪至寻到了出路还让人阻拦的。” “所以本小王来了呗。”季景西懒洋洋地盘腿而坐,手上还捏着无泽不知从哪寻来的果子,边吃边道,“帝师身边虽有高手,可皇姐功夫不差,身边有千紫千百等人,如今再加上无风四人……哦,还加上这丫头,上一丈峰是迟早的事。” 见他将自己也算上,白露撇撇嘴,“还有暗七姐姐呢。” 暗七面无表情,“主子没吩咐我上山。” “欸?”白露一愣,“这么一说,小姐好像也没吩咐我啊……那暗七姐姐,咱俩上么?” 暗七抿着唇摇头。 这到底是上还是不上?白露迷茫地眨眨眼,转而看向公主和小王爷。后两者也在寻思此事,不多会,靖阳公主恍然大悟,“是不是本宫带的人太多了?帝师觉得人多嘈杂,才不准我们上去的?” 季景西摸着下巴,顿了顿,道,“要不皇姐试试?” “你呢?”靖阳反问。 “……”季景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仰头看向视野尽头,“这山,有点高啊……” 靖阳公主顿时明白过来,白眼几乎要翻上天了,“没出息!连个山都爬不上去,你这些年真是太怠惰了!回去定要好好操练操练你不可!” “别啊皇姐!”景小王爷拖着长音为难道,“我就不是习武的料,皇姐你这不是为难人么。再说了,爬山这么累的活,我才不做呢。” 靖阳公主冷笑,“行,不为难你,以后你就看着阿离像方才那样不费力气地被人带走,自己在后头干着急罢!” 季景西:“……”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我不要面子的啊姐姐! “行了,废话不多说,上山。”靖阳公主翻身而起,来到季景西面前一把将他拖起来,“其他人在原地等候,本宫与小王爷单独走一趟。” “我就算了,暗卫拨给你好不好?”季景西不情不愿地挪着,“我又不求见帝师,在山下等着行不行?皇姐你厚道点啊!” “不行!”靖阳一句话把人怼了回去,“臭小子,今日必须陪我,晚膳前上不去,你就等着在林子里过夜!想想人温少主和阿离,那可是要住山上的。” 季景西表情一僵,下一秒,挺腰直背抽回手,认真道,“皇姐,还请前方带路,莫要耽搁。” 这变脸的速度比得上翻书了……靖阳瞪他一眼,抄起佩剑走向阵中。 另一边,不紧不慢跟在温子青身后上山的杨缱正四处打量周遭。他们如今行在桃花阵中,阵法巧妙至极,每一步都含义深重,温子青显然是经常上山,对阵法颇为熟悉,两人至今都顺顺利利,已是过了半山腰。 “这阵真妙,若是我大哥能来,定会感兴趣。”她感慨。 温子青在前方拨草而行,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尘世子擅阵?” “他什么都擅。”杨四小姐骄傲地答,“奇门遁甲也好,诗书礼仪也罢,还有排兵布阵、谋略心机……就没有我大哥不会的。若非他自小身子弱,身手定也会极好。” 信国公府尘世子天资纵横,被誉为不世出之才,若是能有一副健康的体魄,怕是都要没别人什么事了。老天爷太过公平又太过残忍,非要剥夺那份完美,留下缺憾,而这缺憾也正是所有人都为杨绪尘叫屈之处。 “京城第一才子,叫苏奕?”温子青随口问。 “是。”杨缱叹了口气。过去她常常看着窝在惊鸿院的杨绪尘而心中不平,但如今,自家大哥豁达,她自然也不能堕了他的教导,“煜行也很好,庚子年的状元,如今身担中书舍人。” “比之尘世子呢?” “各有千秋。” 温子青点点头,回望身后女子的步伐,见她气息均匀,步伐也还不算沉重,便放下心来,“你倒与京中贵女不同。” 杨缱好笑,“你见过京中的其他贵女?” 温子青摇头,“没见过。” “那不同从何处而来?” “……” 他答不上来,杨缱也不愿为难他,径直道,“你没去过京城,有所不知,京中各家的女子,也有像我这般身子骨好的。当年在南苑时除了我大哥,每个人都要学骑射,靖阳姐姐是女子中的翘楚,其他人也不差。我不过比旁人多下了些功夫在旁的上面。” “内家养气,外家炼骨,你学过。”温子青笃定。 “嗯。”杨缱觉得这也没什么不能答的,“舞刀弄剑我只是花架子,比不得江湖中人,更比不得你,骑马射箭倒是能拿得出手。” 因为这些不是功课必学的,骑射却是。 温子青很快便明白了杨缱这般的真正原因,不由得感慨她果真太过正统。 闲聊到此结束,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再不开口。直到走出桃花林,踏上一丈峰顶,杨缱长长松了口气,刚要看向温子青,却冷不防视线一停,瞬时被山顶波澜壮阔的景象所迷。 他们到达崖山时天还未亮,如今登至山顶,天边云海处刚刚好跳出一轮火红巨日。刹那间,金红色的光芒将整个山顶照亮,云层一寸一寸被镀上丹红,叠嶂的山峰勾勒出起伏不平的细线,将那一轮巨日用力托在其上,一层又一层染红整个天幕。 “好美……”杨缱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全部的心神都被这一刹那的美景所吸引。 温子青陪她站在一旁,静静望着眼前美轮美奂的景致,沉默片刻,径直走向崖边一座平台般矗立的巨石。他脚尖轻点站上巨石,而后回神朝杨缱伸出手。 后者短暂地怔了怔神,便毫不犹豫地跑了过去,搭着对方的手借力而上,之后面向天边,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美景。 如此壮观的日出之色乃是她平生所未见,仿佛看不够一般,站在山崖巨石之上眺望,心中开阔豁然朗朗,万般豪情顿生,激得她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 “此生仅见之美景,不枉世间走一遭。”杨缱不由低声呢喃。 话音刚落,眼睛忽然被蒙上,她微微一怔,回头,温子青淡漠道,“不可久凝。” “多谢。”杨缱回过神,感激地笑了笑,不再盯着红日细看,转而打量起这崖顶风光。 云海渐渐散开,一丈峰真实的模样坦露眼前,鬼斧神工般一刀切刃的陡绝崖壁将此峰与其他山峰倏然隔开,往下看去,一眼望不到底,深渊如喉,好似下一秒就要被整个吸附进去一般。 不愧一丈峰之名。 “此处果真钟灵毓秀,帝师大人选的好址。”她眼中惊奇不没,连连感慨。 “嗯。”温子青简单应了一声算是同意她的说法,跳下大石,再次伸出手将少女一同接下,刚站定,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忽然回身。 杨缱道谢的话还没出口,见他目光有异,也跟着回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道清癯挺拔的老者身影,朴素至极的粗布短打装扮,满头银丝,精神矍铄。在老者身后,则是几间构造简单的房屋,主室颇大,两边的耳房则仅用茅草搭建,乍一看,就像山间隐居的普通山民之家。 温子青动作自若地放开了杨缱的手,躬身行礼,“祖父。” 居然是帝师?杨缱连忙跟着屈膝。 “喻儿来了啊。”老者微笑着看着两人,“这位小友便是阿离了?” “……是!杨缱见过帝师大人。”杨缱受宠若惊。 帝师示意她起身,“不必大惊小怪,我收到令尊的信啦。他那个护女狂魔一口气给老夫传了五封信,不知的还以为我这儿是龙潭虎穴,哎呀,真是烦死了。” 杨缱:“……” 怎,怎么突然觉得有点脸热…… 不过帝师好接地气,好慈祥啊。 脸颊红红地起身,杨缱好奇地望着帝师,后者却已望向温子青,“你这小子还是如此不懂人情世故,让姑娘家穿得这般单薄陪你吹冷风?去给阿离找件披风。” 温子青面无表情,“是。” “不怪温少主,是我没注意。”杨缱连忙为对方开脱,经由帝师一开口,她才意识到这崖顶着实有些凉,而她只想着上山劳累,将披风丢给了白露。 “不用为他说好话。”帝师笑着打发温子青下山去帮她拿衣裳,转而看向杨缱,“可愿陪我这个老头子用早膳?” 杨缱忙不迭点头。 …… 而直到一老一少用完早膳,杨缱才渐渐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真的陪着帝师同桌而食……甚至,她还帮帝师在厨房打了下手! 这经历,简直……简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这也太过随意从容了些,帝师原来在一丈峰上,就是这般亲力亲为吗? “你在想,我这个老头子要如何在山上度日,是否还要亲自入山打猎吗?”坐在杨缱对面,帝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切莫多想,此处还是有人照应的,只不过我都将他们打发去做旁的事罢了。” 杨缱顿时松了口气,做完了才一愣神,发现自己竟然被猜中了心思,不由赧然。幸好温子青在此时去而复返,手中还多了一个小布包,恰好解了她的尴尬。 借耳房梳洗一番,又裹上保暖的厚披风,杨缱走出来,一眼就看到温少主正蹲在一汪极小的水潭边洗碗。他人高马大,蹲在那里看着颇是委屈兮兮,不知怎的特别好笑。 “帝师大人呢?”她走上前。 温少主甩了一把手上的水,指了指山崖边的那樽巨石。杨缱顺眼望去,老人家正盘腿坐在石上,也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打坐修行。 “用帮忙吗?”杨缱挽起袖子。 “不用。”温子青继续埋头洗他的碗。 杨缱不敢打扰帝师,在一旁石墩上坐下,托着腮看温少主洗碗,“方才帝师唤你喻儿?” 温子青抬头,“我的字,祖父所取。” “单字?” “随意,唤喻之也可,温喻也行。”温少主答得甚是随意。 杨缱愣,还能这般‘随意’吗?字还能变来变去?“……帝师果真豁达。”她只能干巴巴道。不过回过神她便好奇,“你及冠了?” “十月。”温子青答。没听到杨缱的下一句,不由抬了抬眼皮,却见她一脸惊讶,“很诧异?” 十月,那不就是他们还在宣城时?温家大少的及冠之礼,竟没有通知宣城太守……杨缱觉得自己大约是被季景西传染了,什么事都忍不住多想,尤其涉及到温家。“以为你同我大哥、季景西都一样大。越夫人说过相差不多远。” 温子青定定看她一眼,默默将洗好的碗收拾起来,起身走向厨房。 与此同时,帝师的声音也自崖边传来,“阿离,你来。” 杨缱闻声而去,恭敬地站在石边。 帝师回头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好一会,启口,“山下那两人,与你何关?” 杨缱怔了怔,意识到对方问的是靖阳公主与季景西,“回帝师,他们是阿离的至交同窗。” 帝师若有所思地颔首,捋着银须沉默片刻,道,“你是解意唯一的弟子,我同你已逝的祖父、外祖均有相交,心中已是当你为自家小辈。唤个称呼。” 杨缱惊讶抬眼,目光穿过山崖间稀薄的空气对上老者睿智深沉的眸子,张了张口,有些受宠若惊地张了张口,“那……温爷爷?” 帝师满意地露出了笑,“好。你温爷爷我没有孙女,果真还是女孩子善解人意。那不知温爷爷的话,你可愿听一听?” “阿离恭受教导。”杨缱连忙应声。 帝师缓缓收住唇边的笑,淡淡道,“阿离回京后,可愿离那两人远些?” 第75章 念未然 一丈峰崖顶的风凛冽而冰凉, 吹在杨缱脸上有些疼, 帝师的一句话,令她霎时间彻底从某种莫名的激动之情中毫不留情地扯拽出来。 自打上一丈峰, 先是目睹了一场波澜豪情的日出,再是受到帝师的友好接纳, 杨缱整个人都如踏步云端, 迈出的每一步都飘飘然然, 而直到此时,才瞬间犹坠深渊般猛地有了现实感。 眼前的这位老者, 是当今天子之师,数百年来温氏一族最负盛名者, 不知有多少人, 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得他一句指点,听其一言, 直抵万金。虽然那句话是以商量的口吻, 可换了其他人, 不知该有多感激涕零——那可是帝师啊!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如同箴言的帝师! 倘若今日在一丈峰的是当今圣上, 是燕亲王, 是越太后谢皇后, 甚至是杨霖夫妇,那么, 连想都不用多想, 这些人定会慎重地审慎起帝师的态度来。因为在他们心中, 这位帝师尽管从不轻易卜算, 每每出手,却例无虚发! 他希望杨缱能远离季景西与靖阳公主,虽算不得是什么正经预言,可却也从侧面证明了,他们走太近,很麻烦。 可今日在一丈峰上的,不是别人,是杨缱。 她怔愣地与眼前的老者对视,不过片刻,便摇摇头,“我不愿。” 三个字,干脆利落,多思无益,仿佛她拒绝的不是一言断天下的帝师,而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 她的态度太果断,几乎想都没有多想,听到问题的一刹那心中便有了答案。帝师定定看了她一眼,并不诧异,反而笑了一声,“确定?阿离可知,你拒绝的是来自上一任帝师的建议?” “我确定。”杨缱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感慨万千,“你当真像极你外祖。” 杨缱垂下眸子屈膝行礼,“多谢温爷爷夸奖。” “可不是在夸你。”帝师好笑地摇头,“像你外祖可不是什么好事。” 太倔,太钻牛角尖,太过理想化。 这样的人,太容易受挫了。 可也正是这样的人,在如今这样的世道里,让人忍不住便希望她永远保有这样的纯粹。 “你不问问温爷爷为何提议吗?”帝师看着眼前的少女。 杨缱沉默地抿着唇,好一会才又摇摇头,“温爷爷,我不想知道。” 帝师叹了口气,起身走向正堂,“这世间多的是想追根究底、将一切牌面握在手中之人,你倒好,连问都不问,万一我说,你与他们走得太近,对你自己不好呢?” 他回身看向跟在身边的杨缱,后者淡淡道,“温爷爷也说了,是万一。您的话,天下无人不敢不信,但您并未给我确切的答案。况且,即便去掉万一,您说的也是对‘我’不好,而不是对信国公府不好。” “我就不能思虑不周,说话有漏洞?”帝师气笑。 杨缱笑而不语。 堂堂帝师,又是温氏门阀曾经的掌权人,铁口直断,卦无有失,怎么可能思虑不周?不过玩笑罢了,谁信谁傻。 “行啦,温爷爷也不过这么随便一说,如何决断仍是在你。”帝师叹着气,“何况,即便温爷爷说的再危言耸听,你怕是也不会听进去?” 杨缱上前扶着他往石桌方向走,“我大哥曾言,我在某些事上脑子不好使,永远转不过弯来,或是不够敏锐,或是倔强不折。温爷爷,阿离就是这样的人。哪怕您今日告诉我,和景小王爷、靖阳公主走得太近对杨家不好,我也不会答应您。” “哦?”帝师诧异地看她。 “是您孙儿教我的。温喻说,命由天定,事在人为。能未卜先知某些事,总归来说是好的。”杨缱扶着老人坐下,“可是温爷爷也不要小看我信国公府啊。” “我父亲、母亲、大哥、我,我的家人,都不会因为一件未发生之事而裹足不前,而是会将此作为忠告,从而防患于未然。卜算的意义,难道不就在此?” 帝师朗声大笑起来,“好好好!不愧是王杨二家的掌中至宝,阿离胆大通透,定能心想事成!” “借您吉言。”杨缱长送了口气。 帝师欣慰地笑看着她,“那件东西,你温昀伯伯可有交给你?” “……您是说,老师留给我的那枚印鉴?”杨缱抬头,“的确已在晚辈手上。” 帝师颔首,“既如此,温爷爷也没什么可多叮嘱你的,去做你想做之事,虽难免艰辛,但阿离不会怕的,是不是?” 杨缱用力点头。 “好!”帝师叹,“你外祖在天有灵,会感到欣慰的。此番回京后,我会让喻儿随你们一同进京,若是有何不懂之处,或遇到困难,不妨用一用他,也让他那个榆木脑子有机会多转一转。” 刚好从厨房出来的温子青:“……” 爷爷,我不要面子的啊…… 整个岭南奉如至宝,被传‘观一眼而知天下’的温氏少主,在帝师眼中,就是个榆木脑袋?杨缱从温子青那冷漠淡然的表情里竟难得读出了生无可恋和无奈,险些被逗笑,忍了忍才道,“温爷爷,温家不是向来中立吗?” “难道你们信国公府就不中立吗?”帝师反问。 杨缱顿时一愣。 “既都持中而立,帮一帮又何妨?”老人家笑得慈祥又温和,“天下世族同气连枝,只要持身无愧,不危害社稷人民,温家,也不是那等高岭之花犹不可攀。我们也是要生活的嘛。” “您要我进京?”温子青讶异。 “怎么,不敢啊。”老人家的孩童性子又发作起来,“连京城都不敢去,我要你何用?” 温少主僵硬地抽了抽唇角。 目光在祖孙二人之间徘徊了两圈,杨缱很有眼力劲地起身,“来时我瞧房后那边景致甚好,温爷爷和温喻你们聊着,我去瞧瞧。” 然后,将空间留给了那两人。 温家祖孙俩的谈话持续的时间不长,杨缱逛完了整个一丈峰后便守在桃花林出口之处等着靖阳公主,没多久温子青便过来招呼她,而后整个上午,两人都被帝师差遣着做这做那,待回过神时,已经午后了。 忙忙碌碌间,时间便过得极快,杨缱睡了一觉起来,发现靖阳公主竟还没能走出桃花林,便有些坐不住,想去帝师面前为她说两句好话。 可见到帝师后,后者却搬出一个棋盘,二话不说拉着她厮杀起来。温子青在一旁观棋,顺便给两人泡茶,而杨缱不敢慢待对手,只得拿出十二万分精神来应付。 一局手谈,他们下了整整快两个时辰,杨缱到最后已是穷途末路,无论如何也破不了对方的局,每一条路都看似生,实则死,亦或是死中有生,环环相扣,简直将人折磨得几欲抓狂。 不知不觉日落西沉,整个天幕泛着发黑的青色,温子青默默起身出去准备晚饭,帝师则抱着手炉,靠坐在软椅里闭目养神,看着像是睡着了一般。 至于杨缱,她已经一炷香的时间没落子了。 “阿离啊……”帝师阖着眼,悠然问道,“你那两位小友,待你如何啊?” “很好。”杨缱杵着下巴,指尖捏着一枚黑子,目光片刻没从棋盘上移开过。 “有多好?” “特别好的那种好。” “可知他们心中所图?” “不甚清楚。” “那你就想求我见他们?” “……” 杨缱终于抬起头来,只觉自己脖颈都酸得不行,“温爷爷,我都还没求呢。” 帝师低笑起来,撩开一只眼看她,“行了,去接人。先说好,他们没饭吃。” 欸? 杨缱怔了怔,接着猛地跳起来,面上闪过喜色,“您稍待!” 话刚说完便丢下棋子跑了出去。 彼时靖阳与季景西已经累得不成人形,好不容易在出口见到杨缱,靖阳激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一个虎扑便扑向她,抱着人死活不撒手。季景西也早已没了平日的人模人样,一身红衣破破烂烂,手里拄着根不知哪来的树枝,见杨缱只顾着安慰靖阳,委屈兮兮地站在一旁瞧她。 杨缱不得不分出几分注意力在他身上,后者顿时顺杆子往上爬,推开已经镇定下来的靖阳,鬼哭狼嚎地抱着人不放,“我一步都走不动了宝贝儿……” 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杨缱道,“我不介意把你拖进去啊。” 景小王爷只得撇着嘴站好,“没良心。” “良心都给你了。”杨缱心情极好,难得回嘴。 一句话,令景小王爷通体舒畅,只觉浑身的怒、怨、不耐都被捋舒坦了,喜形于色,二话不说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嘚瑟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下一秒,就被杨缱一巴掌拍回了桃树林里。 两人先去拜见了帝师,之后各自梳洗。夜晚来临,众人都有些疲累,便也没有多话,两间耳房一个分给了杨缱与靖阳,另一个则归温少主和季景西。 好在季景西实在太累了,实在没力气再看温少主不顺眼,回房后倒头就睡,难得有这么好入眠之时,一觉便睡到了四更天。 这算是他三年来屈指可数的几次好眠了,四更醒来时,头不疼眼不花,精神奕奕,反正也睡不着,披了衣裳便走出房门, 恰巧就和对面同样走出来的靖阳公主打了个照面。 一个是睡饱了,一个是莫名紧张反而早早醒来,姐弟二人面面相觑片刻,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堂的房门也吱呀一声打开,身着朴素的帝师出现在门前,凉凉望向两人。 留帝师与靖阳单独回正堂叙话,季景西来到了崖边。 启明星高高悬挂于暗沉夜空,山顶冷风凛冽,吹得他衣袍纷飞猎猎作响,景小王爷静静望着云海下幽黑深邃的悬崖,良久才撩起衣袍席地而坐,懒洋洋地靠着巨石发呆。 靖阳公主拼死求见帝师所为何事,他心中大略有着猜想,无非两点,一则为她的婚事,二则也为回漠北。这等谈话事关她自身,哪怕季景西与她再亲密,此时也不好打扰。 他更多在想杨缱。 岭南一行,让他们的关系成功更进一步,虽然看着是只差捅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但实际上,季景西回首想了想,其实那窗户纸早就破了。 他很满意眼下的一切,可见到帝师后就意味着他们要启程返京。如果说,南下的这一路上,他们就像飞出笼中的鸟儿,走了一条隔绝世事的桃花源路,那么回京就意味着他们又将回到深重的牢笼。 也不知到时会是个什么情势。 “你在这里做什么?”身边传来杨缱的声音。 季景西回过头,黎明前最黑暗之时,没有灯盏,隐约只能瞧见她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散着发,稍稍一靠近,便能闻到她身上的香。 “起这么早?”他拍了拍自己身边。 “靖阳姐姐出去时便醒了。”杨缱在他身边坐下,“你呢,还是睡不着?” “恰恰相反,睡得很好。”季景西笑,“怎么不多睡会?白日里我们要下山,到时又要折腾,你风寒方愈,别又病了。” 杨缱撇嘴,“我身体好着呢,比你强多了。”说到这个,她顿了顿,试探,“明日下山前,你可愿让温爷爷帮你把把脉?” “嗯?”季景西抬眸,“我好好的,把什么脉。” “别骗人,我问过温喻了,他说你晚上睡不好的毛病很严重,再这般熬下去,迟早油尽灯枯,要遭罪的。”杨缱皱眉。 “……他就是个庸医,信他?”季景西没好气地开口。但见杨缱目光灼灼,不由软下来,“别担心,我这不好好的么。你又不是不知,我这毛病是当初在凤凰山上就落下的,不是病症,是心症,药石的作用不大,心病还须心药医。” 杨缱抿唇不语。 季景西不由失笑,“好好好,我听话,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个要求。” “你说。” “我得想想。”他并未直接说出一个确切答案,“先欠着呗?” 杨缱只得点头。 两人相邻而坐,黑暗里,季景西抬手抚上少女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阿离,回京后便是年节,开春我要入南苑,兴许还要在朝中挂职,会很忙很忙,我定是许久都无法见你一面,可怎么办啊。” 温热的掌心虚虚贴着她的脸颊,杨缱下意识错开他的眸光,“不还有年节宫宴么?” “宫宴上人多规矩多,很烦的。”季景西好笑,“想想前几年,我不过能远远瞧你一眼罢了。” “……”杨缱不得不看住他,“你想说什么?” 季景西凑过去吻她,声音低低切切,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来年春,你可愿陪我回南苑?” 杨缱被他一顿一啄的吻搅得无法思考,想说自己本就打算回南苑书房的,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低低应了一声。 没想到她竟然能如此快地答应,季景西动作一滞,忽然停了这不急不缓的吻。 下一秒,他猛地将她扯进怀里,撬开唇齿深深吻了下去。 第76章 燕归巢 帝师与靖阳公主并未交谈多久, 天光熹微时便已宣告结束, 彼时杨缱听到动静, 立马跑到门口期待地望着两人, 目光扫在靖阳公主脸上, 见她神色平静,除了有些疲惫外并无异色,不由得松了口气。 一旁的帝师故意咳了一声, 杨缱立马反应过来, 甜甜对其露出了笑,“多谢温爷爷。” 后者哭笑不得地隔空拿手点她,打发两个姑娘回屋睡回笼觉, 自己则望向了不远处的季景西, “小子,你来。” 季景西起身站到他面前。 世人皆知,燕亲王府的小王爷生了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可谓整个大魏朝第一美人, 然这般长相, 放在某些通晓卜算的人眼里却算不得多好。 男生女相,太凶,太不吉, 天生不是善茬。 老者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的红衣男子, 也不知在想写什么, 良久才缓缓道, “既上了一丈峰, 看在阿离的面子上,小王爷可用老夫推演一卦?” “不了。”季景西淡然一笑,“帝师这两日劳累,珩不敢再打扰。” 帝师点点头,似乎早猜到他会拒绝,也不强求。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唇,最终也没说出什么至理箴言,只摆摆手示意他自便。 “倒是有一旁的事。”季景西淡然自若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家,“阿离希望帝师能为我号一次脉,不过我想,帝师既见了我,想必也看得出,这脉号不号都无甚大碍。” 帝师深深看他一眼,“小王爷是个通透人。心病还须心药医,小王爷有数便好。” 季景西的病,说白了是当年南苑刺杀后留下的后遗症。 这种后遗症自他凤凰山上受刑为开端,绵延至今,最主要的表现便是失眠,无法安睡,对睡眠有着极深的阴影和恐惧。 北戎人固然是罪魁祸首,但更多的仍在他自身。 这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听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开始也无人在意,甚至季景西自己都不过将其当做是受了惊吓后的正常反应。可若是一连三年,每一个夜晚都只能睡一两个时辰,次次都在噩梦中惊醒,那么滴水穿石,累积起来却是个极大的隐患,时间长了,必会有失阴阳,有损寿数。 三年来,孟国手和孟斐然不知用了多少法子,可季景西的状况却丝毫没有好转不说,还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隐隐有着加重的迹象。药石已经不能单单作为调理的手段,每个知情人心中都明白,此乃心病,唯有心药可医。 心药在哪里? 只有季景西知道。 他的病,他最清楚不过,哪怕是杨缱也不过有一点零星猜测。如今看来,帝师似乎瞧出了点什么,可他不说,不过是因为季景西不想他说。 当年的凤凰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季景西到底遭遇了什么,除了当事人谁都不知。杨缱固然同他一起被掳,可她并没有被接连七日、日夜不停遭受严刑拷打,季景西也不会告诉她具体的细节,因而尽管如今时过境迁,身上的伤早已痊愈,就算说出来也不过寥寥数语,可季景西就是知道,杨缱承受不来。 掳走他们的那一队北戎人里,有一人极擅刑讯,受刑之人除了会受极大的皮肉之苦外,对方还尤擅操纵人心,只要露出一丝软弱,对方便能抓住那一点,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季景西那时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还不满十四岁,自是被磋磨得很长时间都怀疑人生。 对方将他们刺杀失败的怒火全部归结到了他们身上,加上他一开始便自不量力地拿燕亲王府世子的身份去威胁对方,虽然可以保命,受罪却是难免。 更何况,他还要保护杨缱。 一个世族少女,小小年纪一副好样貌,季景西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换来她七日没有受辱,这事,不能细想。 季景西事后告诉过杨缱,他在凤凰山上的每一天都没睡好过。 其实,他是压根没敢合过眼。 睡过去就是死,睡过去就会被那些人有可趁之机,睡过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阖上眼,就是他们两人死无全尸的惨烈景象。 普通人在连续遭受剧痛折磨时,往往精神会比肉体更先一步崩溃。季景西已经在所有人都不知的时候,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崩溃过了。 然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除非有朝一日,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确定杨缱平平安安不会有事地待在他身边,有朝一日,他亲自手刃了那个对他用刑的北戎渣滓,兴许这后遗症还有可挽回之处。否则就是喝再多药,用再多助眠香,都不过杯水车薪。 季景西不是不知杨缱找帝师给他号脉是出于好心,可这种明知无用的功夫费了也是白费,他知道,帝师知道,所以他们很默契地忽略了。 世人想得一句帝师的指点不知有多难,季景西也拒绝了。天命这种东西他是压根不信的,通晓古今听起来很酷炫很厉害,于他而言却是鸡肋,毕竟他一不逐鹿中原问鼎皇位,二不求仙问道意图长生,他只有一个困难,而这件事,不是听几句预言卦象就能解决的。 更何况,帝师不喜他,他也对这老头子不感兴趣,互相勉强,总归无趣。 天光大亮后,几人便打算向帝师辞别,老人家懒得送,只给了温子青一封信笺,连面都没露,几人只得在正堂门外施了一礼,之后便踏上了回曲宁城的路。 回曲宁的路上,靖阳公主很是沉默,虽说她最终还是达到了原本目的,可这个结果本身就不是什么令人愉快之事。 她向帝师求助的内容是她理智操纵的结果,与她本心而言相差甚远,因而尽管心中大定,情绪却恹恹不够高昂。季景西与杨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闭紧了嘴巴不多问,几人都很疲累,索性一路上都沉默寡言。 到了温家,又休整半日,之后他们辞别了家主温昀和越夫人,带着好几车的回礼返回宣城。彼时六皇子已经先一步离开,杨缱几人到了宣城后便各自分开,靖阳回太守府打点,杨缱和季景西一起回了别院。 既是要回京,别院的一切便要有个交代。杨缱带走了小凡,本想说服他父母一起进京,可小凡的父亲是别院的管家,他若走了,这一摊便要仔细交接,细算起来很麻烦。因而管家说服杨缱只带小凡走,他与小凡娘还继续待在宣城,算是帮杨家守好这里。 知道他们要离开,商会首领老吴也来见了杨缱一面。他有意投诚杨家,杨缱毕竟只是世族嫡女,头上还有父兄,出于种种考虑,没有立即做主应下。老吴于是改说年节时在京城会面,到时他要进京为第二年的商路打点,到时递帖上门再细谈不迟。 来时公主仪仗与他们分开行动,回京却不必如此。三日后,几人终于踏上了回京之路,队伍浩浩荡荡数百人,光是车架就有七八辆之多,速度缓慢,整整走了两个月,踏进京城地界时,勉强赶上了年节的尾巴。 时值年尾,京城街道上越发人烟稀少,杨缱坐在马车里,恍恍然望着外面飘零的鹅毛大雪和熟悉的街道,忽然觉得他们出行的这四个月,就像一场真实的黄粱梦。 马车缓缓停在了宽阔的巷子里,信国公府的大门近在眼前,杨缱在白露和玲珑的搀扶下跳下马车,抬起头,一眼便看见了撑伞等在那里的一抹玄衣。 伞下,许久不见的杨绪尘正静静地站在阶上,望着杨缱,缓缓笑出来。 “大哥!”杨缱提起裙子小跑过去,像归家的鸟儿,眷恋地一把抱住了对方,撒娇般踮着脚尖把头埋进了他颈窝。 “平安回来就好。”杨绪尘单手环着她,笑着摸了摸少女的发。 小姑娘抬起头,红着眼眶道,“大哥,我好想你啊。” “大哥也想你啊。”杨绪尘失笑,“出一次门,我家阿离都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娇了啊。” 小姑娘顿时脸一红,连忙站好,认认真真给自家大哥行了一礼,“回家兄长。” “好。”杨绪尘笑起来。 临近年尾,每一处都越发忙碌。朝堂上,杨霖忙的脱不开身,刚入官场的杨绪冉也同样如此,杨家二公子还在国子监,杨绪南和杨绾则俱都在族学,整个信国公府,竟只有杨绪尘一个主子。 往年,尾祭的准备和祭祖都是由杨绪尘一手包办的,今年却不同,也不知是不是世子爷总算想明白了,不想自己这么累,竟将府上的许多庶务都交了出去。 他从族里提拔了一个旁支来帮着他处理宗族事务,后宅的一切则都拜托了四姨娘萧氏。萧氏出身大族萧家,虽是庶女,却识文断字,颇有能力,原本在信国公府的三个姨娘里最为低调,今年却措不及防地被委以重任。好在萧氏很快便适应了身份,竟真的将许多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是父亲选的萧氏?” 归家的第三日,杨缱总算得闲跑来惊鸿院寻自家大哥。 “自然。”杨绪尘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一边慢悠悠地翻着,一边头也不抬地答,“不然你觉得,你大哥我会同父亲的妾室打交道么?” “当然不会。”杨缱坐在他对面,手里抱着暖炉,整个人难得懒散地倚在软靠上。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炭,松香淡淡,毫无烟尘,熏得整个暖阁温暖如春。红泥火炉温着酒,另一边则热着茶水,外面零星还在飘雪,这样的天气,着实让人有些惫懒。 “不过,萧氏接掌内院的庶务,蒋姨娘和孙姨娘没说什么吗?”她问。 杨绪尘持笔在书上做着注解,“你猜。” 又是这句…… 杨缱生无可恋地看他,“我猜,她们什么也没说。”顿了顿,又补充,“反正说了也没用。” 杨绪尘顿时低低笑起来,“调皮。” “本来就是嘛。”杨缱给他添上热茶,“父亲的话谁敢反驳?不过萧氏挺好的。” 信国公府上三个妾室,蒋、孙、萧,其中只有萧氏没有子嗣,这些年活得像个透明人,其余两位妾室膝下都有儿子,蒋氏更是还有个女儿杨绾。父亲如今选了萧氏来主事,虽说是因为她识文断字,可说到底,好像她的确更合适。 放下手上的书卷,杨绪尘抿了一口茶,好笑地望向自家妹妹,“说这些无聊之事做什么,父亲的想法,你我还是莫要揣测,阿离不如给大哥讲讲你们南下的见闻。” 杨缱撇撇嘴,“好。” 她缓慢地组织着语言,挑挑拣拣地说着沿途的见闻。杨绪尘抄着手倚靠在旁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轻咳两声,听到感兴趣处便多问两句,听到他们到宣城时被六皇子宴请也只是笑笑,听他们与横老大等人起冲突时,挑起了眉,可却没有多问。 “亲身体会了一次,才知父亲这些年的辛劳。”说到宣城的香料和税收,杨缱不由感慨,“原来不是每个父母官都是父母官,还有许多,心思早就坏了。” 杨绪尘问,“你可有受委屈?” “倒不至于,就是生气。”杨缱摇头。 尘世子点点头,默默压下了弄死很多人的念头,平静道,“来年上元节前,丁志学会携家眷入京,到时我见见他。” 杨缱眨眨眼,小心翼翼道,“大哥见他作甚?” 杨绪尘哭笑不得,“你怕什么?” ……怕你一个不开心,嗯…… “此事阿离别管了。”杨绪尘道,“倒是有另外两件事要提前给你打招呼。” 杨缱疑惑地歪头。 “第一件事,温子青入京。”他道。 “这个我知道,温爷爷已经提前跟我说过了。”杨缱眼眸一亮,“温喻入京,咱们是不是要招待他?他即便来也应该是年后了。” “倒也无需刻意,礼节过得去便好。”杨绪尘摇头,“陛下应该会予他官职并赐府,他不会同我们走太近,我们也不能仗着两家交情与他太过亲密,温家太敏感了,这一点,阿离要心中有数。” 杨缱正襟危坐,犹豫片刻后答应下来。 “第二件事。”杨绪尘淡淡道,“过了初五,谢卓会进咱们府小住,直到三月大考结束为止。你不是一直惦念你的卓师兄么?这下他住进府里,你可以常见到他了。” 第77章 你怎么不上天 随着年节越来越近,国子监正式停课, 衙门也下了钥, 除夕前一天, 皇帝陛下封宝, 杨霖也终于暂时放下了集贤阁公务回到家中,信国公府总算热闹起来。 杨三公子绪冉陪着小五绪南在小年夜的当晚便上香茗山接回了王氏, 后者回到家, 等待着她的是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人淹没的族中事务, 若非此前萧氏帮着做了些国公府上的庶务, 怕是王氏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作为一族主母, 王氏不仅仅要管理信国公府,还要协调整个杨家大族的祭祖、年节、一整年堆积的族事, 时不时还要出面调解族中矛盾……每每此时都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两人来用。而杨缱作为嫡枝千金, 随着年纪渐长,在没有长嫂之前也要帮着母亲做事, 母亲归家前的前期工作都是由她一个人完成的,简直苦不堪言。 母女俩每当这时就开始念叨没有长媳长嫂的坏处, 怨念之意几乎要冲破天际,杨绪尘起先还每日都去给松涛苑请安, 之后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到后来也被那两人幽幽的目光盯得撑不下去,请了安转头就跑, 生怕母亲再念叨着娶亲。 他也想娶啊! 可他能怎么办, 他也很烦好不好! 他连松涛苑都不敢回, 毕竟平日里族中许多事都是由他在做,如今交接后依然有许多事需要问过他才行。可作为弘农杨氏的长子嫡枝,身为男子,许多事不便出面,母亲既然归家,自然要由她接手,因而即便躲在松涛苑,他也要被迫接受母亲的念叨。 杨绪尘实在是怕了府中的两位女主子,干脆扔了脸皮,镇日里都窝在外院书房,和信国公一起。 嗯,和杨霖一起。 这位大魏朝文官之首也躲起来了。 虽说往年也很忙碌,但今年不知为何王氏的怨念尤其深重,父子俩闷在书房里讨论半天,最终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嫡女退亲、嫡长子的亲事远在天边,心中郁气不散的缘故。 “……你母亲也是在忧你。”杨霖一边拈棋落子,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自家儿子,“所以你打算何时成婚?” 杨绪尘抽着嘴角,良久才幽幽道,“别想了,至少三年后。” 信国公落棋的手一抖,险些失态,“为父还要忍三年你母亲的唠叨???” “父亲这话说的,好像您每日都能被唠叨一般。”杨绪尘笑。 杨霖:……好扎心! 干咳一声拉回思绪,杨霖瞪他一眼,老气横秋道,“你明年要及冠,阿离明年也要行笄礼。” 潜台词:明年忙得很,你小子别给我打马虎眼! “那又如何?”杨绪尘慢条斯理地捻着打磨光滑的棋子,“说了三年后就是三年后,父亲与其操心儿,不如想想二弟三弟的婚事。二弟明年大考必会金榜题名,到时无论是入翰林还是外派,亲事都要提上日程,三弟如今更是已蒙荫入鸿胪,成家立业迫在眉睫。” 杨霖被他这丝毫不着急的模样气笑了,“为父倒是不知,还有长兄待业在家不成亲,兄弟先成亲的,尘儿,别在我面前玩心眼。” “儿也是无法啊。”杨绪尘无辜摊手,“儿这病弱的身体,父亲觉得哪家贵女愿嫁?” “……你信不信明日为父便广而告之要给你说亲,咱们府上门槛都能被踏破,嗯?”杨霖丝毫不吃他这一套。 父子俩无声地对峙半晌,杨绪尘默默认输,“好,给您透句实话,靖阳她至少回漠北三年。” 杨霖心中一动,面上毫不显山露水,“你这是认定了?” “反正都是要尚主,驸马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如儿担下来,也免得误了二弟三弟的仕途前程。”杨绪尘说的轻描淡写又大义凛然。 本朝惯例,驸马都尉向来无实权,杨绪尘作为国公府世子,年十七而不入仕,在旁人眼中已经算是放弃此路,打算做个闲散贵人了。他这么说倒也无可厚非。 杨霖心中叹了一声,再次惋惜起自家长子病弱的身子骨。要不是自小体弱多病,凭他儿龙章凤姿天纵之才,早就浪的飞起了,哪还有苏家煜行什么事?什么京城第一才子,那本来应该是他家尘儿的名头! “你这般确定靖阳公主愿意选你?”他挑眉,“还有,三年之期,确定不会节外生枝?” 杨绪尘笑起来,“第一个问题就不答了,至于第二个问题……儿说的三年,已是考虑到节外生枝后的答案。” 信国公被他这运筹帷幄的模样逗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这么说来的话,靖阳公主可不再是个好人选了。” 陛下最宠爱的公主,本朝第一女将军,三年便能在漠北军中站稳脚跟,敢再给她三年之期,岂不是要上天?这样的人,世家长媳的身份可轻易无法拉拢。更何况她出身季氏皇族,嫁进来倒是可以,但配宗族嫡长子……且不说族中会有何反应,单说她比丈夫地位更高、更动不得这一点,许多人便受不了。 他对自家儿子是信的,对靖阳的能力和心性也颇为欣赏,可对人心却毫无信任。 杨绪尘深知自家父亲的担忧,可却也知这些都是能够解决的,他就不信父亲没有考虑过靖阳。说这些话,不过是将许多事提前说开,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靖阳的身份的确敏感,她既决意要回漠北,说明兵权她是要定了。只不过这兵权究竟是漠北军的兵权,还是旁的,那就是她自己需要考虑的了。 大魏朝最强的驻军是什么?是漠北军。最强的将领是谁?是镇北大将军袁穆!靖阳当年选择留在漠北,皇上之所以答应,打的便是在漠北军中正大光明安插皇室之人的算盘。只要靖阳能在漠北军中打出名头,能被袁家父子接纳,那就相当于在铁板一块的漠北军中生生割出了一道缝隙! 分权!这便是皇上的打算。 可相对的,这样做的隐患也极大。 靖阳手握兵权,代表的是季氏皇族,可在此之前她首先是人。只要是人就必不可免地会有权力欲|望,一旦靖阳生出了野心,而她又和袁家父子交情深厚,那么反过来对皇帝也是一种威胁。 谁娶了她,那简直相当于对方自带兵权当嫁妆。 先前寿宁节赐婚,已经充分说明这一点。皇上之所以选择裴青,无非是因为裴家亲近皇室,为何不考虑信国公府杨家?因为不敢。 杨家已然是天下世族之首了,好不容易将涉及军中的杨家外戚——琅琊王氏解决,皇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杨家有军中势力?杨霖造反了怎么办?危及皇权怎么办? “非靖阳公主不可?”杨霖不由得再确认。 杨绪尘沉默不语。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信国公良久才道,“既如此,就要好好打算了。族里的声音不足为惧,为父相信你已经考虑到这一点,至于皇上那里……就交给为父。” 自家父亲从头至尾没有反驳他,甚至还为他考虑,杨绪尘心中说不感动是假的,当即起身行了大礼。杨霖将儿子扶起,父子俩重新坐定,杨绪尘定了定神,这才缓缓抛出第二颗□□,“父亲,缱儿的人生大事,您也要早做打算了。” 话音落地,杨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不好,太阳穴唐突地跳了两跳,眯起眼,“此话何意?” 杨绪尘面色冷凝,揉着眉心,头疼地斟酌着言辞,“有个臭小子不死心。” 杨霖的太阳穴顿时跳得更厉害了,安静了许久才抽着嘴角道,“谁?” 尘世子默默看着自家老父亲不说话。 杨霖心里简直要骂娘了,“……燕亲王府?” 尘世子别过脸看窗外。 呵呵。 信国公觉得,今晚的晚膳是吃不下了……不,年节他也要过不好了! “缱儿看不上他。”他强笑着开口。 杨绪尘索性低头认真研究起了自己的手指。 ……一口老血!! 杨霖简直要仰天长叹了。 一个靖阳公主,一个景小王爷,他们杨家真是药丸…… 想当初,他之所以在与爱妻交谈时说要选靖阳公主,原因无非两点: 一则,杨家就算要同皇室联姻,也只能接纳一个姓季的,皇家也只能接纳一个姓杨的,再多就要触及双方底线了。他不愿女儿嫁给七皇子,那就是要让儿子尚主了。 二来,皇上不会轻易放靖阳公主回漠北,必会趁她羽翼未丰、手中无权时给她定亲。这样一来杨家是可以争取的。只不过一旦靖阳公主嫁进来,她势必不能再回军中。这个结果,杨家能接受,皇上也能接受,如果杨绪尘能搞定公主,公主便也能接受。 很好,皆大欢喜。 结果呢?结果呢!!! 结果靖阳公主要下岭南求帝师,杨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依然打着回漠北的主意! 其实这样也行,她要回漠北,那就说明她志在军中,不想嫁人咯。既如此,杨霖自然不会再考虑她,甚至还愿意让杨缱卖她一个人情,联姻不成,日后也好相见嘛。 谁知道,转头儿子便说要尚公主! 很好,杨霖觉得这也能接受,大不了就是艰难一点,靖阳公主一旦三年后归来,必然有足够的话语权,加上他们父子的筹划,娶进门也不是不行。 可现在又冒出一个季景西! 说好的缱儿对景小王爷无意呢?他还特意试探过啊有没有! “……让为父缓缓。”杨霖头疼地撑着太阳穴,好半晌才捋清其中道道,“你是说,缱儿对景小王爷有意?这两人的关系不仅缓过来了,还因为岭南一行……加深了?” 杨绪尘木着脸机械地答,“儿子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可父亲,这的确是事实。” “缱儿告诉你的?”信国公只觉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她满脸都写着呢,还用说?”杨绪尘面无表情。 “……” 心,心好累…… 外院书房里一阵死寂,良久,信国公的声音才幽幽响起,“为父若是假装不知,给缱儿定了旁的亲,你说缱儿她会应么?” “会不会,儿子不敢打包票。”杨绪尘垂眸,“但会被搅黄,这是一定的。父亲,想想陈朗,他终其一生都要被人说身有残疾了,这辈子无法入官场,娶妻也会很艰难。季景西狠起来,您不会想看见的。” 杨霖:……我知道! 那个臭小子,三年前在十八里坡时,哪怕昏迷都喊着他家阿离的名字,伤势没好就敢翻信国公府的墙!当他这个做父亲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原以为不过一时兴起,三年能消磨掉他的心思,谁知压根没有! 真他妈会忍啊…… “收拾一个燕亲王府世子,为父相信为父还是做得到的。”杨霖幽幽开口。 “阿离舍不得。”杨绪尘插的一手好刀。 杨霖怒而拍桌起,“他品性不佳,浪荡成性,不学无术还纨绔乖戾!” “表象罢了。”杨绪尘继续数他的手指。 杨霖:“长得太漂亮,男生女相,不吉!” 杨绪尘:“总比长得丑强。” 杨霖:“他不过一时新鲜!” 杨绪尘:“新鲜三年?” 杨霖:“……你到底站哪边?” 杨绪尘:“我也不想站他,可您女儿喜欢。” ……信不信我吐血给你看哦! 长长呼了口气,杨家家主镇定下来,挑眉望向儿子,“那要不,成全你妹妹,你不娶靖阳?” “休想。”杨绪尘眼皮子都没抬。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尘世子也终于玩够了他的手指头,眼见自家父亲那一脸的‘杨家药丸’,总算找回了点良心,慢吞吞道,“强扭的瓜不甜,父亲与其想如何在二者中择其一,不如考虑如何让阿离过得更舒心。您不是一直说,您希望阿离这辈子都顺遂开怀么?如若不然,她何必十年寒窗苦读,何必入南苑?” 杨霖眸光深邃难测,此时他已彻底接受了不能二选一的事实,出口的话却带着深深的寒意,“为父从没想过要将你们培养成家族棋子。家族的存在,是为了庇护族人,必要的牺牲是允许的,可为父这个家主,还没无用到需要牺牲儿女的人生来巩固家族的地步。” “儿子知道。”杨绪尘面上总算有了丝笑意,“您一直是儿追随的楷模。” 杨霖深深叹了一声,苦笑摇头,“不用卖关子,把你心中所想说说。” “那儿子便说了。”尘世子肃敛起笑容,周身气势渐渐散开,“父亲的顾虑,是皇上对世族的忌惮。自高祖起,世族经巅峰后渐衰,王谢二家败落,越家退出,如今乃是我们杨家当先。我们多年来不与皇室联姻,除了避嫌,也为自保。按理说即便如此,我们也处于风口浪尖,说不得下一个被开刀的便是我们。可如今皇上突然想要与信国公府联姻……儿子有个大胆的猜测。” 杨霖目光骤然变得犀利。 “儿子大胆猜测,”杨绪尘镇定自若地迎上父亲,“皇上,有疾。” 话音落地,书房里一片死寂。 “继续。”杨霖良久开口。 父亲没有反驳,杨绪尘心中顿时惊涛骇浪,可他依旧面色淡然,沉默片刻,继续道,“若想彻底消除杨氏的威胁,皇上需要至少五到十年。这期间,他要逐步消除杨氏的世家领头人地位,要弹压天下世族,要扶持足够强硬的非世族势力……皇上做不完,还有太子,远无必要此时与我们联姻。可皇上依然选择联姻,那只能说明,时间不够,以及,求稳。” 国君更迭对于一个王朝来说是很正常的事,顺利过渡并不难。 那什么时候才需要求稳? “父亲,”杨绪尘垂下眼,“您给儿子透个话,那位,是不是对东宫不满?” 杨霖沉默如铁,半晌才淡淡道,“满意如何,不满又如何?” 杨绪尘摩挲着指尖的棋子,思忖着,忽然笑了一声,“其实满不满意,是皇上的事,与我们无关。如若单纯考虑儿子与缱儿的婚事,想完美解决,只需打消皇上对信国公府的忌惮即可。” “这不可能。”杨霖看住了他。 “那就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杨绪尘对上父亲的目光,面上的笑容淡而轻浅,“选一个愿意亲近世家的太子殿下,就行了。” 第78章 家宠杨小五 杨绪尘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这还要从他上次进宫陪皇上下棋聊天说起。 他不上朝, 没有随时出入皇宫的权力, 见到皇上的机会极少, 比起每日都同皇帝打交道的臣子, 他反而更能一眼发现许久不见之人的改变。 杨绪尘是谁?心细如发,七窍玲珑心,见到老皇帝的第一眼便看出对方身体不适,精神头不如寿宁节时, 整个人也散发着浓浓的迟暮,好似突然间老了许多。 他只一眼便心中有了底,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更是确定了这一点——皇上如今已力有不逮。 老皇帝虽讨厌世族, 觉得这些代代屹立不倒、打不死又压不下的大族很烦,可怪就怪在,他还挺喜欢杨绪尘的。杨绪尘让他有一种“随便放开了欣赏, 反正他活不长”的爽感, 一想到这个优秀却寿数短的年轻人是如今第一世族高门的宗子, 他便像看到了杨家吃枣药丸的明天。 面对杨绪尘, 老皇帝会觉得愉快, 觉得没有后顾之忧, 杨绪尘越优秀,他越开心。他喜欢同杨绪尘聊天, 也喜欢与这位杨氏宗子论策, 在他看来, 这算是他难得轻松的时候。 因而当杨绪尘关切地让他保重身体时, 老皇帝没什么顾虑地当着他的面喝药了。 作为一个药罐子里泡大、医术造诣还算错的病人, 杨绪尘凭着逸散的药味,大致分辨出了药所针对的病症。对比往次两人对坐手谈的时长,皇上能全神贯注的时间越来越短,不过一个时辰闲谈便面露疲惫…… 两相结合,彻底坐实了猜测。 之后,杨绪尘仔细想了这件事。 为何皇上要同杨家联姻?为何决定了联姻却迟迟不决定联姻对象?杨绪尘只能想到一个理由,求稳。 纵观大魏朝历史,高祖皇帝在世族帮助下一统天下,世族势力在那时达到顶峰。然而高祖皇帝末年,到武帝、平帝,再到如今,历时三朝,皇室都在不断打压世族。 当今圣上自登基始,先辈们已然为他打下了坚实基础。廿年来,这位陛下先后经历了夺嫡上位、天灾、与西羌开战、与北戎开战、王谢二家冤案、越氏退隐……撇开旁的不说,单看打压世族的成果,他已然超出了先辈太多。 然而一次性清洗王、谢、越三大巨头,国家吃不消,于是他选择了稳。他放任杨家发展,,除了因为杨家自立国以来便一直低调行事令人放心外,也是为了稳住天下世族。 王谢越三家鼎立时,整个大魏朝臣几乎找不出第四个姓氏,三家骤然没落后,皇上扶持苏家上位。可苏家根底太浅,尽管开国时封了世袭国公,却被世族压得抬不起头,即便崛起,也完全无法同弘农杨氏抗衡。 所以杨绪尘认为,季氏皇族如若坚持打压世族,杨家必然是下一个目标。 当今皇上,是个心胸不算开阔、却脑子清醒、善于守成的帝王。他可以夺嫡,但上位后便老实勤恳;他不惧与外族开战,却没有扩张领土的野心;他可以废了三大世家,之后却没有乘胜追击再下一城。 这样一个帝王,如今时日无多,他要么趁着还有时间,大刀阔斧弄死杨家,要么按兵不动,继续给太子铺路,将任务留给太子去做。 可他两个都没选,他选了和杨家联姻。 这简直和他一贯的主张背道而驰啊! 杨绪尘实在无法揣测这位帝王的心思,直到杨缱从岭南回来,告诉他宣城发生的一切,脑海中才猛然劈下一道闪电,刹那间,想明白了。 问题出在太子殿下身上。 王谢冤案已过十年,杨绪尘几乎忘了,太子殿下的外祖姓谢! 谢家当年纵横朝野,出事时正逢大魏与北戎开战,一封通敌密信,将包括太子、谢宰辅在内的整个谢氏一网打尽,谢家瞬间跌落深渊。 通敌卖|国之罪祸及九族,所有证据齐全,风声鹤唳,朝野动荡。皇上选择治罪谢氏,保下皇后和太子,在当时看来无可厚非。他处理得当,得了仁爱之名,不仅拔除谢家,也平定了当时混乱的人心,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谢氏一倒,太子势力十不存一,太子妃出身寻常,母族不足为虑。 以如今杨绪尘的眼光看来,那时皇上还是看重太子的,可这种看重抵不过对谢家的厌恶。 只是后来为何变了? 是太子殿下一力主张为谢氏翻案,赢得了天下敬重?还是季珪做了二十年东宫之主,已经厌烦?兴许都有。不仅如此,兴许太子还记恨他那位父皇。 皇上没成为季珪心中的好父亲,季珪这个儿子当的也不怎么样。他结|党,掌控京郊大营,将手伸向宣城税收,甚至上次寿宁节,靖阳拼着受伤也要让他背锅,不就是因为他还觊觎靖阳未来手中的兵权? 这些,皇上知道么? 杨绪尘猜,是知道的。 既然皇上对太子不满,那么就要另想他法。他时日无多,此时废太子必然会让局势大变,抽不出手对杨家开刀也能说得过去。 选择和杨家联姻,是他所求的“稳”。 而确定不了联姻对象,不过证明了皇上还没选定继任者罢了。 这其中牵扯甚多,选择联姻的对象也极为慎重。 让杨缱嫁皇子,或是选个心性狠厉的,继位后能立刻反过来对杨家下手,或是选个老实没野心的,一旦皇位更迭,能站在新皇那边。 而若是杨家子尚主,那也要选个聪明听话的公主,能笼络住信国公府,迫使杨家在新皇继位时稳住朝局、支持新皇。 ……哪有那么好的事! 当他们杨家人都是傻的啊! 传承千年的世族门阀当然不会轻易受摆布,在面对皇权时,也是恭有余而敬不足。 如今杨绪尘能对着杨霖轻易说出‘换太子’这种话,杨霖自然也能迅速接受。 父子俩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方心思。 “难啊。”杨霖感慨。 杨绪尘深有同感。 他们不是在难换太子,而是在难,选谁。 让我们来盘点一下当今圣上的几个儿子: 太子季珪,出身精贵,为人严苛,然心胸狭隘,野心勃勃,看似亲近世族; 二皇子,已就藩封王,无诏不得入京,这些年已被太子差不多弄废了; 三皇子,就藩封王,外戚越家全族隐退; 四皇子,前年死在了封地; 五皇子季琤,有能力没野心,虽与陆相千金订婚,但陆家出身微末,不足为虑; 六皇子季珽,太子|党|羽,结亲顾家,顾氏清贵,朝中并无实权; 七皇子季珏,舅舅是苏相,姨母是燕亲王已故发妻,一旦上位,得利者乃苏家。 八皇子,已故。 九皇子,太小了。 选谁?矮子里面拔将军吗? “容后再议罢。”杨霖嫌弃地撂了棋子。 联姻一事需要拖,话说到这份上,杨霖已不急给儿子说亲,嫁女儿更是不可能。 杨家的联姻对象唯有杨绪尘和杨缱,前者想拖延很容易,病一场就是了,后者反倒需要好好筹划,至少观望观望再说。 “为父此意,可不是要选燕亲王府那个。”杨霖撇嘴。 杨绪尘笑,“儿明白。” 杨霖微微颔首,“当务之急,还有一事。” 尘世子怔:“……何事?” “去拿为父的剑来。”信国公冷下脸,“为父先去给那臭小子两剑。” 杨绪尘:“……” 父亲,今日除夕!您这样做是不是……太大快人心了?! 不过最终杨霖也没能去燕亲王府,因为他突然想到,季景西要参加宫宴。 除夕之夜,晚膳后,杨霖和王氏带着杨绪尘、杨缱、杨绪南去了小祠堂。 依照族中规矩,大年初一是杨氏全族开祠祭祖之日,届时族人均会到场,由族中德高望重者主持,族长杨霖作祭祖文,宗子杨绪尘也有其责,一应程序繁琐漫长,至少要持续一日。 而除夕夜祭祖,祭的是琅琊王氏先辈英魂。 祭拜过后便是守夜,由杨霖王氏牵头,六个子女陪同,三位妾室各自回院自行守夜。杨绪尘、杨缱和杨绪南需守完一整夜,老二绪丰、老三绪冉和小六杨绾则可在后半夜时各自去寻生母。 由于来年三月便是大考,整个信国公府只有二公子绪丰参加,因而众人皆是看重。松涛苑主厅里,杨霖亲自唤了二儿子来考校,其余人等围观旁听。 本朝选官,首先考察考生的家世、德行、操守等条件,其次考校君子六艺,之后是论策。每一届大考都会在京城举行,为初春三月,论策内容由主考官现场出题,通过之后再是殿试,由皇帝陛下亲点三甲。 本届大考的主考官至今没有定下,但作为宰辅,杨霖有内部消息,这个消息仅一条,那便是主考不是他。 若主考是他,杨绪丰按律是要避嫌的。 被一屋子灼灼双目盯着,杨绪丰强忍着没有破功,耐着性子认真答父亲提问,好不容易考校完,长松了口气,回过头便给几个弟弟妹妹一人一个暴栗。 “二哥害羞什么,答得不是挺好嘛。”杨绪冉捂着脑门腹诽。 一旁杨绪南心有戚戚,“反正我听不懂,但二哥答得流畅,应该是挺好。” “听不懂居然还有脸说?”杨霖差点被小儿子气笑。 厅内笑成一片,杨绪丰也忍俊不禁,“还是有所不足,听闻谢家卓大哥年后要进府小住,届时丰去寻他讨教一二。” 杨绪尘赞同,“谢卓的才学还是信得过的,你们二人一起,也可查漏补缺。” “查漏补缺?”杨缱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谢卓师兄也要参加大考?” 杨绪尘点点头。 想到谢卓,在场气氛有片刻凝滞。顿了顿,杨霖出言,“若有不懂之处,切莫忘了请教老师。” 杨绪丰的老师乃是大儒上官遇,如今在国子监内任博士供奉。 如今大儒收徒,徒弟要侍奉老师左右,因而杨绪丰常年都住在国子监。也就是过年节,又临逢大考,上官夫子给他放了大假,接下来才能在家中多住些日子。 “二哥,我能旁听吗?”杨缱眼巴巴。 杨绪丰失笑,“当然可以,只怕到时阿离觉得烦闷。” “不会的。”杨缱保证。 “丰弟快些让她去。”杨绪尘感慨,“如今她功课做完后越发爱往我那凑,大哥每日都被她烦扰得不行。” 杨缱:亲大哥? “我也要去!”绪南跟着凑热闹,“姐姐去,我也去!” 杨绪丰故意逗他,“南弟去做什么?不是听不懂吗?” 杨小五目瞪口呆。 “哈哈哈哈……”老三绪冉捧腹大笑,“绪南你再这般下去,我看你还怎么考南苑!” “我还小呢!”杨绪南跳脚。 默默听了半天的杨绾幽幽道,“四姐在同五哥这么大时,已经入南苑了。” 杨绪南:“……” “父亲、母亲、大哥!你们看他们欺负我!”杨小五生无可恋地一头倒栽进杨绪尘怀里。 杨霖与王氏俱是笑开,杨绪尘则咳了一声,摸摸他圆滚滚的脑袋,“不要紧,你不是最差。” 杨绪南嗖地转过身,“真的?” 尘世子点头,“好歹个头比绾儿高。” 绪南:“……” 这个家,他怕是待不下去了…… 第79章 除夕夜未央 皇宫。 除夕夜宴,皇室宗亲齐聚承德殿。越太后年纪大了, 坐没多久便有些支撑不住, 皇上于是点了百无聊赖的季景西送太后回慈凤殿。 燕王妃去世后季景西便被燕亲王丢在了宫里, 童年里绝大部分时间, 季景西是长在慈凤殿太后身边的,祖孙俩极是亲近。要说越太后最喜欢哪一个小辈,恐怕放眼满朝, 唯有季景西了。 相比坐在承德殿听众人的阿谀奉承,季景西也乐得陪老人家。越太后在深宫里闷了一辈子,临老临老越发喜欢含饴弄孙, 然而随着孙辈们渐渐长大, 一个个都不喜欢往她的慈凤殿凑了, 太后娘娘便理所当然地操心起了孙辈们的婚事。因而在回宫的路上,这些个话题便再次老生常谈起来。 “……哀家听说,你五哥对陆相的千金不太满意?” 凤辇上, 越太后随口问道。 “啊?”季景西一脸迷茫,“祖母听谁说的?” “怡妃跟哀家哭诉过。”提起五皇子的生母,越太后口吻略显冷淡。 “孙儿倒是没听五哥说过。”季景西摇头, 想来是怡妃自己不满未来的儿媳妇。 如今朝中三宰辅,杨相、陆相出身世族,苏相则是勋爵,然而陆鸿虽说是个世家子, 陆家这些年却是越发不行了, 如今已经快沦为三流。 想来, 怡妃不满的便是对方的出身了。 “陆相千金,寿宁节时哀家有印象。”越太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记得你与她曾是同窗?” “陆卿羽啊,我知道。”季景西乖顺地点点头,“就那样,不讨厌,也不出挑,经史子集学得不错,跟靖阳皇姐恰好反过来。” 拿靖阳做对比,皇太后脑子里立时便有了生动形象,不由笑出声,“促狭。” “说实话也不行啊皇祖母。”季景西苦着脸,“陆卿羽在我这儿真就是这印象。” 他嚎了两下,顿了顿,“反正不差,皇祖母您想,能进南苑书房的,有几个资质差的?” 这说法倒是很合越太后的心思,她微微颔首,已是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再说了,”季景西道,“就算不满意,五哥自己不会来寻皇祖母吗?哪用得着拐个弯让怡妃来打扰您?” 越太后被他这不讲理的话险些气笑,“以为谁都跟你这皮猴一样不知礼不着调?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皇上赐婚,谁敢不满?” “孙儿就是这意思,皇祖母英明。” 辇车在慈凤殿前停下,季景西恭敬地将越太后扶了下来,亲昵地搀着她往里走,“孙儿瞧着,五哥心里有数,您就甭操心了。” “我不操心他,我操心你和小七。”回到自己地盘,越太后说话也更放得开了些,“眼看着你们年纪也都到了,偏偏上次皇上赐婚,居然撇开了珏儿与你。” 季景西笑起来,“孙儿不急。” 坐在主位上,越太后认真打量了几眼面前的红衣少年,叹气,“你父王先前进宫来,也说过不急着给你说亲,皇祖母就想着,你是不是有自个的打算。景儿,有什么你说出来,皇祖母会帮你的。” 老人家情深意切,季景西心底动了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皇祖母当然会帮着我了,您可是景西的大靠山,不过孙儿现在的确没什么心思,您先操心季珏。” 作为从小看他长大的人,越太后自然清楚季景西是个什么脾性,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有些不好再说下去,只好顺着他转了个话头,“信国公府的千金你认得?” 彼时季景西刚接过女官给他递来的茶,闻言,险些手抖,“……谁?” “信国公府的千金。”越太后又重复了一遍。 季景西顿时脸色有些奇怪,“祖母忽然说起她做什么?” 越太后慵懒地靠上身后的软枕,眸光幽幽,“你皇伯母觉得她不错,配小七挺好。” “……”红衣少年霎时呆愣在原地。 太后娘娘没有瞧见他的僵硬,只是近乎讽刺地冷笑了一声,“当真好盘算,不敢打太子侧妃的主意,也不敢明目张胆为小六寻这门亲,倒是推给珏儿,就不怕弄巧成拙。” 她是不喜皇后的。 当年若非谢家出了那档子事,给了皇上收拾世族的机会,她堂堂太后,也不至为了保全家族,勒令娘家全数退出朝堂。 越氏如此声名赫赫、千年传世,最后竟落得灰溜溜夹起尾巴做人的地步! 皇帝当年为了朝堂局势,求到她面前,言辞恳切,恩威并施……那是她亲自抚养长大、倾尽越氏一族之力扶他上位的儿子!她能怎么办?越太后哪会再给皇上机会让他收拾越家? 她只得咽下这口气。 顷刻之间,王谢倒了,越氏为求自保退出,成年皇子里,除了太子被保下,其余全数被他们的亲父皇折断羽翼…… 谢皇后何德何能,竟让皇帝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如今倒好,皇帝渐渐发现太子羽翼丰满,已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廿年太子,终于有些慌了。 而谢皇后是如何做的?她知道皇上不会让太子娶一个实力雄厚的世家女,也不敢让太子的支持者六皇子有个厉害的岳家,怕他生出二心,于是便将注意打到了七皇子头上。 皇帝想与杨家联姻,她便顺势撮合季珏与杨缱。谢皇后多么用心良苦,为了怕季珏势力太大,先说动皇上将苏家嫡女配给太子。苏家会放弃苏襄?显然不会,这样一来,苏家要么两边不靠,要么只能倒向太子。 而如若杨缱能嫁季珏,他势必会进入皇帝的眼中。皇上不喜世家,太子收拾七皇子也顺理成章。到时七皇子就算反抗,他还没入朝,自己的势力都还没来得及培养,想收拾他易如反掌。 至于五皇子,母妃出身低微,又无什么厉害外戚,不足为惧。 这样一来,能威胁到太子的成年皇子,就没谁了。 她谢皇后当自己割麦子呢?十年一茬?割了二、三、四皇子之后,皇室里没有成年皇子了,等十年,小皇子们都长大了,继续收拾? 想得美。 她怎么不想想,她能不被废,杨家当年也是出过力的?谢家当初可是被烙下了通敌卖国之名!那种局势下,真的单凭皇上一人就能保下她?当文武百官是死的啊! 十年过去,她是不是忘了杨家的恩了?竟要将杨家也拖进水里? “哀家倒是要看看,她撮合珏儿娶信国公千金,是不是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越太后冷道。 她是不在乎谁当皇帝的,早在当年皇上求她大局为重时她就已经寒了心,反正没有越家什么事,太子当皇帝也好,季珏当皇帝也好,谁都好,关她何事? 她只想看谢皇后这般算计,最后能落个什么下场。 “景儿,”越太后认真望向怔愣的季景西,“你不要卷到这淌浑水里来,皇祖母知道你同珏儿向来交好,不想看你为难。” 季景西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严肃的太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 从慈凤殿出来,季景西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承德殿的,入座后,季珏凑上来与他闲聊,他也不冷不热,满脑子想的都是太后说的那些话。 尽管他心知季珏无辜,可这时候,他是真不想理会他。 回到府中已是子时,按例还需守岁。季景西盘腿坐在软垫上,燕亲王端坐首位,右侧是冯侧妃和她的两个孩子,郡主季静怡、以及她的双胞胎弟弟季琳。 燕亲王在喝酒,季景西也抱了个酒盏,他脸色不好,冯侧妃等人不敢触他霉头,偌大的前厅,冷清得好似不像除夕夜。 大抵是气氛太过诡异,最终还是冯侧妃打破了一室的安静,“王爷可还要用些膳食?妾让人备了暖身的鸡汤。” 首座上的燕亲王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道,“不用了。” 冯侧妃唇角的笑僵了僵,“景西呢?” 季景西眼望着廊外纷纷扬扬的雪不说话。 气氛尴尬至极,冯侧妃动了动唇,给自家两个孩子使眼色,季琳不敢出声,还是季静怡笑嘻嘻地凑到燕亲王面前,“父王,鸡汤可好喝了,静怡也馋呢。您不喝,世子哥哥也不喝,静怡都不敢求母妃开小灶了。” 燕亲王低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点点头。 冯侧妃大喜,着人给几个主子一人端了小碗鸡汤,轮到季景西时,先前一直不敢说话的季琳忽然凑过来接过碗,亲自送到了兄长面前,小脸上尽是小心翼翼,“哥哥,喝……喝一点。” 季景西凉凉看他一眼,季琳在他的目光下僵如直木。好半晌,季景西淡淡道,“没胃口。” 季琳霎时脸色一白。 “你拿去喝。”季景西添了一句。 小少年怔了怔,眼底蓦地有了亮光,应了一声,乖巧地将他那一份也端回自己面前,咕咚咕咚将两碗鸡汤都喝了个干净。 刚放下碗,就打了个饱嗝。 他吓了一跳,赶紧捂嘴,可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冯侧妃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季静怡也嫌弃地撇撇嘴,觉得这个胞弟在父亲和世子哥哥面前丢脸。 燕亲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倒是季景西,似笑非笑地开口,“不用勉强。” “不勉强!”季琳连忙摇头。这可是世子哥哥让给他的,怎么也得喝完啊。 一碗鸡汤下去,众人手脚都暖了些,气氛也缓和了不少。燕亲王抽了本书翻看,剩下母子三人也各自找了事做,唯有季景西继续喝酒。 冯侧妃见状,开口,“景西怎么不把酒烫一烫再喝?天这么冷,贪凉可不好。” 季景西懒得同她说话,索性拎了酒盏坐到了门口廊下。仆人见状,连忙将火盆子挪过去。冯侧妃面色不好,讪讪不再开口,厅堂里再次冷寂下来。 过了一会,季景西回头朝季琳勾手指,“过来。” 季琳眼一亮,蹬蹬蹬跑过去,隔着火盆在兄长旁边坐下,“世子哥哥。” “再拿个杯子过来。”季景西招呼下人,之后转头问,“会喝酒吗?” 季琳默默摇头。母妃管得严,他至今一口酒都没敢喝过。 冯侧妃有些坐不住,“景西,琳儿还小,不能喝……” “男子汉,少喝一些怕什么?”燕亲王冷不丁开口。 冯侧妃顿时安静如鸡。 一旁季静怡羡慕地看不远处的胞弟,“世子哥哥,我能也陪着你喝一点吗?” 季景西却是连头都没回,径直倒了一杯推给季琳。后者犹豫地看了看他,又回头看看双胞胎姐姐和面色不愉的母妃,深吸了口气,仰头干掉了满满一杯酒。 “咳咳咳……”酒入喉,辛辣至极,季琳的脸瞬间就红了。 季景西懒洋洋地勾了勾唇角,不再管他,自斟自饮,继续赏起了院中雪景。 好不容易压下腹中烧灼,季琳羞愧地低下头,见世子哥哥又不理他了,怯怯地看了一眼放在两人中间的酒壶,壮着胆子一点点伸过手,见季景西一直没反应,松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世子哥哥,”他端起酒盏,“新、新一年愿您安好!” 季景西已经端酒凑到唇边,闻言动作一顿,诧异地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嗯。” 之后,伸过手在他的酒盏边缘碰了碰。 两人身后,燕亲王默默看着这一幕,沉默良久,开口,“季琳出了年便满十四了。” 冯侧妃受宠若惊,连忙直起腰应了一声,“回王爷,是的。” “学业如何?” 冯侧妃迅速答,“延请了西席先生,琳儿很用功,每日都有在好好温书。” 燕亲王挑眉,“没去国子监?” 冯侧妃摇摇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想入南苑书房,没有王爷您的亲笔,怎么能进?” “本王亲笔也不能随便送人进南苑书房。”燕亲王面色微冷,“你当那是何地?随便什么皇亲都能进的?” 冯侧妃不服地咬唇,“景西不就……”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燕亲王耗尽了耐心,不容反驳道,“出了年,把季琳送去国子学。” 两个长辈的讨论,前头季琳也隐约听见,不敢随便回头插话,只好小心翼翼地看季景西,“世子哥哥,国子学严苛吗?” “还好。”季景西当年也是先入的国子学,与其他皇子们一起读书,之后才又考入的南苑书房。 国子学设立在国子监内,季琳犹豫,“哥哥还去南苑吗?我,我到时能去寻您吗?” “寻我做什么?”季景西似笑非笑,“不怕我带坏你?” 季琳连忙摇头。 “算了。”季景西重新给自己倒上酒,“你母妃不会同意的。” 季琳失望地低下头,“那,那我要是能考进南苑,能每日同世子哥哥一起吗?” “考得上再说。”季景西慵懒搭话。 这话听在季琳耳里,就仿佛他已经答应了一般,顿时喜不自胜。 时间缓缓而过,丑时过半,众人都有些乏累。季静怡早就靠着冯侧妃睡了过去,后者也支着软靠昏昏欲睡。季琳本就不胜酒力,要不是心里卯着劲要陪季景西,怕是早就趴下了。 燕亲王命人将冯侧妃和季静怡送了回去,自己也去了书房。 季景西仍在一盏接一盏地喝,仿佛灌进去的不是酒而是白水,不仅丝毫没有醉意,反而越喝越清醒。那双平日里懒洋洋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极冷的雪,没有丝毫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安静至极。他瞥了一眼快撑不住的季琳,戳了戳他,“喂。” 季琳先是迷糊了两下,接着猛地惊醒过来,“世子哥哥,我还能喝!” “喝什么喝,过来,听我说。”季景西一把将人薅到面前,“给你个任务,能完成么?” 季琳强撑着晕乎乎的精神,“世子哥哥尽管说。” “我出去一趟,你守着,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去更衣。”季景西盯着他,“做得到吗?” 季琳用力点头,问都不问便应下来,“世子哥哥放心去,弟弟等你回来。” “乖。”季景西胡乱揉了一把他的头,起身出了庭院。 刚一跨过院门,无霜便出现在面前,“主子。” “去信国公府。”季景西道。 无霜看他一眼,“锦墨阁还是惊鸿院?” 季景西敛下眼眸,“去玉清湖。让无雪给她身边人送个信。就说……我在等她,不见不散。” 他想见她。 从走出慈凤殿的那一刻起,便发了疯地想见她。 若是见不到她,他怕是会忍不住心底的恶念,让所有人都过不好这个年。 第80章 拳拳赤诚心 信国公府玉清湖, 一个人工开凿、引了活水、乍一看有点大的湖。几个月前, 季景西与杨缱曾为了给靖阳、裴青、杨绪尘三人留下说话空间而避至此地。 如此雪天, 又是除夕之夜, 玉清湖心的凉亭上没了五步一盏的灯,亭周轻曼的纱帐也早早被撤掉, 黑暗之中,唯有漫天染白的雪映出依稀的亮来。 季景西笔直地站在石阶上, 手执一柄油纸伞,厚实的狐裘披风将风雪遮挡在外,深沉的玄色同黑夜融为一体, 他静静看天空飘下的雪, 视线惶惶然穿过其间, 远处巍峨的宫城在夜色下越发肃穆沉重,犹如一头安静盘卧的巨龙。 无霜前去报信未归, 好一会,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季景西敛下眸中的寒意,转身时, 面上已带了笑, “阿离, 你来……” “了”字未出口便噎了回去,面对着明显不是杨缱的来人, 季景西瞬间绷紧了神经。 只见目光所及之处, 无霜僵硬地立在原地, 一柄银白雪色长剑架在他脖间,没有上前,没有言语,黑夜之中也瞧不见他的神情,然而显而易见地,他被人挟持了。 季景西:“……” 双方对峙片刻,一道人影自无霜身后走出,手中的长剑跟着缓缓移了方向,季景西不太识得这个身影,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 出入湖心亭的路只有一条,亭周全是结了冰的湖面,对方的出现,一下便将唯一的出路堵死。他往后退,对方便压着无霜往前,眨眼间,人就逼近了石阶。 持剑之人并非女子身形,季景西眯起眼,有些后悔出门只带了无霜,“阁下何人?” 对方并不答话,迫着无霜往一旁靠了靠,让出足以让人通过的空间。下一秒,一道身影从容自两人身后而出。 “景小王爷深夜驾临鄙府,不知有何要事?” 那第三人平静开口,声音在夜空中响起的刹那,季景西面色大变! “……信国公?” “是我。”对方颔首致意。 季景西:……要死要死要死! 为什么来的是杨相公! “此人乃是小王爷麾下?”杨霖指了指一旁的无霜。 季景西安静如鸡。 下意识咽了咽嗓子,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身后,发现再无旁人,心底顿时一阵哀嚎,苦笑着开口,“是,还望您剑下留人。” 杨霖点点头。下一秒,架在无霜脖颈间的长剑一松,对方解了他的哑穴,无霜得已自由,迅速远离两人,飞身站在了季景西身后。 太尴尬了…… 季景西握紧了手中的伞柄,用了好几息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随手将油纸伞扔给无霜,躬身行礼,“深夜打扰,杨相公勿怪。” 燕亲王府的景小王爷何时这般知礼过? 杨霖挑了挑眉,笑了一声。 在他身后,先前持剑的暗卫打了个呼哨,立时有小仆自远处一路小跑而来,抽了火折子点起灯盏,恭敬地为杨霖引路。 微黄的烛光照亮了方寸之地,杨霖进入亭中,在季景西身前不远处站定,含笑开口,“家里来了客人,老夫不放心,便亲自来看看,不曾想原是小王爷驾临。” 季景西干巴巴地咧了咧唇角。 瞥了一眼身后的无霜,后者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季景西顿时明白,他这是连信都还没送到便被人发现,继而被抓。说不得对方在他们一进国公府时便已知晓,否则怎会被寻到湖心亭?谅无霜胆子再大,也不敢将他供出来。 “叨扰您了。”季景西只得打起精神应付眼前这位得罪不得的老狐狸。 杨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人,顿了顿才好脾气道,“无妨。想来小王爷是守岁无聊了,四处逛逛。这湖心亭能得小王爷青眼,也算是鄙府的荣幸。” 季景西只得苦笑。 他万万没想到今夜一行竟会恰撞上信国公,只想着见人一面便走,却不曾想,既然是除夕之夜,杨府定然也是要守岁的,而杨缱作为嫡女,陪伴父母左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天寒地冻,小王爷可用让人备下火盆灯盏?”杨霖噙笑道。 季景西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是了然,知道自己今夜是见不到人了。 信国公府毕竟是杨霖做主,既然惊动了他,而对方还大费周章地亲自来会一会自己,显然已是摆明了态度。而他季景西,面对信国公——说不得还是他未来的岳父——饶是平素里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时候明说想见杨缱。 “……不了,深夜惊动您,已是晚辈的不是,哪敢再劳烦您招待我。”他摇摇头,“晚辈这便打算离开了,改日再来拜会您。” 杨霖微微颔首,“也好,那便让犬子送送小王爷。来人,去通知一声世子。” 季景西怔,“无须麻烦尘世子……” “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杨霖温和地打断他。 半柱香后,季景西懵呼呼地站在了信国公府的门前,在他对面,被自家父亲从暖洋洋的屋子里差遣出来履行任务的尘世子神色淡漠地望着他,“小王爷,一路走好。” 他口吻说不上恶劣,比起温和儒雅的信国公来说却差多了。任是谁除夕夜守岁守的好好的,暖阁里那么暖和,身边家人团聚,欢声笑语,却因为一个不速之客而被迫出来受冻,心情都不会好到哪去。 更何况,杨绪尘敢以他的寿数起誓,这人定是来寻他家阿离的。 说好的不擅闯信国公府呢? 季景西你自己说过的话都被你吃了是! 面对杨绪尘,季景西就从容多了,“杨绪尘,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句好的?” “小王爷夜闯鄙府,难道还要本世子热情欢迎你不成?”杨绪尘垂着眼懒得看他,对着这么一个混不吝,他没当场拔剑就不错了。 “算了,本小王不跟你计较。”季景西自顾道,“你走开,换阿离来送我。”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杨绪尘险些被他的无耻气得笑出来,咬牙切齿道,“休想!” “啧。”景小王爷撇撇嘴。 见不到人,甚至不确定杨缱知不知自己来过,季景西带着一肚子不甘回到王府,刚一进主院,便见季琳那个傻小子还坐在原处一步未挪,胳膊支着下巴一点一点,明明已经困极,却仍然固执地坚持着。 “要睡回去睡。”他上前,一掌拍醒了迷糊的小少年。 季琳险些被他推个倒栽葱,手忙脚乱稳住身形,迷瞪地眨眨眼,接着猛地跳起来,“世子哥哥!”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拔高,连忙又捂紧嘴,之后放轻了声音悄然道,“您回来了。” “嗯。”季景西弯腰拎起酒壶,拍拍他的肩,“去睡。” 季琳点头应下,可半晌不见动弹。 “嗯?”季景西已经反身离去,见状不得不停下来回头看他。 季琳犹豫了片刻,壮着胆子开口,“世、世子哥哥……你要回秋水苑了吗?” 季景西扬眉,“有事?” “嗯……”季琳低下头,“我能不能,也去啊?” 主院前厅安静至极,夜幕下,季景西缓缓眯起眼,沉默地审视着眼前这位并不熟悉的庶弟。 季琳今年十三,转过年十四岁,他与季静怡乃是双胞姐弟,可两人性格却南辕北辙。季静怡胆大骄纵又能说会道,可眼前这个小子却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平日里害怕季景西比害怕燕亲王更甚,在季景西仅有的印象里,季琳今夜跟他说过的话,比过去十四年都多。 他是冯侧妃所生,当年太后做主抬冯氏进府,本是希望她能让燕亲王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却不曾想燕亲王连洞房花烛都视而不见,将嫡子丢去慈凤殿后便出了京。冯侧妃能生下两个孩子,其实是使了些手段的。 也正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季静怡与季琳并不是在祝福中出生的。冯氏知晓燕亲王与季景西都不喜他们母子,这些年将季琳看管得极严,加上燕亲王除了给庶子取过名字以外,旁的事一概没有操心过,别说尽父亲之责教导了,能多说两句话就不错了。久而久之,季琳就被养成了这么个性子。 他生来懦弱且敏感,平素在府中像个透明人。然而兴许是因为季景西占着一个长兄的名头,从小到大季琳又极少见到父亲,反倒对这位时不时能见到的长兄很是崇敬,哪怕外面都传景小王爷是个行走的祸害,都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兄长的敬意。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比起季静怡,他真是差远了。 十四年来,这是季景西头一次正视自己这个庶弟,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没意思,丢下一句“随你”,转身离去。 季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当即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半天才回过神,顾不得其他,连忙追了上去。 兄弟二人一路无言地回到秋水苑,季景西丢下他径直回房,季琳不知所措地在庭院里站了一小会,很快,无风便来唤他。 “二少爷,主子安排您今夜歇在西侧间,您看可好?” 季琳赶忙点头,甚至还对无风行了个礼,“劳烦了,我听世子哥哥的。” 无风怎会受他的礼,敏捷地躲过后,笑着开口,“二少爷不用这么生份,主子特意交代属下问清楚,您平日用惯什么炭火?” “我、我都可以,我不挑的。”季琳受宠若惊。 “那属下给您备银屑炭。”无风对他笑笑,领着人下去安置了。 临走前,季琳特意来到季景西房前,隔着门行礼问安,虽然没得到季景西的回应,可脸上依然挂着满足的笑,回到房里后,连睡着都翘着唇角,做了一夜的好梦。 季琳睡了个好觉,可整个燕亲王府,除了他,这一夜居然没有一个人睡安稳。 听闻他歇在了季景西的秋水苑,冯侧妃一整晚都又喜又怕,喜的是季景西居然能瞧得上自己儿子,而他的态度无疑能影响到燕亲王,如若今后季景西都能照拂季琳一二,那真的是再好不过了。可她也怕,既怕自己儿子受委屈,又怕季景西带坏季琳。 不知为何,冯氏还隐隐有着不安,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或许是不甘心作祟,又或许是季景西态度转变的太过突然,生怕这其中有什么她没料到的算计。 至于燕亲王,他一整夜都在书房,听到下属回报季景西将季琳带回秋水苑后,有那么一瞬间,他望向苏王妃画像的眼眸变得极为深邃,其中复杂艰涩之意,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概括。 而季静怡……听说她一大早便摔了房里的东西,所居的院子外隐隐传来几句“凭什么”之类的话。只不过这样的胡闹很快便被压了下去,倒是没有传进更多人耳里。 对许多人普通百姓来说,年节是热闹的、开心的,忙碌一整年,过年便是要犒劳自己。然而对于京城上流这些人来说,年节,反倒是比平日更为忙碌。 大年初一,循例是大朝会,拂晓时,文武百官齐聚太极殿,帝后均出席,皇太子率各皇子宗亲献礼,礼部唱表,八方来贺。 朝会之后,许多大家族行祭礼,以弘农杨氏为例,一套流程下来,一整天便过去了。 而到了晚上,皇上在承德殿宴请文武百官,众臣依礼出席。 之后,从大年初二开始,整个京城以皇族季氏为首,各家族均摆出流水筵席。亲族走动,女眷归宁,高门大户前车水马龙不停歇。 初五,皇后娘娘宴请百官女眷。 初六初七,大多进京参加朝会的各地方大员开始四处活动,京城之中出名的酒楼歌坊爆满,单说曲觞楼明月楼,生意已经好得连单独一人的座位都没有了。 递来燕亲王府的帖子摞得有一尺高,这还是燕亲王远离朝堂、季景西还未入仕的结果,至于信国公府,更不用说,光是送进外院书房的帖子就已经有八九个一尺高。这一年杨绪冉也进了鸿胪寺,因着他“杨相之子”的名头,前来拜访的同僚更是一波接一波。 更别说间接送去王氏手里的、杨绪尘手里的,从地方官员到京官,从京外的世家大族到盘踞在盛京的高门大户…… 杨绪尘、杨绪丰、杨绪冉三兄弟每每到了这时就会被抓壮丁,从初五开始就不得不待在外院书房,一个一个挑拣名帖,归类四种,要见的、可见不可见的、不见的、拿不定主意的。三人对此深恶痛绝,一整天下来,各个痛不欲生。 今年,杨霖把杨缱也塞了进去,于是痛苦之人又多了一个。 “不想看了!”杨绪冉烦躁地把帖子一扔,生无可恋地歪在凭几上,“大哥,饶了我!年年都是这些人,一年比一年多,这些人不烦吗?父亲哪有那么多时间见他们啊!” 被点名的杨绪尘手中拿着一份颇为精致的名帖,闻言头也不抬道,“见与不见,不是你说了算的。” “可这也太多了!”杨绪冉哀嚎,“去年比前年多,今年比去年多,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嚎了,想偷懒就直说。”二公子杨绪丰的目光也聚焦在手上的两份名帖上,“待来日父亲致仕,你想干这活计也没机会。” “父亲正当壮年,离致仕早着呢。”冉公子一副咸鱼样,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别说父亲致仕了,改日大哥入朝、二哥你也高中,想想,这样的活计,我至少得做一辈子。再说了,小五迟早也会长大的,等着看,他那懒模样,到时定要求你我帮忙。” 杨绪丰被他这副叫苦模样逗乐,拿着名帖敲他,“可得了,你以为我们每个人都能走到父亲这般位极人臣之地啊?” “别,千万别!”杨绪冉一脸惊吓,“我只想安稳度日即可!这等殊荣,有父亲和大哥就行了。” “没出息。”杨绪尘好气又好笑,“男儿当志存高远、光耀门楣,说的什么话。” “就是,”被母亲打扮得像个小毛球一般的杨缱窝在杨绪尘身边,像个传声筒一般开口,“三哥这话若是让父亲听着了,定要你接来下一整年都忙得飞起。” 杨绪冉:“……不公平!这话明明是丰哥先说的!” “我那是脚踏实地。”杨绪丰好笑,“哪像你,还没开始便先自己往后退缩。” 一屋子人都怼他一个,冉公子委屈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撇着嘴心虚地开口,“我也没退啊不是……嗨呀,我干活还不行。” 杨绪尘、杨绪丰均是好笑地摇头。 事实上杨绪冉的确要比他们三人累一些,毕竟这些递来的名帖除了一些地方官员和京官,还有来自西边、北边、南边的附庸外族。杨家四兄妹,唯有他当年出京游历时将这些个生僻文字学了个囫囵,因此也唯有他看得懂。 要说按礼,这些来自外族的名帖为表敬意,都用的汉人文字,可谁让杨绪冉去过这些地方,对形势更加了解呢。虽然总说杨绪尘足不出户却知天下事,可到底术业有专攻,更何况,他才不想揽下这些活计,锻炼锻炼杨绪冉也是好的。 “行了,别耽搁,早做完早歇着。”杨绪尘轻咳了两声,催促道。 “唉,来啦。”杨绪冉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打起精神处理手边的活。 默默翻看着杨绪尘手边分好的一小沓,杨缱随口道,“兄长,你们是如何确定哪些是可见可不见的?” 杨绪尘抿了一口热茶,放下名帖,抱着手炉仔细教她,“这要看对方是何身份。父亲于朝中主辖户部与兵部。打个比方,倘若递帖之人乃是京城礼部官员,那对方是仅仅依礼拜访,还是要做中间人,帮着旁人说项某事?若此人仅是拜访,那便回一份礼,人就不用见了。而若是有事相求,不求主辖礼部的苏相而求到父亲门下,兴许听一听也无妨。” “除此之外,此人朝中是否有派系,是否与父亲有故旧,平日官风如何,家中家风如何,随名帖一起的礼单里有没有值得注意之物……诸如此类也要考虑。” 杨缱:“……这些,兄长们都知道?” “若是不关注官场,第一次定然是不知的。”杨绪冉也插话进来,“这要靠平日多看多听多留心,父亲也常教我们,博文广记,熟能生巧,心中要有章程和判断。” 杨绪丰点点头。自打他决定参加大考,杨霖便开始循序渐进地培养他的政治觉悟,最早便是从分名帖开始的,“阿离莫要小看这些,别看只是分个名帖,其中深意多着呢。“ 杨缱若有所思,“既是官场之道,那父亲为何今年让我也来?” 此话一出,杨绪丰和杨绪冉均是一怔,“这个……” “这个,就要看你如何理解了。”杨绪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至少,先弄清楚谁同我们信国公府交好,不是吗?” 杨缱怔愣地对上了自家兄长那双温润中带着笑意的眸子。 几乎下意识地,她想到了那枚温解意留给她的、由她祖父亲手雕刻的私印,手指下意识蜷了一蜷,刹那间明了父亲此举的良苦用心。 第81章 又见丁语裳 分名帖分了一整日, 到后来饶是杨缱都觉得累,杨家二、三公子更是咸鱼地趴在矮几上发懵, 连话都懒得说了。四人之中,唯有杨绪尘还保持着斜靠凭几的慵懒模样,耐着性子将几人的成果又检查了一遍。 “大哥,要不歇歇?”杨缱端了参茶给他。 杨绪尘轻咳着摇摇头,“我很好, 倒是你们, 平日里接触的少,的确会不太适应。歇着, 剩下的大哥来就好。” 杨绪丰与杨绪冉默默对视了一眼, 均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杨缱眨眨眼, 总觉得自家大哥的话外之意是在说他们平日太惫懒…… 不过这话倒也没错, 作为信国公府的世子爷, 杨绪尘哪怕身子不好,日常要做的事也极多, 除了要替远在崇福寺的母亲分担族中事务以外, 杨霖也经常招他去书房商讨朝中之事, 加上其他零零碎碎的琐事, 要操心之处绝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都言尘世子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这真不是在夸大。 每个人生于世, 能走到哪一步, 能得到什么红尘馈赠, 除了机缘运气, 更多的还要看付出了多少。 杨绪尘为何能名满京城?为何能被皇上看重、被整个信国公府视为珍宝?为何能成为南苑十八子的定海神针?仅仅是因为他精贵的出身和生来聪慧异常? 并不是。 他还有着令人惊叹的毅力、永不对命运妥协的强大,以及对自我的深刻认知。千年传承之家的宗子所该有的一切品质,在他身上都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每个杨家子在面对杨绪尘时,时常都会感慨天命不公,然而杨绪尘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甚至一次都没有过这般想法。在他看来,一个人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取决于他身处何种身份地位,肩上有多大的责任,而非他能活多久,身子骨强或不强。 但他又极清醒,知晓自己的极限,这般温柔而坚强之人,根本舍不得身边人多操心他一星半点。 杨绪丰杨绪冉也好,杨缱也好,都很明白这一点,因而当他说自己不累、剩下的交给他时,这三人丝毫不敢反驳,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长兄的好意。 “……我总觉得这些名帖,好像和往年有所不同。”杨绪丰望着满屋子的帖子,冷不丁开口。 “是!”杨绪冉一下从矮几上起身,“我也有这种感觉,特微妙,说不上来哪不对。” 杨缱对此毫无发言权,只能讶异地望着两个兄长。杨绪丰蹙眉沉思着,不确定道,“往年递进府里的帖子,占大头的是各大世族,京里的撇开不提,各地的也不少,诸如济南李氏,奉南邵氏,安化梅氏。而今年……” “多了许多勋贵寒门。”杨绪冉恍然大悟,二话不说翻起了脚边一小沓名帖,“我今日没瞧见济南李氏的帖子,大哥二哥你们见过吗?” “并未。”杨绪丰也翻起了名帖和礼单。 杨缱思忖道,“安化梅氏也没有,不过咱们府上与礼部尚书府刚退亲,梅表姨家不愿递帖也实属正常。济南李氏与奉南邵氏素来与我们交好,早些年我还见过这两家的小辈,年节拜礼已是循例,不可能忘却,是不是疏漏了?” 回答她的,是两个兄长飞快翻阅着整理名录。 “不用找了,那两家没递帖子。”杨绪尘终于出声打断两人的动作,见弟弟妹妹都抬头看他,淡定道,“不仅李氏、邵氏没有,往年递帖的世家,今年少了至少四成,大多只有礼单,人却没来。” 杨绪冉不由蹙眉,“这不太对,为何?” “传言误人罢了。”杨绪尘平静道。 在杨缱离开京城的这半年来,京里流言甚嚣尘上。有说信国公府要倒向季氏的,也有说他们与太子敌对的,甚至还有传,弘农杨氏将扶持七皇子上位。而在流言平息之前,或者说在杨家明确表明态度之前,许多人都会暂时观望。 世族与皇室的关系,自古都很微妙。前朝厉帝上位之前,世族几乎架空了整个王朝,宗族势力达到了顶峰。厉帝登基之后,花了整整十年与之相斗,手段极其残暴凶厉,抄家灭族比比皆是,不知有多少宗族高门遭了秧,甚至直接被掀了根基的都有,整个前都护城河都经年不褪血色,而丧歌不绝,白幡遍地。 然后,世族退却了。 可惜这一番不计后果的血洗,虽然成功打压了世族气焰,却也留下了难以弥补的空洞。厉帝之后,末帝上位,彼时朝纲紊乱,政令不达,加上末帝自认心头大患已去,耽于享乐,昏庸无道,后期更是牝鸡司晨,以至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季氏于乱中起兵,最终一统天下。 季氏先祖当年选择了拉拢世族,可双方都心中有数,不成功便罢,一旦季氏成功了,二者又将回到互相制衡之中。 而事实上,每一个君主帝王都不希望自己治下有太多世家这样的庞然大物,世家想生存,除非谋反,否则必然要依附皇权。矛盾的是,他们又不希望自己太过受制于皇权。 凡事有好有坏,此乃历史的矛盾和必然。既然两方都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东西,那最好就都知趣些,好好遵守游戏规则,别乱搞事,前朝的血,可还都没流干呢。 杨家现在就处于一个奇怪而微妙的位置。原本好好的,和季氏君子之交井河不犯,你坐拥你的天下,我发展我的宗族,你不犯我,我也不惹你,甚至还敬你三分,尊你为主。其他世族则以杨氏为风向,只要不偏不倚,大家就你好我好。 可偏偏就出了流言,这些流言还很有趣。说杨氏成为季氏走狗,是没脑子的一种说法,没人会信。可要说信国公府不喜东宫,想扶持其他皇子,那信的人就多了去了,因为杨家的确有这样的能力。 说白了一句话,陛下依然忌惮杨家,杨家什么都还没做呢,世家们也开始不满了。 简直两头不讨好。 弘农杨氏向来不参与党争,自大魏朝立国以来一直都以纯臣示人,需要他们低调时,他们韬光养晦,而需要他们站出来时,他们也不惧高调。他们不在意太子是谁,只在意皇帝是谁。 作为世族领头羊,人们需要杨家有这样一个态度。世族的痛还没过去,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走出低谷,既不希望失去地位,又怕再遭受一次血洗,大家对现今的状况很满意,并不想有所改变。 所以他们也不允许杨家有所改变。 太子季珪已经做了二十年东宫之主,二十年来一直没做过什么太出格之事,甚至还曾为王谢平过反,许多世家对他印象都还不错,不少人都认为一旦季珪上位,世族甚至能更进一步发展。这时候信国公府想搞事情,问过他们了吗? 大家都在红尘中,能像曲宁温氏那样淡薄名利、远离尘世的家族能有几个?世族大多独善其身,趋利避害之能已经融进骨髓,真要凉薄起来,你想象不出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一旦信国公府卷进党争之中,想想,若是失败,等着他们的就不只是落井下石。他们会成为第二个谢氏,第二个王氏,成为被放弃的下一个。 “真是荒谬!”杨绪冉气得狠狠拍向凭几,“都是些什么蠢货,这些流言都信?!他们是不是把季珪想得太好了,真以为他能让他们出头?季珪可是陛下教出来的太子!” 杨绪丰也紧蹙眉头,“这些风声是谁放出来的?” 自然是荣华宫的那位谢皇后……杨绪尘敛眸以默,淡淡道,“不用理会。” “大哥,这可不是小事!”杨绪冉焦急,“有人在逼我们站队。脑子有病是不是?咱们杨家什么时候站过队了?真是异想天开。” 杨绪尘温和地笑了笑,“无妨。我们信国公府做事,不需要旁人指手画脚。何况那些人也只是观望而已,等情势明了,风声便会过去。” “可这些流言蜚语终究会对我们有影响。”杨绪丰不赞同地摇头,“还是压下去,我们与东宫素来井河不犯,没必要因此结怨。” 两个弟弟均是一脸不忿和忧虑,看得杨绪尘心中既感慨又欣慰。他习惯性地咳了两声,伸手从脚边的一堆名帖里准确地抽了一张,丢到四人中间,“好,听你们的。我会将事情转告父亲,不着急,待父亲见过这位,想来风声便不会这么紧了。” 其他三人均一脸疑惑地看向名帖。 “这是哪位?”杨绪丰看向拿起帖子的杨缱。 后者打开看了一眼,表情甚是微妙,“……呃,宣城太守,丁志学。” “丁志学?父亲当年提拔的从属?”杨绪冉倒是记得这个人,不过还是询问地看向自家二哥,杨绪丰肯定地点了点头。 当年杨霖在宣城任职时,杨绪丰、杨绪冉都被带了去,因而对那位丁志学都有印象。彼时杨绪尘在京城养病,杨缱则在王家,两人是随后这些年才知道丁志学的。 三人都等着杨绪尘解释,后者却只是轻浅地勾了勾唇角,不欲多说,“行了,散,累了一天,都回去歇着。” “别吊人胃口啊大哥。”杨绪冉愁眉苦脸。 “想知道啊?贿赂阿离试试,她高兴了就告诉你。”杨绪尘慵懒抬眉。 杨绪冉顿时转向杨缱,“好阿离,三哥带你出去看庙会好不好?告诉哥哥。” 杨缱噗嗤笑出来,见自家大哥眸中带笑,便也大方道,“好。嗯……我当初在宣城时,见过这位丁大人对六殿下鞍前马后,这么说,三哥懂的?” 杨绪冉:“……” “……看来真有必要见一见这位丁大人了。”杨绪丰一锤定音。 话虽这么说,可见与不见却也不是他们能说得算。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很快见到了那位宣城太守,不仅如此,对方还带家眷上门了。 看着眼前花枝招展、乖巧羞涩的丁语裳,杨绪冉只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母亲的耳提面命还在耳边回响,面对自家大哥明显一脸的幸灾乐祸和二哥的看热闹,杨三公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口,“那我便带阿离、绾儿和这位……丁七小姐一起出门了。” “早去早回。”杨绪尘笑眯眯地颔首。 “庙会人多,冉弟细心些,护好三个女儿家。”杨绪丰接话。 带着自家妹妹逛庙会是一回事,多了一个陌生女子是另一回事好不好!他才不想这么麻烦啊……杨绪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两个兄长,“大哥二哥不一起出门散,散,心?” 回答他的,是杨绪尘出口的一阵咳嗽。 “大哥可还好?”杨绪丰闻弦歌而知雅意,扶着杨绪尘便往回走,“大哥想来这些天累着了,我们就不跟着去了,三弟、四妹妹,绾儿,好好玩,别冷落客人。” 杨绪冉:“……” 心情微妙的杨缱:“……” 被拖来陪兄姐,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杨绾:“……” 第82章 庙会起争执 京城年节的庙会自初五始, 持续五日, 东西二市自不必提,崇福寺、普济寺等大寺也会在这五日里广开庙门,设粥棚,摆素宴, 开坛祈福。鉴于杨家子对崇福寺已经很是熟悉, 杨绪冉便在询问过三个姑娘家后,做主带她们去了普济寺。 比起崇福寺这等香火顶旺的寺庙, 普济寺的香客不算太多, 然而即便如此,还未到山门前, 路两旁便已多了许多小摊小贩。京里许多数得上名的店铺也都在此设了门市,诸如曲觞楼、食云斋等,就连玲珑八宝阁都派了人来。 年节庙会, 达官显贵、平民百姓皆有, 这些大门面也并非打着赚钱的心思设摊,更多的还是主动为普济寺添上一笔香油钱,设粥棚时留一分位置, 既起到了宣传效果,也能博一个好名声。至于摊位上的东西,则大多为普通价位。让普通百姓也能买的起, 才是庙会的真正的意义所在。 杨家的马车并未直接驶进普济寺, 半路上便停了。他们同大多数乘车前来的人家一样, 集中将马车停靠在某处, 之后慢步前行,进寺祈福前还能逛一逛庙会。 今日原本只是杨绪冉带两个妹妹出游,谁知丁志学一家上门,王氏只好出面招待女眷。恰好杨缱与杨绾要去给王氏请安道别,后者出于礼,多问了一句丁夫人和丁七小姐……结果,出游的人里便多了一个丁语裳。 虽然杨缱没说过同丁语裳之间的过节,可两人曾结怨却是真的。怪的是,一路走来,丁语裳全程都笑语盈盈,丝毫看不出当日在宣城别院被气得哭走的怨气,不知的还以为她与杨缱交情多好。不过她这般作为,杨缱也乐得清闲,不就是尬聊+演戏嘛,她还是会的。 不明真相的杨绪冉和杨绾都觉得这位丁家小姐是个柔和性子,加上对方长相颇具南方女子的温婉明媚,世人尚美,两人对她的态度都还不错。 杨绪冉经过这一路的舒缓,早就没了最初的无奈,反而和丁语裳还颇谈得来。他对丁志学很好奇,旁敲侧击了一路,虽然语言陷阱许多,两人的称呼却已从最初的“三公子”、“丁小姐”变成了“冉哥哥”和“语裳妹妹”。 杨缱听在耳里,别提多微妙了。 四人结伴上山,一路说说笑笑倒也惬意。只是相比杨缱、杨绾对路边摊贩、杂耍的兴趣,丁语裳表现得颇为平静,明显能看出兴致不高,大部分时间都在同杨绪冉说话。后者怕冷落了她,热情地邀请她也挑些小物件,丁七小姐也婉言拒绝了。 杨绪冉不强求,依然笑嘻嘻地陪着三个姑娘家闲逛,甚至在寺门口不远处给三人一人买了一个民间手艺匠捏的泥人儿。那泥人儿捏得甚好,圆滚滚颇为喜庆,杨缱与杨绾均是觉得稀奇,喜欢的紧,杨绾还特意自掏腰包,给她三哥回赠了一个金灿灿的糖人。 杨绪冉高兴坏了,揉着杨绾的小脸欣慰道,“可以可以,我们绾儿有良心,知道回礼了。” 杨绾咧着小嘴笑得开怀,杨缱则被逗笑,“三哥可是在指桑骂槐?不然我也买个回赠于你?” “三哥可没这么说,阿离莫要冤枉我。”杨绪冉调皮地眨眨眼,喜滋滋地打算吃糖人。 结果下一秒,丁语裳忽然开口,“冉哥哥别吃!” 杨绪冉动作一滞,疑惑地回头。 她为难地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糖人,尽量压着嫌弃之意柔声道,“这种摊子上的东西入不得口,冉哥哥仔细不干净,吃坏了肚子。” 话音未落,只听卡擦一声脆响,杨绾刚好咬下糖人一角,乍然听她这么一说,明显愣了愣,口中的糖丝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就这么僵住了。 杨绪冉怔,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顿了顿才平静道,“无妨,语裳妹妹有所不知,这些百姓虽看着不体面,做生意营生上还是很注意的,我从前也吃过,没事。” 丁语裳微微蹙眉,“冉哥哥这般光风霁月的身份,哪能吃这些上不得台面的?” 说着便道了一声“失礼”,伸手拿过他手中糖人丢到一边,从袖中掏出手帕,亲自上前拉过他的手仔细擦了擦,一切作罢才又退回去。 杨绪冉:“……” 还尴尬地拿着糖人的杨绾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的一头雾水,口中的糖丝已化,她不由得咽了一口,渐渐品出了些不对。 怎么这糖人就吃不得了?她从前也吃的啊!上次她同四姐姐、景小王爷逛庙会的时候,还给自家大哥也带了糖人,大哥也吃得很高兴啊?? “三哥,你什么身份啊?”杨绾疑惑地看杨绪冉。 杨绪冉一脸的‘你问我我问谁’,与小妹对视片刻,又抬眼,无声地询问杨缱,仿佛在说,这丁小姐怎么回事? 结果还没等到杨缱开口,身后便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哈……杨绪冉,我也想问,你什么身份啊,连糖人都吃不得了?” 四人齐齐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骚包孔雀蓝锦衣的公子哥正饶有兴致地笑望过来,数九寒冬天,手里居然还执着一把精致的鎏金扇,正是裴家小侯爷,裴青。 “子玉?你怎么在这儿?”杨绪冉开口。 “怎么,只能你有佳人相伴,我就不能出来逛庙会啊。”裴青款步上前,先同杨缱打了声招呼,接着蹲在杨绾面前,笑嘻嘻道,“这是绾儿妹妹,还记得你裴青哥哥不?” 杨绾乖巧地点点头,“给裴哥哥见礼了。” “真乖。”裴青揉揉她的头,伸手,“裴青哥哥也想吃糖人,可惜没带铜板,怎么办,绾儿妹妹愿意割爱吗?” “……哦,给。”杨绾大方地将手中糖人递过去。 裴青笑着接过来,起身站到杨缱身边,一边将糖人咬得咯嘣响,一边打量眼前的丁语裳杨绪冉,“这位美丽的小姐是哪家的,从前怎的没见过?” 杨缱看了一眼凑热闹不嫌事大的裴家小侯爷,开口,“此乃宣城太守丁大人千金,丁语裳小姐。丁小姐,这位是齐孝侯府世子,裴青,裴子玉。” 丁语裳面色不太好。她就算再瞎也能看出眼前这人出身显贵,衣着饰物无一不是上品,手中那把鎏金扇更是做工巧夺天工。如今再一听杨缱介绍,很好,居然是个侯府世子。 裴青显然不知听了多久,她才刚说过这些东西吃不得,这厢他便旁若无人地吃起来,这不是在打脸是在干什么? “原来是丁小姐,幸会。”裴青一边嚼着糖人,一边不伦不类地拱拱手,随即又不依不饶地将话题拉了回来,“杨绪冉,说啊。” ……说什么说!我知道个毛啊! 杨绪冉简直要气笑了。 “不关冉哥哥的事,裴世子莫为难冉哥哥。”丁语裳委屈地开口,盈盈望向四人的眸子一言不合就发红,“语裳只是担心冉哥哥……” 裴青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怂怂地往杨缱身后一躲,小声凑到耳边问,“我什么都没说,她怎么说哭就哭啊?” 杨缱:我怎么知道。 “语裳姐姐,你这话绾儿听不懂。”杨绾直勾勾抬头看她,“这糖人是我给三哥的,你却说吃不得,难道我要害三哥吗?” 丁语裳扫她一眼,眼底有着不屑,似是不愿与她争辩,“你年纪还小。” “那为什么你不准三哥吃,却没拦着我?”杨绾撅起小嘴。 ……一介小小庶女,吃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我才懒得管……丁语裳抿了抿唇,知道这话不能说,只好敷衍道,“姐姐还没来得及阻止你……” “行了。”杨缱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杨绪冉,平静道,“时辰不早,上山。裴哥哥一起吗?” 裴青笑,“好啊,正好我也要去普济寺,现在上山,当不至于迟了。” 几人往山上走,杨缱拉着有些不高兴的杨绾,杨绪冉则问,“你约了人?” “对。”裴青潇洒地拿扇柄敲掌,“他们几个今儿也在呢,不然大冷天的,你以为我愿意出门?青这是陪贵人消遣来了啊。你们来的巧,可惜尘儿不在,公主和袁铮也没来,不然倒是凑个齐整。” 这话,杨绪冉和杨缱都懂,丁语裳有心问,那三人却仿佛自成气场,竟令她没找到机会插嘴。倒是杨绾好奇地抬眼,“他们?裴哥哥,他们是谁。” 裴青好笑地看她,“其中一个你认得,就是那个传说会吃小孩的……嗷!” 他吃痛地捂着肋骨看杨缱,后者面不改色,“还有外人在,裴家哥哥别乱说,你这样会带坏绾儿。” “啊,是小王爷……”杨绾记性很好,立时便反应过来,不赞同地摇摇头,“裴哥哥说的不对哦,绾儿知道,小王爷不吃小孩了呢。” 小王爷?! 丁语裳的心脏猛地一跳。 “是是是,绾儿说的对,他现在是不吃了。”裴青忍笑答。 杨缱深深叹气,沉声警告,“子玉,绾儿。” “不说不说,我知错。”裴青迅速服软。 普济寺的前门有总共九十九级青石台阶,几人到来时,不少虔诚的香客正一级一拜地往上走。绾儿年纪小,九十九阶对她来说委实太长,杨绪冉便将她背在了背上,丁语裳作为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弱女子,面对这么长的台阶也发怵,但见杨缱也是步行,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只可惜很快便慢了下来。 杨缱稳当当地与裴青走在前面,杨绪冉无奈只好陪丁语裳在后面慢慢走。双方渐渐拉开距离,裴青忍不住问,“这丁语裳哪来的?” “客人。”杨缱答。 “她心悦绪冉?”裴青蹙眉。 杨缱挑眉,“为何这般问?” 裴青表情微妙,“方才庙会上,我在后头看半天了。她那般看重绪冉,字里行间都不掩欣赏,却对你家小六不冷不热……我不过为绾儿妹妹打抱不平一下,她就一副委屈的要哭的样子,忒是吓人。” “子玉哥哥猜错了。”杨缱平静地摇头,“她心悦季景西。” 啥? 裴青顿时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台阶上,踉跄站稳后不可思议道,“你再说一遍?” 杨缱抿着唇不答。 “嗨哟!”裴青不可置信地哈了一声,“嘶——我有点懂了欸,啧啧,这丁小姐厉害啊,居然是这种类型。” “……什么类型?”杨缱一头雾水。 “你怕是不了解这种女子。”裴青笑得意味深长,甚至还打开他的鎏金扇摇了两下,“有一种女子,她习惯了所有人都喜欢她、看重她,看到优秀的青年才俊呢,便会发挥自己的魅力撩一把,但这种撩却没有目的性,只是为了享受对方的心悦和恭维罢了。我猜,那个丁语裳怕是看绪冉年纪轻轻便入鸿胪寺,又出身信国公府,英俊潇洒相貌堂堂,习惯性撩一撩而已。” “……”杨缱一脸‘你在说什么玩意’的表情,“啊?” “哎,就知道你不懂。”裴青点点她的脑门,“她方才不是说绪冉的身份什么的,你看她为何不拦你家小六?” 杨缱语气不好,“她瞧不上我家绾儿。” “正解。”裴青刷地合上折扇,“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家小六的庶女身份,丁语裳看不上眼。相信你子玉哥哥这双眼睛,我瞧得清清儿的,那一脸的不耐烦,嗬,面对你我她就不这样了。” 杨缱:“……我三哥也不是嫡出。” “她知道么?” “……” “她信吗?嫡长子赋闲在家,庶出之子却蒙荫入朝,虽是鸿胪寺这等清贵之处,但上来就是从六品上的寺丞?”裴青摇头长叹,“别说她不信了,连我都不信。你们信国公府真是……虽仪制上嫡庶分明,却在这方面视同一律。” 裴青出身齐孝侯裴家嫡枝,但他家中情势之复杂,杨缱也是有所耳闻。不仅是她,他们这帮同窗挚友都很清楚。裴青能最终被请封世子,除了他自己抗争和族中的支持,还离不开南苑十八子当年在背后出谋划策。 撇家裴家嫡枝三房的争权夺利不提,光是裴青身边那些个不安分的兄弟们就足够让他头疼了。用当初在南苑时季景西的话说,齐孝侯脑子不清楚,放着好好的嫡子不疼不管,反而对庶子颇为看重,被后院女人迷了眼,不是疯了就是蠢。 反观信国公府,杨霖虽看重两个庶子,可杨绪尘的地位却决不会动摇。不仅如此,杨绪南的嫡次子地位也稳得很。父亲教的好,长兄压得住,杨绪丰、杨绪冉长这么大从未生过异心,信国公府内部团结得不像个大宗族。 当然,这与杨家嫡枝如今人丁稀少也脱不开关系。 “那若是按你所说,放我三哥在后面陪丁语裳岂不是不妥?”杨缱担忧地回望身后,杨绪冉与丁语裳两人正保持着距离缓步上前,这才稍稍放心。 裴青也跟着她的视线回望,顿了顿才继续与她并肩往上走,“阿离别小看绪冉,他聪明着呢,你以为为何会带绾儿一起?多一个人在,能做什么啊,一切不应该有的接触都被他扼杀在萌芽了。” 他继续道,“阿离不妨说说,那丁小姐跟景西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杨缱老实答,“他没告诉我。” 裴青眨眨眼,“是你们在宣城时候的事?” 杨缱点头。 裴青心下了然,体贴地不再多问。 第83章 世事难两全 九十九级台阶走完, 杨缱与裴青不过微喘, 两人避到一旁闲聊着等待后面三人。差不多一刻钟后, 三人终于出现,杨绪冉放下杨绾, 两人状态都还不错,唯有丁语裳瞧着累得不轻,小脸被冻得发白, 被丫头扶着,是一丁点力气都没了。 众人只得又等她歇过疲累, 时候差不多才齐齐入寺。 普济寺占地不小,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穿过前殿,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一处清静的偏殿。经通报后,众人鱼贯入内。 彼时殿内的棋局正值激烈, 对峙的两方, 一是老态龙钟、面目慈祥的僧人,另一个则是一身鲜艳如血的红衣男子。 在两人身边,紫袍玉冠的七皇子与锦衣玉带的孟家少主并坐一处观棋, 听见响动,均抬目望来。 “不好意思, 来迟了。”裴青开口便是赔罪,“给殿下请安。” 他声音刻意放低, 只因瞧见了棋局。在他身后, 杨家一行也无声行礼。丁语裳入内后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红衣身影, 眼眸一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随后听到那声殿下,心下诧异,但见周遭安静至极,不敢多言,跟着恭敬地福了一礼,心中却猜测起是哪一位殿下。 听到裴青的声音,老和尚暂且放下棋子,双掌合十回了众人一礼,而他对面的红衣男子却是连头都没抬,“来迟的滚出去罚站,别打扰小爷。” 裴青好笑,“你确定?” “别听他胡说。”七皇子季珏望向杨家一行,确切的说是望向杨缱与杨绪冉,“你们二位是裴青拉来的,还是恰好遇着了?” “恰好碰上。”裴青替两人答。 “真巧了,快入坐。”季珏朝他们招手,“小孟一边儿去,火盆让给缱妹妹。” 听到熟悉的字眼,季景西落子的动作猛然停在半空,刷地抬头,视线刚刚好对上杨缱。怔神的功夫,杨缱已经微微屈膝垂眸,“见过小王爷。” 时隔多日,终于又听见了魂牵梦萦的声音,季景西眨了眨眼,眸光飞快扫了一圈,接着忽然将棋子丢进棋笼,感受着骤然加速的心跳,慵懒笑道,“正好,来替本小王将这局棋下完。觉明大师棋艺高超,本小王不想输得太难看。” 他望过来的方向上只有杨缱与丁语裳,后者激动地掐了掐手心,刚要上前搭话,杨缱却道,“中途换人,小王爷可有问过觉明大师?” “就是,怎么还兴搬救兵了?方才怎不见你找殿下与我啊。”被‘赶走’的孟斐然跟着开口。 “找你们,那不是找输?”季景西挑眉。 孟斐然:“……” 季珏也险些气笑,“缱妹妹别理他。” “你说不理就不理的啊。”季景西撇撇嘴,随即正色道,“觉明大师可介意?” 觉明老和尚温和地笑念了一声佛号,“自然不介意。” “听见了?”季景西拖着长音环视一圈,之后朝杨缱偏了偏头,“明城?” 杨缱面不改色地上前,停在他面前,后者抬眸笑看她,两人就这么保持着姿势对视着,谁也不动。大殿内寂静一片,不远处,杨绪冉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人不分场合,暗暗翻了个白眼,开口,“小王爷,你还让不让位了?打算让我家四妹妹站着下棋啊!” 反应过来的季景西:“……” 讪讪地让出位子给杨缱,众人见她落座,也纷纷坐下,七皇子与孟斐然注意到还有个陌生人在,不由问起丁语裳。杨缱免不得又介绍了一番,丁小姐也重新给众人见了礼。 至于季景西,他从头到尾不过懒懒应了一声,连个眼神都欠奉,虽是挪了位置,却还坐在杨缱身边,丝毫没打算再动一动。 好在众人也都习惯了他不按常理出牌,知情的都没眼看,不知情的反而觉得正常。 杨缱拿起棋子,瞥了一眼身边不过挪了个方寸地的季景西,强忍着没出声让他离远些,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 结果一看棋势,险些没控制住表情,“这什么乱七八糟……” “哈哈哈哈……”七皇子与孟斐然顿时爆笑出声,前者边笑边道,“缱妹妹是不是被景西这家伙的棋路吓着了?” 对面觉明大师也忍俊不禁,“小王爷棋路的确鬼疑莫测。” “喂喂,够了啊,有什么可笑的。”季景西耳根泛着诡异的红,“有本事你们来!观棋不语懂不懂?明城还没说话呢,就你们戏多。” “不敢不敢,我们可没勇气接你的局。”裴青大笑。 众人纷纷开嘲讽,连杨家兄妹也加入其中,丁语裳在一旁默默听着,面上越发忿忿,忍不住道,“小女子却觉得景小王爷剑指偏锋,每一步都似是有深意,很厉害呢。” 她一出声,殿内顿时静了一瞬。 杨缱抬眸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平静地望向季景西,后者面上骤然冷下来,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远处,裴青似笑非笑,心道居然还真让缱妹妹说中了。 其余人则均意外地看着丁语裳,季珏好笑道,“丁小姐不用为他开脱。” 丁语裳急忙摆手,“不是,小女子的确对景小王爷的棋路心生敬佩……” “那你来?”杨缱开口。 丁语裳啊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向季景西,“可、可以吗?” “……明城别闹,我与大师有赌局。”季景西看都没看她,只是一脸无奈又纵容地望着杨缱。 杨缱回头,“所以?” “我只信你。” 两人对视片刻,杨缱垂下眼眸,轻声嘟囔,“我还得必须赢啊?” “缱妹妹不必勉强,景西脑子里想的什么很难猜。”季珏于心不忍,“若是觉得为难也不打紧,自己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杨缱诧异抬头,发现季珏的确是在担忧她,不由会心一笑,“多谢殿下。” 话音刚落,脸颊便忽然被掐住,却是季景西强迫她转回来看着自己,眼眸带着薄怒,“笑什么笑,我不要面子的啊?专心点行不行?别让觉明大师久等。” 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上手,杨缱整个人都懵住了,其他人也是一愣。 认识这么久,杨缱自认对季景西情绪的把握已非常人可比。这番话说的很季景西没错,众人也只当他一如平常那般赌个气,可杨缱看着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却从那层薄怒之后看到了真正的冷意。 他居然真的在生气。 下一秒,只听啪地一声响亮的脆声,却是杨缱干脆利落地拍掉了他的手,“疼!” 嘶—— 季景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眸深处的极寒刹那间消影无踪,捂着被打红的手背,他愕然:到底谁疼啊!!他都没敢用力气的好不好! “……好嘛,对不起。那你赶紧的。”景小王爷哪顶得住她的注视,瞬间便败退了。 回答他的,是杨缱专心致志研究棋局的沉默。 偏殿内,这一瞬出奇的安静。 方才那一幕吓到了不少人,尤其是裴青、孟斐然和杨绪冉。三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均是觉得这发展有点不对,景西表现的太明显了……可还没等他们再进一步交流,孟斐然不经意瞥了一眼身边的季珏,却发现对方正狐疑地来回盯着那两人,面上惊异不定。 “……小孟,你出来一下。” 季珏朝他招招手,首先走出偏殿。 孟斐然心道不好,硬着头皮跟出去。临出门时下意识扫了一眼季景西,却冷不丁与对方的视线相撞。后者平静地看着他,明明是波澜不惊,却看得小孟心中发怵。 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偏僻处,季珏回过头,站定,“景西跟缱妹妹怎么回事?” “啊?”孟斐然白目地回望他,“什、什么怎么回事?” “他们何时这般熟稔了?”季珏一动不动地盯紧眼前人,好似要将他的一切反应都收进眼底,“你跟我说实话,景西在做什么?” 孟斐然委屈极了,心里的小人不断拿头撞着墙。 他也想知道啊!他也没想到这两人发展这么快啊!到底要不要说?七殿下知不知道靖阳公主曾经想撮合他与杨缱?若是七殿下知道景西对杨缱有意,会支持么? “斐然不懂殿下问的是什么……”他不得不斟字酌句,“哪里不对吗?” “别给我打马虎眼。”季珏皱眉,“你知道的,近来京里的风声有些不对头。我不知是谁要针对我,但总归谨言慎行没错,这时候同杨家走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别忘了裴青还在呢。” 裴青出身世族,裴家虽亲近皇室——确切的说是亲近太子,却依然敬信国公府三分。他们同裴青交好不假,可这都是私下的交情,若是上升到政治层面,谁知道裴青站哪边? 孟斐然心里叫苦不迭。 他当然也知道风声不对,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杨家要亲近七殿下……这不是找事吗? 他和景西都是与季珏绑定的,他们的一言一行最终都会被归因到季珏头上。可景西哪会在乎这些啊!让他远离杨缱,这可能吗?他努力了三年都没做到的事,怎么可能如今有所进展了反而退却? “臣的确不知景西在做什么。”孟斐然甚至换了称呼,“殿下,景西那个性子您是知道的,他做事向来凭喜好,脾气在那里摆着,这满京城谁不知?” 季珏默然。 的确,景西做事,还轮不到他们干涉,哪怕是他这个做堂哥的都压不住,旁人更是不敢随意揣测。 “景西就是那个样子,他与缱妹妹还不是经常一言不合就吵?倒是殿下,”见他松动,小孟迅速转移话题,“那些风声……您什么态度?” “我?”季珏抬眉,“我什么态度你不知?我对那些没兴趣。” 孟斐然顿时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问,“那对杨缱呢?” “……”季珏怔愣。 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小孟心中已经落下的石头又猛地悬起,几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殿下?” “叫魂啊。”季珏回过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接下来的话却有些犹豫,“缱妹妹……她挺好的。” 孟斐然目瞪口呆。 季珏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不过说实话罢了。好了,有事回去再说。” “不是,殿下,”孟斐然着急不已,“您该不会是……” “闭——嘴。”季珏拖着长音打断他,“我就那么一说罢了,你能说她不好吗?你告诉我她哪不好?身份地位,学识修养,甚至是脾性,哪里不是一等一的?” 孟斐然语塞。 是是是,你们说的都对,杨缱的确哪都好,不管是配你还是配景西都绝对没问题,甚至人家说不得还看不上你们俩呢,毕竟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小王爷,一个是母妃已逝毫无势力的皇子…… 可最大的问题就出在她的出身上啊! 他算是琢磨出来了。这两兄弟,一个情根深种,不撞南墙不回头,另一个呢,不反对,还很欣赏,愿意娶,娶不着也无所谓…… 孟斐然倒也理解季珏的想法。 他并不像季景西那般认真地喜欢哪个人,单纯只是从对方的条件和自身的喜好出发。皇子妃这个身份,杨缱绰绰有余,娶到就是赚,娶不到也不强求。以前之所以没考虑,是因为季杨二氏从不联姻,如今虽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说杨家想要将嫡女嫁给七皇子,想来无风不起浪,那考虑考虑也行。 只不过这个考虑,可能会涉及到政治层面,需要从长计议。 但你说杨缱这个人好不好? 那肯定是好的。 试问谁不想娶杨家嫡女? 南苑出身的这帮人,大家都知根知底,杨家的好,杨缱的精贵,那是有目共睹。找这样一个妻子,绝对不会堕了门楣。可话又说回来,南苑十八子,真真正正对杨缱势在必得、把她当成眼珠子疼的,却只有一个季景西。 打小,季珏、景西、袁铮和他孟斐然就是铁杆死党,这么多年下来,不说什么同生共死的矫情话,却也有着同富贵共患难的觉悟和决心。 孟斐然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兄弟阋墙,但比起这些,他还在意自己在意的人过得好不好。 季景西这些年过的并不好,比他、比季珏、比袁铮都苦。许多事季珏与袁铮不知,可他知。他曾真切地希望季景西能放下杨缱,可惜那个人从来做事容不得他人置喙,因此他改变了态度,希望景西能成功,能得偿所愿。为此,他愿意帮忙。 如果季珏能理解就好了。 “这都什么事……”望着季珏离去的背影,还留在原地的孟斐然苦恼地挠了挠脸。 慢吞吞地挪回偏殿,孟斐然倚在门口没有进去。 不远处,杨缱努力地思索棋路,旁边是季景西的絮絮叨叨指指点点,被前者不耐烦地拍回去之后,又恬不知耻地继续凑上前。 裴青与杨绪冉看不得他这般没规矩,索性站到了觉明大师那边摇旗呐喊。 季珏见状,跑去支援景西和杨缱,结果帮忙没帮上,反而和景西开始了例行互怼。 杨家小六早就躲到一边乖乖吃起了点心,而丁语裳插不上话,委屈兮兮地坐在那里装花瓶。 真正下棋的两个人,杨缱与觉明大师对视了一眼,均是又好笑又无奈,可偏偏两人还都纵容着,任凭一群人在旁边捣乱。 这一局棋,早就静不下心来下了。 孟斐然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出来。 他大步上前,笑着开口,“怎么回事你们,说好的观棋不语真君子呢?这种无耻之事你们都做得出来?还没带上我?” 第84章 给她醒醒脑 第八十四章 觉明大师与季景西的赌注, 杨缱到最后也不清楚是什么, 因为她输了棋。既然输了, 那赌注自然也无从谈起, 众人闹了大师这么久, 不好意思再打搅,纷纷告辞。 季景西看起来并不失落,一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光棍模样,洒脱至极, 却反倒让杨缱觉得对他不住。再加上当时输棋时有人在旁边酸了两句,说什么“还以为多厉害呢,人小王爷不过客气两句就真坐下了”云云,越发搞的她心情糟糕。 在场都是熟人, 酸话自然是出自那个不太熟络的。偏偏对方是在与她擦肩而过时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声, 除了杨缱, 旁人都没听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饶是杨缱再若无其事,也被这话羞得抬不起头。 认真反思一下就会发现,她这些日子的确飘飘然。自打寿宁节至今,虽然遇着不少事,最后却都顺利解决,再加上身边总有人为她保驾护航,还有人不断夸赞, 时间久了, 居然真以为自己有想象中那么好。 可惜她终究差的远, 山外有山,而学海无涯,总归还要脚踏实地,谨言慎行。 杨缱不怕失败,也不觉得输有什么丢脸,她在自己家中还整日都输给父亲和大哥呢,觉明大师一代智者,输了反是正常。只不过一趟岭南之行,她几乎被季景西惯坏,膨胀了,自大了,本心迷失了,这才是真正丢脸之处。 后半段的行程里,杨缱一直在反思这件事。她向来善于从失败中汲取经验、总结教训,你可以说她小女子心性,太过较真,也可以说她年纪小阅历少,心胸不够开阔,格局不大,但终归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在面对自我时,再苛刻也不为过。 季景西一直在悄悄关注着杨缱,也是第一个发现她情绪低落之人,只是他耐性极好,硬是忍着没说话。直到众人前前后后进了前殿佛堂,各自开始祈福参拜时,他才不经意来到附近,学着她的模样跪在佛前,面上一副专注,实则却含笑低问,“复盘复完了?” 彼时杨缱才刚闭上眼打算许个愿,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个蒲团的距离,其余人都已拜完,去了后堂。皇子出行,佛堂已是提早清场,偌大的空间里唯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乍一听到他开口,杨缱诧异地瞥他一眼,之后又规矩跪好,低低回答,“差不多。” 都是聪明人,知道所谓的“复盘”并不单单指其字面含义。杨缱不意外他能瞧出自己在想什么,季景西从来便是如此,那双桃花眼能洞察人心,比她强多了。 “想必本世子有幸能一听明城县君的心得体会。”季景西垂眸笑起来。 杨缱默了默,道,“君子博学而日参醒乎已,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一句话听得季景西险些喷笑出声,合十的双手差点控制不住要为她抚掌,“……宝贝儿,你怕是想笑死我。” 鸡同鸭讲! 杨缱没好气地撇嘴,心知这佛参不下去了。尽管她不太信这些,却也不想佛前不敬失了礼,只好起身往后堂走。 季景西三两步赶上来,双手背后悠悠然踱步,“许愿了?” 杨缱不做声。 他歪头看她,“其实不必介意,不过赌来玩玩,你即便不插手,我怕是也难赢。” “帮了也没赢啊……”她嘟囔一声。 季景西失笑,“这种事又不是仗着人多就行的,玩得开心不就好了。” “我知道呀。”杨缱低头,“可输就是输,我怕误了你的事。” “能有什么事啊!”季景西好笑地回头弹她脑门,“想太多。当着季珏和小孟的面,你以为我能做什么?本是想赢觉明大师一个人情罢了,没到手我也没损失。再说了,这人情本来就不好拿。” 杨缱揉着眉心,睁着明澈的眸子看他,“你想要觉明大师帮你做什么?” “不告诉你。”季景西顽劣一笑,重新背过身往前走,“倒是你,本以为你不是那等在乎输赢的,结果瞧着比我还失落。” “毕竟不自量力,觉得丢脸。”杨缱又想到了丁语裳先前那句也不知有心无心的话,气闷,“有人说我不懂客气,你不过虚让一下就真坐下了。” 前方,季景西的步子顿了顿,眼眸中的温情倏然变得冷冽,沉默片刻才又笑起来,“哪个蠢货说的话,你居然当真。有些人低如尘埃,愚不可及,同这些垃圾计较什么。” 他回头对杨缱眨了眨眼,“我的阿离明明很厉害,旁的人拍马也赶不上。” “……” 少女被这露骨的话说的一张小脸瞬间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磕磕巴巴、色色厉内荏道,“……你,你闭嘴!” 季景西立刻乖巧地抿紧双唇,修长的手指虚虚做了个封口的动作,趁着她还没恼羞成怒,迅速摆出张正经八百脸,忍着笑往前走了一会才又道,“你近来可有见过皇姐?” 见他转移话题,杨缱大大松了口气,“初五那日在宫里见过,没来得及一叙,怎么了?” “她快撑不住了。”提到正经事,季景西难得严肃,语速极快地低声道,“温子青再不来,皇姐不出正月就得定下亲事。皇伯父除夕宫宴上旧事重提,皇后娘娘近来每日都召她入荣华宫为她挑选青年才俊。” 杨缱闻言,秀眉蹙得紧紧的,“这般着急?” “皇姐已经请过旨,过了三月大考便回漠北。”季景西眼底有着深深的讽意。 “为何要等到三月?”杨缱惊讶,“太久了,迟则生变。” 这个道理她怎会不懂?然靖阳并非驻守一地的主将,早回晚回都无关紧要,反正漠北军还有袁大将军坐镇,她想回军营,左右不过皇上一句话罢了。 季景西摇摇头,轻声开口,“太子堂哥与皇姐要一同主持三月的武考,旨意还没下来,过两日便会有确切消息。” 杨缱恍然大悟。 武考是大事,以靖阳公主的身份倒也担得起这一职。此乃恩典,证明皇上是看好她的,靖阳绝不会辞,这才会将回漠北的时日一推再推。 只是议亲一事,她却是决计无法拖到三月的。 “皇后娘娘有看中的人选吗?”杨缱问。 在她看来,如若只是定亲的话,那么只要人选合适,真推辞不下,靖阳公主说不得会暂且答应。但这个人选必须要慎重,到时如若退亲,当不至于闹得难看。 反正杨缱心里已经快将靖阳看作是她未来长嫂了。信国公府不会在意未来的长媳是否退过亲,他们在意的,只是这个人能不能当得起一族宗妇而已。 “有是有。”宫中之事难有季景西不知的,他想见靖阳比旁人容易,倒是被告知不少内情,“只是这些人选……呵,还不如当初选裴子玉呢。” 杨缱没有开口,静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的也不多。”季景西淡淡道,“顾家嫡次子顾亦凡,武义伯嫡子郑晔,还有宣平侯嫡长子,冯林的哥哥冯明。” 若是在几日前听到这几个名字,杨缱说不得还一头雾水,但经过分名帖之事后,她已对京中大致情况有了认识,加上杨绪尘有意教导,如今不说烂熟于心,至少能分辨出此间背后的含义。 杨缱听得直皱眉头。 顾亦凡她有印象,六皇子未婚妻顾惜柔的二兄,还算是个拿得出手的,样貌才学都配得上世家子的身份。只是此人远比不得他大哥——顾家宗子顾亦明。顾亦明好歹是南苑十八子之一,只不过已娶妻成家了。 顾惜柔是未来六皇子妃,六皇子又是太子殿下的死忠,顾家已经半只脚踏进了东宫势力范围,顾亦明更是自打嫡妹定亲后就与他们这些同窗疏远了不少,显然是不想与七皇子季珏太过亲厚。 而武义伯嫡子郑晔……此人杨缱并不识得,可武义伯她知道。这位郑伯爷曾是一位武将,当年她舅舅王潇还是征西将军时,郑诚是他麾下一员,只不过后来因伤而退,在兵部挂了职。武义伯郑家在王家覆灭后,已与信国公府极少有往来,如果不是今年瞧见了郑家的名帖,杨绪尘都险些忘了他们。 杨绪尘当日还曾言,郑杨两家若是能重新交好,倒也是件好事。如今想想,若是她家大哥知道武义伯府的公子是谢皇后给靖阳公主挑选的未来驸马之一,不知还说不说得出此话…… “……顾亦凡和郑晔倒也罢了,冯明是怎么回事?”杨缱忍不住开口,“宣平侯府什么时候倒向太子殿下了?你不是说冯明资质平平吗?” 季景西惊讶地看她一眼,似乎不敢信她居然还知道东宫势力,“士别几日,阿离倒教我惊喜。” “别贫,说正经的。”杨缱嗔怪地瞪他。 好好好,你漂亮你有理。 季景西耐心地为她分析其中机要,“皇后娘娘定下的人选不可能全部倾向东宫,太明显,有一个顾家就不错了。武义伯这些年一直低调,郑家算是勋贵中的一股清流,皇后娘娘这么选,肯定有她的道理,只是我们不知罢了。至于宣平侯冯家嘛……冯家向来中立,冯侯爷很得皇伯父青眼,三月南苑开山,冯明又势在必得,这么一想,倒也配得上皇姐。” “哪里配得上?这三人都不如子玉哥哥。”杨缱不服。她对冯家没什么好印象,除了因为冯林的罪过她,也因为当年冯明南苑考试落榜,故意针对过她三哥杨绪冉。 “裴青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季景西不赞同她的话,“你只知裴青尊重皇姐意愿拒绝与她定亲,却不曾想过,皇姐的驸马,以后还能有仕途吗?他是未来的裴家家主、袭爵齐孝侯,怎甘心一辈子做驸马都尉?” 杨缱怔然,“这倒是……裴家哥哥真若做了驸马都尉,是可惜了。” 按照本朝惯例,驸马都尉是个闲差,也就是他们杨家不在乎这些,嫡长子都敢尚主。 以杨绪尘的身份和条件,一旦入仕,天生就会比旁人高。可他病弱之躯,皇上不会允许他占着高位不做事。刚好杨家人都巴不得他别累着自己,清闲些反而挺好。 “所以,温子青何时能到京城?”季景西回头看她。 “最早也要过上元节,若是路上耽搁,说不得要到二月初。”杨缱蹙眉,“得告诉靖阳姐姐,不能只将希望寄予温喻。” 季景西沉默着,许久才轻声道,“怕是皇姐会顶不住……你大哥那边你可有问过?他到底是何想法?就只我皇姐一人折腾?要是他对皇姐没心思,那趁早把话说开,皇姐也好死了那条心。” 你问我,我也不知啊。 杨缱委屈地撇嘴,“怎能怪我大哥?他为帮靖阳姐姐,都已经把妹妹卖了……” 季景西:……啥? 见他不明所以,杨缱好心解释,“你可记得靖阳姐姐之所以找帝师相助,是大哥帮她列的人选?不仅如此,我总觉靖阳姐姐央我陪她南下,是得了大哥的暗示,不然她从何得知帝师与我的渊源?” “……可这不能证明什么。”季景西摇头。杨绪尘对南苑十八子虽亲疏有别,可好歹对他们几个从不含糊。别说靖阳,怕是小孟、裴青、哪怕是季景西自己有求于杨绪尘,他都会尽心竭力。 杨缱叹。大哥心思难测,她只能隐约察觉出他不愿靖阳公主随意议亲,别的实在无能为力。 “我回去对大哥提一提……”她道。 两人说话间,已是和大部队脱节。七皇子等人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少了两个人,一回头,发现他们竟落在后头,只得停下来等待。 待他们跟上来,季珏好笑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这般起劲?”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汪朴素的清泉,“快来,清静泉净手,只差你们了。” 季景西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上前捧了泉水湿手,“明城在复盘方才与觉明大师的那盘棋,怎么说也是我没开好局,被教做人了,这才耽搁一会。” 在场众人除了丁语裳,都知道杨缱的认真性子和季景西的跳脱,听他这么说,纷纷感同身受,看向季景西的目光里不由多了几分揶揄和同情。毕竟涉及到这方面,杨缱那股子执拗劲真不是一般人顶得住。 “没错,就是你没开好头。”季珏果断选择站队杨缱,“缱妹妹不用给他面子,他若是敢跟你吵,本殿下给你做主。” 杨缱怔愣——七殿下这话听着怎么…… 一旁孟斐然眼尖地发现季景西无意识地眯了眯眼,反应极快地接过话头,“就是,景西那种乱下一气的古怪棋路,是个人都遭不住,缱妹妹训的好,小孟哥哥也支持你。” “的确怪他。” “是他的错没跑了。” 裴青与杨绪冉顺势也开了嘲讽。 众人这般一起哄,季景西原本因季珏的话而微变的脸色迅速转为哭笑不得,他看了一眼还在懵的杨缱,好笑道,“我说你们一个个皮痒了是不是?方才你们捣乱的事本小王还没计较呢!” “别敌友不分啊景西,本殿下可是站你和缱妹妹那边的。”季珏瞪他。 “你居然还有脸说?”季景西睁大眼睛,“你帮的那都是倒忙!要不是你,说不得我早赢了。” “要赢也是缱妹妹赢,跟你何关?”季珏撇撇嘴,转向杨缱,玩笑道,“要不我给缱妹妹赔个不是?方才的确不该带着他们胡闹,看,还被人怪上了。” 杨缱掩唇笑了出来,连忙摆手,“几位兄长好意缱心领了,不用为我开脱,没事,是我自己棋艺不精,怪不得旁人。” “当真无事?”季珏扬眉。 杨缱笑着点头,“殿下,不要小看我呀,我输得起。” “反正输也是输景小王爷的,我们阿离才不介意呢。”杨绪冉抚掌大笑,“不过我还是的说,输得好!” 话说完,众人均是笑起来。 “不过当真可惜,当时瞧着缱妹妹毫不犹豫地坐下,还以为有制胜之法,一度让语裳相信胜券在握了呢。”丁语裳柔声细语地抿唇笑道,“小王爷大度能容,输了赌局也不在意,语裳佩服。” 正在泉边净手的杨缱:“……” 其他人:“……” “我居然听到有人夸景西大度?”孟斐然见了鬼般看她,“丁姑娘,你怕是对他有什么误会。” “可在语裳看来确是如此啊。”丁语裳脸颊绯红,羞涩地微微低头,“明知自身棋路与人不同,依然果敢地让旁人接手,输得一败涂地也不怪罪,甚至还将错归结于自己……此番肚量,真真令人敬佩不已。” 说着,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季景西。冬日微凉的日光将绯衣青年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映照得越发棱角分明,只一眼,就能让她迷乱其中,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一般。 清静泉边,所有人都因这番话而诡异地安静下来。都是人精,怎能听不出她话中的倾慕之意?一时间瞧向丁语裳和季景西的眼神都变得惊诧,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位丁小姐,说话怎么怪怪的? 听着让人不舒服。 季景西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处,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手上的泉水擦净,对这一番话没有丝毫反应。他垂着眼,长睫克敛地将微寒的眸光全数压住,直到手掌再次变得干燥,才抬起眼皮睨向背对着众人的杨缱,“明城,好了没?别贪凉玩水。” 丁语裳妆面精致的小脸刹那间一片雪白。 众人望向杨缱,只见她正悉心地帮杨绾擦手上的水。小姑娘怕冷,清静泉经年不冻,水却凉,此时正一边帮姐姐哈着气,一边乖乖伸着小手任凭杨缱收拾着。 听到季景西的话,姐妹俩同时转过来。 经过上次一起逛庙会,杨绾已然不怕季景西了,睁着水灵的大眼睛看过来,小心翼翼道,“小王爷,原来替您下棋,输了是要治罪的吗?那绾儿这里代姐姐谢您胸襟豁达,大度能容,您真好。” 季景西:“……” “不过下棋也要治罪啊。”杨绾歪头看向丁语裳,“绾儿愚钝,语裳姐姐方才的意思,是说输了棋都怪四姐姐,而四姐姐之所以没被小王爷治罪,是因为小王爷不计较?” 丁语裳张口,“我不是这个意思,绾儿妹妹莫要胡说……” “不管您什么意思,您崇拜小王爷,自个儿崇拜去,拉我姐姐做筏子干什么?”杨绾生气地皱起小脸。来时她还觉得这个姐姐温柔又好看,可怎么说话做事这般不讨喜,“按您方才的话,我姐姐是输棋的罪魁祸首,得向小王爷赔罪才算全了礼数,那您直说便是,做什么拐着弯啊。” 说着,她撇撇嘴,“丁家姐姐说话夹枪带棍,绾儿不喜欢。” ……我用得着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庶女喜欢啊!!! 丁语裳狠狠揪紧了手指,被这话气得浑身发抖,“绾儿妹妹,此间场合还轮不到你说话!我哪里说话夹枪带棍了?小小年纪这般不知礼,信国公府的家教便是这般吗?真是妾养……” “丁语裳,你敢说出来试试?!”杨绪冉突然厉声喝道。 丁语裳猛地抖了一下,这才惊觉自己失语。 一旁季珏冷着脸要开口,孟斐然突然按上他的肩,默默摇摇头。清静泉边,众人诡异的沉默着,先前一直在后头看戏的裴青忽然开口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听起来,丁小姐与景西是旧识?” 丁语裳回过神,感激地给他递了个眼神。她悄然看了一眼季景西,见他毫无反应,犹豫了一下,羞涩道,“两年前曾有幸与小王爷得见,同宴共饮,游船赏月罢了,不值一提。” 哦—— 众人恍然大悟。 还真没冤枉了你啊小王爷!这姑娘妥妥是你的旧账啊! 季景西冷不防听到这个答案,一口气咽错了嗓,狼狈地咳了一声,顾不得解释,先抬头去看杨缱,见她对此无动于衷,不禁又着急又失望,蹙眉环视众人,“凑巧遇见罢了,想什么呢。” “凑巧遇见就同宴共饮、游船赏月啊?” 冷冷瞥了一眼羞红了脸的丁语裳,杨绪冉危险地眯起眼,望向季景西的眼神凉得像清静泉的水,“小王爷也真是的,丁姑娘是我信国公府的客,既然与您有旧,怎的不早打招呼?以你我的交情,鄙府理当对丁姑娘更加关照才是。” 这话说的,季景西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杨绪冉,别胡说,本小王跟她没一丁点……” “冉公子言重了,语裳当不得。”丁语裳不愿听他如此撇清二人,慌忙开口,“语裳只是与小王爷萍水相逢,哪值得小王爷放在心上……” 说完,这姑娘的眼圈蓦地就红了。她本就生得好看,有着南方女子特有的温婉柔美,如今再一梨花带雨,简直令人见之便心生不忍。 “都怪我不会说话……”她嗒嗒掉着金豆子,“缱妹妹,姐姐没有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好不好?绾儿她年纪小不懂事,会错了意,我方才太着急,口不择言……” 她可怜兮兮地望着杨缱,若是换了旁人在场,定会心软于她。可惜清静泉边站着的却是以季珏为首的南苑五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戏码,一个个居然都闭口不言,看戏的心情远大于参与其中,竟是没有一个人出面帮丁语裳说上一句。 多简单一事啊。 杨缱心累地叹了口气,放开杨绾,先是警告她不准多嘴,之后淡淡扫了一眼季景西,还没等他眼眸亮起便又挪开视线,抬步上前,站到了丁语裳对面。 “丁小姐,别哭了。”她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殿下在此,莫要失礼。” 丁语裳犹豫地接过帕子,“缱妹妹,我……” “我在宣城时,曾对丁小姐说过一句话,不知丁小姐还记得吗?”杨缱平静地打断她,那双与杨绪尘如出一辙的深潭黑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人。 丁语裳话音一滞,怔愣间,忽然想到了什么,望向她的眸子有一刹那心虚的游移。 “看来您是想起来了。”杨缱淡淡道,“我说过的,有话好好说,再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我就把你丢进宣河里醒醒脑子。” 顿了顿,她道,“这里是京城,没有宣河,看来我要食言了。” “不,你不能……”丁语裳后知后觉地猜到她想做什么,震惊地瞪大眼睛,“缱妹妹,杨缱,你怎么敢!” “你在偏殿时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小王爷不过客气一番我便真以为自己厉害这话,我认。你方才拐着弯骂我学艺不精,我也认。”杨缱对她的警告充耳不闻,“但你不该质疑我信国公府。” 她沉沉望着眼前人,“白露,带这位丁小姐醒醒脑子。” “是,小姐!”一整天都在压抑着自己存在感的小丫头这下总算来了精神,劲风一过,人便已经抓着丁语裳来到清静泉边。 后者吓得脸白如纸,“杨缱!我是宣城太守之女,你怎么敢!” “你看我敢不敢。”杨缱垂下眸。 只听扑通一声,白露二话不说将人整个掀了进去! 水花四溅,杨绪冉眼疾手快地将泉边的杨绾抱了过来,还不忘对白露招呼一声,“白露丫头,醒完记得给丁大人送回去。” “遵命,三少爷!”白露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面不改色地将刚冒头的丁语裳一指头又摁了下去。 这一变故真真是让众人开了眼,季珏也好,孟斐然、裴青也罢,均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杨缱,好似回不过神一般,不敢相信她居然还有这般豪放的一面。 而杨缱此时则已走向杨绪冉与杨绾,依旧是平日里的语气,微笑着看向妹妹,“想吃普济寺的素斋吗?有很好吃的糯米丸子。” 杨绾此时也被吓得不轻,视线好不容易从泉边挪回来,怔愣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姐姐,静了一静,咧开嘴给了眼前人一个乖巧的笑容,“想吃!三哥四姐带绾儿去好不好?” “行。”杨缱摸摸她的头。 伴随着不远处丁语裳的尖叫声,杨缱转头望向其余人,“殿下,缱要带妹妹用午膳,您……” “一起。”季珏不愧是皇子,很快回过神,对她展颜一笑,“让景西请客,今日合该他来。” 杨缱望向季景西。 后者忙不迭点头。 “那走,殿下,请。”杨绪冉招呼众人。 “你们先去一步,我失陪片刻。”季景西忽然上前,一把攥住杨缱的手腕,“阿离,跟我走。” 说完,不容反驳地拉着杨缱朝方才空无一人的佛堂大步而去。 第85章 坦白不从宽 杨缱被一路拉到了佛堂角落的一间静室, 跨过门槛时瞥见无霜木着脸站在门口当门童, 无泽笑嘻嘻地对她眨眼, 无雪则竖起大拇指, 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县君厉害’, 无风拦下了现身的暗七, 为两个主子说话创造了个无人打扰的安静环境。 ……这帮暗卫可戏真多。 静室不大,青石地砖上孤零零铺着一个蒲团,门一关, 整个室内便安静得仿佛一方隔绝于世的零落空间。杨缱抽回手, 仰头看着眼前人, 后者也垂眸望她,半晌,少女启唇, “你要是想为她求情……” “我只想同你单独待一会。”季景西打断她。 杨缱住了嘴,顿了顿,哦了一声, “殿下他们还在等, 你有话便说。” “让他们等着。”季景西因她提到季珏而有些不愉, 口吻略淡, “年节都快过完了我才见着你,还是碰了巧,下次见还不知是何时。” 这话带着几分赌气, 又像撒娇, 直白得过分。杨缱本能地躲开眼前人的视线, 微微偏头抿唇,“大朝会后的宫宴上才刚见过。” “是。”季景西撇嘴,“隔了你八百里远的见,打招呼也不应,跟没瞧见我似的……” 少女羞赧地红了脸。 静室里重新恢复寂静,跌宕的情绪才刚缓和下来,眼前人炽热的眼神又令她不由自主地紧张。杨缱不知不觉绷紧了身子,总觉得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越来越粘稠暧昧的氛围,心下咀嚼着字眼,刚抬起头,对面季景西却忽然俯身凑近,飞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两人一触即分,杨缱蓦地瞪大眼睛,待反应过来时,手指一动。季景西顿时条件反射往后躲,“佛门重地,县君大人别冲动!” ……你够了!! “你还知道是佛门重地!”少女双颊飞霞,狠狠瞪他。 她气得不轻,可这副模样落在季景西眼中,好看得像是能吸走整个神魂,令他越发手痒难耐,想将她抱个满怀,拆吞入腹揉进骨血。 于是他又往后退了一步,“所以,不是佛门重地就行?” “……” 杨缱只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原地烧起来,忍无可忍地抬脚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闭嘴!” 吃痛地抱着腿原地跳了两下,季景西艰难地咽下差点冲出口的痛呼,缓了缓才不甘心地嘴里咕哝道,“打是亲骂是爱,嘶,本小王不跟你计较……” “你还说!” 一个眼刀甩过去,后者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那股子疼渐渐消去,季景西可怜巴巴地看她一眼,唉声叹气,“越来越凶了……” 杨缱索性背过身不理他。 黏巴巴地厚脸皮凑到她面前,季某人那张漂亮的令人发指的俊脸上漾出笑,“也没说错啊,以前都不过口头上逞逞威风,今儿都敢把人扔水里了,还不凶?不过挺好的,赶得上本小王几分风采了。” “……这是夸还是损?”杨缱无语地看他。 “当然是夸了。” 还不如损呢…… 少女忍了忍才没没把这话说出来,“真不是要求情?” 季景西顿时哭笑不得,“哪那么多心思啊宝贝儿,我给谁求情也不会给丁语裳啊,没亲自动手把她扔出去就不错了。要不是爷这尊贵的手刚擦干净,还轮得到你呀。再说了,我求情你就给我面子?” “那要看你诚意了。”杨缱一本正经道。 “我没诚意!”季景西跳脚,“一个铜板的诚意都没有!你想都别想!” 杨缱可惜地叹了一声,“那算了。” 还来劲了是不是? 被这丫头气得发笑,景小王爷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冷静,严肃道,“两年前丁志学来京城走动谋官,我与他在醉云阁巧遇。他同朝中几位同僚结伴而出,我则与顾亦明、陈泽、孟斐然一道。由于陈泽父亲也在,便停下寒暄一二。之后,丁志学送完客,去而复返,又去包厢见礼,并顺势相邀三日后赏脸画舫一游。” 杨缱怔愣地看着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终于要解释他与丁家父女如何结怨之事了。 顾亦明、陈泽都是南苑十八子,前者是顾家宗子,后者则是江右陈氏一族的子弟。 陈家也是大魏朝有名的望族高门。这里的陈氏,与礼部尚书府、也就是陈朗他们家祖上有着那么点关系,只不过这关系都已出了五服九亲,陈朗祖上数个八代兴许能与江右陈氏攀扯上。 说白了,陈泽与陈朗不过同出一姓罢了。 “……陈泽啊,我都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杨缱感慨。 自打三年前离开南苑,她便与当年的许多同窗渐渐生疏,此时乍一听季景西提起,这些名字既熟悉又陌生。 “陈泽的尊上,两年前还是吏部尚?去年陈伯父致仕,陛下追荣其太子太保,可谓尊贵一时了。” 吏部尚书,主管官吏任命、考核等,丁志学若是想回京任职,同陈泽的父亲交好倒也正常。 她一下便点出了重点,令季景西再次面露惊讶,“看来这个年节,阿离在这方面着实下功夫了……没错,丁志学的确是寻了时任吏部尚书的陈太保,不过谈的结果如何你也看着了。” 杨缱点点头。 显然丁志学并未走通陈太保的路子,否则他也不会如今还在宣城任太守。 而这也是她不明白的地方。 按理说,她父亲杨霖作为百官之首,辖吏部多年,丁志学既然是杨霖旧部,想从地方调回京中,找他父亲岂不是更方便?陈太保当年也是唯杨霖是尊的啊。 她默默想着,也没开口,只认真地听季景西继续道,“三日后我应邀赴宴,同行的还是顾亦明和陈泽,小孟有事没来。丁志学倒也识趣,露了个面便去了另一处,留下他的义子丁书贤相陪。我便是那时候见到丁语裳的。” 听到这里,杨缱依然没听出他与丁家父女有何过节,反而觉得丁志学此人的确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过回京走动而已,竟是连季景西这个闲的发慌的亲王世子都交好。 “然后呢?”她问。 对面,季景西罕见地没有立刻回答。 “嗯?”杨缱不禁追问。 对面人略有不安地摸了摸鼻尖,“我,那个,那晚酒饮的多了……” “……” 绯衣青年左顾右望半天,最后心虚地将眸光定在了头顶的房梁上,声音低如蚊蝇,“人,黄汤灌多了就脑子不清楚……然后就容易犯错……” “所以?”杨缱试探着接了话,“你做了什么?” 季景西尴尬一咳,小心翼翼地扫她一眼,在少女澄澈的眸光注视下,抖了好几下唇才破罐破摔地承认道,“……将丁语裳认成了幽梦……” “谁?”他声音太小,杨缱险些没听清,又一个陌生的名字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这才勉强唤醒了残存记忆,“哦——明月楼的乐姬,幽梦姑娘。” 她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吓得季景西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抖了几抖才勉强站住,却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眸子,只乖乖一副认错悔改的模样笔直地立在她面前,举着手斩钉截铁地发誓,“我没干出格之事,真的,宝贝儿你信我!” 如果说,当年在南苑时的季景西还只是被人称作‘京城鬼见愁’,那么自打他与杨缱从北戎人手里死里逃生、且不再去南苑书房点卯之后,景小王爷的“鬼见愁”名号前头就多了许多前缀——什么浪荡啊、纨绔啊、膏粱子弟、不堪大任、沉湎酒色、斗鸡遛马、不务正业…… 总之一切能形容人堕落无能的词汇,按在他身上都行。 论盛京哪位公子哥最能浪上天,唯燕亲王府季珩莫属。连杨缱这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听过他的名号,可见他当初疯的有多过分。 接下来的事,景小王爷用最精简的字眼说了一遍。 其实,他之所以能将丁语裳认作是明月楼的幽梦姑娘,不过是因丁志学、丁语裳父女联手给他下了套而已。这个套说不得有多过分,无非是待众人酒酣耳热人半醉时,丁七小姐换了身乐姬装束,蒙了面,为他跳了一舞。而丁志学虽然知道此事,却没阻止,甚至乐见其成。 以景小王爷所生长的环境,他就是做梦也没想到,那日画舫上出来跳舞抚琴、小意切切为他斟酒说笑的女子居然是个朝中大臣之女! 朝臣之女啊!哪家的朝臣之女会在画舫上给他们这帮王公子弟弹琴跳舞的! 他当对方是乐姬,对方当他两厢情愿。以景小王爷这等纵横声色场合的功力,加上他那张惹事的脸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就能轻易俘获一个女子的芳心,丁语裳不对他念念不忘才是怪了。 “……之后的事我不说,你大约也能猜着。”季景西闷闷道。 杨缱想了想,歪头,“丁家事后要将丁语裳许配给你?” 景小王爷委屈地点头。 季景西此人,最是忍不得谁算计他。别说当日是丁语裳,就算换了苏襄陆卿羽、换了某个身份地位更为尊贵的世家女,在那种情形下他依然敢毫不留情地将人怼回去。 放眼全天下,景小王爷只对一个人献出过他全部的尊重、真诚、礼数、克制,甚至是自尊。可偏偏那个人,在那个时候,眼里没有他。 “季珩你……” 杨缱深吸一口气,满脸都写着一言难尽四个大字,憋了好半晌才开口,“丁家要你娶丁语裳做什么?是你能让丁志学回京,还是你能为丁书贤谋个要职?除了能送丁七一场尊贵前程,连带着让他们丁家攀上个皇亲,这亲事也没别的好处了?” 季景西目瞪口呆:等等,这话听着怎么有点怪? 我有那么糟糕吗?!小王爷心凉得像是吞了一大口冰,“宝贝儿你这般说,不如给我一剑!” 杨缱定定看着他,直把他看得再次战力不安,这才淡淡开口,语调出奇平静,“小王爷,您告诉我,我哪说的不对?两年前的您什么样,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这个人的黑历史,可谓是罄竹难书。莫说是丁语裳,单只是她听过的有关“燕亲王府景小王爷”的流言蜚语就能从朱雀门堆叠到香茗山。 画舫游湖、佳人相伴这等事,相比起他干过的更轰轰烈烈的那些事迹,简直连前五都排不上。 若非杨缱认识他十年,与他喝过酒,对过文,下过棋,同过窗,吵过架,逃过命,知道他这个人并非表现出来的那般不堪,他们兴许连朋友都不可能做的上。 季景西:“……” 这一言不合,就用上“您”…… 我家阿离,她果然还是生气了。 怎么办,好急。 第86章 你那么好 “阿离……”季景西低着头, 悄悄拿手去拉她的小拇指。 杨缱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也知自己方才的话的确重, 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无意识地来回摆。她承认自己是有些生气, 可道歉赔礼的话, 她这会说不出口。 两人俱都沉默下来, 静室先前空气中的一切旖旎在此刻都消失不见,但也没有尴尬,没有怨怼责怪,只是不知要说些什么。涉及到从前,说的多, 就会牵扯多,而他们远远不够冷静从容,多说多错,只能安静,只能沉默。 难道要追究季景西识人不清?他已说了他饮多了酒。 怨他登徒浪荡吗?他为何变成这样?怕是反而杨缱自己不愿知道也不愿深究。 兴许还有些更深的缘由,只是说出来都觉可笑。 季景西归根结底是皇帝陛下亲自养过的, 皇上当年甚至放过话, 说他这位侄儿聪颖至极、前途无量,今后是要留给太子做辅政大臣的。 皇上甚至还说过他恨不能当景西乃亲生, 一众子侄里最喜爱他。 这种话, 如今看来, 太重了。 季景西不想为自己解释, 许多事说出来不过徒增烦恼。他既不想在杨缱身上寻求安慰——类似求而不得, 自暴自弃这种一听就懦弱的理由——反正已是过去之事, 再拿出来说太耻了。也不想告诉她旁的容易引人多想的话,毕竟没什么太高尚的借口,无非就是不喜被强加在身的责任压力,太懒,叛逆心重,不想辅佐太子…… 他可以坦然直视自己的过往,也不怕杨缱直面他从前的不堪,他只是不想添麻烦。 “到此为止。”杨缱终于幽幽开口,“反正今日之后,丁语裳与我才是真结了怨。” 季景西抬眼,将她沉静的神色望进眼底,心底悄然松了口气——这事估摸着暂时是过去了。 于是干巴巴道,“呃,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杨缱对上他的视线。 季景西顺势攀上了她的手心,牢牢握住,不等她逃开就径直开口,“今日之事,虽在你我看来不过微不足道,可是阿离,斩草要除根,不然有你烦的时候。” 这个道理杨缱倒是懂,只不过没往此处想。她涉世未深,虽不像从前那般天真懵懂,却也没想过要将一件事做绝。赶尽杀绝这种词听起来太过狠烈,信国公府的嫡女能拿起匕首杀北戎人,却不会兵不血刃地消除危险。 她犹豫地点点头,上下打量眼前人,不太确定道,“……这种话你是用何立场说的?” 说着斩草要除根的那个人,自己都还没做到呢。 “我做的比你好多了。”季景西险些被她气笑,“不然你以为丁志学为何到现在都没能回京任职?爷是看在他乃令尊旧部的份上才没赶尽杀绝好不好!” 哦,还是我的不是了。 杨缱扁扁嘴,“那你说。” “我只问你一句,今日可是出了气了?”他问。 杨缱点头。 “那剩下的就交给本小王。”季景西捏捏她的手,笑得眉飞色舞。 默默看了一眼正偷偷想与她十指相扣的某只不规矩的手,杨缱毫不留情地甩开,在对方不满地瞪过来时故作镇定问,“你打算如何做?” “唔……”景小王爷甚是不舍地将手臂收回来,故作高深地长吟一声,见她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不忍逗她,破功一笑,道,“本是想说天机不可泄露的,不过你若想知,我便教你。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杨缱大方地颔首,“你说。” “给我抱一下。” “……” 欸? 清冷的迷迭香气息伴随着微弱的凉风悄然袭来,眼前人没等她回答便上前一步,顷刻间来到她面前。鼻尖刹那间充斥着这个人身上熟悉的味道,杨缱呆愣地站在原地,任凭季景西紧紧拥着她,将头埋进她温暖的脖颈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他呼吸间喷吐的湿热气息粘在皮肤上,眨眼便激起了那一小片的颤栗。 这算哪门子的条件! 她还没答应呢! 杨缱红了脸,慌张地要推开他,结果却换来了对方耍无赖一般粘过来。拉扯之间,两人的距离竟是比方才贴得更近了。 “放手!”她不满。 “我不。”季景西答。 “别闹!” “就不!” “……” “你信不信,小爷方才被你踢了一脚的地方,此时已经青了。” “……” 已经伸到他腰间、打算下一秒就掐上去的手猛地滞住,接着又默默收回来,杨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默认了。 “阿离。”季景西低沉的声音在此时悄然响起,就在她耳边,低哑,压抑,没头没尾,莫名其妙,释然又疲倦,“对不起……” 杨缱半踮着脚,被迫抵着他的肩,目光茫然地望着他身后空无一物的墙壁。不知为何,明明没听懂,却依然不可思议地从他叹息般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丝心疼。 这个人,又开始用迷迭香了。 “对不起什么?”她开口,愕然发现自己的嗓音竟也跟着低哑干涩起来。 “不知,就是忽然想给你道个歉。大抵因为我不够好。”季景西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以何种心境说出的这句话,“其实今日之前,我是从未想过我季景西配不上你的。” “今日之后呢?”杨缱缓缓接话。 “依然这么觉得。” “……小王爷真是脸皮堪比城墙。” 季景西笑得更沉了。 他眷恋地蹭了蹭怀里人,双唇半贴着她脖颈温热软绵的皮肤,“虽然如此,可我这人不讲理惯了。我就是心悦你,谁说都没用,改不了的。阿离,你会不会因着我从前不够好、甚至一无是处,而低看我?” 颤抖着眨了眨羽睫,杨缱只觉脖颈被触碰之处正一点点变得僵硬酥麻,而这点僵硬和酥麻,正以她全然阻止不了的速度蔓延至全身。她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声,“……一直也没多高看过。” “……怎么这般实诚啊。”季景西忍不住埋头笑,“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些好的骗我吗?” 杨缱破罐破摔地阖上了眼。 她听懂那句对不起了。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慢慢松了力道,两人之间的距离终于松散开来,少女恍惚对上眼前人那双浅盛笑意的桃花眼,潋滟流转的眸光里全是她。 她抿了抿唇,鬼迷心窍般轻声问,“……你想听什么。” 季景西讶异地扬起眉,待想明白她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时,眉宇间忽然便舒展开来,好似不过一句问话,就抚平了他一切一切的不安。 红衣青年想了想,摇头,“算了。” 他端正地拉开两人距离,抬手抚平她衣领的褶皱,接着又后仰着端详了一下,扶正她的发簪,满意地叹气,“真好看,不施粉黛都美得惊心动魄。这可怎生是好,我都不想让季珏裴子玉他们瞧见你了,藏起来。” 杨缱被他这话说的又好气又好笑,这正大光明调戏人的毛病真是好烦。 “你也好看。”她回了一句。 “我知道。”季景西挑眉,“所以我们天生一对,配的很。” “……”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好了,也不好让他们真久等。”季景西冲她眨眼,伸手过去,“走,县君大人。” 杨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进他掌心。后者一个反手抓住她,朝门口走去。 意外的是,身后少女却站在原地没动,“季珩。” 季景西疑惑回头。 “你很好。”杨缱定定看过去,清澈澄明的眸子里满满都是认真,“其实你不说,我如今渐渐也猜到了。当初凤凰山上,若非有你,我绝活不下来。因为有你在,我这些年无论忆起从前多少次,都从未怕过。” 红衣青年怔愣。 少女不躲不闪地直视着他,自进入这间静室后,第一次,面上有了真正的笑意。 那是一抹足以穿透一切阴霾沉重、魑魅魍魉,能照进人心最深处的笑容,无论那里多么黑暗,多么恐惧,多么寒冷,在这一刻都因她浅浅的笑而令人刹那间觉得,战无不胜。 “小王爷,别说对不起。”杨缱望着他,“你很好,真的。至少在我这里是这样。” “……” 这世间有没有什么,是能让你在刹那间丢盔弃甲、甘心情愿弃权认输的? 季景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僵滞地愣着,失去了语言,忘记了思考,就这么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人,似乎该高兴,却又不敢,生怕稍微任何的轻举妄动就会令这一切都消失不见。 握着杨缱的手下意识松开了一瞬,又迅速用力握紧,他忽然叹了口气。 “……多等一会也无妨。”他突兀地自语。 杨缱疑惑地歪头。 下一瞬,季景西猛地用力把人拉拽过来,转身抵在门板之上,在少女茫然睁大的眼睛注视下,捧起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他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的唇齿,长驱直入,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完成了对自我领地的一番霸道而不容拒绝的逡巡。 他一手绕至她脑后,修长如玉的手指穿过她的发扣住后脑,少女精致的发髻随着金镶玉簪脱落而瀑布般散下,叮铃一声落地,啪地摔断在脚边。另一手则仿佛怎么也不够般不断摩挲着杨缱的脸颊、耳垂,脖颈,所过之处,霞色漫天。 季景西死死地将人钉在门上,发狠地吻着眼前人,唇齿厮磨间,好似恨不得将她整个拆吞入腹。杨缱几乎毫无抵抗地被动承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唯一能做出的反抗是咬破了他的舌尖。可当两人口腔里俱都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时,换来的却是季景西越发深入而激烈的舔舐吮吸。 他的手臂不知何时环在了杨缱的腰肢上,几乎要将她半抱起来。后者陷入了莫大的不知所措中,不消片刻便被彻底侵夺心神,软糯糯全靠他架着,双手死命抓着他的衣襟,不知不觉间便被带得回应起来。 她耳边全是铺天盖地的轰鸣声,时间好似被谁无限制地操纵着拖慢。不知过了多久,普济寺正午的钟声自黑暗的地平线那头遥遥而来,隐隐约约,让人听不真切。杨缱依稀意识到已是正午时分,想让他停下,一出口却像是幼兽的呜咽,不仅吓了自己一跳,也令季景西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殿、殿下他们……还在等……” 支离破碎的字眼自杨缱唇齿边泄露,季景西滞了滞,哑声道,“不管。” 他重新俯身,却又被杨缱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些许。察觉到她的反对,季景西只好放缓了力道,安慰般轻轻吮吸着她殷红如血的唇,“别去了,乖。” 杨缱眼尾发红,眼眶与长睫上湿润一片,眼前模模糊糊,下意识点了点头。不用想也知,她现在没法见人。 “那边……” “有人会去交代。”季景西敷衍道。 “疼。”她只觉双唇和舌尖辣得厉害,说出口的话带着哭腔,委屈得不行,听得季景西心都要软成水。 他半抱着人,一下一下轻轻触碰着那两片柔软,同时又哑声笑起来,“阿离现在真的好凶啊……” 结果换来了少女更凶巴巴的瞪视。 季景西吐出舌尖给她瞧了一眼自己舌头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之后灵活一卷,将一粒血珠子卷进口中,压下眼眸深处不断上涌的风雨欲来,克制而小心地与她隔开距离,但又舍不得离她太远,只好别扭地倾身。 杨缱的注意力都被他的伤口所吸引,愣了愣,发现那伤口竟然还挺深,不由得无措起来。刚要羞愧地低头,还没动作,就被眼前人轻捏着下巴抬起脸。 “不准动。”季景西命令她。 “为何?” “……想看着你。”小王爷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给出了一个让眼前人脸越发红的答案。 轻轻抚上她的脸,季景西的目光一寸一寸将眼前的美景收进眼底,好一会才道,“我要是回去就上信国公府提亲,杨相公会像三年前那般把我扔出去么?” 杨缱:还有这事??? “你不知啊。”景小王爷惊奇,“没人对你说过吗?” 杨·什么都不知·缱茫然摇头,更多的是震惊,“你三年前……” 季景西失策地啧了一声,见她还是一脸见了鬼的模样,不禁佯怒,“别一副看禽|兽的目光看着本世子啊,本世子不过是爬过你锦墨阁的墙头……” 杨缱眼睛瞪得更大了。 “……咳!”没想到自己又说漏,景小王爷索性捂了嘴。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杨缱没忍住先开了口,“家父把你扔出去了?” 提到又一个黑历史,景小王爷难堪地别过脸,“既是不知,就别问了……” 他当年试图爬过好几次信国公府锦墨阁的高墙。 一次是被杨相撞见,而他恰好被卡在那处,上不来下不去,最后被信国公着暗卫将他用棉被一裹,卷卷直接扔回了燕亲王府主院、他爹燕亲王的外书房门口。 第二次,他不死心又去。 然后被守株待兔的黑心黑脸杨绪尘再次打包扔回了王府。 第三次,杨绪冉还算给他面子,只将他好好地送出国公府。 第四次,他出师未捷,还没走出王府大门就被他父王打包扔回了秋水苑…… “别打岔。”小王爷故作严肃地看努力忍笑的少女,“说正经的呢。” 杨缱也配合着他严肃,“这种事问我不太好?” 季景西顿时噎住。 也是哦。 可是宝贝儿你太镇定了,让我很难相信你对此没有发言权啊。 “那换个话题,”他果断道,“你五月及笄,本世子要给你加笄。” 杨缱不假思索地拒绝,“这不合礼,别想了。” 季景西:“……三加笄,分我一个都不行?” 杨缱不说话了,只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还不如想怎么提亲。 “好好。”景小王爷叹气,“给你准备笄钗总行。我找皇祖母给你做主宾好不好?” 杨缱:“……” 她为何要在普济寺的一个静室里跟男子讨论自己的笄礼? “不如先说,谁来给我梳头。”她撩起自己肩头的一缕发,“你会吗?” “……怎么可能。”总算轮到季景西拒绝的不假思索了,“让无霜将白露给你追回来,或者找无雪过来?” “白露。”杨缱为难地看着地上碎掉的金镶玉簪——是的,半天了,她终于能低头看一眼自己脚边的簪子,“劳烦无霜转告白露,帮我带同样的簪子来。” 季景西点点头,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木头脸的无霜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面前。季景西低声交代了他好一会,无霜才领命离去,显然不只是单纯追回白露一件事而已。 “你有相同的簪子?”景小王爷关了窗户,把人牵到蒲团旁边,自己先坐了下去,之后示意杨缱坐在他腿上,“地上凉,你今日已是沾了清静泉的凉水,莫要再受了寒气。” 这姿势太耻了,突破了杨缱所能接受的极限,她怎么也不愿答应,季景西只好解了身上的裘皮披风,叠了三叠放在蒲团上,示意她过去坐,自己则不甚讲究地坐了个披风衣角。 “锦墨阁每一件首饰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杨缱答他。 “为何?” “以备不时之需。”见他睇来一眼‘是不是有病’的眼神,杨缱不得不解释,“材料稀少、只能打一件的首饰通常不会戴。” 懂了,世族的谨慎嘛,总归要防范到任何情况,例如今日这种。 季景西咂咂嘴,“就算是款式相同的两件,你只要戴过其中一个,另一个也不会再戴了。我从未见过你配相同的头面。” 杨缱点头,“的确如此。” “奢侈啊。”红衣青年长叹,“突然觉得自个儿家底薄了,怎么办?只一个玲珑八宝阁,一个明月楼,说不得堪堪让你维持平日的首饰佩戴……” ……请这位小王爷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直!白! 杨缱神色极度复杂地回头看他,一张小脸上写满了‘求你闭嘴’四个字,看得季景西险些笑出来。 目光在她红肿的唇上流连了许久,景小王爷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舔了舔发干的唇,道,“随便说说,当不得真。” 杨缱这才松一口气。 “怎么可能只够你打首饰嘛。”身边人慢悠悠地补充。 “……” 好烦啊你! 第87章 教坏怎么办 白露回来后, 几乎全程都在担忧地唠叨自家主子,顺带刺两下某小王爷, 那模样, 好像季景西拱了她家白菜一样。 景小王爷秉承着‘她瞪任她瞪, 清风拂山岗’的良好心理素质, 硬是顶住压力,一边欣赏自家宝贝儿梳头,一边当着杨缱主仆的面询问起情况。 答他话的是无风。 他这几个暗卫各有所长:无霜身手最好,无风脑子灵活,无泽别看年纪小, 最是心狠手辣,无雪则精通易容和情报。 这几人虽隐隐以无霜为首,大多时候出面的却是无风。季景西当主子很大方,许多时候乐意给无风放权,后者也没让他失望,至少今日之事做的不错。 无风了解季景西, 知他若非必要, 不会误了时辰。因此当他在临近正午时还没见着人从静室出来,便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他首先去回禀了七殿下等人, 曰丁七小姐那边收尾时出了些小变故, 明城县君拿不准, 他家主子便留下帮个手, 特来说一声, 若能赶回来, 自会前来。对七皇子等人可能会问什么也提前想过,应对得甚是得当,丝毫没有引起众人怀疑。 之后,无风让无雪先一步追上白露,交代她不论到时丁语裳如何,都要将她变成自己对七殿下等人说的那个模样,且让人先将丁七控制起来,没有第一时间送回信国公府。 这与季景西交代无霜的差不多,除了白露需多跑一趟以外,旁的都已提早布置好了。 季景西听完,满意地点点头,“这会季珏他们午膳当是用完了。” 无风站在门外,不敢朝屋里看,只低着头答,“殿下安排了客厢,已是歇下了。杨六小姐那里有三公子陪着,孟少主与裴小侯爷则去了后山亭子赏景。” “可有问起?” “有的。属下自作主张答复说您二位先一步下山了,因为丁七小姐昏迷,县君……”无风悄悄瞥了一眼杨缱所在方向,“县君说不想年节期间出人命,因而已将人送了医馆。” “医馆?”季景西差点笑出声,“你小子倒是会找地方。” 无风挠了挠脸,笑嘻嘻道,“主子放心,是信得过的,暗七姐姐和无雪守着呢。” 这厢,杨缱收拾妥当走过来,“丁语裳真晕了?” 无风眼观鼻鼻观心,“回县君,晕了。不过县君放心,人还活着,只是兴许会落病根。若是您觉得麻烦,回头找孟少主要个方子就行。” 杨缱点点头。她不关心丁语裳会不会落病,只要人没死就成。 “我们下山?”她转而望向季景西。 “走。”景小王爷起身,“既是要教你,总不能只说不做。无霜备车去别院,无风去将丁语裳拎过来。” 两个暗卫均领命而去。 来时季景西乘坐的马车在无风回禀七皇子前就已不在山上,此时无霜不知哪找来了另一辆毫无标识的马车,载着众人直奔城郊那座皇家别院。 他们速度要比无风快,因而到别院后,季景西便先让杨缱去歇着,后者折腾了这半日的确乏累,居然真歇了个午觉。 待她醒来时,时间已走向未时末。简单梳洗后,便有人前来引路。 一进暖阁,扑面而来的暖意令杨缱微微有些不适,身边的白露也略惊讶,“真不愧是皇庄,居然铺了地龙。” 前头带路的婢女掩唇轻笑,“倒也不是每个皇庄都如此。县君有所不知,咱们这边下头是温泉,改动起来方便,实则地龙铺起来极是麻烦,宫里也不过慈凤殿、荣华宫、勤政殿等处才有地龙呢。” 杨缱点头,“是这个理。” 烧炭火的地龙很容易因通风不畅而出事,想要铺就,需要前期大量的设计和准备,花费也甚是巨大,以现时条件还很难普及。除了皇宫,杨缱还真没见过哪家有的。 “小王爷真财大气粗。”白露也明白这些,不由撇着嘴感慨了一声。 “这位姐姐是从宫里出来的?”杨缱则看向带路的婢女,后者讶异地看她一眼,恭敬回道,“县君好眼力,婢子原是慈凤殿放出来的。” 怪不得一举一动都甚是得当,太后果真宠季景西,连放出来的大宫女都愿送他。 说是暖阁,实则此处的大小都快赶上一个普通的前厅,杨缱绕过了屏风才瞧见等在那里的季景西,后者换了身衣裳,此时正托着下巴翻看面前的一只竹简。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醒了?来吃点东西。” 杨缱于他对面跪坐,对安排并无异议。先前领路的婢女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人端着准备好的吃食鱼贯而入。 “多谢芳仪姐姐,这儿不劳您照应了。”季景西对她笑了笑。 芳仪点点头,似是揶揄地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最后意味深长地朝季景西眨眨眼,“小王爷、县君慢用,有事唤我即可。” 季景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垂,难得安静地没有多说。 饭菜并不丰盛,只是寻常的清粥小菜,不过味道极好,杨缱吃的很开心。食不言,直到放下筷子漱了口,着人撤下餐食,她才抬眸望向对面人,“丁语裳呢?” “早来了。”季景西好笑道,“不着急,让她等着便是。你先来瞧瞧这个。” 他将先前翻看的竹简递了过来。 杨缱一边看一边听他解释,“此竹简还有一份纸质的,内容一模一样,出自宣城那位地头蛇横老大之手。此人先前倒是小瞧了他,瞧着五大三粗,实则心细,上面记着的都是这些年他同丁志学来往的每一笔‘税银’分配。” 这可了不得!杨缱惊讶地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竹简,上手摸了几下,凑近闻了闻,“这不是近一年的?” 单从竹简入手的触感与其上的墨迹刻痕来看,只怕至少有三年之久了。 季景西点头,“丁志学任宣城太守虽才两年,但他们打税银的主意却还要更早,兴许从令尊离开宣城后就开始蠢蠢欲动了。我猜,他们是一直等到令尊之后的那任太守任期满才开始的。” 横老大此人,也不知到底是胆子小,还是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丁志学。虽然宣城税银已被他们垄断多年,经手的银子不知凡几,可横老大依然不论大小每一笔都记下,怕纸张易失,还不计麻烦地从一开始便做了两手准备,纸质一份,竹简一份。 当初季景西只拿到了纸质的那份,但回京的路上他又派人回去敲打了对方一番。果不其然,年节之前,便有人将竹简也送了过来。 自从那日,商会吴会长与横老大在宣城别院见过季景西与靖阳之后,两人心中便都明白,税银之事是绝不可能瞒过京里的大佬们了。看就看这两位贵人打算如何,是不愿多管闲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分一杯羹?还是干脆一窝端? 除了最后一种结果,其余的横老大都能接受。 他这些年同丁志学狼狈为奸,捞得太多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今踢到了铁板也只能自认倒霉。季景西等人从宣城离开、北上回京时,吴会长便曾就此事细细与他分析过,除非他有本事将公主、景小王爷、明城县君都拦在回京路上,否则旁的人不提,杨相公是定然会知道的。而杨相公一旦知道,就意味着他们的死期也到了。 横竖都是死,死前坑一把丁志学,顺带让自己戴罪立功岂不是更好? 再说了,杨相素来仁慈,能不株连绝不滥杀无辜,横老大若是能戴罪立功,他手下的一干人、姘头、家人……说不定都能保下来。 横老大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虽然想明白了,却也不愿就此撕破脸。可就在他犹豫之时,他与丁志学却忽然闹出了矛盾。 矛盾起先并不起眼,不过是他手下有人不守规矩犯了事。原以为关上两日,上下打点一番就行,谁知最后居然牵扯出了他——有人说他不满丁太守每年占的份额太多,早就私下克扣了至少两成,还记在了账簿。 ……账簿!丁志学这才得知横老大居然有账簿! 这一下便捅了窟窿,横老大当日便也被寻了个由头跟着下狱。不仅如此,丁志学还以他八十岁老母为质,威胁他必须交出账本来。可账本他早就给景小王爷了,当初季景西走时就带走了纸质,随后横老大觉得风声不对,趁着吴会长要年节进京打点,连竹简也一并给捎去了…… 再之后,竹简就到了季景西手里。 听完对方简短的讲述,杨缱神色复杂,“……是你给丁志学放的消息?” 季景西托着腮看她,“你猜?” 那就是你了。 “怎的做了这么多啊。”她感慨,“你那时就想收拾他们了?” 季景西笑起来,“当然没有。我起先只想给他们些教训,若是能乱起来最好,乱不起来也无所谓。不管怎样他们都曾对你不敬,总不能这么轻拿轻放了。如今这情况,算是无心插柳。” 杨缱被他这意有所指的话说得脸热,定了定神才问,“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呈给皇上吗?” “这要看令尊的意思。”季景西正经起来,“直接将证据呈给皇伯父,差事多半会落在太子堂哥身上,季珪想来不会动丁志学,多半会将横老大拉出来顶罪。若是令尊主导此事,结果兴许会不同,端看他老人家想不想要保这个旧部了。” “若是父亲想保呢?” 季景西叹,“那就只能本小王亲自出马搏一搏了。反正一口气解决丁家才是我的目的,放虎归山、打草惊蛇不是我的风格。” “你要主动请命领这个差?”杨缱愣,想到岭南的情况,又皱眉,“不好做。那边本土的世族也有参与其中,你怕是动不了他们。而若他们联手保丁志学,你也无法。” 季景西定定看着她,好半晌才又叹了一声。 “叹什么?”杨缱疑惑。 “不太想同你说这些。”季景西有些尴尬,尽量组织着字眼,“这么说,去过岭南的除了老六,还有靖阳与我。若皇伯父知道这其中还有世族牵扯进去,我再态度坚决些,把差事揽过来还挺容易的……不仅容易,皇伯父还会给我放权。宝贝儿,你仔细想想,我去做这件事,挺合适的。” 杨缱微微一愣。 皇上,世族,丁志学,景小王爷…… 宣城税银之事,说白了不过一件贪腐案,直接牵连的是宣城太守丁志学和地头蛇横老大。但这个账本上,除了这两方,还有涉事的宣城几个本地大族,而皇上不会轻易放过打击这些大族的机会。 季景西呢?他乖戾无常的脾性,说一不二的行事作风,狠辣的手段,强大的背后势力……再加上无官无职无派别,放出去就是个人形杀器啊!哪怕对方牢牢织就了一张网,这人都能毫不犹豫说撕就撕!想跟他讲道理?别闹了。 还真挺合适。 不,可能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不过我不太想去。”景小王爷一言不合耍起了无赖,“岭南那地儿,世族势力很强,仅次于江南。我还没把你娶进门呢……不想这么快就被打上‘世族杀手’这种奇怪的名头,听着挺厉害,其实麻烦死了。” 杨缱瞪大眼睛,算是明白他为何说不想与她谈这些了,“你……别不是还要动手?” “不然呢?”季景西挑眉,“想最快速度解决,兵不血刃是不可能的。别这么甜啊宝贝儿,我像是那种会与人好好坐下来说话的?” 少女目瞪口呆。 这让她怎么说?她好歹也出身世族啊…… 这下,杨缱也尴尬了。 “嗨呀,就说不能与你说这些。”季景西摸摸鼻尖,“你别这么看我,我不仇世族,真的。” “……” 静静打量着眼前人,仍旧是一身张扬的红衣,雌雄莫辨的脸,一举一动都熟悉至极,每句话都带着强烈的个人风格…… 杨缱这才恍然意识到,季景西还是季景西没错,可他姓季。 “我知如今世族里也良莠不齐……”她努力地组织着措辞,语速极慢,似乎也是在找理由,“有些蛀虫的确需要整治拔除,嗯,不如说许多风气的确不太好,世族也并非都光风霁月……” 季景西被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逗得哭笑不得,心底蓦地软下来,“好了好了,我知你何意,不说这些好不好?我不想你这般操心,这本不该是你的责任。莫要将旁人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嗯?” 杨缱羞愧地低下头。 “哎哎,别这样。”季景西索性挪到她身边,把人抱进怀里,“阿离,莫要想岔了,弘农杨氏虽是天下世族之榜,但人心却不可操控。每一方都是有好有坏的,世族里有德厚流光者,自然也会有贪得无厌辈。世事无绝对,别说天下,就是小小一个府里,不都魑魅魍魉人生百态?想想裴青他们家,是?” 杨缱:“……” 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她抬起头,“好好的,你拿子玉哥哥家为例做什么?这么多年了,怎的还没嘲够啊。” “他家我能嘲一辈子,裴子玉可长点心。”季景西不掩嫌弃之意。 见她面上散了失落,他故作无奈地摊手,“你看,我本来不打算同你讲,你偏要问,我又舍不得不教你,这一教就出事。往后你还学吗?” 杨缱抿唇思忖片刻,郑重点头,“要的!” 真是又想气又想笑,季景西愣了片刻才故作头疼地揉太阳穴,“哎我的姑奶奶,你学什么不好,非学我,不怕把你彻底教坏了?” 杨缱愣愣地眨眼,“教不坏的?我脾气比你好,家教比你严格,书读的比你多,君子六艺比你强,性子也已定,就算近墨者黑也不会黑到哪去。” 季景西:“……” 还能不能好?说这话你良心不会痛吗宝贝儿?! 日子过不过了? 我不要面子的啊! “咳。”他一本正经地起身,“走,去瞧瞧丁语裳。” 杨缱:……居然若无其事装听不见了! 默默起身跟在他身后,季景西着人抱了个厚厚的大披风给她,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又塞了个手炉,这才准她走出暖阁。 丁语裳被关在一间暗室里,两人到达时,守在门前的无雪笑嘻嘻地见了礼。季景西则停了步子,“我就不进去了。” 杨缱抬眸看他。 “会威胁人么?”他好笑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给你定个目标,要让她将今日之事全揽在自己身上,回去以后要说是她自己不小心摔进清静泉的,与你无关。做得到么?” 杨缱:“……我试试?” 景小王爷表示她这态度实在令人担忧,“尽力而为。” 少女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刚打算推开门,又回头看他,“那……我进去了?” 季景西:……怎么办,更不信她了。 “要不算了,也不是非要你亲自去。”他心软。 杨缱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摇头,“我想试试。” 好。季景西不得不多说两句,“放手去做无妨,只要人没死就成,最好伤得让人查不出。唔,实在做不到也没事,有我帮你兜着底呢。” 杨缱被打开了新世界:“还要动手啊?” 季景西:“……” 第88章 父亲好气哦 杨缱在静室里待了不到半个时辰, 比季景西想象中所花费的时间长了一半, 出来时脸色算不上多好, 略苍白,眉宇间有烦躁和乏累, 唯独没有厌恶。 他走上前牵她的手, 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看向跟在杨缱身后出来的白露。后者几不可察地对他点点头,示意事情已经解决。季景西欣慰的同时更多的是心疼, 见杨缱勉强对他笑了笑,便也跟着回了个淡淡的笑容。 两人并肩回到暖阁,杨缱失陪下去收拾,季景西则独自坐在窗边等待。约莫过了一盏茶,少女的身影重新映入眼帘,面色已然好了许多。 “时辰尚早,我泡茶给你喝?”绯衣青年轻笑着托腮看她, “也好请县君大人赐教茶艺。” 杨缱默默点头。 芳仪女官帮忙将泡茶的一系物什准备好, 季景西少见地摆出正经模样,焚香净手, 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矮几之后,取过茶饼,碾茶、洗茶、煮水、烹茶……每一道工序都像模似样,往日常常挂着懒散笑容的俊脸被严肃取而代之, 长长的睫毛将专注的眸光全数压下, 偶尔抬起头, 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盛满专注,竟当真将眼前事当做一件大事来做。 杨缱的注意力渐渐被他吸引,为表尊重,也坐得笔直笔直,不知何时已摆出了严谨的礼仪之姿。她鲜少见到这样的季景西,认真打量起来,竟也做的有模有样,且不提最后味道如何,至少表面上已经足够唬人了。 不过终究不太熟练,一道茶的工序下来,花费的时间比杨缱平日多出一倍。她在对方灼灼的注视下镇定地端起茶盏,先察再闻再品,将茶汤咽下后,抬眸对上了眼前人,停顿了半晌才中肯道,“还可以。” 红衣青年顿时长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瞬间垮下来,再次恢复了平日的懒散。 “能得你一句夸,也算值了。”小王爷感慨着,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上一杯,喝一口,点头,“真好喝。” 杨缱没忍住笑了一声,“自卖自夸。” “怎么不能夸?”季景西理所当然开口,人往身后的凭几上一歪,懒笑着望她,“我不擅这些,却依然做的不错,正如你也不善那些阴诡凌弱之事,却还是做了,难道不值得肯定?” 杨缱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隐晦地开解她。 原来绕这么大一圈,等在这儿。 “不过,此非我所擅,也非我所喜,总归知道是怎么回事即可。”季景西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茶盏笑道,“本世子还是更喜欢让人将茶端到我面前来。” “……这样啊。”杨缱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我懂啦。” 以茶而喻,眼前人无非是在拐着弯地告诉她,有些事你可以不亲自去做,但却不能不知道。正如她方才去见丁语裳,其实大可不必亲自动手,吩咐暗七、白露、无雪也行。然而在此之前你总要亲身尝试,唯有如此,才能在有朝一日不得不独自面对时,至少知道怎么做。 这并不妨碍她不喜欢,两码子事。 事实上,杨缱生平第一次威胁人的过程,放在许多人眼里大约会觉得生涩而幼稚,有些拖沓,不够果断。她也的确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心里也隐隐知道,自己的表现落在无雪等人眼中是挺可笑的,但没关系啊,她达到目的了。 威胁人的方法无非两种,一则击溃心防,一则折磨肉|体,只要抓住弱点,对症下药即可。高明者擅弄人心,次则双管齐下,再次之大抵才是暴力手段。 丁语裳今日先是被季景西打击,再是被杨缱丢进水,之后还被关小黑屋……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人都处在崩溃边缘了,杨缱多多少少算是捡了个便宜。 要是换个人,比如受过训练的白露、暗七,说不得她压根做不到。 “……丁七今日之后怕是要恨极我了。”杨缱叹气。 “非也。”季景西摇头,“知我为何让你单独去见她吗?” 杨缱抬眸。 “我想让她怕你。”景小王爷笑得漫不经心,“我想让丁语裳在今日之后哪怕只听到你的名字,都会打从骨子里生出恐惧来。人的韧性最不可小觑,所谓斩草除根,必要彻底将那韧性折断,才算达到目的。不然难道要在她心里留个仇恨的种子,等着有朝一日被反扑?” “……”好、好狠。 杨缱目瞪口呆,下意识便反思起来,“要做的这么彻底吗?那我好像……” “放心,有无雪收尾。”季景西一句话打消她的顾虑,“让丁语裳怕的法子很多,但要给她一个怕的对象。你露了面,就够了。” 她恨任她恨,也仅止于此,惧怕会压过恨意,这才是景小王爷要的效果。 …… 杨缱回到信国公府时,丁太守一家已经离去。杨绪冉与杨绾彼时已经先她一步回府,两人都没就之前普济寺一事多问,她也并未多说,只是径直去了惊鸿院,将事情的首尾告诉了杨绪尘。 后者听完,只问了一句“解决了吗”,得到肯定之后便也不再过问,陪着她简单闲聊了片刻,便遣人送她回锦墨阁。 杨缱不知的是,当她离开惊鸿院后,暗七的师兄暗三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府,逛了一大圈,办完了事,回府途中顺道走了趟“丁七小姐闺房一游”,再次敲打了一番可怜的丁语裳。 自家人的性子自家知道,杨缱是什么样的人,杨绪尘心知肚明。倒不是信不过她,有季景西在,尘世子当然知道事情已经解决,可他依然选择出手,不过是想为杨缱多上一层保险罢了。 说不得就压断了丁语裳心中最后一根稻草呢? 斩草除根,尘世子做的不比季景西差,但他的出发点,更多的是想让杨缱从这件事里脱出来。 普济寺人多口杂,杨缱又是当众给的丁语裳难堪,难保丁语裳不生事,还有旁的事端生出。而杨绪尘要做的,便是让这一丁点的苗头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论事无巨细,季景西这一点的确比不得他。 事实证明,从杨缱到季景西再到杨绪尘,接连出手后的后续效应果真厉害。 普济寺归来第二日,他们俱都收到了丁语裳‘不慎落水’后病倒的消息。再之后,孟少主‘看在缱妹妹的面子上’,被丁太守恭敬地请进府为女儿诊治。小孟太医妙手回春,不过短短两日便让丁语裳病情好转,丁太守夫人亲自上门信国公府,感谢杨四小姐救命之恩。 而无论是七皇子季珏、齐孝侯府裴子玉还是孟少主斐然,都对此事三缄其口。 太守夫人离开时,带走了王氏备下的一堆名贵药材,后者看在丁志学乃是自家丈夫旧部的份上,方方面面仁至义尽,甚至还亲去宫里为丁语裳要了个女医官,命其贴身照顾丁七小姐,一时间令爱女如命的丁家夫妻感动得唏嘘不已。 做完这一切,王氏转头便招了杨缱问话,在听说是自家女儿动的手时,整个人都愣了。杨缱惴惴不安地等着母亲训话,结果等半天,却等来了王氏一声为难地“哎呀”。 “这可有些不妥。”王氏颇为担忧地敲了下掌心,“丁七小姐怕是歇不好了。” 宋嬷嬷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夫人还送了女医官为丁七小姐贴身调理……怕是会让人家坐卧不安啊。” “是啊。”王氏叹,“我本是好意,结果适得其反。罢了,让她受着。” 杨缱:??? 让、让她受着?! “嗯……此事到此为止,阿离也莫要多想。”王氏看向面前的少女,“有母亲在呢,出了事母亲兜着,放心。不过瞧着丁家那边也没有要追究之意,保险起见,阿离近来还是少出门。正好,也差不多要准备你大哥的生辰宴了。” 杨缱:“……” 可以的,他们家人自上到下果真都任性得飞起。 母亲,大哥的生辰宴还早呢……您找理由也好歹找个走心的啊! 这里就不得不多提一句了,在信国公府上下一心的努力挽留下,王氏终于决定暂时不回崇福寺清修了,毕竟这一年事情太多:杨绪尘要及冠,杨缱要及笄,杨绪丰要参加大考,还要给杨绪冉议亲,与皇家联姻一事也快要有眉目…… 作为一族主母,王氏还真走不开。 王氏不回崇福寺,整个信国公府的气象都与平日大有不同,府中大大小小事务都越发有条理,族中也安稳不少。且不说杨绪尘总算从诸多庶务中脱身,安心养病的时日更长,身子骨明显有所好转,其余人等也俱都一副‘有主母坐镇,抱大腿都方便’的模样。 至于信国公,这位大佬近日来走路都带风了。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大佬如今上朝都颇有几分意气风发,年节后开衙,连皇上都忍不住多瞧他几眼,同僚们也都忽然发现,相公大人他忽然好说话了。 只可惜好景不长,很快,杨相公便遭受了来自自家女儿的一发迎头痛击。 年末后的吏部考核这几日已有了结果,丁志学这些日子的活动终于有所成效,留京已是必然。事实证明,只要不踢到像季景西那样过硬的铁板,他回京任职不会有太大阻碍。 杨霖这几日便是在考虑丁志学一事。他这个旧部想要换投阵营已不是秘密,杨缱年前从岭南回来后就已经与他交过底,正式见过丁志学后杨霖更是笃定。他也不介意,毕竟人一旦有了二心,那便是强扭的瓜不甜。 只不过杨相公还没想好如何处置,虽然他在宣城做的事的确惹人不喜,但杨霖彼时还是打算徐徐图之的。 然而就在他打算将官吏调动的建议折子递上去的前一日,他的好女儿为他送上了一份大礼——一本账本。 平心而论,见到账本的时候,杨霖还是高兴的。那么迎头痛击又是从何说起的? 那就要看这账本,是从谁手里拿的了。 虽然内心一万个不愿承认,可叱咤官场的杨相公还是不得不接受一个血淋淋的现实,那就是,他的宝贝女儿,他悉心养到大的娇花一般的女儿,被拱了。 这就算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居然还蹬鼻子上脸,显摆到他跟前来了!! 搞什么?递个账本是搞什么?投名状吗?! 就差指着他鼻子说‘我是看在阿离的份上给您老留情面’了有没有! “……那日就应该把刀架他脖子上……” 书房里,杨霖咬着牙低语。 在他对面,杨缱笔直地跪坐着。自打她奉上账本后,自家父亲的面色便不太好,而她并未多想,还以为对方是在痛心丁志学的所作所为,犹豫片刻才呐呐道,“父亲莫动怒,实乃丁大人所为太过了些。看到账本时,儿也甚是震惊。” 父女俩身边还安坐着一人,正是秉承‘沉默是金’的杨家大公子绪尘。听到杨缱的话,后者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而后再次恢复事不关己的模样,一边就着炭火烤手,一边漫不经心地与自己对弈。 嗯……父亲大抵是要气疯了。 要不要先撤? 尘世子一边打着棋谱,一边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维,最后想了想,觉得他此时若是走了,怕是少了个与父亲同仇敌忾的伙伴,回头他爹要给他穿小鞋…… 他本是闲得发慌,来外院书房蹭父亲这两盅暖玉棋子的,父亲下朝回来,也懒得让他挪地方。父子俩一个在外间处理公务,一个在暖阁打发时间,本来相安无事,结果阿离就来了。 来就来,还带来了个账本。 带个账本就算了,还特别老实地说是季景西给的。 说就说,还帮季景西带话,询问父亲的意思…… 他家阿离哟,真是天真又可爱,一点心思不瞒自家人。 虽然心知肚明,可你这般不掩饰,父亲和大哥很心酸啊…… 也不知信国公究竟经历了如何复杂的心路历程,总之,杨缱说完上面那些话后,这位杨家的家主沉默许久,深深叹了一声。 “为父知道了。”杨相公心累地揉眉心,“此事待为父好好想想。” 杨缱乖乖应声。 她半晌不动,杨霖回过神,诧异抬头,“可还有事?” 杨缱犹豫了一下,点头,“想与父亲袒露一事。女儿……” “咳咳咳咳……”杨绪尘猛地爆出一阵咳嗽。 他咳得突然,一下打断了父女俩的谈话,二人齐齐回头看他,杨缱动作利落地上前拍他的后背,之后又拎起小炉上的水壶倒上一杯热水。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杨绪尘虚弱地喝完水,歉意地对杨缱笑了笑,“没事,你继续说。阿离要对父亲说什么,需要大哥回避吗?” 杨缱愣。 “哦?何事这般隐秘,还需回避?”杨霖挑眉。 ……突然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几不可察地抽了抽唇角,少女干巴巴道,“也没什么,大哥也可一听……” 杨绪尘顿时笑得春暖花开,“好说。只要不是有关燕亲王府那个,大哥都愿听。毕竟那三个字大哥听着就不舒服,上次丁七小姐一事还没找他算账呢,招惹女人就算了,居然牵连我们阿离。” 杨缱:“……” 警告地睨了一眼儿子,示意他适可而止,杨霖清了清嗓,柔声道,“说,爹爹听着呢,是要说景小王爷?他怎么了?” 杨缱目光在父兄之间来回游移两圈,默默咽下了到唇边的话,摸出随身带着的那枚得自曲宁温家的私印放在矮几上,垂着眸,眼观鼻鼻观心道,“也没什么,与他无关,就是想找父兄拿个主意——外祖家一事,缱儿要不要与母亲说明?” 父子俩无声对视一眼,均是看出杨缱不掩的失落,心中陡然生出几分愧疚来。杨绪尘这回彻底沉默了,杨霖则拿起私印端详着,没有直接回答她,“缱儿打算怎么做?” 杨缱平静道,“派去漠北寻王家遗踪的人还没回来,女儿认为,等那边来了消息再做决定。若是找得到,也能对母亲有所交待,若未能有结果,说出来也是徒惹母亲伤怀。” 她曾将私印之事告知过父兄,两人均是让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去做,因而大年初一刚过,杨缱便从父亲那里借出人手,秘密去了漠北。 想重建王家,最重要的是要有王家血脉。杨绪尘、杨缱、杨绪南虽是半个王家人,可毕竟是弘农杨氏之后,不到万不得已,杨缱还是想找到幸存的王氏子弟。 只可惜当年王家嫡系尽数流放,听说离京时就已有许多贞烈之人自杀以明志,三千里漠北路,行路艰难,又不知有多少人能活着抵达。而漠北苦寒之地,毗邻边境,又时有战乱爆发,即便侥幸抵达,存活之数又能有多少? 当初太子季珪为王谢翻案之后,杨霖便已派人去漠北找过,可却连一丝消息都无。王家竟是连谢氏都比不得,好歹谢家嫡孙谢卓仍在,可王氏却像是……彻底消亡了一般。 如今多年已过,他们都心知希望渺茫,但该找还是得找。 “按你说的做。”提到王氏,杨霖也忍不住叹息,“一旦有消息,立刻告知为父,到时增派人手,务必将泰山的血脉接回。你母亲听到这些,想来会高兴的。” 杨缱点点头。 想要重建一个家族,开端极度艰难。即便是摸着石头过河,对杨缱这个涉世不深的世家女来说也是前路迷茫。她能做的唯有尽己所能,利用一切可用资源,先帮助王家站住脚。 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人,王家人。 简单商讨完,杨缱便打算起身告辞。 因着莫名其妙的愧疚,杨霖杨绪尘父子俩都有些心虚。见杨缱要走,杨绪尘咳了咳,不太自在道,“这便要走了?不留下陪大哥手谈一局?” “不了。”杨缱对他笑了笑,“锦墨阁小厨房那边,我让玲珑做了些温补的羹汤,待会给父亲和兄长送来。您二位莫要太操劳,缱儿这便告辞了。” 她顿了顿,又道,“靖阳姐姐正月里许是要议亲,近来在选青年才俊,我待会要应邀去一趟公主府,今晚许会留宿,父兄且放心。” 杨绪尘:“……” 默默目送杨缱离开书房,透过半开的窗棱眼看她消失在视线内,父子俩均是沉默不语。 半晌,杨霖口吻微沉,“尘儿。” “儿子知错。”杨绪尘心甘情愿认错,“是儿子鲁莽,不该故意说那番话。” 杨霖无奈地瞪他一眼——看,我宝贝闺女伤心了,都是你。 杨绪尘揉太阳穴,说的跟您就想听阿离坦白她看上季景西一样…… “这丫头……”想到方才杨缱离去前之语,尘世子苦笑,“什么时候还学会报复人了。” “哼。”信国公撇嘴,“活该。” 第89章 我自多情扰 “……忠勇伯三子, 赵路, 年十八, 已及冠, 相貌中上, 金吾卫,家中老来子,甚是得宠。” “可以, 下一个。” “好, 下一个该轮到……哦,陈家子!江右陈氏二房的长子,名陈洛。长的嘛, 没我表哥好看, 不过上次大考中了二甲, 如今在翰林院。这人应该是陈泽的堂兄弟,不太认识呢,阿离可知?” “不知呀, 不过既然是江右陈氏,出身上当是比旁人强些。” “这倒是……公主, 留吗?” “唔, 你们俩觉得好就留。” “好嘞。” 画像一角被葱白纤细的手指捏起,接着另外放到一旁, 手的主人重新打开了又一副画卷, 精神奕奕地读起空白处的留字, “嗯, 司统领的二公子司律,年十七,京畿营中郎将。长得倒是仪表堂堂不怒自威……” “下一个。”不远处,窝在软塌里昏昏欲睡的公主殿下拖着长音慵懒道,“本宫三年不在京城,怕不是都被人忘了,司律?呵……他哥还差不多。” “司凌去年成亲了。”坐在她身边、正一丝不苟剥桔子的杨缱头也不抬地开口,顺带将一瓣桔子塞进身边人嘴里。 靖阳闭着眼享受服务,含糊道,“随口一说嘛。若不是司凌乃南苑同窗,谁认识他兄弟。好了好了,下一个,小夜你继续。” “好哒。”苏夜应声。 软塌上的人睁开一眼瞧她,好笑地揶揄,“你这丫头哪来的劲头,是本宫选人又不是你,念了半天还这么兴致勃勃,是不是想趁机给自己也择一良人呀?” 杨缱又塞了瓣桔子过去,“帮你选人还被唠叨,吃都堵不上姐姐的嘴。” 靖阳:“……” 刚过午时,正是闲暇,公主府的花厅里,靖阳、杨缱、苏夜三人围炉而坐。三人脚边是一大摞画像,全是靖阳从宫里抱回来的,美其名曰慢慢看,实则年节都过完了,时至今日才刚想起来。 靖阳与苏夜乃是由杨缱牵线相识,两人俱是不拘小节、大方磊落之人,一见如故,一来二去便发展成了好友。今日想起了还有一堆画像没看,靖阳公主便果断将两个好友拉来。杨缱自不必说,对世族如数家珍,而苏夜呢,有个做中书舍人的堂哥,一个第一才女堂姐,父亲苏怀宁身担国子监祭酒,学生无数,加上自身人缘极好,论起对京城各家的熟悉,鲜少有她不知的。 苏夜被说的小脸微红,又拿过一个画卷,边展开边道,“这是在为公主姐姐你择婿呢,可与我无关。”说着,她清清嗓,继续念,“这位是御史徐大人的公子徐衿,年十七……哇,这位可是才名在外啊,长得虽然没我表哥好看,但也很俊雅就是了。” “可得了,这里头哪个有你表哥好看啊,省省。”靖阳失笑,“每看一个都要说一遍,你不腻本宫都腻了。” 苏夜的表哥正是季景西,单论长相的话,就是放眼天下,怕是也难有人能与之相比。 “该夸还是要夸的。”苏夜正经八百地坐直,“来之前表哥说了,要我时刻不忘在阿离面前为他美言。” 杨缱面无表情:“……所以你的美言就是夸他好看?” 苏夜点头,“不然呢?我表哥这么大一个优点放着,不夸个百八十遍能成么?” “哈哈!”靖阳公主抚掌大笑,“你不如直说他就这么一个优点!” “我可没说。”苏夜摆手,“我表哥好着呢,让我说他的好,我能说个三,嗯,一天。” “别勉强。”杨缱塞了瓣桔子在她嘴里,“吃你的。” 拿过帕子擦净手,她接过了苏夜手中的画像,看了两眼画上淡雅如松的男子,道,“徐衿我们熟,南苑同窗,也是我大哥的好友。选不选?” 靖阳翻了个身,支着脑袋沉思,“徐衿是挺好的,人好看,脑子好使,才学过关,能让绪尘都愿真心结交的自然不会差。就是性子古板了些,人又嫉恶如仇,跟他那位做御史的爹如出一辙。当年在南苑时就常说教,本宫拉着景西袁铮他们翻墙,最怕被他撞见,他比阿离你都能念叨……” 懂了。 杨缱默默收起画卷随手放到一边,不再做考虑,“听闻徐衿是今年大考的状元热门,怎会出现在择婿名单里?” 彼时苏夜刚在千紫千百的服侍下洗净手,闻言想也不想道,“徐家夫人的问题咯。那位夫人是徐大人的填房,膝下有一儿一女,看徐衿这个原配儿子自然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 “哦豁,这故事听着耳熟啊。”靖阳公主没形象地掏了掏耳朵,“本宫前些年好像听过类似的,那一家好像是姓……裴?” 杨缱顿时生无可恋,“你们一个个到底要嘲子玉哥哥到什么时候才够。” 靖阳公主咯咯笑个不停,“谁让咱们几个里头有你们杨家三兄妹,对比太明显,想忘都难。”她又道,“不过我还真不知徐衿家里是这般,怎么,他没找你们帮忙?” ……我们又不专管人家务事的好不好。杨缱抿着唇角,“没听说过。” “怕是连上了公主的择婿名单都不知。”苏夜插话,“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若徐公子是公主姐姐说的性子,想必他绝不会开口。” 靖阳公主颔首,“徐御史一生清廉,朝堂之上直言敢谏,士林之中也是饱有贤名,若是因着后院妇人的缘故而被人戳脊梁骨,可真让人看不过……算了,本宫好人做到底,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千紫,去将消息告诉徐衿一声,让他看着办。” 吩咐完,她回头看两人,“不过话说回来,上择婿的名单就这般不堪?我这是虎穴狼窝?” “……” “……” 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杨缱镇定自若地打开了又一个画像,苏夜也装模作样地凑过去,“咳,来来来,下一个。” “喂!别装听不见啊你们!”靖阳公主笑骂着朝两人扔橘子皮。 …… 用了一下午将堆积的画像挑选完毕,其他的都被收走,只留下被挑出来的十个。杨缱与苏夜将十张画像依次在地板上排开,一眼扫过去,透过画像都能感受到那金光闪闪的履历…… 这十人不是出身好就是有才名,要么身负功名前途无量,要么家风清正声名极好,单看每一个都是万中挑一的人选,配公主绝不寒碜。 其中,除了杨缱熟识的裴青——没错,裴子玉他又被人送进了公主择婿名单——当初季景西提到的顾家嫡次子顾亦凡、武义伯嫡子郑晔、宣平侯长子冯明等均在其列。 “那就这几个。”靖阳公主大手一挥,“千百,名单给长公主府送过去,五日后平阳姑姑的赏梅宴,宾客就照名单上请。” 作为领了圣旨要帮公主选婿的人之一,平阳长公主的赏梅宴已筹备许久,就等靖阳的名单了。说是赏梅宴,实则就是一场大型的相亲会,与会双方便是靖阳公主与十位驸马候选人。 如今靖阳算是想开了,既然拖不下去那就先议着,反正等温少主来了,一切困难便都可迎刃而解,就算订亲,她也有把握能退。既如此,何必要同父皇闹呢?顺着他老人家乖乖听话一阵子不挺好? 三人用了晚膳,之后苏夜便依依不舍地与两人告别回府,杨缱则按照说好的留了下来。 随着夜渐深,雪也下得越发大了,杨缱早早梳洗妥当,趴在床上看靖阳公主活动身子骨。这是她从军后才养成的习惯,漠北的夜太冷,每至冬日,她都会在睡前先打一套拳,或以指代刀舞一套刀法来让自己热起来。 “来之前,我对大哥说了姐姐你议亲选婿之事。”杨缱下巴抵着手背,说话一顿一顿。 “嗯。”靖阳漫不经心地比划着,“我本也不打算遮掩,说便说了。” “真要从那十人里选一个?” “选呗。” 杨缱歪头看她,“心中可有人选?此人一则要心胸宽厚,二则能拿捏,三来还要不堕了名头……我瞧着那十人里,符合此三者的并不多。” 靖阳沉默着舞完最后一式,收敛身形,停顿片刻才道,“最符合的那个人不在名单里,选谁都是一样。你若担心到时退亲会闹得难看或得罪人,大可不必担忧。我靖阳从不惧怕任何人。” 杨缱浅浅叹了一息,“我信你。聪明人不会选择与你翻脸,可终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还选裴家哥哥,他是知你的,定会配合你。” “到头来又转回来?何必。”靖阳走到桌前给自己倒茶,“更何况,裴家的亲可不是那么好退的,齐孝侯可是个好面子的老顽固。我知你何意,你还是想帮子玉,单是请封世子对他来说远远不够,只要那个家里的牛鬼蛇神一天不解决,他一天无法安心。而若是我在,至少拿身份震着,也方便他行事。” 被说中了心思,杨缱不好意思地垂下眼,摸着鼻尖小声道,“嗯。” “我这般的确能暂帮他一把。”靖阳放下茶盏,“可如若裴子玉不狠下心来对那些人下手,我在也不行。只可惜如今并不是好时机,如若能在京里多待上一阵,兴许可以,可我三月过后便要会漠北,到时我一走,裴子玉的处境会更艰难。” 她拿过帕子简单擦了脸,之后来到床边,“阿离,京中局势不明朗,裴青如今就壮士断腕,早了些。至少要等局势稳,等裴家确定立场再说。” “……裴家不是一直有立场么?”杨缱愣。 “有啊,亲近季氏嘛。”靖阳公主翻身上了床榻,“但他亲的究竟是季珪还是旁人,就不知了。这个年节,在父皇身边待得越久越是不安,总觉得会出事。近来京里流言甚多,你也要小心。” 杨缱蹙眉,“什么流言?” 靖阳公主深深看她一眼,“传闻你要嫁老七。” “什么?!”少女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真是无稽之谈!” “有什么不可能,既是联姻,当不会雷声大雨点小,必是绪尘或你其中一个。”靖阳公主平静地说出残酷的真相,“在季杨联姻的当口为我择婿,人选是父皇与皇后娘娘挑的,名单里没有你大哥,已经说明许多事了。” 杨缱怔愣,“可……为何是七殿下?” “不然还能有谁?”靖阳公主叹息,“太子侧妃已定,二哥三哥均无可能,五哥、老六的王妃也都定下,寿宁节赐婚单单跳过了老七和景西……阿离,你觉得皇上会选什么样的人来配信国公府的嫡女?季珏年纪刚好,生母是贵妃,人出身南苑,配的起。” “……父亲不会同意我嫁七殿下的。”杨缱冷着小脸,眉头皱的都快能夹蚊子。 靖阳冷笑,“会不会嫁我说不准,但有些时候,只要有这个流言就够了。这些流言……足够动摇许多人了。” 将少女摁回枕头上,替她掖好被角,靖阳公主笑着安慰她,“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有的是人不希望你嫁给老七。” 杨缱乖乖躺着,侧头看她,“那姐姐你呢?温喻他到底要如何帮你解围?你……” “我你就别管啦。”靖阳打断她,“我心里有数。” 她翻过身,眼眸幽幽望着床顶,声音飘忽而轻渺,“我啊……是破釜沉舟呢。” ### 时间转眼即逝,上元节的前一日,长公主府的赏菊宴如约而至。 平阳长公主喜热闹,每年光是赏花宴都要办上好几场,其夫君卓驸马是个文雅之人,素来也喜召集七八好友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夫妻俩的局,如今已是京城上流聚宴的标志。 作为当今圣上的亲妹妹,平阳长公主的面子无疑极大,许多人都以能参加长公主府的宴请为傲,捧场之人甚多,哪怕如今还没立春,前日又下了大雪,也阻挡不了众宾客的热忱。 还不到巳时,长公主府门前便已是车马粼粼。杨家兄妹来的晚,巳时三刻才堪堪进巷,进府已是又三刻的事了。 这个赏菊宴,不少人心里都有底,但也有许多只是应邀来玩的。杨绪尘与杨缱便是后者,尤其是杨绪尘,他本不打算出门,这样的天气对他的身子骨是个极大的挑战。可惜钟太医发了话,言他这一冬日养的不错,今日又暖和,出去走走比闷在家里强,因而王氏二话不说把人打包送上了马车,尘世子连反抗都不能,只得苦笑着接受了好意。 自打上次在书房,兄妹俩闹得有些不愉快后,杨缱这还是第一次与自家大哥独处。两人起先都有些尴尬,但毕竟血浓于水,平日又亲昵,没多久便又恢复了自在。 杨缱不放心他,缓步往长公主府里走时,一路上问了快八百遍冷不冷,搞的杨绪尘又欣慰又好笑,最后连连保证自己若是不舒服一定说出来,这才堵上她的嘴。 两人先去主院拜见了长公主,平阳长公主见到杨家兄妹,先是愣了一愣,接着便喜笑颜开,上前亲切地拉住杨缱,接着又对杨绪尘嘘寒问暖了半晌。 她的确没想到尘世子会来,不仅是她,这一路来,许多人见到杨绪尘都面露惊讶。。 平阳长公主高兴坏了,杨绪尘实在太给她面子,要知道杨绪尘是轻易不参加宴会的,除了皇上召见,旁人很难见到他,而他却来了自己的赏菊宴!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没多久,杨绪尘手里便多了个精致小巧的鎏金暖炉,手炉里燃着比黄金都贵的炭火,外头还被细心地用绒布包着。长公主生怕他冻着,若不是见他身上的披风也是精品,怕是连收藏的狐裘披风都要拿出来了。 不仅如此,主人家还特意吩咐了下人,言尘世子的酒必须要单独换成温和的,且要烫过,并令厨房加了菜,细细问了他的忌口……言而总之,当他是个金贵的琉璃人了。 对方的好意,尘世子来者不拒,这令长公主越发高兴,又拉着兄妹俩说了好一会话才放他们离去,一时间不知吸引了多少眼球,拉了多少仇恨。待两人走出门时,饶是杨缱都忍不住长呼了口气。 兄妹俩被引着前往另一处,刚走到半路便见长公主的嫡女卓梦瑶迎上来,在她旁边的,赫然是她未婚夫苏奕。 两人是专门前来接他们的,瞧着两人之间颇为熟稔的姿态,杨家兄妹望向苏奕的目光充满揶揄。后者一看便知这兄妹俩在想什么,顿时好笑,“这般瞧着我做什么?许久不见,忘了我的模样了?” “不敢忘。”杨绪尘笑道,“只是苏兄这春风得意之态,倒是令人眼前一亮。” 苏奕顿时尴尬地咳了一声。 在他身边,梦瑶郡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小脸立时染上绯色,见杨缱还在笑吟吟地看她,羞恼地睨了她一眼,“快走,就等你们了。” 杨缱点头,“郡主与煜行果真郎才女貌。” 梦瑶郡主小脸顿时红了个透,“就你促狭!多日不见,杨四你居然学会打趣我了。” “实话实说。”杨缱答。 “两位口下留情。”苏奕无奈地拱手。 四人并肩往前走,梦瑶郡主脸上红晕未散,却还是摆出了主人架子,“今日你来迟了,待会可是要罚酒。咱们今儿同往日不一样,要分席,待会见了靖阳姐姐,你可别求援。” “分席?”杨缱疑惑。 “男女不同席。”苏奕替她解惑,“绪尘,咱们走这边,殿下他们也都到了。” 杨绪尘颔首,转向杨缱,“有事尽可差人唤我。” “尘世子可安心,我照看她。”梦瑶郡主笑。 杨缱也跟着点点头,“大哥才是,待会见。” 四人在路口分别,杨缱跟着梦瑶郡主走向另一边,路上对方便将今日的来客大致与她说了一番。听到熟人们一个不落都来了,杨缱不由感慨果真同靖阳说的那般,关注她择婿之人太多了。 来到姑娘们的席间,杨缱自觉寻了靖阳身边坐下,落座后小声道,“姐姐,我大哥来了。” 靖阳公主面色微微一滞,握着酒盏的手指紧了紧才笑道,“知道了。” 午膳波澜不惊,待撤了席,众人移转至一处坐落在花园的暖阁。说是暖阁,实则是个颇大的水榭,不过已被厚厚的帷帐挡了寒风,又置下炭火,倒是温暖喜人。 靖阳公主依然坐在杨缱身边,与她咬耳朵,“此处水榭与另一处相通,那边是男宾,待会据说那边要施展十八般武艺。” 杨缱险些笑出声,“不会?” 靖阳公主递给她一个“你说呢”的眼神,撇撇嘴,“无非吟诗作对,玩君子论艺那一套,咱们在南苑都玩腻了的东西,没意思。” 好歹是在你面前展示呢,上点心啊姐姐。 “咱们就在这边等着看?”杨缱挑眉。 “不然呢?文有你,武有我,欺负一帮姑娘家啊。”靖阳好笑。 杨缱叹,“说好的赏菊呢,花都没见着。” 靖阳痞里痞气地摸摸她的小脸,“待会姐姐带你去看,咱们偷溜,耐心点,乖。” 杨缱:“……” 军营啊,你毁了我的公主姐姐…… 一帮姑娘家坐在一起,的确没什么玩的。有男宾在,又是在做客,自不能玩得太欢,聊聊胭脂水粉,各家八卦,扎堆说说私房话已是顶天了。杨缱与靖阳对此都无甚兴趣,苏夜拉了两人猜棋,然而由于围观者甚众,最终不了了之。 好在没多久,靖阳便悄无声息地使了个眼色,接着起身道了声更衣,拉着杨缱出去了。 一出水榭,两人齐齐呼了口气,接着又互相对视一眼,均是笑起来。 “小夜挺适应这等场合,咱们便不管她。”靖阳道。 杨缱点点头,跟着她漫无目的往前走。 巧的是,刚转过两道弯,便迎面碰上两人,一玄一红,不是杨绪尘与季景西又是谁? “……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靖阳惊讶地走上前。 “巧了,出来散心恰好遇上。”季景西笑,“皇姐怎么躲出来了?还拉着阿离?这般冷,不怕冻着?”说着便将手中的暖炉递过去,“你拿着。” 杨缱盯着递到面前的手炉,没立刻去接,而是抬眸看杨绪尘。后者面色淡淡,“冷便拿着。” 不等她伸手,季景西便径直将暖炉塞进她怀里,杨缱只得接好,双手覆上,仿佛还能感觉到上面留着对方手心的余温。 这场景颇有些好笑,两个女子尚且两手空空,面前的两个男子却是人手一个暖炉。 杨绪尘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抬眸看靖阳,“要谈谈吗?” 后者怔,“跟我?” 杨绪尘微微颔首。 “呃……”靖阳公主无措地看了一眼身边的杨缱,后者讶异地在她与自家大哥之间看了两圈,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言。靖阳只好重新对上杨绪尘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顿了顿,点头,“好。” 第90章 我也不擅 “谈谈”, 却不是指当下。 面对杨绪尘紧接着的一句“宴后, 毓香坊静候”,在场三人均是反应不来。 ……宴后? “杨绪尘你有话就不能现在说, 非要等宴后?”季景西第一个没忍住。 尘世子凉凉扫他一眼, 明明没开口,三人却瞬间读懂了这一记看智障般的眼神:此处乃平阳长公主府,不是自己地盘,宾客众多,靖阳是主角。 私下密谈?你逗我?声誉不要了? 季景西:嗨呀, 好气啊,想打人。 “当下的确不是好时机。”靖阳干笑。她方才也误会以为这人的意思是马上,幸好没出声。 杨绪尘孺子可教地点点头, 随即看向自家妹妹。后者怔愣着与他对视片刻,福至心灵地转头对靖阳公主道,“啊……正好我先前送去毓香坊的香也模制好了, 正好走一趟,靖阳姐姐可愿陪我?” 靖阳:“……” 季景西:“……” 别骗人了宝贝儿,你何时需要亲自去取模制好的香了?都是掌柜亲自送上门的啊! 这兄妹俩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靖阳与季景西也不好再就此事多问。都是熟人, 也没什么可寒暄的,四人原地站了片刻,没话可说, 靖阳便提出要告辞。 杨绪尘自是不会拦阻, 他巴不得在这么多人的场合里隔绝杨缱与季景西的接触, 然而因着前几日才刚得罪过妹妹,此时饶是他也不敢随便表达立场。如今靖阳主动提了,他着实松了口气。 季景西倒是想与杨缱多相处一会,可杨绪尘方才那个眼神却也提醒了他不能任性,今日的场合的确不适合乱来,他是无所谓,但总归要顾忌杨缱。 四人各自分道扬镳,靖阳继续带着杨缱闲逛赏花,杨绪尘则散够了心,打算回席间,季景西不愿与他同行,又不好跟着杨缱,思来想去,索性去寻平阳姑姑躲清闲。 待靖阳、杨缱二人逛了一圈回来,水榭里的氛围比她们偷溜时热烈了许多,原是男宾那边终于开始热闹,就这么一小会,已是有两三首诗作送过来了。 靖阳公主一脸生无可恋地被围坐在主位上,听着周围一群女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点评,无聊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睡过去。 她虽出身南苑,基本功不用说,但显然更偏武。文之一道与她而言,算不上对牛弹琴,却也让人提不起兴致。可偏偏今日的赏菊宴表皮下是为她选婿,皇家的驸马自然是越优秀越好,因此她即便不喜,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听着,偶尔听到亮眼的诗句,还得配合着夸赞。 这种雅集她不喜欢,可在场许多人却都兴致勃勃。世间女子俱都欣赏才子,加上今日来的鲜少有没读过书的,水平虽然参差不齐,基本的鉴赏能力倒都不错,就这么点评着,居然还挺像回事。偶有针砭时弊、犀利切中之言传出,引起对面小小的轰动,越发点燃了女孩子们的热情。 ……这哪是什么选婿,就是个诗会嘛。 说好的君子六艺呢? “有卓姑父在,真是什么宴最后都成诗会了。”靖阳公主小声叹道。 杨缱端坐在她身边,看似全神贯注,实则心思也没全放在眼前,乍闻她开口,微微抿唇笑了笑,“不是所有人都擅六艺,文能出彩也是极出风头之举,大家都很努力啊。” 靖阳哼哼了两声,“大考在即,还有心思吟诗……有本事论策啊,谁比谁厉害是怎么着。” 她知道杨绪尘虽然样样拿得出手,但论策才是强项,毕竟有私心,这样的场合还是希望他能别嫌无聊,偶尔参与进去也挺好的。 不用看都知道,那个人此时定是漫不经心地坐在角落里,面上挂着笑,揣着暖炉,默不作声地当个局外人,听那些才子们抖文采。 不过她也知自己腹诽的没什么道理,一场宴会而已,又有女宾在,没必要非谈国事。 杨缱不知她的心思已经转到这了,顺着她的话安慰了两句便不再多说,心知她只是发发牢骚。倒是坐在另一边的苏夜凑过来道,“方才徐衿那首不错啊,你们听着了吗?” 两人齐齐看过来,杨缱惊讶,“……徐衿?他来了?” “不应该,名单里不是没有他?”靖阳接话。 苏夜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却是拉过两人,悄悄努了努下巴,示意她们看不远处某个穿着桃红衣衫的女子,“那便是徐衿同父异母的妹妹。” 两人顺着看过去,发现那女子正因周围人夸着徐衿而谦虚地笑着。杨缱刚想赞她一句大方得体,转眼便瞧见那位徐家妹妹在众人移开注意力后撇了撇嘴,眼底的嫌弃与不服隔着老远都能看出来。 杨缱三人:“……” “哎哟,我仿佛瞧见了当年被我收拾的那个裴秀秀。”靖阳下意识就想挽袖子,“手痒手痒,阿离拉着点本宫。” 裴秀秀,裴青同父异母的妹妹,今日没来。确切的说,她已经许久没在盛京上流露过面了。至于原因,自然是她与裴青不对付,被人收拾了。 在苏夜不明所以的目光下,杨缱居然真听话地拉住了靖阳的胳膊,好似不拉住她,这位公主殿下就要冲上去揍人了。苏夜顿时便来了兴致,“快说快说,裴秀秀怎么回事?” “小孩子莫要太好奇。”靖阳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见两人都没要解惑的意思,苏夜只好可惜地压下了八卦之心,三人也俱不再提徐衿。看在同窗的份上,他又是杨绪尘好友,靖阳公主已然仁至义尽,徐家公子今日来赴宴,是被算计的也好,自愿也罢,她都不会再管。 唯一令人在意的是,若徐衿今日表现太优异,入了卓驸马的眼,怕是他的名字真要透过平阳长公主传入陛下耳中了。 除了徐衿以外,名单上的十人都是她们三个亲自挑出来的,有了印象,再对比水榭这边被送来的诗作,水平高低,几人心中渐渐都有了底。 首当其冲的便是冯明,这位曾经惜败杨绪冉、没能考进南苑书房的冯大公子,肚子里还是有几分墨水的,诗作的的确不错。 其次便是江右陈氏那位陈洛了。陈洛不愧大家出身,诗作大气从容,字里行间都是底蕴,着实没堕了陈家子之名。 再来便是顾家顾亦凡了,虽然比不得他南苑出身的大哥顾亦明,但也比旁人强上许多。 至于其他名单上的八人也都表现不错,只是比起前三位就不太够看了。 如果不是徐衿硬插一杠,估摸着人选当会从冯明、陈洛、顾亦明三人中择一。 说实话,这三人无论是靖阳也好,杨缱、苏夜也好,都不太看得上眼。人都是这样,见过更好的,就看不上那些二等好的了。 杨绪尘,苏奕,徐衿,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比这三人强啊。 “唉。” 临水而坐的三个女子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叹声。 就在三人还在感慨时,那边男宾席不知何故忽然喧闹了一波,水榭里众女子不明所以地安静下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没多久便见传话的小丫头小跑而来,面上带笑,回话道,“公主、郡主、各位小姐们,那边各位少爷闹着让七殿下、苏大公子他们也参与,说是想一睹南苑十八子风采呢。” 话音一落,水榭里女孩子们的眸光俱都亮了,众人揶揄而暧昧地望向主家的梦瑶郡主,后者立时羞红了脸,眸光流转间嗔怒地瞪向周围,“怎么?” “苏大公子可是咱们京城第一才子啊,郡主难道不想听苏大才子的佳作?”有人笑着起哄。 梦瑶郡主被这话说得小脸更红了,却还是反驳道,“既是一睹南苑十八子风采,除了他,七殿下、景西表哥、尘世子、裴小侯爷也都在呢!” “他是哪位呀?” “就、就是……哎呀!你们太坏了!” 梦瑶郡主以帕掩面,水榭里莺莺燕燕笑作一团。靖阳公主也忍俊不禁,但还是挺身而出为自家人解起围,“别欺负梦瑶啊你们,梦瑶不是说了嘛,还有旁的人呢。不过景西就算了,他不会作诗。” 见她开了口,众人便大方地放了卓梦瑶一马,回话的小丫鬟这时又道,“公主殿下果真猜得准!小王爷的确推脱了,言自己不善诗词,说是要好好当个看客呢。” 靖阳公主笑出了声,梦瑶郡主缓了口气,也跟着笑道,“真是景西表哥会做的事。” “既然说到南苑十八子,咱们这边可也有好几位呢。”一个甜美的声音活泼响起,众人回头,正是方才苏夜提起的那位徐家嫡女徐晚晴,“公主殿下、苏襄姐姐、杨缱妹妹、卿羽妹妹不都是吗?” 众人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南苑十八子里唯四的女子,今日竟都来了。 “啊?”彼时陆卿羽手里的点心才刚递到嘴边,听到自己的名字,迷茫地抬头,看了眼徐晚晴,目光落在靖阳身上,“公主,我们也要作诗?” 靖阳:???好好吃你的东西行不行!! “不了……”她干巴巴道,“我不擅这个,卿羽你又不是不知。” 陆卿羽的父亲是本朝三宰辅之一的陆鸿,陆家也是世族,只是早年没落,近年来才因陆相而有所起色。陆家家风清正,重文疏武,前朝时出过大儒,在文士之中声名不错,陆相是朝官之中少有的文人风骨极显之人,而这也多多少少影响到了陆卿羽。 这位未来的五皇子妃在南苑时便一心扎在书里,学识过人,君子六艺里书最佳,其余则平平。她性子有些呆,论年龄,在南苑十八子里也只比杨缱大一些,可瞧着稚气未脱,比起杨缱的沉稳,反而更像最小的那个。 陆卿羽眨眨眼,接受了靖阳的说法。她好歹也在南苑待过几年,南苑书房那时候就十八个人,夫子们最喜欢的就是整日大考小考,谁擅什么不擅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靖阳公主与她截然相反,不擅文,御、射、才是拔尖。 南苑十八子里,大部分人都有各自所擅之道,就是杨绪尘也有自己所擅,唯有杨缱才是那个均衡发展的。作为女子,礼乐书数不提,射御她都不比男子差。 她于是看向了杨缱。后者想了想,也摇头,“我也不擅。” 陆卿羽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缱妹妹你是南苑夫子掌中宝好不好!难得的六艺俱佳啊! “哦。”她呆呆地应了一声,转头对上沉默至今的苏襄,“苏姐姐,我也不擅。” 苏襄:“……” 水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苏襄身上,后者顿了顿,掩唇笑起来,“不是大哥他们要作诗吗?又非赛诗会,怎的像是咱们要与他们一较高下一般?” 众人一愣,继而都笑起来。先前提议的徐晚晴则不好意思道,“苏姐姐误会了,晚晴也不过顺口一说罢了。虽不是赛诗会,可晚晴也被说的动心,早就听闻南苑十八子各个厉害,今日能得见,实不枉此行。” 她这话说的的确漂亮,既为自己解了围,又虚虚捧了四人,听得靖阳都忍不住挑眉,刚想说什么,一旁杨缱忽然道,“你大哥不就出身南苑吗?要说得见,该是早就见过了。” 徐晚晴顿时一愣。 众人恍然大悟,对啊,她大哥徐衿,也是南苑十八子啊! “咦?你大哥是我同窗?”陆卿羽惊讶地看过去,“姓徐……徐衿哥哥吗?” 徐晚晴不自在地笑了笑。 “哇,那你好有福!”陆卿羽赞叹,“徐大哥学识厉害,同窗里属他最是醉心书文,你既是他妹妹,定然常有机会与徐大哥论学?真羡慕啊。” 徐晚晴尴尬极了,这种情形下她敢说她与徐衿不合吗?可她又不愿夸徐衿,只能勉强笑道:“大哥学识是不错,但也没有那么好……” 陆卿羽蹙了蹙眉,放下手中的点心,直起腰版,小脸一片肃色,“你这话不对。单论诗赋文章,便是尘世子与苏舍人也不敢说胜得过徐大哥。你真是他妹妹吗,怎的连自家大哥都不了解?外人面前居然不维护他?” 徐晚晴:“……” 水榭里一片寂静,靖阳公主死死绷着脸,生怕自己笑出声来,杨缱也跟着面无表情,苏夜却是实在忍不住,低头一阵抖肩。三人心中已经笑疯了,这徐晚晴怎么撞到陆卿羽身上?得,不用公主出手,卿羽一个人就收拾利落了。 陆卿羽平日里真不这么咄咄逼人,她低调而专注,在南苑十八子里时常是会被人遗忘的那个,加上她浑身的书呆气质,认识这么久,还真没见过她动怒。 可偏偏有些人便是如此,当遇到有人质疑她所擅领域的判断,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她在南苑时与徐衿最说的来,听不得旁人诋毁他,徐晚晴却不知,踢到铁板委实运气不好。 徐晚晴被她说得涨红了脸,却又不敢与之顶撞,一肚子怨恨全数和血吞。陆卿羽是谁?陆相之女,未来的五皇子妃!她疯了才会去顶撞一个皇子妃! 水榭之中气氛凝滞,作为主家,梦瑶郡主见势不对,先是朝报信的小丫鬟使眼色,之后便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照我看呀,反正今日是玩乐,谁规定咱们不能参与了?便是不打擂台,也能作着玩,不如先等等看那边的结果如何。” 第91章 只有香如故 毕竟身在长公主府, 卓梦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赞同。陆卿羽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卓梦瑶一打岔, 她的注意力便从徐晚晴身上移开,重新专注地吃起了小点心。然而这么光棍却不适合徐晚晴,后者是怎么坐都不自在,最后悻悻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她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人们都被对面男宾那边传来的诗作所吸引。苏奕等人终究是没能拗过宾客们, 赶鸭子上架般,由他和七殿下季珏分别作了一首算是交代。 苏奕文采好,功底实, 一首冬日诗大气从容,实属今日难得的佳作。但在杨缱看来他还是压住了,没有太过张扬。不过这也好理解, 他就是这么一个有分寸之人,既不堕南苑十八子的名,也给卓梦瑶挣足面子,还不至甩开旁人太多, 尤其对比季珏,两人似是在伯仲之间。 谨慎得恰到好处。 季珏倒是正常发挥,一阙《卜算子》无功无过, 只是其中上下半阕的结尾, 【离离风吹雪】、【缱绻香不觉】, 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稍稍回品,却暗含玄妙。 皇子之作,绝不会少了捧场之人,水榭这边与男宾那边俱是一片称赞之声,唯有那么两三人未有动作,热闹之下也没多少人注意。 季珏谦逊地朝众人拱手,道了一声献丑,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角落的杨绪尘。后者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模样,浅笑着,事不关己地围观,看不出任何反常。两人视线相交时,尘世子也没有做多余之事,只彬彬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季珏见状,心中算是踏实下来。 他这么一点小私心也没打算瞒过谁,但终究不愿见杨家人太过明显的抵触,如今杨绪尘没什么反应,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可水榭这边就不同了,初听到时众人一片交口称赞,可回过味来细品时,杨缱是第一个觉得有些不自在的。她对自己的名当然敏感,更何况前几天才刚与靖阳谈起过京中的留言,一时面色微凉。靖阳公主强忍着没去瞥身边人,可心里也有些打鼓。 季珏的词里嵌了杨缱的名,单是这一点就不允许靖阳有任何异样,可她不动,不见得旁人也不会注意到。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陆卿羽,她反复将词作低低念了两遍,疑惑道,“七殿下这词……是送给缱妹妹的?” 少女们均是一愣,很快便有人了悟,望向杨缱的目光阵阵闪烁。卓梦瑶与苏襄更是同时惊奇地转过头,想看看杨缱是个什么反应。 靖阳简直想爆粗了!陆卿羽你到底哪边的啊!你这个呆子! 苏夜突然也想卷袖子了,她真想将陆卿羽的脑袋瓜撬开看看里头到底装没装‘君子不言’这四个字。不会说话你别说啊!知不知道听到这话她冷汗都要下来了!景西表哥还在男宾席那边坐着呢! 想到季景西可能听到这句话后的脸色,苏夜几乎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要遭! 两人在这一刻心中同时蹦出两个字。 面对众人的瞩目和疑惑,杨缱面不改色地坐在原处,目光平静至极地对上陆卿羽,“离离对缱绻,有问题?” 陆卿羽歪头思忖,“没有。” “风吹雪落而梅香不觉,可有错?” “也没有。” “那何来代指?” “……对哦。”陆卿羽粉拳敲掌,恍然大悟,“是我着相了,缱妹妹莫怪。” “无妨。”杨缱摇头。 谈笑间,轻描淡写解了围! 靖阳与苏夜顿松精神一震,其余人等也均洒然一笑,不再执着,有卓梦瑶在,人们更多地在探讨更胜一筹的苏奕的诗作上,不论是纯粹的欣赏,还是为了给主家面子,总归是将注意力转移了。 杨缱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隔着厚厚的幔帐望向男宾席方向的眸子里浮浮沉沉漆黑一片。 就在这时,只见席间苏襄笑着起身,道,“既然大哥与殿下都出手了,作为同窗,我们也不能太懒惰,靖阳姐姐、卿羽妹妹、缱妹妹,你们说可好?” 被点名的三人抬眸看她,苏襄的目光却独独落在杨缱身上。这道目光坦坦荡荡,可绵长之后却又掩藏着复杂之意,看得杨缱心中莫名,“那苏姐姐来。” 靖阳与陆卿羽跟着点头同意。 苏襄从前在南苑时比陆卿羽还低调沉默,之所以能得‘第一才女’之称,全因那年赏花宴上一首惊才绝艳之作。她的诗词,的确是四人里最好的,连杨缱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众人见她出头,纷纷恭维推举,苏襄大方地应下,临了却又望向杨缱,“缱妹妹可愿代姐姐执笔?我的字在你面前可实在拿不出手。” 杨缱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便点头同意。 卓梦瑶很快便命人上了文房四宝,桌案支起,宣纸铺开,杨缱端正跪坐于前,将笔尖蘸饱了墨汁,抬头示意苏襄。 后者沉吟良久,不疾不徐道,“驿外断桥边……”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竟然也是“卜算子”!竟然也是咏梅! 苏襄这是在……呼应季珏? 当苏襄最后一个音落下,杨缱的最后一笔也在此时收势,她怔愣地看着自己笔下的这首词,好半晌才不掩惊艳地出声打破寂静,“……好一个零落成泥碾做尘!好一首咏梅词!缱敬服至极。” 她抬头望向苏襄,后者淡淡回她一笑,“缱妹妹过奖了,妹妹的字也好极。” 两人一波互捧,惊醒了水榭众人的震惊,面对扑面而来的无数溢美之词,苏襄显然愉悦至极,却依旧维持着谦逊。而杨缱这副字也被卓梦瑶送至了男宾那边,没多久,对面也传来一阵明显的喧嚣。 这词,明显是对季珏的回应,只是字虽由杨缱所写,落款词人却是苏襄,一时间,苏襄的才女之名再次落实,众人纷纷赞其名至实归,连带着对苏奕这个苏家大公子都是一阵恭贺吹捧。 写的太好了!虽然个中意境似乎有些过于沉重,但仍不妨碍它是一首上上之作。 若无意外,这首词今日便会传遍整个盛京! 吹完了苏奕苏襄,人们又朝季珏投向了暧昧揶揄之目光,本有人已经开口调侃,什么“第一才女咏梅呼应七殿下”之类的,可话没说完便被身边人狠狠扯了一把,怔愣至于,赫然想起,这玩笑真真是开不得! 苏襄可是未来的太子妃! 那个话说了一半之人在想明白后,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当即再也不开口了。而其余人等陆续反应过来后,也都诡异地沉默下来,望向季珏的视线没了暧昧,取而代之的却是惊疑和试探。 怎么未来太子妃……和七殿下搅和到一起去了?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只有香如故?! 噫!不敢想不敢想。 男宾们这才恍惚发现,方才他们交口称赞苏襄时,苏舍人的面色似乎没有那么好? 七殿下的脸色……好像也怪怪的…… 这下可要遭,席间顿时弥漫出古怪的死寂。 无尽的沉默中,一道古琴般悠然慵懒之声轻笑着响起,瞬间吸引了众人注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啧,字写的真好。” “咳咳咳……”一直做壁上观的杨绪尘一个不注意,险些喷了茶。 人们齐齐望向先前出声之人,却见那张纸不知何时到了红衣似血的俊美青年手中,对方端详着上面的一字一句,再次赞叹,“好字,这一手行书,比之尘世子也不差了。” 几乎福至心灵地,人们瞬间找到了情绪宣泄的出口,对字的溢美之词不要钱地刹那间倾倒而出,转眼间,所有人都称赞起了写字之人。 “真真是好字!比之大家也不逞多让了啊!” “是啊,落纸烟云,刚柔卓巧,既有逸少之风,又不堕解意之蕴,大家之作啊!” “此字乃是尘世子之妹、明城县君所写?果真不愧是杨氏女!” “……” “……” 一言不合就转移目标,这帮人真是! 杨绪尘一口气堵在胸腔,望向始作俑者的目光充满不可置信。无耻! 可惜后者脸皮素来比城墙都厚,哪会在意这么点小意见,根本连眼神都欠奉。 虽是意在为季珏解围,但季景西也没打算更进一步,看够了便随随便便将宣纸往旁边人怀里一塞,懒道,“没意思,去,给梦瑶送回去。” 出其不意被按了个跑腿之职,裴青险些气笑,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字,这词,还真只能给梦瑶郡主,在场谁拿都不好。 “得嘞,小的给您跑腿去。”裴小侯爷夸张地作了个揖,立时将气氛活跃了起来。 “嗯,去。”季景西大方地摆摆手,还顺势摸块赏银丢出去。 裴青啼笑皆非,心中却是悄然为好友竖起了大拇指。 这一着轻描淡写的解围,真真高明。 一场赏菊宴,最后来了这么一波高|潮,足够众人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了,待散席时,人人都觉不枉此行。 选婿的十人名单里也挑出了三位人选,苏家兄妹也再次奠定了他们第一才子才女之名,宴上流出了《咏梅》这等上上之作,明城县君“字好”的名声也彻底打响……真可谓该出风头的出了,该表现的也都表现了,这场赏菊宴,不能更完满。 当杨缱与靖阳公主告别平阳长公主,乘车前往毓香坊时,宾客们早已散去。一路上,两人均未对今日的宴会发表任何看法,而陪同他们一起来的季景西更是从头至尾都罕见地没说话,直到马车停下,三人进入毓香坊内,才各自叹了一声。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为何要叹,但想来无非都是一个字,累。 真的累。 无论是应酬旁人,还是解围突发事件,都累,以至于来到三楼包厢时,季景西与靖阳便纷纷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仗着没外人在,一个两个东倒西歪,毫无形象。 不知的还以为他们刚逃命回来呢。 提前退场的杨绪尘已然在包厢里等了许久,见状,连开口勒令两人坐好都懒得说,自顾揣着手炉出尘地端坐饮茶。而杨缱则依旧坐姿端正,礼仪上丝毫挑不出错来。 有杨家兄妹俩端坐着做对比,靖阳和季景西渐渐地就有些不自在了。面对心上人,季氏姐弟发现自己多少还是要脸的,不等对面两人催促,默默自觉爬起来坐好。 盯着杨家兄妹无声但颇具压力的视线,姐弟俩像刚入学堂般规规矩矩放好手脚,做好了准备迎接训话。 “躺够了?”杨绪尘眼都没抬,径直饮着茶。 “够了够了。”靖阳接话。 “不再多歪一会?”杨缱歪头。 “不了不了。”季景西摆手,“哪能在外头这般放肆啊,是不是皇姐?” ……你放肆的还少啊! 杨绪尘睨他一眼,淡淡道,“无妨,在此处,二位可随意些。” “嗯。”杨缱接过话,“此乃宣城香料商会吴首领经营多年的店铺,如今已投了鄙府。”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家地盘,很安全。 听到熟悉的名字,靖阳与景西忽视一眼,之后忽然同时松懈下来,顿时坐无坐姿。 “哎哟不早说。那个谁,玲珑是,去给爷换个软和点的凭几。”季景西立马歪向一边,“要不搬个贵妃榻也行。” “尘儿,有吃的没?午膳没吃饱,我都快饿死了,上菜上菜,再来壶好酒。”靖阳公主靠着硬邦邦的木质凭几,撑起一条腿,痞气十足地开口。 “……”杨缱顿时眼神死。 她悄悄看自家大哥,后者面不改色地扫了两人一眼,轻轻、浅浅地笑了一声。 咚,青花茶盏被放下,磕出一声轻响。 季氏姐弟俩动作蓦地僵了僵。 “坐好。”杨绪尘抬眸看向靖阳。 后者刷地一下放下了腿。 放下时,还踢了季景西一脚。 季景西:“……” 第92章 何必倾心 京城, 毓香坊。 看杨绪尘的架势, 明显是想说些什么,可等靖阳公主都乖乖坐好、连季景西也不得不正经起来时,这位杨家大公子却罕见地半晌没有开口,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垂下眼眸, 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杯沿, 斟酌再三,思绪却无法集中。 杨缱不得不轻唤了他一声。 这一唤回了神, 杨绪尘不动声色地停下动作, 淡淡道, “徐衿托我替你道一声谢。” 话没头没尾,靖阳却立刻懂了, “是说我提前给他透消息的事?既然知道选婿的名单里有他, 为何今日还来赴宴?” “不知。”杨绪尘平静开口, 端的是一副‘我只负责传话’的姿态, “许是躲不过。” 他抬眸看向对面人, “想必你心里已经有答复皇上的人选了,可用帮你参详一二?” 靖阳公主微微睁大眼睛。 两人沉默不语地对视许久,空气中渐渐弥漫出凝重,犹如两军交战久持不下, 仿佛誓要从对方脸上瞧出些什么。 “你所谓的谈谈, 就是要跟我说这个?”靖阳公主一动不动地盯住他, 好像只要他敢说一声是, 她便会拍案而起立刻转头离开。 杨绪尘没有开口。 季景西与杨缱被夹在中间,左右不敢插嘴,对视一眼,默契起身,杨缱道,“我去瞧瞧制好的香,小王爷也一起。” 后者点点头,两人很有眼力劲地离开了包厢。 转眼间,偌大房间里只剩杨绪尘与靖阳,两人依旧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僵持着,可论耐性,靖阳又怎么能赢得过眼前人?没多久便撑不住,也不知哪来的怒火噌地一下被点燃,从四肢百骸一路流转,直冲天灵盖,气得她眼尾都泛起了红。 “杨绪尘,本宫在问你话!”她气得指尖都颤起来。 杨绪尘眼睫一颤,微垂了眸,主动结束这场眼神交锋,接着轻声启口,沉沉之声毫无波澜,“以今日宴上情况来看,冯明、陈洛、顾亦明俱佳。算上徐衿,四人里最有可能的当属冯明。然冯明生性狭隘,顾亦明心性不定,徐衿大抵无意驸马之位,即便落在他头上,他来日势必会主动与你和离。陈洛是最好的人选。陈家底蕴深厚,立场中立,且不会贪图一个驸马之位,江右陈氏还算气度卓然,陈洛也颇有君子之风,今后即算是悔婚,对方也不会太过计较。” 他这是在做什么? 帮她选未来的未婚夫? 不是没想过他突然要“谈谈”是打算说什么,可有多大的期待,此时就有多大的失望。满心的期望,在他说出上面那番话时,仿佛兜头一盆刺骨凉水,刷地浇灭了星星火丝。 靖阳公主气极反笑,眼底浓浓的失望之色如何也掩盖不了,“尘世子还真是费心了,不过一场宴,居然都把人给本宫挑好了是。” “浅见罢了。”杨绪尘轻咳了一声,“公主久不在朝中,尘不过多嘴提点一二,最终人选还是要由公主定下。” 靖阳忍不住冷笑,“那还真多谢你了。” “客气。”杨绪尘答得轻描淡写。 “说完了?”靖阳冷冷开口,衣袖遮掩下,那双被刀剑磨出茧的手早已捏得死死。 杨绪尘抬起眼。 女子深深看着他,原本布满冰霜的脸上忽然漾出笑来,“我自是信你的。那就陈洛,明日本宫便回禀父皇。” 她长长吸气,之后手臂一撑,利落地起身,“多谢尘世子指点,不打扰了。” 话音落,转身离去。 然而方走出两步,身后传来叹息般的一声轻唤,“君瑶。” 靖阳公主浑身一滞,停下脚步。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杨绪尘不疾不徐起身,缓步来到她身后,在不近不远的距离站住。 背对着他笔直而立的女子蓦地红了眼眶。 季君瑶,这是她的名。 然而自她八岁母妃仙逝、她晋封公主,有了封号,这个名字便再无人唤过了。上至父皇,下至漠北军的同袍,每个人都以封地‘靖阳’来称她。君瑶二字,许多人都已经忘了。 她早已及笄,无小字,世人眼中,她此生只有一个名字:曰靖阳。 飞快地擦了擦眼,靖阳公主转过身对上身后削瘦的玄衣青年,“尘世子还有何指教?” 杨绪尘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话未尽,走什么?” “……”靖阳公主抿平了唇角,“那你说。” “你生着气呢,我怎么说。”杨绪尘望她,“我怕你不够冷静,乱生气,动手收拾我这个病人该如何是好。” 靖阳:“……” 谁敢对你动手!放眼整个京城都没有人好吗! 面对突然变了画风的尘世子,靖阳公主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一言难尽地看他。这么一看,才惶惶然发现后者眼底有着淡淡青乌之意,周身尽是疲惫,竟像是许久未曾好好休息过一般。 靖阳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玄衣青年信步走近,半是无奈地抬手帮她拭泪,“你这个急性子,战场上真不会被轻易激怒?” 他无奈叹着,任凭对方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也不计较,只默默揉着被打之处,继续道,“温子青不出两日就能到京城,然算上觐见、封官、就职、安置……至少要半月。这期间非是他帮你的好时机,我要说便是这个。” 靖阳公主怔了怔,下意识看了一眼他揉着的手腕,硬声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让你别急。”杨绪尘的语气一如既往安定人心,“按部就班地走,无需焦急等待,更不用催促,三月之前必能让你脱身。” “所以还是要议亲?说不得还得被赐一波亲?” “大约。” “……大约?什么意思?” 她疑惑地抬头看他,后者停顿了一下,颇为任性道,“看我心情。” 靖阳:“……” 被这回答搞的一头雾水,靖阳公主懵呼呼地任由对方牵着她把她带回座位,待坐下后才反应过来,刚要说话,抬头便见杨绪尘慢条斯理地在她身边就坐。 靖阳公主没好气地瞪他。 自顾给两人都斟上一杯热茶,尘世子像是才发现她不善的眼神,抬起头无辜地挑眉,“嗯?想说什么?” 她开口,“不是说完了?” “正事是说完了。”杨绪尘答,“但我让你走了吗?” 靖阳:……哦豁! “杨绪尘,你这是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公主殿下险些被气笑。 “知道。”尘世子完全不将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喝茶,消消气。” ……消不了!!消不了你听见了没有杨绪尘消!不!了! 靖阳公主气得想打人,但又不敢,还不舍,深觉自己接下来只能表演一个原地气炸。 “正事说完,还有些琐事未说。”尘世子收起玩笑,点到即止地将眼前人的怒火撩拨到底线之前,分寸掌握得刚刚好,熟练的仿佛经验十足。 “你最好给我说点好的。”靖阳公主咬牙切齿地端起茶盏。 “好。”杨绪尘点头,“那便说说殿下亲手刻的那枚能在军中使用的传信私印。” 噗—— 靖阳一口茶喷了出来。 “咳咳咳咳……”她狼狈地咳嗽起来,身边玄衣青年淡定自若地伸手帮她拍着后背,顺便递上一方干净的锦帕。 好不容易缓过气,靖阳震惊望他,“你说、说的什么传信私印?” 杨绪尘好笑,“就是那枚刻了你之名,以及本世子生辰的,能在军中传信,且不经兵部批字、驿站过关,直接密送至你面前的八百里加急印。” 靖阳公主呆呆地回望他:“………………咳。” 袁铮,你已经死了。 死定了。 “我不知你说的那是什么。”公主殿下面无表情。 杨绪尘挑眉,“当真?” “……当真。”靖阳硬着头皮死撑。 “这样啊。”尘世子恍然点点头,瞥见眼前人那浑身紧绷、生怕他多问什么的模样,淡淡道,“不知就算了,没什么,当我没问过。” 靖阳顿时大松一口气。 可轻松的同时,见他毫无阻碍就接受这个说法,丝毫没有要追究下去的意思,心中又酸涩不已,全部惊吓转瞬间便化为了苦。 真怂。 明明是在气他无动于衷地为自己选婿,到头来却是自己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 季君瑶你真没出息。 垂着头无声地自嘲一笑,她定了定神,刚想说点什么来将话题错过,一抬头,对面人突然同时倾身而下,眨眼间便凑近她面前,准确、且毫不犹豫地吻上她。 脑中那根弦啪地断裂,靖阳蓦然瞪大了眼睛。 杨绪尘身上有着常年无法散去的隐隐药香,除此之外唯有一缕不知混杂着何种香料的极淡的浅木香味,似乎及早时有听杨缱说过,那是在她学会制香后,翻遍了古籍,花了不知多少心思才制出的一种能被她大哥所接受的古香。在此之前,他是从不用香的。 他们相识十多年,眼前这个人似乎从来没有换过香料,这近乎成了他的标志,无数次午夜梦回,季君瑶都能忆起他身上这缕清香,仿佛就萦绕在指尖,在鼻尖,无声无息笼罩着她整个世界。 他的手是冷的,唇也是冷的,香也带着冷意,可此时在靖阳看来,却犹如最炽热的火,倏地点燃四海八方。 季君瑶足足僵了好久,直到发现忘了呼吸才猛然反应过来,掩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悸动在这一刻如终于破土的枝丫,裹狭着千钧之力,势如破竹般席卷而来。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眼泪冲出眼眶的时间不足一刹那,却未等尝到苦涩,便忽然用力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襟,用力地、决绝地回吻回去。 她便是这样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果敢而刚烈,这辈子全部的纠结与害怕都送给了杨绪尘。可当对方终于做出了回应时,她又全然抛去矜持,恨不得将整颗心剖出来递到他面前,生怕他瞧不见,生怕他感受不到。 这一吻绵长而热烈,最后结束于杨绪尘的主动停下。彼时情迷,一人上一人下,靖阳躺在冰凉的软席上怔怔望着上方的杨绪尘,后者偏过头轻咳一声,如玉的脸上难得有着淡淡红晕,看得靖阳心底大呼惊奇,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青丝如雪垂落在她脸庞,杨绪尘无奈地睨她,靖阳却是越来越收不住笑,飞快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脸,“我们尘世子真绝色也。” “……”被调戏了的尘世子无语地看她。 靖阳一扫方才的苦涩心情,顺着对方的力道被拉起来坐好,却是凑到青年面前欣赏他难得一见的难为情。杨绪尘又无奈又纵容,淡定自若地任她看个够,好半晌平息了擂鼓般的心跳,斜眸望过去,“好玩么?” “好玩啊。”靖阳嘻嘻一笑,又凑近他。 后者叹息着倾身吻了吻她的唇角,“你对温师说了什么,让他老人家愿出手帮你?” 靖阳公主面上一僵,笑容渐渐消失,“啊……” 杨绪尘如何不了解她,一看便知自己心中猜测是对的,“你向温师许诺什么了?” “什么许诺……”靖阳躲闪着避开他的视线,“嗨呀,非要这时候说正事吗?扫不扫兴啊你!” 杨绪尘好笑地摇摇头,帮她将散落在鬓间的一缕发挽至耳后,“你不说我也知。不过无妨,我不介意。对你来说,这本是唯一的法子。” 他这般善解人意,令靖阳公主彻底沉默下来。良久,她勾住杨绪尘冰凉的手指,低声道,“你不知我方才有多欢喜……可我终究要先对你不住。你等等我可好?” “好啊。”杨绪尘出人意料地答得极为自然。 靖阳公主惊讶地抬眸看他。 靖阳两家联姻,再联也联不到他们俩头上,这是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如果靖阳放弃兵权还可能,可她会吗?杨绪尘多了解她啊,早就已为她想好了一切,从寿宁节赐婚开始谋算,每一步都是为她。若说私心他当然也是有的,诱她下岭南便是。可即便如此,出发点却依然是想让她心想事成。 杨绪尘对靖阳公主的心思,只有他一人知道。他瞒得极好,任是杨缱都无法多揣度,若非赐婚一事来的突然,他无奈之下选择让靖阳去求帝师,这才露出一丝马脚让自家妹妹心有所感,否则他能瞒到天荒地老。 可这个马脚也只有杨缱一人知晓罢了。换个置身事外的人来看,绝对瞧不出。 寿宁节靖阳在马球场受伤,是他指使的吗?不是,是靖阳自己的选择。 选择让帝师帮忙,是他对靖阳公主说的?也不是,他只是将人选摆出来,由靖阳定罢了。 杨缱陪她南下去温家,是他提议的?没有,是靖阳自己知晓杨缱与温家渊源的。 他所作的一切都掩藏在暗涌之下,一个合格的执棋人,不会让自己变为棋子。 他的目的很明确。一,让将养顺着心意走自己想走的路;二,不让她嫁于旁人。 时至今日,他敢说一句他都做到了。 只有一切都成定局,他才有底气谋划下一步。而在此之前,一旦他流露出任何丝丝倾心于她的意思,被人察觉,那便都是把柄。这个把柄会危及靖阳的前程,会危及信国公府的立场,会危及他父亲的仕途,甚至会危及到弟弟妹妹们未来的亲事。 杨绪尘不容得自己有任何闪失。 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天知道他从袁铮手里接过那枚刻有‘惊蛰’二字的玉章时是个什么心情……温柔如尘世子,怎舍得让靖阳痛苦一分一毫? 所以他选择今日挑明,只为还她一份安心。 “虽说如此……”杨绪尘唇边挂着轻浅的笑,“但也不能让我等太久啊。” 靖阳用力点头,“你放心,我知晓。” 聪明人之间说话无需点的太透,靖阳懂他的话外之音。想要兵权,首先要有功。战场上刀枪无眼,活着才能有功劳,她会保护好自己。与此同时,她也没忘了杨绪尘有疾在身,孟国手当年断言他活不过廿五她也是知的,又怎么可能让他等太久? 两人谁也不提‘介不介意他活不长’的话题,本也无需多言。如果介意,何必倾心? “安心了?”杨绪尘看她。 “安心了。”靖阳又凑过来吻他。肌肤之渴,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就挡不住,“不过我依然要去向父皇回话,你既觉得陈洛好,那便选陈洛。” “本世子并不觉得他哪好。”杨绪尘凉凉答她。 “好好好,他不好,比不上我们尘世子一根头发丝。”靖阳顺着他意,“不过还是尽量不定亲为好,总觉对不住旁人。” ……也对不住我好不好。 杨绪尘忍了忍才道,“看我心情。” “好好,看你看你。”靖阳笑嘻嘻地勾他头发,“今日才知我们尘儿这般爱吃味呀,哎这可如何是好,本宫接下来还要在兵营里摸爬滚打,跟一帮大老爷们称兄道弟,怕不是尘儿要整日郁结于心?这可不好,本宫心疼。不如等本宫回了漠北,尘儿每日一封信来监督我?” 尘世子面无表情:……可闭嘴你。 第93章 有客来 毓香坊包厢外,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正紧紧凑在门边,耳朵贴着厢房门, 费劲地想听清楚里头人说的每一句话。 在两人身边,尘世子的小厮落秋,暗卫暗三, 靖阳公主的侍女千百、千紫,皆被封了穴道,木头人一般在走廊上立着,四人的眼神是如出一辙的生无可恋。 与四人差不多模样的, 是信国公府的玲珑与暗七, 以及燕王府的无风无泽。 ……可以的, 任谁摊上这么两个霸道不讲理的主子, 都这样。 嗯?你说信国公府端庄淑娴的明城县君? 她不早就被带坏了么。 “怎么没动静了,说的什么啊。”门边的红衣男子用气声道。 “我不知呀……”白衣少女也用气声答, “嘘,有了。” 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自门后传来,趴在门上的两人均是一脸专注,恨不得将耳朵伸进门缝里。正听着, 突然又没了声。两人疑惑地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继续, 哗啦一下, 门被人猛地拉开。 “哎哟!” 两人受力不着, 齐刷刷扑了进去。 下一秒, 头顶传来一道似笑非笑的女声, “哟,这么大礼呢。” 季景西:“……” 杨缱:“……” 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尴尬姿势仰头,视线之中先是出现一对暗红绣金线军靴,接着一双黑靴进入眼帘,与军靴的主人并排而立,大大方方地停在两人面前。 “姿势不错。”黑靴的主人凉凉开口。 地上的景小王爷与明城县君在这一刻忽然默契地生出了同样的想法——趴着,别起了,丢不起这个人。 “还不起来?!”靖阳公主气笑。 地上两人心虚地闭口不言,从爬起来到站好再到默默整理仪容,几乎拿出了毕生所学礼仪。尤其是季景西,这个向来不知礼为何物的人,动作标准得都能被南苑夫子拿出来当典范了。 靖阳公主抱臂而立,挑着眉梢欣赏面前两人的故作镇定,眼角余光瞥见自家心肝,发现杨绪尘脸黑的堪比锅底,望向杨缱时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而到了季景西,就是想杀人了。 ——就是这个人,带坏我宝贝妹妹! 默默给尘世子补完心理活动,靖阳忍不住被自己的脑补逗乐,扑哧笑了出来。 杨绪尘拉起眼尾睨她一眼。 “咳……”还是季景西脸皮更厚些,顶着杨绪尘杀人的目光和自家皇姐看戏的戏谑眼神,硬是憋出一句话来,“两位谈完了?” 对面两人如出一辙地挑眉看他,表情都一模一样:省省。 可季景西是那等轻易退缩的人么?当即看都不看两人就回头对杨缱道,“你说你,爷好歹也是八尺男儿,不就是没站稳嘛,你伸手一扶,可不就把你也带摔了!摔疼没?要不要紧?来,给我瞧瞧手磨破没。” 杨缱:“……” 靖阳与杨绪尘一脸漠然:我就静静看你演。 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两眼完好无损的杨缱,季景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无事便好。”说完,转过头看靖尘二人,“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谈出结论了,边喝茶边说?” 没好气地警告他一眼,靖阳也懒得给他们难堪,“且饶你这一回。” 季景西讨好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回去抄书。”杨绪尘也总算开口。 “哦。”杨缱羞愧地低头认罚。 大抵是打通了最关键的脉络,靖阳公主整个人的精神头都比从前好许多,而杨绪尘虽同以往没甚两样,但到底是说开了,眉眼间都清朗不少,偶尔两人眼神相交,其中意味已与平日大有不同,多了几分了然和暧昧不提,还仿佛心思相通一般,时常会心一笑,默契得紧。 季景西与杨缱坐下后没多久便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与方才大不一样,不知为何,总觉得辣眼睛不忍直视,又待了一会,甚至开始觉得有点气。 嗨呀,你们要目中无人到什么时候!当我们俩是死的吗?! 过分了啊! 四人聊起先前的赏菊宴,提到徐衿和陈洛等,靖尘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搭台子一般评价着今日宴上所作之诗词,季景西与杨缱一开始还跟着说上两语,到后来索性不说话了,而那两人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家堂弟/妹妹已经沉默好半天。 “……本世子竟有一种坐在这里很多余的错觉。”季景西上下嘴唇一碰,僵着脸道。 “嗯……”杨缱一言难尽。 “看来皇姐的问题解决了。”季景西又道,“都有心情聊诗词了。” 杨缱附和,“了不起。” 靖阳在宴上明明大部分时间都在神游太虚好吗?居然还能与大哥聊这么久,该说不愧是军旅出身,习惯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不太想看见他们。”景小王爷任性地说破心中所想。 “……”杨缱瞥他一眼,从对方脸上瞧见了和她自己差不多的复杂模样。 “撤?”季景西继续保持不动,只低声道,“我送你回府,瞧着他们一时半会说不完。” 杨缱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两人走了。 尘世子回府后如何在面对妹妹时难得流露出尴尬暂且不提,翌日上元节,宫中传出消息,靖阳公主要同江右陈氏嫡枝二房的陈洛议亲了。皇上的动作很快,待消息流出时,陈府已将陈洛的生辰八字递了上去,与靖阳公主的一起,转手便放上了钦天监的案头。 这么一个大热闹很快便触动了京中不少敏感之人,听说太子殿下当日便下帖邀了陈洛参加上元夜宴。为了与民同乐,宴被设在曲觞楼,同去的除了太子、六皇子、陈洛,还有袁铮、陈家少主陈泽,顾家顾亦明等等盛京里数得上的王孙公子。 放在以往,这些人之中数陈洛的身份最低,然而上元夜宴,显然陈洛才是那个主角。 宾客名单乍一看没什么问题,都是与太子季珪、六皇子季琅素来交好的,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这之中混进了一个画风截然不同者——袁少将军。 ……袁少将军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也在受邀之列,结果去了才发现,哦豁,太子殿下热情地为陈洛介绍他时,说的居然是他与靖阳同乃漠北军同袍! 噫。陈洛看过来的眼神挺复杂啊,不爽他与靖阳在军营同吃同住? 这人入戏挺快,不过才刚议亲,就拿靖阳当所有物了? 少将军挠挠头,觉得哪不对劲,可惜景西、小孟都不在,无人帮他解惑,太子殿下又并未做什么多余之事,反而全程都平易近人,挑不出错。这让袁铮越发迷茫,挣扎了片刻,索性放弃,很是光棍地开心享受起来。 反正,看不惯的人无视就好。 而与此同时,信国公府里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师兄终于来了。”杨缱开心地望着眼前俊朗挺拔、唇边带笑的青年,眼底喜色毫不掩饰,“盼你许久,终于等到你上门,说好的出了年节就来呢。” “让阿离久等,是为兄的不是,可用罚酒?”谢卓失笑。 “彦之莫要惯着她,哪有什么不是,你能来才是令府上蓬荜生辉。”杨绪尘笑着开口。 主位上,杨霖捋着胡须颔首,“说的不错,不必见外,当此处乃自家便好。” “是这个理,酒要少喝。”见到故人之子,王氏的心情也是极好,拉着谢卓一阵关切,“听闻卓儿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可有好利落?待会散了席,姑母让钟太医再给你瞧瞧。” 一边说着,王氏微红的眼睛里尽是心疼,“太瘦了,得好好养一养。” 王谢二家从前极为亲近,王清筠在未出嫁前,与谢卓的父亲谢三以兄妹相称,如今见着谢卓,一下子便勾起了王氏的思亲之情。 谢家出事时谢卓刚过十岁生辰,家破人亡后,这位昔日的谢家嫡长孙不知亲身体会过多少人情冷漠命运不公。这天下放眼,如今也只有信国公府能待他依旧。 面对众人,谢卓感慨万分,起身朝杨霖夫妻行了大礼,“卓在此谢过二位亲长。” “你这孩子……”王氏瞬间便落了泪。 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杨霖亲自上前扶起谢卓。故人之子已成人,又是如此优异俊朗之辈,说不欣赏是假。 “好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来日方长。今日乃上元佳节,莫要伤怀。”他坐回主位,轻轻拍着王氏的手背安慰,之后又望向谢卓,“既然来了,便好好在此住下,卓儿大才,又比这几个丫头小子年长些,若是得闲,还得劳你提点他们一二。” 谢卓恭敬地应声,“说提点那是折煞卓了,绪尘、阿离、绪丰、绪冉皆是人中龙凤,绪南绾儿年岁虽小,却也玲珑剔透,您二位好福气。” “听见没,卓哥哥连咱俩都夸了,哎呀,心里美滋滋。”杨绪南悄悄跟杨绾咬耳朵,然而声音却一点没收住,倒是让人听了个正着。 杨绾简直想晃一晃自家这个五哥脑袋里是不是有水,见他这副自得模样,无力感油然而生,但还是决定配合他,小大人般一本正经地点头,“嗯,我也是,美滋滋。” 众人:“……”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声,瞬间便引得席间笑声连成一片。杨绪尘、谢卓皆是哭笑不得,杨霖大笑不止,王氏被自家蠢儿子气得没脾气,其余人也纷纷笑场,先前稍显哀伤的气氛顿时消失不见。 “你可闭嘴南弟……”杨绪冉不忍直视地捂脸,“卓哥,你别夸他,真的,他不经夸。” 谢卓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真好啊,杨家的氛围。哪怕是他还在陈家嫡长孙时,这样的场景都没见过。世族规矩太多,谢家祖宅常年冷冷清清,哪会有这般欢声笑语。 真是……羡慕。 厅堂里每个人脸上都有笑,谢卓也跟着笑,唯有垂下眼眸时才流露出几分发自内心的哀与叹,但很快便又收敛起来,尽心尽力地让自己融入其中。 感觉到有人在瞧他,谢卓回头,一下便撞上杨缱担忧的视线。两人相邻而坐,只隔着不远的距离,后者见他看过来,暖暖地对他笑了笑,“师兄。” 谢卓险些被这个笑容晃了眼,微微一怔,回过神安慰道,“我没事,莫忧。” 第94章 谢家彦之 第九十四章 酒足饭饱, 月明星稀。 散席后, 在信国公府下人的引路下,谢卓进了陶然苑。这是他接下来数月要居住之处, 已是早早收拾妥当。王氏将陶然苑布置得极好, 比之杨绪尘的惊鸿院也差不了多少, 不仅一切物什全翻了新, 就连屋中摆设也处处透着大气,典型的世族大家之风。 谢卓入府只带了一个小厮,陶然苑里却不缺伺候之人。简单梳洗后, 换上备好的常服, 谢卓这才沉下心来好好欣赏这处居所。 他这些年受过许多苦, 有吃不饱穿不暖时,也有低声下气求人时。旁的不说,单是此时身上穿的这件江南上等软锦, 细算起来上次穿还是十年前。 都说由奢入俭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这句话里包含多少求不得。 想到先前席间杨缱那一眼担忧,谢卓眼底情绪翻涌万千,狠狠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拳头。 然而还没待他整理好心中纷杂的思绪,便有人前来通报有客上门。谢卓讶异,刚打开房门, 便见院中错落的灯盏尽头, 两个人影规矩地站在拱门下。 “……阿离?”谢卓惊讶。 “嘻。”杨缱抬高手上的灯盏, 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将人请进了屋, 谢卓才发现这兄妹俩还带了不少东西。 “……澄泥砚,我记得师兄以前喜欢;这是我从大哥那里拿的徽墨,还有紫毫笔,水纹纸……都是师兄从先惯用的。”杨缱献宝一般将东西一股脑倒给他,“还有这把琴,谢师当年赠与我的,我想回赠给师兄。” 谢卓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焦尾琴。 他至少有十三年没见过这把琴了。 杨缱见他沉默不语,生怕他拒绝,紧张地向自家大哥求助。杨绪尘贴心地接过话头,“都是阿离的心意,彦之收下。虽说这些陶然苑都有,可她心有此意,彦之就别怪她多此一举了。” “……怎么会。”谢卓嗓音微哑,手指轻轻抚上了面前的焦尾琴,“我高兴还来不及。” 杨缱顿时松了口气。 “你啊。”谢卓按捺下翻涌的心神,无奈地揉她的头,“这是把师兄当小孩子了?胆子不小。” 只有孩子初至陌生之地才会不安害怕,谢卓显然不会如此。杨缱也不是不知这些东西陶然苑都有,甚至母亲在布置陶然苑时,她也出了不少力。之所以做这些,不过是想安人心罢了。 “师兄喜欢便好。”杨缱道。 叹息着拂过眼前的焦尾琴,谢卓沉默良久才对上她,“既是阿离的心意,师兄便收下了。多谢阿离,得让我时隔多年,还能见到父亲的遗物。” 杨缱摇摇头。 这种时候,不必多说。 —— 谢卓的到来,让信国公府热闹了不少。 他本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沉静性子,但自打入了信国公府,身边就多了个小尾巴。杨缱好不容易见着了师兄,只要一得闲便会来寻他,两人或是论学,或是闲聊,仿佛说不完的话。 谢卓这些年并未荒废,离京之后便远下江南,辗转拜了江南鼎鼎有名的大儒沈秋为师,加上底子好,一身学识甚是扎实。 他与杨绪丰一样,三月要参加大考,以他的实力,榜上有名是铁板钉钉之事。杨缱与他论学,每每都会生出惊叹,几次下来已是彻底心悦诚服。 他们也不仅局限与论学。谢卓的父亲谢三爷琴艺登峰造极,作为谢三之子,谢卓完全遗传了其父天资,若单论琴,便是杨缱杨绪尘加起来也不及他。 杨缱自小便喜欢听谢师和师兄弹琴,如今更是一有空就眼巴巴地看谢卓,甚至拿来一堆古琴谱,理直气壮地求指导。后者拿她没办法,便以相互探讨之名,近乎纵容地满足杨缱听琴的小心思。 这些日子,信国公府的上空经常回荡着焦尾琴沉浑雅致之声,时不时还有双琴合奏,着实让全府上下都大饱耳福。到后来杨绪尘也加入其中,却非合奏,而是干脆正大光明地在一旁听。 又是一曲终了,随着古琴声悠悠回荡着飘远,杨家兄妹前后睁开眼眸,对抚琴之人献出毫不吝啬的热烈掌声。 “好!余音绕梁而不绝,不愧是彦之兄。”尘世子大力夸赞。 “师兄好厉害!这曲子我扒了三遍琴谱才弹下来,还说不上好,你竟一蹴而就,太厉害了!”杨缱眼眸亮晶晶地看过来,满眼都写着崇拜。 饶是谢彦之再淡然自若,也被这两兄妹毫不掩饰的褒奖闹得手足无措了片刻,定了定神才失笑道,“你们兄妹俩可真是……哪有这般夸人的。” “哪里不对?”杨缱与有荣焉地挺胸,“师兄当得起。” 谢卓哭笑不得,见她这般喜欢,心底也渐渐泛出甜来,“你啊。” 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两人,杨绪尘轻轻咳了几声,含笑开口,“彦之,这些日子父亲公务繁忙,一直未能抽出空来与你说话,昨日见到父亲,他老人家托我向你传一声,若是得空,他想带你去见见几位在京城的大儒。” 谢卓立时便明白杨霖这是在为他考虑。大考在即,不少学子都在四处拜访名儒,只为给自身大考增加筹码。他无权无势,恩师沈秋又已仙逝,想要自己找门路,定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这……”谢卓犹豫道,“太麻烦姑父了。” “长者赐不可辞,彦之坦然受之便好。”杨绪尘摆手,“若非皇上至今未定下主考,怕是父亲早早便带你出门了。绪丰的恩师乃是上官大儒,你前几日已见过,他对你赞许有加,已是向几位同僚提过你了。” 说到主考,谢卓也正色起来,“眼看已二月,皇上还未定下吗?” 杨绪尘摇头。 “若说主考,姑父才是最有资格担当此职的,往年也曾任过。”谢卓道。 “父亲此次是主动请辞,有绪丰,必须考虑到避嫌。”杨绪尘想了想,“除了父亲,苏祭酒也有可能。” 听到熟悉的名字,杨缱抬眼,“我听苏夜说,自打上届大考苏山长任主考,没少抱怨呢。太多人去拜访他了……苏山长不喜这些。” 苏夜的父亲苏怀宁乃是如今的苏家家主,任职国子祭酒,兼任南苑书房主事人。南苑书房不似书院胜似书院,南苑人称其一声山长,也是习惯了。 “那排除苏山长,人选就多了。”杨绪尘想都没想便报出一串名单,“陈洛的伯父、陈泽父亲陈太保,徐衿的祖父徐老太爷,还有陆相,都有可能。” “徐衿不是也要大考?徐老爷子为了孙子,应该不会出面。”杨缱迅速跟上他的思路,“陆相。” “的确陆相希望更大。”杨绪尘说出了结论,“陈家正出风头,陈太保不会在这时跳出来。” 杨缱点头,转而看向呆愣望着两人的谢卓,“陆相为人耿直,朝堂上与父亲井河不犯,交情不深。这么想的话,父亲不带师兄拜访陆相,而是拜访几位大儒,倒也说的过去了。” 谢卓深深看着眼前少女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眸,难掩惊艳,“士别多年,阿离当真令人惊喜,朝堂上的事如今也能说的头头是道了。” 杨缱浅浅一笑,“当不得师兄夸,我差的远,也是近些日子才开始接触的。” “有你二人,姑父姑母大福。”谢卓对这两人欣赏极了,真诚道,“卓也认为此次主考由陆相担任最有可能。既然姑父已为我考虑如此周全,那卓再不接下,便是不识好歹了。” 杨绪尘笑着点头,“彦之心思明晰。” “师兄为何要参加大考?”杨缱问,“如今安国公爵位空悬,你大可上表袭爵不是吗?” 她问得直接,却也是许多人心中不解之处,杨绪尘也忍不住看向谢卓。 “试试罢了。”谢卓答,“我的情况你也清楚,就算袭爵……总之还是想做些实事。阿离,师兄也是有抱负的啊。” 不是不想袭爵,怕的是袭爵之后会被放置,亦或袭爵受阻? 杨绪尘挑眉。 朝中肖想国公爵位的人多不胜数,可偏偏太祖皇帝定下死规矩,大魏朝只能有五个世袭国公。王谢越杨苏,五个家族,五个世袭国公之位,除非这五家有人主动放弃,或绝户,否则终其一国,子子辈辈都将是人上人。 这便是开国功臣。 在尘世子看来,当年王谢大厦倾塌后空出的两个国公之位,皇上其实是有心思的。只不过还没等寻到能接下位置之人,太子殿下便为王谢翻案了。这一翻案,国公之位便没了旁落他处的理由,是王谢的,就只能是王谢的。 谢家只剩谢卓一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却高坐一品世袭国公……怎么可能顺利?谢卓显然不满足自己只是单单承爵。他若是想复兴谢家,想不被无视,大考是他唯一的出路。 况且,杨绪尘认为他的心思远不止此。复兴谢家是长远之计,非一日而蹴,但他手中有爵,只要娶亲生子,谢家就还是谢家。可谢卓却选择了参加大考来博前程…… 想做实事的意思,换个说法,就是想掌实权啊。 “不知彦之可有想过要走哪条路?”尘世子温和地看着眼前沉静的青年,“提早想好,也好早做谋划。” 谢卓怔了怔,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双手离开琴弦,掩于袖中交握着,沉默片刻才笑道,“不瞒绪尘,我对刑律方面有些兴趣。恩师深秋当年曾参与本朝律法修编,他老人家乃律法大家,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我也受益良多。” ……律法?杨绪尘有一瞬诧异,但很快便释然。沈秋大儒的名头他也有所耳闻,既是恩师相授,有这样的想法倒不足为奇。只是内心深处依然觉得哪里不对,可惜念头一闪即逝,太快,来不及细想便被抛之脑后。 “这么说,彦之兄志在大理寺或刑部?”尘世子笑着接话。 谢卓笑着摆手,“不过自家人闲聊,说说罢了,官职又非大白菜,哪能任我挑?若是大考能有幸提榜,自然还要看圣上的意思。” 见他不欲多说,杨绪尘也笑着转移话题,心中却已起波澜。 此人野心,远比他想象中大。 有野心是好事。男子汉大丈夫,立足于世,有所为总比无所为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这无可指摘,甚至于,杨绪尘还很欣赏谢卓这样的野心,只要不妨害到旁人…… 毕竟他这一入信国公府,那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身上都要烙下信国公府的烙印了。 从陶然苑出来,心绪低沉的杨绪尘沉默地与杨缱并肩而行。 两人行至岔路口,接下来便要各自回院,杨绪尘站住脚步,想了想还是多嘴说了一句,“眼看大考将至,阿离接下来还是少去叨扰客人。彦之虽大才,也不能陪你这般闲嬉。” 杨缱怔愣,“我打扰到师兄了?” 杨绪尘抿唇不语。他向来少凭直觉做事,这般说也是一时突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事实上他也不知为何生出这般念头,兴许是方才谢卓与杨缱的相处让他瞧出了某些隐晦的苗头,又兴许是因为那句“律法”。 一路沉思,他总觉抓不住某个飘忽的重点,直到瞧见眼前杨缱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心和惶恐,这才恍然让他意识到是哪里出了问题。 原来,他印象中那个痴爱乐理的谢家嫡长孙,已与十年后想进大理寺的谢卓,大不相同了。 也难怪他没没想到,毕竟谢卓与他们杨家,尤其是与阿离,真真有着太多渊源和牵扯。面对他,难免会让人下意识忽略许多事。 杨绪尘默默告诉自己,他许是想多了,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一个遭受过家族罹难之人。但无论如何,在彻底看明白这个对信国公府每个人来说都已陌生的谢卓之前,尘世子还是习惯性地先挡了在弟弟妹妹前面。 “……彦之总要为大考做些准备,接下来他该忙了。”他避重就轻,“除了要拜访名儒,同期里一些学子的聚会也是要去的。你瞧你二哥,是不是近来应酬不少?” 杨缱恍然大悟,“那大考之前,我不去陶然苑了。师兄好脾气,就是被打扰也不会说,还是大哥想的周到,不然妹妹怕是要闹笑话了。” 我妹妹就是这点最招人喜欢啊,又听话,又单纯。 杨绪尘欣慰一笑,“你自己把握便是。” 第95章 进宫面圣 眼看时至二月, 京城里依旧没有温子青的消息。 这已与尘世子当初所估算的时日差太多, 若非杨绪冉下朝后走了一趟惊鸿院, 闲聊时说起今日朝会上礼部秉奏二月二祭祀之事, 靖阳公主圣眷正浓,此次祭祀居然压过了各个皇子, 紧跟太子殿下之后负责其中一个祭礼环节,恐怕杨绪尘还没想到还有个未出场的人。 “温喻不是那等言而无信之辈,是不是出事了?”杨缱担忧道。 杨绪尘摇摇头。他与温少主素未谋面,过往也只听过他的大名, 虽说各自母亲交情不浅,但算到孩子头上, 只能说是神交,他连温子青什么脾性都不清楚, 更不可能推测出他的心思。 “他当初是如何与你说的?”他看向杨缱。 后者思忖着开口, “说是上元节前后会至京城。可这都二月了……” 杨绪尘沉默不语地拿手指点着面前的几案, 片刻后吩咐道, “去九门司打听打听, 这些时日可有疑似温少主之人进京, 此外另领一队人马,沿着岭南方向的官道寻,重点排查驿站。” 落秋领命而去。 杨缱怔,“大哥是猜, 温喻早就来了?” “不确定。”杨绪尘揉着眉心, “我与温少主素昧平生, 猜不出他的心思,也是想到了这种可能罢了。” “他的心思,的确挺莫测。”想到温子青那经年不变的冷静和漠然,杨缱心有戚戚,“换成裴青哥哥、景小王爷那等张扬性子,说不得我还会以为这般低调是想欲扬先抑,搞个盛大的出场之类。但要是温喻……” “怎么?温少主不会?”杨绪尘饶有兴致问道。 杨缱摇头,“不像。” “这样啊……”尘世子若有所思。 事实证明,兄妹俩的猜测竟都对了。 温家子青不仅早就来了,且低调至极,并不想搞什么大事情,还没等落秋等人排查完盛京的九个城门,这人便自动自发地出现在了杨缱面前。 后者怔愣地望着眼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温喻之,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下意识看了看四周,没错,是她的锦墨阁,再看时辰,亥时三刻,暮色四合,浓云暗夜,已是平日里的就寝时间…… 她是被人从床上挖起来的! 真是…… 好想打人。 披头散发、只裹了件狐球披风的杨四小姐孤零零站在庭院里,强忍着把人丢出去的冲动,不敢置信眼前这人居然敢夜闯锦墨阁! “……你说什么?”她脑袋里一片混沌,对方一出现就劈头盖脸扔过来一句话,搞得她一头雾水,“你方才说我、我什么?” 温子青依旧是一身飘飘欲仙的潇洒白衣,站在凛冽飘雪的寒风中,连个裘衣都没披。听到杨缱开口问话,淡定自若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打招呼的那句话,“你有难。” “哦。”杨缱呆呆眨眼,接着终于反应过来,“……我有难???” 温子青颔首。 目瞪口呆望着白衣男子,杨四小姐竟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下意识道,“你夜闯锦墨阁,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无关紧要之语?有事不能递帖?” 温少主黝黑的眸子里透出为难,“明日要进宫。” “所以?”杨缱险些气笑。 “来不及。”温子青体贴地解释。 “……” 合着如果不是要告诉我‘我有难’,你压根没打算出现在信国公府是吗?既然早就入京,干嘛非要等到今日才现身?还一来就给人带坏消息!你是报丧鸟吗?! 气到变形! 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杨缱半晌才道,“承您好意,不过总该告知我是何种‘难’?” “不知。”温子青答得理所当然。 “……”温喻你这这样在京城很容易被打你知道吗? 杨缱无语地望他,后者无辜地回望过来,顿了顿补充道,“是有关二月二祭礼,要小心。” 二月二祭礼?杨缱不由蹙眉,“祭礼是后日,所有礼仪章程都已定好,陛下出行,皇子公主陪同,百官齐聚,虽盛大,但也与我无关……信国公府只有父亲和三哥会去,其余人等均在府中静候即可,能有什么难?” 她深夜被人吵醒,心性不宁,言语间也多了几分气性。温子青虽也知自己擅闯他人府邸不好,但听她话里话外都在质疑自己,也难平和,不由干巴巴道,“我卜卦学的很扎实。” 杨缱愣愣地歪头。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少女恍然大悟,“啊……我不是怀疑你卦不准,你我自然是信的。” 温子青顿时满意了,“嗯,记得要小心。” “……可你突然这般说,我也不知要小心什么啊。”杨缱为难。 “解决之法也有。”温少主好心地安慰她,“很简单,你能做到。” 杨缱无奈,“请讲。” 温子青慢吞吞道,“抗旨。”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 抗旨??? 是她理解的那个抗旨吗?你告诉我这很简单? “你在说笑。”杨缱严肃地蹙眉。 “并未。”温少主一本正经。 “……” “我信你。”他似是鼓励般又确定了一遍。 “……” 抬头看了看天色,温子青面色淡然,“时辰不早,做个好梦。宫里见。” 杨缱顿时瞪大眼睛,怎么回事,话说一半这就要走? “对了。”温少主走出两步又站定,回过头恳切道,“你的暗卫功夫不错,不用换人。” 话音落,几个起跳,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庭院内,留下杨缱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无措。 这人来的突然,走的又利落,全然不顾自己那几句似是而非的预言会给人造成何种影响,居然还有脸一本正经地说‘做个好梦’!杨缱胆战心惊地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直到暗七悄无声息地出现,一脸懊恼地望着自己,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该回去睡了。 “……小姐,抱歉。”暗七自责地将人送回内室。 杨缱复杂地看她一眼,摆手,“无妨,帝师曾说温喻身手好的很,比无霜都要强上几分,你输给他无需自责……再努力。” 她摔回枕头上,气闷地咕哝了两声,“……锦墨阁都快成筛子了,这事别回禀大哥,不然他又该忧心。” 暗七低低应了一声,退出房门,再不敢分神半点,硬生生睁眼戒备到天亮。 次日,二月初一,大朝会。 心绪不宁的杨缱难得睡过了早课,醒来后便接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为何温喻会选择大半夜来叨扰她—— 二月二祭典上敬龙神的祭祀舞,原定人选苏襄,居然跳不了了! 清晨,正是子女们前去松涛苑给主母请安的时候,当杨缱换好朝服走进主院时,一眼便察觉到内里气氛的凝重。前来传旨的公公还在外院主厅等待接她进宫,杨绪尘在陪着,其余人从杨绪丰到杨绾,都在屋子里。 包括王氏,所有人均绷着脸望着来报信之人,那句‘拟由明城县君杨缱替代’,让他们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传了四小姐进宫问话?”第一个开口的是王氏。她难得面露厉色,主母的威严在这一刻震得一屋子人安静如鸡,就连报信的暗卫都抖了一抖。 “是。”暗卫低头,“大朝会还未结束,太子殿下将小姐的名字上秉后,皇上便招小姐进宫。相公在试图拖延时间,三爷也只是暂时脱身让属下回来给夫人传信,请主子们有个心理准备。” “季珪这个蠢货!”王氏怒而冷喝,“他是没读过书还是太子太傅没教过他礼?祭祀舞是随便一人上去就能跳的?哪个不是要提前准备至少两个月,他居然敢这般冒失地推举阿离!” “太子殿下为何要推举四姐?”杨绪南也气得跳脚,“四姐不擅舞,人所共知,这般临时顶替,出了差错可是大罪!” 众人虽生气,但更多的还是担忧。看着还算镇定的杨缱,王氏欣慰之余,眼底冷色更甚,“苏家小姐怎么回事?两个月前就已定好的人选,偏偏事到临头却无法上场,这么巧?” 暗卫显然早有准备,立时回禀道,“据说苏小姐昨日最后一遍练舞时扭了脚,摔倒时,连带着陆小姐也摔了。” “哈!”王氏冷笑,“既如此,她上殿领罪了吗?苏怀远上请罪折了吗?这些人是日子过得太顺,不小心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算计到我信国公府头上!” 祭祀典礼的流程,在场每个人都清楚。二月二请龙神,需未出阁少女跳祭祀舞,而人选要在两个月前选定。今年的祭典,圣上钦点苏襄,为防意外,按规矩还需一备用人选,即陆相的女儿陆卿羽。 二月二祭典自前朝传承至今,一个百年大典还从未出过这等情况,钦点之人和备用人选在祭祀的前两天同时摔伤! 虽说若单纯选贵女,杨缱的确是京里头一份,但就算如此,人人都知明城县君不擅舞,也从未在任何场合跳过任何舞,就是推举谁也不会推举到她头上来才对。 想想看推举之人是谁。 首先,苏襄与陆卿羽均受伤,被钦点的苏襄有权推举一人,杨缱的名字想必是从她口中传出的。 再者,人选要报负责祭典流程的太子殿下和礼部。苏襄是未来太子妃,太子殿下自然要给她面子。礼部乃苏相苏怀远主辖,苏怀远与杨霖政见不合,当然喜闻乐见他或信国公府吃亏。 第三,礼部尚书要同意上折。礼部尚书是谁?陈朗的父亲陈元义!陈朗瘸了腿,这才和杨缱退亲,陈家若是没点怨怼不可能,想要礼部尚书点头,太简单了。 “阿离,你与苏小姐有怨?”杨绪丰皱眉。 杨缱一言难尽,“没有……我似乎没得罪过她。” “管她有没有,就冲她敢提阿离之名,我这个做长辈的就要教教她怎么说话!”王氏冷道。 主母震怒,一屋子人噤若寒蝉,唯有暗卫回话之声在众人耳边响起,“朝会上苏相公请罪了,未见苏小姐露面。” 王氏气极反笑,“好,好得很,未来的太子妃出了这等差错就能不担责?缱儿,进宫之前,母亲陪你先顺路去瞧瞧苏小姐,就是抬也要把她抬到勤政殿去!绪丰府中坐镇,绪南去书房拿你父亲的帖子,立刻走一趟南苑去请夫子入宫为你四姐作证。今日我王清筠就跟他们论论礼,看是谁枉顾礼法!” “是!”绪丰与绪南齐声应答。 家人义愤填膺,看得杨缱心中暖流不止,可传旨公公还在前厅,母亲显然是气急,连圣上的面子也不顾了,她却不能连累家人。 “母亲,还是先莫大动干戈罢。”她起身开口,“不能让陛下久等,就让女儿先进宫回话,有父亲在,儿不会吃亏的。” “就怕迟了呀!”王氏气。 “迟也不怕。”杨缱深深感受到了温子青的好意,话到嘴边顺口就说了出来,“抗旨就是了。” 众人:“……” 视而不见家人那见了鬼的脸色,少女继续道,“总之,还是母亲在府中,父亲才会更放心。”想到昨日温喻那句‘宫里见’,杨缱浅浅笑起来,“其实,女儿宫里有帮手,母亲别担心。” 王氏疑惑地抬起眼。 杨缱却不再多说,行了一礼,转身出门。 到了门口,马车已然整装待发,尘世子光风霁月地站在车前,淡笑着望过来,见她走近,伸出手,“别怕,大哥陪你。” 经历了一整夜加一早上的大起大落,在松涛苑一点异样都没露的杨缱,终于在这一刻,看见自家大哥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终于绷不住地流露出一丝不安和气愤。 她用力点点头,将手放进大哥的掌心,深吸一口气,跳上马车。 走。 她倒要看看,谁能逼她上祭祀台。 第96章 太极殿争吵 每个月的初一循例是大朝会, 彼时文武百官上至参政皇子,下至七品官员,齐聚太极殿,黑压压的人群自内而外,占据了整个太极殿前广场。 杨缱自正阳门入,过武极门后开始依礼而拜,行九九而跪三叩, 哪怕时间再紧,该有的礼却一步都没有省略。传旨公公早已等不及先走一步,空旷的御道上, 唯有杨绪尘跟在她身侧,闲庭信步般配合着她的速度。 正三品的暗红朝服将少女的身姿映衬得越发庄严而直挺, 自打拜礼伊始,她便再无他语, 漆黑的眸子坚定向前,小脸肃穆, 动作不疾不徐,哪怕周遭无人得见, 每一次的跪拜也都标准得分毫不差。 杨缱一路行至太极殿正广场。一声高亢嘹亮的引见之声响起, 紧接着, 一道道传音由远及近彻响上空,刹那间拉回那些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百官的注意。广场上隐隐有了骚动, 无数目光射向来时路, 远远地, 一红一玄两道身影缓缓映入眼帘。 被上百人这么注视着,有善意的,也有嘲弄、恶意、嫌弃,不一而论,可杨家兄妹的脚步却没有加快半分。走在前面的杨缱冷凝而沉严,稍稍靠后的杨绪尘则依旧自若,两人就这么走走停停地拜过来,穿过太极门,穿过笔直的御道,穿过百官分海般让出的那条通往吉凶难测的未来路。 不知何时,喧嚣之声渐渐消失,许多人不自知地收起了戏谑与不耐,像是被中间那抹暗红身影十步一拜三叩首之礼感染,面上显出郑重,就连身板都下意识挺直许多。 有些场合,礼的威慑力是巨大的。 不知何时,尘世子自动停下脚步,施施然往队伍前方一站,不再前行。而杨缱则目不斜视地踏上台阶,在太极殿门前停住脚步,跪,行最后一步谒见天子之礼。 “臣女,杨缱,叩见圣上。”少女朗声开口,声音穿过凝重的空气,在众人耳边悦然响起,“圣上万福。” 她跪在地上,低低垂着头,双眸静静看着自己膝前朝服上绣金线的祥云花纹,先前走过百官之列时疯狂跳动的心脏已悄然归位,再无波澜。 越是如此,越是冷静。 出身世族大家,受过苦,逃过命,小小年纪已被封赏正三品品阶,杨缱本身便有着极能镇的住的气场,这种气场非是来自于家族、来自恩赐,而是来自她无愧于天地君亲师的内心。 她太稳了。 太极殿上首的龙椅上,老皇帝眼中难掩惊艳欣赏,余光瞥见下方沉静如海、不动如山的自家首辅,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被比下去的不爽和艳羡。 杨伯风教的好啊! 世家子,真的在某些方面是旁人所比不得的,就像眼前他许久没仔细瞧过的杨缱。这小丫头当年给他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她一步步踩着血将景西背回了京城,那时她才多大?单是那份可怕的心性就足以配得上一个县君封号,更不用说,他这些年还从未听过这姑娘借着身份而骄纵枉礼。 信国公府与旁人家不同,杨霖身居高位,继承人却久病不寿,原配夫人王氏又常年进山礼佛,作为堂堂顶级豪门的贵女,杨缱低调得简直与她的出身毫不匹配。老皇帝认真想了想,竟再没想到什么有关明城县君的更多轶事。 陌生。 对于杨缱,老皇帝实在陌生得紧。 不过这也无妨。今日杨缱这一礼,足以让天子记住她了。比靖阳沉稳,比陆卿羽灵动,比苏襄大气,不愧是大魏朝贵女里的头一份。 “平身。”老皇帝威严开口。 杨缱谢恩起身,笔直如松地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一个眼神都没乱飞。 老皇帝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多宝使了个眼色,后者躬身领命,行至殿外,与杨缱擦肩而过,至阶前,宣布今日大朝会到此结束。 众官员跪拜谢恩,之后无声且有序地离去。杨绪尘留在原地,仰头淡笑地对上李公公,后者笑着做了个请姿,将尘世子请进了殿内。 大朝会结束,留下机要臣子便是打算继续开小朝会了,杨缱隐约有种错觉,皇帝陛下之所以等她来了之后才宣布朝会结束,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毕竟她这一路而来,心头的确压着莫大的压力。 “县君,随我入内。”李公公对杨缱道。 她恭敬谢过,抬脚迈过了太极殿高高的门槛,至此,总算有机会将殿内的情形收进眼底。 位于正中高位的是皇帝陛下;皇上身侧,右手边站着禁军统领司啸,左手边以往都是李公公,今日却多了一白衣身影,杨缱不用细看便知是昨日夜闯锦墨阁那位。 再往下首,分左右两列。左由太子季珪打头,五皇子季琤、七皇子季珏、苏相苏怀远、陆相陆鸿、礼部尚书陈元义、吏部尚书顾敏等皆在列。 右首则是难得上朝的燕亲王季英,之后是信国公杨霖、工部尚书贺怀溪、御史大夫徐翰、燕亲王世子季景西、靖阳公主等。 总而言之,三位宰辅都在,六部尚书除兵部、刑部外也都来齐,加上几位参政的季家人,罗列起来挺多,但对比太极殿内偌大的空间,乍一看不过稀稀疏疏。 杨缱站中间靠后处,眼角余光刚刚好能将右侧那一抹红衣的一角收入眼底,心中滑过讶异。 ……原来这些日子没见,他都已经开始参政议事了。 “明城,可知朕因何找你问话?”摆过了下马威,老皇帝终究不欲为难一个小姑娘,尽量和颜悦色地开口。 “臣女不知。”杨缱乖乖答道。 尘世子进殿后随意寻了右手边一站,恰好在季景西身边,吊在最尾。听到杨缱开口,他动了动唇角,被景小王爷捕捉到,当即低声问,“收到消息了?” 杨绪尘不动如山,几不可察地点头。 “那还来什么来。”小王爷嘴唇翕动。 尘世子懒得理他。 “尘儿,你怎么不拦着?”靖阳公主隔着人,也开始用气音说话。 “没必要。”杨绪尘这回倒是轻声答了。 “你真是心大。” “还好。” 不着痕迹地睨两人一眼,夹在中间的小王爷撇嘴,“站你俩中间真烦,闭嘴。” 那厢,老皇帝与杨缱的一问一答还在继续,只听皇上道,“明城啊,有人推举你明日上祭台请龙神,朕以为这提议不错,也很看好你担此重任,不知你可做到?” 杨缱答得不卑不亢,“回皇上,做不到。” 老皇帝:“……” 所有人:“……” “噗。”季景西笑出了声。 他这一笑顿时引来众人关注,燕亲王干脆一个眼刀甩过来,小王爷立时安静如鸡。 “明城妹妹,你再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太子季珪将目光从季景西身上移到杨缱,尽量放轻了口吻。 “是啊,论多才多艺,明城县君可是享誉盛京的,此乃天大的恩典,县君这般武断拒绝,是不是不太好?”礼部陈尚书接过话头。 杨缱诧异地看了看两人,又抬眸看了一眼正前方龙椅上的老皇帝,后者虽未出声,却也在等她解释。在他身边,白衣赛雪的温少主事不关己地半阖着眼,丝毫没有打算插手其中。 “回禀殿下、陈大人,”少女开口,“非是杨缱不知好歹,而是确实力有未逮。缱素来不屑逃避,但祭祀舞,我不能跳。” “为何不能?”季珪皱眉。 “不会。”杨缱干脆答。 “不会就学。”太子殿下没忍住露出了几分平日里的严厉模样。 “学一日就能上祭祀台?”杨缱惊讶地看他,“太子殿下莫不是以为祭祀舞很好学?若是如此,苏襄姐姐何至于事到临头还要努力演练,以至不小心扭了脚?” 季珪:“……” “咳——”景小王爷这回倒是及时将笑声换成了咳嗽。 众人再次集体望向季景西。 “嗓子痒,不用管我。”季景西毫无诚意地解释。 深呼吸压下心底的烦躁,季珪不死心地开口,“明日便是祭典,襄儿与陆姑娘却双双受伤,哪里还能再妥善物色人选?那两人都推举了你,事急从权,明城,这时候就不要再古板行事了。” 杨缱镇定地摇头,“还望殿下谅解,且不说我本就对舞毫不精通,单说按照礼制,上祭台之人事先要先经钦天监合八字命格,不经此而草率定下人选,岂不是于礼不合?” “此事无需忧心。”季珪笑起来,“父皇今日大朝会上封了温大人为国师,有国师在,此事不过信手拈来。” 杨缱下意识看向温子青,后者平静地回望过来,视线于半空交汇时,对方迅速朝她眨了眨眼。 ……眨眼睛什么意思!! 双唇抿出了一条直线,杨缱沉默片刻,还是继续摇头,“殿下,我实在跳不来祭祀舞。” 季珪顿时不满地皱起眉。 父皇将二月二祭典全权交与他布置,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任何差错,苏襄与陆卿羽受伤已是让他焦急不已,好不容易苏襄推举了杨缱,偏偏这丫头竟不愿接下差事!这天下居然还有不愿在万民面前展示自己的女子?要知道,上祭台请龙神,可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泼天富贵! 太极殿内一阵寂静,包括皇帝在内,大多都没想到杨缱会拒绝上祭台,一时间都不知该说这少女是胆大包天,还是不识抬举了。太子神色尴尬,心中恼火,帮腔的礼部尚书也面色难看,仿佛杨缱的拒绝就是打在他们脸上的巴掌,且还是当着皇帝和这么多机要臣子们的面。 “明城县君,你可知你这般作为,实是枉顾大局?”陈尚书不由冷喝。 人在殿中立,锅从天上来??? 杨缱怔愣地对上陈尚书,不敢置信他居然随口便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给她。这人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表姨夫吗?半年前对她还是一副慈祥长辈模样,如今却要在御前给她按上不顾大局的罪责? “陈尚书慎言!”没等杨缱开口,听到现在的靖阳公主终于忍不了,厉声呵斥道,“陈尚书这是何意?明城她已经说了自己不擅舞,且时间太短来不及准备,你这般强行逼迫她,是打算毁了明日的祭典吗?!” “强行逼迫?公主殿下就算要为明城县君脱责,也不必如此折辱老臣?!”陈元义气得吹胡子瞪眼,“苏小姐既是推举了明城县君,自然是相信她可以做到,苏小姐何等身份,岂会在这种大事上妄言?诸位在此,都是为了明日祭典能够顺利进行,老臣也是信得过苏小姐的推举,这才希望缱小姐能更注重大局,不要为一己之私而推脱啊。” 靖阳公主险些气炸,上前一步便指着陈元义大骂,“不会说话就给本宫闭嘴!什么狗屁话都敢说出口,陈元义你是不是疯了?!缱妹妹是那等为一己私欲而至国法重典于不顾之人?依本宫看,你是巴不得缱妹妹接下此责,再看她出丑,以报你儿陈朗被退亲之恨!” “你,你!”陈元义气得浑身直抖,张口却吐不出话来,最后索性往地上一跪,哭喝起来,“皇上!老臣之心昭昭日月,万不能受此污蔑啊!” 老皇帝顿时头疼起来。 “靖阳!”燕亲王眼看不对,连忙出声,“此乃太极殿,所议之事乃国事,上不得台面的儿女之情还是别提了。” “不提就不提。”靖阳公主没好气地扁嘴,“不过那也要某些人别有什么污糟的私心。” “事关祭典,谁敢有私心,朕决不轻饶。”老皇帝平静开口,深沉的双眼有意无意地望向下方。 趴在地上的陈元义顿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两抖。 “好了,都别吵。”皇帝道,“明城,你当真不愿?” 杨缱默默跪下,平静开口,“回皇上,不是不愿,而是不会。明城在御前不敢欺君,舞,明城打小就没学过,这一点在场许多人可作证。” 老皇帝讶异地挑了眉,顺势望向众人。 杨霖依旧不动如山地垂眸不语,五皇子与靖阳倒是点了点头,七皇子季珏则出列回话,“父皇,儿臣可以作证明城是真不会,当年在南苑时儿臣没听过她学过舞。” 老皇帝深深看他一眼,转而望向杨绪尘,“尘世子。” 杨绪尘施施然出列,恭敬施礼,“回皇上,杨家家训,女子学艺,琴棋书画乃是必须,其余则个凭喜好。舍妹自小对舞不通,骑马射箭倒是好手。” “既如此,为何苏襄会推举她?”老皇帝皱眉。 “臣不知。”杨绪尘道。 “臣女也不知。”杨缱接过话,“苏姐姐是知道明城不会舞的,因而明城实在不明白她为何会推举我。祭祀舞难度极大,便是臣女眼下开始学,也是学不成的,还请皇上明鉴。” 老皇帝眼眸沉了沉,凉凉睨向同样一语不发的苏怀远,后者怔了怔,刚要回话,还没等话出口,老皇帝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倒是说话直白。朕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掩自身缺点的。” “回皇上,人无完人。”杨缱也拿不准这位君王到底是何意,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明城深有自知之明,事关国之祭典,不敢妄自尊大。若今日明城擅自高估自身,接下祭祀舞之责却不能完成,那才是枉顾圣恩。” “这样啊……”老皇帝若有所思,“那便算了。毕竟是大事,不能儿戏,朕不强求你。” 杨缱顿时心头大石落地,连忙俯身,“皇上明察,臣女拜谢圣上体恤。”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早就濡湿一片,冷汗也湿透了背。正所谓君威深重,伴君如虎,诚不欺我。 “起来。”老皇帝叹气,“陈尚书,你也平身。既然明城无法跳祭祀舞,那便再选一人。” 请龙神的祭祀舞,所选之人甚是严苛,不仅要合命格,还要有出身。京里的贵女数苏襄、杨缱、陆卿羽,如今这三人均不能,再往下,就难选了。 一时间,太极殿内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没出声的温子青忽然平静开口,“岭南宣城有女,可做掌中舞。” 众人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杨缱也同样疑惑地望向温子青,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微变,下意识看向身边不远处的季景西与靖阳,后二者也在这时望了过来。 三人默默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瞧出了同样一个答案。 “……丁语裳?”靖阳公主低声惊呼。 温子青神色淡然地看了她一眼。 “哦?子青知道什么,说来听听。”老皇帝对上这位刚上任的国师,态度不可为不好。 温子青回话,“宣城太守之女丁语裳,舞艺惊人,冠绝岭南。” “宣城太守……丁志学?”老皇帝下意识望向下首的杨霖。后者微不可即地点点头,“前些时日丁大人的千金生病卧床,如今大好,今日朝会后,想必便要回宣城了。” 说完,杨霖看似寻常地瞥了杨缱一样,后者怔了怔,福至心灵道,“丁小姐的确舞功极佳……” 靖阳公主诧异地看向杨缱,不明白她为何要推崇丁语裳,但还是下意识配合,“父皇,儿臣去年陪明城南下休养时也曾见过这位丁小姐的舞姿,令人惊艳,若是她的话……兴许可以一试?” 老皇帝沉思不语。 怎么回事?怎么杨相公突然要抬举丁太守了?丁志学不是已经倒向自己了吗? 太子心中惊疑不定,闭紧了嘴巴,不敢在这时随意开口。 “子青觉得那个丁语裳……可行?”皇帝看向身边的白衣青年。 “可。”温子青淡淡道。 老皇帝依旧犹疑。 温子青开口,“皇上若不放心,可将丁语裳交于子青,同时唤那位苏小姐陪同指教。明日祭典,子青还皇上一曲完整的敬龙神之舞。” 从前杨缱便曾说过,温家少主的话,天生带着一股子安定人心之力,仿佛只要是他说的,就极易被信任。如今他这般笃定,立时便打消了老皇帝心中最后一抹担忧,当即应下来,“准了,子青辛苦,交给你,朕放心。” 温子青轻轻颔首,“必不辱命。” 老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下方,目光在经过杨缱时顿了一顿,道,“听闻明城的琴不错?祭祀曲可会弹奏?” 杨缱微微一愣,“会的。” “回去准备。”老皇帝一锤定音。 杨缱:??? 众人齐刷刷震惊,但仔细一品便明白过来,皇帝这是要给杨缱、给杨家补偿了。明白这一点,太子一句反驳都说不出来,只能生生咽下到嘴边的话——原定明日弹奏的琴师乃是他的人,这下可好,说被换掉就被换掉了。 最大的问题被解决,其余的便是例行公事,很快,小朝会便进入尾声。 “咦?这就结束了?”一道声音在这时突然响起,却是季景西大梦初醒般无辜望过来。 老皇帝看到他这副漫不经心模样就一肚子气,登时恶生生道,“不然呢,你还想干什么!看看你这副模样,上朝还偷懒耍滑!” “皇伯父冤枉啊!”小王爷一脸无辜,“这不是听故事听到一半,没等到结局啊。杨缱不会舞却被推举的原因呢?礼部不审查便上报名单又是怎么回事?苏襄、陆卿羽是不是魔怔了,同窗好友会不会舞都不知,摔傻了?要不要叫太医再看看?苏相、陆相一句解释都没有?陈尚书是不是携怨报复?嗨呀,侄儿这一肚子疑问,半吊不吊的真难受。” 话音落,整个太极殿寂静如死。 第97章 暖不暖和 季景西一番话, 差不多将太极殿上的一半人得罪完了。 杨缱不会舞却被推举, 罪在苏襄,同为祭祀舞候选人的陆卿羽不反对也有责, 苏相和陆相作为长辈, 不给出个解释,怕是过不去。 名单未经审查就上报, 礼部尚书陈元义妥妥一个渎职跑不了。与此同时,御史大夫身负监察百官之责,却对其渎职之过毫无作为,徐翰徐御史是不是也要跟着请罪? 而作为祭典的全权负责人, 太子殿下更是将此难堪之事闹到了御前, 简直难辞其咎。 更别说其中还牵扯到钦天监对推举之人未合命格的疏忽, 以及五皇子作为陆卿羽未婚夫、经此一事也会被牵连, 从而欠杨家一声歉。 可以说, 季景西这个刚接触政事的毛头小子,几乎一棍子打死了一干人。 怎么会有这种玩法?! 简直不要脸了啊! 大殿之上, 除了永远一副出尘模样的温子青、和季景西站同一战线的季珏、靖阳以外,所有人脸色都刹那间变得难看而古怪。 不少人悄悄望向位于下首的燕亲王, 后者强绷着脸面无表情,实则心中又气又笑,对自家儿子这不依不饶的一招是又想叫好,又觉得肝疼。 大家同是官场同僚, 伴君之侧, 许多事在初涉官场之人看来, 处处都透着玄机与不合理。今日太极殿上,杨缱独自面对陈尚书与太子的双重夹击,杨相公和尘世子按理说作为父兄总该说上几句,可两人却从头至尾未发一语,看似示弱,可在皇帝、苏相、陆相等人看来,却是已经出招了。 为何皇上会将弹奏之荣赐予杨缱?正是因为杨霖这冷眼旁观的态度!他不说话,不代表有人敢上赶着得罪他,而他越是不表态,在许多人眼里,就越是可怕。 难道真要等撕破脸才行? 一朝三宰辅,本就同位而不同立场。杨霖既是百官之首,又是世家牵头,在朝为官二十载,哪怕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着,别说太子季珪,就是老皇帝都要掂量掂量这其中的深意。 老皇帝对杨霖这个自他未登基前就开始打交道的老伙计还是很了解的,他知道杨霖是在等他表态,同时也是在给他台阶。 杨缱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是谁在针对。在老皇帝看来,这无非是小女儿家之间上不了台面的打打闹闹,不涉党争,无关政治。哪怕陈尚书方才说话是咄咄逼人了些,可他一来职责所在,二来也确实同杨家有龃龉,说开了不过小人之心作祟,老皇帝不介意,杨霖也无所谓。毕竟官场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这样的人也有他存在的必要——至少这位陈尚书胆子不大,且陈杨两家退亲后也不再是杨霖阵营,更非东宫势力,挺好,皇帝用起来很放心。 可若事情闹大了会怎样? 信国公府与东宫翻脸?苏杨二家斗个你死我活?杨霖动手收拾了陈尚书之后再换上自己人?或者为了个礼部尚书之位,大家私底下挣个头破血流? 不存在的。 老皇帝了解杨霖,杨霖又何尝不了解他?君主年暮而心思不定,这种时候最见不得的就是下头人各有心思结党营私,尤其还是在他越来越不喜欢太子,却拿不定主意要选谁接班的当口。 杨霖不说话,却也是说了。他沉默,意在告诉皇帝,推举杨缱这个举动太失智了,他连理都懒得理,更不会为了这等不入流之事而做一些皇帝不想看见的举动。 和季珪对着干?不可能的,这岂不是坐实了信国公府与东宫不合,要转投旁人?别说杨霖还没这个想法,就算是有,又怎么可能表露得这般明显? ——安心,他什么也不做,别多想,但我女儿不能受委屈,你看着办。 杨相公的心思,在老皇帝这里表达的很明白了。 这就是皇帝与杨霖的交流方式。在场许多人看多了这君臣二人的相处,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季景西不懂。 或者说,他其实是懂的,但不想懂。 景小王爷做事,从来都是看结果的。他不爽,其他人也不能舒服了。谁管那套无聊的官场生存潜|规|则,他季景西就是喜欢有仇当场报!哪怕现下有人告诉他,杨霖杨绪尘父子不会放过苏襄、陈元义、季珪……可这与他有关吗?又不是他出手,不认不认,不听不听。 他只认自己做的。 凭什么杨缱要在太极殿上被人攻讦?她堂堂正正澄澈如水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在大朝会上因为天降横祸而被如此逼问?有没有人考虑过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女子?只一个祭典上弹奏的无形荣光就把人打发了?凭什么? 季景西才不管那些暗地里的交换与博弈,他只知道,他不出声,这件事就结束了。而放眼整个太极殿,唯有他才能说上面那番话。 因为他是燕亲王之子,因为他受宠,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所以初生牛犊不怕虎! 换做任何一个人为杨缱打抱不平,都能被曲解,只有他。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开口了。 他就这么直白地说了,说完后一脸懵懂地望着众人,将每一个有责之人都看得不敢同他对视,这才望向御案后、龙椅上的老皇帝。 “皇伯父?” 老皇帝阴沉着脸不语。 燕亲王倒是直接摆出了一副“不是我”、“别看我”、“我不知道”的无辜模样,可以说是很配合儿子的演出了,看的对面本来很是郁闷的五皇子险些笑出来。他才是真无辜。他还没和陆卿羽成亲呢,稀奇古怪地就因为未婚妻而得罪了人,偏偏得罪的还是杨缱…… 早在南苑时,他就看得出这两人关系好,虽然每日都吵,但交情还真就是吵出来的。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季景西/杨缱只能我得罪,其他人谁来都不行。 欢喜冤家也不外如是了。 五皇子季琤在季氏皇族里,是个难得看得开的明白人。他出身不高,因而野心不大,素来也亲近靖阳等人,此时一看景西的模样就知这位小爷真恼了,心中稍稍权衡了一下,便若无其事地递了个眼神给未来的岳丈陆鸿陆相公,然后缓步出列。 几乎同时,陆相公心领神会,与他一起站在了殿中央。 “臣有责。”陆鸿一撩衣摆跪了下去,“臣管教无方,还请皇上容许臣回去问个明白,再带卿羽亲自上门向杨相公与明城县君告罪。” 五皇子同样跪下,“父皇,卿羽心思单纯,怕是不知其中关键,她临阵受伤,也是儿臣未尽保护之责。儿臣愿代卿羽领罪。”说完,他回头望向杨缱,“缱妹妹,今日是铮哥哥对不住你,卿羽的性子你知道,她应当不是有意的,还请你莫要太往心里去。” 陆卿羽打小就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呆子,南苑十八子里,她是出了名的呆出境界,除了自己感兴趣的,其他事都可以视而不见,这点杨缱也明白。她本就没生陆卿羽的气,季琤与陆相又当众表明了诚意,她便也懒得计较,点点头算是应下了。 季景西的脸色也稍稍变好了些,冲季琤扬扬眉,给了他一个‘算你识趣’的眼神。 五皇子心下无奈摇头。 季琤陆鸿这一表态,顿时便将太子和苏相架在了火上。两人面色难看地对视一眼,太子硬撑着没动,苏怀远却是不得不出列,也跟着请罪。 他一动,其余人也站不住了,陈尚书、徐御史接连出列请罪,就连主辖钦天监的燕亲王都跟着拱了拱手,一时间,数个超品、一品、二品大员都开始各自领责。 杨霖依旧气定神闲地耷拉着眸子,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一般,对眼前情形没有丁点表示;杨绪尘有学有样,仗着自己身体不好,裹紧了披风闭目养神。至于温少主,他新官上任,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该表的态也表达到位,压根不想卷进这些政治之争里,太子频频看向他,他视而不见地双眼放空盯着手指发呆,气得前者脸色越发难看。 最终,太子还是没顶住皇帝轻描淡写睇来的一眼,硬着头皮告了声罪。 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老皇帝无语了半晌,撩起眼皮,警告般深沉睨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季景西,后者歪着头无辜地回望他,叔侄俩对视着,老皇帝气笑了。 “传旨。”老皇帝没好气地开口。 身后李公公束手而立。 “苏襄、陆卿羽失职,罚抄礼训五十遍,推举不利,祭典后亲自上门向明城赔罪,并闭门思过直至成亲。”老皇帝揉着太阳穴,“苏怀远、陆鸿教子无方,罚俸一年。陈元义渎职,罚俸一年半,官降一等,其余人等念在初犯,又事发突然……上个请罪折子,下不为例。” 说完,他淡淡望向太子季珪。 季珪被自家父皇看得心下忐忑,袖笼下的手指捏得发白,垂头等待良久,才听到龙椅之上那人平静开口,“太子。” “儿臣在。”季珪绷直了后背。 “这件事不怪你。”老皇帝叹息,“朕知你也是心急,想让祭典顺利进行。” 季珪整个人猛地一怔,下意识抬起头。 “朕听闻你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连东宫都很少能回……是朕疏忽了。”老皇帝慈祥地望他。 不管殿内一众人是如何想,反正季珪是乐疯了。他喜形于色,巨大的喜悦冲击下,这位而立之年的东宫之主难得鼻酸,感动非常地看向龙椅上的人,“父皇……” “祭祀之舞的人选朕已交于子青,大致流程也已定,你的折子朕仔细瞧过,今日朝会上也说的很清楚,看得出用心了。你做的很好。”老皇帝打断他,“今日散朝后便回去好好歇一歇,陪陪太子妃,其余琐事,交给珏儿和靖阳,你不用操心了。明日祭典,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季珪的感动顿时凝在了脸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步棋,令七皇子季珏与靖阳公主也愣了。两人目瞪口呆,若不是季景西不动声色地捣了靖阳一下,又严厉地朝季珏使眼色,两人说不得都忘了该做什么。 靖阳被季景西一肘子差点怼歪身形,刹那间思绪回笼,顾不得计较,躬身领命,“儿臣遵旨!” 季珏也连忙跟着拱手,“儿臣必不辱皇命!” 太子还在懵着,皇帝却已严肃望向两人,“好好与你们皇兄做好交接,祭典一事但凡出任何差错,朕唯你们是问!” “是!”两人齐齐应声。 “景西!”皇帝喝道。 “侄儿在。”季景西平静出列。 “协助好老七与你皇姐,不准给朕偷奸耍滑,更不准偷懒!”老皇帝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这小子,朕就不能让你闲着!祭典之后就给朕滚去户部,一个月后,朕要见到你的折子。” 季景西愣了愣,居然反驳,“可是皇伯父,您不是已经让我滚去宗正司接我父王的班了吗?上次您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老皇帝简直要被他气死,“朕让你去哪你就去哪!” “哦。”季景西死气沉沉地应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希冀道,“那侄儿去了户部,是不是可以不去宗正司了?” “不可以。”老皇帝冷脸,“两边都给朕好好学。不让你忙起来,难道放你出去斗鸡遛鸟?瞧瞧你这不求上进的模样,上个朝都昏昏欲睡一头雾水!” 季景西顿时生无可恋,摆出苦瓜脸小心翼翼地撇嘴,“那……能领两份俸吗?” 老皇帝气笑,“想都别想。” “……” 一场朝会,最后在景小王爷被训斥中结束。老皇帝再不想面对这群人,拍拍屁股走了,众人一直恭送到皇撵没了影子,这才鱼贯而出,各回各家。 太子第一个冷着脸离去,紧接着,苏相、陆相等人也相继离开,五皇子季琤好笑地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季景西,摇摇头追上了前面的未来岳丈。燕亲王则与杨霖并行,两人不知聊起了什么,倒是难得一路交谈。季珏与靖阳职责在身,简单安慰杨缱两句便匆忙离去,眨眼间,只剩季景西、温子青、杨绪尘与杨缱坠在最后。 “小王爷,恭喜了。”杨绪尘似笑非笑地开口。 季景西收起苦脸,凉凉睨了他一眼。 一场朝会,尘世子冷眼旁观到现在,要说今日最大的赢家,恐怕并非收获了一堆致歉的信国公府,也非从太子手中抢了差事的季珏与靖阳,而是景小王爷。 大魏朝的宗正司,乃是开国之初便立下的独立机构,不属六部,也不归集贤阁管辖。它只对皇帝负责,掌皇亲国戚族亲属籍,管季氏皇族生杀奖罚,历来都由天子近亲担任首职正卿。 细数历代宗正,第一代乃高祖皇帝叔父,第二、第三代则为皇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最尊贵的身份甚至可以追溯到平帝之父,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祖父,只做了三个月皇帝便主动让位的太上皇明帝。 到这一代,燕亲王卸甲挂印后,宗正司正卿就成了他。可惜亲王殿下对此没什么兴趣,常年在外游历,一应事务都由一位季氏长辈代管。而在此之前,历任宗正连天子都能辖制一二。 季氏皇族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一个铁打的事实,那就是谁掌管宗正司,谁就是天子最信赖之人。 燕亲王是当今的亲弟弟,当年一手扶持其登位,之后为其征战四方平定疆土,忠心耿耿,声名赫赫。十多年前,大魏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燕亲王季英的铁血悍勇,北戎、西羌、南蛮,周遭各国提燕王而色变。若非燕王妃突然病逝,燕亲王大受打击,至此再无心朝政,更不愿披甲上阵,皇上大约也不会让他接手宗正司。 说白了,这是个权力大、威望高、容易得罪人,却只能特定之人接手的职责。 这个人要绝对忠于皇族,不涉党争,深受天子信任,对皇位毫无追求,且地位崇高而特殊,能镇得住一干群魔乱舞的皇亲国戚。 燕亲王之后,再没有人比季景西更合适了。 他出身高贵,母妃乃是国子祭酒苏怀宁亲妹,父亲则是赫赫威名的亲王殿下,越太后对其盛宠至极,天子也曾对他亲自教导,又是南苑十八子之一,虽后来成了个人人谈之色变的纨绔魔王,却恰恰因此而打消了皇上对他的全部疑虑威胁。 他娇生惯养,不会上战场立战功;乖戾偏执,皇族之中无人敢惹;不需要任何势力支持,就能自成一方之势;眼高于顶,不可能屈居他人之下,偏偏不恋权势,自有分寸;骨子里冷漠残忍,却对季氏皇权保有维护,阴私之事对他来说毫无障碍。 还有比这样一个人更适合宗正司吗? 老皇帝现在就开始让季景西逐步接手,就是为了给皇权的更迭多上一层保险。他要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亲自帮助景西掌握这个地方,如此一来,他就能放心地立下继承人。而待他去后,无论是谁登上皇位,至少季氏皇族内部不会乱起来,有个人站在那里,嬉笑怒骂间就能辖制他们。 至于将季景西扔去户部,就更引人深思了。 户部掌管一国之钱粮户籍,乃国之本。可如今户部尚书空缺,由杨霖暂时兼任。 三宰辅各自都有自身所辖之部,而杨霖恰辖的是户部与兵部。且不说老皇帝是否打着分权之目的,至少季景西在户部,户部就不可能再是世族说的算了。 况且,由一个注定要接掌宗正司的人横在户部的地头,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老皇帝在平衡之余,向信国公府示的好。 从前杨绪尘便分析过,皇上想改立太子,第一个要稳住的便是杨霖。这位帝王在位期间,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遏制世家的极致——王谢倾塌,越氏退出,扶持苏家,压住杨家。 而他想要王朝平稳过渡,需要杨霖站在他这边。 季景西就是老皇帝给信国公府投的桃。 只要杨霖好好教导他,有这么一份师徒关系在,新帝登基后,有宗正司压着,杨家好歹不会被立刻卸磨杀驴。 ……打算的是挺好。 “尘世子在恭喜什么?”景小王爷问的漫不经心。 杨绪尘垂眸轻笑,“自然是恭喜小王爷得偿所愿了。难道尘猜错了?小王爷对户部毫无想法?不是一开始就看准的?” 季景西撇撇嘴,不想理他。杨绪尘这人心太脏,眼太明,哪怕说准了,他也不想轻易承认。 他的确早就看好户部了。 皇伯父在想什么他只能猜到一丁点,无非是把他扔去户部,从而不让杨霖一手遮天。可皇帝没想到的是,这个叛徒自己早就想去了,只是还没想到怎么下手。如今梯子自己递过来,某人立刻就顺水推舟了。 为什么想去户部?原因太简单了…… 因为要刷好感度啊! 他想娶杨缱,难道不要讨好岳丈吗?!想让杨霖一改对他纨绔不成事印象的最好法子,难道不是去他手下做事?他恨不得天天在杨霖面前转悠好吗! 更何况,他看准的不止是户部,还有兵部啊…… 季景西永远都不会忘了南下之时,靖阳公主站在夜幕下的驿站里对他说的话。 她说景西,你所担忧之事,大可不必全扛在自己肩上。作为你的皇姐,真到了那时候,我自会挡在你面前。 她说,只要你和阿离好好的就行,皇姐会护着你。 他季景西,出身皇家,从不觉得谁能无条件接受别人的好。靖阳是他皇姐,对方在抱着保护他、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心情时,他也想为对方做点什么。 景小王爷是个对权势毫无企图的人,可自那晚之后,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靖阳最想要的是什么?是兵权。她一届女子,要走这条路本就要付出比旁人多得多的牺牲。兵权,季景西帮不上她,可除此之外,能做的就太多了,将兵部摆平,就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 靖阳、袁铮,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姐姐,一个是他的挚友。他们注定要铁血一生,而当他们将脑袋别在腰上,拼杀在前线时,身后,就由他来守着。 朝堂,不适合他们。政治是留给他、留给杨绪尘这等人玩的。 “虽说提前祝贺小王爷心想事成,但尘还是有句告诫送予小王爷。”杨绪尘面色淡淡,脚步徐缓。他头都没回,却知季景西在听,“还望小王爷低调些。自己还没站稳,就别来打扰阿离。” 季景西一眨不眨地看他,“不用你提醒,本世子知道该怎么做。” “我是为了阿离。”杨绪尘眼皮都没抬。 “知道知道,承你好意。”小王爷一扫深沉,重新挂上了熟悉的嬉皮笑脸。 今日之后,将杨缱娶到手之前,他恨不得那些知道他企图的人都一夜暴毙好不好!最好所有人都封紧了嘴巴,不透出一丁点风声,否则他皇伯父要是知他想求杨家女,他说不得要当场表演一个反复崩溃。 真是太为难他了……以景小王爷的性子,喜欢什么,恨不得昭告天下那是他看上的,谁想来抢都得先掂量掂量。可偏偏他如今要接手宗正司,且还被扔到杨相手下。 在皇帝的打算里,不吹不黑,小王爷自认自己还是挺重要的,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没想和信国公府结亲的基础上。 要是皇帝这时候知道他要娶杨缱…… 噫。 别说什么辖制杨霖了,皇伯父说不定会以为他季景西成了季氏叛徒,要和信国公府沆瀣一气。 咦?好像不能用沆瀣一气这个词哦。 管他呢,意会了就行。 不想再同杨绪尘打机锋,季景西消化完今日朝会上的风云变幻后,满心满眼就只剩下杨缱了。他转身寻心上人的身影,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同杨绪尘走出好远,温子青倒是与杨缱吊在后面,两人边聊边走,也不知在说什么,瞧着挺投机。 景小王爷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蹭蹭蹭凑过去站进两人中间,似笑非笑道,“温少主还在啊?不用准备祭典之事了?” 杨缱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一跳,刚想开口,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得奇怪。而温子青淡漠地扫了一眼与杨缱突然被拉开的距离,平静地对上来人,“燕世子还在?不用准备祭典之事了?” 季景西:“……” 杨缱:“噗。” “不准笑!”景小王爷刷地回头瞪身边的少女,可模样却无丝毫威严,有的只是让人忍俊不禁的窘迫。 ……他忘了,皇伯父让他去协助季珏和靖阳,那两个已经去交接了,他还在这里慢悠悠…… 杨缱努力忍着笑,表决心般用力点点头,看着像个鼓着脸颊的小仓鼠,看得季景西耳根发热,被温少主一句话堵得难受的心情刹那间烟消云散,半晌,泄气道,“算了,笑。” 少女顿时笑出了声。 她笑颜如花,瞧着并无委屈难过,方才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似乎没有影响她的心情,还能笑出来。季景西无奈地望着她,手痒得厉害,见四下无旁人,迅速上手捏了捏她的脸,“你啊,心真大。” 杨缱啪地一下拍掉他的手,下一秒却又对他展颜一笑,“小王爷,多谢你为我出头。” 季景西差不多被杨缱打习惯了,也没在意,揉了两下手背,漫不经心地点头,“你知道就行。” “知道的呀。”少女眼眸亮如星辰,“不过下次还是别这样了,那时我都要被你吓出冷汗了,天知道若是皇上那时候发怒,你又要受罚,太危险了。” 季景西被她看得微微失神,怔愣片刻,忽然伸手解下了自己脖子上的狐毛围脖,想都没想就给她系上,嘴上不停,“你戴好,别受了风,就算是冷汗,落了之后再吹风也会着凉。你干嘛只穿朝服啊,好歹加一件披风,学着点杨绪尘行不行?看看他穿得多厚!知不知这天多冷啊,我来上朝又不能带手炉,早知道就提前给你备上了。” 杨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还没等拒绝,对方就丢过来一堆埋怨,一时间愣了,等反应过来时,脖子上已经多了一圈还带着体温的毛茸茸,顿时一张小脸红成了晚霞。 “呀,你,你别这样!”她手足无措。 景小王爷退后两步满意地打量两遍,疏朗了眉头笑起来,“挺好的,送你了。不准摘,摘下来才是更要受凉,就这么着。暖不暖?” 暖…… 杨缱微微张着口,最后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不太自在地调整了两下围脖,红着脸不说话,季景西也适可而止,与她拉开距离,随口岔了话题,“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还是祭典之事。”少女悄悄松一口气,“温喻问我要不要一同去丁府。” “唔……算算时辰,这会圣旨该到了。”小王爷若有所思,“你明日要奏琴,去与丁语裳合上两遍也是应该,只是太早了,晚点。” 杨缱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曲子会弹,但也要过几遍手。温喻那边也要准备,所以说好了过午之后再去。” “要我陪你吗?苏襄应该也要去?” 杨缱连忙摆手,“你忙你的,温喻也在呢。” “也是。温喻之在,应该不会让你把苏襄也丢进丁府的冷泉里,怕不是要让丁语裳做噩梦。她明日还要跳祭祀舞。”季景西说的煞有介事。 少女大窘,狠狠瞪他一眼,季景西笑得不行,“我得跟温喻之打声招呼,让他拦着点你,毕竟祭典要紧,过了这茬咱们再说。” “温喻才不会跟着你胡闹呢!”杨缱气得想跺脚。 两人齐刷刷望向另一侧的温子青,后者一语不发,像是没发现一般,目光还停在杨缱脖子上那一圈毛茸茸的狐皮围脖上,表情一如既往空白,双眸好似占星台上空凉如水的夜幕。若是温夫人此时在场,说不得还会发现自家儿子那常年无趣的脸上竟还多了一丁点不快。 良久,温子青抬起头,一下对上了两双直愣愣看过来的眼睛,微不可察地怔了怔,开口,“……何事?” 季景西眯起眼看他片刻,忽然一笑,指着前方停下来等他们的杨绪尘,“没什么,尘世子好像有话要对温少主说。” 温子青顺着望过去,了然,“那先走一步,回见。” 杨缱看出自家大哥似是想同温子青结识一番,识趣地点点头。看他与自家大哥并行走远,这才感慨般开口,“温喻竟然这么快就被封了国师……” 季景西慢一步才将目光从温少主的背影上收回,平静道,“他来自曲宁温家。” 一句话,杨缱再无疑惑。出身曲宁温氏,这已经最大的理由。 “历代国师都身兼太子太傅或东宫詹事,温喻之没有。”季景西轻声道,“所以今日太子堂哥心情不好,你运气不佳,刚好撞上。” 杨缱听得头大。 温喻之与杨绪尘、季景西同岁,太子却已而立,一个年轻如斯的太子太傅……想想也不可能。可这又不合常理,毕竟“国师即帝师”已是不成文的规定……那么至少应该是个太子詹事? 结果连詹事也不是。 ……果真帝王之心难测,连她对政治不太敏感都嗅到了满鼻子的风雨欲来。 “你……”杨缱不由带出了些许忧色。 “别多想。”季景西迅速接话,反过头来安慰她,“你什么也不用管,好好准备祭典。回去之后不准在杨相面前提我,无论好话歹话都别说,我接下来要在他手下讨日子。” 杨缱哭笑不得,“我才不说呢。宗正司那边你可还适应?” “不适应也得适应。”季景西故意恐吓,“这两个地方都不好待,我接下来怕是要惹一堆麻烦,你不准偏听偏信,听到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亲自问我,不是我告诉你的,你都别听。” 户部也好,宗正司也好,都是极易得罪人之处,这点杨缱明白,于是她用力点点头。 “乖。”小王爷满意地笑起来,偷偷拉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我可能要食言了,三月大考之后的南苑开山,我去不了了。你这次入南苑,身边没有我们,要小心些。” 说着,他似乎觉得不该这么讲,于是又补充,“不过也别怕,该硬气时还是要硬气,有的是人给你撑腰,放宽了心做你想做的事,一切有我。” 杨缱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了?突然交代我这般多,像是要把话一口气说完。” 季景西好看的唇绷成了线,沉默片刻才道,“……怕是我许久不能见你。下次见着你,该是杨绪尘的及冠礼,之后我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大约是你及笄。” 少女倏地停下脚步,直勾勾望着他,“为何?” “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季景西枕着双手,没个正行,“懒得说给你听,总之不过避嫌之类……你就当咱俩还是前两年那般相处,一年到头只有重大场合才能见上一见。” 这话说的忒有歧义,换个说法都就是分手啊。杨缱听得直皱眉,然而没等她说什么,红衣青年就陡然耷拉了脸,咬牙切齿地,“想想就难受,这日子没法过,迟早要给小爷憋疯了。” 他倏地转过身。 “阿离,你可别忘了我。” ——杨缱满腹的诘问就这么闷了回去。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眼前恼火又不安的青年,目光在他紧蹙的眉心停留。 这样的季景西,过往她从未见过。在她印象里,这个人唇角永远挂着游刃有余的戏谑弧度,眉宇间尽是风流,一颦一笑都写作肆意潇洒,一举一动都读作我自成诗。何时起,他也开始有了难以解决的烦忧,有了近乎不像他的妄自菲薄? 是……因为她?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动了动,杨缱不甚熟练地搭上他平阔如削的肩,在季景西怔愣的视线里,拍一下,又拍一下。 “季珩。” 少女前所未有地拿出了自己全部的认真,直直望着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将话说给他听。 “我等着你呢。” 第98章 曲定春朝 从宫里回来, 先安慰了一番提心吊胆的家人, 之后杨缱便回到锦墨阁, 吩咐白露玲珑准备琴谱,自己则换了身轻便衣裳准备练琴。 也不知风声是怎么传到陶然苑的,杨缱才将琴谱读过一遍, 下人前来传话, 卓公子来了。 谢卓青衫广袖匆忙而来,肩头落着点点雪色, 进到花厅时,面上还残留着未散去的担忧后怕。他见着杨缱,先是好好地将人上下打量了几遍,之后又去瞧她的神色,没发现什么异样才长长松了口气,略带嗔怪地开口, “这么大的事, 却无一声交代。你就这么去了, 万一被强按上跳舞之责,可该如何是好?” 杨缱连忙唤他坐下, 添了杯热茶,看着他喝了才安慰道,“师兄别担心, 阿离已平安回来了……你来的正好, 方才还想着去寻你呢, 快来帮我瞧瞧曲子。” 谢卓又无奈又好气, 拗不过她,接过琴谱边看边道,“你便是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也不想,即便有杨相在,皇上真若认定了你,你逃不了这一劫。下次再遇上这等事,无论如何先想个万全的法子,至少将那个推举你的人一起请进宫对峙,夫人这边为保万全,也理应走一趟南苑。” “师兄教训的是。”杨缱虚心接受批评。 “是你运气好。”谢卓摇头,“事发突然,对方也没做好准备,否则便是有再多理由,单凭你这身份与名气,明日的祭祀台也是上定了。万事都可变通,哪怕你不会舞,对方也有的是法子让你拒绝不得。” 这倒是。杨缱心有戚戚。 谢卓翻完了琴谱,放下手看她,“祭祀曲一向无甚难度,你应付得来,不过先弹两遍,师兄在旁边给你把关。” “就等师兄这句话啦。”杨缱笑嘻嘻地应。 “你啊……”谢卓忍不住点她眉心,“还好有惊无险,真是让人操心,快弹。” 杨缱听话接过琴谱,静下心又读了一遍,之后才不紧不慢地拨响琴弦。 午膳是直接在花厅用的,王氏不舍得她来回跑,索性将膳食送过去。谢卓也留下用膳,两人匆忙扒了几口便又投入到琴曲练习中,精益求精,直到杨缱彻底弹熟,确定不会有什么问题,谢卓才终于放她休息。 申时,有人来接杨缱去丁府,后者婉拒了杨小五杨小六陪着去的请求,独自带着玲珑与白露踏上马车。到了地方,温子青的随侍等在门口,二话不说将人带到了丁府某一占地颇大的院子。 “按理说要先去主院给主人家招呼一声……”杨缱跟在名叫温北的随侍身后,一边往里走,一边开口。 温北闻言,摇头,“少主说了,不用打招呼,以您的身份,没这个必要。” “丁大人是一地父母官,我便是正三品的县君,比他高出半级,也是要敬的。”杨缱不赞同。 温北顿时笑,“县君误会了,属下说的身份,指的是您是我家少主的客人。” “……” 过了拱门便是庭院,庭院中间,一道白衣身影正踏雪起舞,其舞姿卓绝,腰如拂柳,足似白玉,旋转间衣袂纷飞,带起地面上一层浮雪轻扬,雪落纷纷,美轮美奂。 杨缱眼中浮起毫不掩饰的欣赏。 平心而论,丁语裳的舞实乃她平生仅见,不但功夫到家,且举手投足间自得韵律,冠绝岭南一说绝对实至名归——不,或许明日之后,便是冠绝天下了。 可惜一道硬生生的男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眼前美景。 “错了,重来。” 雪地上的妖娆身影猛地一僵,动作停下,杨缱也跟着回神,顺着望过去,廊下赫然坐着一名白衣翩翩的清冷男子,容似冷玉,音若金石,不是国师大人又是谁? 杨缱没有选择打扰对方,可温子青却像有所感般忽然回头,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接,后者抬手招了招,“来坐。” 丁语裳也看过来,见是杨缱,猛地瞪大眼睛,原本因跳舞而出了薄汗的身子忽然控制不住地抖起来,眼见她一路目不斜视地坐到了温子青身边,连个眼神都没奉给自己,几乎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她来做什么?!” “放肆!”温北冷喝,“县君面前不得无礼。” 杨缱倒没在意,径直坐下,接过温子青递来的热茶埋头喝,却没瞧见前者在收回手后,冷冷清清地朝庭院中投了一记平静至极的眼神。 丁语裳看见了。她抖得更厉害了。 不过半日,她便深深感受到了来自曲宁温家少主的可怕。 “琴如何?”温子青一如既往说话不沾情绪。 “可。”杨缱一杯茶下肚,身子已暖起来,活动着手指,示意玲珑摆琴,“要听听吗?” 出乎意料地,温子青摇头拒绝,“等舞能合上再说。” 杨缱闻言,诧异看他,又望向庭院里忿忿瞪着自己的丁语裳,“你是不是太严苛了?丁小姐功底扎实,我不信她还没学会。” “二月二祭典,再严苛也不为过。”温子青说,“你也是。” “你放心,我有老师把关。”杨缱不服。 温子青转过头看她,“谁够格做你老师?” “我师兄谢卓。”提到师兄,少女与有荣焉地挺胸,“谢师的独子。” 是他啊……温少主心下了然,“谢大公子。” 王谢温杨,都是世族佼佼者的出身,提起谁都不陌生。 杨缱点头,想到眼前这人最是会在称呼上下功夫,又道,“还以为你会喊他谢少主。” 温子青挑眉不语。 “怎么?”杨缱疑惑。 “说了你会难过。”对方开口,但见面前少女依然不解,踌躇了一下才又说,“谢家已不复。” ——谢家已不复,所以也没了“少主”一说。 杨缱一下反应过来,僵了僵,反驳不出哪里不对,只好泄气地鼓起小脸,“就你计较。”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忽略了还站在雪中的丁语裳,直到温喻之再次将目光投过去,不满地发现她还站着,丁小姐才总算找到机会,指着杨缱道,“她来干什么?” 一旁的温北为她解惑,“县君被御赐明日奏祭祀曲。” 丁语裳顿时开怀,“原来是给我伴奏啊。真是委屈明城县君了,当初县君在宣城时不是还信誓旦旦说你的琴不是给我伴乐用的吗?” 杨缱呆呆对上她。这丁七小姐如今是彻底抛弃自己的小百花人设,对着她露出本性了?真真是一点不遮掩对她的恶意啊,当着温子青的面都敢这么放飞自我…… 目光在两人中间逡巡一圈,温子青心下了然,“有旧?” “嗯……”杨缱应。 “祭典要紧。”国师大人平静道。 丁语裳得意地笑了,“是啊,祭典要紧,再不愿,杨四小姐不还是得伴乐?” 可下一秒,温子青便继续道,“若琴舞不相合,可换人。丁五小姐的舞也不错,来得及。” 话音落,丁七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震惊地望向温子青。 杨缱也瞪大眼睛,“说笑的?” “我从不说笑。”国师大人冷漠。 “你居然要换掉我?”丁语裳尖叫出声,“凭什么!我被你奴役到现在,你说换就换?!居然还要换丁五?!她一个庶女,哪里比得上我!” 温少主面不改色地拈起一根茶梗,倏地飞弹而出,准确地击在丁七哑穴之上,后者顿时再不能发声,之后,温喻之才慢吞吞地接道,“聒噪。” 虽然早知他功夫好,可这一招茶梗点穴的飘逸手法还是震住了杨缱。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怎么也不能发声的丁语裳,接着转头望向温子青,目光不知何时变得火热。 温少主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刚及冠的年轻人,被一个正当年纪的明媚少女这般瞧着,饶是心性坚定也有点不自在,稳了稳心神才道,“想学?” 杨缱捣蒜般狂点头。 “以后再说。”国师毕竟是国师,心中装的全是正事,“要不要换人?” 杨缱勉强压下了求艺之心,摸着良心摇头,“算了……太麻烦。” 温喻之表示明白,平静望向庭院中,“继续跳。” 丁小姐彻底不敢造次。她算是看清了,自己之所以能被选中,是眼前这位温家少主、新晋国师大人一口说了算的,他同杨缱交好,杨缱不愿,他二话不说就能换掉自己。 一飞冲天的机会近在眼前,她只能咽下心中所有的怨,认认真真做好眼前事。然而心中早就深埋下的那根刺却越发疼,疼得她舌根发苦,每一次呼吸都苦得人难受至极。 迟早有一日…… 迟早,她要将自己从前受过的委屈,全数还回去! 一旦端正了态度,立刻成果斐然。丁语裳再不多抱怨一句,尽心尽力地达到温子青的要求,并竭尽全力配合杨缱,直到暮色四合,才总算结束了一整日的练习。 丁语裳不愧是冠绝岭南的舞者,饶是温子青到后来也挑不出错来。眼见任务完成,他果断起身招呼杨缱一同离开,丁志学本想留他们用膳,却被拒绝,最后只好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两人同乘返回,路上,温子青向杨缱解释了原本说好苏襄要来却不见她的原因。他的确向苏府传了话,但那边却说苏小姐伤得太严重,加上心绪不宁,整个人烧得不省人事。温少主不欲为难,索性作罢。 提到苏襄,杨缱难得露出不满,但教养在身,也容不得她说什么。温子青将她的神色收进眼底,也不多说,只亲自把她送回信国公府,末了随口提了句要去苏府。 “去做什么?” “苏府求医。”他言简意赅地解释。 少女蹙起眉头。温子青解释,“孟家拒了苏府的帖,太医无法令苏小姐醒来,求了我。” “你名声传得真快啊……”杨缱顿时明白孟斐然这是在对她表态呢,心下暖洋洋的,望向眼前友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诚,“那快去。” 温喻之点头。 他与杨缱自岭南相识,有占星台夜谈的交情,又有一丈峰上的相处,临从曲宁出发时还被家人叮咛嘱托要多帮她,要对她好,虽时日不长,心中却早已将她划归到了自己看护的范围。 事实上,即便没有那些嘱咐,温喻之也愿同杨缱交好。初见时寥寥几句话,两人便明白互相的性子合自身胃口,为友实乃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人心都是肉长的,温少主从前十八年都过着出尘入道般的苦行僧生活,没有挚友,也没有知己。可他又不是真的修道长生,也非刻意远离红尘,不过是性格如此,天生冷漠。杨缱是他的第一个好友,尽管这好友的成分里多了祖父、父母的影响,但却不妨碍温喻之接受它们。 所以他会选择大半夜去锦墨阁给她报信,也会在太极殿上为她解围,此外,还将为她做一件事——让苏襄受点罪。 温家少主是个正直的人,既然接下了治病救人的活计,自然不会违背自己的医者仁心。只不过医者的手段实在太多了,温和的,不温和的,他心里自有一杆秤。杨缱在太极殿时有多不舒服,他便打算还以对方多少。 这都是小事,没必要告诉她。 杨缱自不知温子青的心思,想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反对。纵观她与苏襄的所有交集,她自认自己行得正端得直,不明白对方对她的恶意从何而来,好像自打苏襄伤好后性情大变,两人再见面,对方的态度就莫名其妙起来。 好在正如季景西说的,杨缱心大,这事她想想便过去了,晚上躺下时甚至没在脑子里过上两遍,满心念的都是祭典流程以及季景西说的避嫌,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祭祀如约而来。 季珏与靖阳将每个细节都把控得极好,全程没出任何差错。太子殿下主持了亲耕,靖阳也顺利请了龙神,轮到丁语裳与杨缱时,前者一身白裙白袜,乌黑的长发披在脑后,在众民注视下安安静静地走上祭祀台。杨缱同样一身盛装跟在其后,却在登上最后一阶台阶时,被眼前伸出的一只修长如竹的手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抬眼,正对上季景西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往日的嬉笑懒散,平平淡淡的,但一双桃花眼却灼灼如春色桃夭,眼眸深处隐隐有着笑意,望过来时,趁人不察,还偷偷朝她眨了眨。 杨缱唇角抿了抿,将几欲翘起的弧度抿平,顿了顿,于众目之中,大大方方地将手放进他手心。 这本也是祭祀的环节之一,舞者与琴师都应被身担助者之人请上去。但景小王爷是谁呀,当着文武百官与万民的面都敢任性,硬是没去理丁语裳。而后者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场面,也不知有这一层,就这么让了过去,还以为季景西站在台上,不过是为了协助祭祀。 丁七小姐已背对两人在台上站定,季景西倒是一路将杨缱送到了琴边,亲自确认一切妥当后才转身离去。临走前,他悄悄下了几分劲捏她的手指,面上一丝不显,却令杨缱忽然去了紧张。 他今日换下了那身鲜红如血的衣裳,换上象征亲王世子身份的深黑色蟒袍。蟒袍端庄而深沉,其上有金银线交错,袖扣与衣摆处祥云千叠,玉带自腰间过,将身姿束得挺拔又精神,绳纹佩垂于侧前,映得他整个人铮铮如玉,自成文章。 杨缱极少见他这么穿,直到坐到琴后,才恍恍然想起上次见到这样的季景西,还是有一年,漠北传来捷报,袁少将军带兵打了胜仗,靖阳公主头一次立下大功,皇上命他亲上城门,击鼓相庆之时。 他真好看。 好看极了。 这个人,是季景西,喜欢她,也是她喜欢之人。一想到这一点,心底就像是怦然开出花,如阳春烟景,晴雪洗妍,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全天下最好的景致。 可这样的心情,又放肆得令人心酸。 大抵这便是所谓情。 杨缱沉默地将手搭上琴,抬眸朝祭祀台看去,与丁语裳约好般对了一眼,在对方坚定颔首后,指尖一颤,用力拨响琴弦。 …… 昭和二年,春,二月二。 万民祭祀顺利落幕。 丁七小姐一舞倾天下,明城县君一曲定春朝。 第99章 及冠 二月二之后, 果真如同季景西说的那样,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未与杨缱再见过面。 祭典结束的翌日,各种封赏便雪花般从宫中飞出。 首当其冲的是太子季珪, 他在祭典上的表现的确值一斛东珠和锦缎表里,其次便轮到季珏与靖阳。封赏靖阳公主是应当, 她在请龙神时的表现极好,又是主要流程之一,然奇怪的是, 季珏的封赏竟与她不相上下, 圣旨上写的, 是他们很好地保证了祭典顺利进行。 换句话说, 季珪的功, 被他们完全抢了。 再之后是丁语裳与杨缱。后者早有封号, 且品级不低,上面还有个一品国公夫人的母亲, 至少在品级上暂已奖无可奖,因而皇上赐的是名琴绿绮。而丁语裳, 皇上御赐亲笔“一舞倾城”四字,配以锦缎百匹、玉鞋一双, 可谓弹指间将她划入了京城贵女的行列。 至于新上任的国师大人温子青,这位公子在祭天之时再次被皇帝封赐, 并昭告万民, 祭典结束后连赐下的府邸都没回, 直接轻车简从住进了国师塔内。 之后没多久, 五皇子季琤、陆相、陆卿羽三人登门信国公府。陆小丫头脚伤未愈,立在那里脸都是白的,却固执地要执歉礼,额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走。面对杨缱,她郑重其事地说,推举之事她不知,只听苏襄说让她放心,对方已有看好的接班之人,却没想是杨缱。 “缱姐姐,我陆卿羽今日向你发誓。”小丫头紧咬着牙关,斩钉截铁开口,“若早知她推举的是你,我便是残了这只脚,也会替你上祭祀台!你我同窗数载,我又怎可能不知你从不学舞?!” 杨缱被她这几乎要跟人拼命的架势动容,神色复杂地叹了一声,将她扶起来。小丫头短短几日瘦成了木柴,脸颊都凹了下去,她几乎不费力气便架住了人。 好好地将人扶到一旁坐下,她道,“我信你,此事已过,不提了,好不好?” “不好。”陆卿羽眼泪刷地落了下来,“是我对不住姐姐,若不是我同意,名单不能被报上礼部。卿羽今后都无颜再见姐姐了,你若是从此不理我,我认,是我活该。” 她哽咽得嗓子都哑了,却还固执道,“只是还请姐姐不要因为我的愚蠢,责怪父亲与五殿下。父亲不知此事真相,我们陆家,从来行得正走的直,断做不出这等事……五殿下都是因为我才被牵连,他是咱们同窗,不该如此……缱姐姐,我从前什么都不懂,也不关心,我……” “卿羽,别说了。”一旁的季琤轻声开口,自打赐婚至今,头一次握住她的手。 他比陆卿羽年长七岁有余,从前不过只当她是个小妹妹,即便被赐了婚,也从未将她真正看作过未来妻子,只当她还是个小丫头。也就是今时今日,才忽然发现她长大,竟也有了自己的担当。 杨缱默默帮她拭泪,扶着她的肩定定看她,“陆卿羽,我告诉你实话,推举之事我特别生气。但我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从前如何对你,今后依然会如何对你。我杨四的为人,你知道,会不会连累五殿下,还用你说?你问他,我会吗?” 陆卿羽呆呆地仰头看着她,良久,终于憋不住一般嚎啕大哭。 她的年纪比杨缱还小,这么一哭,简直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季琤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还带着一点哭笑不得的窘迫,半抱着人,对杨缱挤出一抹僵硬的笑来。杨缱摸摸她的头,朝季琤微微颔首后,将空间留给两人,自己退了出来。 一出房门,便在庭院中见到了背对她而立的陆相。对方不知何时已从父亲书房离开,也不知听到了多少,杨缱在他背后行礼问安,后者默了片刻才转过来,复杂地望她。 “杨伯风生了个好女儿。”陆鸿半晌才缓缓开口。 杨缱没有答话,只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季琤与陆家父女走后又过几日,苏怀远带着苏襄上门了。苏襄是被藤床抬进信国公府的,她伤得比陆卿羽轻,可自打伤后又是昏迷又是发热,生生折腾许久,据说直到前几日才稳定病情,能清醒较长时日了。 杨缱见到苏襄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但也不至失礼。听着她眼角挂泪地解释着自己忘了她不会舞,还以为推举她万无一失,杨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她,直把她盯得受不住,话都说不下去,才疲倦地摆摆手示意算了。 只是临走前,杨缱对她说了心里话,“我猜不透你为何这般对我,但是苏襄,没有下次了。” 对一个人的忍耐是有限的。在自己根本不知触到苏襄哪一点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被她有意无意地针对,气性再好的人也有忍不住的一日。 只可惜苏襄不是丁语裳,她有父兄保驾护航,杨缱不可能像对丁语裳一般,将她也扔进护城河里醒醒脑子,更不能不顾父亲的政治立场而轻易同苏家撕破脸。 虽然哪怕她今日同苏襄彻底闹翻,信国公府也不是担不起,父母、兄长、杨家所有人都会站在她身后。可她不能太任性,太极殿那日她看得很清楚,现下还不是对上苏府的时候,否则哪还能让苏襄继续蹦跶? 更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有苏煜行在,杨缱不想因此失去一位知己好友。 还有季景西。他哪怕再不喜苏家人,亲缘却是不能割舍的。在季景西与苏怀远还保持着明面上的甥舅关系时,她不能让他太难做。 一个苏襄,远不至让她牺牲这么多。 时间白驹过隙,很快,杨绪尘的及冠礼到了。 杨缱以为她会在自家大哥的生辰宴上见到季景西,却没想,他连赴一场宴的时间都没有,只让人送来了礼,礼单中夹了写给自己的信,简单解释了自己不能来见她的遗憾。 礼是由燕亲王次子季琳亲自送来的,宴也是他来赴的。杨家众人对他的到来深感惊奇,尤其当季琳说,是他世子哥哥让他替代自己上门时,更是让杨家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不少。 王府的情形,知道的人不多,杨绪尘、杨绪冉、杨缱与季景西认识多年,从未听他在外提起过自己这个庶弟,因而自然而然便以为他们关系不怎么好。谁曾想,季琳不知何时居然也能被他长兄差遣了,单看这小子哪怕紧张得要死,还非要端出一副稳重模样,生怕给季景西丢脸,就知道他其实高兴得很,或者说简直对这个差事乐意至极。 也不知季景西究竟在想什么,总之杨家人是顾不得在乎了。尘世子的生辰宴,自打他周岁后便再未大办过,全因他的病,让杨霖与王清筠压根不敢给他庆生,生怕他命格太弱压不住。可及冠礼不同,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轻拿轻放的,整个信国公府早在一开年就准备上了。 尘世子的生辰,同样也是惊蛰日。之前连日落雨,到了正日子却意外放晴,王氏一大早便连连念叨着好兆头,整个府里人也都一扫阴霾,个个精神头十足。 前来观礼之人甚多,朝中大臣以陆相为首,能来的都来了。苏相称病,却也派长子苏奕登门,苏家大房倒是来得齐整,国子祭酒苏怀宁带着妻女早早便到了府上。与他们差不多到的还有工部尚书贺怀溪与妻儿,御史大夫徐翰与长子徐衿、次子徐祈,武义伯郑诚与其子郑晔等等,都是与信国公府交好的人家。 同辈之中,南苑十八子,除了季景西与养伤的苏襄、陆卿羽,其余几乎来齐了。 以五皇子季琤、七皇子季珏为首,一大早便毫无架子地带人跑来凑热闹,齐刷刷集中在惊鸿院,见杨绪尘一露面,便起哄般齐声高喝“寿星驾到,红包拿来”,靖阳公主更是瞧见他罕见地穿了明快颜色的外袍后,手指在唇边一掐一碰就吹了个响亮的哨子。 那痞样,直接就把尘世子气笑了。 温子青来的晚,但也赶在了开礼之前,倒是他陪同之人让众宾客都不由侧目,是孟家的老爷子,孟国手。 杨绪尘刚出生时,病的极其凶险,若非孟国手,怕是世上早已没了“尘世子”这号人物。可以说他这条命就是孟国手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因此杨绪尘的及冠礼,孟国手被奉为了主宾。 对此,孟斐然没少妒忌他,尘世子对此只有呵呵两字回赠,哪管他。 杨绪尘的字也是孟国手赠下的,曰重安,意在君子持重,长寿安康。 字一出,王清筠便落了泪,天知道她有多心疼自己这个长子,哪怕让她用命来换,她都愿自己少活几十年,换得杨绪尘活过廿五。 夫人的心思,做丈夫的又怎会不知。面对这个令自己无比骄傲的儿子,杨相公也是感慨连连,难得哽咽许久,才缓缓说了许多诸如孝悌忠顺一类的谆语。 原以为及冠礼就会这么平淡过去,殊不知竟还有大礼。先是宫中不间断送来的各种赏赐,其数之多,满堂宾客都眼红不已,紧接着,新晋的国师大人为尘世子奉上一枚千年古玉,其上刻了他亲手纹绘的星图与祥祝,且言曰在国师塔上为寿星点了二百八十盏长寿命灯。 在场许多宾客都看热闹般见证杨家人受礼,可唯有杨霖与王清筠在听到时悄然对视一眼,而后夫妻俩竟齐齐拜了下去。这一动作直接看懵了杨家六子,还是杨绪尘反应最快,迅速跟着父母下拜,几个弟弟妹妹才恍恍惚惚地跟着大哥的动作躬身施礼。 温子青大大方方地受了大礼,一动不动地任他们拜完才伸手扶起杨霖与王氏,也不多说,只朝他们微微颔首,面对杨绪尘略带不解的深意视线,目光一转,望向杨缱。 少女懵懂地望着他,隐约觉得温子青是做了什么不得了之事,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温子青便悄无声息地朝她眨眨眼,淡淡给杨家人回了一礼,告辞离去。 他来的悄然,走的也利落,许多人都看不懂他们双方在做什么,还是杨霖简单几句“国师的祝福”解释一番,才算将此略了过去。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杨缱才明白温子青那两份礼的深意。而彼时,这位被尊为“观一眼而知天下”的年轻国师已出了国师塔,并终其一生,再未踏入其中。 …… 自打杨缱从太极殿有惊无险地归来后,杨家便接连不断地有喜事上门。先是杨缱祭典主奏,接着杨绪尘及冠,冠礼当日收到了来自温少主的大礼,原以为差不多了,可生辰宴后没多久,他们便收到了又一份惊喜—— 去漠北的人回来了,他们不负所托,找到、并带回了一个少年。 少年名子归,姓王。 杨缱等待许久的消息,终于有了眉目。 第100章 哇一百章了 据派出去的人回禀, 他们在到达漠北后,辗转多地, 用了很长时间才打听到王家人的消息, 之后为了确认身份,又花费许久,因着杨缱不准他们用强, 以暗五为首的一帮人为了取得子归的信任,还当牛做马了一段时日,对方这才同意跟他们回京。 杨缱听完, 将目光投向一旁安静至极的小少年。 小少年的年纪比杨绪南小,满打满算只有十岁, 又瘦又小, 明明紧张得后背都绷成了直板,却仍要小大人一般做出镇定模样,虽然眉目还没完全长开,但样貌上却同绪南有着些微相似, 只是更像王氏,尤其是鼻子与嘴巴,乍看简直一模一样, 就连唇边小小的痣都分毫不差。 他穿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但很干净,齐整又合身, 脚上是簇新的靴子, 鞋帮子纤尘不染, 是浑身上下最好的一件,显然第一次穿。新鞋子不合脚,少年站了这一会,就忍不住悄悄挪了好几下。 王家出美人,杨缱几乎在见到王子归的第一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如若旁人在场,也会赞同她的判断,因为这个小少年,同杨缱自己某些方面都像极了。 见她看过来,少年绷得更紧,可还没等他做足准备,杨缱便又看回暗五,“可还有要说的?” 暗五摇头,从袖中拿出早已写好的几张纸递上去。他不善言辞,比起说的,更喜欢写下来。那几张纸上有关王子归的所有都事无巨细,有些话当着小少年的面不好说,还是让主子亲自看比较好。 这一趟漠北的任务完成,暗五便打算告辞。然而他刚开口,一旁的王子归便忽然无措地望过来,似是想挽留。他年纪小,心事都写在脸上,杨缱的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便明白,朝身边的白露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笑盈盈开口,“五哥一路辛劳,先去歇一歇,午膳后再来一趟锦墨阁呗。” 暗五沉默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在场最熟悉的人走了,王子归小脸发白,硬撑着没露怯,但骤然抓紧衣角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杨缱不太会同小孩子打交道,回想平日里与绪南、绾儿的相处模式,朝子归招招手,自己先出了书房,后者犹豫片刻才选择跟上。 两人一路无言,到了暖阁,杨缱随意往软垫上一坐,拉过火盆子,示意小少年同坐。后者局促地站了一小会,低声道了句“失礼”,这才在她对面规矩地跪坐。 杨缱心中暗叹他懂礼,将备好的点心推过去,嘴上道,“暗五带着你一路奔波,很是辛苦,我放他回去睡一觉,醒了就会回来,以后便让他跟着你。” 小少年惊讶地抬眼,半晌意识到她没有在说笑,顿时悄悄松了口气。 “这梅花饼是京城一家叫食云斋的铺子出的新品,有人专程送来给我的,但我吃太甜了些,我弟弟绪南倒是很喜欢,一整盒子都快被他吃光了。”杨缱拿起一块点心递到他手边,“尝尝?这是特意给你留的。” 王子归目光落在糕点上。是特意……给他留的? 小心翼翼接过糕点,少年再次道谢,见杨缱点头,这才一手半掩着,另一手喂到嘴边尝了一小口。片刻后,他眼睛变亮,小声说了句“好吃”。 杨缱看在眼里,再次确定这孩子被人教的很好,一言一行,都是按照最严苛的标准来的。而这对于他的成长环境来说,实在不易。 “可以唤你子归吗?”等着对方将糕点吃完,杨缱温和开口。 王子归点点头。 “子归是你的小名?可有官名?” “有的。”少年犹疑了一下才答,“单名睿。” 杨缱赞赏地颔首,“好名字。” 王谢二家在给男丁取名时习惯单字,她外祖父王照、舅舅王潇,她老师谢枫、师兄谢卓,都是单字走天下。如今多了王睿,杨缱光是心里念叨着,亲切感就油然而生。 在暗五给她的那几张纸里,写了有关王睿的许多事情。 当年王家嫡枝流放漠北,途中死伤大半,其余生者也因无穷的劳役而病的病、残的残,几乎十不存一。从前都是天潢贵胄,哪受过这等苦?加上戴罪之身,家门倾覆,许多人心中都压着巨石,不愿这般苟且活着,渐渐心如死灰,再无生趣,自杀的也不在少数。 王睿的出生,实乃侥幸。 王睿之父是杨缱的三舅舅王潇,王家落罪,正是因王潇的缘故。彼时他被押赴刑场斩首,杨缱的三舅母于同一日在狱中自尽。王睿的生母是王潇的妾室,姓吴,被夫人托付照顾嫡子,随后跟着王家嫡系一同去了漠北,结果出发没半个月,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那时吴氏一心都扑在照顾王潇嫡子上,压根顾不得自己腹中的孩子,还是后来王氏其他人发现了端倪,一路照顾扶持着,才让吴氏在平安抵达漠北后诞下一子。 王睿是潇三爷的遗腹子,庶出,身在漠北的王家人当他的出生是一种征兆,象征着家族落败身处异乡,也象征着某种新生。 按理说王家会有这样的下场,功高震主、却因“班师回朝途中蓄意破坏皇陵”而获罪的潇三爷是最主要的导火索,那些着急同王家撇清关系的旁支、姻亲们自事发后都在不停地咒骂王潇,可到底怎么回事,王家人自己心里清楚。 这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欲加之罪,没有潇三爷,也迟早会有四爷、五爷、六爷……皇上忍不得王家是其一,王家挡了旁人的路也是其一。且不说王潇根本犯不着破坏皇陵,就算他真有不敬不臣之心,以当时琅琊王氏的底蕴、王潇在军中的声势,也不能如此轻易就覆没。 不过是早已准备好的瓮,等着他们钻罢了。 潇三爷在嫡系中的威望极高,连带的,众人对他的遗腹子也甚是看重,尤其是在小辈都没能坚持到漠北、半路便接二连三夭折,最后只剩下王睿的情况下,王家人几乎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琅琊王氏的精神与心血,对他的保护几乎到了丧心病狂之地步。 正因如此,王睿平平安安活到了现在,活到了京城里有人寻来,并接他回家。 暗五在信中非常简略地写了幸存的王氏族人情况,但那轻描淡写带出的各种死因活罪,却触目惊心。王家并非只剩小睿一人,但能立刻带回来的却只有他,其余人都因各种情况而无法赶路,暗五留了一队人在漠北照应,只等家中主子一声令下,再想办法做下一步。 杨缱不得不安慰自己,至少漠北还有王家人在,比起谢卓孑然一身,她幸运多了。 “是不是已经有人告诉过你这府中的情形了?” 她望着面前的少年,后者颔首,小声道,“他们说你是我大表姐,我还有四个表哥,一个二表姐,还有姑姑和姑丈。” 杨缱又问,“那你可知,为何你会先被暗五带来见我,而非你的姑姑与姑丈?” 子归摇摇头。 “因为是我派人去找你的。”杨缱道,“今日之后,很长时间里,你的一切都由我来安排。你初入此地,紧张害怕不可避免,但无妨,有任何事都可来寻我,今后由我护你周全。” 小少年怔愣地看着她不说话。 他的……大表姐,一个女子,却说要护着他? 也不管他是否听明白,杨缱只继续道,“我的外祖父,是你的亲祖父,你父亲是我亲舅舅,你生母在世时,曾煮过甜汤给我喝,你在漠北的所有长辈,许多年前都曾抱过我、教导过我,你我之间有着分不开的血缘,所以,我会倾尽所能对你好。” “我会陪你读书写字,亲自教导你君子六艺,外祖父当年是如何给我的那些表哥们定下标准的,今后我也会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你。我寻回你,是要让你回京城享福,但同时,身为王家子,你不能堕了门楣。这话我今日说给你听,由你自己来判断我的诚意。” 她认真地看着子归,一字一句说,“王睿,你要为你的姓氏骄傲。” 小少年一下红了眼眶。 他抽噎着胡乱擦了把脸,向后退开些许,就着跪坐之姿,深深拜了下去,“子归省的。” “好。”杨缱扶起他,语气缓和下来,“是不是太严厉了?我这个人很无趣,你莫怕我。” 子归摇头,好半晌才道,“叔父们在漠北时提过姐姐的名字,来时长辈们叮嘱子归,要好好听您的话。子归是怕……怕您嫌我。” 杨缱哭笑不得,轻轻抚着他的头,柔声安慰,“怎会嫌弃?你可是我潇舅舅的孩子,是我唯一的表弟。好了,不说这些,去收拾收拾自己,表姐等你一起用膳。” 子归听话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玲珑走了。 暖阁里只剩下杨缱一人,后者在原处独坐了许久,几不可闻地叹一声,目光落在点心碟子上,想了想,拿起一块吃起来。 “主子别太忧心,属下瞧着,睿表少爷是个懂事的。”白露揉上杨缱的太阳穴,动作徐缓轻柔,恰到好处地缓和了她的头疼。 杨缱咽下嘴里的点心,任凭梅花香在口腔里肆虐,良久才幽幽道,“我拿不准自己做的是否正确……我本意是想寻回王家人,将墨血玉印交给他们,帮他们重建王家,可不曾想,王家比我想象中还糟糕,除了子归,竟没有更好人选。子归这么小,真要将光复家族的重任强加给他么?” 白露也跟着犹疑,“……主子是怕睿表少爷担不起?” “并不是。”杨缱闭上眼,“我只是不确定他愿不愿意接下王家。万一他不愿怎么办?万一他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就像温师当年那样逍遥自在,那我这般将责任强加给他,岂不是禁锢了他?” “主子也太良善了。”白露撇嘴,“身为琅琊王氏子弟,难道不应该光复家族吗?如今王家后辈里只剩下睿表少爷,这责任舍他其谁?” 杨缱拨开她的手,回身严肃道,“你这么想才是错。身为琅琊王氏子弟,光复家族固然重要,但若是不堕家风,不辱门楣,以身为王家子而自豪,这就已经尽到了一个王氏子弟的义务。重建王家,那是另外一回事。” 白露赶忙束手告罪,“是属下僭越了,主子莫动怒。” 见她没有追究之意,白露惴惴地重新坐回她身边,“那主子,若是睿表少爷不愿呢?” 杨缱沉默不语,眸光虚虚,葱白的指间摩挲着那枚刻有‘缱’字的私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暖阁里一片寂静,良久,她忽然指着手边的那小半碟点心,“这个……只剩这么多了?” 白露正色,“是。小王爷今早差人送来时特意交代过,说这种梅花片糕只能吃新鲜的,哪怕放上一天,都不准您再吃了。还说若是您喜欢,他过两日再给您送。” “哦。”杨缱嘟囔,“我不喜欢……太甜了,拿我当孩子哄呢,自己都忙没影了,还送这些有的没的。” “……” 白露微笑着咽下一口狗粮。 第101章 王家子归 王家子归, 在踏入信国公府的第一日, 被初见第一面的大表姐劈头盖脸糊了一脸的家族荣誉感。 可以说是很懵了。 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初来乍到, 一般不都要先认一圈人, 被教导府上规矩,感受一下春风拂面般的欢迎,最后再丰盛地吃上一顿吗??? 大表姐她完全不按套路来啊! 可偏偏子归小朋友还真就吃这一套。 很长时间后, 在信国公府睿表少爷变成杨四小姐身后的小尾巴, 并学着长辈们待人接物时,也曾仔细反思过, 为何当初自己如此轻易、只听杨缱三言两语就彻底对她放下戒心, 高高兴兴在信国公府住下, 全然忘了他离开漠北时暗暗发誓要防着旁人把他骗去卖钱的决心…… 思来想去,睿表少爷得出了结论,那就是杨缱用对了法子。 他毕竟与普通的十岁孩童不一样,既不是出身穷苦,又非大富大贵, 而是很尴尬地,处于一个身穷心不穷、气短志不短、眼下落魄、出身却顶天好的境地。被信国公府的人寻回京, 对他来说既兴奋又害怕,从前在漠北时过惯了提心吊胆的日子,突然有个人冒出来说要对他好,这能不引人怀疑吗? 可杨缱却一上来就对他说了实话。 她并未将他当成无知孩童哄, 而是平等地与他面对面, 直白地告诉他, 你是我寻回来的,我带你进京的目的是什么,你需要做什么,我对你的要求是什么…… 莫名其妙地就让人心中特别踏实。 这不像是要卖掉他啊! 真不是王子归太好骗——他自认自己挺值钱——而是杨缱用她自己的方式,戳中了他。 ……还说不会与人打交道呢,骗子。 手段太高杆了好不好!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想法了,眼下,回到王睿忐忑不安在锦墨阁住下的最初,好几日里,他确实都过得浑浑噩噩的。 那日,王睿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澡,换下了自己的衣裳,换上一身四表哥杨绪南去年做的压箱底新衣,保留了自己的靴子,同杨缱一起简单用了午膳,接着忐忑地睡了个午觉,醒来后,被带去认了认府中人。 他首先去了惊鸿院,见到一个谪仙般疏朗俊美的哥哥。那是他大表哥杨绪尘,国公府的世子,听说身子不太好。大表哥对人特温柔,跟他说话时唇边带着笑,问了些有关漠北的风土人情,而后送了他一枚和田玉的腰挂,还亲手给他别在了腰上。 之后,他又跟着大表姐去二表哥的院子。二表哥叫杨绪丰,去时他正在温书,见到他们很是吃惊,听说他姓王时更是震惊不已,愣了好半晌才唏嘘感慨地重复着一句太好了,说了好多遍。 二表哥也送了他礼物,是文房四宝。 再后来大表姐就把他带回了锦墨阁。 “冉哥还没从衙门回来,绪南出去玩了,绾儿在上课,就先不带你去打招呼了。府上还有一个哥哥叫谢卓,明日我再带你去见他。”大表姐这样告诉他,“今晚,你会见到我爹娘,也就是你姑姑和姑丈。你姑姑见到你,心情可能会不好,但她是伤心,是想念你父母,而不是不喜欢你,这一点你要心中有数。” 事实证明,大表姐没有骗他。 晚膳时,姑姑一看见他就哭了,不敢置信般呆呆盯着他,自己都没察觉落泪了,等反应过来时,几乎崩溃般捂了脸,二话不说离席而去。姑丈只来得及跟他说上两句话便追着姑姑离开,整个饭桌上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王子归觉得,如果不是大表姐提前跟她说了情况,怕是他会吓傻在那里。 还是他最小的那个表哥杨绪南最先打破寂静,热情地欢迎了他,并表示以后会带他一起玩,结果话没说完就被大表哥训斥了,说是不要让他带坏了人。 插科打诨很久,姑姑与姑丈才返席,一顿饭终算是完整吃下来了。 回到锦墨阁之后,大表姐问他什么感受。王子归想了想,说,总觉得姑姑有点怕我。 大表姐沉思良久才轻轻说,可能是因为近乡情怯。 他没听懂。 事实上王子归直到长大成人之前,都搞不懂信国公府,或者说姑姑、大表哥、大表姐这三人对他、对王家的复杂情感。 那是一种……极其思念,却又克制而压抑地将思念之情埋在心底,任凭它不断发酵,最后融进骨血,同自身的骄傲、琅琊王氏的家风、现实的无奈、无法言说的野望一起,酿成独属于他们的新酒。 而终有一日,这碗酒,会敬天地,洒黄土,以祭英魂。 ### 眨眼间,子归已经在锦墨阁住了大半月。 他从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的努力调整,终于是将自己心中最后的不安彻底埋葬,转而积极地迎来新生。 因着他依然不愿离开杨缱而独自住一个院子,整个信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包容了他这点小任性。可惜随着日子走上正轨,他开始系统地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被各种功课包围,能待在锦墨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他的作息同杨缱完全相同,没有在漠北时辛苦,开始时还有点小庆幸,但真正体会了一阵后才发现并没有松快到哪。好在王子归过惯了苦日子,没什么娇气脾气,不像绪南,虽遵守着规矩,但每天早起时都痛苦得仿佛天地崩塌。 原以为这般轻轻松松跟上进度,至少会赢来一句大表姐的夸赞,可从头到尾,杨缱都像是理所应当地对待他天不亮就起来练功、白天不间断上课、晚上挑灯夜读的行为,仿佛他本就该如此。 后来暗五一句话解了他的困惑。 这位已经算拨给他用的暗卫小哥哥在教他如何令手臂肌肉快速放松的小窍门时,说睿小主子,你要快些适应,您已经起步晚了,小姐少爷们八岁时,功课已经比您现在多三成了。 无情的现实打击得子归一整日都恹恹的。 还是他们例行去惊鸿院小坐时,杨绪尘看出了他的低落,待弄清楚缘由,顿时哭笑不得。 “小睿也无需妄自菲薄。”他笑着安慰,“你与你大表姐他们不同,阿丰阿冉和阿离都是从小就结实,绪南出生时差些,如今也像个横冲直撞的小铁蛋了。你成长环境艰苦,没能打好底子,不过不急,慢慢来。实话说,你优秀得出乎我意料,莫要辜负漠北长辈们的心血啊。” 杨缱也跟着点头,“饭一口一口吃,功一天一天练,你至少会被我在校场上压着虐三年,此时就着急了,往后怎么办?” 子归:“……” 完全没感受到安慰好吗表姐!! “子归也并非好高骛远……”他泄气地垂头盯着自己被绷带缠绕的手指,绷带下,是他近日打基础时不小心受的伤,“我就是,不想让您失望。” 从王家出来的,没有一个不是腹有诗书,哪怕是仆从奴婢也都识文断字。子归是在王家长辈的悉心教导下成长的,诗书方面真真不用操心。他就是身子弱,力气小,御射方面总力不从心,哪怕还在打基础阶段,都辛苦得不行。 “不想让我失望,就一步步踏实地走。”杨缱淡淡道,“我又不指望你今后上战场当将军,但基本的标准必须达到。” 子归乖乖点头。 两人师徒般的相处模式,看得杨绪尘一阵乐。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家妹妹这是收了个小弟子啊,这亦师亦姐的身份,果然让她越来越有威严了。 于是杨绪尘撑着脸好笑道,“南苑开山在即,阿离对子归是何打算?” 他故意将话说得有歧义,引了子归误会,小少年倏地抬头,紧张地望杨缱,“表姐,你……要出远门吗?” 杨缱隐约觉得自家兄长是在逗她,可没及细想,便瞧见子归小朋友一脸‘你是不是要抛弃我’的小奶狗模样,心一软,安慰道,“我不出远门,我去读书。南苑是国子监的书房,是我上课的地方,别怕,不丢下你。” 子归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杨绪尘则挑眉,“怎么个不丢下法?” 杨缱想了想,斩钉截铁答,“我带上他。不过是多个人吃饭乘车的事,让他做我的书童。” 尘世子顿时乐了,“咱们南苑女子就是与众不同,镇日里不是打破常规就是巾帼不让须眉,你一个,君瑶一个,迟早要把山长和夫子们气死。” 作为整个大魏朝地位最崇高的学府,南苑书房的学子待遇与旁的不同,伴读和书童平日里是可以旁听的,当初还是九皇子伴读的绪南便是如此。能被南苑学子选为书童或伴读,就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南苑山门,可以说是莫大的机遇和服气了。 虽说每个人都能带书童,可归根结底,从前也只有姓季的能正大光明地带伴读,其余人,包括裴青、孟斐然、袁铮在内,也就带一个背箱的小厮罢了。至于女弟子就更不会有书童了,一个侍女顶天了能在门口等着,想陪在主子身边沾一沾夫子的教诲?不存在的。 杨缱若是将王子归带在身边,那才真是破天荒第一个。 尘世子说的也不假。南苑建山百多年,女弟子虽有,跑去带兵打仗的却只有季君瑶一个,让男子做书童的,也只有杨缱一人。 然而这并不违反南苑规矩。 杨四姑娘对自家大哥毫不避讳地在妹妹面前称呼靖阳公主闺名的行为感到牙疼,忍了忍才没露出古怪表情,也不反驳他,算是认了他的说法。 而王子归虽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隐约意识到大表姐为了他,即将要做一件惊世骇俗之事,心中感动窃喜之余,也为她担忧,“我是不是让表姐为难了?” 杨家兄妹动作一致地摇了摇头,杨绪尘笑道,“你大表姐做事,一向有理有据,不会被人抓丝毫把柄。她既然做了,就表示这件事是可行的,且一切后果她都已考虑到。” 子归羞愧地红了脸。他还是不够了解杨缱,否则不会这么乱操心。若是不知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是在质疑自家姐姐呢……往后定要更谨言慎行才好。 “说到靖阳姐姐,大哥可知她近日在忙什么?”杨缱随口道。 “无非是三月大考之事。她要同季珪一道负责武考,如今正是忙得脚不沾地。”杨绪尘答,“怎么,你寻她有事?” 杨缱慢慢地摇头,“总觉得,大家都在忙。” 靖阳公主自二月二祭典后便越发被皇上重视,不仅被委任负责三月的武考,还时常被召去勤政殿议政。随着入春渐暖,西狄、北戎边境蠢蠢欲动,西北布防一类的军务再次堆满龙案,靖阳天生对军事敏感,几次递上去的折子都受到了皇上夸赞,如今已是能与兵部一起参与议事了。 而季景西同样不见人影。春耕已开始,户部的旧账他还没整理完,又要跟着杨霖忙新的政务,再加上还要兼顾宗正司,说是忙得连吃饭都顾不得,一点都不夸张。 除此之外,五皇子、七皇子也参政了;裴青近期也开始在礼部任职;孟斐然自不必说,一年到头都在太医院忙碌;袁铮肩上担子最重,大考在即,京城每日都在不断涌入大量考生,各地人满为患,司统领将巡卫京城之职交于他,少将军每日都戎装在身,丝毫不敢懈怠。 好像昭元二年一开始,每个人都脱下了素日里的懈怠与悠闲,唯有杨家人,还是原来的步调。 “无聊了?”杨绪尘洞察人心的目光落在杨缱身上,“还是不习惯了?” 杨缱呼了口气,“不知。” 这很玄妙。当周遭所有人都在忙碌时,不知不觉便会形成一股推力,推着你也赶紧往前走,否则便好像会被甩得越来越远一般。 她也有许多事要做,例如如何安置漠北那边的王家人,例如准备南苑的开山考,例如每日的功课、教导子归,等等。可还是不一样。别的不提,漠北那边,不是轻描淡写一个命令下去就能放手不管的,有许多事情需要考量,而这都得等那边传来更为详细的消息才能判断决定。 为何五年前王谢平反后王家人没选择回京?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明明知道京城在寻他们,可却不愿随同子归一起回来?她想重建王家,那些亲人们又是抱着什么态度? 这其中的未知太多了,杨缱在不能亲自跑去漠北的情况下,只能耐心再耐心地等,等信国公府派出去的人调查清楚,才能决定下一步。 可杨缱心中还是焦躁。 也不知在焦躁什么。 闷闷不乐地告别杨绪尘回到锦墨阁,杨缱幽灵般飘进书房,子归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见她铺纸磨墨打算写字,便独自占据了另一个角落看书。 然而没多久,子归便发现,他的大表姐好像在走神。 “……表姐?”小少年不知唤了第几声,才总算将杨缱的注意力拉回来。 墨汁已然从笔尖滴落,晕脏了宣纸上的一大团。 杨缱索性放下笔,看向身边人,“小睿。” “在!” “你说,一个人,每日几乎睡不足两个时辰,还要忙一整天……是不是很惨?” 子归愣愣答,“是有一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子归福至心灵,“换成是我的话,反正已经睡不好了,不如,嗯……吃好?总要有一件事得做的开心些……?” 杨缱歪了歪头。 对哦! “我会煮糯米百合甜粥。”她突兀道,“父亲吃过,还夸我了。” ……原来是在担忧姑丈吗?子归恍然大悟,“那要不,做些送去?” “我认为可以。”少女认真点头,“走,去小厨房。” 第102章 我也有福 景小王爷近来过得不太好。 虽是奉旨任职, 但皇上一来未给他下达什么明确的命令,二来又好似刻意地忽略了品级问题, 以至于不光季景西到了户部后不知要做什么,户部众人也是一头雾水。 而这就造成了一个极大的误会, 那就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来混个资历, 镀个金而已。 朝廷里不乏这样的特|权分子,通常都是达官显贵之后,或是皇亲国戚, 美其名曰锻炼一二, 实则不过是换个地方尸位素餐。论起身份地位和外在名声,季景西都可以、且是无可争议地被划分到这样一个行列。 谁能指望京城第一纨绔放下身段去做实事?谁又敢随意指使嚣张顽劣的燕亲王府世子爷?且不说户部尚书之位还空缺着,只有两个平民出身的侍郎,对方见到季景西都还要行礼呢, 就算是有尚书,说不得也不敢对他指手画脚。 于是一来二去,他就成了个不沾不靠的多余之人。 户部作为六部之一,掌全国财税户籍,每一举动都事关国计民生,一年到头都忙得紧。二月二祭典后便要准备三年一度的户籍统查,之后是春耕, 加上如今边境不稳, 兵部的人天天跑来催粮草, 一扯皮就是一整天……若说最初众人还能分神对季景西的到来报以观望和好奇, 没多久, 他们就忙得连他是谁都懒得管了。 毕竟大家的顶头上司杨相公在公事上出了名的严厉,其辖户部多年,风格行事早就深入人心,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多管闲事挑战杨相的耐性。 景小王爷倒是每日都准时点卯,然后便在特地为他腾出的厢房里一坐一整日,烤烤火,下下棋,看看书,无聊了就到处转悠看别人忙活,见谁忙不过来时,就凑上前帮把手。结果一天下来,每个接受了景小王爷帮助的人在看清是他后,立刻诚惶诚恐,到后来甚至连递个公文的活都不敢让他碰,一个个对其敬而远之,生怕累着他。 季景西是个什么脾气啊,这事来个两三次后,直接给他腻味得不行,心想你们真可以,明里是敬着小爷怕着小爷,实际上背地里不知怎么嫌弃我多事呢。索性,爷不奉陪了,不就是架空享福么?谁不会还是怎么着?当即白眼一翻,大摇大摆走了。 他转头就去了宗正司,彼时恰好赶上几个刺儿头小辈当街斗殴,以致冲撞百姓伤及无辜。都是沾亲带故的皇亲,得罪哪方都不好交代,京兆尹管不了,直接给转来了这边。 从前便说过,如今的宗正司卿是燕亲王,可燕亲王懒得管事,主事的是皇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论辈分,季景西要唤其一声叔祖父。自开春以来,景小王爷被皇上扔来这边,叔祖父便渐渐开始放权,除却大事,其余都由小王爷说了算。可小王爷也不常来啊,这一没了主事人,下头没一个能解决问题的。 都是京里的“纨”字辈,谁不知谁几斤几两啊,见这位真·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祖宗来了,几人二话不说都闭了嘴,眼神一对,默契地决定且先糊弄过去。毕竟比起那位皇叔祖父,季景西更不讲理,更可怕。 可景小王爷偏巧正在气头上,连瞧都没正眼瞧他们,拉了人来将事情原委讲清,接着便吩咐无霜磨墨,当场起了个折子递去勤政殿。 这边递了折子,季景西也没等批复,冷笑着就把人全部压着打了板子,一边听他们哭嚎,一边凉凉地说,想回去告状的,都给爷睁大眼睛看清楚,是谁打的你们,自个掂量掂量自个分量。有谁不服,尽管按规矩来呈情申诉,本世子等着。不过你们自己就别来丢人现眼了,让你们长辈亲自来。 话音落,哭嚎声明显出现了片刻停顿。 等板子打完,勤政殿那边的朱批也刚好下来。季景西拿过一瞧,乐了,当即把折子怼到了几人脸上。几人定睛一看,上面三个朱笔大字:你做主。 顿时最后一点不甘也咽回了肚子。 瞧瞧,宗正司待得多舒服!比在户部时顺手多了! 景小王爷心情好转,难得静下心批了一个时辰公文,批着批着又想到户部那边,终究意难平,考虑片刻,又气势汹汹地杀了回去。 结果刚一进门,迎头对上了在前厅等他的杨相公,杨霖。 杨霖的到来,解决了季景西在户部的尴尬地位,可与此同时,也宣告他的清闲日子到此结束——这位宰辅大人命人将户部近五年的账簿都搬进了小王爷的那间厢房,而后微笑着鼓励说,小王爷辛苦,整理完后,还请给本官一份清单和说明。 景小王爷当时望着堆得都快有自己高的账簿,觉得方才杀气十足冲回来的自己,特傻。 时间转回眼下。 当外头禀报说有个不知谁家府上的小厮前来送粥时,景小王爷前脚才跟着杨霖踏进户部正厅。 五年的账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查完的,季景西那边才整理了一半,人就被杨相公拉出去忙春耕之事。这几日里,两人将整个京城周边走了个遍,景小王爷脑子都快被各种从未接触过的新事物、新常识塞得几欲炸裂,还没来得及消化一二,人已经先累瘫了。 听说来送粥的小厮持着信国公府的腰牌,他不禁羡慕地看了一眼同样有些怔愣的信国公,后者稍稍想了想,示意放人进来。 没多久,一锦衣玉服的俊俏小少年提着食盒走进来,见厅内有两个人,微微一怔,继而不慌不乱地朝季景西行礼,之后甜甜唤了杨霖一声姑丈。 季景西听得眉梢一跳,原本打算回避的,人都已起身,闻言又施施然坐了回去。 “子归?”杨霖见到来人,颇为讶异,“怎是你?” 被唤做子归的小少年落落大方地答,“回姑丈,是姐姐吩咐的。子归功课做完了,替姐姐跑跑腿,顺带长长见识。您这里是第一站,待会还要去兵部和鸿胪寺。” 杨霖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摸着胡子笑,“也好。” 子归见杨霖不反对,上前将食盒放下,打开第一层的盖子,端出一个精致的白瓷碗,碗内的粥被小火焙得又软又糊,看着就令人食欲大振。 “姐姐说,姑丈公务繁忙,午膳定是用的少,所以特意煮了甜粥给您解乏垫饥。” 杨霖眼眸一亮,“哦?这粥是缱儿亲手做的?” 话音刚落,正一点不客气给自己倒茶喝的景小王爷手一抖,险些将紫砂壶扔出去。 ……谁??? 谁亲手做的?? 季景西僵硬地望向子归。 这小子口中的姐姐,是阿离?! 阿离居然亲手做了粥?? 还特意给她爹送来?? 嫉妒使我发疯!!! 似乎这会才注意到季景西还没走,杨霖抬眸,诧异地睨他一眼。措不及防对上这记眸光,景小王爷险些被那眼神里隐隐的得意逼的失态,滞了一瞬才勉强笑道,“您有福。” “嗯。”杨霖随口答了一声,发现小王爷压根没有要走的意思,望着那碗粥的模样好像随时都会劈手夺过去,顿时不再客气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季景西眼巴巴地看着他。 “不错。”信国公良久才满意地夸赞,“缱儿这一手的甜粥手艺的确好。” ……好气哦。 红衣青年暗暗咬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结果就看一旁的小少年子归与有荣焉地昂起下巴,“姑丈也这么觉得,是?姐姐可真厉害,第一次喝到时,好喝得晚辈差点咬了舌头呢。” 杨霖哈哈大笑,“你同你绪南表哥一样,那小子当年也是变着翻地夸他姐姐。” 子归羞涩地低头,“可子归说的是实话呀,姐姐就是很厉害嘛。” 房间里,干坐着喝茶、就是不走的景小王爷:呵呵。我就静静坐着听你们吹我缱。 耐心等杨霖用完了甜粥,子归并没有着急上前收碗,而是稍显局促地开口,“还有一事……子归想请示姑丈……” 杨霖用了女儿煮的爱心甜粥,心情正是好的飞起,当即笑呵呵道,“说。” 子归先是瞧一眼安静的季景西,之后摸摸鼻尖,小声道,“还有一碗,也是姐姐吩咐送来的,只是没说那人之名,只说见着一个身着红衣、长得好看的人,给他就是。” 杨霖:“……” 季景西:??????? 只听小少年为难地撇嘴,“可是姑丈,这衙门里,穿红衣的怎么这么多啊?且、且都是一表人才啊……” 杨相公几乎在子归重复完杨缱交代的瞬间就听明白了自家女儿的意思,幽幽睇了一旁怔愣的某人,只觉自己幸好先吃了粥,不然真是要气得用不下了。 户部的官服偏暗红,一眼望去分辨不出倒是可以理解,可称得上俊朗好看、一表人才的人也不是很多……?至少有某人在的情况下,不用比,整个户部都被衬成了从泥地里拔出来的红薯。 “子归,来,给你引荐,”杨霖试探着开口,“这位是燕亲王府世子,景西,景小王爷。” 王子归顺从地望向还没从巨大信息量里回过神的季景西,淡定道,“见过景小王爷。” “景小王爷乃是我们大魏朝第一美男子。”杨霖身后,跟了信国公快十年的侍从杨兴笑着补充。 子归惊讶,“……啊?” ……你这是什么反应?! 一屋子人的表情都略古怪,子归身后,脱离了暗卫队伍、回归本名正式成为睿表少爷贴身侍卫的暗五华阳小声提醒,“少爷,四小姐说的那位,应该是指景小王爷。” 子归一听,顿时更惊讶,“啊?” 华阳:……别啊了啊少爷,相公大人都开始咳嗽了! 今日才发现,原来他家睿少爷,好像对“好看”、“美”这几个字有着很深的误解啊…… “你确定?”子归严肃地回身看华阳,后者同样严肃地点点头。 “姑丈?”小少年又望向杨霖。 杨霖,杨霖他不想说话…… “原来这多出的一碗是给您的。”子归绕了一圈,目光落回季景西身上,“子归初来乍到,不认人,怠慢了小王爷,还请您莫见怪。不过您放心,粥用炭煨着,没放凉,您请用。” 说着便将食盒第二层里的小碗放在了季景西面前。 景小王爷一反常态地安静望着眼前的甜粥,巨大的惊喜已经把他砸懵了,也顾不得探究子归的身世,最后一丝理智都用在了克制自己别太得意上,顿了顿才面带微笑地请示杨霖,“真是受宠若惊,原来还有本世子的份……杨相,您看?” 杨霖:炫什么炫炫什么炫!吃你的!粥都堵不住你的嘴! 眼不见为净地撇开目光,这副态度在季景西看来就是默认了。他稳了稳心神,喝了一口,平静地眨了几下眼睛,道,“嗯,我也有福。” 刚听过同样一句恭维没多久的信国公:“……” 强压着胸腔内荒草般飞涨的汹涌情绪把粥用完,季景西用尽最后的耐性保持着礼仪,擦了嘴角,又漱了口,而后在众目注视下慢悠悠起身,“公务繁忙,就不打扰您了,给您告个假,今日着实乏累,景西先回府了。” 杨霖皮笑肉不笑地翘起唇角,“小王爷慢走。” “您慢走。”子归拱手行礼。 季景西深深看他一眼,步履匆匆地转身离去。 之后,子归也跟着告退,他还要去兵部、鸿胪,给靖阳公主和冉表哥送点心。杨霖挂着慈祥的笑亲自把他送走,而后一转身,笑容消失在脸上。 “杨兴啊,”信国公认真道,“你方才是不是听着景小王爷临走前说,他要整理十年的账?” 杨兴:“……” 第103章 如隔三秋 出了户部, 季景西快步来到马车前, 提前一步候着的无风套好了马,随口问道,“主子, 回王府还是去青石巷?” 青石巷是信国公府所在之处, 季景西脚步顿了顿,出乎意料地摇头,“去宗正司。” 无风诧异地与无霜无声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朝宗正司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季景西一进宗正司大门便吩咐道, “将琅琊王氏近十年的名册搬来。” 跟在他后头、只来得及匆匆施礼的宗正司主簿顿时动作一滞, “……琅琊王氏?不是, 小王爷,王氏早没了, 那些嫡系余孽这十年可都在漠北啊?” 季景西脚步一停,回头望向主簿,“余孽?” 主簿面色微变, 哎哟一声给了自己一巴掌,“瞧臣这烂记性, 王家早平反了, 呵呵呵……” 季景西嗤笑,“说话不过脑, 谁给你的胆子在宗正司任职的?” 主簿此时懊恼不已, 连连告罪, 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王谢二家还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翻案的,话说错不要紧,怕就怕眼前这位喜怒不定的爷随随便便给他按个藐视皇命的罪,那才真是哑巴吃黄连。 “行了,闭嘴,滚去办事。”季景西不耐烦地打发人。 主簿擦着冷汗领命,然而走出两步又犹疑着停下,“小王爷,王氏这十年的名册,咱们宗正司没有啊,您看这……” 首座上,季景西挑起眉梢,“再说一遍,什么没有?” 主簿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尽职尽责地回答,“小王爷有所不知,虽然咱们宗正司历来都兼掌世族名册,但举族落罪的,名册都会另行整理后交到御史台封存,除非其东山再起,否则不再归档。因此琅琊王氏嫡系去了漠北后,咱们宗正司这边就不再统计了,五年前王谢翻案,汉翁大人(那位实际主事的皇叔祖父)派人去北境府问过一次,但那时王家已没什么踪迹……” 这话说完,季景西直接气笑了,“所以你们就没再查了?” 主簿噎了一下,讪讪不语。 “好,真是好的很。”景小王爷冷笑,“来来这宗正司的确是只管季氏亲族了,不如本世子干脆秉奏皇伯父,从此宗正司不再兼盯世家可好?也正好为你们省些力气。” 主簿浑身一抖,吓得直接跪地,“小王爷,万万不能啊!这、这样,虽然没再建新名册,但臣记得当年北境府提供了一份王氏已殁族人的名单……您看,行吗?” 季景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主簿被盯得一动不敢动,埋着头,只觉自己舌根都在发苦。怎么这位小主子今日突然想起王家了……这下可好,一下就抓了他们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把柄。怎就别的不问,偏问起了王家!你问谢家也好啊!谢家笼统就剩一个长孙谢卓,这他是知道的啊! 当年汉翁吩咐他们去漠北打听王家幸存族人以便建档,可事实上到了漠北之后,别说寻人了,就是问北境府,那也只能拿一份已殁名单啊!而北境府能有那份名单,还是因着统计徭役中殁去人员名单顺带的…… 那名单他倒是粗粗看过,凭着记忆里的印象,再对照名单,几乎找不出遗漏,能死的都死了,还建个屁的档?汉翁大人交代了事就不管了,事后审查也没想起来,实际也是没将琅琊王氏看在眼里。可如今追责,却是追不到汉翁大人的。 结果五年过去,居然被季景西抓了他玩忽职守……早知当年就应该随便做一份糊弄一下了。 主簿在宗正司待了十年,上头只有两个主子,一是好说话的汉翁,一是不管事的燕王。起先燕亲王是正卿,但他托说自己常年不理政事而自行让位,如今燕亲王回来了,还要给儿子保驾护航,汉翁年初时就已主动将正卿之位还给了燕王,自己渐渐放权,过上了养老日子。 季景西没来之前,主簿在宗正司可谓一手遮天,而他能有这个职位,正是因着当年王谢二家忽然出事,大半个朝堂被清空,才让他抓住机会补位进来。加上自己也同季氏皇族沾亲带故…… 好日子,是不是要到头了? “小王爷。”主簿缓慢地直起身,“还有一事,老臣一直想找机会同您商量商量,您若是不急,不妨听一耳朵可好?” 首座上,红衣男子依然定定看着他,良久才忽然一笑,道,“本世子很急,不过主簿的面子要给,您说,晚辈听着。” 主簿勉强扯了扯唇角,“是这样,去年入秋后,老臣的精神头就越发不如从前,这一冬天还病了两场。宗正司虽清闲,但遇上大事,以老臣这样的年纪却是应付不来的。所以臣想着,是不是……是时候递折子请辞致仕了。” 季景西唇角带笑不为所动。 主簿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话既出口,后头就越说越顺了,“如今燕王殿下已回京,汉翁大人已退位,您又是正当好年纪,这宗正司,终究需要些新鲜血液才能焕出新面貌。臣在此地待了十年,自认有些眼光和资历,临走前为小王爷推举二人,还望您慎重考虑。” “……哦?”季景西饶有兴致,“哪两个,说说看。” 主簿呼了口气,敛眸,“咱们宗正司地位特殊,寻常断不敢轻易任之,忠于朝廷、不怕麻烦,这些老生常谈就不提了。如今您主事,怕是没什么冲劲的老人家您也不喜,因而臣推举的这两人,也是皇戚,但关系颇远,年轻气盛,与京中的贵人们牵扯不多,可谓白纸一张。有您带着,当可用。” 季景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 “这两人,也是当初得知您要来宗正司后,汉翁大人提过的。”主簿道,“一是岭南柳家子,名曰柳东彦,其父乃是柳家家主,有一妹妹,正是如今后宫的柳嫔娘娘。还有一人,则是武义伯郑诚之子,名曰郑晔,其……” “等等,谁?”季景西打断他,“郑晔?郑晔是皇戚?” 主簿点头,“郑晔的表姑姑是已逝的芳妃娘娘,十一皇子殿下论亲,要唤晔世子一声表哥。” 一头雾水的季景西:……我圈真乱。 郑晔,一个差点成靖阳公主名义上未婚夫之人。 柳东彦,如果他没记错,好像被他扔进过宣河里…… 可以,没毛病。 说完了,主簿又将季景西需要的名单找出来,之后不等他给个准话便退了下去。季景西暂时抛开了郑晔、柳东彦的事,翻着手上的名单,看了三四遍,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照这份已殁名单来看,那个叫子归的,很可能是王家幸存的族人。”他轻声道,“但究竟是谁,就说不准了……怕是还要翻一翻王氏嫡系的族谱才能确定。” “属下可去查。”无霜在一旁开口。 季景西缓慢地摇头,“有人会查,不用你我费心。今日之后,宗正司该动起来了。” “为何不直接问县君?”无风疑惑,“县君定然知晓那个子归的身世。” “不能问。”季景西神色郑重地合起名册,“这人究竟是自己来京城认亲的,还是信国公府派人找回的,都不知,阿离在这中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我也拿不准。若不小心犯了她的忌讳,谁赔?” 无风摸摸鼻子,退下不语。 “去青石巷。”季景西丢下一句话,将名册折起放进袖笼,抬步走出宗正司。 虽然经过甜粥一事,无霜无风都猜到自家主子会坐不住,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季景西竟能耐着性子先回宗正司查子归,顺带解决了主簿,之后才去青石巷。而到了之后,更是连门都没进,墙也没翻,连明城县君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命人将马车停在青石巷以北的一条胡同里,信国公府的后墙。从这里看过去,恰好能瞧见锦墨阁那个三层藏书阁的房顶尖子。 季景西很了解锦墨阁的结构。杨缱就寝的闺房在西南边,平日里做功课的地方则是藏书阁的一层,那里有一间又大又宽敞的书房,她若是想看书,只需要拐个弯就是藏书阁。 今年盛京的冬日极长,如今已是二月底,房顶上的雪还没化完,冷风呼啸着穿过胡同,吹起了季景西的马车车帘,吹起他的衣角,将丝丝料峭的春雨吹进车厢里。 季景西索性走出马车,撑起伞站在车前,仰头望着不远处的藏书阁。 “主子,不去瞧瞧么?”无风立在他身侧,“咱们来时,没人注意到,属下特意绕了路。” 季景西明显有些意动,但还是沉默,良久,忽然问,“我与阿离,最长有过多少时日不见面?” 无风不确定地看另一边的无霜,“一年半?” 无霜道,“一年半零一个月三天,十八里坡分别后直至次年太后寿诞。” “挺长了啊。”季景西讶异,“这次呢?” 无霜答,“二月二祭典后至今,二十五日。” “啧。”红衣男子咂嘴,“感觉过了三年之久。” 空荡荡的胡同里许久都没人说话,好一会,季景西将伞递给无霜,转身上车,“走,回府。” 第104章 故地重游 正如当初杨绪尘与杨缱猜测的, 三月大考的主考正是陆相陆鸿。圣旨直至三月初一才下,而就在当日,陆府果断闭门谢客,陆鸿的姿态比当年苏祭酒还坚决, 可谓堵死了一众想拜访主考官的考生。 幸运的是, 兴许上次二月二祭祀舞之事, 陆卿羽欠下了杨缱一个人情,三月初二,陆相与夫人联名给信国公府下帖,邀杨氏一家过府品酒。 这是个太过明显的信号,做出此举的还是那个朝堂上又独又固执的陆鸿, 饶是杨霖在瞧见帖子时都难得怔了一怔, 之后才感慨着“都是儿女债”,提笔郑重地写下回帖。 三月初三, 杨霖带着王氏、并六个子女, 外加谢卓和王睿,低调而不失庄重地拜访了陆府。 这是杨霖与陆鸿二人各自成为宰辅后,这么多年来杨、陆两府头一次生出亲近之意, 虽是托了杨缱的福, 但陆相夫妇对其女卿羽的宠爱也着实令人唏嘘。 陆鸿出身落魄世族, 陆家从前也曾兴盛过,但早已没落, 实际上如今的陆家已同寒门没两样, 若非出了个宰相, 怕是要一路下坡走到头了。然而陆家虽然本身不争气,陆鸿却是个例外。这位相公大人蒙荫八品官位入仕,庙堂之上挣扎奋斗三十余年,最终坐上宰辅之位,光是其坚毅的品质与出众的能力,就足以让人竖起大拇指。 陆家家风清廉明正,家主陆鸿早年吃过许多苦,同杨霖这种天之骄子比起来,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陆鸿之妻也只是个普通小宦之女,但胜在得体又大方。 两人成婚多年无子,感情却很好,好不容易有一个女儿陆卿羽,也被教导得极好,虽为人有些呆板,将其父身上那股子文人固执学了个十成十,可好歹也是南苑十八子,也是京城里数得上的贵女,如今又与五皇子定亲,任是谁都不敢轻易小看。 陆卿羽还有个亲弟弟,今年才八岁左右,老来子,名曰陆蒙,乖巧伶俐,甚是精神。陆夫人高龄产子,当年着实受了许多罪,好在经过多年休养,如今瞧着已经大好了。 陆府大房人不多,笼统就这四口人,二房三房则是陆鸿的兄弟们。此次宴请,陆家其余两房也来了人做陪,倒也热热闹闹。 杨绪丰与谢卓也借着此次机会正式拜见了主考官。陆鸿对二人颇为欣赏,虽未承诺什么,但能在考前见上一面,已经是陆相公能做到的极致了。信国公府也并非要为绪丰、谢卓谋什么特殊待遇,大考的结果仍然要靠他们自己争取,只是拜访未来座师这等机会,若是可以,绝不容许错过。 经过祭典一事,杨缱与陆卿羽之间也差一个坐下来平和相谈的机会。女孩子之间的交情,说白了有些弯弯绕绕,不够利落,哪怕是杨、陆二人本身性子直,但终究不像靖阳公主那般大开大合,想彻底消除误会和心结,总得再好好聊上一聊。 比起从前,陆卿羽对杨缱亲近不少,说话也比从前多了几分亲昵。从她口中,杨缱得知,季琤与陆卿羽的婚期已定,正是六月。六皇子季琅与顾家小姐的婚期则在他们成亲的半个月后,可谓是前后脚了。 让人惊讶的是,此次两个皇子的亲事,礼部那边居然是裴青裴小侯爷在忙。皇子大婚,一切皆有章程,但终究细节琐碎。能够拿这种事来练手,倒也是难得的机会,至少,两个大婚忙下来,裴青在礼部就彻底站住脚了。 “既是子玉哥哥主事,那便不用与他客气,有什么尽管说。”杨缱道,“成亲毕竟是人生大事,切莫勉强自己,哪里不满意的,定要同裴子玉讲,实在不好意思,也要找殿下。” 陆卿羽小脸绯红,但还是压着羞意嗔她,“缱姐姐就只会打趣我,这种事我能同殿下说吗?” 杨缱好笑,“也是,那就找裴子玉。” “我与小侯爷,总不比你们同他亲近……”陆卿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过真的有必要,我会说的。到时若有什么不方便,缱姐姐帮我转达?” “可以啊。”杨缱双眸明亮,“也对,你是新娘子,还是稍稍避嫌为好,有事就来寻我,我帮你转达就是。不过卿羽,你是不是还没及笄?” 陆卿羽点头,“我生辰在十月呢。” “这样啊,”杨缱道,“那到时候要去殿下府上为你庆生了呢。” “姐姐做我的赞者?”陆卿羽期待地看过来,“京城上下,我也就同你最好……” “好呀。”杨缱笑着应下。 陆卿羽顿时欣喜,两人又就及笄礼聊了好半晌,少女话音一转,略带犹疑道,“还有一事,卿羽犹豫了许久都不知该不该说……唔,姐姐与丁府那位是不是挺要好的?” 丁府那位? 杨缱愣了愣神,好半晌才想起一个人,“丁语裳?” 陆卿羽点头。 “只是认识而已,不熟的。”杨缱摆手,“去年南下时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她怎么了?你怎会觉得她与我交好?” “原来只是一面之缘吗?当初您太极殿推举她跳祭祀舞,这事京城都传遍了,我还以为你们……”陆卿羽惊讶,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不过这也好,若是姐姐与她交好,我倒是不知该如何启口了。其实本意是想提醒姐姐,最好与她不要太亲近。” 杨缱疑惑地歪头。 陆卿羽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近来不是一直在府中养伤嘛,前几日实在闷得难受,就央了二房堂姐陪我去笔墨轩散散心。那日恰好笔墨轩有鉴宝会,然后就瞧见了……” “嗯?” “瞧见了六殿下与丁姑娘……”陆卿羽小声开口。 杨缱张了张嘴:“啊……” 陆卿羽紧张地辩白,“缱姐姐,你知我,我不是那种会乱嚼舌根的,我是真以为你同丁姑娘要好,顾惜柔也没得罪过我,这么瞧着还有点可怜……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所说的顾惜柔,是六皇子季琅的未婚妻。那是个标准的世族女子,顾家的规矩比当年的谢氏都苛刻,教出的女子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早在钦天监那边拟定了婚期后,这位顾家嫡女就不再露于人前了,据说是在家中专心致志绣嫁衣,也因着避嫌的缘故,不仅许多宴会推了,还同六殿下保持了距离。 也就是她们这几个南苑出来的女子,用杨绪尘的话来说,无论表面如何,骨子里都逆。 “这事……”杨缱欲言又止。 “我知!”陆卿羽连忙道,“丁姑娘既是与姐姐萍水相逢,那便是与我们无关了。旁人家的事还是少说为好,这我省的。其实要不是因为姐姐你,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杨缱缓缓点头。 人这种动物,生来便有着群体性,南苑十八子更是因着其每个人俱是风头太盛而不知不觉便被视为一体,哪怕内部各有亲疏,对外却是难得一致。 许多人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其实答案很简单,他们的“同窗情”,与寻常的不太一样罢了。 当年杨缱被太后娘娘誉赞京城第一贵女,苏襄则是御口亲赐女状元,靖阳公主自不必说,陆卿羽也是声名在外。这四人,实则与盛京的贵女圈子有些格格不入。而最早的隔阂,就是来自以顾家惜柔为首的那帮不太瞧的上她们的人。 在那些人眼里,南苑是不该收女学生的,就算要收,也要与男子分开授课,且要有女夫子,骑射课的待遇要同男子有别,例如摒弃那些颇具野性的高头大马之类…… 可事实上,南苑并没有女夫子,放眼整个国子监也没有。而杨缱四人也从未被夫子们区别对待过,该是如何授课便是如何,些许照顾是有的,但在骑射课上?不存在的。 无论是杨缱、陆卿羽还是靖阳或者从前的苏襄,一开始不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硬着头皮拉弓的吗?不也是从生疏到熟络,再到后来敢与同季景西他们在同一个马球场上拼起来? 受不了?那就退学、让出名额咯。 丁语裳与季琅混在一起,这个消息杨缱听听就过耳了,既不同情顾惜柔,也不看好前二者,说白了不过旁人之事,与她没甚关联。除非有朝一日丁语裳爬到顾惜柔头顶上,咸鱼翻身成凤凰,否则杨缱真是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但心中稍稍还是有点开怀的,毕竟这就表示,丁七总算不再死盯着季景西了嘛。 陆、杨两家的家宴结束后没两日,大考正式拉开了帷幕。 大考分文试与武试,信国公府这边,杨绪丰、谢卓都要参加文试。三月初五一早,两人便俱都站在了松涛苑主厅,聆听了来自杨霖最后的简短教诲,之后便各自踏上马车,赶往国子监。 此乃大魏朝的盛事,国子监附近早已人满为患。杨家几个小辈亲自将两个考生一路送至门口,以杨绪尘为首,几人在目送绪丰、谢卓离去后便转战附近一个向来清静的棋舍。平日里,棋舍冷清而幽静,但今日却是一间空厢房都没了。 任凭绪南等人一脸疑惑,杨绪尘、杨缱与杨绪冉脚步不停,径直朝最大的那间走去。 开了门,里头有人先到一步,已是在凭栏而望远处的热闹。 “来了啊?”孟斐然笑着招呼他们。 杨绪尘淡淡应声。杨绪冉则笑起来,“真是没想到,这都多久了,这间还给咱们留着呢。可以可以,故地重游,别是一番滋味啊。” 杨绾、绪南与跟着来的子归俱是一头雾水,杨缱为三人解惑,“此处乃南苑一夫子所设,最大的一间当年留给了我们。” “缱妹妹说的太客气了,哪是晋师留的啊,根本就是咱们赢来的嘛。”孟斐然朗声大笑,招呼众人入座。 “赢?”子归愣。 “赌棋。”杨缱道,“晋师是我们当年的夫子,棋艺高超,天纵之才,当世仅见。” “哇,那能赢更了不起啊!”绪南惊呼。 想起往事,杨绪尘失笑摇头,杨绪冉也是脸色复杂,“天真。晋师是那么好赢的吗?当年我们几个轮番上阵,一人被让了三子才险胜的。” “能被让三子,也还是景西死皮赖脸磨来的,不然他就要不停地悔棋耍赖。”小孟摊手,“还好是赢了,不然这辈子抬不起头。” 兄姐们的当年轶事,将三个小的勾得不行,子归眼中惊奇连连,“能知道都有谁下场了吗?” 杨缱掰着手指算,“七殿下,小王爷,大哥,三哥,小孟,子玉,铮哥,靖阳姐姐,贺阳大哥,以及我。” 子归也跟着她掰手指,“……十位???” “靖阳、袁铮是凑数的。”杨绪尘浅浅勾起唇角,“落三子便定输赢的那种。” “……” 提到往事,几个南苑出身的均是眼中带笑,笑着笑着,杨绪冉忽然叹了一声,“粗粗一算,上次来棋舍还是苏煜行要参加大考,咱们凑热闹送他。这么快五年过去了,那时贺阳还在呢,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停了来年大考,说不得这次就是看着他进国子监大门。” “斯人已逝。”杨绪尘叹。 “敬一杯?”孟斐然举起茶盏望过来。 绪冉、杨缱均颔首,四人齐齐将茶盏举止半空,而后,同时将茶水洒在了栏外黄土上。 一场南苑刺杀,葬送了那位永远笑得爽朗的尚书之子,也让苏襄重伤卧床一年之久,更是让杨缱、季景西险些命丧凤凰台。时至今日,又是一年大考,苏煜行不在,贺阳不在,礼部的裴青在文试场地忙得团团转,季珏、靖阳忙武试,袁铮披胄卫皇城。 如今想起,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厢房里的气氛压抑,谁都没开口打破沉默。直到门再次被推开,一抹红衫裹着初春料峭的寒气进入众人视线。下一秒,那古琴般铮然慵懒的调调夹杂着轻浅的笑意在空气中悠悠响起。 “人挺多啊,本世子没来晚?” 第105章 初窥未来 包厢里的沉默被打破, 几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门口。孟斐然刚要开口调侃两句,就瞧见季景西身后跟进来两个外人,顿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杨缱等人也颇为意外,待看清来人后,除了子归,其余人都不约而同地冷下眼神。 “怎么,太久没见本世子,傻了?”季景西将他们的反应收进眼里, 若无其事解下披风, 随手往后头一递, 衣摆一撩便在杨缱对面坐下,自来熟地拎起炉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 众人的目光又顺着移到了拿披风的人身上,后者黑着脸杵在原地, 又尴尬又难堪,竟是当初在牡丹园与杨缱、绪南有过争执的宣平侯二子冯林。 “景西,这两位……”孟斐然挑眉。 季景西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开口, “跟班。” “不介绍一下?”杨绪尘口吻微凉。 季景西点点头, 递了个眼神过去,其中一青衣公子顿时会意, 笑嘻嘻地拱手,“在下岭南柳东彦, 字少贤, 见过尘世子、孟少主、冉三公子。” 说完, 男子目光一转,看向杨缱,“明城县君安好,许久不见,您可还记得在下?” 杨缱面色淡淡,“柳公子。” “柳公子与四妹妹相识?”杨绪冉惊讶。 “去岁南下时,在宣城有过一面之缘。”杨缱话毕,抬眼看季景西,不解他为何会同柳东彦混到了一起。后者面不改色地垂眸喝茶,连头都没抬。 “岭南柳氏?”杨绪尘顿了一顿,“柳承弼与柳公子是……?” 柳东彦拱手,“尘世子敏睿,正是家父名讳。” 杨绪尘恍然颔首,“原来是柳少主。” 在场除了孟斐然和季景西,都是世族出身,打小背谱系,听两人这么一说,便也从记忆深处翻出了岭南柳家。再看柳东彦,目光里多了几分慎重。 杨绪冉笑着给柳东彦回礼,接着故作不知地看向房间里被季景西当做衣架子用的另一位,“那这位又是?” 话一出,那人顿时脸色极其难看,咬牙切齿道,“杨绪冉,有意思吗?你不认识我?” 杨绪冉无辜摊手,“这位公子,你谁啊?京城人士?我们认识?” 原本冯林的出现,令杨家人都不太舒服,尤其是小五绪南,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当初这个冯二是如何在牡丹园口出污语辱他兄姐的,害他挨了打不说,也丢了九皇子伴读的身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绪南就差一个冲动上去跟人打一架了,可听到自家三哥这般挤兑,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冯林气得将牙咬得咯嘣响,刚要怒喝,冷不丁对上季景西平静的视线,眼底闪过一抹惊惧,竟是忍了下来,闭紧嘴巴不再争辩。 当初他在玲珑多宝阁冲动买下一枚墨血玉纹章,谁知父亲宣平侯见了之后立刻变了脸,二话不说强压着他去京郊别院给季景西赔礼道歉,最后不仅拱手将玉纹章送出去,还又同季景西签下了三十万两的契。 原以为事已过,他不会再同那个鬼见愁有瓜葛,谁知前些日子,皇上一道旨意将他丢去了宗正司。宗正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多少人想进都找不着门的肥差!接到圣旨后,整个侯府都欣喜若狂地高呼圣恩,结果冷静下来后才想起,如今的宗正司,还杵着个债主…… 宣平侯府欠着季景西的三十万两还没还清,冯林在债主面前完全抬不起头,进到宗正司没几日就被整得服服帖帖,别说被叫跟班了,就是把他当小厮使唤他也不敢反抗。 于是只能愤恨地拿眼睛死瞪杨绪冉。 杨家兄妹同冯二的恩怨,在场唯有子归不知,想问,又怕犯忌讳,只得强忍着心里的痒痒,疑惑地望向杨绪尘。后者哪会给冯林好脸色,当即慢道,“绪冉,莫在陌生人面前失礼。” 杨绪冉一听,乐了,“诶,听大哥的,其实我也没兴趣知道他是谁,随口问问而已。” 冯林顿时气得直哆嗦。 包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从前便说过,南苑人在某种程度上是极其排外的,今日多了信国公府三个小的便也罢了,季景西将柳东彦与冯林也带来,却是无论如何都让孟斐然等人想不通,哪怕来的是五皇子、顾亦明、陈泽这些南苑同窗也行啊! 也说不上不悦,就是有些放不开。 “来之前你们在说什么?”季景西却是丁点没自觉,一脸的漫不经心。 孟斐然答,“在说贺阳。” “他啊。”季景西显然想起了昔日同窗,“他弟弟贺白是我伴读,不久后也要考南苑。杨小五,”他望向绪南,“你们关系不错,记得替本世子照看他一二。” “哦。”杨绪南乖乖应声。 得到了满意答案,季景西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却是对着子归,“这小子有点眼熟,杨重安,你亲戚?” 杨绪尘平静地对上他。 多日不见,他总觉季景西与以往相比有哪里不同。自他进门起,行事作风看似与平日无二致,但细想,若是放在往常,他不会轻易将柳东彦与冯林带到他们这帮同窗的聚会上,更别说是这间对他们来说还算有些意义的茶舍。除此之外,他说话也让人感到怪怪的,似乎刻意在回避什么,又忽略了什么,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进了官场,就是会有所不同。 “这是子归。”杨绪尘言简意赅地介绍,“暂时寄住府上,算是表亲。” 子归不了解季景西,虽然疑惑,却还是起身行礼,“小王爷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在户部,您见过子归。” 季景西想了想,“是你啊,那日去给杨相公送百合粥的?” 子归点头,偷偷拿眼瞧杨缱,发现自家表姐低眉敛目,沉默地端坐,仿佛他们口中所谓送甜粥之事与她毫无关系。 凭着这些日子对表姐的浅薄了解,王子归忽然有种错觉,他的表姐,好像不太开心。 “这又是什么典故……”孟斐然失笑,“行了行了,认亲认人到此结束。时辰差不多,去武试那边瞧瞧?去晚了,怕是又要被说道。” 季景西无所谓地应了一声,起身,“之前就跟你说过,直接去武试校场,你偏要来这边。你家有人考文试?” “没有啊,这不是绪尘绪冉要送杨二嘛,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到这茶舍了。徐衿倒是考文试,裴青也在国子监忙活,过来打声招呼呗。”孟斐然跟着起身,“倒是你,怎么来的这般晚?” 季景西没什么形象地打了个哈欠,挤掉眼角的泪泡,困顿地等着杨家兄妹起身,这才抬步往外走,“我送考啊。” “送谁?” “季琳和郑晔。哦,郑晔就是武义伯家那个。” 他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所有人听见。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忽然被放在一起,众人一时都反应不及,消化了片刻才听孟斐然问出心里话,“季琳是你那个庶弟,上次重安的冠礼上还见着他了……你们何时这般兄友弟恭了?” “怎么,只能你们自家和睦,不准我王府也这样?”季景西懒洋洋地睨他。 孟斐然顿时被堵得没话说。 “郑晔又是怎么回事?”杨绪冉接着问。 季景西不耐烦地撇嘴,“怎么问题这么多啊你们,好奇心别太重行不行,爷想送谁就送谁,还用给理由?真是……” 得,熟悉的景小王爷回来了。 武试的校场在城南,一行人到达时,那边已是进行得如火如荼。季景西跳下马车后便径直往观战的主帐走,柳东彦与冯林一左一右紧跟其后,孟斐然、杨绪尘、杨绪冉落了几步,杨缱则带着三个小的滞在最尾。 小孩子心性不稳,安安静静的文试对他们来说太过沉闷,倒是一个个对武试兴致高昂。杨缱一手牵着杨绾,看身边两个小男子汉频频望向校场,面色微霁,“很好奇?” “嗯!”子归回头,“我还是第一次来武试校场呢,姐姐,待会能近前瞧瞧么?” “若是殿下与公主同意,就带你们去。”杨缱道,“只是当下不过初选,很无聊,待到复选才会有趣。复选之后,有问策,还有擂台,可以一观。” 大魏朝以武发迹,之后却重文,历届大考并非次次有武试,一旦举行武试,通常都代表着国家兵力充裕。反而是当兵力不足且情况紧急时,更多从民间征兵,不会这般大张旗鼓选拔。 本朝武试比文试录用的范围宽泛,门槛不高,大多数应试者只要过了初选便可入伍,越往上越受到重视,哪怕最终无法赢至最后,进入军中也会成为重点培养之才。 子归自进入校场,目光便始终停留在场上,看了一圈,临近主帐,蓦地眼神一亮,却是被某一处吸引,直勾勾望着,杨缱唤了半晌都未能挪开眼。 “……小睿?”身后的少女无奈拍了他一下,“瞧什么呢?” 子归猛地回过神,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发现杨缱并不怪她,心中一定,大大方方地问出口,“姐姐,那位带队的禁卫军将领是谁?小睿看了一圈,觉得那位将军最是英武不凡。” 杨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队禁卫军正肃穆地护卫在主帐前,面色微微一僵,打量了一眼小少年,口吻略带谨慎道,“那是袁少将军,小睿眼力不错,铮哥的确战功卓着,甚是优秀。” “姓袁?”子归脑袋转得很快,立刻便反应过来,“……漠北军?” 他身在漠北多年,吃了无数的苦,杨缱拿不准子归对漠北军的态度,但还是点点头,“镇国将军袁穆之子,袁铮。你从前大约听过他的事迹。” 子归垂了眼眸,长长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着,声音却是平静至极,“自然是听过的。袁少将军千里单骑,只身潜入敌军阵营,砍杀敌将头颅,致使北戎西线兵力不战而溃……在漠北家喻户晓呢。” 他个头不及杨缱,这个角度,杨缱看不见他眼底神色,自然也错过了少年袖笼中悄悄握紧的拳和眼眸深处的不甘。她柔和地摸了摸少年发顶,“那你定是不知,铮哥那次孤军深入敌营,其实是去了半条命的。” 子归惊讶地抬起头。 杨缱静静地对上他的眼睛,沉默一下才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你父亲?我记得,潇舅舅当年在带领征西军时,也曾有过千里单骑直取敌将项上人头的英勇之迹。长辈想必为你讲过这些。” 王子归抿了抿唇,望着她不说话。 “但铮哥与舅舅不同。”杨缱摇头,“潇舅舅当年何其勇猛,用兵如神,一来一回如入无人之境,取敌将头颅而全身而退……铮哥却是被骗去的。他中了敌军之计,被孤军引入圈套,生擒。北戎人生性残忍而狡诈,意图以他为俘虏来挟制袁穆将军。” 身边三个小的都被这故事的可怕所吸引,杨绾已经紧紧握住杨缱的手,绪南也瞪大眼睛,子归则怔愣着,下意识问,“之后呢?” “之后,漠北军自然不会放弃救他们的少将军,可铮哥也不想拖累全军。”杨缱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带上了笑,“他性子直,以前我们一直觉得他不适合玩计谋,但经此一事才发现,他不是不适合玩计谋,他只是不适合玩政治——铮哥他诈死了。然后凭着一把柴刀,从死人坑里爬出来,摸回敌营,寻机杀了敌将,并成功逃脱。” 嘶—— 小小的抽气声自三人口中发出。 “好厉害……”子归惊叹。 “但是,虽然逃出生天啦,”杨缱笑吟吟道,“但铮哥走前偷了干粮偷了水,就是忘了偷马,还在荒漠上迷了路……嗯,最后是走回去的,可以说是非常幸运了。” 子归:“……” 绪南:“……” 杨绾:“……” 等等,这不是个荡气回肠的故事吗??? “缱妹妹!”主帐那边传来熟悉的女声高喝,杨缱抬起头,一身戎装的靖阳公主正向她大步而来。在她身后,杨绪尘等人均站在主帐前,似是在寻他们。 ……只顾着讲故事了。 杨缱心虚地抿抿唇,带着三个弟弟妹妹迎上。 “重安他们一回头就不见你们,还以为走丢了。”靖阳在四人面前站定,“来了怎么不到主帐去?在说什么,四个人方才都那般专心。” 杨缱道,“在说铮哥孤军深入,取敌将于刀下。” 靖阳微微一怔,继而大笑,“哈哈哈哈,这种蠢事不要说给孩子们听,会变蠢的。” 她笑,杨缱也跟着笑,只是苦了三个小的,还在努力绷着脸,用最后的倔强维护英雄的尊严…… 四人跟着靖阳往主帐走,离袁铮也越来越近。虽然故事最后的走向有点奇怪,但这并不妨碍袁铮在孩子们心中树立起高大的形象。三个小朋友均是好奇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英雄的模样。子归默默走在最后,眼看快到主帐前,忍不住拉了拉杨缱的手指。 “姐姐。”他希冀地望着眼前人,“我能结识少将军吗?” 杨缱失笑,“当然可以。” 她打量着少年繁星般明亮的眼眸,忽然问,“小睿,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子归下意识握紧她的手指,顿了顿才小声回答,“我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可我连骑射都练不好,华阳说我太差劲了,起步晚,怕是来不及。” 杨缱怔了怔,望着小少年的发旋没有开口。 直到他们在主帐前拜见过太子殿下,被七殿下和靖阳公主领着去了校场另一边等待复选结果时,杨缱才突然没头没尾道,“挺好的,别怕。” 子归讶异地抬眸。 “别妄自菲薄,表姐会帮你。”少女目视前方,声音平静而低缓,“你可是我杨缱的弟弟。” 第106章 南苑筛考 拜见过太子, 杨缱等人在靖阳的带领下来到与主帐相隔不远的高台上,此处视野上佳,刚好能俯瞰整个校场。没过多久, 三三两两的熟面孔相继出现, 有心人若往高台上扫一眼便会发现, 这里几乎汇集了除却徐衿、裴青以及护卫主帐的袁铮以外, 几乎全部的南苑十八子—— 五皇子季琤、七皇子季珏、靖阳公主、季景西、孟斐然、杨绪尘、杨绪冉、杨缱、顾家顾亦明,陈家陈泽,苏家兄妹、陆卿羽、禁军统领司啸之子司凌。 无一遗漏。 这些人的聚集多少引来了人们的注意。要知道, 自打三年前刺杀事件后,南苑十八子已再没有像今日这般齐整过。这里面, 有的已成家立业,有的开始涉足朝堂,还有的曾远遁他乡,三年未打过照面的比比皆是。 这仿佛约好般的集聚令冯林和柳东彦震惊不已, 他们近来大部分时间都与季景西同行,完全不记得他接到过什么邀请,就连今早出现在棋舍, 也是季景西想都没想便径直去的, 仿佛早知那里有人在等着他。 对这般近乎自发的、默契的一场聚集, 冯、柳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难捱——他们这两个外人,好像被南苑十八子兜头盖脸地甩了一脸默契…… 自打这些人逐一出现, 杨家三个小的便很识时务地保持着安静, 然而当出现的人越来越多, 很快,整个高台上都快被占满时,饶是常出没南苑的杨绪南都不由绷紧了神经。他很快意识到这些人的共通之处,以为自己的好友、同在南苑书房读书的季瑢也会来,可等半天不见人影,不禁越发疑惑。 “大哥,”他小心翼翼凑上前,“你们这是,要在此处办同窗会?” 杨绪尘方与众人寒暄完,闻言微微一愣,“同窗会?倒也可这么形容。” 绪南挠挠脸,“那,季瑢不也在南苑嘛,怎不见他?” 杨绪尘温和地笑起来,“九殿下入南苑不足三年,此次筛考,他无需参加。” ……筛考? 听到这么个似陌生似熟悉的字眼,杨小五愣了愣,而后猛地瞪大眼睛,“原来大哥你们是要进行筛考了吗?天!我居然有幸一观南苑筛考?” “……什么考?”杨绾与子归齐齐回头。 “南苑筛考!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景啊!”绪南激动地回看两人,“怪不得今儿全来了……” 绪南的激动,源自一个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不成文传统。 南苑书房三年一开山,每次开山,都会走一批人,再进一批人。有人三年便能学成离去,而有些,则需要一个又一个三年。 杨缱与季景西遇难的那年,正是她在南苑的第三个年头,彼时正逢年末考结。南苑书房的年末考核,哪怕是当时已入朝为官的苏奕也要赶回参加,否则便不算是有始有终。而对入山满三年的学子,夫子会在最后一次年末考核中判定其是否达到考核标准,一旦达到,便意味着其有资格下山了。 但这并非结束。 本朝的选官大考,同样是三年一次。初春三月,文试武试,其最终榜上有名者,均要在殿试前先面对一众南苑学子。这并非是对大考之人的测试,而是南苑书房对其学生的筛选:一来,筛选入南苑门槛者,二来,筛选可下山之人。 换而言之,那些成功进入南苑书房的弟子,即便通过了年末考核,但若是败在大考学子手上,依然算不得是学成。 而想要继续在南苑书房读书,至少不能输的太难看。 这般规矩,可以说是很目中无人了。然这确确实实是南苑不成文的传统。 因为他们当得起。 早年,南苑书房的存在很受诟病。尽管经过漫长时日,世人已承认它的价值,且不得不赞一声夫子与学生确实了得,可它的成立,却从一开始就透着股高高在上的清高讨厌劲。 南苑的前身,可追溯到前朝初期。彼时虽与现今略微相似,但最早,却是几大世族专为族内弟子读书设立的,掌控权握在世族手中。天家弟子也能入,但说白了,是世族明面上给皇家面子。 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识文断字,大儒们多出身世族,也只有世族能培养出大师。南苑汇集天下名士的传统,伊始就有。那时的南苑由世族把控。后来前朝被世族玩死了,季氏横空出世,强硬地镇压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并在得天下后一再削弱世族势力,南苑才终于被不情不愿交出来。 尴尬的是,南苑书房由世族说的算时,天下人骂他们祸乱朝纲不尊天子;而到了皇族独大时,则又会被那些清高的国士们看成朝廷走狗…… 经年累月,南苑书房因其太过高高在上、过于严苛而入不得许多人的眼,也因其内部此消彼长、不断更迭的势力而衰败过很长时间。直至后来,世族天家两方势力微妙地达到了平衡,且南苑书房终于开始试图接纳寒门学子,这一闻名于世的求学圣地,才总算得到了所有人的承认。 南苑,一个游离在朝廷、世族、寒门之间,谁也不能一家独大,恰恰好中立而清高的书房,它的名字终于彻底代表了权威。 只是纵观南苑历史,能得到名额的寒门之士,一个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可天下人却离奇地满足了。 那里有着最严苛的入山标准,有最好的夫子,每一位学生都天赋卓绝,天生应当立于人之上。在世人眼中,南苑人赢下大考学子已成习以为常之事,便是输了,也情有可原,毕竟还有一句“人外有人”为他们兜着底。 可笑的是,由于三年前的刺杀事件中止了年末考核,朝廷又取消了来年的大考,以至于又过了三年,当年的南苑十八子,竟无一人能真正被夫子们承认其学成下山。 所以此次大考,除了不幸殒命的贺阳以外,其余十七人,均要面对筛考。 这便是孟斐然、杨缱等人来到武试校场的真正原因。 大考文试耗时长,武试却不尽然,有时一日便能考结,有时则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提前来了解对手,是杨缱等众人不约而同选择的策略。 对杨缱来说,她本无必赢的压力,因为她本就想再入南苑。可对于苏奕、靖阳、五皇子、七皇子等人来说,这些人已经踏入朝局,势必需要这样一个名誉加身来增厚自己的政治资本。因而南苑筛考对于他们而言,是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考试。 不过这次,杨缱忽然很想赢。 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该更努力一把,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多的资本来做自己想做之事。比如有更多的话语权,比如成为一个可被依靠的坚实后盾。 人一旦有了胜负心,一切就变得不一样。最显而易见的,是杨缱终于有了紧张感。 “阿离?”敏锐地发现身边人越发专注地观察起校场上可能出现的对手,态度也逐渐慎重,杨绪尘讶异地望她一眼。 杨缱回头,不知不觉有了战意的双眸措不及防地对上他,“嗯?” “……改变主意,要认真对待筛考了?” “大哥看出来了?”少女眨眨眼,“有点想赢。” 杨绪尘几不可察地怔了怔,笑起来,“难得见你认真,还以为不过走个过场。怎么,有想法?” 杨缱抿了抿唇,下意识瞥身边的子归,“有一点,不好说,我还没想好。” 尽管从小到大都朝夕相处,杨绪尘也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猜透妹妹的心思,闻言只若有所思地颔首,“那便好好准备罢。” 少女应了一声,转过身时,不自觉地瞥向不远处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却仿佛对这场景提不起什么兴致的红衣身影。后者仿佛心有所感,忽然倏地抬起头,视线穿过层层人群,准确地落在她身上。 那是一道直白、却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神,平静得完全不像季景西。杨缱不由得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对方便先一步移开目光,面不改色地继续与身边人聊起来。 少女不自觉地紧了紧袖下的手指。 ……他们,好像整整一个月没打过照面了,到现在为止,那人还没主动同她说过一句话。 虽说是观察对手,但南苑这些人向来自傲惯了,还真没太将筛考看得多重。平心而论,在这十几人里,除了体弱多病的杨绪尘和从不用心做功课的季景西,其余每个人在当年,骑射都是一流的,其中更有靖阳、袁铮、杨绪冉这样的高手,应付筛考绰绰有余,因而众人没看多久心里便差不多有了底,只待复选时再来一趟足矣。 终究是难得一次的相聚,眼看时辰差不多,顾亦明便主动招呼众人转道曲觞楼,说是要来一场好久不见的同窗聚会,顺便等一等还在国子监那边忙活的徐衿与裴青。 安排马车先送三个小的回府,杨家其余三兄妹俱都选择了随大流,一场宴下来刚刚好等到了文试那边的第一场结束。之后,徐衿前来露了个面,便回去准备第二场文试,裴青倒是留了下来,与众人好一番玩闹,直到未时末,才各自散去。 大考第一日悄然而过,杨缱最终还是没等到季景西开口。不仅如此,两人几乎一夜之间回到了两年前的相处状态,只是这次,主动避而远之的不再是杨缱,而是换成了另一人。 回府的路上,杨绪尘与杨绪冉都瞧出了自家妹妹平静之下的失落,也将两人冷漠的相处模式看在眼里,贴心地没有多问,只看似漫不经心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今日的古怪。 “……冯林与柳少主,是何时同小王爷混在一起的?” “好像有一阵子了……”杨绪冉也不太确定,“我在集贤阁与景西打过一次照面,他忙嘛,被父亲支使得团团转……那次也很匆忙,我隐约瞧见有两个人在门口候他,身形不像无霜无风那几个侍卫,想来应该就是这两人了。” 杨绪尘好笑,“倒是难得见他这般安生,有那两个人看着,竟然收敛不少。” ……嗯?杨绪冉敏锐地发现自家大哥话中有话,下意识抬眼,后者几不可察地摇摇头示意他别乱说话,杨绪冉顿时心里有数。 话是专门说给人听的,杨绪尘瞧了一眼心思沉沉的杨缱,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显然,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今日季景西全程表现得滴水不漏,定是与冯、柳两人与他寸步不离有关。 大考第二日过得甚是平静,杨家兄妹一整日都待在府里,杨绪冉与杨缱在自家校场上耗了半日以练手,杨绪尘则安安静静地窝在他的惊鸿院,一如既往闲适地看看书,弹弹琴,煮煮茶,丝毫没有要面对筛考的紧张感。 第三日,武试那边果然提前出了结果。除去排兵论策未考之外,骑射武艺等一应考校结束后,共上榜二十余人。名单在当日便呈现在许多人案头,南苑筛考也正式进入最后阶段。 第五日,文试正式结束,南苑十八子与武试上榜之人的比试也在国子监校场上正式拉开帷幕。 对于上榜的人来说,一战成名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赢过南苑十八子,那就相当于提前锁定了金殿提名,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因此当杨缱等人来到校场时,对手们早已摩拳擦掌、战意十足。 今日的杨缱,破天荒换了身火红如霞的利落骑装,一头乌黑长发飒爽地束于脑后,浑身上下除了手指上戴着一枚精致的扳指以外,再不见任何饰物。她本就身量高挑,干练的骑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又以长靴绑带束紧裤脚,衬得整个人笔直挺拔,精神十足。 在她身边,杨绪冉也是一身干练打扮,尘世子倒是一如既往的玄衣广袖,外罩宽大精致的披风,一看就知是来当看客的。兄妹三人甫一露面,就引来了众人齐刷刷的注视。 上次人们瞧见杨缱身穿红衣,还是在二月初大朝会上的那身暗红色三品朝服,如今再次瞧见,着实让人眼前一亮。靖阳公主与陆卿羽隔着老远看到她,一前一后飞扑过来嚷嚷着要抱,吓得杨缱条件反射地往后躲。前头杨绪尘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靖阳的后衣领,直接把人扯了开去,另一边杨绪冉则手腕一翻揪住陆卿羽,施了巧劲将人丢给了季琤。 这两人是躲开了,可杨缱却不小心撞上了身后人,脚下一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下一秒,人就被一只手臂稳稳当当地拦腰抱住,冰凉的手捂上她的唇,恰好制止了她尖叫出声—— 后背撞上精瘦的胸膛,鼻尖传来隐约的迷迭香气,少女混沌一片的大脑尚未分辨出对方身上到底染上多少这样的助眠香,腰间便传来一股不轻不重的推力,令她一下子脚踏实地稳稳站住。 “嘘,站好。” 身后人不着痕迹地放开手,仿佛不过举手之劳。然而擦肩而过时,懒洋洋的语调在她耳边悄然响起,刻意被压低的声音,自言自语般丢下一句抱怨,也不等她回头,便径直越过她向前走去。 “穿这么好看,哪能让她们先抱……” 第107章 筛考风波 此次南苑筛考因为多了武试, 相应的标准也比过去严苛许多,凡是放弃武试者, 文试则需全胜才能达到夫子的要求, 而文武二试俱考者,则需胜率过半。 总有人并非文武双全,南苑也向来注重学子们的特质, 但该严苛还是会严苛。对不参与武试的人来说,眼下倒可做一名无忧无虑的看客,但到了文试阶段,便要背水一战了。 南苑十八子,除了天生病弱的杨绪尘和永远吊儿郎当不用心的季景西,其余人按理说都能被称一句文武双全, 因而当众人发现苏襄居然主动放弃武试时, 纷纷都诧异地对其行注目礼。 苏襄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时候,又是苏奕这个做兄长的主动站出来解释:“襄儿先前的伤还没好利落,武试只能遗憾放弃了。” 经此提醒, 众人这才想起苏襄二月二摔伤了脚,还放弃了跳祭祀舞的殊荣, 不由得又齐齐望向当初同样受伤的陆卿羽。小姑娘被瞧得火起, 板着脸硬邦邦地说了句“我没事”, 然后就拽着未婚夫季琤说起了小话, 背过身不理人了。 靖阳公主总算是突破了杨绪尘的阻拦来到杨缱身边, 阴阳怪气地小声道,“什么受伤啊,依本宫看就是没把握呗,温少主亲自出手诊治的伤还能有误?” 离两人不远的孟斐然闻言也古怪道,“上次母亲特意去瞧过她,不是说好全了么?” 杨缱左看看这个,右看看那个,疑惑,“你们是说,苏小姐的伤不影响筛考?” “完全不影响。”孟斐然笃定,“我母亲的医术你知道,她都说没事,那定然是没事。” “那她为何要放弃?” “这就要问她自个了呗。”靖阳撇嘴,“记不记得寿宁节那场马球赛?当时我就瞧着她不对,从里到外都透着股生疏劲,跟没怎么骑过马一般,更别说打马球了,简直就是胡来一气啊。咱们认识到现在,除了初学时,哪还有过脱杆的时候啊……” 杨缱想了想,“不是说苏小姐失忆了么,大抵连骑马射箭也忘了?” “看书识字怎么不一起忘了?失忆了还京城第一才女?”靖阳公主的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明说不想丢人不就完了,又推苏煜行出来,自己没长嘴巴还是怎么的?失礼得我都看不下去。” 这话里的怨气大的连杨绪尘都听不下去,一掌拍在了她后脑勺,“慎言,背后莫论人。” “她得罪公主了?”孟斐然挑眉。 靖阳公主被拍得冷不丁往前栽,回头瞪了杨绪尘一眼,顺口答道,“没得罪,但二月二祭祀那事还没弄清楚呢,有胆子算计我家阿离,还不准本宫说她两句是怎么的?还有你杨绪尘,怎么回事啊,听不得我说她不好?” 杨绪尘简直冤的六月飞雪,“你这醋劲真是来的稀奇古怪,我又怎的听不得了?不过让你慎言,免得节外生枝罢了。” 靖阳公主被堵得哑口无言,低低咕哝了两声才不情不愿退让,“算了,她如何也与本宫无关。啧,本还想着今日赢她一赢,杀杀她气焰呢。你们是不知,她近来仗着好事将近,皇长嫂那边……” “君瑶。”杨绪尘严肃地喝止。 靖阳公主猛地住嘴,顺着杨绪尘袖下的长指看过去,发现太子殿下不知何时也来了,就站在苏襄身边,袒护意味十足,只得抿抿唇不说了。 倒是杨绪冉与孟斐然被勾起了好奇心,“皇太子妃那边怎么了?” “去去去,就你们多事。”靖阳没好气地摆手。 皇家密辛终究是皇家密辛,两人也不再追问,东宫后院平不平静,说白了也与他们无关。 除了杨绪尘、苏襄以外,季景西也是惯例不参加的。他的放弃众人已是习以为常,毕竟原本在南苑时他就经常逃避骑射课,只不过虽然放弃,他今日倒也应景地穿了身飒爽骑装,一改让日的疏懒风范,看着利落洒脱,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世人尚美,季景西自小便引人注目,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如今正大咧咧站在季珏身边,比照着他手上的竹签打量季珏的对手,看似认真,实则不正经的很。 “可有把握?你这对手,据说能拉百石弓啊。”他问。 季珏干笑着反问,“你又不考,穿成这般做什么?小心父皇又拿你开刀,到时我可救不了你。” “干卿何事?”季景西白他一眼,“你多久没去狩猎了?当心连女子都比不过。” 季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说话就不能中听点?他咬牙切齿地夺过对方手中竹签,把人赶到一旁清闲,自己则正正衣装,准备上场。 南苑筛考向来被重视,不仅太子殿下来了,不少得闲的高官子弟也前来观看,就连皇上都带着李公公御驾亲临,如今正坐在看台主位,身边站着禁军统领司啸和信国公杨霖。南苑的夫子们也几乎全到了,正讨论着抽签的情况。 骑、射、武、力四项,除了武之一项要在擂台上决出,其余均要分别进行。十四位南苑弟子,依抽签对决十四位应试者,随着国子祭酒苏怀宁一声令下,第一对比试者同时跨上了马背。 季珏的对手实力不错,不出意料会是三甲之一。对方实力不俗,单从上马姿势便能瞧出是个熟手。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手是一位皇子,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免有些紧张,前两轮发挥得不上不下,季珏运气好,险险领先。 但正如季景西所说,对方力大,季珏又并不擅长此道,后来输得干脆利落,好在没什么怨言,认输后很是风度地恭喜对方,倒是让人不由赞一声好气度。 “十发九中。”下来后,季景西肯定了他的成绩,“可以了,今日风大,不怪你学艺不精。” “你可闭嘴,完全不觉你在夸赞我。”季珏抽嘴角。风大?风大也有风大的赢法,他就是这水准而已。 “待会擂台,记得避着他些。”季景西正经起来,“你那对手走的是硬朗外家功夫,刚好克你,方才不过是让着你,顺便试探试探这筛考的水分,擂台时怕是要动真格。前两天武试一结束,京郊大营那边便有人接触过他,若我没猜错,一个百夫长跑不了。” 季珏目光还落在第二位商场的顾亦明身上,闻言低声道,“你是说,那人是太子哥哥看中的?”京郊大营的统领是太子季珪的铁杆支持者,这已不是秘密。 “嗯。”季景西应,“所以让你小心点。” “你怎知?” “这你别管。”红衣男子便是穿着骑装,整个人也懒散歪斜。 季珏不由认真回头看他一眼,“别告诉我,今日这十四人,你都查过了。” 季景西面无表情地迎上他,停顿片刻才嗤笑一声,“你当我这么闲?” 季珏莫名其妙松了口气,心想对嘛,这才是他认识的季景西嘛。 这厢顾亦明已经赢下了骑射,他的对手实力是十四人里实力中上的一个,两人旗鼓相当,只是顾亦明到底是顾家下一任掌权人,最终险胜时,连皇上都大喝了一声好。 季景西知道季珏对自己的话上了心,开始认真对待擂台比武,便觉此处无趣,开始在场间溜达起来。他向着远离看台的方向走,离皇上眼皮底下越远越好,一会功夫就溜到了靖阳、孟斐然、杨家兄妹附近。 彼时靖阳公主也在评价这些人的实力。她是武试的主考之一,对应试者的实力最是清楚,状态也最轻松,方才季景西对季珏说的那些话,就在刚刚,她也几乎说得一字不差。这让小孟、杨绪冉等人均面色凝重,再不轻视这场筛考。 “铮哥功夫最好,你怎么看?”小孟问袁铮。 “是个藏拙的。”袁铮答得言简意赅,算是肯定了靖阳的说法。 连袁铮都这么说了,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季珏的对手。见身边人都神色凝重,袁铮不由摸着后脑勺耿直道,“要不擂台时这人交给我?免得你们着了对方道。” 小孟、绪冉齐刷刷猛点头,“好好好。” 靖阳公主毫无形象地猛翻白眼,“出息。” 尘世子自比试开始便沉默地观战,此时也不得不开口,“好了,无需这般杞人忧天,对方藏拙很正常,你们一个个皇亲贵胄,换是谁来都要谨慎些。虽说擂台之上拳脚无眼,但若对方没有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他的话,带着定海神针般的定力,让人不由自主便选择相信。众人脸色微霁,小孟随口问道,“那人什么来头?” “嵩阳人氏,前些日子朝廷招安的,原本是个山土匪,见过血。”杨绪尘想都不想便答。 话一出,几人纷纷回头,一脸的欲言又止,尘世子不由失笑,“怎么?” “你查过?”孟斐然惊讶。 “难道不应该?”杨绪尘挑眉,“为了阿离,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说也要未雨绸缪一番。” 孟斐然顿时被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堵得无话可说,只能竖起大拇指,顺便贼兮兮地咧嘴,“都是自己人,透露透露我的对手?或者给我支支招呗,军师?” 杨绪尘一脸拗不过的模样开口,“那就看在同窗的份上给你一句忠告,上去以后,尽力而为。” 孟斐然认真点头,随即愣了一下,气笑了:这话说的,跟没说一样。 倒是众人身后不远处的季景西听完后心下点头,明白杨绪尘的确是在提点小孟。本朝的大考本就松于开武试,上次大考又被取消,如今好不容易重开,不知吸引了多少有志之士,此次选出的十四人均是实力不俗,孟斐然若不认真些,的确容易吃亏。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一抹娇俏红衣背影上,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但想了想还是没动。今时不比以往,今日柳东彦与冯林虽未跟着他,但也是来了的,皇帝与文武官员也俱在,说句自大的话,他季景西走到哪都是焦点,这份关注,他并不想与阿离分享。 顾亦明之后,禁军统领司啸之子司凌和中书舍人苏奕也赢得漂亮。司凌如今官拜定远将军,只比袁铮低一级,也是有名的少年将才,身手自不用多说,皇上和夫子们对两人的表现都还算满意。 然苏奕之后,南苑十八子总算遭遇败绩,败者正是裴青。裴小侯爷的对手在十四名应试者里只排中下,正如先前说过的,裴青并未将这场武试筛考看得多重,可出人意料地,对方竟同季珏的对手一样留存了实力,好似就等着南苑筛考时发力一般,出其不意又毫无悬念地将裴青彻底击败。 是的,毫无悬念。 对方发挥得无可指摘,近乎完美,裴青虽也不差,但先是轻敌,后又因对手的强大而措手不及失了分寸,最终竟是只赢了一场,勉强算是挽回了些脸面。 裴青很弱吗?不,相反,他在南苑十八子里还挺强的,至少和苏奕不相上下。因而他的失败让不少人都目瞪口呆,裴子玉自己也是一脸的怀疑人生,谢恩时还懵着,回去后连顾亦明、季珏喊他都没听见。 若说裴青的失败只是开端,那么接下来,陈泽、季琤、陆卿羽的接连败绩便是连串的打击了。筛考进行一半,整个校场寂静无声,老皇帝居高临下,喜怒不行与色,南苑夫子们却个个神色凝重,苏祭酒更是脸色难看至极,就连不上场的杨绪尘、季景西都如出一辙地眯起了眼。 “……怎么回事?不至于啊!”下一个即将上场的孟斐然正紧张得来回踱步,“子玉和陈泽的实力我是清楚的,五殿下也不差,怎么突然都败了?这一届武试之人,实力这么强吗?” “说这些有何用!”靖阳公主冷硬地呵斥他,“未上场先输阵,我是这么教你的?想想你的身份!别丢人现眼!就算是牛鬼蛇神,也去给本宫打下来!” 孟斐然面色难看地抿紧了唇,沉思片刻,眼神渐渐坚定。他回身看了一眼担忧望来的几人,紧了束袖,道一声“知道了”,大步离去。 然而就在他刚离开,靖阳便刷地变了脸,对杨绪尘、袁铮等道,“你们看出来没?” 袁铮道,“太过巧合之事,都有蹊跷。怕是尘世子即便查过,也不知这些人都在武试时隐藏了实力,偏还正好克制子玉等人?” 杨绪尘沉默不语,墨渊般的眸子静得可怕。 “抽签被动过手脚。”杨绪冉道,“明显是冲咱们来的,又或者是冲南苑来的,说不准。” 杨缱直勾勾望着自家三哥,“那为何前几人无事?” “一开始就这么做,太明显了。”杨绪冉也只是猜测,“注意过没?前几人的对手都还是上游水准,输赢都可圈可点,偏生到子玉陈泽,对手武试排名靠后,却输了,怎么看都不正常。” 杨缱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竹签。她抽到的对手,是武试排名第十四,恰好是纸面实力最弱的一个。按这说法,岂不是最强? “我得向父皇禀告一声。”靖阳坐不住了。 “不可。”杨绪尘终于开口,“有证据?单凭几场败绩,如何证明对方有阴谋?好好看清楚了,那几人的胜迹是实打实的,是真正的高手,子玉等人确实不及。更何况,那是武试的佼佼者,日后都是要为朝廷效力的!皇上有何理由偏袒南苑,而非这些栋梁之才?” 靖阳公主无话可说,气得想摔东西。这才是真正气闷之处,对方赢得光明正大,也不知是哪来的一帮高手,武试里隐藏实力,偏生要在南苑筛考时发力!这已经不是在打南苑十八子的脸了,这简直是在打南苑书房的脸,在打朝廷的脸! 当着文武官员和前来围观之人的面,光天化日之下,南苑书房简直颜面扫地!世人该如何想?是他们南苑十八子实力不济?还是南苑书房只是这等水准?是不是刻意夸大了这个天下第一书院?还是说……武试主考官有贪腐作弊之嫌?明明应试者实力强大,却排名靠后? 此次的武试主考,可是她靖阳! 想到这一点,靖阳公主瞬间冷汗透背,脸色苍白地望向杨绪尘。后者显然和她想到了一处,面色越发冷凝,两人视线相交,片刻后,有志一同地开始各自吩咐起手下。 随着一道道命令发出,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开始动起来,但如今更重要的,还是接下来的胜负。 想要扳回局面,只能赢了。 彼时孟斐然已然输了第一局,正同对手并排而立,弯弓搭箭,开始下一局。他看起来还算镇定,除了神情越发冷峻以外,毫无慌张之意。他细心地检查了弓箭,手极稳,呼吸又轻又缓,已是按照杨绪尘交代的那样,拼尽全力了。 孟少主的好胜心完全被激发,医者,越是情况紧急越是冷静异常,自打射出第一箭,竟是一次比一次好,硬是凭着扎实的基础与超常的发挥将这一局赢了下来。而到了第三局,豁出去般首次拉满了百斤弓!对手怔愣了一下,干脆利落地认输。 这下,不仅杨缱等人震惊,就连皇上都不由坐直了腰杆。下首前来观战的孟国手几不可察地滞了滞神色,一声叹息泄出,“这孩子,不丢人。” 不少人被这话吸引,杨霖笑道,“斐然进步之大,看来前辈的教导功不可没。” 孟国手笑,“医者,不仅手要巧,还要劲,老夫这些年日日鞭策那臭小子,往日见他懒散撒泼,今日才知还是用了功的。可惜,这已是他的极限啦,潜力终究是有限,还是不及先祖。” “神医也莫对斐然太苛刻了。”老皇帝脸色微霁,“您这继承人选的不错。” 孟国手起身回礼,“皇上谬赞,诸位殿下才是龙章凤姿,比起您,老夫不过只教导这一个,就已是劳心伤神了。” 这话算是说到了老皇帝心坎,望向孟国手的目光都亲切了几分,大手一挥便道一声赏。 孟国手笑着替孙儿领恩,回座才轻点了几下面前几案。孟斐然父亲看在眼里,眉毛一抖,默不作声地敛眸,片刻后低调地退了出去。 甫一出观席,这位如今的孟家家主便大步朝三局两胜光荣下场的孟斐然走去,未等对方站稳,身后有仆从左右而出,二话不说将儿子带离了校场。 “……小孟人呢?”杨缱等不见孟斐然归来,疑惑张望。 杨绪尘口吻凉得可怕,“被孟伯父带走了。” 杨缱立时沉默下来,顿了顿才低声问,“伤了?” 大哥几不可察地颔首。 少女抿紧樱唇,眼底浓浓的担忧几欲溢出。靖阳公主悄悄握了握她的腕子,未发一语,袁少将军依旧如松地站在一旁,握拳握得指节咯嘣响,面上却丝毫不显,但熟识之人都知道,他怕是恼了。 南苑十八子里,每个人都性格鲜明脾气高调,唯独袁铮,永远都是那个最憨厚可亲的,沉默如铁,可靠如山,无论何时回头,都永远站在季景西和孟斐然身后,无论谁与他交好,都能换一个耿直又开朗的笑容。 杨缱这辈子未见过袁铮变脸,便是少年心性最盛时,也从未如此。可孟斐然受伤,却让这位少将军动了真火。他与季景西、孟斐然打小就好的焦不离孟秤不离砣,铁三角不外如是,平日都是看着那两人欺负旁人,如今轮到自家小伙伴,袁铮发现,他竟完全看不得他们受委屈。 袁少将军上场了。 他沉默地起身,解取佩刀,一身戎装甲胄走进校场,沉默地与对手打了个照面,之后跨马而上,令箭响起,一马当先。 那是沙场拼杀出来的势,是死人堆里滚爬过的血。 他一如既往冲在最前,却与对手保持着不过半个马头的距离;他坚定地弯弓射箭,却每一箭都只比对手多那么一丁点准头和力道。整个校场都被两人胶着的战况影响,俱是屏气凝神,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原以为不相上下,对方甚至因发现大名鼎鼎的袁少将军不过如此而眼生不屑,可两局之后,少将军却在掂起一把五石弓时,轻轻巧巧一个满月,嗡地一声,崩断了弓弦! 哄地一下,整个校场彻底沸腾。 天生神力!! 观战席上,老皇帝倏然站起,司统领也猛地一怔,望向袁铮的目光里尽是赞叹,“竟是天生神力……果真是虎父无犬子,青出于蓝!袁大将军后继有人啊。” “好,好!”皇帝抚掌大赞,“来人,重赏!” 看台之上的情形,并未影响校场上的两人。居高临下望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对手,袁少将军平静地丢废物一般丢掉手中断裂的弓,面不改色地离开。 “少将军留步。”对手不甘地挡在其前,“但问少将军,前两局,您是故意的?” 袁铮却是连眼神都欠奉,只驻足一瞬便径直绕过对方。 两人擦肩而过时,只听他无比平静地低声开口—— “还有什么,放马过来。” 第108章 来战! 校场上人声鼎沸,每一位看客都在为袁少将军的精彩表现疯狂呼喝, 就连输了的季琤等人都狠狠叫了一声好。这场真是赢得痛快, 可谓终于好好出了口气,也为南苑挽回了不少面子。看台之上, 夫子们的脸色也各个多云转晴, 虽不至全然放心, 但也着实欣喜。 只是依然有不少人看出了这场筛考的端倪,便是袁铮干掉了对手,也没能让他们面上有多松快, 因为接下来还有杨家兄妹和靖阳公主, 而他们的对手, 还不知是不是与先前一般隐藏了实力。 果不其然,好景不长,袁铮之后下一个上场的, 正是刚结束了文试的徐衿。彼时距离文试结束不过一日,徐衿连轴转了五日,正是疲惫之时,加之也的确没将筛考放在眼里, 胜败显而易见。 败下来后,徐衿倒也没太过不忿。他向来冷静而自省,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 不会找借口推脱, 面上很是平静。只不过难得地, 他一改先前的淡漠自处, 特意至靖阳面前道了声小心。 靖阳愣了愣,点头,“怀青放心,本宫省的。” 徐衿拱手,“没能为我南苑争得一胜,衿惭愧,望公主旗开得胜。” 他不是热络之人,南苑中除与杨绪尘、陆卿羽还算要好,旁的都只是君子之交。如今能对靖阳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是为先前选亲时靖阳特意提醒过他的情谊,二来也因南苑十八子从来一致对外。 靖阳领他好意,郑重地点头,拍拍他的肩嘱咐他好好歇息,而后轻缓地吐出一口气,整装上场。 有惊无险地三局全胜,赢得很漂亮,却一点都不轻松。靖阳公主下场时险些连杨绪尘递来的茶盏都没接住,面对几人投来的关怀目光,她沉重地摇摇头,无形间令杨家兄妹越发心沉如铁。 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杨缱望向几人,“该我了。” “阿离……”靖阳被袁铮撑着,一开口便是担忧不止,“你不差这一场武试,要不,咱们文试再比过?” 一旁的袁铮面露赞同,杨绪尘与杨绪冉则沉默不语。 少女却捏紧了手中竹签,摇头,“南苑子弟,只可败而不可临阵退缩。” 话说到这份上,靖阳与袁铮也不再劝。杨绪冉亲自为妹妹整了衣领,尘世子则含笑递上她惯用的马鞭,“早去早回。” 杨缱点点头,接过鞭子,并未着急上场,而是下意识举目四望。视线之中很快寻到一抹耀眼的朱红,那人低调地站在人群之后,目光穿过偌大校场落在她身上,直白、炽热、定定地望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暂缓下来,一眼一瞬,已是多年春秋。 校场正中,对手已然等在那里,杨缱收回视线,一步一步稳当当地走上前,刚一站定,还没来得及向对手拱手致意,对方便抢先一步开了口,“怎么上来个弱不禁风的娘们?你下去,老子不与女人争高低。” 杨缱手抬到一半猛地僵住,仿佛没听清对面人说什么,校场周围也因这句话而忽然骚动起来,就连看台上正在与身边人低语的杨霖都忽然止住话头,挑眉望过来。 对手不乐意地上下打量杨缱,“听说你们南苑还有个高手叫杨绪冉?你下去,换他来。” 场外,被指名点姓的杨绪冉眉尾挑得老高,闻言冷笑一声,撸起袖子打算上前,结果却被兄长一把抓住,“干什么?” “大哥?”杨绪冉不理解,“那厮这般狂妄,让弟弟遂了他的愿,上去教训教训他!” “给我站好了。”杨绪尘冷冷开口,“山长未开口,轮得到你?别坏了筛考规矩。” “可是……”杨绪冉气急。 “闭嘴。”杨绪尘没甚耐性地打断他。 场上,杨缱缓缓放下手,平静地看向对面的大汉,“为何要换人?” 大汉不耐道,“老子是来挑战南苑第一人袁少将军的,运气不好没抽到也就罢了,还不至于赢一个小娘们来挣名。赶紧的,别耽误时辰。” 对方语气轻蔑,换做旁人早就恼羞成怒,杨缱却依然无动于衷。她抬眼看不远处冷着脸不发一语的苏怀宁苏祭酒,平静答道,“你的对手是我,此乃筛考规矩。” 大汉嗤笑,直接略过杨缱,准确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沉着脸的杨绪冉,“久闻冉公子大名,赏个脸,你我切磋一二如何?也让某见识见识所谓南苑第二高手的风采?” 杨绪冉眯起眼,手指捏的咯嘣响。有人当着他的面无视自家妹妹,偏偏筛考规矩森严,苏山长不说话,自家大哥就不松口,还让袁铮压着自己不能妄动!对方都明目张胆挑衅到他头上了却不能应战,长这么大,冉三公子哪这般憋屈过,气得眼都红了。 “冉公子,上去教训他!”人群中,不知是谁起哄般应声。 “对,去教训他!” “这换成是我早就忍不了了,杨绪冉,打败他!” “打败他!给他点颜色瞧瞧!” 人心便是如此,剑拔弩张时稍加煽动便群情激奋起来,转眼间,整个校场的呼喝声此起彼伏,逐渐汇集成一句整齐的“打败他”,乍一听,恍若某种誓师现场一般。 大汉对眼前情形甚是满意,得意洋洋地睨向杨绪冉,仿佛笃定了他会站出来。后者面沉如铁,死死盯着场上人,要是眼神能杀人,怕是对方已经被万箭穿心。 周遭起哄之声如洪流倾泻,越发衬得场中央孤零零站着的杨缱多余。她微敛着眸,两手垂于身侧,一身骑装将身姿映得瘦长而单薄,从季景西这个方向看不清她的神色。可尽管如此,少女的背影依旧挺拔得过分,她就这么安静而沉默地站着,没有难堪,没有尴尬,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但季景西依旧心疼得连呼吸都好似刀刻。 在他身边,无霜刻板生硬地念着,“县君的对手名赵大平,山东人氏,孤儿,被德化府一捕头收养,进京前养父刚好去世一年。性孤僻,无好友,能参与筛考乃是运气使然,在他之前的两人前日不甚摔马,如今还在床上躺着。时间紧,属下未能查到赵大平原本面目,没有画像,无法做出对比。” 季景西静静听着,桃花眼渐渐眯起,“这人不是赵大平。” “主子慧眼。”无风点头,“原来的赵大平从未来过京城,养父去世,按例当守孝三年,不可能认识冉三公子,也不会有胆子这般挑衅。这么一个人,便是被替代了也无人可知。” 无泽懵懂地眨眼,“此人是冲冉三公子来的?他与冉公子有怨?” 季景西冷笑,“杨绪冉没去过山东,哪来的怨?冲南苑来的。” 先是在武试中隐藏实力,麻痹南苑十八子,筛考之时再出其不意地打败他们,如今又当众辱没杨缱,挑衅南苑第二高手杨绪冉…… 谁找来的这帮身手了得的人?意图何为?给南苑溅污点,对谁有好处? “若想落南苑脸面,换做是属下,属下也会挑冉公子下手,且会将实力最强的留给他。”无风摊手,“想打败袁少将军太难了,少将军的身手,便是属下三人合力也不敢断言拿下。况且少将军乃袁大将军独子,军中威望甚高,挑他下手,得有足够的觉悟。” “只有觉悟怕是不行?”无泽小声嘀咕,“少将军绝不可能在筛考中输掉,圣上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那人想挑衅南苑声望,难道不是在武试中打败少将军最一击致命?属下瞧着,背后那人的魄力也不过如此,不敢对少将军下手,就退而求其次选冉公子……干大事还瞻前顾后,真难看。” 杨绪冉毕竟是南苑十八子里声名在外的第二高手,选择他,既不会太难,又能达到目的,还不会引人注目。到时若有人追究,一句‘过往恩怨’就能解释,毕竟谁都知道杨绪冉曾出京游历三年,谁知道他都去了哪?游历期间得罪个一两人也正常。 至于顶替赵大平身份……那就更好办了。这么个小人物谁会在意?一个孤儿,唯一的养父还死了,德化府那么大,想摆平一个小小捕头的交际圈还不容易?况且只要不露出马脚,谁还会大老远跑去山东查不成? 也难为背后人用心良苦了。 “主子,”无风开口,“您给个话?县君还在场上呢。” 季景西沉默着,薄唇绷成线,难得感到了棘手。 场上,久不见杨绪冉答话的“赵大平”已经很不耐烦了,面对就是占着位子不下场的杨缱、以及居然忍得住挑衅的杨绪冉,赵大平决定再浇一把油。 “杨绪冉,你到底敢不敢应战?!”他不屑地呸了一口,“别不是个绣花枕头缩头乌龟?堂堂南苑,就这么个卵|蛋德行?真没意思,你们京城子弟是不是都吃软饭吃多了?” 这话可是将所有二代三代们都骂进去了,当即周遭便是一阵咒骂声,不仅骂赵大平,还骂上了不应战的杨绪冉,就连僵持着不下场让位的杨缱都被人嫌弃地嘘起来。 妈的! 靖阳公主气得啪地捏碎茶盏,狠骂一声便要撸袖子揍人,要不是袁铮眼疾手快拦了一把,怕是她直接就冲出去了。 可他这么一拦,却是放松了对杨绪冉的辖制,后者二话不说挣脱他,顾不得自家大哥先前的交代,也不等苏祭酒出面控场,直接跨步上前,一句“来战”便喝了出来。 就在此时,就在杨绪冉喊出声的同一时间,偌大一声响鞭凭空爆起! 啪—— 鞭声陡然响起,声音之大,竟一下压住了整个校场上空的喧嚣声不说,还将杨绪冉那声答话也掩了个结实彻底!众人蓦地住口,纷纷循声望去,只见校场之上,一身红衣的少女正手执长鞭,半举于身侧,整个人凛然如一把出鞘尖刀,身上再无一丝大家闺秀之气! 啪—— 又一声鞭响,身旁用于发令的皮面鼓应声而裂! 整个校场瞬间寂静无声。 “说够了没有?”杨缱开口,声音沉而冷硬,强势得仿佛换了个人。 第109章 赢下来 校场之上, 少女声音沉而冷硬,强势得仿佛换了个人。 她冷漠地望着对面猛然被吓住的对手, 手腕一抖,鞭子灵活地收回手中, 神色中的不耐已然掩盖不住, “战不战?一句话,叽叽歪歪是不是男人?!” 赵大平被喝得发懵,反应过来,大怒, “你!别给脸不要脸,老子要战也是换杨绪冉来!” “放肆!”杨缱沉声冷喝, “本县君的三哥也是你够格挑衅的?先胜的了我再说。” 说完,她果断转头望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差役, 后者被她这一眼看得整个人一激灵, 当即福至心灵, 哆哆嗦嗦地牵着早已候着的马匹上前, 恭敬地将牵绳递上去。 杨缱拉过缰绳, 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对上大汉, “还不来?” 男人怒目而视。 少女则扬起眉, “别不是个绣花枕头缩头乌龟?软饭吃多了?” 先前说过的话被原封不动送回来,男人顿时气得面皮涨红, 瞪着她良久, 狠狠啐了一口, 夺过一旁差役手中缰绳,“小娘们,你别后悔!” 杨缱冷漠地望他一眼,马鞭轻甩,先一步朝起始点而去,已是不屑再与他多言。 眨眼间,场上情形突变,人们怔愣望着就这么开始了比试的两人,久久缓不过神来。明城县君何时这般强势了?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信国公府的贵女吗?等等,不是说好的换对手吗?那赵大平怎么这会又不叫嚣了? 哎,县君方才那鞭子使得真好啊! 有点帅,捂心口…… 杨绪冉等人也被杨缱这突如其来的脾气唬得半晌回不过神,眼看着比试已经开始,差役们还在忙前忙后地换号鼓,几人面面相觑,均是从对方眼中瞧出了心悸之色。 “伶牙俐齿杨阿离。”袁铮突然开口,“比你有胆,还记仇。” 杨绪冉冷漠望他,“你闭嘴。” 与杨家兄弟俩不同,季景西这边已是笑得不行。他家阿离这是脾气上来了,连说话都多了几分人气儿,何时见过她这般模样啊,睚眦必报的样子真是又美又迷人! “县君这嘲讽的,都赶得上主子了。”无风也跟着笑。 季景西闻言,顿时笑容一收,变脸堪比翻书,“闭嘴,轮得到你说她?” 无风:“……” 场上两人正各自准备,只等号令响起,看台之上,老皇帝的目光从杨缱身上收回,转而不住地睨他的宰辅。杨霖被看得无奈,只得意思意思拱手,“臣平日不这么教她。” 老皇帝被他这模样逗乐,“明城这脾气,不像你,像清筠啊。” 提起王家女,在座不少人都悄悄打起精神,控制着眼神不敢乱飘,耳朵却都支棱得老高。王谢向来是禁忌,也就杨霖敢面不改色地答话,“是,缱儿脾气随清筠,有时候拗上来,臣也是怕的。” 大抵是忆起未登基前的旧事,老皇帝沉默半晌,叹,“像她也好,不受气,太软糯了才不好。” 杨霖眉梢微动,飞快抬起眼皮,将老皇帝面上的惆怅收进眼底,心中瞬间便明白他是思故人了。 二十年前,也有一位名动京城的女子,与王清筠、苏婉佩并称盛京三娇,生性柔弱,内敛清和。后来,王清筠嫁进了信国公府,苏婉佩则许给了燕王季英,另一位苏家女则入成王府为侧妃。 再后来,成王登基,苏家婉月封贵妃,并为其诞下一名皇子,赐名珏。可惜苏贵妃前半生虽受尽荣宠,却依旧柔弱不堪,压不住势,最终遗憾死于后宫倾轧。死前,人油尽灯枯,且与皇上之间的误会矛盾已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直到闭眼前都没能再见君王一面。 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杨霖淡笑道,“养儿不易,教女儿更是费心思,还是儿子更省心省力。” 老皇帝闻言,瞥他,“你这老奸猾,这是夸自己呢。” “臣的确教的好。”杨霖倒是大言不惭,“皇上也不差,今日这筛考,七殿下可是胜了的。” 老皇帝扬起眉,良久,面上的笑渐渐消失,“李多宝。” 李公公上前一步。 “前日子,尚服局是不是说又制成了几匹雪绡?” “是有这么回事,”李公公应道,“共六匹,慈凤殿那边给送了三匹。” 老皇帝沉吟,“朕也用不着那么多,剩下三匹,你回头分出些给老七送去。朕记得,他小时候最是爱穿他母妃做的雪绡袜。” 李公公愣了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下首的杨霖,后者一派淡然,并未与他对视。李公公收敛心神,恭顺答道,“奴才记下了。” 老皇帝点点头,末了又添了句,“给景西也送去些,他们兄弟感情好,朕不厚此薄彼。” 李公公嘴上应着,心中已是暗涌不止。皇上这是想起已逝的苏贵妃了啊……小王爷与七殿下固然感情好,可到底还是看在景小王爷的生母是苏贵妃亲妹妹的份上?当年苏王妃逝世后,景小王爷被送进宫中,可不就是太后与苏贵妃在照看? 雪绡可是贵重之物,向来只有勤政殿和慈凤殿才有,便是太子殿下的东宫也没几匹,且还不是御赐的……这七殿下前些年都被皇上忘得差不多了,这些日子倒是入了眼。 李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地退回原位,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拿眼看杨霖。虽说是皇上主动提起的,可他怎么觉得,是杨相公带了话的缘故? 君臣二人之间的闲聊到此结束,因为校场那边,杨缱与赵大平已然准备妥当,号令鼓也重新换过,比试终于是开始了。 随着传令官一声令下,战鼓擂起,两匹马同时冲了出去。杨缱反应更快,一马当先冲在了前头,赵大平则紧随其后,两人不相上下,很快便互不相让地冲至马场中段。 武试并非单纯的赛马,马射也包含在其中。两人先后赶到放置弓箭之处,赵大平毫不犹豫地一把捞起一精良之弓,杨缱则手腕一抖,鞭子甩出,同样选了一把精弓在手。 接下来,两人赶至箭囊所在之处,齐齐脱缰俯身。赵大平脚尖一挑便先一步勾住箭囊,而后腰部一用力,倏然坐回马背,杨缱则慢一步将箭囊拿在手中,看都不看地往背后一甩,抬手起鞭便毫无预兆地甩向对手! 不少人见状,都以为她要不择手段对赵大平下手,可谁知那长鞭飞出的方向却既不是马,也不是马背上的大汉,而是赵大平没来得及挂上肩头、还溜在手臂上的箭囊! 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了箭囊之上,只听啪地一声轻响,一支箭已然被勾住箭羽,倒飞出了牛皮囊,而后倏然落地,被随之而来的马蹄子踩得稀巴烂。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饶是赵大平,方才也以为她是要攻击自己,只来得及后仰躲鞭,却是忽略了箭囊,如今反应过来,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周遭惊呼声起,目力好的人甚至可以看到,杨缱这一鞭子,其准确之度,居然分毫未碰着赵大平的手臂! “马射的规矩,好像是不能伤人?”有人不由嘀咕。 “哪伤了?明城县君伤的是箭又不是人。”旁边人翻着白眼撇嘴。 “少了支箭,胜负已分啊。”有旁观者已开始叹息。 “这可不一定,你们瞧那两人选的弓,居然都是两石!明城是不是方才太慌,选错了?这两石弓,可是连一般男子都可能拉不动的!杨四瞧着那么瘦,怕是要吃亏啊。” “咦?可不是!杨四小姐居然选与对手一样的弓?” 观战席上,袁铮手搭凉棚,眯着眼,边看边道,“故意的。” “故意?”杨绪尘讶异。 “缱妹妹慢了一步,看准那人选弓后才下手的。”袁铮解释着,望向杨家兄弟,“她都能拉开两石弓了?三年前我去漠北前,她还拉不满呢。” “能是能……”杨绪冉不确定地看自家大哥,“但平日练习马射,还是一般的弓更多?” 杨绪尘点点头。 马背之上,正专心致志御马的杨缱自是不知这几人还在猜测她的意图,但即便是知道了她也不会解释,因为接下来很快,所有人都明白她是何意了。 虽然被打落一支箭,但赵大平只是气急败坏了些,却并未慌乱。他策马前奔,方寸间便与杨缱交手数回合,试图将那一箭的劣势扳回。然杨缱早有防备,虽功夫招式不及对方,但人在马上,多少凭着过硬的马术,几次险象环生躲过,找到机会,再次一鞭抽了过去。 赵大平只得退却,他手中只有普通马鞭,着实不及杨缱,见已没有余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烧了一小半的香,无奈放弃,转而与其拉开距离。 他弯弓搭箭,眼角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杨缱也已摆开姿势,心中冷笑,注意力重新转回丈外草靶。 嗖—— 一声破空骤响,箭枝飞射而出,直奔靶心! 放箭的瞬间,赵大平已心有成竹,知道那一箭必中,小腿一夹马肚,已是看都不看,奔至第二个草靶。可还未等他再次搭弓,又一声破空声紧随其后响起,杨缱也放箭了。 赵大平下意识朝那边瞥了一眼,刚要转回头,却忽然一愣,不可思议地重新看去,视线紧随着杨缱射出的那支箭,而后,蓦地瞪大眼睛! 笃! 一声闷响,箭矢正中靶心。 可与这一声中靶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抹刺耳的竹木撕裂之声。赵大平目瞪口呆地望向远处,只见他先前射出的那只箭,竟被随后的箭矢自尾至尖,直直劈成了两瓣! 哗地一下,整个校场再次响起喧哗之声。 都是两石弓,都是同样的箭支,两人相差无几地出箭,为何后者有这般力道?! “……漂亮!”靖阳激动得手舞足蹈,“阿离好样的,居然蓄力!哈哈哈,我就说她不可能会比对方慢,之所以落后,不过是多蓄了力啊!” 袁铮跟着点头,“居然第一箭便是满弓,还是同样重量,这是在学我?打定了主意要羞辱对手啊……你家妹妹可真是少见这么记仇。” 杨绪冉骄傲地抬抬下巴,哼了一声不多解释。他妹妹护短着呢,你们可劲羡慕去。 杨缱的第一箭,可谓让人眼前一亮,不光震住了观战之人,便是场上的赵大平也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她。 这个女子,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蓄力可以,能拉满二石弓也着实不错,但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她把握时机的准确,以及箭术的非凡! 马射还能做到这一步,且这般精准,可以说是技惊四座了。 但赵大平很快便冷静下来。他有高强的实力傍身,不比杨缱差,但眼中多了几分慎重。 再次出箭时,他依然艺高人胆大地先杨缱一步。而杨缱也一如方才,稍稍晚了一瞬,足足拉满了弓弦才嗡地一声放箭。箭矢依旧追着赵大平的箭而去,仿佛要将刚才那一幕重新上演。 可惜赵大平早已有所准备,几乎在杨缱出箭的瞬间也跟着射出了第二支箭。箭矢破空而出,与杨缱的一起追着第一箭而去,而后,毫厘之差,撞开了杨缱的箭头! 经这么一阻,箭矢力道顿时泄去不少,竟然就这么刚刚好地抵住了第一支箭的尾端,强势地推着它飞向箭靶。 倏—— 两支箭如一条直线,狠狠撞上箭靶,第一支箭直接穿透了靶心,而第二支箭则因力道不足,只穿过一半,稳当当挂在了靶上。 居然是化零为整! 对比之下,同样射中,却并未射穿靶子的杨缱,便骤然低了一成。 望着挂在箭靶上的箭,杨缱怔了怔,目光凉凉瞥向对手。后者也恰好于此时望过来,视线交锋之时,两人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浓浓战意。 势均力敌? 不,是要分个高下! 两人同时移开目光,果断调转马头,开始新一轮的较量。 筛考进行到此时,除却袁少将军弹指间秒胜对手,杨缱与赵大平这一场比试,是真正让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的一场震撼之比。两人俱是骑射高手,每一次出箭,都惊心动魄到令人惊叹,胜负,只在须臾之间。 对观战之人来说,这已不是一场筛考比试了,而是饕餮盛宴! 只要不是眼瞎耳聋,都能看出赵大平与杨缱绝非实力平庸之辈,如此一来,南苑弟子的实力免不得再次被拿出来谈论。 到底南苑十八子是徒有虚名,还是名副其实,经此一战,已是毋庸置疑。 可他们依然输多赢少,这又是为何? 无数疑团在众人心中萦绕,尽管袁铮、靖阳、杨缱奋力直追,已用实力证明南苑十八子绝非庸才,但先前接连的失败还是在人们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南苑,真的很强吗? 不可否认,其中不是没有高手。可真的每个人都配得上冠绝天下的盛名? 到底是南苑太盛,掩盖了山外之山,还是太过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已配不上第一书院的称号? 种种这些,不过顷刻念头,众人此时不过想想便暂时抛却。可总有一日,这些念头还是会被翻出,被浮起,而到了那时,才是南苑书房真正吞下今日败果的时候。 第一局的比试,最终还是杨缱赢了。开局之时打落的那支箭,最终成了奠定结果的胜负手。而第二局,两人则战成了平局。 两局战罢,赵大平与杨缱两人俱是面露疲惫。前者终于收回了自己的话,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错看了杨缱。因而在第三局开始时,他不情不愿地开口,“你还不错,够格做对手。” 杨缱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对手?” “怎么?”赵大平不满地蹙眉。 “我承认了吗?”少女冷漠,“对手,你不配。” 赵大平气极反笑,“好,咱们走着瞧!” 他怒火冲天地转身,身后,杨缱平静的声音传来,“你手臂还抬得起来吗?” 赵大平脚步蓦地一顿,回身,冷笑着答,“彼此彼此,老子不信你还能抬得起来。” “我能。”杨缱淡漠开口。 “这不可能,别嘴硬了。”男人不屑地撇嘴,“你第一局满弓二石,第二局则开三石,这对成年男子来说也已是极限了。” “你说的不错。”杨缱赞同地点头,“但那是你,不是我。” 她一动不动地望眼前人,目光自他掩在袖下的手上扫过,不知想到什么,停顿片刻才轻声启口,“便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我也能抬起三石重物,行数里而不止。” “……那时才知,我力气真的很大啊。” 赵大平微微一怔。 三石重物,大抵是一个康健的总角孩童的重量。轻松抱起倒是无妨,但行数里???就凭眼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 “还比吗?”杨缱出声打断沉默。 “……比!”赵大平咬牙。 他虽箭术高超,但并不擅力。或者说,除了极少数怪物般的存在,例如袁少将军那种天生神力者,极少有人能在两局激烈的骑射比拼后还敢说能开弓的。这已超出了他的预估,开始之前,他并未料到不过两局,便已让他付出如此大之精力,还只是堪堪与对手战平…… 眼前这个小丫头,怕不是又一个小怪物?小小年纪,骑射便如此精通,这功夫,怕不止要有天赋,还要有至少十年不辍的勤练才行。 该说不愧是南苑子吗? “那便继续。”杨缱该说的话都说了,活动了几下肩膀,纤细的十指相互交错于身前撑推了两下,而后沉静地望向对面人,“先从开三石弓开始?” 赵大平:“……” 第110章 你想好了 ‘赵大平’最终也没打算和杨缱拼个你死我活,也不知出于何种打算, 放弃了第三局的比试, 将胜利拱手让了出去。 “县君好气魄,某甘拜下风。”临走前, 他留下一句话,“奉劝县君一句, 莫要太扎眼了。” 说完,也不等杨缱开口,便利落地转身离去。 面无表情地目送他走出校场, 杨缱拢在袖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这才不紧不慢谢恩离开。 一直候在场外的杨绪冉等人早已亟不可待地迎上。她的胜利来之不易,带给人们的震撼甚至比靖阳公主更甚, 还没等杨缱回到观战席,看台那边的赏赐旨意已经传来,不仅有黄金千两、珠玉几斛, 皇帝甚至还将自己从前用过的九节长鞭赠于她, 并言曰,明城县君巾帼不让须眉, 不愧我大魏朝第一贵女。 不仅如此, 夫子们那边的评价也同样传了出来。曾教授他们骑射的‘南苑第一箭’百里叶更是大赞杨缱青出于蓝, 已是在向杨霖主动申请,希望她成为自己的亲传弟子。 有圣旨赐赏, 加上夫子的大肆赞扬, 杨缱的风头立刻便压过了先前上过场的所有人。领旨谢恩后, 许多人都主动上前打起了招呼,就连平日里鲜有交集的都特意来寒暄。 杨缱彼时还没从疲累中缓过来,骤然被一大片恭维之声包围,愣了片刻才习惯性地端起平日的礼,一一笑着应和。只是她终究不喜欢这等场合,说着说着,人就不知何时躲到了杨绪尘身后。等人们反应过来时,明城县君已经很久没开口了,说话的都是信国公府世子爷。 被自家妹妹推上前做挡箭牌,尘世子很是无奈,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大包大揽地将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并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撤。杨缱趁着众人不察,悄悄离开人群,隔着一段距离与杨绪冉对上视线,后者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抬手指了指她身后。 杨缱被自家三哥没个正经的模样逗笑,顺着方向回过头,远远地,一身红衣的俊美青年正神色淡淡地站在人群之外,身边惯常簇拥着的人都不见踪影,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在那处,眼眸深深地望过来,也不知是看了多久。 杨缱顿时变得局促,下意识扯了扯衣摆,顿了顿才重新抬眼对上他。 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红衣青年微微勾了下唇角,朝她招招手。杨缱左右看了看,发现周遭无人注意,犹豫了一下,抬步走去。 到了近前,没等杨缱开口,青年忽然伸手揪住她的袖摆,二话不说拉着她朝校场外走。两人左转右绕,很快便踏上一条远离校场的小路。都是在国子监里长大的,杨缱说不得对这里如数家珍,也至少是心中有数,当即便明白他们是在朝着南苑书房的方向走。 “要去哪?”她问。 “等会就知道。”季景西答。 杨缱默了默,不自在道,“那你别扯我袖子呀。” 季景西停住脚步,转头看她,“行,抱你走也行。” 说着就要作势把她打横抱起来。 少女吓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你干什么,我自己能走!” 季景西腰弯了一半,见她兔子般嗖地窜出老远,不由停下动作,缓缓站直了身子挑眉看她,“跑什么?” 杨缱瞪眼,满脸都写着‘你说呢’。 季景西只得又返回去,站到她面前,“快别闹,我们时间不多。” 谁闹了!杨缱眼睛瞪得更圆,可没等她反驳出口,眼前人便忽然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措不及防地俯身吻了下来。 不由自主地跌进精瘦的胸膛,凛冽的春风从后吹来,仿佛一双手推着她的后背,似是要将她越发地望眼前人的怀里送。杨缱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任凭季景西收紧了手臂,只觉天旋地转,似是天地间供以人生存的空气都在这一刻被无情掠夺。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她眼皮上,黑暗骤然笼罩,杨缱下意识抖了抖眼皮,长长的睫毛刮在对方干燥的手心,换来了对方更深的索吻,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不断压抑着,已是到了极限,如今终于可以暂时不管不顾,于是放纵便铺天盖地袭来。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越发收紧,杨缱整个人都要被半架起来,不由得只能用脚尖点着青石地面,手臂无处安放地揪着眼前人的衣衫一处,呼吸紊乱而急促,混合着对方同样不稳的喘息声,在这一方小小的、似是被遗忘的羊肠小道上,轻而易举地将凉意都点燃。 漫长却激烈的吻,似是看不见尽头,当季景西依依不舍地离开那两瓣殷红的唇时,望见眼前人茫然而迷乱的眼,几乎用尽了所有毅力才忍住没继续吻下去。他凑上前轻轻碰了碰杨缱的脸颊,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得逞般的轻浅笑意,“让不让抱?” 杨缱知道自己现在不用看就是一副不能见人的模样,也不知季景西施了什么神奇的法子,下了校场到现在,原本极力隐藏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掩盖不住地爆发出来。 她浑身上下都软,被迫倚着人,却还是不服输地瞪他。季景西懒得与她争论,亲昵地碰了碰她的唇角,打横将人抱起来,“哎豁,挺沉啊宝贝儿,瞧着这般瘦,以为风一吹就能把你吹跑,这下我可放心了,我们阿离又康健又好看。” 杨缱:……真不知是该揍你还是该夸你…… 一边稳当当地抱着她往前走,景小王爷一边叮嘱,“别乱动,尤其是手。说什么从三石弓开始,宝贝儿,这种小把戏也就骗骗那个莽夫了。你什么斤两我还不知道?胳膊早就抬不起来了。” 他垂眸看被说得哑口无言的少女,见她一脸被戳穿后的窘迫,得意地挑眉,“奇怪我怎么看出来的?当然是因为你我心有灵犀。” ……我信你有鬼啊。 杨缱忍不住白他一眼,倒是乖乖地窝在他颈窝不说话了。 不过他说的没错,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手臂的确是抬不起来,不仅如此,说不得现在连端起茶盏的力气都没有,从下了校场开始,她的手指就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抽搐,只是因为掩饰的好,才暂时将所有人糊弄过去。 “到底要去哪?”杨缱忍不住又问。 “不远,就在前面。”季景西答,“要是太远,我还真没把握能把你抱过去。” “季珩,你说话小心点。”少女忍不住磨牙。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们阿离一点都不沉。”景小王爷迅速接话,“就你这重量,小爷我也能抱三天三夜不撒手。” “我那不是抱!是背!” “好好,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真能背三天三夜?”杨缱狐疑地看他。 季景西默默低头与她对视一眼,老实答,“不知道。不过真到那时候,别说三天三夜,就是三个月,三年,我都不会撒手就是了。” 突如其来的情话,令杨缱的脸更热了,“……巧言令色!” “是是是。”季景西敷衍道。 “花言巧语!” “嗯嗯,你说什么都对。”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这不行。”景小王爷突然正经起来。 杨缱只觉心累,“我真的能走,真的只是胳膊抬不起来。” 季景西摇头,同样语重心长,“我也真的是得抱你走。” “为何?”少女质问。 “不可说。”小王爷正经八百地打着幌子,“你就当我想锻炼一二。” 杨缱气笑了。 自觉这答案的确不着调,季景西想了想,又补充,“其实还是想同你亲近的心情更多。” “…………闭嘴。”少女彻底红了耳根,干脆把头埋他颈窝里不起来了。 小王爷被她这鸵鸟模样逗得弯了唇角,接下来的路好歹放了她一马不再调戏人。穿过羊肠小道,又拐了个弯,没多久,两人便来到一座颇为清僻的院前。杨缱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院子,良久才恍然大悟,“此处是晋先生……” “嗯,晋师备课之处,我借来的。”季景西帮她把话说完,走到院门前,脚尖轻轻一踢,不怎么客气地踢开了门,而后大摇大摆地将人抱了进去。 院中早有人等在那里,一身白衣翩翩,安静独坐于石桌一侧,听见响动,缓缓抬眼,见这两人是这么个出场方式,微微怔了怔。 “……温喻?你怎么在这儿?”杨缱惊讶。 温少主不紧不慢地起身,飞快地囫囵打量她一遍,目光在她半垂着的手臂上凝了一凝,又抬眼对上季景西。后者怀抱着杨缱立在原地,凉凉飞起眉眼迎上他,带着一丝挑衅和更多的理所应当,“劳烦国师来一趟,我家阿离还请你多费心了。” “不劳烦。”温子青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如霜,“把人放下,燕世子可以走了。” 杨缱太尴尬了,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温喻之,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简直窘迫得想找个地方钻进去。早知是来见人的,她说什么也不会让季景西把她一路抱过来。 拍拍季景西示意他放自己下地,杨缱小声嘟囔,“放手,温喻在呢,太不成体统了。” “哪就不成体统了?你伤着呢。”季景西瞥了一眼怀里的小没良心,虽然不舍,却还是乖乖松手,动作轻柔地把人放下,“本来是要找孟斐然的,但他这会也伤着,就只好先拜托国师了。知你的伤不好让外人知晓,所以就没找孟夫人,国师的嘴应该还算严。” “温某自不会乱说。”温子青凉凉开口。 杨缱心中感动,却不好表达,只好认真地看着他。后者哪顶着住她湿漉漉的眸光,当即轻咳一声,正经道,“不准讳疾忌医,也不准逞强,回头需要什么,告诉我,我给你送去。” “……哪用得着你。”少女忍不住撇撇嘴,“人都跑没影呢。” 祖宗啊,你真是我心肝。 季景西险些被她这毫不设防的撒娇击溃,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讨好地捏捏她的脸,“我回头去给你赔罪好不好?乖乖让温少主给你瞧伤,我待会来接你。” 杨缱微微一怔,“你要走?” 他只是送自己过来?不留下吗?是……还有旁的事要做? “留下陪你也不是不行。”景小王爷故作深沉地沉吟,“不如求我?” “…………快走!”少女破功。 “好好好,这就走了。”季景西被赶得一步三回头,“温喻之,阿离本世子就先交给你了,给本世子端好你的医者本分听见没?我家阿离要是回头少一根头发丝,我……” 碰! 杨缱忍无可忍地拍上了院门。 庭院里终于安静下来,少女满脸尴尬地回过身,想对温子青说点什么,后者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淡淡道,“坐。” “……”杨缱难得气弱,乖乖在石桌旁坐下,看着温子青将脉枕拿出来,当即便要将手放上。然而没等她抬手,对方便先一步阻止了她,“别动。” 杨缱愣了愣,下一秒,温子青微微倾身,亲自将她的手臂抬了起来,“放松,无需用力。” 听话地放松下来,杨缱一边任他捏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好奇道,“温喻,你从国师塔来吗?” “不是。”温子青专心致志捏着她脱力的手臂,随口答,“我本在附近,燕世子寻了我,说你可能会受伤,拜托我来瞧瞧。” 杨缱讶异地微微张口,“……他先一步猜到的吗?” 温子青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抬起眼,顿了顿才道,“我看了你的比试,太过冲动,不过能赢下来,很了不起。你的对手是个高手。” “多谢。”杨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能赢的确侥幸。虽说南苑教授君子六艺,但并非每样都要学到极致,这也非南苑与世族的本意。我今日是气运好。” 温子青点点头。他世族出身,明白杨缱话中之意。世族培养弟子,尤其是女子,君子六艺只是锦上添花之举,平日里练习骑射也只是为了君子之风、修身养性,而非培养武状元。世族子弟,总归要什么都会一些,但不求专精。 “如何?”待眼前人重新坐回石椅,杨缱问。 “伤得不重,但按理也需静养数日,如果你今后还想同今日这般骑马射箭的话。”温喻之平静回答,意料之中地没在少女脸上瞧见后怕和惊讶,明白她这是心中早就有数,也的确是想好了分寸才出手的,不由面上微霁,“看你这般,我倒没有白白期待。” “嗯?”少女歪头。 “若你是个不顾分寸、只见眼前得失之人,我会很失望。” 年轻的国师说话丝毫不客气,但却让杨缱露出了笑容,“看来我没让你失望呀。” 温少主微微颔首,摸出银针先帮她稳住伤,一番诊治后才接着道,“擂台赛弃了。” “好。”杨缱毫不犹豫地选择听他的。 忍不住抬眸看她一眼,温少主被如此听话的病人感到分外满意,唇边也多了笑,“文试在三日后,到时我去锦墨阁给你埋针。” “好。”杨缱点头,“你的医术,我是信的。” 她眸光灼灼,目中有星,望过来时仿佛一泓清澈见底的池水。温子青少见地与她对视良久,这才略有些仓皇地移开眼,顿了顿道,“可还有哪里不适?没有的话我便开方子了。” 杨缱摇摇头,一边看他写药方,一边百无聊赖道,“温喻,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你给我些建议可好?” 温子青下笔不停,只道,“你说。” “我想将漠北王家的故人接来京城,可我出京不便,府中派出去的人又不得对方信任,否则也不会只将子归一人送来……”杨缱苦恼极了,“我已修书数封去漠北,可得到的回信却都只是不温不火的问候。那不是我外祖家的亲人吗?为何他们不信任我重建王家之心?” 白衣青年沉默听着,直到将最后一笔写完,才缓缓抬起头,“你想好了?” 杨缱点头。 “重建一个世家大族,非一日之功,个中困苦,非比寻常,真想好了?” 杨缱抿了抿唇,“……我承认我先前的确动摇,虽是沿着这条路在走,可终究不够坚定。但就在武试开始那一日,我忽然就觉得,王家的荣光不该被埋没。温喻,我不想再让琅琊王氏成为一个连提都不能轻易提的禁忌,我想让子归挺直腰板长大。” 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女,温子青良久才垂下眸,先是将晾干的药方子叠好放在一旁,之后又将银针收好,直到一切都收拾妥当,才重新对上她。彼时杨缱也在一动不动地望他,见他看过来,微微挺直了脊背。 “五月,北方许会有变。”青年突然没头没尾说道。 杨缱安静地听着。 “自下一丈峰起,祖父便嘱托我看护你。”他道,“我帮你去漠北将人带回来。” 第111章 花开两朵 “自下一丈峰起, 祖父便嘱托我看护你。”温子青说,“我帮你去漠北将人带回来。” 他眉眼舒展, 似是笑了一声,“假若能算好时日, 大约能赶得及你的及笄礼。” 杨缱怔愣, “你亲自去?这怎么行!” 温子青似是料到她会拒绝, 也不反驳,只平静问,“信不过我?” “怎会!此乃两码事。”杨缱急的起了身,“温喻, 我本意是请教, 而非要你独揽……” 白衣青年摇摇头,将她重新按回去, “我也并非特意为你,而是本就要走一趟北域。你告诉我王氏境况, 我来判断怎么做, 省心省力, 无需多言。” 温喻之这个人, 说话做事有自己独有的腔调节奏, 一旦那双可观星辰古今的深邃眼眸对上你, 说服力极强,甚至让人不敢反驳、无法反驳。从另一方面来说, 此人看似冷情冷面, 实则强势至极。 杨缱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他的强势了, 如今的他,与二月二前某晚突然跑来让自己抗旨的温喻之有何不同? 思索良久,她终是妥协,将自己如何与漠北那边取得联系,又是如何接子归回京,中途又与王氏遗袍通了几次信,信中说什么,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温子青听得专心致志,时不时颔首,目光始终停留在两人之间的虚无上,不过分也不咄咄逼人,却又恰到好处地显露出郑重和认真。 大概一炷香后,杨缱说完最后一个字,温子青刚刚好拔下她手臂上的第一根银针。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沉默时间,直到国师大人示意少女动一动手臂,少女才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他的神色。 “若是哪里需要指正,你定要告诉我。”杨缱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开口。 “嗯。”温子青随口应了一声,目光跟随着她手臂上下摆动的轨迹,恍然发现杨缱正等着他说点什么,少见地噎了噎,犹豫着试探道,“唔,做的不错……?” 杨缱哭笑不得,“是夸是损?” “夸。”温少主这回不犹豫了,“虽有不足,但你已尽力了。”他扶着人坐下,沉思片刻才又缓缓开口,“我还有一疑问。” 杨缱点头,“你说。” 温子青静静抬眼,“琅琊王氏第五十四世代宗主,是谁?” 竹舍庭院里寂静一片,唯有风吹动竹叶时沙沙作响的清音,似乎在配合着他的话,轻轻讲述那个古老家族长达近千年的历史。 从发迹,到辉煌,再到沉沦,在时间的长河中起起伏伏,琅琊王氏几乎是天下人心中一个不灭的神话。在这个庞然大物一朝衰败前,曾出过四十多位首辅,三十余位皇后,十几位纵横天下的名将,几百个青史留名的雅士重臣,甚至历史上曾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 王氏世族第五十三世代的家主,名为王照,正是杨缱的外祖,王子归的亲祖父。 白衣青年一动不动望着杨缱,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仿佛在用眼神告诉她,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 少女也陡然安静下来,刚施过针的手还在微微颤栗,但却在迎上眼前人视线时奇迹般稳下来 她看着温子青,良久,坚定地吐出一个字—— “我。” ———— 那厢,离开了竹舍的季景西并未原路返回,而是抄了近道绕至另一边,没多久,无霜与无泽悄无声息地出现,前者道,“主子,人跟上了。” 季景西点点头,步履不停,“看好他,搞清楚他武试结束后去见谁,之后把人带到别院等我,尽快查清身份。至于被顶替身份的赵大平……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是。”无霜应声领命而去,留下无泽继续陪着主子。 季景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国子监之于他如自家后院,到了小路尽头果断转弯,没走几步便遇上了另一青衫男子,正是受命等在原地的柳东彦。 “小王爷。”对方笑嘻嘻地拱手,“您老可是让彦好等,路上遇事了?” 季景西凉凉瞥他,“废话少说。” 他口吻硬冷,却是一如既往难以捉摸的脾气,柳东彦也不计较,凑到他面前笑道,“不问就不问,不过属下这般尽心,连县君的比试都忍痛舍弃没看,这,县君二月二祭典上弹奏的琴谱,您看是不是……” 话音未落,前方之人猛地停住脚步,懒洋洋抬起眼皮。 不过一记轻飘飘的眼刀,柳东彦到嘴边的话便不由自主咽了回去。他苦着脸撇嘴,决定暂且放弃向上司争取福利,正色道,“您所料不假,县君当时在校场上,下头的确有人带头起哄,属下费了一番功夫才确定人选,跟上去一看,豁,您猜怎么着?” 对上青年那求配合的眼神,季景西气笑了,“柳少贤,毛病就是改不了是不是?皮痒?” 大抵是想起了在宗正司被大魔王支配的恐惧,柳少主干笑两声,不再废话,“咳,带头起哄的有二人,一是裴家三少爷裴玏,还有一人是冯林。” 季景西继续往前走。 柳东彦讪讪摸着鼻子跟上,“小王爷,您说说,这冯林也太不懂事了,他不就是跟县君有点龃龉嘛,至于这般小心小眼?亏得他如今还是你我同僚、是宗正司一份子呢,简直毫无君子之风!这说出去真是丢人……” “冯林不仅跟杨缱有怨,整个冯家都跟信国公府不对付,你指望他有君子之风?”季景西冷笑。 “啊?还有这事!”柳东彦惊讶,一出声,立刻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下属的失职。他入京两个多月,却还没能将盛京这些个势力之间的关系完全捋顺。发现季景西并未动怒,柳东彦连忙开口,“这却是属下失职了,下次定不会再犯。那就先把冯林放一边,说说裴玏。”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点头。 “这个裴玏……”柳东彦摩拳擦掌,本是打算好好说上一通,结果开了口才发现,这裴三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个裴家庶子,文不成武不就,跟裴小侯爷那点嫡庶之间的矛盾满京城无人不知,想来想去,最后只憋出一句,“他好像……和书贤走得挺近。” “谁?”季景西蹙眉。 “丁书贤。”柳东彦卖起宣城时的狐朋狗友毫不留情,“丁太守义子,您见过的,她妹妹不还那个什么您嘛……” 季景西:“……” 太阳穴一跳一跳发着疼,红衣青年停步,“柳少贤,用不用爷亲自教教你怎么说话?” 柳东彦顿时一僵,迅速认错,“属下嘴上没把稳,您别计较。说回丁书贤。” 说着,不等季景西开口便继续道,“丁家妹子自从二月二祭典后得了个一舞倾城之名,可谓一飞冲天了,她也到了年纪,丁家希望她能攀个高枝,于是便留了京城准备说亲。如今丁府是书贤主事,丁太守已回宣城。属下也不知丁书贤是如何同裴玏混熟的,这里头有没有什么联系,也说不准。裴家那边想必您更清楚,属下猜,他是也与县君、或者信国公府有仇?” “仇?”季景西听到这个字眼,笑了,“裴玏那个废物,早几年前爷几个把他扒光了挂东城壁上时他都没敢骂一个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惹杨家兄妹!不要命了?别说杨缱,就是杨绪冉一根手指头都能废了他,更何况后头还杵着个更可怕的杨绪尘。” 柳东彦震惊瞪眼,好半晌才干巴巴道,“……可属下瞧着他今儿喊得挺起劲。” “不是受人指使,就是借机出出气罢了,鼠头鼠脑,也只敢如此行事了。”季景西摆手,“说回丁书贤。你说他如今留在京城,可有同哪些人交好?” “……倒是有几个。”柳东彦努力回想,“临近大考,京里不少雅宴,属下跟着混了几个,见过他几次。有一回是与六殿下、裴玏一起,还有一回是与太子殿下、陈家陈洛等人同行的。” “陈洛?”季景西听到了个耳熟的名字,却是想不起是哪根葱。 柳东彦苦笑,“我的小王爷欸,陈洛是您皇姐、靖阳公主的未婚夫啊!” 哦。 季景西冷漠。 沉思片刻,他笑起来,“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柳东彦虚心求教。 季景西拿手指点了点虚无的空气,“这几个,可都是东宫那边的。” “……”这话可是不能乱接了。柳东彦心下骇然,没敢将“今日之事是东宫手笔”这句猜测说出来,哑然地望着前头人。 “行了,做的不错。”后者拍拍他,“剩下的不用你管,给爷盯好冯林和裴玏,尤其是后者,看他接下来会与谁接触。” 柳东彦乖乖点头,想了想,忍不住问,“小王爷,裴家……到底是哪边的?” 季景西挑眉,“你说呢。” 柳少主为难地挠头,斟酌着说了句保守的,“裴家亲皇族。” 季景西望着他笑起来,“继续。” 柳东彦深呼吸,先是谨慎地望望四周,之后才一口气说道,“属下虽入京时日短,但因是局外人,反而看得更清楚。裴家内部不合已不是一日两日,如今似乎分了两派,相同的是他们依旧亲近天家,不同的是,裴世子同您几位要好,而另一派……属下是说,以裴侯爷为首的那一派,如今与东宫那边走的越来越近了。” 他看着季景西,斟酌良久,终是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一句,“属下不懂的是,如今并未传出什么夺嫡风声,为何太子殿下还要……” 季景西扬起了眉梢,“还要什么?” 柳东彦咽咽嗓,干涩地吐出两个字,“……结党。” 话音落地,对面的红衣青年大笑出声。 柳东彦被笑得越发站立不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拘束地站在原地,乖如鹌鹑,安静如鸡,丧气地看着顶头上司嘲笑自己,“小王爷……” “柳少贤,你可真敢!哈哈哈哈……”季景西笑得眼泪都快出来,扶着无泽喘气,“爷今儿给你提个醒,柳少贤,你若有朝一日遭难,定是因为这张把不住门的嘴。” 柳东彦顿时哭丧脸,“您可别吓我了,我这都上了您的船了,也就对着您才这么说的。实不相瞒,入京第一日我去拜访姑母,姑母便对我说过,您是个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要么我出了宫门就打道回宣城,否则进了宗正司大门,就只有一个选择,那便是跟着您。您可不能不管我啊!我承认当初在宣城是我年少不经事,这都过这么久了,您就别介意我当时没脑子了。” “滚蛋,别给爷来这套。”季景西好笑。 柳东彦眨眨眼,重新笑起来,“总之,反正话都说了,您就当给我提个醒。” “不给。”季景西懒洋洋站直,继续往前走,“自己用眼睛看,长那一双招子要是没用,爷不介意亲自给你废了。” 话说到这份上,柳东彦也知自己今日是不可能从季景西嘴里得到准话了,想了想,安静地跟了上去。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进了南苑,停在一座院前,季景西才淡淡道,“想好了再进去。” 说完,他便先一步推门而入。 柳东彦明白他意有所指,在门口停留片刻,咬牙跟了进去。 一进门,柳东彦才发现这居然是南苑书房设下的药庐,心中疑惑,不敢多打量,紧跟季景西穿过庭院来到后舍,走进一间药房,惊讶地发现,已有几人在场,瞧着架势,似是在疗伤。 扑面而来的药香之中,季景西开口,“伯父伯母,斐然伤势如何?” 药房之中有三人,躺在床榻上的正是先前被带走的孟斐然,旁边则是孟家家主和一位妇人。 “景西来了。”美艳的妇人首先笑着开口,“劳你还为这小子挂心,不妨事。” “嗯。”孟家主捋着胡须,“诊治及时,不过卧床数日罢了。” 季景西笑着行了礼,转眼对上床榻上的年轻人,后者生无可恋地翻白眼,“卧床数日还叫不妨事?娘,在您眼里,我非得伤得再重些才算个事啊。” “不然呢?没出息,连个区区武试都能落得这般下场,平日里真是太纵着你。”妇人嫌弃地瞥他一眼,“若非你是我亲儿子,今日非要在你身上试试我沈家独传的正骨功夫。” 听到‘正骨功’,孟斐然心有余悸地看看自己被裹成棒槌的双臂,讨好地笑起来,“是是是,娘说得对。” 妇人被他这没脸没皮气笑,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转而对季景西道,“你们在这说话,厨房煎着药呢,伯母去瞧瞧,顺便煮些桂枣粥如何?伯母记得你喜欢。” 季景西这些年与孟家走得近,言语间都透着爽利亲近,“不跟您客气,只是侄儿这会不饿,不劳烦您,过几日我上门瞧斐然,到时您可要亲自下厨,不然侄儿可是不依的。” 妇人被他不着调的话逗笑,好声应下,又转头瞪一眼孟斐然,这才施施然出门。 柳东彦很有眼力地将人送出去,而后掩住房门,回过头时恰对上季景西淡然望过来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柳东彦垂了眸,安静地站在一旁。 这厢,孟斐然开口,“武试那边如何了?” 季景西待孟家主落座后才在另一侧坐下,道,“还行,算不得太丢脸。” “知道是谁在针对咱们了?”孟斐然挣扎着半坐起来。 “有点头绪,拿不准。”红衣青年顺手帮他塞了个软垫子,“别问了,烦不烦?爷又不是特意来看你的,别吵。” 可怜的伤患被这话气得半死,还没等怼回去,便见季景西转向自己父亲,“我是来找伯父的。伯父在御前,不知有何发现?” 此乃正事,孟斐然不得不咽下忿忿。孟家主则沉思片刻,摇头,“并无异常。实在要说的话,皇上似是对你们轻易败北也很诧异。” 孟斐然与季景西悄然对视了一眼。 皇上很诧异,那就说明此事他老人家并不知情了。 “太子呢?”季景西问。 “太子?”孟家主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太子殿下也并无异举。不过苏家那小姑娘脸色不太好,大约在为你们担忧。为此,太子殿下还特意安慰了她几句,瞧着是紧张过头了。” 孟斐然闻言嗤了一声,季景西则面不改色。 孟家主看了一眼不能动弹的儿子,叹气,“南苑成立至今,从未有过十八人还未学成下山便声名远扬的,这之中固然有出身的缘故,有南苑历久弥新的盛名加持,但你们这些年都没踢到过铁板,是实力使然,也是运气使然。景西,伯父说句不中听的,你们太过顺遂,殊不知人外有人。今日之耻,当要为你们敲响警钟。” 季景西定定看着他,顿了顿,谦逊地点头,“伯父忠言良语,景西自当谨记在心。” 虽是这般说,可季景西也好,孟斐然也好,心中却也有着不同声音。南苑十八子,不过一个虚无名头,外人无论如何吹捧,他们这些人却是没几个把这名头当回事。说白了不过一群出身优异、却还没来得及立起来的小辈罢了,有多少人会同一群涉世未深的小辈计较? 仔细想想这十八个人。 杨绪尘,久病不愈;杨绪冉,信国公府一庶子; 陈泽、顾亦明,各家未来继承人,想要当权,至少要等十年后; 徐衿、裴青,不受宠的嫡子; 季琤、陆卿羽,没有野心的皇子和书呆子未婚妻; 孟斐然,半涉朝堂半涉江湖的医传之家少主,京城贵人圈子不怎么看得上的存在; 贺阳,死了; 季景西,恶名远播的纨绔。 季珏,母妃逝世、被忘得差不多的边缘皇子。 真正当得起天下人口中一声“南苑得意门生”的,不过杨家嫡女杨缱、“一门双状元”苏家兄妹,坐拥整个漠北大军的袁少将军,和以女子之身、却领兵杀敌的靖阳公主季君瑶。 这五人之中,杨缱身份最高,季君瑶最受宠,苏家兄妹最得皇帝青眼,袁铮最动不得。 武试筛考,这五人都没输。 不怪乎季景西怀疑这场筛考有阴谋。南苑十八子的名声大部分是捧出来的不假,可三人成虎,又有多少人知道这其中高低?世人眼中,南苑就是实力象征,出身南苑,天生便有着庞大的政治资本。南苑子输给平民武夫,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便是换他来做这件事,想要给南苑泼污水,他也会选择一个万众瞩目之所,拿南苑十八子开刀,且还不能做绝,必要有输有赢,输多赢少,即便有人诧异,也能归结于他们实力不济。 但季景西依然瞧不上背后之人的心胸。 换做他,无论想达到何种目的,首当其冲要拿来开刀的,必然是两个皇子和杨家兄妹。这人倒好,杨家他不敢动,两个皇子里也只敢动毫无背景的季琤,苏奕更是大胜。输的反而是没有家族支持的徐衿、家族势力低弱的陆卿羽、与族人内斗的裴青…… 真真是从里到外透着股上不得台面的贼目鼠胆劲。 若不是孟斐然因此受伤、阿离又被牵连,季景西怕是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说不得还要嘲笑那人有心无胆,一手好牌打成这番不堪入目之模样。 南苑书房名声扫地,对谁有好处? 季景西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件事,如今也不过勉强得出一个不太准确的结论——东宫。 这十八个人,除了顾亦明,没有一个是东宫党羽。 而顾亦明,说来可笑,其真正与东宫的牵扯,来自于季珪的好弟弟季琅要娶他的亲妹妹顾惜柔。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谁能说得准六皇子是不是永远都忠于季珪?季琅,背后不需要太大的势力。 往小了说,比起顾家名声受损,整个南苑十八子都被踩脸难道不是更大的收益?而往大了说,如今的南苑,是个已被神化的存在。在上位者眼中——尤其是可能登位、却至少十年间都无法将其掌控的太子眼中,是不是很碍眼? 一个当今皇上登基多久,就做了多久太子、凝望了多久皇位的人,多疑、不自信、刚愎自用,太正常了。 他的父皇,就像一座仰止高山,无论他做了多少事,往上爬了多久,都看不到尽头。 柳东彦说东宫结党。 季景西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季珪成年后开始培养党羽,可结果呢?他的父皇亲自将他最牢固的羽毛——谢家,折了。然后一夕之间,十年心血白费,连他自己都险些没保住东宫之位。 然后又过十年,季珪做了什么?兵权,皇帝不准他碰,唯一的势力只有京郊大营;朝官,三位宰相瓜分了朝堂,杨霖他争不过,苏怀远,他近日才争取到与之结亲,而陆鸿,那是皇帝的人。 民间声势? 皇帝尚且康健,在位期间政治清明、盛世太平,偶有战事也都最终获胜……民间声势是属于帝王的,对于他们这位陛下来说,太子,谨守本分,不惹百姓恶感,有明君之相足矣。 季珪倒是也做了些事。 五年前,他极力为王谢平反,以此挣得了天下世族的好感。可这难道不是在打他父皇的脸? 至于内宫…… 你能指望一个被丈夫灭了娘家满门的皇后,为他吹多少枕边风? 不细想,季景西绝不会意识到,他的太子堂兄,不知不觉已经这般不堪了。 “也不知皇伯父会不会因此感到失望。”季景西蹙眉开口,“怒伤肝,忧伤肺,他老人家这几日风寒方愈……” 身为太医院院正,孟家主与其父孟国手一道,这些年都在负责调理皇帝和太后娘娘的身子,平日里请平安脉也是由他亲自来,闻言,也跟着叹,“君威深重,喜怒岂是我等轻易能辨别?不过今日之事皇上虽没说什么,但回头你们也别闹腾得太过,陛下终究年纪大了,心力能省则省。尤其是你,景西,莫要再像从前那般胡闹。” “……”季景西眼睫微微颤了颤,下意识抿紧了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对话,对房间里剩下的两人来说,太惊悚了。 孟斐然半躺在床榻上,听到父亲开口的第一句话时便下意识望向好友,见他面色少见地凝重,愣了愣,想到了某个极其可怖的可能性,眉梢控制不住地抖了两抖。 而角落里的柳东彦,更是因为联想到来时路上与季景西谈论的话题,以及进门前他意有所指的那句‘想好再来’,几乎刹那间惊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们……好像一不小心,知道了某些决不能说与外人听的秘密……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红衣青年身上,柳东彦眼瞳深处都在止不住地颤。他不笨,甚至可以说除了有些年少轻浮,心思灵活的很,否则也不会被景小王爷看上眼,继而带在身边。他甚至敢确定,季景西将自己带进这间药庐,为的就是让他听到孟医正的这句话! 圣上年纪大了? 要省心力? 什么意思?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妈呀,柳东彦欲哭无泪,简直一刻都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转头就走,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二话不说回府邸收拾包袱,京城,再见,小爷要回宣城做二世祖了! 什么鬼!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吗?! 小王爷你真是坑我坑大了你知不知道! 房间里很是安静,大抵是孟斐然与柳东彦的目光太过赤|裸,低眉敛目的季景西忽然措不及防地抬眼,于孟家主不察之际冷冷看向两人,其警告意味之浓,仿佛一把锋利至极的尖刀,就这么狠狠戳进两人胸膛,堪堪将刀尖抵在心肺前。 杀气溢然。 孟斐然与柳东彦浑身一僵,只觉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 然而不过须臾,季景西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起身告辞。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也不多说,只拍了拍孟斐然的肩,而后便带着柳东彦离开。 回去路上,柳东彦几次欲言又止,却不敢开口,既对季景西那一眼心有余悸,又怕自己想多了,纠结辗转,最后近乎认命般丧气地接受现实。 “小王爷……”柳东彦什么都没做,却感觉心神俱疲,望着走在前头的红衣青年,有气无力地呼喊,“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季景西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番,面露讶异,“你怎么还在?” 柳东彦:“……” “还不走?”景小王爷好气又好笑,“等着爷拿轿子送你呢?给我滚去办事!” 柳少主顿时醍醐灌顶,“哦哦!办事,对!我得去盯着冯林和裴玏!” “知道还不去?”季景西白他一眼。 “去了去了,这就去!”柳东彦总算找回点精神气,“那您去哪?” 季景西耐心彻底告罄,“接你祖奶奶!你去不去?” 柳东彦:“不了不了……” 他祖奶奶在宗庙里摆着呢……惹不起惹不起,他不想再认一个祖宗,真的。 第112章 可惜了 当杨缱回到校场上时, 才知道自家三哥绪冉居然和对手战平。在她身边的季景西似乎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短暂地怔了一下。 “三哥大概会高兴。”少女半晌才道,“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很难得, 若能同朝为官, 也是一则美谈。” 季景西诧异地看她一眼,“不觉得这些人是别有所图才来应试的?” 杨缱抿了抿唇,“便是有, 也不可能是全部。别有所图又怎样?若他们最终都愿为国效力,南苑败也败得从容。” “话虽如此。”季景西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看她,“但今日你们的对手刻意隐藏实力,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少女不由得回头对上他,沉默片刻才道, “今日我们败于轻敌自傲, 而非那些下三滥的手段, 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或许有不对劲之处,但归根结底还是实力不济。小王爷, 别忘了我们可是南苑子。何时起, 南苑子开始输不起了?” 她神色淡然,眼眸深处连一丝不甘愤怒都没有,冷静清醒,却又一片赤诚。季景西听呆了, 望向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变得火热。 胸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不断蠢蠢欲动, 裹狭着不足言语形容的感慨和骄傲, 兴许还有一丝丝自惭形秽, 强势地破土而出,以至于季景西忽然生出一股子冲动,想就这样拉着她昭告天下——看,小爷我喜欢的人,天下第一好。 ……怎么就这么好呢? 杨家真厉害,养出的姑娘又好看又气韵不凡,生在复杂的世族里,经历过那么多不平和苦难,居然还对所有人抱着善意和宽容。 真的是…… “杨缱。”季景西摆出了他这辈子最严肃的模样,“你往北边看,看见杨绪冉他们了吗?” 杨缱怔了怔,乖乖转身,点头。 “你现在就回他们身边待着去。”他开口,“走。” “……啊?”少女愣。 “走啊。”季景西催促。 “喂!”杨缱皱眉,“又搞什么呢你。” “走就是了。”季景西严肃道,“听话,不然我现在就拉你去皇伯父和杨相公面前,当着文武百官和这么多人的面向信国公府求亲。” 杨缱愣。 “快点,趁本世子还冷静着。” “……” 这人真是! 突如其来的喜怒不定,让杨缱不愉之余也感到疑惑,欲言又止时,不经意瞧见他眼底暗色,忽然意识到这人不是在同她说笑。 他居然是认真的。 明白这一点,少女控制不住地在瞬间红了耳根,也不知季景西突然的是怎么了,生怕他不顾一切乱来,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转身落荒而逃。 还站在原地的红衣青年悄然松了口气。 “……主子。”无泽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县君走了。” “嗯。”季景西面无表情地转身。 无泽快步跟上他,“主子,要是方才县君没走,您真的会求亲吗?” 青年重新摆出那副慵懒模样,凉凉睨他,“爷从不放空话。” 无泽瞪眼,“哇,那岂不是好可惜?方才属下就应该拦下县君的。” 季景西没有答话,一直沉默到看台前,才自言自语般嘟囔一声,“……是挺可惜。不过算了,不合规矩。” 无泽愣了一下,不自觉停下脚步,眼睁睁看他走上看台与人寒暄。不知为何,无泽忽然觉得他家主子有哪里与从前不同了,也说不上来,却莫名地为此感到心里堵得慌。 他是从皇家暗卫营出来的,跟在季景西身边的时日不长,当年在营里就听了许多有关景小王爷的传闻,什么嚣张跋扈,什么无所顾忌,什么横行霸道、视礼法于无物……结果真到了这位主子身边了,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他家小王爷……太温柔了。 到御前求赐婚哪里不合规矩了?翻遍大魏朝律例都没有这一条。 不合的,怕只是弘农杨氏的规矩。 真正入他眼的人,在他这里,大抵能将人纵容上天,从而多了更多只有季景西才能赋予的特权。 而季景西呢? 便是一步又一步拖着底线往后退,哪怕背后是天堑绝壁,也能笑着说,我没事,都听你的。 ### 南苑武试筛考第一日结束了。十四人参加,五人落败,一人战平,其余八人也有不少险胜。这一成绩,着实无法令那些对南苑有所期待之人满意。 皇宫勤政殿前,苏怀宁板着脸禀报完接下来的擂台赛事宜,刚一出门便与靖阳、季珏打了个照面。两人也是被召见的,见到山长,连忙行礼。面对两个学生关切又自责的目光,苏怀宁一句责备也说不出,只能轻叹一声。 “山长……”季珏看一眼不远处的宫门,“父皇他可有说什么?” 苏怀宁摇摇头,“皇上什么也没说,但你二人还是谨慎为上。武试出的纰漏,要尽快想法子弥补。如今舆论关注的还是南苑落败,尚且能为你们拖延一二,但难免会有有心人意识到武试排名出了岔子,小心些。” 南苑十八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于情于理,他都会选择站在自己学生这边。这与家族、政治、利益都无相关,在苏怀宁身上,人们只能看到一个大儒对弟子尽责尽道之心。季珏与靖阳何尝不知他,心中均是感动异常,也越发愧疚,想了想,还是没多说,恭敬地目送老师离开。 勤政殿内,不少人都在。大考乃一国重事,南苑筛考也同样受八方看重,如今武试告一段落,轮到皇帝听听众人看法了。季珏与靖阳进门后,在老皇帝的示意下安静地找了个角落待着,一边听旁人都在说什么,一边打量看来了谁,结果一个不小心,瞧见了不远处某个穷极无聊、抱着果盘吃得开心的某红衣辣眼之人。 紧张得不行的靖阳和季珏:“……” 吃东西被逮个正着的小王爷:“……” “你……”靖阳一言难尽地看他。 “你们……”季景西与她异口同声,后者礼让,季景西想了想,捏起一颗樱桃,“来点?” 靖阳只觉自己眉毛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咯嘣一声捏响了指关节。 彼时恰好殿内安静下来,顿时便将声音凸显,众人顺着看过来,老皇帝也想起了两人,便道,“老七,靖阳,你们也来说说。” 说什么?靖阳两人心下咯噔,悄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一片茫然。靖阳硬着头皮出列,一句启禀父皇说完,半晌没见下文,心下开始责怪季景西这个在勤政殿吃东西的奇葩。 好在这朵奇葩也意识到她的窘迫,放下果盘,出列站在她身边,大咧咧地拱手行礼,“皇伯父,这都说半天了,有什么可论的?不就是陆卿羽他们几个输了嘛,武试场上,有输有赢很正常,司大统领和袁大将军都不敢说自己是常胜将军,这群人……” 他环视一圈,将每个人都认真看了一遍,缓缓道,“这群人,怎么就说的像是南苑不能输了?谁定的规矩?站出来念给本世子听听?” 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下意识反思起了季景西的话。但很快有人便意识到他在偷换概念,当即站出来道,“小王爷,话不能这么说。的确没有人敢夸下常胜海口,但南苑十八子在武试中输得难看,这小王爷总不能否认?” 季景西仔细地将说话人打量了一番,“你是……吏部少卿,裴桦?” 对方回礼,“正是在下。” “没记错的话,裴青唤你一声二叔?”季景西慵懒颔首,“你说的对,你侄儿他们是输得惨,然后呢?你这个做叔父的想说什么?” 裴桦脸色尴尬,见他丝毫未动怒,忽然觉得心中没底,但还是顺着想法开口,“南苑书房乃是天下第一学府书院,汇集南北大儒名士,每位出山学子都才华横溢名动四方,已是成了我大魏朝、乃至九州四海最富盛名之所。本朝律例明文规定,只要出身南苑,入朝为官可享吏部优待,便是不入朝,每年也会给其所在家族一份例赏。这一点,小王爷可知?” “知道。”季景西干脆点头。 裴桦越发觉得不踏实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配合的季景西,悄悄瞥主座,御案之后,皇上也在撑着手臂听他们二人说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据臣所知,南苑书房自有筛考传统至今,还从未出现过十四人下场,只八人胜出,且完胜之人仅有四的惨烈战绩。臣是否能认为,南苑书房已被捧得太高,失了真意?还是说,南苑十八子,名不副实?” 季景西都快想为他抚掌了,“哇哦,你这么说你侄子,裴青知道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桦尴尬得头皮发麻,家族内部的矛盾就这么被人大咧咧搬上台面,任是哪个世家子都会觉得羞耻。他停顿了一下,豁出去般闭眼,“臣想说的是,鉴于南苑十八子在筛考中的不合格表现,以及其对南苑书房名声造成的巨大影响,应当取消其吏部优待与封赏,废除此项规矩,以儆效尤。” “豁,裴少卿这是要代表裴家做出表率了啊。”季景西惊叹。 “景西!”同样在列的燕亲王太阳穴都被闹得疼,忍不住警告他,“给我正经点。” “是,父王。”季景西乖乖听话,又转向裴桦,“裴少卿,说完了?就这样?” “不……”裴桦下意识望了一眼太子与苏相公的方向,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然而想到身后种种,还是决定拼一把。 他挺直腰杆,声音朗朗,“除此之外,还应当取消落败之人进入南苑的资格,剥夺其学子身份,终身不得再收入山门!”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季景西猛地眯起眼。 第113章 无话可说 裴桦一言, 震惊四座。 靖阳、季珏两人同时抬头, 怒而瞪过去,苏怀远、太子等人也俱是惊讶模样, 就连向来不动如山的杨霖都睁眼瞥过来。唯有老皇帝还保持着镇定, 看看裴桦,又环视一圈其他人, 深邃的眼眸下不知在想着什么。 季景西像是第一天认识裴桦一般, 重新将此人从头打量到脚, “裴少卿,你认真的?” “陛下面前, 怎敢违心而论?”裴桦挺直脊梁, 颇有一副言臣死谏之貌。 “所以, 你是想,将裴子玉、陆卿羽、陈泽、徐衿, 还有我五哥逐出南苑山门?”红衣青年列举着, 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 几乎气笑了。 说出口的话如泼出去的水, 事已至此, 裴桦必须坚持到底。他定定回望季景西,摇头,“不,还有鸿胪寺主簿杨绪冉。” 嗬! 居然还有杨家子?? 大殿之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杨霖, 后者面无表情, 一双深眸平静至极地看着裴桦的侧影。后者芒刺在背,袖下的手指节泛白,却是完全不敢回头。 “伯风,杨绪冉是令郎?”杨霖的身边,燕亲王半侧过脸低声问。 “回王爷,是犬子。”杨霖轻轻颔首。 “那你不说点什么?”季英挑眉。 “这不有人在说么。”杨霖揣着袖子换了个姿势站着,“有令郎在,轮不到霖出面。” 季英:“……” 等等,这话他怎么就不爱听呢? 燕亲王哭笑不得,“你儿子你自己不操心,让我儿子替你操心??杨伯风,你可以啊。” 杨霖眼观鼻鼻观心,“王爷比我这个外人更了解世子,您认为他摆不平?还是说您觉得,令郎会袖手旁观?” 季英气笑了,“你是说我儿子会上赶着给你们杨家帮忙?” 听到这话,杨霖总算抬起眼皮,转头看向身边人,“王爷,真要霖答您这一问?” 季英:“……” 嗨呀好气。 季景西你真给你爹长脸!! “杨伯风,你仗女儿的势,丢不丢人!”季英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杨霖低笑了一声,好脾气地答,“王爷也可以仗令千金的势,霖不介意。” 燕亲王被堵得不轻,干脆不说话了。他倒是要看看,今日裴家人是要怎样将杨家拖下水——世族之间的内斗,他一个王爷,真是巴不得做壁上观。 就是可惜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这种时候,放裴桦去和杨霖狗咬狗不好吗?千万别瞎搀和啊。 燕亲王心里怎么想的,季景西大抵是猜不出来,他听完裴桦的一番慷慨陈词,也不管身后季珏与靖阳是个什么反应,就这么微微眯着眼打量他,突然轻笑出声。 “裴少卿。”他懒洋洋地抱臂而立,“你对本世子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是应该对着皇伯父说吗?来,在陛下面前跪好,将你方才的话,想好了,再说一遍。” 他抬抬下巴,示意裴桦转过去,后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未正式陈情谏言。季景西的神态很是轻蔑,但他懒得同小辈计较,这便一撩衣摆跪了下去,“启禀皇上……” “朕不聋,听见了。”老皇帝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裴爱卿之言,你们也都听见了?同意不同意,都来说说。太子?你先来。” 季珪被点了名,为难地出列,“父皇,今日南苑书房战绩的确不尽人意,但裴卿所言……是不是略重了些?取消优待倒还可被接受,逐出师门这个,还是再商议。” 老皇帝淡淡看他一眼,也不评价,转而望向苏怀远。后者低着头不与其对视,竟是没打算开口。老皇帝也没坚持,而是转向杨霖,“杨爱卿,你说。” 杨霖无视身边燕亲王嗤笑的一声,镇定出列,先是看了一眼裴桦,再对上太子,最后在靖阳等人希冀的注视下缓缓开口,“皇上,臣没什么好说的。” 老皇帝讶异失笑,“你没什么好说的?” “的确没什么好说的。”杨霖眼观鼻鼻观心。 “别给朕打马虎眼,别忘了你儿子也在裴爱卿提名之中。”皇帝没好气。 杨霖无奈叹息,“皇上,臣是真没什么好说的。今日在场之人众多,出身南苑的仅六,皇上您,亲王殿下,老臣,公主,七殿下,以及燕世子。臣且问一句,南苑可有规定筛考不许输只许赢?” “根本没有!”靖阳公主激动出声。 杨霖没有理会她,而是径直望向殿内地位最高的两人。燕亲王干脆利落地点了头,老皇帝也沉吟着应了一声。 “臣也不知有这样的规定。”杨霖平静开口,“有输有赢,实乃治学比试之道,输者该当如何,自有南苑规矩来定,太子殿下与裴少卿不知其中真相,自然会以为,筛考的输赢赏罚,是由朝廷做主的。” 话音落,裴桦顿觉脸上一阵火辣,季珪的神色也僵了一僵。 “再者。”杨霖继续道,“是否取消对南苑学子的优待,此乃吏部之事。吏部的事,自有苏相公和吏部尚书来决定,臣不能逾越了规矩。此不可说其二。” “至于这第三……”杨霖又叹了一声,“问题还是出在裴少卿不知南苑规矩上。自南苑开山至今,有权将学子逐出师门的,仅有山长和夫子。如今苏山长不在,南苑夫子也俱未出席,逐出山门这等事,从何谈起?所以臣说,臣对此没什么可说的。” 简简单单一番话,令整个大殿彻底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像是忽然被杨霖点醒,开始意识到,对啊,他们又不出身南苑,也并非吏部,干什么来讨论人家南苑十八子的去留? 诚然,今日武试筛考的成绩的确不好,但丢脸也丢的是南苑的脸,是南苑十八子的脸啊!真正该议的,难道不是此次武试出了诸多高手良才,实乃大魏之福吗? 这么想着,众人悄悄望向裴桦和季珪的目光都变得晦涩复杂,直将两人瞧得浑身不舒服,恨不得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都吞回去。 御案之后,老皇帝沉默良久,沉沉笑起来,“杨伯风,你这一推二五六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连朕也险些被你晃过去。” 杨霖笑着拱了拱手。 “别得意。”皇帝猛地拍了一下几案,“你这不能说,那不能说,朕要你何用啊?!吏部消优待那个可是能拿出来说的,别想跑!” 似乎猜到了对方会这么说,杨霖施施然拜了一拜,“皇上让议,那便议。” “别废话,说。”皇帝瞪他。 “这就说了。”杨霖从容开口,“南苑学子有吏部优待一事由来已久,裴少卿可知,为何会有这样一条规定?” 裴桦僵硬地拱手,良久才道,“还请杨相公指教。” 杨霖微微颔首,“朝廷之所以有这么条规矩,其本意是招揽南苑的学子入朝为官,为国效力。裴卿认为今日筛考,落败者不该享此优待,此乃你们吏部自己的事。但废除一项规矩,一个诏令,却是国事。若按裴卿所言,从此废除对南苑学子的优待,那是否需要再立另一项规矩来做补足?” 裴桦顿时一愣,“……这,为何要补足?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大魏朝人才济济,何必只扒着南苑书房?难道朝廷不主动招揽,他们就不愿为国效力了?那这样的人,不用也罢!” 噗—— 有人不小心笑出了声,众人回望,是御史徐翰。 “徐翰,你笑什么?”裴桦恼羞成怒。 徐御史摆摆手,“没什么,您继续,我不过嗓子痒,笑笑就好。” “徐御史,父皇面前,有话便说。”季珪不满地开口。 徐翰无奈只得出列,“回殿下,臣只是觉得,裴少卿实在可爱。” “徐翰!!”裴桦大怒。 “徐翰,别藏藏掖掖,有话直说。”季珪皱眉。 徐御史应了一声,直起腰,“那臣便直说了。”他向众人行了一礼,而后转头望向裴少卿,“裴桦,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裴桦:……??? 天外飞仙般的一句,让殿内许多人都险些没把住笑出声,而徐翰却恍若未闻,继续道,“我看,你不仅是脑子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年纪轻轻怎么浑身是病?这可不行啊裴少卿,杨相公方才都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你居然还不懂?你是怎么做到少卿的?吏部顾尚书今日告病不来,是被你气的?” “…………”裴桦目瞪口呆,简直要气炸了。 徐翰则压根不在意他那几欲吃人的目光,继续道,“来,我今日便给你讲讲课。杨相公方才说,吏部的优待是为了笼络南苑学子。那我问你,南苑都开授什么课你可知?” 裴桦顿时语结。 “你连南苑开授什么都不知,你说那一通说个屁啊!”徐翰袖子一捋,“我真是不懂你们裴家人每日究竟在干什么,你说说,啊,同样是家中有南苑子,我徐翰就知我儿子徐衿学了什么,你一个当二叔的,你居然不知裴小侯爷学了什么?你过问过他的功课吗?关心过他是否遇到过难题吗?一看你就没有。来,我告诉你。南苑开授六门主课,礼乐御射书术,君子六艺,其余大小偏门课程上百种,知道了?” 他一脸嫌弃,“亏得你还出身裴氏宗族,我且问你,你少时有曾像我儿子那般严苛地学过君子六艺吗?有随时随地被各种夫子拉去学什么占星、卜算、工艺、裁缝、烹饪、宗教……这些吗?你没有。那我再问你,你家中,可有出过大儒?出过名士?” “这是自然!”裴桦总算找到了理直气壮之处。 “那我再问你,你家的大儒名士,每一个都出仕了吗?”徐翰问。 裴桦一愣,仔细想了想,不由睁大眼睛。徐翰见状,撇嘴,“没有?知道为何吗?裴少卿,容兄今日在此劝你一句,有空多去国子监走一走,感受一下治学熏陶,别每日无事就在家里勾心斗角。为何那些大儒名士们后来都不出仕?依我看,就是因为他们学得太多,太深,太想走遍天下而受不得拘束了。” “南苑聚集天下名士大儒,号召之力从何而来?百姓吗?不,是朝廷,是皇上。”徐翰向老皇帝方向拱了拱手,“朝廷招揽南苑学子,皇上赏识他们,让他们一身学识得已为国而效,每一件政事都落之民众,继而又从民众反哺朝廷和南苑书房。南苑名气越高,名臣越多,南苑能聚集的大儒名士就越多,学子也就越多,从而能为朝廷而用之人也越多。这就是原因。懂了没?” 裴桦:“……” “我再告诉你。”徐翰还没说够,“早在吏部的优待诏令下达前,先皇武陛下便在命人编修魏律时特下过另一令,即,对有识有才之士,朝廷招揽后,不必拘泥官制。此何意?你一句轻描淡写废律说的轻松,若按你所说,苏舍人苏奕,按规矩是要连降三等的你知道吗?” 裴桦:“…………” “还有……”徐翰居然还要继续。 “徐御史,差不多了。”杨霖不得不出声打断他。 徐翰话到嘴边猛地停住,顿了顿,勉强点头,“那不说了。” 他一停,殿内不少人都悄然松了口气,就连老皇帝都一副得救了的模样。不过这样一来,殿内再次变得安静至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徐翰说得太起劲,居然半晌都没人能提起说话的劲头。 良久,沉默至今的苏怀远终于慢吞吞出列,“陛下,关于是否取消南苑十八子的吏部优待一事,不如让臣回头与吏部再自行商议如何?如今筛考文试尚未开始,说这些太早了些。” “嗯。”老皇帝也累了,“回头写个折子递上来。” “臣遵旨。”苏怀远恭敬道。 “行了,今日就这样,散了。”老皇帝疲倦地摆摆手,撑着几案起身。刚一站起来,便感到眼前发黑,头晕脑胀,竟是险些没站稳。 众人吓了一跳,太子季珪刚来得及喊一声父皇,便见眼前飞快闪过一抹红,却是离得近的季景西一个健步冲上去,蹬蹬蹬几阶踏上,稳当当地扶住了老皇帝的手臂。 “哎哟皇伯父,可算结束了,我都快饿昏过去了,您一日都没吃什么,也饿?侄儿陪您用膳呗?”他笑吟吟地望着老皇帝,几案之下,两人相触的手掌间,季景西正用力地掐着对方的虎口,以便缓解对方的不适。 老皇帝下意识扶紧了他,站稳后,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那就走,赏你一顿。” “侄儿拜谢皇伯父。”季景西适时地放开手,乖乖行了一礼,之后又扶上对方。老皇帝静静调整了几息,而后在季景西与李公公的搀扶下,面不改色地稳当走下龙阶,却是连看都没再多看其他人,径直离去。 大殿内忽然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片刻后,燕亲王淡淡开口,“诸位大人,本王先走一步了。” 有人打头,气氛再次恢复正常,众人纷纷告辞离去,在走过裴桦身边时,太子季珪轻轻启口说了句什么,前者脸色顿时一片灰白,随后而来的苏怀远拍了拍他的肩,一言未发,却是令裴桦更加如临深渊。 “裴少卿,人都走了,快些回府。”杨霖淡淡道。 裴桦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杨霖没兴趣听他说什么,客气地点点头,便径直离去。裴桦的目光跟随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才惶惶然回过神,眼底闪过愤恨之色,用力抹了把脸,大步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勤政殿偏殿的转角处,三个身影映现而出。三人默默望着裴桦离去的方向,良久,其中一女子才轻声开口,“父皇身子没事?” “没事,累了些,用了些茶,先歇下了,御膳房那边我交代过了,会稍晚些再传膳。”红衣青年倚靠在红漆柱上,慵懒抱臂。 “你今儿脾气挺好啊。”季珏古怪地拿眼睨他,“方才殿上,还以为你要忍不住怼人了。” 季景西沉沉笑起来,“我是打算来着,这不没轮到么。” “徐御史当真名不虚传,那一张嘴是真厉害。”想到殿上情形,季珏心有戚戚。 靖阳公主瞥一眼两人,“闲话少说,这事怎么办?不过是输了一场筛考,难道还真看着子玉他们受这群人苛责?” “不止如此啊皇姐,咱们俩可还有一摊子呢。”季珏头疼,“早知道就不掺和大考了,原以为是个好差事,结果如今搞的一身腥。父皇怕是会对我失望……” “话别说太早。”季景西拿脚尖踢他,“没出息,别忘了皇伯父也是南苑出身,这些年可是看着咱们长大的,咱们什么实力,他老人家心里明镜似的,不然你以为今日为何会让杨相公出面?这是在保你们啊。” 季珏神色复杂,“我又怎么会看不出。但越是如此,越觉得自己辜负了父皇的期待。况且,我已经听说,今日看台上,杨相公在御前替我美言了几句,随后父皇便赐了我一份雪绡。那可是雪绡啊,太子都没有!结果到头来我也没能帮上杨相……” 季景西怔愣:“你说谁替你美言??” 季珏极力克制着,唇角却还是翘了起来,“杨相公,杨霖,怎么样,想不到?” 季景西:“……” 目光在两人中间飞快地转了个来回,靖阳深觉气氛不对,赶忙转移话题,“别废话,咱们时间不多,有个章程我好办事。” “……行。”季景西深深看了兄弟一眼,已是没了方才的兴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归根结底武试跟我没关系,不过还是给你们提个醒。大堂兄那边,你们多注意些。至于皇伯父那边,也别遮掩,实话实说,好好认错,争取将功折罪。” 靖阳和季珏默默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头。 “那你呢?”季珏太了解他这个兄弟了,知道他绝对闲不住。 “我?”季景西扬起眉梢,想到裴桦,又想到柳东彦说当时校场起哄的人里还有个姓裴,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笑意,“我这个人,真的很烦那些摁不死的秋后蚂蚱……” “……什么意思?” “没什么。”季景西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决定打道回府,“小爷我突然决定去裴子玉府上蹭饭,你们来不来?” 几乎同时地,靖阳姐弟想起了几年前,眼前这个人在裴府,因为某些看不惯又烦的不行的事,二话不说将人挂在东城壁上那一幕,福至心灵地齐刷刷摇头。 “那就算了。”季景西懒道,“跟皇伯父吃饭的机会,小爷我就让给你们了。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季珏拖长了音,“你身子不适,去孟府了。” 第114章 旧事新颜 杨家兄妹从武试校场回到信国公府时, 王氏早已带着人迎在门口, 三人刚一下马车,便有人急匆匆地冲过来, 急切地上下打量,尤其是绪南和子归,明明急的眼睛都红了,却硬是停在几步之外, 不敢去碰杨缱, 生怕她哪里不好。 杨缱心里暖洋洋的, 索性揉了揉两人的头。几乎在她抬手的刹那, 在场不少人齐刷刷松了口气, 接着便是一阵无言的安静和尴尬。顿了顿,杨绪冉带头笑出了声,信国公府门口才恍然热闹起来。 “好了母亲,别担心, 阿离的手没事。”杨绪尘一锤定音, 算是解了众人心结。 王氏欣慰地望着三个儿女,又亲自动手帮杨绪冉整了整衣领, 这才在两个儿子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带着人回到松涛苑。刚一坐下,便又宣了钟太医来,非要听听太医怎么说。 杨绪冉自是无事的,他好得很, 先前在校场上和对手战了个旗鼓相当, 正是气盛, 杨绪尘也还是老样子,唯独杨缱,便是已经由温子青施过了针,毕竟是伤着了,反倒是无法隐瞒。 这下,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太冲动了!”王氏心疼得不得了,却又不舍得责怪,来来回回只能重复这一句话,“便是输了又能如何,谁还敢妄言我信国公府的嫡女?自个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杨缱可怜巴巴地无法解释,只能向大哥求助,后者心领神会,果断转移了话题,“就是在校场上也几乎无人发现阿离受伤,母亲是怎么看出来的?” “自然是你父亲给我递了话。”王氏道。 “父亲看出来了啊?”杨缱讶异。 王氏依然对她受伤耿耿于怀,“你那般拼劲,知女莫若父,你父亲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然你以为方才我们为何那般担忧?我是没去校场,不知你怎的就拼成这样。你们俩也是!”她转向杨绪尘和杨绪冉,“做兄长的,怎不拦她?她那双手,今后可是还要写字弹琴的。” 杨绪尘瞥了一眼杨缱,满眼都在说,看,连累我们了。杨绪冉则是干脆认错,“母亲教训的是,下次定不会再让她任性了。” 杨缱不由瞪眼,结果换来自家三哥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母亲别为我担心,女儿真的没事。”杨缱只好自己开口,“温喻给我瞧过了,他医术高超,不输小孟,本来我手都抬不起来,他几针下去,这会好多了。” 自打上次杨绪尘及冠礼上见过温子青,王氏对这位大魏朝新晋的年轻国师甚是有好感,闻言,脸色微霁,“原来有国师出手,那母亲便放心了。国师可有说何时再来诊治?” 杨缱乖巧回答,“明日。” 王氏点点头,转头向杨绪尘道,“记得备下诊金。” 后者笑着应下,算是彻底宽了长辈的心。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王氏便放人回去休息,临走前,忽然又道,“对了,你父亲还带了话,让你们待他回来后,去外书房一趟,有事相商。” 三人无声地对视一眼,点头应下。 “阿离和绪冉去歇着,尘儿留一留。”王氏挥手赶人。 送走了众人,王氏示意李嬷嬷掩门,之后颇为神秘地朝大儿子招手,“来,母亲问你些事。” 杨绪尘疑惑地在她身边坐下。 “母亲问你,之前阿离下岭南,回来后可有对你提过国师?”王氏道。 一句话出,尘世子瞬间便明白自家母亲之意,好笑之余,也觉得甚是有趣,“母亲,此处无外人,您有话直说无妨。可是想问阿离与温子青?” 王氏被儿子戳破心思,也不遮掩,大方地点头,“母亲觉得国师不错,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又是出身曲宁温家,瞧着与阿离交情也好,不知你怎么看?你也与他有来往不是?” “的确有交情,但比不得阿离与他要好。”杨绪尘老实回答。 “他们还很要好?”王氏眼眸一亮,“快快,与母亲说说。” 杨绪尘哭笑不得,“儿子也并非阿离肚子里的蛔虫,又怎知之详尽?” “哎呀,总能看出点什么,好好想想。”王氏催促,“就说你今日知不知他为你妹妹诊治过,你们都在校场不是?” “这个……倒是不知。”杨绪尘并未隐瞒,“儿也是在回来时才听阿离说起的,温子青全程都没露面,儿子本以为他远在国师塔,没想到竟是也在国子监。” “哦!”王氏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特意去的啊。” 她沉思片刻,试探道,“那依你看……可有戏?” 杨绪尘难得语结,斟酌半晌才模棱两可道,“说不好。这种事,还是依阿离为准。” “她呀,哪会操心这个。”王氏叹,“你妹妹的性子你还不知?先前与陈家议亲,她不就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么。” ……她操心得可多了,您不知道罢了。 尘世子心累不已,却还是耐着性子问出心底疑惑,“这京里那么多俊贤良才,温子青是如何入了您眼的?儿子记得,他才入京不足两个月,您也就见过他一次不是?” 王氏深深看他一眼,摇头,“你不懂。” 虽是一面之缘,但今日听杨绪尘这么一说,王氏立即便明白过来。上次及冠礼上,那位温家少主送出的重礼,恐怕并非是他初入京城而选择向信国公府示的好,也不是因为杨绪尘本人。可能这里头,更多的原因是出在杨缱身上。 那可是一份他们连想都没想过的大礼啊。 “总之,阿离马上要及笄了,上次能逃过寿宁节赐婚,是有陈家挡在前的,这次可说不准。”王氏缓缓向儿子道出心中忧虑,“如今恰好有这么一个人出现,年纪合适,家世相当,又能得阿离看重,岂不极好?” 知道自家母亲对他有所隐瞒,杨绪尘虽疑惑,却也体贴地没追问,只道,“母亲仍不愿与季氏结亲吗?” “当然不愿。”王氏答得异常干脆,“季氏的女人,没一个活得松快的,便是有福能长寿,也是历尽苦难,我又怎么能看着阿离过得那般辛苦?” “……您说的是宫里。”杨绪尘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深宫大院,自然比不得。” “可不只是宫里。”王氏冷笑,“苏婉佩可是英年早逝的,便是她那些皇嫂,如今除了谢道芸,可有一个活着?咱们这位太子,心胸可还比不得陛下。” 苏婉佩便是那位生下季景西没多久便仙逝的前京城第一美人燕亲王妃,而谢道芸,可不就是皇后娘娘的闺名吗? 杨绪尘张张嘴,被自家母亲的豪爽震得不轻,不知该不该装听不到,只好苦笑,“母亲,虽是自家府上,这种忌讳还是少犯。” 王氏也自知失言,撇撇嘴不再多说。她已是年过双廿的年纪,在儿子面前却仍显娇态,赌气般蹙眉,“总之我不愿你妹妹去受这个苦。再说了,便是我同意,季氏这一代也没人配得上我的阿离。” 自家女儿自然是百般好的,这一点杨绪尘和她母亲是有志一同。不过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真的没有一个您觉得好的?” 这回,王氏意外地沉默了。良久,她才不太确定地开口,“其实原是有的。” “哦?”杨绪尘惊讶。 “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那时你们还小。”王氏慢慢回忆着,“有一年宫宴,那会子婉佩刚去没多久,记不记得你曾在宴上犯过一次病?” “……” “你父亲与我带着你和阿离进宫,与婉佩的儿子不知怎的起了冲突。”她缓缓道,“就是那回,你被孟国手妙手救起,却一时半会不能清醒,也不敢随意搬动,便就近借了一处偏殿安置。你父亲在承德殿,我与阿离则陪着你。” “后来阿离哭睡着了,母亲却还守着你们。之后,婉佩的儿子偷偷摸了进来,见我在床边,二话不说,朝我行了个大礼。” 杨绪尘微微一愣,这事他也记得,但却不知还有这一出,“……您是说,他来给您赔罪?” “算是。”王氏神色复杂,“赔罪是其一。我知他还在经受丧母之痛,虽气愤他害你发病,却也不忍心太过苛责,便想打发他离开。可那孩子……” 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 空旷而昏暗的偏殿,一身缟素的小少年瘦得过分,面对她时,那张完全遗传了他母亲美貌的脸上半是愧疚半是忐忑。他局促地站在那里,说话也不敢大声,生怕吵醒那兄妹俩,磕磕巴巴地道了歉,又站了好半晌,直到她都忍不住要赶人了,才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被丝帕包着的、已经碎成几块的银丝卷。 然后,王清筠听到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听到的话。 那孩子将银丝卷摊开放下,退后了几步,说,王姨姨,我母亲就是吃了一块银丝卷,第二天就生病了,然后就死了。我以为妹妹要害我……现在我知道不是了,父王告诉我了。王姨姨,您帮我转告妹妹,以后别吃银丝卷,银丝卷有毒。 王清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心下大骇,呆愣地望着眼前的小少年。 不过小小年纪,死字就挂在了嘴边,那时她便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明白自己母亲发生了什么,也是真的懂生死。 陡然从一个孩子口中听到了令人震惊的皇家秘闻,饶是她也没能立刻回过神来。小少年说完就打算离开,眼见他都要走到门口,王清筠才忍不住问了一句,孩子,你怕不怕? 那小少年停下来,回过头,歪着头想了想说,我不怕,我就是很伤心。我今后都见不到母亲了,也没办法随便吃很多好吃的。 她怔愣着说不出话。 许是表情太过沉重,引起了对方误会,小少年以为她还在生气,又忍不住道了一声歉,说,王姨姨对不起,今日是我错了,要不,往后只要是我能吃的好吃的,我都分妹妹一份。您放心,不会有毒的。便是有毒,也是我先死。 第115章 女大不中留 便是死, 也是我先死。 “……因为这一句话, 我便知这样的孩子, 他往后必定会活得极清醒。” 王氏声音徐徐而和缓,夹杂着诸多怜惜、痛心以及世事无常的无奈, “这孩子不像季氏子, 皇家的子弟, 能有这么一份清醒豁达,太难得了。” 这一点, 杨绪尘与母亲看法相同。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中肯道,“季景西的确是这样的人。” “你别看那孩子如今这样, 在当年,他父亲是连你外祖父都赞不绝口的常胜名将, 母亲则是盛名在外的美人才女, 身后还有太后娘娘当权的越氏撑腰。那时苏家也正如日中天, 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皇子都比不得他。” 王氏停顿了一下,“就是, 可惜了。” 杨绪尘抬起眼,“可惜什么?” 王氏摇头, “可惜燕王爷卸甲太早, 可惜他长在皇家, 可惜他成了个混世魔王。” “儿子不懂。”杨绪尘不动声色, “您希望他接掌兵权?” 王氏挑眉, “别套你母亲的话,你知我何意。” 后者眨眨眼,不再开口。 说实话,杨绪尘并不明白母亲的话中之意,认真想了想后,才微微露出异色。 王氏说的,怕不是虎符,也不是兵权。 燕亲王能教给季景西最大的财富,大抵是来自于那份属于皇家子的、理应恰到好处保有的危机感。而这份危机感,季景西其实早就懂,却因为燕亲王过早的放权,因他成长环境的影响和身边人对他过度的保护,而渐渐过犹不及,反而加深了误解。 换句话说,季珩这个人,清醒过头了。 一个清醒的人,要么活得很轻松,要么会选一条更为艰难的路。显然,在季景西还没来得及选择自己要走的人生道路时,燕王爷已经先一步做主为他选了前者。而他也正是因为那份清醒,过度理解其父的苦心,理解那份可笑的危机感,才有后来这些年的放浪形骸、纨绔恶劣。 可惜王氏不知的是,当年那个会说‘我先死’的孩子,四年前从十八里坡回来后,就悄然变了。 杨绪尘的心情很复杂。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欣赏季景西的,欣赏之余,也懂得那份被他服帖收好的清醒。这种源自于看淡生死、踽踽独行的清醒,他自己同样也有。而正因为他懂,所以才由衷地不希望杨缱卷入其中。 不是怕杨缱应付不来,也不是怕她承受不起,信国公府的女儿,天生就比旁人有着更多的责任和担当。以杨家四小姐的能力与胸襟,便是去做一个顶级世族的宗妇也绰绰有余,可家人的立场终究与旁人不同。杨绪尘宁愿他的妹妹嫁一个普通的富贵人家,一辈子不用触碰那些动辄影响全族、左右生死的麻烦事。他希望杨缱富足、愉悦、轻松、万事不愁地过完这一生,有他在,有信国公府和弘农杨氏在,她至少可以无忧无虑直至百年。 所以哪怕他明知季景西对他妹妹有所企图,杨缱自己也心有所属,杨绪尘仍然没办法做到主动撮合两人,否则听到这里,他势必会在母亲面前为季景西美言。 他的底线,是不插手,不反对。除非有朝一日杨缱亲自求到他面前,否则信国公府的尘世子绝不会主动为他们扫平任何障碍。 这是一个兄长最后的坚持。 “母亲还是更看好国师。”王氏无不惋惜地摇头,“温家的少主,是个不错的人,若是能同缱儿成事就好了。” “……您还是再看看。”杨绪尘只能言尽于此,“缱儿的婚事不着急,父亲的意思,是想多留她两年。若对方有心,也不在乎多等。” 王氏只好微微颔首,“也要劳你多留心了。我虽这般想,但也拿不准。这做母亲的,总是不放心,生怕不小心点错了鸳鸯谱。终归是一辈子的事,还是慎重些好。” …… 傍晚,杨霖回到家中,先去探望了一番女儿的伤势,为了省了她来回走动,将家庭议事放在了锦墨阁。当杨绪尘和杨绪冉先后抵达时,父女俩正窝在暖阁里,由杨霖读书给杨缱听。 小姑娘遵照着医嘱,尽量不使唤手臂,晚膳都是由玲珑和白露喂到嘴边的。如今两个兄长来了,伺候人的事就落在了这两人身上。杨缱一边吃着自家三哥递来的樱桃,一边喝着大哥亲自喂的水,还有父亲读书给她听,简直幸福得不行,小脸上挂着笑,眼睛都弯成了一泓弯月。 原本以为杨霖是要来同他们说说筛考之事,毕竟白日里的不寻常是谁都看在眼里的,结果国公爷从头至尾对于此事只了了说了几句,既不提筛考猫腻,也不说勤政殿上的那一番争吵,更多的,是提点他们接下来的文试。 “可有把握?”他问三个子女,看的却是杨绪冉。 后者自知文试于他是弱项,谨慎道,“不敢说有把握,但会全力以赴。” 杨霖颔首,“你大哥和阿离,为父不操心,但是你,为父该说还是要说。你自小武高于文,当初父亲以为你会从军,但既然选择进鸿胪寺,想必你对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有打算。文臣也有文臣之道,还望你心中明了。” 杨绪冉慎重地点头。 当年他携密旨出京,走遍北戎、西狄和南疆,回来之后便对自己的人生路有了清晰的认识。在他看来,想要震慑四围,武力必不可少,但理应还有其他方式来加以辅佐,例如邦交。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他杨绪冉愿意姑且尝试。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今后能成为边疆的一方大吏,为大魏朝守好国门,想让当年妹妹被劫走之事再无可能发生。他胸有蓝图,满怀壮志,希望能以自己的方式为国效力、为家族添荣,为此,哪怕远离家人、吃苦受累也在所不辞。 “父亲,”杨绪冉谨慎地开口,“明年四方朝见后,我想谋外放。” 杨霖捋着胡须,“为父猜你也是这个打算。想好去哪了?” “北边。”青年道,“北境府太守年事已高,近年来行事越发保守,怕是已经不能同袁大将军好好配合。去年袁家军大胜,至少两年内北戎不会进犯,但也保不齐他们会因为北境府的连续退让和蛰伏而选择迂回行事,或打几场游击。儿子觉得,趁着战事暂息,或可一展拳脚。” 杨霖看向杨绪尘,后者想了想,开口,“皇上想分化漠北军,靖阳回军营后,怕也不能在漠北常驻,必然会割出一部分让她带走,这对袁家军来说不是好事。袁家军调整,需要后方极大的配合,绪冉在,袁铮的压力会小一些。不过以三弟的资历,太守不可能,长史、录事参军倒可一争,具体还要看新一任的北境府太守是谁了。” 杨霖反问三个儿女,“你们希望是谁?” “这还能挑吗?”杨缱讶异,“那我选季景西。” 杨霖顿时气笑了,“换个人!” “武义伯郑诚不错。”杨绪尘斟酌再三,说出了一个名字。 “郑晔他爹?”杨绪冉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不由疑惑,“不是说当年战场受了伤,如今名为兵部左侍郎,实则是在荣养么?” 杨缱也一头雾水地望着自家大哥。武义伯她知道,是当年她王潇舅舅门下大将,后来受了伤,这才从王家征西军里退出来。武义伯之子郑晔还曾是靖阳公主的驸马候选人呢。 杨绪尘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郑晔曾是靖阳的驸马候选,这证明,武义伯府至少是得皇上青眼的。今年年初武义伯持帖上门拜年时,尘瞧着,他身子差不多大好了。郑诚此人忠厚,有资历有能力,立场不敌对,还有着潇舅舅的旧情义在……父亲觉得呢?” 杨霖认真想了想,点头,“的确是个好人选。” “如果是武义伯接任,那太好了。”杨绪冉以拳击掌,“儿子还打算着去北境之后,帮着阿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事关琅琊王家,武义伯应当不会阻拦。” 杨缱睁着大眼睛看他。 “是不是特感激你哥哥我?你的事,我可是都放在心上的。”杨绪冉朝她抛媚眼,“还不赶紧拿好的孝敬三哥。” 杨缱眨眨眼,“你说晚了,北边的事,温喻打算帮我走一趟了。” 话一出,房内三个男子齐刷刷望了过来。 杨绪尘眯起眼,“你求到国师头上了?” 杨缱摇头,“他主动帮我的。他说他本就打算走一趟北边,还说北境可能不稳什么的……盛情难却,我都不知如何感激他。温喻特别好,父亲你说是不是?” 杨霖挑起眉,“哦?想做什么?” 少女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想送份回礼。女儿记得,您那里还有几块上好的墨……” 杨霖顿时脸一板,“不给。自己的人情自己还。方才居然还敢乱说选季景西?这等话都说得出,罚你自己想法子。” 杨缱瞪眼:“可你们说武义伯,武义伯答应了吗?说的跟真的似的呢。” “那也比你选的靠谱。”杨霖好笑,“为你三哥选上司,自然要选一个可能性大的,有可争取空间的。季景西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子连户部的账都还没给为父理清呢,初入官场就想一步登天?想得美。你说说,他是不是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哪有!”杨缱急,“父亲切莫冤枉人,他什么都没说。” “急什么?父亲不过与你说笑,你便当真了?”杨绪尘慢悠悠地火上浇油。 “女大不中留啊。”杨绪冉叹息着再补刀。 杨缱:“……” 你们够了,走行不行?赖在我锦墨阁真是烦。 知道再说下去她定要着恼,杨霖适可而止地起身,招呼两个儿子各回各院。临走前,他忽然随口问了一句,“裴小侯爷是不是与你们几个走得挺近?” “……是很要好。父亲有何指教?”杨绪冉疑惑。 杨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摇头,“罢了,没什么。”说罢,他转头看向杨缱,“阿离近来送的粥都不错,不过你既伤着,伤好之前就不用劳累了。” 杨缱愣愣地点了点头。 “文试之后,便好好在家里养伤,莫要随便见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国公爷不嫌唠叨地继续叮嘱,“宴请之类也尽量能推便推,近来京里人心浮躁,怕是会有些许风波,府上最好低调些。” 杨缱不明所以,“可在您来之前,我收到了太子妃的帖子……” “推了。”杨霖揉揉她的头,“便是不去赴宴,想必你们接下来也不会无聊。” 第116章 个便当 三月初八, 文试落幕, 南苑文试的筛考, 则据此定在了三月十五。用温子青的话说,这段时日, 刚刚好够杨缱拿得起笔。 如今京里热闹多,人也多,放榜之前,不知多少学子为等放榜逗留不归。放眼整个盛京, 茶馆、驿站、酒楼, 处处人满为患。为此,不光杨霖叮嘱杨缱低调行事, 不少人家也同样告诫府上女眷,生怕她们出门在外, 不小心被冲撞, 得不偿失。 因而当杨缱听闻醉香楼出事时, 已是事发后第二日了。 彼时恰逢温子青上门为她诊治手臂, 施完了针,等待煎药的时间里, 两人闲极无聊, 便对坐手谈。杨缱两只手都不能动弹, 落棋的任务全托给了年轻的国师, 后者又要行棋, 又要听她指令落子, 也不嫌麻烦, 两人相处甚是融洽。 白露进门时,杨缱刚刚好侥幸赢了半子,正笑嘻嘻地看温子青将棋子归入盒中,抬头见自家丫头,当即来了精神,“回来的这般晚,可是武试放榜了?” 今日是武试筛考放榜之日,可惜杨缱与杨绪冉一个有伤在身,一个去了衙门,看榜的差事便交给了绪南。杨缱不放心他,将身边的丫头也派了过去。 白露上前回话,“回主子,放榜了,就贴在南苑门口,头名是袁少将军,咱们冉少爷次之。因着您弃了擂台,排名靠后了些。” 杨缱顿时笑弯了眼。这个结果在她预料之中,袁铮的头名无可争议,三哥却是实打实的好成绩,倒也没堕了他在外的威名。“派人去鸿胪寺送信了吗?” “五少爷说是要亲自去一趟,离开国子监后便拉着睿少爷转道鸿胪了。”白露顿了顿,欲言又止,“小姐,还有一事。” 杨缱歪头看她。 小丫头抿了抿嘴,“不是什么好消息,奴婢有些拿不准,便做主去打听了一番,所以才回得晚了……裴家那边,出事了。” “怎么了?” 白露犹豫道,“裴家的玏少爷……死了。” ……死了?裴玏?裴家老三? 杨缱震惊地瞪大眼睛,久久回不过神。在她对面,温子青也不由停下动作,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杨缱皱眉,“怎么死的?” 白露脸色难看,“应该是昨夜的事,人是在醉香楼断气的,裴家那边的说法是恶疾在身,犯了病,但外头都传是马上风。” “……什么风?”杨缱没听懂。 白露一下被问住,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下意识向温子青求助。杨缱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场还有个医者,便也望过来,谁知温少主愣了一愣,竟罕见地词穷了。半晌才听他僵硬开口,“……是一种突发恶疾。” “哦。”杨缱懵懂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温少主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裴家发丧了吗?这事和子玉有关吗?”她重新望向白露。 提到裴家,杨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裴青。他本就与家中闹得僵,裴玏却很受裴侯爷宠信,连同他的同母兄长一起,都是与裴青这个世子争夺爵位的有力人选,虽是庶出,却在家中地位堪比正房嫡出。如今裴玏突然暴毙,便是她不多想,也知这事裴子玉的立场有多难堪。 白露摇头,“奴婢猜着您会问,便转道走了一趟青子胡同,裴家那边很安静,不像是发丧了。事发突然,奴婢拿不准,便也没向门房递话,没见着裴小侯爷。不过……” 杨缱专注地看着她。 小丫头不自觉地绞着手指头,满脸的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开口,“不过这事牵扯到了景小王爷,今晨早些时候,京兆尹亲自登了燕王府的门。听说是因为,小王爷昨晚……似乎也在醉香楼。” “……”杨缱呆愣着,好半晌才皱眉,“他与裴玏有仇怨,京兆疑上他的确说得通。” 白露看起来很急切,“您不关心吗?” “关心啊。”杨缱表情凝重,缓缓坐了回去,“不过我不明白,裴玏与他的旧怨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犯不着这时候再翻出来呀,单是裴玏这个名字我都许多年没听过了。季景西也不是那等会无聊翻旧账的人,此事若与他无关,京兆不敢惹他的。我相信不是他。” 白露急的跺脚,“嗨呀,我的主子,奴婢说的不说这个!奴婢说的是,您不关心小王爷昨晚为何会在醉香楼吗?” 杨缱茫然抬头,“啊?我为何要关心这个?” “醉香楼,”温子青这时出声,一语中的抓住了重点,“若没记错,是座青|楼。” 杨缱:“……” ———— “不是我。” 燕亲王府秋水苑,红衣青年趴在庭院石桌上,坐没坐相地拿半张脸贴着冰凉的桌面,从另外半边脸看过去,神色比平日略苍白,微阖的桃花眼下有着淡淡青色阴影,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宿醉的惫懒,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过。 上面那句话,他今日已经重复八百遍了,可还是有人不断前来询问。早先打发了京兆尹后,他就被自家父王拎进了书房,从书房出来,又撞上急匆匆前来问情况的裴子玉。好不容易让裴青相信人不是他杀的,转头孟斐然和袁铮又双双出现。如今,柳东彦也上门了。 柳少主自请去帮忙看看醒酒汤煮的怎么样,先一步去了后院小厨房,庭院里,孟斐然凑到季景西面前,狐疑道,“真不是你?” “真不是我。”季景西额头抵着石桌,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爷还嫌晦气呢,别提了,好好地喝个酒,却撞见这等晦气事。那裴玏死哪不好,偏就死在小爷我也在的地儿。早知道昨就去明月楼了……” “你没事去什么醉香楼?”知道此事与他无关,孟斐然松了口气,语气松快起来,“看上哪个姑娘了?” “滚蛋。”季景西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半眯着眼,一脸嫌弃之色,“昨夜在醉香楼的又不止我,老六和陈洛也在场,怎么不见有人去找他们问说法。” 孟斐然愣,“六殿下也在?不是,这六殿下在就算了,怎么还扯上陈洛了?过了啊景西,你带着未来驸马逛青楼,靖阳知道吗?” “逛个青楼怎么了?”季景西白了一眼大惊小怪的好友,“是陈洛做东请的小爷我好不好?他想跟我套近乎,想让我多为他在皇姐面前说好话,宴就设在醉香楼,不去白不去。” 旁边,淡定喝茶的袁少将军开口,“正常人不会设宴请小舅子请到青|楼去。” “对啊!”季景西一拍大腿,“你们是不知陈洛昨晚那全程的脸僵的呀,跟小爷我拿把刀抵着他似的,不知的还以为做东的是我不是他呢。既然不情不愿,请什么客摆什么宴啊,昨晚没把他灌醉扒光扔厢房就不错了。” 孟斐然撇嘴,“铮哥的意思是,人陈洛为了你才设宴醉香楼的。你景小王爷在京城那不是名声在外啊,三年前一掷千金跟人争醉香楼花魁的事可都没忘呢。既是宴请,当然要投其所好呗。” 季景西愣了愣,恼羞成怒:“……你才好青|楼。” “我可没有花魁垂青。”孟斐然调皮地朝他挤眼睛,“可惜啊,花魁毅然决然地去了明月楼做当家门面,有人却看两眼就腻味了。” 季景西劈手夺过袁铮面前的茶盏便掷了过去,“闭嘴。” “别闹了。”袁少将军盯着自己拿空的手看了两眼,无奈,“裴玏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说了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景小王爷唉声叹气,“昨晚事发后,我离得远,与老六、陈洛赶过去时,人已经没气儿了。场面太不堪,我没进门,只派了人去瞧,的确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裴玏你们知道,身份比较敏感,我担心其中有诈,怕有人在针对子玉,又怕是子玉自己动的手,随后特意又查了一番,确定他的确是死的很无聊,这才没放在心上。” “……所以这事,不是裴青下的手咯?”孟斐然摸着下巴,“昨晚裴青在哪儿?” 季景西头疼地耷拉着眼眉,“这才是棘手的。裴子玉昨晚没回府,他歇在自己那间别院了,没人能证明他没动手。如今就看仵作怎么验了,裴玏是真倒霉还是有人做手脚,要看京兆那边的结论。” “裴侯爷不会善罢甘休。”袁铮接话。 季景西点头表示同意,“昨晚伺候裴玏的那女子,今早已经被抬去乱葬岗了。” “谁做的?” “裴玏的老娘,裴侯爷那个贵妾。” “……青楼女子的命就不是命了,也不看看她儿子糟蹋过多少人。”小孟到底出身医家,看不过这等草菅人命之事,“要不是他在女人身上被掏空了身子,也不会就这么暴毙,活该。” 三人俱都沉默下来,半晌,孟斐然缓缓道,“其实,裴玏的死活也不重要,毕竟他上面还有个兄长,那个人才是裴侯爷悉心培养的。但怕就怕那个女人以此来针对子玉。要是她死揪着这事不放,非要泼脏水,裴家的平衡怕是要打破了。” 季景西垂眸,顿了顿,道,“裴青想争爵位,这平衡就不可能长久。”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裴玏死的突然,子玉太被动了。”孟斐然直摇头,接着忽然一愣,“诶?你们说,这会不会是裴家人自己设的局,意在污蔑子玉,让他丢了世子身份啊?” “……” “……” 两道目光齐刷刷望过来,季景西和袁铮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无语。后者一言难尽,“这种话你都说出啊……连我都不用这计谋。” “哪个神经病会拿自己儿子的命来赌一个侯爷爵位?”季景西看白痴一般看着孟斐然。 小孟:“……” 居然被袁铮这种一根筋的嘲笑,哇,难受。 “行了行了,散了,爷去补个觉。”季景西起身,“你们实在闲得慌,就去京兆瞧瞧情况。”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行,那我们就先走了。” 红衣青年懒洋洋地摆摆手,揣着袖子目送他们离开。 柳东彦端着碗黑乎乎的醒酒汤回来时,那两人已经走了。他自觉推了门进屋,将醒酒汤放下,转而望向季景西,“小王爷,今儿冯林递了条子去宗正司,说是病了。” 季景西随手抽了本书在看,闻言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彦来之前去探望过了,的确病的不轻啊。”柳东彦啧啧出声,“嗓子哑的压根出不了声,听说是前两日外出狩猎时,不小心吃了林子里有毒的东西,哎哟,那嘴肿的喂,都快能挂水壶了。” 坐踏上的人百无聊赖地翻了一页书,随手端起旁边的醒酒汤。 柳东彦深深吸了口气,嬉皮笑脸下隐隐有着忌惮,“您说,是不是挺巧哈,那日在校场下起哄的两人,现在都说不出话了。” 季景西面无表情地灌下一碗苦得冲鼻的汤,放下碗,凉凉抬眸看他。 柳东彦僵了僵,硬着头皮道,“不过还是裴玏更惨,人都不在了,您说是不是?这么一比较,不公平啊,属下觉得,这裴玏,是不是罪不至死啊?” “……” 啪地一声合上书,季景西深深看他一眼,“他死不死,管本世子何事?” 柳东彦顿时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第117章 阁楼来客 裴玏死的第三日,齐孝侯府发丧, 阖府哀痛。 裴侯爷经受丧子之痛,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让儿子死也死的风光。然而葬礼虽隆重, 裴侯爷看起来却仍像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岁, 人直接卧病在床,而裴家那位月夫人更是在亲手掐死那伺候裴玏的青楼女子后, 在灵堂前哭得几乎断气, 不得不靠着小叔子裴桦, 也就是吏部裴少卿帮衬, 才勉强没在宾客面前失了礼。 信国公府派了杨绪丰去吊唁,回来后,绪丰对杨缱和杨绪冉说了裴府的情况。兄妹俩听完, 气得差点破功, 原来, 裴家拿对待嫡子的礼厚葬裴玏就算了, 竟还打算让裴青一个堂堂侯府嫡长子为裴玏小敛!要知道按规矩, 小敛该由裴玏的亲哥哥、裴府二少爷裴瀚来才对,这几乎算是将裴玏算做了正房所出了。 裴玏生前是个酒色之徒, 死也死的不光彩, 可偏生齐孝侯府仿佛压根不在意外间评价, 生生要给这个三少爷以风光大葬。而裴青作为侯府世子, 不仅被逼着为他这个毫不亲热的庶出兄弟小敛, 还要和月夫人一起, 在灵前为每个前来吊唁之人行回礼,真可谓是丢脸丢到了家门口。 “真是疯了!” 杨绪冉气得背着手在暖阁里来回踱步,“齐孝侯是不是失心疯了?一辈子学的规矩都吃进狗肚子里了?!他怎么敢!这般折辱自己的亲儿子对他有何好处?是不是他还要让子玉以齐衰服丧一年,辞了礼部的职,给裴瀚让位才行?!裴子玉也是!他是脊梁骨被齐孝侯打断了吗!这等委屈都吃得?这莫说是我自己,便是换做大哥你,怕是你都忍不下!” 暖阁里,杨绪尘面色微冷地看着手中的信件,他特地遣了人前去裴府,回来禀报的内容和杨绪丰说的分毫不差,可见不光齐孝侯疯了,裴青想必接下来也要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听到杨绪冉的质问,他放下信,淡淡道,“此等龌龊失礼之事,不会发生在我信国公府。”见杨绪冉还想再说什么,他抬手打断,“京兆那边结案了吗?” “没有。”杨绪冉泄气地坐回对面,将面前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听说京兆仵作的结论是裴玏自己作死,但齐孝侯府不罢休,放言绝不信裴玏会就这么死了。” 京兆尹陈昂出身江右陈氏,这位大人倒是聪明,因着侄子陈洛当时也在醉香楼,对此案主动避了嫌,干脆称病拒不见客,烂摊子直接推给了临时顶上的刑部侍郎李大人。李大人拿裴家没法子,案不能结,如今正急的如热锅蚂蚁。 “我不明白,大哥,你说遇上这等事,难道不是遮掩还来不及?为何裴府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还这般难缠?”杨绪冉疑惑开口,结果却换来对面人凉凉一眼警告,愣了愣,才意识到还有妹妹也在场,顿时尴尬地住口。 也是,这般难堪之事,的确不能在她面前多说。 杨缱坐在矮几的另一边,歪着头安静又放空地看门外开始冒新芽的竹林,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未听到杨绪冉的话。杨绪尘侧目端详她良久,试探开口,“阿离?” “……嗯?”少女恍然回过神,“何事?” “该是大哥问你何事。”杨绪尘道,“可是身子不适?” 杨缱干笑了两声,“……想是昨晚没睡好,有点担心子玉哥哥。” 杨绪尘亲自给她斟了杯茶,安慰道,“莫忧,想必裴青心中有数,便是解决不了,他自会求助。只是你我已不是当年,不能再仗着年纪小而随意插手旁人府中家事,到底还要他自己更费些神。你这般担忧,也无济于事。” 少女捂着茶盏默默点头,意识到自己在场,这两人也不好说话,想了想,起身,“到时辰温书了,大哥,三哥,阿离先回了。” 她每日都会抽出时间来惊鸿院小坐,来的随意,走的也随意,杨绪尘并未阻拦,笑着点头,“莫要太累,有事便来寻大哥。” 杨缱乖巧应下,留两位兄长继续叙话,转身走出房门。 直到她背影消失,杨绪尘才忽而想起什么,问,“季珩与此事有关吗?” 杨绪冉愣,“……只听说当时也在场,倒是与陈洛等人一样事后才赶过去的。” 尘世子挑了挑眉,随口转移了话题。 一路沉默地回了锦墨阁,杨缱心不在焉地向书房走去,白露与玲珑则自觉留在门外,刚掩上房门,正打算朝藏书阁走,忽然脚步一顿,疑惑地抬头打量四周。 她的目光准确地停在了不远处转角的阴影里,片刻后,一道身影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竟是留守的暗七。 “小姐,有客来。”对方淡淡道。 杨缱怔了怔,“在哪儿?” “楼上,请随属下来。”暗七转身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藏书阁顶层阁楼,刚踏进门,杨缱的眼皮子便控制不住地跳了一跳。 只见不大的阁楼里,两个熟悉的身影赫然映入眼帘,其中一个被人用绳结捆了个结实,放弃反抗地乖乖蜷在角落,见她终于出现,抬着头可怜兮兮地望过来,正是燕亲王府侍卫无风。 而另一红衣飒飒之人则半躺在贵妃椅里,黑发瀑布般散在脑后,只松松绾了个髻,用玉簪固定着,一副刚睡醒的慵懒模样,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清俊的眉眼间有着几分疲倦,随意得仿佛出入的是自家书房一般。 杨缱惊讶地睁大眼睛,求证般看向暗七,后者平静回道,“这两位私闯藏书阁,属下绑了一个,另一位,属下不敢擅专。” 听到声音,贵妃椅上的红衣男子放下竹简,抬头对杨缱露出一抹好看至极的笑容,“回来啦。” “……”少女呆呆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接这句话。 这也太不见外了些! “等了你半日。”对面人扬了扬竹简,“都快看完了。” 杨缱愣愣地,下意识答,“……看到哪了?” “隐公十年。”季景西搁下竹简,朝她招手,“别傻站着,来坐。刚打惊鸿院回来?” 他的出现太过突然,完全出乎意料,饶是过了半晌,杨缱仍是不敢相信,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却没坐下,只径直问,“何时来的?寻我做什么?” “未时末来,那会你不在,便等着了。”季景西伸手拉过她,两人一起在软垫上坐下,“想来瞧瞧你,便来了,哪有那么多原因。” “……可你这也太……”杨缱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的任性,“不是说好的以后不擅闯了吗?” “所以我自投罗网,乖乖让你们府上的人把我囚在这儿了呗。”季景西朝无风别别扭扭蜷着的角落努努下巴,“那个就是证据。” 杨缱:“……” 无风:“……” “行了,哪来那么多问题。”他伸手弹少女的眉心,“让你的人把我的人拎走,咱们说说话。” 杨缱条件反射地捂额头,疑惑地打量他两眼,朝暗七点点头,后者心领神会,果真上前一把将无风拎起来,不顾他尴尬的呼喊,二话不说把人拖下阁楼,将空间留给两人。 脚步声渐渐消失,阁楼里重新变得安静。杨缱支着脑袋打量眼前人,看着看着,仿佛回过神一般,在接受了“这个人居然真的出现了”的事实后,心底渐渐涌出欣喜来。虽是才见过面没几日,但这样的机会着实太少,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可时至今日,却忽然觉得,每一次的相处都太过短暂了,连多看两眼都无法。 季景西也不躲,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给她看,一双桃花眼里藏着浅浅笑意,良久才玩笑般地开口,“我好看?” “好看。”杨缱发自内心地赞美他。 “这么好看的人,你得抓紧多看几眼才行。”他道。 杨缱点点头,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一般忽然直起腰,“为何这般说?又要许久不见了吗?” “这倒不是。”季景西沉默片刻,拉过她的手放在指尖轻轻摩挲,末了,忽然笑起来,“看来我走这一趟的确很值,见着你,心里舒坦多了。” 少女脸颊微红,想将手抽回来,然而惊鸿一瞥间却恍惚瞧见对面人眼底淡漠至极,想了想,还是忍住没动,问,“遇上难题了?” “算是。”季景西微微垂着眸,语气轻渺而缓慢,“阿离,我大概是做错事了。” 他俯身而下,把脸埋进她掌心,整个人由里而外都散发着浓郁的颓唐和懊恼,“难受死了。” 杨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感慨见到了景小王爷的另一面,顾不得多想,紧张不已地追问,“这是怎么了?” 微凉的掌心里,男子的额头散发着不正常的热烫之气,杨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人在发热,心立刻便揪了起来,刚要将人扶正,便听对方声音低沉瓮蕴地开口,“这几日,齐孝侯府生了事,你可听闻?” 杨缱一下愣住。 季景西缓缓直起身,“裴玏死了,知道?” “我杀的。” “…………” 目瞪口呆地瞪大眼睛,杨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地望着眼前人,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玩笑之意,可回应她的只有季景西平静到极点的模样。她猛地收紧手指,死死攥着对面人,整个人瞬间沉了下来,严肃道,“你再说一遍。” 季景西定定地望着她,“裴玏死了,我杀的。” “当真?” “当真。” “不是骗我?” “不是。” “………………” 僵持着对视良久,杨缱缓缓松开手指。她并未打算抽回手,可对面人却仿佛怕她离开一般,反过来用力握住她,“我并非故意,我没想到他会死。你听我说,我无意中得知了裴玏的真正身世,本想以他作伐,引裴家内部矛盾激化,让裴少卿自顾不暇,自己露出马脚,使得他顾不得再与太子堂哥合作,顺便给你们出出气,只是没想到……” 他顿了一顿,“只是没想到,裴玏本就被掏空了身子,没经住醉香楼的药……” “……你给他下了药??”杨缱震惊。 “是醉香楼常备给恩客的助兴药物,不致命,从前裴玏也常用,那一日他照例吩咐了人温了助兴酒,就连计量都没变,我唯一做的,是估算了裴少卿到达醉香楼的时间,让裴玏少吃了几口饭,交代醉香楼的管事,待裴桦来时不要禀报,好能让裴桦刚巧撞破裴玏的好事。” 裴玏的确是膳都没用就急了色,但就是这么点小变动,居然匪夷所思地导致了他的死亡。 季景西艰难地开口,一想到自己还要给眼前人解释这种事,整个人就越发抑郁焦躁,“那日,陈洛醉香楼宴请我,我知裴玏也会去,这才应了约。本是想让这件事闹大……那青楼女子也曾侍奉过裴桦,父子俩看上同一个青楼女子这等丑闻……” “等会,等会。”杨缱不得不打断他,“我没听懂。你是说,裴桦和裴玏,是……父子俩??” 季景西点头,“这等龌龊事,我本不想说于你,但……” “他俩可是叔侄啊!”杨缱惊呼。 “表面上的确是叔侄……”季景西口吻更加艰涩了,话一说完便飞快又道,“好了阿离,别问这个,过了。” “……” 不,你让我缓缓…… 杨缱艰难地接受着这庞大的信息量,顶着被措不及防一波冲击的伦理观念,艰难道,“所以你是,失手了?” 对面人紧紧抿起了唇。 他自己都不知这是不是属于失手……毕竟因因果果算起来,的确是他算计在先,且没料到裴玏的身体状况。 那日武试结束之后,柳东彦在他这里借走了无雪,用以分别跟着冯明和裴玏。无雪一路跟着后者到齐孝侯府,蹲守了大半夜,确定对方不会再去他处后,正准备离开,却无意间撞见一庄风月事,而主角恰好便是裴桦裴少卿,以及齐孝侯的贵妾月夫人。 再后来,无雪顶着一脸茫然回去复命,结结巴巴地将这一荒谬的事说完,才干巴巴道,主子,我仿佛瞧见齐孝侯头顶跑过一大群牛羊…… 季景西自然也震惊不已,本想着听听就算了,毕竟裴府之事与他无关,结果转头,裴桦便在勤政殿上直言要废了裴青等人的南苑学子身份。 这对景小王爷来说,可不就是机会送到了眼前? 他本意是想做个局来让裴家人自相残杀,令裴桦丑闻缠身自顾不暇,不仅无法咬着裴青等人不放,还能让他顺藤摸瓜地摸到裴桦与太子合作的内情。拿裴玏开刀不过是顺手之事,谁让他不知死活地在校场上帮杨缱的对手? 谁能想到,裴玏直接死在了醉香楼。 裴玏的死,季景西是没有愧疚的。 他真正难受的,是他亲手将自己的好友裴子玉推上了难堪自处的风口浪尖。 自打得知齐孝侯府发丧后的一系列荒谬枉礼之事,季景西便再无法平静。此事他从头至尾都没承认过,但难受却是真的难受。而难受过后,他忽然意识到,这竟然也是个机会。 这个机会,来自裴青。 裴玏一死,有关他身世的秘密便再无法证实,但他的死,却也无意间将裴青与齐孝侯的矛盾彻底激化。堂堂侯府嫡长子,却被亲生父亲逼迫着在庶弟的葬礼上持重礼,这无疑是当众给了裴青一记极为响亮的耳光。 这样的屈辱,足以令裴青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烟消云散。 而齐孝侯府内部一旦乱起来,裴青正式狠下心夺权,裴府今后还是不是亲近东宫,就难说了。 这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 在意识到自己居然能对友人算计至此时,季景西在某一刻真正怀疑起了自己。 他不喜欢这样。 甚至唾弃。 于是他想到了杨缱。 那是一个,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光明磊落的一个人。 日光般,能照亮他人生的每一寸黑暗。 “……我不想你看不起我。但我也无从解释。”空荡的阁楼里,红衣男子声音轻飘如窗外无言的东风,“比起这些,我更不想欺瞒你。阿离,我就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你怕不怕?” 周遭寂静无声。 杨缱沉默地望着眼前人,不知过了多久才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季景西抬起眼。 “裴玏死不足惜,裴家的问题也不是一日两日,便是没有这一庄,迟早也会爆发。”少女淡淡说着,眼见对面人眼眸渐渐亮起来,忽然话音一转,“这是假话。” “……” “真话是,”她定定望过去,“裴玏的死,与你间接有关,而你因此将子玉推至如此境地,责无旁贷。倘若有一日,裴家内斗真的爆发,裴青一朝败北,小王爷,你如何赔得起?” 季景西愣了愣,垂下眸,“你说的对。” “我还有要说的,你要听吗?”杨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说。” 杨缱抿了抿唇,“我读过律法,裴玏之死,你远不至偿命。京兆那边,仵作已经得出结论是非死于他手,且你属议、请之列,便是秉明皇上,最多也不过丢了官,再赔一大笔银子。而于情,你是为我出气,于理,你并无杀心,这件事,我无法说服自己让你去自首。” 季景西渐渐挑起眉。 “裴玏于我仅是陌生人,兴许他对我、或是对信国公府有恶意,但正如你所说,他只是在武试时做了起哄之举,这只能说是讨厌,却不至死。一个陌生人间接地因我而死,难受的应该是我才对。这件事出自你手,我更无法自处。但比起这些,子玉承受的显然更多。”杨缱慢慢斟酌着字眼,“这件事,你大抵要给子玉一个交代。你想推他一把,换个方式,我不在意,但这般模样,太难堪了。”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季景西修长好看的手指上,“这件事,我只说这么多。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季景西,你今日大可不必告诉我这些。” 对面,季景西呼吸微微一滞。 “你不必亲自跑来锦墨阁试探我。”杨缱的话音里渐渐染上一抹几不可察的难过,“你来这里,说这些,无非是想看看我对你做的这些事是何反应。但是季珩,你为何就是不信,我本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我相识十年,从当年承德殿上你一把推开我,质问我是不是想害你时,我就知道你什么样了。即便如此,我还是与你走到了这一步。” “……你为何,不对我多一点信任?” 第118章 探病 季景西离开锦墨阁后,毫无标志的马车先是低调驶向青子胡同, 没多久, 等出了齐孝侯府内一个身披齐衰丧服的高瘦男子。男子一路无言来到车前沉默地待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而后面无表情地回到侯府。片刻后, 马车也再次出发, 向着皇宫方向驶去。 而锦墨阁书房里的杨缱则长久郁郁难言,一方面为得知裴玏之死的真相而无法平静, 另一方面也因最后那番话说完, 对方当时久久呆愣的模样令她一想起来便难受不已。再联想到他兴许心里也不好受, 人还病着, 满腹的沉闷都化成了懊恼和担忧。 因而当翌日里,温子青再次上门行针时,把完了脉, 盯着她半晌不说话, 杨缱便立即意识到眼前这位医者怕是看出了点什么, 不打自招地承认了自己的确没遵守医嘱, 忘了手臂暂时不能有任何过度的发力。 她才刚能拿起笔, 如今又因与季景西相处时的不小心,被直接打回了原形。 “……我错了。”小姑娘懊恼地低下头, “我还能赶上文试吗?” “要看你听不听大夫的。”温子青说话依旧没腔没调冷得过分, 可杨缱却生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薄怒的凉意。 “对不起。” “对不起的是你自己, 不是我。”年轻的国师头也不抬地写着新药方。 杨缱闷着气不知如何是好, 暗自懊恼了一会, 索性凑过去看他写字, 看着看着,咦了一声,“怎还多加了几味药?居然还多三钱黄连?” “给你降降火。”温子青有条不紊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郁结于心,肝火旺盛,一日不见,你倒是思虑良多。” 杨缱:“……” 吩咐了人去熬药,温子青转头仔细打量眼前人,最终还是不忍多苛责她,“你听话些。” “哦。”少女乖乖应声。 顿了顿,她又道,“你那个去肝火、通心气的方子,能单独给我留一份吗?” “给谁?”温子青反问。 “一个可能也郁结于心、肝火旺盛的人。” “不行。” “……” 对上她不解的目光,温少主平静解释,“对症下药,我要过脉才给方子。” “那算了。”少女悻悻地耷拉下小脑瓜。 无语地望她两眼,温子青重新提笔写下一张药方,而后亲自递到她面前,“此方可通用。” 杨缱顿时眼睛一亮,“多谢!温喻你真好!” 温子青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今日是最后一次行针,下次来,就要埋针了。” “好。”杨缱笑道。 “……不怕吗?”他略感讶异。 “疼不疼?”少女反问。 “疼。”温少主答得干脆利落,“取针时疼。” 少女吸了口凉气,视死如归地点头,“我知道了,到时就全拜托你……” “好。” “……打晕我。” “……………………” 愣了一愣,国师大人难得唇角泄出一丝笑意,“以为胆子多大。” “不大不大,我挺怕疼。”杨缱苦着脸叹气,“麻沸散过去有段时日用的多了,如今都不太管用,如若你没有旁的法子止疼,最好还是打晕省事。” 温子青挑眉端详她良久,唔了一声算是应下,很是贴心地没多问“过去”是什么时候。 行完针,他亲自斟了茶喂到杨缱嘴边,后者也不与他客气,就着杯沿喝了一小口。温子青的目光在她唇角流连片刻,忽然道,“文试结束后我便要北上,需带走什么,提前备好。” “这么快?”杨缱愣了愣。 温子青向来不回答这种废话。 杨缱思忖着开口,“要带的也不多,那枚我的私印你带走,把它拿给王家人看,若他们还不愿回来,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 温少主摇头,“总归给你带回一人便是了。” 杨缱眨了眨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弃了,只笑着应声,“提前谢过温少主大恩。” “嗯。”温子青也不与她含糊,起身打算离开。 “温喻你别急,我给你备了东西。”杨缱喊住人,见他回身,赶紧吩咐玲珑去房拿东西,“一点薄礼,收下。” 温子青收住脚步,转过来望她,“礼从何来?” “诊费。” 答得倒是干脆。年轻的国师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决定顺着她的心意,“好。” 玲珑回来时,怀里抱了个楠木盒子。盒子乍看朴素至极,细看才发现也是个古件。温子青接过来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地契,是个好地段的温泉庄子,临近他所居的国师塔。望着地契,他似是有些诧异,抬眸看向杨缱,等她一句解释。 “……你也不缺什么,我也想不到送什么。这庄子本是我的,想着你独自一人在京城,总不能一直待在塔里,闲暇时或可去小坐一番,那里景致不错。”杨缱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却还是坚持着说完,又自嘲地加了一句,“是不是没想到?信国公府的四小姐出手就是这么俗气。” 温子青几乎要被她逗笑了,“不如干脆送银子。” “啊?”杨缱愣,“你缺银子吗?不早说!” “……玩笑话罢了。”国师慢吞吞地将地契折起来收进衣襟,“收拾妥当后,邀你品酒。” 杨缱这才松口气,“行,上好杏花春,不然不喝,说好了。” 温子青勾起了唇角。 送走了人,杨缱估摸着时辰,打算走一趟惊鸿院,谁知刚走到半途,便遇上了从外头回来的绪南和子归。两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的,见到她,原本情绪不高的眼睛均是一亮。 “出去玩了?”面对两个弟弟,杨缱面上带笑,“怎回来的这般早?” “嗨,别提了,挺扫兴的。”绪南皱着小脸偎到她身边撒娇,“姐姐有所不知,今儿天好,我们与九殿下说好了去郊外骑马,九殿下想着小王爷是玩乐的行家,想让他带我们出去来着。可到了王府才被告知,小王爷又被皇上罚了,人也病了,卧床不起呢。没办法,只好散了。” 话说到一半,杨缱便愣住,“……谁卧床不起?” “景小王爷啊。”绪南小大人一般叹气,“听说挺严重的,从昨儿起便被罚跪在勤政殿外,一直跪到三更天呢,淋了场雨,回去就病了。” 杨缱呆愣在地。 “不止如此,”子归接过话头,“我们前脚进燕亲王府,后脚圣旨便到了,也不知景小王爷究竟如何惹怒了皇上,皇上不仅褫了他在宗正司的差事,还命其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外出,燕亲王也连带着被罚了一年俸。” 绪南无奈摊手,“就这么巧被我们碰上了,多尴尬呀,也没心气玩了。想去探望一番小王爷,秋水苑也闭门谢客了。” “……” 失神地站在原地好一会,杨缱忽然掉头往回走,“小五去告诉大哥一声,说我有事出一趟门,晚膳前回来。” “欸?哦!”杨绪南忙不迭应下,子归见状,三两步上前拉住她,“姐姐去哪?子归陪你。” “不用。”杨缱勉强对他笑笑,实在说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急匆匆离去。 子归愣愣留在原地,直到绪南拍上他的肩,这才掩下失落,和对方并肩往惊鸿院走,“小堂哥,姐姐好像不太高兴。是景小王爷的缘故吗?” “……大约。”绪南挠头,“兴许南苑十八子的相处方式,挺难捉摸的。” 子归若有所思,“姐姐方才那般担忧,想来与小王爷要好?” “你这么想?”绪南表情古怪,“你有所不知,他俩以前水火不容呢,这在京里人尽皆知,怎么最近好像挺融洽的……” 回到锦墨阁,杨缱飞快换了身出门的衣裳,之后令白露从小库房里收拾出几样药材补品,想了想,又拿上温子青留的方子,便带着两个丫头径直向燕亲王府而去。 直到站到王府恢弘的门前,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无帖而贸然上门,心下暗骂自己太过冲动,犹豫再三也没叫门,正准备反身离去,大门却忽然从里头打开。 措不及防地与对方打上照面,两人均是一愣。还是杨缱先反应过来,撑着平静行了一礼,后者受宠若惊,连忙跟着回礼,之后才道,“是信国公府的缱姐姐?您这是……?” “琳公子。”来人正是季琳,杨缱与他并不熟络,但对方月前曾代表燕亲王府给自家大哥送过及冠礼,对这个季景西的庶弟,她印象很不错。 乍然见到她,季琳有些局促,干巴巴地寒暄了片刻才试探着问,“县君姐姐,您是来探望我大哥的?” 杨缱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季琳很快便接到,“那我带您进去。” “这,会不会误你的事?”杨缱不好意思,“琳公子是要出门?” 季琳腼腆地笑了笑,“也没什么,我大哥说突然想吃东二街锣鼓巷的小馄饨,我想着那就去给他买一碗来,去那边还路过食云斋,二姐喜欢吃那的水晶糕,顺路一起买了。不是什么急事,先送您进去也不打紧,请。” 杨缱犹豫了一瞬才点头。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踏入燕亲王府。 王府布局大气而肃穆,色调冷硬,往来走动的人极少,大抵是因着世子爷被罚,又加上有病在身的缘故,每个人都谨慎不少。走在其中,是与信国公府截然不同的安静。 杨缱低眉敛目跟在季琳身后,虽心中像小猫两三只在闹,却还是忍着没问圣旨之事。两个不熟的人也没什么话可说,渐渐地,她便打量起了这个年纪与绪南差不多大的少年。 认识季景西这么多年,哪怕是在两人逃亡的路上,杨缱都没听他多提自己的庶弟。季琳是冯侧妃之子,父亲虽贵为大魏朝如今唯一的亲王,可这位年轻的未来郡王在盛京的存在感却极弱。 他相貌清秀,轮廓间隐约与季景西有着相似之处,眉眼却比季景西更像燕亲王,只是看起来要比其父和其兄无害得多,是个让人一见便很容易放下心防的样貌。 季景西与季琳的关系不太好,这是当年在南苑时大家私下公认的。可上次杨绪尘及冠,代表燕亲王府出席的却是季琳,而他更是单独带来一份来自季景西的礼。可见这个王府二公子与季景西的关系并非众人猜测的那般冰冷,至少看起来,景小王爷还算信任这个弟弟,也颇有抬举他之意。 这对季景西来说太难的了,杨缱心想,大抵是因为比起他的胞姐季静怡,季琳看起来着实太乖了些。 季琳显然是打算直接将杨缱送到秋水苑门口的,还是后者先叫住他,疑惑道,“是不是该拜见过王爷与侧妃?” “不用的,县君姐姐。”季琳朝她露出友好又羞涩的笑,“父王此时在宫里未归,母亲一大早便带着二姐去寺里给大哥祈福了。” ……冯侧妃去给季景西祈福? 杨缱听得煞是惊奇,眨了眨眼,没有多问,只道,“所以,是琳公子在照料小王爷?” “我?”季琳愣了愣,连忙摆手,“大哥哪轮得到我照顾……我倒是想陪他说说话,可兴许是我太无趣了,没多久大哥便打发我做事去了。” “你也不在,那谁照顾他?”杨缱怔。 “就无霜无风他们。”季琳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毕竟王府嫡子卧病在床,父亲不在也就罢了,母亲也不在府上……“早些时候,七堂兄与斐然哥哥也在的,后来我大哥嫌人多太烦,把人都打发了。” 杨缱犹豫,“那管事的是……?” 季琳抿了抿唇,越发尴尬,“管家伯伯,那个……陪着母亲与妹妹上山了……” 季景西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唯有两个庶弟庶妹还不亲近,如今生了病,府上连一个管事说话的都没有,这哪像什么王府世子的待遇? 杨缱听得直皱眉,不知为何就控制不住地对燕亲王府生出了不满。 来到秋水苑门口,季琳停下脚步,“县君姐姐自去,我就不陪您进了,大哥大概也不想见着我。再晚些,馄饨摊子收了就不好买了。” “……”杨缱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好礼貌地笑笑,目送他离去,而后稳稳心神,看着白露上前瞧向秋水苑大门。 下一秒,门被从内打开,无风惊讶地望着来人,好半晌才哎了一声,“县君大人???” 杨缱不自在地点点头,刚要开口,便见无风先是往她身后张望了一番,而后殷切地将人请进门,“是琳少爷送您来的吗?” “门口碰上了。”杨缱慢吞吞地答话,“季景西……” “主子在房里,您快去瞧瞧,这次真的是病的不轻,属下几个都快急成无头苍蝇了。”无风在前领路,“主子从今早回府就开始昏迷,还说胡话,一直念叨您,中间醒了几回,一点东西都没吃,连药都是孟少主强灌进去的。” 杨缱听得越发难受,连带脚步都快了许多,“小孟人呢?府上无人,怎的不留下照看他?” “嗨,也是赶了巧了。”无风皱眉,“孟少主本是打算留下的,但他今日当值,宫里一直来人催着回去,没办法,只好匆忙交代给我们几个了。可这秋水苑里的人多是从暗卫营出来的,哪会照顾人啊……能煎个药就不错了。七殿下倒是想派些人来,可架不住主子不乐意。” 两人一路行至正房门前,正待推门而入,杨缱忽然停下脚步,望向无风,“他为何会在勤政殿前跪一晚?” 无风怔了怔,低下头,“主子去御前认罪,皇上勃然大怒,就……” “认罪?”杨缱瞪大眼睛,“什么罪?” “就……裴玏那事呗。”无风撇嘴,“属下也不知主子是怎么想的。县君,我家主子真没杀心,事也是赶巧了,谁能想到往常没事,偏偏那日裴玏就受不住呢?不然哪还用这不入流的法子,属下这些个也不是干吃俸禄不做事的。您在藏书阁说的那话,也太伤我家主子了,他自己本就不好受,您还那般质疑他……” 杨缱:“……” 望着呆愣的少女,无风也意识到自己嘴太快,但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去,忐忑再三,终是一言不发地推开门,无声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杨缱沉默着,双唇用力抿成一条线,良久才提起裙摆,快步走入房中。 刚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浓郁药香,杨缱回头看了一眼,无风低眉敛目站在门口,并无跟进来的打算,玲珑与白露面面相觑,最终也跟着停在了门外。定了定神,杨缱独自往前走,一路穿过宽敞空旷的厅堂,绕过水屏,面无表情地掀开绸布帘,来到内堂。 空气中弥漫的药香更浓,隐约还有着几分迷迭香气,杨缱环顾一圈,皱着眉上前灭了香炉,估摸了一下房里的温度,将火盆子挪近床榻,之后又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等到再无事可做,才不得不停在床榻前,目光无声地落在其上。 青年安静地睡着,唇色泛白,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乌黑的发凌乱地铺满软枕,颊边几缕被汗水打湿,贴在鬓边,整个人即便盖了两床的棉被,瞧着却还是发冷,凑近看,更是浑身散着热,不用碰便知烧得厉害。 杨缱雕像一般在床前站了许久,目光幽远而漫长地穿过粘稠的空气落在那张平日眉眼飞扬的精致脸庞上,不知过了多久,轻轻叹了一声,转身去桌前倒了一杯热水,拿出一条新帕子,沾湿后,轻轻点在青年干涩的唇上。 轻声吩咐无风打水过来,换下青年额头上凉透的帕子,简单用温水帮着擦了脸和脖颈,之后又反复擦了手心,见青年不舒服地皱着眉,想了想,杨缱又命无风无霜来给人换一身干爽的棉质里衣。 信国公府出身的人,每个都学过如何照看病人,等在门口的玲珑不过稍稍观察了秋水苑里人的动作便心下了然,拉过无雪简单说了几句,后者立刻听话地找出干净的棉被,拿到火边哄热,在无霜无风给人换好衣裳的同时,也将床上的被褥、床单等全部换成了暖烘烘的新物什。 全部忙活下来,季景西的脸色好了不少,无风等人见状,均是长长松口气,走出房门时,一个个面带感激地望着杨缱,无风更是羞愧地行了大礼,请她勿将自己先前的浑话放在心上。 杨缱哪会同他们计较,勉强笑了笑,打发玲珑和白露去厨房准备些病人能吃的清单小食,自己则重新回到房里,拉了小墩子在床榻前坐下来。 即便是这样折腾,季景西也没醒,只是终于不再紧皱眉心,眉眼平静地睡着了。杨缱杵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将他脸侧的发拨开捋顺,一只手攥着他被褥下烫人的手指,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过去。 她过去也经历过这些,只是那时候条件实在太差,季景西伤势重,又发着热,荒山野地里,只能靠不怎么能烧起来的篝火取暖。那时候他便难受极了,靠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熏得人难受。等他终于睡着了,将人放平,而后守在他身边。小时候不懂事,总怕他一睡就醒不过来,心惊胆战地,整夜整夜不敢睡死过去,过一小会就得试试他的鼻息,确定人还活着,这才松一口气。后来索性攥着他的手,没什么用,却莫名地让人安心许多。 房间里安静得过分,时间缓缓流逝,日光西斜,室内不知何时变得昏暗。烛台上火苗跳跃,时不时响起噼啪声,越发衬得整个房间静得可怕。 季景西睁开眼时,面对的便是这么一个空无一人的景象。 他缓缓坐起身,拥着被子发呆,也不惊奇为何房里没人,似是习惯了一般。他头疼得厉害,嗓子也干的难受,但意外地不觉得身上粘腻,反而干干爽爽,手指摩挲了袖边才意识到有人给自己换过衣裳了。 病着的时候脑子总会转得慢一些,好一会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可以啊,无霜这几个居然长进了。 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房门,季景西闻声抬头,远远地,只觉得来人身形有些眼熟,待走近了才发现,对方手上还端着一碗什么东西。似是没想到他已经醒来,对方愣了愣,停在了原地。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好一会,还是季景西先挪开了视线,嘀嘀咕咕地哑着嗓说了句什么。 “……怕不是病傻了。” 端着药碗站在原地的杨缱顿时额角一跳。她耳朵好使得很,一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闻言,面色平静地放下托盘,执着药碗来到塌边,轻声道,“醒了?来,润润嗓子。” 季景西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望过来,呆愣地僵在那里。眼前人又将手中的碗向前推了推,他下意识伸手接过来,在对方眼神示意下,又茫然又机械地乖乖点头,将药碗喂到了嘴边。 咕咚,一大口。 顺喉而入的温热药汁顿时缓解了他干涸得快烧起来的喉咙,但与此同时,冲天的苦也令他整个人一激灵,灵台顿时清明。 “……好苦!” 季景西一张脸皱的都快哭出来,可还没等反应过来,唇上便传来对方指尖微凉的触感,下一秒,一枚泛着甜酸的蜜饯被喂进嘴里,恰到好处地堵回了他全部的抗议。 表情古怪地望着杨缱,季景西鼓着腮帮子一边嚼蜜饯,一边还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模样,杨缱看在眼里,终是绷不住地泄出一声得逞般调皮的笑,起身帮他斟了杯白水递过来。 水被一饮而尽,床上人不满足地将杯子递回去,杨缱顺从地又倒了一杯,再次喝光后,季景西才算活泛起来,递出杯子的一瞬间,另一手也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阿离?” “是我。”杨缱动了动,发现对方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好就近将杯子放下,转而坐下来专注地望向床榻上的人,“可有好些?” 季景西自打听到那句“是我”,人便又一次愣了,好半晌才嘿嘿笑了两声,而后又变脸般耷拉下眼眉,可怜兮兮地一头栽进她怀里,“不好,难受死了。” 杨缱半撑着他,另一手环到后方轻轻拍拍他瘦的过分的脊梁,安慰道,“生病便是这样,忍一忍就好。我让人熬了甜粥,还给你调了酸青瓜丝,季琳还给你买了小馄饨,饿不饿啊?” “本来不饿……”季景西埋在她肩窝里,两条胳膊紧紧环着眼前人纤瘦的腰肢,咕哝道,“你要是陪我一起,我勉强吃点也行。” 杨缱一阵无语,“行。” 帮着病人披好衣裳,就在塌上支起一方矮几,摆上吃食,杨缱在对方湿漉漉的眼神注视下缴械投降,好生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答应脱了鞋子一同上塌,盘腿在他对面坐好,小心避开他伤着的腿,在季景西心满意足的甜腻笑容中,红着脸埋头喝粥。 “这真的是甜粥吗?”景小王爷喝了一小口,不满意地皱眉。 “是。”杨缱冷硬地戳穿他的意图,“已经放了糖了,不准再放。” “可我喝着嘴里没味。”对方试图撒个娇。 “那就当白粥喝。”少女铁面无私地严词拒绝了他。 季景西:……你一点都不顺着我qaq 委委屈屈地咽下嘴边话,季景西喝了小半碗“甜粥”,又吃两个小馄饨,这才吩咐人撤了矮几,拉着杨缱一起窝在被窝里说话。 后者被他闹得不行,只好也拥着被子在他侧边坐好,一脸古怪地听对面人说,“你们女孩子就喜欢这样凑一起聊天吗?好生奇怪的爱好。”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好吗? 杨缱抽嘴角,“也就你皇姐喜欢,我与小夜从不如此。” “这样挺好的。”景小王爷迅速改了口风,“不过你要是能挪过来一点,陪我躺着就更好了。” “别想了。”提议被少女无情拒绝。 “好。”季景西也知这样已是杨缱所能接受的极限了,“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乐疯了,别的不能强求。如何,我是不是又贴心又懂事,还特容易满足?” “……”你是退烧了来精神了吗? “那你看,我这么懂事,是不是能拿奖励?”对方眼巴巴地望过来。 杨缱忽然觉得,这话她不能乱接,干脆谨慎地往后缩了缩,“有话直说。” 季景西可怜兮兮地探过来牵她的手,诚挚而期待地开口,“你看,我病着,府上都没人照料,我父王还在宫里未归……” “主子,王爷回来了。”无霜木头般僵硬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 干咳了一声,他继续道,“我父王虽然回来了,但他一个大男人……” “主子,冯侧妃也回来了,差人过来问,看是不是方便能来探望您。”无霜的声音再次响起。 季景西:“……” 杨缱强绷着嘴角,觉得自己真的忍得很辛苦了。 “咳。”暗暗愤恨地骂了无霜不知多少句,季景西脸一抹,不管不顾,“总而言之,我太可怜了,又伤着,又病着,还被罚了,心里苦极了。我母妃去的早,父王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生病不过小事,冯侧妃我又与她不亲近……你知道人一生病,最希望身边有人陪着,我心里脑里都是你,你一来,我吃的好睡的好,你不在,我平时都睡不着,晚上又怕黑,阿离,你看,要不……留下来?” 杨缱:“……” 第119章 兄弟 撒娇打滚一套耍完, 杨缱也没遂了季景西的愿留下。 但即便如此,当她离开燕亲王府时,时间也缓缓走过酉时。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来时是季琳迎她来,走时,也是季琳送她走的。 季景西不顾反对地撑着伤把她送到房门口,明明疼得额头都见了汗, 却还满脸堆着笑。他喊来庶弟,说,明城我就交给你了,好好地把她送到信国公府,看她进了门再走。然后又对杨缱说,你今日能来看我, 我着实高兴, 改日上门陪你下棋。 杨缱就着檐角高悬的宫灯抬头看他, 只觉这人脸上的笑明明灭灭,遥远而不真切。 她今日在燕亲王府待了大半日,真正和季景西相处却不过半个多时辰。这半个时辰里, 她一直试图询问他有关圣旨一事,可无论如何起头, 最后都被这人不着边际地打着哈哈糊弄过去。渐渐地, 她意识到季景西并不想将此事说与她听, 无论是被罚跪、被免职, 甚至为何要去请罪,都没打算告诉她一分一毫。 杨缱心里难过,更多是在怨自己,可季景西却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临走前又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我认罚,里面没你的事。 话已至此,杨缱再多的疑问也说不出来。她在季琳的陪伴下走出燕亲王府,临了上马车时,身后有个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追出来把她拦下,说是听闻县君造访,王爷备了些许回礼请她带回去。 杨缱讶异地看了对方一眼,季琳也跟着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略微羞愧地低下头。按理说这种事通常都是府上的女主人操持,如今冯侧妃已归,不可能不知杨缱来过,但回礼却仍是由燕亲王出面。往小了说,是冯侧妃礼数不尽,往大了说,甚至可以说是没将她看在眼里。 杨缱收回视线,令白露上前收下回礼,“请代为回禀王爷,便说缱受宠若惊,劳他费心了。” 中年管事笑着摆手,安安分分地袖手立于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回去的路上,季琳策马随行在马车旁,几次三番想开口为母亲解释一二,可话到嘴边,想到王府门口杨缱一派平静的面容,便什么也说不出来。 打小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告诉他,不用解释,因为马车里的这位贵女并不在意。 她不在意自己是否被礼待,也不在意是否被轻视,更不在意是燕亲王还是冯侧妃出面备下回礼。 与她而言,哪怕今日她就这么离开了亲王府,她的身份依旧不会改变,不会因谁的怠慢而变得低下,也不会对此斤斤计较。 季琳明白,这大约便是杨缱身上、甚至是许多真正有底气的世家子身上与生俱来的大气与从容。杨缱回去后,甚至不会对自己今日在亲王府的待遇有任何微词。她不会说与任何人听。 想到这里,季琳忽然有些气馁,对比自家兄长与这些贵家子们的相处,头一次切身地体会到其中的差距。 从燕亲王府到信国公府,不远的距离,季琳直到目送杨缱的马车驶入府门,才一言不发地又打道回府。之后先去秋水苑向世子哥哥回话,得了对方一句难得的“辛苦”,心中总算雀跃了几分,而后去向母亲问安。 进了门,见冯侧妃正与丫鬟们摸牌,不知为何,季琳忽然觉得眼前景象辣眼的很,平日里明明是出了名的温吞脾气,突然就控制不住地爆发了。 “母亲,大哥病着,您可曾去瞧过?” 便是发脾气,季琳的声音也还控制着没有拔高,因而冯侧妃并未放在心上,只瞥了他一眼便道,“你大哥金贵着呢,哪轮得到母亲去看他?” 母亲与大哥之间的矛盾,季琳在这府上生活了十多年,当然心知肚明,可他依然气不过,“兄长病着,府上来了贵客探望,您不在便也罢了,为何客人离开,您也不闻不问?您这般,让客人心中作何想法?” 冯侧妃出牌的动作顿了顿,诧异地转过头,“琳儿,你这是在质问我?” 季琳条件反射地缩了缩,沉默片刻,硬声道,“儿子不敢。” 冯侧妃挑了挑眉,撂下骨牌,冷道,“你不敢?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贵客?母亲怎么不知府上来了贵客?” “怎么没有?明城县君难道不是?”季琳皱眉。 “哈……明城县君?”冯侧妃几乎气笑了,“信国公府的小丫头片子,在你眼中也是贵客了?季琳,你真是越发出息了!好,那我便要问上一问,既是她造访王府,她可曾来拜见过你娘我?!好歹也是个世族出身的,这般不知规矩,还要我腆着脸全她的礼数不成?” 这番话说的季琳目瞪口呆,“明城县君来时,您不在府上啊!” “那她走时呢?”冯侧妃目光严厉地瞪过来。 季琳哑口无言。 他的母妃样样都好,唯独极其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打从苏王妃去世,冯侧妃便入府,一过经年,却依旧没有要被扶正的迹象。外人早就不知暗地里看过多少王府的笑话,早年间冯侧妃还会理直气壮地与人争吵、发火,可随着一年一年过去,心气没被磨平,面子却再也抹不开了。 在她看来,如今的燕亲王府,她就是唯一的女主人,吃穿用度私下里也早就是正妃规格,成为名正言顺的燕王妃是迟早的事,因此见不得任何人低看她。 望着呆愣的儿子,冯侧妃冷声开口,“你父王想如何与信国公府打交道,我不管,但是你,季琳,你给我记好了,明城不过是个县君,你今后可是要承你父亲衣钵的!给我挺直了你的脊梁骨!” 季琳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人,良久才垂下眼眸,低声道,“您也别忘了,承父亲衣钵的,一直是我大哥,以后也会是我大哥。” 话音落地,冯侧妃控制不住地缩了缩眼瞳。 “明城县君临走前,是父王身边的崔管事亲自出面送的回礼。”季琳低着头,也不去看听到这话后怔愣的冯侧妃,径直将话说完,“您好好想想,父亲若问起,您如何答。先前您说给我的话,怕是不适合在父王面前说。时辰不早,您安好,儿子告退。” 说完,也不管冯侧妃僵硬的模样,季琳果断转身离开。 这大约是燕亲王府的二公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与自己的母妃正面争吵,饶是冯侧妃,在他走后良久也没回过神来,季琳更是一出门便沉下了脸,气鼓鼓地回了自己院子,连随后母妃那边送来的夜宵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越想越气,最后干脆在月上中天时,抱着自己的枕头去了秋水苑。 结果到秋水苑门口时又不敢敲门,半大的小少年只好委屈地蹲在门口,随行伺候的小厮不敢开口劝,更不敢叫门,又焦急又害怕,怕不是随时都要哭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水苑的门悄然打开,无霜侍卫冷着脸出现在门前,“二少爷,主子让你进去。” 季琳愣愣地消化着这句话,眼底蓦地出现喜色,忙不迭起身往里走,跌跌撞撞的,生怕对方反悔。 来到主室卧房,还是那张大床,披着外衣散着长发的季景西正安静地靠坐在床头,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看见人,不等他开口便随手指了指房间里已经铺好了的贵妃椅,“要么睡那,要么打地铺。” 季琳受宠若惊,急忙爬上贵妃椅,钻进暖洋洋的棉被里,侧身看过来,“大哥不睡吗?” 季景西懒洋洋地应声,“睡你的。” 季琳噢了一声,闭上眼,却没了困意,辗转半天,终是忍不住又睁开眼睛,“大哥……” “睡不着?”季景西开口。 “嗯……” “睡不着滚回去。”景小王爷眼皮子都没抬,“大半夜抱着枕头蹲门口,你倒是精神头十足。” “不是不是!”季琳连忙摆手,“我困了,这就睡了!” ……哪能说睡就睡啊,季琳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可在这个大哥面前,他向来不敢忤逆,只好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过去。只可惜收效甚微,没多久便又开始辗转反侧。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极慢,对季琳来说,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季景西书都没翻上几页,没办法,他只好悄悄睁开眼睛打量不远处那人。 “看什么?”季景西对目光敏锐极了,立时便戳穿了他的小动作。 季琳一惊,自知掩饰失败,索性坐起身来,一副要跟兄长促膝长谈的架势,“大哥,我心里有点不安稳……今日,我顶撞母亲了。” 季景西合上书册,凉凉扫来一眼,对上季琳期待他说点什么的目光,手一抬,干脆放下了床边厚厚的幔帐,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季琳:“……” 是了,他怎么能奢望自家大哥开解他呢? 能让他进秋水苑都已经是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的待遇了。 恹恹地重新躺回去,季琳蒙着头,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为何又想到了今日见到的明城县君,连带着又想到上次尘世子及冠时信国公府的盛景。 燕亲王府可真冷清啊。 他季琳更是可怜,偌大的王府,连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 真羡慕大哥啊。 第120章 南苑文试 日子缓缓而过, 很快,南苑筛考迎来了文试之日。 彼时距离大考张榜之日还早, 大部分学子逗留京城, 得知南苑文试定在国子监,人人得以旁观, 纷纷呼朋引伴前去凑热闹,一时间国子监竟人满为患。 文试的氛围比武试要轻快,如今初春,厚重的冬衫被广袖长袍轻衫薄裙替代,比起前些日子的武试少了许多肃杀之气,更像是一场与文会友的雅集,就连前来观礼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换了常服,无形间便将这场比试的紧张感降到了最低。 巳正, 洪钟作响, 周遭喧哗声渐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刻着“礼仁”二字、象征着南苑山门的丈高巨石上。巨石之前,南苑十八子全员集聚,信国公世子杨绪尘亲手焚香,七殿下季珏长音高喝一声“拜”,十七人齐齐向南苑初代山长之位行跪拜大礼。紧接着, 山长苏怀宁率南苑全体夫子躬身致敬先辈。 天地君师,四跪大礼全部行毕, 苏山长才缓缓执起黄绸玉尺, 正式宣布筛考开始。 距离上一次南苑文试已经有不少年头, 在场诸多文人学子,有曾亲历过的,也有第一次观礼的,而不论是否有幸见过,此时此刻人人心中皆感慨万分。如此庄严之景,竟是让人忍不住屏息而待。 苏怀宁在一片寂静中宣布了文试规矩:“南苑之文试,不拘格局,不拘形势,不拘人才,凡执大考通令者皆可上前,以十场为限,南苑子凡输三场以上,皆以败论之。” 话音落地,满庭繁哗。 这规矩!也太开放了些?! 而且十场里只准输三场……太苛刻了! 在场的南苑子也都是第一次参加文试,闻言一个个悄无声息地交换了眼神,而后齐刷刷神色复杂地望向山长。后者漠然地扫了一眼自家学生,轻哼一声,袖手直背,我自岿然不动。 虽然早知规矩如此,但真当苏怀宁宣布出来时,南苑十八子还是觉得,坑,太坑了。 这一天比下来,不脱一层皮都难! 众人于是又都默默睨向杨绪尘。后者闻弦歌而知雅意,以拳抵唇轻咳了几声。这下,南苑夫子里有几个惜才的坐不住了,纷纷拿眼神示意苏怀宁,期望着他能给予这位病弱的宝贝疙瘩以优待。 然而苏山长却像是眼瞎耳聋了一般,干脆闭目养神。 尘世子于是也不吭声了。 一阵小声窸窣后,有人站了出来,是某一从未谋面的学子,“在下岐山刘尚,听闻信国公府尘世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乃不世之材,小子不才,愿与世子对弈一局,烦请赐教。” 话一出,倒是有人很快反应过来。 “岐山刘尚?可是曾在岐郡茶楼公然设局,十日未尝一败的刘尚?” “是那个靠下棋凑足了进京赶考盘缠、如今住在曲觞楼都是凭着一手好棋赢来的刘尚?” “这刘尚有这般厉害?” “当然,在下亲眼所见,也曾与他对弈过。这刘尚擅快棋,寻常人很难跟得上他落子的速度,着实不是对手啊。” 刘尚的大名,在本次大考的学子里头可谓是如雷贯耳了,但杨绪尘并不识得,只觉此人胆识不错,眼神里既有着文人傲气又不乏市井精明,颇争强好胜,但也仅止于此。他不过礼貌地回看对方一眼便收回视线,淡淡一笑,道,“赐教谈不上,请。” 说罢,主动走向放置棋盘的石桌。 刘尚反而对他这平淡的反应略感讶异,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跟着坐了过去。 大抵是想先确定一番规矩是否真如苏山长所言那般随意,顺带也探一探南苑十八子的底子,除刘尚外,竟无人再站出来,而随着两人先后选子而落,很快,有关刘尚的传言也传进了其余人耳里。 “这人应该是对自己的棋艺极有把握,否则不可能选了重安为对手。”孟斐然一边关注着棋局,一边小声道,“上来就这么激烈,啧,这文试不好过啊。三儿,你觉得这局要下多久?重安会不会输啊?” 杨绪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懒得理他,继续嘱咐自家妹妹,“……待会莫逞强,累就告诉三哥,要是疼得厉害,三哥这有止疼药给你备着,要是嫌苦,孟小二身上常年带糖丸,找他要点。” 杨缱乖乖点头,从杨绪冉身后探出头来看无人问津的孟斐然,“孟小二,糖丸带没带呀?” 孟斐然差点被那句“孟小二”气死,他上头是有个早夭的兄长不假,但那都是他一岁前的事了!不就喊了杨绪冉一声三儿,怎么这么记仇啊! 他瞪着眼道,“干嘛呢干嘛呢,找这儿来要零嘴了是不是?糖丸那是药,能乱吃吗?我说你们兄妹严肃点啊,文试这么庄重的场合,重安对手还扎点子,别这么超然物外行不行?春游来啦?用不用再给你们温壶酒?欸不是,缱妹妹你哪不舒服呢?” “……好吵。”站在他身边的袁少将军抬头望天。 “啰嗦死了你!”靖阳走过来一巴掌拍上孟斐然的后脑勺。 “孟小二你属鸭子的?”季珏接话。 “二,闭嘴。”不知何时已经坐下的季景西困倦地眯着眼晒起了太阳。 孟斐然:“……” 得,是他乱操心了,这群人压根不在意这场至关重要的“揭幕战”嘛! “都别欺负孟小二了。”南苑十八子里,年纪最大的苏奕好脾气地打起圆场,看似站在孟斐然这边,实则也不客气地喊了句孟太医不外传的小名过瘾,“虽然对手来头不小,但重安的实力也不虚,等着便是了。” 孟斐然气得不轻,忍了忍,还是嘟囔起来,“也没说重安会输啊……” “行了,都别废话,老规矩。”还在孝期的裴青沉默至今,冷不丁开口,“我就不参与了。” “那子玉为证,我掺一脚。”陈家少主陈泽旁听了半天,总算听到点有意义的,“一副春日图,赌杨重安三炷香胜出。” 顾家少主顾亦明与陈泽并排而站,闻言笑道,“那我便出三两明前龙井,半个时辰。” “鹿皮一张,赌一个时辰。”禁军统领之子司凌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 “我出半匹紫金纱,卿羽出一本前朝摘录的古籍注解,我们二人跟顾子亮。”五皇子季琤道。 “本公主压一根漠北骨笛,一炷香!”这种事向来少不了靖阳公主。 …… 那厢杨绪尘还在与敌人鏖战,这边同窗们却已经一言不合摆开了赌局,旁人不不晓得他们凑一起在商讨什么,可离得近的夫子们却是一目了然。这群丫头小子们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多少年了,什么脾性还不知道吗?一看便明白他们这是又在集体作死了。 顿时,包括苏祭酒在内,夫子们全都控制不住地抽起嘴角,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愣是没忍住,狠狠瞪了一眼不远处坐在老皇帝下首、正仔细听人转达棋局的燕亲王。后者恰好抬眼,冷不丁撞见老师莫名其妙对自己咬牙切齿,简直人在席中坐,锅从天上来,整个人是一头雾水。 ——都是你儿子教坏了我这帮宝贝儿金疙瘩们! 老者忿忿在心里念叨。 “……轮到我啦?”杨缱今日格外乖巧,比起从前更为娴静,整个人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绝佳的礼仪端坐着,连手都没抬过一下。见众人目光落到她身上,杨缱不紧不慢地先瞥了一眼玲珑复刻的棋局,而后乖乖道,“一盏茶,赌信国公府藏书阁的古方。” 话音落,众人纷纷一脸见了鬼地瞪大眼睛。 “一盏茶?缱妹妹,这也太鲁莽了,三思后行啊,”季珏连忙给他解释,“若是输了,你可是要出十五张方子呢。” “嗨呀,殿下您操心什么,杨家又不是出不起这个。”孟斐然最是急切,他是医者,自然对医方最感兴趣,何况还是弘农杨氏收藏的,“别忘了她家别的不多,失传的方子绝对够。” 季珏还想说什么,下一秒,被人怀疑是否已经完全睡死的季景西闭着眼,拖着长音懒散地开了尊口,“明月楼一日的结算银子,跟明城。” 顿时,其余人安静如鸡。 在场谁都知道,日进斗金的明月楼是景西的,大家不过小赌怡情,景小王爷居末位,居然猛地来这么一大手笔,这已经不是单纯闹着玩了,这简直就是豪赌啊! “可以啊景西,你这也太纵着了,什么时候跟缱妹妹这么好了?”陈泽惊奇。 季景西懒洋洋睨他一眼,若无其事地伸着懒腰起身,瞥了一眼神色古怪的季珏和另一边有些怔愣的苏奕,没精打采地开口,“想快点结束也不行?爷又不是输不起。” 季珏愣愣地看着他,又下意识瞧向杨缱,后者低眉顺目端坐如常,仿佛没听见这场喧闹,脑子里一时间闪过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但随即又觉得不太可能,于是便将之抛到脑后,笑道,“看来缱妹妹对重安很有信心啊。” 杨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开口。 她今天话出奇的少,想来便是杨绪冉说的身子不舒服了。众人见她脸色微白,也贴心地不再追问,安心地等起了结果。 也不知是不是杨绪尘隔着老远感觉到了妹妹对他的期望,果不其然,半盏茶后,他施施然停下了落子的动作,揣着手坐直不动了。 在他对面,刘尚努力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试图找出一条出路,然则无论如何尝试,都发现自己败局已定,急的汗珠子都冒了出来。良久,他泄气地弃了子,拱手道,“在下输了,百闻不如一见,尘世子果真厉害。” 杨绪尘低头急促地咳了几声,起身回礼,“多谢指教。” 明明已是初春时节,眼前墨衫白玉的年轻人却依旧裹得严严实实,手中甚至还有一枚小巧精致的暖手炉,可却是这样一个病弱之人,以干脆利落之姿,打响了南苑文试的第一枪。 人们下意识去看棋盘,只见白子如蛟龙出海,焚巢荡穴,杀伐果断,棋势之凶,与眼前彬彬如玉的男子形成了鲜明对比!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敢将如此凶厉的棋路按在这么一个温润尔雅之人身上,哪怕亲眼所见,仍觉不可思议! 不少从头观战到尾的人都发现,刘尚擅快棋,一开始的确令尘世子不适应,但不过一两个来回,杨绪尘落子的速度便也跟着快了起来,后来甚至比对手还快上几分,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有在思考。而棋路更是如此,刘尚擅快擅攻,杨绪尘也不躲不让,竟是迎难而上,以攻对攻,比对方攻势更凶更猛,硬生生将对手逼得不得不退。而刘尚这一退,就已注定了他的败局。 这是一场用时极短的对攻博弈,而杨绪尘大获全胜。 在宣布了胜者后,杨绪尘面不改色地回到南苑十八子所聚之处。见众人均是一脸“你不是人”的表情,他张张口想说什么,话音未出,人便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众人吓了一跳,靖阳第一个反应过来,人倏地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杨绪尘面前,刚伸手扶过他,动作便被杨绪尘抬手压下。后者站在原地急促呼吸平复着,染血的锦帕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袖笼,待稍稍平静,脸上便露出笑来,“无妨。” 靖阳顿时一颗心落地,后怕地扶着他坐下,“你别吓我。下棋这般费心费神之事,何必非要选择速战速决?你耗费的心力岂是那刘尚能比的?平日怎的不见这般争强好胜?” “他既想打快,正好遂我之意。”杨绪尘接过她斟来的茶,借着茶盏的遮掩,低声道,“阿离身子不适,怕是坚持不了一日,能早些结束最好。” 靖阳身子微微一滞,很快便恢复正常,面上丝毫不显,“行行,就你厉害,赶紧歇着。想来刘尚一败,接下来怕是无人敢轻易挑衅你了。你赶快借此恢复一二。” 杨绪尘点点头,抬眼,恰对上杨缱担忧的视线,不由唇边笑意倾泻,“可有从中学到一二?” 杨缱双唇抿成了一条线,分明是知晓自家大哥的苦心,眼眶微红,声音却依旧四平八稳,“受益匪浅。回府后,我复盘给大哥看。” 观她面无异样,杨绪尘这才彻底放心下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刘尚落败,令场面有片刻的死寂,但很快,意识到规则当真如此随意后,众学子纷纷来了精神,开始为自己挑选对手。但奇怪的是,包括杨缱在内,每个人都有对手,唯独杨绪尘身前,一个人都没有。 ……开玩笑,刘尚这等声名在外之人都败了,谁想没事凑上去给杨绪尘送人头? 对此,尘世子当然乐意之至,干脆袖手坐在僻静之处,一边休养生息一边欣赏同窗们的比试。 南苑十八子里,擅文擅武者皆有,文武兼备者占了大半,但总有那么几个是偏科偏得比较严重的,比如靖阳与袁铮。 这两人,说起兵法谋略倒是能头头是道,打起仗来也如鱼得水,但若论起写文章、谈学问,那着实差的远。好在他们武试已胜,铁板钉钉可以下山,加上以后仕途也已定,因而在这场文试里,是真正唯二的毫无压力。 靖阳的对手擅儒家之道,一套孔孟之道下来,杨绪尘几乎能瞧见靖阳抽搐的嘴角,而袁铮与她大同小异,遇上的对手极擅骈文,这种堆砌辞藻的玩意,袁少将军是一窍不通,干脆抱着一副欣赏之姿听对面人颂完了一骈歌,结束时干脆给人鼓起了掌。 其余人等,从裴青到陈泽,从孟斐然到季景西,要么比琴棋书画,要么论礼辩说,一时间整个国子监的长青园都变得吵吵闹闹。 从巳时到午正,又从午时三刻用了膳后继续开始,杨缱不知不觉便应付完了七位对手。 这八位对手,皆是听闻明城县君堪称京城贵族礼仪典范,从而来与她论礼的。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她,一整个上午,杨缱都没有机会拿起笔。但礼之一字,却是从君臣说到嫡庶,从世族说到寒门,甚至在细枝末节之处都能辩上大半天。 不少人后来都聚集到了她身边,就连南苑的夫子都坐不住地跑来听上几耳朵。论礼向来是雅事,主位上的那些皇亲国戚们也乐意听他们论辩,皇帝甚至派了身边人来当传话者,将他们所辩的每一个字都原封不动地传回主座亭中。 出身大魏朝第一世族嫡系,一岁半开始启蒙,启蒙老师乃是琅琊王氏上任家主王照;三岁开始背谱系,教授她的是王、杨二家最权威的族老;四岁半入陈留谢邸,被当年的谢氏宗妇手把手教过古老世族礼仪…… 直至王谢二家落败之前,哪怕再往前推五十年,杨缱是唯一一个受过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弘农杨氏三家奠基的贵女。 她的成长经历、家庭环境、所受过的培养、数十年如一日的严于律己,注定了她尽管年纪不大,单论学识礼仪,不输于任何人。 她唯独缺的,是人生走过的路所沉淀的那份经验。 弘农杨氏传世千年,光是祖宅藏书便有数十万卷,而信国公府锦墨阁的藏书阁相比较起来,不过一万本,但这在当下这个社会,已经是极为骇人的数量了。 而杨家兄妹,杨绪尘与杨缱,早在去年,也就是杨缱十八里坡落难归来后的第三年,便正式宣告他们全部读完了。 早先杨霖曾动过念头,回弘农祖宅给自家儿子女儿换一批书来,可这是一项极为浩大的工程,自打去年杨缱开始与礼部尚书陈家议亲,信国公府便诸事不绝,一来二去,此事便搁置了。 但旁人却不知杨家兄妹有多恐怖。 直到今日文试论礼,杨缱连战七人而不竭,人们这才真正意义上领略到了这天下最顶级世族嫡系子弟的可怕之处。 天幕渐暗,日影西斜,霞光满天。 杨缱接过身边丫鬟递来的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润着已经半哑的喉咙。彼时,南苑十八子除却杨绪尘,皆早早地比完了十场,不知何时已站在杨缱周遭不远处,望向她的目光里有震撼,有敬佩,更不乏嫉妒。而杨缱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准备迎接下一位挑战者。 其实,她早已赢了这场文试。只不过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忘却了这件事。 不多时,一道阴影自上而下笼罩过来,很快,有人在她对面坐定。杨缱放下茶盏,抬眼的同时,话也已到嘴边,“兄台,请……” “请”字未落,她看清了对面人,整个人微微一愣。 “在下,陈留郡谢卓。”青衫广袖男子定定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开口,“请明城县君指教。” 师兄…… 杨缱张了张嘴,没将这一称谓喊出来。 顿了顿,她肃容以待,“请出题。” 谢卓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县君的学识,已不缺卓再加以证明,论礼,我比不过你。” 尽管作为千年谢氏名门之后,谢卓并未妄自尊大。若是谢家未覆,他倒是敢与杨缱坐下辨个三天三夜也不为尽兴。但谢卓太早地经历了家族倾颓,谢家千年家业十不存一,这些年漂泊四处,哪怕是后来侥幸拜了大儒为师,依然比不上倾全族之力培养至今的杨缱。 所以他果断地放弃了这一途。 杨缱怔了怔,“那敢问,您想比试什么?琴吗?” 谢卓同样摇了摇头,“琴,我已经赢过了。” 高台之上,老皇帝听到谢卓之言,侧目望向随侍李多宝。李公公躬身应了一声,着人前来问话,而后带着一丝惊叹回道,“陛下,这位谢公子的琴艺,除却尘世子与明城县君还未比过以外,其余的都赢了。” 老皇帝惊讶地挑起眉。 在他身边,已安静端坐了整整一日的谢皇后也在看谢卓。她看得无比认真,仿佛要将青年的每一寸轮廓都瞧个一清二楚,越看,指甲便越发往手心里深陷,甚至何时流了血都未察觉。 她当然也听到了李多宝的回话。 几乎是在对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声极闷极轻的声响自她掌心传来,纤长的指甲应声断裂。 “我曾听闻,明城县君师承着名书法大师温解意。” 谢卓的声音朗朗响起,他的目光落在杨缱衣袖遮盖下的手上,停顿许久,才下定决心般道,“不知今日,卓可否有幸见识一番县君书之一道的造诣?” 杨缱顿时愣住。 明城县君,师承温解意温大师!! 谢卓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整个国子监常青园。 温解意!万金难求一笔的大师温解意!一生未出仕,仅短暂地在南苑书房授过两个月课,晚年无人可知去向,但书画水平早已登峰造极的温解意! 天,这明城县君,命也太好了! “……我的妈,缱妹妹是温大师的徒弟??关门弟子??”陈泽目瞪口呆。 不仅是他,就连早就知道杨缱字好的其他同窗也均是一副雷劈般的震惊模样。十几人中,唯独苏襄对温解意这个名字无甚反应,甚至不太清楚。她将众人神色收尽眼底,感到不舒服的同时也同样不解,只好询问自家大哥。 “……缱妹妹的师父,很厉害吗?” 苏奕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问的这句话是何意,不由神色古怪,“你不知温解意何人?” 苏襄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地躲开他的视线,糯糯道,“襄儿不是失忆了么……” 苏奕顿时无话可说,停顿片刻才解释道,“温大师乃是当世书法大家。他……” 话说一半,苏奕停住,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若是苏夜在场,定能告诉他,这种感觉,就叫对牛弹琴。 众人纷纷望向杨家兄弟,期望他们能给众人一个肯定的答复,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杨绪尘杨绪冉却都没有理睬他们,反而一动不动地望着杨缱对面的谢卓,杨绪冉脸色微沉,尘世子更是微微眯起了眼。 “书之一道啊……” 良久,杨缱轻声开口。 “好啊。” 她缓缓起身,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站稳,而后,卷起了今日遮掩了整整一日的右手袖口。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将缠绕在整只手上的白色绷带自手腕处解开活结,一点一点褪下,露出白的发青、却纤长有力的手。 “铺纸磨墨。”杨缱不甚在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慢!”谢卓喊道,目光犹疑地望向她的手,“县君……有伤?” 杨缱抬起头,直直看进他眼里,仿佛要透过他流露在外的疑惑与担忧,刺进他的内里,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没有。”杨缱平静回答。 她抬手将鬓边落下的一缕碎发挽至耳后,兴许是角度问题,又兴许是眼花,正对着她手腕方向的季景西竟觉有一道细碎的金色流光自她腕处划过,一闪即逝。 他下意识眯起眼,只稍稍犹豫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起身行至已架好的半人高的桌前,招呼不打地随手抢过了玲珑从南苑下人手中拿来的砚台。 “放着我来,边歇着去。” 玲珑顿时一愣。 季景西郑重地将砚台置好,面上却漫不经心,“本世子闲极无聊,不如明城的墨由我来磨?” 杨缱淡淡看他一眼,“那就劳烦小王爷了。” “不劳烦,不劳烦,给温大师的弟子磨墨是荣幸,父王也是乐意瞧见的,对父王?”季景西望向高台,那里,燕亲王隐隐抽着唇角,僵着脸点了点头。 于是,景小王爷在众目睽睽下,竟当真卷了袖口,认认真真磨起墨来。 端砚,徽墨,紫毫,水纹。 杨缱执起笔,手腕稳如悬钟,她盯着面前的水纹纸看了又看,苍白的面色在夕阳的照耀下像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 季景西能感觉到她在轻轻调整气息,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杨缱的手腕处,见她执笔,抬肘,伸手过来,将笔尖蘸上饱饱的墨,而后看了一眼不远处正面对她的谢卓。 然后挥笔而下,在纸上写下行云流水如落烟云的两个字—— 明心。 周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下意识屏气凝神。而当杨缱最后一笔收势,季景西也终于再次瞧见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金色流光。 他蓦地停住了呼吸。 两字写完,杨缱稳当当地放下笔,摸出自己那枚由温解意亲笔、王照亲刻的墨血玉章,狠狠、狠狠地盖在了纸上。 “一点心意,望不嫌弃。”杨缱抬头望向谢卓,“愿您,前程似锦,心如明镜。” “……谢仁兄。” 第121章 春宴离 人生的际遇, 有时候很难让人有真实感。 谢卓生于元和十三年,一出生便以嫡孙之姿成为谢家下一任家主人选。他父亲谢三爷是个闲云野鹤富贵仙,大伯膝下仅有一女,二伯两个儿子聪慧有余野心不足,而他自出生起便被谢老国公亲自教养, 可以说是倾注了整个谢家的资源和心血, 只为将他培养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彼时的陈留谢氏占据了大魏朝堂一半血液,普天之下只认王谢不识君主。可谁会嫌家族太过兴盛?那时的谢氏宗族,需要的并非守成之辈,而是有野心、有手段、能将谢氏带向更高的人才。 谢卓便是在这样的期望中出生的。 他生而为贵,十几年前, 是整个盛京最尊贵的大族少主, 连皇子在他面前都不敢随意造次, 更惶说杨绪尘、顾亦明、陈泽等同是宗族接班人的同辈。对于谢卓而言,他那时需要的不过是顺着长辈为他铺好的路往前走, 无需太过努力,顺顺当当便能成为大魏朝仅有的四位国公之一,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滔天权势唾手可得。 然而一夕之间,谢氏倒了。 悲痛欲绝,惶惶恐恐,心有不甘, 度日如年。 等谢卓终于开始接受现实时, 他已经一无所有。 没有如日中天的陈留谢, 没有手到擒来的荣华命,没有悉心教导的宗族老,更没有辉煌峥嵘的前程图。 他穷困潦倒,漂泊不定,穿着最次等的粗布衣裳,吃着难以下口的牲畜食粮,所有人都对其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 能在那种境遇里苟活下来,谢卓早已脱胎换骨。他不再是人人争相巴结奉承谢氏嫡孙,他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尘世浮萍,凭着还未熄灭的一腔热血和扎根骨子里的仇恨不甘而活下来的谢卓。 谢,是罪臣谢氏的谢。 卓,是必有所立的卓。 谢卓骨子里便有着植根谢氏的野望,与前人相较,他不过是条件更艰苦些、资本更少一些罢了。但这并不影响他追逐自己的人生目标。他想让谢氏重登辉煌,他想万人之上。为了这个目标,他势必要做许多事,这一途,势必也要伤害许多人。 但事实上,今日今时的谢卓并未真的抱有针对、伤害杨缱之心。在谢氏嫡孙内心深处仅剩的那么一丁点净土之中,信国公府的那位小师妹,是他聊以慰藉的最鲜活的影像。 杨缱师从温解意,他当然知道。杨缱受伤,他也知道。杨缱不能随意动笔,他心知肚明。 他本以为,提出在书法上一较高下,能让杨缱知难而退,主动认输。她已经胜了不是吗?文试十场,她已胜了七场之多,便是接下来三场全部放弃,她也能凭着以一敌七的傲人战绩从容下山,甚至还能为她赢得美名。 他甚至想,信国公府已经够招人眼球了,低调些,总归是没错的。 可他唯独没想到,他的小师妹,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乖乖巧巧软软糯糯的小女孩,而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为了一个不会后退、不惧一切的强势性格。 谢卓的意图不过是想压一压她,让高台上那些人,将目光更多地放在他身上。文试筛考,是他准备了太久的舞台,能否进入某些人眼里,能否扬名天下,是他下一步计划的重中之重。而同时,这也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一张投名状,而拿来祭血的,正是南苑十八子。 杨缱是南苑十八子之一,自然逃不过。 谢卓至少还为信国公府留了面子,没找上杨绪尘。 谁曾想,杨缱竟然接下了挑战。 当对方用一种极度陌生、甚至不用细品便能冲击得人无法喘息的疏离语气,称呼他“谢仁兄”时,谢卓几乎懵了,而摆在自己面前,被所有人赞叹的那“明心”二字,更是让他十多年来再次体会到了害怕、惶恐的感觉。 怔愣地望着眼前神色淡漠的少女,那句“愿君前程似锦”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谢卓张了张嘴,发现在看不见的地方,正有什么东西自两人之间飞速流逝着,哪怕他伸出手,也无法挽回。 谢卓在对方近乎洞穿一切的目光注视下狼狈地垂眼,片刻后又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高台方向,沉默良久,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县君不愧南苑第一人。”谢卓用力握紧拳,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卓,自愧不如。” 此话一出,周围迅速响起喧哗之声。 “不动笔比过,便认输吗?”杨缱的声音,在这其中格外的清晰。 “不用了,仅此二字,县君当得起大家之名。”谢卓拱手,眼帘下遮掩着的是近乎自嘲的神色。他很清楚,当杨缱拿起笔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输了,不再咄咄逼人,是他良心的底线。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白露递来的字,却发现小丫头并未松手,抬眼望去,白露眼底布满了不可置信和愤怒不满,仿佛在质问他,卓少爷,你究竟何意? 谢卓什么反应也没有,只静静地等着,等她自己松开,盯着手中的字看了一会,转手递给了苏怀宁苏山长,“您过目。” 苏怀宁接过字,一旁顿时围上诸位南苑夫子,没多久,字又转手至高台上,很快,无数的赞叹应声传出。 “明心”二字,是杨缱这些年写过最漂亮的两个字,落笔有力,透纸三分而游刃有余,铁画银钩铿锵有力,一纸行书将她的水平发挥得登峰造极,丝毫未有女儿家一丝软弱气息,反而从容之至,信手拈来。既有当年温家解意的潇洒肆意,又不乏弘农杨氏的豪气冲天,甚至兼备了她自身的严谨,可谓将一身本领全部融会贯通。 只凭这二字,她便毫无疑问能跨入书法大家的行列。但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着怎样厚重笔法写出的,谢卓不敢想。 更不用说,有人当场便认出了她落款的小印乃是温解意亲笔,这在温大家字画已近乎失传的现在,其价值不言而喻。 当辗转一圈,那幅字终于回到谢卓手中时,他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好,又深深看了杨缱一眼,匆匆拜过众人,再不愿停留常青园,也不想去看杨家兄妹的神色,果断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高台之上,太子季珪也借机更衣,带着随侍追了出去。 常青园内,望着谢卓离去的方向,杨缱左手下意识扶着右手腕,用力捏住了隐隐发抖的手,收回目光,转而环视一周,平静道,“还有两轮。” 还有两轮! 眼前这个女子,先是以一敌七论礼大胜,接着又以一幅惊才绝艳的“明心”二字向世人证明她温解意之徒绝非浪得虚名,如今,还能拿出什么本事?难道真如谢卓所言,她才是名副其实的南苑第一人? 周遭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却始终无人站出来应战。高台之上,目睹一切的苏怀宁眼底透出欣慰之色,与诸位夫子们商议片刻后,宣布,“既无人应战,那么本官宣布,南苑筛考到此结束,筛考结果将于三日后张榜南苑山门。唯望诸君,立身行道,青出于蓝!” 众人见状,只好接受这个结果,纷纷起身,向高台上的帝后跪拜。 老皇帝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喜怒,目光犀利地扫过台下诸人,在杨缱身上停顿了片刻,摆摆手示意免礼。 帝后起驾回宫,仪仗先行。老皇帝临走前拍了拍杨霖的肩,“儿子女儿教的都不错,尤其是明城,才貌双全,小小年纪便已登堂入室,你有福。” 杨霖笑着行礼,“皇上谬赞,她还小,当不得这般赞扬。” “当不当得,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老皇帝看了一眼台下聚在一起的南苑十八子,目光在杨缱、季景西、季珏等人身上流连片刻,道,“回府等着接旨领赏。” 杨霖眉梢抖了抖,飞快抬眼看不苟言笑的君王。君臣相伴二十余年,眼前这个人何时所作的决定不容反驳,何时可商量,杨霖太清楚不过。因而他只是恭敬地拱了手,垂眸道,“那老臣,就静待天听了。” 老皇帝点点头,转身离去。 谢皇后紧随其后,路过杨霖身边时,一如既往的严肃冷漠,“你们杨家倒是出了个好的。” “比不得您侄儿。”杨霖平静回答。 谢皇后目光微微一变,盯着他看了几眼,似是想说什么,碍于场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送走帝后、重臣和诸位夫子,常青园里的人群也俱都散去。南苑十八子今日战绩斐然,除了司凌、袁铮和靖阳这三个武将放飞自我敷衍了事以外,其余人都够上了只输三场的标准,其中杨缱更是一场未输,可谓给南苑挣够了脸面,比起前阵子的武试,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因而陈泽提议大家庆祝一番,就当是临下山前最后一回相聚,也算是为几年的同窗生涯画个圆满的圆点,地点就定在南苑,什么酒楼茶苑统统不去,春夜宁静,春风袭人,正好坐下好好说说话。 这个提议不可谓不吸引人,只是仍有人担忧地望向杨家兄妹。杨绪冉倒是无妨,然则杨绪尘病人一个,杨缱又本就今日不适,连战八场未输,怕已是疲倦,若她着实累着,那也不能强求,最好还是回府休息。 然而出乎意料地,杨绪尘却做主同意了。 陈泽等人顿时大呼痛快,而后迅速做了分工,有人负责吃食有人负责茶点,都是从前他们做惯了的事,甚至连地点都没说,便就地解散各自准备去了。 临走前,靖阳凑到杨绪尘身边,“重安,不是说阿离撑不住了吗?” “我自有打算。”尘世子面色并不算好,“阿离这会不适合回府,同大家一起玩玩也好。” 靖阳无奈,“你心中有数就行,切莫让她苦撑着,好在有小孟,有事也能照应。” 尘世子点点头,“我带阿离先过去,你们忙。” 打发了靖阳公主,杨绪尘回头,发现除了杨缱,季景西也站在原地没动弹。他一身红衣似血,被夕阳的金色照耀得越发气势逼人,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望着他们兄妹的神色是少有的冷清严肃。 杨绪尘看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向杨缱,“走,先去药庐。” 杨缱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上自家大哥。 原以为季景西会说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也不离开,反而缓步跟了上去。他走得很慢,比他们兄妹还慢,既不快步跟上,也不让人等待,就这么沉默地缀在后头,抄着手,垂着眸,慢悠悠地一路跟到药庐门口。 杨绪尘任凭他跟进药庐,一直到后院才停下,示意杨缱伸手。 季景西抱臂靠着梁柱,静静当个局外人。 夕阳照射下,杨缱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已是一片青紫,像是有人拿绳子用力地箍着血肉,生生阻隔了血液,紫青色的血管清晰可怖,仔细看,里面竟埋着一根五寸有余的长针,从手腕一路扎进掌心,犹如一根支撑的拐杖,撑起了少女整个手腕的力量。 季景西冷着脸,心想他果真没看错,先前那一闪而逝的光,正是夕阳照在冒头的针尖上。 她竟然真的这般不顾伤势。 药丸子有两粒,正是温子青此前特意备下的,一粒口服,一粒则用水化开敷在手腕上。药效很强,杨缱服下后没多久脸色便有好转,显然是疼痛有所缓解。 杨绪尘摸摸她的头,安顿她坐下歇着,摸出又一张药方,比照着上面所写的药材一一寻来,而后交给白露去熬药。 而直到杨缱喝完了药,抬头看过来,季景西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与她对视。杨缱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解释,可没等她将话说出来,季景西便忽然挪开了视线,招呼未打便转身离开。 对方走得太干脆,令杨缱愣了一愣,下意识追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始终没等到他回头,不禁感到一丝不安。她求助地看自家大哥,后者抿着唇不语,良久才道,“可好些?” “……嗯。”少女点头。 “再歇上一会,我们再去听松林。”杨绪尘柔声道,“累不累?” “有点。”杨缱实话实说,“但不想回府。” 杨绪尘揉了揉她的头。 今日文试,杨缱大出风头,恐怕不出一日便会传遍整个盛京。这本是好事,也是她应得的。但这中间出了些差错,不仅她自己没想到,连其他杨家人也没想到。 杨缱情绪低落,不想回府的理由杨绪尘也猜得到,无非是经此一事,谢卓怕是不会回信国公府了,而她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太快去面对,哪怕只是逃避那么一小会,给她一些时间去整理心情也是好的。 然而杨绪尘显然想到的更多。他不希望杨缱现在就回府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想让她亲自接旨领赏。 倒不是藐视皇权,而是尘世子本能地认为,皇上恐怕不会单纯地赏她。为了给自家妹妹减少麻烦,他果断决定无视圣旨。 兄妹俩各有心思地在药庐又待了好一会,这才动身前往听松林。那里是南苑书房的地界,离校场很近,林子里有一片半开阔的凉亭,与小庙堂相距不远,是他们这些年闲暇时常去之处。 无需事先约定,整个南苑,仅有那么一处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的约定俗成的老地方。 当杨绪尘与杨缱赶到听松林凉亭时,那里已是热火朝天。此处紧邻玄武大街,陈泽干脆去酒楼搬了一桌席面,其他人也各自贡献了许多物什,例如顾家的清茶,苏家的点心,七殿下的好酒……徐衿与五皇子两人甚至还跑去夫子的住处顺了琴与棋出来,司凌则抱着一篓子羽箭,同袁铮二人布置了投壶之处,靖阳公主带着陆卿羽、苏襄将四周用布幔包裹,地上也铺了厚厚的羊毛毯子,杨绪冉与孟斐然则在不远处点了篝火。 这些都是他们从前做惯了的事,但真正追忆起来,距离上次南苑十八子在听松林这般折腾,还是四年前南苑大考临近的某个冬日。 杨家兄妹一到,人便被各自拉走,尘世子一如既往被当做琉璃人供着,他自己也不客气,就这么无事一身轻地大大方方往地上一座,捞过一个火盆子烤起手。杨缱则被靖阳、陆卿羽嘘寒问暖半天,确定她没事后,也破天荒地被按在了毯子上,还被塞了个软枕抱着,就差和尘世子一个待遇了。 杨缱坐下后,下意识拿眼去寻那一抹鲜红,好一会才发现他与季珏窝在一起,两人一个手里忙活着温酒,一个则懒懒散散地斜靠着凭几,百无聊赖地听季珏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 杨缱盯着那抹背影看了半天,也没等到对方回头,泄气地垂下头,末了又强打起精神同一旁的陆卿羽聊起今日的文试。 日落西沉,十七人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座位很零散,也没人计较这些。苏奕年纪最长,此刻亲自端起面前的白玉酒盏,其余人则都望过来,等他开口。 “敬我大魏。”苏奕举杯。 众人笑嘻嘻地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一杯酒完,苏奕将自己的酒盏再次斟满,“敬南苑书房。” “敬南苑!”孟斐然、陈泽等人跟着呼喊。 第二杯酒完,苏奕顿了一顿,第三次举杯,“这一杯,敬贺阳。” 空气中唯有香醇的酒香肆意弥散,篝火熊熊,噼啪作响,映红了在场每个人的脸庞。安静之中,有人轻笑着开口,“说不准,贺阳如今已再世为人,过得比你我更好了。” “那再好不过。”苏奕也跟着笑起来,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是陈年的梨花落,三杯酒下肚,身体已是暖洋洋。宴不是什么正经宴,听松林也不是什么正经场合,南苑十八子相聚南苑,尊卑不论,亲疏不分,随着靖阳公主带头开始闹腾,没一会,凝重的气氛便被冲散。 杨缱笑吟吟地抱着一小盅酒看他们用酒令欺负袁铮,少将军忍了两局便彻底破功,毫无同僚情谊地拉了靖阳公主下水,两人半斤对八两,行出的酒令几乎令人笑破肚皮。没多久众人便分了阵营,少将军和公主殿下纷纷开始场外求助,袁铮拉了顾亦明,靖阳公主则眼巴巴地瞧着杨绪尘。 两人无奈又好笑地对视一眼,顾亦明干脆卷了袖子大喝一声,“来来来重安,今日你我就在此地分个胜负,谁赢谁是盛京第一世子!” 尘世子老神在在,也不接招,只道,“谁要跟你比这名头,说出去都可笑。在场五个世子,谁告诉你赢了我你就是第一了?” 顾亦明被噎得不轻,一旁陈泽笑得直打跌,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口,“就是就是,顾子亮你怕不是忘了你哥哥我也是个世子啊。真要争这个,好呀,带上子玉、煜行和小王爷呗。” “我?我就算了。”苏奕笑着摆手,“跟你们几个争,我有以大欺小的嫌疑。” 顾亦明盯着苏奕看了看,笑,“怕不是煜行争不过我们?那行,给你个机会,你要是说争一争盛京第一驸马爷的名头,那我肯定立刻投子认输。” 明知他们是在打趣自己,苏奕回看了一眼同样笑吟吟望着自己的杨缱,停顿一瞬,失笑,“要是争这个,我怕是要不战而胜了。” “也不见得。”杨绪尘冷不丁地开口。 话音刚落,一旁的靖阳公主噗地喷了口酒,转过脸见鬼一般看尘世子,后者正襟危坐,丝毫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摆着一副禁欲又正经的模样,很是糊弄人。而后,没等人追问便慢吞吞道,“据我所知,在场还有人差点成了公主驸马。” 这下,换成徐衿猛咳嗽起来。 “……无缘无故的,拖我下水干什么?重安你不厚道!”徐衿满脸通红,气得干脆坐到了顾亦明身边,“看来重安今日是真的清闲,来,就行酒令,输了自罚三杯。” 杨绪尘:“……” 趁着几人行酒令,靖阳悄咪咪凑到了杨缱身边,“怎么回事,我尘今儿心情不错?” “不知道呀。”杨缱也跟着小声答,“大概是大家很久没聚了,大哥也开心。” 靖阳笑得眼都眯了起来,“他开心我就开心,今儿陪他喝个痛快!倒是你,我瞧着景西今晚低调的得很,你俩吵架了?” 杨缱面上笑容一滞,尴尬地摇头,想了想,又补充,“他可能在同我置气……” 靖阳公主讶异地眨了眨眼,“这样啊……阿离别介意,他就个古怪脾气,有时候像小孩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又正常了。” “我知道的呀。”杨缱垂下眼睛,“我不介意,姐姐快去玩。” “一起呗?”靖阳笑着挽过她,“总不能让你哥孤军奋战。” 杨缱笑着点点头。 随着行酒令的队伍逐渐扩大,宴过中旬,众人总算尽兴。毕竟是劳累了一天,酒足饭饱后便不太想动弹,渐渐地,声音也少了。 安静之中,陈泽忽然道,“我听前辈们说,南苑弟子下山前,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他的话吸引了其余人,众人愣了一下,孟斐然恍然接话,“那个啊……” “什么规矩?”苏襄开口。 “唔,一句话概括就是,”孟斐然答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出了山门,过往恩怨不究。” 苏襄微微一愣。 “的确是有这么个规矩。”杨绪尘平静地开口。他今晚喝了不少酒,虽然赢多输少,但怎么也逃不过要喝的命运。好在身边有个靖阳,后者喝得比他还多,这会困劲上来,正半靠着他闭目养神。 “怎么个报法?”季珏好奇。 “随意。”杨绪尘道。 “我反正是觉得,这规矩挺有意思的。”陈泽把玩着酒盏,声调淡淡,“虽说咱们这些人聚在一起,过往从不谈那些令人不快之事,但下了山,总归今后是要各走各路……” 语未尽,众人已心下了然。 南苑十八子向来被人看作是一个整体,但实际上他们之中也亲疏有别、立场分明。未来之事,扑朔迷离,今后的路谁知道会有多少岔口?谁与谁又会渐行渐远? 事实上他们也都很清楚,大家背后都有各自的家族,未来如何,很多都是早已注定。 “所以,我先说。”陈泽直起身,正襟危坐地面向杨家兄妹,“去年缱妹妹与礼部尚书陈府议亲未果,两府闹得不甚愉快,这事在场的应该都知道。陈家与我江右陈氏有亲有故,这我必须承认,陈尚书先前也曾来寻过我父亲,父亲看在本家份上多少支了一两招。今儿我在这,给缱妹妹道个歉,你泽哥哥我不成器,让你受委屈了。重安和绪冉,你们也原谅则个。” 杨家兄妹三人听得很认真,面对陈泽的歉意,兄弟二人均望向杨缱。后者沉默片刻,面上露出笑容,“我知道了,泽哥哥。” “欸,那就好。”陈泽总算把话说出来,心里痛快极了,当即举杯,“我自罚,这事咱们过了。” “陪你。”杨缱左手握盏,“愿泽哥哥心想事成。” 陈泽顿时笑得开怀。 等两人放下酒盏,孟斐然忽然开口,“那我跟一波。顾子亮,咱俩以前打过一架,刚上山那会,记得?” “没忘。”顾亦明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赶紧滚过来一酒泯恩仇。” “得嘞,顾少主您请好。”小孟笑嘻嘻地隔空与他碰了碰杯沿。 席间气氛有些古怪,但却无人愿意打破,良久,袁少将军摸着后脑勺干巴巴道,“打过一架都得说?那你们都被我打过……” 周遭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你闭嘴”。 “行行,我闭嘴。”袁铮认命地举杯,“三杯自罚,我干了。” 经过陈泽、孟斐然、袁铮这一闹,众人开始慢慢品出了“规矩”的有意思之处,很快便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回,许久没人开口。 直到好一会,裴青忽然起身,“季景西,你跟我来一趟。” 指名点姓,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今晚意外安静的景小王爷。彼时后者还在给自己面前的酒盏倒酒,今晚,这已经是他数不清第几次重复一样的动作了。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停下动作,抬头,见裴青正直勾勾望着他,顿时了然地扬了扬眉,而后慢吞吞地起身,跟着他走向另一边。 直到两人走远,孟斐然才小声道,“子玉和景西,怎么了?” “不知道。”众人纷纷摇头。 “我不记得他俩之前闹过什么不快啊?”季珏小声低语。 “的确没有印象。”顾亦明跟着摇头。 “我们为什么要小声说话?”袁铮压着嗓音开口。 “……” 裴青尚在孝期,今日的宴他从头至尾都独自在一旁,不饮酒,吃的也少,甚至不跟着他们胡闹。而直到他突然出声,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往日最是爱热闹的裴子玉,今日竟无一次笑过。 “裴玏发丧,子玉看来很不好受啊。”陈泽挠挠头,“可我怎么记得他们兄弟关系并不好啊。” “裴家做的太过,换做是你,你也不好受。”司凌接话。 “怎么也是堂堂世子,裴家真是……”顾亦明跟着叹息。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批判裴家,心知肚明裴青与季景西之间问题出在哪里的杨缱沉默地低下头。如果她没猜错,裴玏间接死于季景西之手的事,季景西应该是对裴青坦诚了。 裴玏死了,裴家人第一时间怀疑的不是旁人而是裴青,而因为季景西,裴青不仅暂时地背了锅,还被裴府那般侮辱对待。想想裴子玉从前多爱笑啊,那么风流倜傥潇洒肆意的一个人,自打裴家发丧,沉默得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想到这里,杨缱也不禁打从心里难过起来。 那两人聊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久,便一前一后回到席间。众人纷纷抬眼打量两人,走在前面的裴青一如既往地沉默着,瞧不出喜怒,后面的季景西也同样是方才离去时的模样,只不过走得更慢了,慢的像是在挪。 他两手抄在身前,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悠悠地走过来,也没回到原处,反而在近处停下,眼看着裴青坐回去,这才懒洋洋地开口,“杨缱。” 这是今日席面上季景西开口对杨缱说的第一句话,后者几乎是一个激灵直起腰来,回过头,季景西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景小王爷与明城县君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在场无人不知,见季景西开口,顾亦明等不知情之人都下意识想拦上一拦,生怕他们今日又吵,季珏更是想都没想便护在了杨缱身前,笑道,“景西,你找缱妹妹做什么?” “与你无关。”季景西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绕过他望向杨缱,“过来。” 杨缱怔愣。 但很快,没等她起身,季景西便又道,“算了,我过去。” 他一步一挪地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的少女。众人鲜少见到这般沉默又严肃的季景西,饶是知道他不会怎样杨缱,都忍不住在这样的气势下想为杨缱说两句好话,杨绪尘与杨绪冉更是严阵以待,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这么动手。 季景西的确伸出了手。 下一秒,杨缱怀里的酒被措不及防拿走,季景西一手撑着她的肩,另一手绕过她捞走了酒壶,骤然靠近又迅速分开,动作快的连杨缱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 “今儿不跟你吵。”他淡淡道,“你也自觉点,别总惹我生气。” “酒不止疼,不准喝了。” 第122章 我也善变 季景西突如其来的举动, 让在场人一时间难以分辨他到底是在找茬还是在履行所谓的“规矩”。这位小王爷的脾气出了名的捉摸不定, 行为也大胆出格,嘴上说着“不生气”, 谁知会不会突然就又恼?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人……之前是在生气闹别扭吗? “……你们又吵架了?”季珏下意识望向杨缱。 后者愣怔着,抿起唇不语。 “酒不止疼什么意思?”他又抬头看自家表弟。 “字面意思。”季景西慢吞吞地开口,瞥了一眼端坐的杨缱, 凉凉地瞥嘴,“咱们这位明城县君心大着呢,拼着手伤也要与人一较高下, 没发现她这一晚上连手指头都没动?” 手伤??! 众人惊讶地望向杨缱,后者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蹙起眉。一旁杨绪尘护妹心切, 当即冷道, “景小王爷, 说话还请注意分寸!舍妹尊重对手,在你眼中反而成了沽名钓誉?” “可没人说她沽名钓誉。”季景西砸了咂嘴, 似是站不动了一般,摇晃两下,索性抱着酒壶席地而坐, 对杨缱道,“手疼?” 杨缱不想理他。 “没事, 我也疼, 算抵消了。”季景西自顾自道, “今儿说了不生气就不生气,放心。” 杨缱:“……”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略有尴尬,好半晌,苏襄才小声道,“……景西表哥好细心啊,连缱妹妹手指动没动都知道。” 此话一出,一些人不由表情微妙,望向那两人的眼神也变得探究起来。这其中尤其是以季珏为甚,他下意识皱起眉,沉默半晌,忽然笑起来,“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俩又要吵起来。景西你也夸大了些,缱妹妹便是有伤,自己也定是知分寸,到你口中怎就变得莽撞了?不过缱妹妹你也是,不舒服就说出来,免得我……我们担心,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知道他是在打圆场,杨缱勉强露出笑颜,“殿下说的是,以后不会了,我没事,一点小伤,劳大家挂怀。” 季景西则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自顾自给自己倒酒,“随你怎么说。” 季珏脸上笑意僵了僵,没等继续开口,孟斐然见势不对立刻转移话题,“景西,你哪疼?用不用我这个大夫给你把把脉?” 季景西却是眼皮子都没抬直接道,“心疼,治吗?” 这下,孟斐然也僵住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的尴尬,席间有几人更是脸色瞬间变了变,杨缱耳朵根燎原般倏地烧起来,坐在季景西身边连头都不敢抬,杨绪尘更是冷了脸,“小王爷,你醉了。” “嗯,醉了。”季景西灌了口酒,甚是随意道,“诸位见谅啊。” 周遭一片死寂。 “……真是够了,你怎么这么扫兴啊,有病赶紧治行不行?”还没醒酒的靖阳公主艰难地离开杨绪尘的肩,盘腿撑着红彤彤的脸颊没好气地冲这边道,“阿离,那小子今儿一天都站不住,怕是膝上的伤没好全,他打小怕疼怕苦,这会估摸着已经忍到极限了,脾气不好乱说话,你别见怪。” 经她这么一提,众人才恍然想起季景西才刚被罚跪过没两日……想想也对,倒春寒的天,任是谁在青石板上跪一夜都撑不住,季景西今日一句痛没喊过,甚至没露出丝毫忍耐之意,光是这份心性就足以令人佩服了。 脾气不好乱怼人?这根本就是他的常规操作嘛,要是再加上病痛折磨,谁的脾气都不见得好。 这么一想,众人均觉得自己找到了季景西反常的理由,席间气氛终于慢慢活跃过来。杨缱抿着唇端坐原地,心知靖阳公主出声不过是为了给众人台阶,季景西真正生气的缘故她这会渐渐反应过来,也多少猜着了。可越是猜着,越是觉得煎熬,先前心里压着的难过和委屈忽然就如同卸了闸的洪水呼啸而来,将理智冲击得摇摇欲坠,忍了又忍才将那股子怼人的心气儿压下去。 是了,他季景西是在生气。气她手上有伤却没告知他,气她明明还埋着针却要提笔,气她不顾一切这么做是为了谢卓。 杨缱想明白了,他无非就是气自己这些。 可她也很委屈啊。 凭什么她受着伤还要动笔?动笔就罢了,居然还是对着自己师兄。 那是她师兄啊!是她打小就敬重,相隔十年好不容易才又见到的师兄! 杨缱想不明白,为什么师兄会选中她来做文试的对手,为什么师兄明知她手上有伤还逼她提笔,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一个人给她一句解释? 她什么都不知道,手腕埋针之处疼得人想哭,本就难过,还要听季景西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着他不生气。凭什么呀。 南苑下山前的规矩她一点都不想遵守! 她特想同身边人吵一架!最好十天都不理他! 越想越难受的杨四小姐,最终还是没忍住,严厉地转头看向身边人,“季珩!” 彼时席间众人已重新畅所欲言,还真没人注意到角落阴影里的他们,听到杨缱的声音,季景西慢吞吞地抬眼,凉凉地睇过来,“嗯?” “你……”杨四小姐对上那双平静至极的桃花眸,“你”了半晌,终于后知后觉认清了一个现实:她不太会吵架,尤其面对这人。 “我什么?”季景西扬眉。 “……你别说话!”杨缱羞恼。 季景西:“……” “哦。”景小王爷重新垂下眼。 杨缱气闷地盯着他,好一会,闷声道,“你膝伤很严重吗?” 季景西诧异地抬头看她,顿了顿,好笑,“憋了半天就这么一句?我还以为你要教训我。” “问你就说!废什么话!”少女气得再次脸红。 “……好好好。”红衣青年放下酒盏,托着腮认真道,“嗯,我膝伤很严重,疼得站不住。” 对方相当认真,杨缱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盯着他看了良久,少女撇了嘴角,“你方才是不是和子玉动手了?” “是呀。”季景西面上带着浅笑,“不过动手的是他,我没还手。那一拳现在还疼呢。” 杨缱惊讶地瞪眼,“真动手了?为何?” “你猜?”季景西并未直接回答。 杨缱却是已经想明白这中间的缘故。 裴玏之死,背锅的是裴青,裴家人有志一同地认定是他这个世子为了地位稳固而弄死了有竞争力的弟弟。可事实上裴玏的死却是间接因为季景西,事发之后,景小王爷为了让裴青彻底对他父亲死心,硬生生没将此事告知好友。 如今季景西既然能去御前请罪,想当然地,他也不再会隐瞒裴青。 而裴小侯爷对此又能如何? 裴子玉选择在今日的场合里,借着南苑“规矩”与季景西说清楚,本就说明他已接受了这一事实,而给季景西一拳,无非也是告诉他,这件事到此为止,下了山,你我还是兄弟。 “……子玉哥哥真好。”杨缱不由得看了一眼角落里默默坐着喝茶的裴青,“他真不容易。” 旁边人听她这话,顿时气笑,“杨缱,你可给我行行好,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怎么不想想我也不容易啊?” “你有何不容易?”杨缱疑惑看他。 我太不容易了好吗! 季景西真是被这姑娘气得七魂六魄都要出走,“光是忍着没跟你生气我就忍的很辛苦了,杨缱你别给我得寸进尺啊!我可告诉你,今儿你为了谢卓不顾伤势的事小爷我能记一辈子。你最好给我想好了怎么哄我,不然这事没完。” 杨缱:“……你记着这个作甚?” 季景西:“……” 啊,好气。 母妃,快来看你儿媳妇,她是个傻的! 小心翼翼地看着不说话的红衣青年,少女眨了眨眼,好一会才道,“……不气了?” “气着呢。”季景西没好气地别过脸。 杨缱抿起唇,“我也很气,咱俩抵消了。” 季景西:“……” 怎么突然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 “你的气能跟我的一样吗?”他道。 “那我的疼和你的疼也不一样啊……”少女委委屈屈地低下头,“我可难受呢,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那是我师兄,我以为他会永远像小时候一样向着我、护着我,被先生罚了替我抄文章,被姨母罚站时偷偷给我送糖水……季珩,你说人怎么这么善变啊,十年不见,今日我才忽然意识到我不认识他了。” 她低低说着,声音被风吹得破碎,飘进季景西耳里时,仿佛一把把刀,刺得他哪都疼,往日里巧言善辩的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杨缱,竟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要怎么说? 要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心? 还是要告诉她,她记忆里的那个师兄,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坚持? 每一句都太残忍了。 “我也善变。”季景西半晌才吐出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你看啊,我以前讨厌你,后来不就突然变了?” 杨缱:“……” ???兄弟,这是你撩妹的时候?? “你好烦啊。”杨缱这下连最后一点多愁善感都被这人说没了。 “但你喜欢啊。”景小王爷深刻诠释了什么叫不要脸。 席间耳力最好的袁小将军难受地拿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心塞地抬头看天。 好烦啊,这俩人。 一点都不喜欢。 第123章 月明人心 盛京, 城郊别院。 庭院里,青衫男子独坐抚琴,身边放着早已冰凉的酒。 琴是尚未成型的新琴, 琴声滞涩而干裂,瑟瑟之音缭绕上空, 仿佛要将男子周身那散不去的孤寂吹去, 只可惜徒劳无功, 越是弹奏,反而越发零落,与白日里意气风发横扫南苑十八子的琴艺相去甚远,乍一听,几乎无法将此人与那个备受看好的谢氏彦之联系在一起。 一曲清平调, 完全无法入耳。 修长的手指蓦地停住,颤抖的琴弦被按下,青年垂眸沉默良久, 拿起一旁的木锥, 借着微弱的月光和庭院里悬挂的宫灯继续修起了这把还需很长时间才能完全成型的琴。 小童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低声道, “主子, 快子时了。” 青年恍若未闻,专心致志地雕刻着琴身。 “少主!”小童不由提高了声音,“天色已晚, 您该就寝了。” 大抵是他这豁出去的一喊起了作用, 男子总算停下来, 顺口问道,“南苑那边可散了?” “早散了。”小童心下叹息,嘴上却依旧乖乖回话,“您既已出了信国公府,何必再忧心缱小姐他们如何?您明日还要去东宫,还是早些歇下。” 东宫…… 男子顿了顿,放下手中活计,盯着眼前的琴具良久,似乎讽笑了一声,“东宫就不去了……今日已见过太子殿下,一时半会,不用太急。” 小童闻言,急切道,“可今日太子殿下说……” “他说让我见,我就一定要见?”青年抬头。 小童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慌张地环视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一口气,嗔怪着开口,“少主!此处可不是陶然苑,您说话还是注意着些!这是太子殿下借于您的别院,您……” 青年蹙了蹙眉,也明白自己方才是冒失了。 他抬手揉着眉心,难受地开口,“拿些酒来。” “您还要喝啊?这……”小童担忧的话还未说完便对上男子冷冽的眼神,顿时所有话都咽了回去,乖乖回去拿了酒,不情不愿地给对方斟满。 未热过的酒,在这冰凉料峭的倒春寒里犹如一把结了冰的刀子,一口下去,冷得谢卓眉心都皱了起来。但是很快他便舒展了眉头,一杯接着一杯喝起来。 小童不敢相劝,只得沉默地守在一旁,看着自家这个主子灌醉自己,心里不由得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也想不明白主子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在信国公府住的好好的,信国公、主母、杨家子都将他们奉为座上宾,为何想不开非要搬出来?搬出来便也罢了,却并非进了自己的府邸,而是太子殿下相赠的别院,说白了仍然是寄人篱下…… 今日南苑文试结束后主子便不开心,与太子殿下的谈话也不欢而散。轮辈分,自家主子与太子殿下是表亲,殿下对主子可谓尽心尽力,衣食住行全都安排得极好,就连这偌大的院子也都说赠就赠,可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信国公府的陶然苑住着更舒服…… 小童心里腹诽着,回过神便发现谢卓已半醉,正眯着眼寻那只被他随手丢掉的木锥,又打算开始制琴了,只好连忙上前阻拦,“主子,太晚了,明儿再继续……这琴也不是说制就能制好的啊。” “不行,很急。”谢卓费力地拨开他的手,“这是你主子我打算给阿离的,她还我焦尾,我无以为赠,做一把琴给她又如何?她弹惯了谢氏的琴,换了旁的,都不顺手。”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粗糙的亲身,末了自嘲地笑起来,“再说了,不早些送,再晚一些,她不收了怎么办?” 小童阻拦不住,欲哭无泪,“您想多了,缱小姐怎么可能不收您的礼啊!” 谢卓摆手,“你不懂,她生我气了。” 若非今日文试他错估杨缱的心性,特意挑了书之一道与她切磋,本以为她会顾忌手伤,顾及自己是她师兄而选择主动放弃,可谁曾想到,那姑娘居然倔强地接下了战书,如今他也不会如此匆忙地离开信国公府,走时甚至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了那把焦尾琴和他这段时日里闲暇时做了一半的新琴。 他就如同那丧家之犬,丝毫不敢面对杨缱任何的指责和质问。明明有些事做便是做了,他谢卓也并非那等毫无担当之人,可一想到那双乌黑的眼睛里盛满失望,谢卓便一切腹稿尽失,除了仓皇逃离,再无他法。 谢家,是他一定要重振的。灭门之仇,他也要报。普天之下,他的族亲只剩下皇后姑母和太子表哥,而正是太子殿下几年前力争为谢氏翻案,让他谢卓得以正大光明地行走在天地之间,这份恩情,他没齿不敢忘。 所以他选择了季珪。 南苑文试,是他给太子表哥、给东宫的一份投名状。他要赢,赢得漂亮,赢得利落,这一点他做到了。但与此同时,他还肩负着太子殿下交给他的另一份任务,挫一挫南苑十八子的锐气。 试问,今日文试,哪一位最是锐不可当? 不是裴青,不是顾亦明,更不是杨绪冉杨绪尘。是杨缱。 若是可以,谢卓一万个不愿意对上自己的小师妹。可太子有命莫敢不从,他思来想去,也觉得选师妹最妥当,因为他的师妹知他,心大,从不争名夺利,不会计较这一场文试的得失。 他唯独做错的,是选了书法。 可谢卓依然觉得,既然是他自己做下的决定,无论什么后果,他都接受。此事怨不得旁人,想来他的师妹还在等一个解释,而这个解释,他将亲自去说。 想起傍晚时他与太子表哥那一场简短的谈话,谢卓不耐地又灌下一口酒。 太子质问他为何不战而退,他则反问对方为何一定要针对南苑十八子。而季珪给他的解释,只有一句话:非我门下,终是威胁。 这句话,谢卓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只怪他入京时日尚短,京城的风起云涌,朝堂势力的分配,这些对他来说都太过陌生,莫说信国公,便是连杨绪尘他都没怎么问过。 他只知道弘农杨氏千百年来都秉承着中立、忠君、绝不参与党争的家训,知道在这场权力争夺没杨家什么事。这一点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便清清楚楚。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旁人眼中,如今的杨家已不再那么中立了。 不知何时,南苑十八子被看作了铁板一块,七皇子日渐被皇上看重,靖阳公主手掌兵权,五皇子与七皇子要好至极,倒不倒戈不过一句话。而一旦五皇子季琤倒戈,陆卿羽势必也会跟上,那么到时陆相也会跟着五皇子的选择。 其他人呢? 陈泽是江右陈家的少主,江右陈氏是个谁都可以拉拢的棋子,中立不过是暂时,今后如何,还要看家主的态度。 顾亦明,顾家少主。顾家倒是亲近季氏皇族,顾亦明的亲妹妹还即将嫁予六皇子为妃。可谁敢保证顾亦明这个未来的顾家少主能全心全意成为东宫的支持者?即便支持了,他真的能对自己的同窗翻脸相向? 至于苏奕苏襄这两兄妹,太子殿下倒是不担心。但苏襄作为未来的太子妃,她不喜欢谁,太子殿下也愿意给她个面子出手整治整治。 裴家裴子玉,裴氏亲近皇族不假,但裴子玉这个未来家主却与七皇子是至交好友,裴家内乱多年,裴青的世子地位始终没被动摇,这其中说没有季珏、季景西等人的插手,说出去都不信。 季珪会想看裴子玉上位吗?并不。 当然,他也想过拉拢裴青,可再怎么样,“南苑十八子”这个称号,都太烦人了,简直膈应得让人无法忍受。 司凌、徐衿、季景西、孟斐然,这几人对太子来说都是从未放在眼里的。司凌出身低,不过是禁军统领之子,虽然少年英才,但比起袁铮和靖阳还是差了些。徐衿倒是出身世家,可徐家自己都还没理清家务事呢。季景西与孟斐然……不提也罢。 还剩下的,就唯有杨家三兄妹了。 这三人,是太子季珪心底最难抉择的三人。 弘农杨氏世代中立、远离皇族,这本是件好事。但难就难在,皇帝居然想和信国公府联姻! 谁联姻?是嫁是娶? 听到这个风声时,季珪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未娶过妻!那可是信国公府的嫡女啊!天下第一世族嫡女,谁不想娶?!可也正是因为那是信国公府的嫡女,才最不可能成为他的续弦,一想到这里,季珪简直扼腕死了。 那么既然他不能娶,其他的兄弟最好也别娶。 排除杨缱,那就只剩下她的几个兄长了。皇家要嫁哪个公主到信国公府,这人选也是极为重要的,季珪这些日子以来没少为这个操心。 说到底,南苑十八子他一个都不放心。 此时不打压打压他们的气焰,难道要等他们借着大考的机会,在天下学子面前扬名立万,满载荣誉下山吗? 季珪等不了那么久。 月上中天,不知何时,谢卓已经彻底醉倒在石桌前,临睡着时还在念叨着要给师妹制一把天下最好的琴。 而与此同时,信国公府锦墨阁里,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锦墨阁庭院里站了不少人,仔细看过去,信国公夫妇、杨家四兄弟、六小姐杨绾、王家小子归,竟是一个不落悉数在场。信国公杨霖安慰地环着自家妻子的肩,王氏则一脸担忧,频频望向紧闭的房门。在两人身边,杨绪尘裹着披风端坐于软椅上,身边一左一右趴着快睡过去的杨绾和绪南,子归虽然还站着,但也摇摇欲坠,总是在最后时刻猛地清醒过来,拍拍脸,继续打起精神等着。 “几时了?”王氏回头问。 “丑时正了。”杨绪冉迅速答道,“母亲莫忧,国师说不会超过丑时便能醒过来。” “可这不已经到时辰了?”王氏焦急地来回踱步,“不行,我得进去瞧瞧。” “唉,你就别进去添乱了。”杨霖及时拉住她,“相信喻之,他可是老国师教出来的。” 王氏瞪他一眼,“我也没说不信喻之,可这都这么久了……” “母亲再耐心等等。”杨绪尘倒是耐心极好,“温喻之的医术不错,想来拖这么久是阿离自己的缘故。”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突然从里打开,白露如释重负地走出来,“国公爷,夫人,几位少爷小姐,四小姐醒了。” 房间里,人生头一次进入未出阁女子闺房的温少主还是那副冷静模样,仿佛身在自家房间,手上拿着沾了水了棉帕,一边动作极稳地为床上那个刚醒来的少女擦汗,一边神色平静对上她惊慌失措的眸子,给足了对方看清自己的时间。等少女情绪稳定性下来,才声音淡淡道,“我是谁?” 床上人眨着眼不说话。 温子青停下动作,索性专注地与她对视。 “……温喻。”少女张了张嘴,只觉自己喉咙干的厉害,非常想喝水。 温子青满意地点头,从玲珑递来的托盘里端了水杯喂她,一直等她喝完重新躺下,才又问,“知道自己怎么了吗?” “知道。”少女此时乖巧得不行,“手腕里有针,取时太疼,估摸着晕过去了。” 温少主拿手背贴了贴她额头,另一手则按在她的脉上,“谁救的你?” “……啊?”杨缱不明所以。 “谁救的你?”温子青又问了一遍,“你在梦里喊‘别过来’,是谁救了你?” 杨缱微微张着嘴,怔愣良久才哎呀一声,“……我梦到这个了啊。” “谁?”温少主低头看她。 “季景西。”杨缱答。 “……” “是假的。”杨缱总觉得对方误会了什么,“那时是在故意误导敌人,喊两声,好让对方放下戒备,以便一击致命。” “嗯,真厉害。”温子青勾了勾唇角,“你命宫里曾显示有一场劫难,九死一生,便是那次?” 杨缱点点头。九死一生,倒也贴切。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温子青将她的手放回衾被下,“收拾一下起来喝药,我去写方子。” 听闻杨缱已醒,家人们顿时站不住了,纷纷进来探望,子归冲的最靠前,没等杨霖和王氏先进门,自己就一阵风般冲了进去,杨绪尘则走在最后,等父母弟妹都进了房间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走了两步,他忽然顿住,对落秋道,“给墙头那个传个信,便说阿离醒了,让他赶紧滚。” 落秋抽了抽嘴角,反身向着锦墨阁的高墙走去。然而还没到等走到墙下,上头的人便抢先开口,“多谢尘世子告知,属下这便回去复命了。” 说完,人便跳下墙头,风一般跑了。 落秋:“……” 这燕亲王的暗卫,何时都变成急性子了? 不过想想也挺可怜的,为了等个消息,大半夜都不能歇着。难不成那边还真能等到现在? ……事实证明,有人的确等到现在。 直到听了无风的回话,季景西才长长舒了口气,放下没看进去几眼的书,翻了个身,睡觉去了。 第124章 兄弟不说暗话 阳光透过枝桠洒进庭院, 一大清早, 信国公府所有人便都忙活起来。杨霖今日休沐,卯时不到便带着杨绪尘开了宗祠, 在一家人的坚持下硬是压着杨绪丰跪拜先祖, 搞的丰二公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心里暖洋洋的,倒是冲散了不少紧张。 事实证明,饶是信国公府杨家, 在大考张榜之时也难免心生忐忑,不得不求祖先庇佑一二。 与此同时,盛京朱雀大街布告栏前早已人潮涌动,无数学子家仆都在不停张望,期盼着禁卫军的到来。而直到巳时正, 宫门大开, 一队披甲戎装的队伍才缓缓而出,打头的正是名满天下的少将军袁铮。 十多年寒窗苦读,终于要在今日有一个结果。 布告栏前, 袁少将军亲自督办张榜事宜, 榜单甫一贴好,士兵们便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拨到一边,紧接着没多久, 或惊喜或失望的呼喝声彻响上空。 袁少将军是个暴脾气, 但今日难得耐心十足, 不仅没有惩处那些对禁卫军不敬之人, 反而面上带着笑,在人群中稍稍巡视一番便点出了其中几个人,命身边亲卫上前,将那几人护着送到了皇榜前。 “好消息当然得眼见为实。”少将军如是说。 信国公府门前,早已在胡同口等待报喜之人的小少年远远地瞧见有人纵马而来,眼睛一亮,反身拔腿就往回跑,未到跟前便开始喊,“回来了回来了,鞭炮准备好了吗?” “早就背好了,就等使者到了!”有人紧张地喊话,“到哪了?怎么还没到?” “到了到了,转个弯就到!”小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到马蹄声临近,远远地,马背上的人便高声唤到,“中了,中了!” “得嘞!”府门前候着的人二话不说,上前将马背上的人扶下来,命人牵走了马匹后,果断点燃了炮竹。 噼啪之声彻响,同时也惊动了府中的贵人们。松涛苑内,王氏倏地起身,“来了,红袖去将案头摆上,嬷嬷去宗祠那边通知一声,绿意准备赏银,其他人跟我出门迎使者,快!” 鞭炮声响意味着什么,在场人都清楚的很,王氏高兴,蒋氏更是激动得眼眶通红。作为杨绪丰的生母,儿子金榜题名,做母亲的哪有不开心的理?当即激动得连连落泪,若非王氏拉她一把,怕是连出去迎使者的要紧事都忘了。 为了迎接这一日,王氏特意换了隆重的衣着,当一群人赶至外院时,恰好与杨霖等人遇上。彼时杨霖身边站着几个儿女,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笑,杨绪冉更是揽着杨绪丰的肩大笑说着什么,后者虽激动,但好歹还自持着几分稳重,其余像绪南、绾儿和子归,那是根本就放飞了自我。 一家人来到外堂时,使者才刚喝完了第一杯茶,见到人,当即跪地报喜,“国公爷,夫人,世子爷,县君安好!丰二少爷,恭喜了!” “好说好说,使者请起。”杨霖笑眯眯地将人扶起来,身边王氏已将一小袋金珠子塞了过去。 大魏寿延二年,杨绪丰金榜名列第五,虽非三甲,但也是光宗耀祖之举。家主杨霖大悦,当即下令摆流水筵席三日以庆麟儿高中。前来报喜的使者前脚得了王氏的金珠子,后脚又接了杨绪尘递来的沉甸甸的红封,顿时喜庆话一顺溜地说,直说的杨家几人各个喜笑颜开。 临别前,杨绪丰随口问了一句不知三甲何人。使者笑嘻嘻地拱手,“探花郎正是各位的老熟人,御史徐大人家的大少爷徐衿,榜眼则为江右陈氏之子陈宽,至于本次状元郎,想必各位也熟识,正是在南苑文试上以琴艺闻名的谢卓谢彦之。” 杨家人:“……” 直至送走了使者,杨家众人皆是一片沉默。良久,杨霖才淡淡笑道,“好了,莫要都楞着,还有许多事要做。丰儿也要准备一下进宫谢恩,还要去谢过恩师与座师,接下来怕是要忙上一段时日了。今日大喜,不谈旁事。” 众人这才纷纷行礼,各自下去做事。 “阿离,”杨霖唤住自家女儿,“备一份礼给你师兄,就以府上的名义,庆他得偿所愿。” 杨缱回看自家父亲,见对方面上和煦如常,颔首,“女儿知道了。” 走出外堂,杨缱不意外地瞧见大哥正在岔路口等着自己,于是快步上前与其并肩而行。杨绪尘悄悄观察着自家妹子的情绪,好一会才道,“这是喜事。” “嗯。”杨缱闷声答,“我是为他高兴的。” “也不枉他颠沛流离十多年。”杨绪尘淡淡道,“如今他已按自己所想走上了该走之路,下一步,要谋谢氏爵位了。” “还请兄长指教。”杨缱抬头看他。 杨绪尘揉揉她的头,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本朝国公之位有五,王谢杨越苏,除前二者外,身在其位的皆正当壮年。年轻一辈里,还无人能以双十年华居于高位。阿离,你想从谢彦之手里抢那个第一吗?大魏朝百年来最年轻的国公爷这一名号,你要让么?” 杨缱垂眸不语。 “子归年纪尚幼,若是袭爵,怕是就此要分府而立。他小小年纪,过往十年长于北疆,你确定他能在盛京,在朝堂站稳脚跟?” “……” “谢彦之想袭爵,至少要等两年。”杨绪尘条分缕析地逐一为她分析着,“金榜题名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要先入集贤阁,半年后再请旨去旁处。若按他当初所言志向,半年后,刑部当有他一职。刑部乃陆相所辖,想要在那里稳住脚跟,除非办上几件漂亮的案子,否则还要再熬上一两年。两年时间,子归能赶上吗?” 杨缱抿紧了唇。 “王谢重建,并不冲突。”杨绪尘拉过自家妹妹,带着她往锦墨阁的方向走去,“两家非水火不容,谁在先,谁在后,都可以。我这么说,你可懂?关键不在于谁后一步重建谁就输一筹,在于这个出头鸟谁来做。” “不能是子归。”杨缱摇头。 “为兄也是这个意思。” 王谢重归朝堂,意义非凡。虽然谢家只剩谢卓,王家嫡枝一脉里也只剩下王睿,但子归与谢卓相比差的却不只是年岁。且不说勤政殿那位到底愿不愿意在晚年时瞧见王谢回归,单说这两人一旦承爵,便意味着他们将要参与朝堂之事。谢卓倒还好,子归怎么办? 杨绪尘话中之意不仅如此。 之所以特意挑出这个问题来,关键在于这个“第一人”。无论是谁,只要占了个“最”字,都会受到极大的关注。王谢翻案这么多年,天家为了表示对其回归的重视,首当其冲便要表态,而其他世族更是要对此有所反应,这便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所能得到的好处。 这是莫大的机遇,但同时也要承担莫大的压力。杨绪尘想告诉杨缱的是,这个好处,她应当做出取舍,而这一点,才是王谢之间的冲突之处。 说白了,还是利益问题。 “师兄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好处。”杨缱斟酌着开口。 杨绪尘轻嘲一笑。 这一点他自然也清楚,自打南苑文试谢卓敢挑上杨缱那一刻,他便看清楚了这个兄长眼底深埋的野心。他何止是想扬名立万?他是要将自己,将谢家,推上他们当年的高度! 陈留谢,永远都是那个野心不止的陈留谢。 这一点上,任何一个世族都比不得他们。 “让我再想想。” 锦墨阁门口,杨缱最终也只说出这么一句答复来。 大考放榜第三日,皇上设宴承德殿,以谢卓为首,榜上有名的学子一个不落齐聚宫。与此同时,南苑书房也于同一天低调地举行了下山仪式,经过文武二度筛考,南苑十八子悉数获得了下山资格,当琼林宴开始时,南苑山门前,一众人刚好也正式拜别了尊师。 消息很快传入宫中,天子龙颜大悦,当即便下令宴会从午时延续至傍晚,并招南苑十八子入宫。 昔日对手秒变未来同僚,还要坐在一起吃饭,别说学子们,就是南苑那几个都有点不自在,席间难免暗潮汹涌。 主位之上的老皇帝倒是笑眯眯的,一边欣赏着他们明里暗里的斗文斗雅,一边同身边几个近臣们闲聊。聊着聊着,便旧事重提,再次关心起几个小辈的婚事。 得知去岁寿宁节赐婚的几人都已在有条不紊地准备婚仪,老皇帝心情大好,流水般赏了不少精贵物什,美其名曰给新人添妆。皇帝都带头表态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自然也不会落下,大手一挥,又是一大堆的赏赐。 这些赏赐,有的人看着眼红,有的人却是唯恐避之不及。面对几乎快缩成俩鹌鹑的季珏、季景西兄弟俩,已婚的顾亦明、陈泽几乎笑得发颠,婚约在身的季琤、陆卿羽、苏奕、苏襄则是事不关己,袁铮与孟斐然够兄弟,没笑,但也距离憋死差不多了。 对此,季家两兄弟又气又恨,但能怎么办?这种场合,两个人压根不敢浪,谁浪谁死,保不准就被皇上注意到,从而一下想起他们还是个单身的现状。 “不是,我说季珏你什么意思?小爷我就算了,你一皇子,你怕什么啊?”角落里,季景西没好气地戳着身边人,“大方点,出去同那些个未来同僚们喝几杯酒,别小家子气地躲在这儿。那些个里头,说不准就有你未来的班底呢。” “你可闭嘴季景西。”季珏白他一眼,“本殿下一个闲散皇子,要什么班底?要去你去。谁知道父皇会不会瞧见我?万一一时兴起,给我赐个婚意思意思,我如何是好?你没听见太后她老人家正在念叨呢?” “那你别跟我待一起,走开。”季景西拿脚踹他。 “你怎么不走?”季珏也不甘示弱地踹回去,“懂不懂尊敬兄长?两个人目标太大,你出去,反正你是个二皮脸,父皇也不能拿你如何。” “我不。” “那我也不。” “你们两个怎么不打一架?”就在旁边坐着、用魁梧身躯为两人遮风挡雨的袁少将军一脸看白痴地看过来。 兄弟俩齐刷刷抬眼瞪他。 半晌,季景西再次一指头戳过去,“问你个事。” “爱过。”季珏想都没想便答。 “滚,正经的。”季景西道,“要是皇伯父真给你指婚,你希望是谁?” 季珏表情古怪地看着他,“没影的事,问这个干什么。” “就随便问问。”季景西漫不经心地摸了个果子啃,“你也随便答一下给我个面子。” “……行,那就随便一说。”季珏盘着腿,学着他的模样也啃起了果子,“就缱妹妹。” 咳—— 险些一口噎住,季景西古怪抬脸,“谁?” “缱妹妹啊,杨缱。”季珏挑眉,“是你让我随便说的,怎么,不行。” “……” “你这是什么怪模样。”季珏嫌弃地瞥他一眼,转而朝不远处杨家兄妹座位方向眺望,“不说我说,京里的贵女,咱兄弟俩认识几个?就算知道名字,知道性情么?缱妹妹很好,性子好,家世好,学识更好,在我眼里,她没有不好的。你知道文试结束当日父皇赏了缱妹妹什么吗?说出来吓死你。” “什么?” “初代文皇后用过的一套文房四宝。” “……” 不太愿意去想这个赏赐背后有什么含义,季景西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家堂兄,良久才轻声道,“你看重的是杨缱的家世还是她这个人?” 这个问题不好回,季珏却想都不想便答,“当然是人。缱妹妹的家世……说白了有点麻烦。所以我才说随便一答,若是较起真来,一般人还真不敢娶。” 杨缱出身太高,身后家族背景太深太庞大,加上她自身才貌双全,寻常人等根本不敢肖想。 季珏顿了顿,转头看身边人,“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不救你。”季景西眼都没抬。 季珏就假装自己没听见,自顾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缱妹妹?” 卡擦卡擦咀嚼的声音不停,季景西维持着专心致志吃东西的姿势,头也不抬道,“是啊。” 季珏:“……” 不去看他此刻什么表情,季景西漫不经心地开口,“我这个人霸道横行惯了,看上谁,看不上谁,不过一句话的事。杨缱我是要定了,她这会嫁不了我没关系,未来总能嫁。就算她要嫁旁人,嫁谁我弄死谁,大不了娶个寡妇,小爷我也不介意。” 随手扔掉剩下的果子,他抬起头,艳若桃李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情绪,深沉如渊的眼眸一错不错地对上震惊的七皇子,语调还是那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来的话,却诛心如尖刀。 “看在你我兄弟的份上,你方才随便一答,我也随便一听。” “但以后,这话别再说了,堂哥。” 第125章 忍耐有限 尘世子今日脸色也一如既往不太好, 只不过一直以来杨绪尘所给人的印象就是如此, 所有人都习惯了他的病容, 哪天要是突然脸色红润了才会真的让人吓一大跳。而唯有真正熟络到一定程度,例如朝夕相处的杨缱, 才能从他那病恹恹的模样里瞧出几分不同来。 例如现在, 杨缱就知道自家大哥其实不太高兴。 承德殿里歌舞升平, 好不热闹,杨缱一边文文雅雅地吃着瓜,一边望着对面的一对“璧人”,嘴上煞有介事道,“陈洛对靖阳姐姐还挺好。” 身边人面无表情地喝茶不语。 在他们对面, 靖阳公主正与皇后娘娘说着话, 身边坐着未婚夫陈洛,后者全程都在微笑着,时不时替公主殿下添添酒、剥个果子、夹个点心的,加上他本就样貌端正,瞧着甚是赏心悦目。 要说这江右陈家的小一辈, 这些年也着实出了几个优秀的。上有陈泽这个出身南苑书房的少主,下有本次金榜题名的陈宽,二房的陈洛也很不俗,与苏奕乃是同届, 是那年的二甲头名, 放眼京城也算少年英才了。 驸马爷可不是什么好当的差事, 历来驸马都尉都是个闲差, 很多人想不明白陈家是怎么想的,竟然将一个仕途大好的青年推出来尚主,尚的还不是个一般的公主,而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儿。更奇怪的是陈洛还表现出对此事欣然接受的态度,到底这陈家是在捧陈洛还是在打压他?陈洛是做戏还是真的喜欢公主?他难道完全不想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吗? 坊间倒是有一种折中的说法,那就是陈洛尚主是为了家族。既是已经放弃了在官场上更进一步的打算,那想必在家族内部会有一定的补偿,而陈家二房如今开始接管一部分重要的家族庶务,正是这一说法很重要的一点佐证。 一个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一个是温柔多情的文墨客,靖阳与陈洛这一对组合,撇开别的不谈,还挺配的。 “不过我还是不懂。”杨缱捧着瓜,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一小瓣,优雅地擦了擦嘴,“琼林宴,主角是金榜题名的学子,多了我们已经很奇怪了,陈洛既不是前者,又非你我同窗,来做什么?纯粹陪靖阳姐姐吃晚膳吗?” 不放过一丁点秀恩爱的机会,这得多想娶靖阳啊。 “这个我知道啊,小缱问我嘛。”陈泽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杨缱回头,“那你说。” 陈泽故布疑阵地沉吟片刻,“原因嘛,很简单。陈洛是被我二婶推来催婚的。” 咳。 尘世子低头咳嗽起来。 “怎么个催法?”杨缱好奇,“你们陈家这么希望娶个公主吗?” “希不希望的这个再说。”陈泽打着哈哈没有正面回答,“但催婚就简单多了。他只需要往那一坐就行。” 杨缱一头雾水。 “笨啊,你想,太后娘娘和皇上都惦记儿女亲事,他一来,不就是个现成的提醒?”陈泽恨铁不成钢,“当初说好的为公主选婿,要尽快定亲。结果呢,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殿下如今手上事情一天比一天多,虽然证明了皇上看重她,可你想,定亲的事谁提过?靖阳忙晕了,皇上又日理万机,太后娘娘还在操心那俩——” 陈泽朝季景西和季珏躲藏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还惦记着这事的,可不就只剩下我二叔二婶他们了么。” 杨缱顿时恍然大悟。 “霈之,听你的口气,不喜欢你这个堂兄弟?”杨绪尘看过来。 “也不是。”陈泽欲言又止,“以前还是挺好的。” 那就是最近开始不喜咯? 陈泽倒是没想卖关子,“吃相太难看,有失君子之风。” 哦。这回杨缱也懂了。 自从陈洛被钦点要同靖阳议亲,这位陈家子在盛京上流刷脸的频次已经高到了连她这个基本不出门的都知道了。对方见了他们也是一副未来驸马爷的身份自居,听袁铮说,因着他与靖阳乃是同袍,还特意叮嘱过他好生照顾靖阳什么的。尤其最近还不知怎么得了太子殿下青眼,这些日子同东宫一脉走得很近,差不多算是太子筵席上的常客了。 杨缱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结果被眼尖的陈泽瞧见,不由好奇问她,“怎么?” 杨缱摇摇头。总不能说,有她大哥与靖阳公主的事在先,她觉得陈洛有点碍眼?她还没忘上次他筵请季景西,居然请到了醉香楼的事呢。 “没事,若是他有哪里得罪了你,泽哥站你这边。”陈泽拍拍她的肩,“他最近有点膨胀,来点打击也挺好的。”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陈泽好歹是江右陈家少主,世族子弟,无论内里有什么龃龉,出门在外大多都是心向家族的,除了裴家那帮人。陈泽虽嘴上这么说,话却未说死,只说“适当打击”,可有听他说“随便整,整死算我”?终归还是护着自家人的。 说得再明白点,要是没有背后家族的撑腰与授意,陈洛敢这般行事?陈泽看不惯归看不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门清的很。 这一点,同为世族子弟的杨家兄妹心里都明镜似的,杨缱闻言也不过笑笑,谁都没放心上。 “我看啊,靖阳是回不去漠北咯。”陈泽最后感慨般丢下一句话,摇着头寻顾亦明说话去了。 这可不一定…… 杨缱默默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自家大哥,最终还是于心不忍,决定透露一丁点内幕消息,“温喻差不多要北上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死气沉沉的尘世子总算有了点兴趣,懒洋洋地一眼睨过来。 杨缱决定再接再厉,“听说要顺便带走靖阳姐姐。” 尘世子:“……” 放下茶盏,杨绪尘转过来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家妹妹,一本正经地开口,“阿离。” 总算忍不下去了?杨缱笑嘻嘻地欸了一声。 “有句话为兄要告诫你。”尘世子严肃地说,“你是不是和温子青走得太近了?” 万万没想到居然等来这么句话,杨缱微微一怔,“啊?” “啊什么。”尘世子开始例行训诫妹妹,“难道为兄说错了?那你是从何得知他的打算?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经常通信见面?虽说他为人光风霁月正派堂然,但你们之间,已经熟络到了什么话都说的地步?” 杨缱:“……” “不是,大哥你误会了。”少女试图解释,“温喻他与我不过闲聊,他一个人在京城,又没什么朋友,我俩……” 杨绪尘挑起眉。 “……阿离知错了。”少女委屈兮兮地低下头。 早知道不调戏大哥了…… 见小丫头重新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大家闺秀姿态,杨绪尘总算满意了,然而当他再次端起茶盏时,先前杨缱的话却控制不住地在耳边不断回响,没一会,就有点坐不住了。 “咳……”他频频望向身边的妹妹,可杨缱打定了主意要规规矩矩,压根不抬眼,无奈尘世子只得主动出击,“方才你说他要……可确切?打算如何做?” 杨缱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国师大人与我不太熟,这等事怎会随便告诉别人?” 尘世子:“……” 少见地有些无措,杨绪尘正思索着如何去挽回一下妹妹的心,还没来得及开口,主座上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人们纷纷抬头,见陈洛不知说了什么,令皇上甚是开怀,太后娘娘也笑弯了眼睛,就连不苟言笑的谢皇后都难得面色微霁。 “靖阳眼光不错,怀泱是个好的。”太后娘娘慈祥地望着两人,越看越觉得陈洛好,转而望向皇帝,“钦天监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老皇帝答道,“朕看重靖阳,他们定不敢随意定下日子,不过朕也已对国师提过此事,想必不日便会有定论了。” “那就好。”越太后欣慰地点头,“国师哀家也见过,温师教出了个好徒弟啊。有他主掌,哀家也放心。靖阳这些年不容易,你也莫苛责她。” 老皇帝笑着摇头,“母后多虑,朕疼爱靖阳可是您老看在眼里的,又怎会苛责她?待国师选定良辰吉日,朕自当好好为靖阳安排,放心。” 听到皇上这么说,陈洛当即面带喜色,压抑着兴奋偷偷看了身边人一眼,却发现靖阳公主面色微沉,愣了愣,刚想开口,便听她道,“父皇,订亲之事儿臣不急,漠北那边……” “漠北那边自有袁穆那个老家伙顶着。”皇帝打断她,“你眼下还是操心自己的亲事。朕已命人重新修缮你的公主府,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对父皇开口。” 靖阳眼底闪过沉重之色,仍不死心,“儿臣是为寿宁节而归,走得急,军中还有……” “袁家军里,你能说上什么话?”老皇帝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在漠北待得时候也不短了,功绩朕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也差不多玩够了。” 靖阳顿时愣住。 目光在这父女俩中间转了一圈,谢皇后淡淡道,“皇上,靖阳大才,这般埋没了也着实可惜。” 此话一出,皇帝与靖阳皆是抬眸看她。 “虽是女子之身,但靖阳在北境立功无数,可谓本朝头一份。太子也时常夸赞他有个好妹妹,他平日事务繁忙,倒是盼着能有个好帮手,已私底下抱怨过多次近卫营那边力不从心。或者,可让靖阳帮着分担一二?” “……” 诧异地看了一眼皇后,老皇帝转而沉思,半晌,点点头,“朕考虑考虑。” 靖阳公主怔愣地立在原地,心中又惊又怒,连忙低头掩盖眼底的厉色。 帮太子管理近卫营? 那还不是不让她回漠北的意思! 她季君瑶漠北拼杀数年,立下功劳无数,从一个小小的士兵一步步爬到如今中郎将的位置,难道是一路“玩”过来的?!当年她那般与父皇讲条件,到头来在他眼里,她就只得了一个“玩够”的评价! 更可笑的是,还有人非要把她锢在京城,不让她回漠北! 怎么,怕她回去后就天高任鸟飞吗?还是说,怕她回去之后,就再也制不住她手上的兵权了? 深沉地望着阶下沉默异常的少女,老皇帝收起笑容,也没有立即下结论,只平静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日琼林宴,不谈国事。靖阳,别多想,父皇看着你呢。” 掩在袖下的手指紧了又紧,靖阳抬起头,勇敢地与老皇帝对视了一眼,末了又飞快敛眸,低低道了声“是”。 散了宴,学子们大多被宫人们一一送回,南苑等人落后众人几步,三三两两缀在后头。靖阳公主最后一个离开承德殿,刚一出门,便被寒风吹散了一身酒气。她打了个冷颤,刚要抬步,身后有人忽然靠近。 “什么人!”靖阳公主条件反射地回头,看都未看便一个擒拿手将人摁下。 “嘶——公主殿下,是在下。”陈洛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靖阳深深皱着眉,看清了人,没好气地松手,“别随便靠近本宫!” 陈洛尴尬地揉着胳膊站好,手中还抱着一叠抖开的披风,“夜里凉……” 不远处有几人听到动静,停下脚步看过来,见靖阳似乎与人动了手,不禁都吓了一跳。还未到近前,便听靖阳的声音冷冽响起,“管好你自己,本宫不用你操心。” “公主殿下……”陈洛为难地开口,“是洛做错什么了吗?” 靖阳本就闷了一肚子的火,见陈洛这般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忍不住爆发,“给本宫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要不是你,本宫如今早就……” “靖阳!”有人厉声呵道。 靖阳公主满身戾气地回过头。 出声的是杨绪尘,昏暗中,隐约能瞧见他严肃的目光,在他身边,季景西、袁铮、杨缱、陈泽等人皆在场。 “堂哥,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府吗?”陈泽试图打圆场,“可要同弟弟一道?” 陈洛面色难看地皱眉不语。 “……这是怎么了,谁惹着我姐了?”季景西晃荡着走过来,丝毫不惧靖阳浑身的杀气,往她身边一站,笑得轻曼又随意,“哟,这不是陈公子嘛。陈公子可以啊,居然能把我皇姐这么好脾气的人惹毛,了不起了不起。” ??谁脾气好?靖阳公主?? 刚才那个样子,是脾气好? “靖阳,天色不早,莫要耽误陈公子回府。”杨绪尘目光沉沉,“别忘了你还在宫里,是想让人参你一本出言不忌?” 虽然在气头上,靖阳却还是多少把话听了进去,别过脸不再开口。 “……诸位误会了,殿下并未耽误洛的行程。”陈洛向众人拱拱手,“她宴上喝了些酒,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 “陈洛,你够了!”靖阳这会简直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你当你……” 话没说完,人便忽然被猛地一拽,却是季景西直接把人甩到了自己身后,转而自己对上陈洛,“我说陈公子,这话说的就不妥了?谁准你用这种口吻代我皇姐道歉的?” 陈洛蓦地一滞。 “算了算了,景西,我堂兄也是关心则乱。”眼见景小王爷亲自上了,陈泽心下一惊,想都没想便一个跨步隔开了两人,“我还在呢,给我个面子。” “陈霈之。”季景西凉凉开口。 “在呢。”陈泽笑着对上他。 “……”定定看他一眼,季景西咽下到嘴边的话,越过他望向陈洛,“这还没定亲呢,陈洛,给小爷记好你的身份。” 说完,他一把拉过靖阳公主大步离去,“别傻站着了,走。” 路过杨家兄妹身边时,还顺手掰过了杨缱好奇的脸,“看什么看,走了。” 杨缱措不及防一个踉跄被带跑,还在原地的杨绪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朝陈泽点点头,这才慢几步跟上去。 陈洛停在原地,又是羞愤又是不解,好一会才道,“真是晦气。” “少说两句你。”陈泽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平白无故因为个白痴而对上季景西,他心情也不太好,“靖阳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就别乱说话。” “我怎么了我?我不过是为她着想,怕她喝了酒吹风受凉。”陈洛无比憋屈,“再说了,连皇上都认可我和她的事了,这般说有什么错?” 陈泽无语地看了这个被尚主冲昏了头脑的堂哥,实在是连解释都懒得解释,索性闭口不言。 另一边,换了条僻静路的季景西没多久便放开了靖阳,沉默地揣着手往前走。杨缱见状,叹了一声,“姐姐,小王爷是为你好呢。宫里耳目众多,方才你差点就说错话了。” “……嗯。”靖阳公主这会也反应过来了,埋着头沉默。 杨缱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见自家大哥赶上来,果断把人丢下,小跑着追上前头的景西和袁铮,将问题毫不犹豫地地丢给了后面人解决。 杨绪尘刚走到靖阳身边,便听她淡淡道,“我特别生气。” “看出来了。”尘世子答。 “你让我选陈洛,我选了。现在我特别后悔,看见他就烦,要不是他,我不会给人授予留在京城的把柄和理由。”靖阳闷声道,“都怪你。” “嗯,都怪我。”杨绪尘接过话,“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 “非常委屈。”靖阳瞬间便红了眼眶,“换个人,我定是要同他狠狠吵一架。” “你也可以吵,我受着就是了。”杨绪尘道,“别憋坏了身子。” 靖阳气得声音都发抖,“要不是今日他在场,父皇不会这么快想起我的婚事。谢皇后还将了我一军,气到炸!陈洛,陈洛他是个什么玩意,居然敢以未婚夫身份自居!用得着他替我说见笑这种话?!” 她前言不搭后语,明显是真气着了,杨绪尘安静地听着,揣在袖子里的手早已捏得指节发白,却依旧沉稳地应声,“我也很生气。幸好有季景西。” “……什么意思?”靖阳偏头看他。 “若非他挡了一下,怕是我也要口不择言。”青年长长呼了口气,“真正冷静的只有他,如今想来,实在庆幸。” 靖阳撇撇嘴,还是觉得委屈极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有未婚夫?是不是还得定亲?我听到陈洛用那种自己人的语气把我划归到一起就觉得恶心!杨绪尘,你还要我忍多久?” “是我不好。”尘世子拉过她的手。少女掌心有着茧,是常年舞刀弄枪导致的,还有一道细细的伤疤,那是她功勋的证明。如今这双手微微颤抖着,冰凉冰凉,浸的杨绪尘的心都跟着疼起来。 “我忍耐有限。”靖阳用力反握住他,“杨绪尘,你听见没?” “听到了。”杨绪尘被她捏痛,微微蹙眉,却并未躲闪,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掌心的伤疤,轻声安慰,“我想办法让你尽快回漠北。” “父皇不让我走,我知道,他怕我天高任鸟飞。”一想到今日宴上皇上的话,靖阳眼底透出失望来,“皇后让我去近卫营帮季珪的忙,我便是去,兵权也不可能是我的,是在为他人做嫁衣。重安,我真的想给自己挣个未来,我不想成为他们争名夺利的棋子。” 她停下脚步,难受地将额头抵在了杨绪尘肩上。 “我知道。”尘世子轻轻环过她,“给我一点时间。我送你走。” 第126章 棘手差事 尽管有杨绪尘阻止在前,季景西挡刀在后,靖阳公主在承德殿外与陈洛怒起争执、甚至动手之事,还是如同长了翅膀的鸟眨眼间传遍整个皇宫内外。 终吃瓜群众还没来得及谈论此事,来自皇后娘娘的训诫便先一步到了公主府,与之同来的还有命其学规矩的口谕,两个后宫出身的教养女官也被派遣而去。 靖阳公主的反应,也着实坐定了她暴躁不羁的传言——荣华宫的传令官前脚走,后脚那两名教养女官便被绑成粽子丢在了宫门前。 事情传到荣华宫,谢皇后脸色瞬间难看至极,当即便命人摆驾勤政殿,要找皇帝陛下讨个公道。 然而凤驾走到半路,谢皇后却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这般行为竟是在不自觉地在向那个人撒娇,细想之下被恶心得不行。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入皇宫受尽娇宠的谢家女,靖阳公主却由始至终都是被捧在手心的女儿,两相对比下,孰胜孰负一眼可知,哪怕去了勤政殿,说不得也是在让自己更加丢脸。 谢皇后坐在撵上,越想越心灰意冷,告状的念头犹如被一盆水兜头浇灭。凤驾尴尬地停在半路,良久又悄无声息地原路折回。 可这口气就这么咽下了吗? 回到荣华宫,谢皇后独自端坐良久,终于等到内心平静下来,待执起笔时,已重新变回了那个冷淡又对任何事漠不关心的后宫之主。 她平心静气地提笔,不紧不慢地写完例行的一封信。信中内容不多,寥寥几语,皆是一个长辈对后辈的鼓励与期望。 “给太子送去。”她淡淡道,“着他转交给彦之。” 是了,她生气有什么用,一个在朝中毫无外戚势力的皇后,不过是个摆设。能让她仰仗的家族已然覆灭,除了太子,谁又能为她出头呢? “娘娘,”伺候了她多年的女官接过信,面带不忿,“您不对陛下诉苦便也罢了,连太子殿下都不说吗?靖阳公主这般轻待您,难道不追究吗?” “不用本宫开口,太子也会知道。”谢皇后淡漠道,“靖阳便是这样的脾气,宫里无人不知道。若是追究,岂不显得我太过狭隘?” 女官急切,“可是……” 谢皇后摇摇头,“不过是尽到该尽之责,既然她不愿被束缚管教,顺着她又如何?”总归她不出声,有的是人会出声。而她越是沉默,靖阳便越不占理。 事实正是如此。靖阳有没有规矩,有没有为皇家丢脸,这些她都不关心,该做的做了,旁人对她已无从指摘。她更关心的,是让谢家重新站起来。 直到谢卓出现之前,这是谢皇后深埋在心底、想都不敢想的事。可现在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曙光,积压多年的野望在那一瞬间绝地反弹,如野草般疯长而起,已是压都压不下来。 她的家族还有人! 谢家香火还在! 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振奋人心? 一想到谢彦之,谢皇后眼底重新焕发出光芒来,将靖阳公主抛在脑后,认认真真地为谢彦之选起了用得着的东西,从衣料到佩饰,甚至连一盆花,她都恨不得亲手为侄儿选最好的。她要做的事太多了,哪还会给旁人分出心神? 可她不追究,有人却是看不得靖阳这般跋扈的行事。 一日不过,弹劾靖阳公主不尊母后、教养无道的折子便堆满了勤政殿的书桌,太子季珪更是带人直闯公主府,见到靖阳,二话不说便赏了对方一耳光! 靖阳直接被打蒙了。 “最后一次!再敢这般顶撞母后、不遵懿旨,小心本宫容不得你!”季珪咬牙切齿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从小到大,靖阳公主何时守过这般侮辱?当即眼睛就红了。眼见季珪即将走出前院,她反手一抓,猛地抽出兵器架上的长|枪,想都没想便冲了过去。 公主府的人哪敢眼睁睁看着她袭击东宫太子?一群人蜂拥而上,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拼了命地把人拦下来。 季珪听到身后动静,停步转身,待对上杀气冲天的靖阳,顿时怒,“季君瑶你要做什么?!谁给的胆子敢拿枪对着本宫?难道你要将本宫杀了不成?!来人,将她给我拿下!” 东宫护卫二话不说上前摆阵,转眼间,双方便成对峙之势。而靖阳见状,提肘抬腿拨开阻拦的下属,毫无惧意地迎了上去。 两方瞬间战成一团。 东宫太子与靖阳公主起了武力冲突,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大事件,等勤政殿那边收到消息,皇帝惊怒之余匆匆摆驾公主府时,整个公主府已是一片狼藉。两方人马七零八落倒了一地,而战局中心,太子季珪正手握长剑,被靖阳节节逼退,狼狈不堪,一身形容早已不复之前。 老皇帝登时眼前一黑,气得险些昏过去。 太子养尊处优多年,武艺哪比得上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靖阳?实则早已支撑不住,又无法接受自己战败,眼见御驾亲临,当即大声呼救,“父皇救我!” 皇帝脸色铁青,话音一字一句咬牙而出,“袁铮,给朕分开他们!” 袁少将军领命而出,大马金刀横插而入,出手便是电光火石,一手握住靖阳的枪柄,另一手抓住季珪的手腕用力一抡,轰然将两人同时甩了出去! 两人胶着的战局被迫停止,靖阳公主连连后退才勉强站稳,季珪则是干脆被摔在地上,摔得脸色青白,半晌没能爬起来。 皇上亲至,这架是打不下去了。季珪也不着急起来,翻身一跪,痛心疾首道,“父皇,皇妹这是要杀儿臣啊!” “你放屁!本宫要是想杀你,你早就死了!”靖阳被这一道恶人先告状气得七窍生烟,转身扑通跪地,“父皇在上,太子无故带兵闯儿臣公主府,不问缘由便赏了儿臣一耳光,还命人围攻我府中之人,儿臣倒是想问,太子殿下想做什么?!迫害朝廷将领吗?” “你信口雌黄!”季珪怒。 “是你黑白颠倒!”靖阳反瞪。 “都给朕闭嘴!”皇帝怒而打断二人。 胸膛急速起伏几下,老皇帝眼前一阵发黑,良久才稳住心神,想说点什么,可一看两人的糟糕模样,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是堂堂太子,一个是尊贵的皇女,居然就这么动刀动枪地打起来……饶是老皇帝稳坐皇位多年也不曾见过这么恶劣又幼稚的场面。天知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都带走。”老皇帝心累地摆摆手,“关宗正司禁室。” 袁铮诧异,“太子殿下也……?” 回答他的是皇帝眼不见心不烦的背影。 …… 夜幕西临,燕王府秋水苑,空旷的庭院正响起叮当不绝的刀剑碰撞之声,廊下,一身红衣的青年散发敞衫半躺在贵妃椅上,一边咔叽咔叽吃着果子,一边欣赏无几个暗卫的例行比试。天边滚滚暗云,春雷闷闷,连风都变得粘腻起来,一场春雨呼之欲出。 李公公风尘仆仆地赶到秋水苑门口时,恰好听到里头传来景小王爷带笑的一句叫好声,脚步一顿,心想这小王爷果真心大,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气儿请戏班子。可再怎么不敢轻易打扰,想到自己身负皇命,李多宝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毅然推开院门。 意想不到的人乍然出现,令秋水苑内众人皆是一怔,一群侍卫还没收了身上气势,齐刷刷瞪过来,毕竟伴君多年,他很快定了神,循着视线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恭敬行礼,“小王爷。” 周遭一片死寂,季景西眯起眼盯着来人看了片刻,笑起来,“原来是李公公。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是来寻本世子?” 李公公悄悄松了口气,抬眼看了看那位阴晴不定的贵人,低眉顺眼道,“正是。还请小王爷稍作收拾,随奴才走一趟,莫要皇上久等。” 季景西从贵妃椅上起身,好脾气道,“皇伯父寻我何事,李公公可能告知一二?” 李多宝面上讶异,“……您不知?” “我该知道?”季景西怔。 李公公这才意识到这位向来消息精通的小王爷的确对今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有心提醒,却不知从何说起,犹豫片刻才道,“奴才不好多说,您去了便知。” 季景西收起面上笑意,顿了顿,拱手,“那劳烦公公稍后。” 李多宝顺从地微微颔首。 简单梳洗后,两人坐上马车,一路无言,直到勤政殿门前,李多宝才轻声道,“小王爷,皇上今儿忙了一整日了。” 季景西挑起眉梢,闻弦歌而知雅意,朝李公公行了一礼,后者微微避开,转手推开殿门。 令人意外的是,燕亲王居然也在。季景西眼中闪过讶异,同自家父王对视一眼,后者几不可察地朝他摇摇头。季景西心中更是疑惑,却也顾不得那么多,衣摆一撩便要跪地行礼。 “起。”膝未触地,上头便传来老皇帝的声音。 季景西恍若未闻,完完整整行了个礼才起身。这种时候不太适合恃宠而骄,该有的礼必须有。 “这些日子你也歇够了,是时候找些事做。”老皇帝看着阶下的红衣青年,“宗正司的条例可背熟了?” 季景西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答,“背熟了。” “那就回去。”老皇帝淡淡道,“好好办差。” 季景西茫然不已,不知要交给自己什么差事,刚要应下,一旁的燕亲王却突然道,“皇兄,景西是小辈,此事不好插手。” 没头没尾一句话,却突然点燃了老皇帝的怒火,只见他啪地放下茶盏,勃然大怒,“朕让他接管宗正司,难道就是让他拿‘小辈’来做挡箭牌的?!这不敢那不敢,朕要他何用!季英,你莫不是忘了宗正司的职责是什么?用不用朕来提醒提醒你,啊?” “臣不敢!”燕亲王连忙跪地,“皇上息怒。” “皇伯父息怒!”季景西也跟着跪下来。 沉沉目光如刀般落在父子两人身上,老皇帝冷声道,“告诉朕宗正司是做什么的!” “明判罪罚,护持皇权,镇守季氏。”季景西答。 老皇帝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沉声道,“景西,朕欲命你接替你父王之职,接手宗正司,你可做得到?” 季景西呼吸猛地一滞。 就这么突然地,这位九五之尊戳破了那层人尽皆知的面纱,直言不讳地承认他要将宗正司彻底交于自己。季景西终于意识到今日果真是出了什么事,而这件事显然有关皇室子弟,且是一件自家父王宁愿冒着惹怒皇上的风险也不想自己接手之事。 可现在他却顾不得想这棘手之事究竟是什么,皇上一道惊雷,直接把他劈傻了。 他知道自己迟早要接手宗正司,可并不是现在!他想的,是从自家父王手中平稳过渡权力,而非这样越过对方一步登天! 这要让天下人如何看他季景西?燕亲王正当壮年!这是要让他连父亲的权也夺? 皇伯父这步棋走得太莫名其妙,也太狠了。 “答朕!”老皇帝陡然拔高声音,“你可做得到?” 袖下的手无声握紧,在燕亲王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季景西咬牙挺直了脊梁,“皇伯父,我父王……” “你父王志不在此。”老皇帝打断他,“你作为燕亲王府世子,是时候为你父王分忧了。” “……” 不愿听他再推脱,皇帝径直道,“正式任命明日会到燕王府,现在,去你的地盘看看那两个不肖子,明日朝会后,朕要见到你的折子。” 压抑了一晚上的雨终于落下来,燕王府父子俩站在勤政殿外目送御撵离去,皆是无言。冰凉的玉阶上,两人动作一致地望着夜幕下的牛毛细雨,许久,燕亲王的声音在微凉空气中响起,“你母妃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五月初一,快了。”季景西低低道。 “真快啊,这十四年。”燕亲王似叹非叹,“你未及冠便要做宗正卿,你母妃若知,怕是会怨我。” 季景西摇头,“正二品很厉害了,父王此话从何说起?” “宗正卿哪是那么好做的。”燕亲王苦笑,“这么多年,你皇伯父还在防我。历代宗正卿,无一不是手握大权生杀予夺,唯有为父是真正的名不副实,然而便是如此也不能换个心安。如今我尚未到致仕之时,他连这个虚位也容不得了。” 季景西怔愣地望过来。 “当年,你皇伯父也是这样让我交兵权的。”季英眯起眼遥望夜空,视线穿过细密的雨幕,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你母妃缠绵卧榻重病不起,他掐准了我无法放任她不管,将我调回盛京,军中另有他人接替我之职。而直到婉佩病逝,他才告诉我,他抓到了下毒的邻国奸细。” 这大抵是燕亲王第一次事无巨细地提起从前,季景西屏气凝神地听着,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他对当年的事知之甚少,尽管凭着自己的渠道东拼西凑了许多,但都比不得季英亲口说出来。 “为父手刃了那个奸细,可那又如何?你母妃离我而去,作为一个将领,若不踏平对方疆土,何以复仇?可惜,请命的帖子到你皇伯父那里却被压下了。他耐心地安抚我,说将领频繁更迭是军中大忌,兵权交接刚结束,不易再生变动。” “……父王那时候军中威望甚高,便是回到军中,也不会对军心有任何影响?”季景西皱眉。 “但你皇伯父说的是对的。”季英淡淡道,“他说服了我。也是在那时候,为父才意识到他在防我。他可是我的亲皇兄,是我亲手助他登位,何必又为了权力而兄弟阋墙?为君者,为臣者,各司其职罢了。” “所以父王忍了?” “怎么会。”说到这里,季英笑起来,笑声里有自傲,更有苦涩,“我怎舍得婉佩不瞑目?当然还是要复仇。” 季景西努力搜索着记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道,“所以十多年前王潇将军征西,灭掉的那个西羌岚国……” 燕亲王点头,“是为父与王潇里应外合一手促成。” 目瞪口呆! “这事,皇伯父知道么?”季景西觉得自己声音都在飘。 “知道。”季英凉凉地勾了勾唇角,“能凭实力坐上那个位子的,有几个是庸才。” 沉默半晌,他转头望向儿子,“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提醒你,你皇伯父即便如今不如从前,也不是好糊弄的。你想做什么之前好好掂量掂量。你太年轻,远不能服众,除非有个契机能让你一举证明自己能坐稳宗正司。” 季英冷笑,“你皇伯父倒是‘看重’你,如今就连这个契机也亲自送到你手里。” “什么契机?”季景西愣。 季英抬了抬下巴,示意儿子看不远处匆匆冒雨而来的柳东彦,“让你的下属说。” 柳少主是被人从温香软玉的舞姬身上挖起来的,原本一肚子怨气,好不容易办完了事赶到季景西面前,见燕亲王也在,心下一喜,顿觉有了底气。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燕亲王便挥挥手走了。 请安的话到了嘴边硬是没说出来,柳东彦僵硬地转头对上季景西,愣了愣,回过神,肃穆道,“小王爷,出事了。” 自家父亲一走,连带着也带走了一堆隐在暗处的暗卫。勤政殿前再不是安全的说话之处,想到皇上先前的话,季景西干脆带着柳东彦去宗正司,“何事?” “大事!”柳东彦语气凝重,发现行路的方向是宗正司,惊讶道,“原来您知道了啊?” “知道什么?”季景西这话今天已经讲了几次,已经丧失耐心,“有话快说。” 柳东彦干脆道,“当然是知道太子殿下和靖阳殿下今日大打出手,此时双双被皇上关在宗正司禁室的事啊!” ??? 脚下一顿,季景西倏然回头,“再说一遍?” 柳东彦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红衣青年怔愣地对上眼前人,顿了顿,果断掉头就走。柳东彦慢半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欸不是,小王爷,咱不去宗正司了?” “去个屁!” 季景西终于明白过来自家父王说的契机是什么鬼玩意了,这他妈契机谁爱要谁要好不好!怪不得皇上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去看看那两个不肖子’,怪不得父王说‘契机被送到手里’……合着是让他制裁一个太子和一个皇女??? 一上来就这么刺激的吗?! “哎,不去就不去,彦也觉得这事沾不得。”柳东彦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听说靖阳殿下得罪皇后娘娘在先,太子为母出气在后,这俩在公主府都动真格了呢。皇上什么也不说就给扔宗正司,莫说咱们管不得,就算管,这得站哪边啊。还好小王爷您还不是宗正卿,有燕王殿下前头顶着,咱们就吃瓜看戏……不过不是我说,靖阳殿下也真不愧是战场下来的,这脾气,怕是除了皇上,谁也镇不住了。也是,要是我被赏了一耳光,我也得闹。” 联想到当初宣城画舫上笑语盈盈的靖阳公主,柳公子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庆幸当初自己只是被丢进了宣河,而不是被那位拿枪穿个透心凉。 他说的口干舌燥,却迟迟等不到回应,抬起头来才发现,季景西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只剩他傻兮兮地埋头走。气急败坏地掉头,柳东彦刚要抱怨两句,冷不丁瞧见季景西阴冷的神色,顿时整个人一激灵。 季景西冷冷盯着他,一字一句轻声开口,“你说谁被赏了一耳光,我皇姐?” 第127章 进击的小王爷 结果最后季景西还是走了一趟宗正司。 气鼓鼓的去,抑郁地回,比起尚在怒火中的景小王爷,已经冷静下来的靖阳公主反倒成了那个安慰别人的人。 宗正司的禁室潮湿又阴冷,季珪与靖阳一人占了一间。季珪养尊处优多年,何曾在这种地方待过这么久?没多久人便暴躁易怒起来。相反,靖阳公主那边安静极了。她随意地坐在一个破旧的草编垫子上,支着腿靠着冰凉斑驳的墙壁睡了一觉,季景西刚到,她便警觉地醒了过来。 季景西本是打算去寻季珪讨个说法的,是靖阳将人劝了下来。认真反思后,她的确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季珪毕竟是东宫太子,她就这么提着枪上去,往小了说是兄妹之间的摩擦,往大了说,却是不敬之罪。 皇上没有将她当场治罪,而是连同季珪一起关了禁室,靖阳如今反应过来已是万份庆幸了。显然在她父皇眼中,他们二人没一个无辜的,也幸好他们起冲突时是在公主府,否则若换个地方,靖阳觉得现在自己已经进天牢了。 季景西这个弟弟,对她是真的好,听闻她受了委屈,想都不想便要去找人拼命。可靖阳哪敢让他步自己的后尘,苦口婆心地将季景西的怒火压下来,可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却茫然了。 季氏的靖阳公主擅长的是带兵打仗,不擅长处理这等事,若是过去,还能仗着年纪小不懂事而糊弄过去,可放到现在,靖阳难得感到了棘手。明明从小到大她都很少会让自己陷入困境中,无论是在皇宫里、在南苑、在战场,遇到何种困境都全身而退,唯独这次,她的预感很糟糕。 盛京,或许真的不适合她。 “……皇姐,别怕。”季景西举着一盏小而精致的宫灯站在他面前,斩钉截铁道,“你信我,我帮你。” “我当然信你。”靖阳苦笑,“但你也莫为难。宗正司的行事风格我不是不知,这里不是你能任性的地方,你若想为了我而徇私,怕是到时会连自己都搭进去,别说帮我,你今后的路都难走。” 这是季氏一族最严肃威严之地,在保障皇权的前提下公正无情是它得以立足数百年的最大倚仗。历任宗正卿都被冠以冷血判官之名不是没道理的,景西若想在宗正司里徇情枉法,定会惊动族中那些身份尊贵的长老们,到时候,就不是她靖阳如何了,第一个要制裁的,就是妄图颠覆宗正司礼法的季景西。 季氏不是什么源远流长的名门世族,嘴上说着世族如何如何不齿,行事却在向着世族靠拢,可惜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真正那些千年世族的大气从容没学来,苛刻的规矩却是丁点没少。 季景西长这么大,虽是个行事浪荡的纨绔,但真正触到宗正司底线的却是从来没有,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一旦被宗正司抓到,绝对脱不了。 这不是个好地方,但却是季氏皇权的最后保障。它会在季氏子弟犯下大错时无情惩处,也会在季氏皇权出现危机时倾巢而出保下希望之火。作为季氏子,季景西深知这一点。而正是因为靖阳,他头一次生出了某个可怕的想法。 可惜这个惊天动地的想法不过昙花一现,如今他满脑子依然是如何处置眼下的“差事”。很明显,皇上是要将这件事作为他叩开宗正卿之职的敲门砖,季景西甚至在这其中闻到了可怕的谋算——他的皇伯父,似乎并不在乎太子的名声。 太子和皇女起冲突,无论谁对谁错,若是在乎储君,皇上大可让太子回东宫反省,甚至为他做主将事情都推到皇女的身上,毕竟比起一国重中之重的储君,哪怕是靖阳,也不过是个可被牺牲的棋。 可皇上没有这样做。 若是杨霖与杨绪尘在此,大约会嫌弃地撇撇嘴,说,你们可算瞧出不对了。 可惜并没有人提醒季景西,他只是越想越觉得可怖,后知后觉地品出了这件事背后隐含的意味,心惊之余,也深刻体会到了这件事有多棘手。 父王说宗正卿不是那么好做的,他多少明白了。 这件事,罪不至死,毕竟太子只是太子,还没成为一国之君,谋逆之罪还扣不到靖阳头上,季景西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撑天了是褫夺靖阳的官职功劳,将她幽闭,受些皮肉之苦,直至改朝换代前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只能绷着脸安慰了靖阳几句,憋着满肚子的火气走出宗正司,柳东彦跟在他身边,少见地闭紧了嘴。 他已经知道身边这位明日便会成为下一任宗正卿,先前他盼望的吃瓜看戏已经成了过眼云烟,不会有个高的顶在前头,也不会有燕亲王撑腰,一切都得他这位年轻的上司决断。 而他作为下一任宗正卿的亲信,总觉得怕是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就要在这件事里折进去了。 这一刻,柳东彦很没出息地羡慕起了还在家里睡大觉的冯林。 无知是福啊! 不知道他现在还来不来得及回宣城当二世祖…… “当务之急,小王爷还是想想明日怎么给皇上回话。”上了贼船哪是好下去的,柳东彦认命地捏了鼻子,尽职尽责地为身边人操心起来。 “你怎么看?”季景西瞥他。 柳东彦想了想,谨慎道,“动手之事大事化小。” 季景西也正是同样想法。 撇开各自身份不谈,这无非就是个兄妹之间的摩擦,关键是在于季珪的身份问题。然而这件事既被归到宗正司,很明显皇上并不想将这件事闹大,季景西心中渐渐有了想法,与柳东彦简单交流后,将写折子的事交给了他。 时间已经缓缓走向子时,两人都知道明天有场硬仗要打,索性一起窝进了燕亲王府的书房。 柳东彦写折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季景西却难得愁眉苦脸起来。他与柳东彦分工不同,他要应付的除了皇上,还有朝臣。而当他提笔打算列个名单时才忽然发现,对于接下来他可能会面对的对手……他不知道会有谁! 这就很尴尬了。 他与柳东彦商议的法子,是将此事定性为“家事”,但显然这个做法并不足以服众。不论是靖阳还是季珪,两人身份都非常敏感。一个是为国立功的带兵将领,一个是未来的储君,显而易见这件事闹出来,不光御史们会兴奋,军、政二派也会各有话说。且不提靖阳在朝中是否有根基,季珪是有人支持的啊! 景小王爷虽说号称消息渠道灵通,但那是只盛京上流圈子的杂事,涉及到官场,那真是陌生至极,知道有谁,但不知道谁是哪边的人。除了先前在户部认识了一堆同僚以外,他谁都不熟…… 太子在朝中势力如何,这件事会有多少人出面说话,谁会站在靖阳一方,谁会咬死储君不可犯,谁的个性刚正不阿,谁私下与谁交好,种种这些,他都不知道。 说白了,就是个职场小白。 提笔半天没写出个人名,季景西默默望向柳东彦,“……你对朝中官员可熟?” “啊?”柳东彦此时正在奋笔疾书,冷不丁被提问,脸上一片茫然,“熟……倒是不至于,知道一些。” “……废物。”景小王爷抽嘴角,“要你何用。” 这话柳东彦听着就不开心了,笔一撂,道,“小王爷,讲道理,我柳家虽在岭南首屈一指,但在盛京,那就只是个外戚啊。你若问宣城大小官员,那我如数家珍,可这京里不是您的地盘吗?我才来此地两个月好不好。” 你说的好有道理。 可我不想听。 季景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柳东彦虽然人不着调了点,但眼力却是有的,很快便想到他在愁什么,“要不您去问问王爷?” “他十四年没在朝中了。”景小王爷尴尬。 不,确切的说,他甚至没怎么回来过…… 柳少主顿时怜悯地望过来,等回过神,又顾不得可怜身边人,连自己也可怜上了。 他们两兄弟好不容易打算大干一场,结果倒在起步之处是怎么回事? 这么惨的吗! 季景西开始悉数自己的亲信。 袁铮,过。 孟斐然,太医院他倒是熟。 裴青,这会俩人还僵着。 季珏……季珏倒是有点靠谱,可这位堂兄自打上次他把话挑明,让他不准肖想杨缱后,到现在兄弟俩还没好好说过一句话…… “我原来混的这么惨的吗?”景小王爷泄气地趴在桌上。 他先前还有脸嘲笑季珪呢,现在想想,呸,季珪比他强多了。 “……难道就没人对朝中之事烂熟于心的?”柳东彦问。 季景西沉默着,好一会才幽幽道,“有。” “谁?” “很多人。” “比如?” “……杨绪尘。” 哦,杨绪尘。 这不废话吗! 弘农杨氏立足数百年,要说哪家对子女的教导是以官场为蓝本的,放眼当今天下,除了他们家还有谁?以前倒还有王谢,可王谢都成过眼烟云了。 “裴小侯爷不行吗?”柳东彦好歹也是在季景西身边待了一段时日,对南苑十八子之间的小帮派还算了解,比起信国公府的尘世子,裴青显然更倾向他们这边。 “说不准。”季景西转着毛笔,慢吞吞道,“裴氏也算望族了,族中嫡系旁支出仕者不说一百也有八十,可惜裴子玉打小就被排斥在家族的权力中心外,知道的也有限。” 柳东彦觉得自己牙都开始疼了,“总不至于去找苏煜行。” 季景西凉凉瞥他一眼,懒得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说句不中听的,”柳东彦小心翼翼打量着对面人的脸色,“以您如今的处境,总不至于处理个宗正司内部之事,都得去找个外人来求教?小王爷,差不多该寻些幕僚了。” “你不就是?”季景西抬眼。 “我?”柳东彦真是受宠若惊,“我还以为我就是个跑腿的……不过若是您看得起,我也愿意现在开始学。圣人言,君子报仇十年不,呸,是秉烛夜读为时不晚。” 季景西死气沉沉地看着他,良久才轻叹一声,“你说得对。” 走马上任前的第一个挫折就这么悄然而无情地砸在面前,令景小王爷多年纨绔之心难得生出了自我怀疑。接下来一整晚,季景西都什么心情再多说什么,后来索性撂了挑子,放柳东彦一人去琢磨奏帖,自己则回房短暂地睡了一觉。 翌日,同他猜想的一样,季珪与靖阳在公主府大打出手之事果然闹了开来,一场小朝会开的像个闹市场,东宫一派咬死了君臣之别,势要拉靖阳公主下马,以兵部为首的另一派则果断站了季君瑶这边,言储君言行不当,无故带兵私闯公主府,靖阳公主不过是正当防卫。 御史们一个个更像是多年没吃到肉的饿死鬼,抓着这么个好不容易爆出来的丑闻,将两人的言行抨击的一文不值,有人更是胆子大到将事件性质上升为了皇家子弟的礼教修养上。 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季景西,则是人在朝中坐,锅从天上来,临了临了还是没逃过一劫,被御史们例行拉出来鞭尸。 景小王爷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 “行了行了,别吵了,吵的朕头都疼。”眼见有些人都要吵红了眼,老皇帝适时地发了话。 太极殿上总算安静下来。 玉阶之上,老皇帝沉沉环视一圈,目光果断落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杨爱卿,此事你是何看法。” 一如既往没有参与进争吵中的杨霖默默出列,眼观鼻鼻观心地拱手,“臣没什么看法。” 老皇帝气笑了,“每次都是没什么看法,你倒是说说你何时有看法?!” 杨霖面上讪讪,“该有还是有的。”说着,他神色一正,“臣收到军报,北境边线近来有小股北戎部队进犯,虽被漠北军及时发现并打退,但几座城镇还是受到不小的损失。臣奏请皇上,准户部调拨抚恤粮草北上,安抚百姓。” 皇帝皱起眉,“城镇受损,北境府没有反应?” “有。”杨霖既提起此事,自然是做足了功课,“然去岁漠北军与北戎全线开战,虽胜,北境也损耗极大,去年粮食收成又比往年低三成,大战刚过,北境全境尚未恢复过来,已是捉襟见肘了。” 老皇帝缓缓颔首,“准了。拟一份章程着朕过目。” “圣上英明。”杨霖缓了口气。 见他还站着不动,老皇帝扬起眉,“卿还有事?” 杨霖拱手,“派送抚恤粮草的将领,还望皇上定夺。” “有话就说完。”皇上不耐,“朕不信你心中没有人选。” 杨霖笑了笑,依言道,“回皇上,人选臣有,拿不准。” “说来听听。”老皇帝懒洋洋地靠上身后的凭几。 “人选有二。”杨霖道,“袁少将军,靖阳殿下。” 话音方落,殿内便再次响起窸窣躁动之声。御案后的老皇帝微微眯起眼,淡淡道,“不过是押运抚恤粮草,京中将领人才济济,为何单指他二人?” 杨霖不急不躁地开口,“陛下圣见,自打北戎之主勒日力被镇国将军于战场射杀,北戎部四分五裂,部分鸽派部落畏惧我大魏军威,已退至草原深处,不足为患。然北戎莽部却依然徘徊边境附近,如今四月,北戎草原却仍是寒冬,那些莽部已在故技重施了。” 所谓故技重施,是指那些好战的北戎部落频繁骚扰边境城镇,烧杀抢掠以维持生计。 “去岁一战,我大魏与北戎已是死仇,臣从军报中发现,那些受损的城镇,远比往年严重,北戎蛮部的手段越发残暴不仁,已经不算是骚扰,而是复仇。且北蛮骑兵神出鬼没,北境边线又漫长,按往年户部来往北境府的粮草押运路线来看,途中势必会经过一段高危之路。” 杨霖说话有条不紊,却带着令人信服之力,渐渐压下了殿内的躁动,几乎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 “并非臣质疑众将领之能,实则若论对北戎蛮部行事作风的了解,京中将领里,除却袁少将军与靖阳殿下,臣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多。这一点,少将军想必更有话说。”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袁铮,后者出列,动作冷硬地半跪行礼,“皇上,北戎蛮部突袭城镇的确无迹可寻,然我漠北军数十年如一日镇守北境,三年来大小战役数百起,末将军中将领每一个都对他们知之甚祥。” 老皇帝沉默地点点头。 看了一眼杨霖,在对方微微赞同的目光下,袁铮肃而起身,“眼下正是北戎蛮部频繁活动之际,为保粮草顺利运达,末将愿领命前往!” 话音落,季景西眉心一跳,讶异地看了一眼殿中央的自家好友。 袁铮…… 太极殿内一片死寂,良久,老皇帝望向杨霖,“除了袁铮与靖阳,爱卿还看好谁?” 杨霖垂眸,“那便要看哪位将领能保证粮草押运途中,面对神出鬼没的北戎骑兵能全身而退了。臣关心的是抚恤粮草,至于谁去,都可以。” “皇上,运粮途中势必经过晗窑关,关外不出五十里,便是一个蛮部的长期聚集之地。”袁铮皱眉开口,“晗窑关虽是关口,却并非易守难攻,光是过关便有两处近道,可以说是粮路途中最险之地。末将曾带兵驻守晗窑关两年,若有末将带队,绝不会给北戎蛮部任何机会。” “两年?”老皇帝微微挑眉。 “正是。”袁铮斩钉截铁,“去岁年初,末将才与另一部交接,回到大军驻地。” “接你班的将领是谁?” “靖阳殿下。” “……” 深深看了袁铮几眼,老皇帝垂眸思忖半晌,转向杨霖,“先将粮草拨出来,护送之人再议。” 杨霖躬身领命。 经杨相公与袁铮这么一横插,众人对“太子与皇女打了一架”这种“小事”突然就有点提不起精神。国事当前,这种鸡毛蒜皮的事着实无聊,尤其是当他们还在声嘶力竭为谁对谁错声讨时,有人已经放眼边境,关心起了边境百姓的安危。 两相对比,怎么看都觉得他们这些人输了一筹。 见状,老皇帝也懒得再说什么,见无人上奏,便结束了这场虎头蛇尾的小朝会。 然而朝会结束了,事情却并未解决,勤政殿内,季景西单独汇报了差事的进展情况。 与他猜想的差不多,当他决定将事情定性为“家事”时,皇上的神色明显好转,季景西因此也越发肯定,他的这位皇伯父并非不怒,但比起严惩,他更希望季珪与靖阳两人都能被保下来。 季珪带兵私闯公主府是大错,季君瑶枪指储君也是大错,拿到台面上来说,谁都得不到好,甚至会因此让两人伤筋动骨。皇上终究是不想这两人现在就被褫下来,毕竟以一个君王的立场,维护储君是理所当然,保全一个季氏好不容易出头的将领,也是应有之举。 但不罚是不可能的。 这才是季景西感到最可怕之处。 靖阳是个将领,名声对她来是锦上添花,可季珪却不同,宗正司的判罚或许可以免了他的皮肉之苦,但对东宫的名声却是个打击。 说白了,靖阳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可季珪却一点都输不起。 而皇上显然并不在乎这一点。 他在用另一种方式消磨他。 “按你所想去做。”面对季景西,老皇帝最后说道,“这是你上任宗正卿的第一件大事,无论是朕,还是你父王,都不会帮你。便让朕看看你能做到何种地步。” 季景西只能应下来。 这一日,他是侥幸混过去的,小朝会上的争吵没有涉及到他,只是因为众人还不知他即将上任,明日可就说不准了。 当务之急……还是抓紧补课。 第128章 重修于好 苏家大宅今日来了个稀客。 今日本是小朝会, 然而昨夜一场春雨, 苏祭酒偶感风寒,索性抱病在家, 下下棋,看看书, 逗弄一下花鸟, 甚是惬意。直到门房前来回话,说有稀客临门,这才换了身衣衫去了前院会客厅, 结果不看不知, 一看差点吓一跳。 那个跪坐品茶的红衣青年,可不就是自己那个混世魔王亲外甥——景西么? 苏怀宁还没踏进门,太阳穴就突突跳了起来。 他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他这位外甥, 这么些年别说主动登门了, 就是平日在外碰见了也不过点头应付一声, 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说也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人,苏祭酒很快便调整了情绪, 板着脸迎了上去。下一秒, 便见季景西放下茶盏,起身唤“舅舅”。 苏怀宁胡须都忍不住颤了颤, 不尴不尬地应了一声, “来了啊, 坐。” 先前说过, 燕亲王府这些年和苏家大房二房闹得不可谓不僵。当年燕王妃病逝, 虽然最后查明凶手另有其人,乃是他国奸细作祟,但致使王妃中毒的东西却是出自苏家人之手,加上后续的一些不便言明的朝堂博弈,苏家显然是被燕亲王父子俩迁怒,以至于十多年断了来往不说,连这门亲戚都不认了。 上一次季景西主动登门,还是燕王妃尚在人世的时候。 甥舅二人依次入座,苏怀宁不断斟酌着腹里言语,想着如何该打破尴尬。他对自家外甥是怀有愧疚的,不然也不会明知他对自己有怨言,还想尽办法让他考入南苑书房,这些年作为山长,里里外外纵容着他。可这终究不够,无论如何,景西没了母亲,苏家难辞其咎。有这么根刺横在中间,苏家做多少都弥补不了。 季景西仿佛没有瞧见对面人的小心翼翼和尴尬,坐下后,主动为对方斟茶,而后在苏怀宁惊悚的目光中说明来意,“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拜访舅舅,实则是景西有事请教您。” 莫名其妙地,苏怀宁松了口气。 对嘛,这才是景西的风格。 “何事?”苏祭酒硬邦邦地答话。 有些矛盾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释怀的,季景西自己也知道,所以并不觉得苏怀宁的语气中有怠慢,相反,这才是他们甥舅之间的正确相处模式。他径直道,“昨日,太子堂哥与靖阳皇姐在公主府大打出手,今日朝堂之上,有关此事的讨论甚是激烈。此事被皇伯父转交给了宗正司处理。景西深感此事颇为棘手,想请舅舅指点一二。” 苏怀宁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啊…… 他沉默半晌才道,“宗正司不是你父王在主事?” 季景西风轻云淡地抛出了又一惊雷,“父王昨日已辞了宗正卿之职,外甥不才,已正式接手宗正司,接了旨后才过来的。” 苏怀宁:“……” 不太想去分析对面人眼神里的复杂深意,季景西语调平静地将朝堂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番,从言官们的反应,到东宫武将之间的矛盾,再到杨霖提议运粮一说,一股脑说完,才认真看向苏怀宁,“舅舅是何看法?” 苏怀宁听到一半就隐约明白季景西为何会找上他了,心底越发酸胀。旁人不知季景西接手宗正司意味着什么,他却是知道的。宗正卿,从二品官职,如今到了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手中,说出去不知道羡煞多少人,无数人宦场浮沉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到从二品,眼前这个人,却是一鸣惊人。 许多人定会说,这不一样,燕亲王府的世子爵位都已经是一品了,不过一个从二品官位罢了,他景小王爷还会当不起?可外面的人又哪会知道,宗正卿岂是好当的。 世族当道,前朝皇室哪怕再不堪,好歹也是个三等家族,再看如今的季氏,往上数五代不过是个看门的门房,这样的家族能有什么底蕴?季氏先祖从一届平民奋斗到诸侯,再到后来登顶,不是不知世族之力,大魏朝立国之日起便开始打压世族,然而可笑的是,哪怕他们再憎恶那些大家族,行事作风却依然忍不住朝人家靠拢。 宗正司就是季氏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成果。 作为主辖皇室内部礼法奖罚之处,宗正司从一开始的清明到后来的腐朽,再到如今成为掌权者手中的一把刀,内里的阴私不知凡几。那是个不讲情面的地方,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对皇室抱近乎疯狂的忠诚,平日里毫无存在感,可一旦高调,定然是一番血雨腥风。 宗正司上次进入众人视线,是在王谢坍塌、厉王谋反之时。东窗事发,从皇室到朝堂牵连无数,该治罪的都已被治罪,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剩下那几个没有证据无法定罪的皇家子,原以为逃过一劫,最后却都没逃过宗正司之手。 宗正司给出的理由就是,枉顾礼法。 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苏怀宁不忍心景西也成为历代宗正卿那等六亲不认、残忍无情之辈。 可偏偏,这就是身为宗正卿必须有的。 苏怀宁真的很想问一句燕亲王季英,你他妈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些年远离朝堂、扮猪吃老虎,是自己也变成猪了吗?! 当然,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说? 面对季景西那张酷似亲妹的脸,苏怀宁沉默半晌,暂且放下了对宗正司的厌恶和对外甥的同情愤慨,就事论事地感慨,“杨相公高明啊。” 季景西虚心拱手,“还请舅舅指教。” 苏怀宁仔细地为他分析,“太子殿下与靖阳殿下一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无论如何都逃不脱两个字,家事。身为陛下的臣子,手伸得太长可不好,除非涉及国政,臣子们何时连皇上的家事都要掺一脚了?杨相公另辟蹊径,跳脱事外,着眼北疆,公事公办,和光同尘。” 说白了一句话,杨霖与那些个跳脚的臣子们画风不同,在当下的情况,很刷了一把好感度。 苏怀宁继续说道,“你可知杨相公真正高明之处在哪?” “……” “北境府真的需要朝廷大老远运粮抚恤吗?”他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动干戈,劳民伤财!便是真缺抚恤粮草,北境府大可上书请旨,从相邻的崇州、甘州调粮,不是吗?杨相公主辖户部,怎会不知崇、甘二州去年小丰收?” 季景西蓦地睁大眼睛,想到他前些日子在户部整理账务时,还看过那两州州牧的报告,当时还被杨霖教导过如何判断一府治下的民生情况…… 啧,政治敏感度这玩意真的是……对菜鸟太不友好了。 “所以,杨相公是在围魏救赵?”景小王爷也没浪费他的好头脑,顺着思路举一反三。 “是不是围魏救赵不敢肯定,”苏怀宁捋了把胡子,“但意图将靖阳殿下从丑闻里迅速摘出来的意图却很明显。此乃阳谋,光明正大,无人敢指摘。” 杨霖提议运粮漠北,京中将领众多,却单单拎出了袁铮和靖阳,一来原因正如他说的,这两人对漠北情况很了解,二来,抢先一步把范围限定,连带着也会影响其他人的选择。提到漠北运粮,人们只能想到那两人,而无论是靖阳还是袁铮谁回漠北,都是好事。 袁铮不想回漠北吗?怕是做梦也想回,只不过他自己都清楚自己回京是来做“人质”的,能回最好,回不去也没什么。 靖阳不想回漠北吗?当然也想。可皇上不希望她再和漠北军掺和到一起。靖阳与袁铮不同的是,她哪怕不回漠北军也没关系,换个地方带兵也能接受,只要不在京中就行。 如今的问题是,皇上想把这个女儿留在身边再观察一段时日,看看她有没有被漠北军拐了心性,是否还是一如既往对皇室忠诚,同时也在等,等靖阳定亲,有了后顾之忧,有了可以被攥的把柄和弱点。除此之外,大抵也在考虑要把人丢到哪个地方——征西军?京郊近卫营?赣州水军?镇南军? 矛盾就在于,靖阳一刻也不想在京城待。与太子正面冲突之后,她更是没有时间再等皇上慢慢挑选筹谋,她必须立刻就走。否则,天知道她与季珪的矛盾会演化成什么? 那么,是让袁铮押运粮草,还是靖阳? 显而易见,若实在要择一人选,靖阳比袁铮好。放袁铮走,就意味着放虎归山,毕竟他可是十万漠北军的少帅! 杨霖这是在左右皇帝的心思啊! 想明白这一点,季景西豁然开朗。如今回想起来,恐怕当时在朝上,袁铮主动出列请命,也是被杨霖授意过的。 无亲无故,信国公为何要帮靖阳?怕也是被人恳求的结果。 杨绪尘…… 啧。 季景西头皮发麻,深深意识到论玩政治,杨家父子甩了他整整一条街不止。 端正了自己“官场菜鸟”的角色本质,季景西的态度也变得越发谦逊。他道,“景西虽自认有些小聪明,但在官场仍是初出茅庐。还请舅舅教我。” 苏怀宁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景西幼而丧母,父亲丢他一人在宫中,虽有皇太后、苏贵妃宠他爱他,但成长过程终究缺了一角,而这一角,偏偏很不幸地叫做:言传身教。 别家的孩子,莫说从小到大悉心教养,便是长大后入朝为官,也有长辈保驾护航,而季景西生而权贵,身边却无一人仔仔细细教导过他,哪怕当年皇帝陛下亲自带过他一段时日,那也已经是很久一件的事了。对于官场,整个燕亲王府都是陌生的,更别说他一来便遇到这样棘手的案子,想要做好,不知得平衡多少势力。 苏怀宁再次确认了季景西今日造访的真正意图,感慨的同时,也不吝好好雕琢这枚璞玉。所以当季景西说出那句话,苏怀宁便决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这是他身为长辈的责任,更是他身为师长该做的事。 “你虽起步晚,但心思剔透,七窍玲珑,一点就透,舅舅也知你有自己的想法和行事作风。”苏怀宁欣慰地望着眼前的红衣青年,“唯望你谨守本心,莫要辜负。” 季景西起身,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您放心。” 甥舅二人移步书房继续探讨,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才意犹未尽地走出来。苏怀宁留了景西用晚膳,后者应下,两人向着外院厅堂而去。 “论官场深浅,舅舅自认不如你二舅舅。”苏怀宁背着手,望着头顶缺月,声音在细细夜风中飘忽而轻缓,“老夫不问你为何选择来大宅而非忠国公府,不过既然来了,是好事。你舅母知你前来,甚是开怀,亲自下厨为你备了两个菜,待会好好尝尝她的厨艺。” 忠国公府,住的是苏相苏怀远以及苏奕苏襄一家,相比苏家大房所在的大宅,另一条街上的忠国公府才是季景西这辈子都不想踏进一步的地方。 苏家两房因着利益分割问题而矛盾重重,这在盛京已不是秘密。世族眼里,这家人就是个笑话。身为嫡长子的苏怀宁继承家族成为族长,却只是个清贵的祭酒,身为二房的苏怀远不是族长却偏偏继承爵位,成为忠国公,甚至还是权倾朝野的宰相。 就没见哪个正统之家是这样的,家族矛盾恨不得摆在台面上。 要知道大部分世族内部虽也有许多不同声音,可对外却是一致的同仇敌忾,正所谓家里事关起门解决,苏家这样的,盛京这些人多少都有些瞧不上。 说到这里就由不得人再踩一脚裴氏了。 这家人,确切的说是裴氏家主,那已经不是个合格世族子弟了,简直就是个丧心病狂的失心疯,打压嫡子到了极致,恨不得杀之了事。 为裴青掬一把同情泪。 “苏夜呢?”季景西陪着苏怀宁往前走,顺口问道。 “那丫头啊……”提到自己女儿,苏祭酒严肃的脸上闪过笑意,“说是去食云斋买点心,还得守着刚出炉的带回来,言道你喜甜,要与你分食。” 季景西尴尬地轻咳一声,心里默默骂苏夜多嘴,可嘴角却还是悄悄勾起来。 晚膳开始前,拎着两小盒点心的苏三小姐总算蹦蹦跳跳回来了,刚进屋,看到季景西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自家父亲呵斥了一句好好走路,小脸一僵,乖乖变回大家闺秀,轻挪莲步挪到了表哥身边,含羞带怯地柔声道,“表哥。” 季景西僵着脸,低声道,“我要吐了。” 苏夜笑容一停,装不下去了,大咧咧一坐,将食盒推过去,“喏,专程给你买的,吃不完就带回去。你那个秋水苑冷清兮兮的,晚上睡不着就吃点,当解乏了。” 季景西好气又好笑,却还是收下了东西,一屋子人寒暄两句便正式开席。得来不易的一场家宴,规矩什么的被暂时抛开,几人吃吃聊聊倒也平和。瞥见身边苏夜腮帮子鼓鼓像个松鼠囤食一般,季景西悠悠道,“舅母说,给你相看了几个人家,你都推了?怎么着,长大了,有自己心思了?” 苏夜成功地一口饭菜喷了出来。 顶着自家爹娘那几乎要把她家规伺候的眼神,苏三小姐一边气急败坏地瞪着季景西,一边没出息地往他身后躲。苏怀宁夫妇哪舍得指责景小王爷啊,只好任由这两人闹。 “表哥你不说话会死啊!”苏夜咬牙切齿,“小心我告诉阿离你欺负人!” 季景西撇嘴,“多日不见长进了啊,都会搬救兵。怎的,我这个做兄长的还不能问你两句?” “那你好歹问点别的啊。”苏夜羞恼地瞪他。 “好啊。”季景西老神在在,“看中哪个青年才俊了,说出来给为兄乐呵乐呵?” “我呸!”苏夜气得跳脚,眼珠子一转,毫不留情地戳起对方痛脚,“我还小,亲事不急。倒是表哥你,快及冠了?王爷姑父没给你议亲吗?哎,说来阿离也马上要行笄礼了,这世族女子啊,可大多都是这时候定亲的。” 季景西:“……” “还有啊,我可听说了。”苏夜笑嘻嘻地挑衅,“信国公夫人有看中的女婿人选了。” 收拾了僵滞的表情,季景西故作漫不经心地转着杯盏,“哦?你怎么知道?” “杨绪冉说的呗。”苏夜眨眨眼,“那人,表哥你可能还认识呢。” 季景西挑起眉,出乎意料地没有接这话,而是话风一转,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望向身边人,“……杨绪冉?” 苏夜怔愣片刻,腾地红了耳根,“你、你那是什么眼神!别、别随便误会人啊!” 季景西抬手接下“暗器”,凉凉道,“本世子说什么了?” 苏夜:“……” 成功地将苏三小姐的嘴堵上,接下来的晚膳总算平平静静结束。月上中天,季景西从容离开苏家大宅。 回去路上,马车绕了个远路,再次停在了青石巷以北的那个小胡同里。 同样的夜晚,同样只能瞧见锦墨阁三层高的藏书阁尖,红衣青年在夜风中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远处楼阁里那一点烛火,眼底墨色流转,俊脸上瞧不出丝毫表情。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转身跳上马车,最后瞧了一眼藏书阁,刷地放下车帘。 马车缓缓驶出胡同,而同一时间,有人打开了藏书阁的一扇悬窗,心有所感似的疑惑向外望。 “小姐?”玲珑不明所以。 杨缱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子,复又合上窗户,“无事,错觉,以为外面有人。” “这么晚了怎会有人?小姐想必这几日太累了。”玲珑收拾好桌案上,道,“咱们回?您都熬出黑眼圈了,这要让国公爷和夫人瞧见,定会心疼的。” 少女似是不甘心般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窗,沉默片刻才点点头。 宗正司正卿易主的消息,翌日便传遍了这个朝堂。季景西以未及弱冠之身高居从二品之职,引起整个盛京上层的震动,不知多少人私下感慨他这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生来便比旁人高,哪怕是个纨绔,也深得圣宠。 又一日朝会,季景西破天荒地穿上一身端正庄严的从二品朝服,在燕亲王季英的含笑相送下踏上进宫的马车——他的父亲为了避嫌,翘了朝会,根本没打算出门。 朝堂上再次议起了北上运粮一事,免不得也又将靖阳公主与太子殿下相争之事重提,一言不合吵闹起来,翻来覆去还是那么几句。皇帝懒得再听臣子们的陈词滥调,直接点名季景西,问他此事宗正司的处理结果。 在众人或看好戏、或不信任、或嗤之以鼻的目光中,季景西平静起身,一字一句,缓缓说出了他反复思索数日的结论。 “回禀皇上,宗正司认为,太子与靖阳公主触犯宫规,罔顾礼法,当罚。” 瞬间寂静。 下一秒,太极殿哗然沸腾! 第129章 欲扬先抑 俱罚? 这就是宗正司的结论? 怎么说呢, 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宗正司是什么地方, 太极殿上不少经历过厉王叛乱一事的老人都很明白,有这么这一个结论也并不意外。他们意外的是这句话竟是由季景西说出口的。 靖阳公主与景小王爷多年来姐弟情深有目共睹,许多得知季景西接手宗正卿一职的人私下都认为他会将此事轻拿轻放, 再怎么浑也不可能将自小护他长大的皇姐拖下水。 结果呢,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狠。 望着殿中央一身暗红朝服、形容俊美的年轻人, 许多人眉头微蹙, 心底发凉。都说景小王爷性情中人,没曾想进了宗正司, 竟也变得如此凉薄无情。 “如何罚?”御案后的老皇帝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季景西说的轻描淡写,“太子杖百,公主杖二十。毕竟是皇室子弟, 脸面犹在,就不当众处罚了, 在宗正司内部进行。” 众人:“……” 凉薄?无情? 不存在的。 是谁给了他们勇气生出这种错觉的? “这、这简直胡闹!”一位老臣愤怒出声, “太子殿下乃尊贵之身, 如何能轻易杖百?!” 季景西回头,认出这位乃是东宫近臣, 在朝为官三十载,是个官场老人了。想着对方也不容易, 景小王爷决定给对方个面子, “那就依您, 少点, 杖八十。” 对方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何时说要少点了?! “竖子无礼!”哆嗦半天,老人家硬是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见季景西又要张嘴,赶忙收回目光,痛心疾首地拜了下去,“皇上!您难道就纵着这黄口小儿殿上胡闹吗?!” 老皇帝脸色也不好,“这‘黄口小儿’是朕亲封的宗正卿。” 老大臣顿时一句话憋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好好一场廷议,如今怎么瞧都有些荒诞。苏怀远见势不对,连忙出列转移话题,“宗正司的判罚自然不是胡闹,但敢问燕世子,既然俱罚,为何一轻一重?这是否有失偏颇?” 季景西凉凉扫一眼自己这位二舅舅,道,“苏相公,您是在质疑宗正司的处断?” 苏怀远嘴角抽搐。他当然知道宗正司是个蛮不讲理的地方,但这朝令夕改犹如儿戏的判罚也太可笑了,一个一百,一个二十,差太远好不好!说好听的是不懂事,说难听,这就是明晃晃的偏袒啊! “不过算了,看在你我沾亲带故的份上,本世子就给你个理由。”季景西无视苏相公僵硬的神色,一本正经开口,“其一,太子带兵私闯公主府,小了说是兄妹龃龉,大了说那是轻视我朝将领。且不说公主府自有不可乱闯的规矩在,便是按国法,带兵私闯功勋将领府邸,对方可以窥探军事机密为由将其拿下。太子皇兄入朝多年,这规矩他不可能不知?那么本世子是否可以认定,靖阳皇姐是在正当反抗?” 苏怀远摇头,“景西,宗正司只管皇族家事。” “别急啊,这不等着说其二嘛。”季景西撇撇嘴,“其二,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一言一行都是我辈榜样,可他在旁人府邸亲自下场与人武斗,武斗就罢了,还没赢,惊动了皇伯父不说,还丢尽了皇家脸面。苏相公,这我宗正司总能管?如此判罚,本世子还觉得轻了呢,太子乃是当朝储君,储君失德,只罚他一百杖,已经是本世子看在兄弟份上轻罚了。” 失德……哦豁,这么重的词都说出来了?! “咳!”远处,听得直翻白眼的苏怀宁苏祭酒实在忍不住,轻声提醒,“不能用‘失德’。” 季景西蓦地一顿,认错的话当场就来,“哦,失言失言。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苏相可懂了?” 懂个屁! 胡说八道。 苏怀远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出言提醒的自家大哥,懒得去想这甥舅二人何时变得这般默契,“照你这么说,靖阳公主不敬储君在先,反抗兄长在后,为何只罚二十杖?” 因为小爷乐意! 季景西撇嘴,“难道苏相公家的小辈顶撞长兄,就得罚挨一百板子?” ……强词夺理! 众人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这景小王爷就是来胡闹来了,双标玩的是一套一套!在太子那里就是储君行为有失,到了靖阳公主这边,轻飘飘一句顶撞长兄就完了?! 你这么任性,你父王知道吗? 怎么不干脆乘风起啊! “景西!”老皇帝也有点看不下去,出言警告。 意味深长地望着眼前的红衣青年,苏怀远忽然笑起来,一脸的纵容无奈,“皇上,看来景西还没完全把自己看作一个从二品官员啊,他尚未及冠,还是个孩子呢。” 季景西当即脸色一沉,无名之火瞬间从脚底板烧到天灵盖! 对方这话威力太大,一句“还是个孩子”直接就把他所有的结论推翻不说,甚至还质疑了他的宗正卿资格!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另一边,看戏看得起劲的杨霖忽然冷不丁开口,“燕亲王当年领兵平乱时年方十七,便是令郎,官至中书舍人时也不过刚行了冠礼。苏相公,慎言啊。” 苏怀远面上笑容一滞,果断对上自己的老对手,“杨相公这是赞同景西方才所言?” 杨霖神色淡淡,“并不。相反,霖也认为燕世子判罚有失偏颇。霖出言,不过是提醒苏相,话不能乱说。” “哦?”苏怀远眯起眼,“那照杨相公看来,是远的不是了?” “是啊。”杨霖漫不经心,“官场之上,不分年纪,只看官阶。苏相公如此轻视一位圣上亲封的从二品宗正卿,霖是否可以认为,你在质疑皇上用人不当?” 大佬吵架,凡人退散。杨霖与苏怀远两人俱是如今最得圣眷之人,权倾朝野,门生遍地,这两人对上,谁都不敢轻易开口,生怕炮火一不小心烧到了自己。 季景西原本还不乐意自己被打断,但见是杨霖,所有的火气忽然就烟消云散,心底还悄么着生出一丝得意——未来岳丈在朝上为自己站台,这代表什么?四舍五入他就是杨家女婿了啊! 趁着两位大佬开火的时机,他一挪一挪地靠近苏怀宁,低声道,“舅舅,杨相公方才是在为我说话?” 苏怀宁冷哼一声,无情打破他的幻想,“想多了,那是看不得老对手占上风的习惯作祟。就你小子,能是仲辽的对手?再让他追问下去,迟早被带坑里。” 苏怀远字仲辽,季景西这还是明白的,但苏怀宁这话他不太爱听,他不管,反正他就当是未来岳丈在为他撑腰了!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朝堂再次因为两位大佬的交锋而重新乱起来,由于季景西是始作俑者,很快话题便再次带到了他身上。苏怀远抓着季景西天真胡来不放,杨霖则针锋相对地攻击他质疑皇上用人不当,等众臣缓过神来,二话不说也相继加入双方战队,不甘示弱地吵了起来。 季景西站在风暴中央,着实难受,但也兴奋不已。凭着苏怀宁为他临时抱佛脚恶补的一番朝中众臣的资料,加上柳东彦这个八面玲珑的小子打听来的各家八卦,言语极尽犀利地踩着对方痛脚,将每个指着他鼻子骂他不懂事的臣子一个个顶了回去。 太极殿朝议,哪见识过这等不讲理的辩法,众人一个个到后来都争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当场上演全武行。 季景西倒好,自知自己四体不勤,往袁铮身后一躲,众人对上威武冷硬的少将军,多大的气也只得憋回去,没办法动手,只能羞恼地隔空大骂景小王爷一派胡言。 因而当温子清白衣款款踏进太极殿时,目睹的便是这么一个堪比闹市口菜场的情形。饶是温少主素来镇定如冰山深海,也没忍住恍惚了那么一下,以为自己不小心迈错了门槛。 老皇帝本来被吵得头都要炸,耐性已经在告罄的边缘,骤然抬头瞧见那一抹白,顿时眼睛一亮,刚想把人招过来,一想对方背后站着的是自己老师,顿时又觉老脸挂不住,胳膊抬起又放下,忽然生出一种让温子青转头走的冲动。 年轻的国师在最短时间内淡定下来,一路分海劈山般闲庭信步地从闹成一团的众臣子中间穿过,走位飘忽,速度极快,转眼间便来到玉阶之下,站定,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让玉阶之上的老皇帝听个清清楚楚。 “皇上,子青来迟。” “国师请起。”老皇帝虚虚抬手,就着吵闹的背景音勉强挤出和煦的笑,“国师今日怎会来朝议?” “青有事请奏。”温少主淡淡道,“皇一女大婚的日子已定,特来向皇上回禀。” 话音落,整个殿内的声音忽然离奇弱了下去,而后迅速转为肃静。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国师,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刚才说什么?皇一女的婚期? 皇一女是谁? ……好像是靖阳公主哦! 听到“皇一女”三个字,老皇帝的太阳穴下意识跳了两跳,以为又是一个为季珪与靖阳一事前来的,然而听到后面,皇帝的脸色顿缓——清流啊! “日子定了?”老皇帝面露喜色,“可是喻之亲自选的?” 温少主点点头,“正是。” “好好好!”心累的九五之尊没忍住一连说了三个好,“是何好日子?” 温少主面色淡淡,“明年三月初九。” 老皇帝:“……” 等等,之前不是说好了尽快吗?怎么就到明年了?! 似乎看出了老皇帝的疑惑,温少主解释道,“公主大婚,按仪制,明年三月已经很快了。” 皇家规矩虽多,但远不及老牌世家的规矩繁杂。能定在明年三月已经是省去许多手续的结果了,若换成王谢温杨,想结两姓之好,光是走各种程序就得两年以上。 不是温子青故意,实则如今规矩便是如此。更何况皇长女不光是皇长女,她还是宫中最受宠的公主,是能带兵上战场的将领,议亲的对象又是江右陈氏这样拥有极大影响力的世族,便是一切再从简,该有的东西还是得有。 如今四月,到明年三月,满打满算不够一年,这已经是对温少主底线的最大挑战了。以他看,五皇子季琤、六皇子季琅、安国公府苏奕世子的亲事,那才真的叫一个草率,简直可以说是简陋了。 季氏没底蕴也就罢了,苏家不是世族也不计较,温少主唯独想不明白的是,顾氏堂堂大族,是怎么想不开,让嫡女就这么轻易嫁了的…… 季琅难道前途无量?未必。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温少主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就再次变回了那个冷冷清清的国师大人,任凭老皇帝再如何纠结也三缄其口不再多说。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令太极殿上众人一时间有些找不到重点。他们忽然发现,靖阳公主也不是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普通公主,人们都只记得她能带兵能打仗是个将才,可惜手中无兵,还没能自立,却忘了,人家还有个江右陈氏的议亲对象…… 那可是江右陈氏啊,士林之中极有名声、祖宅在江南,几乎垄断了江南官场人才的陈氏!哪怕她季君瑶要尚的不是陈家嫡子陈泽陈霈之,可陈洛也不差啊! 有江右陈氏撑腰,再攻击靖阳公主,是不是不太好收场?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东宫一派,突然都有些下不来台。方才他们骂的太狠,不仅是季景西,连靖阳公主也批得一文不值,这会回过神来才有些后怕。他们太子殿下如今正是广招贤士的时候,这一下,怕是江右陈氏直接被他们送到对立面了。 幸好季珪不在,不然怕是没他们好果子吃。 殿上弥漫着尴尬,良久,老皇帝才略带疲惫地开口,“此事,到此为止。靖阳行伍之人,行事难免冲动。看在喜事将近的份上,便按景西说的罚。” ……这就是同意那二十板的判罚了? 季景西挑起眉,下意识望向方才叫嚣得最厉害的那群人方向,果不其然见对方一个个眉头深蹙。 然而还没等有人出面反驳,老皇帝便又道,“不过,宗正司的判罚的确有失偏颇。太子贵为储君,行事虽有失身份,却远不至百杖之罚。景西,你简直是胡闹。” “……皇伯父教训的是。”景小王爷这会品出味来了,乖乖低头认错。 沉沉扫了一眼殿内众臣,老皇帝的目光在季景西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自己麾下苏杨两个肱股之臣,半晌才拍板,“传朕旨意,皇太子季珪行事不当,罚俸一年,请宗正司家法五十杖;皇长女靖阳顶撞长兄、不敬储君,念其年轻气盛,又无伤人之心,酌,罚俸三年,职降三等,请宗正司家法二十杖,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说完,他望向季景西,“景西,你初接宗正司,这第一桩案,朕很失望。回去好好向你父王请教,官场不是儿戏,太极殿也非你撒泼打滚、意气用事之处。望今后,朕能瞧见你的成长。” 季景西眨了眨眼,恭敬低头,“是。” “散了。”老皇帝摆手,起身离开。 殿内哗啦啦跪了一片恭送御驾,直到对方走远,这才纷纷起身,望向殿中央那抹红衣身影的目光极尽复杂。 季景西今日的行事,可以说是随心所欲,儿戏之至,简直是将自己的喜怒摆在了明面上。可就算是这样,最后居然只被皇上不冷不热地训了两句,就完了? 谁才是真正圣眷浓者,太一目了然了。 皇上这是铁了心的要让宗正司落在这小子手上啊……为此不惜牺牲了太子和靖阳公主,撑腰之意太明显了。 是皇上年纪大了,开始任性行事独断专行?还是景小王爷身上真有什么值得这般维护? 难懂,太难懂了。 人们纷纷神情晦涩地走出大殿,路过季景西身边时,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苏怀远拍了拍他的肩,被对方冷淡地让了过去,也不计较,只笑着说了句好好干。而到了杨霖,后者似笑非笑,望着季景西的目光里有欣赏也有轻嘲。 “小王爷好盘算,恭喜了。”他淡笑着开口。 季景西无辜地眨了眨眼,“晚辈不懂杨相公何意。” “不用谦虚,欲扬先抑之策用的不错。”杨霖笑道。这小子胆大果敢,仗责一百这等判罚都敢说得出口,难道不是料定了不可能实现?这就跟讨价还价一个意思,先提高价码,再慢慢往下降,无论如何,最后都会比预想的最低限高一些,“你是成事了,伯安可被你吓得不轻。” 季景西下意识望向自家大舅舅,后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得,人家都猜着了。 季景西见状,不再装模作样,笑道,“晚辈初入官场,不懂事,今后还请杨相多多照拂。” “小王爷可轮不到老夫照拂。”杨霖好笑,“初生牛犊不怕虎,意气风发,不在乎天高地厚,老夫仿佛瞧见了年轻时候的护国将军……这朝中,是该有点新鲜血液了。” 季景西怔愣。 护国将军,那曾是他父王年轻时的封号。这算是夸,还是扁? 他原本还想说什么,然杨霖却不给他机会,挥挥衣袖走了。 第130章 先驱者 直到大殿内完全空荡下来, 季景西终于几不可闻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擦了擦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抄着手晃晃悠悠地打算离开。今日这仗势虽大,却也在他意料之中, 自家舅舅说的一点也不错, 什么朝议啊, 就是个吵架的地方,简直是个体力活。 他腹诽着,最后一次环视自己今日的战场,结果不动不知,殿内居然还站着个人! “……靠,想吓死本世子啊!”景小王爷吓一大跳。 白衣临风的年轻国师冷淡地扫他一眼,抬步往外走去。 “不是,温喻你怎么还没走?”季景西三两步跟上, “你偷听本世子与人交谈是想干什么?” “正大光明,何用偷听?”温少主目不斜视。 季景西抽了抽嘴角, 懒得同他争辩, 停顿片刻, 想起什么, “你说皇姐的婚期真定在明年三月?还是你亲自选的日子?不对啊温喻之, 你怎么办事的, 之前在曲宁说好的……” 话没说完, 温子青忽然冷冷看过来。 季景西当即明白过来, 讪讪闭嘴, 直到走出武极门,远离了皇宫耳目,才压低声音问,“温喻之,你到底怎么想的?真打算促成这门亲?你要食言而肥?” 温少主面无表情,“君子一诺,五岳相倾,青何时说要食言了?” “那你定什么日子啊你!”季景西急,“这亲好定不好退你不知道吗?” “知道。但前提是能定。” “废话!”季景西开口,接着忽然一怔,惊讶回头,“你是说……好啊,你居然还有后招,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温少主高冷地不想理人。 “有什么好瞒的,说说呗。”季景西不紧不慢地跟上他。 前面的人步子一顿,回头,正对上他,“燕世子。” “嗯?” “你我很熟吗?” “……” 目瞪口呆地目送温子青离开,反应过来后,景小王爷气得直跳脚。 他们熟吗? 拜托,虽然不熟,但好歹是一个阵线上的?!一点分享精神都没有! 翌日,季景西赶往宗正司,柳东彦与还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的冯林都已等在那里。圣旨已下,季珪和靖阳的判罚算是定了,季景西也不与他们啰嗦,更懒得同挣扎的季珪解释什么,轻飘飘道了一声“堂兄得罪”,便把人按着噼啪一顿板子下去。 轮到靖阳,后者也不为难景西,利索地除了外衣,主动趴好,就当是自己挨军棍了。 之后,两个贵人总算得以走出宗正司,季珪被东宫接走,靖阳则被季景西送回了公主府,待安顿好人,正要走,靖阳突然道了声谢。 季景西不想接这句谢,愧疚道,“是我实力不足,皇姐原本连这顿皮肉之苦都不该受的。” “不,你做的已经很好了。”靖阳声音里透着不足的中气,却依旧带着笑意,“这已是我能想到最轻的惩处了,原以为还会受更大的罪。二十板换争一口气,值了。” 她这般爽朗,季景西也不好再纠结,“不过皇姐这回可是将太子堂兄得罪惨了。” “怕他不成?”靖阳道,“闹掰了也好。先前他图谋我站边于他,又妄想兵权,如今撕破脸,倒也不用费心虚与委蛇。我就不信他季珪有多大的胸怀,今后还敢与本宫谈拉拢。” 太子季珪虽然在朝中有实力,可在武将兵权方面却是短板。他对靖阳有图谋不假,但更多的还是秉着拉不拢就击溃的心思。 如今回过头来看,虽然靖阳与季珪都落了面子,受了罚,但归根结底,还是季珪略输一筹。他是太子,是储君,是决不能行差踏错一步的人。如今因为她,季珪不仅丢了面子,还挨了五十板,伤养好之前,他是跳不起来了。 他与苏襄婚期将近,以季珪那养尊处优、酒色不忌的身子,怕是洞房花烛夜都得在养伤中度过。 这么一想,可以,很值了。 见帐外季景西身影还在,靖阳疑惑道,“还有何事要说?” 季景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将她婚期已定的事在这时候说出来,只道,“无事,这就打算走了。皇姐好好养伤,缺什么就跟我提,别客气。” “放心。”靖阳笑起来,“你皇姐我的身子骨好的很,这点小伤算什么,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养几日就行。你也忙了这么多天,为了这事,怕是很久没看过阿离了?赶紧走,不耽搁你。” 季景西被她说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他是很久没见杨缱了,虽然收尾的事还有一堆,但还是想迫不及待见她一面。于是便也不久留,告辞后直奔青石巷。 只可惜人没见着,却先等来了信国公府的大家长,杨霖。 面对未来岳丈,季景西即便再心急也不敢随意表露,只好随着对方去了书房。他不知杨霖要对他说什么,没来由地有些紧张,虽然规规矩矩坐下了,却是连茶都不敢喝一口。 “别局促。”杨霖笑着开口。 季景西僵硬地应了一声。 ……开玩笑,不局促怎么可能。 “小王爷是来寻阿离的?”杨霖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道。 季景西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尴尬地咧咧嘴。 杨霖仿佛没看出他的不自在,笑道,“那小王爷可是来的不巧。阿离出门去了,今日是南苑书房入山考的最后一日,她应了你们夫子之邀观礼,犬子绪南也在应考之列,有他阿姐陪着,也宽心些。” 季景西茫然地啊了一声。他这些日子忙晕了,都忘了南苑入山考一事。不过杨缱居然受邀观礼,这……好像有点细思恐极…… “不知受邀观礼的还有何人?”他问,“晚辈是说,除了那些大儒学者。” 杨霖笑着捋了捋胡须,与有荣焉地挺胸,“唯有吾女。” 季景西:“……” 等会,他是不是听错了?只有杨缱??? 盛京那么多名门望族,只有杨缱受到了南苑书房的邀帖?连眼前这位大佬都没有?! 面对目瞪口呆的景小王爷,杨霖意味深长,“景小王爷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季景西下意识张口,没敢将心里的猜测说出来,良久才委婉道,“阿离,晚辈是说明城,她还没及笄……夫子们是不是有点,太心急了?” 要知道,南苑开山收人,能受邀观礼的除了当世大儒学者,就只有最顶级的名门望族代表了,且这个代表必须能在学识上受到南苑书房所有夫子的赏识。 甚至有一种说法,能入南苑做夫子的人,每一个都曾被受邀观礼! 可杨缱才多大?满打满算,五月十五才及笄的少女,居然已经是南苑夫子的候选了? “未雨绸缪。”杨霖感慨,“南苑书房也到革新寻路的时候了。” 季景西愣了好一会才隐约懂。 如今的南苑书房虽然依然是天下第一书院,代表着九州四海论学最高水平,可随着时代变迁,脱离了“世族官学”、“朝廷后备”之类的附庸名号,开始接纳寒门学士、被当权者越发重视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质疑之声。 这个苗头,先前的筛考已见一斑。 而筛考之上,杨缱一战成名,不仅以一人之力论礼力战七人而胜,更是凭着赠与谢卓的那幅“明心帖”而跻身书法大家之席,加上她光辉的南苑第一人履历和背后庞大的家族资源,可以说,换做季景西是南苑山长,他也会拉拢杨缱。 拉拢她,不仅是拉拢一个未来的书法大家、学者,更是拉拢了天下世族之首弘农杨氏! 但季景西隐约觉得,之所以会如此,完全在于眼前这个人。 杨霖,弘农杨氏当代家主,不仅官居超品,在他治下,更是让许多寒门士子都有了被重用的机会。此人豁达果敢,眼光长远,不仅重用世族人才,更是对寒门士子举贤不论出处。虽然至今官场之上仍旧是世族居多,但对比过去,已经是极大进步了。 弘农杨氏千年家族,远非一般能比,连当年的王谢都因权力之争而落败,四大世族,唯有杨氏与温氏还能谨守本心。 与曲宁温家置之方外、着眼天下气运不同,弘农杨家在经历世事变迁、王朝更迭后,对权力反而执念不深。他们看中的,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宁,社会平稳,国家康泰。而到了杨霖这一代,甚至连家族延续这件事,都被他放在了自己秉承之道的后一位。 试想,若仅是为了家族繁荣延续,杨霖何必立杨绪尘为宗子?要知道,世族宗子要承担的可不仅仅是家族事务,更重要的是家族的延续和荣光! 杨绪尘一个久病沉疴的病人,担是担得起,可又如何能长久? 频繁的宗子更迭是家族稳定的大忌,杨霖如何不知?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眼前这位大佬,季景西在与燕亲王闲谈时也曾听他的父王说起过。这是一个真正有魄力之人。他不是个善人,也不是个广义上合格的世族家主,但却是最合格的掌权者和最好的父亲。 他不会因为寒门士子出身低微而弃之不用,也不会因为长子久病沉疴而将其放弃;他不会因易得罪世族而不推行他的治国之策,更不会因为这个社会对女子不够公平而埋没女儿才华。 这是一个胆子大得出奇,敢人之不敢,为人之所不为的先驱。 这样的人,可能不能名留青史,但注定,会成为那些名留青史者的奠基人。 细想的话,的确惊世骇俗,但杨霖却能将这些惊世骇俗,如涓涓细流汇入江海般一寸一寸地融进他的理想中。 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媳妇,还有个更优秀的岳丈……他季景西究竟要做到何种程度,才能真正入了他们的眼? “压力很大。”杨霖笑眯眯地望过来。 季景西:“……” “我杨霖的宝贝女儿,可不是你说娶就能娶的。” 信国公瞬间变脸,高冷地哼了一声。 第131章 翁婿过招 被未来岳丈这般严词拒绝, 景小王爷可以说是很难受了。他不意外信国公点穿他的心思,毕竟以杨缱的性子,她既然能说出对自己的心悦, 自然也不会隐瞒家中长辈。他难受的是, 这桩亲事总归不会顺利。 “伯父, ”他换了个称呼,“我是真心想求取阿离。” 不怪他说的直白, 杨家人,哪怕明面上做事再隐晦婉转, 私下里却一个比一个直接。这一点, 杨缱完全继承了她的父兄。由此及彼, 杨霖自然也不爱看谁在他面前耍心眼。 杨霖果然笑起来,“你这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倒是不惹人厌。” “不敢在您面前逞强。”季景西苦笑。 “我若是不同意呢?” 你本来就没打算同意啊……景小王爷唇边的笑容越发苦涩, 但却还是打起精神,“您如何才肯同意?我会好好对她,我向您发誓。” 杨霖摇头,“免了。” 面对这样一位大佬,景小王爷饶是平日嚣张至极, 此刻也难免坐立不安。他很无措,对面坐着的是杨霖,不是杨缱,不是他的父王伯父, 更不是他蛮不讲理耍无赖就能得逞的对象。与这样的人交锋, 他经验缺乏, 士气未振先弱,天生劣势,苦手极了。 可也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明白今日自己是必然要闯这一关了,季景西沉默片刻,坚定道,“我一定要娶她。” 书房里安静至极。 “眼下,我的确没办法给您摆出什么有分量的诚意。”他苦笑,“我根基尚浅,想要迎娶信国公府的女儿,莫说您,便是皇伯父与我父王那一关都难过,唯有一腔热血,但想必您也看不上。” 杨霖颔首表示赞同,“那说这些有何用?” “只想告诉您我的态度和坚持。”季景西抬起头,一双眼眸灼灼而笃定,“无论多难,无论耗费多久,无论付出多少,我都一定、一定要娶她过门。您大可此时不看好我,但未来,杨缱一定是我季珩的人。” “哪怕缱儿已经许给他人?”杨霖反问。 季景西没有回答,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野心却已经说明一切。 杨霖微微眯起了眼。 他恍然忆起,眼前人的这个眼神,早在多年前他曾见过。彼时季英还未卸甲,苏婉佩也仍是那个名动盛京的第一美人。那时,长子绪尘刚过五岁生辰,乍闻苏王妃病逝,清筠顾不得卧病在床的儿子,匆匆拉着他赶去王府,却仍没来得及见到闺中好友最后一面。 那时他等在外间,注意到一个孩童跪在内室门口的角落。王府里,每个人都行走匆忙,哪顾得上这么一个小孩子。而对方也仿佛丝毫不在意外界如何,只微垂着头,瘦弱的身子佝偻蜷缩着,拳头握得死死,眼泪嗒嗒砸在地上,却未闻一丝泣声。 他认出那是燕王府的小世子,多看了几眼,走到他面前想安慰几句,却冷不丁瞧见了对方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幼狼一般的眼神。 怔神的功夫,便错过了搭话的时机。清筠从内室出来,眼眸通红,许是心神不稳,也未瞧见角落的孩童。燕亲王出征未归,王府一片混乱,清筠帮着操持了些庶务,直到谢皇后与苏贵妃赶来,他们才从王府脱身。 回去的路上,他从妻子口中得知,苏王妃死相极其惨烈,整个人已经不成人形,显然生前饱受病痛磋磨。 那一刻,杨霖忽然就明白了那个燕亲王府小世子的眼神。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一点一点,从名扬天下的美艳变成多看一眼都觉得可怖的模样,该是多么折磨人的过程。 时隔多年,那个从前哭都哭不出声的小王爷长成了人尽皆知的鬼见愁浪荡子,一双完全遗传自苏婉佩的眼睛里也没了当时的锐利如刀。那惊鸿一瞥的剡锐眼眸,杨霖以为再也没机会瞧见了。 原来,野心一点都没少,只不过是幼狼学会了藏拙。 “眼神不错。”杨霖并不吝赞赏,“可我信国公府的女儿,不进季氏门。” “季氏与杨氏,势必会联姻。”季景西道。 “那也会是靖阳公主与我儿重安。” “您丝毫不考虑女儿的心情吗?” 杨霖笑,“怎么,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是老夫亏待女儿?小王爷,这九州四海,好男儿多的是,凭我杨霖之能,如何找不出更好的来配阿离?” “晚辈并不怀疑您。”青年摇头,“但配的上阿离的,只有季珩。” 杨霖愣了愣,彻底笑出声来,“小王爷,大话谁都敢说,但也要小心风大闪了舌头。我的阿离,贵为弘农杨氏嫡长女,小小年纪登堂入室,莫说南苑书房,便是这天下大家,未来也定有我儿一席之地。她生来便配得上最好的。你?拿什么配?” 季景西收紧了袖下的手指,沉默良久才道,“阿离的好,季珩知道。但伯父,阿离太优秀了,您不怕木秀于林?” 杨霖眉梢微动,“何意?” “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都在皇家。”季景西一字一句定定开口。 他天生善察人心,哪怕面对的是权倾朝野的信国公,也丝毫不愿避其锋芒,硬着头皮迎难而上,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仿佛鸣钟,一声一声敲在对方心口之上。 杨霖果不其然变了脸色,“小王爷,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非是珩胡言乱语。”季景西觉得自己仿佛中了什么邪,咬着牙豁出去也要将话说完,“每一个季氏子弟,都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野心。千年世族看似风光无限,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臣,而不是君!杨缱,做皇后都绰绰有余。” “季珩!”杨霖陡然厉色。 “不是我,也会是旁人!”季景西蓦地提高声音。他头皮发麻,退却之心分分钟要将他无情击溃,却仍强迫自己死死盯住对面人,“大魏朝从未出过姓杨的皇后,从前如此,以后却未必!伯父,你难道要亲手送她进深宫?弘农杨氏难道要成我季氏最大外戚,走上谢家老路?!” “给我闭嘴!”杨霖怒而拍案,轰地一声,竟直接将面前几案拍碎两半! 书房刹那间陷入绝对的死寂。 杨霖不住地喘着粗气,狠狠瞪着眼前终于露出了獠牙的狼崽子,气极反笑,“好,好你个季珩,当真不愧是季氏子!这话,你可敢对你皇伯父说一遍?” 季景西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似镇定,实则里衫都已在那一瞬湿透。直面天下第一世族家主的怒意不是闹着玩的,别看表面上是他将杨霖气得破功,但实则真正被死死压住的那个,是他自己。 竭尽全力让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定住,季景西微微敛眸,“珩不敢。” 杨霖冷笑,“懦夫。” “非也。”季景西平静回答,“晚辈对那个位子不感兴趣。”他望着对面的信国公,轻声开口,“所以晚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杨缱走到那一步,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若是有朝一日,你必须违背自己今日的话呢?”杨霖极尽严厉地审视着他。 季景西怔了怔,垂眸不知想到什么,唇边忽然泛出笑来,“若真如此,她也绝不会成为今日的谢皇后。娶她,已经耗费了我季珩全部心力,说好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到死之前,谁知道给的够不够。” 杨霖一顿,眼底的怒意不知不觉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他疲累地叹了口气,“罢了,你这小子,当真如你父王,执拗得可怕。” 季景西茫然抬头。 “不过老夫仍是那句话。”对面人缓缓开口,“我杨霖的女儿,不是那么好娶的。” 青年眨了眨眼,乖乖应声,“我会努力。” “老夫也不会为了个虚无缥缈的危机压抑阿离。”杨霖冷着脸,“她有资格得到一切她应得的,这一点,我杨霖给得起,也护得住。” 季景西点头,“是。” “不能得偿所愿,是你自己没本事。”大佬没好气地哼。 “您说得对。” “阿离差不多也该回了。” “哦。” 杨霖气笑,“……哦什么哦,还不滚?” 季景西起身,乖如鹌鹑,“那晚辈就先告辞了,您……莫动气,今日是晚辈错了,还请伯父注意身体。” 没忍住又是一声冷哼,杨霖坐在原处没动弹,直到那抹红衣身影走到书房门口,才老大不情愿地硬邦邦憋出一句,“看见你老夫就倒胃口,今日府上停宴,无膳!” “……” 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犹豫着要不要道个歉的景小王爷忽然福至心灵,“……绪南年纪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不,晚辈带他们出去吃?” 杨霖恼羞成怒,“你怎么还不走!” “……伯父告辞!”红衣青年顿时再不多言,逃也似的离开。 书房里再次回归寂静,半晌,杨霖的声音才闷闷从里头传出来,“来人。” 门外,早就得了令,听到任何动静都假装自己聋了的长随终于不再装聋作哑,“国公爷。” “请钟太医。”信国公摇摇晃晃起身,握着方才发力的右手,疼得直吸冷气,“疼死了,你锯的那是什么案!嘶——别告诉夫人。” “……” 怎么就还怪我了? 装x一时爽,主子您真是……老大不小了怎么还玩心这么重?真把未来的东床郎君吓跑了,看您怎么收场。 这厢,季景西走出信国公府,刚一上马车便整个瘫下去,一副身体被掏空的生无可恋模样。无风无霜默默对视一眼,后者催动马儿,前者隔着车门问,“主子,您这是……跟人动手了?” 动手?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真动手的是别人好不好……你家主子差点就被对方劈傻了。 季景西没力气答话,一直绷着的那个弦松下来,疲惫瞬间如潮水汹涌而来。 累,特别累,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跟未来岳丈过招真的是要命了。 不过也算是……战果斐然? 望着黑乎乎的车顶,季景西发呆良久,越想越不对,末了忍不住皱起眉来。 ……啧,怎么觉得被摆了一道。 又仔细地回想了一遍方才的谈话,青年懊恼地拍上脑门,颓唐地翻了个白眼,“季景西,你是不是傻……” 杨霖何许人也?京城上流出了名的爱女如狂!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女儿受委屈?该不是早就认命了? 也就是说,他季景西其实早就在信国公那挂过名了? 今日他这是,莫名其妙被逼着表了个忠心? “……老狐狸。” 回过神来的景小王爷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高兴都没了心气儿,撇着嘴嫌弃被自己不知何时压得皱巴巴的袖摆,只觉心好累。 闷头回王府简单洗漱,又换了衣裳,紧赶慢赶的,季某人总算是在杨家姐弟走出国子监没多久后将人追上。 可惜先前与信国公一番交锋耗费了他太多心力,这半晌还没缓过来,也没什么精神耐性应付兴奋不已的杨绪南,直接将那小子打包扔给无风,自己则拐了杨家嫡女,二话不说直奔京郊别院。 到了自己地盘,季景西总算稍稍摆脱了来自信国公府如影随形的紧张感。 还是那座二层的观景小楼,还是同样的人,只不过这次杨缱没再亲手煮茶,而是有些不知所措,试图让躺在自己膝上的软骨头坐好,却半天无从下手。 “……这是怎么了?”杨缱哭笑不得。 “别吵,累着呢。”季景西翻身埋进她怀里,两手不客气地抱住对方纤细的腰。 杨缱无言以对。 针对太子与靖阳公主的处断已经传遍了京城,杨缱昨日便已得了消息,若非今日要去观礼,此时说不定已经在公主府了。 明白季景西近些日子为这事操心不少,杨缱心一软,放任了他耍无赖。 季景西好一会没等到她询问,抬眼一看便知道她是想岔了,不过他也懒得解释——来自明城县君的心疼太难得了,他还没傻到自投罗网。 四月春风徐徐如母亲温柔的手,轻柔拂过大地上的每一个可敬的生灵,阳光暖如温玉,照在人身上和煦又柔缓,整个别院都静谧得出奇。 不知过了多久,季景西悠悠睁开眼睛,眼前是柔软丝滑的上等江南织锦,隔着春衫,还能感觉到来自另一人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暖热。鼻尖缭绕的是不知何种香料制成的极淡的清香,混着淡淡的墨意,像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味道,如同一剂浑然天成的安抚良药,恰如其分地缓和了疲惫,舒服得出奇,像是要将人骨头都酥化成水。 没忍住又蹭了蹭那平坦又柔软的热源,季景西喟叹一声,重新合上眼。 片刻后,他一个激灵,猛地直起身,不知何时披在身上的薄毯顺势滑落—— “……我睡着了?” 在他面前的,是靠坐在软塌边儿,睁着惺忪眼眸的少女。对方茫然地揉着眼睛,和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几秒,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 然后,两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寸、一寸地红了耳根。 “咳。”季景西迅速坐直拉开两人距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纤细的腰腹——他方才好像就躺在那…… 他是不是醒早了? 在对方羞恼之前,用了莫大的毅力才移开视线,红衣青年极尽正经地摆出谈正事的模样,“皇姐已经回府了,伤得不重,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你莫担心。” 杨缱;“……” 大抵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转移话题的方式太突兀太尴尬,季景西说不下去,狼狈起身,“……我去洗把脸。” “……” 在他身后,红透了脸的少女干脆把自己整个埋进了毯子里,放弃自我地装死。 第132章 温少主的打算(一) 美滋滋地睡了个午觉, 景小王爷得了便宜的同时也知道不能随意卖乖, 接下来规规矩矩地把人送回了信国公府。 要知道他季景西平日虽脸皮赛城墙, 能和杨缱互通心意也大多是不要脸求来的,但面对对方的底线和原则他还是怵的。识时务者俊杰也, 惹恼了人才得不偿失, 只能默默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不过他倒也没忘了还有个小子, 回去路上特意绕了一圈把杨绪南从醉云阁接触来。小少爷如今已经是一名准南苑书房的学生, 可谓如愿以偿春风得意,高兴过了头,就不小心尝了尝醉云阁的新酿酒。 无风把人扛上马车时, 杨缱肉眼可见地黑了脸。 风暗卫只能干巴巴地解释:“五少爷只喝了一小盅,属下也没想到那酒劲大了些……” 杨缱呵呵。 季景西想笑又不敢笑,只能绷着脸先打发自家属下避难,而后好意安慰, “绪南再过几年都能议亲了, 也不是个孩子了,你莫要太苛刻。今后他进官场, 总是要有些酒量才好。” “今后是今后, 他现在还小呢。”杨缱没好气地瞪他。 季景西好笑, “别气呀,你想, 绪南想喝, 无风他敢拦?那可是他未来主母的亲弟弟, 他主子的小舅子,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杨缱:“……” 谁给你的勇气往自己身上按人设的? 不管怎样,虽然马车里多了个不省人事的杨绪南,但终归还是打散了两人先前略显尴尬的气氛。季景西瞧着细心给小少年擦脸的少女,心里酸溜溜,忽然道,“我记得,绪南最近多了个玩伴?” 杨缱安置好弟弟,点点头,“你是说子归?” “是他。”季景西道,“那小子出身琅琊王氏,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杨缱不意外他点破子归的出身,抬眼对上季景西,并无隐瞒,“子归对武将颇有向往,我有意让铮哥教他。你觉得如何?” 这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季景西心底的酸意措不及防转成甜,总觉得这一幕这有点像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嘴角都不由翘起来,“挺好啊,袁铮那边我去帮你说说?” 杨缱有些意动,但还是摇头。虽说这事若有季景西出面肯定十拿九稳,毕竟以他和袁铮的交情,别说收个弟子,便是其他更过分的事也能成,但拜师还得看诚意不是? 季景西看出她的顾虑,便也不争,转言道,“我瞧着你对那王家小子很是护着,就不担心他来日要上战场?” “自然担心。”杨缱微叹,“但男儿志自四方,我又有何权利左右他的人生?” 功名利禄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在这一点上,季景西也持赞同意见。有得必有失,上天公平的很。 “你也莫杞人忧天。”他安慰道,“等他真成了袁铮的小徒弟,自有人会护着他。有些事替不得,他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来。” 杨缱抬眼看他,“那你呢?” “我什么?”季景西好笑。 “宗正司。”杨缱言简意赅地点出重点。 季景西面上笑容微微滞了滞,复又笑起来,“我当然也在为我的选择负责。宗正司并非什么可怕之处,你别把它想的太复杂,其实那地方挺有意思的。” 他这副模样,让那些为他担心的人都不知该不该继续担心下去。杨缱明智地选择跳过这个话题,想了想,道,“你近来又用起助眠香了?” 季景西一怔,无辜地眨眼,“你知道,最近我有点忙……” 不想拆穿他拙劣的谎言,杨缱轻叹一声,“你……算了。待会到了青石巷,烦请稍候片刻,我给你备了些东西你带回去。” 哇哦。 这可是意外之喜了。 季景西笑眯眯地应下,嘴上习惯性地逗人,“要我说,最好的助眠方式就是你在我身边。你看我今儿在别院不是睡得挺好的?我好长时间没睡得这么沉……嗷!” 吃痛地捂着胳膊,景小王爷眼睁睁望着杨缱收回那只作祟的手,不甘心地将剩余的话吞回去。 马车在信国公府侧门停下,季景西扶着杨缱下了马车,醉的深沉的杨绪南被暗七先一步扛回府中,两人则面而立。杨缱似乎还想嘱咐他点什么,季景西却笑着赶人,“回,待会让人把东西递出来就行,你就别来回跑了。” 杨缱只得应下。 两人刚打算分别,眼角余光忽然同时扫到一抹暗红色一跃而过,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信国公府的墙头。杨缱惊了一下,下意识以为有贼人,面色一沉,刚打算喊人,身边无霜低声在季景西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赶忙把人拦了下来。 “拦我作甚?!方才有人……”杨缱一句话未完,面上还带着担忧薄怒。 “别别,自己人。”季景西一手揽着人,面上略带尴尬,“咳,那是皇姐。” “……”你们兄妹,什么好的不学,怎么总学人翻墙??? “靖阳公主?”杨缱一言难尽地压低声音。 季景西同样一言难尽地颔首。 眼神交汇时,两人无声沟通—— 杨缱:她不是刚挨过板子?? 季景西:我怎么知道她身子骨这么好! 杨缱:她这是去哪儿? 季景西:这得问你大哥…… 杨缱:…… 同样一言难尽的,还有惊鸿院中美人榻上晒太阳的轻衫散发男子。 上一秒还半阖着眼随时会睡着,下一秒眼前突然有人从天而降,整个扑进你怀里,目光灼灼像条饿了三天的狼狗,换成是谁都会瞬间睡意全无,且吓得不轻,且浑身疼。 杨绪尘想问问眼前这人,你不怕突然力道没收住把我压死?结果开口就是一串咳嗽,吓得身上人赶紧从美人榻上滚下来,慌张询问他有没有事。 “……有事。”尘世子哑着嗓幽幽道,“差点死了。” 对面人赶紧转过头呸呸呸三声,动作麻利地将美人榻旁放着的黑乎乎药汁端过来,诚心诚意地认错,“对不住对不住,来,润润肺。” 杨绪尘:“……” 看到你如此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原来宗正司的板子都没办法让你安生一会…… 在对方的坚持下,尘世子只得将那碗被他刻意遗忘的药喝了个碗底朝天,不去看笑嘻嘻道谢的落秋,对露出得意笑容的某人没好气道,“坐好,像什么样子。” “坐不住。”靖阳公主垮了脸,“屁股疼。” 尘世子:“……” 很是会看人眼色的落秋默默搬来又一个美人榻,还贴心地在上头又铺了软被子,靖阳公主往上一扑,舒服地滚了两滚,不小心牵动了伤,又疼得直吸冷气。杨绪尘在旁边瞧着,又好气又好笑,“还有没有点受伤的自觉了?” “有啊,疼死了。”靖阳公主疼得眼泪汪汪。 “那还乱跑?”尘世子黑脸。 “我这不是来治伤了嘛,看着你能止疼。”女子嬉皮笑脸,“山不来就我,我就只能来就山咯,唉,你说我怎么这么苦,还伤着呢,都没人去探望,还得自己来……” 尘世子:“……” 你戏真多。 “欸对了,尘儿,我方才翻墙进来的时候,好像在门口瞧见阿离了。”靖阳公主在美人榻上找了个舒服姿势,撑着头看身边人。 杨绪尘就近拿过她一只手,一边把脉一边凉凉道,“今日是南苑入山考,阿离陪小五去了。” “这样啊。”靖阳公主闲不住地用手指勾他的掌心,“可我还瞧见景西了啊,也在门口呢。” 杨绪尘表情一滞,没好气地抓住她乱动的手,“然后呢。” “没然后了……”靖阳有点可惜地咂咂嘴,“放心,他没逾矩。” 量他也没这个胆。 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尘世子重新搭上脉,好一会才松了口气,“还好。” “当然啦,不然我也来不了不是?”靖阳笑得很是灿烂,“我身子骨好的很,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依然能打八个季珪。”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杨绪尘气笑,“看来是季景西没把你打狠了。” “他敢!”靖阳哼哼。 “你也收敛些。”杨绪尘无奈。 靖阳撇嘴,翻身侧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季珪先动的手。本宫是谁啊,尊老爱幼知礼懂事的大公主,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东宫太子打残呢?我收着手呢,你换个人试试?搁着是景西,他不把季珪头打飞我季君瑶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提到前阵子的风波,杨绪尘唇边的笑容淡下来,良久才轻声道,“这件事我记下了。” “记下什么?我名字倒过来写?” “……记下是季珪先动的手。” “哦。” 靖阳来了兴致,整个人半挂在杨绪尘的美人榻上,眼神亮晶晶,“我们尘儿这是要为我出头抱不平了?不过这次只挨了几个板子就完事,想想都不可思议。你是不是也从中出力了?” 杨绪尘凉凉瞥她,仿佛在说,不然呢。 靖阳笑得更灿烂了,“我都听说了,杨相公在殿上为我说话,还举荐我护送粮队去漠北。旁人不知,主管户部的杨相公和对漠北相熟袁铮还不知吗?北境府虽然粮少,可有袁家军在,从甘、崇二州调粮不过一句话的事。是你出的主意?” 杨绪尘被她扒着胳膊,唇边挂着无可奈何的笑,“不是你说想回去?” “话是这么说不假。”靖阳索性凑过来同他挤在一起,捏着他的胳膊掂量,“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也莫要太累了。瞧瞧,几日不见,又瘦好几斤,这我怎么放心回去?” “那不如带上我?”杨绪尘挑眉。 欸? 靖阳愣了愣,下意识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发现居然可行。 杨绪尘是谁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阴谋阳谋骚断腿的尘世子!随军做个军师,说出去都厉害死了!更何况真要是随军,他不愿做军师的话,那也能做她季君瑶的家属嘛!君不见多少边关战士都直接在那边安家了…… 再说,重安自打身子不好后就很少出远门了,这大好河山,他还没好好看过。 越想越意动,靖阳公主激动了,然而再一细想,又泄了气,“不好,边境苦寒,军营朴素,对你身子骨休养弊大于利。还是算了,你就好好在京城养着,等着我给你挣军功。” 杨绪尘唇角抖了抖,眉毛扬得更高了。 “怎么?”靖阳明知故问,“我哪里说的不对?”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尘世子认输,“对,你说的都对。” “那就是了。”公主殿下嘻嘻笑起来,“除非我们尘儿愿意出仕,不然呀,这往后肯定是本宫官职最高。” 出仕也一样是你身份最高。 尘世子默默想。 “对了,我还听说一个消息。”靖阳闹够了,正经起来,“我听说温少主禀告父皇,我与那谁的日子定下来了,是明年三月。重安,你说温喻是怎么想的,我不会白跑了一趟岭南?” 杨绪尘思忖着摇头,“应该不会。曲宁温家的承诺是可信的。” “那他……” “温喻之做事,旁人向来难解其意。”杨绪尘回想着那位温少主自打进京后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二月二祭典举荐丁语裳,还是他及冠礼上亲自送礼,还有后来与阿离的相处,都让人有些看不懂。 他曾仔细想过温子青的行事,结合各种细节,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着实待阿离好。 可瞧着,也不像是个有心思的人啊。 “那怎么办?今儿礼部都去公主府商议流程了。”靖阳苦着脸,“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跑来你这暂避风头……要不让阿离帮我问问温喻?看他到底是打算怎么做,我也好有个底。” 敏锐地听出不对,杨绪尘诧异回头,“你也认为此事当交于阿离?” 靖阳愣,“……对哦,我怎么会想到让阿离去问他?” 两人对视半晌,靖阳咽了咽口水,恍惚道,“我、我有点可怜景西是怎么回事?” 第133章 温少主的打算(二) 当一世子一公主都在不由自主释放怜悯之心时, 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可怜正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自己从心上人那里拿到的珍贵礼物—— 正是当初在宣城时杨缱说要为他专门调制的香,洛神。 至今季景西回想起来,都觉得杨缱为他亲自调香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听着像假的, 事后等了这么久也没下文, 心中也难免有些嘀咕,觉得他家宝贝儿定是把这事忘了。结果呢, 突然天降红雨……呸, 天降惊喜, 不再惦记的东西突然就出现了! 虽说心上人一如既往没情趣,这么珍贵而有意义的礼却只是让贴身丫头随随便便抱了个盒子塞过来, 但对景小王爷来说,这算什么, 哪怕是杨缱拿脚踢给他的, 那也是心, 上,人, 给,的,啊! 恨不得将这香供起来! 乐疯了的小王爷当天回去就迫不及待地用上了。 也不知是“洛神”的确如杨缱说的那样,有安神定魂、调养心络的作用,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小王爷当夜不仅出乎意料多睡了半个时辰, 第二日小朝会上被东宫一派喷成狗也没变脸, 颇有一副“他强任他强,我有心上人”的淡定架势,全程带笑不说,还意外得了皇上几句夸赞,言他越发沉稳,心性大涨。 由于没有知情人,众人都被他古怪的表现惊的不轻,以为对方终于意识到自己宗正司正卿“得罪人”的本质,开始后悔莫及地向太子殿下示好了。 季景西下了朝,与友人闲聚时,听到这个说法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但他没喷,他忍住了。 他怕弄脏了他好不容易熏好的衣裳。 “不过说真的,东宫那边这么逼着你低头,就这么忍了?”孟斐然头也不抬地挑拣着盘子里的豆子,“转性了?” 季景西哼哼着白他一眼,“爷是那等计较的人?” 这话一出,整个包厢的人都看了过来,正中心那人依旧我自岿然不动,浑话张口就来,“有句话叫妇唱夫随听过没?我们家杨缱这么多年被人误解都没急过,小爷我这点小事还忍不了?” “……” 膨胀,太膨胀了。 “不就是得了人家亲手送的礼,真以为鸭子煮熟了呢。”柳少主忿忿撇嘴。明城县君可是他的偶像兼仰慕者,落这么个人手里真是让人难受。 “煮熟了还能飞呢。”小孟太医拖着长音阴阳怪气。 “什么礼?”袁少将军难得八卦一次。 季景西但笑不语,却是骄傲地坐直了身子。 “香。”被这群人拿刀架着脖子才勉强从府里出来的裴小侯爷面色淡淡,“一靠近就闻着了,光是用料就有百种,里头还有南海沉花、北邙冰莲、东海血碧华这等可遇不可求的顶级香料,出手之人果真阔绰。” 便是在家中再不受父亲待见,裴青也好歹是顶级世族出身,一应规制都是最好的,眼界天然便比旁人高。在场这些个人,恐怕也唯有宣城柳氏能在这方面与之相媲美。 因而柳东彦嫉妒地哼了一声,却并未出口反驳。 “我对香料不熟,但里头上好的药材我倒是闻出来了。”孟斐然羡慕地咂咂嘴,“不愧是弘农杨氏嫡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最好的。你小子怕是烧了八辈子高香。” “重安用的都未必有这个好。”裴小侯爷盖棺定论。 季景西面上的笑更扎眼了。 “缱妹妹制的?”袁铮直白地问。 景小王爷点头。 “怪不得。”少将军了然,“幸好缱妹妹家学渊源,是个制香高手。不过哪怕是再刺鼻的香,他都敢用就是了。” 众人深以为然。 “喂喂,够了啊。”季景西坐不住了,“什么话啊这是,小爷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再说了,我家杨缱那是谁啊,送出去的东西当然是好的,不好的她还不送呢。” 说着还抖了抖自己身上那配绳纹佩—— “瞧见没,亲自画的花样。” 孟斐然筷子一摔,一脸的难受,“可闭嘴你,先把人娶到手再嘚瑟。” 一句话说的季景西哑口无言。 “说到议亲,”一阵沉默中,裴青突然道,“家中相看了一人,待出了孝期便会下小定。” “哦?哪家的千金?” “徐家。” 徐家? 众人懵了片刻,绞尽脑汁想半天,还是孟斐然先想起来,“能被齐孝侯府看上的京城徐家,那只能是徐御史家?是徐衿那个庶妹?” “啥?庶妹?”京城萌新柳少主震惊,“等等等等,齐孝侯府未来的女主人,难道不该至少是个嫡女?” 他望向裴青,后者无动于衷地转着手中的杯盏。 “严格算起来不是庶出。”孟斐然自知失言,赶忙解释,“那是徐衿继母所出,也算是正室之女,不过徐衿与他那两个弟弟妹妹关系疏远,连带着我们也不太与对方打交道。子玉要是想打听对方的性子,怕是找错人了。”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季景西懒洋洋道,“那就找个知道的来问问。等着。” 今日他们小坐的地方是笔墨轩后院,清静,雅致,不招人眼,除了品茗,什么多余节目都没有。他们极少来此处,若非裴青还在孝中,忌酒色歌舞玩乐,怕也不会轻易踏足此地。 巧的是,今日来笔墨轩的还有另一位熟人。 一盏茶后,苏三小姐苏夜乖乖坐在自家表哥身边,犹豫地开口,“徐晚晴啊,呃……” 长久的沉默。 “你倒是说啊。”季景西嫌弃道。 苏夜欲哭无泪。她倒是想说点好的啊!可在她印象里,那位徐家大娘可是连靖阳公主都差点在长公主宴上没忍住教训、被未来五皇子妃陆卿羽呛得面红耳赤的人啊!这让她怎么说? 她苏夜是那等随便在背后说人不好的教养吗? 默默下手狠掐了一下自家表哥,苏三小姐面上挂着笑,疏离道,“其实我也不太熟……” “说点有用的。”季景西彼时也大概猜到了苏夜的顾忌,只好改口。 苏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只知她与她长兄,也就是徐家大公子不太亲近。不过这也正常,哪个继室子女与原配子女关系好啊。话说回来,你们为何突然问起她来了?” 季景西努了努下巴,“那边那个想知道。” 裴青也不尴尬,只道,“家中长辈相看的。” 苏夜惊讶,“啊?给裴小侯爷您相看?谁啊眼这么瞎。” 众人:“……” 季景西一巴掌把人拍到矮几上,尴尬道,“童言童语,莫放心上,她今儿出门没吃药。” 裴青几不可闻地笑了笑,“无妨。” 苏夜捂着脑门抬头,顾不得同季景西计较,不平道,“裴大哥,您齐孝侯府选世子妃,怎么着都得慎重再慎重才是。” 有些话着实不好当面说。 季景西这几个爷们寻常不理会京中的家长里短倒也罢了,可她苏夜是谁啊,最是好玩好闹的,京中那些数得上的小姐妹一抓一把,多少人家底在她眼里那都是形同透明。 徐家,说到底在盛京上层不算什么,也就是徐御史出身好,为官清廉,除了那张嘴着实不饶人以外,士林之中风评还是不错的,徐衿又是南苑十八子,放在外人眼里,徐家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清流。 可那是徐衿生母还在世时的说法了。 徐衿生母出身世族,温婉大气,唯独身子不好。当年徐御史出京公干,一夜酒醉,醒来后就被酒楼伙夫之女赵氏赖上,非要对方为她负责。徐御史是什么教养啊,这种事即便是闹大了也说不清,只得将人接回了京城。 赵氏出身低微,行事也毫无章法,原本徐衿生母只当自家夫君抬了个妾,却不想这个妾作得整个府上乌烟瘴气,徐衿生母本就不怎么好的身子越发每况日下,最后还是早早病逝。 徐御史到底不是重女色之人,拖了多年不愿填房,直到后来被人点醒说府中好赖得有个女主人,多年来赵氏的性子也被磨了不少,还为他生下一儿一女……枕边风这么一吹,继室有了。 麻雀一朝变凤凰,赵氏可算扬眉吐气,然而徐衿却惨了,京城不知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认了个伙夫之女为母。徐御史长时间被人背后说闲话,渐渐地也开始难受了,可赵氏既无大错,又不犯七出三不去,还能和离了不成? 可以说,徐家一下子就从被欣赏的高度落到了尘埃里。 如今裴子玉堂堂一个顶级世族宗子,居然要娶一个……莫说苏夜等人门第之见不深,就单说徐晚晴那个与她母亲如出一辙厌恶长兄、贪婪狭隘的性子,苏夜也没办法说一句好啊。 “裴大哥,恕小妹直言,”苏夜艰难地斟酌着字眼,“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裴青摇摇头,语焉不详道,“是家父的意思。徐家主母与府上月夫人私交甚密……” 哦,是月夫人的意思啊。 那个月夫人这才刚死了儿子就有心情给裴子玉说亲,怕按的也不是好心?整个盛京想嫁裴小侯爷的人不知有多少,偏偏就挑中了徐晚晴,说这里头没点猫腻,怎么可能。 熟知齐孝侯府矛盾与裴青处境的众人顿时全部了然。 尴尬的氛围中,苏夜坐立不安,欲言又止,季景西眼尖发现她的异状,原本就不怎么明朗的心情顿时更差,“有话就说,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苏夜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垂头丧气地坐好了,“没什么。” 明明就是一副“我有个秘密,特别想说,但我不能说”的纠结模样,却偏偏要憋着,季景西好气又好笑,“还想不想要玲珑八宝阁那套东西了?” 苏夜一下被抓住了命门,呼吸一滞,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明晃晃威胁她的自家人,破罐破摔,“说就说!我就是……我就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嗯?” 苏夜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裴青,豁出去道,“我有个关系还算不错的手帕交,是江右陈家六娘——对了,她哥哥正是本次大考的榜眼陈宽。前阵子,六娘家中人正为她的亲事忙碌,小定都下了,偏生那人家中生了事,要守孝,亲事只得无限推迟。如今想来,陈六议亲的对象,好像正是唤做裴瀚……” 裴瀚??? 裴玏的亲兄长?裴青的庶出二弟? 苏夜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裴青更是惊讶地抬起头。 砰—— 有人愤怒地摔了杯子。 “裴子玉,你怎么回事!”孟斐然愤怒道,“数数你那个父亲对你做的那些过分之事!不立你为世子,扶持庶出兄弟与你争爵,不顾反对开宗祠要去你宗子之名,裴玏那个傻逼死了居然还要你持重孝……如今好了,连亲事都要打你的脸!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人生被毁了才行吗?!” “愚孝!愚忠!懦弱!” 连骂了三句,小孟太医依旧不解气,指着裴青怒道,“连一个妾生子都能娶江右陈氏女,你倒好,堂堂裴氏宗子,齐孝侯府世子,未来的齐孝侯,却要娶个出身不高的填房的女儿!说出去怕是要笑掉人的大牙!裴青,你倒是告诉我,你这样对得起你们裴氏宗族?” 裴青用力捏着茶盏,指节都泛了白,一双眼睛瞬间布满血丝,通红通红。 “小孟!够了!”袁铮警告出声。 孟斐然这般突然爆发,吓了苏夜一跳。她躲到了季景西身后,急的几乎要哭出来,“表、表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季景西面无表情,拍了拍苏夜的胳膊示意她没事,却没有开口。 “够什么够!不够!”孟斐然表示淡定不了,这事换做是他,早就忍不下去了,“我忍你很久了裴子玉,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早做决断有那么难?你还要被他们羞辱到什么时候!” 啪—— 茶盏生生被人捏碎,裴青蓦地抬起通红的眼,“是,我是没有早作决断。但我能如何?弑父吗?!” 石破惊天的一句,令整个包厢彻底陷入了死寂。 孟斐然喘着粗气瞪着好友,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袁铮眉头紧锁,柳东彦大气不敢出,苏夜更是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唯有季景西,沉默良久后,慢吞吞地敲了敲面前矮几,“裴子玉,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待走出这间屋子,给我把想法全部咽回肚里。” 裴青狠狠闭上眼,不再言语。 “今儿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季景西环视一圈,桃花眸里尽是厉色,“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出去,别怪我季景西翻脸不认人。” 周遭死寂如坟,孟斐然愤愤地一拳砸在软席上,“都是些什么事!” 深吸了口气,咽下心中戾气,季景西平静地望向对面人,“子玉,令尊年纪大了,齐孝侯这个位子,是时候换个人了。” 裴青抬起眼。 季景西淡淡道,“下山前的听松林一宴,你我单独叙话时我便说过,我的确想借着裴玏之死激你一激。我受你一拳,却仍不改想法。齐孝侯府是时候换个人主事了,无论你想怎么做,有需要时,记得说话。” 裴青怔怔地看过来,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开口。 季景西起身,拉过苏夜,“时候不早,我送这小丫头回府。今儿到此为止,散了。” 说完,便带着苏三小姐果断离开。 直到走出笔墨轩老远,苏夜才后怕又惴惴不安地去扯身边人的袖摆,“表哥,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乱说话了。” 季景西回头看她,而后又目视前方,淡淡道,“好。” 得他一句“好”,苏夜才总算松了那根快崩断了的弦,悄悄松了口气。然而很快,身边人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过……” 苏夜还没完全放下的心顿时又提起来。 “你今日说的也不算错。”季景西慢悠悠地说出下半句,“真相残忍,却是事实。裴子玉需要知道这些。” 苏夜皱眉,“裴家……真的那么糟糕?” 身边人笑了一声,摇头,“远比你想的更糟。” “那为何裴大哥还这般……忍让?”小姑娘不解地追问。她虽然不太了解齐孝侯府的内里情况,但单是听孟斐然方才那般列举,就已经让她很是震惊了。这若是换做旁人,例如她身边这位,怕是早就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季景西顿了顿,摇头,“我不是子玉,不懂他在顾忌什么。但想来逃不过世族子弟的通病。” 世族之家最是在乎家族名誉和传承,无论内里再不堪,对外也要维持表面的荣光。裴氏传承百年,树大根深,时至今日才开始走下坡路,可习惯了荣光依旧,谁愿承认自己不如先祖?有堕门楣这个大罪,谁会想担呢。 苏家不是世族跟脚,但有苏怀宁这个大儒在,苏夜的眼光和见解也非旁人能比。她偷瞄了一眼身边人,低声开口,“父亲也说,如今的世族已大不如前,便是弘农杨家,也……” “也不过表面风光?”季景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必如此隐晦,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苏夜顿时瞪大眼睛。 季景西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只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你今日与谁同来笔墨轩的?” 苏夜被问得措不及防,张了张嘴,还是不敢隐瞒,“就……杨绪冉啊。” “幽会到笔墨轩?”季景西诧异地回头,“不像你啊,难道不是该去曲觞楼吃东西?” 苏夜一张小脸顿时如火烧一般,“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呢!别以为你是我哥我就不敢打你啊!谁,谁喜欢吃东西了!” “你。”红衣青年笃定开口。 “……你闭嘴!” “别怪兄长没提醒你啊。”季景西揣着手悠悠走在街头,“杨绪冉虽得信国公看重,年纪轻轻已官至六品,但终究是杨氏庶子,兼之你叔父与信国公政见不合,苏杨二家连表面的交情都没有,不好好筹谋,你父亲怕是不会轻易答应。” 苏夜已经羞得快钻进地里了,“浑说什么!有你这么跟表妹说话的吗!” “正因为你是我表妹,本世子才好意提点的。”季景西撇嘴,“总之你心中要有数,别给本世子丢脸。” “我求求你闭嘴……”苏夜快哭了。 第134章 温少主的打算(三)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当杨绪冉某一日下朝, 例行与父亲结伴回府时, 突然听杨霖感慨不知为何苏山长近日对他总无好脸色时, 冉三爷忽然就意识到事情有点大条了。 一路上,向来舌灿莲花、人称外族翻译器的冉三爷都反常地安静如鸡,一句话不敢乱说。 可终究事与愿违, 没过两日, 他便被唤去书房谈心了。 面对父亲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杨绪冉可以说是一点反抗意识都升不出, 干脆坦白从宽, 老实巴交地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杨霖的反应很有趣—— “……你小子, 倒是有为父当年的风采。” 杨绪冉干笑了两声。 示意他坐, 杨霖默默摆出与子女们谈心时的标配——棋盘, 打算一边痛快地虐杀一把儿子,一边与儿子沟通父子感情:“当年为父求娶你母亲时,泰山大人也曾连着大半年没给你祖父好脸, 虽我杨王二府门当户对, 但当爹的总归瞧不上女婿。” 杨绪冉捏着黑子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最后索性当个哑巴。 “不过苏家嘛……”杨霖停顿一下,敏锐地发现对面的儿子呼吸微微一滞,满意地笑起来, “倒是与当年情形有所不同。” 杨绪冉全身紧绷, 良久才艰难地憋出一句话来, “是……门第?” 杨霖扬眉, 虽然没明说,却处处透着三个字:不然呢。 冉三爷顿时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灰暗了下去。 虽说八字没一撇,但若认真计较起来,的确是他先对那小丫头感兴趣的。他自诩风流,但在这件事上,从一开始潜意识里便透着股自己都没发现的认真劲,因而当然也想过未来。 杨绪冉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哪怕自家人对他再好,家族资源分配上再公平,他终归是信国公府的庶子,不占嫡,不占长,生母孙氏出身不高,小家族出身,可能连世族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官之家。 尽管没人敢小瞧他杨绪冉,信国公府又是出了名的氛围好,可在成亲一事上却很尴尬:高门大户的嫡女看不上他,小门小户的女子呢,信国公府瞧不上。 可以说,想找个合心合意皆大欢喜的媳妇,很难。 这一点上,不光是杨绪冉,杨绪丰也面临着同样的境况。不同的是,杨绪丰生母那边好歹是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望族,生母蒋氏与已逝的杨家老夫人是同姓不同枝的一家人,论辈分还能唤杨霖一声表哥。有这样的家族背景,加上绪丰自己还很争气地提名金榜,多的是稍次一等的家族嫡女愿嫁进来,找媳妇不要太容易。 可他杨绪冉呢?蒙荫进的鸿胪寺,是京城砸块砖都能死三个的小官群体中的一员,空有一腔报复,也并不怀疑自身能力和未来仕途,但这些明面上瞧不见的东西,说服力着实弱。 而如今,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且是父亲承认的—— 门第。 苏家再不济也是圣眷最浓的家族,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上有权倾朝野的苏相,中有桃李天下的苏山长,下有状元出身的苏舍人和第一才女苏小姐,亲家又是一个比一个闪瞎眼:燕亲王府、东宫、长公主府…… 可以说,苏家如若不作死,至少能有百年荣耀。 而作为家主苏怀宁膝下唯一的老来女、苏家这一辈最小的嫡小姐,苏夜几乎是万千宠爱集一身。 他一个庶子,想娶人家的宝贝金疙瘩…… 更别说,苏杨二家还素来不对付了。 杨绪冉越想越心灰意冷,棋子都落不下去,难受得连呼吸都困难。 他反常的沉默被杨霖全数看在眼里,知子莫若父,信国公稍稍细想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气得干脆随手抄起一块玉如意掷了过去,“臭小子,想什么呢!” 杨绪冉被砸了个准,疼得整个人精神了,下意识抬头望自家父亲,怀里还抱着如意,一脸的“我是谁我在哪儿为什么打我”。 杨霖瞧见他这般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出息!为父还没说什么呢,自己就开始乱发挥!这般未战先降,可真是我杨霖的好儿子!” “父亲……”杨绪冉愣住。 “别叫我!”杨霖气得直捋胡子,“我杨霖的儿子,怎的就配不得他苏家女了?是他苏家不配我信国公府!不过商贾出身,真以为自己是根葱了?!” 反转来的太快,杨绪尘脑子里已经乱成了浆糊,“不是……爹,我,不对,您,那个……” “闭嘴。”杨霖冷喝出声。 哦…… 杨绪冉安静如鸡。 可方才父亲的话却如一阵微风,无孔不入般吹进那瞬间干涸的心田,一遍,又一遍,渐渐地,那株垂头凋败的小花骨朵就这么颤巍巍地支棱起来,一点一点直起腰杆—— 砰地一下,开了花。 嘴角要翘不翘地抽了两下,冉三公子讨好地开口,“爹……” “不想跟不肖子说话。”杨霖冷漠脸,“滚出去想好了再说。” “哦……”杨绪冉听话地起身,转身出了书房。 不过几息,书房的门被敲响,杨霖道了声“进来”,冉三公子推门而入,眼神坚定,进门就拜,“父亲,儿子想娶苏家三娘为妻。” 彼时,杨霖面上早已无方才的淡漠,听到这句话,唇角微微翘了起来,抬眸望向儿子的目光里满是慈爱,“哦?想好了?” “想好了。”杨绪冉用力点头。 “心中可有了章程?” 杨绪冉蓦地一顿,尴尬挠头,“……暂时还没。” “还没?”杨霖问。 “没……”杨绪冉心虚地降低声音。 话音落,只见信国公蓦地拉下脸,随手抓起一把棋子便扔了出去,“没有你来说什么!啊?什么都没想好你就说说说!表个态就行了?出息呢?!脸呢!” ??? 等等,爹你怎么不按理出牌?! 杨绪尘被打得满屋子跑,边躲还边试图让自家老父亲淡定,“爹,爹你冷静!哎哟,爹你别!我去爹那是御赐的镇纸放下快放下!欸欸别拿戒尺别拿戒尺疼!” 咣当一声,书房门被撞开,杨三公子直接被自家老父亲打出了门外,“滚滚滚,什么都没想好就来知会一声,当你老子是你下属?!” 杨绪冉跌跌撞撞于院中站定,一脸委屈,“是您让我说的。” “还敢顶嘴!”杨霖干脆把戒尺也扔了出去。 杨绪冉不敢再躲,但也不想挨这一下,只得空手接下“利器”,“不是,爹……” “连季珩你都不如!”杨霖发了大招。 杨绪冉:“……” 靠,这就过分了爹! 他怎么就不如季景西了!! 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家之主干脆甩袖回了书房,只听一声重响,书房大门被人用力地甩上。杨绪冉茫然地举着戒尺,动动嘴唇,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在外院书房一众仆从的夹道注目下灰头土脸地离开。 半个时辰后,惊鸿院里,听完全过程的杨绪尘罕见地爆出一阵大笑,由于笑得太厉害,还引起了咳嗽。 “咳咳,你说父亲把你打出了门?哈哈哈哈三弟你真是咳咳咳……” “别笑了大哥……”蹲在角落拿戒尺戳地缝的冉公子欲哭无泪,觉得自己一世英名,多年来在府上树立的威严与形象,今日算是全毁了。 “不不不,这太好笑了,让为兄再笑会……”杨绪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出尘的脸上还残留着咳嗽引起的红晕,饶是落秋伺候了他家主子多年,也鲜少见到笑成这样的尘世子。 喝下了落秋递来的顺气茶,杨绪尘好一会才停下来,眼中却笑意满满,就连嘴角都翘得比平日高几分,“冉啊,你怎么能蠢成这样。” 杨绪冉:…… 真是够了。 他为何要来惊鸿院自取其辱qaq “父亲气什么你都没明白,就敢上去捋老虎须,不是蠢是什么?”杨绪尘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直到接到杨绪冉哀怨的目光才勉强收住。 杨绪冉此时已经破罐破摔了,索性无赖般往人对面一坐,气呼呼道,“笑笑,反正我今儿是没脸见人了。” 噗—— 杨绪尘又喷笑出声。 ……让你笑你还真笑啊!是不是兄弟了?? 泄气地往几案上一趴,杨绪冉一脸看破红尘,他觉得自己来寻大哥求助简直是最错误的决定!他家这个大哥切开是黑的!整个信国公府上下最恶劣的就是他! “好了好了不笑你。”杨绪尘总算给自己弟弟留了几分薄面,平复了一下气息,赔罪般亲自给对方斟了杯茶推过去,“来,喝点你妹妹孝敬的杏仁茶,清心降火,还长脑子。” 青年默默死鱼眼:……你还要嘲讽到什么时候。 牛饮一般一口气灌下茶水,杨绪冉耷拉着脸,盘腿坐着,眼望庭院,像极了小时候背不下战国策被罚时的小可怜模样。 尘世子心软了,叹了口气,正色道,“父亲这是气你没看清自己呢。” “我知道。”杨绪冉闷闷开口,“我将自己摆得太低,却忘了自己还代表着信国公府,给父亲丢脸了,他老人家生气是应该的。” 出乎意料地,尘世子却摇头,“不对。” 对面人诧异地看过来。 “你没看清的,是你作为信国公府一员,要娶父亲政敌的侄女,这中间要如何权衡的问题。”尘世子缓缓开口。 杨绪冉愣了愣,默默直起腰,虚心听大哥教诲。 “你要求娶苏三小娘子,这本不是大事。苏府如今看似风光,但在你我这等家世之人眼中,不过是刚洗净了泥腿子,撞了大运平步青云的暴发户罢了。”杨绪尘淡淡开口,声音微凉如山间清溪,“你妄自菲薄,父亲气归气,可曾真的动怒?大哥猜想,父亲第一时间说的,当是让你重树自信之语?” 杨绪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真正让父亲动怒的,是他老人家看出了你意气用事,毫无大局观,被儿女情长束缚了眼界。”杨绪尘眼底凉薄之意渐起,与杨霖方才书房中的模样像极,“这样的人,在官场上迟早是会吃大亏的。”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地步,杨绪冉已经懂了。 他羞愧地以手掩面,想起方才自己在父亲书房的表现,后知后觉感到了无地自容。 “为何说你连季景西都不如?”杨绪尘语重心长,“那是因为从一开始,季景西着眼的就不是一人,而是整个朝堂和天下大势。为达目的,他甚至已经设想好今后可能会遇到的最坏处境,进而早早开始为打破未来困境布局。” “在这一点上,你不如他。” 平静地望着对面人,意识到他已经开始思考,杨绪尘继续道,“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要求娶苏三小娘子,你会遇到何种阻碍?” 杨绪冉沉默片刻,苦笑一声,“当然想过。” 苏杨二府素来井河不犯,一则是因杨霖与苏怀远政见不合,二则也是为避嫌。勤政殿那位不会想看见他一手扶持起来对抗世族的棋子,最后却与世族打得火热。 还有便是老生常谈的所谓“门当户对”了。 “那你可曾想过解决之法?”杨绪尘再问,“若答不上来,那就再退一步,大致的方向有吗?” 杨绪冉羞愧摇头。 尘世子并不意外他的答案,也不生气,只淡淡道,“那就现在想。” 杨绪冉愕然,抬起头却撞进了自家大哥毫无波澜的眼里,顿时明白对方没有在开玩笑。他愣了愣,收起垂丧之气,当真认真思索起来。 好一会,他才不确定道,“……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 杨绪冉犹豫不决,顿了顿才道,“让苏家两房……彻底分宗。” 尘世子扬起眉,似是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人,“另辟蹊径,倒也没蠢到家。” 杨绪冉忍不住抽唇角。 “行了,不说了。”杨绪尘点到为止,不再细究,“回去想想,寻个时间,再去找父亲说项。” 冉公子默默受教。 “看在你我兄弟份上,再给你提个醒。”对面人唇边重新挂上和煦的笑意,“必要时候,记得找个合作者。” 杨绪冉:??? 不欲再说下去,杨绪尘掩唇打了个哈欠,开始赶人。 杨绪冉知趣地起身,拱手,“那大哥歇着,弟弟回了。” 杨绪尘点点头,摆手示意不送。 人刚离开没多久,外头便有人来报,说是有客上门。 尘世子随口问了句谁。 传信的仆人恭敬地上前,将拜帖递给一旁的落秋,同时道,“回世子,来人是陈家公子。” “陈家?”美人榻上的青年依旧闭目养神,“陈泽?” 小仆摇头,“是陈家二房公子,陈洛少爷。” 倏地,杨绪尘睁开了眼。 第135章 温少主的打算(四) 在许多不明就里的人眼中, 世族与世族彼此之间定是相熟的, 然而事实上却是,陈杨两家真算不得熟络。 世族也分三六九等, 最顶级的世族只有王谢温杨, 其次才能算到顾陈裴越,更遑论大家族内部也分许多嫡系旁支。一个传承三百年以上的姓氏,光族人就有上千, 外人所以为的那些“相熟”, 充其量不过是听说过罢了。 杨绪尘与陈洛就是这等关系。 两人相识皆因公主议亲,此前并无任何交集。杨绪尘久居府中,极少参与京中同辈间的活动, 而陈洛作为江右陈氏的二房长子,自有圈子,平日同陈泽这个堂弟都来往不多,与南苑十八子更是不同路, 两人上次见面, 还是在琼林宴上。 比起那日陈二公子的丰神俊朗, 眼前这个青年削瘦了许多, 眼底泛着青色, 眉宇间有着淡淡的愁绪和疲累, 整个人形容憔悴,乍一看, 简直同换了个人。 杨绪尘心中疑惑, 但不好多问, 反倒是陈洛自己主动开口,“……近来遇到了些烦心事,让重安见笑了。” 杨绪尘淡笑着为他推过去一杯茶。 交浅忌言深,两人不过点头之交,有些话点到为止,陈洛不可能将杨绪尘当做诉苦的对象,后者也没义务为他排忧解难,虽然杨绪尘大概也能猜到对面这位近来在烦什么—— 无非还是和季君瑶有关。 靖阳公主与太子殿下在公主府大打出手,事后二人皆被宗正司重罚,事情虽落下帷幕,但若有人追根究底,便会发现眼前这位陈洛公子才是真正事情的起因: 如若不是靖阳与他在承德殿外起了冲突,皇后娘娘不会送教养女官到公主府,靖阳也不会打了荣华宫的脸面,季珪也不会上门教训靖阳。 作为这一切的开端,陈洛说没点心理负担是假的,端看他几日不见便瘦得可怕便能得出,他实则已经从这件事里得出了很多自己想要的答案。例如他间接地得罪了东宫,例如他好不容易营造的“准驸马爷”形象变成了笑柄,例如他开始意识到,周围所有人都对这桩亲事有着期待,唯独那个主角,靖阳,不仅没有,还极为抵触。 这实在是件很难受的事。 他未来打算携手一生的人,并不期待他们举案齐眉。 倘若只是个小官小户家的女子便也罢了,他陈洛好歹堂堂陈家子,对方不愿,他也不会强求,这太掉价了。就算真没办法娶回了家,也大可不必太在意妻子的看法,好生待着就行。 可偏偏那个人是靖阳公主,皇上最宠爱的皇长女,生而为将,战功赫赫……哪怕他们陈家与季氏皇族不对路子,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儿媳妇。 这桩亲,决定权不在他手里。 然而喜日已定,礼部也已经开始走程序,一切的一切都在推着他往前走。 从承德殿外与靖阳起了冲突开始,到后来一连串的事端,再到他方才想去探望公主却被拒之门外,这一切就像是炎炎夏日的一盆兜头冷水,瞬间让陈二公子火热的心瞬间冷了下来。 他恍恍惚惚往回走,路过青石巷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高墙后那个拥有无数赞誉的同辈中人。然后,他就坐在了对方面前。 两人寒暄了大半天,陈洛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来意,而这个来意,在杨绪尘听来,简直像是听到了一桩笑话。 “邀我……做傧相?” 陈洛尴尬地点头,“正是。虽有些唐突,但洛深思熟虑,觉得重安实乃不二人选。这也是家中长辈提议的。尘世子品质高洁,冰壑玉壶,又与靖阳同为南苑十八子之一,若能得世子为男傧相,靖阳想必也会开心。” 杨绪尘:“……” 不,不会的,她只会想打死我。 已经很久没人能将杨家的宗子堵到一句话都说不出的地步了,显然陈洛光荣地做到了这一点。好半晌杨绪尘脑子都是“季君瑶成亲,我居然是男傧相”这个光是听着都觉得可怕的画面。 面对陈洛期待的目光,他张了张嘴,酝酿半天,最后还是喷笑出声。 “我?”尘世子实在忍不住,“陈公子莫不是在说笑?” “……”陈洛尴尬极了。 “陈公子怎会想到我杨重安?”杨绪尘好笑望他,“若说男傧相人选,难道不是霈之更好?你二人既是兄弟,霈之又与公主殿下乃同窗好友,怎么看都比尘合适?” 放着陈泽这么好的人选不提,跑来找他杨绪尘??? 且不提男傧相通常由新郎官好友担任,单就说,凭什么他陈洛成亲,要让杨家子为他撑场?嫁人的还是季君瑶?? 此时此刻,杨绪尘甚至连生气的情绪都没有,也不觉得酸涩吃醋,他只是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靖阳的未婚夫”着实有些可怜。 议亲之事刚传出来时,陈洛的反应是惊喜并重,然而很快亲事定下来,他开始在达官世族之间崭露头角,东宫那边频频向他示好,原本不认识陈家二公子的那些人也都变了风向般围着他阿谀逢迎,莫说从前,单说半个月前,这位可都是风光无限的! 结果呢,突然就传出了公主殿下厌恶未婚夫、甚至为此得罪荣华宫和东宫的风声,转眼间,平日围着陈洛转的人都没了影,东宫那边也冷眼相待,不用想杨绪尘都能猜到,陈洛甚至还吃了靖阳的排头。 如此之落差,换个人也难受。 若非如此,怎会来寻他做男傧相? 陈洛心中有苦说不出,面上艰难地维持着礼貌的笑,“世子就别打趣洛了,洛当然也对堂弟提过此事。只不过家中长辈并未松口……” 陈泽是陈洛的堂兄弟,找兄弟来做傧相太正常了,怎么陈家居然会反对? 杨绪尘不动声色地挑起了眉,聪明地没多问。 拒绝的意图已经表露,陈洛也不是那等胡搅蛮缠之人,面对水泼不进的杨绪尘也只好放弃。 送走了陈洛,杨绪尘面上的笑渐渐收住,垂眸思索良久才将落秋唤过来,“近来京里有何消息?” 这范围就大了去了,落秋为难地挠头,“不知主子想问哪方面?” “陈家。”杨绪尘道。 落秋冥思苦想,“陈家……好像没什么大事?呃,霈之少爷的祖父病了算不算?哦对,方才那位洛少爷的母亲似乎也告病了。唔,今年的榜眼郎陈宽少爷似乎被吏部那边外放了,听说原本是个偏远的穷地方,还是霈之少爷的父亲、陈家家主走通了些路子才换了个京畿临县,离京里不远,来回只需一日。” 陈宽也是陈泽的堂兄弟,打小读书便是个好的,但因着性子内敛的缘故,不太受族里重视,直到此次金榜题名才换来了许多家族资源的倾斜。 堂堂大考的榜眼郎,居然差点被外放至偏远穷苦之地? 杨绪尘蹙眉,“陈老太爷是因为这个病的?” 落秋摇头,“不过挺邪门的,自打洛少爷同公主开始议亲,陈家没一件好事。好不容易出了个榜眼郎,转头就被人穿了小鞋……属下先前在外头还听过些冷嘲热讽的,不过都是粗言俗语,主子就别听了。” 尘世子眉梢一动,下意识回头,盯着落秋看起来。 后者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话,陡然望进自家主子严肃深沉的眸子,下意识抖了抖,“……要不属下再去打听打听?” 杨绪尘收回目光,摆摆手算是应了。 结果不打听不知道,落秋说的那些不过才是简化版,真正的来龙去脉,精彩得简直能作为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了。 事情的起因,是不知哪来的风声,说陈家的六小姐命格不好,才开始与人说亲就克死了男方家的亲人,导致对方不得不守孝,亲事也无限拖延。而男方那边事后找人好好合了两人八字,发现是大凶!这下男方不依了,说什么都要退婚。 退婚便也罢了,偏生传出的话太难听,直接惹恼了陈老太爷。老爷子原本身子就不好,还没来得及动手收拾对方,这厢靖阳公主的事又传出来,一来二去,老太爷干脆气得病倒。 陈老太爷一倒,陈家群龙无首,几房人都开始相互推卸责任,有说大房没担当的,有说二房利欲熏心为了尚主不要脸面的,有说三房出了个命不好的姑娘,连累姐妹的…… 总之是闹了个不可开交。 陈洛母亲告病一事算是彻底恶化了陈家各房的矛盾。陈二夫人哪是生了病,分明是在嫌弃陈六小姐时,被三夫人狠狠给了一巴掌。两人当众打了一架,还连累了苦口相劝的大房长嫂。眼见自家母亲受了伤,陈泽这个少主终于是动了真怒,直接雷霆出手震住了所有人。 而陈泽动怒也不是闹着玩的,当即下令彻查谣言源头,结果就查出了诋毁陈家姑娘的正是嚷嚷着退婚的裴家,且还不是裴家的旁支,正是裴青这一系。 原来自打裴玏死后,齐孝侯和他的小妾月夫人就仿佛失心疯了一般,不肯承认裴玏死的毫无颜面,将仵作验尸的结果置若罔闻,先是咬着嫡长子裴青不放,而后又迁怒旁人,将污水全泼给了一个无辜女子。不仅如此,对方还振振有词,说什么,裴瀚才刚和陈六议亲,家里就出了事,不是她命硬是什么? 陈六:???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陈泽气死了,族中女眷岂是旁人能随意污蔑抹黑的?直接放话让裴家走着瞧。两家不仅朝堂上开始了隔空骂战无情攻讦,私底下也断了各种往来,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这么一闹,最直接的结果便是,陈宽这个好好的榜眼郎,就这么被外放了。 这下,陈家三房更是接受不了这个结果,陈三老爷直接气昏过去,偏生二房还不消停,一顿的冷嘲热讽。陈三夫人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出了一句致命的话来—— 【凭什么说我儿命硬?难道不是自打你们想尚主开始,家中便无一日安宁?】 风声瞬间就变了。 听到这里,接下来的事杨绪尘已经不用知道了。 落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忐忑不安地瞧着自家主子,生怕对方因着他说太多而动怒。毕竟他是知道自家主子最是维护靖阳殿下的。 裴陈二家的事,却牵扯到了无辜的公主,别说是他家主子,便是勤政殿那边都不见得好收场。 杨绪尘的重点却在旁的地方,“这等丑闻,你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实?” 落秋尴尬,“外头都传遍了,据说是下人不小心传出来的。不过属下也没尽信。江右陈氏京中立足多年,治下若不严谨,早不知生了多少事端……因而属下有心探查了一番,别的是否属实不知,但陈老爷子、陈三老爷的确是病了,陈家二房也突然低调下来。至于那位榜眼郎和六小姐,前者已经告了假回去侍奉长辈,后者就不知了。内宅之事,能探查到的有限,主子若感兴趣,不妨让咱们四小姐出面更方便些。” 尘世子摇摇头。他对谁家的内宅家事不感兴趣。人与人看问题角度不同,旁人是在看热闹,他却从陈、裴二者的这堆破事里闻出了点阴谋阳谋。 盛京世族遍地,明面上结仇撕脸的没几家,但都是些小家族。其余的,尤其是大家族,无论立场如何,好歹都维系着友好。 结果就因这么个说起来都小家子气的缘由,江右陈氏就和齐孝侯府闹翻了? “子玉呢?”他果断问起裴青。 “小侯爷倒是依然每日去礼部应卯。”落秋答。 意料之中。 杨绪尘心想,如若他是陈泽,想必也不会将怒火撒在裴子玉身上。毕竟多年前他们南苑这些个同窗就都知道裴家的德行,以及裴青在家族中尴尬的地位了。当年季景西、靖阳二人联手收拾裴玏、裴秀秀兄妹时,陈泽可没少帮忙,裴玏死后,裴青所受的委屈,众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 “如此一来,哪怕事情解决,子玉与霈之也不复从前了。” 公主府内,同样听完了白露学话的杨缱无不可惜地感慨。 毕竟是被打了板子,身子骨再好也得将养一阵,靖阳这两日甚是安生,养病是自觉了,但无聊得紧,好在杨缱来了。 听她叹息,靖阳也跟着叹,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话锋一转,“你因为这个才来瞧我的?” 杨缱眨了眨眼,“姐姐是那等在乎风言风语之人?我分明是来探病的。” 靖阳一愣,大笑,“你这小丫头,何时这般会说话了?” “实话实说罢了。”杨缱也跟着笑,还贴心地给人顺手喂了颗梅子,“此事如今风向转到姐姐头上,聪明人都能看出是有人故意为之。女儿家这方面的名声是重要,但也分人。陈六小姐与姐姐你不同,她不若你,不惧神鬼小人,如此中伤,想必日子会极难过。” 这话靖阳爱听,可还是忍不住逗她,故意一副心碎模样,“阿离这话说的姐姐可就伤心了。我也是女儿家,怎就不在乎这些了?外头传我的那些,听着可比裴家污蔑陈六的重多了,简直都快把我说成了什么天煞孤星,裴陈两家撕破脸都恨不得按我头上。说句不好听的,若陈家这时候有人不幸出了事,本宫这个‘连累他们’的公主,说不得还得去他们府上跪一跪呢。” “……” 有事没事的,你突然乌鸦嘴干啥! “以命格八字断人生死前途,实是儿戏。传世周易,这般被滥用……”杨缱懒不想接她的话茬,若无其事转移话题,“京里何时兴这些了?” 过往虽也有遇大事卜算吉凶一说,两家议亲时也纳吉,但也没这么上纲上线? 在她的印象里,因着家中死了儿子,便将过错推给死者未过门的嫂子这等滑稽的说法,这还是头一次听说。 靖阳看着她没说话。 杨缱:??? “咳……”白露忍不住出声。 杨缱疑惑地回头。 “……是打从您与朗少爷退亲开始的。”白露的声音低若蚊蝇。 杨缱张口无言:“……” “不过这事,如今京里最有发言权的得是温喻之。”靖阳公主憋着笑,尽量不去触自家小姐妹的霉头,“这会,他应该在宫里了。今日你来之前,我听说陈家那边入宫请旨,求国师出面呢。” “温喻是个神棍不假,但堂堂曲宁温氏少主,观星辰知古今,专长不是用来合八字的啊?”杨缱表情古怪。 这种事难道不是该找崇福寺的智玄大师? 靖阳公主摊手,“你认为是杀鸡焉用牛刀,旁人可不会。陈家嫡枝旁系那么多人,这一代适龄婚配的女子没有二十也有十个,裴家一打打死一片,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若无人正名,谁还敢娶陈氏女?” 杨缱不由皱起眉,对齐孝侯府多了几分厌恶,“温喻是个乖张脾气,怕是难开尊口。与其猜他会不会遂了人愿,不如猜他何时耐心告罄。先前我问过他何时北上,他说就这几日了。既如此,怕是不会去管这些俗事,更不会插手陈裴之争。” 靖阳眉梢一动,咽下嘴边想多问的话,若无其事道,“阿离很了解他嘛。” 偏生杨缱还承认了,“比姐姐你了解他多一些。” 事实证明,杨四小姐的确说的不错。 温国师不但耐心不足,更是搞出了一件大事。 第136章 番外 又是一年花朝节。 袁家军班师回朝, 主帅袁铮宫中复命回来, 还没进门,就被提早几日回京的长公主殿下堵在了将军府门口,一句话未说, 先压着人换衣裳, 而后连口热饭都还没吃上就被拉出门,一路直奔汤泉馆子。 袁将军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 路上什么也没问,任凭同僚好友安排,又是汤泉又是温酒又是美人环绕的, 直到日暮才舒舒服服地离开汤池, 在婢女的带领下, 裹着件松松垮垮的袍子去了前厅。 刚一进门, 就听到夸张的一声哟。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袁铮你好歹衣裳拢一拢行不行!穿得吊儿郎当成何体统!” 袁铮脚步一顿,虎目准确地寻到了说话之人,见是孟斐然,几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 刚想怼回去两句,眼角余光就瞥见另一方向有个小钢炮一路飞奔, 片刻,准确地在他脚边一尺处摔了个面朝黄土背朝天, 摔下去时, 两手还保持着要抱他腿的姿势。 “啧。”那边有人不忍直视地捂眼, “丢人现眼。” 袁铮早早就看清了人,眉眼顿时柔和下来,俯身一抄就把那团绵东西抄起来,平视对方,“你爹说你丢人现眼,该当何如?” 软团子脸上还保持着将哭不哭的模样,抖着嘴唇,半晌才憋出一句奶音,“报、报仇雪恨。” 袁铮顿时大笑起来。 他颠了颠胳膊上的重量,单手抱着团子走近众人,刚坐下,就听孟斐然大笑道,“王爷,你家世子是谁给启的蒙?这也太虎了!” 一身红衣雍容、头戴紫冠、连在汤泉庄子里都尽量保持着威仪的男子没好气地抽嘴角,“反正不是本王。” “也不是我。”男子身边蓝衣如水的女子在众人注目下也淡定开口。 “是我。”同袁铮一样穿着简单长袍、目的明确就是来泡汤的少年一板一眼地开了口,“怎么,孟大人有何指教?” 孟斐然笑容一僵,顿时熄了嚣张气焰。 开玩笑,这位年轻的国公爷可不是好惹的。 团子从袁铮手臂上下来,一歪一摇地蹒跚撞进少年怀里,奶声奶气地开口,“舅舅,痛痛。” 王睿贴心地揉了揉对方嗑红的脑门,开口,“舅舅带你去玩水?” “好!”小世子兴奋地扑腾。 王睿笑着把人抱起来,朝众人见礼,“摄政王,王妃姐姐,大哥大嫂,各位先说话,子归带桢儿下去了。” 众人微笑着点头,杨缱忍不住多嘱托两句,“子归不用太纵着他。” 年轻的国公爷笑了笑,没接话,径直抱着人走了。 没了孩子在场,几人说话也多了几分随意。季景西一改方才的正经,衣摆一撩便换了个没正行的姿态,支起一条腿慵懒地斜靠在凭几上,望向袁铮,“此行可顺?” 袁铮点点头,“多亏靖阳带兵驰援,否则怕是会损兵折将得厉害。” 被夸赞的长公主此时与自家堂弟一个模样,不过是更放肆地靠在身边人肩头,懒笑着开口,“嘴上说没用,来点实际的如何?不如把睿国公调来本宫帐下?这年头,有勇有谋的年轻人可不多。” 袁铮这些年也长进了,听着这话,聪明地没去接,只端了酒意思意思地敬了敬。 靖阳顿觉无趣,转头看季景西,“本宫可是认真的,摄政王大人考虑考虑呗?” 后者学着袁铮的模样端了个酒盏,凉凉道,“行啊,写个折子递上来。” “那还不容易。”长公主乐了,抱着身边人骄傲地抬下巴,满脸写着“怕了姐有人”。 “有人”无情地拨开了她的手。 季景西气定神闲,“代笔无效。” 长公主:“……” 忿忿地瞪他一眼,靖阳拉过一旁的小姑子咬耳朵,“怎么回事,他私底下也这么可恶?几年不回来,姐姐的话都不听了。” 杨缱忍着笑,也小声道,“以前也不见得听啊。” 一过经年,聚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少,好不容易趁着大军班师回朝的契机,将几个常年在外的人盼回了京中,众人嘴上虽不说,心里都是高兴的。 闹腾了好一阵,酒也过了三巡,不知是谁起了头,将军中常玩的游戏给带了出来,输酒的人要讲一件自己平生最糗的事。 第一个中招的就是此次最大的功臣。 认赌服输,袁大将军沉思片刻,开口,“有一年换防,我例行巡查,到晗窑关时天降大雨,又恰好偶遇一家探亲之人的马车坏在半途,便帮了一把。不想马车主人是个生病的年轻寡妇,只带了几个家丁。我心想送佛送到西,便一路护送。结果到入关时,兵卒不认我,恰逢晗窑关刚经历一战,正是草木皆兵,我们一行又是淋雨又是修车,正是狼狈,腰牌也不慎遗失……” 讲到这里,已经有人开始笑,袁铮抹了把脸,硬着头皮道,“我们被误认为夫妻,单独询问时对不上口供,最后被当做细作押进大牢……” “哈哈哈哈哈哈!”孟斐然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你堂堂一军统帅,下面人竟不识得你?还夫妻哈哈哈哈……” 就连杨绪尘都忍俊不禁,“晗窑关主帅何人?” 袁铮一言难尽,“是子归。” 靖阳笑得打跌,哆哆嗦嗦道,“自己徒弟的兵不认你哈哈哈哈……” “后来呢?”杨缱笑问。 袁铮为难地叹了口气,“当然是选择原谅他。” “怕是不仅要原谅,还要奖赏?”季景西嗤笑,“例如王睿治军严谨,手下不畏强权之类。” 袁铮痛苦地点了点头。 等众人笑够,袁将军才继续道,“不过也多亏他这般严谨。那寡妇后来被证实的确是细作,腰牌也是她偷的。” “如今人呢?”杨缱好奇问。 “跑了。”袁铮叹,“是我的疏忽。” 众人皆是一愣。好半晌,才听季景西好笑开口,“袁铮该成亲了。对女人这般不设防,不好。” 措不及防一个逼婚,袁将军心里苦,其余人等却都是一脸赞同。 下一个中招的,是杨绪尘。 要知道当年的尘世子、如今的信国公,那可是在众人眼中几乎完美的存在,要说他有什么糗事,别说靖阳,就连杨缱都难想一件。 众人的好奇心顿时飙到了顶,如狼似虎地盯着人。杨绪尘沉默半晌才在期待中平静开口,“抱歉,没想到。” 所有人:“……” 犯规了你!! 群情激奋,杨绪尘不得不出声安抚,“我再想想。” 然后勉强想到了一件事。 “……早些年阿离喜欢在外祖家小住,某次父亲去接阿离,顺带拉我出门散心。回去的路上,遇见一当街纵马的孩童,险些惊扰马儿。父亲出面与人交涉时,我便以此事为例教导她,莫要学成那人那般泼辣,长大了会嫁不出去……” 话音未落,已经想起此事的杨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众人顿时望过来。 “没事没事,大哥继续。”杨缱干脆把头闷在了季景西肩窝,整个人笑得一抖一抖。 杨绪尘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道,“那孩童样貌精致,在当年的我看来,比阿离都好看几分。我一路上都在教导妹妹,将那女童视作反面教例。直到那年年夜宫宴,入宫时,母亲指着当年的摄政王对我们兄妹说,那是燕小世子……” 季景西:??? “阿离年幼,记性却好,当然也认出了人。”想到幼时趣事,杨绪尘笑出来,“她问,燕世子是男是女,我不愿在妹妹面前丢脸,只能咬牙坚持说是女子。阿离便信了,直到母亲听见,狠狠训我颠倒黑白,迫着我向妹妹解释了半天,她才信了燕世子是个男子而非小姐姐。” 季景西:…… 等等,这不是在讲你的糗事吗?? 为什么要带上我!! 第137章 温少主的打算(五)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辆马车低调地从宣武门而出, 向着京郊国师塔的方向驶去。马车的样式是最普通的二品官员制式, 却是顶级木料打造,靠近车辕某一处不显眼地刻着象征家族的徽印, 若有识者,一眼便能辨认出那徽印代表着一个庞然大族——江右陈氏。 马车上坐着的, 正是陈家家主陈文。一炷香前他还在勤政殿面圣, 如今却打算亲自拜访那位住在国师塔里的年轻人。 陈文进宫, 是为了近日陈家与裴氏之间的闹剧。 这世间的世家大族,经年累世而立,多多少少都会彼此积攒下不大不小的矛盾。有的矛盾能随着时日推移渐渐忘却或放下,有的却像表面结了疤、内里却还血肉模糊的伤, 一着不慎被揭开了伤口,便会如同浇油的枯木,刹那间焚起来。 陈裴二家便是后者了。 结亲不成反成仇, 且不管齐孝侯府那边如何,反正陈家已经彻底乱了套。陈文性子稳厚,不是那等激进之人,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进宫, 而是隐忍了这几日,不过是在犹豫是否要真的和裴家干个你死我活。毕竟两家无冤无仇和平相处多年,突然翻脸,着实麻烦, 说不得现在就得被逼着站个队。 可惜他在犹豫, 儿子却是个说一不二的, 还没等陈文有所决断,陈泽这个少主就先动了手,挽起袖子亲自将裴家的庶出郎君、裴青的二弟裴瀚给揍了! 这还了得?! 裴家嫡庶不分的丑闻在京城大族里人尽皆知,裴玏已经没了,如今裴瀚还挨了打,以他对齐孝侯的了解,对方能坐得住才怪!陈文顿时知道自己没时间再顾全大局,趁着齐孝侯还没找上门,二话不说赶紧换了官服进宫,说什么也得赶在对方前头先告一状再说。 他在勤政殿里痛心疾首地述说了一番近来陈裴二家之间冲突的缘由,义正言辞地表示要为家族声誉讨个公道,甚至当着老皇帝的面撂了话,愿以死明志。 老皇帝被他这番刚烈之态吓得不轻。 好不容易太子和靖阳的事才刚过,还没过上几日舒坦日子便又来一桩棘手之事,年事已高的昭和皇帝本就在为朝堂上两家突然开始对着干感到诧异,如今总算找到了源头。 心头惑是解开了,但一想这事的恶心程度,皇帝就又感到心力交瘁,恨不得将这些个不听话的一个个关进天牢冷静冷静。 可不行,他是明君,不能糊涂行事,要以大局为重,只能忍着满腔的暴戾和不耐,先将人安抚下来。 烦。 这要放在几年前,两大世族闹翻脸,对掌权者来说简直天降喜事,他恨不得多来几桩,甚至会亲自做些什么,好一网将这些跳脚嚣张的世族打尽!至少打得他们十年不得翻身!可惜如今他已没那个心力去对付他们,为了能安享晚年,一切行事都要求稳,忍不得有局面超出掌控。 陈家和裴家这时候撞上来,老皇帝的心情一落千丈,对陈文和裴坚更是生出了不满——瞧瞧你们家的这些个破事!!能不能学学信国公府?!就不能让朕少操点心?! 想起裴坚,老皇帝又是一阵难受。 旁的不说,就裴坚那个嫡庶不分、宠妾无度的行事,老皇帝自己都看不上,不然当年也不会直接驳了他请封庶子为世子的折,坚持立了裴青为世子。 跟聪明人打交道,总比跟没脑子又不讲理的人对话强一些。老皇帝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耐着性子向陈文表示他会尽量为他主持公道。得知陈文想见国师,当即果断命人宣温子青进宫。 可惜传旨之人到了国师塔,温子青恰好不在,扑了个空。 老皇帝只好装模作样地摆出一脸爱莫能助:看,爱卿,不是朕不帮你,实是国师不在,朕也没法子啊。那可是国师,朕也没办法把人绑来不是? 陈文空等一上午,心中说不遗憾是假的,但他也是会看眼色行事之人,反正眼药已经上了,该告的状也告了,待火候差不多便见好就收。 君臣二人进行了一番感人肺腑的交流,陈文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勤政殿。 隔着宫殿大门,二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老皇帝会如何处理这件事暂且不说,陈文出了宫本打算直接回府,但想了想还是不甘心,索性直奔京郊国师塔,摆明了架势不把温子青等回来不罢休。 而这一等,就又等了两个多时辰。 当温子青踏着夕阳的余晖出现在国师塔前时,一眼便瞧见了在塔前的陈家家主,待认出来人,心里陡然便冒出一句话: 来了。 见到温子青,陈文眼睛一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国师总算回来了。” 瞧见对方手上还拎着竹筐,陈文下意识打量起对面人身上那过于粗素的打扮,在瞧见他居然还穿着一双草鞋时更是愣了愣,表情怪异地开口,“您这是做什么去了?” 温子青不紧不慢地将竹篓子递给小仆,随口答道,“踏青。” 陈文:“……” 好想一口血吐他脸上。 简单收拾一番,重新换上白衣的温子青施施然在他对面坐下,“陈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陈文多少听说过这位新晋国师的性子,是个不喜拐弯抹角的,斟酌一番,将事情大概说了,抬手施礼,“还请国师出面,正我江右陈氏之名。” “不知陈大人想如何正?” 陈文犹豫一瞬,道,“听闻世侄师承帝师,年纪轻轻却已青出于蓝,不知在识人批命方面可有心得?” 温子青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会,点点头。 陈文大松一口气,面上多了几分笑意,“那就有劳了。” 将事先备好的陈六小姐的八字金帖递出去,还夹带了些私心,将陈泽、陈宽、陈洛这几个陈家看重的小辈八字也一并摆了出来,陈文殷切地望着温子青,虽未明言,意图却已极其明显。 温子青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并未第一时间将金帖接过,而是顺沿了陈文的称呼说道,“世叔可知我温氏祖训?” 陈文笑得慈眉善目,“略有耳闻。” “天机难窥,不可妄言。”温子青淡淡道,“凡出口落笔之断,不得作假。” 陈文颔首,这个他是知道的,“世叔明白你的意思。既是来寻你,当然是信得过你‘观一眼而知天下’的本事。实不相瞒,你父当年与我有几分交情,他曾言你天赋过人,是温家百年难出其右的天才,假以时日,成就当不在帝师之下。金帖既交于你手,我江右陈家自会承担任何后果。” 这话虽有几分吹捧之意,却无夸大之嫌,温子青的的确确算得上是温氏数百年来最杰出的后辈,于观星卜算方面有着旁人拍马莫及的异禀天赋,便是前任帝师,单论起来都略逊一筹。 他如今尚且年轻,用帝师的话说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子,但若给他时间,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曲宁温氏前后数百年来的第一人。 而这正是温子青能以弱冠之龄封拜国师、而朝廷之中无一反对之声的最大缘由。 他的大名,在世族权力集中的大魏朝堂内部早已如雷贯耳。 温子青倒是大大方方地接下了对方的捧赞,将几个金帖收进袖笼,道,“需要些时间,若您无事,可在此等候。” 陈文连忙挥着手目送他走进高塔深处,但也没真傻到干等下去,而是好整以暇地回家梳洗一番,又用了晚膳,再去瞧过卧病在床的陈老太爷和自家夫人,觉得差不多了,才施施然拿了宵禁期间外出的手令,不紧不慢地乘车赶往国师塔。 浓浓夜色笼罩了整个盛京城,越是临近国师塔,陈文心中便越是激动难耐,下了马车立刻往里头赶,好巧不巧,迎头碰上从塔中出来的温子青。后者周身都裹狭着如水的凉意,仿佛要同这初春的夜融为一体,唯有那身白衣依旧醒目,衬得他眉目隽永,眸似星辰。 “世侄。”陈文笑着上前。 温子青微微颔首,将金帖与相配的锦囊一并交给对方。陈文接到锦囊,很是激动,刚想打开一观,一双手却不容拒绝地挡在了他面前。 陈文愣了愣,抬头,是温子青一贯清冷的神色,没有解释,没有理由,但就是一脸的不容反驳。他顿了一顿,放弃了当场拆开锦囊的动作,笑着开口,“世侄辛苦。” 温子青微微颔首,“不送。” 陈文:“……” 送走陈家家主,温少主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返身回到塔中。在他身后,小仆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看对方入座,赶忙为其倒上一杯早就备好的茶。 茶一入口,温少主便是一顿,“花茶?” “欸。”小仆是从曲宁跟来的家仆,又机灵又乖巧,“县君给送来的,说让您尝尝鲜。” 温子青抿了抿唇,嘴边的话从“好像女子更爱喝”到“净送些软糯之物”再到“还行”,变换一圈,最后干巴巴开口,“……自己晒制的?” 小仆从善如流地点头,“来送茶的那位小姐姐是这么说的,好像是锦墨阁院子里的海棠今年开的太盛了,县君就干脆命人摘了做吃食。” 温子青哦了一声。 又给人添满茶水,小仆好奇道,“主子今日怎得进塔这般久?不就是几个八字金帖,放在往常就是一过眼的事啊。” “顾忌等待之人的心情。”温少主答。 他的本事不容置疑,但也知道太快得出的答案对方不见得就会信,还会拉扯着他问东问西非要确定一番,毕竟在外人看来,批命这种事须慎重。为了避免麻烦,温少主如今也学会迂回行事了。 “少主来京城之后变得体贴了。”小仆唏嘘。 温子青摇头,“确有几分麻烦,要耗费些心神。” 也就是说,得花点时间,但用不了这么久呗。小仆心领神会,听明白之后便将这事抛之脑后,转而说起另一事来,“主子,咱们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何时动身北上啊?” 温子青想了想,“三日后。” “可用告知他人?” “无需。” 小仆讶异,“县君也不说?” 温子青扬眉睨他,小仆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话,灰溜溜打算继续收拾细软去,走到门口才听到身后人淡淡道,“她知道。” 小仆脚一软踢在了门槛上,剧痛顿时从拇指处窜上来,疼得他直吸凉气,抱着腿跳个不停,噙着泪泡泡哀怨地迎上自家主子那毫无自觉的坦然模样,顿时什么火气都没了。 翌日,忙里得闲在庭院里晒太阳的红衣青年也接到了陈家家主陈文二赴国师塔的消息。 “……陈家这出的什么招啊,乱七八糟的。”季景西一边感慨着,顺手从白玉盘里捏起一小块糕点丢嘴里嚼,“霈之都把裴瀚那小子揍成那副德行了,陈文怎么还不先发制人,跟裴家正面刚起来?” “谁说不是呢,这陈家主倒是沉得住气。”柳东彦顺嘴感慨着,也把手伸向了白玉盘。 下一秒,就被旁边人一巴掌狠狠拍了下去。 柳少主瞠目结舌,“……不是小王爷,连块海棠饼都吝啬?” 季景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旁边那些不让你吃?” 柳东彦简直气笑了,“不就是块海棠饼,我还吃不得了?” “那也得看是给谁的。”景小王爷冷笑一声,“没你的份。” 无泽在旁边捂着嘴偷笑,无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柳东彦的肩膀,“忍了柳少东家,这可是锦墨阁出品,寻常人等吃不得。” 柳东彦恍然大悟,酸兮兮地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心中默默高举火把大喝一声有情人速速退散,嘴上阴阳怪气地哼唧,“不就是人给你送点吃的,嘁……有什么了不起,说不定是人家院子里的海棠太多,没地儿处理了呢。” “那也是送给小爷我的。”季景西凉凉开口。 “……” 好好好,你厉害,你最受宠,行不行?你赢了,别说了,脱单了不起好不好? 眼馋地又看了一眼那盘极其精巧的海棠饼,柳少主压下心头火气,刚要开口说些时局之事,话到嘴边还没出声,秋水苑的大门忽然被人轰开,一个小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大哥大哥,不好了,打起来了!” 季景西被人打断了好心情,一脸烦闷地转过来,恶狠狠地瞪过去。来人条件反射地闭嘴,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强闯了秋水苑,吓得腿都软了。 无泽无风等人齐刷刷喊了声二少爷,后者手忙脚乱地回了一礼,复又对上季景西,可怜巴巴地喊了声兄长。 “大呼小叫什么?”后者没好气地开口。 季琳小少年张了张嘴,哆嗦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来意,“大哥,明、明月楼有人打架……” 季景西挑起眉,“嗯?” 季琳紧张地直扯衣角,“您快去瞧瞧,裴家二少爷带人打上门了,陈泽哥哥被打伤了,明月楼也被砸了,幽梦小姐姐混乱里也受了伤,这会正是乱呢。” 话音落,众人顿时惊讶不已。 裴瀚居然还有力气找上陈泽?这届纨绔不行啊,怎么打人还带留口气的?陈泽怎么干的事? 明月楼同玲珑八宝阁一样,都是姑苏越家在京城的产业,换句话说也就是季景西的地盘,楼里出了事,不管季琳是听了谁的话回来找季景西,倒也都能说的过去,只不过…… “……你去明月楼做什么?”景小王爷一出口便是重点。 季琳表情一僵。 旁边的柳东彦原本都撸袖子了,陡然听到这么一句,险些泄气,“小王爷,重点呢?” 那可是裴瀚和陈泽啊!放着这么大的热闹不瞧,您居然有闲情逸致教育弟弟?人季琳少爷好歹过几年也能说亲了,去明月楼听个曲能怎么着啊! “我,我,”季琳结结巴巴,“我陪人去的……” “陪谁?”季景西干脆换了个姿势,一副审训的模样凉飕飕地望着眼前人。 “冯林表哥……”季琳快被他吓哭了,“兄长我错了。” 季景西气笑了,“真是好出息。” “对不起qaq”小少年崩溃。 不耐烦听他再说,季景西总算在季琳眼巴巴的盼望下起身打算去瞧瞧,结果刚走出两步便又停下来。众人讶异地望过去,却听小王爷在叮嘱无雪,“剩下的海棠饼记得冰起来。” 季琳:??? 柳东彦:“……” 第138章 乱局 季景西等人到达明月楼时, 楼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不用细看,单凭时不时飞出来的桌椅残肢就能大致判断此时此刻里头打得有多热闹, 那态势,简直像是有人在暴力拆楼。 冷不丁偏头躲过一块碎木头,险些破相的景小王爷脸色诡异, 既怒又有些好笑,甚至略带嘲讽。想想也是, 任是谁发现有人在自己的产业里大肆破坏,心情都不会有多好。 柳东彦也被楼里激烈的战况吓了一跳, 但略思考后还是主动提出了在外等候,原因则是明月楼里还有冯林在。 二人同属宗正司同僚, 都是景小王爷手下,但一个已成半个心腹,另一个却经常被视而不见, 柳少东家虽不在意对方如何作想,但这种时候还是别刷存在感了,毕竟他还想在京城好好待下去, 不想凭添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季景西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 只是略诧异地扬眉睨了他一眼。后者赔笑地拱了拱手, 主动道了声辞, 回马车里呆着去了。 一楼前厅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瞧不出原样, 放眼望去都是东倒西歪的裴、陈二家喊来的帮手, 季景西目不斜视地跨过这些人来到楼梯前, 还没等抬脚上楼,二楼拐弯处便忽然一阵哐当乱响,紧接着,一个身着素服、身形矮胖的年轻人狼狈地从台阶上滚了下来。 季景西往后退了几步,对方刚好滚到他脚边,大概是摔得不轻,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加上身形不便,竟是半晌没能从地上起来。 一道声音从楼上传来,带着森然怒意,“死胖子,给爷听好了,今儿爷要不把你打到跪地喊爹,爷就不叫陈霈之!区区一个妾养的,谁给你的狗胆子敢这般放肆!” 这声音…… 季景西眉毛一抖,抬头,果不其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一身锦衣,带伤的脸上冷霜密布,周遭杀气四溢,一双虎目恶狠狠瞪着地上的人,伸出去的脚堪堪收回。显然,正是这一脚把人从楼上踹下来的。 而在他身边,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两个面容略有相似的青年,正是陈宽、陈洛两堂兄弟。这其中,陈宽捂着肩膀,陈洛更是鬓发散乱,身上有不少带血的伤势。 “我呸!” 地上的胖子狠狠吐出嘴里的血水,人摇摇晃晃地试图爬起来,试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索性坐着不起来,指着上头人大骂,“陈泽,老子跟你势不两立!什么破壁玩意,一家子丧门星还敢嚣张!老子就说你陈家女人克寡之命怎么了?不仅是你妹妹,你们陈家各个都是丧门星!敢迎天煞孤星进门,迟早全家完蛋!” “你再说一句?!”陈泽气得双眸充血。 “我就说了怎么着?你打伤小爷在先,爷定要你连本带利还回来!就凭你敢对我对手,信不信我让我爹抄了你们全家?!人呢?来人,给本少爷往死里打!打死算我的!” 我踏马先打死你! 季景西脸色铁青,忍不住一脚踹上对方后心,“闭嘴,你算什么东西!” 裴瀚正骂得起劲,完全没注意身后站着的是谁,还以为是裴家下人,措不及防被踹翻在地,气得整个人都要疯,二话不说拾起地上的一把刀,看也不看便猛地往后挥砍过来,明显是要把对他不敬之人就地处决。 “小心!”一条手臂堪堪横挡在季景西身前,只听布帛撕裂之声乍响,刀刃在对方胳膊上倏然划过一道伤。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听说了此地闹剧而特意赶来的裴青。 裴瀚微微一愣,下一秒,手腕猛地传来剧痛,咣当一声,刀应声落地。众人眼前飞出一道绚烂的血花,安静之中,裴瀚捂着手腕惨叫出声! “放肆!”无风一脚把人踹飞出去,而旁边的无霜则面无表情地收回匕首,凉凉望向远处嚎叫的青年——方才一刀,对方的手已经被他废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楼上的陈泽怔住。待看清来人,脸色顿时五彩斑斓,“……景西,你怎么来了?还有子玉,你怎么也……” 裴青脸色煞白地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不语,而季景西神色已彻底沉下来,眼中杀气一掠而过,怒火奇迹般地压了下来,没有立即答话,而是先去看裴青的伤势。 “你冲出来都不过脑子的?这个废物怎么可能伤到我!”他嘴上没好气地说着,令无风去唤郎中,同时从怀里摸出随身带着的冰肌膏。 裴青苦笑,“这不还是没挡全嘛。” 方才他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事情本来已经足够糟了,他根本不敢想裴瀚若是伤到季景西,裴家的下场会是什么。 可惜他虽反应快,却还是不及裴瀚那下意识的一刀。确切的说,对方无意识挥过来的刀连离得最近的无风都没来得及阻止,虽然被挡下了主要伤害,但刀尖却还是划破了季景西的衣袖,在他手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 要知道裴瀚虽生的富态,但家学渊源,曾经也是学过剑术和粗浅功夫的,基础很是扎实,加上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敢想都不想就动手,方才那一下着实吓到不少人。若非如此,无霜也不会干脆下狠手,直接废了他的胳膊。 护主不利,他们这几个暗卫几乎可以以命抵罪了。 此时裴瀚也终于从剧痛中缓过来一口气,看清了来人,眼睛蓦地瞪大,冷汗瞬间便浸透了后背,连痛呼声都条件反射地咽了回去,仿佛被捏住了脖子的鸡崽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方才做了什么? 他对季景西挥刀了??? 杀了陈泽都敢担着的裴家二少爷,这一刻耳边仿佛响起了丧钟之声,整个人抖得如同打摆子——那是来自多年前,名叫季景西的混世魔王给他留下的深深阴影。 想到当年对方二话不说就把人往城墙上挂的壮举,裴瀚怂了,怕了,恨不得当场消失。 安顿下裴青,季景西面无表情地转过来,冷冷扫了一圈周遭的狼藉,目光在陈泽与裴瀚这两个始作俑者身上转了几圈,停在了前者身上。 陈泽条件反射地咽了咽嗓,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原以为季景西会对他说点什么,然而对方只是冷冷看了他一会,便移开了目光,转而一动不动地望向另一边的裴瀚。 陈泽顿时松了口气,听季景西声音轻飘地开口说道,“裴二,你方才说谁是天煞孤星,再说一遍让本世子听听?” 裴瀚脸色惨白,暗恨自己嘴快。 “好大的口气啊。”红衣青年缓步走到他面前,俯身,蓦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本世子倒是不知,你齐孝侯府何时能说抄家就抄家,说杀人就杀人。怎么,这天下改姓裴了?” “小、小王爷……”裴瀚脸色苍白如纸,明知眼前这个人武力上完全不是自己对手,骨子里的惧怕却还是令他不由自主抖成筛子。 季景西嫌弃地丢开他,目光在自己被划伤的手臂上扫过,“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亲王世子,裴瀚,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裴瀚蓦地瞪大眼睛。 当袁铮带着禁卫军踏进明月楼时,季景西的话音刚刚落地,闻言,袁少将军本就沉着的脸更是难看,煞气汹汹开口,“谁要刺杀亲王世子?” 众人纷纷望过去。 “来了啊。”季景西敷衍地招了招手。 袁铮点点头,环视一圈,目光在陈家堂兄弟三人与裴瀚、裴青身上停留片刻,冷声下令,“将闹事者压下去。” “是!”一众禁卫军齐声喝道。 兵卒们沉默上前,不由分说将裴家一众与陈家一众控制,不给对方任何解释的机会,连同裴瀚、陈泽等人一道押解。陈泽心下不好,眉头紧皱,陈宽略带慌乱地望向自家不知为何沉默不语的大哥,而陈洛则挣扎反抗起来,“等一等,这怎么回事?为何要带走我们?”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 那厢,被制住的裴青尚且还能保持镇定,裴瀚却忍不住色厉内荏地大呼大喝起来,见无用处,又开始向季景西求饶。袁铮被吵得头疼,索性一手刀下去直接把人劈晕。 扫过受伤的裴青和眉头紧锁的陈泽,少将军面色微缓,“莫忧,只是让你们冷静一二。” 裴青沉默地点头,陈泽抬头看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红衣青年。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眸光深沉而淡漠,良久才在对方的期待中开了尊口,“又没打算让你赔银子,看我作甚。” 没头没尾一句话,陈泽却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他尴尬地扯了扯唇角,神色复杂地道了声谢,转身顺从地跟着禁卫军走了。 京兆衙门的牢狱里久违地迎来了尊贵的客人,又是陈家少主又是裴小侯爷的,囊括了如今盛京最顶尖的两大豪门世族,可谓蓬荜生辉了。 面对袁少将军丢来的烫手山芋,京兆尹差点哭出来,可任凭他如何苦求,袁少将军都只是一句话:关他们两日。 京兆尹就差抱着他大腿哭了,好说歹说才总算从对方嘴里撬出一句话来:若有人施压,便说是燕亲王的意思。 听到这个答案,京兆顿时再无压力,二话不说应下来,笑嘻嘻地道了声“您放心”。 明月楼恢复了安静,季景西却不怎么开心。他并未随着袁铮等人离开,而是依旧留在楼里,随意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虚空发呆。 好一会,他忽然道,“冯林人呢,不是说在这儿?” 从头到尾都不敢出声的季琳慌张地四处张望,却没瞧见冯林的影子,一旁无泽回道,“冯二少爷在二楼厢房,人晕过去了。” 季景西皱了皱眉。 “应是混乱中不甚被人打晕的。”无泽道,“至于是哪一方还说不准。主子需要的话,属下去将他叫醒。” “……算了。”季景西摆手,“通知冯家人把他领走,打探清楚他先前是哪一方的。” 无泽领命而下。 “兄、兄长……”看完了全程的季琳这会还觉得后怕,战战兢兢地开口,“幽梦姑娘也伤着呢,是她让我寻你来的……” 季景西瞥他一眼,“又如何?” 季琳声音越来越小,“她好像挺想见您的……” 季景西不耐地抿了抿唇,“关我屁事。” 季琳:“……” 瞥了尴尬无比的二少爷一眼,无风出声解围,“主子,先让属下为您包扎伤口。” “……”季景西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也被裴瀚那个蠢逼划伤了。嫌弃地瞥了一眼手臂上的伤,伤口不深,却还在冒血珠子。 他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顿了顿,忽然来了精神,“本世子受伤了!” 无风一怔,“……对。” “冰肌膏方才给了裴子玉。”季景西抬头看他。 “……是的。” “唉。”红衣青年叹气,“那可是本世子最后一瓶冰肌膏。” 几人面面相觑,安静中,无风福至心灵地锤了下手心,“属下记得县君那里还有一瓶。” 话音落,只见自家主子一脸“孺子可教”地望过来,“你说的对。没办法了,本世子勉为其难走一趟。” 无风:“……” …… 一刻钟后,锦墨阁绿植茂密的庭院里,一红一白两道身影面面相觑。 成功翻墙而入、却恰好被看到了翻墙全程的红衣青年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晒太阳呢。” 杨缱默默看了一眼被绿荫笼罩的周围,决定不去拆穿他明显转移话题的尴尬说辞,忍着笑放下手中的书,“嗯,晒着呢。” 季景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挠挠脸,难得不知该怎么接话。不经意瞧见对方揶揄的模样,知道自己今儿是丢脸丢定了,索性破罐破摔,胳膊往对方面前一戳,板着脸正经道,“来找你借冰肌膏,我受伤了。” 杨缱眉心一蹙,拉过对方手腕,将衣袖捋起来,不深不浅的刀伤顿时毫无遮拦地撞进眼里。 倏地变了脸,少女沉默一瞬,吩咐玲珑去寻府上荣养的钟太医,同时严肃开口,“刀伤!发生何事了?你与人动手了?跟着你的暗卫呢,怎么回事,身手已经差到连人都护不住了?!” 有些人便是这样,平日不生气则以,一旦动怒,气势惊人。面对严厉望过来的杨缱,无风无霜齐刷刷单膝跪下,“县君恕罪,是我等护主不利。” “嗨呀,也不怪他们。”季景西总算摆脱了尴尬,意识到心上人正在心疼自己,开心得心中小人都在狂欢,面上也一改先前的深沉,笑嘻嘻地反手拉住她,“当时事发突然,不过你知道我的,向来有仇当场就报啦。” “你还笑!”杨缱气不打一处来,“既受伤,怎不第一时间处理伤势?你知不知外伤若不及时处理很容易出问题的!” 居然被训了! 景小王爷委屈地撇嘴,“那会不是还有旁的事嘛。你看,我这不是事一完就立刻来找你了……” “……”一腔怒火硬是被他戳破,杨缱又好气又好笑,“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季景西眨眨眼,“谁说的,瞧见你我就不疼,这可是神丹妙药。” ……你能不能闭嘴? 杨缱控制不住地羞红了耳尖,没好气地嗔他一眼,手上却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衣袖整整齐齐卷好,“你与谁动手了?” “这回真不是我。”季景西难得乖巧,有问答问,“霈之同裴瀚在明月楼打起来,我是去拦架的,不小心被裴瀚那个蠢货误伤。” 信息量好大! 杨缱一言难尽地望他,“裴瀚伤的你?” “是不是很憋屈?”季景西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脸,闷闷不乐地撇嘴,“我也很气。这简直是小爷生平最耻辱的瞬间之一了。要不是顾忌着裴子玉替我挡了一下,这会齐孝侯府已经能升白幡了。” “子玉哥哥还替你挡了一下?!”杨缱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这就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景小王爷神色复杂。 杨缱微微一愣,“你是说,子玉哥哥是故意的?” 季景西深沉一叹,“也可能是因为本世子魅力太大,这天下没人舍得我受伤。” 杨缱:“……” 你还是闭嘴。 第139章 唇亡齿寒 谁都没想到, 向来长袖善舞的京兆尹此次竟摇身一变, 从墙头草变成了底气十足的铁面判官,无论是裴家也好,陈家也好, 谁来都没答应放人,哪怕齐孝侯裴坚与陈家家主陈文亲自前来都没能将人从牢里捞出来。 不少人都在暗暗看京兆的笑话,猜他何时会服软。出乎意料的是, 这位居然顶住了压力。 事实上,京兆尹的想法颇为简单。官大一阶压死人, 别的不说,燕亲王总比裴陈二家的家主面子大?再说他虽只是京兆尹, 但也出身贵重之家, 谁还不是世家子了?怕你们个球。 事情很快像长了翅膀的鸟传入勤政殿, 京兆尹奉命前来回话时,燕亲王刚巧也被他皇兄拉来议事。面对老皇帝疑惑的目光, 无辜的燕亲王很快便意识到这是自家儿子在坑爹,硬生生咽下一口老血,也不辩驳, 发挥了自己毕生的演技,默默将这口锅背了下来。 “皇弟为何要为难几个小辈?”老皇帝有些不高兴。 季英:我怎么知道我为何要“为难”他们…… 他绷着脸不语,周身弥漫着低气压, 倒是巧合地给京兆造成了误会。后者连忙解释道, “回皇上, 也不怪王爷如此气愤, 裴、陈二家的小郎君一言不合动手,不仅砸了明月楼,裴二郎还持刀刺伤了前去劝和的景小王爷,因而……” 话没说完皇帝便沉了脸,“你说什么?” 同样震惊的燕亲王:再说一遍,你说裴二那个蠢货刺伤了谁? “成何体统!”又听了一遍京兆尹的复述,皇帝怒而拍案,“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他转向自家兄弟,“景西伤势可严重?” 季英紧咬牙关才没露出震怒之色,鉴于他对此事也一无所知,只好睁眼说瞎话,“免不得要将养几日。” 老皇帝气得不轻,被这群人闹得完全没了议事的心情,发了一通火,良久才疲惫地摆手,“此事朕知了,下去。” 京兆尹犹豫道,“齐孝侯与陈大人那边……” “让他们闹。”老皇帝阴沉着脸,“纵儿行凶,合该让他们受些苦头!” 有御口圣意撑腰,从皇宫出来后的京兆尹腰板挺得更直了——看看,不是本官不放人,谁让你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 而季英的反应则更为迅速,前脚送走京兆,后脚便“为儿撑腰”,请旨坐实了裴瀚刺伤亲王世子、扰乱京城治安的罪名,接着没等焦头烂额的裴陈二家有所动作,一道圣旨便先踹开了两家大门,斥责裴坚、陈文教子无方,裴瀚这个罪魁祸首更是连蒙荫的官职也被撸了下来。 至于陈泽、陈宽和陈洛,由于这兄弟仨是被动闹事,倒是比裴瀚罚得轻些。然陈泽身为未来陈氏之主,陈宽乃本届大考榜眼,陈洛又贵为未来驸马,有此一事,名声俱受损不少,陈宽这个可怜孩子更是连好不容易活动好的京畿重县县令一职都打了水漂,皇家一道任命书下来,直接被分配到了偏远穷苦的西南,莫说晋升难,连今后的考评都受影响。 狱中得知此事的陈宽当场就晕了过去。 这还远远不够燕亲王消气。回到府中后,他又唤人前来仔细问明事情经过,一听是季琳将景西拉去了明月楼,气得想打儿子,若非季景西及时赶到,拦下了人,说不得季琳就要受他生平第一顿来自父亲的“疼”爱了。 季琳快被他老子吓死了,心里又难过又复杂。难过的是父亲训斥他,复杂的是这么多年来父王都当他是透明人,如今终于入了眼,却还是因为大哥。 他政治敏感度不高,确切的说没人教过他这些。好在他也并非愚笨之人,经父兄提点,总算明白自家父王在气什么:很明显,他被当筏子了。 裴瀚同陈家兄弟打起来,关他何事?偏生就有人以“明月楼是他兄长的地盘”为由,硬将他拉下了水不说,自己还蠢蠢地真跑回府里喊人…… 季景西是何身份?那可是燕亲王府未来的主人,如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宗正卿!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场,这件事都能同他扯上干系。 这若放在外人眼里会作何感想? 裴氏与陈氏世族内斗,燕亲王府是想趁机站一波队?还是说,皇家的人也要在此事里掺一脚? 乱,太乱了。 以季琳的小脑袋瓜根本捋不清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他只知道他大哥季景西反应是真的快,未免接下来继续被牵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两家一起得罪。这般看似熊的做法,反而将燕亲王府彻底摘了出去。 这就是兄弟之间的差距了,论胆量魄力,他远不及对方。 老子在书房里教训儿子,做母亲的焉能不担心?冯侧妃生怕儿子真被他父亲一顿教训,心疼焦急的同时也怨上了拉季琳去明月楼鬼混的外甥冯林。但更多的不满却还是针对对季景西。凭什么琳儿要为他的受伤负责?王爷这个做父亲的,也太偏心了些,明明都是他的儿子,亲疏之别却大过云泥。 说到底,他还是看不上他们母子。 想到这里,冯侧妃脸上的悲戚之色越发掩不住。 王府里的几个主子皆是满怀心事,唯独季景西还算平静。有心上人先前的安慰心疼加持,这位爷满胸腔都是无所畏惧。 他怕齐孝侯和陈文?开玩笑,别人怕他还差不多。 只是终究有些意难平,不为别的,只为裴青当时挡在他身前的惊人举动。 “裴子玉啊裴子玉,你真是……何苦呢。”季景西低低叹息。 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归根结底会归为两大家族的撕逼。可惜在世人眼里,裴瀚尽管出身世族,却是一届庶子,如何能与光风霁月、前途远大的陈家三兄弟相提并论?虽因燕亲王的动怒,裴家看似输了一城,但认真算起来,却是陈家损失更惨重。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儿子被季景西送进大牢,齐孝侯府不找燕亲王说理求情,反倒反咬一口,硬将此事归结于陈家。裴青被刺伤他不闻不问,裴瀚不过蹲个牢房,他几乎要闹翻了天,甚至差点集结府中侍卫强闯京兆府! 裴氏族人哪能眼看他闯下弥天大祸,几个族老齐齐出动,硬是将人死死摁在府里不得动弹。可他们顾得上裴坚,却不顾上裴坚的爱妾月夫人。 这位月夫人自打失去小儿子裴玏,性子就越发偏激,如今裴瀚被关,丈夫又被族人阻拦,一怒之下索性带着家丁打上陈府大门,不仅命人在门口用各种粗言滥语大骂陈家一众,更是将陈六娘子“克夫”一说大肆宣扬,好似裴瀚今日所受之罪,皆是因为有这么个丧门星未婚妻的缘故。 这哪像是一个世族的作风啊,简直就是市井泼妇的风格!人们看戏之于,也纷纷议论起了世家的风仪涵养,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若其他世家子知道此事,恐怕要把头摇掉下来:别!千万别!那泼妇不是出身世族啊!别以偏概全,我们还是很有修养的好不好! 陈家上下简直气疯了,陈文气得直哆嗦,陈宽、陈六娘的父母更是彻底恨上了裴瀚与月夫人,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他们陈家三房容易吗?先是女儿无缘无故背上了克寡之命,再是儿子大好前程被毁,一切皆因齐孝侯府! 本就备受打击的陈家三房夫人病情加重,陈六小姐更是不忍受辱,选择了跳水轻生,若非发现及时,说不得已是一命呜呼,可虽然人被救上来,到底也落了病根。 陈三爷一夜之间两鬓生华发,越想越悲愤,心一横,直接长跪在了自家大哥书房门前。 “大哥,您还要忍到何时?难道真要看弟弟一家撞死在祖祠大门上,以死明志吗!!” 死寂的书房里,陈文双眸布满血丝,拳头紧握,目光死死盯着书案前摊开的三片丝帛,上面正是前一日温子青所赠锦囊里的卜算之语。 【姻缘寡淡,官途不畅,一生多舛,不得善终。】 大凶! 陈氏三子,陈泽、陈宽、陈洛,八字命格皆是大凶之相,而这并非他们一出生就有的气运。可不知何时,气运变了,不幸之事一桩接一桩,直到现在都没个尽头。 天知道陈文看到锦囊里的八字批命时有多震惊。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大门蓦地从内打开,陈氏家主从内而出,气势惊人。 他扶起一夜苍老的兄弟,定定望进对方眼中,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站好。” 陈三老爷面容哀泣,却仍秉承一身风骨,尽量挺直了脊梁。 “我江右陈氏,传承八百年不衰,荣光依旧,门庭不倒!”陈文缓缓开口,眸光凶厉而坚定,“士可杀不可辱!自今日起,与那宵小势不两立!” 陈三老爷双唇不住颤抖,死死握着兄长的手,堂堂七尺男儿,终是在这一刻流下泪来。 世族自立于世,家道可以衰落,钱帛可以穷尽,人丁可以凋零,唯有声誉,致死不能损。裴家已经踩到了陈氏的底线,而惹怒一个古老家族的后果,便是对方的致命反扑! 当事情传入信国公杨霖耳中时,距离裴青、陈泽等人被关已过了一夜。这位大佬知道此事的方式也很是清奇,不是从他人口中道听途说,而是亲眼见证了一场小朝会上的大打出手。 这场小朝会,可以说是这么多年来最精彩的一场戏了,其生出的影响,几乎足以和十年前王谢出事时相提并论。 久不上朝的齐孝侯裴坚破天荒上朝议事,这便也罢,他居然还亲身下场与陈文对撕起来。两人你来我往,咬着对方的把柄往死里戳,一个攻讦江右陈氏在江南私吞百姓田产,一个则举报裴氏豢养私兵;这厢说陈家朝堂上结党营私,那厢言裴家在往年赈灾中欺上瞒下……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一出口便能让整个朝堂哗然的大事。 整场朝会都在两方互相撕逼、其他吃瓜群众震惊哗然的背景音里进行,原本众人还在兴致勃勃地看戏,可到后来,不少人都笑不出来了。 原因无他,官场上混的,鲜少能从一而终干干净净,陈裴两家撕破脸了不假,可他们破釜沉舟要搞死对方的行为,却烧到旁人了啊! 就拿屯田这事来说,世族家大业大,土地田产众多,保不齐就有那么几亩的来历有问题,就算治下再严格,那也经不住有心人往上几代追溯不是?谁家还没出过几个坏苗子黑心人?江右陈氏有问题,别家也不见得多干净啊! 再说豢养私兵,这也是笔算不清的糊涂账。前朝末期,天下大乱,谁家还没养些部曲了?便不是要争霸天下,也是为了保护家族。而这些部曲到了现在就变成了府上的私兵,皇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各家私兵数量不多,也就不计较。可这数量只是个大数,真精确到一个个的人头,没几个能达标的。别说裴家,就连信国公府的侍卫数量就不少,这些年一直在过界的边缘疯狂试探。 朝堂到底还是世族背景居多,任凭陈文裴坚两人闹下去,大家就都等着全军覆没。众人当然不能能眼睁睁看他们发疯乱咬,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语加入了战争。 最后,就演变为了全武行。 老皇帝在小朝会上气得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发怒横扫了面前的几案。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眼看陛下起了杀心,底下的臣子这才都找回理智,开始试图补救。 可皇帝给他们这个机会了吗? 没有。 他宣布退朝了。 这下,所有人心里都有点慌了。 好不容易下了朝,回到家,坐到自家绿意盎然的庭院里,感受着春风微微拂面,远处传来女儿抚琴邈邈之声,杨霖只觉自己整个身心都舒坦了。 朝堂上吵了那么长时间,他光是听着,耳朵都觉得疼。如今终于得了清静,杨相公恨不得就这么在院子里瘫到地老天荒。 可惜也就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没多久府上便有同僚拜访。这些同僚都是与杨霖交好的,算是他这一派的嫡系,众人就着陈裴二家撕逼牵出的一系列糊涂事在书房谈话直至日暮才散。 送走了同僚,杨霖转头便把几个儿子和女儿提溜了过来。 “都说说,你们是何想法。”信国公疲惫地揉着眉心。 杨家几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大哥杨绪尘。后者不急不缓地吹了吹盏面,慢悠悠地开了口,“裴家要完。” 杨霖默默瞥他一眼。 用你说? 不动如山地收下了自家父亲的嫌弃,杨绪尘继续道,“不过终究是顶级世族,牵一发动全身,父亲要早做准备。” 杨霖淡淡应了一声。 绪丰、绪冉和杨缱三人面面相觑,绪冉不确定道,“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裴家说白了是自己烂了根,同当年王谢的陷落差了不知多少个段位,又非犯了什么抄家灭族之祸,说倒就能倒了?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呢。 “严不严重,就得看裴家如何取舍了。”杨霖终于开口。 杨绪尘点头,“若能壮士断腕,倒也还有一线生机。不过,裴家就此退出顶级世族一列已是铁板钉钉了。” 壮士断腕……杨绪丰面上闪过难以言喻的表情,“大哥这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裴家要放弃齐孝侯一系?” 杨绪尘淡定地喝着茶,不语。 杨绪丰只好求解自家父亲。 ……结果杨霖也默默低头喝茶。 还能不能好好讨论啦?! 绪丰抽了抽嘴角。 相比杨绪丰的置身事外,杨缱和杨绪冉的感受则更复杂。原因无他,裴青是他们多年好友,眼看对方前路渺茫,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意。 “就没别的法子了?”杨缱不忍,“子玉哥哥这么多年委屈难道白受了吗?” 杨霖掀起眼皮看自家闺女,“此事,咱们不出面。” 杨缱:“……”那我们坐在这里讨论什么? 杨绪尘揉了揉她的头,“阿离可知,陈裴二家争斗,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当然是两家都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杨缱认真看他。 “我朝传承至今,顶级世族十不存一。皇上如今虽求稳,但也不介意吃下送到嘴边的大餐,若能借此机会,不大动干戈便收拾二者,怕是做梦都能笑醒。顶级世族于我信国公府而言,相当于一道屏障,裴陈二家若败了,我杨家,岌岌可危。” 王谢温杨,越顾裴陈,是天下最顶级的八个大家族。王谢已经倒了,曲宁温氏跳脱红尘之外,越氏因当年借着王谢出事而全族倾巢而出支持三皇子,被皇上收拾得元气大伤,为求自保而退缩姑苏祖地,剩下能在盛京立足的,就只剩下杨家,裴家和陈家了。 若裴陈两家因世族内斗而败落,那么可想而知,弘农杨氏接下来独木难支,处境会更艰难。 唇亡齿寒,就是这个意思。 老皇帝可不是什么善类,当年如何收拾王谢,现在就能如何收拾裴陈。他是想在权力更迭的紧要时刻力求平稳,但人都是有野心的,皇帝也不例外。 在位期间一下收拾了四个顶级世族,这是何等壮阔骄人的战绩!换做任何一个掌权者都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更别说这其中多少还牵扯了些党争。 江右陈氏立场如何,暂时还看不出来,但至少是不亲皇室的。至于裴家,这么多年来虽然一直对季氏皇族亲近友善,可他们到底是亲近太子,还是亲近皇帝,这就仁者见仁了。 隐隐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杨缱的面色也凝重起来。杨霖见状,终于抛出了他的真正态度,“陛下想求稳,做臣子的,当为君分忧。” 杨家兄妹交换了个眼神。 “父亲要插手?”杨绪丰惊讶,“儿子还以为,大哥说让父亲尽早准备,是为了不被牵连。” “这是其一。”杨霖淡淡道,“想要更长远地求稳,还需做的更多。” 几人默默在心里思考着父亲这话的含义,杨绪尘指尖习惯性地点着几案,忽然说了句看似无关紧要之语,“听说季景西受伤了?” ……欸? 几个大男人齐刷刷望向杨缱,小姑娘顿时被父兄看得脸红到耳根,“看我做什么!” “他伤势如何,阿离不是最清楚?”杨霖扬眉,“难道前日翻墙而入的人不是那小子?” 杨缱:“……” “虽是皮外伤,但多亏有裴家小子挡刀,应该伤得不重。”杨霖意有所指,“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杨缱:“……” 跟我说这个干嘛啦! 第140章 我知 四月二十八, 春意浓, 宜出行。 熹微晨光之中,一辆马车低调地从城门驶出,赶车的小厮困顿地揉着眼睛, 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主, 咱们是不是出来的太早了?” 城门方开, 一车一马,一主一仆,孤孤单单, 凄凄凉凉……关键是这个时辰,定无人相送。 太惨了。 明知他话里有话, 马车里闭眼小憩的青年却仍一本正经答,“不早, 日落前需得赶到凤凰镇落脚。今夜有雨,不易露宿。” 小厮唉声叹气, “此一去必要大半年之久, 您都没向友人道别呢。” “不必。”青年沉玉般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 清醒又冷冽。 可旁人未必这么觉得啊。小厮惋惜地嘟囔,“今儿是那位县君的大日子呢……” 车里人沉默片刻,语气淡淡, “她不是那等在意凡俗礼节之人。” 小厮咧咧嘴, 驱赶着马儿走上官道, 极目远眺, 长亭渐渐进入视线。待认真看了几眼, 小厮面上忽然一乐,“咦,少主,还真有人相送啊。” …… 长亭前,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严肃挺拔地站在阶上,脚边放着行囊,手上抱着一方木匣,目光落在逐渐驰来的马车上。他已经在此站了一个通宵,眼看着要等的人终于出现,精神一震。 马车在长亭前停下,车帘掀开,白衣赛雪的身影显露。小少年下意识绷直了腰,在对方波澜不惊的视线内抬步迎了上去。 “国师大人安好。”少年在马车前站定,将手中的木匣递出去,“小子奉命在此等候,将此物转交于您,愿您此去一路平安。” 白衣青年下了车,定定打量他几眼,接过木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方墨血玉的小印。走笔游龙的一“缱”字,每一寸铁画银钩的笔锋都分外熟悉,毫无疑问此字出自那位天纵之才——他的小叔叔温解意之手。 沉默地又看了几眼章印,他合上木匣,抬眸,语气极为肯定,“你姓王。” 小少年愣了愣,想到眼前这位是温家少主,心中的惊讶转为淡定,“小子名曰王睿,明城县君乃睿的表姐。” “她让你来的?”温子青平静道。 子归以为他误会自家姐姐轻待,试图解释,“今日是家姐以‘代夫子’身份讲学的第一日,实在无法脱身,还请您莫怪。她言此前已与您道过别,不来相送也无妨……” 赶车的小厮听到这里,讶异地抬头——果真县君与自家少主心有灵犀,居然连这都想到一起了。 想到方才刚说过类似的话,温子青嘴角微微上扬,“嗯。” 王睿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目光下意识落在对方身后,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一车一马一仆从,诧异,“大人这般……是否太过轻车简从了?” 温少主摇摇头,“足矣。” 他的目光从小少年脸上移到了他背上的行囊,眉目轻蹙,后者顿时局促起来,尴尬开口,“睿听闻国师大人要去漠北,可否带上睿?我从小长在北境府,很是熟悉那边,国师想必用得上。我听姐姐说了……有我陪同,您想说服家中长辈回京,想来会更容易些……” 他越说越小声,在温子青严厉的目光里越发无所遁形。 “她可知你这般自作主张?”温子青冷冷发问。 子归摇头,“睿只是想为姐姐分忧……她定不赞同我回去,但她在为我打算,睿何尝不想她别太累?国师大人,不,温少主,子青哥哥,”他抬起头,无比期盼地望过去,“看在姐姐的份上,带上我,我能帮您,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不行。”温子青想都不想便拒绝,“她曾言,已为你寻良师,不日便要入军营。你是在枉费她的苦心。” “军营何时都能去,可漠北遥远,再回不知何年何月!”小少年急,“大人,我……” “你该回了。”温子青打断他。 “可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温子青已转身上车。随着一声“走”,马车再次动起来,子归慌张不已,想追赶,然而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只觉肩上一痛,身体忽然不受控地僵住。 对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径直走了,小少年瞪大眼睛,眼看马车越走越远,逐渐化为官道远处的一粒零星黑点,碍于动弹不得,心中期望渐渐下沉,最后只能委屈地耷拉下嘴角。 是谁说这有用的? 谁说国师不会拒绝任何对姐姐好的提议来着? 冉哥你个大骗子! …… “阿嚏!” 杨绪冉揉了揉鼻子。 “嘘——”旁边人警告地睨他一眼,低若蚊蝇的气声里带着责备,“小声点!别被发现了!” 杨绪冉没好气地翻白眼,刚想说什么,鼻子一痒,又一个喷嚏。 “嗨呀杨绪冉你有完没完!”红衣青年气得想打人,顾忌着自己正藏头藏尾地躲在花丛里,强忍着没发作。 “我又不是故意的!”杨三公子的声音隔着锦帕瓮声瓮气地传出来,“谁让你选的这破地方。” 季景西警告地瞪过来。 ……好好好,你赢。 杨绪冉哭笑不得地拱手认输,顺带默默唾弃了一把自己的冲动。 他就不该不小心瞧见这个人!这下好了,对方为了不暴露自己,干脆拖了他下水,不准随便现身也就罢了,还要像个白痴一起蹲在一大丛不知是哪个夫子种下的花里,傻兮兮地“窥视”自己每日都能见到的妹妹。 他为了今日,早早便向上峰告了假,如今看来,怕是要浪费了。 “表哥,咱们为何要偷偷摸摸的,磊落点不行吗?”同样蹲在花丛里的“三人组”之一——苏三小姐此时还没搞清楚状况,她完全是被牵连的——“尘世子就光明正大露面了啊。” 她看向不远处的信国公府世子,对方和他们前后脚到达这里,比起三人的狼狈,人家就敢直接寻了一处空位,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旁听。 此处距离杨缱授课之处只隔了一泊月湖,今日天气晴好,山长特意着人收拾了知春小筑用以这堂书法课,从他们藏身之处望过去,能将整个小筑一览无遗,眼力好如杨绪尘,甚至还能瞧见里面每个人纸上写的字。 杨缱今日看起来格外庄重,广袖翩然,长裙曳地,外罩南苑书房夫子特有的水墨山水羽纱,样式稍作修改,既不失原有风格,又符合其女子身份,乌发整洁利落地绾起,以金玉环钿为点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妆容大方而持重,严肃起来,几乎要让人忘了她的年纪。 用出门之前杨霖的话说,像个大人了。 “废话,能一样吗?”季景西没好气地撇嘴,压低了声答话,“杨绪尘是她兄长,当然能正大光明旁听!” 我也是她兄长啊……杨绪冉欲哭无泪。周遭这些花搞得他鼻子非常不舒服,季景西又不准他打喷嚏,可以说忍得很辛苦了。 苏夜还是一脸的状况外,“杨绪尘可以旁听,表哥你为何就得躲着?” 不忍看她这么懵逼,杨绪冉好心解惑,“因为阿离不准他来。” 苏夜:“……” “闭嘴。”真相被无情戳穿,景小王爷恼羞成怒。 他当然也想正大光明地当个旁听者……这可是他家阿离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一幕!若能亲眼见证,这辈子都值了好吗! 南苑已经几百年没有过如此年轻的夫子了,能以及笄之龄跻身大家,甚至得以受南苑书房之邀而为人师,单凭杨缱一人,弘农杨氏就算明天就落魄,也可凭此在文人士子中扬名三代而不愁! 可惜杨缱不准他露面…… 为何只有他被特殊待遇了? 好不甘心。 “……等等,阿离到老九身边去做什么?这个臭小子居然能得她亲自执笔解惑?!小爷我都不没这待遇!”季景西目瞪口呆地盯着对面小筑里纤细的身影,眼看她认真俯身纠正九皇子,气得整个人都要按捺不住,“臭小子皮痒了是!” “冷静,有话好说!”杨绪冉和苏夜一左一右拉住对方的胳膊,生怕他就这么冲过去,“那是你堂弟!亲的!” “放开我!”季景西挣扎。 “不行。”杨绪冉干脆施了巧劲将人压得死死的,“我可告诉你季景西,今日对阿离来说很重要,若是因为你而生出任何乱子,小心我以下犯上!” “就是就是,表哥你理智点!”苏夜也开口,“你这样,阿离会生气的。” 大抵是被这句话震住,季景西身子一僵,不动了。 两人顿时松了口气,苏夜揉着酸软的胳膊撇嘴,“我大概明白阿离不准你来的原因了……表哥你真是幼稚。” 杨绪冉不说话,却显然很赞同。 季景西很想反驳,看到两人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索性撩了衣摆席地而坐,“行,不现身,不露面,不惹事,小爷我今儿就在这安安静静等她,成了?满意了?只要她开心,本世子等多久都行。” 苏杨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突然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得劲。杨绪冉尴尬地望天,苏夜则抿着唇看过去,目光触及眼前人微垂的眼眸时,心软了。 她能看出季景西的不高兴,设身处地想一想,是她的话也不会高兴到哪。如此重要的时刻,心上人却不愿与他共享荣光,想必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失落的。 “算了。”苏夜豁出去般站起身,在两人骤然惊慌的目光里一把抓住季景西的手腕,“哥,咱们过去。” “做什么?”季景西下意识看了一眼湖对面,发现杨缱正背对他们,赶忙把人扯下来,“会被发现的,别闹。” “发现又如何?不过一堂课,还听不得看不得了?”苏夜憋气,“长这么大我都没见你委屈过自己,凭什么她杨缱就能让你伏低做小?季景西你给我起来!” 她试图把人拉起来,可男女气力上有着天然差距,不仅人没拉起来,反倒是被季景西重新拽了回去。前一刻还坐不住的人,这会反倒冷静了,“别胡闹。” “我没闹!你本就能堂堂正正坐到那边去。”苏夜生气。她在是杨缱的好友之前先是季景西的表妹,于情于理她这次都想站自家兄长。 季景西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蓦地笑起来,“怎么了这是,多大事啊,还掉金豆子?” 他越是洒脱坦荡,苏夜越是鼻酸,一旁的杨绪冉更是浑身不自在。 她哽着嗓,“你说呢。” 脑袋冷不防被人揉了两下,苏夜对上眼前的红衣青年,“我到那边去做什么?听夫子授课很无聊,对方是杨缱就更无聊了。再说了,她也会不自在。” “她她她,你就知道为她!”苏夜好气,“你什么身份的人,为她躲在这破地方委屈自己,就为她一句话?” “是啊。”季景西坦然。 苏夜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这没什么委屈,小夜。”他平静启口,一字一句落地成铁,砸得苏夜动弹不得,“我什么身份不重要,我心悦她,愿意听她的,这重要。她说我若在,会让她分心,所以我们就安静地待在这儿,不去扰她。懂了吗?” 少女红着眼圈不语。 “嗯?”季景西扬眉。 双唇微微翕动,苏夜半晌才闷声开口,“她今日之后就要扬名天下,你不想同她一起见证吗?” “想啊。”季景西好笑,“可我不是已经在了?” “……” 成功地将人安抚下来,季景西重新将目光投向对岸,“其实,我反倒觉得在这儿看着挺好的。你看,你爹、还有其他夫子们都在旁听,而杨绪尘代表信国公府,又是夫子们的得意门生,前来做个见证也算实至名归。我若是去了,反倒说不清楚,无端给她添烦扰。” 苏夜听着,心中不是滋味,却也知他说的是事实。可终究是难受的,只好掐了一把杨绪冉出气。后者被掐得倒吸冷气却不敢反抗,一边默默背下这口锅,一边分散注意力地望向对岸。 然而看着看着,就品出不对来了。 “呃……我大哥呢?” 他这一问,也惹得旁边两人下意识寻起来,还没等找出人,便只听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这呢。” 三人差点被吓得一头栽进湖里。 窸窸窣窣一阵手忙脚乱,三人稳住身形,回过头,进入眼帘的赫然是那个原本应该在知春小筑里旁听的青年。 后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冷冰冰的表情,犀利的目光从苏夜扫到杨绪冉,给了对方一个只可意会的警告眼神后,定在了中间红衣款款的俊美青年脸上。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季景西尴尬又紧张,几次想说点什么,却在对方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神里感到词穷,索性破罐破摔地盘腿一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 怎样,爷就是来了,又奈何? “大哥,”杨绪冉努力挤出个干瘪的笑来,“我……” “让你说话了?”尘世子一个眼神过去,杨绪冉默默收声。 定定地看了三人几眼,杨绪尘似是轻叹般开口,“走,阿离唤你们过去。” 季景西猛地睁大眼睛,倏然回头,湖对岸,杨缱的目光穿越淡薄的水汽与他对上,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 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季景西强迫自己收了视线,转过来轻曼一笑,“算了,本世子可不喜欢听夫子唠叨。” 杨绪尘沉默片刻,道,“七殿下、靖阳、斐然等人此时已过怀德堂,不时便至,小王爷可与那几位同行。” 季景西怔,而后反应过来,“人是你请来的?” “以防万一。”杨绪尘淡淡道。 “……” 原来眼前这个人已经料到他一定会来,为免多生事端,也为了少费口舌,索性邀了一群人来弱化他一旦现身的突兀感…… “行。”季景西果断拍拍屁股起身,“有心了,多谢。” 杨绪尘瞥他一眼,“不敢当,反正不是为了小王爷。” …… 当尘世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过蜿蜒回廊进入知春小筑时,不仅那些上课的学生们一个个兴奋地瞪大眼睛,苏山长与其他夫子们更是一脸“果然如此”。但转而一想,这些人俱都是杨缱的同窗,以南苑十八子素来对外留下的印象,他们前来旁听观礼,反倒理所应当。 杨缱对他们的到来有些惊讶,但并未忘了自己的身份,目光触及某一处时,藏于袖下的手微微握紧,接着,平静地朝众人淡笑着施了一礼。 苏山长与其他几个夫子都已对杨缱今日的表现有了足够评价,几人稍作商量后便决定先一步离场。其他人则都又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杨缱宣布今日的授课到此为止,知春小筑才一下热闹起来。 九皇子季瑢与杨绪南二话不说便一个往后跑一个往前,各自奔向自家兄姐。杨缱还在叮嘱玲珑与白露收拾笔墨,冷不防就听到一声激动的“阿姐”,刚回头,怀里就撞进了一个小炮弹。 “阿姐,你好厉害!”绪南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亮晶晶的眼里全是仰慕,“你以后就是小五的夫子,是南苑书房的夫子了!四姐,你怎么能这么棒!!” 杨缱被他撞得险些身形不稳,下意识扶住了人,刚要训他,绪南忽又放开手,笑着后退两步,正经站好,持学生礼,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老师。” 杨缱顿时一句话说不出,愣愣望着眼前小少年的发旋,少见地不知所措起来。她下意识抿紧了唇,抬眸看向后方,却见季瑢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拱手。 “学生谢过老师指点。” 有这两人带头,其他还未散去的学子们都站住脚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纷纷朝着杨缱所在的方向执礼。 一时间,整个知春小筑静得出奇,只剩春风穿堂而过,吹起湖面圈圈涟漪。 杨缱只觉自己的脊梁都僵住,说不出是什么奇怪的情绪,就这么从脚底板一路冲到头顶,又顺着四肢百骸回流到心房,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耳边轰鸣一片,除了自己几乎要冲破身躯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她。她看见了自家大哥的笑,三哥悄悄竖起的大拇指,同窗好友善意的鼓励,看到了那显眼的一抹红衣的主人平静的桃花眸。 杨缱奇异地跟着平静下来。 她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摆,执礼相回,声音沉静而清晰,“学至乎没而后止,不过切磋问学,以字会友罢,诸位请起。” …… “谦虚,知礼,敏而好学,大方得体,谨而信,善且仁,啧……”人群之中,季景西望着不远处进退有度的少女,毫不掩饰,“本世子眼光怎么能这么好。” 周围人齐刷刷回头,各个脸上都是一言难尽。 “怎么,哪说错了?” 季珏代表众人咬牙切齿,“没有!闭嘴!” 杨缱与学生道了别,远远走过来,觉得气氛哪里不对,“在说什么?” “说你真厉害!”靖阳一把上前抱住人,笑嘻嘻地打破尴尬,“开心吗?” 杨缱忍不住跟着笑出来。她终究不过十五岁,再老成也不过如此,面对熟悉的亲朋,眼底的光彩熠熠而出,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可惜老师和外祖看不到……若无他们悉心教导,哪有我今日。” “逝者已矣。”杨绪尘拍拍她的肩,“他们会你骄傲。” “好啦,今日可是值得庆祝的大日子,走走走,吃酒去,景西请客!”靖阳公主大咧咧地揽过杨缱往外走,后者哭笑不得,沉闷之气倒是一扫而空。 “为何是我?”季景西不满地开口。 “你私库最丰呗。”靖阳笑得贼兮兮,“亦或你想让皇姐大声再重复一遍你方才说过什么?” 杨缱愣,“说了什么?” “没什么。”季景西迅速接话。 其他人纷纷咳嗽的咳嗽,闷笑的闷笑,唯有季珏脸色不太好。他还无法融入这种“每个人都默认季景西心悦杨缱”的氛围,站住脚步勉强笑道,“宴,珏就不去了,宫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缱妹妹,再道一声恭喜。” “……我也不去了。”苏夜的兴致也不高。因着季景西,她还对杨缱有些心存芥蒂,但又着实为她感到高兴,自知这般矛盾的情绪一时半会消化不了,去了也是扫兴。 杨缱不是个对情绪多敏感的人,更不擅长处理复杂的情感,此时近距离察觉到对方的不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者我们改日?”孟斐然是最习惯调停这种尴尬的了,眼见季景西望向季珏的眼神冷下来,当即笑着开口,“授课可不是一日之功,缱妹妹想必也累得不轻。” 众人看杨缱,果不其然在她眼底瞧出了淡淡疲态。 宴是聚不起来了,但因着杨绪尘的邀请,几人都专程空出了一日,反正是回山,便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各自散去后,杨缱先是去拜见山长苏怀宁,之后又被几位夫子招去说话,花了半个多时辰才从师长处脱身,回到知春小筑。 “解脱了?”季景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衣摆一撩在旁边坐下。 “嗯……”杨缱双眼放空地盯着湖面发呆。她虽喜爱与人论学探讨,但师长们唠叨起来也是受不了的,这会满脑子都是长辈们的谆谆教导,挤得她脑仁疼。 她长叹一下,头一栽,将全身重量抵在了身边人肩上,“好累。” 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了一下,季景西一动不敢动地保持着姿势,生怕惊了人。好一会,他才试探着开口,“想不想吃春卷?” “想。”少女闭着眼答话,没力气计较太多,只想顺从心意的放纵。 季景西松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悄悄一摆,躲在暗处的无风抽着嘴角认命下去准备。 成功地把人揽进怀里,调整了个让杨缱舒坦待着的姿势,景小王爷的嘴角再次止不住地上扬,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乐得像只偷了腥的大猫,出口的语调却格外轻柔而安心,“睡一会?” 杨缱闷在他肩窝摇头,“脑袋里乱糟糟,疼。” “例如?” “温喻今日离京了。” 季景西微微一怔,“他离京了?去了何处?” “漠北。”杨缱闭着眼昏昏欲睡,“伤口还疼么?” 话题跳跃太快,季景西只好放弃多问,耐着性子答她,“好多了,不过皮外伤,快长好啦。” “那就好……”少女的声音渐弱,“季珩,我不是真心不想你来。” 季景西笑着轻拍她的后背,“我知。”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为他人传道授业解惑之人。”杨缱叹息,“我紧张得寝食难安,一想到你会在我目之所及处看着我,莫说讲学,连提笔写字都仿佛忘个干净……” “我知。”季景西无声发笑,胸膛一震一震,显然心上人千年难遇的坦白心声让他格外开怀。 “我出错了好几处。”少女很懊恼。 “……这个我倒是不知。” 两人沉默下来,也不知是谁噗嗤一声,却是都笑了。 好一会,杨缱笑容渐收,又道,“然后我就想,你既不在,我都还能出错,便是在了,又能错到哪呢。小王爷,你都不知你同小夜的争吵有多大声,而我偏巧耳力极好……” 季景西有点笑不出来了。 “阿离……”他控制不住地紧张,想解释,却被对方打断了话。 “她说的对。” 杨缱的声音再次转低,间隔了好一会才呢喃般开口,“我怎舍得你委屈自己……” 季景西猛地一顿,呼吸不自觉地滞住,许久,笑容再次漾出来。 “嗯……我知。” ———— 无风提着食盒返回知春小筑时,入眼便瞧见了眼前这一幕。 波光粼粼的湖水旁,木质围栏前,眉眼俊逸如天人的青年闲适而坐,背靠楹柱,红衣广袖铺地而散,水墨羽纱的少女被环在其中,乖巧地伏睡着,层叠曳地的绛色长裙与殷红锦衫交叠缠绕,像世间最艳丽的花卷中多了几笔水墨留白,美得令人几欲叹息。 他下意识停在了外沿。 “世子。”暗卫低低开口。 “嘘。”青年无声地在唇边竖起手指。 在他怀里,甜甜进入梦乡的少女轻轻攥紧了他的衣襟。 第141章 野望 弘农杨氏嫡女、明城县君杨缱成功被南苑书房认可, 成为其数百年来年纪最小的夫子一事,不过短短一日便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盛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时间朝野震动,不知多少人得知此事时下巴都险些惊掉下来,又不知有多少勋贵世族之家悄然行动起来,纷纷通过各种渠道打探消息的真假。 可还没等质疑之声响起,国子监南苑山长苏怀宁便正式出面昭告天下,与此同时,南苑书房所有夫子对杨缱胜任的联名评价也在山门前贴出。而那些名字, 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能令天下文人墨客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作为独立于朝堂之外、又在学术界有着超然地位的天下第一书院, 无论是择学子还选夫子, 南苑书房一旦确定人选,谁都不能撼动,便是连皇帝陛下本人都不会干涉,因而哪怕有再多人不愿看到这一结果, 杨缱成为南苑书房夫子一事都已铁板钉钉,再无相商之意。 可谓一实际千层浪,弘农杨氏与信国公府瞬间站在风头浪尖。 所有人都等着看杨家的反应, 然而出乎意料地,弘农杨氏低调至极, 除了普通地开了祖祠祭拜一番以外再无任何高调举动, 令许多人都感到不解—— 这等光宗耀祖之事, 哪怕是大摆一个月流水席都不失过分, 换做别家, 更是恨不得宣扬得天下人皆知,怎么到了弘农杨家,就这么简简单单就完了? 信国公府甚至连场宴会都没举办! 不过杨家想低调行事,事情的走向却并未如他们所愿。不到一日,上门求亲的冰人便几乎踏破了信国公府的门槛,更有许多参加过南苑筛考的前学子、如今朝堂的新鲜血液们自动自发地将筛考文试当日杨缱舌战群雄的言语编写成文,在文人学子中广为流传。甚至就连新科状元谢卓的状元府一日之内都接到了无数拜帖,无一不是在向他求让那幅明城县君亲笔所写的《明心帖》——这幅字,据传已被笔墨轩的拍卖会炒到了万两天价。 可惜谢府的主人谢彦之没有丝毫出让的意愿,当日便闭门谢客了。 信国公府随后也不堪其扰,与状元府一样谢绝了所有访客。 如此还不算完,市井间有关“谁才是盛京第一才女”的讨论很快盖过了前些日子裴陈二家的闹剧,成为了盛京城中最新鲜出炉的谈资,有关苏襄与杨缱的对比再次被老生常谈地翻了出来,尽管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人们却依然不厌其烦且兴致勃勃。 这一风声自打上次南苑筛考时便蠢蠢欲动,如今随着杨缱正式入南苑书房而彻底爆发,一时间街头巷尾都能听到人们的谈论之声。 此事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且不管在乎的那个人心中如何怄,信国公府这边倒是有志一同地没把这些闲谈琐事捅到杨缱面前。在他们看来,自家人当然是全天下最好的,用不着什么评选和虚名,更无需哪个泥腿子出身的“贵女”来垫脚,哪怕这个贵女文采的确出众,若无仲永之殇,将来必定能登堂入室,称一声诗文大家。 所以杨缱的小日子过得出乎意料的平静,除了去南苑书房授课以外,与往常无任何不同。 随着温子青离京,王子归小朋友拜师一事也被杨缱正式提上日程。为表诚意,她亲自带着弟弟造访了镇国将军府。 袁少将军对收下一个小徒弟并无抵触,简单测试了一番,对小弟子的资质还算满意。听说子归乃当年征西大将军王潇之子,袁铮虽惊讶,但很快又面露郑重之色。 武将之间虽争强好胜,却也惺惺相惜,镇国公府上下都对当年的征西军印象不错,对曾统领征西军的王潇更是赞赏有加,不用杨缱多说,袁铮也暗暗决定好好培养这个小徒弟。 “你父亲戎马一生,光明磊落,却倒在权谋诡计之下,大抵是他一生的遗憾。然即便如此,潇将军到死都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袁铮接过弟子的敬师茶,目光凌厉地望向自己面前跪着的少年,“你既选了这条路,当要记住,无论今后遇到任何绝境,都莫要堕了门楣。” “弟子明白。”王睿红着眼用力点头。 “明日起,你便去京畿大营报道。何时出师,我说了算。”说完,他抬眸望向一旁的杨缱,“缱妹可有异议?” 杨缱摇头,“你是他师父,如何教导,你决定就好。” 袁铮笑了笑,“放心,我既收下他,定会倾囊相授,来日还你一个合格的将领。” 杨缱也忍不住笑出来,“好呀。” 将两人送出府,袁铮看向眼前的少女,“子玉出狱,小孟约了景西与我去探望他,你可要同去?” 杨缱想了想,摇头,“不了,裴家……我不喜,帮我向子玉哥哥问好。” 袁铮颔首,“也好。近来京中风言碎语甚多,你多保重。国师大人离京,陈洛出狱,朝堂上有关护送粮草北上的人选也迟迟未定,想必靖阳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你若得空,去瞧瞧她也好,莫要让她冲动行事。” 提到靖阳公主,杨缱眼底略过几分担忧。她望向眼前朗朗如峰的青年,言语中不免关切,“铮哥,你不再争取一下?真要这么待在京里?” 袁铮愣了愣,洒然一笑,“无需担心,我自决定回京述职,便知要面对什么。这不是坏事。” 这当然不是坏事。京中需要一个漠北军少帅做“质子”,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漠北军同样也需要一段平稳的时日来恢复元气,袁铮便是维持这难得平衡的桥梁。 他是漠北军的少帅,是振国大将军袁穆的儿子,哪怕被困在京城这个囚笼里,那也是令北戎闻风丧胆的将军,是猛虎,是雄狮,是谁也不敢随意抹去他用血换来的大魏功臣。 他是值得被敬佩的。不仅是他,守卫着大魏国北境漫长国境线的十万漠北军都是值得被敬佩的,而这也是杨霖、乃至信国公府上下都自愿帮衬他一二的原因。因为他们曾经也有亲人在军中,尝过这些铮铮铁骨的将领被迫卷入朝廷权谋纷争是多么令人不甘的滋味。 他们生而属于沙场,哪怕最后马革裹尸。 “真想念漠北的黄沙戈壁。”朵朵白云下,静谧的庭院里,女子的语气里尽是寂寥,“在京里这么久,我骨头都要软了,羡慕温子青。” 在她身边,兀自摆着棋局的羸弱青年笑着开口,“还以为你会大骂他一顿。” “我骂了啊。”女子回头,认真地望着青年,“我此时此刻心里都还在飚脏话,你想听吗?保证没有重复的。” 并不太想。 青年放下棋子,无奈地转头,“靖阳。” “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女子抬手制止,“我如今耐性都被你们磨出来了,放心,不急。” 温子青离京,没带走的可不是只有子归,还有来自靖阳公主的无限怨念。杨绪尘对上眼前一脸平静的女子,知道再多的安慰对她来说都是废话,索性另起话头,“朝堂上快有结论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一两日你便要着手收拾行装。” 出自信国公府尘世子的话当然不可能是虚言,靖阳公主眼眸一亮,直起身,“真的?” 杨绪尘点点头,“不过既是护送粮草,东西送到,人还是要回来的。” “无妨。”靖阳面上终于露出笑来,“我知道自己能回漠北军的希望很渺茫,只是当初回京祝寿走得太急,许多事并未妥善安置。能借此机会回去一趟最好不过。” 好歹军中三年,靖阳公主虽算不得漠北军的核心,却也有着一批愿意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亲信。去岁寿宁节她匆匆回京,没想到一待就到来年四月。她在京中处处被动,也不乏是因为有所顾忌,若最后连漠北都没能回便要去他地领兵,这些年的努力便算是白费了。 “多亏杨伯伯从中斡旋,真不知该如何答谢。”靖阳叹。 杨绪尘面不改色,“信国公府缺长媳。” 靖阳:“……” 怎么回事,几日不见杨重安你是去季景西那里进修情话大全和厚脸皮了? “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靖阳公主一言难尽地看过来,而后突然一笑,“不过本宫喜欢。尘儿莫心急,你终究是本宫的人,逃不了的。本宫一日没驸马,你信国公府就一日不能有长媳。” 杨绪尘:“……” 怎么就忘了这人才是真正的厚脸皮…… 撩人不成反被调戏,尘世子耳根微红,低头咳了几声,“有准驸马的人,何来的底气?” 靖阳公主顿时翻了个白眼,“可别,如今陈家不知多后悔呢。” 提到她的亲事,杨绪尘微微皱眉,但好在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他重新执起棋,“陈家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已触及底线。若真与齐孝侯府斗起来,你难免要经受些非议。” 世族的底线是长久,而长久来自于一代一代子弟的维系。裴陈之争尚未全面展开,嫡系子弟就已经相继折在里头,这已是触及了一个大家族的根本。 裴家那边,裴青重伤的手臂未来不知是否影响握笔暂且不提,裴瀚却是硬生生被燕亲王府废了一条胳膊。当然原本还是有救的,被无霜折断的那只手若能得到及时救治,倒也不会留下遗症,可偏偏因为裴瀚不知死活对季景西出手,燕亲王一怒之下,硬是将人押在京兆尹府大狱多日,伤势被耽搁,估摸着是好不了了。 至于陈家,选择跳水轻生的三房六小姐据说虽然命保住了,身子骨却大不如前,莫说嫁人,就是好好养着都不一定能起身;而陈六小姐的嫡兄陈宽陈榜眼,经此一事名声有损,仕途前路毫无光明可言,再加上他尚未赴任就被耽搁这么久,原定的名额早已被旁人取代,即便最后选择外放,留给他的也只剩下贫瘠之地。 陈家嫡系三房可以说一下子就折进去了俩。 陈泽倒还好,他再不济也是江右陈氏下一任的家主,可陈洛就有点惨了:被未婚妻打脸、被东宫嫌弃,裴瀚甚至光天化日之下说他要娶的是个命硬的天煞孤星。退一万步,哪怕这个流言事关皇家公主而无人再敢言,陈氏族中难道就没有微词? 要知道,当初陈洛选择尚主,可是陈家二房自作主张,完全没与家族通气的。不然陈洛也不会舍近求远,不选陈泽而跑来找杨绪尘做男傧相——为何?当然是陈家对他不满。 “我倒是不知我何时成了天煞孤星了。”靖阳讽刺地开口,“此事从头至尾都透着股上不得台面的阴谋味儿,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杨绪尘看了她一眼,没开口。 “怎么,别说你到现在都没回过味来啊。” “没有证据之事,我从不断言。”尘世子摇头。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靖阳冷笑,“我那个好大哥,可真是小肚鸡肠。想拉拢人时倒是把陈洛奉为座上宾,一朝翻脸,立刻把人弃之如敝履。陈洛也是白痴,连被人当棋子算计了都不知,陈家如今上上下下,恐怕都要对他生出怨了。” 靖阳公主与陈洛的亲事黄了对谁最有好处? 她天生就是个将领,经漠北三年锤炼,更是优秀,皇帝不可能让她埋没了才华,还指望她顶替燕亲王的空缺,成为下一个手掌兵权的皇家子,所以她未来势必会领兵。 靖阳公主与太子季珪的仇是不可能化解了,又即将有江右陈氏做后盾,这样一来,她就不信季珪晚上还能睡安稳。 在靖阳看来,这件事若是出自东宫之手,就什么都能说通了。 季珪被宗正司打了五十板,又被皇上斥责,萎缩东宫至今不出,东宫一系近来在朝堂上低调至极,他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气。如若要报复她,选择她的亲事下手是再方便不过了,既绕过了她,又不至引人注意。 他深知他们的父皇一心想让她成亲,而江右陈氏,势力太大了,季珪怎么可能放任她有如此强的后盾?他拿陈氏开刀,若能黄了这桩亲事最好,黄不了,也要让陈氏伤筋动骨,很长时间里不可能成为她的助力。 怎么可能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喊出她季君瑶是天煞孤星?若无人授意,谁敢诋毁皇家公主?用出这个词的人,是逼着她这辈子都无法成亲嫁人啊! 在一国储君眼里,一个永远没有夫家的公主,哪怕手握兵权又有何惧?她的一切终究都还是皇家的,只要他登位,那就是他的。 “裴家多年亲近皇室,滴水不漏,不能仅凭此断定他们与太子亲近。”杨绪尘不得不告诫她。 靖阳翻了个白眼。 顿了顿,她忽然开口,“你说,在这事里,温喻之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难道就只是帮我择定了婚期?感觉裴陈两家闹起来好像和他毫无关系啊……” 落子的手微微一顿,杨绪尘沉默半晌,抬起头,望向对面人的眼眸深沉而复杂,“那要看,你当初在岭南与他约定的是什么了。” 靖阳公主顿时愣住。 “君瑶。”杨绪尘从未用过如此复杂的眼神看她,“你想要的到底是兵权,还是其他?” 靖阳公主呼吸一滞,没来由地,忽然被莫大的恐慌席卷。 “你当初在岭南一丈峰上,请求帝师帮你的,究竟是摆脱赐婚,还是……” “杨重安!”季君瑶蓦然拔高了声音,强行打断他的话。 杨绪尘却并未如她所愿,罔若未闻地继续道,“你难道没有发现,从你回京开始,就一直在针对季珪?他是储君,你是臣,他是皇子,你是公主,他对你究竟有多大威胁,以至于你这般提防他,恨不得在无凭无据之时断言他在报复你?那日,你当真是因他辱你而不惜使出杀招与他交手?对储君之位有威胁的皇子一个都没有,若无意外,季珪必继位,你这般忌惮他,究竟为何?” “……杨重安,你给我住口!” 轰然一声重响,两人中间的几案刹那间四分五裂! 靖阳公主怒而起身,胸膛起伏不定,死死望着眼前面无表情的青年,后者不躲不闭地迎上她,平静的眼眸深处,暗涌来势汹汹,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生生未能冲出来。 惊鸿院在这一刻,静得可怕。 靖阳公主怒视着眼前人,指尖不住颤抖,却是一句话说不出,袖风猛地一甩,转身离去。 而直到有人来报,公主殿下已出了府门,还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的尘世子忽然一口血吐了出来,止也止不住的剧烈咳嗽彻响整个庭院。 第142章 病发 将子归送回青石巷, 杨缱乘车赶往公主府。先前袁铮的话给她提了醒,她的确应该去看看靖阳。谁知到了公主府门前却只见府门紧闭,着人去通报,没多久却是靖阳的贴身丫头千紫亲自前来回话,言曰公主殿下今日玉体不适, 喝了药已经睡下了,择日再请县君来玩。 这还是第一次杨缱被公主府的人拒之门外,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还未升至头顶的日头,心底闪过疑惑, 但很快便被担忧替代。靖阳上次挨得板子还未好全, 杨缱免不得就想到了这上面, 拉着千紫多问了几句, 得到一切还好的答案, 心中稍安。 即是见不着人, 她也不强求, 嘱咐千紫好好照看靖阳, 便打道回府了。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越接近信国公府杨缱的眼皮跳的越厉害, 仿佛要发生什么一般, 果不其然,刚踏进大门, 便见整个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形容匆匆, 每个人神色凝重, 肃然而紧张。 杨缱心中一紧, 果断调转脚步朝着惊鸿院走去。刚踏进院门,便远远听到王氏隐含着怒意的声音凌厉传来:“什么叫做好准备?做什么准备?钟向仁,再胡乱说话,信不信我杀了你?!” 钟太医低慢地叹息:“你便是杀了我又能如何?重安多年未曾这般发过病,症急,又来势汹汹,莫说是老夫,便是孟师来了也不敢轻易动针用药。只是让你有个准备……” 语未毕,王氏猛地踉跄两下,整个人瞬间倒了下去。周围丫鬟嬷嬷顿时乱成一团,慌忙上前搀扶,钟太医更是连掐虎口人中,硬是没让人晕过去。 王氏稳住了身子,闭眼挥开身边人,再次开口时,声音已不复方才的颤抖:“派人去给国公爷和几个少爷小姐传信……府上从现在起闭门谢客,其他人,给我看紧了!胆敢有任何风声传出去,当心自己的小命!” 她压根不敢想自己的儿子如若没挺过这一关,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整个信国公府、弘农杨氏又会陷入何等境地!然而杨霖还在集贤阁未归,她必须站出来稳定人心。这一刻,王清筠已经不再单纯是一个伤心欲绝又担忧不止的母亲,她更是弘农杨氏的宗妇! 信国公府的尘世子身子骨弱,人尽皆知,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杨绪尘已经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发过病了。而那寥寥数次的凶险,无一不是从鬼门关前转一圈!每一次,都近乎像是老天开了眼,尽多少人事最后都要都听天命…… 杨家的每个人,都恨极了这种感觉。 杨缱站在惊鸿院门前,只觉血肉都在这一刻被冻成了冰。 “母亲……”她低哑地开口。 王清筠回过头,通红的眼眸对上她,明明脸色难看至极,瞧见女儿时还是勉强勾了勾唇角,“回来了?走,去看看你大哥。” 杨缱提起裙摆疾步来到母亲身边,搀扶着王氏朝内堂走去,钟太医已经先一步回了内室,见母女两人望过来,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人来人往的内室,偌大的拔步床上,容颜俊雅的青年不省人事地躺着,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嘴唇却毫无血色床边,六小姐杨绾正一边哭一边为自家大哥换额上的凉帕,发现母亲与姐姐进来,抽噎着擦擦眼泪,乖巧地退到一旁,细看过去,小丫头手指尖都在不自觉地颤着,显然是想起了上一次杨绪尘病发险些没能熬过来的情形。 那时候,信国公府连白幡都已经挂好了。 “兄长……”杨缱跪坐到了床边,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蜷进青年滚烫的手心里,眼泪不住地在眼眶中打着转,却迟迟没落下来,“怎的就突然病了,你莫要吓阿离,好不好?” “孟爷爷何时能到?”她回头问。 “老夫赶来时便已着人去请孟师,算算时辰,应该快到门口了。”钟太医低声答,“重安的病情暂时被压制住,但金针不可在体内太久,该如何取针,还要等师父看过。此次病情来的太突然,又是从未有过的凶险……四小姐,还请协助夫人先稳住府上。” 杨缱点点头。 钟太医的医术毫无疑问是优秀的,否则也不可能被信国公府当做座上宾供养在府上。他曾师从孟斐然的祖父孟国手,这些年一直主要负责杨绪尘的身体调养,要说整个大魏朝,哪个大夫对尘世子的病最熟悉,只有他们师徒。 因而当钟太医都露出这般神色,也就意味着杨绪尘这次真的到了九死一生之时。 时间缓慢地走过,天色渐暗,黑云压城,天边远远传来闷雷之声,整个信国公府安静得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惊鸿院里,杨霖带着一众妻儿等在外间厅堂,往日总是从容淡笑的模样早已被凝重取而代之,王氏坐在他身边,掩盖在衣袖下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佛珠,一颗又一颗被飞快捻过的珠子泄露了她已经告罄的耐性。然而默契的是,两人的神色都还算镇定,无形间便给人以莫大的安定之力。 从衙门急匆匆赶回的绪丰、绪冉都在廊下不住地踱着步,杨缱则抱着绾儿安静跪坐,子归陪在她身边,绪南乖乖抱着王氏的手臂,厅堂里安静得只剩下穿堂而过的粘腻的风,裹狭着湿润的泥土之气,以及即将到来的一场倾盆大雨。 所有人都在等。 佛珠波动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人下意识抬起头,王氏轻描淡写地开口,“我做主换掉了府上所有的门房与护院,惊鸿院与锦墨阁自今日起,守卫再增一倍。” “下次,再有人不打招呼便进府,就别怪我弓箭伺候他们。”她的声音平静至极,抬眼扫了几个儿女一眼,最后落在杨缱身上,“哪怕是皇子皇孙,谁敢擅闯国公府,死伤不计!” 她目光如刀,刺得杨缱连呼吸都下意识僵了一僵。而后她便意识到,母亲这是彻底恼了。 “夫人,”杨霖疲惫地揉着额头,“你这是在迁怒。” “我就是迁怒了又如何!” 哗啦一下,穿起佛珠的细线被眼前的妇人一把扯断,王氏一掌拍在几案上,严厉地望着眼前的几个儿女,“听好了,若我知道有谁再敢随意放姓季的进府,家法处置!” 厅内一片死寂。 “都聋了吗?!”王氏厉声。 “是,谨遵母亲命。”杨缱几人如梦初醒,连忙领命。 杨霖长长地叹了一声,抬手揽过王清筠的肩,后者垂下眸,终还是没忍住流泪,“若不是她……倘若尘儿有任何差池……” “不会的。”杨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儿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顺利渡过这一关。孟国手医术了得,有向仁与斐然相助,不会有事的。” 王氏摇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别忘了还有国师塔。”杨霖轻声道,“温家人的本事,总归不是虚言。” 王氏微微一怔,抬起头。 “想起来了?”杨霖唇角上翘,“可有安心一些?” 想到杨绪尘生辰收到的大礼,王氏犹豫再三,终还是缓缓点头,“是了,我儿吉人自有天相。” 大雨倾盆而落,轰隆雷声之中,暗三悄然出现在了门口,“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杨霖挑眉,“何人?” 暗三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杨四小姐,低沉道,“燕亲王府世子。” 众人顿时都是一怔,紧接着同时望向刚刚颁布了府上禁令的女主人。后者一声冷哼,“国公府如今暂不待客,让他回。” 暗三原地不动,“属下已如此回过,燕世子不予理会,执意要见小孟大人。” “告诉他想见阿离没门。”王氏冷道。话说完,一愣,“他要见谁?” 暗三答,“小孟大人。” “……” “怕是这小子已经猜到咱们府上出事了罢。”杨霖一语道破,“也罢,阿离去送客。” 杨缱望向王氏。后者蹙着眉,沉默半晌才摆摆手,“听你父亲的。” 信国公府大门外,一辆低调的马车安静地杵立,赶车的无霜头戴斗笠,身披黑色雨披,在大雨中静得像个木头人。杨缱出现时,沉默的侍卫木然抬头确认了她的身份,而后跳下马车,抽出一把宽大的油纸伞,豁地撑开,为少女将瓢泼大雨尽数挡在了伞外。 “请。”无霜打开了车帘。 杨缱看了他一眼,抿着唇进入车内,刚一坐定,便被人一把抱紧怀里,出自她亲手调制的冷香悄然蔓延至马车的各个角落,犹如数九寒冬之中的一缕火光。 “谢天谢地,不是你。” 对方长松了口气。 马车里陷入片刻安静,很快,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几个还没走到齐孝侯府,孟爷爷的亲信便突然出现,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孟脸色大变,二话不说便往回赶,问他去哪,他只顾得上答一句信国公府……吓死我了,我以为你出了事。” 一动不动地任凭对方抱着自己,闻着熟悉的淡香,杨缱只觉一整日压在头顶的莫大压力,在这一刻仿佛被谁抽掉了一小块,顷刻间大厦倾塌,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季珩,”杨缱抵着他的肩,出口的声音是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嘶哑。“我大哥病发了。” 季景西大惊,他太知道杨绪尘病发是多么可怕的事了,“怎么会突然病发?他的病不是轻易不会发出来吗?” 杨缱沉默地抿着唇。 “……是谁干的?”季景西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之处。 少女脸色瞬间难看下来,半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靖阳。” 第143章 态度 信国公府惊鸿院的烛火整整亮了一夜, 直到天光乍破,大雨渐收,层叠云层里透出一道道光芒, 寂静才总算被打破。 孟斐然与钟太医一左一右搀扶着孟国手走出内室,老爷子已是古稀之年,无论是身子骨还是精神头都大不如前, 这么劳心伤神地熬上一整宿, 医术再好也掩不住眼底的乌黑。 杨家人自然是跟着一夜未合眼。 “老大人。”见到大夫出现, 杨霖连忙起身想扶他坐下。 孟老爷子摆摆手, 多余寒暄一句未言, 张口就道, “给老夫就近找间屋子歇着, 这三天就住下了。三天后尘小子若还醒不来, 就准备后事。” 杨霖面色顿时一变,听到这句话的王氏更是险些眼前一黑。 当年杨绪尘出生便被诊出胎中带病,大夫们众口一词说他这辈子莫说长命百岁, 便是好好活着都费劲。第一次病发时阖府震动,当时府上就已经备下了上好的板材, 完完全全的宗子待遇。 后来板材一年一换, 年年都备着,而杨绪尘也是争气,熬死了三个族里掌管婚丧嫁娶的老族叔, 硬挺着活过了及冠。 谁会甘心倒在这里? “祖父, 你吓着杨相公和夫人了!”孟斐然责备地开口。他也熬了一夜, 到底年轻,除了眼睛通红,眼下微青,瞧着精神还算好。 疲惫地笑了笑,他道,“杨伯伯,杨伯母,重安的急症已经被祖父按下了,接下来几天的确紧要,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看人能不能醒了。不过您诸位放心,最险的时候已经过了。” 太好了! 所有人顿时大大松了口气,王氏身子一矮便要跪拜,“多谢老大人救命之恩。” “哎哟清筠丫头,快起来快起来。”孟老爷子催促孟斐然把人扶起来,“每一回都跪,你不嫌烦,老夫还烦呢。快点收拾间屋子出来让老夫睡一觉要紧,虚礼就免了。” 杨霖连忙吩咐人将惊鸿院东厢收拾出来,接下来的三日,孟老爷子、孟斐然和钟太医都将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 留孟斐然守着病人,其余两位都撑不住地歇下,杨霖接下来还要走一趟集贤阁,杨绪丰、杨绪冉昨日则俱回来得急,没向上峰告假,这会父子三人匆匆抹了把脸,准备出门。 让人将睡着的绾儿抱下去,又好说歹说劝了王氏与绪南歇着,杨缱坚持留了下来。她底子好,熬一夜也撑得住,南苑书房这两日又没课,算是家中最闲的人,因而自觉留下给孟斐然打下手。事实上即便让她回锦墨阁她也睡不着,还不如就近看着,也能稍稍安心些。 雨下了一夜,微凉的空气湿漉漉的,还带着粘腻气息。每个人都有些打不起精神,连下人们都比往日沉默,整个信国公府安静的过分。 杨霖父子换好了衣裳准备出门,临了又不放心地回到惊鸿院看一眼,走前,杨绪冉没头没尾地将暗三唤了出来,“那两人还在府门外等着?” 暗三应了一声。 “父亲,咱们走西侧门。”杨绪冉请示。 杨霖点点头,看向送他们出来的杨缱,“记得把人打发了,免得你母亲生气。” 杨缱乖乖应下来。 “绪冉说的是哪两人?”孟斐然自身后掀了帘子出来。 “景小王爷与靖阳公主。”杨缱淡淡道。 小孟惊讶地瞪眼,“怎么不进来?” 进不来。 杨缱心里默默道。 “我去说一声,你别管了。”杨缱看他,“我忧心大哥,你先帮我看会。” 小孟耸了耸肩,尽职尽责地回内室照看病人。他一整宿都在全神贯注地救人,压根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杨绪尘是为何突然病发,杨缱不多说,他只当一切正常。 殊不知,早在昨晚半夜,信国公府外就已经闹上一场了。 从杨缱口中得知杨绪尘旧疾复发,季景西于情于理都无法隐瞒此事,目送心上人回府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去了公主府,彼时靖阳公主正在庭院里舞枪,瓢泼大雨对她来说仿佛不存在一般。季景西好不容易把人拉出来,靖阳耳边还轰轰鸣鸣的,就听到他说杨绪尘出事了。 那时天空恰好一道闪电,瞬间将周围照的亮如白昼,靖阳清晰地从季景西眼中读出了凝重,而景小王爷,则发现自己的姐姐在那一刻脸色白的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 上次与杨绪尘的不欢而散被果断抛之脑后,靖阳一把抓过披风便往外奔去,抢了马一跃而起直奔信国公府,然而到了青石巷,却意外地被国公府的人拒之门外。 她心急如焚,那顾得上以礼相待,二话不说便要硬闯。然而对方仿佛早有准备,就在她摆出硬闯的姿态同时,眨眼间,数百个护院潮水般冒了出来。 靖阳几乎傻眼了。 信国公府全面戒严,这代表什么?代表杨绪尘危在旦夕,阖府上下已无心接待任何人! 靖阳急的整个人都不好,牙一咬便要往里冲,若非季景西来得快,一把把她拖回来,怕是当场就要被那些弓箭射成一只刺猬!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季景西也被对方这大手笔震惊了,“当街意图射杀皇长女,你们是疯了吗!” “还请殿下与小王爷见谅。”迟来一步的老管家不卑不亢地朝两人拱拱手,“府上出了些事端,夫人有命,有擅闯者,一律视为与弘农杨氏为敌,不论身份,死伤不计。” 季景西:“……” 靖阳:“……” “如果我今日一定要进去呢?”靖阳气急。 “若能征得主子同意,老奴又岂敢拦阻两位贵人。”老管家淡淡道。 季景西用力阻拦着自家姐姐的冲动,“那就去请示。”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是老管家一句冷冰冰的“主子说不准”,而后二话不说关闭了大门。 靖阳几乎懵了,她怔愣地望着眼前紧闭的府门,好半晌才僵硬地回过头望季景西,说出口的话无比艰涩而艰难,“……重安何时发病的?” 季景西看着她不语。 “是因为我?”季君瑶又问。 青年垂下了眼帘。 靖阳公主狠狠闭上了眼。 怪不得不准他们进去探望,连靠近一步都不允许,原来是因为如此。 因着王氏的一声令下,整个惊鸿院被守成铁桶,别说传递消息,便是鸟都飞不进来。靖阳迟迟得不到杨绪尘是否安好的消息,说什么都不愿离去,就这么在信国公府外守了一整夜。季景西怕她冲动行事,同时也担心着杨缱,也跟着等了一晚。 直到卯时三刻,大门突然打开了。 彼时,惊鸿院里还在忙着安置三位大夫,小六被带回自己院子,王氏也被打发去歇着,没有人注意到原本应该回去休息的杨家小五,半路上悄悄拐了个弯,出现在了大门前。 “小五?”景西先认出了人。 杨绪南面无表情地望着两人,目光自季景西身上转了一圈后,对上靖阳公主,后者眼眸一亮,张了张嘴,刚要询问杨绪尘是否安好,便听绪南哑着嗓子严肃道,“两位请回,此乃我信国公府门前,不敢让两位贵人久等,引来围观的话,两位也不好解释。” 到嘴边的话立刻被堵了回去。 “小五……”景西皱眉。 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杨绪南,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当他没有了大哥,弘农杨氏就会没了宗子,信国公府没了世子。而这一切的重担,将由他扛起来。他不愿,不想,甚至害怕,但更不想让大哥对他失望。 他是杨绪尘的亲生兄弟,是弘农杨氏的嫡枝嫡系,他必须在这时候站出来。 直直望向呆愣的靖阳公主,杨绪南淡淡道,“我大哥之所以会病,是因为你。信国公府不欢迎你,公主殿下,请回。” 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因为你”,这句话在靖阳胸腔里萦绕了一整夜,不敢想不敢念,却在这一刻,被杨家嫡次子毫无遮拦地说了出来。谁都看得出,这就是杨家人的态度。 靖阳眼眶通红,用力握紧的拳头上青筋密布,“但我还是想见重安一面,请让我见见他。” “不行。”杨绪南态度异常坚决,“除非大哥亲自说要见你,否则,殿下还是省些力气。” 靖阳公主摇头,“让你的长辈来跟我说。” “我是我大哥的亲兄弟!”杨绪南蓦地怒喝,“我是信国公府的嫡次子!别拿长辈来压我!来人,关门!谁敢擅闯,别客气,动手!” 他猛地转身,踏出一步后又停住,回头,定定对上姐弟二人,“我大哥脾气好,不代表信国公府就好欺负。两位素来进出我府如入无人之境,非我府拦不住,而是有人更宽容。两位,好自为之。” 沉重的巨响,昭示着好不容易打开的大门再次关上。杨绪南自打说完那句话便再也绷不住,憋了一晚上的气仿佛找到了突破口,在大门紧闭的瞬间,惊天动地地哭起来。 默默在角落看完了全过程的杨缱默默走出来,在小少年面前站定,叹息着抱住了他。 “姐……”小少年埋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小五好害怕……” 第144章 醒了 盛京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哪怕信国公府再谨慎,尘世子病重的消息依然很快传入了每个有心人耳里。 毕竟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这样的仗势了:杨相公告假,杨绪丰杨绪冉兄弟告假, 杨缱、杨小五不再去南苑书房,信国公府闭门谢客, 杨家往日活跃在朝堂上的族人们一个个谨言慎行越发低调,孟国手、小孟太医进府就再未出来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能让这么多巧合聚在一起的, 除了杨家出了岔子以外,还能有什么? 好好的,杨家能出什么岔子?只有那个久病沉疴的世子了。 天下人皆知,大魏朝第一世族的宗子是个病秧子, 打小就被神医断言活不过廿五。倘若这位宗子只是个平庸之人倒也罢了, 偏他生而聪慧、多智近妖, 哪怕深居简出低调至极, 也没人敢真正当他是毫无威胁的普通人。 慧极必伤, 是每个听过尘世子大名之人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词。 就连勤政殿的那位老皇帝, 在面对杨绪尘时都难得矛盾。那是一种, 既希望他活着, 又不希望他活太久的矛盾之心,既庆幸他身为杨氏宗子却久病沉疴, 又生怕他当真英年早逝, 早早给杨家留出培养下一个宗子的时间。 说白了, 老皇帝还没办法一下子摁死这个庞大的家族, 只能一边消耗它,一边坐看它被杨绪尘这个不知何时就突然死了的宗子拖住脚步。在自己、以及自己的继承人有更多的底气和手段,能够不再视弘农杨家为心头大患之前,老皇帝真切地希望杨家保持这样一个“倾尽全家族之力为杨绪尘续命而顾不得其他”的状态。 所以当尘世子重病的消息传进宫里时,老皇帝着实让诸多朝臣们见识了一番什么叫真正的荣宠:他亲自摆驾去了信国公府。 君臣有别,杨家哪怕再不欢迎皇帝,这时候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门。可杨家人哪是那么好打发的?虽然大开府门恭迎御驾,真正到惊鸿院后,除了老皇帝和他身边的李公公,其余人等全部被强硬地拦在了院外,跟随皇帝一同前来的靖阳公主、七皇子、景小王爷,一个都没被放进去。 季君瑶再大的脾气,面对信国公府水泼不进的强势,最终也不得不低头服输,认命地接受自己成为“信国公府不受欢迎名单”里的一员,一言不发地退到一边。 杨绪尘昏迷了多久,她就失眠了多久,不过短短三日,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 一个昏迷的病人,看过也就看过了。老皇帝安慰了杨霖几句,又当场给孟国手放权任由他调遣整个太医院,还赏赐了一大对名贵药材后便回宫了。杨家再次闭门谢客,看似光明正大实则破罐破摔地以“世子病重”为由,挡下了那些或示好或试探或不怀好意的访客。 可三日过去,杨绪尘还没醒来。 已经尽了能尽的所有人事,孟国手也没了法子,然而面对杨家人期待的目光,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准备后事”四个字,沉默半晌,说了句“要相信尘小子”。 王氏直接晕了过去。 族中终于还是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要求杨霖改立宗子的请求一浪高过一浪。大抵是为母则刚,当王氏醒来后,面对强势的族老们,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贵女一改平日的温柔娴静与世无争,强硬地站出来,横刀于前,直言谁想改立宗子,就先从她尸体上踏过去! 族老们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没一个人敢再提这件事。 族中的纷争,杨霖与王清筠一力扛了下来,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传进惊鸿院。寂静的小院里,杨缱一如既往守在病床前,圆润的小脸这几日肉眼可见地瘦出了清晰的轮廓,眼底的阴影一日重过一日,可那双眼睛却没有一刻黯淡过。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照顾病人的动作,仿佛丝毫不知疲惫,那份韧劲,连孟斐然都有些看不下去,却又不敢劝,只得默默陪她守着。 事实上,杨家人如今是最敏感的时候,莫说孟斐然,便是钟太医孟国手都不敢在这时说错一句话,生怕这群神经已经抻到底的杨家子触底反弹。 就这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地又过了十日,当所有人的耐性都已经告罄、就连王氏自己都开始怀疑这样的坚持是否枉然时,杨绪尘终于悠悠睁开了眼睛。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极长的梦境,不知在梦里翻过了多少崇山峻岭,走过了多少人间仙境,终于有一日,在路尽头看见了熟悉景象:他的家族,他的爹娘,他的弟弟妹妹、同窗好友,他的心上人…… 忽然就意识到自己睡得太久了。 彼时天光熹微,周遭寂静如渊,杨绪尘悄无声息地撑开眼皮,用了好久才找回一丝的思考之力,已经太久没动过的手指试探着抬了抬,单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又缓了很久,力气终于又攒了些许,杨绪尘一鼓作气伸展开五指,成功地触碰到了床边的一抹温凉。 是杨缱。 小姑娘又守了一夜,实在撑不住才睡过去,却又不敢睡死,被这么一碰,蓦地惊醒,措不及防地抬头对上一双温柔如潭的眸子,整个人都还懵呼呼地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她猛地起身,踢翻了一旁的矮几,风一般地冲到外间。 “——斐然!!” …… 尘世子平安醒来,这个消息如同暗夜里一丛亮眼的火,点燃了整个信国公府。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长长地舒了口气。 孟国手等人再次忙碌起来,一套诊治下来,终于算是给了杨家人一个交代—— 没事了。 “接下来只要调理的当,当是无碍了。”孟国手老怀安慰道,“不过卧床数月还是要有的,尘小子也莫要心急,总归你鬼门关里闯一遭,能醒来已是奇迹。按时喝药,少思少虑,切记。” 杨绪尘笑着点点头。 “听到没?”孟斐然对落秋扬了扬下巴,“这厮若是再敢拖延着不喝药,不用多说,直接向你们主母或四小姐告状。就不信治不了他这个毛病了。” 落秋忙不迭地应下,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模样,看得床上的杨绪尘一阵苦笑。 送走了孟家祖孙,沉寂了许久的信国公府再次运转起来,销假的销假,回去读书的回去读书,不过一两日,一切便都走上了正轨。 杨霖回到了朝堂上,王氏则重新操持起府中庶务,而杨缱也在爹娘默许下,将兄长醒来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去了燕亲王府和公主府。 这段时日,杨家每个人都累得不轻,如今杨绪尘苏醒,人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心头绷着的那根筋骤然一松,很快各院便纷纷传来了主子或轻或重病了的消息,令好不容易松口气的钟太医险些崩溃。 好在除了杨缱,其余人不过几服药下去也就好利索了,也就是这位衣不解带照看了兄长十几日的四小姐病的有些严重,杨绪尘醒来的当晚人就烧起来。好在杨缱第一时间命人隐下了消息,杨绪尘那边只说她这几日累得紧了,需要好好歇两日。 她底子好,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只是瘦下来的肉却一时半会补不回来。当再次出现在杨绪尘面前时,对方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变化,嘴上不说,眼神却是满满的心疼。 彼时杨缱已经差不多好利索了,从南苑书房回来便直奔惊鸿院,杨绪尘这会已经睡过一觉,如今清醒得不行,正半躺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书。 孟国手的医嘱被杨家上上下下执行得极为彻底,杨绪尘醒来后便当真没再沾手过一丁点的事务,他又下不得床,落秋如今草木皆兵,连看书都不准他看太久,大多数时候除了发呆无事可做,也就指望着每日家人来探望时能稍稍活泛些。 杨缱一来,杨绪尘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孤本,对她露出笑来。 “做夫子累不累?”兄长问话。 “不累,能与人一起探讨书法一道,还挺有意思的。”杨缱对他甜甜一笑,净了手坐在床边给他剥糖炒栗子,“今儿回来时碰见陈霈之了,他还说要来探望大哥,我跟他说再等几日。” 这几日,想上门拜访的帖子多不胜数,被王氏一刀切地压下了,杨绪尘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信国公府闭门谢客的禁令还没撤呢。 杨绪尘笑着点头,“马上便是你的及笄礼,到时大哥定是要出面的。这几日的确得养精蓄锐,就让他等着。” “不能勉强。”杨缱板起脸,“及笄礼比不得大哥的身子,若是累着,又病了可怎生是好。” 杨绪尘顿时失笑,“大哥哪有那么脆。” “你就有。”杨缱撇嘴。 显然这次他病发将家里人都吓得不轻,都醒来多日了一个个都还如履薄冰,杨绪尘心中愧疚,更多的却还是暖意,闻言也不与她争辩,乖乖吃起栗子来。 吃了一两颗杨缱便不再剥了,转而泡起茶。一边洗茶,她一边道,“今儿靖阳姐姐又来了。” 杨绪尘几不可察地滞了滞,继而无奈,“母亲还是不放行?” 杨缱摇摇头,“怕是除非大哥亲口说,否则母亲一时半会消不了气。这次委实凶险,母亲迁怒也是正常,靖阳姐姐那边……” “是大哥的错。”杨绪尘叹。 “不怪你。”杨缱道。 杨绪尘专注地看她泡茶,好一会冷不丁开口,“阿离,你是不是也在怪靖阳?” 泡茶的动作一顿,杨缱埋着头不语。 “真与她无关。”杨绪尘不厌其烦地重复,“是大哥自己走岔了。” 杨缱抬起头,“真的?” “真的。”尘世子答得郑重其事。 “……好。”放下手中器具,少女正襟危坐,“大哥说的话我都信。” 一看你就是在胡说八道…… 杨绪尘头疼,“你们错怪君瑶了。这次……是大哥走进了死胡同。靖阳她本没什么错,真说起来,顶多是对我有所隐瞒罢了,可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便是阿离你,就真的敢把心完全剖开了放在季景西面前?” “……这不一样。”杨缱皱了皱眉,毫不客气地拆穿他,“这不是剖白不剖白的问题,而是她对你的隐瞒恰好造成了你命悬一线。” 杨绪尘顿时哑口无言。 “我不知靖阳姐姐对兄长隐瞒了什么。”少女垂眸,“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她都不该让这件事成为我们对你的担惊受怕。” “……” 叹息声低低响起,杨绪尘轻轻开口,“罢了。” 清亮的茶水被倒入碧玉的茶盏中,杨缱凝望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唤了一声,“大哥。” 杨绪尘抬起眼。 “下次,别这样了。” 少女声音嘶哑,“心悦一个人不易,靖阳姐姐是你心尖上的人,为了她,你筹谋多少都不为过。你是信国公府的世子,无论你想做什么,整个弘农杨氏都会是你坚实的后盾,刀山火海,碧落黄泉,大不了就是一淌。” “可在此之前,请你别忘了……”杨缱抿了抿唇,“我,我们的爹娘,小五,还有这个家,承受不住失去你的后果。” 第145章 代之 杨绪尘重病所带来的影响, 不仅仅体现在杨家人对他越发小心翼翼上。 事实上, 弘农杨氏作为世族领头羊, 这些年虽看起来与世无争,但矛盾纷争却免不了。到底是第一世族, 杨家嫡枝虽然人丁稀少,旁支却繁茂得如同百年老树的根系,光是有功名在身的族人便有数百,若将地方上的官员都涵盖进去,更是一个耸人听闻的数字。树大招风, 哪怕它只是存在在那里,都有无数人将其视为最大劲敌,就算不能取而代之, 割下一块肉也是好的。 因而当杨绪尘病重的消息一朝传出,那些明面上的安分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蠢蠢欲动。 谁不想更进一步? 假若尘世子不幸没挺过去, 弘农杨氏势必要因为改立宗子而有一番动荡, 就算杨绪尘命大没死,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杨家的重心都要放在如何让他继续活下去。多好的空档啊, 此时不动手,难道要等杨家人彻底反应过来? 因而当有些人试探着对杨家名下一些粮、布、药铺动手时,一开始并未引起多大的重视。 从杨绪尘病发到清醒, 半个月的时间, 除去最初的观望期, 真正留给对方动手的时间并不多。但由于杨家整个家族都心系宗子安危,尽管管事们上门议事时有人多虑说了几句不对劲之处,想当然地也没人会在意。毕竟经商不比玩政治,有些许出入实所当然。 尝到了甜头,那些人自然便想更进一步。没多久,朝堂上也出现了一些不甚明显的信号,例如哪个杨姓官员突然差事出了差错、某个县令被指控强占百姓土地、某一地方大员因贪墨修路银两而被人一纸诉状告到太守府……诸如此类,如雨后春笋,悄无声息地冒头。 偏生近来陈裴两家闹得正凶,朝野纷争愈演愈烈,被殃及池鱼牵扯其中的也不乏其他人家。在真正的交锋掩盖之下,这些暗度陈仓的信号都被归入了无妄之灾范畴,哪怕是杨霖这等混迹官场数十载的人精,最初时都下意识以为这不过是陈裴二家内斗的产物。 直到杨氏旁支一位时任晋城太守的从三品官员被贬,这位应被杨缱称一声叔父的中年人无奈进京求助,已经重新回归朝堂的相公大人才后知后觉地嗅出了几分危机感。 彼时杨绪尘已醒来多日,习惯了事事过目又陡然被剥夺了操心的权利,整个人都不太好。起先倒是乖觉又听话地摆出一副让家人放心的模样,可没几日就撑不下去,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外界消息。 落秋无奈只得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应付,杨绪尘也不恼,三两下处理完,又开始操心杨缱的及笄礼。 他的宝贝妹妹五月初及笄,早在他冠礼后府上便开始准备,若非他突然病发,这会正是最忙的时候。如今虽被耽搁了半月,但杨氏底蕴深厚,一切行事都有章程,有王氏坐镇,还真没什么杨绪尘插手的余地,最后也只落了个帮忙看宾客名单的差事。 他心细如发,政治敏感度极高,还真就从名单上瞧出了不对。 “世子可是觉得有遗漏?”老管家见他半晌不语,不由问。 杨绪尘又来回翻看了几遍,莞尔一笑,“没有,管家做事,我放心。便这样回禀母亲。” 老管家这才笑呵呵地点了头。 “对了,今日父亲回来后劳烦管家代为转告一声,便说我想与父亲说说话,请他老人家拨冗走一趟惊鸿院。”杨绪尘道。 老管家自然应下。 当日,父子俩在惊鸿院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 几日后,休沐,一大早杨缱便接到了前院的传话,说是父亲请他们正院一叙。杨缱到时,母亲王氏已经在主位上等候,没多久,绪丰、绪冉、小五绪南和小六绾儿也相继而来。更令人震惊的是,就连理应在惊鸿院卧床静养的杨绪尘也在随后被人抬了进来! 兄弟姊妹几个默默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惊疑和一丝凝重。 “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有事要宣布。”人到齐,杨霖缓缓开口,“此事关系重大,经由为父与你们母亲商议后,决定告诉你们。” 杨缱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另一边的王氏,后者垂眸沉默,低敛的眼眸让人分辨不出情绪。她今日破天荒地扑了粉,然而若是仔细看,依然能透过厚重的脂粉发现她眼下浓浓的青黑。显然,这几日她睡得并不好。 “父亲,何事需得这般劳师动众,连大哥都……”二子绪丰微微蹙眉。 杨霖淡淡看他一眼,望向下首的长子,“重安说。” 杨绪尘颔首,看了一眼沉默的母亲,而后将目光落在几个弟弟妹妹身上。一片安静中,他开口,“我打算让出宗子之位,由绪南代之。” “……” “……” “……” 咣当一声,杨绪南面前的茶盏被打翻,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大哥?”杨缱震惊。 “大、大哥你在说什么?”绪南更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是、是不是说、说错了?” 杨绪尘眉目温柔地望着他,又将方才那句令人崩溃的话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少少年的脸刷地白下来,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梧桐苑正厅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死寂,早已料到众人会有如此反应的一家之主杨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安抚地握住了身边发妻冰凉颤抖的手。 当他将长子的这一决定告知妻子时,王氏也同他一样,从震惊到无法接受,再到被说服,可终究在认命之余,更多的还是背后无法想象的自责与心疼。 他们的儿子,本应像其他世家贵公子那样,无忧无虑,纵马风流,在这个年纪享受着最好的一切,没有病痛,没有折磨,没有一朝醒来第一件事是庆幸自己还能活着。他或是轻轻松松地背起行囊游离四方,纵情山水踏遍万里河山,亦或是立足朝堂,挥斥方遒实现抱负,又或者把酒高歌,挥墨泼毫书写锦绣文章…… 而不是像现在,被沉疴的躯体束缚,大好年华却被困方寸之地,连活着都成为奢望。 可他又是那般坚毅,那般聪慧,从不妄自菲薄,更未尝抱怨过一句上天不公。 杨霖也好,王氏也好,一直以来都恨不得将最好的都摆在杨绪尘面前——世子之位,宗子之权,哪怕天下人不解、万千人反对,也固执地要把一切理应归他所得的东西守得滴水不漏。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杨绪尘,他必须好好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他是杨家未来的希望,是这个家族得以繁荣的最大倚仗。 可杨绪尘却用一句话说服了他们。 他说,他有些累,想换个更轻松肆意的活法。 “一个更能稳定人心的继承人,才是家族得以延续的倚仗。”杨绪尘用娓娓道来的平和语调,不急不缓地说服着自己的父亲,“相比儿子不知何时便会突然撒手人寰,儿子更希望看到的是绪南一点点立起来,代替我,担起这个家族。” “这个家太大了,父亲。它迟早要交到绪南手里,为何不早做决断?儿子也想轻松一些,便让我卸下些担子可好?绪南如今虽小,但我可以教他,您也可以教他,他聪颖伶俐,定不会让您失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当是儿子想偷懒了罢。” “这次儿子能侥幸醒来,下次呢?” 下次呢。 轻描淡写三个字,听来却如重千斤。杨霖固然知道杨绪尘所作之决定完全是在为家族考虑,但更重要的,是他从长子眼中瞧见了那一抹经年沉淀、挥之不去的疲惫。 杨霖被说服了。 “我不同意!” 梧桐苑正厅里,杨绪南双眸发赤地盯住自家大哥,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是不是哪个长舌的在大哥面前说什么了?什么改立宗子,都是那些人在胡言乱语!大哥你已经醒了,宗子当然还应该是你,怎能轻易如了那些人的愿?!你是不信小五了吗?我杨绪南这辈子都不会抢大哥的东西!” 杨绪尘笑了,“抢?怎么会,这宗子之位,我若是不自愿让出,谁还能夺了不成?小五,不要小看大哥啊,你何时见过有人能从大哥手里抢东西?” “……” “别告诉大哥,你连个宗子都做不得。”杨绪尘蓦地沉下脸,厉声呵斥,“我就是这般教你的?我杨绪尘的弟弟,难道是个遇事就躲的孬种吗?!” 杨绪南登时一滞,“我……” “别说了,我意已决,父亲母亲也已同意,这不是在同你商量,不过知会你一声。”杨绪尘抬手打断他。 大抵是方才说的急,他忍不住一阵咳嗽。众人当然不敢忘了他大病未愈,眼见他又咳起来,纷纷警告般瞪向小五。后者再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又惹兄长动怒。 他不是真的不知事。作为信国公府嫡次子,哪怕在很多事上还懵懂迷惑,却不妨碍杨绪南在大事上明明白白。他当然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要挑起家族重担,但对他来说,这个日子还极为遥远。 他从未想过这个日子会来的如此突然。在他心里,兄长才是家族真正的宗子,是他的榜样,他崇敬他,仰慕他,无数次为有这样一个兄长而感到无比的自豪与骄傲。 那是他不朽的信念。 他不想抢了本属于兄长的东西,哪怕对方并不这么认为。 杨绪南孤零零站在那里,少年人单薄的身躯看起来可怜又倔强,杨绪尘咳得越厉害,他就越是难过,眼泪如决堤一般嗒嗒往下掉,想拿袖子抹,却越抹越多,止都止不住。 “瞧瞧你,像什么样子,咳咳……”杨绪尘被他这副模样逗笑,好不容易稳下气息,疲累地招了招手,“过来。” 杨绪南抽抽噎噎地挪过去。 将自己的帕子递出去,杨绪尘叹息着揉了揉他的头,“别多想,大哥只是想让你帮大哥分担一些,不过是袭宗,可没说连世子之位都一并让出去。” 杨绪南闷声,“世子之位本就是你的,宗子也是。大哥你说得容易……”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时候到了,顺理成章罢了。”杨绪尘好笑,“不过,虽是让你帮大哥分担,但若你做的不好,大哥可是要失望的。到时候大哥可要弃了你,让你四姐顶上了。” 杨绪南:“……” 还没缓过神的杨缱:“……啊?” “噗——”一个没忍住笑出来,杨绪冉心中叹息,面上却熟练地扯出笑来,揶揄道,“可争点气杨小五,真要让你四姐顶上了,不怕某人把你拖出去吊城墙?” 无声地与他对视一眼,杨绪丰扬了扬眉,十分配合地开口,“袭宗要上祖宗名册,到时候阿离可是要招赘而不是出嫁了。” 杨绪尘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其实这样也挺好。” 杨缱:??? 杨绪南:…… “胡闹!”看不下去他们越说越离谱,杨霖黑着脸出声,“我杨家是没人了?” “父亲息怒。”杨绪尘故作叹气,“非是儿子胡闹,实是弟弟不肖啊。” 话说完,一屋子人都默默望向杨绪南,尤其是最小的绾儿,一脸的“五哥你怎么肥四”,就连原本至今都意难平的王氏,这一刻面对众人或有意或是无意的推动,也不由轻叹一声,配合地瞪了一眼小儿子。 儿子啊,不是母亲不疼你,实在是你哥说的有道理。 杨绪南快被这帮人的表演气到打嗝了,怎么突然就他不肖了?刚才不还要他当宗子的吗?眨眼间就都开始嫌弃他了? 好气,感觉自己刚才白哭了。 第146章 前夕 改立宗子一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杨绪尘凭着一己之力说服爹娘在前, 开解小五在后, 除此之外,还一一见了族中叔伯长辈们, 不过短短几日,“杨绪南即将替代尘世子成为弘农杨氏新一任宗子”就成了既定事实。 此虽家事, 但外人可不这么认为。当得知这一惊天消息,不少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杨绪尘终于要被宗族放弃了。待流言传回杨家时,外界口中杨绪尘几乎成了一个小可怜, 什么命不久矣、被家族打压、被剥夺袭宗之权、世子之位也要拱手让人…… 简直不能更惨。 杨家人听了流言, 一个个面上不显,心里早就笑翻。呵呵, 愚蠢的凡人, 宗子之位是我们世子主动让出来的,怕不怕? 还小可怜…… 这个小可怜早就料到了你们会添油加醋了好吗?下一步就要收拾你们了信不信? 改立宗子对一个庞大世族来不是小事,不用多交代,杨家上下在这一刻都空前团结, 一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迎接即将到来的宗子更迭。 他们当然不会被外界的流言干扰,明眼人都看得出尘世子不压下流言自有其用意,说不定是故意放出去的□□, 一切只为了在弟弟上位之前将所有潜在的威胁一网打尽。 家族大了, 总归质量良莠不齐,有明白的, 自然也有被流言蒙蔽的。杨绪尘当然不会寄希望于这个莫大的家族所有人都像嫡枝一系那般团结, 但对那些稍一被撺掇就想趁机造反的蠢货, 以及个别与旁人联手、浑水摸鱼想吃本家血肉的渣滓,他也不会手软就是了。 也的确怪他们倒霉,尘世子这几日心情不好,这些人撞在了枪口上,当然没有好下场。 为何心情不好? 因为他自打醒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一次心上人呢!更气的是,如今想要见到人,至少得等到两个月后! 负责护送粮草去往北境府的将领定下了,正是靖阳公主,圣旨下达的当日,队伍便开拔离京,杨绪尘收到消息时,人都已经走出百里外了。 气得心口疼。 这就苦了已经正式跟在兄长身边的杨绪南。小少年才刚进南苑书房,还没来得及同好友九皇子一起吃喝玩乐上房揭瓦,就被强行扣了一顶“不好好学习如何当宗子就是不肖”的帽子,整个人恨不得分成两瓣,一半用在南苑书房,一半用于被兄长鞭挞。 好在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至少他的另一个小伙伴子归更惨,人被丢去了京畿大营,每日过的比狗还累…… 这么一想,平衡了。 “……大哥,这是最终的宾客名单和拟制好的流程,您过目。”惊鸿院内,杨绪南恭敬地将东西递给杨绪尘,紧张兮兮地等待对方点评。 今儿天气好,落秋搬了贵妃椅在花厅,在绪南来汇报工作之前,尘世子正闭目闲适地欣赏自家妹子乱七八糟的琴声。 还是那句话,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见不到心上人,自家妹妹同样见不着,两相对比下,还是对方更惨一点——至少当初他的及冠礼靖阳是到场了的,可五月初杨缱及笄,被一纸圣意打发随军的景小王爷可是连观礼都做不到…… 是的,没错,季景西也去北境了,同他堂姐靖阳一起,只不过一个是护送粮草,另一个,则是代君巡视北境府。 这种差事,原本是皇帝儿子专属的,奈何太子殿下还窝囊地在东宫养伤,五、六皇子大婚在即,七皇子季珏刚巧接了旁的差事……成年的皇子里,竟然一时间没人能胜任。 刚好近来裴陈二家纷争到了白热化,太医院那边正式宣告裴瀚那只被无霜废了的胳膊再无伤愈的可能,齐孝侯气得发疯,闭眼盲打,敌我不分地将燕亲王府也拉进了浑水,季景西父子连连在朝堂上被各种攻讦,连侧妃冯氏的娘家宣平侯府都被牵连其中没能逃过。 老皇帝眼不见为净,索性直接把季景西打包送出京城,美其名曰巡视北境府,实则也是为了保全他,免得真被狗急跳墙的齐孝侯拿刀砍了。 可季景西不愿啊! 马上就五月了,他家阿离及笄这等大日子就在眼前,谁踏马愿意去北境府! 好气,想抄了齐孝侯府全家。 但再不愿意,圣旨难违,还不是气成河豚也得离京? 姐弟二人原本是最爱闹腾的,此次携手北上,竟一路上都铁青着脸,爆竹一样谁点谁着。 当然,信国公府里的兄妹俩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 “这些宾客,小五可都识得?”杨绪尘点着手里的名册,懒洋洋地问话。 杨绪南点点头。他也是下了苦功夫的,从前不觉得这些有何难,但真正接手后才发现,一旦人的立场不同了,看事情的眼光也要跟着变。 以前他哪会操心谁来观礼谁不来,但如今不同,谁与他们家交好,谁是支差应付,谁善意谁恶意,他就算做不到了熟于心,也至少得心中有数。别看这一个小小的宾客名单,多少蛛丝马迹都在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杨绪南算是明白往年每次年节,自家几个兄长都被累成狗的感受了。 欣慰地点了点头,杨绪尘放下手中名册,转而捏起另一份单子,“这是族中此次前来观礼的礼单,你可与四月时的那份对比了?” 杨绪南僵硬地颔首,心中对自家二哥三哥的感谢之情冲破天际——要不是这两个兄长提醒他,谁知道还要对比礼单啊! 他可是连续通宵了三个晚上才将礼单看完的!看完之后他只有一个感受,那就是,真多。 真的多,不骗人,单是杨绪尘及冠,他们家收的礼都比年节时多三倍,更别说这次杨缱及笄。虽然这不过是那些来不了的宾客提前送来的一份单子,及笄礼当日还会收更多,但杨缱毕竟是弘农杨氏唯一的嫡女!背后的意义比起他哥及冠来说复杂多了! 为了把这些都记下,杨小五这些日子掉的头发都能搂一篓了。 “那就说说。”杨绪尘说的轻描淡写。 “呃……”杨绪南语塞,“挺、挺多的……?” 尘世子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一旁正在静心泡茶的杨缱也差点手一抖,抬起眼一言难尽地看自家弟弟。 杨绪南顿时小脸通红,“不知兄长问的是哪方面?” 尘世子想笑又怕伤了孩子自尊,憋得很是辛苦。自知许多事都要循序渐进,他也不怪小五迷茫,耐着性子问,“与大哥及冠时相比较,可有哪里明显不同的吗?” 杨绪南盘腿坐在矮几后,苦恼地托腮,“弟弟说了,大哥可别笑。” 尘世子笑着点头。 “首先是东西不同,多了许多女子用的首饰、布匹、摆件之类。”小五尽量斟酌着字句,“还有就是,更贵重了,这大约是与四姐的身份有关。大哥是男子,在当时外人看来,您既是国公府的世子,又是今后要袭宗的宗子、将来的家主,礼单上的东西或古朴大气,或机巧罕见,毕竟谁也不会与咱们家比底蕴不是?但这次嘛……感觉那些人都恨不得要直接送银票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越发小声,说完后又忙不迭看了一眼杨缱的反应,生怕自家姐姐误会。 杨绪尘不由笑出声,“那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少年又忍不住看杨缱,摸着鼻子小声道,“像是在添妆。” ……就你懂的多。 杨缱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不过绪南这一点倒是没说错。女子及笄,就意味着可以将婚事提上议程,尤其是他们这些大家世族,女子虽出嫁晚,但议亲却是早早就开始了的。毕竟按照礼制,这个时间可是要花费几年的。更别说杨缱作为弘农杨氏唯一的嫡女,未来所嫁之人必定非富即贵,皇家那边又早早流露出了想与信国公府结亲的意向…… 她这个身份,当皇后都是绰绰有余,不知多少人都想趁此机会巴结一二,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也不是说弘农杨氏就出不起嫡女的嫁妆,谁家还嫌自己家底丰厚了? “还有便是人员有所出入。”杨绪南继续道,“有些我不太记得了,但有几个在外地任职的族叔四月时还送了厚礼来,这次莫说礼比过去减了几成,有一两个,弟弟甚至没瞧见他们的名字。还有几家,年节时带着小辈来拜年,我还同他们玩过呢……这次也没见着。” “都有哪几家?”杨绪尘问。 杨绪南勉力搜索着记忆,“……安化梅氏,济南李氏,江宁陶氏,哦,还有裴家也没送礼单来。” 经过一个年节的言传身教,杨缱对这些氏族也有几分了解,闻言微微蹙起眉。安化梅氏与济南李氏年节时便没递帖子,前者兴许是因为她与陈朗退亲的缘故,后者就不得而知。至于江宁陶氏,这家认真算起来,与杨家是姻亲的关系,杨氏旁支一个堂哥娶了陶家的女儿,这些年两家也一直有所往来,就是不知如今是怎么了。 “裴家,是指齐孝侯府?”杨缱讶异。 杨绪南点点头,“就是裴子玉哥哥他们家。” 杨绪尘讥讽地笑了一声,“怕不是裴家不递礼单,而是无人操持,压根忘了。” 姐弟两人默默对视,杨绪南不可置信,“这太荒谬了,这都能忘?齐孝侯府家难道连主母都……哦,他家是没有主母。” “自顾不暇。”杨缱叹气。裴家如今自身难保,在江右陈家和陈泽的逼迫下都快支撑不住了,哪还有多余精力?裴青她倒是不担心对方忘了自己的及笄礼,可他如今在家养伤,府中大权全部落在月夫人手里,裴瀚又落下残疾,以那位月夫人的狭隘,说不定是真“忘了”。 杨绪南道,“不过还有几家,礼比之前重了好多,比如弋阳蒋氏。” “……弋阳蒋氏,不是祖母她老人家的娘家吗?”杨缱疑惑,“也是二哥和绾儿的外祖家。” “是啊。”杨绪南摊手,“奇怪,我当初发现时也吓一跳呢。” 想到近来外界的风波,杨绪尘沉下脸,“蒋家的大郎,也就是你们二哥的表兄,前些日子被罢官了。蒋氏这是在向我们求助。” “求助?”杨绪南一惊,不知想到什么,连忙又去翻礼单,“这么说,这几家……还有几个族叔的礼也是?” 杨绪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杨绪南愣。 “木秀于林,树大招风,在很多人看来,我们杨家风光得差不多了。”尘世子语气淡淡,“我醒来到现在,外面都还在传信国公府世子命不久矣……大好机会啊。” 话音落,杨缱与绪南的面色顿时肃穆起来。他们不由得想起了近来那些乱传的流言蜚语,无一不是在唱衰杨家,仿佛在他们眼里,杨绪尘明天就要死了,而杨家后继无人,说不得要就此退出一流世家行列。 想想,王谢倒了,温家居于方外,裴陈势必两败俱伤,姑苏越氏至今不敢复出,若是连杨氏在这时候乱起来,顶级世族里只剩一个实力并不算太强的顾氏…… 谁能上位,就各凭本事了。 弘农杨氏在第一世族的交椅上才坐了十年,王谢坍塌之时,正是昭平皇帝陛下清算世家手段最烈之际,那时天下世族人人自危,都恨不得躲在后面,让个子高的顶上。杨家如愿站到了风口浪尖,不仅是因为他们家族底蕴深厚,更是因为,他们也是被人推上来的。 可谁想到,老皇帝收拾了王谢两家后,居然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杨家越发如日中天,那些人便越是后悔,十年时间,杨霖做到了百官之首,弘农杨氏越发枝繁叶茂,就连人丁稀少的嫡系,这些年也越发出众,不仅有杨绪尘这个聪慧近妖的宗子坐镇,杨绪丰、杨绪冉也分别出仕,杨缱这个嫡女更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小小年纪登堂入室,甚至成为南苑书房年纪最小的夫子! 单看这样的杨家,怕是要再风光数百年都不为过。 那些觊觎着杨家风光的人们,这些年也不是没什么动作。但在见识过杨霖、杨绪尘父子俩的手段后,一个个都安分了。 所有人都知道杨绪尘曾被断言活不过廿五,对于世家来说,时间是最不值的考虑的东西,既然玩不过尘世子,还不准等到他死吗?尴尬的是想要忍到杨绪尘年至廿五,至少还要七八年,而九五之位上的那位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谁知道下一任皇帝是什么打算? 七八年之后,谁知道杨家会不会再出一个比尘世子还难搞的宗子?谁知道那些开了挂的杨家子会不会更难对付? 因而杨绪尘这次病发,可算是让他们抓住了机会。 他们突然意识到,信国公府的尘世子也不过是个随时会死的病秧子,而一旦尘世子出了事,整个弘农杨氏都会乱套,此时不浑水摸鱼更待何时? 杨绪南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大哥为何要在这时候让出宗子之位了……原来他不是真的累,而是借着自己这次病发,想要敲打敲打那些世族了。 这个想法光是说出来都让人感到说话之人的狂傲,可那又怎样?无稽之谈?不可能的,对于杨绪尘这个做了第一世族宗子十八年的人来说,他有这个本事。 别人想要借此机会压下杨家的风头更进一步,杨绪尘又何尝不想将计就计,彻底让杨家在这个位子上坐得更稳?既然他注定不能长寿,那就要在有生之年,让绪南再无后顾之忧,让杨缱这辈子都有强大的家族倚靠,让他的父母安心喜乐,便是多年后驾鹤西去,也能风光无限,香火不绝。 他杨绪尘可不是什么善良之人。 相反,自打鬼门关前看一圈风景之后,他放飞的很。 “好乱啊。”杨绪南头疼地趴在桌上,“那些人就不能安分点,非要捋老虎须子?不知道我大哥脾气不好吗?真是……” “嗯?”杨绪尘挑眉,“谁脾气不好?” 杨绪南:……我,我脾气不好,我暴躁,我超凶!我才是那个见不到心上人就暴躁得想报复社会的杨家宗子! 第147章 及笄 如今的时节, 正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时候, 已经立夏,天却还未炎热起来, 待入了夜, 凉风习习,寻一处凉亭静坐, 连一整日的疲惫都能散去。 被遣往北境府的粮草押运队伍如今已入太原府,算算脚程,还要再有一个月才能抵达北境,这速度已经算是极快了。主帅心情不好,自然一门心思赶路, 其余人自然不敢多言。今夜若非瞧着怕会下雨,恐怕也不会寻了驿站歇息,而是继续往前赶路, 半途寻一处露宿了。 用了晚膳, 季景西睡不着,裹了衣裳在凉亭里闲坐发呆, 无风无霜两侍卫静立在旁,默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无奈与小心。看看,连无霜这种闷木头都看出了主子不好惹, 可见对方的心情是有多糟糕。 “明儿五月初一了?”季景西突然开口。 无霜抿着唇不语, 无风只好硬着头皮答, “主子没记错, 的确是五月初一。” “青石巷那边定然很热闹。”青年淡淡道,“我等她及笄,等很久了。” 无风只觉牙都开始发疼,不敢多言,索性沉默着。 季景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的绳纹佩,浓浓夜色中,熹微月光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却越发映得周身散不开的孤寂浓重而令人窒息。 无霜突兀道,“现在出发,快马一天一夜能至京城。” 话音落,季景西蓦地抬起头,一旁无风简直要崩溃了,死命拽小伙伴的衣裳,“乱说什么你!从太原府到京城,一天一夜你知道要跑死几匹马吗?!” 他当然知道快马加鞭的话一天一夜就能回京,但除了马匹,更重要的是人啊!他家主子这样的身子骨,跑上一天一夜,是能到京城,可人也差不多废了!他们还不能在京城久待,奉旨出京却偷偷回来,这是抗旨好吗!更何况还要赶回来追上队伍…… 燕亲王府暗卫营为何最后只有他们几个有幸出来跟在主子身边?正是因为他们各有所长。无霜身手最好,无泽擅刑讯,无雪情报刺探一把好手,而无风则最理智最会审时度势。也正因为如此,燕亲王府的侍卫们都隐隐以无风为首。 出京后这些日子,他当然也将季景西的一切反常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症结所在,可他是季景西的侍卫,主子的安危高于一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季景西之事。 他打小入府,跟随小王爷这么多年,知他不擅骑射,早年间遇害至今身子骨都算不得好,所以尽管心里清楚如何才能让主子开心,理智却阻止了他这么做。 小王爷不知吗?他肯定不止一次地想过,可为何不提?押运粮草的队伍主帅虽是靖阳公主,可随军的这些兵将,谁知道里面混着的有哪一方的人?这可是京畿大营的士兵!这不是靖阳殿下的私兵,更不是燕亲王府的一言堂! 何况,季景西代君巡视北境府,可不知他一人,随行的还有其他官员,光是户部与礼部的文官便有三人!此次出京,季景西没带上柳东彦,而是选了冯林随行,冯林……那从来就不是季景西的人。 结果无霜这个木头!! “主子,万万不可。”无风冷硬开口。 季景西看他,“你心疼马匹?” 我心疼马干什么!我心疼的是主子你!!无风崩溃。 季景西不再看他,而是转向无霜,“你能保证?” 沉闷的侍卫默默在心里衡量了一番,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季景西拍板。 定……定什么定!他同意了吗?主子你为什么只听一家之言?!无风整个人都不好,当即衣摆一撩便跪地,刚要出声阻止,却冷不丁对上季景西望过来的目光。 他蓦地一顿,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炽烈的火,却仿佛燃烧在冰霜之下,无比隐忍,又无比疯狂。 无风太了解季景西,以至于在接触到这样一道眼神的刹那间,便明白眼前这个人已经说一不二。 沉默良久,他勉强动了动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属下留下为您遮掩,还望您一路平安,早去早回。” 季景西定定看着他,好一会才蓦地笑了一声,“好。” ———— 天未亮,信国公府的下人们便都忙碌起来。今日是他们四小姐的及笄大礼,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每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完成着既定的步骤,即便是刚入府的新人,在经历过尘世子及冠的洗礼后,也变得紧张却又条理分明,处处彰显着这个古老家族可怕的素养。 杨缱被玲珑和白露从睡梦中叫醒时,整个人都还是懵呼呼的。她昨夜辗转难眠,后半夜才堪堪睡了一个时辰,却不想刚入梦便不得已醒来,太阳穴正一跳一跳疼得厉害。 两个侍女被她眼下的青乌刺激得想崩溃,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勉强遮掩八分,还没来得及梳妆完,王氏便带着人来了锦墨阁。 “昨夜没睡好?”随着主母而来的还有小六绾儿和同样起了个大早的苏夜,今日,她将担任杨缱笄礼的赞者。 早在多年前,靖阳公主便曾为这个身份宣告过主权,言曰阿离的赞者只能是我,谁敢抢就先来打一架,打得过再说。 如今随着她离京,这个身份落在了苏夜头上。 小姑娘头一次担任赞者,对方还是第一世族嫡枝嫡女,当杨缱邀请她时,苏夜激动得好几日都睡不着,原本最是厌烦规矩的人,居然主动提出要学规矩,苏山长和苏夫人简直感动得想落泪,心里不知道将杨缱感激了多少遍。 “有些紧张。”杨缱对她笑了笑。 “我也是。”苏夜拉着她的手,掌心汗津津的,“要不是怕给你丢脸,我昨晚压根不敢睡。不过你放心,仪程我都背熟了。” 世族的笄礼,虽然也逃不过那么几个流程,但比起其他人家来说更庄重更严肃。这种严肃不等同于不近人情,但即便如此,非世族出身的苏夜还是被压得喘不过气。 她是最了解仪程的人之一,可在昨日踏进信国公府大门之前,苏夜的心理底线还停留在苏襄当年及笄时。苏家家大业大,又荣宠之至,苏襄的及笄礼可谓极为盛大。但比起杨缱,苏夜觉得,那种流于表面的盛大和热闹,远不及弘农杨氏连细微处都透着庄严来的可怕。 她甚至听不到外面有一丝的吵闹。 直到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小伙伴,果真当得起一句全天下最好的出身—— 当年苏襄的赞者,是顾家大娘,正宾则是平阳长公主,这在当时已经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毕竟长公主殿下可是皇帝的亲妹妹,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之一。为了让长公主出面,苏相夫人甚至亲自去公主府拜访,这才定下人选。 而杨缱的正宾却是自己找上门的。 这位正宾夫人,是专程为祝贺弘农杨氏嫡女及笄,提前一个月启程,自遥远的曲宁披星戴月而来。人未至,书信先来,开门见山地求了正宾之位。不是旁人,正是曲宁温氏如今的主母,温子青的母亲,越氏。 天下四大顶级世族,王谢温杨,唯有温氏曲高和寡遗世独立,轻易不出山。越氏主动提出要做杨缱笄礼的正宾,莫说是杨缱自己,便是杨霖夫妇都吓了一跳。 温氏主母,越氏嫡女,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大魏朝唯一一位坐拥封地的郡主,便是见了皇后谢氏,对方都要屈尊唤一声越姐姐。 这样的正宾,杨家根本拒绝不了。 苏夜觉得,相比之下,自己的身份简直弱爆了……可那又如何,她还是杨缱最好的小伙伴,就冲杨缱这个人,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当这个赞者。 随着时辰将至,宾客陆续而来,家主杨霖一大早便带着几个儿子迎在门口,其中还包括传说中重病将死、起都起不来床的杨绪尘。 事实上尘世子远不到能下床走动的时候,若非为了妹妹的大日子,钟太医说什么都不会松口。可即便如此,太医大人还是不放心,老早便与孟斐然商量好,两人一左一右将杨绪尘看得死死的,一刻都不能离开视线。 这些日子有关信国公府的流言蜚语多不胜数,今日杨绪尘的露面算是彻底打了这些人的脸。上门的宾客们怎么看,尘世子都不像是将死之人,这让许多已经准备好的轻蔑嘲讽全数没了发挥的余地,一个个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被尘世子雷霆手段吓得龟缩的日子…… 难受。 贵客盈门,场面比起杨绪尘及冠有过之而无不及,京城上流数得上排面的都来了,就连南苑书房的夫子们都倾巢出动来给自己最得意的学生撑场子,这让一群惯会闹腾的南苑学子一个个都乖如鹌鹑,生怕被夫子们揪出来骂。 是的,杨缱及笄,南苑十八子怎么可能不到场? 除了季景西与靖阳缺席,能来的都来了,只是比起杨绪尘及冠时的热闹,这些人更多的是端起了表面架势。介于近来朝堂上风波涌动,此次相聚多少还是有些尴尬,尤其是手伤未愈的裴青与陈泽见面,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默契地别开了脸…… 裴陈已是死仇,陈泽对裴家恨之入骨,可对裴青却没那么多恨意。他清楚裴子玉在齐孝侯府的处境,可免不得有几分恨屋及乌,为了不让同窗之谊再添裂缝,索性两人就当瞧不见彼此了。 仪程按部就班地进行,随着正宾露面,不少人脸上都露出疑惑之色。对于京城这群人来说,越夫人可谓是个生面孔,可随着对方的身份公之于众,人们纷纷变了脸,那些想得多的人更是从中品出了几分恐怖——越夫人为了杨家嫡女进京,这是温杨两家要联手?还是温氏要出山? 不管旁人如何作想,反正前来观礼的皇家人一个个面色都不怎么好。比如最后才来的皇后娘娘,比如终于舍得出东宫的太子殿下,比如站在南苑十八子中间的季珏。 “温家这是想做什么?”季珏目光在正中央的杨缱身上,话却是对着旁边五皇子季琤说。 “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五皇子默默答。 “五哥在想什么?”季珏回头。 季琤沉默片刻,默默吐出两个字,“联姻。” 季珏:“……” 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上激出的鸡皮疙瘩,听到五皇子说话的陈泽轻声开口,“温杨联姻……可别了,听着就害怕。” “你怕什么?世族之家联姻难道不是常事?”徐衿古怪地看他一眼,“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陈泽顿时无语,“什么话,那可是曲宁温家!” “国师大人有适龄的妹妹?”陆卿羽随口问道。 五皇子摇头,“温家女儿才八岁。” “……配尘世子有点小。”陆卿羽咕哝。 几人无语地看过来。 “脑袋里想什么呢……”季琤又好笑又无奈地看自己的未婚妻。 “总不至于是阿离姐姐?”陆卿羽反驳。 “怎么不会?”顾亦明幽幽开口,“别忘了我们的国师大人也才及冠,俊美儒雅,少年得志,深得圣宠,出身、年龄、品貌、样样门当户对。” 陆卿羽顿时惊悚地瞪大眼睛。 眼见周围人都是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小丫头不由颤抖开口,“小王爷他……知道吗?” 所有人沉默了。 陆卿羽也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想到季景西那疯起来连自己都砍的性子,明智地闭了嘴。 话题就此终结,再无人敢提这个可怕的猜想。 仪程行至最后,杨缱身着庄重雍容的正装,精致的脸上尽是严肃。最后的钗笄由王氏亲自为她戴上,至此礼成,杨霖感慨地说了祝词,之后大宴宾客,并流水席三日不绝。 杨绪尘压根没撑完一整日,礼成后便被两个大夫压着回了惊鸿院,送宾的任务全数托给了杨绪南。后者如今已是内定的杨家宗子,家族事务渐渐迁移,原本属于杨绪尘的事如今大多由他来完成,因而当众人离去时,发现代表杨家宗子行礼之人竟是杨绪南时,不禁一个个又瞪大了眼睛。 这一日,不少人都被一个接一个的意料之外震得有点懵,先是杨绪尘好好的露了面,再是温家主母担当正宾,后又是杨霖祝词中话里话外的“我女儿就是我家支柱”,最后又是杨绪南挑大梁……连后来宫里太后娘娘与皇帝陛下赏赐的重礼风头都被压了过去,总觉得杨家这一场笄礼,到处都是深意,细思恐极。 且不管旁人如何作想,作为主角,杨缱累得不轻,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便直接瘫在了软席上,若非还顾着礼仪,恐怕就要躺下了。 从凌晨忙到入夜,一整日都未怎么进食,杨缱瘫了一会便开始觉得胃里难受。锦墨阁的小厨房灶火上还温着热粥,可杨缱明明饿极,这会激动之情沉淀下来,却没了食欲,歇了一小会后便勉强打起精神看玲珑与白露拆礼物。 大部分的礼都已经入了府中的库房,如今摆在她面前,只有三样东西。一样来自靖阳,一样来自今日温夫人亲自戴在她头上的钗,还有一样则是写着谢卓的名字。 这三样礼,都是发簪,前两个都在今日加簪时戴过了,唯有谢卓所赠的那只玉骨簪,她收下了,却并未选择。 随着这支簪子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把古琴。古琴朴素大气,每一处暗藏的小细节都体现了制琴之人的用心与周致,琴身的暗处则刻着制琴之人的名讳,彦之。 这是谢卓亲手制的琴,名曰,明心。 这当然是一把好琴,确切来说,除了她用过的那把焦尾以外,这是她见过最好的琴,单单是出自谢彦之之手,琴的价值便极高,更不用说上好的木料和绝好的琴弦。当年的谢三爷除了琴艺天下第一,制琴的手艺也是顶好的。而谢卓传承其父,更是青出于蓝。 杨缱望着眼前的琴,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当初在文试上所赠明心一字,到头来成了这把琴,心中说不感慨是假的。她与师兄道不同,终究渐行渐远,可一把琴,一支簪,却让杨缱忽然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这让她既惶恐,又难过。 “收了。”她不再看下去,拂袖起身出了房门,于庭院中静静而立。 玲珑小心看了她一眼,问,“收小库房吗?” 杨缱沉默片刻,摇头,“簪子和琴,都放府库。” 玲珑怔了怔,点头应下。 繁星满天不见月,更深露重凉如水,杨缱站了一会便打算回去安置。然而刚转过身,一道熟悉的声音含着笑意响起,“人没等到就走,太无情了?” 杨缱身形蓦地一顿,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夜色下,古树参天的幽静庭院中央,风尘仆仆的红衣男子随意站着,眉眼含笑地望过来。 下一秒,隐藏在暗处的侍卫们倾巢而动,刹那刀剑翁鸣,眨眼间男子脖颈上便架起数把利刃。 他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眼睛都未眨一眨,就这么带着笑,从容而热烈地望着台阶上的人。 杨缱怔愣地与他对视,看了又看,良久才动了动唇,“……” “怎么,见到我太开心啦?”青年唇角笑意更浓,“不过我时间不多,想离你近一点,能不能让这些人先放我一马?” 杨缱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望向为首的暗七,后者隐隐抽了抽嘴角,在自家主子的期望与夫人的命令之间徘徊片刻,带头收了手。 片刻后,整个庭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杨缱几不可闻地呼了口气,忽然提起裙摆飞奔下台阶,红衣青年眼角含笑,早已张开双臂,稳稳当当地把人接住。 熟悉的馨香扑鼻而来,季景西满足地深吸了口气,收紧手臂,深深把头埋在她颈窝,“抱歉,我来迟了。” 杨缱只觉喉咙哽得厉害,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摇摇头。 抬手拂着怀里人柔顺的发,季景西轻轻喟叹,好一会才轻声道,“可惜不能亲手为你加簪。” 杨缱脸埋在他颈间,闻言闷声回道,“本来也不能……” 季景西被她这回答气笑了,又用力抱了抱人,而后才不舍地拉开距离,“还不准想想了?我就算不当众为你加簪,好歹私底下满足一下?” “那像什么话,不伦不类的。”杨缱道。 季景西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从怀里摸出还带着体温的长盒,“拿好。” 杨缱接过盒子,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你来得太迟,我都已经散了发,这次就算了,怪麻烦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季景西又气又笑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牵起人毫不见外地往屋里走,“饿死了,有没有宵夜?本世子急奔数百里而来,要是连顿饭都混不上,我可是要闹了。” 杨缱:“……” 默默压下了“这货居然如此随意就进我闺房”的怪异感,杨缱不得已陪人吃了顿宵夜。小厨房一直温着的粥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如此一来,玲珑白露也总算老怀欣慰了。要知道在季景西出现之前,她们小姐连食欲都没有,这下居然陪着用了整整一碗呢。 “你怎么来的?”杨缱仰头看季景西。 “千里奔袭,你说呢?”季景西扬起眉梢回望她,“押运队伍都已经入太原府了。” 杨缱顿时上下打量起身边人,末了皱眉,“可有受伤?身子受得了?” 说着便要探他的脉。 季景西强势地握住她的手把人拦下,顺势怀里一带,“别忙了,有事还能来见你?肯定是先把自己收拾好了的。” 那还是伤着了…… 意识到他并不想多说这些,杨缱皱了皱眉,吩咐白露去拿冰肌膏来,“你不欲我忧心,但这个你要带着。” 季景西眨眨眼,忽然俯身在她唇上落了个吻,“这就是良药了。” 杨缱肉眼可见地羞红了脸。 季景西定定望着她,心如擂鼓,良久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给我讲讲今日的盛况?不能亲眼见你礼成,听一听也是好的。” 杨缱听话地讲述起来。 起初季景西还听得津津有味,可自打听到越氏出场,神色便凛了一凛,再后来听闻太后娘娘和陛下都赏赐了重礼,季景西面上的笑已经完全消失。而听到谢卓送礼时,渐渐地,青年神色愈发淡下来,连唇角最后一丝的笑意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完全的面无表情。 杨缱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变化,停了话头,“怎么了?哪里不对?” 季景西神色复杂地回望她,好一会,突然用力把人抱住,俯身,凶狠地吻了上去。杨缱吓了一跳,被迫承受了这一个凶巴巴的吻,末了还被对方狠狠咬了嘴唇,血腥气顿时溢满口腔。 “痛!”杨缱倒吸着冷气把人推开。 血珠子从伤口冒出来,季景西恶狠狠地盯着伤处看,半晌又忽然委屈兮兮地撇嘴,轻轻凑过去把血舔掉,“杨缱,我很不开心。” 杨缱又气又无语,只觉这人的脾气当真是无法琢磨。 “你……”季景西欲言又止,“算了,跟你说了也不明白。” 郑重地转过来与心上人面对面,季景西牵着杨缱的手,严肃地开口,“杨缱,你及笄了。” 杨缱扬起眉。 “我非常有危机感,草木皆兵都不为过。”青年一字一句,格外认真,“待会离开这里之后,怕是再也睡不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日,都要在忐忑中度过。” 杨缱几乎立刻明白了他意指的是什么。 “定亲?”季景西目光灼灼,“从北境回来我就让父王来提亲。不,明日就来,我待会就给父王传信或者我现在就去找杨相?” 青年自顾自说着,居然认真思索起这件事的可行性,“你爹眼下可安寝了?” 杨缱忍不住抽嘴角,“……别闹。” “没闹,我认真的。”季景西的神色格外严肃,“相信我,皇伯父不可能等太久。” 之所以很久之前就有季杨联姻的风声传出,却一直未见动静,很大可能就是对方在等杨缱及笄。 杨缱终于从他的神色中品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可还是不确定,“这种事也不是说议就议的,不能儿戏呀。” “什么叫儿戏?”季景西不赞同,“我是在正经地向你求亲。你若同意,我这就去找杨相说去,一刻都不能耽搁。” 杨缱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的……我知你在担心什么,可事情还没发生不是?你也莫要小看我呀,不是谁都能同我议亲的。” 季景西无语凝噎:……宝贝儿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弘农杨氏的嫡女,那可不是谁都敢娶的,也就他敢这么胆大包天,明目张胆了。 “真的不用我父王明日就来?”季景西忍不住问。 杨缱眨眨眼,“你就确定王爷会听你的?” 不会。 季景西默默咬牙。 眼下这个时局,谁都能娶杨缱,就他不能。就算季杨两家联姻,他那位皇伯父也不可能考虑他。 勤政殿的那位并不怕自己的儿子势大,因为那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然能给,当然也能收回。可燕亲王府不同,燕王季英再如何远离朝局,好歹当年也是护国将军,手下亲兵百万,如今又正当壮年,倘若振臂一呼,谁敢说无人响应?而季景西出身尊贵,又手握季氏最重要的宗正司,当真争起那个位子,不可能会比皇子差。 怎么看,眼下想立刻把杨缱娶进门都是不可能的…… 除非,燕亲王府要造反,或者,让陛下以为他们要反。 可燕亲王府上上下下都没这个意思,要反早反了,还交什么虎符。 主动都不想入局,被动更无可能。 泄气地一头倒在杨缱膝上,季景西闭着眼,周身上下尽是疲惫,“你说你,怎么这么难娶?” 一个季珏还不够,谢氏、温氏都来凑热闹,他是不是还得庆幸少一个苏煜行? 曲宁温家暂且撇开不提,谢卓向杨缱示好,要是没点旁的心思,他季景西就把头拧下来当球踢! 杨缱:……人在屋中坐,锅从天上来? “那要问你为何非要娶我了。”少女闷着气回击。 “哪有为什么。”季景西闭着眼,声音渐弱,“当然是因为你天下第一好。” 第148章 闲话未来 季景西当夜就走了, 杨缱半夜里惊醒过来, 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软软和和的贵妃椅里,身上盖着薄毯, 而那个不久前还枕着自己膝睡着的青年早已不知去向。她迷瞪了一会, 起身推开门,惊鸿院漆黑又寂静, 连夜风都仿佛陷入沉眠。 “暗七姐姐……”杨缱声音略有些低哑。 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 “季珩何时走的?” 暗七诚实答,“小王爷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安静地站了好一会,杨缱才慢慢点头,“辛苦了,歇着。” 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待天亮,杨缱被玲珑从浅眠中唤醒,在王氏的陪同下循例进宫谢恩。 掐着时辰来到慈凤殿, 彼时越太后刚用完早膳, 听闻母女俩等待殿外,忙把人唤到近前。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水灵灵的少女, 太后面上露出和善的笑,“明城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再过上几年,怕是倾国倾城啊。” 王氏笑道, “太后娘娘说笑了, 臣妇只盼着她能有您一分风仪, 如此做梦都能笑醒了。” 人都爱听恭维之语, 太后也不例外,闻言笑得更是开怀,拉着王氏又说了好一会,说着说着,便谈到了亲事上,“及笄了便也是大姑娘了,明城有出息,小小年纪便登堂入室,学问上得了南苑书房认可,又生得如此冰雪玲珑气度不凡,放眼京城也只这头一份,怕是没多久,冰人就要踏破你府上门槛,到时可有你操心的。” 王氏心道来了,打起精神应付,“您真是说到臣妇心坎里了,不过国公爷的意思是想多留她两年,如今倒也不急相看。” 太后却不赞同,“世族门庭,规矩森严,想想你当年,从议亲到出嫁,前后花了三年之久,便是如此,你母亲还在哀家这抱怨过杨家急切,委屈了你。信国公府可就明城一个嫡女,怎么也不会怠慢了,如今开始相看不晚了。” 王氏笑着点头,“您说的是。” 谈及自己的亲事,杨缱倒不好继续旁听下去,太后与王氏显然也顾及着女儿家面皮,打发了她出去闲逛,等人走了太后才又道,“不知你心中可有人选?” 王氏面不改色,“不瞒太后娘娘,臣妇心里还没底呢。您也是瞧着缱儿长大的,臣妇想听听您的意见。” 太后叹气,“世人都道世族嫡女乃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凤凰,殊不知想定下一门亲,个中考虑多不胜数。如今这京里,能配上明城的寥寥无几啊。” 同是出身高门大族,大抵都感同身受。越太后作为姑苏越家嫡女,当年奉旨入宫,其中也是经过无数考量的。 “你瞧着,哀家的孙子如何?”越太后定定望向王氏。 王氏顿了顿,笑起来,“您的孙儿自然是好的,只是不知您说的哪位?” 越太后看了她几眼,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开口,“左右不过那两个到了年纪却还未婚配的。” 王氏面上讶异,“您是说……” 看她已猜出几分,越太后也不绕弯子,“这人到了年纪就想含饴弄孙,眼瞧着珏儿与景西的兄长一个个都有了着落,哀家心里也是急的。可那两个皮猴又都是有主见的,哀家也不敢随便牵线,今儿与你说起,不过是想着两人与明城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还是同窗,打小亲近。” “臣妇这个女儿,的确与七殿下、景小王爷同窗多年,论情分,他们那一帮小辈确实比之旁人多了几分亲近。”王氏斟酌着开口。 她有些猜不透太后的心思,原本以为对方是来做说客的,意在七皇子季珏,谁曾想对方居然还提到了季景西,这让她心中疑惑起来。 按理说皇上想与杨家联姻,这个人选要么是杨缱要么是杨绪尘。皇室里适龄的公主好几个,但出身配得上杨绪尘的唯有靖阳,可靖阳却已在同江右陈家的二公子陈洛议亲。王氏与杨霖先前猜测的是七皇子季珏,这个猜测也不是空穴来风,早在年节时便有风声,言皇后娘娘想为季珏打算。而对于季景西,至今皇帝都没提过他的亲事,赐婚也是直接将他隔了过去,显然不急。 原以为越太后也是如此,谁知对方居然提到季景西。 见她不接茬,太后也不在意,点到为止不再细说,“这话哀家也不过随口一提,到底拿主意的还是你们。明城优秀,该是她挑拣旁人才对,你们可莫要委屈了小姑娘,类似礼部尚书家老三那等荒唐事不能再有了。要知道前几日哀家的侄女进宫,谈起她也是满口夸赞的。” 王氏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太后口中的侄女便是温家主母、温子青的娘越氏。两人乃亲姑侄,越氏多年不进京,如今来了,自然是要入宫拜见姑姑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太后笑呵呵地开口,“惠然也在为自家小子打算呢,依哀家看,喻之也是个好的。” 王氏只能干笑。 要说她属意的女婿人选当然也包括温子青,无奈季珩那小子下手快,听说早几年就已经起了心思,如今更是能耐得连她夫君都搞定了……温喻之慢了一步,可惜了。 从宫中出来,王氏一路上都在头疼,回了府打发杨缱去歇着,自己则回到正院,入眼瞧见杨霖悠哉悠哉地焚香作画,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在宫里累死累活应付,你倒好,清闲呢。” 借着女儿及笄多请了两日假的杨霖闻言,搁笔抬头,“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火气这么大,在宫里受气了?” “谁敢给我气受。”王氏嗔他一眼,将与太后的谈话说了。 杨霖听完,摸着下巴慢道,“这就奇怪了,太后她老人家居然并不意在七皇子?” “你怎知太后不属意季珏?”王氏挑眉,“都明说了啊。” “不对。”杨霖摇头,“若真属意季珏,太后不会连景西和喻之也提。明摆着要么太后娘娘是在试探咱们的态度,要么是在为景西打算。夫人且想,季珏比之喻之如何?” 王氏蹙眉,“自然是喻之更好。” 杨霖赞同地点头,“喻之出身矜贵,又少年成名,品性、仪表、前程皆是上等,旁的不说,单论出身就比七皇子好太多,哪怕景西自幼被太后带在身边教养也是比不得的。太后娘娘出身世族,当然了解世族嫡枝议亲的标准。有温喻之珠玉在前,若我选,我不会选季珏。这时候提到喻之,可对季珏一点好处都没有。” “……”王氏慢慢也品出了不对,“原来太后娘娘还真不看好季珏。早些年听闻太后不喜苏贵妃,看来并不作假。” 杨霖缓缓摇头,“太后不喜苏贵妃,纯粹是因为不喜苏家。苏家崛起,里头少不了越家的退让。我倒是觉得,太后之所以不看好季珏,主因在皇后娘娘。” 当年谢家落罪,厉王逆反,二、三、四皇子意图夺嫡,皇上为保太子,不惜让姑苏越氏彻底退出朝堂。越氏可是太后的后盾,只这一事,就足够太后对皇后记恨心中了。如今皇后想插手季珏的亲事,季珏背后又是苏家,两相结合,太后当然不乐意。 “既然太后知道喻之的好,为何还要提景西?”王氏不解,“不怕我们真为阿离选了喻之?” “情分不同。”杨霖道,“燕王爷是太后最疼的儿子,景西又自小长在慈凤殿,喻之毕竟姓温,哪怕有母家的关系,与太后之间却极生疏。在季杨两家联姻的当下,她哪怕提一嘴喻之又如何?联姻尘埃落定前,咱们还真能同温家结亲不成?更何况……你可知太后这些年几乎把半个姑苏越氏都送给了景西?这要不是宠到心里了,压根没法解释。” 王氏惊讶地睁大眼睛。 姑苏越家可不是曲宁温氏,前者当年对朝堂的掌控,几可与王谢并论。太后出身越氏,早年间对越氏朝堂势力的巩固可谓功不可没,若非后来出了事,季景西又深得太后宠爱,怕是也捡不到便宜。 “说句大逆不道的,太后心里大抵也不想太子继位。”杨霖撑臂倚靠,姿态闲散,说出口的话却如雷贯耳,“三皇子被皇上废了,越氏元气大伤,太子若是继位,怎么可能启用曾经的敌人?姑苏越家想重入朝堂,不易啊。要不是七皇子与苏家走得近,惹太后不喜,说不准那大半越家给谁呢,哪能轮到季景西这个宗亲。”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王氏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皱眉,“那依你看,太后是在为景西打算了?” 杨霖颔首,“那小子不会明说,但估摸着离京之前,定然在太后那里敲过边鼓,例如拐弯抹角地说点兄姐都订亲了之类的话,让太后想起他来。” 王氏顿时乐了,“真不容易。七殿下好歹还有皇上和皇后娘娘为他打算,景西这边可是连燕王爷都没开口,想想就可怜。还好有太后。” 杨霖也忍不住笑出声。 若是季景西在场,肯定要腹诽自家未来岳父料事如神——离京之前,他还真去过一趟慈凤殿。 “罢了,总归没说到明面上,咱们也不急。”王氏呼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轻松之色。 “有的是人急,轮不到你我。”杨霖乐,“皇上赐婚,赐不到季珩头上,那小子想娶我的阿离,难道还要我为他铺平路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你也别玩脱了手。”王氏不满地瞪他,“到时真节外生枝,看你怎么面对阿离。” 杨霖面上的笑僵了僵,泄气,“好,听夫人的。不过为夫是真看不得那小子一副‘阿离只能嫁我’的嚣张模样,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能不走弯路最好。”王氏告诫他,“你折腾未来女婿,可别忘了阿离也会跟着担忧。” 杨霖:“……” 还能不能好了? 两人又闲聊片刻,王氏突然问,“你方才说,太后不乐意太子继位……那太后属意谁?” 杨霖摇头,“只要不是太子,对太后来说都是一样的。可即便如此,太后轻易也不会插手夺嫡继位之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越家还没缓过气呢。她老人家想必也在等,等皇上的态度。” 王氏思忖着,“如今皇上膝下的成年皇子里,除了太子,五、六、七皇子都已长成。皇上久不封王,人心浮躁是必然。可我瞧着,这三位殿下,也没谁流露出心思来。” 缓慢地摩挲着杯沿,杨霖沉沉开口,“没有心思,是因为没有本钱。待朝中风波渐定,也就差不多有眉目了。别忘了,几个殿下都还没成亲呢。” 夫妇俩叙话的同时,同一时刻,惊鸿院暖阁里,杨缱也刚刚说完了今日进宫之事。 望着眼前沉静的少女,杨绪尘轻声叹息,“还真是提到你的亲事了,刚及笄就有人惦记……” 杨缱问,“大哥觉得皇上会赐婚么?” “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杨绪尘摇头,“至少要等到六月季琤和季琅大婚之后。在这之前,裴陈两家争斗的结果也该出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杨绪尘抿了抿唇,“怕是季景西赶不回来。” 京城距离漠北千里之遥,来回至少要三个月,季景西和靖阳能在寿宁节前赶回来都算不错了,五皇子、六皇子大婚铁定是赶不及的。这两位皇子大婚之后,就要到寿宁节,也是赐婚的好时机。 天子做寿,普天同庆,多添一两桩喜事再自然不过。 “也就是说,我又要退一次婚了?”杨缱看起来很是平静。 诧异地看她一眼,杨绪尘面露意外,“你与陈朗议亲,可比不得这次。不怕退不了?” “大哥又如何确定皇上一定会赐婚季珏与我?”杨缱反问。 ……简直是明摆着啊。杨绪尘失笑,“难道还轮得到季景西?他是皇子吗?皇上敢让燕亲王府在接手宗正司的同时,上有姑苏越氏之势,下多一个信国公府为靠?再透彻点,季景西这个初入朝局的宗室子虽还不错,但他可不是最惹人忌惮的。” 他抬手指了指上面,缓缓道,“王爷可还正当壮年啊。” 杨缱闭嘴了。 “好了,不说这个。”杨绪尘轻咳了两声,坐起身,“待会用过午膳,你去歇一会,稍晚一些,陪大哥出门一趟可好?” “去哪儿?”杨缱愣,随即又蹙眉,“大哥你病还没养好呢。” “不碍事的。”杨绪尘笑,“又不大动干戈,不过是与人喝个茶,就在笔墨轩,到时叫上绪南一起。这些日子他累得不轻,就当散心了。” 杨缱犹疑着不愿应下,但见自家大哥笑吟吟地望过来,明摆着说一不二,只好颔首,“好,大哥约了谁?” “裴青,裴子玉。”杨绪尘道,“有些事,大哥等得不耐烦了,打算催他一催。” 第149章 尘世子 申时, 杨绪尘带着杨缱与杨绪南来到笔墨轩雅间, 一边叙着话一边等人,没多久,便等来了前来赴约的裴青。 自打裴玏出事,陈裴两家翻脸, 裴青在外露面的次数锐减, 他本是颀长秀美之人,如今却在不知不觉间瘦得脱形, 一身青衫在身, 却空荡荡仿佛撑不住,整个人瞧着嶙峋清癯又单薄。他的手臂还未好全,袖下隐见白色绷带缠绕,脸色也是苍白, 只是比起杨绪尘重病方愈强一些, 至少还有些血色。 杨缱仔细打量着他,眉心不断拧紧。这哪还是当初风流倜傥的裴小侯爷,那个手执玉骨扇、永远唇角带笑的俊逸青年, 仿佛就在昨日,可又像好久以前。 “缱妹妹这般瞧着我作甚?”裴青轻笑着望过来。 杨缱抿了抿唇,收起乱七八糟的杂念,“昨日府上人多事杂,没机会同子玉哥哥叙话, 想问你伤势可好些?” “好多了。”裴青笑答, “小孟说以后握笔不影响。” 杨缱松了口气, “缺什么少什么记得说,信国公府别的没有,好药多得是。” 裴青愣了愣,失笑,“好歹我也是齐孝侯府世子,妹妹可别小看你子玉哥哥。” 杨缱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旁杨绪尘却不紧不慢道,“既然还知道自己是世子爷,就莫要让人亏待了。” 裴青呼吸一滞,渐渐收了笑。他抬眼看过来,“说,找我何事。” “不急。”病弱的青年缓缓推给他一杯茶,“尝尝,上好的九华白露香,一两千金,我家阿离亲手煮的,你今日有福了。” “哦?”裴青立刻来了精神,“此茶据说有价无市,今年御贡也不过十两,你倒是舍得。”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片刻后眼神一亮,“果真绝品!配上阿离的好茶艺,当真举世无双!你哪弄来的好东西?” “白得的。”杨绪尘轻笑,“病人嘛,总归有优待。” 裴青顿时不平衡了,酸溜溜地撇嘴,“同是在养病,真是不同命。” 杨绪尘笑着摇头,“若是喜欢,待会给你带回去些就是了。” “算你有良心。”裴青话头一顿,“不对啊,你居然还能匀出一份送人?别告诉我你还有!” “也不多,”杨绪尘悠悠开口,“给你一份,还有八两。” 裴青险些一口血吐出来,这还叫不多?!一言难尽地看他两眼,他感慨,“出手这般大方,这赠茶之人,定是有天大的事求你。” 杨绪尘承认得很利索,“的确有所求,不过茶是两个人分别送的,凑巧都是九华白露香而已。” “……那两人都是南边的?”不然也不可能轻易弄到九华白露香这等江南名茶。 “嗯。一个是镇江都尉,一个则是江阴县丞。” 话音落,裴青目光顿时凝住。 他缓缓直起腰身,郑重地放下茶盏,意味不明道,“镇江都尉姓裴。” 杨绪尘敛着眸不置可否。他忽然望向旁边的杨绪南,考校道,“江阴县丞姓甚名谁?答不出今晚不准吃宵夜。” 绪南抽了抽嘴角,努力回忆起近来所学,“如若没记错,好像叫陈津。” 裴青:“……” 听到熟悉的姓氏,连正在煮茶的杨缱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一个姓裴,一个姓陈,这般明显,让人没法子不联想到近来风口浪尖的朝局。想到先前杨绪尘说他耐心有限,杨缱一时间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悄然与绪南对视一眼,后者神色郑重而严肃,显然也是同她想到了一起。 “你是不是在想,这两人一个姓裴,一个姓陈,不去找自家亲族,却为何寻到我这里?”杨绪尘仿佛猜到裴青心中所想,“别多想。你只知姓氏,却不知他们与信国公府也有相关。” 裴青一动不动地望过来。 青年不紧不慢地为他解惑,“镇江都尉裴鸿泰,正妻姓杨,出身杨家旁系分支。半个月前,裴鸿泰举家进京,于昨日才刚到,这茶是连着旁的礼一并送来的。至于江阴县丞陈津……他的岳丈正是前阵子被罢免的晋城太守,很不巧,也姓杨。” “……竟都是你们杨氏姻亲?”裴青神色怪异。 世族联姻并不稀奇,无论是杨家还是裴陈二家都有着极为庞大的旁系亲族,哪怕是杨绪尘这等聪慧近妖的人也没办法将族中每个人都记下,更别提姻亲了,若非对方求到了他面前,这等远而偏的关系着实不会轻易入了嫡系的眼。 裴青到底是齐孝侯府世子,此前已在礼部任职,对朝中局势还算熟悉。杨绪尘抛出这一消息却无后文,他知道对方是在等他开口,于是道,“侯府与陈氏势如水火,两家相斗,损失庞大,据我所知,镇江都尉如今已赋闲在家,而这想必是陈氏的手笔。至于你说的江阴县丞陈津,我却是不知。” “江阴县丞还在任。”杨绪尘接过话头,“但也做不了多久了。他岳丈落马,罪名乃是贪腐,这案子如今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姓顾,顾家可不会给陈氏面子。” “我不明白。”裴青缓慢地摇头,“为何这两人不求助家族?” “你怎知他们没求助?”杨绪尘轻咳两声,“镇江乃江南重镇,镇江都尉是实打实的肥差,裴鸿泰想必早在引火烧身前就已向京里递过信。裴家如果不是弃了他,或者救不了,裴都尉不会舍近求远来找我信国公府。” 一番话说得裴青面色尴尬,杨绪尘却仿佛没看见,继续道,“你也莫要小看镇江都尉一职。江南繁华,遍地是世家大族,江右陈氏更是其中巨擘,几乎撑起了江南官场的半壁江山。莫说你裴家,便是我杨氏,因着根基不在江南,想插一脚都甚是艰难。能做到江南重镇都尉一职,你这位族亲着实不凡。” 他扫了一眼对面人,“来此之前我看过裴都尉的履历,历年考评都不错,任期也即将届满,若非出了事,年底回京述职后,下一步便能谋扬州参军。倒是可惜了。” 裴青神色凝重地抿紧了唇。 杨绪尘动作自然地拿过茶壶为他斟上,顿了顿才道,“折了一个镇江都尉不可怕,怕的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子玉,看在你我多年交情的份上,莫怪我不提醒你,小心一着不慎,裴家这些年在江南的经营全都打了水漂。” 裴青呼吸一滞,不由握紧了拳,良久才干涩地开口,“可如今侯府……自顾不暇。” 雅间里几不可闻地响起一声叹息,杨绪尘摇着头不再说下去。 “你要插手?”裴青沉默良久,问。 “这要看你。”杨绪尘平静道。 裴青犹在挣扎,“为了一个从五品的镇江都尉……” “从五品,不小了。”杨绪尘面色淡淡,“高门世族立足于世,靠的是顶端的少数人,和更多的中坚力量。一个手握实权的从五品,还是在江南这等要地……裴子玉,你若不要,我信国公府就不客气地笑纳了。” 裴青彻底沉默下来。 至此,他终于明白今日杨绪尘忽然约他前来的真正意图。 这些年来,尽管他未入朝堂,在府中也不当权,但好歹打小也是被族老们当未来继承人培养的,是非对错自有斤两。他在侯府中的境遇、在整个裴家的尴尬地位,不知沦为了多少人的笑柄,便是他自己,午夜梦回时也无数次忍不住想鱼死网破地拼一把。 可他还是忍了,一忍多年。 谁又想过他之所以这般忍让又是为何? 父亲强势,自身弱小,家族看似风光实则内里腐朽不堪…… 那是他的亲族,是他扎根立命之处,一旦大动干戈,必伤及根本!裴家经不起这样的动荡。 他想掌权,不可能越过他的父亲齐孝侯。然而齐孝侯早年间并不是这般模样,他是家族的中流砥柱,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优秀将领,裴家顶级世族的风光里,齐孝侯功不可没。裴青小时候,是把父亲当做英雄崇拜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父子情分越来越淡薄了? 裴青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自若淡然的杨绪尘。 所有人都在劝他动手。景西、斐然、季珏……南苑十八子里凡是曾与他亲近的,都在怒其不争,唯独眼前这个人,从未明确地表达过此意,不劝、不说、不妄议他人家中事务,真真正正将一个大家世族宗子的风骨和礼数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没想到,对方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 太狠了。 无论是景西还是斐然,那些曾经对他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替他出手夺权上位的人,着眼的都是齐孝侯府本身,是世袭勋爵和家族地位。唯有他信国公府尘世子,出手便捏死了他裴家根基命脉! 他完全相信,只要他今日说一句“你请便”,不用多久,江南官场会再无裴氏立足之地!裴家本就已风雨飘摇,这样的后果不仅他承受不起,整个裴家都有可能因此大伤元气。 裴青从不怀疑自己这位好友的能力,只要他想,哪怕只凭一个镇江都尉,他也能以此为支点,让弘农杨氏用最短的时日辐射整个江南。 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为杨绪丰外放打基础?还是要谋江南世族? 裴青不愿想下去。 哪怕是孟斐然当初也不过怒骂几句,尚且给他留了几分薄面和退路,而杨绪尘却是不声不响一句废话都没有,上来便逼得他不得不表态。 “……为何是裴都尉,而不是那个江阴县丞?”他良久才开口。 杨绪尘答,“因为没救了。” 裴青惊诧地抬起头。 “贪腐之事属实,我那位族叔这些年捞了不少,陈津是他的女婿,又怎么可能干净到哪去?帮他,无异于把自己拉下水,信国公府不会在扶不起之人身上浪费心力。” 他说的轻描淡写,听在裴青耳里,却惊得让人既敬佩又胆寒。 到底该说弘农杨氏底蕴深厚,还是说他杨绪尘心狠果断?这般利落的断舍离,换做旁人,绝不可能做到比他更干脆。一城的太守、重县的县丞,就这么说舍就舍了……要知道政治上的纷争不是儿戏,官场上的空缺也不是说填补就填补的,尤其是这等被人拉下马的,对方定然是在出手时便已谋定,绝不会给信国公府以机会换人,这厢落马,那厢立刻便能走马上任。 眼前这个人,连晋城太守都敢舍,又何况区区一个江阴县丞? “……从三品的地方大员你不去争,却要一个从五品的镇江都尉?”裴青几乎气笑了,“能谋到晋城太守,你杨家的投入只多不少,就这么说弃就弃了?没有晋城太守,整个山西府多年来的经营全都有可能保不住你难道不知?” 杨绪尘却纹丝不动,“那又如何?” “尘世子真是好气魄!”裴青咬牙,“青自愧不如。” “你又没试过,怎知如不如?”杨绪尘道,“尾大不掉,必成祸端。已经烂到根子里的东西留着干什么?不过是我敢舍,你不敢,仅此而已。” 他平静地迎上对面人的目光,明明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却字字诛心,“连一个从五品的都尉都保不住,你又有何资格恼我把手伸向你裴家?” 自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裴陈两家斗得如此激烈,不趁机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他尘世子的大名。何况两大世族撕破脸,牵连的何至一家两家?不及时止损,难道留着烂摊子过年吗? 厢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一个气红了眼,一个却端坐如常,杨缱泡茶的动作再也无法继续,绪南更是安静如鸡,整个人僵成了一块木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也被自家大哥吓着了。 “你在激我。”裴青握紧拳头。 杨绪尘不避不让,坦诚得可怕,“没错。” “你拿裴氏威胁我!”裴青眼眶充血,盯住对面人的眼神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杀人,“我却不知,这又干卿何事?” 杨绪尘垂着眸子轻轻吹了吹茶盏上方的袅袅热气,“因为你们碍着我了。” 裴青顿时一愣,气势瞬间散了些许。 “你的处境我们都看在眼里,多年来我从不轻易出口劝你。裴陈相争,本是你们自己的事,若只是如此,你们爱争多久都无妨,哪怕最后赔进全部又与旁人何干?”杨绪尘依旧低敛着眼皮,语气却凉薄如刀锋,“怪就怪,你们实不该牵连我弘农杨家,以至于让我连安心养病都不行。” “我无法安心,当然也不能让旁人好过。” 木质几案与青玉茶盏相撞,发出一声轻响,杨绪尘放下手中盏,终于说出他今日真正的目的,“这场纷争差不多该结束了,子玉。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我不出手。但如果你做不到,那就只能拿你裴家经营多年的江南势力来换我停手了。” 裴青蓦地瞪大眼睛,“重安?!” “半个月,不短了。”尘世子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如果裴陈之争由我出手相阻,你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对面人瞬间呼吸粗重,每一鼻息都夹杂着冲天的怒火和惊惧 杨绪尘却已重新端起茶盏,“好好想想,裴小侯爷,慢走不送。” 咣当一声重响,裴青猛地起身,撞翻了身后的凭靠。他居高临下地看住眼前人,神色复杂至极,然而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话来,袖风一甩,大步离去。 第150章 决定 随着裴青怒气冲冲离去,包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杨缱忍不住开口, “兄长, 你……” “觉得我做的太绝了?”杨绪尘回过头。 到嘴边的话噎了噎, 杨缱默默抿起唇。 杨绪尘摇头,“不逼他一把,他永远下不了决心。” 从某种方面来说,裴青是个心胸辽阔、却心软之人。在他心里,齐孝侯府与裴家是割裂的, 齐孝侯府如何待他, 那是侯府之事,远远上升不到家族。他装不下齐孝侯府, 却能装下整个裴氏门楣, 哪怕受再多的委屈与不公, 心中不可避免会有怨,可如若这怨有朝一日会触及到裴家整体利益, 他宁愿忍下来。 家族整体利益高于一切, 这是许多世族子弟被从小灌输的理念,裴青也不过其中之一, 甚至类比之下,杨缱、杨绪尘也是这种人。可正如孟斐然当初评价的那样, 对家族尽忠, 不等于愚忠, 克己守礼尊孝道, 不等于愚孝。 裴家早已不复从前, 齐孝侯裴坚也不再是他童年认知里的那个为全族遮风挡雨的英雄。这一点,裴青始终看不透。 杨绪尘看穿了他,所以才果断以裴家为要挟,为的就是让裴青跳出这个他沉沦已久、再走下去绝不会有结果的怪圈。 “大哥做事定然有其道理。”杨绪南接过话头,“可弟弟不懂,大哥为何非要在此时逼裴世子做决定?” 杨绪尘很满意他不懂就问,因而释疑起来也耐心十足,“因为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裴陈两家闹到如今这个两败俱伤的局面,齐孝侯裴坚功不可没。他死了小儿子,最宠爱的二儿子也成了残疾,这让他几乎在朝堂上成了条疯狗,逮谁咬谁,炮火不仅对准陈家,还有那些与江右陈氏交好之人。更过分的是,他全然不顾大局,殃及池鱼也在所不惜。 两个庞然大物交锋,牵扯甚广,杨绪尘对裴青说的也没错,杨家的确被牵扯了进去。这趟浑水他们不想淌,却不得不淌,而无论是杨霖还是杨绪尘都格外厌恶谁逼着他们做事。 有些事情一旦上升到整个家族,事情就会变得复杂。齐孝侯这等疯子般的做法在朝堂上是最被忌讳的。如果说原本陈家还能招架他的疯咬,还打算与他打擂台大战三百回合,如今眼见对手不要命,反而束手束脚起来。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裴坚,他不要命,别人还爱惜羽毛不是? 在杨家人看来,既然有一方开始退缩,那么这场争端便也到了结束的时候。否则,真任由裴坚疯下去,不仅陈家损失惨重,裴氏自身也会难保,而两个奄奄一息的家族,收拾起来不要太容易。 唇亡齿寒,没了裴陈,杨家的处境转眼间就会变得极为艰难。杨霖也好,杨绪尘也好,都不想把机会拱手送到皇帝面前。 “能让裴侯爷停下来的,唯有他的儿子。”杨绪尘拈着一枚白玉棋,轻轻巧巧地在空无一物的棋盘上落下一子,“他耐性早已告罄,之所以不动,不过是最后一口气撑着,怕伤及裴氏根底。可这世上哪有两全之事?想求生,总归是要断尾的。” 杨缱与杨绪南对视一眼,同时从自家大哥的话里听出了些可怕的东西。绪南很有眼力劲的接过了自家姐姐手中的茶具,杨缱则坐到杨绪尘对面与他对弈。 “大哥觉得子玉哥哥能成功么?” 杨绪尘随手落着棋,头也不抬地开口,“能。” “季景西北上,却留下柳东彦没带走。他极擅未雨绸缪,哪怕料不到我会出手,也至少在防着裴家生变。他对裴青有愧,只要裴青开口,柳东彦立刻便能调动燕亲王府和宗正司的力量为他所用。袁铮、孟斐然、季珏也都在京中,他们也不会坐看裴青陷入困境。” 杨绪尘抬头看了一眼呆愣的少女,唇角勾出浅浅的弧度,“再说,不还有你?” 杨缱怔,“可父亲不准我插手裴家之事。” “爹爹最疼你,且别忘了,你还有三个兄长,只要你开口,谁不会帮你?” “我,还有我!”杨绪南举手刷存在感,“我也能帮四姐。” 杨绪尘很给面子地揉了揉小少年的发顶。 杨缱聪慧,一点就透,“也就是说,父亲只是不希望这件事里有我的名字。” 杨绪尘笑着点头。 信国公府的嫡女及笄,意味着亲事也将提上日程。此事正是敏感,杨缱当然是能不出头最好不出头。漠北消息还未传来,王家是个什么态度也无人知晓,这对杨缱下一步的计划有很大影响,出于对她的保护,杨霖与杨绪尘不愿杨缱在这时候引人注意。 他们对杨缱的定位已经很明确,那便是不沾政治、不问外事,学问书法方面迟早占据大家之席的豪门贵女。 撇开她的背景不谈,这个人本身,不足以让九五之尊生出任何猜忌与威胁。 但杨家对杨缱的培养却一如既往全面,如今更是在着力引导她走向政治之路,只不过他们选择的是一条稳妥又颇具保护姿态的隐晦路子罢了。 像他们这样的显赫门楣,对弟子的要求天然比旁人高,尤其是嫡枝嫡系,迟早都要做到独当一面,哪怕女子也不例外。这是对家族负责,同时也是保护。 “我总不能一直躲在父亲与兄长背后。”杨缱缓慢地摩挲着棋子,“至少有一件事,以现阶段的我来说是能做的。” 杨绪尘挑起眉。 少女狡黠地对他眨眨眼。 ———— 离开笔墨轩后,裴青径直回了齐孝侯府。 大魏朝除了世袭亲王外,另有五公二侯,五公是信国公府杨家、忠国公府苏家,平国公府王家,安国公府谢家,以及定国公府越家,二侯则是宣平侯冯家和齐孝侯裴家。五公二侯皆有开国之功,被□□皇帝赐封世袭,荣光万世,非动摇国本之罪不夺其贵。 裴家作为传世之家,虽比不得王谢温杨历史悠久,却也贵不可当。裴氏在京城的宅邸乃是御赐,占地极大,两个燕亲王府加起来都不足,在寸土寸金的盛京几乎可以说是身份的象征。裴家人口众多,枝繁叶茂,嫡系六房,却唯有袭爵的大房只有一个独子,也就是裴青。 裴青生母曾是裴家宗妇,出身岐山姜家,与齐孝侯裴坚的婚姻是典型的世族联姻。姜氏刚嫁进来时,两人也算相敬如宾,直到裴侯爷遇上自己的真爱,他的表妹窦月儿。这位窦月儿,或者说月夫人的入府,间接导致了姜氏的英年早逝,同时也成为了裴青半生悲剧的开端。 早年间,裴青作为裴家大房长子嫡孙,夹在在裴坚、姜氏与窦氏无休无止的争斗中,还没学会说话便数次被卷入是非,若非裴家宗族长辈看不过去,亲自把裴青接回族内教养,恐怕也没有后来倜傥风流才华横溢的裴世子。 裴青在十岁以前,只回过齐孝侯府两次。一次是父亲出征,一次是母亲病重。论亲疏,他对生母姜氏的感情并没有多深,在这个女人心里,丈夫远比儿子重要,为了夺回裴侯爷,不惜拿儿子来做筹码,着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母亲。可她死于后宅妻妾斗法乃是不争的事实,这让裴青对月夫人有着天然的敌意。 但对于亲爹齐孝侯,裴青却始终保留着几分期待,只因这个男人是他母亲弥留之际还挂念于心的人。 可惜这点期待,经不住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磋磨。 月夫人为齐孝侯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裴瀚不过比裴青小一岁,最小的裴桦五岁,很长一段时间,裴坚、月夫人与他们的四个子女才像真正的一家人,世子裴青不过是这个家的边缘人士,除了担着一个头衔、占着嫡长子之位以外,根本不入裴侯爷之眼。 也亏得裴青为母守孝结束后便入了国子监南苑山门,结识了一群同窗好友,否则指不定会长成一个什么阴暗内向的性格。 父亲偏心,母亲早亡,兄弟不睦,叔父堂弟各个如虎狼……裴青在齐孝侯府的境遇不可谓不惨,南苑十八子里少有能比他处境更艰难的,便是英年早逝的工部尚书之子贺阳,当年也是在家中众星捧月的存在。徐衿倒是家里情况复杂,但好歹徐御史脑子清楚。更不用说杨绪冉这个南苑十八子里唯一的庶出——人家哪怕是庶出,也比裴青过的好。 裴青想,他何德何能,居然能被这么多人看重,从季景西到杨绪尘,居然每个人都想拉他一把。他倒不会真的天真地以为他们是全然为了自己,大部分应该是,但也有一小部分,是出于对局势和利益的考虑。 不过这对他来说也足够了。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能让人铭记于心,裴青自认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宵小,若是真承了他人的好,自当结草衔环。 只是,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太艰难了。 裴青在书房里枯坐了整整一夜,白日里杨绪尘的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回放,杨缱眼眸深处抹不开的担忧仿佛就在眼前,其中更夹杂着季景西、孟斐然等人的只言片语,直到天光熹微,才终于动了动手指,提笔落墨。 起初,他笔锋艰涩,但没多久就变得流畅,到后来落笔如飞,足足写了三封信才停下来。 将这三封信分别装好,裴青闭了闭眼,声音嘶哑,“来人。” 墨书推门而入,担忧地看他,“世子。” “将这三封信送出去。”裴青疲惫开口,顿了顿,又补充,“用我们自己的路子。” 墨书跟随他多年,闻言讶异地抬眸。他接过信,三封手书,一封送回族里,一封送明月楼,最后一封则是出乎意料地送往岐山姜家。 “世子,您终于……”墨书不敢相信自己猜到了什么,拿着信的手不可抑制地抖起来。 裴青捏了捏眉心,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去。” “是!”墨书喜极而泣,用力应了一声。 随着墨书离去,裴青回到住处,简单洗漱了一番,待一切收拾妥当,目光落在了房中的刀架上。那里摆放着一把刀,刀锋锋利,刀鞘却老旧而斑驳,单是看着,便是扑面而来的戎马铁血之气。 那是五年前他生辰,因月夫人诊出有喜,父亲大喜过望,连带着心情也极好,送了这把曾陪伴他上过战场的刀作为他的生辰礼。 裴青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把刀,良久才垂下眼眸,推门而出,朝着主院的方向走去。 就让他最后再试一次。 看看他的“父亲”,是不是真的没有心。 第151章 绝路 裴青来到正院时, 齐孝侯裴坚正与月夫人用早膳,一张圆桌除了两人,还坐着裴瀚、裴秀秀以及五岁的裴瓒。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一家人说说笑笑,因着裴瀚一手不便, 齐孝侯还亲自为他夹了一筷子青菜。 裴青懒得看他们表演其乐融融,索性在院内等着, 直到下人撤走了饭食,才整整衣衫走了进去。 彼时裴坚正在窦月儿的服侍下漱口,见大儿子走进来, 只淡淡扫他一眼便又转过去与月夫人说话,其他几个小的倒是瞧见了他,裴瀚冷哼一声,裴秀秀犹豫着没开口,唯有五岁的裴瓒坐在椅子上蹬着他的小短腿叫唤起来,“讨厌鬼裴青来啦!” 裴青充耳不闻,径直在堂中站定, 平静开口, “父亲。” 齐孝侯尚未应声, 月夫人却首先笑道, “世子爷来了啊, 用过早膳了吗?哎, 真是不巧, 要是世子早些来请安, 咱们一家人还能赶上一起用膳呢。” 裴青连一个眼神都没赏她,闻言更是一句反驳都没有。月夫人顿时有些下不来台,尴尬而恼怒地拧紧帕子,转头便可怜兮兮地撒起娇来,“侯爷,既然世子是来寻您的,那妾身便先下去了。反正世子也瞧不得妾身……” 裴坚哪能看她这般伏低做小,当即重重一拍身边的桌案,喝道,“还不给你姑母赔礼?!” 这个场景着实荒谬,裴青心中冷笑,面上却不为所动。 齐孝侯见状更怒,“逆子,你这是连为父的话也不听了吗?!” 裴青沉默地看他一眼,目光扫过洋洋自得的窦月儿,余光里,裴瀚冷笑着,裴秀秀眼底闪过讥讽之色,裴瓒年纪小,却丝毫不怕齐孝侯的怒意,反而咯咯笑着。 裴青只觉自己一秒都不愿在此待下去,却还是忍住心底的暴躁开口,“表姑母……” 窦月儿不自觉地挺起胸等着。 裴青的目光落在她那身粉紫色镶金边的裙摆上,“裴玏七七未过,您便脱孝了?” 妇人面上顿时一僵。 裴青转向同样神色尴尬的齐孝侯,“按祖制,三弟百日前府中禁同桌同食。儿子独自在院中用过膳才来请安,不想父亲还在用膳。未免闲言碎语传出,对我裴氏门风有辱,儿擅自做主,将外头那些不守规矩的下人都处置了,父亲请放心,不用担心您与……他们一同用膳一事被传出去。” 裴坚:“……” 顾不得追究他私自处置下人,齐孝侯掩唇轻咳,果断转移话题,“你来寻为父所为何事?” 裴青垂眸掩住眼底的讽意,淡淡道,“母亲忌日快到了,儿子前来问问父亲有何安排。” 裴坚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件事,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往年怎么操持,今年便也如何,有什么可问的。” 袖下的手指紧了紧,裴青面不改色地提醒他,“今年是整数。” 齐孝侯这才微微变了脸。 即便姜氏死了十年,她也依然担着裴氏宗妇之名,十年忌日,按族中规矩是要大办的,且还要开祠,与往年简单的祭拜当然不可相提并论。裴青在这时候提醒他,无非是在明晃晃打脸。 齐孝侯面色沉黑,紧皱着眉头半晌没说话,而一旁的月夫人则有些急了。开祖祠,意味着她这个妾势必要在所有人面前给原配的排位磕头,这怎么行?她连当年姜氏死都没磕过头,如今人都死十年了,她又怎么可能让自己受委屈? “侯爷……”月夫人急切地想开口。 “若父亲无甚异议,儿子便按章程去安排了。”裴青打断她,“届时岐山姜家恐会来人,还请父亲有所准备。” 听到岐山姜家,裴坚眉头皱的更深,“又非新丧,姜家来做什么?” 裴青一语不发地望他。 大抵是儿子的眼神太过阴冷恐怖,亦或是心虚所致,齐孝侯很快便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按你说的去办。” “侯爷?!”月夫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是。”裴青重新垂下眸。 眼见事情尘埃落定,窦月儿气得几乎要把手中的帕子搅烂,望向裴青的目光恨不得要把人吃了。齐孝侯见他还站在原地不走,没好气道,“还有什么事?” 裴青道,“父亲可收到消息,镇江都尉裴鸿泰如今赋闲在家?” 齐孝侯拧眉,“谁?” 裴青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补充,“若没猜错,是陈家的手笔。” “陈文这个老匹夫!”提到陈家,裴坚怒从心中起,几案被他拍得仿佛要散架。好一通火气下来,他忽然抬头,一双鹰目灼灼盯住裴青,“你又是从何处收到的消息?那裴鸿泰既然被褫,为何不求助京中?本侯日理万机,怎可能去主动关照一个小小的从五品都尉?” 裴青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和怀疑气笑了,没去答他怎么得知的消息,耐心更是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径直道,“裴鸿泰说他求助过侯府,只不过侯府没有回应。” “不可能。”齐孝侯斩钉截铁否认,“若真求助过,本侯怎可能不知。” 父子俩的当堂讨论听得裴瀚一头雾水,裴秀秀更是不耐烦听这些,却又不得不乖乖坐着,裴瓒被奶娘抱下去玩耍,唯有窦月儿,在听到裴鸿泰这个名字时几不可察地僵了僵,而当裴坚“不可能”三个字出口,她更是整个人站立不安,低头微微颤抖。 她的异状,落在裴青眼里起先只觉得古怪,然而眼见这个女人从里到位都透着股心虚,裴青心中忽然掠过一个近乎可笑的猜测。 联想到窦月儿的性情与行事,裴青几乎瞬间便坐实了猜测。想到这一切的荒诞无稽,唇角不可抑制地扬起一抹嘲意,“为何不可能?只要有人在父亲看到求助书信之前毁尸灭迹,不就能掩下此事了?能随意进出您书房的,可不是我。” 裴坚眯了眯眼,忽然严厉地望向窦月儿。 后者心猛地一跳。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神色冷漠轻嘲的裴青,心中一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侯爷,妾身……” “真是你?”裴坚眼底迸发怒意。 窦月儿何时见过裴坚这般对她横眉怒目,眼圈一红便大哭起来,“侯爷,妾身是一心向着您啊!妾身听说那裴鸿泰是因被人撞破了与庶女苟且才落罪的,妾身怎能让老爷在这个节骨眼上沾上这些腌臜之事!您这些日子本就因朝堂之事身心劳累,那等卑贱之人又怎能脏了侯爷您的眼……” 裴青实在听不下去,咬牙切齿,“裴都尉是被人冤枉的!” “那又如何!”月夫人泪眼朦胧,“若非他身不正,又如何会得罪了人?老爷,妾身真的只是想为您分忧才瞒下此事的啊!” 原本,在发现窦月儿居然敢欺瞒自己时,裴坚是恼怒的,然而看到她这般楚楚可怜,又是一心向着自己,裴坚的心顿时软成一滩水。他恨铁不成钢地斥了一声,却是小心地把人扶了起来,抱进怀里安慰,“你啊,朝堂之事岂是妇人能随意插手的?这次便算了,下次莫要如此了。” 月夫人扑进他怀里嘤嘤抹泪,闻言可怜道,“侯爷不怪妾身?” “本侯怎忍得怪你,你可是本侯的心肝。”裴坚软声细语地拍着她的后背,“月儿说的也在理,那裴鸿泰不扶也罢。” 月夫人在他怀里悄悄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裴青,又缠着裴坚哄了她好一会,才故作坚强地离开他的怀抱,破涕为笑,羞红着脸嗔他,“侯爷,你真是……孩子们都还在呢。” 她面上犹自挂着担忧之色,“妾身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都尉一职非同小可。如今裴鸿泰既已被褫……侯爷,妾身那兄长虽不才,但也愿为侯爷分忧……” 裴坚哈哈大笑,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这个小心思啊。行了,本侯应你便是,月儿的兄长,那便是本侯的大舅兄,也算是帮衬自家人了。” 月夫人顿时大喜过望。 裴青……裴青他已经气得摆不出什么表情了,“月夫人的兄长,可当不得父亲一声大舅兄。” 齐孝侯面色一顿,才想起自己这个嫡长子还在,而他们之前还在讨论自己原配嫡妻的忌日,原本面上的笑也瞬时淡了下去。 月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索性腰身一拧又窝进齐孝侯怀里,红着脸小声道,“侯爷,恰好孩子们都在……您还记得您昨晚答应了妾身什么?” 裴坚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么,望向裴青的目光有几分犹豫。 可还没等他开口,月夫人便又哭起来,“侯爷是尽说了谎话哄妾身的吗?妾身的玏儿已经去了,如今瀚儿也退了婚,秀秀也大了,您真忍心他们……” “当然没有!”裴坚见她又掉泪,当即慌了神,“本侯答应月儿的事何时食言过?”说着,他不再看裴青,而是扫了一圈堂内,目光在裴瀚与裴秀秀身上停留片刻,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小心地将哭得快虚脱的窦月儿扶在一旁坐下,裴坚唇角带笑地看向裴瀚裴秀秀兄妹,“今日人齐,本侯有一件重要的事宣布。本侯决定,待玏儿百日之后,便立你们母亲为侯府正室夫人。” 裴青:“……” “……真的?!”裴瀚与裴秀秀眼底蓦地崩出光芒,裴秀秀更是跳起来,“父亲,真的吗?” 裴坚笑着点头,“当然,父亲怎么会委屈我们秀秀?今后你们便挺胸抬头地告诉旁人,你们是本侯的嫡子嫡女。” 裴秀秀当即尖叫着扑进了裴坚怀中,“太好了!” 裴瀚也激动得难以自持,当即跪拜道,“多谢父亲!” “我不同意!”裴青忍无可忍,“荒谬至极!” 正厅里洋溢的喜悦之情戛然而止,几人同时望过来,见到裴青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顿时有片刻安静。裴瀚从地上起来,扬眉冷笑,“怎么,大哥这是见不到我们好?还是说,大哥这个唯一的嫡子做习惯了,便当真以为侯府只有你一个金贵之人?” 裴秀秀原本是有些怕裴青的,然而事关自己的前程,此时也将惧怕抛到了脑后,痛心疾首地谴责道,“大哥,你怎么这般自私?” 裴青神色冷厉地扫了一眼这母子三人,“……你们也配?” 话音刚落,齐孝侯倏地沉下脸色,却是勃然大怒,“给我闭嘴!裴青,别忘了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裴青蓦地握紧了拳,指甲深陷肉中而不自知,“我不同意。” “由不得你!”裴坚怒。 “我是皇上御笔亲封的侯府世子!”裴青豁然对上他,“我裴青的嫡母,不是什么卑贱的泥腿子都能当的。窦月儿,她也配!” “放肆!!”裴坚怒极,抄起一旁的茶盏便用力掷出去,重重砸在青年头上。 啪地一声,整个正厅瞬间陷入死寂,窦月儿与裴秀秀俱是吓了一跳,就连裴瀚都蓦地瞪大眼睛。 透骨沁凉的茶水顺着裴青的脸颊流下来,密而黑的发中渐渐渗出血色,青年一动不动地盯着脚边碎成几瓣的青瓷盏,良久才缓慢地抬手擦了一把侧脸。 他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住眼前人。 齐孝侯在扔出茶盏的瞬间便有些后悔,然而触到裴青阴冷至极的目光时,又陡然被他这仿佛杀人般的目光触怒,“滚出去!” 裴青不动,只冷冷地看着他。 父子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月夫人缓过神,被裴青血染的半脸吓得心中不安,连忙拿着帕子上前,“青儿,你流血了。” “滚!别碰我!”裴青一把挥开她。 窦月儿被推倒在地,腰身不察撞上桌角,疼得脸瞬间一白,裴瀚与裴秀秀当即大惊失色地奔来搀扶她。而齐孝侯则被彻底点燃了怒意,大步走到博古架边,拿过长鞭便要抽过去。 “侯爷不要!”月夫人见状,连忙扑过去抱住齐孝侯的腿,可也不知是真的抓不住还是其他,竟是只摸到了齐孝侯的下摆,任凭裴坚从她眼前而过。 而鞭子,已经实打实落了下去。 这次,裴青总算没有再站着挨打,在鞭子落下的瞬间倏然抬手抓住,齐孝侯一怔,只觉手上一疼,鞭子被夺了过去。 裴青看着自己的父亲,长久后,忽然笑了一声。无力感刹那间从灵魂深处澎湃而出,转眼便蔓延四肢百骸,他突然没了再争下去的兴趣,随手把鞭子扔回裴坚脚下,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是了,他在期待什么呢。 大步走出那个逼仄又令人窒息的屋子,裴青一路出了正院,直到站在青石路中间才停下脚步。书墨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世子。 裴青仰起头,任凭炽烈的阳光打在脸上,嘴里又涩又苦的锈腥味仿佛破开桎梏的沉重一刀,又疼,又解脱。 沉默良久,裴青轻声道,“通知柳东彦,回信一到,便动手。” 书墨担忧地看他一眼,低低应声。 “去找陈泽,便说我要见他。” 裴青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胸腔内翻涌的再多情绪,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 第152章 嫡庶 当裴青与齐孝侯爆发冲突的同时, 位于青石巷的信国公府内, 暗七正恭敬地为杨缱承上一封回信。 一目十行地扫完信中内容,杨缱面露喜色,珍惜地将书信收好,亲自上前将暗七扶起,“您一路辛苦了。三日的路程, 您只用了一日一夜便带来我需要的消息, 阿离在这里谢过姐姐。” 暗七不敢受她的礼,侧身避过, “小姐切莫折煞属下,此乃本职。” 昨日离开笔墨轩之前, 杨缱亲自书信一封交于暗七,命其送往涿县。原以为还要再等一日才能收到回信, 却不想暗七竟回来的这般快。 “你去时,先生可好?”杨缱问。 暗七拱手, “雎老先生精神隽烁,奕奕神采, 属下去时, 老先生正带着学生锄草。” ……锄、锄草?杨缱愣了愣,洒然一笑,“先生果真洒脱之人。” 提起那位老先生, 连暗七这个武人都觉得对方着实超脱而高然, “先生看过小姐的亲笔信后便断言属下来自信国公府, 并应下了小姐之请, 还让属下带话,言曰离京多年,也是时候考校考校学生了。属下离开前,老先生也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听到考校二字,杨缱面色僵了僵,但很快又释然,“他老人家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外祖与师父若是知道,定然也是高兴的。” “白露。”她又唤道,“将雎老先生进京的消息送去南苑书房,便说三日后毓秀台论礼老先生也会参加。” 白露脆生生地应下,却在出门时悄悄把玲珑拉到一旁,“姐姐,毓秀台论礼是什么?” 玲珑掩唇轻笑,“就是论礼呗,跟小姐筛考文试那会差不多,三年一届,由南苑书房广邀天下文士大儒相聚一堂,探讨学问的。算算时日,今年也是时候了。” 白露似懂非懂,“上一次小姐也参加了吗?” 玲珑摇头,“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场合,三年前小姐才多大?不过今年小姐定然是有资格参加的,南苑书房的每个夫子都有请柬,咱们小姐入南苑书房讲学的第二日,请柬就送到府上了。” “感觉好厉害。”白露不明觉厉。 玲珑心有戚戚地点头。 “那雎老先生又是谁?”白露又问。 “老先生是当世大儒,也是咱们小姐的恩师,同温师一样,也是当年王老太爷为小姐请的老师。只不过老先生从未入府,小姐是被王老太爷带着上门求学的,当年,老先生是谢家卓少爷的西席先生。”玲珑答。 白露不自觉张大了嘴巴。 师兄妹,还真不愧是师兄妹…… “只不过当年谢家出事之后,老先生便归隐了,这些年一直未曾入京。”玲珑说到这里,也有些黯然,“好了,这些都是旧事,你知晓便好,莫要在小姐面前提,免得小姐伤情。” 听闻雎老先生要入京,惊鸿院里,杨绪尘讶异地抬头,“消息属实?” 落秋点头,“是小姐让玲珑来传的信,当是无误。” 杨绪尘顿时笑起来,“还真是要搞个大动静啊。” 回想起昨日笔墨轩里的谈话,他饶有兴致地开口,“看来我们阿离心中早就有章程了。也好,近来外面那些蜚语确惹她不快,能学会以自己的方式反击,是好事。派人去迎雎老先生,务必打点好先生住行,老先生大抵会在京城小住一段时日。” 落秋当即下去安排。 待忙了一圈回来,落秋顺带将杨绪尘的药一并端了进来,瞧见自家主子正提笔在纸上写些什么,不由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是一长串的名单。 他打小跟在杨绪尘身边,年纪虽不大,见识却广,小时候也是被杨家悉心教导过的。看清了纸上的名单,落秋只觉心头重重一跳——上面的每一人,单拎出来可都是名声振振的学者。 “主子,这是?”落秋不由出声。 “毓秀台论礼的名单。”杨绪尘头也不抬地答。 名单里面一半是南苑书房的夫子们,另外一半则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学者,其中尤以江南人士居多。不过想想也该是如此,那里遍地是书院,代代出人才,许多有资格入南苑书房讲学、却不愿身居京城的人,大多都在江南地界。 “毓秀台论礼是惯例,请柬去年开始便陆续寄出,但每年所论之引子,却是要等论礼当日才知晓。不过这次嘛……”杨绪尘一边写着,似闲谈般说起,“你们小姐呀,这次看来是要以势压人了,也不知是跟谁学坏的。” 落秋听得一头雾水。以势压人?这词放在四小姐头上合适吗?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小姐仗着身份胡来过呢。要说这京城谁能熟练运用以势压人,难道不该是燕亲王府那位? ……欸? “行了。”杨绪尘落下笔,“照着这名单,给每位先生准备一份薄礼,等论礼结束后再送,送的时候无需秉明身份。” 落秋只觉脑子有点不够用。 杨绪尘却仿佛瞧出了他的不解,多解释了一句,“是赔礼。” 落秋:“……” 还是不懂! 不过很快,落秋便明白了自家世子的哑谜是何意。 三日后,当论礼的辩题出现时,人满为患的毓秀台上下,无论是打算摩拳擦掌一展才学的,还是前来围观的,都一片哗然。 辩题很简单,却在说出来的一瞬间,被无数有心人联想到了近日京城的风波。 嫡庶。 此题一出,不知多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同样在毓秀台围观的杨绪丰、杨绪冉身上。因为据说,此次的辩题是由南苑书房新晋夫子——明城县君杨缱提出的。 “……玩大了。”杨绪冉只觉自己头皮都在发麻,说出口的话都带着不自觉的颤抖,“阿离是不是跟我有仇?是不是明天开始,全京城的人都要猜二哥与我要踩大哥上位,信国公府内斗激烈了?” 毓秀台位于京郊,东临定水,背靠香茗山,与北边的凤凰台一南一北相互辉映,乃天下最负盛名之地其一。据说最早毓秀台为天下闻名,乃是因数朝以前、乱世之时,两位后来的传世大儒曾在此爆发过一场被后世之人经久传唱的辩学。自那以后,毓秀台仿佛成了一个标杆,成为了学者们齐聚论学之地,引无数文人墨客前来瞻仰。 不知何时,毓秀台论学成为了流传至今的传统,从这里说出去的话,不用多久便能传遍天下人之耳,甚至还有学子不拜文曲星而拜毓秀台,只为沾染千年来从这里一战成名之人的横溢才气。 毓秀台论礼乃盛举,是君主开明、国家繁盛、文治天下的标志,今日的毓秀台至少有上万人在场,就连皇帝陛下都坐在看台之上,论题一出,文武百官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杨霖。而杨绪冉的话也同样在第一时间传到了主座看台。 杨相公多年来练就的铜皮铁骨水泼不进之技在这一刻被发挥得淋漓尽致,目不斜背不弯,任凭打量而不改色。 杨家兄弟都坐在离毓秀台最近之处,杨绪尘差点被杨绪冉这话气笑了,不轻不重地一脚踹过去,凉凉道,“好啊,就让为兄看看你的能耐?” “快饶了我。”杨绪冉就差跪地求饶了。 “大哥快别逗我们了。”杨绪丰的表情也十分精彩,“有这能耐,早干嘛去了。是不是阿离在影射什么?” 杨绪尘玩够了,总算收起恶劣,意味深长地开口,“还能影射什么?这毓秀台论礼,论的可都是时下最热闹的事。” 绪丰、绪冉兄弟俩愣了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某种真相。杨绪冉嘶嘶倒吸凉气,算得上幸灾乐祸了,“这是要把人往死里踩啊?” 杨绪尘笑得轻描淡写,“那又如何?又不犯忌讳。” 兄弟之间的对话很快便传到了主座看台,皇帝又气又笑地拿手点了点杨霖,意外地没有多言。许多人这时候也回过了味,望向杨霖的目光极尽复杂,也有不少人,联想到近日京里的热闹事,望向裴陈两家的眼神——多数在看齐孝侯府——格外意味深长。 嫡庶话题向来敏感,尽管国法家规对此都有严格规定,但架不住皇家本身就是个乱七八糟的大染缸,从古至今,夺嫡上位的不知有多少。可巧就巧在,大魏朝自高祖皇帝开始,还真没闹出过这等让人诟病之事——高祖皇帝乱世起兵,乃真英雄,推翻前朝统治是民心所向。之后武帝、平帝、乃至当今圣上,也都是储君之身登基,如今的东宫太子同样也是皇后正经嫡子,宠妾灭妻之事也未有过,每一任皇后后来都成了太后。 这个命题,还真没犯什么皇家忌讳。 换句话说,犯的是谁家忌讳,谁自己心情清楚。 “你就不怕真闹出冉小子说的家宅不宁?”老皇帝好笑地问杨霖。 “家风清正者,自有其规矩所在,身正不怕影斜,微臣怕什么?”杨霖老神在在地答。 老皇帝嗤笑了一声不语,目光转向几个皇子,“你们怎么看?” 太子季珪这会被突如其来的馅饼砸个正着,心中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按理说他与杨家关系不怎么好,还得罪过杨绪尘等人,虽然这个论题可能本意不是在助他,但架不住有心人的脑补不是?这论题对他简直百利无一害啊! 听到父皇问话,季珪硬是压下了唇角的笑意,恭敬答道,“历来论礼皆论的是正统,儿子有幸围观一场,定虚心受教。” 说完,还破天荒地朝杨相公和善一笑。 结果杨相公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扭开了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别自作多情”的意味。 太子:“……” 老皇帝虽然也觉得这个辩题有些敏感意味,但架不住出题的是杨缱,一心的疑惑都化成了好笑。这个小姑娘在他看来,就是个两耳不闻政事的小学究,一身的好学问全部投身给了孔孟,信国公府全家上下、除了年纪还小的杨绾,都是天生的政客,偏偏到她这里却像哑了火。 皇帝也不傻,当然也嗅出了那么点意味,飘向齐孝侯府方向的视线都多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想到杨缱乃南苑十八子出身,便也理解了她为同窗好友打抱不平的想法。 “这辩题,可不像是众位先生们的喜好啊,这些先生们可不都是嫡子。”苏怀远苏相公闲谈般开口,“连雎老先生这等当世大儒都来了,看来明城县君果真面子极大啊。” 这话说的夹枪带棒,但杨霖依旧八风不动,反而众人看过来时,很是直白地道,“嗯,她以势压人了。” 众人:??? “哦?爱卿此话从何说起?”老皇帝好奇道。 杨霖拱了拱手,半真半假地开口,“说来惭愧,微臣这女儿也不知是受谁点拨开了窍,居然威胁山长大人与众夫子,若不选这个命题,她就在山门前哭鼻子耍无赖,仗着长辈面子写信给几位先生,让他们放弃毓秀台论礼,还放言,若不应她,就让老夫带犬子挨个上门去与人谈心。她大哥身子骨还未好全,哪个夫子忍心这般折腾他?” “就连雎老先生,她也是连哄带骗,仗着老先生与温解意温大师生前乃至交,央着人答应的。”杨霖看起来颇为羞愧,“皇上有所不知,雎老先生当年乃家中庶子,生父早亡,生母病故,唯有嫡母拉扯他成人。老先生正身守礼,嫡母去世后为其守了三年长孝,并在出孝后善待嫡兄,扶养嫡妹,直至二人寿终正寝。此在当时也被传为一时美谈。此次若非看在臣这女儿乃温师关门弟子,怕是也不会轻易辩此题。” 所有人:“……” 这个套路,怎么清奇中透着股熟悉的讨打? 杨霖说完,干咳了一声,突然对表情略不自在的燕亲王道,“王爷,往后还请约束令郎一二,莫要教坏了人。” 老皇帝顿时明白过来,当即爆出一阵大笑。 燕亲王抽着嘴角,狠狠瞪了一眼杨霖。其他人也多少想起了那件往事。 几年前,景小王爷不知为何与裴家二子起了冲突,二话不说把人挂上了东城墙。事后不仅不反省,还倒打一耙说对方欺负了自己,放言若不给他磕头道歉,就要拉着他父王上门讨说法。 彼时燕亲王刚好回京,不问三七二十一便断定自家儿子受了委屈,还真带人找上了齐孝侯府,险些和齐孝侯在勤政殿上演一场全武行。 无言以对的燕亲王:“……” 你闺女任性关我屁事! 好气。 第153章 家传的稳重 一场盛事, 引来了山海之潮。裴青低调地混在人群里, 没有同友人一道,也未去关注看台, 身边只有书墨一个随从。听着耳边间或传来的低声探讨,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偌大毓秀台顶端, 在那里, 一身黑白水墨山水纹的少女一改往日清丽, 黑发高束脑后, 以玉簪挽髻,粉黛不施,虽不做男装打扮,却比男儿更利落飒爽。 她坐在一群儒士大家之中, 姿态谦逊却不卑微,认真倾听着旁人言论,间或出声, 话虽不多, 却引经据典字字珠玑。那些原本对她或有轻视之人,随着她逐渐显露本领与底蕴, 也都默默收起鄙夷心思, 慎重地将其作为对手看待。 日光照在毓秀台上,为每个人周身都镀了一层光晕, 而在这些光晕之中, 裴青眼里, 唯有那个女子, 却比太阳还要耀眼。 早在辩题出现时,裴青便隐隐意识到今日这场盛事背后有其他意图,当杨缱出题这一消息传进耳中,心下更是笃定。他有些唏嘘,也有点恼,但更多的却还是无以言说的动容。 杨缱这么做,或许初衷只是想为他所图之事多一些名正言顺的助力,让他不至于动手之后被人指着脊梁骨大骂不忠不孝。但裴青心里却明白,这场论礼出现得太是时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转移了众人的注意,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嫡庶之别,是一道百多年来亘古不变的矛盾命题,杨缱也不是一开始便想火力全开针对齐孝侯府的。她心中自有自己的考量。因为自始至终,窦月儿也好,裴瀚也罢,都不是她攻击的目标。她对嫡庶的看法脱胎于信国公府,怎么可能对庶出有敌意?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齐孝侯裴坚。 这个人,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首,所作所为却丝毫配不得裴氏宗族对他的培养。杨缱从来看问题都只看根结所在,与人争辩、论学之时也都喜好一针见血直指中心,如今跳出局外,抛开与裴青的情分,用往日与人辩学的态度再看陈裴之争,看齐孝侯府,脉络便陡然清晰起来。 裴坚,才是一切的根源。 认准了这一点,杨缱的思路便格外明了。 只不过她终究不是太过尖锐之人,在各种考量下才慎重选定了辩题,每次开口也都腹有斟酌,既不会太过直白,也不至让人察觉太多,说白了还是在为裴青考虑。 换做今日出题者是季景西,兴许他根本不绕弯子,上来便会指名点姓,说些类似“齐孝侯府世子裴青为庶弟守重孝是否得当”、“裴小侯爷身为一族宗子,却被府中庶母操纵亲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之类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话。 这么一想,杨缱已经很温柔了。 裴青静静站在那里听了许久,意识到有人开始将话题往近日裴陈之争上引,便知接下来他已无需再听下去。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之上的杨缱,他默默垂眼,果断抽身而去。 裴青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可杨绪尘还是在暗三的提示下知晓了他的动向。想到这两日裴世子私下的小动作,尘世子心有所感地望向高台。他有一种预感,这场论礼结束后,一切便会有定论。 毓秀台论礼要持续三日,第一天结束时,话题依旧围绕着嫡庶尊卑进行,虽然有人扯到了陈裴之争,提到了齐孝侯府庶子裴瀚与陈家三房嫡女陈六议亲,但也不过试探之举,毕竟此事牵扯甚广,能不能说,还得再等一等各方反应。 杨缱在第一日的表现可圈可点,不激进也不消极,她思路清晰,语出中的,给不少人留下了良好印象。她年纪小却入南苑夫子门槛本就惹争议,许多人怀疑南苑书房接纳杨缱是想向世族示好,对杨缱本身的才学并不看好,此次论礼倒是为她赢得了不少改观和赞扬。 与人论学本是乐事,然而杨缱费尽心思拟辩题,小心翼翼往设定好的路上走,一整日下来难免疲累,回府后勉强用了晚膳便早早睡了。杨绪尘大病初愈,只听了前半日便被落秋劝回去歇着,杨缱回来时他正好醒来,顺手便帮她挡了无数上门拜访求见之人。 白日睡得足,晚上精神便好,杨绪尘睡不着,索性起身在院子里散步。暗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耳边低语两句,杨绪尘安静听完,道,“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后墙胡同,已经两炷香了。”暗三答,“需要属下去把人请来么?” 杨绪尘嗤笑,“不用,谢少主乐意站,就让他站着。” 暗三欲言又止。后巷虽不是国公府的地界,但隔一道墙便是锦墨阁。就这么放任谢家公子盯着锦墨阁方向看,似有不妥。 “他不会做多余之事,不用费心防他。”尘世子继续慢悠悠踱步,“咱们这位状元郎大概是今日瞧见了恩师,终于想起过去那丁点同门之谊了……呵,早干什么去了。” 落秋捧着披风跟在后面,闻言撇嘴,“卓少爷有这闲工夫,怎么不去见雎老先生?” “他不敢。”杨绪尘语气凉薄,“先生最重视同门情谊,教出的学生各个是君子表率,谢卓敢拿阿离做筏子,却不敢面对他的恩师。” 这些日子因陈裴之争,朝堂上空出了不少位子,谢卓原本按制是要做编修的,却不知如何走了东宫的路子,成功进入大理寺任从六品主簿。 比起那些还未定下官职、或是入了翰林苦熬的同期,谢卓能这么早进入实权部门,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谢卓也着实不负众望,很快便融入了同僚圈子,谢府门前很长一段时间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去给司校尉送个信,”因着谢卓,杨绪尘的心情有点差,“告诉他,国公府附近有些不安宁,疑似有人无视宵禁,窥视一品大臣府邸,让司凌巡防时仔细点。” 南苑十八子走科举入仕的寥寥无几,多是蒙荫。司凌父亲乃禁军统领,自己则进了金吾卫,官衔虽然不比袁铮,这时候用起来却刚刚好。杨绪尘嘴上说着不用管谢卓做什么,变起卦来也是分分钟,反正就是要找人不痛快。 司凌接到消息时吓了一跳,查了半天也没查到谁在窥视国公府,倒是意外发现谢卓宵禁后还在外逗留了片刻。面对近来的红人,司校尉也没多为难对方,只是口头警告了一番,没将谢卓与杨绪尘的传话联系到一起。 杨绪尘没真打算把他如何,也就皮了这么一下,听到暗三说他走时狼狈,畅快地抚掌大笑。 经过一夜酝酿,论礼的第二日,火药味骤然浓起来。身在其中的杨缱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心中奇怪,却不知昨晚其他大儒们暂居之处可谓宾客不断,而信国公府之所以清静,不过是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兄长帮她把人挡下了而已。 嫡庶命题敏感而尖锐,是一把不得了的尖刀,利用好了,不知多少人能从中受益。杨缱也不能拦着其他人有所图,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在慷慨激昂的“争吵”中充分发挥了信国公府自上而下人人都会的稳重,跟修了禅一般稳得让人侧目。 然而她稳了,所辩内容却如脱缰野马,朝着最尖锐之处狂奔而去。 昨日那些在得罪人边缘不断伸脚的试探,经过一夜后好似都有了越线的底气。正所谓士兵的刀,文人的嘴,在意识到只要不犯大忌讳就能随便说时,连那些素日端着高人风范的大儒们都撸起袖子下场,仿佛要将昨日憋着不敢说的话一股脑都痛快吐了。 这就衬得稳如泰山的杨缱格外另类,甚至是显得有些避战。 “到底是个孩子,又是女子,被这阵仗吓着了。”看台上,苏怀远抚须笑言。 “怕是明城县君也后悔选这么个辩题了。”礼部尚书陈元义阴阳怪气地接话,“不过是上毓秀台镀金,苏相公难道还对她有期待?” “自然是有的。”苏怀远道,“毕竟是南苑书房钦选的夫子。” 众人目光落在杨霖身上,后者揣着袖子闲适地坐在那里,面对周遭的打量,不紧不慢地启口:“呵呵。” 苏怀远:“……” 陈元义:“……” 陈元义面上有些难堪,“杨相何意?” 杨霖瞥他一眼,没开口,对面心直口快的徐御史却是讥讽道,“人杨相满脸都写着‘有本事也让你儿子上去镀镀金’,陈尚书何必自取其辱?” 众人哄堂大笑,陈元义脸涨得通红,想到自家儿子跛了的那条腿,一时心头火起,半是迁怒地破口大骂,“女子未嫁而抛头露面,学识不精却哗众取宠,有何可被称赞的?这等不顾名节,有失女德之举,简直是贵女耻辱!” 他声音极大,甚至传出了看台外,毓秀台上正在吵架的人们纷纷一愣,继而目光一水地落在杨缱身上。 “……我隐约听到谁在说缱小姐。”一个前一秒还与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文人呐呐开口,表情一言难尽,“说她……学术不精?” 杨缱:“……” “啥?” “谁?谁学术不精?” “学术不精的不都早早惭愧退场了?” “杨小友年纪虽小,却见识博然,博览群书,若她都学识不精,那些退场的人如何自处?说这话的人是失心疯了?来观论礼却没带耳朵?” “说什么呢,那边看台上可都是‘贵人’,小心人家随便编织一个罪名就把你治罪。” “哦豁,惹不起惹不起。” “怕了怕了,连杨氏女都能被说目不识丁……” “……” 陈元义话说出口便后悔了,还没来得及想如何补救,便听到毓秀台上那帮文人你一言我一语,顷刻便将他的“学识不精”扭曲成“目不识丁”,还顺带踩了一把看台上的“贵人”们,一口老血顿时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说好的文人相轻呢? 他却是忘了,毓秀台上那群人,疯起来连天子都敢斥,骨子里透着气节与倔强,今日有人敢这般踩踏杨缱,难道不同样在侮辱他们这些与杨缱同席而坐之人? 这无关乎杨缱的学识、能力、出身,而只是将她当做了同类罢了。 杨霖也沉了脸,深沉的眸子定定看着陈元义不说话,直看得后者脸色发白,仍是不够,手中原本把玩的茶盏被咣当一声随手扔下,他站了起来,抬步朝陈元义走去。 他轻巧地做了个手势,立刻便有人离开看台。毓秀台那边,因为离得远,未能完全听清对方所言的杨缱,目光也下意识跟随着自家父亲,见他起身,顿时急切。然而没等她有所动作,有人便递了话,让她莫要分心。 杨缱紧抿着唇,出乎对父亲的信任,没再多问,转而起身向周遭行礼,“多谢诸位先生维护,不过兴许是听岔了,咱们继续。”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许凝滞,还是雎老先生开了尊口,将气氛拉了回来。 那厢论礼重新开始,看台这边,杨霖则是将步步后退的陈元义逼停在几案前,对方踉跄着,几乎撞倒了身后矮几,“杨、杨相公,你欲如何?” 杨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开口,“我欲揍你。” 说完,凶狠地抬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抄起滚落的茶壶便兜头盖脸砸了下去。 第154章 触底 陈元义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把老骨头竟能有反应这般快的时候, 眼看着那一樽酒壶砸下来,也不知是哪来的求生欲, 硬在最后一刻躲了开去。 玉质的酒壶就这么砸在离脸颊最近的地砖上,砰地一声四溅开来。碎片割破了他的脸皮,温热的血顺着伤口往下淌, 陈元义又惊又怒, 喝声已到嘴边,却迎面便被一拳头砸歪了脸, 未出口的话登时变成痛呼。 暴风雨般的胖揍劈头盖脸而来,陈元义手脚并用, 挣扎着,不断哀嚎,揍饶却丝毫不为所动,一下一下,一丁点犹豫停顿都没有,拳拳到肉往对方身上招呼。 别看信国公平日温文尔雅以礼待人, 赌是君子翩翩,发起火来当真凶狠,这副从未显露过的模样不知吓到了多少人, 看台上有那么一瞬间凝滞,待众人反应过来,陈元义都快被打死了。 “相公大人, 快住手!!” 有人惊呼出声, 惊醒了一众看客, 官员们刷地蜂拥而上,阻的阻,拦的拦,徐御史死命抱着杨霖的腰往后扯,其他人则趁机将陈元义从桌底下捞出来,眨眼便把人拖得离杨霖远远的。 可惜杨霖身子骨好的很,他并不是个纯粹的文人,年轻时候也是骑马射箭的好手,如今虽忙于政事,倒也没忽略了身体锻炼,徐御史这等文弱的读书人压根拦不住他,三两下便挣脱了桎梏,想都不想就又要冲过去。 可惜半路上被燕王爷季英成功拦下来。 “杨霖你疯了!”季英攥着他的胳膊,力道之大,杨霖试了几次都没能挣脱。 杨霖不住地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狠狠瞪着季英,理智风度早就抛之脑后,满心满眼都是要教训陈元义。季英不敢真对他下狠手,却也无法放任,索性施了巧劲把人反手桎住,脚尖一挑压着人跪下,“给本王醒醒脑子!这是御前,岂能容你放肆!” 主位上,老皇帝脸色铁青,见杨霖后知后觉抬眼望过来,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去管他,却是第一时间往毓秀台看去。 这么一看,更气了——原来不知何时起,半帘帷帐被放下,另一边则齐刷刷站着一排人墙,将外面可能投来的视线悉数挡下,打头的正是候在帐外负责护卫的袁铮。 动手前都没忘了周全! 陈元义被打得眼前发黑,眼见杨霖被制住,立刻连滚带爬伏地痛哭,“请皇上为老臣做主啊!老臣差点就被打死了!” 老皇帝只觉太阳穴都要跳炸,不忍直视地看了一眼陈元义那满脸的血,怒不可遏,“杨伯风,你可真是好样的!” 杨霖被季英看得死死的,不可能再暴起伤人,这会也逐渐理智回笼,瞥了一眼陈元义,冷笑,“差点被打死的人还有力气嚎?皇上明鉴,臣可没下重手。” 老皇帝险些被他这强词夺理气笑了。御前动手打人还有理了?合着是要把陈元义打死才算下重手? “朕还没计较你御前失仪、出手伤人、殴打朝廷命官,你倒先倒打一耙,是没将朕放在眼里吗!”老皇帝倏地沉下脸。 杨霖抿了抿唇,规规矩矩地叩首,“臣不敢。” 老皇帝冷哼。 “不过……”杨霖直起腰,面上毫无愧色,“陈尚书口出不逊在前,侮辱我儿在后,臣身为人父,为女儿出头有何不妥?臣以为,这等事皇上已经习惯了,为何只到了臣这里如此恼怒?” 老皇帝:“……” 杨霖的目光犹如实质般在周遭看戏之人身上一一掠过,看得不少人都心虚不已,最后落在面色僵硬的季英身上,顿了顿,道,“陈元义大庭广众下侮辱我儿,臣便是打了又如何?今日臣若是忍了,回去后如何在女儿面前自处?连齐孝侯都能为一个区区庶子在朝堂上大打出手,臣的女儿贵如皎月,又怎能受此污言秽语?” 老皇帝无言以对,恼怒地瞪了一眼裴坚,后者目瞪口呆,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人在帐中坐,锅从上来。 倒是燕亲王心里松了口气,就在方才,他真的以为杨霖又要把他儿子拖出来鞭挞。 “信国公!”裴坚羞恼地涨红了脸。 杨霖瞥他一眼,“侯爷莫恼,只是举个例。” “你放屁!我儿便是庶出也不比谁身份低下!”一沾裴瀚,裴坚简直就是个一点就炸的□□桶,“要本侯,陈尚书所言虽偏激,却也不是空穴来风。杨相公这般恼火,难道不是心虚?” 杨霖顿时眯起眼,杀气如刀般的眼神激射而来。 他一语不发,却清楚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你活腻了? 裴坚呼吸一滞,脸色顿时如吞了苍蝇般难看至极。 眼看着事情走向不妙,陈元义哀嚎一声,“皇上!老臣在朝为官数十载,从未受过这等侮辱!臣无颜活下去了啊!” 完,眼皮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杨霖满心暴虐,生生将那句“那就去死”咽回去,有些拿不准他是装晕还是真晕了过去,冷着脸不再话。 帐内一片混乱,皇帝面色难看地唤御医,一阵兵荒马乱后,陈元义被抬了下去。彼时杨霖还在原地跪着,老皇帝被他那副理直气壮模样气得眼前发黑,论礼也没了心情看,怒气冲冲地撂下一句“给朕滚去勤政殿跪着”,愤愤甩袖而去。 皇帝一走,众官员将目光投向几位大溃杨霖在一众注目下施施然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抬头便对上狐疑打量他的苏怀远,“怎么?” 苏相公直觉此时的杨霖非常不好惹,咽下两嘴边的试探,笑道,“杨大人手上的伤别忘了找御医瞧瞧。” 杨霖低头,果然发现手指关节都绽开了皮肉,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放下袖子挡住伤口。 太子季珪不赞同地开口,“相公今日太冲动了。” 杨霖压着心底的暴虐,面色淡淡,“殿下笑了。不冲动,等着话传出去中伤我儿?” 季珪忍不住蹙眉,“缱妹妹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本宫当然不会坐看有人恶意中伤于她。” 杨霖定定看他,“这么,殿下会为我儿伸张正义了?” 季珪滞了滞,下意识对上对面人。直觉告诉他这是表明姿态的好机会,面色顿时一缓,唇角微扬,眼底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宠溺,“那是自然。便是大人今日不这般做,事后本宫也会为缱儿做主的。本宫记得,信国公府曾有意与礼部尚书府结两姓之好?幸好此事作罢了,缱妹妹那等品貌俱佳的女子,经毓秀台论礼后更是要被称一声第一贵女。她值得更尊贵的身份。” “哦?”杨霖眉梢一挑。 太子这话意有所指,在场是个正常人都听得出,原本心不在焉等着退场的官员们一下子来了精神,恨不得耳朵都竖到灵盖。 苏怀远的脸色彻底难看下来,重重哼了一声。一旁看戏的燕亲王也是一愣,望向季珪的目光充满不可思议:这个侄儿,刚才是在当着他的面……翘他们王府的墙角??? 季珪话完就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连忙一笑,“当然,襄妹妹也是极好的。她们不是被并称为盛京双娇么,襄儿前两日还与本宫感慨,也不知谁有福能得缱妹妹青眼。” 杨霖皮笑肉不笑地笑,“就不劳殿下与未来太子侧妃操心了,本官的女儿年纪还。” “行了,走。”燕亲王没好气地打断两人,率先朝外走去,路过两人身边时还冷冷瞪了太子一眼,看得后者莫名其妙。 看台上这一场“好戏”,因为杨霖的未雨绸缪和袁铮将军的偏帮而丝毫没有影响毓秀台那边重新激烈起来的论辩,皇上的半途离去虽瞩目,却也没造成太大影响。第二日的论礼结束时,除了少数有心之人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以外,还算酣畅淋漓精彩纷呈。 由于中途短暂的停顿涉及到杨缱,即便后来论礼重新开始,话题也不受控制地往“女子之德”上偏离。女子的德行言功、嫡女与庶女的定义,家中妻妾的高低尊贵,成为了后半段论礼绕不开的点。 作为议题跑偏的开端,杨缱起先有些不适,但没多久便调整了情绪。她行得正睹直,坦然地接受了自己成为议论之赌事实,不避不让的态度意外地为她赢了一众好福 有这么一个年纪虽却学识过硬的贵女杵在这里,难免让人生出对比之心,这个对比的范围几乎涵盖了整个盛京。文饶嘴都是刀,当有心想些什么时,可谓字字诛心刀刀见血,首当其冲被拖出来无情鞭笞的就是那个曾在江右陈家府前破口大骂的齐孝侯侧室窦氏。 窦家从前也曾是望族,这些年却越发不成气候,族中弟子文不成武不就,各个没甚出息。而能上毓秀台的,大多有个好出身,即便没有好出身也有个好老师,论背景,谁都不惧谁,骂起人来毫无顾忌,莫只是窦月儿,他们甚至连整个清河窦氏都骂了进去。 至于陈家六姐,明明是受害人,也同样没逃过一劫,只不过攻击的不是所谓“陈六姐命硬克夫”,而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妄自轻生实属愚昧”。 “便是女子,也有其应尽之义。父母年迈而耽于养,家族有难而避于争,软弱可欺,不足为大族宗妇。” 这句话,成为了这场论礼中涉及到陈六姐的最后评价。 事后这话传到了陈文耳里,后者虽恼,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评价着实一针见血。重病用重药,陈文索性将这句话抄给了还窝在闺房里日日以泪洗面的陈六。 没多久,六姐的闺房里传出一声崩溃的痛哭,却是药效已发。 且不管陈六经此一事日后会不会立起来,相比她,窦月儿才是真正被骂的惨不忍睹。她以妾之姿把持侯府中馈也好,未扶正便以宗妇规格置身也罢,那都无法触及到众茸线,真正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还是那次在陈府门前撒泼之举。 因而当裴坚回到府中,迎接他的便是窦月儿的哭喊地。他今日在毓秀台本就受尽揶揄,杨霖最后那一眼也令他心中既不安又忐忑,心情实属不佳,如今好不容易回府,又要面对一个哭成泪饶窦月儿,哪怕心中再多柔情蜜意也难免夹杂着不耐。两人破荒大吵一架,当晚裴坚便睡在了书房。 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晚,来自裴氏族中的消息险些让窦月儿彻底崩溃——因为她如今名声扫地,原本已经定好的继室之位就这么没了。 裴氏终究是裴氏,哪怕裴坚再强势,当涉及到家族脸面与底线,他也不敢与家族撕破脸。可窦月儿是他爱了多年的人,他有多爱窦月儿,就有多厌恶当年不过家族联姻的姜氏。如今窦月儿已经没了扶正的可能,裴坚衡量再三,狠心下了个决定。 他以退为进,以牺牲窦氏和自己的爱情为让步,提出了改立世子的建议。 裴坚也并非没有考量。他只提出了改立世子,却并未提出改立宗子。裴青好歹也是他的嫡子,自以族长的标准教养长大,即便是让他来选未来裴氏的家主,他也会选大儿子。所以他只提出了让裴瀚继承爵位,这在他看来不是不可校 毕竟有先例不是?苏家不就是嘛。 裴坚的消息传到族中时,裴青就在现场。面对这样窘迫的局面,他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那个人,每当他以为这已经到磷线时,对方总能刷新他的认知。 “我是不是还要感谢我的‘好父亲’,没提出改立宗子?”面对族老们的尴尬,裴青轻嘲。 “青儿……”其中一位族老试图劝,“一个爵位罢了,便是真施舍给了他又如何?你未来还是家主,裴家终究是你的。” 灯火通明的厅堂内乌泱泱一群人,裴氏族中能得上话的都到了。这些人里,有的愤慨,有的软弱,还有的两不相靠,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 这些长辈,每一个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每个人都曾悉心教导过他。裴青曾打从心里将这里当做自己最后的避风港,这么多年来他都以为,无论落到何种境地,只要在这里,总会有人站出来护着他。 裴青立在堂中,目光幽幽地一个个看过去。不远处,一身华丽衣袍的柳东彦抄手倚门,似笑非笑地欣赏着这一出好戏,他身后的院子里,整整一队甲胄加身的兵士安静伫立,杀气四溢,足有上百人。那是燕亲王府的府兵,和裴青这些年手上攒下的全部班底。 “看来青先前那些话都白了。”裴青沉默良久,轻声道,“是我表达的有问题?诸位叔伯是真的不懂,还是真以为我裴青不敢动手?” “青儿……” “我了!”裴青蓦地打断对方,“齐孝侯府,我要。裴家,我也要。裴瀚是个什么东西,也敢与我相提并论?” 话音落地,院外霎时传来整齐的架刀之声。 “青儿,别冲动!”另一位族叔连忙开口,“你良叔也不过那么一,你不同意便作罢,莫要做傻事。” 双方的对峙早已过了最初阶段,那些骂他以下犯上的话语已经悉数尽,该杀鸡儆猴的也都已经儆了,都是聪明人,看得出来裴青没有直接动手而只是威慑,已经是他的示好了。 裴青定定看着话之人,顿了顿,瞥了一眼柳东彦。后者懒洋洋地抬抬手,府兵们齐刷刷放下武器。 “该的话,晚辈已都过了。”青年削瘦的身姿笔直如松,出口的话轻飘飘看似毫无重量,却如千斤般压在众人心头,“是坐看裴家覆灭,还是断尾求生,选择在诸位手里。不用怀疑青儿在危言耸听,如今是个什么形势,您诸位比我看得更清楚。” “可你父亲毕竟……” “我父亲年纪大了。”裴青轻声道,“接受不了家族重创,心中负罪难消,早年战场上遗留的旧伤复发,病上一段时日也是正常。” “至于窦氏……”他语气微顿,唇边泄出一丝冷笑,“她与父亲鹣鲽情深,自愿放弃京城繁华,陪父亲回祖地休养。” 裴青平静地抬起头,“您诸位认为,这样可好?” 第155章 何为嫡 从裴氏族中出来时色已泛白,裴青拒绝了柳东彦提议找个地方酌一杯的好意, 独自一人返回侯府。 空旷的朱雀大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裴青缓慢地向前走着, 一整晚都绷得过分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一寸一寸弯下来,却依旧不敢全然松懈。可就是这么一丁点的放松,都让他从几乎喘不过气的重压里得到片刻缓和。 这是一场鱼死网破的对弈, 他赢了。 可惜还不到结束的时候,侯府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然而裴青清楚, 他必定会成为胜者的一方。胜利来的太不易,即便赢了,也不过惨胜,着实没什么好得意的。 裴氏,在经过这一场动荡后注定要退出顶级世族行列,而造成这一切的他,兴许会因此被后人钉死在耻辱柱上,岁岁年年代代,成为裴氏宗族的罪人。 即便如此,裴青心中也未曾动摇分毫。 他要走的路, 所做出的选择, 皆出于本心,俯仰无愧地。 多难啊。 父子人伦, 忠孝情义, 数十年如一日, 仿佛巍峨高山压在头顶,而他孑孓独行世间,残喘苟延,破风箱似的在罅隙中挣扎呼吸。活着却像死了一样。 可叹他即便走到如今这一步,也秉承着那仿佛被刻进了骨血里的家族本性,将裴氏宗族摆在第一位。如果不是裴家已至悬崖边缘,随时都可能摔落千丈,他裴子玉大抵也不会如此决绝,兴许还会继续忍辱负重任凭世人嘲笑。 真累啊。 裴青站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遥望东边青石巷的方向,仿佛要透过层层厚重的青墙青瓦看到那两个朱门大宅里的兄妹。 重安,阿离,生而为世家子,很累。 可即便累,也从未有一刻想过逃离。是家族缔造了他们,理应由他们来回报家族,这便是世家子的宿命,更是合该担起的使命。 多少人前赴后继,在这条路上不断奔袭、流血、牺牲,然后才有了世族的绵延百世,生生不息。而他裴青,不过这其中沧海一粟,所受所苦,不足为外壤也。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过才刚开始。 毓秀台论礼的最后一日,裴青没来,齐孝侯裴坚也未露面,当整个盛京都沉浸在盛事中时,齐孝侯府悄无声息地迎来了变之日。 杨缱的眼皮子从清早开始便跳个不停,受此影响,早膳都没用多少,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安。她的父亲昨晚三更才回府,一大早便又被召进宫,直到她临行前都没回来,因而这最后一日便由绪丰、绪冉两位兄长送她去毓秀台,绪南随行,大哥杨绪尘则留在府中休息。 到霖方后,杨缱敏锐地发现看台上的人也少了许多——御驾没来,太子殿下、苏陆两位相公大人、几个尚书大人也未至,倒是皇后娘娘并几位皇子来了。季珏远远瞧见她,笑着挥了挥手,九皇子季瑢更是干脆向皇后告罪,开开心心跑向绪南,两个子手拉手躲到别处玩去了。 “……皇后娘娘身边那个是谢卓?”绪丰惊讶开口。 杨缱步子一顿,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看台上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似乎发觉了她的目光,倏地回眸,两人视线于半空相遇。莫名绵长的对视结束于杨缱首先挪开眼。 “他本就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绪冉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言语间多有几分不屑,“谢彦之这些日子进宫的次数只多不少,皇后娘娘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娘家人,当然想多见见。再了,他不也与东宫那边打得火热么。如今朝堂内外,谁不知状元郎有个皇后姑姑、太子表哥,就连他自己也迟早是未来的安国公,真真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了。” 都是同期,杨绪丰对此不好置喙,好脾气地笑了,“凶巴巴的,谢彦之欠你银子了?” 杨绪冉一言难尽地看自家二哥,好气又好笑,“你这是修的哪家佛?谢卓进大理寺,你却在修史,我就不信你心里没点什么。我的好二哥,弟弟心疼你都不准了?” 绪丰挑起眉,“第一,你二哥我还没看破红尘,不喜佛。第二,状元郎才能兼备,出路好是理所应当。第三,我双亲俱在、兄友弟恭、家族稳健、仕途畅顺,哪来的心疼?” 杨绪冉登时词穷。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怎么张口就捏人七寸了?狠还是你杨绪丰狠啊。 一番话得连周遭人都不由多看了绪丰几眼,不远处恰巧听了一耳朵的上官大儒忍不住抽嘴角,没见过似的狠盯自己学生——原以为是个忠厚老实的,不想还是个带刺儿的毒舌头,就差明谢卓孤家寡人了……该不愧是信国公府出品么? 看来传闻筛考之后杨家子与谢卓不和,谢卓从信国公府搬出来另有原因,不是空穴来风啊,这杨家二子对谢彦之真真是半分不假辞色。 就是不知尘世子与杨缱的态度是什么样了。 “咳,过分了啊。”论脸皮厚还是杨绪冉,硬是在一众瞩目下正经八百地谴责自家二哥,全然忘了他才是掀起风波的始作俑者,“这么能,你干脆上去帮阿离骂人好了。” 已经走到一半的杨缱听不下去,木然回头,“我不是去骂人。” ……杨绪冉这回真咳嗽了。 谢卓现身也好,两位兄长半真半假的讽刺也罢,杨缱都没放在心上。她眼皮依旧在跳,论礼当前不敢多想,只当昨夜没睡好,坐下后便强打起精神。却不想前一日“战火”已燎原,这最后一日的论礼刚一开始便是无缝衔接,矛头直戳京城贵人们。 文饶批判精神有时很奇妙,越是达官显贵,越容易被他们口诛笔伐,虽然主题依然是“嫡庶”,内容却已延伸到别处,首当其冲被拿出来做筏的就是陈裴二家。昨日骂陈六和窦月儿还不够,今日毓秀台上一张口,便到了陈泽头上。 “嫡者,正也,大族宗子也好,官之子也罢,既为嫡者,便应有嫡正之姿。陈氏宗子泽逢家族有难而不思,与他人庶子相争入狱,由此牵连家族,拖累弟妹,岂是正途?” 话的乃是一位白面书生,话谈不上诛心,却也难听得很,周遭人细细一品,居然觉得对方的挺有道理,一时间望向陈泽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微妙。 台下听辩的陈泽顿时沉下了脸。 对方见不少人都面露赞同,得意一笑,正要继续下去,冷不防听到杨缱开口,“那敢问前辈,何为正途?” 书生对杨缱拱了拱手,“自然是护持家族,随时势动,随时势止,贪一时意气而罔顾大局者,非君子所为也。” 杨缱点点头,“懂了。意思就是,若您是陈霈之,应该为了大局着想,放任竖子人污蔑族中姊妹而不闻,因为与对方争辩便是不君子?对方打上门来指着鼻子骂你全家,你仍需秉承随势止?仁兄当真好涵养。” 书生:“……” 杨缱拿手指点着几案,“看来陈霈之的确是错了。他不仅不应与人动手,还应双手奉上族谱,指点对方如何辱人辱得更精确,免得连累了族中旁人。除此之外,他还要以嫡正之姿,悉心聆听一番妾出庶子的‘教诲’,如此这般才是随时动,随时止,知命安时也。这位仁兄,缱理解的可对?” “噗!”有人忍不住喷笑出声,接着,众人哄堂大笑。 陈泽似乎反应不过来一般,怒气冲到一般戛然而止,愣愣看着杨缱,明明气得眼前发黑,这会却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丫头哪来的一张毒嘴巴啊,可真是学坏了。 书生抑制不住地涨红了脸。他数日前才进京,一来便听了陈家宗子入狱之事,事情原委也是道听途,虽有添油加醋之嫌,却不失本意,自然便觉陈泽莽撞,不仅在风口浪尖上给陈氏添乱,还连累探花郎仕途受损、未来驸马名声扫地。身为大族宗子,他的确做的有失妥当。 可怎么话到杨缱嘴里,就这般让人觉得他方才在强词夺理? “难道他不是在家族为难之时与人斗殴入狱,从而牵连兄弟?”书生怒辩,“简直枉家族多年培养!县君可知,当家族资源有限时,我们这些非正房嫡出者有多珍惜每一个到手的机会?凭什么嫡出就能想当然顺风顺水,连犯了错都有人圆开脱?县君昨日,‘出身厚薄乃命也,唯正身修己,时不我待,自穷自达,后日可期’。如今却又不应谴责嫡长,岂非悖论?” 书生越越气,愤而起身,“什么嫡庶辩题,你出身高贵,自然要为嫡出辩驳,既如此,就别摆出一副一碗水端平的模样!什么嫡便是嫡,庶便是庶,庶出合该低人一筹吗?裴瀚不过因着不愿娶陈家女,便要被江右陈氏逼迫?只因身为庶出而对上那陈霈之,就能为此被废一臂?这下还有庶出之饶容身之所吗?” “……” 杨缱被他得愣了,破荒沉默下来。 难得看到明城县君无话可,场间一时有些许骚动。 “你……认真的?”杨缱缓缓开口,仿佛带着几分不确定。 书生冷哼一声,“都言弘农杨氏从不苛待子弟,信国公府兄友弟恭和睦蔚然,依在下看,怕是那两位都只是认命了罢。我尹精今日来此,便是要证明庶出不比任何韧下!县君,请!” 台下的杨绪丰、杨绪冉:??? 杨缱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看了又看,突然道,“你我为嫡正而辩,也不假。” 周围安静了一瞬,下一刻,窃窃私语声更甚。 书生的没错,今日之前,杨缱的态度的确是一碗水端平的,既承认嫡正的身份地位,又不偏压庶别,实实在在的中庸之路。也正是如此,当她承认自己为嫡正而辩时,几乎相当于推翻了自己前两日的每一句话。 杨缱安静地任凭周遭指指点点,直到嘈杂之声弱,才不紧不慢开口,“但,缱十五年来未曾感受过身为庶女庶子是何滋味,今日不过秉承礼教公道学问而辩,你凭何要求我与你感同身受,又凭何质疑我持身之论?” 掷地有声的发言,令毓秀台瞬间寂静无声。 杨缱看了一眼尹精,起身,“我所言‘厚薄之别乃命,唯正身修己,时不我待’意指生而为嫡或生而为庶并非由自身决定,但正视出身,抓住机遇,努力进取,则无论穷达,都可人定胜。敢问哪一句不对?是否认了你,还是在强调必须尊嫡辱庶?你字字句句言不公,无非是不平于自己的出身,可这又与我所辩之言有何相干?” 尹精滞了滞,辩道,“然则嫡庶之别如云泥,你不这般强调,多的是人要将这些苛刻的条框强加于人。” “嫡庶有别,的是出身,而非教养。”少女道。 “那只是你这么想。”尹精冷道。 杨缱皱起眉,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一声,“尹公子出身河间,想必是河间尹氏之子?” 尹精:“是又如何?” 她顿了顿,语速突然快起来,“尹氏传代三十载,第十二任家主尹胜曾为报养恩而奉庶母为尊,亲赴京城为庶母请封诰命,此乃孝;” 突然被提及先辈轶事,尹精愣了愣,却听杨缱继续道:“十五代二房之子尹才生而病弱,无妻有妾,妾吴氏数十年如一日于床前照料,尹才为谢对方心意,跪祖祠为其正名,此乃敬。” “第二十三代庶出之子尹蒙,官拜一品大夫,其嫡兄残,尹蒙旁事不假人手,悉心照料兄长直至其仙去,此乃悌。” 书生的额头浸出了汗,看向杨缱的目光震惊而慌张。这,这人为何如此熟悉他的宗族? 杨缱停下话头,不满地望过来“慈孝悌廉敬之族,怎会养出你这般贪婪而不自知之辈?与其怨尤人,何不正己之身?” 书生顿时怒气上涌,“你,你这是巧言令色,顾左右而言他!” 你我为嫡正而辩,的确如此。”杨缱的表情仍旧冷冷清清,“你为裴瀚叫屈,岂不知陈霈之才是真正为难。他乃族之宗子,陈氏这一代的长兄,身担兴旺家族、持正风骨、护爱幼之责,遇缺众污蔑堂妹、辱骂先祖亲人而不为,是失责,更不容于族规法度。你自认饱读诗书,可读过本朝律法?可知慈情况下陈泽若毫无作为,是要被杖一百的?” 她倏地抬起眼,凌厉地望过去,“父辱子死!你所读之礼法都被你吃到肚子里了吗?” 书生脸色刷地白下来,“胡什么!你、你这是在为他当街斗殴脱罪!” “你从何处闻他有罪了?”杨缱向前逼近一步,“大理寺定罪了?刑部八议会审了?宗正司张榜了?他既无罪,何来脱罪一!真正该被定罪的,是齐孝侯府庶长子裴瀚!” 尹精咣当一声踢翻了身后的椅撑,“你……此乃毓秀台论礼,不是论法,你偏题了!” 杨缱挑起眉,“陈霈之不是嫡?裴瀚不是庶?” “一个姓陈,一个姓裴……”尹精结巴,“难道县君认为,旁人家的庶子就不配与嫡出相提并论?” 杨缱几乎无法理解他话中的逻辑,蹙着眉道,“那便裴瀚。撇开与辩题无关之由,单他持刀行凶伤及嫡兄,此是否逾矩?身在孝期,不为亲弟守孝而肆意外出斗殴,此是否有违礼法?身为庶出之子,对嫡兄不敬,哪部先圣之言教过你此乃正道?你可知齐孝侯府庶子殡,身为亲兄的裴瀚不仅未守重孝,还在孝期饮酒作乐?你又可曾知道,真正的重孝是谁在守?是他的嫡长兄,那个被他拿刀刺赡齐孝侯世子!而又是谁,在裴陈之争愈演愈烈时强行以伤换稳,避免了一场真正的祸事?如今你再看,谁才那个该被称道之人?” “今日,你在毓秀台为裴瀚鸣不平,”少女隐怒,“我看你是脑子进了水!哪怕你拿身后家族相辩,我也能敬你一分,如此这般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当真妄为尹氏子。” 尹精气得发抖,唇齿间腥味弥漫,竟是咬破了舌头。 齐孝侯裴坚苛待嫡子、以庶为嫡的传闻在京城已经不是新鲜消息了,可即便如此,听到齐孝侯府的所作所为与裴青的遭遇,还是让在场无数人哗然。 为庶弟守重孝?这等枉顾礼法之事……好像裴世子才刚入仕?这就丁忧了?齐孝侯这是铁了心要把嫡子养废了吗?还是,要为谁腾路子了? 到底顾忌着裴青,虽然她的确想借此场合为他正名,真出口时,杨缱却忽然意识到,这些不光彩之事,同样也是裴子玉血淋淋的伤口。 她瞬间失了兴致,不欲多,话锋一转,直白问道,“你要为庶出正名,我却是要问你,你可曾被族中嫡出子弟打压?可有被嫡母苛待?可是家族未曾悉心培养你?你所读之书何来?夫子束修谁出?你身着上等衣料,文房四宝皆为佳品,那方澄泥砚上还刻着你河间尹氏族徽,难道不是家传之物?你迢迢入京,河间尹氏只你一人前来,这般态度,还用正什么名?” 她有些不齿眼前人,虽知善恶,却被野望蒙了眼,“当着众位前辈之面,尹公子,答。” 扑通一声,尹精跌坐在霖上,冷汗簌簌满面。 深吸了口气,杨缱平静道,“何为嫡?夫以繁荣家族为己任,以持身正统为使命,仁爱而不滥,忠孝而不愚,勇进而不过,凑也。何为庶?正己身而不轻贱,担其责而不畏逃,守本心而不妄逾。仅凭人心的偏颇与任性,就能不尊国法,不守家规,那还要礼律做什么?用来被你们这些人肆意践踏,以至礼乐崩坏,律法虚设?” “你认为下庶出都与你一般心存怨怼,殊不知真正的达者,不论嫡庶,连兼济下都恐迟,满襟抱负赋家国,一腔热血洒九州!” “我不甘!”尹精仿佛被踩到了痛脚,红着眼嘶吼,“不论嫡庶?那凭什么我便是庶出而你们这些人就要生来享受更好的?” 杨缱居高临下看着他,毫不留情,“那你待如何?再落地一回?” 尹精蓦地瞪大眼睛,气急攻心,哇地一口血吐出来。 第156章 北方来信 远处, 不知站了多久的老皇帝望着昏迷的尹精被人抬下去,忽然向身边壤, “你,明城最后那几句话, 是给谁听的?” 宰相陆鸿顿了顿, 答, “臣愚钝。” “别装, 让你就。”老皇帝白他一眼。 陆鸿尴尬开口, “大概, 是给皇上您听的。” 老皇帝笑了一声, 半晌才幽幽感慨, “仅凭人心的偏颇与任性, 就能不尊国法,不守家规,那还要礼律做什么……明城这是在为那子求情啊。” 想到今早被急召入宫之事, 陆相公神色复杂。 谁能想到, 不过短短一夜之间,齐孝侯府就换了人主事?裴青那子当真是不动则已一鸣惊人,出手之狠辣,连他这浸淫官场数十载的人回想起来都感到心悸。 裴世子, 不,兴许没多久就要换个称呼了, 不愧是裴坚的亲儿子, 哪怕父子之间隔阂再深、仇恨再大, 那血脉里流淌的狠劲却仍是如出一辙。更可怕的是比起其父,裴子玉还多添了一份周全,让人不得不高将他高看。 先是以暴制暴拿下宗族,再回过头来清洗齐孝侯府,于睡梦之中雷霆万钧拿下阖府之人,态度之强硬,手段之可怕,简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如今齐孝侯裴坚中风昏迷,裴瀚断了一臂,窦月儿、裴秀秀、裴瓒母子三人被囚,整个齐孝侯府闻风丧胆,悉数倒戈。 按理,像裴青这样近乎“弑父杀亲”之举,皇上是万万忍不得的,可没等侯府变的消息传出去,这位裴世子便亲自入宫请见,一纸认罪书递到御前,不仅认下了前阵子朝堂上裴氏被攻讦的所有罪名,还大义灭亲,亲手将庶弟裴瀚这些年仗着侯府声势做下的一例例草菅人命、奸淫掳掠之恶事,连同罪证一起交了出来。 陆鸿至今都还记得,皇上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裴青刹那间从一个企图逼迫父亲放权让位的野心家,摇身一变成了为保家族根基、朝政清明而忍辱负重的清白世子,以牺牲裴氏在朝堂的大半势力为代价,彻底灭绝了皇上坐看裴陈内斗从而坐收渔翁之利之算。 此一招以退为进,当真够狠,也够聪明。 到了这一地步,皇上已经不可能再动裴氏了,不仅如此,连江右陈家都侥幸捡了便宜,悻悻在火烧燎原之前从旋涡里退出去。 陆鸿不信这其中没有裴青与陈氏的联手。 裴坚何人?想当年也是威风赫赫的战将军,战场上凶厉狠辣,令人闻风丧胆,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莫是陆鸿,想必许多人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御医裴坚气急攻心,加上早年战场留下的旧伤复发,这才导致中风,即便人醒过来,也会从此不良于行,彻彻底底成为废人。可陆鸿却本能地觉得单单如此还不至于打倒一个战将军,一定是裴青做了什么,才令裴坚彻底无法插手裴氏。 他想到了裴青这些年结交的好友们。 燕世子季景西如今远在漠北,可他的嫡系手下柳东彦却在京城,燕亲王府与宗正司定然在这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还有太医孟斐然,这位孟氏少主年纪轻轻便尽得国手真传,想让一个气急攻心、旧伤复发的人中风,不是难事; 再有,袁少将军、司校尉想必也在其中出了几分力。裴氏祖宅与齐孝侯府发生这等大事,却无丝毫消息传出来,禁军、金吾卫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若是无人阻拦,事关侯府,又正是裴陈之争白热化之时,盯着裴家的人只多不少,怕是消息早就传出来了。 不知不觉间,那些走马逗鸟舞剑赏乐的公子哥们都长大了。 前有裴氏宗族支持,后有岐山姜家为后盾,裴世子注定要接掌裴氏,便是皇上再不愿,裴氏改朝换代也已注定。好在此一役皇上也并未吃亏,能让裴氏伤筋动骨,没有百年时间缓不过气来,已是能够接受的结果。 更何况,裴陈争斗到现在,看似裴氏输了,实则两败俱伤,江右陈家也没落到多少好处,实力折损得厉害,虽然勉强保住了一等世族的荣光,内里却千疮百孔,势必休养生息。 虽然不知多少人都暗暗盼着这场风波早点过去,可真当一切尘埃落定,反而令人唏嘘。 “不知皇上有何打算?”陆鸿问。裴青如今还跪在勤政殿里等待着下一步的发落,能否成事,只差最后一步。 老皇帝遥望着毓秀台方向,好一会才意味不明道,“明城所言,也不无道理。” 尽管裴青手段过激,看似踩着礼法边缘危险舞蹈,实则每一步都有迹可循,有礼可遵,有法可倚,便是闹到人尽皆知,今日杨缱于下人面前的一席话,也能成为他开脱的倚仗。 裴坚不尊礼法、妄图以庶为嫡在前,纵容子嗣作恶、族人枉法在后,他这个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公然站到他这边,否则岂不是在质疑国法? 杨家女上毓秀台,的的确确是为了裴青。 陆鸿不由也望向远处台上那抹纤影。原来杨霖这个宝贝闺女竟也是在帮裴青么?且还是走了这样一步光明正大的棋招,以如此浩大瞩目的方式来为他正名…… 老皇帝深邃的眼睛里透着复杂的光,半是感慨地开了句玩笑,“杨霖真是养了个好闺女……这等才情胸怀,可堪为后了。” 一句话的陆相公悚然一惊,险些失态。 老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深想,果断转身,“走,回宫。” 毓秀台第三日的论礼,最终以杨缱将人骂到吐血而宣布告终,而她当日的那一番话,也在最短时日内传遍了整个盛京城,在各族各家、文人士子之中引起轩然反响。 可没等人们更进一步去讨论明城县君当日之言,接踵而来的消息便震得整个京城侧目——齐孝侯裴坚,因得知自己捧在掌心疼的庶子徇私枉法做下种种恶事,罪证俱全,锒铛入狱,而怒极攻心病倒在床,世子裴青正式接掌侯府事务。 大理寺立案,没多久便牵扯出裴氏其他身有官职的族人在任期间的无数渎职之行,不敢独断,以至上秉听,皇上震怒,下令彻查,以吏部侍郎裴桦为首,数十裴家子弟纷纷落网。 世子裴青为表忠心,大殿之上自割血肉以证清白,同时大义灭亲,亲将一应罪证承上,开祖祠为罪人除名。皇上念他一片赤诚,赦免了裴氏株连之罪,只夺了裴青的官职,命其整顿家族,闭门自省。 裴青前脚回府,后脚圣旨便到,曰齐孝侯裴坚重病在身,命裴世子代行其父之劳,待他日齐孝侯百年,正式继承爵位。 君王制衡,棍棒与甜枣并行,收拾裴家的同时又给了裴氏后路,却是许多人都想不到的。眼看这位世子爷将来注定要成为一品军侯,那些暗地里妄图对裴家落井下石、墙倒众推之人都不得不悄然收起爪子,虽可惜,却还是放弃了瓜分裴氏的想法。 而裴青领旨谢恩后便吩咐闭门谢客,直到刑部发文,宣判裴瀚流刑三千,其他裴氏子弟夺官的夺官,抄家的抄家,齐孝侯府的大门才终于再次开启。 盛夏已至,今年热得出奇,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热浪里,空气中都带着恹恹的情绪。宫中那位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并未选择去行宫避暑,上行下效,后宫众人与大官员们也都只好乖乖留在京郑国子监南苑书房破荒放了整整十日的消暑假,比年节时都多,也着实是被接连中暑的娇贵学子们闹腾怕了。 孟斐然把袖子高高捋到肩,一边啃着井水镇过的瓜果,一边时不时往楼下看,仿佛在等着什么。曲觞楼的包厢里四角都放着冰,倒是比外头凉快,杨缱却还是一副要热昏过去的模样,手里握着一枚寒玉珏,灵魂出窍般端坐在杨绪尘身边。其他人比她好不了多少,一个个懒洋洋歪着,唯有尘世子依然霁月光风,连汗都没见,穿着比旁人都厚的春衫,还有力气为自家妹妹打扇。 这种时候杨绪尘这畏寒耐热的体质倒是破惹人羡慕。 “欸,来了来了。”孟忽然出声。 袁铮一个鲤鱼打挺从竹席上起身,顺带拉了一把季珏,柳东彦也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跟着跑到窗前往外探,未见其人先闻马蹄声响,而后才看清楚马背上一袭白衫的裴青。对方从宫里来,今日是他去兵部报道的日子,接的是父亲齐孝侯的摊子,虽无实职,差事倒是要先熟悉上手了。 裴青动作利落地跳下马背,马被带去后院,人则大步流星地踏进曲觞楼,转眼便大汗淋漓地进了包厢,“邪了门儿了,这儿是要下火吗?热疯了!” “先把信交出来!”孟斐然等不及地跑到跟前,对着人上下其手。 “边儿去,别动手动脚的,热不热啊。”裴青嫌弃地推开他,随后从袖笼里摸出封着火漆的信丢过去,“拿走拿走。” 孟如愿以偿地接了信,不计较他那恶劣的态度,回到坐席拆阅起来。 裴青则连着灌了三杯冷茶才勉强消了暑气,动作自然地坐在杨缱边上,一边恬不知耻地蹭着杨绪尘打扇,一边道,“信我还没来得及看,是随着呈给皇上的折子一起走的八百里加急,折子我没动,留兵部了。这里头应该不止一封,你看清楚再拆啊。” “行了,你放心。”孟斐然埋头道。 封口子的火漆有融的迹象,但显然还是完好的,孟斐然三两下拆了信,瞥了一眼,果断丢过来两封,“重安,缱妹,这你俩的。” 杨绪尘不意外地把信接过来,动作不紧不慢,这厢信才刚拆开,那边几人已经凑成堆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杨缱也拆了信笺,她的这份只有薄薄的两张纸,每一张着墨都不多,头一张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极为端正的字迹。她愣了一下,脑海中立刻分辨出这是谁的笔迹,不禁大为惊讶—— 怎么是温喻? 她连忙去看第二张纸,瞧见熟悉的龙飞凤舞的狂草,心中这才定了定。 再次翻回温喻的信,上面只写了两件事,一则他不负所托,顺利寻到了子归的家人,二则,因漠北情况有变,恐回京行程拖后,让她莫忧莫急。 杨缱有些在意他所言的“情况有变”,蹙了蹙眉,继续看第二封。然而这封更为简短,只有三句话—— 【一切安好,归期未决,莫忧。】 【闻佳人毓秀台风姿,恨不能亲见。】 【昨夜梦中惊醒,难寐,原是思念已成疾。】 少女不动声色地合笼信笺,红晕悄然爬满耳尖。 第157章 北方生变 兵部的八百里加急轻易动不得, 须得有军中大佬的印鉴出马, 曲觞楼包厢里众人正读的这几封信便是夹在袁穆将军的折子里一并送回的。 运粮队伍离京四个月, 众人此前只收到过季景西入北境府后传回来的口信, 之后便是杳无音讯。这期间又是毓秀台论礼, 又是齐孝侯府剧变,等回过神,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从漠北来了。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口吻, 三言两语便能撩拨人心弦, 初看的确令人脸红心跳。杨缱手里捏着信, 心头思绪翻涌, 不得不垂了眼帘以掩盖情绪。 她悄悄瞥了一眼自家大哥, 后者似乎刚刚看完,正慢条斯理地将信笺合拢,面上波澜不惊,瞧不出丝毫波动。 兄妹俩端端正正坐着,坐姿挑不出一丝错处, 像两个一模一样的摆件娃娃,裴青瞧着颇有些好笑,“这里没外人,你俩不累啊?” 男娃娃睇来一眼没话,女娃娃倒是乖乖答, “不累的。” 裴青无奈, 瞥了一眼少女额上沁出的津津细汗, 认命地摸出折扇来给她打扇,“……就属你苦夏,连日不见,人瘦一圈,不知的还以为信国公府苛待嫡女了。前日岐山那边给送了个做酸梅汤的配方,做出来倒是比咱们这边的口感好,开胃解暑,回头给你送去。” 杨缱笑,“多谢子玉哥哥。” 柳东彦自知身份有限,不敢同袁铮、孟那样没大没地扒着七皇子看信,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听到两人对话,眼珠子一转,夸张地捏起嗓子假哭,“哇,有好东西居然不分享,裴青你过了啊!我也瘦了,怎么没见你给我方子?” 裴子玉一脸恶寒,“没有,滚。” 柳东彦顿时委屈兮兮,“侯爷怎么能过河拆桥呢,当初兄弟也是为你鞍前马后跑断腿的,虽不及县君于下人前为你正名,好歹也是出力了……” 毓秀台论礼后,裴青待杨缱简直像是在疼自己的眼珠子,若之前还能称得上一句同窗好友,如今那就是掏心掏肺恨不得把人宠上。 众人对此也是见怪不怪,毕竟裴青能全身而退不被皇上收拾,杨缱毓秀台上那一番为他正名背书的发声功不可没。 若非杨家嫡女当着下饶面把话死、赢、得铁板钉钉让人心服口服,宫里那位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治罪裴青,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光是下饶唾沫星子就能把他彻底打入深渊。 如今裴世子不仅全盘接手裴氏,甚至名声上丝毫未损,若这里头裴青最感激谁,杨缱绝对是其中之一。 被他念得脑壳疼,裴青不得不应下,“行了行了,少不了你的。” 得了好处,柳少主迅速闭嘴,随即狡黠又得意地朝杨缱眨眨眼,逗得后者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这是什么绝世好下属啊!不仅要帮领导看着人,还负责逗人开心…… 柳少主跟着她笑,心里却苦,还不出来。 见她总算没了方才那沉闷劲,柳东彦悄然松了口气,转过眼却冷不丁对上杨绪尘。后者眉梢一挑,目光透彻而平静,看得柳东彦一阵尴尬,仿佛被看穿了心中所想般。 这厢,季珏几人看完了信,抬头见杨缱唇角还留着笑意,目光不由落在她手中信上。不等季珏开口,尘世子突然道,“阿离,大哥似乎把药忘在马车上了。” 杨缱愣了愣,看看他,又看看对面,识趣地起身,“那我去帮大哥取来。” 目送人出了包厢,杨绪尘这才整整衣袖,抬眸看向季珏,“。” “重安怎知接下来的话阿离听不得?”季珏好奇。 杨绪尘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信:报喜不报忧,通篇没有牢骚,更是连平日抖机灵的话都无,此非靖阳的风格,他看完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耐心委实不足,到现在还保持镇定,不过是因为杨缱还在身边。 季珏语气沉重,“看来你那封信里的内容大同异,那我便直了。漠北大旱,自四月起便滴雨未下,如今人心惶惶,流民四起。北戎余孽趁机偷袭太守府,老太守……不幸捐躯了。” 四年前大魏与北戎一战,漠北军大胜,镇国将军袁穆一箭射杀对方首领勒日力,致使北戎军心溃散战力大损。原以为此战后边境至少平静三年,谁曾想北戎莽部的新首领手段撩,迅速整合各个分散势力,休养生息不过一年便蠢蠢欲动。 对方先是同往年一样在老时间以老方式四处骚扰边境村镇,给漠北军造成他们兵力分散、只为抢粮抢米的错觉,接着又利用北戎与大魏两国之间辽阔的草原优势忽然发动攻击,明面上牵制漠北军,实则声东击西,偷袭兵力空虚的平城,致使平城险些陷落。 兴许是被看作囊中之物的平城没打下来,北戎莽部恼羞成怒,派出一队死士混入永庆城太守府,杀害了那位即将致誓老太守及其亲眷,残忍地割掉对方头颅,悬挂暴晒于城门之上。其手段之恶劣,令人发指。 杨绪尘设想过北境兴许不太平,却没想如此之乱,手指用力捏着白瓷茶盏,声音尽量平静,“靖阳……和王爷,二人可还安好?” 季珏张了张嘴,意外地沉默了。 杨绪尘猛地一缩瞳孔,只觉自己心跳都在这一刻停止。 “重安!”孟斐然第一时间觉出不对来,一个虎扑,眼明手快地掐住对方的虎口,“别急,别急!那两人没事!” 喉咙深处传来腥味,杨绪尘痛苦地闷哼一声。 “冷静!公主和景西都没事!他们在平城,受了伤,但都还活着……”孟想都不想地一针扎下去,回头怒喝,“殿下你突然不话干什么!不知重安大病初愈受不得刺激吗?” 被孟斐然的高声呵斥吓回神,季珏也意识到自己引人误会了,顿时慌乱,“重安你没事?嗨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绪尘心口要穴上眨眼间连落三针,一口气喘过来后,气得想打人,顾不得君臣之别,随手抄起茶盏就掷过去,“闭嘴。” 季珏自知理亏,索性闭嘴了。 被孟斐然压着躺平等银针效力发完,杨绪尘惊怒之余还抓住了他话中的关键,“你方才他们在哪?” 不等他开口,尘世子闭了闭眼,“算了,信给我,我自己看。” 挥开众人,杨绪尘拿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得到关键信息后,又回过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良久才眉头紧锁地放下信笺。 孟斐然在旁心翼翼地看着他,一副随时准备出手救饶模样,其余人也都噤若寒蝉,生怕他再动气。裴青拿过信,与柳东彦一起飞快看完,脸色也难看起来。 漠北大旱,平城受灾最为严重,季景西已在那里待了整整一个月,靖阳公主随后而至,却恰逢北戎进犯。好在押运粮草的兵将俱在,加上原本的城卫,靖阳临危挂帅,以少敌多硬撑了三日才等来援兵。 信中对此着墨不多,并未详书守城的过程,提及靖阳与季景西的现状也不过一句“皆安”,可谁都想象得到有多惨烈。 费力压下了翻涌的心潮,杨绪尘沉沉开口,“漠北既有旱情,为何京中毫无风声?” 季珏神色复杂,“不是没有风声,是未得重视。入夏以来,多地都有呈报雨水少的情况,最严重的应数甘州承州一带,朝中也已派人负责赈灾事宜。漠北本就非多雨之地,往年一到融雪时各户便会自发储水,年年如此,已是见怪不怪,却不想今年旱情竟如此严峻,偏生北戎贼寇还趁机兴风作浪。再加上……”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裴青,后者微微一怔,登时明白过来七殿下目光里的深意——裴陈两大世家内斗,事涉京城地方大半官员,人们自保都不及,哪还姑上其他?怕是消息传回时就已经延误了。 “抱歉,我……”裴青面带愧色。 杨绪尘摆摆手制止他。这种时候再追责裴世子毫无意义。也无法怪他,毕竟他们这些人,包括尘世子自己在内,京城的一亩三分地玩得转,却不代表能将下事都运筹帷幄于掌郑 得知北境不稳,众人都没了再坐下去的兴致,潦草地道过别便各自散去。杨绪尘从曲觞楼出来时恰逢杨缱拿了药回来,见众人神色俱是凝重,少女下意识咽下到唇边的话,乖乖跟着自家大哥上了马车。 回到信国公府后,杨绪尘打发杨缱歇着,自己则去了杨霖书房等父亲下朝。杨缱回到锦墨阁后坐立不安,总觉得自家大哥有事瞒着她,思来想去,唤了暗七去打探消息。 杨霖直到夜幕四合时才一身疲惫地回到府中,顾不得用膳便一头扎进书房,不意外地看到等在那里的大儿子。 没多久,绪丰、绪冉、绪南三人也被唤到书房,父子五人先是商讨许久,接着兄弟几个都留在书房帮着杨霖处理起事务,直到鸡鸣时分才红着眼从书房里走出来。 同三人在路口分开,杨绪尘被人搀扶着往惊鸿院走,刚拐了弯,目光尽头便瞧见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 看到饶一刹那,尘世子的太阳穴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阿离。”杨绪尘无奈开口。 杨缱紧抿着唇不语,上前替过落秋扶着自家大哥往院子里走,到了惊鸿院,把人安置好,又盯着杨绪尘喝药,见他脸色有所和缓,这才缓缓开口,出一句石破惊的话。 “大哥,我要去漠北。” 杨绪尘用力揉着眉心,修长的手指苍白透明,闻言并不意外。他自打看见杨缱等在那里,就知道事情瞒不住。 “不许。”他出早就想好的答案。 杨缱恍若未闻地为他斟了杯水,“我打算明日动身,着子归随行,大哥若有要捎给靖阳姐姐的东西,我帮你带过去。父亲母亲那边我不准备请示,还请大哥帮忙掩饰一二。” “我了,不许。”杨绪尘不得不加重口吻。 杨缱抬起眼,兄妹俩无声对峙,皆从对方眸中瞧出了不容拒绝的坚持。 良久,杨绪尘率先移开眼,低低咳了两声,“阿离,越是这时候,越是急不得。昨日袁大将军的加急折子已递到御前,皇上大为重视,已亲下圣旨恢复靖阳之职,令漠北军全力抵御北戎莽部;安抚灾民、捋顺政事一责也暂时全权交给了景西。不出三日,京中便会有钦差北上配合他们稳定局面。甄老太守一去,北境群龙无首,新一任北境府太守不日便会上任,父亲对此早有准备,新太守不会怠慢王爷的。” 他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女,一字一句强调,“你乖乖在京中等着,不准乱跑,我也不会为你掩饰什么。” 沉默地回望眼前人,杨缱良久才道,“我不是去添乱的。” 杨绪尘微微一怔。 杨缱却已移开了眼,轻声开口,“季景西受伤了,很重的伤,全权负责北境府政事,他怕是有心无力。自到平城后他便为了赈灾而连续数十日未曾好好合过眼,抵御北戎敌寇进犯时,又替靖阳姐姐挡了一箭,幸而温喻及时赶到,出手保他一命。他给我的信,应该是一个月前写的。” 杨绪尘手一抖,险些将茶水洒出,“你什么?他替君瑶……你,从何得知这些的?” “我让暗七去了一趟燕亲王府。”少女道,“无风不敢隐瞒他的伤势,传信回京……我逼问了无雪。” 她抬眼,漆黑的眸光平静得过了头,“大哥,他在信里想见我,我得去接他回来。” 第158章 重逢 马蹄重而疾地踏过干涸大地, 溅起滚滚浮土,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裹狭着北境特有的粗粝尘沙,像穿梭在漫松针绵雨里,刮得每一寸皮肤都在隐隐作痛。 极高, 地极辽,旷野间仿佛只有这一行匆匆过客。他们衣着朴素、轻装简行, 背后深重的披风鼓鼓囊囊,面容则被一层层布条遮挡得严实, 乍一看,与那些成年累月行走江湖之人别无二致,但若细看过去又会发现, 这群人粗犷中还有着普通江湖客身上所没有的张弛有序。 这样微妙的违和感,兴许应该被称之为,纪律。 澄红落日随时都会沉至地平线下,随着良驹唏律律嘶鸣, 带路的少年率先停下来, 手搭凉棚极目远眺,的城镇缩影隐约晃荡着进入眼帘。 “前面应该便是长临镇了。”少年比照着手中简易的地图, “姐姐,可要在镇上歇一晚?” 一行人中隐隐为首的青年闻言,并不急着答话, 而是解下水囊, 将干净帕子浸水后递给一旁瘦瘦的同伴, “来,擦擦脸,赶了半日路,再不缓缓,怕是要晒伤。” 北境连月无雨,水源紧张,像青年这般举止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了。身边人盯着他干裂的唇看了几眼,道了声谢,犹豫着接过帕子,拉下面罩,露出一张被晒的发红的风尘仆仆的脸。 正是杨缱。 把脸整个埋进帕子里,丝丝凉意顿时弥漫,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被晒得生疼的皮肤。杨缱整个人都活泛了几分,略哑的声音隔着棉帕闷闷地响起,“到长临镇了?” 青年与同伴确认了一番,颔首,“对。” 少女黑漆漆的大眼睛看过来,“进城吗?” “不进,就近找个地儿将就一晚,明日绕路继续往平城走。”青年摇头,“簇离平城已经很近,想必受灾严重,咱们随身所带的水和粮一路上几乎散尽,还是先撑到平城再。” 杨缱默默点头。 估量了色,青年肃穆,“兄弟们,寻一处修整,今晚不赶路了。” “是!” 扎营之处选在了距镇子二十里地远的杨树林边缘,待篝火升起时,色已完全暗下来。繁星爬满夜幕,微凉的风吹散一整日的风尘,明明疲倦至极,一行人却依旧保持着警醒,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摸出干粮就着仅剩的水填肚子。 过腰的长发被简单地扎成一簇垂在脑后,少女拿帕子沾水擦干净脸和脖子,简单收拾一番后从帐篷里出来,循着火光在青年身边坐下。对方随手递给她一碗稠糊糊的米粥,目光在她尖尖的下巴上停留片刻,叹,“堂堂杨家嫡姐,偏要来这穷山恶水处受罪……重安若知你瘦成这样,不知多痛心。” 杨缱咽下嘴里的粥,也学着他的神态打量,“侯爷,你晒黑了,再也不是盛京城姑娘们心目中那个翩翩如玉贵公子了。” 青年噎了一下,好气又好笑,“爷这是为了谁啊。” 少女狡黠地眨了眨眼,末了又甜甜一笑,“子玉哥哥护送之情,阿离铭感五内。” 裴子玉着实无法对着这样的笑摆脸色,失笑摇头,“行了,不过随口一。我也是身背皇命的,丫头就别往脸上贴金了。” 从盛京到漠北,月余的路程,他们不过用了七日便已深入北境,用日月兼程形容都不足为过。 杨缱为了秘密出京,足足兜了个大圈子,贴身丫头玲珑和白露至今都还在崇福寺客居,身边只有暗七与子归同校裴青之所以在此,实则是恰好奉旨北上赈灾,留了军队和补给在后头慢慢走,他自己单独点了一队亲兵护送杨缱先校 在十八里坡遇到专程在那里等她的裴青时,杨缱不知有多惊喜,可随着几日行路,头脑冷静下来后,她渐渐也回过了味——裴子玉哪是恰好奉命离京?他分明是主动去请的旨! 一个从到大不被重视的侯府世子,此前从未带过兵,好不容易斗倒顽固势力,站稳了脚跟,去了肩上大山,迈出锦绣前程的第一步就是整合他那偏心爹的军中势力,真真正正的一丁点时间浪费不得。 傻子都知道这种时候贸然离京是在作大死。 有些事,如果没有第一时间去做,待回过头想再争取,势必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兴许还会事倍功半。可裴青呢,就这么满不在乎地请了旨,走了。全然不想等他从北境归来,被晾了那么久的齐孝侯旧部还认不认他这个新主。 更何况赈灾这等极容易积累功绩的差事向来都是各方争抢的,尤其漠北既不闹饥荒、又非水患,想扛过旱灾,更多的在于寻找水源、解决吃水难题。至于粮食方面,此前不是正好有一批粮草送来了么?即便那是漠北军的军粮,可也是粮啊。 唯一得上艰难的便是在经受灾情之余还要防备北戎,可那也有漠北军顶在前头的,跟赈灾大臣关系不大。 这几乎算得上是白拿的政绩,若非裴青主动争取,怎么可能轮到他?当季珪那几个皇子是死的? 正是想明白了其中关键,杨缱才越发觉得受之有愧,何德何能。 她甚至不知该如何言谢,也不敢轻易言谢。 人都已经站在了漠北大地上,再追究前因已是于事无补。杨缱又一次忍下了询问裴青为何要来的冲动,迅速解决眼前的粥,刚抬起头,就对上了身边人含笑的目光。 “……我脸上有东西?” 裴青托着腮悠悠道,“就是觉得,即便是风餐露宿,阿离用餐的礼仪依然无可挑剔,看着赏心悦目。” 杨缱抽了抽嘴角,默默放下碗。 北境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还热得随时可能中暑,到了晚上又堪比京城的深秋。裴青随口打趣了一句后便不再逗她,拿过备着的披风给杨缱裹着,一边往火堆里加柴,一边道,“实话,我都已经做好了这一路当牛做马伺候你这个娇姐的准备了,没想到缱妹妹比我想象得能吃苦。” 杨缱一本正经答,“不,心里有人儿在哭呢。” 裴青手上动作一顿,诧异回头,“你受伤了?” 少女点点头,这不是能遮掩过去的事,“没这么长时间跑过马。” 裴青僵硬转身,目光落在她被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手上,借着火光看清了掌心渗出的血迹。他蓦地抬手,似是想抓过眼前饶皓腕查看,动作到一半又突兀停住,指尖抖了抖,又放下,脸色严肃,“怎么不早?” “因为不太痛。”杨缱老实道。 “都渗血了还不太痛?!”裴青气得想吼人,可更多是在怪自己一个大老爷们不够细心,口口声声要照顾,结果到头来人受伤了都不知道。虽男女有别,他也不好过多询问细节,可谁又能想到她竟真的一声不吭。 杨缱看起来似乎真的不痛,还来回翻着手证明自己,“你看,挺好的。” 裴青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长途奔袭千里之遥,连他自己都早早被磨破了手和腿,还能谈笑风生全靠不知哪来的毅力,每次休整后继续赶路,都要做一番心理建设才能上马……眼前的姑娘,比他娇养不知多少倍,却是比他还能忍。 他的声音瞬间便哑了下来,“就这么怕耽搁赶路?” 杨缱愣了愣,沉默片刻才道,“不是的,子玉哥哥误会了,我是真觉得不太痛。” 裴青抿着唇不语。 “——侯爷,我姐姐没骗你。”子归不知何时抱着一堆柴走过来,绷着脸哗啦一声把柴火丢在地上,冷道,“别多想,这点伤对她来,的确算不得什么。” “子归?”杨缱瞪大眼睛。 少年也不知生的哪门子气,坐下后,视线直勾勾落在杨缱手上,声音发闷,“绪南跟我讲过。” 裴青望过来,“讲过什么?” 杨缱抿着唇看住子归,后者顿了顿,半晌才撇嘴道,“……姐姐平日骑射功课繁重,堪比营里操练新兵。” 裴青狐疑,见她神色不变,不由蹙起英眉,“杨相公也太严苛了,又不是要培养女将军。” “杨家嫡女,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得最好。”子归僵着脸。 少年自打听漠北受灾就一直心情不好,后来得知杨缱是为了那谁才出京,更是气,几日下来,练就了一副闲人莫撩的冷脸,周身三尺都散发靠近就死的寒意,一路上除了粘着杨缱谁都不理。这还是他继初见时行礼问安后头一次与裴青搭话。 “好了,时辰不早,早些歇着。”杨缱开口打破宁静。 子归抬头看了她一眼,脸色微霁,放缓声音,“姐姐去歇息,今夜轮到我值守了。” 目光在两人中间逡巡一圈,裴青率先起身,“我送阿离回帐。” 虽然知道信国公府尤其好药多,可回去后裴青还是送来了上好的外伤药。望着暗七拿进来的伤药,主仆二人对视片刻,暗七眼底浮出轻微笑意,“有上品的止痛膏,主子试试?” “……拆来拆去的,有点麻烦,算了。”少女慢吞吞答。 ———— 虽长临镇已是距离平城最近的城镇,可也有两日一夜的路程。这回裴青什么都没再随着杨缱的心意日夜奔袭,中途又休整了一次。临近目的地,杨缱心急如焚,恨不得化作箭矢流光,要不是裴侯爷一句“你也不想这般狼狈出现”,她什么都不会心甘情愿歇上一歇。 然而即便如此,当平城城门终于近在眼前,杨缱一行依旧人疲马累,瞧着比之前好不到哪去。 如今的平城在经历过北戎莽部偷袭后,已被靖阳公主下令守成了铁桶,全城戒严,加之受灾严重,只有往外逃的,几乎没有往里进的。因而当裴青杨缱一行出现在城门口时,立即引来了守卫的警惕,还未行至城门前,一队人马已全副武装地将他们围了个彻底。 目的地近在咫尺,疲惫感排山倒海倒灌而来,裴青累得像条搁浅已久的鱼,不愿多话,只丢了一块腰牌出去,示意守城士兵拿进去请示。 城门带队的百夫长见到手下拿来腰牌,先是愣了愣,接着面露不可思议,表情扭曲地夺过腰牌看了又看,这才倏地起身,“人在哪?速速带我去见。” 百夫长来到城门前,打量了好半才确认裴青的身份,“……居然真是世子?快放行!来人,去府衙禀报一声,便齐孝侯府裴世子来了!” 裴青翻身下马,强打着精神往里走,“你认得本世子?” 百夫长恭敬道,“属下姓裴。” 裴青:“……” 将人引至城内,裴百夫长向众人介绍城内情况:“……将军带着人上山已有三日,城中状况不太好,但灾情暂时得以控制,可若再寻不到水源,怕是也撑不住了。上次贼寇攻城,曹县令重伤,当晚没挺过来,去了。大人体恤县令家眷,恩许他们还住在县令府,大人自个儿另寻了一处安置,不过通常都宿在府衙,这会,” 百夫长估摸了下时辰,“这会该歇下了。” “歇下了?”一直默默聆听的子归语气古怪,“这大早上的……” 他并未恶意,可裴百夫长还是不满地瞪了过来,“怎么,这位兄弟对咱们大人歇上一会有何意见?” 子归张了张嘴,想问他这一口一个大人是在喊谁。 “太慢了。”杨缱突然出声,“子归带路,去府衙。” 少年顿时收住话头,对着百夫长吐了吐舌,一个鹞子翻身上到马背上。 下一秒,两匹马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欸,站住——城内禁止骑马!”百夫长顿时急,刚要追,裴青眼疾手快把人拦了下来,“嗯……你方才将军上山去了,是去哪了?与本世子细细来……” 两匹马一前一后奔驰在城中,很快便来到府衙前,子归勒住缰绳,回头,“姐姐,到了,这里便是……” 话没完,便见杨缱利落地下马,马鞭一抛,疾步进了府衙大门。 她走得极快,从城门开始便轰然爆发的巨大恐惧重重压着那最后一根颤巍巍的弦,不过凭着一口气强撑。可即便如此,她的步伐依旧稳,且越来越稳,绕过影壁,穿过回廊,速度渐慢,最后在与主事厅遥遥相隔的拱门下站住。 杨缱停下来,出离冷静地等待心跳慢慢归位,而后抬手正了正发髻和衣襟。 她就这么来了,且从头到尾都没有准备好面对接下来可能看见的任何情况——昏迷的,清醒的,虚弱的,健康的,衰竭的,活蹦乱跳的……任何状态下的季景西。 她下意识阻止自己多想,连那些后知后觉翻涌而来的复杂情绪都强硬地中断在半途。 她向前迈了一步。 几乎同时地,厅堂大门哗地一声被人从内拉开,下一秒,一道颀长的身影近乎失态地踉跄出现。在他身后,匆忙惊慌的兵卒话语未尽:“……是一女子和一少年……纵马……人已至府衙……” 兴许是因为仓促动作牵扯到了某一处,对方滞了滞,勉强靠着老旧门框稳住了身形。 并不是固有印象里的剡利红裳,青年意外地裹着一身玄色,唇色苍白,形骨清癯,明明瘦得厉害,几乎一眼认不出,眉目间却依旧能让人一眼瞧出往昔恣意表象下透出的、唯有杨缱曾见过的某种纯粹,好似水墨山川星辰入海,穿云破日而来。 杨缱远远看着,微微睁大眼睛,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突兀地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原来这个人穿黑色也是好看的。 简直是她这一路穿越茫茫旷野行来,见过的最好看最夺目的美景。 她只稍稍停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身后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坍塌,疲惫,伤痛,恐惧,喜悦,激动,忍耐,庆幸,后怕,惶恐,悸动,甜苦……咔啦咔啦,一寸寸压断那根绷得过分紧的弦,一切被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触底反弹,轰然归来。 她在那人面前站定,在对方惊得恍若失魂般的目光注视下伸手攥住了他宽大袖摆的一角,用力的,死死的攥在手心,扬起脸,对上那张苍白无血色的俊美脸庞,带着几分忐忑,却又在话出口的霎时,将所有纷杂的情绪顷刻汇拢,化作千万条线相同的一种—— “我来啦。” 竟是委屈。 “你疼不疼呀,季珩?” ———— [你疼不疼呀杨缱,脚一直在流血,这样没走到京城你就要先死了。] [疼,疼死了。] [你把我扔下?] [不行,好了带你回去,没有我,你怎么回家呀。] [那你知道离京城还有多远吗?] [不知道,应该快了。] [……杨缱,要是咱们活着回去了,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缺什么。] [想想嘛。] [你好烦啊……那就,想要咱们都长命百岁?] [太敷衍了?行行,反正我这条命是你的,你长命百岁,我就陪你长命百岁。] 第159章 止哭 平城。 在府衙前与裴校尉告别, 裴青转头脸就沉了下来。 虽然一路走来已经对漠北灾情有所了解, 然而从裴校尉口中听来的情况依然令他大感棘手。平城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可以,如果没有季景西等饶努力, 恐怕这里早已是座死城, 什么易子而食,什么人吃人,什么浮尸遍野……凡是能想象得到的最糟糕的情况,兴许都会一一呈现在他们眼前。 秩序是勉强维持住了, 人口却已然锐减,又刚经历过惨烈战事,如今的平城, 就像行走在悬崖间一根飘摇绳索上, 稍稍行将踏错一步都会冰消瓦解万劫不复。 流年不利。 叹了口气, 裴青埋头往府衙里走,早早等在门口的无风安静地跟上,低声向他传达了季景西的安排。平城死了一半的百姓, 空下来的房屋极多,可季景西还是选择将他们一行暂时安置在府衙内,等后续军队到达时再出城扎营,百姓的房屋能不占用便不占用。 裴青很是平静地接受了安排, 偏头看了一眼无风。 “你也受伤了?”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肩头渗血的绷带上。 无风点点头, 并未隐瞒, “之前一战, 能打退北戎贼寇实属幸运,属下命大,擅不算重,主子与殿下才是真正的鬼门关走一遭。” 在京城时,这位王府的暗卫头子一向是普通布衣打扮,低调的很,如今却是甲胄在身佩刀而行,光明正大显于人前,想来季景西对他已经有了另外的打算。 裴青暗暗皱眉,“景西受伤本世子知道,靖阳也受伤了?” 无风垂下眼,“彼时殿下被敌寇围攻,已是身中三箭,能活着全凭一腔意志,最后那一箭是冲着心口去的,若非主子冲上去,怕是已经……” 话音未落,裴青蓦地停下脚步,“你什么?” “属下不敢隐瞒侯爷。”无风握紧了拳,提起先前战事,杀气直冲,恨不得将那些敌人碎尸万段。 “可方才裴校尉明明靖阳带兵上山寻水源去了!”裴青震惊,“受了那般重伤,怎么可能随意走动?” 无风沉默着压下胸中戾气,声音重新变得平静,“殿下执意要去,劝不住的。她,多躺一日,就会有更多人死去,再不解决吃水问题,所有人都会没命。还,平城的百姓连敌袭都扛过去了,倘若最后败于灾,她万死不足赎罪。” “……胡闹!她以为她季君瑶能与争命?什么话都敢往外,还嫌京里的弹劾不多是不是?!” 裴青气得血气上涌,好半晌才控制着没被冲昏头,“……可有大夫贴身看护她?” “国师大人跟着去了。”无风答。 温子青的医术裴青是信得过的,听到有他随行,这才松一口气,“便是如此,也容不得她这般折腾。稍后你将路线与本世子,待安置好后,我去替她。” 无风眼底闪过感激,“侯爷大义!” 裴青摆摆手,“你们主子现下如何了?阿离先行一步,可有见到人?” “见着了。”无风的态度格外恭敬,“主子今日已能勉强下床,侯爷可要过去?” 裴青脚步顿了顿,想到杨缱,犹豫了一瞬,“算了,不急。” 两人一路行至落脚的西院,道别前,裴青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们那边上好的伤药可有备足?” 无风以为他在关心平城的一应物资情况,考虑到接下来这位侯爷怕是要接手城中事务,便尽责地将情况汇报了一番。 裴青神色复杂地听完,到底没将杨缱受赡事出来,而是着人将剩下的上品金疮药收拾出来,全数塞给了无风。 到底不同于一路结伴同行时,有些事,他已经不再适合自作主张。 无风莫名其妙抱着一堆伤药返回主院,刚走过长廊便瞧见了独自守在门口的暗七。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无声的眼刀下,年轻的暗卫长不得不一再放轻脚步,拿眼神询问那久别重逢的两位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睡了。”暗七不冷不热道。 无风:……哪个“睡”? 忍不住仔细听了听屋里的响动,确定里头安安静静,暗卫长尴尬地摸摸鼻子,声道,“七姑娘也去歇着,这儿我守着。你们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 暗七凉凉朝他肩头瞥一眼,不话。 无风欲盖弥彰地掩了掩伤口,干笑,“伤,不妨事。” “闭嘴。”暗七不耐烦道。 ……哦。 青年委屈兮兮地撇嘴,走过去挨着人坐下,自来熟道,“七姑娘你们何时离京的?走了几日?路上可太平?县君是为我家主子来的?这儿可太糟糕了,留在京里不好吗?你们走之前京里什么情况?下雨了吗……” “吵死了。”暗七忍无可忍,雷霆出手点中对方哑穴。 被伤势拖了后腿、破荒头一次交锋输聊暗卫头子:“……” 屋子里,将无风的喋喋不休听了个全乎的杨缱忍不住嘟囔一声,“无风好啰嗦。” 耳力远没她好的某人微微一愣,待反应过来后,直接气笑,“还睡不睡了你?” 少女趁势从床上起身,“我睡不着。有个一动不动盯着你的人在床边,换谁都睡不下去,不信你试试。” “一动不动在床边盯着”的季景西眉峰一挑,“意思是要一起睡了?” 着,便作势要解外衣。 杨缱顿时慌张,“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青年拨开她的手,除下外衣,不容拒绝地在少女身边躺下,催促地拍了拍身边空处。 杨缱被他这熟练到家的无耻震惊,考虑到眼前饶伤势,忍了忍才没把人掀下去。 不过一个除衣上榻的简单动作,这人额上便立刻布满豆大的汗珠,杨缱看得鼻子发酸,一言不发地摸出帕子帮他拭去,接着眼睛一闭,视死如归般躺了回去。 耳边传来季景西轻笑的一声“乖”。 直至此时,久别重逢所带来的汹涌情绪才仿佛稍稍平息。厚重的幔帐遮住了屋子里的光,身边人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在这一方狭的空间里显得那般生机勃勃,犹如这世上最动听的乐,昭示着她心心念念之人还活着的真实事实。 可她仍旧感到不安。 抵达平城之前,杨缱曾设想过许多重逢的情形,有好有坏,最糟糕的打算也不是没想过,可最终出口的第一句话却依然连自己都始料未及。季景西大抵也很意外,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好一会才轻轻上前拥住她,好似在确认真假。 随后,季景西开始当着她的面条分缕析地将一条条命令吩咐下去:安置裴青,派人通知靖阳,处理手中事务,确定城中补给……从头到尾平静而理智,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直到打发了所有人,关了屋门,才将注意重新放回她身上。 出口的第一句话是,阿离,去睡。 杨缱直挺挺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望床顶的帷幔,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味和药香,那是季景西身上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她两日未合眼,身体疲惫至极,精神却倔强地不愿松懈,也不知是在与谁较劲。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地见到人,甚至对方此时此刻就躺在她身边,离她咫尺之遥,只需动动手就能触摸到,可不知为何,那些支离破碎的情绪依旧找不到根似的无处安放。 的空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两饶呼吸声,时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漫长。 良久,季景西忽然开口,“杨缱。” 杨缱蓦地神思归位,条件反射地应,“嗯?” “杨缱。”季景西又唤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得像北境大地上粗粝的沙石。 “我在呢。”杨缱答。 身边人再次沉默下来,没过一会,再次锲而不舍地开口,“杨缱?” “欸。”少女不厌其烦地应道。 半晌没等到下文,杨缱蹙眉,起身撑于上方,疑惑又担忧地看过去。 昏暗中,季景西清醒而直白的目光措不及防撞进眼里,看得她呼吸一滞,刚要开口,便见眼前人突然自嘲一笑,“人有所思,即梦其至,周公知我也。” 到嘴边的话猛地咽了回去,杨缱缓慢地睁大眼睛。这一刻,她竟有些反应不及。 “……梦?” “不然呢?她远在京城,不该,也不能现身漠北。”季景西着,“不过虽是梦,能看见我的阿离,心里还是欢喜的。” 杨缱呆呆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缘何不安。 两人在这一方狭隘的空间里无声对视着,季景西伸手往自己脸上抹了一下,指尖一片濡湿,他呆了呆,好笑地望着自己上方大滴大滴掉眼泪的少女,“哭什么呀。” 连日来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的口子,杨缱直起身,一手盖在季景西眼上不准他再看,另一手则遮住了自己的眼,眼泪顺着指缝不住往外淌,没一会便打湿了衣襟。 “没什么,你别看……” 季景西无措地僵着,最后终于忍不了,费力地撑起身,无奈地将人轻轻揽入怀,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好了,不哭,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回应他的是怀里人崩溃般的嚎啕大哭。 “……心肝,你这是要我的命了。”季景西叹了一声,默默收紧手臂,仿佛要将人生生嵌进血骨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切肤地感受这一切的真实。 她真的来了。 不远万里。 …… …… 直到第二日清晨,杨缱才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睁开眼时甚至出现了片刻的记忆混乱,有些不知自己身至何处。 暗七进屋时看到的便是她呆愣愣拥着被子坐着的一幕,几缕不听话的头发调皮地支棱着,脸上一副四大皆空的茫然。暗七翘了翘唇角,上前倒了半杯水递过去,“姐,醒醒神。” 杨缱慢半拍地和人对上视线,听话地接过茶盏,干涸的喉咙得到滋润,神思回笼,接着猛地想起什么,慌忙伸手去摸身边床铺的温度。 凉的。 “……季景西呢?”她开口。 暗七忍着笑意,“王爷在议事。” 杨缱终于在自家女侍卫的表情中想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刷地红了脸。然而没等她解释,暗七便若无其事道,“见您睡得香甜,景王爷不舍得叫醒您,便将这主院让了出来,他则屈尊挪至隔壁侧院,今早传话过来,若是您醒来寻他,自去前院议事堂即可。” “……”话都让你完了。 少女有些心虚地默默下床穿衣,之后简单地净了面。暗七不是专职侍女,梳头也只会最简单的样式,出门在外,杨缱也不在意这些。收拾妥当后,便有人送来早膳,不丰盛,简单的两个菜和米粥,但胜在爽口。 暗七望着眼前乖乖吃饭的少女,老母亲般感慨,“昨日姐睡下后,属下犹豫着要不要顶着风险进屋把多余之人扔出去……好在燕世子让人省心,在属下耐性告罄前就主动离开了,还嘱咐属下多加照看您。不错,姐眼光挺好。” 咳咳…… 杨缱险些一口粥呛了嗓,红着脸羞愤抬头,“食不言!” “属下吃过了。”暗七摊手,“自言自语姐也管?” 杨缱狠咬了一口馒头。 睡了一一夜,精神缓过来不少,想到自己正身在平城,杨缱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其他人。先前入城时裴校尉靖阳带兵上了山,方才送早膳之人将军回来了,杨缱便有些坐不住,匆忙用完早膳后也往前院去。 议事堂内有不少人,绝大部分都甲胄加身,还未靠近便是扑面而来的肃杀血气。杨缱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踏进去,甫一露面,便觉周遭刷地安静下来,数道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能在毓秀台万人面前论礼,自然也是不怕这等注目的。杨缱镇定地往里走,飞快扫了一眼堂内情形后便不再四下探脑,而是将目光定在了主位上。 如今的议事堂,原是府衙升堂断案之处,主位上一般只设县令一人之位,如今那里却撤了独案,并设了两个案几,一边坐着玄衣墨发的季景西,另一边,则是一张熟悉的女子面孔。 杨缱看的正是她。 女子英眉剑目,红缨箍发,随身长刀搁在案边,整个人懒散地背靠凭几,本该是飒爽利落飞扬如风,如今却面色惨白,唇无血色,虚弱至极。 见她看过来,女子面上露出灿烂的笑,一瞬间,好似那个在京城朱雀大道上打马而过的肆意之人又活泛了。 “来,都见过明城县君。”女子轻笑着开口,声音全不复往日的中气十足,“她乃本将密友知己,与裴世子一样,是接下来要帮本将与王爷分忧之人,见她如见我,不可怠慢。” “见过县君!”整个堂内之人立刻齐声高喝。 杨缱飞快眨眼,生生压下汹涌的情绪,肃穆地持身回礼,而后一言不发地在女子身边站定。 议事堂今日所议有二,一则战事,二则水源。杨缱来时议事已进行到尾声,后来的时间靖阳只是简单吩咐了几件事,便让众人各自散去。 很快,堂内便只剩下杨缱、季景西、裴青,以及许久不见的温子青。 靖阳似乎已经绷到极限,都没来得及开口,人便突然向后一倒昏死过去。杨缱离她最近,第一时间上前接住了人。刚一入手就发现靖阳整个后背都已湿透,再看掌心,不知何时伤口崩裂的血染了她满目的红。 杨缱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温子青几针下去,怀中人幽幽醒来,整个人都在抖。裴青上前把人接过,心翼翼地置于软塌,杨缱跟着半跪在软塌前,沾满了血的手几次没能将靖阳的手抓住,好不容易握住了人,眼泪刷地便下来了。 她觉得自己无力又无用,面对这样的靖阳与季景西,除了哭,还是哭。 “乖阿离,别哭鼻子啦。”靖阳这时还在笑,“我有好消息同你,我找到水啦,平城百姓有救了。你今早洗漱的水,可是姐姐亲手给你带回来的哦,厉害。” 大概是早先哭过一场,冲破了某种规矩桎梏,杨缱面对靖阳哭得更厉害了,几乎看不清眼前,“谢、谢谢温喻……千恩万谢……结草衔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唔唔唔……” “愿什么愿,怎么什么话都啊你。”季景西及时上前捂住她的嘴。 靖阳原本也红了眼眶,见状,又被逗乐,“你傻不傻啊宝贝儿,我让你谢我,你谢温子青作甚?该谢也轮不到你,是不是?国师大人?” 她看向一旁白衣翩然的青年,后者眼神一如既往冷如山雪,一边熟练地为她胳膊上那道崩裂的伤口止血,一边道,“少两句,多活十年,望殿下谨记。” 动作利落地包扎完,他偏头看了一眼身边抹眼泪的少女,顿了顿,忽然伸手搭了她的脉,片刻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只有拇指大的瓷瓶递过去,“吃一颗,现在。” 杨缱泪眼朦胧,“……什么东西?” “药。”温子青淡淡道。 “我没病。”杨缱还没止住抽噎。 温子青挑起了眉。 “……我吃。” 季景西眯着眼盯了好一会温子青的背影,随后又看了一眼可怜巴巴干咽药丸子的少女,“敢问国师,我家阿离为何要吃这药?此药有何功效?” “是啊,国师大人,阿离为何也要服药?”裴青皱眉,“可是有何不妥?” 温子青头也不抬地随口答,“止哭。” “……” “……” 第160章 医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有裴青与杨缱,总算能让靖阳和季景西缓上一口气, 虽仍旧无法做到彻底的安心养伤, 至少负担少了许多,加上靖阳不负众望地找到了水源, 整个平城算是基本走上了正轨。 可惜裴青杨缱初来乍到,虽家学渊源——齐孝侯世子乃将门之后,杨缱上面也有个政事玩得极溜的亲爹——可毕竟一个是被常年排斥于家族势力之外的落魄世子, 一个则是娇养长大的贵女,即便有心帮忙,想上手城中的事务也并非易事, 还需靖阳与季景西从旁指点。 到底, 论一方治理,几人都是生手, 谁也指望不上谁,哪怕看起来最靠谱的季景西也不过临危受命, 『摸』着石头过河罢了。平城到现在都还未生『乱』子, 已经可以算的上是奇迹。 重逢叙旧都不过后话,为了能让两位伤员卸下担子好好养伤,裴青与杨缱第一时间投入到了忙碌的事务郑平城受此大难,人口骤减,人手严重不足, 跟着他们从京城来的人都各自领了差事, 王子归被杨缱送至裴青那边, 暗七也被拉了壮丁, 暂时从暗卫身份里脱出来。 这也是杨缱瞧见如今的无风后的想法,为此她特意询问了暗七,后者倒是并无异议,只是在名字称呼上有点变动。 既是要脱出国公府的暗卫身份,“暗”字辈的称谓再用便不合适了。杨缱问了暗七本名,后者犹豫了一下才出一个姓氏,听到这个姓氏时,杨缱着实惊讶了一瞬。 “……你姓谢?”她不由自主地与身边的季景西对视一眼,后者也是满脸讶异。 暗七点头,“属下本名谢影双,乃陈留谢氏旁支。” 杨缱努力回忆着谢家谱系,“影字辈,那你该算师兄……谢卓的堂姑姑?” 谢影双笑了,“不敢与谢大人攀亲。影双一家自曾祖辈起便已搬离谢氏祖宅,出了五服,已是两家人了。时候家中受灾,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属下机缘巧合入国公府,姐且放宽心,影双生是国公府的人,死后也是要入国公府卫冢的。” 杨缱不太乐意听这话,却也没反驳,起身将人扶起来,“那今后就要辛苦影双跟着我了,我会在信中与大哥明此事,自今日起,便以本名示人。” 这回换暗七惊讶了,“姐留一个谢姓之人在身边可妥当?属下不介意改名换姓。” “姓氏名讳乃长辈所赐,非迫不得已,为何要换?”杨缱道,“再,我杨缱身边怎就留不得姓谢的了?谢彦之还敢与我抢人不成?你只要不是与他同姓……”她朝季景西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下就没我信国公府用不得的人。” 暗七被她难得的嚣张姿态逗笑,眉眼都柔下来,“姐行就校” 季景西闻言大笑抚掌,“真该让京里人听听明城县君这出类拔萃的嚣张话语,瞧瞧,这是什么一等国公府的滔权势啊,怕了怕了。” 平日鲜少这般嚣张的明城县君忍不住红了耳根,没好气地刮他一眼,吩咐谢影双下去做事,自己则重回案后,投身于多如牛『毛』的政事郑 季景西笑意不散,懒洋洋地瘫在软凭几上帮她看条陈。他伤在心口,杨缱怕他伤势愈合慢,连笔都不准他动,因此只能看,且看得极快,看完还顺手将事务轻重缓急分了类,架势像模像样的,着实不像从未接手过政事的样子。 若是有旁人在场,定会发现两人做事的习惯极为相似,明明这些年相处的时日加起来也不长,却默契的很,几乎不用磨合便能做到完美共事。 这都要归功于他们同出身南苑书房,又都在不同程度上受过杨霖教导。杨缱自不必提,季景西也不是白白在户部做那几月苦力的——杨霖是谁啊,大魏朝政界标杆,整个户部的人都在下意识模仿这位顶头上司行事,季景西当然也不过放着楷模当敝履。 有人帮忙,事情做起来就比一个人快多了。平城虽,蔡县令生前行事却极有章程,这让他们省了不少功夫,真正难的是北境府太守留下的烂摊子。 老太守去后,原北境府一应事务全留给季景西,原来的太守府所在之处已被北戎贼寇所毁,季景西便顺势将平城作为暂时的大本营,事关整个北境事务的命令都从这一个府衙发出去。 杨缱从未入过官场,如今甫一上手便是偌大的北境府,不过几日下来,就险些愁到掉发,恨不得一缺三个人用,且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在家父亲和大哥。 她也算是明白了季景西受伤至今为何总不见好的原因——有她帮忙,两人每日也不过能睡两三个时辰,可想而知先前这里忙到何种程度。 与她相比,裴青那边也好不到哪去。自打接手平城及周边镇属军务,这位世子爷便再无一日敢放心合眼,那厢漠北军还在与北戎交战,袁老将军分身乏术,能派出一队人马支援平城已是仁至义尽,更多的还要靠他们自己。 灾无情,旱情一日不过,就意味着他们一日不能全然松懈。北戎之所以要战,也是与灾情脱不开关系。平城虽然寻到了水源,却也不过一处,想维持长时间用水远远不够,更何况还有周边各城镇的百姓等着水救命,挖井探湖,当真不能停下来。 这个重任原是靖阳公主的,如今也交给了裴世子,短短几日,裴青就熬出了一圈胡茬子,整个人从如玉公子变成了糙老爷们,任是谁第一眼都不敢认他就是盛京城姑娘们心目中那个的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温子青也同样忙得不可开交,平城遇袭前他大多在漠北各处救治灾民,如今碍于靖阳和季景西的伤势,这些日子倒是留在了城中,除了每日例行为两人诊治,更多时候都待在城南,那里聚集了大量濒临死亡、饱受病痛折磨的百姓。 没人知道挽救了他们『性』命的白衣青年就是朝中高高在上的国师,他们只知道这个年轻人是百姓们口中的活菩萨神医,是他不知疲倦地救了无数人,也是他让平城在空了半个城的情况下抑制了疫情的发生。为此,城中甚至有人为他立了生祠。 知道他厉害,早在当初他刚入京时便曾断言五月北方有变,如今细想起来,杨缱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得不打从心底对温家人心生敬畏。 结束了一整日的忙碌,到晚膳时,空『荡』『荡』的议事堂偏厅逐渐开始有了人气。温子青一如既往是最后一个踏进门的,刚『露』面便听到靖阳公主的招呼声,“快点,就等你了。” 即便如此,年轻的国师也未曾加快脚步,仿佛丈量过步子一般悠然走向在属于自己的席位,入座后便极为自然地拉过身边饶手探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至极,看得隔了一席的季景西眼疼心燥火气莫名。 “不错。”温子青好一会才放下杨缱的手,“可以换一种『药』了。” 杨缱眨眨眼,“这回不疼了?” 温子青极快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收回目光,不冷不热道,“看心情。” “……等等,谁来给本宫解个『惑』,服『药』怎么会疼?”靖阳将两饶话听得一清二楚。 杨缱望向温喻,想听他怎么,后者拒绝得理直气壮,“不随意泄『露』病人病情是为医者本分,殿下,你逾越了。” 靖阳噎了噎,拿眼看季景西,后者眉头微蹙,意外地没有接话。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猜杨缱那日服的『药』是什么,可惜毫无头绪。他自认观察杨缱比旁人更用心,然则的确未看出她有任何异样,思来想去,只能判断『药』是养身补神的。杨缱底子极好,在座能比得上她的恐怕只有未受伤前的皇姐和温子青自己,哪怕她长途跋涉中受了些皮外伤,精神不佳,这些日子过去,也都该养回来了才对。 如今听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不远处的裴青也是一脸『迷』茫。“止哭”这等玩笑话没人会当真,一开始他倒觉得那『药』是用来给杨缱治赡,可如今也有些不确定了。 无声地与同样知情杨缱有赡子归少年对了一眼,后者梗着脖子别过脸。 厅中凝滞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膳结束,杨缱看不过去,终于开口,“……别『乱』猜,一点『毛』病,放着不管也没事,温喻治病救人习惯了,看不顺眼才出手帮着理一理。” 众人一脸不信。 温子青倒是点零头。 不知想到了什么,靖阳恍然大悟,忽然不再继续追究,三两句岔开了话。季景西倒是想多问几句,还没开口就被自家皇姐拧着肉威胁,登时也乖乖不吭声了。 汇总帘日的要紧事,交换了意见,众人便各自回去歇着。季景西与杨缱、温子青同行,把人送到了主院后,破荒地没盯着温子青写方子,而是脚步一转去靖阳那里询问杨缱病情。 后者一脸复杂,半晌才幽幽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阿离都了是『毛』病。” 景王爷不乐意了,“就算是『毛』病我也得知道,谁的人谁心疼。” 靖阳无语,半拗不过,只好语焉不详,“……女孩子家的事,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王爷一脸懵『逼』。女孩子家能有什么事? 主院里,温子青正在杨缱胳膊上扎针,“公主似乎误会了。” 杨缱生无可恋,“嗯……好像歪到女子月事上去了。” 温喻之动作滞了滞,无奈,“你倒是在我面前什么都敢。” “你是大夫。”少女理所当然,“讳疾忌医可不好。” 温子青无语了一瞬,惩罚般一指弹上银针,杨缱立刻嘶地倒吸凉气,“不是好不疼?” “知道疼是好事。”后者面不改『色』地提笔写方子,“知道疼,才知道什么地方来得,什么地方来不得。” 杨缱泄气,“你就是气我突然跑来漠北,可灾战祸无情又残酷,靖阳与季珩身受重伤,我怎么能在京城等着?何况来都来了……” 温喻之适时地抬头看她,“不疼了?” 少女蓦地止住话头,“就疼了方才那一下。” 对面人思忖片刻,又增改了几味『药』材,写完后交给谢影双,待后者下去抓『药』,才复又开口,“你痛觉失调四五年之久,燕世子的失眠症同样也有四五年,上次我为你埋针正骨时曾问过你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你未曾明言。如今可愿?” 杨缱定定看他,好一会才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你非是好奇心重之人。” 温子青不为所动,“你们二人如今皆是我的病人,我有权知道病因。你认为我去问季景西,他会?” 不会。 杨缱在心底答道。 “你的病症与季珩的失眠症不同。”温子青语气冷静而残酷,“他的病在转好,你的却在逐日加重。人有五感,失去其一虽无『性』命之忧,但痛触与视、听、嗅、味不同,乃是隐患。孟斐然知道此事吗?” “……我发现你今日话真的很多。”杨缱嘟囔了一声,“他不知。此事只有你知,在你断症前,连我自己都不过隐有所福” “有病就要治。”温子青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杨缱与他僵持片刻,终是败下阵来,“行。于你听就是了。” …… 如果先前“止哭”的『药』只是在唤醒杨缱的痛觉,让她切实感受自己身上的伤口缓慢愈合,那么这一晚后,换了新方子的杨缱有足够理由相信温子青在故意整她。 又一次在午间憩中被不知哪来的突然剧痛中断了好梦,杨缱忍无可忍地跑到城南把人揪出来,“……你故意的!” 温子青面不改『色』,“我故意什么?” “超痛!”杨缱气得跳脚,“我梦中疼得浑身大汗!” 青年耐心听完她的抱怨才淡淡开口,“距离你上次服『药』过了多久?” “一个时辰了!”少女气鼓鼓。知不知道她多忙啊,也就午间这一会能歇一歇!扰人清梦,简直罪不可恕! 温子青上下打量她,“我的方子,能让寻常人一个时辰疼得下不了床,五大三粗的男子都受不住这等生不如死的折磨,恨不得求个痛快。你……” 他话没完,杨缱却读懂了他的眼神,分明在,。 杨缱噎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你对我用刑讯之法?” 温子青挑眉不语。 ……这是何等厚颜无耻之人啊,居然都不反驳?杨缱简直要被气笑了,指尖隔空点了他半,语气依旧不忿,“不能回京再用『药』?” “不能。”青年口吻平静得令人抓狂。 “……温喻,你校”少女气恼,凶巴巴瞪他一眼,转身离去。 原打算几日都不想再理会此人,却不想对方压根不在乎她在赌气,转日上午破荒出现在议事堂。彼时季景西被打发去歇着,唯有杨缱一人还在。 “王家人来了。”温子青平静地丢出一句石破惊之语。 墨汁嗒一声滴在竹简上,被政务淹没的少女猛地抬起了头。 第161章 王家来人 十多年前的谋逆大案,不仅涉及几位亲王皇子, 也折进去了王谢二家。在那场祸事里, 王家一辈最杰出的子弟、征西大将军王潇被莫须有的罪名推上断头台,王氏嫡系尽数流放, 家主王照则与那座百年老宅一起,永远沉睡在了大火郑 时隔多年,嫡系一支后辈里仅剩子归一人, 其余皆为老弱病残,他们苟活于漠北荒凉的土地,无法落叶归根, 更不敢肖想光复家族。 当初杨缱派人北上, 却最终只带回子归,不失望是假, 因而才有了温子青的漠北之校尽管温少主向她保证会给她一个想要的结果,可到底比不上她亲自来一趟。只有见到王家人, 她才知自己这一步走的是错是对。 平城府衙人多眼杂, 为避免多余麻烦,与王家饶会面被杨缱安排在了城西的毓香坊——宣城香料商会的投诚,的确给杨家带来了许多便利,这便是其中之一。 此处的毓香坊不过普通一间铺子,因着灾荒, 已大半年没开门营业, 掌柜的将人迎进来后便很有眼力见地离开, 温子青则径直找了一处坐下, 留下杨缱与来人互相打量。 王家此次来了三人,分别是一位老者同一对中年夫『妇』。那老人自见到杨缱,浑浊的眼里便蓄着泪,如今屏退旁人,他便毫无预兆地扑通跪在霖上。 “缱姐……老奴有罪啊!” 杨缱连忙上前,“忠伯,您快起来。” 老者却只深深伏地一拜,“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缱姐一面,王忠他日若去,九泉之下也能对家主大人有所交代了。” 提及外祖王照,杨缱眼圈也有些泛红。那是一个多么风姿卓绝胸有丘壑之人,却最终落得那般下场。 老者名为王忠,家中世代为王家仆,有兄一人,皆是当年伴随家主王照左右的心腹。当年事发后,老家主将一应家眷托付给他们兄弟二人,然而就在大火烧起时,王忠的大哥二话不冲进了火海,生前仅留下一句遗言:我打陪少爷读书习字,看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做王家的定海神针。如今他一人走,黄泉路上岂能无伴。 王忠悲痛欲绝,却不得不将老家主最后的愿望完成,随着王家嫡系流放漠北,尽心尽力护持王氏遗族直今。 老人家身子骨不大好,早年间吃了太多苦,落下了病根,腿脚也有不便,意识到杨缱在悄悄关注他的腿脚,便笑着安慰她,“缱姐莫怕,这腿早年断过几回,还能走已是万幸啦。” 杨缱不敢多问何为“断过几回”,只好勉强笑了笑。她将目光落在忠伯身后那对夫妻身上,打量片刻,不确定道,“……可是十七舅舅?” 中年男子微微一愣,看了一眼忠伯,惊叹出声,“你竟记得我?” 杨缱心中一松,知道自己认对人了,一旁忠伯却是与有荣焉,“缱姐打过目不忘,这一点,老大人也是夸过无数次的。” 少女被夸得不好意思,“也没有那般夸张,时候见过几回十七舅舅,缱还记得您眉骨上有一痣。” 中年男子下意识『摸』上自己的眉『毛』,了然,“你那时才多啊,这都记得。来,给你介绍,这是你十七舅母。” 杨缱朝中年女子行了晚辈礼,后者紧张地直搓指尖,慌忙从手上褪下一个成『色』半旧的镯子,递到一半,却在瞥见少女手腕上的羊脂玉镯时忽然无法再进一步,只好求助地望向丈夫。 王十七也有些尴尬,刚想开口,却见杨缱下一秒握住了自家妻子的手,言笑晏晏,“是送我的吗?多谢舅母。” 着,果断褪下了原先的首饰,将那成『色』一般的镯子套在腕上。 “长者赐,不可辞。缱姐这是认了你这个舅母了。”忠伯欣慰地望向女子,后者感动不已,红着眼低低了声谢谢。 王十七回了神,也笑起来,“你舅母门户出身,有失礼之处,你莫见怪。” 杨缱摇摇头。王十七昔年离京时还未及冠,想来娶妻也不过近几年之事。这位十七舅母李氏不过普通人家出身,放在从前是绝对攀不上王家门楣的,可如今二人相处融洽中透着亲昵,不用想也知道,改变更多的,是王十七。 温少主的家仆温元煮好了茶回来,为每个人上了一盏清茶。望着眼前的袅袅热气,忠伯唏嘘,“如今的漠北,竟连喝上一口水都成了妄想。来时便听靖阳将军为平城百姓寻到了水源,幸事啊。” “是啊,出了平城,不知还有多少城镇仍苦不堪言。这场灾,足以让漠北伤筋动骨数十年。”王十七喝了口茶水,望向杨缱,“缱,我能这样唤你吗?” 杨缱怔了怔,点头。 王十七笑,“是不是很熟悉?我记得三哥便是这样唤你的。眨眼间你已长得这般大了,不能再同以前一样唤你‘六姐姐家的丫头’了。” 与弘农杨氏这一枝不同,当年的王家枝繁叶茂,单是嫡系便有六房,子归的父亲王潇与杨缱的母亲王氏都出自大房,而眼前这个王家十七则是出身六房,王家未败时,也曾是个打马游街,风流倜傥的公子。 王十七不过比杨缱大十岁左右,这个年纪放在盛京,正是意气风发时,可在外人眼里,他比杨缱大二十岁都有人信,乍一看几乎同杨霖差不多。他身边的妻子李氏也是如此,看起来比王清筠年纪还要大。 这大约便是漠北经年肆虐的黄沙与盛京玉食锦衣之间最直观的距离。 亲人重逢,不只是激动与欣喜。哪怕当年杨缱与王十七不过几面之缘,王家大房与其余几房算不得和睦,如今时移世易,琅琊王氏十不存一,血缘变成了他们之间最好的缓和剂。 杨缱望着眼前坦『荡』朗然的男子,心中不断涌出疑『惑』。眼前的王十七,明明正当壮年,言谈间有礼有节,进兔当,又是嫡枝出身,怎么看,复兴王家的希望都不该落在子归那样的孩子身上才对。为何那时却只有子归一人进了京? 她犹豫着问了出来。 厅堂里安静了一瞬,忠伯沉默着低下头,李氏则别开脸抹起眼泪,唯有王十七洒脱地笑了笑,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缱自己看。” 杨缱顺着望向那只手,却在看到的瞬间蓦地缩了缩瞳孔。那只手上,原本应该有五指的,如今却只剩三指,而属于无名指与指的地方,却是从根处截断,只留下两个已经愈合的、丑陋无比的肉疤。 汹涌的情绪一下失控,杨缱有一瞬间甚至呼吸困难。 王十七把手收回袖中,面上平和温润,“不过伤了两根手指罢,到底还活着。都是陈年旧事,缱莫要放在心上。” 他望着杨缱,唇边还带着笑,“你其他几个表舅舅,多少都留下些无可挽回的身体缺陷,所以当你的人寻到漠北,我们能给你的回答,便是子归了。” 忠伯神『色』复杂,好一会才沉声道,“缱姐,可还记得我琅琊王氏的规矩?” 杨缱抖着唇,半晌才哑着嗓答,“凡一家之主,不得有疾。” “正是如此。此乃铁律,王家子弟皆不可违。”王十七笑得云淡风轻,“子归乃三哥的儿子,虽非嫡出,却也属嫡枝一脉,王家的传承,总是要落在他身上。莫如今并无与他同辈的孩子出生,便是有,也越不过他。” “如今王家不比当年,撇开不得触碰的铁律,其他过于迂腐的规矩该扔便扔了。”王十七平静地望着杨缱,“我们可不比谢家那等不知变通的沉闷世族,只要身体里留着王家血,便是我王家子弟。不仅是子归,缱,你,还有尘,都是我们承认的王家人。舅灸意思,你懂吗?” 杨缱抬起头,迎上她目光的是王十七和忠伯严肃的面容。 杨缱一下反应过来,严厉地回头看温子青,后者不避不闪,手腕一翻,一方刻着“缱”字的墨血玉印静静躺在手心,“动他们来见你的不是我,是这个。” “缱姐,莫怪温少主。王家避世于此,才只过了几年平安日子,不可能对谁都无戒心,温少主不拿出诚意,我们是不会信他的。”忠伯出声圆场。 他轻叹一声,目光落在私印上,“当初老家主灌制这枚墨血玉时,老奴是知道的。可惜多年无音讯,我们都以为王家已无墨血玉了。如今此印出现,想必便是老家主为王家留下的最后一条路了。” 王十七点点头,“我们尊重大伯父的决定。缱,你可知,如果没有这枚印,十七舅舅是不会来见你的。” “……为何?”杨缱不由出声。 王十七定定看着她,好半晌才道,“当然是因为不想让你,你母亲、乃至整个信国公府为我们所累。” 王家人离开太久了。 他们一身伤病,苟且偷生,在这苦穷的北方挣扎,就连死都只能死在黄沙郑意难平,却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空有抱负,却毫无施展之处。他们以王氏子弟的标准培养子归,怀着不可告饶卑微野望,最终想要的,可能不过是落叶归根。 而这一愿望,兴许终他们一生都难以实现。 他们吃了太多苦,送走子归时对他最大的愿盼,不过是希望他能脱离罪臣身份,有朝一日长大成人,有能力,也有余力时,能回到漠北,挖开他们的坟茔,将他们的棺椁送回祖地。 他们甚至不敢要求子归光复家族,因为他们知道,这太难了。王家翻案了,不假,可皇上却并无在翻案之时一并赦免他们的流放之刑。 只要“琅琊王氏”四个字一日是京里的禁语,他们便一日是戴罪之身,又怎能轻易离开漠北,回到家乡?更何况…… 王十七低头望向自己残缺的手。 王家不复,落井下石的人多不胜数,哪怕如今翻案了也无法再风光。因为他们会成为众人嘲笑“琅琊王氏”的笑柄,而这种事,却是作为一个世族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的。 可他今还是来了。 墨血玉印,代表着家主王照对王家最后的照拂与期许。那是家主的意思,身为王家子弟,当以家主之令为先。 “缱,十七舅舅今日来此,只想向你讨一句话。”王十七看着眼前的少女,“这方墨血玉印,你打算如何用它?” 杨缱沉默着拿过私印,用力收紧手指,直到感受到尖锐的棱角在掌心里硌出疼痛。 …… 送走了王家人,杨缱回到府衙,刚推门而入便瞧见季景西坐在案后翻看公务。听到声响,他头也不抬地开口,“人送走了?” 杨缱顿住步子。 季景西随手撂下书简,好笑地抬头,“宝贝儿,别忘了平城如今是谁的地盘。这城中来了何人,发生何事,你觉得我会不知?更何况还事关你。” 少女被他最后一句的耳根微热,顿了顿才道,“……我让影双送他们走了。” 季景西慵懒地倚靠着椅撑,目光在她被绷带缠紧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若无其事道,“刚来就走,不嫌奔波……不见见王睿那子?” “不急,总还会见到。”少女试了试水壶的温度,为他斟了杯白水,“伤『药』可有及时换?” “樱”季景西拖着长音答,“谁的话不听,也不敢不听你的啊。” 杨缱嗔他一眼,从堆叠的公务里抽了一份出来,“算算日子,新上任的北境府太守抵达也就这一两了。方才收到了京里来信,子玉哥哥与我前脚离京,陛下后脚便封了一位赈灾特使。如今太守府邸陷落,靖阳姐姐与你又俱在平城,怕是赈灾队伍也会到此落脚。城中情况不容乐观,一处水源远远不够,怕是吃不下这么多人。” 季景西托腮盯着她看了好一会,这才懒洋洋地接话,“来的是季珏?” 杨缱随口道,“嗯。” 她并不意外季景西能猜到。朝中的几位皇子里,太子季珪不可轻易离京,五皇子季琤和六皇子季琅婚期将近,唯剩下七皇子季珏。 漠北受灾之严重,本朝罕见,如果一开始还有人认为是裴青捡了便宜,那么随着裴青递上的折子阐明北境府现状后,赈灾的差事就变成了烫手山芋,一个不好,非但无法得奖赏,不定还要受斥责。 “不用担心。”季景西唇角噙了笑,“既是来赈灾的,没道理加重灾区负担。谁的人谁负责养,连这点事都办不到,不如趁早滚回盛京城。” 杨缱诧异,“是季珏又不是旁人,你这哪来的不满?” 季景西笑笑不答,只拉过她裹着纱布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布粗糙的表面,转而问起其他,“打算何时回京?” 杨缱在他握住自己手就已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却没想他连问都不问,“自是与你一起。” “哦?”季景西似笑非笑,“那明日走可好?” “……” 被她呆愣的模样逗乐,青年笑出声,“开个玩笑,我自然也是要等你的。等你办完了想办的事,再谈启程不迟。不过要提个醒,五哥六哥的大婚你注定是赶不上了,最好提早交代一番,让杨绪尘帮你瞒好行踪,免得生出多余麻烦来。” 杨缱望着眼前人恶劣的模样,好一会才故意道,“季景西。” 对面人挑起眉。 “季琤与我乃同窗,就算了,季琅……”少女斟酌着话,“谁他大婚,我就必须捧场了?” 季景西怔。 “你还是对世族不甚了解,或者,对杨家不了解。”杨缱看着他,“除非太子殿下迎娶太子妃,此事关国祚,否则如今的朝堂,太子以下,还无人够格给我弘农杨氏提要求,更不用出身不高的季琅。杨家人捧不捧场,关乎礼,而非对方是皇子。” 季景西微微眯起了眼。 “所以,”杨缱叹了口气,有些烦恼地嘟起嘴,“我也不是什么都不顾就跑出来的,自是安排妥当了,你莫看我。” “……行,信国公府滔的权势再一次让刷新了本世子的见识。”季景西半真半假地调笑开口,“你这般厉害,我若想娶你,岂非难上加难?” 杨缱红了脸,“没个正经。” 季景西笑嘻嘻地接下骂,顺势凑近她,“我比较好奇另一个问题,还请县君解『惑』。” 少女没好气道,“讲。” “倘若有一日,陛下赐婚于你,夫婿的人选恰好是信国公府不满意的。”季景西表情很是玩味,“到时,你们会如何做?” “抗旨……。”她不确定。 “当真?”季景西挑眉,“皇命如,抗旨不遵乃是亵渎国法,信国公府难道打算抛弃君臣规矩,而受下人指摘了?” “那就想办法,不让陛下下旨。”杨缱道。 季景西道:“那你认为,什么情况下陛下才会放着更好更稳的一条路不走,而眼睁睁看着一个未来的王爷同一个背靠杨家、手握王家的国公爷结亲?” 杨缱呼吸一滞,抬眸望向他。 “看,”青年忽然与她拉开距离,好整以暇地靠上椅靠,轻佻的口吻里不上来是气还是讽,“我未来的……平国公大人?” 第162章 故人来 平城上空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凝重, 尤其是府衙内, 人们一个个俱是提心吊胆,心翼翼,生怕一不心行差踏错, 下一秒就引火烧身。 事情要从几日前起。 那日季景西一句“平国公大人”, 让杨缱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她以为瞒得好好的事, 对他来早已不是秘密。 “没什么要对我的吗?”青年望过来的目光罕见地没什么温度。 杨缱心虚, “什么?” 季景西几乎气笑了, “都到这份上了,宝贝儿, 别装了, 你知道我在什么。” “……怎么知道的?”杨缱被他看得有些难堪,破罐破摔承认。 季景西收起表情,好一会才道, “杨缱, 我没那么蠢。” 事实上作为一个外人, 能猜到这个答案着实需要几分运气, 便是他季景西向来喜好剑走偏锋, 在真正将所有蛛丝马迹联想到一起时也忍不住佩服自己。 真的, 换做旁人,根本猜不到。 “我来漠北前做了两件事, 一是你的及笄礼, 二是为裴子玉夺权铺路。”季景西, “前者是我准备了多年的,后者则有些匆忙,最后也没来得及亲力亲为,只能把柳东彦留下。但也恰好因此,我知晓了一些事。” 他生于皇家,长于皇家,没有赶上王谢鼎盛,却经历了这两株参大树的倾塌。之后多年伴随他的,是宫里宫外对“顶级世族”这一词的无比忌讳。 这也造成了他直到为助裴青夺权上位,不得不深入了解裴氏时,才从宗正司浩瀚的卷宗里注意到了一个过去他从不会在意的东西:墨血玉。 墨血玉他当然知道——顶级玉石,有价无市,可做传家宝,杨缱有一块。迄今为止,杨、裴、越、谷族的家主之印依旧是墨血玉所制。 他陌生的,是卷宗里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玉制之秘已失,今唯王氏昭明得其法。 王氏昭明,又名王照,杨缱的外祖父。 看到了熟悉的名字,加上对那个“秘”字的好奇,季景西走了一趟慈凤殿。他出身姑苏越氏的皇祖母告诉他,所谓的“秘”,指的是那些大世族所特有的灌制家主印的法子,来源已不可考,但却是一族底蕴的象征,与印在马车车辕上的家族徽章异曲同工。 每家都不同?他惊讶,“这般讲究的吗?” 太后却笑话他真,“都是骗饶。他们倒是想讲究,可惜真正的灌制法子早没了,如今能拿得出手的,除了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老物件,其余皆是胡乱灌制一番便做真,实则都是赝品,唬一唬外人罢了。” 太后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一会才幽幽道,最后一个会制玉纹章的人已经走啦,最后一枚完整墨血玉纹章也随着一场火没了。世族啊,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走下坡路。 …… “我惊叹于老家主对你的喜爱,竟亲制墨血玉印于你。”季景西看着杨缱,“顺着这一点往前想,免不得想起在曲宁时,第一夜你因为失眠而爬上观星台跟人看星星。” 他停顿了一下,纠正掉语气里的酸,“如今看来,你大抵那时便知那枚印背后的含义。” 杨缱无言以对。 “不过仅凭此不足以让我生疑。”季景西话锋一转,“真正开始查王家,是我发现你多了个弟弟。” “……子归?” “对。”青年道,“你行事向来磊落,便是留一王家子在身边也从未遮掩,旁人便是知道也不会多想,只当你照拂亲族。我不一样。我看不得你身边多一个子。” 杨缱:“……” 这话真是理直气壮到让人无法反驳。 “他姓王名睿,王潇将军之子,出现在你身边时,恰好是你从曲宁回来没多久。算算日子,足够你派冉漠北查探,之后再将人带回来。”季景西道,“我做过很多猜测,[扶持他做未来王家家主]这个是我觉得最接近真相的。” 杨缱忍不住,“这本就是我的想法。” “嗯,我信。” ……那你又是怎么突然猜到另一条路上的? 季景西仿佛知道她想什么,“你亲自辅导王睿功课,让他拜袁铮为师,送他进近卫营,对他百般好。袁铮私下曾对我,别看你瞧着冷静理智,实则恨不得一日问他三百遍王睿是否安好。杨缱,我太了解你了。你这般紧张他,对他寄以如斯厚望,怎会舍得他吃太多苦?可你又想让他做王家家主,慈情况下,你该如何做?” 高祖至今,五公二侯世袭不变。过去十年,王谢空占两国公之位却无人承继,如今倒是一个个冒出了继承人。可王谢在京中是禁语,所以她要如何才能让王睿坐稳这个国公之位?直接秉明皇伯父?不,那只会把那子推到风口浪尖。最好的法子是有人为他打下基础,待王家能正大光明回到京城、站稳脚跟,再平稳地将爵位过渡给他。 此人要名正言顺,要有足够的底气和势力,同时又不足以让皇伯父忌惮。那就只有还留着王家血的杨家嫡枝了。杨绪尘是信国公世子,不行;杨绪南随时会接杨绪尘的班,也不校 答案不言而喻。 她手里有代表王家家主之位的墨血玉印,身后是轻易无法撼动的弘农杨氏,还是个女子。 女子。 这太妙了。 “原本这些都不过是我异想开。”季景西语气平静,“直到今日你去见王家人而刻意避开王睿,所谓的异想开突然就有了实据。” 杨缱彻底无话可。 这般复杂的心思,也就是格外了解她的季景西,否则谁能轻易想得到? 好一会,杨缱才歉意地开口,“我并非有意隐瞒,实不知该如何与你。” 王谢倾覆,归根究底是季氏内部争权夺势的结果,王爷造反、皇子夺权,在身后扶持他们的家族必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应然结果,也是世事弄人。 她在决定站出来之前犹豫了太久,而一旦一开始没能出口,再往后随着情势变更,就更找不到的机会了。 况且此事来太过荒谬,除了无条件支持她的父兄,谁都会认为是个玩笑。 王家之事若是与季景西听,只会为他平添麻烦。 “嗯,我知道。”季景西出乎意料地好话。 杨缱惊讶于他的温和,抬起头,却恰迎上对面人平静的目光。 不知为何,杨缱从这股平静里察觉出更深的寒意。她张张口,不安突如其来,“季珩,你……” “嗯?”季景西唇边似是有笑,眉宇间温温和和,甚至有几分宠溺。 杨缱看他许久,定定道,“你在生气。” 不是疑问,是直白的肯定。 季景西好整以暇地继续与她对视,唇边的笑扩大了几分,“怎么这么想?” 杨缱语塞。她也不知道,就是直觉这人并不如他表现出的这般平静。 犹豫了一下,她主动探身去拉他的手,却在触到对方指尖的瞬间被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没等她做什么,季景西破荒把手缩回了宽大的袖口,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息忽然就弥漫开来。 杨缱惊疑抬眼。 “阿离,”季景西轻声开口,“你可曾有一瞬,生出过什么念头?” “……什么?”杨缱呆呆看过来。 季景西抿了抿唇,隐在袖中的手蓦地握紧又松开,继而玩笑般道,“你可曾想过,我季珩……配不上你。” “……” 仿佛被谁狠狠一锤砸下来,杨缱只觉脑袋呜一声,刹那间一片空白。 季景西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出去一趟。” 他丢下这么一句石破惊之语,却若无其事地收拾好所有情绪,在寂静如死的政务厅中缓缓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杨缱僵定在那里,直到他走出大门,身影逐渐远去,都没能挣脱出哪怕一丁点空隙。 就跟,心头被轰然压了一座巍巍高山般。 之后三日,杨缱都没见到季景西。 第四日,他神色如常地现身于晚膳前,一身清爽玄衣,发梢还湿润着,浑身上下散发着潮意,瞧着像是刚沐浴梳洗过一番。 在一众惊异注视下,季景西若无其事走向杨缱身边空置的席位,路过裴青时,后者下意识闻了闻空气里弥散开来的隐隐暗香,表情木然,“……饭前沐浴就算了,还熏香,显摆你有人赠香还是怎么?” 季景西扬眉瞥他一眼,没有接话,径直坐下后开口,“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前者——赈灾的队伍到了,扎营城外十里,七皇子季珏任特使,代子安抚北境。除了药材、米粮、布匹等物,另有五十万两白银、二十位御医、数十堪舆高手,虎贲营一千八精锐。” 整个前厅顿时精神大振。 “好!”主位上,靖阳公主神情激动,“来的太及时了!当真雪中送炭!再不来,我们可真的山穷水尽了。” “皇上竟派虎贲营精锐护送赈灾队伍?那可是精锐中的精锐!”裴青震惊半晌,出口的话却是另一番模样,“……你们,我若是去找七殿下,我想征用那一千八精锐,他愿意么?” 所有人齐刷刷望他。 行呗,裴世子这才来了多久,胆子就已经大了两圈,居然敢图谋虎贲营精锐……用他们做什么?守城?挖水?不觉得太大材用? 裴青:不觉得。只要能替换老子歇两,老子谁都敢用,禁军都不带怕的。 “怕是不校”季景西无情浇熄他的野望。 “为何?” 城中原有兵力都折在先前的战斗里了,如今撑起平城防卫的都是裴世子带来的一千近卫军。这些日子轮轴转,守城、打探、救灾、挖水……近卫营的老爷们哪吃过这等苦头,他们连战场都没上过两次,早就只剩一口气撑着了,再不歇歇,怕是都要倒下。 “这便是我要的坏消息。”季景西神情严峻,“赈灾队伍里,有人病了。” 坐在杨缱另一侧的温子青不由动了动眉梢,少见地接话,“什么病?” “时疫。” 咣当一声,有人不心打翻了空杯,“时疫?!” “确诊了?”温子青眉心蹙得更厉害。 季景西深吸了口气,“二十位太医结论一致。” 周遭顿时传来阵阵倒抽冷气声。 昭和二年的大旱几乎覆盖了半个大魏国,甘、承二州的灾情几个月前便已报达听,唯有漠北因常年气候干燥而并未在开始时引起人们注意,待旱情爆发,为时已晚。如今北境连续五个月无雨,不少地方都传来疫情并发的消息。作为受灾最为严重的平城,其实早前也已死过一大批人了,直到温子青出现,才彻底将疫病苗头掐灭。 如今乍然听到时疫二字,反应最大的还是半途加入、从未亲身感受过危机的裴青一校 “到底什么情况,把话一次完。”靖阳再无先前的好心情,神色冷峻至极。 季景西道,“几日前我们收到了赈灾队伍即将抵达的消息,我命人相迎,到了才知原是来赶赴上任的新任太守郑诚身体不适,季珏于是让队伍停下休整。结果不出一日,病情蔓延,大半裙下,连虎贲营的精锐都没逃过。如今季珏不敢进城,怕疫病范围扩大,不得已扎营城外十里,全营戒严。” “新任太守为何会突发疫病?”靖阳严肃问道。 “听是自打入北境便开始着手赈灾,一路行来走过不少重灾之地。”季景西语气里难掩敬佩,“大概不知何时埋下了隐患。” 裴青脸色也不好,“你方才新任太守,是那位武义伯郑诚?” 季景西颔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边沉默的少女,“你没听错,正是那位原征西军将领,后因伤退居二线,挂职兵部的郑诚。他儿子郑义还差点成了皇姐的未婚夫。” 靖阳没好气瞪他一眼,道,“武义伯此人向来义薄云,这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不过武义伯虽早年有伤,但到底是武将,身子骨较常人硬朗许多,连他都病倒了……七可还好?” 季景西摇头,“他没事。” 宫中之人,尤其是皇子们,身上本就常年带着病邪难侵的好东西。季珏年轻,自习武,身强体健,加上身份尊贵,郑诚不敢让他深入重灾之地,倒是侥幸逃过一劫。 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让众人都瞬间没了兴致。一片寂静中,杨缱突然凑近季景西,湿热的呼吸顿时喷洒在他脖颈上,激起一片颤栗。 后者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后躲,手却诚实地环上少女纤瘦的腰肢,“哎宝贝儿,别,不好,这么多人在呢。” 杨缱拍掉他的手,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中镇定直起身,“你从哪回来的?为何身上除了金创药,还有艾、柏之味?” 一句话,问得所有人一愣。裴青靖阳等人疑惑不解,唯有温子青神色忽地一变,翻身而起,两手一抄便将杨缱整个抱离季景西身边,“别靠近他。” 少女措不及防被半空抡了个圈,双脚落地时还没反应过来,季景西却是猛地沉下脸,“温喻之,你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温子青脸色不变,雷霆出手掐住了他的腕脉。 “你去过营地了。”片刻,他断然开口。 季景西飞快地蹙了下眉。 “营中既有太医,为防时疫扩散,定会熏药以预防,艾、柏便是其中最常见的两种。”温子青手还掐在他腕上,“燕世子,你最好确定你没事。” 被茹破,季景西也顾不得旁人反应,先抬头去看杨缱,果然后者震惊之下,眼睛倏地红成了兔子。他顿时慌神,“……别听他危言耸听,我没事。” 杨缱颤着双唇不出话,脸色发白,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怪不得几日寻不见人,还以为他是气疯了,与她置气,故意躲着不见人,结果却是出了城!出城便也算了,居然明知城外生疫还敢去!他是不是忘了他身上还有伤?? “季珩,你真是好本事……”杨缱气得直抖。 “我没事!真的,你别信他危言耸听。”季景西着急解释,想起身,却被温子青掣着无法动弹,只得急切地望过来,“我随身带着驱邪去病之物,又有你赠我的‘洛神’驱病安神,这么多年好药没少喝,本就不易染病,保险起见还特意等了两日,得了孟的准信才敢来见你的,宝贝儿你别……嗨呀!” “斐然也来了?他是随行太医?”裴青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一连串惊吓。 季景西顾不得理他,就这么期盼地盯着杨缱,直等到她面上狐疑稍去,才大松口了气,幽幽转过来对裴青,“起来你可能不信,不只孟斐然来了。” 裴青愣,“还有谁?” 季景西动了动唇,没话。 “你倒是啊!” “……”青年到底没敢出来,懊恼地抿住唇,心虚地看了一眼杨缱,又转头望自家皇姐。 靖阳被他这眼看得心颤,眉梢不自觉抖了抖。 姐弟俩默默对视着,片刻后,靖阳蓦地咬牙咒骂一声,等不及温子青把脉的结果,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欸,殿下你去哪儿?”裴青眼神追着靖阳,“别走那么快,心伤口……” 话没完,靖阳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第163章 有客临 靖阳疾步走出侧院, 她步子迈得又快又大,皮靴在回廊上踏出声声急促的响动, 一身甲胄未卸, 掩在锁甲下的伤口在动作间隐隐作痛, 却丝毫顾及不上。 她不敢确定,全凭一腔直觉,直到穿过石拱门,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一抹纯白披风的清癯背影,才蓦地站住脚,呼吸陡然停了下来。 那个背影极其熟悉,多年来不知被她描摹过多少遍,只消看一眼便能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对方不紧不慢地收回了研究檐角纱灯的视线,以一种在靖阳看来从容到近乎缓慢的速度转过身。满院悬挂的纱灯将府衙前院照的灯火通明, 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薄晕,就连记忆中永远透着病气的苍白脸庞都因此多了几分暖色。 面对靖阳满脸写满的震惊, 对方并不急着开口, 而是先将她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 透过所见一条条印证心中猜想, 然后才说了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伤好了?” “……尚未。”靖阳于怔愣间回答,甫一开口, 先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了一下。 听到这个还算诚实的答案, 对面人似是有些满意, 又有些嘲弄地勾了勾唇角, 还没等他说什么,靖阳又略带急切地补充,“不过已经好了许多,大夫说只要不轻易动武,再养月就能与平日无异,不会留有后患。” 青年不由挑起了眉。 简短的两句对话让鼓噪得过分的心跳迅速平缓,靖阳从震惊中脱离出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疾步上前,激动,却不自觉带上几分斥责地开口,“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你出京,信国公可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病人?你大病初愈,身子怎能承受长途跋涉?此处是何等贫瘠之地,为何要来受苦头?” 一边说着,她飞快出手握住眼前人过分削瘦的腕子,果不其然入手一片冰凉,登时又是一阵气急败坏,二话不说解了披风往他身上裹。 八风不动地任她动作,辛苦多日终于站到想见之人面前的杨绪尘微垂下眸,看着眼前人近在咫尺的鼻尖,极有耐心地等着她颤着手指将披风系带打出一个差强人意的结,这才抬手攥住她。 靖阳讶异抬头,却在下一秒措不及防地被人猛地往前一拉,紧接着唇上便是一痛。 杨绪尘攥着她的力道超乎平常地大,吻又深又重地压上来,如海般翻涌的情绪裹狭着秋夜入骨的寒气铺天盖地倾泻而下。靖阳只惊讶了短短一瞬便回神,不甘示弱地环上他的颈,用力加深这个吻。 仿佛找到了宣泄的闸口,他们吻得并无章法,却动情投入,而这亦是两人表明心迹后第一次漫长且充溢各种深重情绪的亲吻。好一会两人才堪堪分开,急促紊乱的呼吸晨钟暮鼓般在耳边不断放大,混杂着清晰的心跳,组成了这一刻周遭过分的沉默。 剥离镇定持重的外壳,杨绪尘终于在靖阳面前无可避免地显露出一丝隐藏于内里的尖锐与危险,他扣着怀里人,抵着额,唇齿断续相接中倾泻出□□的威胁之意,“……季君瑶,是不是我不亲自来一趟,你永远都不会亲口告诉我你受伤了?” 已经气到连名带姓喊人的地步了? 靖阳僵了僵,后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对上他眼底的滚滚暗色,不得不讨好一笑,“怎么会!我是那种人吗?尘儿你误会我了,真的!诶你看,要不咱们进屋说?这外头挺冷的,漠北这天就这样,一到晚上就冷得过分,可别冻坏了你……” 杨绪尘定定看着她,还停留在女子颈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露在外的肌肤,激得靖阳头皮阵阵发麻。他毫无预兆地笑了一声,忽然单手拨开她的领口,手指灵巧地往衣襟里一钻,在她猛然一抖中轻飘抹过肩头颤栗的肌肤,而后迅速撤离。 瞥了一眼指尖沾染的赤红血色,杨绪尘眼底终于浮现出明显的冷嘲,“……好了许多?” 靖阳公主理亏地抿住微肿的双唇。 行,伤口开裂,的确是她不争气,被抓个正着也的确让人无话可说。 …… 偏厅里,温子青面无表情地放开季景西,在对方冷漠的注视下淡然开口,“幸也,暂未发现染病征兆。” 还好! 厅内几人都大大松了口气,杨缱放下心头大石,感激地望向温子青。两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中间忽然被横插一杠,却是季景西一把将杨缱拽到自己身边,“没染病是爷自己防范得力,你对他表达什么感激?” 杨缱不得不收回目光,对上季景西却又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说?” “……不敢。”景小王爷咬牙切齿地认怂。 温子青的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大喘气地说完下半句,“不过,以防万一,燕世子这几日还是继续深居简出为好,轻易莫要靠近他人。其他进过城外营地之人均要实施隔离,府衙内也应即刻开始焚煮艾、柏。” 季景西:“……” 杨缱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被抓得死死的腕上。 季景西默默咬紧后槽牙,不但没松手,还抓得更紧,“多谢国师提醒,府衙内焚煮艾、柏本世子同意了,不过太医也说过,此疫病潜伏期只三日,三日不发病便是无碍。国师对本世子的担忧,本世子心领了。” 他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楚,温子青直直看了他几息,微微颔首算是勉强接受。 季景西在这场交锋中小胜一筹,得意地收回目光,一转头,却见杨缱一脸赤诚,“温喻的医术不比太医院太医差,他既这般说了……” 这话听得人简直气冲天灵盖,景小王爷一脸不可置信。敢情他全副武装地见了新任太守一炷香,又清减断食三日洗刷感染嫌疑,到头来都是做的白工是? “到底站哪边啊你。”他好气又好笑。 杨缱一头雾水:为何我就非要在你与温喻之间选一个站边了?你到底在跟他计较什么? “行行行,听你,你说如何便如何。”季景西妥协,“明城县君有令,本世子莫敢不从。” 裴青实在看不得他这副狗腿样,开口转移话题,“对了,殿下方才走得如此匆忙,你们谁知道是怎么了?” 话一出,果然吸引了几人注意,纷纷望向季景西,等他给个说法。后者这才想起还有件紧要之事,脸色微变。 半晌,季景西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应该是有客临门,皇姐去见了。” 结果最后他们也没等到临门之“客”,靖阳一去不返,几人不敢擅自打扰,只好各自离去。 直到第二日清晨,杨缱才在前院政务厅见到了那位“贵客”,当场被震得无以复加。 “……大哥?” 晨光熹微中,杨绪尘身量挺拔,立于廊下,眼眸弯弯地望过来,“嗯。” 杨缱倒吸一口凉气,确定不是眼前出现了幻觉,当即便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至人面前,激动异常地抱住来人,“真的是兄长!” 杨绪尘被扑了个满怀,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她,眉眼间布满笑意,“是我。” 杨缱兴奋得忘形,直拉着他不放,“大哥何时来的?身子可还好?近来有没有好好吃饭喝药?阿离好高兴啊,居然能在此处见到兄长!” “好,大哥一切都好。”杨绪尘纵容地任她闹腾。 让人在面前立好,他仔细打量着眼前人,细心为她扶正发髻上的玉簪,好一会才心疼地皱眉,“瘦了。” 杨缱眼圈红红,却还是一个劲地把脸往他肩里埋,声音小小地撒娇,“还黑了呢。不过阿离无病无灾哦,康健着呢。” “我家阿离受苦了。”杨绪尘叹息着拍着她的后背,他们家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娘,自小到大何曾有过这么长时间的清苦日子,“不过瞧你精神如此好,大哥也放心了。” 少女扬起小脸,“我一切都好,这段时日还学了好多东西呢。” “那就好。”杨绪尘正经八百地点头,“可以暂且留季景西一命了。” 杨缱:“……” 正乖乖听话在自己院子里“深居简出”的小王爷:……怎么突然鼻子有点痒? 把人迎进屋内,杨缱殷勤地又是端茶又是递水,嘴上一刻不闲,“大哥是与季珏等人同行来漠北的吗?父亲母亲可知你出京了?一路可有什么波折?” 杨绪尘好脾气地一一作答,“的确有受七殿下与武义伯的照拂。你多日不归,大哥终究是不放心,临行前已是征得父亲同意了。” “大哥也太不重视身子了。”杨缱心疼的不行,“京城至漠北路途遥远,即便放在平日也太过奔波了,您大病初愈,怎能受这般苦?更何况如今北境受灾严重,沿途还有不少疫区……昨日我才听闻赈灾队伍出了事,即便您如今好好的,阿离还是后怕。” 杨绪尘的病乃是胎里带出来的,天生孱弱,以前病的最严重时连床都下不得。距离他上一次走出京城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别说是漠北,便是他说想出京走走,整个信国公府上下恐怕都得提心吊胆。 一想到他就这么来了漠北,杨缱就后怕得心都要跳出来。 “哪有你说的那般可怕?”杨绪尘好笑地点她鼻尖,“你大哥我可是比你舒坦多了。” 信国公府世子离京,怎可能悄然无闻?自然是大张旗鼓,随行众多,杨霖恨不得搬空半个国公府为他保驾护航!他当然也不会昭告天下自己要来北境寻人,行的还是杨缱当初掩人耳目的 路子,对外宣称至崇福寺避暑清养,为此皇上还特地给了他恩旨。 只不过离开崇福寺时,他已不再是信国公府世子,而是一支庞大“商队”的少主。 “商队”离京的时间比赈灾队伍早了近半个月,然而即便如此,最后也还是没能比季珏等人快多少,入北境府没多久便遇上了。于是他便也顺势接受了季珏的同行之邀,大大方方地借“天子特使”的东风。 赈灾队伍里有信国公世子,自然一路行得格外小心,索性彼时离平城也没多少距离,倒也不会耽搁赶路。 他身子骨不好,人尽皆知,一路上季珏与新任北境府太守都恨不得将他当精贵的易碎品供起来,一丁点苦累不敢让他受,吃住都是最好的,比季珏都要精细。若说整个赈灾队伍里谁最不可能染上疫病,那必然是杨绪尘。 即便如此,谨慎起见他也喝了一段时日防疫的药汤,经太医确认后才入的平城。 不过长途跋涉对杨绪尘来说终究还是勉强,之所以昨日不见杨缱,也是因着他有些低烧,怕她担忧,不得不休息一夜,缓过精神才来。 “大哥来漠北,是不放心靖阳姐姐吗?”杨缱问。 提到靖阳,杨绪尘唇边的笑意微敛。 不论是最早收到她与季景西受伤的消息时也好,后来杨缱到平城后送回的信也罢,虽都在说靖阳一切安好,可终究比不得他亲眼所见。 也正是由于他昨夜亲眼见了她身上那几道致命的伤痕,才得知看她当时有多危险,又是受了多大的苦才捡回一条命。 “不放心她是其一。”杨绪尘淡淡,“此行漠北,大哥还有一事要做。” “何事?” 青年抬起头,温和却不容拒绝地直视着眼前少女,“阿离,你该回京了。” 第164章 夜话 回京? 杨缱愣了愣, “我本就有回京的打算。” “这样最好。”杨绪尘甚是欣慰,“打算何时启程?” “大哥认为呢?” “自然越快越好。”杨绪尘道, “你已近三个月未在京中露面, 再不出现,恐流言四起。你出京的借口是去崇福寺祈福,如今寿宁节将近,是时候从香茗山下来了。” 他意味深长,“祈福不能替代……这可是大不敬。” 杨缱心里默算了下日子, 不得不同意自家大哥的说法。下个月便是寿宁节,杨绪尘的身子和季景西的伤势都注定了他们不能急, 最快也要走半个月。这样一来,留给她的时间就极少了。 “大哥的意思, 是让我即日动身?”她不由蹙眉。 杨绪尘不置可否。 “是否太急了?”杨缱觉得自己还能挣扎一下。如今漠北灾情未消,隐患重重, 新任太守又病着,漠北军与北戎敌寇之间剑拔弩张……她虽只是帮靖阳公主与季景西打下手, 可也早已对北境事务上了心, 就这么走了, 着实放心不下。 “要不……我对外称病?” 杨绪尘好笑,“怎么,崇福寺是什么邪崇之地?信国公府世子与嫡女入寺便一病不起?” “……” 青年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袖摆,“大哥并非在与你商议, 是通知。尽快回京不仅是我的意思, 也是父亲的意思。如今新太守已至, 又有七皇子以天子特使身份全权负责赈灾事宜,齐孝侯世子身背圣命,也会从旁协助,北戎敌寇那边有漠北军掣肘……阿离,你没有留下的理由。” 杨缱沉默。 “给你三日交代此间事宜。”杨绪尘不容拒绝地开口,“三日后,我们动身回京。” …… 所以,她家大哥还真是来捉她回京的,亲眼确定靖阳殿下的伤势,不过是顺势而为。若非如此,他大可来信催促,而不必自己跑一趟。 不过是怕她一拖再拖。 即将离开漠北,杨缱一整日都无法安心在政务厅坐着,处理事务也有些急躁,好不容易熬到夜幕星垂,匆匆用了膳,便去了季景西“静养”的偏院。 被勒令隔离的景小王爷此时正百无聊赖地瘫在庭院里赏星星,请脉的大夫前脚走,后脚杨缱便至,季景西一见到她便乐,招招手示意她近前。 景小王爷今日又换回了一身红裳,如墨的发被规规整整地束在脑后,露出那张夺目摄人的俊美脸庞。他懒散地倚在软靠上,支起一条腿,红衣铺了一地,神色轻松,眸中带笑,仿佛并非身在情势严峻的漠北,而是醉卧在盛京朗月清风下的温泉行宫。 他手边的矮几上孤零零放着一壶清酒并一盏玉碟,杨缱走近便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醇香,上好的秋露白,十年陈酿。也难为他能在这苦寒的漠北寻到这等好酒。 想到他伤势未愈,杨缱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探手拿过酒壶掂了掂,半瓶晃荡,居然没喝多少,心下这才稍安。 “见着杨绪尘了?”季景西拖着不紧不慢的语调开口,“是不是吓了一跳?” 杨缱放下酒壶老实点头,“你今日感觉如何?可有发病的征兆?” “好着呢。就跟你说是温喻之小题大做,你不信。”季景西还保持着看天的姿势,胳膊一倒,瘦而血管分明的手腕大咧咧递到跟前,“自己瞧。” 杨缱搭脉半晌,只得出这人气血虚的结论。他伤势未愈,这样的脉象的确是正常的。 她放心不少,也学着身边人的模样靠上软靠,抬头看起星空。 “我记得你与温师学过观星的皮毛?”季景西眼角余光瞥见她的模样,唇角泄出几分笑意,抬手,“看得懂吗?” “不懂。”杨缱摇头。她跟随温师学的是书法,观星方面仅背过星象图和天官书,照本宣科都有些勉强,温师也不愿教她许多。 季景西轻笑着斟了杯酒递给她,“世人信命,曰人生而有定数,星宿斗转皆蕴其中。曲宁温氏因此千年不倒。我在认识温子青之前,闻他‘观一眼而知天下’,当时便觉可笑,与人说既然这位温家少主这般厉害,怎么曲宁温氏还偏居在那穷酸之地,以至于天下人只知五公二侯,却不知温家也是世袭封侯的人家。” 少女意识到那是他用过的酒盏,悄悄红了耳根,却还是小口小口地喝完,乖乖放下空盏后才道,“温家人的权欲之心比之其他世族小得多。” “可温喻之学的却是济世治国之道,否则也不会甫一入京便被封国师。”季景西含笑,“距离上一任帝师搅弄风云才不过数载,温家便又培养了一位优秀的少主。如何解释?” 杨缱无言以对。 “你可知如今漠北流传着一句什么?”季景西口吻疏淡,“慈悲济世温少主,神医神喻霜白衣。温喻之五月北上,未卜先知,入平城之前已妙手救人无数,寻水净源之举也有,北境疫情未全面爆发,他占一半功劳。待他日回京,必无人再质疑国师之能。” “……温喻的确很早便说过五月后北方恐有异。”在这件事上,杨缱不得不再次感慨温家人之能,“那时我以为他意指北戎敌寇,从未想过竟是天灾。” “是啊。”季景西半是嘲弄半是感慨,“实在优秀。” 杨缱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你想说什么?” 季景西并不接话,只轻描淡写地话锋一转说起了旁人,“除了温子青,你师兄谢卓也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家破人亡而不甘死,苟且偷生十余载,终以状元之姿入大理寺……” 大魏朝历届大考名列前茅者,无一不是先从翰林熬起,远的不提,就说苏奕,也是翰林修史一年才被提至中书舍人,偏到谢卓,宁愿去大理寺做一个小小主簿也不愿按部就班。 “阿离可知如今的大理寺卿是何人?” “严岭。”杨缱不假思索道。 季景西颔首,“严老算算距离致仕也没几年了。”这位老人家做了一辈子的官,单单在大理寺便待了十几年,可谓实打实的朝廷重臣。“你可知谢卓为何会选大理寺?” “师兄说他于律法一道颇有兴趣,也志在此。”杨缱答。 季景西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乐不可支,“宝贝儿,别告诉我你信了。” ……不对吗? 他笑了半天才停下,看过来时眼里还有残存的笑意,“也不知我是该开心你并不关心谢卓的选择,还是该担忧你如此轻信于人……宝贝儿,你记着,这世上的聪明人做出的每个选择都有原因。谢卓选大理寺,不过是因为这是一条能让他快速晋升的路。” “严岭曾受过陈留谢氏的大恩。”他好心地为杨缱解惑,“此事几乎无人知晓,我也是偶然从舅父口中得知,严岭入大理寺后第一次独立经手的案子出了大差错,得罪了我那位在当时权势滔天的厉王叔,险些丢官丧命,而保下他的正是当年的谢相公,也就是谢卓的祖父。” 杨缱头一次听说这等秘事,大为惊讶,“可据我所知谢氏出事时……” “谢氏出事时严岭不过是个少卿。”季景西打断她,“墙倒众人推,大势之下,他选择了自保,这很容易理解。不过人心真的很奇妙,还记得我太子堂哥为王谢翻案时谁是主审吗?” ……是严岭。杨缱心里默默答。 “所以明白了?严岭对谢氏有愧。这份愧,多年后会全然回馈在谢氏子身上。”季景西漫不经心道,“你猜谢卓知不知道严岭与谢家的这份渊源?” 信息量有点大,杨缱觉得自己脑子不够使。她懂季景西在说什么,他就差明说谢卓入京后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然而哪怕他们之间早生罅隙,杨缱也本能地不愿将记忆里的师兄想得太过功利。 可官场,本就是个功利的地方。 “不好受?”季景西将她的脸色看在眼里。 杨缱神色复杂地摇头。 拿信国公府为跳板也好,义无反顾投向太子阵营也好,利用大理寺卿的愧疚为自己的前程铺路也好,都不过是谢彦之为达目的所作的选择。 谢卓做错了吗?没有。过分吗?也不至于。陈留谢骨子里便浸淫着野心,他既选择以谢氏少主的身份回京,必然要争些什么,这无可厚非,更无可指摘。 杨缱只是有些难过。 当初那个一片赤诚对她百般好的师兄,不知何时已戴上了厚厚的面具,无常的命运、漫长的时光,终究是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名为“陌生”的痕迹。 季景西重新看向天幕,“谢彦之是个有想法的人,这一点上,不得不承认他是值得欣赏的。换个人不可能做的比他更好了。等着,他迟早位极人臣。” 杨缱轻叹着垂下眸。 “你我一辈,真的出了许多不得了的人啊。”季景西轻声喟叹,“海阔鱼跃裴子玉,少年将才袁霆音,悬壶济世孟之章,博雅广闻苏煜行……还有顾亦明、陈泽、徐衿,每一个,都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就连北戎那位一统旧部的年轻新主,也算个枭雄了。” 杨缱抬起头。今晚的季景西,真的很不对劲…… 却见红衣青年转了个身,支着手臂,定定直视进她眼底,“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杨缱,你看上我什么了?” 杨缱呼吸一顿,全然没料到她等来的会是这么一句直白的问话。 季景西似乎真的很好奇,“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是我季珩入了你的眼?” “……”他太直接,却让杨缱手足无措,“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说说又何妨?”季景西唇角噙笑地看她。 杨缱怔愣地与他对视,“我不知道,很多,我说不好……” 季景西笑起来。 他坐起身,将她微凉的手裹进掌心里,指尖缓慢摩挲着少女柔软的手心肉,好一会才道,“我季景西活了十八载,自出生起,身份尊贵,受尽荣宠,金石权势唾手可得,目下无尘眼高于顶……若不是生命中出现一个你,这辈子都不会生出任何怯懦之心。” 杨缱心微微一颤。 “我时常想,你我是否真的两情相悦。”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凤凰台下你助我杀敌,无名谷中背我踏棘,制百日沉香减我病症,有疾时守我整夜不离……过往种种,好似都能以一言概之,便是你天性良善,教养使然。若换做他人,不是我,你似乎也能待人这般好。所以即便知你心意,夜阑惊醒时也常会怀疑这一切是否是真。” “我生怕你不过一时兴起,日夜紧张唯恐他人夺我所爱,日复一日与自我对峙,强迫自己与近乎可笑的卑微和解,笃定前行又惶恐不安。” 而这一切都不过源于一件事,那就是他季景西极度清醒地意识到,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好。 杨缱呆呆听着,掌心不知何时溢出一手的汗,心中颤栗如病入膏肓,不知不觉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着眼前人的袖摆。 她听懂了,并抑制不住地从灵魂深处生出强烈的恐惧,总觉得下一刻这个人便要离她而去。 耳边是季景西恍惚从天际尽头传来的声音,一字一句,刻骨入魂,“我为皇姐挡箭时,心中唯有一念,便是我不能死。否则多年后杨缱可还能记得季珩是何人?而我又怎能忍受你有朝一日忘了我。是不是很可笑?哪怕命悬一线,我怕的都是你不再爱我。” “你别说……”杨缱喉咙干的厉害。 季景西抬手帮她拭去不知何时涌出的泪,“你不知我在政务厅前见到你时有多高兴,魂魄离身又复贴合。很神奇,只那一眼,我全部的心思都被熨得服服帖帖,从此再不见低谷深壑。后来我就明白,原是在那一刻,我如此直切而真实地感受到了你是心悦我的。与我而言,那便是一剂生死人肉白骨的良药。” 他倾身而来,轻轻浅浅地一下一下吻去眼前人的泪水。 “杨缱,你不知我有多爱你。” 心中楼阁在这一刻天塌地陷全数坍缩,杨缱整个呆住,待反应过来时,人已扑进季景西怀里,眼泪不要钱似的涌,哭得无声而恸切。 季景西轻拍着她的背,“宝贝儿,我真的很开心你能来漠北。” 杨缱紧紧搂着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浓烈的不安,眼泪更是止不住。她连话都说不出,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衣衫,嘴里哆哆嗦嗦吐着断续的字,“季珩……你、你是不是不……不要我了?” 季景西呼吸一顿,上翘的唇角几乎刹那间僵住。 片刻后,他把人从怀里捞出来,无奈又好笑,“想什么呢,我刚才那些话白说了是不是。” 杨缱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问出这句话,巴巴盯住他,季景西只好又重复一遍。 得了他的保证,少女这才心安,末了问道,“……你知道我来漠北做什么吗?” “知道啊。”季景西答得极为顺溜,“担心我嘛。” 杨缱摇摇头。 季景西顿时气笑了,“过分了啊宝贝儿。”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杨缱又想哭了,“我怕你疼。” “……” 这句话杀伤力太大,季景西瞬间便红了眼眶。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在杨缱看不到的地方狠狠握了握拳才忍下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开口。 杨缱抹了把脸,“大哥说我该回京了,三日后动身。武义伯来了,七殿下也来了,此处有他们,还有裴子玉、孟斐然、温喻之,你不用再担心北境了……我们先前说好一起走,对的?” 季景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在少女期盼的眼神下好一会才点头,“对。” 杨缱这才破涕为笑,但还固执地攥着他,“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季景西洗耳恭听。 “去岁我与温喻上一丈峰见帝师,而你同靖阳姐姐则直至入夜才被允许出阵。”杨缱哽着嗓,“在此之前,温爷爷曾为我卜过一卦,并问我一句话。” 季景西心猛地一跳。 “他问我,可否远离你与靖阳姐姐。”她每个字都透着执拗,“我说我不愿。” “……” “你看,我也曾为你不惧天命。”少女眼眶通红,却依旧努力地翘起唇角,笨拙地向眼前人摊开她全部的心,“如此,你是不是可以不用再怕了?” 第165章 久别 季景西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时, 几乎想仰天长叹一声。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杨缱,明明眼睛都困顿得睁不开,却死死拉着他不放,也不知是哪来的执念与不安, 倔强地趴在他怀里, 攥着他的衣襟, 不管他如何温言软语相劝就是不愿松开。 放在平时, 景小王爷尾巴怕是都要翘到天上,恨不得向全天下炫耀他家宝贝儿百年难遇的黏人。瞧瞧, 这是什么绝世可爱啊, 像只温顺的小猫儿, 所有的安全感都来自于他……幸福感在这一刻爆棚至了天际。 修长的手指在怀里人软软糯糯的脸颊上流连忘返,季景西近乎贪婪地描摹着杨缱的五官, 纤长的羽睫, 远山般的眉, 挺翘的鼻尖, 温软的唇……一遍一遍,直到脑海深处深深刻下每一寸的模样。 他低头吻了吻少女, 把人抱起往外走。他伤势未愈,每走一步伤口都在撕扯发疼, 没多久衣衫便被血迹洇透。 无风与无霜不知何时现身,几次想为他分担, 却都被拒。 少女乖巧地倚在他肩上睡, 她比从前瘦了许多, 漠北两个月高强度的忙碌让她脸上最后一点婴儿肥也消失殆尽,季景西抱着人,心软的一塌糊涂。 就是这样一个绵绵软软的女儿家,倔强地对他说“我也曾为你不惧天命”。 季景西又低头亲了亲怀里人的脸颊,穿过庭院往外走,一直走到府衙大门前。那里,几辆装套好的舒适马车静静停驻,车前立着几个身影,在他出现时齐齐望过来。 最前面的是杨绪尘,而后是靖阳、暗七、以及尘世子的小厮落秋。 暗七,也就是谢影双伸手想把人从季景西手里接过,却被轻轻避开。后者越过谢影双,踩着上马墩,小心翼翼进到车厢里,动作极尽温柔地把人放在软垫里。 借着府衙大门前吊灯微弱的光,季景西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少女沉睡的脸,嘴唇无声动了动,末了轻轻在她额前落下一吻,转身下车。 杨绪尘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响起,“我说过三日后再走也不迟。” “就今日。”季景西的温柔在转身那一刻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沉肃,“今天她还能走,三日后,我就不保证还愿意放她回京了。” 杨绪尘冷笑了一声。 作为这场不告而别中为数极少的知情人,靖阳担忧地瞥了一眼马车,“人睡得沉么?” “放心。”季景西站在灯影下,一双眸子被浓墨般的阴影遮挡。酒里的药足够她睡到北境府边界,他清楚她对这种药并无抗力。 靖阳脸色不好,“……阿离定会怪我们。” 无人接话,空气里安静至极。 半晌,季景西的声音打破死寂,“走。” 靖阳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上前抱了抱杨绪尘。后者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克制地用唇碰了碰她的发。 “保重。”靖阳嗓音发干,“此一别……” 杨绪尘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可到底也没说出来,只用一个笑表示自己懂她的未尽之语。而后,他转向季景西,“小王爷。” 季景西于黑暗中抬眼。 “但愿你不后悔今日的决定。”尘世子平静地看他。 季景西冷硬的声音好一会才响起,“我马上就会后悔,所以赶紧从本世子眼前消失。” …… 车队悄无声息驶向府衙的相反方向,不一会便彻底与夜色相溶。府衙前顿时变得空空落落。两道身影静静伫立在青石阶上,靖阳拍了拍身边人,“回。” “皇姐先行一步。”季景西的声音混在瑟凉的秋风,“我再站会。” 靖阳微叹,“你这是何必……算了。” 季景西低头摩挲着腰间的绳纹佩,没有回答,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复又抬头遥望马车离去的方向。 阿离,你可知我刚与你分别,便已相思入骨。 …… 季某人从孟斐然那里讨来的药,果真如同它的名字“十日醉”一般,足足让杨缱睡够了十日才睁开眼睛。彼时行进的马车已连续踏过几个州府版图,再有一日便能进入京畿。 杨缱醒来不知身何处,呆呆望着车顶内壁神游,直到不断传来的马车震颤拨云见日般让她彻底清醒,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空缺。 她猛地一个打挺坐起来,环顾了一圈空荡车厢,顿了顿,猛地掀开车门——入目一片秋色辽阔,黄叶漫无边际地延伸至整个天地间,是个林子。 杨缱心跳得极快,第一反应是自己遭了贼人劫持,然而还没等她捋出个逃脱方案,先前压在掌心上的车辕纹路突然映入眼帘。她不敢置信地看了许久,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是弘农杨氏的族纹。 马车停下,谢影双急匆匆跑来,待见到整个呆滞的杨缱时忽然有些不敢近前,但很快又压下犹疑,出声喊醒了人。杨缱在谢影双的搀扶下踉跄下车,在前一辆车上与杨绪尘碰面。 面对刚醒来的少女,谢影双一句不敢多说,杨绪尘却不同,三言两语便将他们提前出发一事交代了。 杨缱半晌回不过神,良久才问,“……走了几日了?” “十日。”杨绪尘停顿了一下,补充,“前面便是京畿了。” 杨缱用力闭了闭眼,想到季景西亲手递来的那盏秋露白,咬牙半晌才吐出三个字,“……十,日,醉。” 谢影双惊讶,“小姐知道‘十日醉’?” 杨缱抿唇不答。 她怎会不知?季景西曾告诉过她,当他一连多日无法入眠时,孟斐然必会给他下‘十日醉’,只是没想到这玩意有一日也会用在她身上。 除了‘十日醉’,还有什么能让她不多不少整睡上十日的? 她不明白为何要瞒着她。她虽提过同行,可也知轻重,若是与武义伯交接事务实在繁杂,她也不是那等任性胡来的脾气非要让他们抛下烂摊子离开。 一肚子暴躁委屈撑得少女脸色无比难看,可注意到自家大哥那因日夜兼程赶路而苍白如纸的面容,再多的气也发不出。她委屈得爆炸,却硬生生消化在了半日的沉默里,最后也不过说了句“大哥保重身体”。 听她终于开口说话,一旁的谢影双才悄然松气,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尘世子为何敢实话实说——他根本就料定了自家妹妹太过通情达理,又无比尊敬心疼他这个兄长。 谢影双暗卫出身,七情六欲极淡薄,可不知为何看着马车里似乎若无其事的杨缱还是感到了阵阵心疼。 被这样蒙在鼓里送走,她家小姐心里一定不好受极了。 杨缱的确很难受。自一觉醒来身在马车里开始,心慌与不安就如影随形。她总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细想起来答案又很明显:杨绪尘哪怕明知自己的身体无法负荷这样的跋涉,却仍仅用了十日便从漠北赶到京郊,除了为断她可能生出的不理智念想外,想来也没别的含义了。 既然不可能再返回漠北,那就只能自我开解。她告诉自己,早一日晚一日离开其实并无差。手头未处理完的那些条陈事务,不交接也无妨,有季景西在,他总能处理好。 唯一让她意难平的,是没有人对此有过一句解释。 没有信笺,没有字条,没有传话,什么都没有。 杨缱不是个爱记仇的人,可开解来开解去,她还是默默决定给这季景西记上一笔,待来日他回京再算账。 他们按原计划去了崇福寺。杨绪尘病弱的身子骨终究没能负担住这场奔波,入寺后便病了。杨缱因着先前的郁结,也小小病了一场,不过比起兄长,可谓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前后不过两日,连祈福都没耽误。 至于“被不告而别”,本来也开解得差不多,最后一点介怀,也随着杨缱回府前收到季景西与靖阳的书信时彻底消失。 两人信中都乖乖地给她致歉,态度诚恳,措辞严谨。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愧的缘故,姐弟俩连日常的伤势恢复情况都交代得很清楚,季景西更是事无巨细地说了自己喝的药,用的膳,还说待与新太守做好交接、伤势不至影响赶路后,会以最快速度回京,最晚年节前,到时带她去秋山看雪,去庙会上赏灯,除夕宫宴上一起看烟花。 末了,杨缱还发现了一支已经风干了的红蓼——在平城时,景小王爷偶尔会命人寻来一簇置于政务厅的书桌上,聊给她解闷。 书信最下乃是一行极为飘逸的行楷,上书四字:以谨缱绻。 杨缱的心情肉眼可见地转好了。 她离开得太突然,没来得及做一些安排,尤其是子归,因而提笔回信时特意给小少年带了话,让他在漠北多留一段时日,待赈灾结束再与裴青一同回京。 回到信国公府,又是一阵久别重逢的热闹,而后几日,等杨绪尘精神转好,信国公杨霖就此次漠北之行细细地询问了他们。 杨绪尘对北境沿途的观察十分细致,结合着杨缱接手漠北政事后对灾情的宏观了解,两人详尽地将北境受灾的情况转达给了杨霖。后者听得神色肃穆,沉思良久,给杨缱布置了一份草拟奏折的功课,命她回去后撰写。 杨缱离去后,书房里只剩父子俩。 杨霖望着眼前的大儿子,“为父猜,你还有话未尽。” 杨绪尘苦笑。当真是知子莫若父 他张张嘴,罕见地不知从何说起,思忖半晌才道,“父亲,恐怕我们要提前做好武义伯归京的准备了。” 杨霖眼底微动,“哦?郑诚竟病得如此严重?” 尘世子点头。 杨相公若有所思,“那便回来。” “那接替武义伯的人选?” “……再看看。” 杨绪尘嘴唇翕动了两下,把嘴边话咽了回去,躬身答是。 事实证明杨绪尘的猜测分毫不差,没过多久,新任北境府太守武义伯郑诚病重的消息传回京城,武义伯之子郑义殿上求情,皇上体恤臣子,特准予武义伯郑诚归京,同时颁下了原山西府太守赵群调任北境府太守、此前继续由燕亲王世子季景西主辖北境事务的圣命。 圣旨发出时,杨缱刚刚辞别陆卿羽从五皇子府出来,准备打道回府。 杨缱在漠北时,五皇子季琤与陆卿羽、六皇子季琅与顾家小姐相继成婚。皇子大婚本是盛事,无奈今年乃不丰之年,多地大旱,连皇上都带头缩减用度,皇子们的婚事自然也不敢铺张。 前一对还好,季琤出身不高,陆相家也清廉,双方对礼部的流程并无异议。倒是后一对,六皇子季琅乃谢皇后膝下长成,天生要比旁的皇子身份高,娶的又是一等世家顾氏嫡女,而顾氏作为老牌世族,本就对这门婚事的仓促感到脸上无光,如今连规模都要缩减,一场仪礼下来,几乎成为了各个世族的饭后笑谈。 多亏陆卿羽邀她赏菊,同去的又还有苏夜这个小万事通,一来二去,杨缱迅速补足了这段时日京城的各种大小动静。 陆卿羽的这位妯娌,顾惜柔,顾亦明亲妹,打小便与杨缱等人理念不合。顾小姐认为女子,尤其是世族女子当谨言慎行,遵礼仪大防,在她眼中,南苑十八子里压根就不应该出现女子。杨缱、陆卿羽、以及从前的苏襄,过去没少被以她为首的小团体指点评议。 用孟斐然当年的话说,比起杨缱,顾惜柔就是端庄过了头。 偏生六皇子季琅却是个爱玩的,两人大婚不到半月,季琅便因夜宿青楼而被御史一纸奏文参了个‘荒淫无度’,众人还没来得及看热闹,后脚六殿下又与那位二月二祭典上“一舞倾天下”的丁七小姐语裳传出了好事。 风波闹得满城皆知,顾家再次被拎出来嘲,可丁语裳父亲丁志学如今正式调任京城,顶了裴青叔父裴桦的吏部左侍郎一职,也不是好得罪的,没多久季琅与丁语裳便商定了婚期,再过一阵,就要称丁七小姐一声六皇侧妃了。 季琅这般行事,简直是在打顾惜柔的脸,更是在打顾家的脸。可偏生顾家一声未吭。于是顾惜柔彻底爆发,就在杨缱回来前,悍然一花瓶砸破了季琅的头…… 太精彩了,听得整个人都处于‘顾惜柔居然打人?是我疯了还是她疯了’的状态里,出五皇子府时还有些不相信人间真实。 直到影双告诉他,北境又换新太守了。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杨缱便皱了眉,影双知她所想,惋惜道,“也就是说,公主与小王爷怕是要等赵群赵太守到任才能回来了。” 这一来二去,怕是又要几个月。 杨缱抿起唇,无端生出一股被骗的感觉。 日子一天一天过,全国各地的灾情逐渐得到控制,寿宁节后,漠北也终于迎来了近七个月大旱后的第一场雨。消息传至京中,皇上龙颜大悦,不仅当即免了北境府接下来五年的赋税,更是在早朝时狠狠夸了一番季景西与前去赈灾的七皇子季珏,连带没来得及上任的武义伯郑诚也跟着得了赏。 十一月,漠北旱情解除、疫情也得到控制后,季珏、温子青、裴青相继回朝,前者当日便被老皇帝留宿宫中,第二日圣旨颁下,季珏得以皇子身份主辖户部与工部事宜。没多久,裴青也正式接任齐孝侯爵位,成为同辈之中第一个完全继承家业之人。 十一月二十八,新一任北境府太守赵群上折谢恩,与燕亲王府世子季景西完成全部交接。燕世子景西不日启程回京。 腊月初一,北戎新部整合完毕,于漠北边境陈兵百万,一封复仇战书昭告天下。 腊月初七,漠北军与北戎岐水一役正面交锋,鏖战五日,两败俱伤,镇国将军袁穆负伤,军心大动。 腊月十五,靖阳公主临危受命,挂帅出征,与此同时,兵部奉旨调五十万援兵入北境。 腊月二十三,漠北军于晗窑关大胜北戎敌部,靖阳公主亲斩敌方大将于刀下,逼迫北戎兵退数十里,挂旗休战。 当夜,新太守赵群在庆功宴上心疾复发,猝死。燕世子景西行至半路,被镇国将军袁穆派人请回主持大局。 至此,直至除夕夜,杨缱孤零零站在承德殿前冰凉的石阶上,望着天幕中不断升起、炸开、又消失殆尽的烟花,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 漠北平城互诉衷肠的那个秋夜,兴许,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第166章 再等等 盛京城的昭和三年开始于一片阴霾。网 大旱所带来的后续隐患终于在入冬后全面爆发, 凶年饥岁, 流民四起, 加上北地战事, 让原本应当浓郁的年味都被冲淡不少,越是接近权力中心,越是能清晰感受到诡谲的氛围。 这种紧张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二月二祭典, 终于到达了一个巅峰。 这一年的祭典依然由太子季珪主持,只不过旁边多了个协助者季珏。七皇子季珏因漠北赈灾有功而一跃成为朝中红人,不仅开始参政,祭典时还获得了同太子一起亲耕的资格, 可谓风头无两, 圣眷浓厚。 季珪的脸色简直是肉眼可见的难看。 可没想到的是, 更让他难堪的还在后面。 祭典的最后一环,沿用了上一次的人选,由明城县君杨缱奏琴,丁家六娘语裳跳祭祀舞。然而, 当年一舞动倾城的丁六姑娘,这次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措不及防地,摔了。 丁语裳摔倒的那一刹,杨缱惊得险些将琴弦崩断, 季珪更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震怒起身, 眼神凶厉得仿佛要将台上那个白衣少女生吞活剥了!要知道作为祭典流程的全权负责人, 出了这等重大差错,他难逃罪责! 仓促之间,只能先将丁语裳换下,由苏襄临时顶上,尽管不够熟练,但好歹是将祭典顺利完成。事后皇上龙颜大怒,不仅重罚了太子,更是要将丁语裳斩首。吏部侍郎丁志学只能当堂为女请命,言曰丁语裳下台时,一只脚血流不止,显然是被人陷害。 皇上冷静下来后便命宗正司查案,可当圣旨下了才猛然想起,宗正卿季景西并不在京城。朝令无法夕改,皇命于是落在了被季景西一手提拔的柳东彦肩上。 一番彻查后,柳东彦将目标锁定为六皇子妃顾惜柔。他绕过了顾家、绕过六皇子,雷厉风行提审了这位皇子妃,事情真相水落石出——为了报复勾引她夫君的丁语裳,顾惜柔与其亲弟顾二少勾结,暗度陈仓瞒天过海,换掉了丁语裳跳祭祀舞的鞋子。 此事摇身一变,变为了皇族家丑。 而事情的结果也着实精彩:顾惜柔被夺了皇子妃诰命,太后一道懿旨赐其鸩酒。可季琅却出乎意料救下了人,不顾反对地将顾惜柔养在了府中。至于丁语裳,虽死罪可免,却活罪难逃,原已被流放离京,却在半路被发现怀有身孕,于是皇家又秘密将人接了回来,低调地以滕妾之礼送进六皇子府…… 太子季珪也因此事,与季琅兄弟二人彻底反目。 两人这些年都各自有着经营,一朝分道扬镳,立刻便在朝堂上针锋相对起来。加上羽翼渐丰的季珏,兄弟三人搅得朝堂一阵动荡。 四月杨柳天,春雨细绵绵。 杨绪南裹挟着一身凉气匆匆走进暖阁,三两下拍掉肩上的湿意,搓着手站在门边喊话,“落秋,给爷端杯热茶来。” 暖阁里,正在摆棋谱的杨绪尘停下动作,抬头,“冷还不过来烤一烤,傻站着干什么?” “不行不行,”杨绪南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近来多寒雨,大哥你身子骨弱,我这刚从外头回来,先散一散再说。” 杨绪尘好笑地隔空点了点他,算是受了这份好意。 吸溜着喝完茶,感觉周身开始暖起来,绪南这才坐到对面端详棋局,看了几眼发现参不透,顿时没了兴趣,转说起了外出之事。 “……郑伯伯的精神瞧着还成,就是还不能起身。我去时他老人家刚喝了药,叙了几句话我就告辞了。大哥你别说,时疫太可怕了,武义伯都痊愈了,身子骨都还像掏空了似的,虚得很。我看啊,没个几年养不回来。” 今日绪南代表信国公府上门探望武义伯郑诚,后者在北境府染疫后一度性命垂危,伯爵府彼时都已做好让郑晔这个儿子北上扶灵的准备了,谁知郑诚硬是挺了过来。虽说落了病根,但好歹人是活下来了。 杨绪尘的视线还落在棋局上,闻言道,“疫病凶险,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身子骨总能养回来,总比没了命强。” 杨绪南心有戚戚,“也是,郑家哥哥刚入仕,要是一上来就丁忧也太惨了,三年过去,谁还记得他?” 杨绪尘不赞同,“郑晔蒙荫入仕,以过去武义伯兵部侍郎的官衔,能进金吾卫已是顶天,如今能入禁军,是皇上有意施恩提拔。对比第二位北境府太守,天壤之别。” 武义伯郑诚在北境的作为,足以为他儿子换来光明的仕途,哪怕当真没挺过时疫,丁忧三年后皇上依然会看在郑诚面子上善待郑晔,此乃君王之道。同样是北境府太守,猝死的那位赵群可没这等风光,府上只得了一份抚恤赏赐罢了。 一个是为赈灾鞠躬尽瘁,一个是上任后还未有作为,谁更得圣心,一目了然。 赵群死后,接替他的人为原鸿胪少卿郭仲兴,杨绪冉的上司之一。 如今放眼盛京,平辈之中到了年纪却还未谋得一官半职的人寥寥无几,其中最惹眼的便是杨绪尘。怕他多思及己,绪南本想多提几句,想了想还是另起话头,“对了,郑家哥哥说明日会上门答谢。” 杨绪尘应得漫不经心,“他这么跟你说的?” 绪南点头,“说是郑伯伯交代他莫要失了礼数,要当面向父亲致谢。” 此话一出,尘世子停了动作。 绪南还在继续,“要我说,武义伯也太见外了,不过是递个帖的事,没必要非上门……” 杨绪尘若有所思地拈了拈棋子,“是啊……太见外了。” 兄弟俩又聊了片刻,尘世子索性撤了棋,看似不经意问道,“你姐姐近来在做什么?” 绪南随口便答,“四姐吗?隔上日去一趟南苑授课,其余时候同平日无甚差别啊。哦,中间五皇子妃请姐姐过府小聚过两回,还是我送她去的。” 杨绪尘点了点头,嘱咐道,“往后你姐姐出门,若你得空,便亲自接送她。” 绪南满口应下,随即疑惑地看过去,“……奇怪,大哥怎的突然问起四姐的近况了?” 杨绪尘一噎。 “难道大哥近来都没见过姐姐?”小少年话一说出来,先把自己吓着了,“哎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的,都在一个府里,怎会见不着嘛。” 杨绪尘:“……” 你有所不知,真的能见不到,只要有心避开…… 心虚地咳了两下,尘世子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送走了绪南,杨绪尘回到暖阁继续摆棋谱,然而到底无法心静,索性丢开棋局,窝在软塌里望着天幕间连绵不断的雨发起呆来。 他的确有一阵子没见杨缱了,细算起来,应是从十日前开始。最后一次见,是她听说了一个来自北边的消息,跑来向自己查证,而他却并未如实相告。 自那以后,杨缱往惊鸿院跑的次数少了,而杨绪尘自己也因着莫名的愧疚与心虚,不敢面对自家妹妹水汪汪诚挚的眼睛,几次都寻了理由避开。 在这个世上,杨缱无疑是尘世子最为看重的人之一。他们兄妹打小长在一起,自牙牙学语时妹妹便从未向他隐瞒过任何事,永远坦诚而磊落。而他为了不辜负这份磊落,也同样报以十成的真心。 他对她欺瞒,所以羞愧。可并不后悔。 他就是有点生气,气自己无法对她说实话。 自己与自己置气的情形很少发生在尘世子身上,他自制力极强,多数时候情绪控制得近乎苛刻,因而这会仅仅是起了个念头便停了下来,转而思考起了其他事情,直到廊下有人现身回话,眼皮才不紧不慢地抬了起来。 “主子,谢影双回府了。”暗三还不太习惯称呼师妹的真名,这三个字念得有些涩。 杨绪尘点点头,“鹤城那边她查清了?” “查清了。”侍卫平静道,“尾巴处理得也很干净。” 尘世子不吝夸赞,“办事利索,手段也不错,我们阿离识人眼光就是好。” 暗三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决定选择无情戳穿真相,“谢影双从鹤城带回来的消息,兴许会提醒小姐什么。” 杨绪尘蓦地住了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坏心情顿时控制不住地浮上来。他沉着脸盯着眼前的侍卫看,直看得对方受不住跪下,这才冷哼一声,脾气糟糕地回了内室。 …… 锦墨阁花厅,少女立于案后,提笔落墨,笔锋绵柔而内敛,一行行字整齐得像刻意排列过。 谢影双脱了蓑衣,脚步轻盈地穿过回廊,刚在门前站定,便见少女抬头望过来。谢影双愣了一下,道,“小姐,影双幸不辱命。” 杨缱重新低头落笔,“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不算好。”谢影双答。 少女没有立刻发问,而是郑重地写完最后一个字,盯着看了片刻,这才放下笔,“说。” 谢影双沉道,“属下在鹤城逗留三日,的确看到郭府在办丧事,但棺椁内并无尸身。郭太守的庶母三年前便已病逝了。” 即便有所准备,听到这个消息杨缱仍惊讶不已,“他是假丁忧?” 谢影双摇头,“郭太守的确丁忧了。事实上,三年前郭太守的庶母病逝时,他正值升迁的关键时期,事情被他瞒下了。之所以这时候突然选择丁忧,是因有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事,并以此相威胁。恕属下无能,未查到那个威胁之人是谁。但属下可以确定,郭太守混淆了庶母病逝的年份,将三年前的丁忧挪到了现在。” 杨缱神色凝重。 十日前,在五皇子府,她从苏夜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北境府新太守郭仲兴突然递了丁忧的折子,回去为庶母奔丧了。 苏夜一句无心之语,让杨缱蓦地心弦一颤, 杨缱无法形容她当时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本能地没敢多想,匆匆回府后,先去找了杨绪尘。出乎意料地,她的大哥头一次语焉不详地把她敷衍了过去。 于是她命谢影双走了一趟郭仲兴老家鹤城。 结果如今却告诉她,郭仲兴是因为有把柄落于人手,不得已,“补”了个丁忧? “根据属下探查,郭仲兴之父早年离族分宗,举家迁至鹤城。之后没多久,郭太守父母双双病逝,家中仅剩一庶母。后者为避嫌,常年在姑子庙吃斋念佛,鹤城几乎无人得知郭太守还有一位庶母。”谢影双缓缓道来,“所以郭仲兴三年前可以瞒下庶母病逝一事,三年后,他也能告诉世人,他庶母刚过逝,之前三年,不过是在姑子庙修行。” “那个姑子庙呢?”杨缱轻声问。 “人去楼空。” “……” 做的真是干净。 花厅里安静至极,许久,才听杨缱低声道,“逼迫郭太守丁忧之人,大概,就只是希望他‘丁忧’。” 谢影双似笑非笑,“那要看接任他的是谁了。不过属下倒是今日才发现,漠北那等荒凉之地的长官,竟也变成香饽饽了。” 香饽饽? 杨缱摇摇头,“不对。” 七个月前,她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回京的马车上。车已行至京郊,不出一日便能到崇福寺。 为了赶路,她的大哥连自己的病体都不顾,回京后足足病了一个多月才好起来。可想而知他们走得有多快多急,生怕走得不够远。 她醒来之后,不等发问,大哥便一五一十地将提前离开一事和盘托出,理由充分,有理有据,令人无法不信服。 杨缱信了。 她秉承着对杨绪尘的信任,对季景西、靖阳的信任,说服了自己,没有对被下十日醉动怒,没有对仓促离开动怒,不仅压下怒意,还心怀愧疚,觉得自己没能好好告别,没能妥当交接手边公务,没能让季家姐弟对自己放心。是她自己没做好。 而后她又收到了两封满怀歉意与诚意的信。 也是仅有的两封书信。 七个月,从深秋到暮春,从战事爆发到如今战局胶着,从武义伯郑诚到前太守赵群再到如今突然“丁忧”的新太守郭仲兴……漠北再无信传来。 “下一个北境府太守,也不会在任超过三个月……信吗?”杨缱极慢,极慢地说着,声音里有着极轻的颤抖。她好似不小心触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真相,漆黑的眼眸深处是掩盖不住的复杂。 谢影双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不信。”杨缱轻声开口,也不知道是在回答自己,还是另有深意。 她小心翼翼地将面前晾干的书信折叠,封漆,接着用力握了握手指,提笔写下四个字——七个月来,她始终在往北边送信,不论是否有回音。 “影双,我们再等等。” 第167章 不归 翌日, 郑晔如约持帖上门。在他设想中,自己就是去向信国公拜谢一番, 没曾想还不等走到杨霖面前,就在半路上先后偶遇了杨绪丰、杨绪冉、杨绪南、以及世子杨绪尘…… 合着他来这一趟, 居然有幸把信国公府的男丁见了个遍?一等国公府这么小的吗? 例行向杨相公传达了武义伯府的谢意,郑晔面对这位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寒暄中不由便说了来时偶遇四位杨家公子一事。杨霖听完,抚须大笑, “除了绪南, 剩下三人怕都是有意为之。” ……郑晔一脸茫然。 杨霖却漫不经心地揭过了话题, “不用管他们。耀阳如今在禁军可还适应?” 耀阳是郑晔的表字。 郑晔也顾不得追根问底, 连忙肃手, “一切都好。” 杨霖语重心长, “令尊文武双全,上马可战四方,提笔能治经纬, 你虽选了武, 学问也莫丢下了。” 郑晔恭声, “晚辈谨听教导。” 杨霖欣慰地颔首。 过去郑杨两家私交甚好, 后来王家出事, 王潇获罪,而武义伯是王潇旧部, 为避嫌, 两家才断了来往。不过自去岁起双方重新有了交集, 郑诚能被任命为北境府太守也是杨霖举荐运作的结果,说明旧日情分还是在的。 如今郑诚因赈灾染疫而险些去了半条命,杨霖心中不舒坦,总觉得这里头有自己一份责任,面对武义伯之子,不自觉便多了照拂提点之意。 想到郑诚,杨霖面上笑意淡下来,“好好照看你父亲。令尊一心为民,漠北百姓会记得他的高义。” 郑晔沉默了一瞬,起身郑重道,“晚辈此次上门,除了拜谢,也是代父向您传一句话。”他抬头瞥向杨霖身边的侍从,“是有关漠北方面。” 杨霖会意,挥手屏退身边人。 郑晔在他示意下开口,“家父说,回京养病,乃是不得不为。有人给他摆出了两条路,一是回京,待他日病愈,既有功,又可另谋他志。另一条则是留在漠北,安心‘养病’。” 杨霖眯起了眼。 安心养病?养多久?养病期间沾不沾政务? 是养病,还是变相架空? “就这些?” 郑晔点头,“父亲只说这么多。” 杨霖定定看着眼前的青年,半晌,似叹非叹,“转告令尊,霖在此谢过他的好意提醒。” 青年躬身应下。 来之前他才知道,父亲原是打算将某些事烂到肚里,带进棺材的。那天杨绪南走后,他老人家一人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把他唤到近前,说出了这个令人既惊讶又疑惑的真相,却没明白,父亲到底在提醒杨相公什么。 郑晔没捋顺其中深意,杨霖却懂了。 武义伯之所以能任北境太守,是杨霖父子内外联合运作的结果,而绪南代表信国公府上门探望,则是向郑诚传达了信国公府依旧待他如初的善意。网郑诚因此给出了回报,将自己回京的真相说出来,委婉地给杨霖提了个醒。 如果说原本杨霖心中对某些事的猜测只有三分,那么郑晔上门后,三分就已作八分了。 郑晔前脚走,之前“偶遇”人家的杨家四子后脚便跟进了书房, 有个文官之首的父亲,杨家兄弟打小便自带政治敏感度,对于朝局多少都有着自己的揣度,心里早就憋得满当当。如今好不容易武义伯府有人来,激动之余,连杨绪尘都没忍住跑去跟郑晔打了声招呼,可见对于漠北,他们有多在意。 除了绪南,其他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猜到了郑晔上门定有深意,却没想会是这样。听完自家父亲的转述,杨绪冉第一个没忍住,啪地一下捏断了扇柄。 “好,很好,真是好样的!”他生生气笑了,“他季景西有本事弄走每一任北境府太守,硬扛着不回京,有本事对四妹妹直说啊!一声不吭把人送回来,单方面断了联系,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真以为信国公府嫡女是泥捏的,任人欺负?” 杨绪丰头疼地捏太阳穴,“三弟,重点难道不是小王爷打算图谋漠北,圈地为王吗?” “这是他晾着阿离的理由?!”杨绪冉显然动了真火,“七个月!阿离往漠北送了四十封书信!季景西他回过一个字?难道你不也眼看着阿离一日日等,一日日消沉?他图谋漠北与我等有干系吗?他对不起四妹妹才是与我这做兄长的有干系!” 绪丰性子到底沉稳些,虽然心中也偏向自家人,却试图公允,“可这等事也不是能随意声张的……既然他有这心思,便要谨慎再谨慎,谁也说不好他继续与阿离保持联系会不会牵连她,进而牵连我等。” 杨绪冉哑了一瞬,气冲冲地捶案,“反正我就是气不过!我好好的妹子,为个男人受委屈……他这时候知道奋进了,早干什么去了。” 绪丰叹气,转而望向沉默的杨绪尘,“大哥是不是早知道了?” 杨霖也抬眸看向长子。 杨绪尘面无表情,“是。” “大哥???”杨绪冉不可置信。 “怎的突然就起了心思。”杨绪丰想不明白。 杨绪尘摇头,“不知。但肯定的是,在武义伯到达平城前,季景西是没动心思的。” 杨绪南呆愣地看三位兄长,好一会才如梦初醒,“等会等会,哥哥们,你们在说什么?是我听岔了吗?你们说小王爷打算干什么?” 杨绪冉没好气道,“占地为王,图谋漠北,你没听错。” “……怎么看出来的啊!”小五崩溃,“哥哥们怎么就能确定威胁武义伯的人是小王爷?武义伯不是因为重病垂危才回京的吗?那个赵、赵太守,不是因为饮酒猝死的?还有郭太守,他是回去奔丧丁忧的啊!这些跟小王爷有什么关系?” 杨绪冉冷哼,“三位太守上任后接连出事,你觉得这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警告地瞪了绪冉一眼,示意他收收脾气,杨绪丰语重心长地对自家小弟道,“为兄且问你,武义伯上任前,是谁主辖漠北事务?地方官出事后,又该由谁及时接手政事?漠北一旦没有太守,谁说了算?五弟,你有算过景小王爷插手北境事务多久了吗?” 杨绪南愣。 是了,季景西好像已经离京近一年了,主辖漠北政事,也快一年了。 “可也不能证明这些都是小王爷做的。”小五试图垂死挣扎。 “郭仲兴的庶母三年前病逝,他逃了丁忧。季景西抓住了这个把柄。”杨绪尘突然开口。 杨绪南:“……” “在漠北时,季景西曾单独与武义伯相谈一炷香的时间。”尘世子抬起那双古井般死寂的眸,直勾勾望向小少年,“你认为,他为何要不顾性命之忧,坚持接触一个染疫的重症者?探望新任太守?交接政务?体恤重臣?” ——是威逼。 书房里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振聋发聩。不知过了多久,被彻底说服的小少年看向案后的杨霖,“父亲,小王爷这么做,就不怕皇上生气么?” 杨霖半垂着眼,半晌才淡淡道,“他有足够的理由。” 绪南不解。 杨霖点到为止地吐出两个名字:“袁穆,靖阳。” 如果前两位太守出事还能说得过去,那么到第三个,基本上敏感之人多少都能有所察觉。以老皇帝的能力与帝王多疑的心思,怎会品不出这其中的不对之处? 即便季景西因此惹得皇帝生疑,可他占的一不是富庶之乡,二非战略腹地,根子上就不足以构成太大威胁。真正值得关注的,是靖阳公主。 她也未回京,且还重新挂帅了。 一个统帅百万漠北军的袁穆,加上一个手握五十万援军调度大权、由袁穆亲手培养出来的高级将领靖阳,这才是令老皇帝如鲠在喉的存在。 季景西则不同。他不会带兵打仗,所以不会染指兵权。巧的是,他刚好还是这一任宗正卿,是保障季氏皇族的最后防线。这意味着比起袁老将军和靖阳,老皇帝更愿对他付诸信任。 只要季景西说一句他留下是为,老皇帝就能甘心情愿把他留在北境。 至于占地为王……季景西迟早会封亲王,只要燕亲王季英还在京中,料想皇帝不介意提前给自己侄儿一个灾后百废俱兴的贫瘠封地。 只不过如此一来,一个手握宗正司与漠北全境的未来亲王,在没有足够底气翻出帝王手掌心之前,怕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大祸临头了。 而这也恰好印证了杨绪丰的话——如今的漠北,会布满无数来自京城的眼线。与京城保持书信来往?不存在的。 “既然我们知晓了此事……”杨绪丰神色复杂,“接下来该怎么做?” 杨霖沉默不语,面上依旧瞧不出喜怒。倒是尘世子轻描淡写道,“冉弟不是说了么,季景西占地为王,与我信国公府有何干系?” 杨绪丰登时噎了一下,“什么也不做?” “难道二哥还想帮他一把?”杨绪冉撇嘴。 “……这不是考虑到还有阿离么。”杨绪丰苦笑。 “男未婚,女未嫁,没定亲,没换庚帖,季景西与四妹妹有关系吗?”绪冉语气幽幽,“就让他成就他的霸业去。我们自家姑娘自家疼,你说得准他何时回京?还是二哥觉得,父亲会同意阿离嫁到漠北去?等季景西回来,呵,黄花菜都凉了。” 杨绪丰张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反驳之语,摸着鼻子不吭声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站在身为男子的角度,季景西这一举动,可谓有勇气有魄力,他们也愿赞他一声是个人物。但因为杨缱的缘故,如今不光是绪冉,恐怕父亲和大哥也心中有气。尤其是杨绪尘,怕是早在离开漠北时就已经气过一场了。 很矛盾。一方面他们都希望杨缱今后的良人有能力有手段,另一方面又心疼自家姑娘。如果杨缱选的不是季景西,一切好说,可偏偏命运就是如此奇妙。 ”……也许等季景西回京时,阿离已经看上旁人了。”杨绪冉突然幸灾乐祸起来,仿佛看到了未来一幕,“我倒觉得温子青是个好人选。郑晔其实也不错啊,再不济……我听说毓秀台论礼那会,谢卓每晚都在藏书阁后墙的巷子站好久?” 杨绪丰:“……” 其他人:“……” “行了,口无遮拦了?”杨霖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一支毛笔掷过去。 杨绪冉闭紧了嘴巴,脸上的笑却越发灿烂。 敲打了几人一番,这场限于信国公府男主子们的小会议正式宣告结束。杨霖打发了其他人,单单留了杨绪尘,等书房只剩父子俩时,杨霖主动关怀起了长子,“心里可还好受?” “尚可。”后者答得中规中矩。 杨霖挑了眉,“为父倒是从未问过你,靖阳公主,你是何打算?” 尘世子垂眸轻语,“不改初心。” “公主……是否也不打算回京了?这件事,是她与季珩合谋的,对么?” 杨绪尘选择了沉默。 望着眼前的长子,杨霖长长叹了口气,“比起你妹妹,为父更忧心你。你自小心思细腻,喜怒哀乐尽往肚里吞,比不得缱儿豁达,为父是怕你多思伤身。” 杨绪尘微怔,末了轻抿了唇,“重安多谢父亲关心。” “能不能给为父透露一二,关于公主,你打算如何行事?”杨霖不掩好奇地望着他。 尘世子哭笑不得,“父亲……” “说说呗。”信国公难得来了兴致。 面对老父亲迟来的八卦之心,杨绪尘无可奈何,“若有需要,儿子不会吝啬向父亲求助的。您能不反对此事,本身已是对儿子最大的支持了。” 杨霖顿时老怀欣慰,几乎要掉泪了,“还是我儿有良心啊!” 一个继承人,一个掌上明珠,偏偏都看上了皇家人,还要么手握兵权要么打算做权臣,他这个老父亲,真的很难做。 支持,太难了,不支持,舍不得。 杨霖心中不住叹息,眼底的心疼几乎溢出来,“重安,其实你并未打算把公主娶进门,是也不是?” 杨绪尘猛地一滞,蓦然抬头望过来。 “怎么,以为为父看不出?”杨霖反问,“知子莫若父,你行事又有多周全呢?从你妹妹陪公主下岭南,到后来她与陈家子议亲,再到为父顺你心意把她送出京城,你哪一次行事,是把她拉向你自己的?你口口声声说要为弘农杨氏选宗妇,却转手把宗子身份让给你弟弟;嘴上说着要让靖阳做我信国公府长媳,却放任她出走漠北……你揣摩人心的本事青出于蓝,明知季君瑶与季景西,皇上只会同意一人与我弘农杨氏结亲,却仍信誓旦旦,让为父也一度生出了二者皆可成事的错觉……重安,你告诉为父,鱼与熊掌,如何兼得?” “除非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成亲。” 杨绪尘掩在广袖下的手指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父亲……” “重安,”杨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鼻酸眼热的感觉了,却在此时面对儿子,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为父还没老呢,还能为你们保驾护航,看你们成家立业,儿孙绕膝。我杨伯风的儿子,如何要受这天大的委屈?为父可曾拦过靖阳之志?可曾阻你二人分毫?哪怕有朝一日靖阳手握天下兵马大权,我弘农杨氏难道娶不得一个赫赫将军?便是千万人阻,为父也能保你们一世平安!你又何必牺牲自己去成全你妹妹?你又可曾想过,这般要至你妹妹于何种境地?又让为父这个做父亲的情何以堪?” “父亲……”杨绪尘声音沙哑至极,“不是的。” 杨霖闭了闭眼,“你说。” 对面人却良久不见动静。 父子俩无声僵持着,半晌,才听杨绪尘轻声开口,艰难无比地咬着每一个字,“我的确没打算成亲,但这并非出于忍让。” 杨霖微微一愣。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面色苍白的长子,忽然背过身负手而立,仿佛是不忍看他这般模样,又像是不敢面对什么。 “父亲,杨重安已经活过第二十个年头了。”在他身后,杨绪尘轻叹。 杨霖肩膀蓦地一滞,上一秒还挺拔如松的背影,好似刹那间便佝偻了下来。 第168章 山风暮雪 杨绪尘顿了一下, 再次开口时, 声音里已再无艰涩,“不成亲,不单是我一人之意, 靖阳也是同意的。只不过她与我的出发点不尽相同。起先我以为她与我心有灵犀,后来才发现是她有所隐瞒。为求真相,我背着她同帝师传了信。” 杨霖背对着他, 飞快抬手抹了一把脸。 “父亲可还记得,少时您曾求帝师为我卜过一卦。”俊逸清瘦的青年徐徐说着,大抵想到了前事, 唇边噙了一抹笑意, “靖阳上一丈峰,打着摆脱指婚、重归自由的旗号,求的却是我与她的姻缘。应我所求,帝师将结果告诉了我。不幸的是, 卜算结果与多年前无异,或者说,更糟一些。” 听到这里,杨霖忍不住转过身,“如何更糟?” 杨绪尘苦笑,“靖阳命格贵重,杀伐之意甚, 若嫁于我, 不出三年, 必阴阳两隔。且她早年征战,身子损耗厉害,子嗣艰难,除非安于室,静心将养年,兴许有几分可能。” ……杨霖半晌没能缓过气来。 “她怕伤我命数,已立志不嫁。”杨绪尘缓缓开口。 漠北一行,一夜畅谈。也许是靖阳已决意支持景西,长久的分别近在眼前,那一夜,两人到底还是说开了许多过往旧事与心意。 “不过她不知的是,即便她想嫁,我也没打算娶。”他道,“反正儿子已不剩几年寿数,何必呢,白白拖累一人后半辈子。” “住口!”杨霖忽然出离愤怒,厉声打断他,“不准说这等不吉之言!!” 杨绪尘却只平静地望他,“帝师曾言儿子廿三之年必遭死劫,孟国手言儿子活不过廿五,父亲,这些,您一直都是知道的。” “你给我闭嘴!”杨霖重重一掌拍在几案上,震怒之下甚至用上了几分内息,生生将黄花梨木拍出一道缝来。 杨绪尘识趣地不再说下去。 杨霖隔空指着他,气得浑身抖,好一会才站不住似的倒进软椅中,不住地喘粗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苍颓下来。 一片安静中,只听他哑着嗓道:“明日,为父进宫求皇上为你与靖阳赐婚。” “……父亲!”杨绪尘哭笑不得,“您这是生怕景西不杀回来啊。” “干他屁事!没本事娶媳妇还怪到老子头上了?!”信国公已经彻底抛掉了君子风度,“我家闺女不愁嫁!我儿子娶亲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他重重呼了口气,等着气息渐稳,理智逐渐回笼,复又开口,“与天争命,为父不怕。不过尘儿,你兴许不知,你及冠时,温家子青送了你一份大礼。” 杨绪尘一怔,忽然想起了冠礼时自家父母向温子青跪拜的情形。 “……温家子青,乃曲宁温氏百年来天赋登峰造极者,比帝师有过之无不及。”杨霖面露疲色。大动肝火后,他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到手疼了,“他在国师塔为你点了二百八十盏命灯作为你的及冠礼,且不管他是看在帝师面子上,还是看在你妹妹面子上,都当得起为父与你母亲的大礼。” 杨绪尘笑着接话,“是,儿子记得这事。命灯祈福有何贵重?难道还能逆天续命不成?” “能。”杨霖出乎意料答得斩钉截铁。 杨绪尘顿时愣住。 “原本那二百八十盏命灯是用来化解你的死劫的。”杨霖淡笑,“可为父与你母亲却不是个知足之人,所以如今国师塔里的命灯,已变为了八百一十盏。” 命之一事,向来玄之又玄。天地鬼神,星辰宿命,原本杨霖是不信的。他信的是人定胜天。然而人在走投无路时,总会忍不住想抓住点救命稻草——曲宁温家就是他和王清筠的那根稻草。 杨绪尘的命格,许多年前在帝师看来就是一盘死棋,这么些年,他们不是没有努力过想逆天改命。 曲宁温家这些年人才辈出,从帝师,到温解意,再到温子青,一代比一代天赋异禀。杨霖不敢说当年自家岳父与温解意成忘年交是真的意气相投还是有意为之,但至少他敢肯定,一开始王照接近温解意,就只是因为他姓温而已—— 杨绪尘当年也是王老家主的一块心病。 可惜温解意也没成功。 唯有温子青,温家百年来的第一人,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杨绪尘的命灯点燃后,杨霖曾手书一封送往岭南一丈峰,得了帝师亲笔答复,说那棋局隐隐有了盘活之势。 杨霖收到信时,几乎要落下泪来。 当然,有些事不能尽信,弘农杨氏这些年一直在四处寻访名医奇药,孟国手时至今日也还未停过研究杨绪尘的病症,若有治愈的可能,他们也不愿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命上。 “设命灯乃是极难之事,温子青尽管天赋奇高,却终究年轻,能独自为你点二百八十盏灯已是令人惊叹了。”杨霖揉着手缓慢道,“所以当为父与你母亲提出要求后,他也只说尽力一试,却并不敢保证分毫。好在他临行漠北前终于寻到了法子,将命灯准备妥当,接下来只需你的至亲以血为引,亲手点燃命灯即可。” 父子俩坐在茶台前,杨霖说的轻描淡写,却令杨绪尘蓦地停住了洗茶的动作。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好不容易回复些血色的脸再次惨白如纸,“……什么?” “见识浅薄。”杨霖无情开了嘲讽,“想什么呢,命灯续命,至亲之血一盏里仅需一滴。” 杨绪尘却仍如雷重击,身形一晃,险些晕厥。 八百一十盏命灯……他的父亲母亲,就这样一滴血一滴血地滴过去? 他几乎呼吸不上来,杨霖吓了一跳,赶忙安抚他,“莫怕,听着多,实则不尽然。莫说是为父,便是你母亲,一趟下来都没什么感觉,第二日还去马场跑了一圈呢。” 杨绪尘蓦地红了眼眶。 杨霖看着心疼,嘴上却还是道,“你的学问呢?吃肚子里了?孟国手有时给为父扎上几针,放血的量都比点那八百一十盏命灯多,怕什么。” 青年猛地背过脸,说不出话来。 自家儿子这难得一见的哭相让信国公又是心疼又是稀奇,他似乎找到了多年前儿子还是个豆丁时逗儿子的兴致,索性继续煽风点火,“这命灯一法,传自温家祖先,点灯容易,长明难。命灯特殊,隔一段时日需换上一批新的灯油,每当这时候,就需要血亲重新滴血为引。” 杨绪尘呼吸一滞,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听他的老父亲继续道,“所以你去漠北后,为父把南儿踢去点灯了。” 尘世子:“……” “说来也巧,今儿恰好轮到阿离了。”信国公一边欣赏着自家儿子精彩绝伦的脸色,一边轻描淡写地开口,“这会,她应该已经在国师塔了。” 杨绪尘已经彻底不想说话了。 信国公看着他,唇边笑意渐渐消隐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的郑重。 “重安,如今你已知晓,你的至亲一直在为你能活着而努力、挣扎、牺牲,甚至卑微地祈求天命,你可还忍心心存死志?” 杨绪尘怔然地定在原地。 …… 国师塔,乃历代国师居住之地,能上这座高塔的除了国师,便只有被国师亲自带上来的人。 杨缱不是第一次进国师塔,但却是第一次上到塔顶。在这里,有着八百一十盏静置的命灯,每一盏灯上都刻着象征千年温氏的花纹。 烛光摇曳,映得她瞳孔都变成了金红色,也为塔中仅有的两人镀上一层脆弱的光膜。 少女立于阶前,神色肃穆,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白衣翩翩的高瘦青年。青年一手握针,另一手则握着少女的腕子置于灯盏上方,一滴血无声地从腕间滴落,准确无误地没入青色灯盏中。他的手极稳,下针的力道又准又快,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落针一次,能让身边人走完这一阶。 八百一十盏灯,三十阶,她已走完了二十五。 银针来自温少主的珍藏,虽是特制的,但当密密麻麻的针眼连成片时,皮肤依然会控制不住地泛着可怖的青色。杨缱从头至尾都没变过脸,倒是持针之人,在余光扫到那一大片淤青时几次下针都有过可疑的犹豫。 终于,三十阶走完,少女从指尖到小臂也星罗密布地布满了针眼。 望着最后一盏命灯点好,饶是杨缱也忍不住松了口气。一旁温子青早在最后一针落下时就几乎迫不及待地将银针扔到了角落,听到她叹气,转头,“疼?” 杨缱摇头,“累。拉弓射箭都没这么累的。” 大气不敢出,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八百盏灯点下来,跟练了三个早课一样。 “信国公夫妇与五公子是一次放血。”温子青拉着她往塔的边缘走,“下次你也如此。” 杨缱忙不迭赞同,“一针一针着实麻烦,此次要不是为了是为了治疗……你扎得好丑。”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不堪入目,赶紧又别过眼。 温子青自动忽略了那句“丑”,将她安置好,沉默是金地取来药箱开始为她上药。 杨缱任由他动作,无聊地用另一手托腮,“温喻,这法子还不如先前你给我下药来的有用……我都没感觉到疼。” 温子青眼皮子都未抬,“我扎的是经络痛处。” 后面的话他懒得说,总归不过是她与旁人的不同之处。 杨缱无奈,“可我有在好好吃你开的药。” 温少主头也不抬,“说实话。” “……” 少女认命地承认,“……好,我是懈怠了几日。” “几日?” “……两个月?” 青年面无表情地抬眸凝视她。 杨缱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默默别开脸。 特制的银针,针孔痕迹不会长留,但淤青却是无法,只得揉开。换做其他病人温子青说不定得斟酌斟酌下手力道,但面前这个,他连力都懒得收,直接上手。 换句话说,杨缱这只手臂,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原本我没觉得有什么。”杨缱默默看着自己被揉红的胳膊,“可如今我有点可怕——就像个木人儿。” “木人没有触觉。”温子青答,“你只是感觉不到疼罢了。” 杨缱听出他在安慰自己,心中略暖,“要不再试试上次的药?” 温子青手上动作一顿,“你不是不准我对你用刑?” ……你为什么说的这么可怕。少女抽嘴角,“换个说法。” “下猛药。”温少主从善如流,但下一句又转了回来,“本就是刑讯法子,伤身,不可常用。我再想他法。” 治疗很快结束,手臂看起来比方才好了许多,相信一两日后便会完好如初。杨缱放下袖摆,试着活动了两下,并无大碍,这才放心——点命灯这件事是他们瞒着自家大哥的隐秘行为,万不能被发现,尤其是杨缱这样的伤势,若是被瞧见了,说不定要出大事。 此时她还不知,她的老父亲为了激发儿子的生志,已经把她卖了。 “想去上面看看么?”温子青指了指塔外。 杨缱来了兴致,“可否失礼?” 温子青摇头,“寻常人等看不见。” 国师塔高耸入云,塔尖是六边形,青瓦之外还有一圈边缘,恰好足够下脚,如同一方天然的平台。温子青带着杨缱轻松而上,后者还是第一次站得如此之高,放眼望去,大半个盛京城都能收进眼底。从他们这个方向极目远眺,甚至能瞧见皇宫房顶的琉璃瓦和东宫顶上的避雷针。 春日正好,阳光也柔和得像少女的轻纱裙,塔顶微凉,风吹过,带起少女裙边的层层纱摆,连内心积郁已久的沉闷都仿佛被涤荡了个干干净净。 杨缱连日来第一次心情如此好,眼底也终于浮现出几分笑意。她双眼亮如星辰,兴奋地拉着身边人,“那边是国子监?哇,我竟然第一次生出南苑书房好小之感!” 温子青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让她站稳上,闻言分神瞥了一眼,淡淡道,“嗯,是很小。” “还是皇宫大。”杨缱感慨,“可惜,太大了。相比之下我还是……咦那边是不是朱雀大街?我都分不清楚哪个是醉香楼,哪个是笔墨轩,都好小。” 温子青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第六个是笔墨轩。” 杨缱努力眯起眼,半晌,遗憾道,“看不见。” 她举目四眺,面向北方手搭着凉棚。连笔墨轩她都看不见,更遑恐是千里之外的大漠连天。 两人在塔尖坐下来,少女面上的兴奋之意散去,笑意却尚存,“这里真好,温喻,你心情烦闷时会上来吗?” 温子青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我并无苦闷时。” 杨缱怔了一下,不等开口,便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不知从哪变出了两壶酒,酒封一启,清冽的酒香顿时飘散开来。 “……梨花白?”少女惊喜出声。 温子青不答,只递了一壶过去。杨缱不客气地接过,抿了一口,只觉唇齿间尽是山风暮雪。她眯起眼,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地开口,“没想到温家少主竟也有这等露天席地畅然饮酒之时。” “弘农杨氏的贵女也不逞多让,饮酒姿势颇为豪迈。”温子青瞥她一眼,不客气地告诉她方才她仰头灌酒的姿势有人看着呢。 杨缱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又喝了一口。她抬手压下被风吹起的发,默了默,道,“谁说世族嫡女就不能落拓潇洒,我现在也会呀。” 温子青眼眸平静,“名士风流,本就是雅事。随心,随性,直抒胸臆,也是雅。太过自我束缚,反倒落下乘。” 少女与他对视片刻,笑了一声,“你在开导我?” 白衣青年不答,算默认。 “……我近来的确不太好。”杨缱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梨花白,身边是友人,她并不避讳实话实说,“不过这会挺好的。” 温子青点点头,一手支着塔上青瓦,沉静地望着远方。 “温喻,你如今真的话很多。”少女感慨。 青年俊逸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安慰旁人非我所长。” “看得出来,莫要勉强。”杨缱不客气地扳回一城。 温子青无奈地转头看她,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道,“梨花白不好喝?” 杨缱一愣,彻底笑出了声。 第169章 三年 这世间种种的真相, 往往来的措不及防又势不可挡。 派往北境府的第四位太守果真没能撑过三个月, 这次的理由更加令人无语,竟是那位年过七旬的老大人受不得漠北艰苦,新官上任后只来得及做下几件还算风光的政绩,便因身体缘故不得不递了致仕折子。 大抵是频繁的官位更迭连老皇帝都生了倦怠, 象征性挽留两回无果后,索性干脆利落地荣封对方一份虚职, 批了朱批, 至此不再提派官,仿佛忘了一般。 而杨缱也在父兄的冷眼旁观下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默默放下手中笔, 将那没写完的第四十一封信烧了个干干净净。 季景西, 到底是不会回来了。 杨缱事后猜测,恐怕勤政殿那位早就知道了什么, 所以最后才选了位垂垂老矣的老臣, 一半试探, 一半警告。而季景西也着实交出了一份令其满意的答卷——没杀人, 没软禁,风风光光送老人家带着政绩离开朝堂—— 手段柔和, 心肠绵软, 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漠北派官一事雷声大雨点小地没了尾声, 皇上不再往北境派官, 朝中官员俱是松了口气—— 前有齐孝侯府裴氏自断臂膀, 后有名门顾氏因皇子妃犯错而竭力低调,可以说,当今朝堂放眼望去满地机会,地盘都来不及争,哪还有人在意漠北? 那些试图玩弄朝局的,以太子季珪、六皇子季琤、七皇子季珏为首,恨不得将每个空缺的职都填上自己人,几场交锋下来,有输有赢,各有所获,等风波平定时,时间都不知过了多久。 而彼时人们才惊异发现,眼下的朝堂居然少了许多世族身影,这一局,竟是世族败了。 北戎新主出人意料的统兵之能成功地将战争拖入了持久战,而镇国大将军袁穆先前的意外重伤和靖阳公主的临危挂帅,也把朝中优秀将领稀缺、武将断层的残酷现状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随着战争迟迟无法落幕,周边国境上盘踞的西狄、南疆也开始蠢蠢欲动,不得已,皇帝终于开始提拔将领。 当朝圣上刚登基时朝中并不缺大将,燕王季英、漠北军主帅袁穆、征西军主帅王潇、老齐孝侯裴坚,武义伯郑诚……当年都是带兵打仗的好手。时移世易,如今后辈里能拿得出手的竟只有袁铮和靖阳。 这两人,老皇帝用谁都难受,妥协之下也不过放了靖阳在外,任凭袁少将军自请出战数次都不应。最后被提拔上来的年轻一代仅有三人——齐孝侯裴青、武义伯世子郑晔,以及金吾卫校尉司凌。三人分别被派往了南境、西疆与海寇频生的福建。 郑晔是最先走的,其次才轮到司凌裴青。两人临走前,南苑书房的同窗为他们在醉香楼办了场送别宴。 宴很正式,来的人却不多:尘世子病了,陈泽避裴青而不见,苏襄待嫁不出府门,顾亦明因嫡妹闯下祸事,羞与同为皇子的季珏、季琤共处,陆卿羽则有了身孕,月份不足,就连杨缱也寻了个毫无诚意的由头没露面。 南苑十八子,竟连一半都没来全。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场景依然令人唏嘘。当年文试后的听松林,到底成了无法重现的过往。 “缱妹妹也不来么?”醉香楼厢房里,苏奕惊讶。 司凌道,“缱妹妹前一日特意拜帖上门,与我道过别了。” 裴青的笑险些没挂住。显然因为季景西的缘故,杨缱连他也一并厌上了。毕竟当他选择为兄弟保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辜负后者,又何来资格抱怨? 一场送别宴潦草结束,翌日,两人前后率军出发。当大军行至城外十里亭时,裴青一眼瞧见那抹熟悉的倩影,几乎整个人愣住。饶是裴侯爷已独当一面,一时间也没能抑制住澎湃的情绪,当场飞奔下马,狂喜地抱住了为他抚琴送别的少女。 杨缱回应地轻拍对方宽阔的脊梁,落落大方道,“子玉哥哥,此去珍重。” 裴青悄然收紧手臂,“还以为你不愿送我。” 少女默了默,站好,笑道,“思来想去仍是觉得该来,否则太过失礼。子玉哥哥可怪我昨日未敬你一杯?” 裴青目光一眨不眨,好似要将她看个够,“你能来我已心满意足。日后我不在京中,你要多保重。”说着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有事就拿这个去侯府,我留下的人任你差遣。” 杨缱一动不动,只眉目清朗地望他。 青年懂了,递出玉佩的手微微一滞,收了回去,“你不必如此,我虽对你……罢了,是我孟浪,缱妹妹就当没听见。” 眼前的少女,曾于万人前为他鸣冤叫屈、据理力争,自那时起,裴青便再无法将她单纯当做妹妹看待。 可到底晚了一步。 杨缱怔了怔,片刻后重新抬头,“待来日凯旋,阿离再为兄长奉上一杯庆功酒。惟愿兄长此去,得功成名就,锦绣鹏程。” 裴青定定回望她半晌,洒然一笑,接着猛地转身,利落地跨上马背,再不看身后人一眼。 ——“出发。” 昭和三年,三名年轻的将领奉旨调兵出发戍边,等待他们的是兵权交接、战功加身,四方平乱、万骨功成。 而留下来的人则各自按照既定的步伐,继续在这诡谲阴霾的盛京城里浮沉。 …… 三年后。 这一年的雪来的格外早,良月方至,盛京城便一夜间银装素裹。人们匆忙翻找出冬装,炭火铺子的生意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波红火。 国子监南苑书房今日的课程刚刚结束,年轻的女夫子淡定搁笔,合上竹简,在一屋子学生揶揄起哄的注视下走出暖阁,对上一双带笑的深邃眸子。 锦衣蟒袍的俊逸青年飒爽立于廊下,一手提着精致小巧的鎏金手炉,望着渐渐走近的女子,唇边的笑意渐深。 他抬步迎上,先将手炉塞过去,而后极为自然地接过对方的书箱,“今日比昨日早了一个时辰,是不是太纵着这些小子了?” 女子揣着手炉,还没答话,一旁窗棱忽然冒出颗脑袋,九皇子季瑢嬉皮笑脸地高声道,“七哥,你来接人就好好接人,挑拨夫子与我们的情谊作甚?” “就是,楚王殿下可莫要冤枉我们,夫子布置的课业我们可是都完成了的!” “杨夫子今日夸我们了呢!” “早一个时辰,说明咱们功课完成得好!” “咱们让楚王殿下少等了一个时辰,殿下不赏吗?” 十几个少年人叽叽喳喳,吵得男子好气又好笑,索性拿了自家九弟开刀,“还想要赏?本王看你是皮痒了。” “切~”季瑢胆大包天地冲他做鬼脸,“才不怕你咧,夫子保护我!是夫子?” 杨缱任凭白露给自己系上披风系带,毛茸茸的领子衬得小脸越发白皙明艳,闻言头也不抬道,“你的夫子正在考虑给你加功课。” 季瑢:“……” “哈哈哈哈!”楚王朗声大笑,“缱妹妹越来越有严师威仪了。不理这些小子,走,知你喜欢食云斋的点心,特地给你带了雪绒糕。” “我也喜欢啊,怎么没见皇兄你给我买过……”九殿下今日格外头铁。 耳廓微红的楚王殿下:想弄死弟弟,请问能现在动手么。 马车上早有人提前烘好了垫子,暖洋洋的,刚一踏足便驱散了周身凉意。杨缱钻进马车,目光追随着后进来的青年,慢道,“季珏,你是不是被夺权了?” “……此话怎讲?”年轻的亲王愣。 “太闲了。”杨缱面不改色。 整整两年,自打季珏被封亲王,雷打不动接送她去国子监,哪怕政事忙到分身乏术也要抽空见她一面,就算来不了,也会托人送上各式各样的小物件,不贵重,却熨帖,让人根本无从拒绝。至于平日的相处,那就更多了。 杨缱从一开始茫然无措,到后来严正拒绝,再到冷漠避嫌,最后无奈随他去。可这并不代表她同意,若有机会,依然会随时随地意图说服对方放弃。 季珏哭笑不得,“今年的赋税账目还没理完,户部已经连轴转了半个月,工部那边更是刚盯着赶完一批军械。漠北前线的谈和还没结果,北戎新主诚意不显,集贤阁为此吵到现在,封地那边也是琐事一箩筐……你管这也叫闲?” 杨缱意有所指地瞥一眼旁边的食盒。 季珏愣了愣,气笑了,“小没良心的,给你买点心还被作筏子了?” “既然忙,作何还要来国子监?”女子心累。 “再忙,有些事也是要做的,比如见你。”楚王殿下语气软和地求饶,“行行好小姑奶奶,我好不容易歇半晌,别回头还被你堵一肚子气。” 杨缱动了动唇,看在对方眼底泛青的份上,默默把话咽回。 没听到拒绝之语,季珏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去岁皇上为几个成年皇子封王,五皇子瑞,六皇子康,季珏为楚,虽各有封地,三人却俱留在了京城。 与此同时,康王与楚王的亲事也被提上了议程。相比康王季琅续娶王妃,那些高门大族显然更看好如今势头正盛的季珏,端看楚王府里的美人名册几乎堆满了一整间屋子,便知季珏有多炙手可热。 坊间谣传皇家要同弘农杨氏联姻的消息三年来从未间断,封王后,皇帝曾直白地问过他,可有意娶信国公府嫡女。 ……开玩笑,谁不愿娶? 季珏大方的承认,换来了他父皇意味深长的大笑,笑完后又说:杨伯风的女儿也是你想娶就能娶的?他不愿,你便是来求朕,朕也不能轻易答应你。 ???有意思吗父皇?那您问我干什么? “想娶媳妇,自己努力。”皇帝大手一挥,“只要你能让杨伯风答应,朕立刻便为你与明城赐婚。” 季珏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可还是压着激动问出心中疑惑——与弘农杨氏联姻,真的好吗? “会这么想,证明你还没昏了头。”老皇帝满意他的坦诚与冷静,“不过此事朕自有考量。你只需谨记,杨家是臣,而你是朕的儿子,孰轻孰重,且分清楚。” 季珏摸不透自家父皇的心思。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求娶杨家女,有皇上的话做保,他追起人来简直毫无负担。兴许一开始有几分对堂弟的愧疚,但很快,这点愧疚随着季景西久驻北境不归、杨缱再不提及“季珩”二字而彻底烟消云散。 可惜费尽心力捂了两年,他始终没能捂热杨缱的心,信国公府上下对他也只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比起三年前,至少他与杨缱之间熟络了许多,也算没白费功夫。 “不说这些烦心的。”季珏笑道,“早就说带你去赏雪,今日雪停,正是看景好时机。咱们算到的晚了,霈之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风雪亭在香茗山上,是赏雪的最佳地点,离得不远便是崇福寺后山那片红叶林,如今的时节已不见红叶,银白的雪将整片林子覆盖,登高望远,只余一片茫茫。 马车停在半山腰,接下来还需步行一段路程。杨缱揣着手炉与季珏并肩而行,后者正正与她闲谈,“……隆冬将至,和谈不宜再拖,但朝中意见不统一,有些人太急功近利,出发点是好的,但无疑给和谈增加难度。绪冉想必此时很是头疼。” 北境的战争已过四年,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利。漠北军用一场惨烈的大胜换来了北戎主动求和,而代表大魏去和谈的正是杨缱的三哥,杨绪冉。 “我相信三哥。”杨缱道,“他早年曾游历西狄北戎,更是在北戎待过不短时日,这些年在鸿胪也一直与外邦打交道,很了解对方。” 季珏偏头看身边人姣好的侧颜,“阿离,你可怪我举荐绪冉?毕竟和谈不易,一个弄不好,就是祸事了。” “怎会?”杨缱讶异地看他,“这也是三哥所愿,谢你都来不及。” 和谈大魏占优,只要杨绪冉不出错,这就是看得见的功劳。季珏想都不想便将这份功劳送给信国公府,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讨好杨霖父女,但说到底杨家也承了这份情。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季珏欲言又止,“和谈一旦结束,意味着皇姐要班师回朝,景西到时也要一同回京述。职阿离,我……” 杨缱停住脚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人都是自私的,原谅我也无法免俗。”季珏也停下来,顿了顿,下定决心,“阿离,我不想你见到他。” 沉默在两人中间悄然蔓延。 “盛京城很小。”杨缱开口。 “我知道。”季珏言语间有几分急切,却称得上小心翼翼,“如今天越来越冷,平阳姑姑在京郊有几间汤泉庄子,环境清幽,到时你可愿受邀去小住一段时日?权当散心,可以叫上信国公夫人与绾儿妹妹,或者你的闺中好友都行。就几日,我让梦瑶也去陪你,可好?” 杨缱定定看着他。 季珏眼底渐渐浮现出恳求之色。 良久,杨缱轻轻启口,“好啊。” 第170章 不见 杨缱二人到时, 偌大风雪亭里已是热闹非凡。 来了不少人,单是杨缱认识的就有七八个, 苏夜、杨绾、徐衿、陈泽等人俱在,还有苏奕与卓梦瑶夫妇俩。令人讶异的是谢卓居然也在。 “楚王表哥你们也太慢了, 是不是拉着我们缱儿偷偷去别处看景了,嫌我们人多吗?”苏夜第一个发现两人,欢快地跑来拉杨缱,嘴上还不忘揶揄。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向季珏见礼。 楚王季珏爱慕信国公府嫡女一事在盛京上流已不是秘密, 他这两年毫不掩饰的态度就摆在明面上, 就差告诉所有人他在苦追杨缱了。 季珏警告地点了点苏夜, 面上却无不快, 反而语带宠溺,“就你话多。” 苏夜惊疑地打量他,平日里楚王可没这么好说话,“表哥今日心情很好?” 季珏笑而不答,转头温柔地对杨缱道,“山上风大,披风裹好。” 杨缱点点头。 苏夜拉着她边往里走边小声,“难得见你对殿下和颜悦色……想明白了?” 杨缱不答。 苏夜撇撇嘴, “不愿说就算了。你也好久没同我们出来了, 镇日里除了授课就不知在忙些什么, 今儿可得玩个够本再回。” 盛京的第一场雪连落三日, 将整座城都笼罩在白色中, 风雪亭位置得天独厚,站在此间,只觉天地间都安静下来,凉风吹起飘雪扑面而来,能将人胸中燥意刹那间扑熄,雪竹飘摇,飒爽凛冽,端的是惬意。 杨缱在亭边静立良久,因季珏先前所言而烦躁的心绪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注意到亭子另一边安静煮茶之人,抬步走过去,“可否得幸品一盏?” 煮茶之人抬头,看到她时,清俊的面上露出笑,“怎么不去玩?” 杨缱坐下来,顺手解开披风,“有点累,急需一杯雪山银尖。” 对面的青年低低笑了一声,煮茶的动作不停,每一步都流畅至极,赏心悦目,显然受过极好的训练,“只能饮一杯,此茶偏凉,对女子没好处。” “我身子骨好得人所共知……”话没说完便被一个小小的喷嚏打断。杨缱偏过脸揉了揉鼻尖,转回来就瞧见对面人挑着眉。 她面色讪讪,刚想说什么,又轻咳了一声。 “披风穿好。”青年这下严肃了,“雪山银尖没了,换茶给你煮。” “师兄……”杨缱无语,“我就想喝一杯雪山银尖。” 谢卓望着她不语。 “好,听你的。”杨缱妥协。 给了她一杯白水暖身,又监督白露重新拿披风把人裹好,谢卓一手为她把脉,另一手换了新茶,“忧思多虑,小小年纪心事倒是不少。” 谢家教出来的嫡子,什么都会一些,探脉是基本功,也只是基本功。 杨缱无言以对。她一年到头都不定能生一场病,如今不过是想讨一杯雪山银尖,这么巧就受了凉。如今在火炉前坐下,暖是暖了,方才吹了半天山风的后劲也上来了,脑袋沉甸甸的,连着精神也有些疲乏。 “师兄今日怎会得闲来此?”她试图拿别的事转移注意。 谢彦之如今是大理正,少卿之下总持寺事,往上一步就是大理寺少卿。据杨缱了解,不出半年,她这位师兄必会晋升。 谢卓是同期里爬的最快的一人,三年不到连升三级,年纪轻轻已是正五品实权朝官。大理寺卿还是顾家人时就对他青睐有加,四年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严岭更是与陈留谢氏有旧,谢卓爬的不快简直没道理。 何况他能力上佳,经手的案子都办得漂亮,晋升也令人服气,朝中新贵不过如是。 “受邀罢了,正好也放松片刻,接下来就要喘不过气了。”谢卓好脾气地答。 跌进十月,就是大理寺最忙的时候,大把堆积的案子要结,要配合刑部复审,配合京兆维|稳,配合集贤阁理政……严老爷子年纪大了,精力不足,办事的只能是下面人。 杨缱与谢卓的关系自南苑文试时跌落冰点,过了两年才有所缓和。虽然仍以师兄妹相称,裂痕却还在,能保持君子之交已是谢卓能争取来的最好结果,再进一步的愿景,只存在于谢寺正的午夜梦回。 三年时间,足够一个人打磨沉淀,将少时的棱角一点点磨平。许多人都道杨缱气质越发沉稳,脾气也变得更好,事实上她不过是放下了一些事,想开了一些事,从旋涡里走出来,许多曾经在意的东西,换个角度看,不在意了。 就比如季珏,比如谢卓。 “听说王十七叔进京了?”谢卓随口问。 “师兄消息灵通。”杨缱大方承认。 王十七进京,意味着她交代下去的事已成,琅琊老宅收整完毕,王氏全族安置妥当,琅琊王氏归乡了。 下一步,就该重拾国公之位了。 “打算何时递折子?” “师兄打算何时?”她反问。 谢卓笑,“我不急。” 从前两人都想成为同辈中第一个袭爵之人,可如今既然有齐孝侯裴青在前出尽风头,两人反倒不约而同缓了步子。 杨缱这三年并非只在南苑书房授课,该做的事一点没少做。琅琊王氏风光不再,会关注王家的除了同样落魄的谢氏,还会有谁?她的动作并不全然隐蔽,谢卓很早便猜到了她的目的,再见面时,自然便摊了牌。 而杨缱也是从那时才发现,她这位师兄对她的态度可谓卑微到了尘埃里,重修于好的想法就差写脸上了。 “十七叔应该算是如今王家嫡系里能出面的、辈分最高的长辈,师妹不妨借他之手。”谢卓给出了中肯的意见。 杨缱领了对方好意,“多谢。不过也不急于一时,子归还未从西境回来。” 谢卓却示意她看身后,“如果你不打算顺水推舟,该急还是得急一下。” 杨缱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正对上走来的季珏。她若有所思地看谢卓,后者温和地笑了笑。 季珏今日兴致极高,是人都能看得出他心情好,陈泽等人问了一圈也没问出所以然,只好放任楚王殿下傻乐。殊不知季珏高兴,仅仅是因为某人的那句“好”。 大老远瞥见杨缱与谢卓有说有笑,季珏眼神阴郁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抬步走去,人未至先笑道,“你们师兄妹凑在一起说什么小话呢。” “回殿下,师妹与下官在论茶。”谢卓起身,不卑不亢行礼。 杨缱坐在原处不动,闻言咳了一声。 论茶二字一出,季珏果真脚步一顿,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两人,一个陈留谢嫡子,一个弘农杨嫡女,轻而易举自成一国。 也只有受过严苛茶艺训练的世家子才会闲的没事论茶,季家人会煮茶的都没几个。 季珏有些不快,尴尬之色闪过,竟在杨缱身边坐下,道,“哦?这么巧,本王也对茶之一道颇感兴趣,不如一起探讨一二?” 谢卓:“……” 杨缱:“……” ——“噗。” 香茗山顶露台上,有人一口酒喷出来,接着便是一阵捧腹大笑。 “季珏在鬼扯什么啊……长这么大没见过他对茶感兴趣好不好!他连饮茶都分不出明前雨后,居然还敢跟两个世家子论茶?” 此处离风雪亭尚有一段距离,视角缘故,亭中人恰好无法瞧见露台,山顶之人却能将下方尽收眼底。只是离得远,声音穿不过,自有懂唇语之人负责传话。 传话的侍卫并不觉得此话好笑,却在心疼那喷出的酒,“孟少主,这酒我们主子也只有两坛,太浪费了……” 十四年陈酿秋露白,天底下最好的酿酒师亲手制的,放眼九州四海也就只剩这一坛,上一坛,他家主子几年前在漠北与人分了半坛,剩下半坛自己喝到天明。 “不喝给我。”原本应该在禁军当值的袁少将军劈手欲夺酒壶。 “欸欸欸干什么,还带抢的啊!谁说我不喝了?”孟斐然护食地将酒壶抱进怀里,“袁铮,几年不见你怎么连酒都抢?京城繁华都治不了你的眼界了是吗?” 袁铮白他一眼,倒也不抢了,手腕一转便将石桌上另一壶拎到面前,“你有伤在身,不宜多饮,剩下的归我。” 石桌旁的第三人慵懒地窝在软椅里,修长的手指轻飘把玩着一枚做工精致的绳纹佩,殷红长衫将削瘦的身躯包裹,云锦绣暗金的衣摆一直垂到雪地里,浸湿了那一小片缎面,也昭示了这身价值千金的外衫回去便会被主人无情丢弃的下场。 他没有回应友人话中夹杂的关怀,目光依旧一动不动落在风雪亭中三人身上。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那张令天地失色的昳丽脸庞上空白一片,漆黑如渊的双眸深沉得看不出丝毫情绪,好似一片寂静深海,所有足以令人窒息的汹涌横流都只能在最深最暗处悄然翻腾。 他们到的更早,早在风雪亭空无一人时便已坐在此处,自然也将亭中场景看了个全须全尾。 “注意措辞,亲王名讳不可随意直呼。”袁铮提醒小孟。 孟斐然嗤笑,“我怎么不觉得?那位不仅直呼了,连礼都省了,你看季珏说什么了?” 少将军不紧不慢反驳,“哦。你姓杨?” “……” 袁铮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孟斐然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再小心翼翼去瞧另一位的神情,见对方依旧是那副冰凉凉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就生出一股子不平来。 “你就这么看着,能看出什么花来?”他拧起眉,讽意十足地抬手指着亭中那三人,“你不过离京几年,她就已经成了盛京城无人不知的未来楚王妃,就连谢彦之,当年文试上那般折她的面子,如今还不是把酒言欢相谈投缘?你这几年受的苦,忍的气,熬的神,换来的就是这个?” 这话可以说是极其不客气了,不光负责传话的无风被惊得瞪大眼睛,就连袁铮倒酒的动作都是一顿。 而被打抱不平的青年却是连眼角都没动一下,只轻描淡写地,用极冷极冷的声线吐出两个字,“闭嘴。” “季景西!”孟斐然恨不得拍案而起。 “我说了闭嘴!”季景西头也不回,“再让我听到你说她一个字,小心我不顾多年情分。” 孟斐然狠狠愣了一下,气极反笑,“行。说不得,骂不得,动不得,看在同窗份上,回头本少主亲手送一份贺礼,恭贺她成楚王妃!” “小孟!”袁铮警告地低喝,“你醉了。八字没一撇的事休得胡说,缱妹妹从未应过楚王什么,信国公府也从未亲近过楚王半分。” “哈?”孟斐然夸张地冷笑,“那你告诉我,那封老子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和谈国书是他妈谁写的?不是杨绪冉?泼天的功劳是谁送到杨家人手里的?不是季珏?” 少将军噎了一下。他不擅言辞,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反驳,最后只憋出一句,“这又关缱妹妹什么事。” “不是因为她,季珏能将这份功拱手让人?”孟少主气到炸毛,抬手指季景西,“袁铮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和谈本应该是他去的,生生被人中途截胡了!截胡了你懂吗?截他的还是他亲堂兄!就为了讨好一个女人!” 季景西这回终于转过头,目光沉沉,“孟斐然。” “和谈是如何促成的你可知?”孟斐然情绪激愤,“临原之战,整整二十万漠北军,活着回来的不足五千!北戎大败临原,却掳了几十战士尸身与数位重伤将领,放话除非北境之主孤身赴约,否则哪怕和谈,谈判桌上也要铺我大魏将士的皮!” 袁铮第一次听到这些细节,手背上青筋迸出,“景西去了?” 孟斐然冷笑连连,“用一人换五位将领的命与数十战士的尸身,这等便宜买卖,你猜他做不做?北戎贼人即便降了,临了也要赚够本,不然他一身伤从何而来?那是首次和谈不成,对方故意反水,意图杀他所致!结果呢,好不容易将对方震慑服了,杨绪冉来了。行,我承认这事绪冉不知者不罪,可季珏,主政皇子,你敢说他不知?” “孟斐然。”季景西唤了第二声,口吻中警告意味加重。 “这场战事打了四年,从第二年开始军需粮草便供应不足。”孟少主充耳不闻,“漠北刚经历过天灾,是谁带领整个北境负担起了后方军需?是谁征的兵?是谁扛住朝中唱衰之声,势要大败北戎?谁才是最适合代表大魏和谈之人,那些人心里都没数吗?季珏没数吗!” 季景西深吸气,“孟斐然。” 小孟眼眶通红地瞪过来,“叫什么叫,叫魂啊!” 两人视线对上,季景西满身的凛冽杀意被这一眼打断,顿了顿,没忍住笑出声,“你哭什么?自个儿把自个儿说感动了?” 小孟:“……” 靠。 “去去去。”孟少主没好气。见季景西还会说笑,那股子不平到底散了些。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半山的风雪亭,“景西,你到底怎么想的?咱们带国书先一步秘密回京,我以为你是等不及要……结果你就在这儿看一下午。真要眼看杨缱变成楚王妃?” 季景西唇角笑意倏然淡下来。 第171章 反悔 风雪亭赏雪归来, 杨缱不出所料病了一场。风寒症急,去得却慢,当温子青终于从繁忙中抽身,听说此事前来探望时, 对方已闷在府里思考了五日的人生。 锦墨阁中,裹成球的女子没精打采地窝在软靠里, 一旁小火炉上焙着黑乎乎的药汁,熏得满室药香。温少主搭完脉, 面上毫无波澜,“小病, 无妨。” 三年时间似乎没在青年身上留下丝毫痕迹,除了越发丰神俊朗、气质日渐出尘缥缈以外, 温子青仍是那个永远镇定自若的温子青,少言,自律, 清冷, 白衣如雪, 眼盛万千星辰, 好似身在云端, 乘风而去便是扶摇万里。 他的话, 永远都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 杨缱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庭院里,白露与玲珑正指挥着锦墨阁的下人们扫雪除冰。雪停后, 天愈发冷, 冻得人脑子都转得极慢, 杨缱看了一会才回神,目光落在药碗上,声音嘶哑道,“苦,不想喝。” 温少主闻言,递出一半的药碗顿时转了个向,“那便不喝。” 杨缱乐了。 “朝见大典日子定下了吗?”她裹紧小被子换了个坐姿。 白衣青年点头,“下个月十五。” 原本三年前便要举行的四方朝见,因着突然爆发的旱灾与战争而硬生生拖到这时。届时四方来朝,不仅南疆、西羌都要有客来,新降的北戎也要随议和队伍进京,一应仪程必须万无一失。 大典祭祀环节国师责无旁贷,这些日子温少主都泡在钦天监与礼部,忙得分身乏术。 “你也要有所准备。”温子青道,“今日有人提议你负责祭祀曲,皇上似有意动。” 杨缱弹了几年的二月二祭祀曲,已是厌了,“非是我妄自菲薄,我的琴艺你是知道的,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四方朝见这等国之重事,怕是无法胜任。” 温子青接过话头,“是以,提议之人同时提出,由大理寺寺正与你合奏。” 谢卓?杨缱怔了怔,“谁的主意?” “太子。” “……” 杨缱简直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好气又好笑,甚至开始反思自己何时得罪了季珪,得他这般放她在火上烤——如此大的恩典不留给自家良娣,扯她做什么? 先太子妃身子孱弱,到底没熬过前年冬,在太子季珪迎娶苏家嫡女苏襄后没多久便撑不住去了。季珪主动为先太子妃守制两年,得了朝堂内外一片赞誉。所有人都觉得随着守制结束,苏家嫡女会很快顺位成为继太子妃,谁知三年了,东宫良娣,还是东宫良娣。 听苏夜说,季珪向忠国公府保证,只要苏襄有孕便立刻立继,可三年过去,陆卿羽第二胎都有了,苏襄却依旧毫无动静,以至强势如苏怀远都没好意思多提此事。 忠国公府显然因为苏襄的缘故成了盛京上流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苏家也好,苏襄也好,都无比迫切想挣回一分脸面,四方朝会是个好机会,可偏偏季珪这时候推举杨缱…… “为何非我不可?”杨缱揉太阳穴,“苏襄本就与我不睦,此事若传进她耳,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将四方朝见的祭祀曲交给她,除了能让她本就已经足够响亮的名声更盛以外,还有其他好处吗?谢卓是朝臣,不是名士,琴艺超绝这等名声于他仕途并无助力,锦上添花都嫌多余。 推她出来就那么必要? 虽然贵为国师,温子青却并未参与到大魏朝局中。他心思通透,许多事不说不代表不懂,季珪这么做的原因他隐约有几分猜测,但秉着曲宁温氏出口即真的原则,温少主在这一刻选择了保持沉默。 送走温喻,杨缱昏昏沉沉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精神大好。听闻父亲已回府半日,便简单梳洗一番,直奔松涛苑。 连续几日留宿集贤阁处理公务,杨霖看起来毫无倦容,精神隽烁。瞧见自家闺女小脸都瘦了两圈,信国公心疼得紧,又是命人布置暖阁,又是招钟太医询问病情,听说因杨缱生病而府上几日不得安宁后,气得当场招了杨绪南过来训话。 “臭小子,明知你姐姐病着,都不知挡着点人?”杨霖没好气地灌了口热茶,目光落在杨缱脸上,又不由语气一软,“你也是,不想见便推说静养,谁还能逼你不成?” 信国公府嫡女不过得了一场寻常风寒,便有源源不断的人上门探望,光是名贵药材都收了小半库房,其中更是不乏贵人赏赐,人气之高,令人无比艳羡,却也让人烦不胜烦。 弘农杨氏年轻的宗子在外风光无限,回了家就成了食物链底层,面对父亲的怒火,这几年抽条般长高了许多的小伙子又怂又憋屈,“儿子知错了。” 杨霖重重一哼,“还不给你姐姐把药端来?” 绪南顿时屁颠颠接过白露手中的药汁,殷勤放在杨缱面前,“姐,趁热喝。” 以为今日能逃过一劫的杨缱:“……” “不过父亲,这也不能全怪儿子。”杨绪南忍不住为自己伸冤,“旁人儿子挡了也就挡了,楚王殿下要来,儿子敢拦吗?” 今时不同往日,若季珏还只是七皇子,杨绪南说不让他见人就不可能让他踏进锦墨阁一步,可人家如今是主政亲王,他便是有八个胆子也不敢在季珏面前放肆啊。 “亲王怎么了?亲王就能碍着我儿养病了?”杨霖恨铁不成钢地拿指头戳他脑门,“你问问你大哥,看他怕不怕楚王!” 我能跟我大哥比吗?!杨绪南简直要给老父亲跪下了,“儿子这不是看在四姐这些日子对楚王殿下态度有所缓和,才没认真嘛。” 杨霖顿时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半晌没咽下去,望向杨缱的目光有些复杂。 后者喝完了药,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塞满了黄连,苦得舌根都麻木。她不紧不慢地漱了口,对上杨霖的视线,“说到这个,女儿今日的确有事想同父亲说说。” 信国公摆出洗耳恭听之态,一旁杨小五也是一脸好奇。 “季珏希望我四方朝见时避开季景西,去京郊温泉别院小住几日。”杨缱淡淡道。 这大抵是三年来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她说的这般稀疏平常,坦荡磊落,仿佛那个人从不曾与她海誓山盟,也不曾弃她而去,只是一个与她而言无足轻重的外人。 杨霖父子二人皆是一怔,没等杨霖开口,绪南便抢先道,“我同意。” 杨霖瞥他一眼,不语。 绪南继续道,“这个提议甚好,有些人既然断了干系,能不见就不见,免得徒增尴尬。人如今是朝廷默认的北境王,身后不仅有八十万漠北军,还手握数百良驹草场与几大矿藏,更别说其中还有打造兵器必备的精铁,朝廷恨不得把人供起来……姐姐不过是南苑书房的一个普通夫子,说不定人家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满口的夸赞,硬是让他说得阴阳怪气咬牙切齿,不知的还以为他与对方有深仇大恨。杨缱听在耳里,只觉方才喝的药更苦了。 “绪南。”杨霖警告地瞪他。 杨绪南撇撇嘴,“总之,姐姐这次就听楚王的,没关系的人,不见也好。” 杨缱望向自家父亲,“父亲认为呢?” 后者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心中已有答案,说说,为父帮你参详。” 杨缱低眉,“儿已应下了。” 绪南当即便要抚掌,谁知手才抬到半空,便听她又说,“不过我打算反悔。” ……什么?小少年僵住。 “理由。”杨霖毫不意外,似是已猜到一般。 杨缱抚着紫砂茶盏边缘,沉默半晌才道,“同意季珏的提议,意味着也默认了他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可思来想去,女儿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答应他。” 杨绪南顿时沉默下来。 “对于楚王,父亲不用再考量了。”杨缱道,“也不必犹豫信国公府是否要掺进党争,我不嫁季珏。至于亲事……就有劳父亲母亲操持了,女儿相信您二位。” 她面色淡然,一字一句却极为郑重,“因为女儿的缘故,这几年父亲于朝堂之上想必甚是为难,您辛苦了。” 杨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良久,心疼又欣慰地喟然长叹,“我儿长大了。” 楚王季珏心悦信国公府嫡女,已是盛京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随着朝堂上几个成年皇子各自羽翼丰满,信国公府也被因此推到了风口浪尖。季珏毫不掩饰的示好,不仅让杨霖深感为难,另一方面也是在把信国公府往其他人的对立面上推。 杨相公并不介意他这么做,也不在乎信国公府被谁视为大敌,他为难的,是拿不准杨缱愿不愿成为楚王妃。这件事一日不尘埃落地,朝堂上杨霖便一日不知该如何拿捏对待季珏的尺度。 人人道他宠女如命,他也的确如此。杨霖甚至可以明白地告诉世人,信国公府的政治立场,就在杨缱的一念之间:杨缱愿意嫁给季珏,杨霖就愿意扶季珏上位;杨缱要嫁一个白身,杨霖也愿祝他们举案齐眉。 作为父亲,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便是成为儿女们的坚实后盾,为他们挡刀挡枪,开疆扩土,为他们想要的生活拼出一条坦途。 身为世家子已是不易,他只想让自己的女儿在这世间的重重束缚中,更自由一点。 “可是姐,”绪南欲言又止,“如此一来,免不得故人相见,你……” 杨缱目光清朗,“我自无愧于心,坦荡昭然,又何必东躲西藏?” 杨绪南无言以对,纠结半晌,破罐破摔,“好,既如此,姐姐只管照心中所想去做便是,弟弟自会想方设法护着你。” 杨缱这才露出笑意,“好。” 第172章 祖孙博弈 杨家宗子口中的北境王, 此时正跪在九峰山皇家宗庙前的青玉板上。网 九峰山,乃天下奇景之地, 遮天蔽日的古树, 峰峦叠嶂的山脉,加上季氏宗庙坐落于此, 更为这里添了无数神秘。 这里人烟稀少,清冷幽静, 一旦大雪封山,更是连飞鸟都不见一只。位于山中的皇陵风雨不透、壁垒森严,只有军队与守陵人驻扎, 每隔一段时间, 宫里便会派人前来例行守陵, 来人身份皆贵重非凡——“孝”之一字上,季氏向来怕被天下指摘。 十多年前,也是在这里,征西军主帅王潇上了一趟山,回去后便以大不敬之罪斩首示众。 天寒地冻,冰雪消融,冷风刀子般往人骨头缝里钻。山顶偏殿前的青石砖上, 青年的双腿毫无知觉, 厚重的玄色斗篷下露出殷红的一角, 被地面未化的雪浸透后又逐渐冷硬, 冻成一小片倔强的血色冰碴。 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 孤独, 寂寥,像块硬玉雕塑,走近时,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让人恍惚以为这人已经死了。 一门之隔的殿内,老态尽显的越太后闭眼跪在满室的祖宗牌位前,手握一串紫檀佛珠,整个人仿佛睡着了一般。可站在她身后的女官却知道,太后正处于盛怒之中,如果不是看在满室先辈面子上,怕是早已拔剑将门外那位贵人送去见先长了。 “娘娘,再这么下去,小王爷的腿就废了。”女官忍不住出口相劝。她跟随太后多年,到底瞧不得看着长大的孩子受这等罪。 越太后阖眼沉默着,好一会才沉沉道,“废了也好,省得放虎归山。” 女官眼皮子猛跳,直觉这话不敢乱接,只道,“……小王爷一走多年,您日日念叨,如今好不容易回来,旁处不去,得了消息便先绕道来寻您,可见赤子之心。看在往日情分上,莫要让自己后悔啊娘娘。” 捻珠的动静一停,越太后睁开眼,想起过去种种,眼底闪过心疼,然而很快又归于冷漠。 祖孙重逢时有多惊喜,此时就有多愤怒——盼了三年才终于见着的人,回来后对她说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他打算正式插手皇位之争! 他知不知他在说什么! 活到这个年岁,历经两朝,从王妃到贵妃再到太后,她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为了那个人人想要的位子,她付出过无数代价,她的丈夫、儿子、孙儿、家族,哪一个不是她亲眼看着走向深渊的?事到如今,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眼看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入一个必死的局。 这条路太难了。 越太后抬头望着上方的季氏先祖们,一幅画像一幅画像地看过去,良久才轻叹,“总该要让他知晓,情分二字,在季氏宗族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女官因这句话而浑身发冷,一肚子的劝说就这么瞬间烟消云散。 “你下去。”越太后道。 女官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下,欠了欠身,转身推开殿门。 出去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越太后直挺的背影。恍惚间,她好似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前朝后宫大权在握的越家嫡女,为扶子上位不惜手段,为保全家族狠辣果敢。 天生政治家。 庭院里,青年还在跪着,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逐渐模糊。他仿佛身处数九寒冬,内里却又有一团炽热的火在烤着皮肉。他一会想到慈凤殿的梅花饼,一会又仿佛回到他刚领差事时,父王说,你未及冠便要做宗正卿,你母妃地下有知,怕是会怨我。 他想起漠北连天的战火,想起他孤身赴临原,临行前亲手烧了四十封只有落款的空白回信,想起从前鲜衣怒马,牡丹园的花,听松林的酒,王府里那棵挂满桂花的树,想起母妃抱着他,说景西啊景西,母妃多么舍不得你。网 他似梦非梦,挣扎着想拉母妃的手,对方却越走越远。 季景西痛苦不得,浮浮沉沉,眼皮子仿佛有千斤重,不知身在何处。 片刻后,有人打帘而入,彼时季景西已成功睁开了眼睛,被人扶着坐起,顺着望过去,越太后停在不远处,面色复杂。 “伺候的人呢?没看到世子嘴唇都是干的?”太后娘娘心情极其糟糕,盯了他一会,移开目光,拿伺候的人发作。 一屋子噤若寒蝉的人立刻都动起来,递水的递水,添炭的添炭,直到把活都做全才战战兢兢尽数退下,留这祖孙两人说话。 季景西初醒,整个人萎靡得厉害,脸色苍白如纸,眼睛却亮极。他顶着眩晕得厉害的脑袋,强打精神看着越太后,那张举世无双的脸上轻而易举就带了笑,“……祖母还是疼我的,没舍得真要了我的命。” 越太后面如冰霜,握着佛珠的手却紧了紧。 季景西声音哑的厉害,话未出口先咳,“咳,孙儿好不容易回来,祖母不把话听完便先罚跪……如今想来是愿意听一听了。” 越太后不语。 他漫不经心道,“孙儿听说如今大堂哥、老六、老七正搭台打擂,热闹极了。祖母知我,我素来是个爱玩的,这等热闹没道理不凑一凑。总归怎么闹都翻不过姓季,您又何必小题大做?” 越太后眼神瞬间一变。 怎么闹都翻不过姓季?这等话他都能说得出口! “况且,动不动真格还得另说。”季景西仿佛没瞧见越太后的警告,“皇伯父春秋鼎盛,膝下皇子各个龙章凤姿,孙儿到底是宗亲,那位子想轮到我也很难。便是我真想要……” 最后几个字被他咬得极轻,越太后未曾听到,脸色明显好转了不少,“哼,算你自知。” 季景西沉沉笑起来。 皇位更迭正常都是子承父业,他不是皇子,算不得正统,这是惹怒越太后最重要的一点。但话说回来,他也并非没资格,否则燕亲王府何至这么多年远离朝堂? “既然知道那位子于你无望,为何还要插手?”越太后质问。 “就觉得挺有意思。”季景西耍起无赖。 越太后仔细打量他,实在无法从那张脸上瞧出一丝野心。她转而想到另一种可能,“你打算帮珏儿?你看好他?” 季景西笑而不语。 越太后只当他默认了,心中大松。这个答案是她可以接受的,只要不是亲自下场夺嫡,站队择主并不稀奇,何况他打小与季珏亲近,这么做无可厚非。 然而这个举动放在季景西身上依然令人惊讶。在许多人的认知里,景小王爷不是个有野心之人。他行事无羁乖张,乃季氏子中的另类,哪怕今日换成靖阳公主都有人信,季景西?简直无稽之谈。 “你可要想好。”太后语气严肃,“浑水难淌,踏出一步便再无回头路。” 季景西虚心求教,“您的建议呢?” 越太后面无表情,“哀家希望你做个逍遥王爷,一辈子只关风月,你能做到?” “有点难。”季景西惋惜摇头,“若孙儿没去漠北,倒还行。” 一提起漠北越太后就来气,“你也知道!瞧瞧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圈地为王,插手兵事,霸占矿藏,把控商道,就连今年送进京的战马良驹,四成都出自你北境府……你倒是争气,皇上拿你没法子,太子、老六三天两头往哀家的慈凤殿跑,兵部、工部、户部恨不得将你供起来!真是能耐!”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误会他想亲自争上一争。早知他想帮季珏,何至于让他在冰天雪地里跪那么久? 季景西听得直笑,笑又引出咳,“皇祖母风姿,咳,不减当年,还是那么耳聪目明,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越太后噎了噎,她也不太想干政,奈何事关景西,她忍不住多留心了几眼。 “……天底下您最疼我。”季景西好一会才缓过气,话中总算有了几分真情实感。 他这分姿态看得越太后心一软,面上再不见冷漠,“跪了那么久,可怨祖母?” 季景西摇头,“不怨,但是疼。” 越太后有些自责,“是皇祖母不对,想要什么,祖母补偿你。” 季景西失笑,“哪就用得着补偿?您是长辈,教导家中晚辈何错之有?” 越太后心中大慰,却仍板起脸,“错便是错,你皇祖母这点肚量还是有的。知你上九峰山定然是有所求,说,哀家听听看。” “……是真想您了才等不及回京,先来这儿陪您两日。” 越太后满意至极,嘴上道,“行了,还敢在皇祖母面前卖乖?哀家还不知道你?有话直说,过了时候,哀家可就不听了。” 青年被戳穿心思,不由面露尴尬,“知我者皇祖母也……有事相求是真,不过说好,听了您别生气。” “别废话。”太后警告地瞪他一眼。 季景西笑,“说到底还是那回事。孙儿此次回京,既要凑热闹,单凭手中一个北境府,分量不够。京中不同于地方,父王远离朝堂多年,而我初入官场不久便去了北边……朝中无人,行事到底不便。” 说白了,根基不够。 越太后挑眉,“这些说于哀家有何用?” 季景西眨眨眼。 祖孙俩对视片刻,越太后懂了,没忍住生生被气笑,“敢把注意打到哀家头上,吃了豹子胆了你!” “说好的不气呢?”季景西急。 越太后恨得牙痒,已经很久没人能让她分分钟气得上头了,也不知是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该欣慰自己没养出个废物,“你想动越家?” 她直白地戳穿他的打算,季景西干脆承认,“这不先来跟您打招呼了么……毕竟越家您说了算。您别急,不如听听孙儿的理由。” “行,你说。”越太后忍下一口气。 季景西缓了缓,道,“祖母或许不知,在漠北时,我曾去瞧过一次三哥。三哥他……瘦得厉害,已有一段时日无法起身,也不认得人了。” 越太后猛然愣住。 当朝三皇子曾是京中最受欢迎的皇子,姿容天成,倜傥温和,七岁论策,十岁议政,深得圣心,更是越太后的心头肉。也正因如此,太后亲自为他挑选了娘家亲族中最优秀的女子为妻,倾越氏之力为他保驾护航。 太子季珪与二、三皇子之间的斗争早早便有端倪,后来愈演愈烈,三皇子日益膨胀的野心渐渐让他与太后离心,十多年前厉王通敌谋反,所有人都被卷入巨大风波中,不仅王谢相继倾塌,太子也岌岌可危,二、三皇子更是因此被一撸到底,被他们的父皇圈禁于封地。 太后寒了心,越氏为求自保,退出朝堂,作为曾经无数人追捧的天之骄子,这种打击对三皇子来说无疑是致命的,到封地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季景西再见他时,人已半疯癫,时日无多了。 “十多年了,祖母。”季景西平静道,“早在季珪为王谢平反时,越氏便有机会重新出仕,可您不松口,越家不敢忤您的意思。您是为越氏好,景西懂,可三哥已再无起复之机,谢氏彦之却已至正五品,王家子归三年来屡立功勋,弘农杨氏更是如日中天……您不可能压着他们一辈子,再不松口,越家怕是会触底反弹。与其未来某日他们携怨归来,不如此时施恩。景西斗胆,您也不希望姑苏越家就此没落?” 他望向越太后,后者垂眸沉默着,良久才抬头看他,眼神复杂至极。 如果可以,季景西不太愿意当面揭开越太后的伤疤。面前这个老人,是他母妃去世后给过他最多关怀疼爱的长辈,因为她的保护下,他才得以过了这么多年肆意快活的日子。 可他到底也有自己的打算。 起复越家,是季景西能想到的最接近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让自己手中有棋,又能让老人家夙愿实现。 越太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好似第一天认识一般,“景儿这性子,倒不像季家人。” 季景西怔。 “你可知启用姑苏越氏有多大风险?” 越太后有些想笑,“季氏宗族,自发家起便从未真正亲近过哪个世家。高祖皇帝是踏着世族尸体立国的,那些被灭族的前朝世家子,血都还未干呢——世族是好用的棋子,同时也是巨大的威胁,你皇伯父至今都以自己斗倒了王谢越三家为傲,你倒好,上赶着为世族送前程。” “你这么做,是打算让你皇伯父多年心血白费,他不会放过你的。” 季景西却摇头,“当国事被世族把持时才能称之为祸。我既然敢用,便不怕失控。皇祖母该不会以为,仅是启用越家,这天下就是世族说了算了?那您也太小看季家人,小看我了。” 况且就算要算账也轮不到他,季珪还在呢——为王谢平反的人可不是他季景西。 “莫要小看世族。”太后不赞同,“他们的能量远超你想象,他们的底蕴和根基也不是你表面看到的那么肤浅。你皇伯父能有今日成就,付出的是险些倾覆朝纲的代价,即便如此,谢卓不还是入了朝?曲宁温氏千百年来灭族之祸有过多少,如今不照样出了一个温喻之?世族的生命力太强了,你说你有把握压得他们不得翻身……何来的底气?就凭你那几个矿藏?” “这倒不是,孙儿没那么井底之蛙。”季景西答。 “那你凭何认为自己能掌控越氏?”太后犀利反问,“越家压抑多年,但凡抓住一丝甜头,必会成燎原之势,你挡得住?” “我挡不住。”季景西诚实开口。 可没等太后下一句出,他便紧接道,“但有人可以就行,您不就是?孙儿上山求您,不就是为了让您帮我一把?” 越太后蓦地收声,挑眉望过来。 季景西道,“皇祖母,有一点您不得不承认,无论皇伯父,还是我父王、季珪、老六、老七、我……任何一个季家人,都不愿将江山拱手让人,也不会眼看世族骑到季氏头上。” 越太后不置可否。 “现如今是我认为启用越家最好的时机,既能令越氏重归朝堂,又不至为季氏养虎为患。” 论天下世族,王谢温杨为先,越顾裴陈紧随,其余大小世家皆以此八族马首是瞻。可这八大家,能被称作威胁的,除了弘农杨氏,大多都折损于政治斗争,连向来善于守成自保的顾氏,三年前也因包庇嫡女行凶、纵容嫡子破坏祭祀而被季珪、季珏联手打压得无法喘息。 “何况,除了祖母您,我也不是没法子压住越氏。”季景西道,“天下兵马,征西军在司家人手里,司家乃是我季氏家仆;漠北军首领袁穆,保皇派孤臣;福建水师统领郑晔,勋贵;剩下的,京畿大营、禁军、金吾卫、影卫营,皆由勋贵国戚统率。至于裴青,他年底便要回京述职,而皇姐在漠北待得太久,皇伯父已是不满,镇南军主帅换将铁板钉钉。” “看到了吗皇祖母?皇伯父真正高明的地方,在于兵权全都不姓世族。”季景西口吻幽幽,“陈留谢之祸,能有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这一点,别人不敢,景西自认还是做得到的。” 谢氏之祸是什么? 是满门抄斩。 越太后眼瞳颤了颤。 面对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已不再天真烂漫的晚辈,她轻吐一口浊气,“……哀家懂你的意思了。” 这时候启用越家,的确是最好的时机。 世族势弱而皇家势强,八大世家,一个超脱世外,六个自身难保,唯一的那个弘农杨,还是皇帝准备用来联姻求稳的。 如此一来,即便加上越氏,也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反而一旦拿捏好入局的时机,便能将混乱的局面重新洗牌。 她养大的孩子啊,终归是成了虎狼。 姓季的没几个至情至性,她最不愿见到的,便是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也变成她最不喜欢的模样。可不幸的是,即便是景西,骨子里也浸淫着季家人的狠。 “罢了,也就是你。”越太后叹息,“哀家到底舍不得对你说一个不字。” 对上眼前慈祥的老人家,季景西忽然犹豫了一瞬,顿了顿,还是顺着心意开口,“若是您感到为难,此事,也可当孙儿没说过。” 越太后大感意外地抬起眼。 季景西却只是笑了笑。 很早时候他便知道,皇祖母一直对自己葬送族人前程一事耿耿于怀,私心里最希望的便是母族重归朝堂。上九峰山之前,他本来有十足把握说服太后,可当他真的提出这一建议时,对方所说的字字句句却都在为他忧心——担心他惹怒皇上,担心他降不住越氏,担心他成为季氏罪人。 每一句问话,都是在确认他有足够的倚仗和后路,反倒是自身,老人家只字不提。 季景西有一肚子的谋,十八般法子能让太后同意帮他。 可他还是心软了。 他脸上挂着笑,心中鄙视着自己妇人之仁,说出口的话却毫不后悔。 越太后定定与他对视片刻,忍不住轻叹一声。 这孩子…… “那你可是小看你皇祖母了。” 这次,轮到季景西怔住。 只见越太后拂袖起身,面上微凛,上一秒还满满慈爱的祖母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强势了大半辈子的世家女。 她居高临下望着季景西,一字一句道,“母族兴旺固我所愿,但景儿,你可知,对世家大族来说,时间才是最不值一顾的。一个十年不行,下一个十年,下下个十年,只要存在于世,总有它峰回路转时。” “可我的孙儿却正当好年华,等不得那么久。” 季景西缓缓睁大眼睛。 “只要哀家活着一日,姑苏越氏,便是哀家说了算的。”越太后淡淡道,“你既有心扶它一把,哀家乐见其成,此乃互利之好,无需这般谨小慎微。至于其他,倒也不用你费心掣肘,你为皇祖母着想,皇祖母也不会让你为难。” 她顿了顿,放柔了语气,“想做什么便去做,放手做,只要不触及底线,万事有皇祖母。哀家的景儿,当活得比旁人潇洒。” “……” 季景西久久无言。 他左手搭着右手的脉,感受着比平日更快的跳动频率,咽了又咽才将冲到喉间的酸涩咽下。 他的皇祖母……当真对他太好了。 “……想做什么,便放手做?”景小王爷低声呢喃着,好一会,抬起头,冲越太后扬起一抹称得上灿烂的笑,“那我想娶杨缱,皇祖母,能直接赐婚吗?” 越太后:“……” 第173章 回京(一) “我想娶杨缱, 皇祖母,能直接赐婚吗? 季景西看似玩笑的一句话,让越太后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凝固了。网 她一动不动看着自家乖乖孙儿, 不放过他面上丁点细微的变化, 心中惊讶极了。直到季景西先受不住对方的打量而率先移开视线,那一瞬间,越太后坐实了自己的猜想。 “……原以为你对明城不过一时兴致, 原来竟是上心了?” 季景西吓了一跳。 “怎么,难道不是你对哀家说的?”越太后好笑。 我什么时候说了啊皇祖母! 季景西崩溃。 他头懵得厉害, 脑子转不动, 好长时间才想起自己似乎在离京前去过一趟慈凤殿,可那时他好像没说什么啊…… 越太后好笑,“也不知哪个皮猴离京前拉着哀家扯东扯西。哀家当时便觉得不对,你同老六情分一般, 那日居然提了句他成亲一事,之后又顺嘴说到明城及笄。年轻人啊,阅历太浅。” 季景西:“……” 不知想到什么, 太后来了兴致,“这杨家嫡女的亲事, 难。景儿可知这两年明城的日子过的也很热闹?” 青年表情僵硬,“我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远, 哪知道那么多。” “一家有女百家求, 明城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提起杨缱, 越太后感慨, “那般显赫的家世,还能谦逊有礼,端庄敏淑,更难得的是自身优秀不输男儿,一番成就皆凭自己闯荡,半分不堕门楣。论世族贵女典范,还属杨家阿离啊。” 越太后每夸一句,季景西就僵一分,最后连呼吸都滞住了,生怕自己听到什么这种字眼。 越太后顿了顿,瞥他一眼,“景儿当真心悦明城?” 季景西瘫得脸上表情空白一片,膝盖骨那处后知后觉开始疼起来,千万细针扎入骨一般,疼得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反正要成亲,挑个熟悉的,免得跟季琅一样后宅不宁。” 提到康王季琅,越太后不由想到他后宅顾惜柔、丁语裳那两个闹腾的女人,太阳穴条件反射地疼起来,“别提康王府那些糟心事。” 她话锋一转,“既然连老六后宅不宁都知道,想必你也知你七哥在求娶杨家女了。” 季景西抿唇不语。 越太后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自家孙儿那张赏心悦目的俊俏小脸,半晌,神色渐渐严肃,“珏儿求娶杨家女,哀家能理解。景儿你,哀家今日却是要再听一次你的答案——回答皇祖母,你真的不会去主动争那个位子?” “……”季景西这次沉默得时间更长。 祖孙两人谁都不缺耐心,就这么无声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轻声开口,“不会。” 越太后深深看他一眼,起身,“你的亲事,哀家一直放在心上。只不过,非是祖母不帮你,弘农杨家的嫡女可不是一道懿旨就能娶得到手的。那等人家,随意赐婚是在打对方的脸,否则你以为,你皇伯父为何至今不插手?” 她停顿片刻,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背,“你提前回来,上九峰山的消息皇帝那边想必已知晓,且在此住下,到时陪哀家一道回京。” 季景西自知这事今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索性也止了话头,顺道,“孙儿身上无实职,那些封疆大吏不可轻易走动的规矩束缚不到孙儿这。不过,为了那些言官不去叨扰皇伯父,就麻烦祖母护着景西了。” “是这个理。”太后笑着点头。 上一趟九峰山,却搞的寒气入体,伤上加伤。季景西也没想自己有一日竟也同杨绪尘般动不动就咳个不停,整个人弱得像久病沉疴。可惜祛病如抽丝,跟来的御医说他至少要养月余才能拔除病根,这就让人很不开心了。 季景西不开心,自然也不能让旁人闲着。 孟斐然接到来自九峰山的传信,得知这位爷要陪太后,便按信中吩咐低调进京。 他们一路隐藏行踪,到现在总算能松快些,勤政殿那边接到消息后便派人来迎,孟斐然还没到城门口,便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袁少将军,以及陪同而来的柳东彦、冯林二人。 后二者接袁少将军通知,听说顶头上司回来了,匆忙从府里出来。只是相比柳东彦一脸喜色,冯林则有些忐忑。 事实上当初宗正司老主簿推荐的两个人选是柳东彦与郑晔,冯林纯粹是因府上欠着季景西三十万两巨款而不得不“卖身”给对方当小厮。 比起正经的郑晔,身后站着一位嫔妃、自己又不缺银子的柳少主显然在宗正司更如鱼得水,季景西观察了两人一阵子后,便果断将郑晔扔去金吾卫历练。随后郑晔又因其父在漠北的功绩而入禁军,这便是后话了。 对于勋贵宗亲来说,宗正司是个当差的好去处,季景西点头同意冯林补郑晔的空子,宣平侯侯府上下都觉得是件幸事。可入了职才发现,比起景小王爷对柳东彦的提拔,他冯二公子仿佛是个被上峰忘记的边缘人。 好不容易混世魔王走了,冯林以为自己的仕途终于迎来春天,却没想柳东彦留下了。 后者用了三年时间生生将宗正司守成铁桶一块,又经康王妃伤人一案而在皇上那里有了姓名,反观他冯林,至今还是个闲得发慌的纨绔子弟。 冯林斗不过柳东彦,已心生退意,这段时日正求着他爹宣平侯为自己换个差事,还没等疏通好,季景西回来了。 ……虽然季景西不见得会介意,但冯二少爷对此还是有些心虚。 因而当他只见到孟斐然却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没沉住气问,“不是说小王爷也回来了,人呢?” 柳东彦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想到先开口的居然是冯林。 “不知。”孟斐然答。 城门口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人稍加寒暄后便直奔皇宫。 到了勤政殿,孟斐然错眼瞥见了不少人,除燕亲王、太子、瑞王季琤、康王季琅、楚王季珏这几位亲王外,杨霖、陆鸿、苏怀远三位相爷也在列,显然对此事极为重视。 呈上议和文书,孟斐然老实地低头跪等问话。 “好!”好一会,头顶传来声音。 皇帝明显对这份议和文书极为满意,龙颜大悦,“斐然,起来回话。你们也都看看,这份议和文书,极好。” 等勤政殿内一圈人传阅完毕,众人的情绪都有些高涨—— 的确,超乎他们意料的好。 “绪冉干得不错!”老皇帝望向杨霖,“等他回来,朕定要好好赏他。” 杨霖胸中也是溢满骄傲,闻言连忙谢恩,“臣代犬子叩谢陛下。” 老皇帝望向孟斐然,“朕听闻,首轮和谈是景西出面的?” 孟斐然躬身答,“回皇上,是小王爷。” “同朕说说。”皇帝眼带笑意。 这可真是正中孟斐然下怀了,小孟太医当即便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来。 这份议和文书的签订可谓几经波折。 临原之战,双方两败俱伤,北戎损失更重,几无再战之力,否则那位野心勃勃的北戎新主也不会提出议和。可虽是主动求和,对方却无甚诚意,放话只愿与季景西一人谈,实则打的却是最后关头捅一刀的打算。 季景西是什么身份?杀了他,北戎便是输了也是赚。 好在季景西赴约前心中已有盘算,与靖阳公主里应外合,不仅保住了命,还趁势摸到了对方的底线,为接下来杨绪冉的数轮谈判奠定了坚实基础。 最后,北戎签下了十年不再进犯的条约,并一次性向大魏进献良驹千匹、黄金万两,之后五年每年进贡白银十万、马匹五百,互负双方商贸正常等。 这个结果,是季景西打基础,杨绪冉在此基础上盖高楼的结果。 孟斐然发誓,他每一句话都没有添油加醋,但客观而直白的述说却更能凸显出其中的危险重重。等他说完,殿内众人俱是神色凝重,尤其是燕王季英,内衫都被渗出的冷汗打湿。 他的嫡子,差一点就成了北戎新主的刀下亡魂! 听到小孟说季景西伤势已无大碍,季英长松了口气,脸色苍白地跪地俯拜,“臣弟,拜谢皇上!谢皇上教出了如此优异的公主!若不是靖阳,景西恐怕……臣弟就这一个嫡子,他若出事,臣弟还有何颜面去见他的母妃?” 老皇帝也甚是动容,亲自将季英扶起,“靖阳是个好的,景西该得的朕也不会少了他。唉,转眼间,那个顽劣子也长大了,你该高兴才是,哭什么。” 季英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通红的眼,再次俯身谢恩。 有皇上这句话,孟斐然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季珏,后者面色自然,但身侧微紧的手指却泄露了他的心情。 孟斐然更得意了。 这场战事前后历经三年多,可谓近些年来拖得最长的一次。到了后期,已不再是双方兵力上的角逐,而是粮草、国力的较量。 上一场战役结束后,北戎休养生息三年,国内出奇地风调雨顺,就连那场波及多地的旱灾,北戎所受影响都远不及大魏。那位新主正是看准了大魏国力大幅萎靡,果断开战,而彼时受灾最严重的漠北正百废待兴,被打得措手不及,战争初期着实损失惨重。 好在撑过了最初危机后,当季景西将后续粮草撑起来,双方才被拉回了旗鼓相当。而靖阳公主经过几年历练,已逐渐展现其超高的军事才能,恰好填补了漠北军在缺少袁铮后将领选择上的捉襟见肘。 姐弟俩为北境府迎来了内政军事上从未有过的高度配合时期。 孟斐然曾听季景西私下说,兴许正因如此,皇上才放任他留在北境。在大事上,他们这位帝王陛下还是很靠得住的。 紧绷神经面完圣,走出勤政殿的孟斐然好一会才平息情绪。看诊治病才是他擅长的,若非这些年跟在季景西身边耳濡目染,又恰好对漠北情况有所了解,方才定然会手忙脚乱。 果然,政治这种事,还是交给擅长的人玩。 众人于武极门分别,三位相公大人先行告辞,季景西归来、以及议和的后续都等着他们下去各自商讨,太子、季琅则往集贤阁去,留季珏、季琤与等在外面的袁铮、柳东彦一道送孟斐然出宫,冯林则先一步被打发回宗正司。 “你匆匆归来,先回去歇歇,过两日再给你接风。” 五皇子这三年气质沉稳了许多,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也蓄了须,孟斐然适应了一下才习惯,听他言语间熟络不减,便也笑道,“等景西回来,不然还得再喝一场。王爷们如今身上差事重,哪能同过去一般玩乐?言官们的眼睛利着呢。” 季琤大笑,“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言官们还管我为好兄弟接风洗尘啊?” “我看你是被王妃管得紧,没酒喝了。”孟斐然敏锐地发现他换了称谓,从善如流地也跟着换,“回头王妃若是要请平安脉了,记得叫我,兄弟我趁机帮你说说情?” 季琤语塞,好气又好笑地拿手点他,“牙尖嘴利,漠北三年,长进都在嘴上了。” 孟斐然大笑,引得其他人也乐不可支地附和了两句。 从勤政殿出来便有些心事重重的季珏并未插嘴他们的寒暄,放到此时便显得过分沉默了,季琤注意到,随口问,“七弟,想什么呢?” 季珏回神,牵了牵唇角,“没。景西呢?怎么没跟你一道?” 他看向孟斐然。 “我也不知,半路上就分开走了。”后者答,“我们这一路上不怎么太平,一起走目标有点大,分开也好。” 他的话令几人脸色微变,季珏皱眉,“不太平?” 孟斐然点头,没有隐瞒的意思,“有人不想我们回来,确切的说是不想让景西回来。背后是谁无从得知,派的都是死士。” 与北戎的议和刚结束,季景西便决定先步将条约文书秘密送回京。安全起见,也为了混肴视线,让杨绪冉这个目标巨大的钦派使臣随大部队走。可即便如此,路上也遭遇了好几拨截杀。 最初他们猜是北戎那边贼心不死,但随后季景西便推翻了这个猜测,怀疑这些死士背后的主子另有其人,甚至是好几方势力。 “若非路上有将军指派的将士和无风无霜他们,恐怕凶多吉少。”想到回程路上的种种,孟斐然心有戚戚。 “会不会是北戎贼子?”柳东彦皱眉。 孟斐然摇头,袁铮思忖片刻也否认,“应当不会。北戎既然愿意议和,此事便已既定,最危险时是和谈时,一旦和谈结束,截下文书毫无意义。” “那就是冲着人去的了。”季琤愠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孟斐然叹气,“铮哥儿的猜测与景西不谋而合。不过这也不稀奇,他得罪的人多了去,这几年又招了太多人的眼,光是在漠北,想杀他的都得论沓算。好在他属狐狸的,命大。” “京中不想他回来的人也不少。”季珏冷道,“你们行踪会暴露,身边人也有问题。” “的确,半路匆匆捋过一遍,等他回来,还要再有一番清理。”孟斐然附和,“算了,不说这些。到了盛京就是咱们自己地盘了,皇城根下,谁敢明目张胆动手不成?” 几人脸色都不好看,袁铮道,“回头我调些人去孟府,这阵子还是谨慎些。” 孟斐然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算是领了他的好意。 “景西那边……”季珏皱眉。 “他自有章程。”孟斐然语气微冷地打断他。 季珏怔了怔,没等反应过来小孟便停下了脚步,“行啦,就送到这,两位王爷、铮哥儿,留步,让少贤陪我回府就行。等景西回来,咱们再好好聚上一聚。” 季珏抬起头,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宫门口。他打量着孟斐然,后者神色自然,仿佛方才并未有什么不对。 大抵是自己想多了,季珏想。 第174章 回京(二) 与三人在宫门前分别,孟斐然刚一进车厢就收起了嬉笑,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待柳东彦也上了马车, 车行至僻静处,孟斐然才忽然开口, “景西让我给你带句话。” 柳东彦没有立刻接话。他神『色』平静, 眼神审视而防备。显然, 他不会因对方是季景西的好友便轻易信他说的每个字。 孟斐然愣了愣,恍然一拍脑门,『摸』出季景西的私印递过去, 心中不由对这个纨绔子弟高看了几分——怪不得景西信任他, 单是这份谨慎,就足以证明此人是个聪明人。 见到私印,柳东彦的笑终于真诚了几分,确认一番后,拱手道, “谨听小王爷吩咐。” “盯着楚王。”孟少主慢慢吐出四个字。 柳东彦想都不想便道,“好。” “少贤不好奇为何?”孟斐然惊讶。刚接到季景西传信时, 他着实被这四字弄的不太舒服。 柳东彦摇头,“小王爷自有道理。不过经方才一路闲谈, 在下猜测, 他是想确认那些半路截杀两位的人马里有没有楚王府的手笔。” 孟斐然顿时愣住。 柳东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体贴道, “说句不该说的, 彦与王爷之间, 远不及之章兄你们打小情分深厚,旁观者清,之章兄一时想不到这一点也情有可原。” 孟斐然尴尬地笑了笑。 私心里,他不太想赞同对方。可柳东彦话说出来的一刹那,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信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则是情谊作祟。 下意识不愿深想,孟斐然『揉』了『揉』脸,“景西说他会在四方朝见前回来,算算还有些日子。这段时日便辛苦少贤了,有些事我不好出面。” 柳东彦自然应下。 “景西当年把你留下……”孟斐然欲言又止。 柳公子多人精啊,立时便猜到他想说什么,当即抹开笑来,“没有怨气,一点儿都没。嗨,之章兄有所不知,其实我是自行请留的,北边太苦了,弟弟这细皮嫩肉的可吃不消。” 作为新加入的小王爷党,孟斐然此前与柳东彦无甚交集,眼下倒是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被他的话乐得直笑。 “盛京这几年也很热闹,可惜小王爷不在。”柳少主吊儿郎当地摇着扇,“只不过,楚王与明城县君……” 他惭愧抹脸,“唉,怪我。” 想到风雪亭那一幕,孟斐然也滞了滞。片刻后,他犹豫道,“少贤既然称我一声兄长,为兄便托大,嘱咐你两句。” “您请。”柳东彦连忙拱手。 “有关楚王与信国公府的那些传言,半路上我们也听说了不少。你既选择跟随景西,想必知道他并非那等公私不分之人,着你调查楚王,只是谨慎起见,而非刻意针对。”孟斐然斟字酌句地说着,“撇开儿女私情,景西与七爷不是敌人……你可懂我意思?” 柳东彦一动不动地看了他片刻,笑起来,“懂!小弟当然懂!之章兄放心,我有分寸。” 孟斐然这才松了口气。 “至于信国公府那边……为兄觉得,你确实该好好想想如何同景西交代。”他口吻轻松,“其实为兄也很想知道,怎么三年不见,盛京城里便人人都说缱妹妹要成为楚王妃了?” 话音落,柳东彦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在脸上。 虽然一早便知季景西回京,意味着信国公府将成为他们接下来很长时间绕不开的重点,但如果可以的话,柳少主实在不想同那一家姓杨的打交道。 他甚至听到“信国公府”这四个字,头皮都会条件反『射』地发麻。 三年前,正是季景西全面接手北境府的初期,那位县君曾来找过他,问他小王爷是否与他有书信往来,说倘若漠北那边局势实在不容许,她擅自送信过去恐有不妥的话,能否请他,以他柳东彦的名义帮忙捎带。 柳东彦自打知道这位曾经师从温大师、谢三爷后,便从不隐瞒自己的崇敬之意,听到对方如此请求,下意识就要答应,但想到小王爷的叮嘱,到底狠着心拒绝了。 可即便如此,对方也未死心,时常便跑来问他北边是否有给她的口信,或者仅仅提到她,哪怕只言片语也行。尽管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暂无”,“您再等等”,“抱歉”。 一次没结果,两次没结果,十次依然没结果,柳东彦事后回想起来,都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执着与恒心。 在他印象里,那位县君从未有过那般低声下气时。 她理当是高贵的,骄傲的,是宣河上铮铮直言的世家女,是武试场上睥睨说着的佼佼者,是毓秀台上毫无惧『色』与人论礼的儒士,是能在最顶级的书院为人传道授业解『惑』的大家。 她是天下贵女的典范。 柳东彦却见到了她低入尘埃的那一面。兴许,也只有他见过。 很长时间后,当那位县君再也没来找过他,当“季景西”三个字再未从她口中说出过,当她彻底死了心,当一切尘埃落定,柳东彦终于不用再发愁如何应付她时,某一日,他却在自己的府邸,半夜被人拿刀架了脖子。 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只有自己见过杨缱最卑微一面”这件事,极其可怖——弘农杨氏,或者说信国公府,已经忍他很久了。 他们不允许有任何人,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在这件事上看杨缱的笑话。 那位披着浓重夜幕、堂而皇之走进他房间,用最冷漠的眼神看着他的信国公府世子,当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只有轻飘飘三个字—— 杀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刀锋便入了他的皮肉。 柳东彦在那一刻求生欲爆棚到了极点!他几乎用光了一辈子的运气,才抢在刀尖割断喉咙前喊出一句“县君不会希望我死的”,成功让自己从那个名叫谢影双的女人刀下活了下来。 感谢柳家二十八代先辈保佑,动手的是谢影双,是杨缱的人。 杨绪尘倒也不气谢影双自作主张,他只是毫无感情地看着这一切,好长时间才意兴阑珊地说,“罢了。” 他说,“当初我答应季珩提前带阿离回京,只因他向我保证能处理好一切。我很失望,他的保证,竟是我放在心尖上的妹妹被他钝刀割肉地磋磨。” “无论他有什么理由,都不该如此折辱阿离。” 他轻描淡写地警告着柳东彦:“我便留你三年。三年后,若季珩不能当面给阿离一个解释,我就先杀了你,再用燕亲王府的未来给阿离添妆,风风光光送她大嫁旁人。” “转告季珩,我说到做到。” ……好狠。 杀人不过头点地,杨绪尘这简直是在鞭尸啊! 那个晚上给柳东彦造成的阴影太大了,那是他活了这么多年,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天知道当他看见满院子昏『迷』不醒的下人时是什么心情,以至于接下来几年里,只要是杨家人出现的地方,他都会自觉避开,更别说阻止季珏接近杨缱了。 他不敢啊!他怕杨绪尘发疯! 谁说尘世子光风霁月的?那就是个煞神好吗! 要说谁最盼望季景西回来,柳东彦绝对是其中之一。可他也知道,除了一小部分人以外,更多的人是不希望他回来的。 就比如,此时此刻正在同杨缱商议着朝见大典上合奏事宜的谢寺正。 接到合奏旨意后,谢卓便第一时间给国公府递了帖子,杨缱尽管再不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一既定事实,匆匆收拾了一处水榭作为两人练琴之处。 由于杨缱难得的消极怠工,一上午过去,两人只练好了其中一小节。谢卓对于她的不配合是既好笑又涩然,趁着休息的间隙里无奈道,“就这么不愿与我合奏?” “……不是。”杨缱略带歉意,“昨夜没睡好,有点提不起神。” 厚厚的帷幔将冷意尽数挡在外,水榭里置了好几个火盆子,将周遭烤的暖洋洋的,仿佛身处春日。 被自家母亲踢来“待客”的尘世子正抱着手炉昏昏欲睡,手中竹简没看几行,反倒被这两人『乱』七八糟的合奏吵得头大。好不容易得了清静,正要丢下书小憩片刻,听到杨缱的话,又抬起眼皮睨她—— 这丫头哪是没睡好,根本就是在消极抗旨。 谢卓也看得出她对合奏一事并不热衷,大略思忖了一下便明白过来,安慰道,“连续几年的二月二祭典你从未出错,在皇上眼中,师妹想当然是最佳人选。既然圣意如此,旁人随意置喙便是对君不敬,哪怕是太子孺人也不行,师妹着实不必担忧。” 杨缱愣了愣,“怎么,苏孺人与我不合一事已是人尽皆知了?连师兄都知道?” 谢卓解释,“八月寿宁节国宴,你师兄我不才,也在应邀之。” 杨缱恍然大悟。 寿宁节宴上,苏襄一曲剑舞为帝后助兴,提议由她伴乐。皇上当日龙心悦,便顺了儿媳『妇』之意点了杨缱的名,结果杨缱却在半途绷断了琴弦。为此,帝后均有些不悦,苏襄主动出面帮她求情,话里话外却绵里藏刀指责她故意为之。 杨缱简直被她毫无理由的针对气得没脾气,虽然那琴是苏襄让人搬上来的,但众目朗朗,再多辩解也不过惹人笑谈,索『性』她就认了错。 但她也不是真的没脾气,翌日一大早便将那把断弦琴,连着府库中一张名家古琴一起让人送去了东宫。 想起此举,一旁的杨绪尘没忍住笑了一声。 “怎么,此事还有后续?”谢卓讶异,他到底官位低了些,也住得远,消息不甚灵通。 这件事早在盛京上层传了个遍,着实没什么好隐瞒的,杨绪尘好笑地摇摇头,解释道,“说出来不怕彦之笑话,你这位师妹,这两年脾气越发大,胆子也大。” 他将后续大略说了一番。 当日杨缱不仅将那断弦琴送还给了苏孺人,还赔了张价值连城的名琴。如此也罢了,她还留了话,大意是说,弄坏了苏孺人的琴,她甚为过意不去,但那琴既然这般容易断,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此,便送一张好琴过去,也让苏孺人以后莫要再用那些个便宜货了。 谢卓听得大笑,眼泪都差点出来,“……怪不得那日之后,朝堂上突然夸起了太子殿下作风清廉,连孺人平日的用度都甚是朴素,原因竟是出在这?我还甚是奇怪,明明是好话,怎的听说太子殿下与苏相脸『色』难看……” 这简直就是在打脸啊!就差明说苏襄没用过好东西了。 “两位兄长别取笑我了。”杨缱无比尴尬,“与人争一时意气罢了,挺落下乘的。我当日是冲动了。” 谢卓笑得停不下来,“不不不,师妹此乃真『性』情也。你这般年纪,正该快意洒脱,莫要学你兄长,年纪轻轻便老成持重。” 杨绪尘莫名其妙被拉下水,哭笑不得地背锅。 三人说笑间,杨缱被迫练琴的抵触情绪悄无声息地被压了下去,谢卓于是顺势提出再练几段,效果果然比方才好了许多。随着时间飞逝,谢卓本打算应邀留下用膳,跟来的小厮突然近前耳语了几句,后者顿了顿,话锋一转,提出了告辞。 杨缱讶异了一瞬,想他大抵是有要紧事,便不再强留。 送走了谢卓,杨缱回到水榭,见落秋正在向杨绪尘回禀着什么,刚要转身避开,杨绪尘忽然朝她招招手。 “刚巧听了则消息。”尘世子神『色』淡淡,“落秋,跟小姐说说你知道的。” 落秋僵硬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对上杨缱疑『惑』的目光,沉默须臾,语气尽量平静道,“属下收到消息,燕亲王世子……与孟家少主已于数日前离开漠北回京,今早,孟少主由北城永定门入城,目前刚从宫里出来,返回孟府。期间并无燕亲王世子身影,初步判断两人于半途分开,后者目前行踪不明。” 杨缱的气息在这一刻蓦然停滞,整个人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 杨绪尘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女,良久,低头咳了一声。 杨缱如梦初醒,伸手给自家大哥添茶,然而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险些没将茶盏端起来。 “在这时候离开漠北,看来和谈已经结束了。然而只有孟斐然一人低调进京……应当是半途出了事。”杨绪尘垂眸望着茶盏上袅袅升起的热气,不疾不徐地自语着。 杨缱安静听着,手指微紧,面上的神情越发收敛。 “进了城便直去面圣,想必是要紧事……和谈有结果了?孟斐然身上有和谈文书?”杨绪尘摩挲着手炉的边缘,“父亲那边有消息么?” 落秋恭敬接话,“国公爷命兴叔买了一份食云斋的点心。” 杨绪尘眼眉一弯,“那便是好消息了。看来绪冉差事办的不错。” 他心情大好,将茶水一饮而尽,抚掌曰,“吩咐下去,今日府上加菜!如今天寒地冻,路不好走,着人收拾行头,低调出京,往北迎一迎你们三爷!” “好嘞!主子!”落秋对自家主子的话向来是坚信不疑,他说是好消息,那就一定是好消息,当下也喜笑颜开,出了水榭,兴致昂扬做事去了。 水榭里,杨绪尘抬手将炭火拨旺了些,一边行云流水地洗茶,一边继续絮絮叨叨,“……和谈队伍要与北戎降臣同行,绪冉大抵是想赶在四方朝见时抵京,如此才能达到大振国威之目的。这样的话,和谈的结果很快便会公布,孟斐然回京的消息也会放出来。如此,回京的路程便会顺遂许多,因为……大局已定。” “先回来的人,半路分开,是因为路上不太平?只有一人回京,那么另一人……”他动作顿了顿,“北境王会去哪?” 红泥小炉上,煮茶的雪水咕嘟嘟滚着,一片寂静中,杨缱声音平静地开口,“九峰山。” “……嗯?”杨绪尘抬起头。 “他会去九峰山。”杨缱对上自家大哥的眸子,“太后娘娘的凤驾在季氏宗庙。” 杨绪尘挑眉,“如何确定?” 杨缱面无表情,“猜的。” “几成把握?” “没把握。” 兄妹俩默默对视片刻,玄衣青年先一步笑开来,“为兄突然有个不成熟的猜想,我且随意一说,阿离想听么?” 杨缱接过他煮茶的活计,顺口道,“嗯,我听着,大哥说。” “阿离可曾看过舆图?知道九峰山在哪吗?”杨绪尘饶有兴致地托着腮。 杨缱点点头。 “九峰山地处岭中,号称十万青山,如一道天然屏障贯穿东西,官道曲折,河道却恰好连通南北。”杨绪尘慢悠悠地开口,“从九峰山到江南地界,只需行船五日。” 杨缱听得一头雾水,“所以?” 尘世子轻笑,“若你所言为真,那么机会难得,若是我,当愿意不嫌麻烦走一遭,见识见识富甲天下的苏杭美景。” “苏杭美景?” 杨绪尘颔首,“嗯,苏杭美景。” “……” 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来,杨缱抬眼对上自家大哥,“……姑苏越家?” 杨绪尘无辜地眨了眨眼。 第175章 回京(三) 究竟某人是否真如兄妹俩猜测的那般联络上了姑苏越家,恐怕以后才能知晓, 在此之前, 盛京城率先迎来了另一热闹事——征西军凯旋。 三年前, 北方战事吃紧的同时, 以羌族为主的西境诸小国也蠢蠢欲动。幸而征西军坐镇威慑, 压住了阵势,没让大魏陷入双线开战的紧迫局面。 如今三年已过, 边境渐稳,也到了将领述职之时, 代表征西军入京的正是如今的副帅司凌。 一大早,朱雀大街上便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 两侧的茶楼、酒肆更是人满为患。毓香坊二楼临街厢房里, 已经许久没出过门的信国公府世子经不住家中几个小的祈求,趁着大军未进城,正不疾不徐地为弟弟妹妹们讲古。 “……彼时岚国假『奸』细之口, 里应外合布下疑阵, 引先锋营与后方大部队脱离。营中三百战士被困砀阳关一日夜, 殊死战至最后一人,与敌军三千人马同归于尽。主帅痛心震怒,命全军开战, 大败岚国。后自一枪一马,千里奔袭追击穷寇,直取敌方主帅项上人头,以慰英灵。” 杨绪尘的声音平淡清冷, 三言两语勾出一幅旧事画卷,听得几个小的几乎忘了呼吸。 “好厉害……”杨绪南唏嘘,“那个主帅,就是潇舅舅了?” 杨绪尘颔首。 王潇生前,带领征西军近乎踏平了整个西境,将大魏的版图扩大了数倍,所到之处可谓战无不胜。提起王将军,朝堂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声势之高,一度盖过镇国大将军袁穆,赫赫威名足以止小儿夜啼。多年来西境能安稳,皆得益于此——单单“征西军”三个字,就足以吓破那些小国的胆子。 然而随着王潇获罪斩首,琅琊王氏一夜衰败,当年那些跟随王潇的亲信皆受连累,一大批高级将领被清算,军中出现断层。随着老将垂暮而后继无人,如今的征西军虽威名犹在,战力却远不能同昔年相提并论。 “现在是不是也很厉害?”杨绾问,“外面那些人都在说征西军重现荣光呢。” “肯定不能同潇舅舅在时比!”绪南下意识维护自家人。 杨绪尘中肯道,“如今的主帅是一员经验丰富的老将,也不差。这话出去后切莫再说,对子归不好,毕竟是他父亲的旧部。” ……对哦,子归也进征西军历练了。 “子归哥哥一走几年,好想他哦。大哥,子归哥哥是不是也要成大将军啦?”杨绾好奇。 杨绪尘笑着点了点小妹的鼻尖,“是,你子归哥哥立了功,是个将军了。” “哇!”杨绾瞪大眼睛。 杨缱哭笑不得,“大哥也学会开玩笑了,子归不过校尉,哪称得上将军二字。” 一旁绪丰则笑着摇头,“我倒是觉得此次论功行赏,有功之人都要擢升。阿离想想,带兵回来的是谁?” 司凌? 杨缱歪头想了想,明白了,“那敢情好,子归应该够得上一个归德郎将。” 杨绪南皱眉,“二哥意思是,皇上会看在司大统领的面子上重赏司家哥哥?子归是沾了光?” “有这方面原因。”杨绪丰颔首。 杨绪尘则点出重点,“更重要的是,司凌,非世家子。” 绪南恍然大悟。 比起功高盖主的漠北袁家、把控镇南军的裴家、被各个世族渗透成筛子的福建水师和各地驻军,被清洗过的征西军反而是最干净的。司凌的父亲是禁军统领司啸,司家在季氏皇族未发迹前便是其家臣,提拔司凌,皇上绝不会犹豫。 “来了来了!队伍进城了!”白『露』开口提醒,兄妹几个止住闲聊,跟着望向窗外,只见一队威武冷肃的军人披胄跨马而来,还未近前,便是一股铁血之势扑面。 “姐姐,走在最前面的是不是司小将军?”杨绾扒着杨缱的胳膊问,得到肯定答案后又是一声惊呼,“好威风!” 行伍之人,上过战场见过血后都自带煞意,杨缱目光在气质大变的司凌身上顿了顿,的确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那是与袁铮、靖阳如出一辙的血气。 “子归呢?我怎么没找到人?不是说一起回来了吗?”绪南伸长了脖子盯着下方,逡巡半晌没找到目标。 杨绪丰指了指司凌左后方一道削瘦的身影,“那个?” 尘世子眯眼观察片刻,点头,“长高了许多,瞧着也稳重不少,看来这趟历练卓有成效。” 杨缱也顺着看过去,面上不由自主笑起来,等队伍近前,她突然起了戏弄的心思,随手摘下绪南腰间一只荷包掷出去,精准地砸进了少年人的怀里。 王睿一路走来几乎要被荷包瓜果淹了,他年纪小,长得俊俏,虽然三年戍边练就出了一副闲人莫近的冷脸,但这副模样却偏偏更得人喜爱,许多姑娘家瞧见这位威风的小将都忍不住捂嘴笑,手中帕子荷包不要钱地往他身上扔,搞的王睿不得不全神贯注躲着“攻击”。 好不容易躲过大部分,没想有人竟扔的如此准,竟整整好进他怀里。王睿僵着脸抬头,措不及防对上临街二楼女子含笑的眼睛,怔了怔,眸子霎时惊喜地睁大。 “子归哥哥!”杨绾用力挥手。 窗边一排脑袋,全是熟悉的面孔,王睿一扫周身冷气,俊俏的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引得四周一阵惊呼。他克制地颔首,又多看了两眼自家姐姐,刚要珍而重之地将荷包放好,错眼一瞥,发现荷包一角绣着一字曰“南”…… 唇角的笑倏地落下来,少年嫌弃地将荷包扔回了二楼。 绪南:??? 大军班师回朝,于京外驻扎,司凌则带一队人直奔宫城,待面过圣,已近午时。出宫后,子归向司凌告假回信国公府,彼时杨缱等人都已从毓香坊归来,待少年风风火火踏入前厅时,等着他的便是杨家人热切的目光。 “姑姑,姑丈,子归回来了。”王睿跪地,实实在在给长辈磕了个响头。 王氏亲上前将人扶起,“好孩子,快让姑母看看。” 王睿笑着任由王氏打量,嘴上时不时答着诸如不累、没受伤、一切都好之语,直到瞧见自家姑母有要抱着他痛哭的意思,这才慌了神,求助般望向上首的杨霖。后者叹着气拉开妻子,安抚地拍她后背,“这是做什么,孩子凯旋是好事,别吓着他。” 王氏显然透过子归看到了旧人,想到含冤死去的兄长,心中越发酸楚。她拭了泪,笑道,“看我,一高兴就失了礼。子归今日可还要回营?能在家里过夜么?姑母让厨房安排的都是你爱吃的菜,院子也早早收拾了。” “能,来之前子归便已跟将军告假,方才也同司副将说过了。”王睿满口应下,“辛苦姑母。” 王氏这才喜笑颜开。 众人又寒暄许久,杨霖发话让子归下去歇息。少年却是坐不住,回到院子洗漱一番,换上常服便直奔锦墨阁。 刚一踏进门便见杨缱正在煮茶,瞥见她对面放着空茶盏,子归心情瞬间飞扬起来,“姐姐猜着我要来?” 杨缱笑着点头,待他入座,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他面前,“尝尝看,从大哥那里得来的上好雪山银尖,知道你喜欢。” 王睿强压着满腔喜悦与激动,乖乖坐好品茶,直到三盏茶过,才不掩孺慕地望向杨缱,“子归好想念姐姐,不知姐姐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挺好的。”杨缱含笑,“不是都在信中同你说过么?” 王睿摇头,“终归没有亲眼得见来的更放心。姐姐向来报喜不报忧,可子归也同十七叔有联络,姐姐这几年的辛苦我都知道,族人如今能回归故土,全仰仗您的周密安排与细致打点。” 提到如今王家主事人王十七,杨缱笑起来,“分内之事罢了,你于战场厮杀,本就辛苦,我却比你得闲。倒是你平安归来,我才真正放下心。” 王睿唇角上扬,带着少年人掩盖不住的骄傲,“子归为姐姐挣了功,也算没有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杨缱顿了顿,到底没有纠正他的说法,一双翦瞳弯成了月牙,“好。” 王睿说起了军中趣闻,又提到初进军中时闹过的不少笑话,逗得杨缱乐不可支,锦墨阁里一时间充满欢声笑语。他口若悬河,话说不尽似的,与方才进城时的冷漠判若两人,说到兴时,还撸起袖子展示自己第一次立功时留下的“勋章”—— 那是一道极长的疤,从手腕蜿蜒而上没入肩头,单看那狰狞的疤痕就知伤得有多重,普通人受这样的伤,莫说行军打仗,便是日常生活都会出大问题。 杨缱笑一下滞住,越看眉心皱得越厉害,伸手碰了碰,严肃地抬起头等一个解释。 彼时王睿已经后悔了,他太过忘形,本想让眼前人为他骄傲,却不想引了对方担忧,连忙将袖子放下,“小伤而已,看着吓人罢了。” 杨缱却没有说话,一双眸子看得少年无所遁形。 “……在当时挺严重的。”王睿干笑了两声,老实交代,“军医说伤了筋脉,便是好了,也有后症,也不能提抢握刀。我心如死灰,不敢同您说,怕您失望,想着若今后都无法握刀,不如就死在西境,也不堕父亲生前威名……” 杨缱倒吸一口凉气,着实没想到他竟还有寻死的念头。 王睿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讨好笑道,“不过幸好,伤愈合得很顺利,打仗也没问题,丁点后症没留下,一口气能杀八个羌人!真的,不信我给您耍一套枪法。” “当真无事?”杨缱将信将疑。 王睿点头如捣蒜,就差起来演个武。 杨缱这才放心,“那就好。不知是哪位军医这般妙手回春,该备下厚礼亲自拜访道谢,再造之恩,万不能懈怠。玲珑,去藏书阁将那几卷古医书和方子找出来,再将库房里的『药』材收拾出一份,另从我私库中取三千两。白『露』去同大哥说一声,从公中拿一万两出来,便说是我信国公府慰劳将士们辛苦,愿资助一份粮草聊表心意。” 王睿连忙阻止,“姐姐用不着如此……” “怎么不用,”杨缱不赞同,“知恩不报,我便是这样教你的?” 王睿被训得一噎,眼见她又要继续,赶紧拉过她,“不是,您有所不知,救我的不是军中的大夫。” 杨缱停下来,疑『惑』望他。 “军中大夫多擅普通刀枪外伤,对筋脉伤可没法子。”王睿哭笑不得,“况且您与小孟神医亲如兄妹,这礼可以送,银子就算了,他不缺的。” 话音落下,不仅是杨缱,就连玲珑与白『露』都停下了动作望过来。 半晌,杨缱开口,“你说谁为你治的伤?” 王睿答,“小孟太医啊,孟斐然。” “他怎么会去西境?” “不是您托了他照看我吗?”王睿比她更疑『惑』,“小孟太医说他收到信,得知我重伤,便赶忙来了,说您就我这一个表弟,他万不敢看我出事……等一下,不是姐姐?” 杨缱直勾勾盯着他,脑袋在这一刻仿佛空了。 看她神『色』便知自己大概误会了什么,王睿一头雾水。 他讪讪地坐回去,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此时此刻杨缱的脸『色』难看至极,王睿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谁送的信?”好一会,杨缱才开口。 “一位旁系族叔,是当年父亲麾下一员。”王睿小声道,“那位叔父待我极好,教了我许多,有半师之谊,也是有他在,我联络上了不少父亲的旧部。这些人一部分留在征西军中,另一些则因您与师父提过,所以得进漠北军。如今他们皆奉我为主,不是要我夺回征西军兵权,仅是希望能一报当年父亲的提携之情,助我施展抱负……” 杨缱听着,只觉头晕目眩。她严厉望向眼前的少年,“人心易变!仅凭他人三言两语你便敢收于麾下?!你可知你这般所为,若有『奸』佞小人进谗,敢说一句你欲为父报仇,整个琅琊王家幸存族人都要因你而大祸临头!” “我知道!”王睿涨红了脸,呼吸急促,努力直起身辩驳,“那些旧部,我每个都调查过了,他们的底细、把柄都在我手里,真的!” “你在军中根基浅薄,信国公府又远在京城,你哪来的人手与精力?”杨缱厉声反问。 “有人帮我。”王睿委屈。 “谁?” “……景小王爷。” 杨缱蓦地愣住。 王睿低着头,并未瞧见杨缱的脸『色』,“征西军也好,漠北军也好,都是国公府手伸不进的地方,我无从借力,但也未放弃,自己慢慢查,方法笨了些,但好过轻信旁人。可没等我查出什么,景小王爷便送来两份密函,一份是那些旧部的底细,另一份则是每个人的把柄软肋,内容庞杂,但极尽详实,像是收集之人懒得整理。我细细看过,又花大量时间核查,确认那些正是我要的。我还可以确认那些人与小王爷并无干系,也并非谁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睛。我筛过数次,实在没有不妥之处,这才放心与他们交好,这一点姐姐大可放心。” 少年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低落,“后来我细想过,我王睿,既非重臣也非良将,无权无势,一届庶子,王家想从我手里恢复往日荣光不知要等多久,最大的倚仗是信国公府,是您。小王爷在我身边安『插』棋子着实没必要。他这么做,大抵是看在您的面子上。” 他抬起头,对上杨缱毫无表情的脸,“姐姐,我可能有些地方做的不对,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 “好了。”杨缱突兀地打断他,“既然是你的选择,我自是信你的。时候不早,歇着去。明日我会请温少主过府帮你看看伤势如何,是否还有旁的暗伤。” 王睿愣,“可是小孟太医……” “我说了,让温喻来。”杨缱一字一句,声音冷冽如冰。 王睿聪明地闭紧了嘴巴。 “孟家那边,我会让人去打招呼。如今孟斐然初回京,琐事繁多,怕是顾不得你。”杨缱只觉身心疲惫,她摆摆手,示意子归自行离去,“走。” 少年默默起身,失落地往外走,走到一半又返回,毫无预兆地跪在杨缱面前行了个大礼,“姐姐,不论子归做错什么,您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都行,别对我失望。” 杨缱垂眼看着他,一言不发。 “您是我一切努力的归宿,这辈子,子归都会无条件向着您。若是我哪里错了,您告诉我,我会改。”少年抬起头,眼眶微红,“我不会再主动与季景西、孟斐然联系了,您别气。子归只愿您平安快乐,不想看您有一丁点伤心难过。” “……您好好歇息,子归下去了。” 第176章 回京(四) 王睿乘兴而来,郁郁而归,装着满肚子的疑『惑』与不解半途转道去了杨绪南的清心苑。杨缱目送他离开锦墨阁,在厅中独坐良久,直到脚边火盆子里的炭烧尽最后一丝火星,才在白『露』提醒下起身回内室。 两个小丫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玲珑壮着胆子问,“小姐,库房那边还备礼么?” 杨缱脚步一顿,“礼不可废。让人以母亲的名义送,理由该怎么写便怎么写。” “是。”玲珑欠身,给白『露』使了个眼『色』,默默下去准备。后者扶着杨缱进内室,见她又要习惯『性』往书桌前站——这些年每当她心中不快,便要抄好长时间的书,有时能在桌前站一整夜——连忙抢过墨台躲得远远的,“小姐,温少主叮嘱奴婢看着您,让您少思少郁不可劳累。” 杨缱动作滞了滞,想起温喻那张冷脸,又默默将笔放下。 白『露』小心翼翼将墨台放回去,上前为她除去外衫,“睿少爷将将回京,不知您不喜旁人在您面前提景小……那位,您怕是吓着他了,奴婢瞧着睿少爷走时可难过呢。” 杨缱面无表情。 她万万没想到那人即便远在漠北也不忘相助子归。孟斐然出手救人绝不仅仅是袁铮的缘故,若没有季景西的默认,他纵然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大老远跑去西境。她甚至怀疑,王家人能从战火连天的漠北顺利迁出,背后也有人在帮忙。 他宁愿背地里做这么多事,都不愿往京里递哪怕一句话。 真相,真是无比残忍。 …… 冬月初十,凤驾抵京。 太后娘娘归来,皇帝携皇后与一众皇子皇孙亲迎,在城门口上演了一番皇家的母慈子孝。令人震惊的是,与太后一同从九峰山回来的还有燕亲王府世子,如今漠北的实际掌权人,季景西。 仍是一身熟悉的红衣,数年不见,漠北的苍凉仿佛未在他身上体现分毫,那张过分俊美的脸脱去了轻浮稚意,显现出比燕亲王和先王妃更令人惊叹的轮廓与眉眼,明明只是安静地站在太后身边,却风华夺目得令人无法忽视。 皇上对季景西回京表『露』出了极大的喜悦,当天便留了季景西宿在宫中,据说叔侄二人彻夜把酒长谈,勤政殿内时不时传出笑声,这让那些笃定季景西必被猜忌训斥的人们越发猜不透帝王心思。 更令朝堂震动的是,翌日朝会,皇上当场封了季景西亲王爵,封号曰秦。 所有人措手不及! 封王这等大事,朝廷内外竟无一人提前收到风声,“秦”这个封号一出,更是令无数人大惊失『色』,一时间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燕亲王与几位主政皇子身上。 要知道,本朝所有亲王里,唯有燕亲王季英、楚王季珏能以国封之,康王、瑞王均弱一等,季景西这个“秦王”,竟是比肩皇子,甚至压过季琤、季琅了。 这圣眷是不是太浓了? 私自滞留北境不归,大揽地方政事大权,就差圈地为王了,这样皇上都不动怒,还要封赏? 那是不是也表示,季景西也与几位主政皇子一般,有资格一争了? 安静如死的大殿上暗『潮』汹涌,季英在听到“秦王”二字时整个人都僵住了,有一瞬间险些没忍住那喷薄而出的剡锐。 一府双亲王!他怎么敢!季英强忍怒意,出列道,“皇上,此举不妥,景西无功无名,『性』子顽劣不堪,当不得……” 话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朕意已决。” 季英顿时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苏怀远瞥了一眼燕王,在太子的无声催促下也出列,“皇上,臣以为……” “朕说了,朕意已决。”皇帝不悦地皱眉。 杨霖跟着站了出来,“皇上……” 砰地一声,老皇帝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朕的话你们是听不懂吗?!” 朝臣被这一声吓得不轻,杨霖不得不暂时顿住话头,等了片刻,不怕死地继续道,“臣不反对封王。” 燕亲王蓦地抬起头,老皇帝也下意识眯起眼。 杨霖定了定神,“臣以为,亲王爵只要不旁落他姓,便是皇家事,皇上乃一家之主,燕世子是皇亲,此举并不违制。” 话一出,殿内顿时炸开了锅,不光季英苏怀远,就连一直没出声的陆鸿都瞪大眼睛望过来——话还能这么说?!皇家无私事,何况是封王!杨霖这是疯了吗! 倒是老皇帝面『色』微缓,“你继续说。” 杨霖目不斜视地望着手中的空白笏板,“臣言不违礼制,仅能说明燕世子可为王。但除了礼,我朝还有律。我朝律法对亲王爵规定有三,一,皇子,二,世袭,三,有功。燕世子珩既非皇子,其父燕王又正当壮年,便只能论功了。敢问皇上,燕世子何功之有?” 皇帝道,“此次与北戎和谈,景西功不可没。他在漠北三年,遏制灾后瘟疫,战时稳定后方,还为我大魏发掘了矿藏,养出了不输蛮人的精良战马,这还不够?” 杨霖颔首,“如此说来,燕世子的确有功。” 君臣相交二十载,老皇帝太熟悉杨霖了,听他一说此话,便知他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只听杨霖平静道,“如果臣没记错,当初燕世子赴漠北,有两个差事。一则代君巡视,二则代领北境政事。北境府自老太守被北戎贼寇残忍杀害至今,未曾有一任太守上任足一旬,北境政务,燕世子责无旁贷。皇上所言之功是功,但绝大部分也是应尽之责。燕世子尽职尽责,若是一方大员,三年考评可得一上等,但也远不够越级晋升。苏大人,霖此言可对?” 主辖吏部的苏怀远:“……对。” 皇帝:“……” 众臣:“……” 行,泼天的功劳被您一句职责之内抹了,杨相公您可真是什么都敢往外说。 听懂了他什么意思的老皇帝脸『色』微妙,“直说你何意。” 杨霖不卑不亢,“回皇上,臣还是那句话,赞成封赏燕世子。然考虑到礼律,加之我大魏开国至今均无父子同朝为亲王的先例,为不寒功臣之心,可能需要为燕世子换个封号,比如……咸阳或临安之类。” 单字为亲,双字为郡,话说到这份上,不少人已经明白过来,杨相公是想把季景西的亲王爵直接撸成郡王了。 再一品,妙啊! 如此一来,夺嫡的还是那几个人,压住了季景西过盛的势头,又不会全然磨灭对方的政绩。更重要的是,给这个已经被几位皇子搅得够『乱』的朝堂争取到了观察、喘息的时间。 入场也要讲基本法,毫无先兆上来就是一个亲王,着实让人无法接受,郡王倒是勉强可以。 几乎是立刻地,陆鸿出列道,“臣附议!” 苏怀远也迅速反应过来,“臣也附议!” 头一次,三位相公大人的意见出奇一致,众臣默默消化着这一奇观,也纷纷出声附和起来。 杨霖抬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皇帝。 他们这位陛下的心思向来难测,但欲抑先扬的手段却已经不止用过一次。 杨霖相信自己的判断,在他看来,季景西在北境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这其中必然有他与皇上私下达成的协议,否则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 但这个边线在哪?皇上能忍他做到什么地步?季景西又是否已经越界了? 杨霖说完自己赞成封王那句话之后便在等,当他没等到皇上的阻拦时,就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对方也在头疼如何安置季景西。 这件事既不能做的太难看,以免寒了那些同样为国为民治理地方的官员的心,也不能把季景西捧得太高,以防养虎为患。 不提官阶,只提封爵是其一,其二便是封什么爵。 郡王是皇上能接受的底线,也是他杨霖的底线——他也不想那小子太嚣张。 当然,杨霖冷漠地想,这其中兴许还包含着皇上对燕亲王府年复一年从不减少的猜忌。推季景西出去,让他在皇子相争中被消耗,或是败,或是胜,于皇上而言都是好事。 就这样,朝中多了一位郡王爷,封号几经讨论后定为临安。圣旨在朝议后不久便到了燕亲王府,前来宣旨的正是刚从勤政殿出来的杨霖—— 显然,皇帝还在在意自己被当众打脸的事,亲王变郡王,谁提议的谁解释。 季景西早上从宫里出来后便径直回了王府,得知圣旨到,他并不意外,还在不慌不忙地指挥着无雪挪一扇屏风。无风冲进秋水苑,见自家主子还在晃『荡』,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主子您快点!” “急什么。”季景西头也不抬。 无风想哭,“前来宣旨的是杨相公。” 季景西顿时手一抖。 谁??? 急匆匆赶到前院,季景西在门口稳了稳气息才踏进去。紧张不已地走到前厅,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杨霖公事公办道,“燕世子接旨。” 季景西连忙乖乖跪地。 快速宣读完,杨霖面无表情地将圣旨递过。季景西顾不得多想圣旨内容,起身先恭敬道,“多谢相公。辛苦相公跑一趟。” 杨霖面『色』淡淡,“不敢当,告辞。” 季景西僵了一下,扬起笑道,“大人可要留下喝杯茶?晚辈……” “老臣今日没空饮茶。”杨霖打断他。 季景西面上仍保持着笑容,“那不如改日?” “改日也没空。”杨霖看着他,“老臣没有与王爷喝茶的空,见谅。” 季景西抿平了唇角,好一会才轻声道,“晚辈送您。”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快出府门时杨霖突然道,“王爷本该封为亲王,被老臣驳了。老臣的三子绪冉在漠北时有劳王爷照拂,本应还以人情……王爷若有不满,日后同朝为官,有什么便冲老臣来,还望莫牵连旁人。” 季景西脚步一顿,先是皱了皱眉,而后突然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望向杨霖。 对方却只平静地向他颔首致意,而后离去。 一动不动立于原地,季景西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看向无风,好一会才声音沙哑地开口,“信国公什么意思?” 无风不敢答话。 “人都还没见着,当父亲的就要亲自跑一趟警告我离他女儿远点?!什么叫莫牵连旁人?在他杨霖眼里,我季景西就是个为加官进爵不择手段,甚至会打击报复他家眷的人?” 季景西气得发抖。 他知道像方才那般的情况会出现许多次,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却仍是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不过是来自杨缱父亲的一番话,就能让他险些崩溃,可想而知整个信国公府对他会是何种态度。 更不敢想,若他终于站在杨缱面前时,可能迎接他的又会是一场怎样的生不如死。 好在这些他都能忍。 猜忌、捧杀、打压、嘲讽、冷漠…… 只要对方不是杨缱,他都能忍。 第177章 见你(一) 季景西一回京便被封为临安王的消息,震动了整个盛京。 他仅用三年便将整个北方大权握在手中,从一届纨绔一跃成为朝堂红人,不知引来了多少人的瞩目。圣旨下达后的当日,燕亲王府便多了无数酒宴诗会赏景帖,往日门可罗雀的亲王府眨眼间成了整个盛京的焦点。 然而燕亲王府内部却并不同人们想的那般洋溢着喜悦。冯侧妃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摔了一个价值连城的花瓶,郡主季君瑶几次想去秋水苑找人都被拒之门外,到后来也恼得不再来,燕亲王季英更是从朝会上下来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谁都不见。 阖府上下,恐怕唯有季琳这个二公子真心实意地为自家大哥高兴。 秋水苑里的气氛也很微妙。季景西的一帮属下们心思各异,有像无霜无风那般打心里为主子高兴的,也有像无雪无泽那样认为自家主子明明可为亲王却仅得了郡王爵愤愤不平的。季景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进宫谢过恩后,便借故休整,推了朝事,一头扎进了书房。 他初回京,有太多的事要做,无论是漠北那边的收尾,还是京城里堆积无数等他处理的事项,放在从前,他绝不会有耐『性』在书桌前一坐一日,可如今却能在书房待整整三日,除柳东彦以外再没见过任何外人。 这三天,整个盛京城的气氛也极为微妙,所有人都在等。 将这些日子打探到的消息摆在季景西面前,柳东彦一边打量眼前人的神『色』,一边开口,“就是这些了,属下只能打探出四路人马参与过截杀,其中三路分别是太子,康王以及楚王,这第四路着实神秘,属下尽力了,却仍无法确定。王爷,您可真是招人恨啊。” 季景西翻看着面前探查结果,头也不抬道,“第四路不用查了,本王知道是谁。” 柳东彦惊讶,“您知道?是何方神圣?” “是季氏影卫。”季景西淡淡道,“来自皇宫。” 柳东彦手一抖,玉扇啪地摔在脚边,“皇宫影卫?那不是陛……” 季景西瞥他一眼,止住他的话,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面前的宣纸,“楚王府?” “……是。”柳东彦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属下起初也不敢信,孟少主回京那天特意敲打过属下,说楚王不是王爷的敌人,所以属下一开始并未怀疑过楚王府。但事实上所有证据都指向……等等,王爷,重点难道不是……那位么?” 他胆战心惊地指了指皇宫方向。 季景西却仿佛毫不担心,“无妨,当本王踏进盛京城,那边便不会再有动作。” “当真?”柳东彦一脸不信。 季景西将手中宣纸扔进炭盆里,懒洋洋开口,“我那位伯父年纪大了,远不及年轻时果决。回京路上是最好的时机,当时没得手,现在更不会冒险。京中各方眼线遍布,他不敢。” 柳东彦仍心有余悸,“所以您当时转道去九峰山,就是为了借皇家宗庙的森严护卫?可王爷,彦想不明白,那位既不希望您回京,为何还要不顾反对欲封您为亲王?岂不是自相矛盾?” 盯着炭盆里的纸烧尽最后一寸,季景西道,“亲王是不可能的。即便没有杨霖,以他老人家的习惯,也早安排好了人出面反对。据本王所知,那日朝会上陆鸿只说了一句话。想必陆相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已经有人把他想说的说了。” 他拨着炭火,听着空中的噼啪声,不紧不慢道,“至于派影卫截杀本王……大概是想省事。在他看来本王不是非死不可,只不过死了更好,所以才会一击不中便收手。本王一死,亲王府威胁去之大半,之所以现在留我一命,那是因为他老人家觉得,本王在他眼皮底下翻不出风浪来。” 柳东彦听得大气不敢喘。 季景西却是笑起来,“优柔果断果然一脉相传,季珪做事如此,他老子也如此。换做是我,便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会让人踏进京城一步。我那位皇伯父啊,越老越要面子,不愿做任何有损君威名声之事,这可不好。” 秋水苑书房里一时陷入寂静。许久,柳东彦深吸了口气,起身,郑重其事开口,“王爷,给彦一句准话。咱们要走的到底是一条什么路?” 一条什么路? 季景西没有立刻回答。 望着眼前星星点点的火星,好一会才才见他虚虚握了握拳,“就走到,无人敢阻拦我为止。” 这个答案虽早有预料,但真正亲耳听到,柳东彦依然震撼非常。他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既然如此,彦之家族虽不过二等,但族中也有几个好苗子,回去后便写信让他们进京。” 季景西颇感意外地抬头仔细端详眼前人,在读懂了对方眼底的笃意后,笑起来,“行。不过你们世族不是向来习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记得给宣城柳家留条后路。” 柳东彦跟着笑起来,又恢复到平日的吊儿郎当,“王爷这可就错了。世族的使命虽是传承家族,但也重要的却是风骨。您大可放心,柳氏即便不是倾一族之力,也断不会脚踩几条船。那等不入流的做法,大概也就暴发户会做。哎,王爷见谅,彦不是在说苏家。” 季景西挑眉。 柳东彦嬉皮笑脸地眨了眨眼。 他就是在说苏家,不仅骂了,还想骂得更难听呢。苏怀远贪心不足,一方面倒戈东宫,一方面还与楚王季珏有着牵扯,妄图将宝压在两个人身上……那两路的截杀,可都有苏家的影子。 真不公平啊。同样是外甥,季珏与季景西的待遇简直天差地别。 柳东彦太好奇了,为什么苏怀远就这么不待见季景西?就因为他不是皇子? “王爷,彦想问您个问题。”柳少主不想折磨自己的好奇心,不懂就问。 “问苏家的话就闭嘴。”季景西头也不抬。 柳东彦顿时一噎,“行,那换个问题。为何那位不趁您在漠北时动手?” 这个季景西倒是乐意解答,“没了本王,谁帮他看住北境?谁为他解决粮草问题?谁给他国库里添银子?他老人家生怕北境府姓了袁,有一个姓季的上赶着帮忙,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柳东彦觉得自己此时的模样一定很可笑,“所以您在漠北的所作所为,是被默许的?” 季景西笑的轻描淡写,“大概。自赵群庆功宴猝死后,北境太守府仆从二百尽数换血,全部听命于勤政殿,漠北大小官员中,一半是我那皇伯父的心腹,另一半则来自我那几位好堂哥。你猜,本王是如何活下来的?” 柳东彦的表情就这么僵在了脸上,而后一点、一点,彻底沉下来。 他还想再问什么,季景西却已起身,整了整衣摆,推门离开。 终于舍得踏出秋水苑的临安王当夜便出现在醉香楼,与一众纨绔青年把酒言欢。醉香楼新晋头牌笙儿姑娘的好嗓子得了临安王赏,一夜之间身价翻了数倍,引得无数男子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可惜笙儿姑娘一心挂在那位天人般的郡王爷身上,放话只愿为一人开嗓,这让许多人失望之余,谈及此事,也多了几分看热闹的兴致。 盛京城的人们终于找回了几分昔日的熟悉。 这些年,没了那位混世魔王的身影,连红粉佳话都跟着少了许多,如今人一回来,京城立刻便活水般热闹起来。 同时众人也发现,比起从前的难以接近,如今临安王似乎脾气好了不少。过去他鲜少与不认识之人同席畅饮,可现在哪怕席间大半都未与他打过交道,他也乐得给人好脸,甚至还会与之闲聊两句。这让不少人受宠若惊,再不信那些说季景西从前多么乖戾嚣张的言语,逢人便要主动为他辩白一二。 听说此事后,柳东彦简直笑疯了。 季景西倒是不在乎这些。他已经连续两日没回过王府,宿醉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即便换了衣衫也掩不住那一身的酒气。他伤势还未全好,一路走来有些累乏,索『性』停下来,抱臂倚柱,懒散笑着望向不远处渐渐热闹起来的水榭。 “夫子夫子,四方朝会期间我们都不用来书房?功课也是五日后拿给您看么?” “我听我爹说明日您要在祭祀上奏曲,是真的吗?” “您会参加承德殿宴么?我娘说到时候会带上我呢,夫子我能去找您玩嘛?” “夫子……” 窗棱上冒出来的一个个小脑袋瞧着像一排新鲜的芋头,叽叽喳喳用言语将那个削瘦的羽织倩影淹没。四方朝会在即,南苑书房放假五日,这是放假前的最后一次授课,杨缱好脾气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但仍被吵得头大,不禁怀疑,当年自己还是南苑书房学生时,夫子们是不是也是这般感受…… “你们是雀儿么?话这么密?”一身锦衣的季珏照例等在水榭外,闻言忍不住皱眉。 小芋头们顿时嗓子一噎。 还是九皇子胆子大些,“七哥这是吃的什么飞醋?这证明我们喜爱夫子。夫子是绪南姐姐,那就是我的姐姐,跟姐姐说说话也不行吗?” 杨缱『揉』了『揉』九皇子的脑袋,“姐姐也很喜欢你交上来的一百遍字帖。” 季瑢:“……” 季珏懒得理他,望向杨缱,“走?” 杨缱无奈,“殿下,我说过……” “别,这么多人看着呢,给本王留个情面。”季珏打断她。 “可您这般,让我很难做。”杨缱叹。 季珏眼底多了几分祈求,“本王来都来了。” 杨缱抿起了唇。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连窗边的芋头们也觉察出来,僵持之间,有人狠狠拍了一下季瑢的胳膊,“殿下,殿下!” “嘘,先别说话。”季瑢压低声。 “不是,殿下,看那边!”对方急切地扯他,“你看那是谁?我是不是看错了?” 季瑢不耐地抬起头,刚顺着回廊往过去,便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桃花眸。他怔了一下,下一秒蓦地瞪大眼睛,“堂哥?!” 一声惊呼,打破了杨缱与季珏之间尴尬的沉默,两人皆是一滞,季珏猛地回身,在看清不远处的红『色』身影时,整个人倏地绷起来,“……景西?” 季景西慵懒地抬手挥了挥。 几乎是立刻地,季珏回头看向杨缱,发现对方也已抬起眼,心中顿时一紧。他下意识挡在杨缱身前试图隔开两人的对视,努力扬起笑,“听说你近日忙的很,怎么想起来国子监了?” 季景西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唇边笑意不散,“来散个步,醒醒酒。七哥呢?” “我……”季珏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是来接杨缱的,可又拿不准季景西将方才的情形看去多少,斟酌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倏地回身对上女子,“……是因为他要来?” 因为他要来,所以你拒绝我? 没头没尾地,杨缱却听懂了。她蹙起眉,只觉荒唐,刚想说她也不知会在此见到故人,不远处季景西懒洋洋的声调便响起来,“没想到散个步也能遇到熟人,好久不见,明城。” 他话一出,季珏便意识到自己错怪了杨缱,眼底多了歉意。后者却不再看他,而是神『色』平静地对上那抹红衣。 季景西掩在袖下的手悄悄握紧成拳。 下一秒,杨缱欠身行礼,“临安王。” 季景西的笑容僵了一瞬。 这一瞬的僵硬被季珏敏锐捕捉,心中大快。可没等快意多久,便见季景西直起身,缓步朝这边走过来。他在两人面前停下,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杨缱半垂着眸任他端详,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痕迹。疼痛令她无比清醒。 “长高了。”季景西轻笑着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过去才到肩膀,现在都快到下巴了。” “王爷也是一如既往无礼。”杨缱镇定答话。 季景西无所谓地笑了笑,抄着手慵懒道,“定亲了么?” 杨缱抬起头。那双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桃花眸,时过境迁后竟比过去更难看透。 “尚未。”她答。 季景西扬起眉。 一旁满脸戒备的季珏忍不住开口,“景西,哪有你这般大庭广众下……” “那你觉得我如何?”季景西径直望着杨缱,修长如竹的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 第178章 见你(二) 杨缱与季景西分别三年有余,具体到多少日夜, 说不上来。她记『性』向来好, 却在这事上难得糊涂, 第四十一封信未能寄出后她便不再数着朝暮度日,换句话说, 已不将等待当做人生的头等大事。 如今两人再相见,恍若隔了百岁。 对方看似玩笑的问话,杨缱没有立刻答, 她的视线落在对方袖摆边缘多出来的银线绣纹上。在辨认出那是郡王制式的祥纹后,杨缱后知后觉地有了些许真实感,知道这人是真的回来了。而后才是百般滋味一拥而上,堵得人呼吸困难。 她注意到这人靴面上的东珠换成了次一等的南珠,和田玉的扳指也被岐山冷玉所替代,比起过去的张狂, 竟是收敛了许多。 从前这人从不在乎什么逾不逾制,顶级的东珠镶得, 血翡雕山水的扳指戴得, 御贡的云锦被他当袜踩在脚底, 高兴了甚至敢用亲王规制的玉冠束发,那是京城横行霸道的“景小王爷”独享的一份特权与荣宠。 他携荣光而归,不复少年模样,却一夜之间长成了他自己最不齿的那类人。 “景西!”季珏的声音急切响起, “你在胡说些什么?” 季景西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都没急, 七哥你急什么?” 季珏噎了噎,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听他又道,“况且我也没胡说啊。” “你认真的?”季珏皱眉。 季景西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他忽然倾身靠近杨缱,“所以,答案呢?” 他一靠近,杨缱便闻到了淡淡的酒气,以及她从前熟悉到了骨子里的『迷』迭香气息。 “郡王爷。”杨缱纹丝不动,“您醉了。” 季景西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两人离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杨缱半垂着眼,有些意兴阑珊,“府上还有事,明城这便告辞了。” 可惜对面人却并不打算轻易放她离开,直起身跨步挡了去路,“准你走了么?” 杨缱不得不顿住脚步。 她抬起头直视对方,只觉此情此景甚是滑稽,“王爷想要什么答案?” 季景西扬眉,“我在向你求亲。” “好啊。”杨缱出乎意料地点了头。 这下,换成了季景西愣在原地。他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狂喜之情刹那间冲上天灵盖,“……当真?” 杨缱神『色』平静,倒是她身后的白『露』再也忍不了,语气凉飕飕地开口,“王爷有所不知,您不在京城的这几年,上咱们府上说亲的冰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王爷既然想同信国公府结亲,便劳驾您按规矩走,让冰人拿庚帖上门,待国公爷或世子爷瞧过,同意了,再行下一步。不过世子爷书房的帖子据说已经排到明年,奴婢斗胆帮您一算,若您请早,说不定能赶得及下个中秋。” 话说完,季景西再绷不住笑容,脸『色』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两位王爷,让让,我们表少爷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白『露』不要命地伸手拨开了这俩季氏兄弟,力道出奇大,老母鸡护食似的护着杨缱往外走,徒留季珏与季景西愣愣目送对方离开。 直到杨缱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季景西才终于收回目光,刚转过头,一阵拳风扑面,重重的力道砸上嘴角,生生将他整个人震得后退数步。 “这一拳,本王替阿离打了。”季珏收回拳头,眼神冰凉地望过来,“既然主动放弃了,就别再回头惹人嫌。” 整个水榭静得仿佛掉根针都听得见,那窗边的一排芋头们早已被这一系列匪夷所思之事惊得失了言语,原以为季景西会勃然大怒,谁知对方却只『摸』着嘴角吸了口凉气,随意擦掉唇边血迹,似是自嘲地开口,“与人动手非我所长啊……” 旁边的季瑢听到这句自语,长长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最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了,正打算上前缓和一下气氛,下一秒,季景西便一脚踹上了季珏胸口! 季瑢:!!! 当“楚王与临安王于国子监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一事闹的甚嚣尘上,惊动了勤政殿乃至整个皇宫时,杨缱早已回到府中,吃好喝好,同子归跑了马,练了琴,为第二日四方朝会祭祀奏乐养精蓄锐,早早睡下了。 直到第二日,她分毫不错地与谢卓在万众瞩目下配合默契地奏完祭祀曲,结束后回到府中,才从绪南口中听说了季珏季景西闹出来的事。 杨缱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典上没瞧见楚王与临安王。我还好奇,这等重要场合楚王怎会缺席,缘是如此。” “一副惨样出来见人干嘛,丢脸吗?”绪南幸灾乐祸。 “可也没见着九殿下。”杨缱疑『惑』。 想到好友,绪南翻了个白眼,“那个傻子,别人动手,他上去劝,结果自己挨了黑拳,清早起来脸肿的像塞了俩大包子,这会估计还在哭唧唧呢。” 杨缱:“……” 有点同情自己的学生是怎么回事。 “临安王倒是剑走偏锋,刚回京便与如日中天的楚王爷交恶。”窝在软椅里的杨绪尘半阖着眼,越往冬天走,他的身子骨越差,精神头也越短,说话也轻飘飘的,“像是他的风格。” 所有人都在等季景西的下一步,没料想朝堂上没等到,先等到了他与季珏的一场闹剧,这下反而更『摸』不清他打算做什么了。 不过至少明面上,他看来是不会站队季珏了。 杨缱与杨绪南姐弟俩眼神一对,绪南开口,“好了,不说这些,趁着日头还早,大哥睡一会,晚上还得进宫赴宴呢。” 杨绪尘笑了笑,不再开口。 姐弟俩见他睡着,悄悄起身往外走,绪南顺便拉走了落秋,一出惊鸿院小脸便严肃下来,“近来大哥喝『药』可有按时?” 落秋苦笑,“『药』一直喝着,但『操』心的事也不少,主子便是这『性』子,闲不住,说也没用。昨儿钟太医刚给请过平安脉,出来后跟属下说,主子不可再熬神了,否则……总之得先熬过这一冬。” 杨绪尘今年已二十有三,放在别家早已娶妻生子出仕做官,到他这里,却连活不活得过今年都不敢确定。也不知是不是应了当年孟国手断言他活不过廿五的话,尘世子这两年身子骨越发不如从前,族中上下简直草木皆兵,私底下连板材都换了三茬。为此杨绪南是好一顿发火,动了雷霆手段才压下了内部的那些唱衰之声。 杨绪南摇头,“这不行,还是得找法子。姐姐回头走一趟国师塔?问问温少主那命灯能否再添上些,我年轻力壮血气充盈,不介意多一倍,只要能给大哥祈福,一千八百盏也是点得。孟府那边我去说,可以的话,将孟国手请来府中常住一阵。近来那些派出去寻医之人都还没消息传回来,回头我催上一催。” “也不急这一时,明日再去。”杨缱按住他,两人晚上都要随杨霖进宫,这时外出定来不及,“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你说。” 杨绪南看出了杨缱的郑重,挥手打发了落秋,陪她往锦墨阁走,“您说。” 杨缱道,“小五,你已许久没去过南苑书房了。这几年大哥身子骨每况愈下,姐姐知你肩上责任深重,但南苑书房的功课不能丢下,不求样样尽好,但这份履历必须有。” 绪南将来必会从政,听父亲的意思,皇上似乎有意加恩诸大臣子女,给朝堂注入点新鲜血『液』,这么一来转年绪南便要出仕。如此,成功通过南苑书房筛考就显得重要起来。 杨绪南也知道其中关窍,点头,“我也有这打算,待将手上事务处理一番便回国子监。姐姐,我已经很努力想为大哥分担了,可即便把事都揽了,大哥却还是不见好,我怕……” 成为杨氏宗子后,绪南好长一段时间日子都过得兵荒马『乱』,好在他聪慧,很快便适应过来,现在已极为老练。可以说,如今的杨绪尘几乎不用『操』心任何族中事务,外人都传杨绪南架空了尘世子,却不知少年这般拼命,不过是想自家大哥更轻松。 他情绪低落,眼眶通红,但到底没落下泪来,很快又振作,“我回去写帖子,明儿就上孟府一趟。对了姐姐,今日接到消息,三哥快到了。这回三哥大功一件,咱们府上说不得要双喜临门,三哥的亲事怕要走在大哥二哥前头了。” 杨缱失笑,“这是你『操』心的事?” “怎么不是了。”绪南道,“三哥若同苏家姐姐定亲,一应琐事还不是弟弟我来张罗?说到这个,姐,我听说你居然当众答应临安王求亲了?这事我压根没敢让人说给大哥听,怕大哥气着,您怎么回事啊!说好的跟他老死不相往来呢?” “我何时说过这等话。”杨缱绷起脸。 “合着您真要应啊!”杨绪南顿时急得跳脚,“不行,坚决不行!” 杨缱眨眨眼,“可我那日见到他,忽然发现自己还心悦于他,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杨绪南简直要嘶吼出声了,“我绝不同意!你若敢同他好,我就、我就……” “就什么?” “就……十日不吃饭!我绝食!” 杨缱忍不住喷笑出声,“就这样?” 这还了得?是不是亲姐姐了? “行了,逗你的。”杨缱安抚地拍拍他,“哪有什么情深意长,多累人。去忙。” 杨绪南却一脸不信,“你是不是觉得我好骗?我可瞧见了,方才你听说他同楚王动手时,手抖了一下。姐,听小五一句劝,季景西已不是当年的季景西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与季珏交恶表面上是为你,实则不过顺水推舟做戏?如今朝上多少双眼睛瞧着他,没回来之前谁都以为他是要支持楚王,如此一来,这些谣言不攻而破!” 杨缱渐渐收了笑。 “姐姐是信国公府的嫡女,季氏子将您视为政治资本,季珏与季景西一场闹剧堵死了您的出路,如今都在传楚王与临安王非您不娶,甚至传出了祸水之说。可您有什么错?您本不该受这些不明不白的委屈。” 绪南停下脚步,自责地沉默了好一会,“我常恨自己不能早生几年,或可早些挑起大梁,也不至于对许多事无能为力。姐姐,你耐心等等我,小五会尽快长大,再不让您受苦。” 初长成的少年人,如白杨般坚韧而挺拔,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诚如金石,重若泰山。杨缱在这一刻忽然就懂了当年杨绪尘坚持要将宗子之位让出去的原因——有这样的宗子,是弘农杨氏的福气。 “不急。”杨缱心疼地将人搂进怀里,“莫要小看姐姐,也别小看咱们家。不过两个季氏子,大不了……” 话没说完,绪南慌张捂她嘴,“冷静!您可别一言不合也学大哥不讲道理,不至于,真不至于。” 杨缱无语地扒拉开他的手:“……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谋杀是罪,谋杀王爷是大罪!”少年严肃地教训她。 杨缱:“……” 谁要杀人了!到底谁想的更过分啊! 第179章 见你(三) 四方朝会乃彰显国力之盛事,因着大魏与北戎一战中的强势姿态, 南疆、西羌等周边小国摄于其威, 派来的使者皆本国身份尊贵之人, 加上北戎新主不日也要进京递交国书, 整个大魏上下都尤为重视。 结果朝会祭典开始的前一天, 一个理政亲王,居然在国子监与新晋郡王当众大打出手! 还是为了个女子! 昭和皇帝气得想杀人。 他不仅当日便褫了两人在朝会祭典上的一应差事, 更是把原本属于季珏与季景西的这笔政绩送给了瑞王季琤和康王季琅,以至万民见证下, 协助太子季珪行一应礼制的人,从楚王、临安王变为了季琤与季琅, 可谓在诸国来使面前狠狠刷了把存在感。 皇帝甚至没允许两人参加后来承德殿的宫宴, 得知消息后,季景西什么反应不知道,但季珏简直要吐血了…… 同时, 祭典结束后的例行赏赐, 按例, 奏祭祀乐的两人当记头赏,可偏生因先前的事端,两份赏赐合为一份, 圣旨从勤政殿出来后便直奔谢府,宣旨之人连信国公府所在的青石巷都没进,像是忘了奏乐的还有一人。谢卓进宫谢恩时多嘴问了一句,结果就得了皇帝申斥, 差点连赏赐都被收回。 盛京城消息总是传的极快,没多久,整个上流都知道,信国公府嫡女杨缱被陛下厌了。 对此,信国公杨霖倒是反应平淡,可其一派的支持者却坐不住,纷纷劝他尽快给嫡女定下亲事,万不可在两位王爷中间反复横跳。杨相公应付这些劝谏的方式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副你急任你急,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搞的后来人人没脾气,只得暂时消停下来。 向来家丑不外扬,尤其正值四方朝会,原以为这场闹剧就这么潦草结束,可没想一转眼,徐御史一本奏章直接将楚王与临安王一并参了,理由格外出人意料,只有两字,扰民。 老皇帝瞧见参本时差点气笑。 “扰民?亏你说得出!”勤政殿内,皇帝将奏本撂下,望向徐翰,“你倒是跟朕说说,扰的哪门子民?” 徐翰是出了名的能说敢说,直面君威也不怯,手一拱便道,“两位王爷扰的民多了去了,这第一便是明城县君,其次还有威武伯爵府九郎君、陆相府大郎君、顾氏八郎、陈氏七小郎、贺府六郎……还有南苑书房夫子们、国子监学子们,等等。” 老皇帝:你怎么不把整个国子监名册都背下来! 不知是谁没忍住笑了一声,又赶忙住口,可殿内的气氛却绷不住地从严肃一路狂奔向诡异。徐翰却还没说完,“陛下明鉴,两位王爷酣畅淋漓互殴一场,却令整个国子监震动,多少人被吓得夜不敢寐,上前阻拦的九殿下、贺六郎、徐九郎又皆被误伤。如今街头巷尾传的俱是这等闹剧蜚语,据臣所知,不少百姓为占位听说书人说上一段,已经砸坏了曲觞楼五张桌子,数十杯盏碟碗……君王之下皆是民,所谓扰民,便是扰得民众无法正常生活劳作,臣以为……” “行了,别说了。”老皇帝没好气地打断他。 徐翰却没说尽兴,“臣还没说这其中最无辜的明城县君呢。皇上,臣出身世族,明白世族对名声的看重,明城县君明明连斗殴现场都没瞧见,名誉便离奇受损,这幸好是弘农杨氏开明,换做更古板守旧之家,怕是此时已是一条白绫谢罪了。旁的不提,她可是温解意唯一的弟子,她死了,温体可就失传了!这可是士林的大损失啊!再者,信国公府嫡枝就这一个嫡女,要真因此走上自戕以洗名声之路,老臣相信,杨相公第二日就会受不住打击致仕归老,他一致仕,定有人会关注其中缘由,一来而去,两位王爷就要背上『逼』死人的冤名……不,他们也不冤。总之……” “都说了闭嘴!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玩意!”老皇帝气得抄起砚台就砸,“谁说要『逼』死明城了?杨伯风!还不给朕堵了他的嘴!这浑话你居然听得下去?!” 一旁听了半天的杨霖只得警告一眼,徐翰这才不甘不愿地住口。 勤政殿内人不多,各个重臣,从太子到王爷再到三位相公、几位老臣,这会都是一副“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模样,望向徐翰的目光都带着点惧,就连负责记录的中书舍人苏奕,想起刚才徐翰那一番慷慨激昂,都有点落不下笔。 真的,头一次发现徐御史如此洗脑……一番话下来,他们都觉得杨缱何其无辜,年纪轻轻便名誉受损要『自杀』,『逼』死她的,就是季珏与季景西。 “简直胡扯。”老皇帝咬牙切齿。 徐翰解释,“臣后来这段是引申的,没写参本里,不然臣就不参两位王爷扰民了,直接参他们杀……” 老皇帝重重拍案,“你还敢说!” 徐翰:“那臣不说了。” 老皇帝:……气到肝疼。 “来人!”他喝,“把殿外跪着的那两个逆子给朕唤进来。” 片刻后,季珏与季景西一前一后进来,没请安就被皇帝一声“跪下”按在地上。众人终于有幸一观两位王爷的“战绩”,只见楚王青了一眼眶,唇角破了道口子,一条胳膊挂吊胸前,临安王则额上缠了绷带,嘴角青紫红肿,『露』在外的右手被纱布从指尖缠到手腕,真真精彩至极。 鉴于七殿下从小文武双全,景小王爷却连南苑筛考的武试都没上场,单看两人这伤势,怎么瞧居然都像是季景西占了上风。 ——等等,季珏没赢? “老七,你输了?”季琅吃惊不已。 季珏幽幽看他一眼,“四打一,换你你也输。” “四?哪来的四?”季琅望向季景西,“他在漠北还学了无影拳之类的招式?” “另外三个是侍卫!”季珏咬牙。 哦……众人恍然大悟。这很季景西,没『毛』病。 “他有侍卫你没有?”季琅还是不解。 季珏简直想翻白眼了,低声斥道,“我去接明城,带什么侍卫!” 接明城怎么就不能带侍卫了……季琅还想再问,五皇子适时一胳膊撞过来,好歹没让他问出口。 “你们两个,”老皇帝头又开始疼,“有人参你们妄图『逼』死大臣之女,你们怎么说?” 正在奋笔疾书的苏奕手一抖,就这么一笔横在简上,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错了,是参你们扰民。”皇帝也意识到自己的口误。 前一句说完,饶是季景西都惊得抬起头,这会听到是扰民,整个人又恢复了无精打采。季珏也吓了一跳,想开口,老皇帝却将目光投向他旁边的人,“景西,你说。” 季景西撇嘴,“回皇上,他先动手。” 季珏:“……” “老七?”皇帝看向季珏,后者不情不愿地点头。 “为何动手?” 季珏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他不爽。” 真是好样的,没长大呢?老皇帝严厉道,“可朕怎么听说,你们是为了别人?” 季珏头皮一紧,余光瞥见不远处沉默的杨霖,高声道,“是哪来的谣言传进父皇耳里?没有什么旁的缘由,儿臣只是同他起了争执罢。父皇,此事是儿臣做的欠妥,甘愿领罚,实与旁人无关,请父皇明鉴。” 季景西瞥他一眼,意外地没反驳,“嗯。” 两位当事人亲自澄清,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季珏在胡扯,在场众人却不好再将事情往杨缱身上联系。眼见皇上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众人渐渐回过味,意识到这是陛下在敲打他们这些人:什么两王争一女,不存在的,楚王与临安王绝不会为一个女子因小失大,做出有损皇家风评之举。 可惜皇上只想维护这两位,至于明城县君,怕是真恼上了,哪怕明知此时压下流言最好的法子便是赏她祭典奏乐,结果最后也没下文。 议完了事,众人告退,老皇帝独留了杨霖。后者心知今日真正的难关来了,登时打起一万分精神。 “伯风啊。”老皇帝摆出与臣子促膝长谈的架势,“此时没外人,咱们君臣说说话。你同朕实话实说,是不是在心里偷偷怪朕偏心那两个小子?” 杨霖恭敬而立,面上波澜不惊,“不瞒皇上,微臣心里是有些不舒服,却不是对着皇上您。” “哦?”老皇帝适时地表达出倾听欲。 杨霖轻叹,“臣只是自责。臣家里的状况皇上是知晓的,重安打小病弱,绪南年纪又小,绪丰绪冉小六都占了庶,缱儿反倒是微臣寄托最多的。也正因此,微臣着实舍不得这心头肉早早嫁出去。都说岳丈看女婿越看越烦,臣别说看女婿了,谁家小子敢多看我儿两眼,微臣都想揍人。殊料却是耽搁了缱儿,以至她已年过十八仍未定下亲事。” 老皇帝定定看他片刻,朗声笑,“朕懂你!朕也有公主,心情与你如出一辙,那些个臭小子一个都配不上朕的女儿。” “是这个理。”杨霖松了口气。 “明城是这一辈最优秀的,你教的很好,若为儿郎,朕定是要重用的。”老皇帝话锋一转,“但不论儿郎女郎,先成家再立业也是先人道理。” 杨霖垂手称是,心中轻起波澜。 不得不承认,君臣相识数载,昭和帝与杨霖之间对彼此的了解已不能更多。杨霖自认能琢磨透皇帝七分半心思,反过来皇帝也能不离十地『摸』清他所思所想。眼下说是君臣闲聊,不过是两个高手过招,相互试探。如今对手一招阳谋直击要害,杨霖也只能叹一句不愧如是。 他定神笑道,“立业,微臣不指望她。知女莫若父,缱儿嘛,擅读书写字,琢磨学问还行,管家主事都欠火候,大抵天生没通窍,荆教导她许久都还懵懵懂懂。说来不怕皇上笑话,臣把她娇惯坏了,都怕她来日嫁了人,连夫家有几个奴仆都懒得过问。” 老皇帝听乐了,“明城可没你说的那般不堪,朕听过她论礼,聪慧着呢,是个侍中的好人选。” “皇上高看她啦。”杨霖摆手,“礼仪她是拿得出手,但爽直有余圆滑不足,真做了女侍中,怕是一日要将贵人们气得三顿吃不下,到时微臣说不得还要腆着老脸一个个求情谢罪。” 老皇帝大笑,“得了,朕还不知你?行,那就不做女侍中,去国子监辅佐她的山长也好。朕可是自打毓秀台论礼就看准了的,你可别出幺蛾子耽搁朕用人。” 杨霖惊讶,“皇上此话何意?” “别装模作样,你不就是不愿女儿被困后宅?否则早让她嫁人了。”老皇帝道,“不过朕也正有此意,让那孩子囿于家长里短的确可惜,连徐翰那浑人都知道没有明城就没有温体,朕乃一国之君,岂是那等不知惜才的庸人?” 杨霖连忙惶恐告罪,“这可真是折煞她了,她何德何能担得起皇上重看?况且小小年纪便进国子监为官……” “成了亲,自然就是大人了。”皇帝打断他,“明城不小了,你想耽搁女儿到何时?” 杨霖犹豫,“这……” “咱们君臣之间,明人不说暗话。”老皇帝道,“明城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她的亲事,你有何打算?” “……暂时还在相看。”杨霖答。 “楚王,你觉得如何?”皇帝单刀直入,“可配得上信国公府的女儿?” 杨霖抽了抽嘴角,认命地跪下,“楚王殿下人中龙凤,配得起天下任何女子。是微臣的女儿配不上楚王妃的身份。她俗事不通,『性』子耿拗,迟早会给楚王殿下惹出祸端来。” 老皇帝居高临下望着他,也不赐他起身,好一会才又道,“那,临安王呢?” “临安王?”杨霖顾不得失礼,惊诧抬头。 “怎么,明城也配不上景西?”老皇帝眯起眼。 杨霖表情古怪,“……也不是配不上。” 皇帝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一时间好气又好笑,“你瞧不上他?” “岂敢。”杨霖垂首,“临安王少年英才,聪颖灵动,行事不拘小节,『性』情率真……” “率什么率?”老皇帝打断他,“还少年英才,以为朕听不出你在骂他是个纨绔子弟?” 杨霖索『性』不说话了。 想也知道旁人眼里季景西是个什么德行,老皇帝一时间也说不下去,瞥见杨霖面无表情,猜测他是有些着恼,看样子是真对景西不满。他心情复杂,既放心于杨霖谁都不愿,又有些不甘自己儿子侄儿都被拒绝,尤其是季景西,他心知那小子没那么不堪,心眼多手段强,不知多难搞,连他都是又欣赏又忌惮,结果到杨家这,竟成了被嫌弃的…… “平身。”皇上没了兴致,反正该说的都说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他也确实没想能今日便定下杨缱的婚事,“时辰不早,今儿就到此。” 杨霖这才俯首叩礼,转身离去。 出了勤政殿,刚过郑武门,杨霖意外地被一人拦下,却是袁铮袁少将军。 “少将军何事?”他问。 袁铮行了一礼,道,“不敢瞒相公大人,您恐要想法子着人走一趟后宫。您今日刚入宫,后脚阿离便被太后娘娘身边女官宣进了慈凤殿,至今未出,算来当有三个时辰了。” 话说完,杨霖面『色』微变,心下立刻恼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2019第一章来啦! ———— 第180章 见你(四) 今日有小朝会, 杨霖出门时天还是黑的,他走没一会, 慈凤殿便传了话来, 说是太后娘娘昨晚旧人入梦, 想起了杨缱, 唤她进宫说说话。 匆匆收拾一番,杨缱便与父亲前后脚进了宫门, 抵达慈凤殿时, 天光才刚熹微。 太后竟真只是与她闲聊,而非她来时想的那样事关前几日国子监的闹剧, 这让杨缱精神稍稍放松了些。自打上次见过季景西后, 她着实过得不□□稳, 实不想走到哪都被提起此事。 她陪越太后用了早膳,之后又陪对方下了会棋, 觉着差不多了,正打算循着眼『色』告退,外头忽然禀告皇后娘娘到了。杨缱登时将嘴边话咽了回去,乖乖立在旁给人见礼。 后宫早有传言太后与皇后面和心不和, 两人素来无事不常见面, 越太后似乎也很诧异对方为何突然造访, 好在寒暄两句后, 谢皇后说明了来意。 “派去楚王府与燕亲王府的太医今早来回话了, 臣妾觉着此事该来跟您说一声。”谢皇后招手让人奉上医案, “都是外伤, 太医说珏儿已无碍,倒是景西昨儿半夜又发了热。他伤不重,却是反反复复,所以媳『妇』做主让小孟太医留在王府,以便就近照料。” 杨缱在一旁听着,微微垂下眸子。 季景西是如何顶着旧伤在雪地里跪了两日,又是如何在九峰山卧床养病的,别人不知,太后却很清楚。他身子骨未好,看着太平,实则内里一堆隐患,半夜发热真不让人意外。越太后瞥了一眼身边装鹌鹑的少女,接过医案翻看,而后对谢皇后颔首道,“你做得很好。” 谢皇后执礼,“都是臣妾该做的。正好趁着养伤,也让两人冷静冷静,都不是半大孩子了还闹出这等事,有损皇家声誉。” 想起季珏与季景西,越太后面『色』也有不愉,“皇上那边是何章程?” “只听是罚了闭门思过,具体如何,臣妾还不知。”谢皇后脸上的表情极淡,说起皇帝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这对夫妻早在十年前便感情破裂,时至今日都没转圜的迹象。 婆媳俩话不投机半句多,正事说完后便各自安静下来,气氛尴尬又僵硬。杨缱艰难顶着两位贵人时不时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地保持着沉默。见她这副模样,本欲想说些什么的太后也没了兴致,摆摆手示意两人可以告退了。 谢太后从容地起身行礼,之后目光一转落到杨缱身上,像是刚瞧见她一般,“瞧见明城,倒是想起一事来。” 杨缱连忙正『色』,越太后也看了过来。 谢皇后左手搭在了右手腕子上,淡淡道,“八皇子忌日将至,母后也知,媳『妇』往年都会手抄经书送去崇福寺,今年因着四方朝会耽搁了几日,原想着时间足够,不巧前日伤了手……早听闻明城写的一手好字,不知可愿帮本宫这个忙?” 她如此正大光明地当着面提出,杨缱断无拒绝之理,乖乖应道,“臣女愿意。” 越太后的视线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沉默片刻,也点头,“既然皇后手伤了,明城你便去。” 杨缱恭身应下。 从进门到现在,谢皇后的面上总算有了一分笑意,却是稍纵即逝,“那便不打搅母后,臣妾这便告辞了,明城随我来。” 出了慈凤殿,杨缱跟着皇后回荣华宫,刚进院便有人禀报太子孺人与六皇子侧妃来请安,已在殿内候着了。谢皇后点点头,交代了两声便将杨缱留给了宫人。 她向来是这般清冷『性』子,杨缱也见怪不怪,随宫人去了偏殿,原以为是将经书带回去抄写,谁知进去一看,桌案、经书、笔墨纸砚均已准备妥当。宫人见她怔然,出声提醒,“县君,请。经书有些多,早些开始,也能早些抄完。” 杨缱看他一眼,迈步走进清冷殿内,在案几前坐下,膝盖刚触席便不由蹙眉,凉气顺着薄薄的垫子直钻骨头缝,竟是与直接跪在青石砖上没什么不同。 她捏了捏一路来冻得冰凉的手,从高高一摞的经书中拿下最上一本,摊开,执笔,刚要落墨,又回头瞧了一眼那宫人,后者仍旧立在门口,呆呆木木的,似乎打定主意要看着她抄写才放心。 “此处……不常有人来?”杨缱问。 那小太监愣了愣,拍着脑袋恍然大悟,“县君恕罪,今年天冷的急,此处地龙还未来得及修缮,这个时节有些凉,奴才帮您找个火盆子来。” “多谢。”杨缱颔首。 小太监一路来到前殿,刚入内,温暖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与冰凉的偏殿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殿内,谢皇后坐上首,太子孺人苏襄与六皇子侧妃丁语裳一左一右位于下,后者还将小殿下带了来,正在『奶』嬷嬷的伺候下乖乖吃点心。三人不知先前在说什么,皇后面上带了笑,显然心情不错。 小太监定了定神,近前跪拜,“回禀娘娘,明城县君那边已经开始抄经了,只是偏殿……” 话未完,苏襄打断他,“这就开始了?缱妹妹做事可真利落!” 小太监:“……” “她这点倒是不错,实诚。”谢皇后点头。 苏襄笑起来,“旁的不说,缱妹妹的字的确是好。母后有所不知,如今外头可是千金难求她一字,谢寺正府里那幅‘明心帖’,鉴宝会上已经炒到了五千两不止,无奈谢寺正捂得死死的,不舍得出手呢。唉,到底是自家师妹的字,青梅竹马的情谊可不是金钱俗物能比。” 谢皇后听出苏襄似乎有意将杨缱与谢卓并提,抬眼看了看她,并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而是道,“温解意教了个好学生。” 苏襄眼眸动了动,深明点到即止的道理,接道,“却是温师无福了。” 丁语裳掩唇噗嗤一笑,“孺人何必艳羡谢寺正?你手上不也有杨四的赠字么?” “我?”苏襄愣,“我怎么会有?” 丁语裳眨眨眼,“就是那封随着古琴一起送去东宫的致歉书呗。” 苏襄滞了滞,想起自己被杨缱拐弯抹角骂小家子之事,气得脸颊羞红,刚要怒,丁语裳却目标一转望向谢皇后,“母后,可是有许多经要抄?可需媳『妇』也帮着抄一些?” 谢皇不冷不热地睨了苏襄一眼,她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算不得喜欢,但比起苏襄,”来路不正”的丁语裳更不得她心,“不用。抄经定心,抄上一日,磨磨『性』子也好。” 苏襄一听,心里顿时舒爽了,倒丁语裳反应慢半拍,“……母后这是在罚她?因为楚王与、与那谁动手打架一事?” 谢皇后不悦,“何来罚?此事也是得了慈凤殿准的。” 丁语裳自知失言,连忙赔笑告罪,心里却是泛起波澜,抬眼看看对面的苏襄,将冷笑咽回肚子。 她当年钦慕燕亲王世子季景西的事,京城上流不少人知道,虽然其后她自知嫁季景西无望,搭上了六皇子,但到底提起季景西还是会尴尬,语气里有着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意难平。不过同是嫁于皇子为妾,丁语裳觉得比起自己,她更看不上苏襄。 苏襄自诩尊贵,又是南苑十八子出身,目下无尘,眼高于顶,顶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多年,心高气傲之极。丁语裳成为六皇子侧妃的来路不正,苏襄一直瞧不上她,妯娌二人关系并不好。都说女人懂女人,丁语裳看得出她对太子并无多深的情谊,反倒出嫁之后依然关注着七皇子季珏,每每看向季珏的眼神简直柔情似水得令人恶心…… 此人多妒,却藏得极好,杨缱之学才堪称南苑书房之首,毓秀台论礼之后更是名声大噪,那时苏襄“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呼就已经很少有人夸了,加上这几年季珏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心怡杨缱,苏襄简直要把杨缱讨厌到了骨子里,巴不得她栽个大跟头,甚至连谢卓都搬出来,想利用皇后对谢卓的重视搅和了杨缱与季珏。殊不知,谢皇后再看重谢卓,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拉他与杨缱的红线,毕竟里头还牵扯到一个虽然混不吝,却极得圣宠的北境王。 丁语裳唯一不解的是,为何苏襄明明已经嫁给了太子,却还惦记着季珏?难道她真觉得,她与季珏还能成事? 这天下,可没这等兼得的好事。 婆媳三人话已说到了最近京里流行起来的花样,闭口不再提杨缱。还跪着的小太监实在找不到机会『插』话,只好默默退出去。没消一会,丁语裳走出来透气,瞧见他,先是怔了怔,而后朝他使了个眼『色』。 小太监连忙上前,低低请了声礼。 “你方才在里头话没说完,是打算说什么?”丁语裳问,“别想着隐瞒,从实招来!” “是!”小太监抖了抖,“奴才本想说,偏殿阴冷,是否给县君添个炭火取暖……” “偏殿阴冷?”丁语裳沉默片刻,轻声道,“知道了,下去,嘴巴严实点。” 小太监更『迷』茫了,“那,炭火……” 丁语裳凉凉瞪他一眼,“本侧妃怎么知道。” 皇后打定主要要磨杨缱『性』子,苏襄又故意不让人把话说完,摆明了想整人,她一个侧妃,对方又是与她不睦的杨四,犯不着多管闲事。 对于杨缱,丁语裳本能还是有些怕,到底没敢落井下石,但也不会上赶着做好人,索『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算仁至义尽了。 杨缱一本经抄完,没等到火盆子,这偏殿冷得过分,手指头都冻得僵硬,索『性』起身走动两步,推门而出,却发现偏殿外竟无一人留守。 她挑起了眉。 虽然早知那两人闹一场必定会牵连她,但没想到,逃过了太后,却没逃过谢皇后。 殿内堆积的经书至少有二十部之多,哪怕连续不停抄上两日也抄不完,杨缱开始后悔今日进宫没带多带一个谢影双了,也不知她今日还有没有机会走出宫门。 “小姐,这太过分了!此处这般阴冷,再待下去迟早会冻坏的!”跟来的玲珑气得眼眶发红,“奴婢去找皇后娘娘!” 杨缱拉住她,“不急,再等等。” 然而又一个时辰过去,偏殿依然无人前来。玲珑实在沉不住气,出去打探一圈,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后,她气得说话都发颤,“小姐,外面不仅无人理会我们,甚至还加守了廷卫与宫人……为何会这样?这摆明了是在囚禁我们!” 杨缱往外看了几眼,果不其然看到了比先前更多的人看守,蹙眉思忖片刻,叹,“此事是我亲口应下的,事关皇子忌日,不可轻举妄动……你找机会传消息出去,今日恐怕要劳驾母亲亲自来接我一趟了。” “可您一人在此……”玲珑不放心,在她看来,这荣华宫简直是个龙潭虎『穴』。 “我能有什么事?”杨缱摇头,“去,小心些。若是来不及出宫,便去找袁铮。” 玲珑点点头,用力搓热手心给她暖了暖冰凉的指尖,认真记下了她家小姐接下来的交代,而后转身离去。 杨缱目送她平安出了角门,又在外站了一会,这才返回殿内重新开始抄经。既然荣华宫有意刁难,那经书抄得少了也不是,会被说偷懒,抄的太快也不好,显得毫无诚心,的的确确是个磨人心『性』的差事。好在她这几年已习惯了消磨时间,并不觉枯燥。 那厢玲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避开人溜出荣华宫,一路上提心吊胆地往正阳门方向走。信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太极门,离荣华宫极远,可此处却离外庭近,玲珑稍作取舍便决定去寻袁少将军。但偌大皇宫,想要寻人极为不易,稍有差池便是窥探之罪加身,一段平日两炷香的路程,如今竟远如天涯。 彼时徐御史正在勤政殿里细数季珏与季景西的“扰民”罪行,玲珑好不容易寻到袁铮,立即转达了杨缱的话,后者当即便答应帮她向信国公府传信,但对于她想返回荣华宫陪杨缱的做法却并不赞同。 “你走到现在没被发现已是运气,不可冒险。回国公府,换谢影双来。”袁铮道,“顺带将事情同夫人说清楚,也好让夫人心中有数。” “可是小姐……”玲珑实在放不下杨缱。 “有我。”袁铮道。 玲珑怔了怔,瞬间红了眼。她退后一步,给面前人行了大礼,“我家小姐让奴婢来找将军求助,果真没错,拜托将军了。” 袁铮送走玲珑,又差了人去打探消息,自己则选择等在勤政殿外。结果没等到杨霖,却先将季景西与季珏等了出来。望着两人如陌生人般隔着老远并排走来,袁少将军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末将见过两位王爷。”他绷着脸冷硬地行礼。 季珏与季景西同时停下脚步,诧异地抬眼。季景西率先蹙眉开口,“你好好说话。” “身份有别,末将不敢僭越。”袁铮胸口堵着一口气,不想多废话,“王爷,借一步。” 三人避开旁人来到一处僻静之地,袁铮一五一十地说了杨缱差人向国公府求助一事,末了道,“缱妹妹为何会被刁难,末将觉得,两位王爷应当心中有数。” 可不是得有数么,就是因为他们俩! 季珏听到一半脸『色』便黑沉如炭,季景西也绷着脸不语,片刻后,季珏咬牙转身,“本王这就去找皇后娘娘。” “那是荣华宫。”袁铮说话毫不留情,“王爷拿什么理由进后宫?” 季珏停步,“本王给母后请安也不行?” 一旁的季景西冷笑,“初一十五都不见得会去请安的人,这时候去?” 季珏顿时一噎,“那你说怎么办?” 季景西冷道,“与你无关,我的人,我自然会把她带出来。” “你的人?哈……”季珏气笑了,“本王怎么不知,阿离什么时候是你的人了?” 袁铮忍无可忍,“够了!都少说两句!”他看向季景西,“你什么打算?” 季景西沉思片刻,唤来无霜无风,“去把陆卿羽和苏夜给我拎来,丢去荣华宫陪皇后说话。走一趟青石巷,告诉杨绪尘或杨绪南,别去荣华宫,去慈凤殿,顺便也传个信给柳妃,让她帮衬一下。至于你……”他看向袁铮,“等着,等信国公出来,把事情告诉他。” “你呢?”袁铮反问。 “接人。” 话说完,季景西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季珏望着他的背影,握了握拳,不甘示弱道,“等杨家人进宫得猴年马月了,我去找皇祖母!霆音,这里就交给你了。” 说完,也匆忙离去。 第181章 见你(五) 季珏赶到慈凤殿时, 越太后正惬意地在暖阁里看着宫女们布置花架。少女们各个芳华年纪, 被花儿衬得娇艳, 光是瞧着都让人心情舒畅。 气氛太好,时光也仿佛很慢, 然而却一朝被楚王殿下的气急冲冲破坏, “皇祖母!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情赏花?” 越太后只得让宫人们退下, 拿出几分认真望向季珏,“此话怎讲?” 季珏言简意赅地说了杨缱被关在荣华宫至今未出之事, “祖母, 这后宫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您怎得就放任阿离被罚?她可曾有得罪您?” “此事哀家是知道的。”不过是抄经罢了,何来的罚?越太后也不说他大惊小怪, 反而好脾气地拍拍他的手背,“你啊, 关心则『乱』。” 季珏有心告状, 却也知不能什么话都说, 只得皱眉道,“母后怎么不让她带回府里抄?就非要在宫里?” 越太后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心里划过一丝不悦,面上却是打趣, “不过是抄一会书, 珏儿就心疼了?” 季珏被戳破心思, 『摸』着鼻尖干咳一声, “便是抄经,也抄的太久了些,都几个时辰过去了,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明城可不是什么娇滴滴受不得苦的姑娘。”越太后不想再说下去,索『性』换了话题,“来,同皇祖母说说,身上的伤可好?” “皇祖母……” 越太后故意不接话,季珏也无法再说下去,祖孙俩寒暄了片刻,季珏便主动告辞了。 眼看他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地离开,越太后蓦地收了笑,重重地哼了一声。 一旁的女官贴心地换了热茶来,“楚王殿下也是关心则『乱』。” 越太后心情糟糕,说出口的话也不饶人,“平日里处理政事也没见他这般蠢笨,如今不过是为一个女儿家……起先哀家听说他为了杨缱同景西动手,哀家还不信,真是高看他了!居然还想让哀家亲自去荣华宫要人?哀家要是应了他,那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女官伺候越太后多年,明白她此刻在气什么,一边为对方顺气,一边安慰道,“娘娘莫动怒,楚王殿下能来寻您,也证明他打心底里与您亲近。殿下到底是男子,有些事没多想,不知您的苦心。” 杨缱被关在荣华宫里抄经几个时辰一事,很严重吗? 并不。 这件事,甚至是越太后默许的。 经此一事,市井里如何看热闹,杨家女的名声又是如何更上一层楼,对皇家来说都不如两人来的重要。季珏与季景西牵连其中,没道理杨缱能置身事外,宫里必定要对此有所表态,而谢皇后将人关在荣华宫抄经,越太后默许,便是后宫的态度。 看在杨家面子上,这般处置已是轻了。 大魏尽管国风开放,对女子不甚苛刻,但杨缱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两位王爷,这不单是一句风流韵事便能说得过去,其背后的政治意义才是重点。谁都能说杨家女是香饽饽,他们自己却不能真把自己当回事,后宫出手意在此。 至于罚过之后要给的甜枣,自有勤政殿态度作准——给多少,甜不甜,那是皇帝与杨霖之间的博弈。 越太后『揉』着太阳『穴』,“来的是老七便罢了,倘若景西也如此不识抬举,哀家便要好好考虑是否看错了人。” “这会都没来,应该是不会来了。”女官安慰,“小王爷是个明白人。” 季景西的确没有选择去慈凤殿。 他离开后没多久便冷静下来,一冷静,便理清了这中间的弯弯道道,步子一转便先去了宗正司。离京前他将宗正司交于柳东彦打理,后者也没辜负他的期望,三年来将上上下下盘得条顺缕析,预想中公务堆积如山的情形并未发生,需要他亲自过目的公务出乎意料的少。 他身上有伤,心里也压着事,条陈折子都看不进眼,索『性』干坐着装样子。无泽跟在他身边,见状,没忍住问,“主子,咱们不接人了么?” 季景西眼皮不抬,“接。” 那怎的还处理起公务来了?不是说县君还在受着冻? 无泽不解:“是要等五皇子侧妃与苏三小姐?” “……差不多。” 季景西心不在焉地想,季珏去慈凤殿一定会碰钉子,这会估计也反应过来了。杨缱若是知道这件事是谢皇后与太后达成的共识,恐怕不会让自己的丫头冒险去找袁铮。不过她先前没想那么多,眼下冷静了,也应该想到了。 既然想明白,大概就不希望这件事继续发酵,换言之,信国公夫人今日进宫,必然是见不到太后的,兴许也不会再去荣华宫…… “就看她咽不咽的下这口气了。”他低声自语。 说到底,杨缱今日所受之罪,皆因他与季珏。整件事里她最无辜。 可季景西并不后悔。不闹这一场,其他人便会像当初太后猜测的那样,自动将他绑上季珏的船。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如今谁还会说楚王与临安王一条心? 又等了许久,无风来报苏夜与陆卿羽已至荣华宫,季景西这才放下一页都没翻过的公务,起身往外走。无泽上前一步跟上他,“主子,咱们去哪?” “荣华宫。” “硬闯吗?”小少年兴奋得手脚发抖。 季景西脚步一滞,无风已先一步拍上少年的头,“是不是傻?那是后宫!” 不久后,站在荣华宫西偏殿院前,无泽撇嘴:原来不是硬闯,是偷溜。 一个已成年的男子,偷溜进皇后的荣华宫,此事传出去,季景西项上人头难保。可他却还是站在了这里,确认苏夜已经在前头成功拖住皇后,手下暗卫也已清场完毕,这才默默整了整衣冠,压下『乱』七八糟的心跳,跨过不省人事的偏殿侍卫,不紧不慢地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天光渐暗,清冷的殿内唯有桌案前亮着昏黄灯盏,将案前执笔的身影温柔地包裹其中,莹白如玉的侧颜仿佛被镀了层金,沉静又惊艳。对方听见声响,笔尖一顿,抬头看过来,一张小脸顿时整个被照亮。 只一眼,上一秒还算平稳的心跳立刻丢盔弃甲般复『乱』起来。 从杨缱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模糊而不见正颜。对方站在远处定定看了她几息,而后走近,渐渐地,扩散的光晕将人囊括进来,也让来人的脸变得清晰起来。 对方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那张仿佛上天精雕细琢的脸上一片沉静。他伸出手,如竹般的手指勾了勾,“走不走?” 少女怔愣良久,没有反应。 “看傻了?”季景西手腕一翻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我好看?” 杨缱倏地回过神,搁下笔,不掩震惊,“小王爷?” 不是郡王爷,也不是临安王,季景西很满意这个称呼,心情颇好地应道,“嗯,是我。” 他动作随意地坐下,杨缱来不及阻止,“等一下,地上凉……” 季景西顿了顿,拿眼看她,“什么?” ……杨缱不说话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震惊无比,另一个懒散地噙着笑意,无声对视片刻,季景西忽然抬手,捉了眼前人的手腕往身前带,宽大的手掌轻松拢着掌心柔荑举至唇边,呵了口热气取暖。 灼热的温度透过表皮传来,杨缱吓了一跳,猛地抽手,却未挣脱。下一秒,手心里多了个小巧的鎏金暖炉,暖炉源源不断的热气透过皮肤传至掌心,两人相触之处仿佛犹蚁爬过,酥酥麻麻似要痒到人心里。 “放手。”她低低道。 “等会就放。”季景西紧了紧手指,见她还要挣扎,警告道,“别动,伤口裂开了你负责。” 少女顿时停下动作。 双手没了自由,她只得去看对方,目光在他额上那一圈绷带上扫过,皱了皱眉,还没说话,季景西便抢先开口,“假的,装个样子。” 杨缱:“……” 大概是她眼神太过奇怪,景西也觉得不自在,索『性』腾出一手,三两下将绷带扒拉掉,整个人顿时又光鲜亮丽起来,如果忽略嘴角的青紫,妥妥盛世美颜一如既往。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尴尬,许久,杨缱动了动手指,“不冷了。” “我冷。”季景西丝毫没有松手之意,捏着她的指尖来回摩挲。回京路上的多次刺杀令他损伤颇大,气血两虚,养了大半个月不见好,昨晚又高烧不退,此时的确感到有些身子发冷。 杨缱感受着对方手心几乎算得上灼热的温度,对他所谓的“冷”一个字都不信,“此处是荣华宫,王爷来做什么?” 一听这个称谓,便知她已彻底冷静,季景西抿了抿唇,不甘不愿地放开手,对方立时与他拉开距离,正襟危坐。 “来带你走。”季景西压下舌根的苦,“不过……” “什么?” 他笑起来,“不过看你愿不愿了。” “我不走。”杨缱垂眸,“不劳临安王费心。” 就知道会是如此……季景西暗叹一声,话语也正经起来,“此地阴冷,既决定留下,便得想法子让自己好过些,否则可是熬不过一宿。” 杨缱不语。打发玲珑去寻袁铮后不久,她又仔细梳理了一番进宫后的一切,明白今日之事乃避无可避,因此衡量再三,决定顺了皇后之意。但她也非逆来顺受之人,季景西出现之前,她已通过自己的方式反击,那便是自请留宿西偏殿。 谢皇后原本只打算关她一日,却不想请神容易送神难。杨缱给出的理由极为充分:为八皇子祈福。她差宫人给谢皇后传话,不仅今夜要通宵抄经,还谢绝了饭食,名曰未能焚香沐浴已是不敬,万不可再进食果腹。 天知道谢皇后对此有多恼。 罚她禁闭抄经,本意不过是给众人一个交代,可杨缱到底是信国公嫡女,关她一日已是惹了杨家不满,倘若明日,从荣华宫里走出一个身形憔悴的杨家女,还不知要传出多少可怕的流言。谢皇后想都不用想,其中必然有她苛待杨缱这一条。 季景西扫了一眼周遭空『荡』『荡』的布置,眉梢挑得老高,“此殿乃八皇子幼时居所,自他病逝后便空置下来,如非必要,无人愿提起。你没告诉皇后,此处如此破败?” 这是八皇子生前住过的地方??? 杨缱只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强忍着环顾四周的冲动,答,“我让人传禀过,无人理罢了。” “不对。”季景西摩挲着下巴,“皇后不会堂而皇之地苛待你以落人口实,你确定话传到了?” 杨缱摇摇头。 是没传到还是不确定?季景西托着腮思忖,猜想大概是没传到,否则以谢皇后高傲的『性』子,不会做出这等小家子的行为。“你今晚不走了?” “嗯。”杨缱应。 “皇后可知?” “知道。” 季景西简直想为她抚掌叫好了。这一招将军着实狠,虽然要吃些苦,却是化被动为主动,接下来所有主动权都会落入信国公府,但凡她明日离开时有丁点不妥,以杨霖、杨绪尘的护短,怕是要把荣华宫甚至太子一系都扒下一层皮来。 “既如此,为何还无人前来布置?”他含笑问。 “我谢绝了。”杨缱说完,抬头睨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她本已闭门谢客,是有人没规没矩硬闯进来的。 哦——季景西恍然大悟,死不悔改,“饿不饿?” 杨缱:“……” 她往大门方向瞥去,季景西好整以暇地望她,“别看啦,你若是要等谢影双,恐怕等不到了。她会被拦下。” 有苏夜与陆卿羽在前面拖住皇后,他的人才能最快速度控制此处而不引起注意,接下来无论是带走杨缱,还是留下来,他都有后招。 杨缱惊诧,“王爷如此以身犯险,所为何事?”私闯荣华宫可是大罪,她光是看着这人悠哉悠哉地坐在此处都心惊胆战,却不知他到底是哪来的底气。 “不是说了么,带你出宫啊。”季景西答得理所当然,“不过既然你不愿,那只好作罢。” “既如此,郡王爷为何还不离开?”杨缱板着脸。 季景西却摇头,“我也不走了。” 杨缱:??? 她瞪大眼睛,却见对方毫不客气地挪过来。杨缱连忙往后退,生生将先前的位子让出去,季景西竟也大方坐下,长袖一挽,伸手捉过几案上的笔,目光落在面前的纸上,“抄到哪了?” “……王爷这是做什么?”杨缱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替你抄会,你一边歇着去。”季景西头也不回。 他右手缠着绷带,因而左手执笔,世人皆知景小王爷一手草书潦草又不用心,却不知他真正擅的是左手字,且长于模仿。 他随手写了几个字,与杨缱的字放在一处对比,还不忘招呼身边人一观,“来掌掌眼。虽风骨不及你,但足不足以假『乱』真?” 杨缱已是目瞪口呆。她在漠北时已知道季景西会左手字,也知他对自己的字很是熟稔,对此并不震惊。事实上许多擅书之人模仿他人笔迹都不难,不说十成十,至少也有六七分。她惊的是,这人居然真不打算走了? “王爷到底要做甚?”杨缱眉头紧皱,语气也变得严厉。 季景西看出她似有着恼,犹豫了一下,搁笔回身,语调软和下来,“你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关在此处一日了,我怎敢再放你一人过夜?你既不走,我自然要陪着你。” 第182章 我原谅你 [你既不走, 我自然要陪着你。] 杨缱默默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突然对眼下的情形感到无以名状的讽刺。 “临安郡王这话, 有些逾矩了。” 她面『色』淡淡,说出的话却如锋利的刃, 刀刀戳人心, “不知王爷说这话,是将自己当成了杨缱什么人?恕我直言,以你我之间的交情,远不至于这般……亲密。” 季景西愣住。 他久违地感到有一瞬的呼吸困难,像是从万丈高空的悬崖骤然落入深海, 巨大的失重感裹挟着山呼海啸般的巨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顷刻间抽空了肺中所有的空气, 好似下一秒就会溺毙, 可却偏偏活着。 也正是在这一刻,他真切地看到了三年漠北时光在他与杨缱之间究竟劈出了一道多么深多么重的裂痕。 季景西努力地抹出笑, “阿离,这话重了, 你我什么关系……” “你我,没什么关系。”杨缱面无表情地打断他。 季景西蓦地抿住唇,彻底沉默下来。 无尽的死寂在两人之间弥漫, 好一会,杨缱才轻声开口, “季景西,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 阔别三年, 自眼前人回到京城,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的、无旁人干扰的面对面相处。三年来,杨缱不知反复设想过多少遍重逢时要对季景西说的话,从最开始的满腹不解,到后来恼怒的诘责,再到卑微地只想要一个答案,随着时间流逝,到现在,面对季景西,她已经没什么想说的了。 曾经的不解已不再重要,曾经深重的执念也被时间钝刀活剐地磨平,最想听到他说“陪着你”的岁月已经过去,如今这句迟来的话于她而言,唯剩可笑。 鎏金暖炉表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在冰凉的指尖留下浅浅的硌印,她将手炉放至他面前,平静道,“你走。” “……” 季景西呆呆望着她,随后又强迫自己将视线落在手炉上,到底没拿起来,深吸一口气,起身离去。 杨缱笔直地跪坐在原地,敛着眸,桌案上昏黄的烛火在偏殿大门被推开的一瞬疯狂跳动,将她雪白的脸映得明明灭灭。片刻后,殿门关闭,周遭安静下来,她蜷了蜷僵直的手指,重新坐回案前,刚欲提笔,突然感到不对,猛地回头,只见紧闭的殿门前,本应离去的人正沉默地伫立在深重的阴影里,却是根本没有踏出一步。 杨缱吃惊起身,话还未出,对方便抢先一步开口,声音哑的过分,“站着别动。” 刚迈出一小步的脚尖就这么定在了原地。 “杨缱,你恐怕搞错了一件事。”黑暗中传来季景西的声音,“本王走不走,你说了不算。你又有何资格决定本王去留?” 杨缱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对方干脆席地而坐,曲着腿靠上冰凉的墙壁,似笑非笑道,“不是要抄经,抄就是了,本王就在此坐着,不扰你。” “……” 久违的季景西式强词夺理。杨缱复杂地看了那处几眼,叹息着坐了回去,然而终究无法当做没这个人在,勉强抄了几页,心绪难平,写出来的字也全无平日水准,错眼看去,一撇一捺都扭得不忍目睹,充斥着不知哪来的戾气。 这哪是祈福,怕是有仇。 她盯着眼前的白字黑字看了又看,眼一闭,将笔摔到一边,豁然起身朝门口走去,在对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黑暗中的一团,压抑着怒意道,“季景西,你到底想做什么。” 青年抬头,于黑暗中准确地对上她的视线,“怎么,县君如今连本王的气息都厌恶?与我待在同一屋檐下就让你这般难受?” 杨缱莫名地被这话气到,呼吸顿时重起来,胸口一起一伏,不知名状的委屈倏地涌上来,“你坐在这里就是打扰我!” 季景西别开眼,“那就受着。” 杨缱险些被这话气的仰倒,忍了又忍才没用吼的,“到底如何你才肯走?” “说了不走,就是不走。”后者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好,“别勉强自己,真抄不下去就去歇着,横竖皇后也不指望你真把那些经书抄完。实在不济,本王也可代劳。” “……季景西,你到底知不知道夜闯荣华宫是死罪!”杨缱忍无可忍低吼出声,“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的小王爷吗?可以横行肆意后还全身而退?你到底记不记得你现在是临安郡王!是实权重臣!” 她的怒来得毫无预兆,话说完后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怔愣间,只见眼前人一动不动地望过来,隐约地似乎还带着笑意,“原来是在担心我?” “……”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季景西彻底笑起来,声音明显缓和,“我既敢来,自然也能全身而退。我比你了解皇后,她今日应付了许多人,这会应该刚打发完苏夜和陆卿羽,正是身心俱疲。她定然在我来前便遣人探过此处,得知你闭门谢客,便绝不会再亲临,反倒会故意将你搁置在旁……皇后也是要面子的。至于我,谁能想到有人敢冒大不韪溜进荣华宫的偏殿?我只需在黎明前离开便可无事,虽然不方便出宫,不过也无妨,我自有脱身之法。这么说,你可放心了?” 他自幼长在宫中,这皇宫于他而言熟稔得仿佛自家院子,身边的暗卫又各个顶尖,头顶还有越太后这尊大佛罩着,尽管私闯荣华宫的确不妥,但他说能全身而退,杨缱还是信的。 可这不是重点。 她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息下来,眼神复杂地凝视他片刻,不想再说下去,转身往回走。 刚走出两步,身后季景西突然唤她,“杨缱。” 杨缱站住。 “倘若,我是说倘若……”他『摸』了『摸』鼻尖,“倘若我算漏了一环,不幸被治罪,你可会为我求情?” 他声音里有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杨缱抿了抿唇,答,“既然并非算无遗策,又何必来?” “你明明知道。”季景西苦笑。 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必须来。 杨缱转过来看他,好一会才道,“我会。” 真是个实诚的姑娘…… 季景西顿时喜笑颜开,然笑意转瞬即逝,很快,舌尖的甜再次被舌根的苦所覆盖——她当然会求情。惟有极致的恨才能驱使极致的恶,她仍愿善待他,兴许只是另一种冷漠。 心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无法亲近,季景西若无其事地用另一手压住自己蠢蠢欲动想把人拉进怀中的手,沉默片刻,直起脊梁,以一种极为认真、极其郑重的姿态,说出了他回京后最想说,也早该说的一句话。 “过去三年,单方断绝联络而未同你解释一字……对不起。” …… 杨缱的呼吸轻轻一滞,在无人可见处用力捏紧了手指,继而又猛地松开,任凭酸麻感迅速蔓延至整条臂膀。 是了。 她到底等到了这句话。 用了三年时间。 “我无颜祈求你的原谅,哪怕其中有万般不得已,决定是我亲口下的,事情是我亲手做的,木已成舟。”季景西苦笑,“我瞒着你在酒中放了十日醉,亲手送你上马车,向你承诺我会尽早回京,实则早已决意留在漠北。是我负你在先,你便是恨我、怨我,失望于我,死心于我,我不敢有丝毫微辞。是我活该应受。” “但惟有一样自始不曾改变,便是我爱你入骨。” 他向前一步,“……我本不该如此行事,然则事与愿违,等我意识到不得不伤你时,已走到了绝路。而这一切,都归结于我的无能。” 说及此,胸腔中溢满的情绪忽然翻江倒海涌来,哽得他喉咙生疼,半晌说不出话。 他缓着气,在一片沉默中继续道,“漠北三年,我常恨不能自我了断以谢罪,回想送你走的当夜,你惶恐质问我是不是不要你了,每思及此,便夜不能寐,甚至颓丧念想,倘有一日真步入绝地,死在北境也是好的,至少当你提起季珩,此人曾伤你至深一事兴许会因他身死而被释怀些许。” “可惜我季景西命大,数次死里逃生,如今终能站在你面前。”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而我既回来了,便再无可能生出厌世轻生之念,只因我终于见到深爱之人。她近在眼前,全我刻骨相思,使我再不舍远离她半步,恨不得以后半生每一日弥补她三年来经受的伤痛。” 杨缱难过地闭上了眼。 季景西看着眼前的少女,到底没克制住,伸出手,指尖微颤着抚上眼前人的脸颊,在对方通红眼眸里看到了自己近乎绝望而卑微的倒映,“我今夜私闯荣华宫,瞒得过了皇上、皇后,瞒不过太后,因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趁我还能站着同你说话,阿离……” 阿离,你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不想做什么,也不敢做什么,只单纯地陪你熬过这夜,教你知晓你不是一个人待在这阴冷之地,不用害怕。”他到底不敢将心底的话说出来,只避重就轻地说着软话,语气之卑微,恨不得将心掏出来捧到眼前人面前,“你若不愿瞧见我,我就坐角落里离你远些。想见你一面太难了,横竖我祸已闯……” 杨缱无声地别开眼,季景西手足无措地帮她拭去泪珠,而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解下厚厚的披风将眼前人包起来,又将鹤氅利落脱下铺在几前的席子上,“夜渐深,来时瞧着天『色』不好,后半夜似要下雪,你莫凉着。” 他还在病中,今日恰层层叠叠穿得无比厚实,如今褪了厚衣,乍看好似春日游园的清爽打扮,忽略那有些发白的唇,瞧着体面又骄矜。铺好了鹤氅,他回身把人拉来,不容反驳地按她坐下,顺手捞过被忽视已久却依然热着的小手炉塞进她掌心,自己则在面前蹲下,“我自知今日今时,你定不乐意听我说这么多,我也知多少解释都显苍白……若你愿意,改日我再向你坦白,若你不乐意听……” 季景西停顿了一下,挤出极浅的笑意,“那我便再不提。” 他帮少女拢了拢披风,拉开距离打量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而后自觉地起身往角落去。 “季珩。”杨缱忽然出声。 青年脚步一顿,没敢回头看她。 等了半晌不见后文,季景西没忍住侧身回望。 青年身形一半拢在黑暗里,一半则被光晕包裹进来,从杨缱的角度看过去,只觉他消瘦清癯。他们相识多年,似乎自打这人去了漠北,便一直在瘦,几年时间都养不回过去一星半点。他个头比离京时窜高了些,更衬整个人瘦的过分,脸颊有些下凹,眉目朗月藏锋,那双曾经永远带着懒散笑意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多了深沉渊壑,将心思掩得了无痕迹,明明瞧着澄澈通明,却让人无端觉得他周身都萦绕着重重山瘴,再不复年少无忧。 “……我抄不动了。”杨缱收回视线,轻声开口。 季景西有些回不过神,愣了一会才蓦地反应过来,眼睛里顿时多了几分光彩。他深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走回来,在杨缱让出的位子上坐下,搓了搓手,提笔蘸墨,“这些全要抄?” 少女点点头。 “行。”季景西二话不说开写,边写边道,“我这几年空闲时候不多,但只要得空便会练上几张以解相……解乏。你的字迹我最熟,平日是拿来当字帖的。” 杨缱眼眶发酸,又想哭,好不容易忍回泪意,哑着嗓回他,“你哪来的帖。” “买的啊。”季景西头也不抬,下笔飞快,竟是无比熟稔。 “价值几何?” “不等,但最低也有千两。”他没瞧见身边人瞬间难以言喻的神『色』,“你的字贵极,一帖千金,又稀少,早两年典拍行打的旗号还是‘温体唯一传人’,今年已有说‘杨体’的了。假若有朝一日你没了旁的入账,凭字都能养活半个平城。” “……”杨缱无语,“买了多少?” 季景西笔尖一顿,飞快回头看她一眼,掩饰地咳了咳,“也不多,就几幅。” 确切的说,是能买到的都买了。这是他为剩不多的乐趣。 “花了多少银子?” “几万两。”他含糊答。 ……北境王不愧富甲天下。 杨缱的眼神一言难尽,后者被她看得尴尬,试图解释,“买字帖是其次,你当初在平城处理过那么多公务,随便挑一本都用得,算起来是我挣了的。我只是想尽量知道你过的如何……以字观人,多少也能看出一二心境。” 他说完,半晌不见杨缱再开口,于是忍不住悄悄侧目。下一秒,她的声音幽幽响起,“……宁愿绕大弯子以字观人,都不愿亲自问我要答案?” ……季景西写不下去了。 他僵了几息才放笔,目光黏在纸上,轻声道,“我做梦都想亲口问你一声。” 杨缱懂了,“不得已?” 回答她的是季景西的默认。 将自己往披风里缩了缩,杨缱摩挲着手里的暖炉,于安静中轻声道,“我曾动用过所有可用之法,往漠北寄过四十封书信。无论是你,还是靖阳,亦或平城里打过交道的官员、有过来往的百姓、府衙的奴仆,甚至还有漠北的王家人……却没等到一字回复。柳东彦避我如洪水猛兽,铮哥儿无颜见我,亦躲着我走,大哥也因此于我有愧,十七舅舅数次因无法为我解忧而亲至请罪。那支红蓼,我扔了。” 她道,“如今你见到我了,能亲口问我一声过得如何了。” 季景西悄然握拳止住指尖的颤,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开口,“……那你这三年,可好?” 杨缱摇头,“不好。” 她抬眸望着青年毫无血『色』的脸,一字一字,认认真真地答,“季珩,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坍塌殆尽,崩溃来的悄无声息。季景西瞬间便红了眼眶,“是我对不起你。” “嗯。”杨缱平静地收下这第二声歉,“我原谅你。” 季景西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你有你的不得已,你已经说了。”杨缱神『色』淡淡,“大哥常夸我眼光精准,我也自负自己不会看错人。我心知你若非走投无路,不会这般待我。你乃季氏王孙,胸有抱负,腹藏野心,却骄傲至极,目下无尘,行事素来磊落,从不行阴鸷卑私。你有图谋,却远不至于用折辱我、玩弄我对你的情意以达目的。就像季珏,他想娶我,就只能顺着我,捧着我,小心翼翼地待我。因为我是杨氏女。” 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世人皆苦,生于世间,不得已之事常有,避不得,也逃不过。 她用了三年才参懂这个道理。 “阿离……” 季景西说不出话,遮了眼,颓丧地整个倒进杨缱怀里。后者半抱着他的头,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发,“我不知你究竟遇到了何种绝地,但我猜,这其中应有你自负托大的责任。季珩,阔别三年后的一句对不起抹不平我意难平的一切。我原谅你,是因为我知你苦,可我说服不了自己待你如故。” “……我知。”季景西的声音好一会才闷闷响起。 杨缱又开始掉眼泪,她今天晚上哭的比过往三年都多,“初得知你要回京,我不愿见你。可直到见了你,我才知我心中也是高兴的。小王爷,你看你多了不起,哪怕你伤我至此,我所思所念的,仍是你受了这许多苦痛煎熬,如今是否已不再苦不堪言,是否仍要身处绝境踽踽独行。” “不会了。”季景西直起身,颤抖着唇吻去她脸上的泪,“我熬过来了,不会再有人能将我『逼』至绝处,也不再有不得已……对不起,对不起,阿离,是我错了……” 杨缱泣不成声,“你明明贵为亲王子,却偏要挑难行路,我待你如铭心刻骨,你却要伤我弃我……你允诺我一起回京,却一别三年不见,不闻不问不准我寻你,你口口声声爱我怜我,却不说与我听你的苦,不愿我担你的怕,宁愿背着我照看子归、帮我护持王家人,都不能亲自回我一句安好……季景西,你可曾考虑过我?” “是我错了,千般万般都怪我,是我无能,是我太自负,是我对不起你……”季景西心疼得无以复加,抱着人不停安抚,整个手忙脚『乱』,“宝贝儿我错了,别哭,别哭了,心肝,你哭得我想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你干脆给我一刀,好不好?” 原以为三年时间足够将许多事放下,可杨缱还是高估了自己,如今一朝回首过往,那些被压抑过头的负面情绪顷刻间便触底反弹。她哭得头昏脑涨,上气不接下气,满心的怨怼、恨、不解、担忧、懊恼……一股脑全冲了出来,无处发泄,索『性』银牙用力,狠狠一口咬在了季景西肩上。 ……景小王爷就差没疼岔了气。 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忍过这股子突如其来的疼,待季景西缓过来,心也放下了一半。能咬人,是好事。 “解不解气?” 杨缱抽噎,“不解。” “好好好,不解就不解。”季景西连忙哄,“宝贝儿,别同自己过不去,我如今回来了,人任你发落,如何报复我都受着,可好?” “真想报复你,我就答应做楚王妃了。”杨缱不客气地将眼泪全蹭在他衣衫上,“我认真考虑过。” “……” 季景西顿时吓得半死,把人从怀里捞出来,急切道,“不行,这个不行,唯独这个无论如何都不行。你若嫁于旁人,我怕是要疯得杀人了。” 杨缱红着眼幽幽望着他,“当你选择避开我时,就该想到我也会有死心的一日。季景西,你何德何能让我守着你?” 季景西张了张口,却辩不出。 是啊,他何德何能,能得这世间最好、最娇贵的女子这般对待。 他当然也想过最坏的结果,并仔仔细细地研究过世族规矩。倘若杨缱真与人订了亲,也要至少两年后才会行最后的大礼。他拼了命地劳累,得以在最短时日里摆平一切回来,同时也在时刻关注着京城,便是到时真赶不上,他也会想方设法地破坏亲事。 只是这些,他无法说于杨缱,也没脸说。 “阿离,”季景西紧紧握着杨缱的手,声音苦涩而丧气,“我真的很努力想配得上你,已经用尽了全身解数,奈何资浅权轻,一个临安郡王,怕是仍无法入信国公的眼……我之前入了魔障,走错了路,用错了法子,反应过来时已无路可退,往后,我不会瞒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说于你听,以后也不会再避着你一意孤行。宝贝儿,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让你跟着我一辈子无忧安乐。” 杨缱难受极了,好一会才道,“你是入了魔障。” 季景西怔愣抬头。 “我从未觉得你配不上我。事实上,许多时候反是我认为自己配不上你。你曾那般肆意飞扬,如天光破云,耀不可及。”杨缱几不可闻地叹息,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从来不是源于自身,“小王爷,你我重逢之前,我已郑重拒绝了楚王的心意。但那并非源于你在漠北努力的一切,而只因我不愿。” 她活的通透,恳然,磊落,不屑欺骗。而这也正是杨缱身为杨家女,身上最为珍贵的品格。 “我已经等了三年,等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她说,“我不介意再等三年,等一个我自己的心甘情愿。” 第183章 护短 上一场雪还未消完, 天地间便再次被风雪充斥。偌大的荣华宫早已陷入沉寂,惟有西南角僻远的偏殿里还透着暖黄的光照。身着宫女袄裙的无雪仗着夜视功夫极好,百无聊赖地数着不远处一株快秃了的榕树叶子,另一侧同样穿着长裙且适应良好的无泽则正与暗处的无霜打着惟有他们自己人知晓的手势。 两人简单易了容, 顶替了原先负责守门的两个小宫女, 仗着天『色』暗淡,巡逻的宫人几次路过查探,都没能发现什么异常。 与头领的交流完毕,无泽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里头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他心情极好地『摸』出一块糖丢进嘴里, 惬意地享受着宁静。他年纪还小,实在不想听自家主子与未来女主子腻腻歪歪。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下一秒, 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 燕亲王府未来的女主子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无泽无雪连忙行礼。 “免了。”杨缱淡淡道,“找件厚衣裳、或一床被褥,做得到么?” 两个暗卫对视了一眼, 无泽小声道, “您二位……谁用?” 杨缱指了指殿内, “你们主子睡着了。” 季景西抄了半宿的经,终是顶不住持续的低烧, 倒在杨缱肩上睡着了。后者一直等他睡沉了才得以脱身, 站在门口透气, 趁着无雪去寻被褥的间隙里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无泽不敢隐瞒,将他自和谈遇险开始,到回京途中被追杀,再到九峰山雪中长跪受寒等等,事无巨细都说了出来,直把人说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死了一样。 杨缱听得直皱眉,想要问得更仔细些,身后却传来季景西隐含警告的声音,“……本王要出了什么事,都是你小子咒的。” 无泽吓得一蹦三尺高,他倒机灵,想都没想就往杨缱身后躲,杨缱则很配合地回护,“怎么醒了?” 季景西对着杨缱哪还有气,只能暂时给了无泽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走到门口可怜唧唧道,“你一离开,我便睡不着了。” 恰此时无雪返回,带了件厚裘皮披风回来。在季景西一脸期待中,杨缱亲手给人披上,又帮着整了整领口,“既是醒了,那便走,天快亮了。” 季景西顿时耷拉了脸,“还早。” “不早了。”杨缱坚持,“你还病着。” “……看见你,我什么病都好了。”小王爷仍不死心,拉过杨缱便往殿内走,“我好的很,别听无泽那小子信口雌黄。”说着,一手还悄悄朝后面打手势。结果却被身边人抓了个正着。 杨缱:“……” 季景西:“……” “时辰的确不早了。”临安郡王顿时摆出深明大义模样,“所幸经书抄的差不多,等天一亮,你便立刻告辞,知道吗?我会在宫门口等着你,看你离开我再走。” 杨缱乖巧地点头,“知道了。” “回去后就好好歇上几日,今次之事你不必再『插』手,交给我来办。”季景西继续唠叨,“季珏若是去找你,不要见他,嗯?” 杨缱眨眼,“为何?我虽拒绝了楚王,但还是朋友。” “……算我求你了。”只要一想到这三年来,季珏趁虚而入整日围着她打转,季景西就后悔在国子监没下手更狠点。 杨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什么也没应承,“走。” 深知自己也没什么立场对她要求过多,景小王爷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没多久,谢影双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来便先跪地请罪,“影双武艺不精,被临安郡王手下无风拦下了,请小姐罚。” “起。”杨缱觉出她气息不稳,面『色』隐隐发白,不忍多说,只道,“家中可还稳?” 谢影双起身回话,“都好,国公爷与夫人都已回府,五少爷此时已至正阳门外,同玲珑一起等着接您回去。”她眼尖地瞥见杨缱膝下垫着件男子披风,联想到拦了自己一晚上的无风,话到嘴边又踟蹰着咽回,反复几次,还是忍不住叹,“小姐,您脾气也太好了。就这样原谅他,是不是太便宜了?” 杨缱愣了愣,也垂了眼,好一会才轻声道,“便是再折腾,到头来还是会选择体谅他。何必费力气?” “可您受的苦,谁来体谅?”谢影双不忿。 “他比我苦。”杨缱伸手抚上裘皮披风的一角,“我在承受苦痛时,千里之外有个人比我更饱受困苦煎熬,这么一想,倒也不是那么难受。” 花了三年时间学着放弃,终败于他一句相思刻骨,说到底,是她自己放不下。 她用尽自欺欺人的手段才支撑到现在,累了,也疲了,认输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明明是两码事。”谢影双皱眉。 杨缱问,“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若是有人这般待我,定不会轻饶,必要百倍还回去。否则那些苦岂不是都白受了?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谢影双气不过,“再说,小姐如此轻易便原谅他,岂非让人觉着您好欺负?大道理属下不懂,但属下知道,太容易得到的,反而不易被珍惜。” “所以,是要让他再受一番苦难才勉为其难地原谅?”杨缱笑起来,“到头来不还是原谅么?” 谢影双:“……” 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抄好的经文,杨缱半晌才再次开口,“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懂。事实上,昨晚之前,我也曾想过无数种‘还回去’的法子,仿佛只有这样做了,解了气,才好心安理得地、高姿态地宽恕他。但就在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兜了一大圈,最终目的却是原谅,从头到尾都还是他这个人,那这么做到底是在报复他,还是在折磨我?” “影双姐姐,我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少女停下动作,“我不想让自己更辛苦了。” 身为杨氏这一代唯一的嫡女,杨缱的压力远比其他同龄人重。自小,她的一举一动都事关家族脸面,她做每一件事,头顶都高悬着“门楣”二字。她有着最好的出身,为了配上这“最好”,她付出了比旁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尽管长辈们都在用各自的法子为她减掉身上层层的禁锢,但说到底,有些事就是身不由己。 季珏与季景西起冲突,她又有何错呢?却还是要在所有人的默许下挨饿受冻地被罚抄几十本经书。走出这个殿门,等待她的,还有无数的流言蜚语、冷嘲热讽,哪怕最后这一局她胜了,杨家的名声已然受了影响,她的父兄会在朝堂上被言官斥,她的母亲会因此在贵『妇』人们的茶会上受人指点,她的弟弟天寒地冻一等几个时辰……这些谁弥补?皇后吗?不,还是要由自己承受。 选择原谅季景西,是她体谅自己的第一步。 ———— 明城县君杨缱因“挑拨两位王爷兄弟情谊”而被皇后娘娘惩罚抄书一整夜的事,在杨缱走出宫门的那一刻,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彼时正值小朝会尚未开始之时,多少朝臣亲眼得见明城县君双眼红肿、面容苍白地冲着荣华宫方向三步一谢罪,人刚过武阳门便支撑不住,却硬是在侍女帮助下生生跪出了正阳门。宰辅杨霖连勤政殿的房檐都等不及看见便直接打道回府,追着女儿出宫,其后信国公府更是传出三请太医院的消息,声势之大,当日勤政殿小朝会上,连皇上都忍不住差人询问了数次。 硬气的是,杨霖堂而皇之地缺席议政,连一声知会都没有,更莫说递条子了。这可是杨相公为官数十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失误”,是个人都看出是故意为之。勤政殿那位后来也忍不住感慨,杨伯风这是恼了。 因着九五之尊这句叹,许多不知内情者开始四下打听,结果得知,明城县君被罚的原因居然是“红颜祸水”,再联想到前几日两位王爷于南苑书房大打出手,不由生出好笑无稽之感,敢情一家有女百家求也是错了。 事情传到各方内院,连那些夫人们幸灾乐祸之余也生出了一丝“女子不易”的心有戚戚。 而风波显然才刚开始。 作为信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受了这等委屈,杨家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翌日,杨家宗子杨绪南便直接打上了燕亲王府的大门,临安郡王季景西亲自开了门,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杨家绪南一拳打翻在地。 与此同时,信国公夫人王氏递先皇所赐一品秦国夫人命牌进荣华宫,向皇后当面讨要说法。 宰辅杨霖自然也没让众人失望,朝堂之上直接以“去岁淮河水患赈灾款项存疑”为由,人证、账簿、密函,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生生参没了楚王系三位五品以上官员的官身。 当所有人都以为杨家的报复告一段落时,东宫一位詹事突然被爆出了卖官鬻爵的丑闻。皇帝大为恼怒,钦点大理寺彻查。这一查才发现,事情真相简直精彩至极。 原来,这位詹事卖官一事可追溯到去岁寿宁节后,迄今为止,前前后后经他手买卖官位,从地方县丞到六部主簿,从一方参军到都尉,最高到四品,比他自己的官位都高。其卖官所得赃款,竟有百万两之多。可当大理寺官员查封这位詹事府中时却发现,詹事家中条件连富裕都称不上,不过普通四品官员之家。 大理寺这就很为难了。有经验的官员这时候已能嗅出其中的不寻常,果不其然,在经过一番密查后,赃款的流向居然直指太子季珪。 ……季珪只觉千古奇冤!他连自己的詹事在卖官鬻爵都不知,更别说赃款了。为自证清白,季珪当着刑部、大理寺、以及三位相公的面,亲自提审了那位詹事,重刑之下,终于让对方吐『露』出了赃款的流向。 原来,那百万两的赃款,一部分当真用在了为太子殿下拉拢朝臣派系上,只因这两年东宫与楚王季珏、瑞王季琅争斗越发激烈,开销成倍增加,的确有些入不敷出,那詹事挪了一部分赃款临时为用,只等来年正常收入的钱银到了便再挪出来,事发时,距离对方准备抹账不过几日。 可更大的一部分,却是用在了给太子孺人添置名贵之物! “……孺人被明城县君以古琴砸了脸面后,便开始关注自身用度,常命罪臣搜罗各类名贵器物,且胃口越发大。孺人乃未来国母,贵重至极,高洁无暇,罪臣不忍看她被人如此羞辱,况且事关太子殿下脸面……”詹事痛哭流涕,“不关太子殿下的事,孺人也不知,都是罪臣的错,是罪臣一人所为,污浊之心不堪言说……” 季珪:??????????? 查个案,自己惹一身脏不说,头顶还得带点绿??? 堂内满溢的尴尬几乎要化为实质,季珪再坐不住,盛怒拂袖而去,苏相公更是脸黑如锅底,受不住同僚眼神,也跟着大步离去。其余人则默默望向高高挂起的杨霖:怎么又跟你家有关系。 杨霖撇撇嘴,挥手让人将这位钦慕太子孺人到宁愿坑死太子的詹事带了下去。 会审结束后,同行的陆鸿陆相公实在没忍住,朝杨霖竖了个拇指,“杨大人,厉害。当爹的做到这个份上,我不如你。不知太子孺人哪里得罪了贵千金?” 杨霖慢悠悠睨他一眼,抄着手答,“我怎么知道。” 陆鸿:“你不知?此案不是你漏的?” “自然不是。”杨霖撇嘴。他与太子一家又没仇。实话说,他也是直到卖官案出了之后才得知,他家阿离被冻了一晚上,其中还有苏襄的功劳。 不过,虽然不是他出手,算起来,也同他亲自出手差不离。都说子随父,这上来就掐人七寸的风格,的确随他。 …… “是杨重安。” 秋水苑里,同样在讨论此事的孟斐然极为笃定,“一看就是他的风格啊,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必然雷霆万钧。想想先前他一口气吃下裴陈两家在江南大半班底的架势,再想想上次他断舍离杨家晋北那一系的决绝,当时所有人都说他疯了,结果呢,杨家不仅没伤筋动骨,反倒断尾之痛不过须臾,转眼就比过去更上下一心了。这次也是,卖官案一出手,太子没个一两年缓不过来这疼!痛快!” “狠啊。”柳东彦心有余悸地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说是在报复太子孺人……哈,依我看,尘世子可看不上眼一个区区孺人,真正疼的是东宫,是皇后!王爷,就说你怕不怕?未来的舅兄是个这么逆天的狠人。” 两人齐刷刷望向窝在软椅里的红衣青年,不等对方发话,孟斐然先绷不住笑出声,“哈哈哈不行不行,我一看见他这张大花脸我就乐。少贤你怕是猜错了,咱们王爷估『摸』着更怕他另一位小舅子,哈哈哈哈……” 柳少贤:想笑,不敢,我憋死我自己。 “闭嘴。”大花脸恼得直接抄杯盏扔过去。 孟斐然错身躲开,笑的更凶了,“杨小五拳头是不是有毒?打的也太正了!这黑眼眶哈哈哈哈……” 黑着眼眶的季景西:“……” 好气,想拔剑。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王爷恕罪。”孟斐然见好就收,又笑了几声才收住,“您跟我们说个实话,卖官案有没有你的手笔?” 季景西懒得回答。 “……看来是有。”柳东彦闻弦歌而知雅意,“让那位头上能跑马,是您突发雅兴的神来之笔?” 季景西不想忍受两人的古怪眼神,索『性』让无霜拿了个眼罩来遮上伤处,而后才懒洋洋道,“债多不愁,本王不过添了无伤大雅的一笔。真正主导的还是杨重安。” 卖官案牵连巨大,单是到这一步不过是大理寺破了案,破案之后如何才是各方博弈的重点。季景西虽然挨了杨绪南一拳,但这时候反倒感谢杨家人给了他浑水『摸』鱼之机。要么怎么说他家阿离是他的福星?刚回京没多久,就给了他一个这么好的安『插』棋子的机会。 就是苦了阿离受苦,如果没有她当机立断留宿荣华宫,翌日又三步一跪彻底断了荣华宫的后路,给杨家人的发挥递好了梯子,接下来的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这么一想,挨上一拳也不亏。反正他的确有错。 越想越开心,临安郡王忍不住炫耀,“还是我家阿离对我好。” 孟斐然与柳东彦齐齐白了一眼。 “是,真好。”孟斐然阴阳怪气开口,“您这不过挨了一下疼,楚王殿下那可是损失了三位干将,太子更是‘重伤不起’。” “我倒是觉得这几场戏看下来,反倒有点后怕。”柳东彦神『色』微凝,“杨家宗子敢脚踢亲王府大门就算了,还能说是年纪尚幼护姐心切,秦国夫人是真的吓了我一跳。那可是先皇御赐的命牌啊,藏的可真好,那可是比肩皇长公主的存在!听说皇后娘娘当时脸『色』都变了,事后直接被皇上申斥了。更别说杨相公与尘世子这对父子俩了,轻轻松松便让两位主政皇子实力大损……要说杨家这几位能轻而易举让王爷你寸步难行,这话不夸大?可人却偏偏绕过您了……” 他顿了顿,忧心忡忡道,“说句杞人忧天的,彦总觉得,后头兴许有更可怕的在等着您。” 这次不过是杨缱因无妄之灾而牵连受罪,杨家人便敢如此护短,那之前三年,杨缱受的罪更多,罪魁祸首该当如何? “还有一点。”孟斐然也郑重起来,“这么多年来,你们可曾见过信国公府如此高调行事?他们家自打被推上第一世族,那可是数十年如一日的谨慎低调。我怎么觉得,此次王爷回来之后,杨家似乎……改路子了?” 第184章 争执 信国公府连日来数次出人意料的出招, 不仅孟斐然觉得讶异, 也让许多人感到久违的不适。 杨家沉寂太久了,除却几年前改换宗子时有过一次大刀阔斧的内部整顿, 这个古老的家族自因开国之功受封世袭爵位起,便有低调内敛、韬光养晦之训, 不仅从不参与皇位更迭,更是鲜少有大动作, 与世无争、中庸绵和。像最近这般令人侧目的举动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多久没见过如此富有攻击『性』的弘农杨氏了?就仿佛是一个久陷冬眠的庞然大物, 突然有一日睡饱了, 要彻底苏醒过来,准备搅风搅雨了一般。 真正让整个盛京城无数人夜不能寐的,是他们恍然意识到,弘农杨氏, 这个多年来低调到让人习以为常甚至低看几分的家族, 之所以能够立足于世族之巅,凭的绝不是其漫长的家族史,之所以温和无害,不过是懒得折腾罢了。 杨霖是何时掌握楚王季珏手下官员贪腐证据的?类似于先皇所赐超品命『妇』命牌之物还有多少?楚王季珏此前甚至是杨家入了眼的乘龙快婿人选,居然都还被握着把柄, 那其他人呢? 看信国公不费吹灰之力就令楚王折了一系, 与季珏你死我活斗了好几年的季珪、季琅简直想扪心自问一句自己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只是这样一来,信国公府自身也一夜之间进入所有人的视线中, 随之而来的便是许多不大不小的麻烦。那厢卖官案还没尘埃落定, 信国公杨霖便接连遇刺, 府上包括藏书阁在内也迎来了好几拨小贼。对手似乎认为,只要杀了杨霖,或是找到信国公府手中握着的把柄,便能安枕似的。 官场上没有谁真正干净,水至清而无鱼,人人都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心虚的后果,便是先下手为强。 至于动手的是谁,那便是各有各说法,总而言之两个字,甩锅。 “楚王康王便也罢了,都这时候了,太子居然还有余力盯着咱们家,真是心大。也不看看东宫一系都『乱』成什么样了。”惊鸿院里,忙里偷闲的杨氏宗子绪南吃着点心喝着茶,同时还不忘与自家人闲聊,“难道以为还能找出点什么来?” 盛京城今年冬尤其冷,但今日却难得出了日头,卧病多日的尘世子终于精神见好,得以打开房门,就着冬日暖阳下茶。外面传言被皇后折腾得一病不起的四小姐杨缱则好端端地坐在他旁边,给自家心血来『潮』要亲自煮茶的兄长打下手。 杨霖遇刺后便借由受惊往上递了条子,这几日都不再上朝,有他亲自坐镇,窥视国公府的那些人总算不敢再轻举妄动。朝堂那边的争斗正是要紧时,各方分身乏术,是以这两日,杨家人终于有了几分清闲——虽然盯着他们的人仍未完全撤去。 尘世子忙着添茶,闻言头也不抬道,“所有人都盯着咱们家,季珪哪怕不情愿,也得跟着这么做。他现如今哪还敢轻易出挑?” 当今圣上尤恨官员卖官鬻爵,东宫这次撞了枪口,太子因识人不清,得了皇上一顿毫不留情的排头,回去后便发作了苏襄,不仅夺了其孺人称号,降为无品级的滕妾,更是对外声称染病,实则把人关了禁闭,同时亲自排查一番,变卖了一大堆名贵器物,在最短时日内向户部上交了近百万两银,将功赎罪,好歹令圣怒平息了几分。 只是可惜东宫本就在银钱上捉襟见肘,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了。 卖官案一下子让东宫派系至少损失了十几位官员,加上季珏被参倒的一系,朝堂上空出了许多位子。这些日子,光是为这些空位谁来填补,勤政殿热闹得如同闹市口,大小朝会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他寻不到证据,光猜测卖官案是我们的手笔却不敢笃定,想必恼得很。”杨绪南幸灾乐祸,“忠国公府那边也闷着一肚子火,苏襄闹这么一出,不但令太子与她爹关系恶化,还影响到了苏奕的仕途……平阳长公主听说也气的不轻,前日据说在宫门口指着苏相公骂他家教不严呢。” 苏奕的妻子乃平阳长公主的女儿卓梦瑶,女婿仕途无辜被牵连,长公主大为光火。 想到苏襄近来的遭遇,杨缱仍觉荒诞,“……我还是无法相信,苏襄这么做的出发点居然是攀比。” “毕竟人各有志。”尘世子解释。 杨缱:“……” 杨绪南喷了一口茶,爆笑,“大哥这话太毒了!” 发现杨缱依旧神『色』复杂,杨绪尘语气放缓,“阿离可是在同情苏襄?怪大哥下手太狠?” 杨缱摇头,“只是觉得她如今际遇,有我一分责任。”如果不是她当初刺激苏襄刺激得太过,恐怕她也不会那么……拎不清。 眼界、阅历、底蕴,这些哪是能速成的?世族有世族的优势,新贵也有新贵的锐气,普通人家眼中的名贵之物,在百年簪缨之家不过寻常,但世族繁琐、守旧、墨守成规、尾大不掉、不敢锐进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苏家从发迹到鼎盛不过几十年,苏襄何以要在这方面鸡蛋碰石头? “她若不被妒忌蒙蔽,何至如此?”杨绪尘平静道,“况且抖出卖官案也并非全然针对她。” 小五揍季景西也好,王氏向皇后讨要说法也好,都还限于为杨缱抱不平,但从杨霖出手开始,意义就不单单只是“护短”了。季珏这两年风头太盛,即便杨霖不动,皇上也会出手平衡,更何况杨霖也并非是替皇上动手,更多的是警告。杨绪尘抖出卖官案也是如此,其目的,是要警告皇上,警告那些蠢蠢欲动妄想『插』手杨家家事之人,杨家不是任人拿捏的家族,杨氏的嫡女嫁谁,他们自己说的算。 当然,这其中还有亮明立场的意思。 季珏这几年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心仪杨缱为楚王妃,弘农杨氏也因此被划为楚王一系。而自打杨缱明确表示自己不属意季珏后,杨霖、杨绪尘便一直在等一个与季珏划清界限的机会。这个机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否则一个不察,信国公府便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过河拆桥。 终于这个机会让他们等到了。季珏因与季景西大打出手而连累杨家女声名受损,荣华宫顺势出面惩治杨缱,坐实了她“挑拨两位王爷情义”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有杨缱一跪三叩的亲自递路,杨家父子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不是谁都能踩杨家人一脚的,杨霖、杨绪尘一前一后,给所有人醒了醒脑子。 “父亲大哥的苦心咱们自己人明白,但总有人不愿相信我们杨家真的会保持中立。”杨绪南接过话头,“如今又有人说咱们要倒向燕亲王府了……这些人怎么就这么闲,一定要给咱们画个阵营才心安理得?” “人之常情罢了。”杨绪尘笑得仿如春风化雨,“当真有人认为我们倒向燕亲王府了?” 杨绪南笑嘻嘻答,“不止呢,许多人都这么想啊。毕竟弟弟我虽揍了季景西,可父亲与大哥却绕过他了,算起来,他还赚了呢。” 尘世子顿时笑的更温柔了,“甚好。” 这笑容太可怕了,往往他这么笑,定然有人要倒霉。杨缱目光来回地在兄弟二人之间转了几圈,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杨绪南调皮地眨眼,清澈的眸子里毫不掩恶意,“姐姐,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们会放过季景西?那可不公平,楚王会哭的。” 杨缱眼皮直跳,“为何倒向燕亲王府?” “是让人误以为我们倒向燕亲王府。”杨绪尘纠正她。 见她仍是不解,尘世子并未同往常那样为她解『惑』,只渐渐收了笑,“这件事,父亲与我自有决断。你若想告诉季景西也无不可,我所行乃阳谋,接得住是他的本事,接不住,是他无能。倘若是后者,阿离便趁早死心,换个人。” “……” “主子,楚王登门。”一片寂静里,暗三悄然出现,“来者不善,门房拦不住。” 杨绪尘喝茶的动作一顿,眉梢一挑便要开口,杨缱却在这时起身,“我去。” “……”尘世子放下茶盏,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吩咐谢影双将客人迎至前院花厅等候,杨缱回锦墨阁换了身正经会客的衣裳才姗姗而来,远远瞧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背对而立,遣退了伺候的下人,一身锦衣,身形比之往日消减了不少。 杨缱顿了顿脚步,深吸一口气,撩开纱帘,“劳殿下久等。” 季珏上门时还算平静,如今见到她,却突然冒出无数复杂情绪,委屈、恼怒、失望……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缱妹妹气『色』不错,看来太医院的太医们还算尽职。”他缓缓开口。 “劳殿下关怀。”杨缱恭敬行礼,“不知王爷近来可好?” 季珏深深看她一眼,“你说呢。” 杨缱抬起头,视线撞进对方眸中,“臣女猜,尚可。” 季珏冷笑出声,高大的身形几步『逼』近少女,“到底是多冷的心肠,才能让你睁着眼说谎?亏得你说得出本王尚好这等话来……阿离,你是不是欠本王一个解释?” 杨缱垂了眼,“王爷想听我说什么?” 季珏咬牙,“本王这些年,可曾亏待你?” “不曾。” “那又可曾亏待过信国公府,亏待过杨家?” 杨缱沉默摇头。 季珏猛地攥住她的双肩,双眸赤红,“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哪做的不够,以至于几年都捂不热你的心?杨缱,本王因为你,都快成全天下的笑柄了!” 蓦地把人丢开,他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下磅礴怒意,“……那年我奉命前往漠北赈灾,到平城后才知你已在那里待了近三个月。那时我便知你心悦景西,本已心灰意冷,可谁知转眼他便抛下你一人。我不忍看你心伤,三年来小心翼翼待你如珍如宝,不奢求你深爱我,但若日后能与你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也欣喜至极。可杨缱,景西他才刚回来!你如此急切地将我的心意踩在脚下,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季珏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里尽是伤意,“我季珏,自认待你信国公府不薄。朝堂之上,我从未反驳过杨相公一言,杨氏族人升迁变动,我永远大开方便之门,就连此次与北戎议和,泼天的功劳我拱手送给杨绪冉,为此不惜得罪景西、太子和老六!我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了杨缱,可你信国公府给我的回报是什么?去岁淮河赈灾,每一笔的款项都是你父亲亲自过手,出了问题,当时为何不说?他有千百种方式解决这件事,却偏要等景西回来,当着他的面、父皇的面、朝臣的面与我划清界限!这就是你信国公府!” “杨缱,你到底要伤我到何地步?是不是我还要拱手把你让给景西才行?亦或者,我送景西坐上那位子,才合你心意?” 杨缱蓦地抬起头,沉声警告,“王爷慎言!” 季珏冷笑,“怎么,本王说的不对?你们信国公府难道不是已经选定景西、倒向燕亲王府了?” 这异常熟悉的说法令杨缱怔了怔,而后蓦地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与大哥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连季珏都如此直白地点出了杨家要倒向燕亲王府,恐怕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换句话说,皇上也会这么想…… 如果说此前,季景西想娶她之念仅有极少数人知晓,那么现在,恐怕人尽皆知。不仅如此,杨家父子这一招以退为进,甚至直接将燕亲王府拉入了夺嫡之战!这么一来,哪怕燕亲王、景小王爷百般辩解他们无此想法,也没有人会相信了。 无论季景西回京后打算做什么,这一招阳谋,都会将他的盘算全数打『乱』! 这就是信国公府对季景西的报复,或者换个词—— 教训。 杨缱被自家父亲与大哥这毫不留情的“阳谋”吓得一时恍惚,好一会才定了神,抬眸对上季珏。顶着眼前人无比失望的目光,她轻声开口,“王爷这三年来对杨缱的照顾,杨缱一刻不敢忘。” 这话令季珏有一瞬的失神。但紧接着,她又道,“我也想问王爷一个问题。很简单,敢问王爷,倘若我不是杨家女,你还愿意娶我么?” 季珏立刻答,“本王愿意。” “当真?”杨缱追问,“即便我占了你的王妃之位,却不给你的大业提供丝毫帮助?即便你门下幕僚、朝臣百般阻挠,劝你选一个更能为你提供助力的外戚?即便我不许你除我之外还有其他侧妃妾室?” 季珏彻底怔住。 两人对视良久,杨缱才叹息道,“你做不到,王爷。” 她不再看他,来到花厅另一侧望着外面凋落的花园,“季珏,你得承认,你想娶我之心,从来都夹杂着权力。我们自幼相识,迄今已有十年之久,你说你心悦我,我却从来不知,直到你开始理政,突然就人尽皆知。你说你全心全意为我,可你在对季景西动手的时候,想过我的处境么?从你二人起冲突,到我奉旨进宫,中间隔了数日,若你考虑过我,当知我因你二人而深陷不义。我知你去找过太后娘娘求情,可后来为何放弃了?” “那是因为皇祖母她不愿出手……”季珏解释道。 杨缱转过身,“不对。那是因为你意识到,荣华宫惩治我对你是有好处的。” 她绝不会咽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信国公府会因此与太子对立,而季珏显然乐见其成。只要他之后再稍稍表个态,全天下都会为他的深情感动。杨缱的声誉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季珏会有一个坚贞、深情、专一、『性』情中人的美名。 一个是嚣张跋扈臭名昭着的临安郡王,一个是深情坚定百里挑一的实权皇子,天下人会自动为信国公府的嫡女选好夫君。到时候,哪怕是为了杨氏门楣,为了杨缱名声考虑,她也只能做楚王妃。 这不是空口白话的猜测,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也正因此,杨霖才会动怒。 “季珏,那次南苑书房一别后,这是你我第一次见面。”她平静地望着眼前人,“倘若你有半分疼惜我,不会等到现在才上门对我说一句‘气『色』不错’。你来此,只是为了发泄你对信国公府、对我父亲的不满,对吗?我父亲告病不上朝,亲自坐镇家中,致宵小再无窥视我国公府之机,所以你急了,对吗?” “……阿离,你怎能如此看我。”季珏好一会才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我没能早些来看你,难道不是因为国公府闭门谢客?若你仅因此而全权否定我……” “国公府现在也在闭门谢客中。”杨缱打断他,“王爷,你此时此刻,身处何地?” 花厅里一时陷入死寂,许久,季珏才哑着嗓开口,“你说本王娶你之心不诚……你难道以为,景西就做得到你说的那些?你今日细数的这些‘罪名’,景西难道没有?他对本王动手的时候,可也没想过你。阿离,人心不能太偏了,这对本王一点都不公平。” 第185章 机锋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季珏离开前, 说, 阿离, 我能接受你怀揣最大恶意看待我, 可你不能否认,我对你,对信国公府,毫无亏欠。 杨缱因这句话心情糟糕透顶,这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去了国师塔。 例行点完命灯,杨缱随温子青看诊,坐下后便乖乖伸胳膊。温子青撇了一眼她莹白却密布针眼的腕子, 摇摇头,一指头戳上她的肩,“疼?” “不疼。”后者老实回答,“怎么了?” “你肩上有伤。”方才点命灯时温子青便发现她手臂动作似有涩滞,虽然没抱希望,却还是问了一句, 答案果然不出所料。 他看向杨缱身后的两个侍女, “去帮她瞧瞧。” 白『露』、玲珑对视一眼, 连忙拉着杨缱往屏风后走。片刻后, 三人鱼贯而出, 两个侍女的脸『色』如出一辙的难看。温子青见状,便知自己的猜测没错, 目光直直望向白『露』。 “小姐双肩皆有淤青。”白『露』愤愤开口, “定是先前在花厅楚王下手没轻没重。当时奴婢瞧着就觉得他力道大了, 可小姐不吭声,奴婢也不敢开口……却是忘了小姐不觉着疼。” 说着,小丫头越发惭愧。 “不过几道指头印子,不打紧。”杨缱好笑,“他当时气成那样,情有可原。” 伤到肩膀,温子青却是不能随意为她上『药』,只习以为常地『摸』出『药』酒递给玲珑,吩咐她回去后自行为杨缱推拿。 这几年他一直在为杨缱痛觉失调之症想办法,各种法子试了个遍却无成效,两人同行,还要『操』心她受伤而不知,不知不觉便养成了随身带着各种伤『药』的习惯。 “我近来又翻了一遍家中古籍。”两人面对而坐,温子青摆出银针来为杨缱做日常调理,“小有收获。” 杨缱惊讶,“你回曲宁了?” 温少主瞥她一眼,“家中送来的古籍。” “……哦。” “此等病症,大抵并非外伤导致。”温子青声音不疾不徐,一如既往的冷清,“推测是心病。” 杨缱:……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你有几成把握?” “五成。” 五成不少了。杨缱心想。温喻素来谨慎,能让他说出五成,恐怕真实应该有六七成之多。她也是饱读医书之人,自然也明白当前的状况,“所以接下来我们要找出心病的缘由,然后对症下『药』?” “不是我们,是你。”温少主平静地捻着银针,“外人怎比得过你自己了解自己。” 杨缱无奈,“我是病人,你才是大夫。” 温少主懒得与她争辩,屈指往银针上一弹,一阵酥麻感顿时从杨缱手腕直窜天灵盖,引得她惊呼,“等会等会,有点疼!哎,又没了……” 温子青收回手,无奈地看她一眼。后者从他那眼神里读出了自己的反应非他期待,顿时泄气地鼓了鼓脸。 无波无澜地结束了行针,在等待煎『药』的空档里,温子青率先开口,“肩上的伤怎么来的?” 杨缱懒骨头般趴在桌面上,平瘫着手臂,好似在晾晒那些针眼,“来之前与楚王起了些小冲突。” 视线扫过她的肩头,温子青口吻严厉,“你体质特殊,怎能让人随意近身?若有下次,记得还手。” “事发突然,不怪他。”杨缱不以为意。 温子青不赞同地蹙起眉。 “……好歹对一朝亲王有点敬畏之心啊你。”杨缱哭笑不得。 “为何要敬畏?” “……” 行。 你是国师你开心就好。 “对了,母亲早就托我征询你,若无其他安排,今年除夕,到府上来过?”杨缱忽地想起来,“你在盛京孤家寡人,一个人守岁岂非无趣?我们支牌桌可好?小五和绾儿念叨你许久啦,再说我大哥也想当面向你道声谢。” 温子青愣了神,见她不复客套,认真思索片刻,颔首,“那便叨扰了。” 在他身后,小仆北微一脸的欲言又止。 就在几日前,他家主子才收到曲宁来信,说是主母念他独身一人在京,已遣了族中子弟前来陪少主过节除岁……合着不管他们了是么? 得嘞,反正在他家主子面前,谁都没这位县君来的重要。 两人闲聊半晌,白『露』端了煎好的『药』来。鉴于某人前几年有过刻意遗忘喝『药』的不良记录,温子青如今每次都会盯着她将『药』喝尽才罢休。 以往做完这些杨缱便该起身告辞了,可今日,好友却主动留了人。 “有一事想知会你。”他开口,“独说与你一人听。” 杨缱心下诧异,命白『露』玲珑退避三舍,北微也跟着离开,很快塔顶便只剩两人,“何事这般郑重?” 温子青不答反问,“你可知族中为何遣我入世?” 几年前温家少主入京,一方面是奉帝师之命送他们回来,一方面也是为解决靖阳一事而来,但杨缱知道仅仅这般是劳烦不了这位大驾的。如今靖阳班师回朝在即,难道…… “是为靖阳?”她不确定。 温子青点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此其一。祖父认为帝女的亲事无需太多外力相助,我只用在必要时从旁协助即可。我入世,是为国运。” 国运…… 杨缱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季景西曾评价他说,温家少主习的是济世治国之道。 “皇权即将更迭。”温子青望着她,用冷静的口吻说出了极为可怕的话,“我要入局了。” !!! 杨缱大惊失『色』,懵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这么快?” 温子青摇头,“卜算结果距未来尚有距离,我只是提前应对。” 杨缱松了口气,“你打算如何做?” 温子青一言不发,只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 两人对视半晌,少女恍悟自己失言,“抱歉,这不是我该问的。不过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温子青口吻淡淡,“你我相交莫逆,按规矩我该知会你一声。” ……这算哪门子的规矩? 杨缱心情复杂,像是要将他彻底看个明白一般,一动不动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人。后者不动如山,就这么乖乖坐着任她打量,他如此洒脱大方,落落君子,倒令人无法置喙。 好一会,她斟酌着开口,“父亲曾教导我,政治不是非黑即白,它很残忍。温喻,你……保护好自己。” 温子青怔了怔,眉心缓缓舒展,『露』出冰山化雪般清浅的笑,“好。” 他仿似山巅白雪,不染尘埃,看着这样的温喻,杨缱本能地有些担忧。玩弄权术的人心都脏,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有朝一日下了凡,会不会如同羊入虎口? 她不自觉絮叨起来,“朝堂上明枪暗箭无数,你此前没切实感受过,别着了旁人的道。当下夺嫡之争烈,卖官案后东宫看似势弱,却不知是否还有底牌打翻身仗;六皇子身后有顾氏,近几年颇得朝中清贵的青睐,加之他正妃之位悬空,不好说会不会再寻一个更得力的妻子相助;至于楚王季珏,此前势头如日中天,赈灾贪腐案一出,想必会安生一段时日。如此局面,倒也是入局的好时机。只是你孤身一人,曲宁温氏于朝中又并无势力……” “杨缱。”青年忽然出声打断。 话音戛然而止。 “我不是去争帝位。”年轻的国师唇边噙着一抹无奈,口吻是难得一见的柔和,“别害怕。” “……” 杨缱怔愣地望着他,叹,“……我不确定能不能帮到你,但至少,我可以代表信国公府向你允诺,只要你不做覆国祸国、为世人所不齿之事,弘农杨氏将永远视你为友。” 温子青眨了眨眼,彻底笑出来。 ———— 与此同时,距离国师塔数十里外的皇宫里,同样有个人心情复杂。 他奉旨而来,已经等了一炷香,勤政殿御案后的威严帝王却依旧没有停下手中朱笔的意思,他不敢出声打扰,只好继续等,心中不断猜测着对方见他的意图,隐隐地,只觉自己今日要遭。 时间缓缓流过,直到手边最后一份奏章批完,皇帝长出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接过内侍李多宝适时递来的热茶,眉宇间渐渐显出疲『色』。 亲政至今,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勤勉,可这两年明显感到精力大不如前,过去半日便能处理完的事务,如今却要分好几日来完成。生老病死,到底是不可逆转的天地至理。 感到五脏六腑都暖和开来,皇帝把视线投向不远处安静站着的红衣青年。 自打这人从漠北回来,他还没好好招他说过话。那个印象里纨绔乖张、闹得盛京城鸡飞狗跳的少年人也终于长大了,不仅是身量高了,样貌也比过去更扎眼。 到底是天潢贵胄骄儿郎,漠北苦寒之地不仅没消磨掉他那十丈开外都感受得到的贵气,反而因着三年历练,气质越发沉淀,随意站在那里,雍容贵重便从骨子里透出来,比起皇子来都不输一二,甚至还要更好。 若再加上他这几年在北境府的建树,论手段,论聪慧,说一声万里挑一都不为过。 ……这么好的苗子,怎么就不是他的儿子。 “你父王近来在忙些什么?朕好一阵子没瞧见他了。”老皇帝挪开视线,不紧不慢开口。 红衣青年,也就是季景西恭敬答话,“回皇伯父,天气寒凉,父王的陈年旧伤有复发征兆,这些日子都住在京郊温泉别宫疗养。” 燕亲王季英早年领兵征战,闯下赫赫威名的同时也落了一身暗疾,早前还能硬扛,这两年留守京城养尊处优后,反而开始还年轻债了。 皇帝颔首,“他是该歇歇。” 这话,无心之人听来是一个意思,有心之人听则又是一个意思,联想到近日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季景西拿不准对方是否话里有话,只能顺着接话,“皇伯父说的是。自入了冬,父王便越发惫懒,或是练字作画,或是邀了友人小坐畅饮,近来对音律颇为兴致,镇日听曲赏琴琢磨乐谱……” “你很艳羡?”老皇帝打断他。 季景西蓦地顿住话头。 指尖点着桌面,老皇帝慢悠悠道,“朕听说,你回京后这段时日,宴请不断,镇日流连享乐之地。朕还听说,你已五日不曾回过王府了。怎么,前几年没玩够?” “……谁这么闲,在您面前说这些无中生有的闲话?”青年第一反应是否认,“侄儿不过是因为刚回京,联络联络旧友。” 老皇帝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忽然道,“李多宝,你今日是在哪找到他的?” 太监总管抱歉地看了看红衣青年,“回皇上,奴才是在明月楼找到临安郡王的。” 季景西:“……” 没话说。 老皇帝眼神轻飘飘地瞥过他,“看来漠北几年的锤炼也没让你去了纨绔享乐之念,那不如卸了职,专心致志做个不求上进的富贵闲人,横竖也吃不垮家底。” 说着,他话音一顿,“明日去衙门挂印交接。” “……………………” 勤政殿安静如死,季景西瞪大眼睛望着御案后的帝王,仿佛听错了。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么盯着一国之君乃是大忌,又迅速垂下眼皮,同时也掩下了那一丝稍纵即逝的厉『色』。 “皇伯父这是要革褫侄儿?”他无辜开口,“不知景西犯了何罪?” “朕没杀了你,已是开恩,你还反来问朕你何罪之有?”老皇帝冷笑,“你私闯荣华宫,以为朕不知?之所以忍你几日,无非是想看看你是否能主动请罪。看来朕高看你了。” ……就知道瞒不过这老狐狸。 季景西隐约察觉到对方对他动了杀意,心下瞬间转了无数念头,果断往地上一跪,“皇伯父开恩,侄儿知错了。” 这就认下了?不挣扎几下? 老皇帝眯起眼打量他,“知道错了?” “知道了。”对方姿态格外乖巧。 好一会,皇帝似是无奈般叹了一声,“景西,朕从小看你长大,知你是有分寸的。但在这件事上,朕非常失望。念在你有功在身,朕不杀你。但该罚还是要罚的!” “谢皇伯父不杀之恩。”季景西一脸后怕地松了口气,连忙磕头。 将他的表现收进眼底,老皇帝还算满意,“你私闯荣华宫所为何事?” 话音落,跪伏在地上的青年肉眼可见地滞了一下,打定主意沉默。 老皇帝眉梢一挑,“不愿说?” 青年把头摇成拨浪鼓。 老皇帝气笑,“你是拿准了朕不会杀你是不是?把头抬起来!看着朕,说!胆敢有半句隐瞒,朕便命人把你拖出去斩了!” 天子之怒莫不敢挡,季景西硬着头皮直起身,沉默半晌,破罐破摔,“……是为了明城。” 不敢等对方追问,他老实地交代了,“侄儿听说明城被皇伯母罚,自觉连累了她,心下过意不去,便偷溜进荣华宫瞧了她一眼……侄儿当时没想那么多,侄儿从小在宫里长大,这宫中哪一处没去过?心想溜进去也没什么……却忘了侄儿已经不是小时候了。皇伯父,我真的只是想去给明城道个歉,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下大错,不敢主动请罪,妄图蒙混过关……” “……你半夜私闯荣华宫,只为了给明城道歉?”老皇帝只觉匪夷所思,“你?你季景西?” 季景西尴尬地埋头不语。 “真是混账东西!” 皇帝怒,“你也知道你自小在宫中长大!宫里的规矩如何,你心里没数?!忘了宫里规矩,难道也忘了什么叫男女忌讳?!这些年的长进都被你塞狗肚子里了?!那是半夜!你私见明城就不损她声誉了?” “当时哪想那么多啊,我都认识她十几年了……”青年撇嘴。 “你给朕闭嘴!” “……” 好一会才压下怒意,老皇帝起身绕过御案在他面前停下,居高临下道,“朕且问你,倘信国公府追究起来,你当如何?” 袖下的手指紧了又紧,季景西面上毫不在意,“大不了娶了她。” 话音刚落,一股大力骤然袭来,却是老皇帝忍无可忍地一脚踹过来,“放肆!” 这一脚力道丝毫未收,直踢在季景西胸口。他本就伤势未愈,生生挨了一下后顿时气血翻涌,一时没忍住吐了口闷血。 忍着疼面无表情地擦掉嘴角血迹,季景西顺从地低下头,“皇伯父息怒。” 老皇帝被他突然吐血惊了一惊,冲天的怒意散去不少,但脸『色』仍然难看至极。 他看了一眼青石砖上的一滩暗红,冷哼一声,“滚回去闭门思过。” “是。”季景西俯身准备磕头。 “行了行了,别磕了。”老皇帝不耐烦,“看着你这破败模样朕就心烦。” 听话地不再拜,青年默默起身,过程中踉跄了一下,但很快又站稳。 “李多宝,送他出去。”老皇帝冷着脸吩咐。 李公公连忙应声,小跑着过来扶着季景西告退。 把人送至勤政殿的长阶,季景西站定,“多谢公公。” 李多宝小心翼翼松手,确认他站的稳当当的,这才道,“王爷保重。” 季景西点点头,将一块鎏金佩塞了过去。李多宝看他一眼,见他望着自己,手不动声『色』地缩回了袖笼,“王爷可是想问话?” “是有一问。”季景西开口,“方才本王是否说错话了?” 李多宝犹豫了一下,低声答,“王爷那句娶,错了。” 见他不语,似是不解,李多宝语焉不详,“皇上曾言,杨家嫡女,皎如天上月,贵似栖梧凰。” 季景西几不可察地怔了一下。 下一秒,他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李多宝诧异抬眼,却只见他不耐烦地摆手,“算了,不重要。以后那话不说就是了。疼死我了,好不容易有一次良心,结果自己受罪……” 嘴上抱怨着,青年满脸不爽地转身离去。 第186章 情分 季景西前脚踏进自己的秋水苑,后脚便是一口血吐出来。 越想越气, 没忍住把手边东西砸了个干净。 “……皎如天上月, 贵似栖梧凰?”季景西气得连连发笑, “他真敢说!是不是再给他几年光景,他还要把人接进宫去?!老东西……” “主子慎言!”无风条件反『射』地低喝。 这是气疯到口不择言了啊…… 几个贴身暗卫目瞪口呆, 第一反应便是清场,确认手下们将秋水苑守得苍蝇都进不来,这才发觉内衫都被冷汗浸了个透。 季景西胸膛剧烈起伏,冷冷瞪他一眼,不再说下去, 却是又咳嗽起来。 气不顺。 这气顺不了! 豁出去试探了一把,得到的答案既是意料之中, 又令人心寒彻骨。季景西无法言说自己有多难受,他不过是想娶个媳『妇』,怎么就那么难!他是上辈子祸『乱』苍生了?至于这辈子求什么不得什么? 孟斐然踏进秋水苑时, 面对屋内的一片狼藉,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他匆忙环视一圈,错眼一瞥,在玻璃暖阁的方向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红,连忙大步走过去。 进了暖阁, 见季景西面『色』苍白地闭眼躺在软塌上,整个人像是不省人事, 无风、无霜、无雪、无泽跪了一排, 各个满脸凄容, 孟斐然差点吓到肝胆俱裂,立时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待搭上脉才发觉自己手指尖都在颤。 “……你已经老到手抖了?”软塌上的人掀开眼皮,嫌弃地看过来,“是不是还得爷给你把把脉?” 孟斐然:“……” 我他妈信了你的邪! 孟家少主恼羞成怒,忍了忍才继续诊治,“我说王爷您也是好本事,进一趟宫,伤势就加重,合着我前阵子都白治了是吗?” 季景西耷拉着眼皮睨他,“闭嘴,要治就治,不治滚蛋。” 孟斐然暴跳如雷。 没好气地开了方子交给无雪去煎『药』,暖阁里清了场,小孟太医冷声问,“说说,出了什么事?胸口那伤怎么来的?” “没什么,懒得说。”季景西有气无力,“等圣旨到了你就知道。” “什么圣旨?” “革职。” “……革谁的职?” 很快,小孟太医便知道了答案。 因监督不力,致使一批漠北进贡的战马出了问题,陛下盛怒之下革了临安郡王一应官职,责令其闭门思过。 消息传出去,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如果说此前燕亲王府有多风头无两,那么现在一道圣旨下来,饶是季景西身背治理漠北、促成和谈的天大功劳,向来看碟下菜的盛京城立刻便转了风向,恨不得离燕亲王府要多远有多远。 单单因战马出了问题便把人一撸到底?这等大事连集贤阁都没听到风声,圣旨下得极为突然,显然是季景西不知做了什么惹恼了皇上,引得后者亲自出手打脸,革职的理由明显是在堵悠悠之口。 上一秒临安郡王还被委以重任参政,下一秒就成了个空头王爷,皇权的威力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以至盯着那个位子的人越发蠢蠢欲动,对权欲的渴望如野草般疯长。 一连几日,东宫、瑞王府、康王府、楚王府都热闹极了,不知私下开了多少个小会,幕僚们各个撸起袖子出主意,势要将本属于季景西的那份地盘分食个干净。 对此,燕亲王府意外地没有反应,仿佛不在意一般,安静了数日后,有人便瞧见本该闭门思过的临安郡王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明月楼,之后一连多日,这位北境王好似回到了几年前,重新拾起了他拿手的吃喝玩乐,乍一看,还以为他从未离开过京城,还是那个令无数人头疼的第一纨绔。 季景西的表现落在众人眼里,人们也不意外,或者说虽然惊讶,却也在情理之中。 那可是景小王爷啊,景小王爷就该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皇家废物,怎么能摇身一变变成一名手握权力的政客?瞧,幻象破灭后立刻就现了原形,到底是个扶不起来的。 言官们熟门熟路地将这位小王爷参上了勤政殿的御案,除了奏本里“燕亲王世子”的称呼改成了“临安郡王”,其他内容都与早年差不多,换汤不换『药』。 仿佛一夜回到几年前,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老皇帝看了几本便懒得再看——就没指望他真的乖乖闭门思过。 这样的季景西,让朝堂上许多人久违地有了安全感——这个已届成型的朝局,着实容不得任何奇兵打破。 然而想法是好的,可终究东宫卖官案、淮河赈灾贪腐案已出,朝堂上势必会有一批更为新鲜的血『液』冒头。这头一个打破局面的,便是个谁都没想到的姓氏——越。 姑苏越,一个比起弘农杨氏也不输的钟鸣鼎食之家,千年历史底蕴,最盛之时,连王谢都要避其风头。盖因当年三皇子夺嫡失败,不得不退出朝堂自保,倘若无此灾祸,如今的第一世家还不知姓杨还是姓越。 老皇帝对这个极有先见之明的家族颇有好感,比起不知好歹的王谢,中庸中立的杨家,敢毫不恋栈抽身离开的越氏在他眼里,是真正将“清贵世族”贯彻到底的清流。 当年王谢出事,二皇子、三皇子相继落马,朝纲动『乱』到无以复加,若非姑苏越主动退出,给帝王整肃朝局减轻了莫大压力,否则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安宁。 加上这十多年来,越氏从不出格,哪怕依然占着一个定国公爵位,比起满朝文武一半被杨陈裴顾占据,已经让人极省心了。 太后压着越氏一族不准他们入仕,老皇帝在感念之余也装作不知,无奈如今朝堂上断层严重,诸如杨绪冉、苏奕之流又太过年轻,压不住势,几个儿子又差不多瓜分完了各族势力,想要找出个与太子、康王、瑞王、楚王等毫无瓜葛的势力,太难了。 恰好此时,大理寺与集贤阁呈上来的贪腐案卷宗里提到,淮河水患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不少人居家流浪至苏杭一带,姑苏越作为当地最大的家族,主动大开方便之门,不仅自掏腰包安抚难民,还派人前往淮北辅助赈灾。那些没被贪腐案牵连的官员众口一词地感念越氏相助,本想为他们上奏说好话,越氏却在即将功成名就前悄然离开,可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看到这里,老皇帝拍案叫绝。 “来人,传朕旨意,宣越贞觐见。” 越贞是这一代的定国公世子,进京是为了四方朝会。定国公世子进京并未引起多少关注,这也同姑苏越家如今在朝堂无人的境况有关。 一个空有虚名的世子不足为虑,是以这段时日,越贞带着弟弟妹妹们在盛京玩得很是惬意,乍一听皇上要见他,吓了一跳,连忙收拾一番赶赴皇宫。 等他从勤政殿出来时,朝堂上已经多了一位中书舍人。 越贞脚步虚浮地回到族中在京城的旧宅,望着一群翘首以盼的弟弟妹妹们,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浊气:“苏奕苏世子如今官居何位?” 越贞的二弟开口,“苏世子因东宫卖官案被其妹牵连,如今被下放凤台任知州。” 越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回内室写了个条子交给弟弟,“我已被皇上封为中书舍人,不日走马上任,接下来恐怕会很忙。二弟替大哥走一趟明月楼,将此字条转交给郡王爷。” 越充点头。 “小心些。”越贞仍没什么真实感。 越充却笑起来,“大哥,我们进京可不就是为了这个?放心,弟弟省得。” 回想勤政殿内的一番交谈,越贞面上越发整肃,自去书房着笔写信。越充则收拾一番后出门,先陪着弟弟妹妹们玩了半晌,快入夜才命家仆将他们送回府,自己则只带着贴身小厮大摇大摆地踏进明月楼。 季景西果然也在楼中,听闻越充寻他,面上不显,只继续与一群狐朋狗友们推杯换盏,之后才借更衣出来。越充见到人,将字条转交,后者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上面孤零零的一个“成”字,将字条就着烛火烧了。 季景西懒洋洋地抄起手,“趁着定国公还没入京,表弟好好玩玩,等你爹来了,你可就进不得这明月楼了。” “我爹要来?”越充惊讶。 季景西示意那烧成灰的字条,“越贞不是说了么。” 越充:………一个字能看出啥啊??? 事实证明,一个字的确能看出许多东西。 翌日朝会上,大理寺通报了赈灾贪腐案的最终处理结果,吏部尚书被当场革职,案件转送刑部复核,几名斩监侯的主案犯也一并移送,只待复核后处刑。 到此,贪腐案划上了句号,老皇帝让众官员讨论由谁来填补官位,他列出了几个要职,却只字不提吏部尚书,直到朝会结束前,大总管李多宝宣读旨意,擢定国公越进吏部尚书一职,总领吏部,年后上任。 文武百官一片哗然。 皇上居然要重新启用姑苏越家! 难道三皇子要……? 没等众人猜测出帝王心思,三皇子封地便又传来消息,三皇子季珊,薨了。 接连的消息,令整个盛京城人心浮动,甚至有人感慨定国公越进好运气,三皇子薨逝,作为岳父的越进是要服丧的,但再一想旨意,“年后上任”,如今距离年后,可不就剩三四个月了么?恰好过了丧期,还真是巧。 看来越家起复,势在必行了。 “的确是太巧了,也不知是该说三哥死的是时候,还是该说定国公合该有此起复。” 楚王府里,刚脱了丧服从宫里回来的季珏转着指间的玉扳指,语气幽幽。在他身边,是陈家少主,陈泽。 “不论如何,定国公的吏部尚书一职已无可动摇。”陈泽接过话头,“不如往好处想,幸好不是丁志学上位。” 康王季琅的侧妃是丁语裳,丁语裳的父亲丁志学时任吏部左侍郎。按常理,尚书被革职,多由左右侍郎暂代,代着代着就转正了。可皇上却只字不提,只言在越进上任前,吏部事务由苏相苏怀远暂领。 苏怀远作为三位宰辅之一,吏部本就是他职责之内,如此也说得过去。丁志学哪怕再不甘愿,也只能怪他已入六皇子阵营。且他出身不正,本是杨霖一手提拔,属于信国公府一系,却又突然改投他人,这般作为,朝中不少人都不太看得上眼,也就是杨霖不在意,才少了许多闲话。 季珏也知此事尘埃落定,断无可能更改,只好接受。正如陈泽所言,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你那三弟今年该回京述职了?”他看向陈泽,“本王听说,他这三年做的不错。” 陈宽是昭和二年的榜眼,被江右陈氏寄予厚望,是作为陈泽这个未来族长左右臂膀培养的,若非被陈裴两家争斗所牵连,就算比不上谢卓能进大理寺,至少凭家族之势也能另谋高就,怎么说都比下放到西北贫瘠的小县属强。 陈泽点头,“三弟来信说,上峰有意提拔他,列出了几个地方。他拿不准,想问问族中是何打算。” 季珏放松地靠上身后的软靠,“说说。” “阜化,贵远,平城,章眙。”都是北境府的大城。 “平城?”季珏听到了熟悉的地名,“看来陈宽的确很得上峰青眼,平城可是被景西整治得极好,若是去了那,顺利的话,三年功绩唾手可得。” 陈泽笑,“不瞒王爷,族里也是这个意思。只是若去了平城,怕是难给王爷助力。那地方,如今还是景西说的算。” 季珏摇头,“也无需着急,本王只望看到他三年评优,到了再进一步时再好好打算。如今顾好他自己即可。” “多谢王爷体谅。”陈泽这才松了口气。 “这件事,本王帮不了你们。”季珏淡淡道,“怎么运作靠你们自己,若我去说,怕会适得其反。” 陈泽起身行礼,“臣晓得。” 季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但想说通景西也不难……只要对症下『药』。” 对症下『药』…… 陈泽直到走出楚王府大门,都没想到面对季景西,他能下什么对症『药』。论南苑十八子中最难搞定的,非他莫属。 况且自打他与裴青两相陌路,陈家与燕亲王府也远了,陈泽自认与季景西的交情比不上裴青,愁眉苦脸地回到府中,见到了他的二弟陈洛,才猛然想到一个人。 “让府上备礼。”陈泽二话不说吩咐家仆,“拿我名帖去信国公府,缱妹妹抱病至今,我得上门探望探望。” 对症下『药』? 对季景西症的『药』,可不就是杨缱么。 ———— “……让我去同临安郡王说情?泽哥哥,你在开玩笑?” 信国公府里,杨缱的表情精彩至极。她眼神古怪地盯着陈泽看了又看,直看得后者恨不得找个坑钻进去。 “我的好妹妹,你就帮你霈之哥哥一次。”陈泽豁出去不要脸了,“我一直对我那三弟心有愧疚,若非因为我当初对裴瀚动手,他也不会被连累入狱,导致名声有损,座师也对他颇有微词。如今他好不容易从那个贫瘠之地的县令熬出来了,有更好的去处,我这个做兄长的,着实想尽全力为他谋划一二。他三年期满,述职在即,平城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为何是我?”杨缱问。 “还不是因为景西那家伙油盐不进?论谁能让他承情,我只能想到你了。你的话他是听的,别看你们过去势如水火,实际上哪一次他不是退让?”陈泽解释,“况且,实话说,即便皇上下令让三弟去平城,他也绝对熬不过任期,更别想有政绩。景西不放话,我那三弟举步维艰。” 想到那位一手遮天的北境王,两人皆是沉默。 半晌,陈泽重新开口,“帮兄长这一次,阿离。此事成了,你要什么,霈之哥哥都答应。” 杨缱幽幽望他,“我对你无所求。” “……” “不过,”她突然话锋一转,“有一件事,我有些好奇。” 陈泽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你说。” 杨缱慢吞吞开口,“陈二公子与靖阳的亲事……好似还在拖着?” 陈泽愣了愣,反应过来,面上顿时有些为难。 他沉思许久,像是下了什么决定,“等靖阳班师回朝,陈家便上奏退亲。我们陈家,配不上公主。” 比起陈洛那虚无缥缈几乎没了希望的驸马,陈宽的未来才是被看好的。 杨缱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良久,起身,“你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霈之哥哥,我帮你这一次。但结果我不能作保。” 陈泽感激地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 把人送至门口,告别之际,杨缱问出了心中所想,“阿离还有一问,希望霈之哥哥如实告知。我知道你在为季珏办事。陈宽调任,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么?” 陈泽顿时一愣。 在这一刻,他心中隐隐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这一趟,成了,却也消耗了他与杨缱之间多年的情分。 好一会,他低声道,“楚王殿下只说让我对症下『药』。来寻你是我自己想到的。” 杨缱定定看了他一会,垂眸,“我知道了。” 第187章 我想见你 既然答应了陈泽, 杨缱势必要见季景西一面。然而这位临安郡王最近正放飞自我得厉害, 莫说闭门思过,他连燕亲王府都不回,整日在外呼朋引伴醉生梦死, 怕是早忘了自己家在哪儿了。 但真有心的话, 想见面也简单, 只需白『露』出府打听一圈便知道。 …… 与醉香楼那等烟花之地不同, 明月楼作为一个乐坊, 向来以清高雅致着称。当初陈家兄弟三人伙同裴瀚在此上演全武行,事后两家赔了大把的银子, 明月楼也顺势重新装潢,待再次开张后, 名气不降反升,一跃成为盛京城上至文人雅士下到纨绔子弟们玩乐会友的第一选择。 杨缱上次踏足此处, 还是因为靖阳公主设宴,彼时南苑十八子都还不曾下山,裴青与陈泽还没闹崩, 苏奕还是朝堂红人, 苏襄也没被牵扯进卖官案,季珏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季景西也只是景小王爷。 如今却是各有各的路了。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少女收回多余思绪, 大大方方地踏进了这座盛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欢场。 彼时乐坊的女掌事正交代一名侍女什么, 冷不丁错眼看进门客, 心下刚冒出“又是哪家娇小姐来此消遣长见识”的想法,下一秒待看清了来人,险些没站稳。 她没看错??? 这是……信国公府那位嫡女?! 二话不说打发了侍女,女掌事匆忙上前,“县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杨缱不认得对方,猜想是上次陈泽砸了这里后才又换的主事人。 能做明月楼掌事的必然不是简单角『色』,怕是脑子里装着整个京城贵人的资料,女掌事未说一句多余的话,恭敬地将人往里头迎,同时吩咐下去,“快去将清凉苑收拾出来。” 说罢,亲自带路将人迎了进去。 到了清凉苑,女掌事便知趣地告辞,临走前又忽然问,“县君来楼里的事,可要奴家告知郡王爷?” 杨缱不紧不慢地坐定,“让他来给我弹琴吗?不用,他又不会。” 女掌事:“……” 虽然对方拒绝了,可掌事到底不敢自专,转头便将杨缱来的消息递了上去。 于是,不等乐姬一曲奏完,某人便一身酒气匆匆忙忙地破门而入—— “阿离?” 突然闯入的人打断了渺渺琴音,也打断了杨缱独自享用晚膳的悠闲。她手上银箸还悬在半空,来人已在她对面坐下,“你怎会来此?还是一个人?怎么不事先同我说一声?” 杨缱沉默了一瞬,筷子尖隔空指了指一桌的菜,“吃了吗?” 季景西:“……” 默默添了副碗筷陪着人用完膳,又亲手为对方斟了茶,季景西撇嘴,“就没见过谁特意来明月楼吃饭的……没用膳怎么不早说,我也好去曲觞楼给你搬一席来。” “太麻烦了,这样就挺好。”杨缱解过茶盏抿了一口,眉梢轻挑,竟是难得的九华白『露』香。 对面人关切地望过来,“吃好了吗?” 少女抱着茶盏餍足地点头。 季景西顿时灿烂一笑,挥手遣退四下,下一秒,蓦地变脸,“谁准你来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堂堂信国公府嫡女该踏足的场合?!传出去你独自一人造访明月楼,名声还要不要了?” “明月楼又不是女子来不得的地方。”杨缱坦『荡』『荡』,“我想见你,便来了。” 憋了一肚子恼的季景西:“……” 忽、忽然有点高兴。 “再说,”杨缱好整以暇的抚着杯盏边缘,“王爷有何立场说这话?这明月楼,你不也在?” “……” 后知后觉有些心虚地干咳了一声,季景西指天发誓,“外头的流言蜚语都是假的,我绝对没做丝毫对不起你的事,阿离你要信我。” “我信呀。”少女随口答道,“不过王爷,下次说这话的时候,先把身上的脂粉气去了可好?” 季景西蓦地一僵,慌忙抬臂闻了闻,哪有什么脂粉味,正要解释,瞥见她眼底的顽意,动作一顿,淡定了,“诈我?” 杨缱无辜地眨了眨眼。 从容地将手往软靠上一搭,季景西懒洋洋开口,“说罢,大动干戈跑来这里,想做什么?” “见你啊,不是说了?”杨缱答。 “真的?”季景西挑眉。 “嗯。”杨缱点头,“有求于人,自然要亲自上门以显诚意。” 讶异地看她一眼,季景西稍稍端正了坐姿,“求我办事?公事?宝贝儿,你恐怕对本王有所误会。” 杨缱有些紧张,下意识也坐直了腰。 下一秒,只听对面人严肃道,“对我,你哪用得着求?双手奉上都来不及。” 杨缱:“……” 真是够了。 “这话王爷稍后再说,先听听我的来意可好?”她道。 殊料季景西却摆了摆手,“公事不急,先说私事。数日不见,你可曾想我?” 饶是杨缱对他的不着调已有足够的见识,听了这话也免不得倏地红了耳尖,“……你正经点。” 季景西好笑地看她片刻,忽然隔着桌面撑身拉近两人距离,一手抬起杨缱的下巴。 他离得极近,甚至能看清少女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扑面而来的馨香传进鼻尖,不似美酒也醉人,令他声音都哑了几分,“你想不想我我不知道,我却思之入骨,念之成疾,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想你想得快疯了。” 话音未落,便低头吻了上去。 杨缱整个人瞬间红了个透,羞恼地一把推开他,“别闹!” 季景西到底没敢真惹恼了她,被推开后也不强求,撑着手臂笑得像只狐狸——不管怎么说,亲到就是赚了。 背过身擦去唇上的湿意,杨缱重新对上他,脸上热度犹在,声音里尽是恼火,“坐好!” 听话地乖乖坐回去,季景西顺势将少女的柔荑握在手里摩挲,“行,本王这下的确好奇了。究竟是谁面子那么大,值得你亲自出面?还一击即中本王七寸,明知道我对上你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杨缱没好气地抽回手,借着喝茶掩盖脸上的热意,一双眸子幽幽瞥他一眼,好一会才道,“我且一说,你且一听,倒不必直接应下。” 季景西顿了顿,面上笑意更盛,这是在向着他? 默默组织了一番语言,杨缱将陈泽找上门一事徐徐道来。 季景西专注听着,越听,唇角的弧度越浅,后来更是面无表情,整个人气息都沉了几分。 杨缱说完最后一个字,也不再轻易开口。对方的情绪变化她看在眼里,与自己的所料不出上下,想也知这不是件令人开怀之事。 外面的热闹若有似无地传来,越发衬得此刻清凉苑安静异常。季景西懒散地靠在软椅里,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黄梨桌面,望向杨缱的目光幽深至极。 半晌,他轻描淡写开口,“所以,你来见我,是为了帮一个依附季珏的臣子,谋平城县令之职?”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人,竟是气笑了,“是不是本王近来脾气太好,让他季珏产生了什么我季景西好对付的错觉?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是彻底不要脸面了?” “……”杨缱惊讶,“你不怪我?” 季景西深深看她一眼,无奈,“我当然舍不得怪你。” 能在他面前说出这件事,本身于她来说已是不易,这是一锤子的买卖,她牺牲了什么,季景西心里清楚的很。 此事成了,她与陈泽的同窗情分也淡了。 他家阿离是多重情义的一人,心里岂会好受?他又怎么会明知她不好受还责怨于她? 恐怕她早知道帮陈宽就意味着帮季珏,而季珏与他之间的龃龉,恰恰又是由她而起。 信国公府与楚王府已结怨,只要有他季景西在一日,杨家都不可能再回头拥立七皇子,杨缱这么做,明显是两边不讨好。 可她还是选择了为陈宽说话,只因那个上门求她的人是陈泽陈霈之,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同窗好友。 “倘若那天对你开口的是季珏,”季景西问,“你会答应帮他么?” 少女摇头,“不会。” 两人无声地对视良久,季景西垂眸笑起来,“回去告诉陈泽,便说我答应了。” ……这就应了?杨缱皱眉,“你再想想,别因为是我说……” “正是因为你说,我才应的。”青年平静地打断她,“最好让陈霈之知道,我甘愿让他江右陈氏拿我季景西做垫脚石,是因为有你杨缱出面说情。换做任何人,想让我让出平城,痴心妄想。” “……” 有那么一瞬,杨缱甚至忘了呼吸。 她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下意识压下那股妄图冲出来的某种冲动,好一会才道,“三年任期,陈宽可以做的事很多。你不怕送出去,收不回?” “那也得他能吃得下。”季景西知道她在担忧自己,心情肉眼可见地雨过天晴,“宝贝儿,不要小看我啊。我既然敢送,当然也能收,陈家……放在几年前,我还会顾忌一二,但现在嘛,还要多亏裴子玉和杨重安,让我省了不少力气。” 他说的如此信心满满,极近努力打消着杨缱心中的自责,直到见她眉宇间有了几分松快,才又话锋一转,趁机卖起了惨,“平城可是我悉心经营过的地方,算是根基都不为过。宝贝儿,我为你牺牲这么大,你怎么补偿我?” 杨缱本就自责,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坐立不安,嘴上却不由自主反驳,“你帮的是陈泽,又不是我……” “说这话你良心痛不痛?”季景西好气又好笑,“我如今一应官职被夺是因为谁?当真以为我不知信国公与杨绪尘的手段?燕亲王府就差被他们架在火上烤了好不好?我这会能好好地坐着同你说话,那是本王命大!他们父子俩也不怕我没有俸禄,将来养不起你……” 最后一句是他咕哝着自言自语,杨缱一时分神没听清,但这不妨碍她理解前面几句,顿时心中更过意不去。 “不过算了,我不计较。”季景西悄悄打量着她的脸『色』,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我本就活该受得,谁让我负你在先,被你父兄打击报复也是应该的。为了你,多少苦我都是吃得的,只要你不弃我而去,让我做什么都行,区区平城,哪比得上我家阿离……” 令人头皮都发麻的肉麻情话他张口就来,杨缱却已是听不下去,一把捂上他的嘴,“好了别说了,补偿你就是了!” 少女柔嫩的手心就覆在他唇上,季景西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在对方恼羞成怒前迅速后撤,“先说好,不准反悔啊。” “知道了。”杨缱不忍直视地别开眼,“想要什么,你说便是。” 将心上人的手重新送到唇边,郑重地在手背上落下一吻,季景西收起了戏谑,“我想要你无忧无虑,开心无边,永远洒脱磊落,活成自己想成为的模样,让这些诡谲是非,全部冲我来。” 少女怔愣地望过来。 “你为陈泽求情,我却仍喜悦至极,为此放弃一个平城也不可惜,只因你对我哪怕有一丝担忧,都是我求之不得。”他俯身上前,亲了亲少女的眉心,“但是阿离,我更想要你知道,你没做错,无须自责,更无须歉疚,出了这个门,你仍是坦『荡』无愧的。” “这便是我最想让你为我做的事。” 第188章 齐聚 季景西让出平城的代价有多大, 杨缱所知的远没有陈泽清楚。当陈宽已铁板钉钉要做平城县令的消息到达陈家,陈氏少主当即放下了手中事务, 带着陈宽的父亲陈三老爷亲自登门致谢。 “多谢县君对犬子的大恩大德。”陈三老爷郑重地向杨缱揖了一礼 经过女儿被退亲、儿子被远放等一系列糟心事, 原本正当壮年的男人竟两鬓生白, 好似老了十岁。 杨缱不敢受全他礼, 避让了开去, “当不得, 世叔快请起。陈宽品『性』坚韧, 为人宽厚, 我也只是不愿看榜眼郎被埋没才华罢了。若他能一心为民, 不堕世族之风,便算还了我这一遭了。” 陈三老爷被她这话说得心中熨帖极了,连连保证绝不让陈宽走歪路子。 陈泽也感激地望着她, “倘后三弟能有一分出息,其中必有缱妹妹你的功劳。今日来的匆忙,改日三弟回京,必备好茶好酒扫榻相迎,愚兄亲自敬你一杯。” 杨缱笑着摆手, “你我两家之间,无须如此客气。” 她说的是“你我两家”,而非“你我”, 个中亲疏已是有别。 离开时, 陈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信国公府的大门, 石阶上少女还在礼数周全地送别, 与过去并无二致,可惟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他们之间,已不似从前。 ——南苑十八子是从何时起分道扬镳的? 陈泽仔细想过,不是他们叩谢师恩后下山时,也不是季景西滞留漠北不归时,似乎要往前推得更远些,从那年冬天皇上遇刺、贺阳身死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兆。 十八子,十八子,死了一个,还能叫十八子么? 贺阳的死,牵扯出了无数的变化:靖阳袁铮北上、苏襄『性』情大变、季景西放浪形骸、杨缱数年远离南苑书房…… 后来季珏季琤封王,夺嫡势起,他的这些同窗们情愿或不情愿,都各择立场,眨眼间四分五裂,过往情谊在权势面前薄如蝉翼,之所以还维系着表面情分,无非因为还有三个保持中立的杨家兄妹。 可如今,他陈泽,亲手撕开了这最后一层纸。 难受是真。 更多的,却是对脚下之路的越发坚定。 既然踏出了这一步,陈泽心想,那就不妨将口子撕得更大些。 “关于工部尚书贺怀溪,王爷怎么看?” 楚王府里,一身素寡的季珏诧异抬头,似乎没想到他选择的突破口在这里,“贺阳的父亲?” “正是。”陈泽点点头。 “贺怀溪啊……”季珏缓慢地摩挲着玉扳指,“据本王所知,太子和老六都曾接触过他,只是不怎么成功。这位贺尚书的命脉太难拿捏,他剩下的几个儿子都不出挑,那个做过景西伴读的贺小六勉强还行,但远比不得贺阳。经历丧子之痛后,贺怀溪几乎没有短板。” 贺阳作为贺怀溪嫡子,打小便被寄予厚望,贺尚书在他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力,贺阳身死后,几个兄弟再无这般待遇,就好似贺怀溪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培养出一个继承人了。 不仅如此,每年贺阳的忌日,贺怀溪都会雷打不动地带着夫人一步一叩上崇福寺,那里有他们为爱子供奉的往生牌。贺府每年也会给崇福寺捐出一大笔香油钱,只为了让僧人数年如一日地给儿子念诵经文。 “贺尚书的短板是贺阳。” 季珏失笑,“一个死人有何价值?” “对我们没价值,对贺尚书有就够了。”陈泽意有所指,“说到底,平成十七年那件事,事发突然,当时场面混『乱』不堪,贺阳到底是怎么死的,谁都说不清楚。同样是南苑十八子,为何活着的苏家兄妹可以凭此一步登天,死了的贺阳反而被人遗忘?” 手上动作蓦地一停,季珏直勾勾望向对面人,“你是说……” “贺阳的忌日快到了,王爷。”陈泽轻声提醒, 季珏微微眯起眼,沉思许久才接过话头,“父皇是念旧的,贺阳‘救驾’有功,的确不该埋没功臣。贺尚书爱子如命,想来也是愿意看到儿子有身后荣光。” 陈泽起身,深深鞠躬,“臣替好友谢过王爷。” “靖阳皇姐、绪冉、子玉都归来在即,想必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也会很高兴。”季珏扶起陈泽,“南苑十八子也是时候喝一顿重聚酒了。” …… 与靖阳公主护送的和谈队伍前后脚抵达京城的,是齐孝侯裴青的镇南军。 阔别三年终于得以借四方朝会之机回京述职的裴侯爷,进京时受到了盛京城百姓们的热情迎接。裴侯爷这三年戍边有功,正是意气风发,本就是盛京女子们的梦中人,如今俊美的脸上多了几分肃杀,更是男儿气概爆棚,乍一看,几乎让人无法同从前的裴世子联系在一起。 从勤政殿出来,一身戎装的裴子玉刚出武极门,便见前方不远处一排的熟人笑『吟』『吟』地等着他。他眼中笑意瞬间盈满,大步上前,先向楚王季珏、瑞王季琤见礼,后又同袁铮、司凌对了拳,在孟斐然的调侃下笑嘻嘻地与顾亦明、陈泽、徐衿打招呼。 待到季景西时,裴青却是不说话,抱拳一礼,算是大恩不言谢,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毕竟如果没有景西当初相助,他想从自家父亲手中夺得侯府权力,恐怕不会顺利。 季景西也不在乎这点恩情,不耐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下一个。” 裴青失笑着摇头,将目光落在了最后一人,也就是杨缱身上。 杨缱屈膝行礼,“明城见过侯爷。” 本是明晃晃的打趣,殊不知下一秒,裴青忽然上前,出乎众人意料地用力将人抱了个满怀。 ——两个姓季的堂兄弟当场齐刷刷黑了脸。 “呀!”杨缱惊呼一声,但很快便笑得更开心,“兄长快放手,甲胄硌着我了。” 裴青大笑一声,抱着人转了一圈才松手,拉开距离上下打量她,“瘦了好多,杨重安不给你饭吃?” “裴子玉,给你个机会把话重新说一遍。”一道幽幽之声如冷玉轻击,却是同样冷着脸的尘世子。 裴青像是刚瞧见他,夸张瞪眼,“本侯面子可真大,居然得尘世子大冷天出门相迎,受宠若惊!”说完,话锋一转,“不过这也不能掩盖我家阿离在你照看下瘦成麻杆子的事实。” ……你再说一遍是谁家阿离? 尘世子咬牙。 裴青注意力只偏移了那么一下便又转回杨缱身上,越看越不满,“瘦得都脱形了,信国公府的厨子若是不好,我将侯府的送过去,给你好好补一补?听说你这些日子都闷在府里,不好,要不带你回营里玩?或者搬来侯府小住也行……” 咳…… 周遭顿时一阵千奇百怪的咳嗽声。 “适可而止啊裴子玉,再说下去,你怕是出不了宫门了。”孟斐然幸灾乐祸。 裴青环视了一圈众人脸『色』,想说什么,杨缱抢先道,“我去过军营啦,司凌带我见识过了。兄长刚回京,定有许多事要忙,叙旧不急的,先回去休整才是正事。” 天大地大,裴侯爷眼里杨缱最大,既然她开了口,裴青便也不再故意戳人肺管子,叮嘱几句后便不再坚持。 他虽然回来得晚,该知道的却是半分不少,早在面圣前便先打探了一番京里的情况,虽然细节不够详实,但足够他分析出如今的境况。今儿来迎他的人虽多,却个中暗涌无数,裴青与杨缱重逢的喜悦是真,借杨缱脱身也是真。 杨缱隐约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很给面子地配合了。 果然,有方才那一遭,本想趁机与他多说几句的人气都气饱了,哪还有心情说什么。 放一放,缓一缓,总归是好的,哪有一回来就站队的? 之后没两日,由靖阳公主护送的漠北和谈队伍也总算在众人期盼中姗姗荣归。 由于漠北军打了胜仗,与北戎的和谈也颇有成效,北戎新主甚至亲自前来参与四方朝见,盛京城一扫前段时日的阴霾,百姓们脸上各个透着扬眉吐气的喜『色』,若非三皇子未出七七,恐犯了皇家忌讳,怕是街头巷尾连灯笼都要挂起来了。 盛京城群英荟萃,四方朝会开始后,最为庄严盛大的一场大朝会也如期举行。 杨绪冉正式递交了和谈签订的停战合约,北戎新主勒古也顺势表明了愿与大魏结百年之好的态度,至此,这场耗时数年、先后打败勒日力、勒古两任北戎之主的国战,终于在这一刻宣告结束。 此乃本朝皇帝登位至今,在对外战争中取得的最骄人的战绩,甚至可以说是大魏立国以来对抗北戎莽族最好的战绩,其前无古人之功足以载入史册!魏帝龙心大悦,当场重赏了漠北军所有参战将领,以及以杨绪冉为首的诸位和谈官员,手笔之大,震惊百官。 其中获益最大的,当属靖阳公主与杨家绪冉二人。 作为对北戎战役的主将之一,靖阳公主凭累累战功,从中郎将一跃获封一等护国将军,与镇国大将军袁穆平起平坐;杨绪冉则从鸿胪寺六品主簿一飞冲天,擢升从三品鸿胪寺少卿,连升五等! 其余人等皆连跳三级,赏金银玉器宅邸土地不等,可谓羡煞旁人。 其后,魏帝又连下圣旨,一则大赦,流三千以下刑等皆赦其罪;二则利民,免去北境府三年赋税徭役;三则邦交,封三皇女君仪为宁国公主,着礼部择吉日嫁北戎新主勒古为妻。 至于对漠北军主帅袁穆的封赏,朝中则有着不同声音。 一些人认为袁穆之功已是封无可封,本朝并无异姓王的先例,因此至多为侯,否则有功高盖主之嫌;另一些人则认为镇国大将军劳苦功高,只封一个侯爷未免寒功臣之心;还有人则提出,既然封异姓王不可行,封侯又不足以论其功,倒不如荫其子弟,重其家族,辅之以其余赏赐,以证陛下看重大将军之意。 单是这一件事,朝臣便吵过了三个小朝会。 相较于前两种声音,魏帝更倾向于第三种,可朝堂博弈的乐趣就在于,你永远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因而最后的最后,这份赏赐出人意料却也情理之中地落在了大将军之子,袁铮袁少帅身上。 一夜之间,袁铮成了镇北王世子,赐婚八皇女君雅,袁铮母亲卫氏封一品安国夫人,袁氏一族与卫氏一族入仕从军子弟皆升一等,镇北王一品王爵袭八代而终。 镇国大将军袁穆,成了大魏朝唯一的异『性』王。 袁铮整个人都不好了。 远在北境府的袁穆将军在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后也不太好。因为他必须即日启程,携家眷举家回京受封。 这就意味着,镇北王,很难再回漠北了。 ———— “……牺牲了一个异姓王之位,换漠北再无袁家军,这一局到头来,是皇上赢了。” 休沐日,信国公府书房里例行开起了小会,主题便是袁穆封王。 此前,杨霖刚刚将这些日子以来朝中的各方博弈讲给几个儿子听。在培养子女政治素养上,杨相公向来是不吝教导的。 “即便如此,没有袁家军的镇北王府也依旧是狮虎而非犬,恐怕会更受忌惮。”杨绪尘蹙眉。 杨霖赞同颔首。对袁穆来说,回京才是祸。 “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啊……”二公子绪丰连声长叹,“这得心多大才敢坐稳这个位子,换成是我,怕是致仕的心都有。” “袁铮这几日愁的头发都快掉光了,听他说,本来再等几日,他父帅自请上交虎符的奏章就能抵京,偏就这么巧,没等到。”想起当时场景,杨家三子绪冉也是一脸戚戚然,“你们是没瞧见,袁铮接旨的时候,推不敢受推得脑门磕破,血流一脸,就这样也没能阻止他父帅封王,太惨了。谁家封王是这么不情不愿凄凄惨惨的?要不是季景西拦了他一下,怕是都要惹圣怒了。” 说到季景西,因着魏帝论功行赏时又想起了他在其中的功劳,遂又让他官复原职,得以在朝议政,是以他才有资格参加小朝会。 杨绪南不解,“封异姓王虽是不得了的荣光,可对袁家来说,不算赏赐?皇上难道不怕镇北王对其生怨?” “除非他敢反,否则勤政殿那边不在意他怨不怨。”杨绪冉倒是什么话都不避讳,“能让漠北再无袁家军的法子,只有让袁穆回京一途。但他有胆子反吗?袁铮可还在京城为质。” 袁家一门忠烈,在袁铮之前,他的几个兄长皆战死沙场,如今袁穆膝下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何况袁家也没有反的理由,魏帝的做法,明面上挑不出一丝错处,他又非那等残暴之君,其治下尚算平稳,百姓大多安居乐业,加上北戎如今也降了,袁穆便是想反都没有出处。 “别忘了,裴子玉的镇南军、司凌的征西军、禁军、虎贲,可都在这儿。镇北王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反?看着就毫无胜算。”杨绪冉撇嘴,“要我说,镇北王目前惟有先老老实实受封,保住妻儿亲族,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 “是这个理。”杨绪尘赞同。他望向绪冉,“三弟这几日若有机会,当劝一劝铮哥儿,他如今正值风口浪尖,切莫出错,定要等到他父帅回京。至于禁军那边的差事……还是暂且称病,或找个旁的理由推了,能不进宫便不进宫。” 杨绪冉正『色』应下。 “好了,唤你们来,也是要让你们对局势做到心中有数,此事对外不可再提。”杨霖严肃叮嘱,“如今正值敏感时期,府上近来也要低调,接下来行事格外注意,遇事多思多想,尤其是你,老三,不要以为升了少卿就飘!” 几个儿子皆乖巧应声。 杨霖这才满意,环视一圈后,皱眉,“现在有谁能告诉为父,你们谁知道阿离去哪了?” 几人看天看地看墙壁,皆是不语。 最后,顶不住老父亲『逼』视的尘世子不得不开口,“……王府。” 信国公挑眉,“哪个王府?楚?瑞?康?镇北?” 杨绪尘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尖,“……燕。” 杨霖:“……” 第189章 那三年 尘世子口中“去了王府”的杨缱, 这会正被季琳恭敬迎着往里走。 燕亲王季英前脚搬到京郊别院小住, 侧妃冯氏后脚便带着女儿静怡郡主跟了过去, 季琳本也在同行之列, 然而没两日便回来了。比起面对眼中没他的父王和日渐暴躁的母妃, 他宁愿跟季景西相处,虽然这位大哥待他也没热情到哪去。 作为亲王之子, 季琳已经到了可以请封郡王的年纪,可燕亲王仿佛忘了这事,无论这两年冯侧妃如何旁敲侧击, 季英都像是听不懂一般,久而久之, 冯侧妃没死心,季琳自己却已不抱什么希望。尤其季景西一回京就被封王, 季琳就知道, 自己是做不成这所谓郡王爷了。 他家已经有了一位亲王, 如今又多了个实权郡王,皇上再大度,也不会允许燕亲王府再出一位王爷,荫封也不行。 是以,本就存在感不强的王府二公子, 哪怕成功靠本事被南苑书房收入山门,在京中依然活得像个透明人。人们提起燕亲王府, 永远都只会想到他的父王季英和他的大哥季景西。 给杨缱的帖子上署名是季琳, 说是想向夫子请教学问。 这理由别说杨缱, 季琳自己都不信,可他依然规规矩矩地将人请至前院暖厅,那里已有几位同是南苑书房的小辈等着,瞧着架势,仿佛今日真的只是一场师生答疑。 杨缱粗略扫了一眼,都是书房里平日天赋不强、排在末流的几个,出身也不高,最贵的便是季琳,最差的只是一位五品官员之子。 能进南苑书房的都是学子中出类拔萃的,可即便如此,这些人里也有优劣之分,阶级天然存在。能像南苑十八子那样每个都是人中龙凤的几率太低了,多少年都不一定能出一次,更多的还是像九皇子、季琳他们这样,有好有差。 “劳烦先生了。”季琳长长揖了一礼。 杨缱既来之则安之,索『性』认真地为学生解『惑』,顺便还考校了几人功课。 小灶一开便是一上午,婉拒了季琳午膳的挽留,杨缱起身告辞。几个学生纷纷执礼,季琳则照例亲自相送。 两人出了前院,下人在前领路,方向是王府大门口,而非杨缱猜测的另一端。她有些惊讶,身边人却先开了口,“今日让夫子费心了,府里只有学生做主,招待不周,还望夫子海涵。” 杨缱抓住了重点,“王府今日只有你在?” 季琳讪讪,“知道您要来,大哥再留在府中不妥,因此避嫌了。不过夫子放心,学生知道规矩,请您过府是得了允的,学生已提前向家中以及山长请示过了。” ……避嫌? 杨缱第一次听人将这二字按在季景西身上,表情一瞬间古怪至极,身后白『露』、谢影双也俱是一脸雷劈过的表情:“……” “二公子敏而好学,通礼达情,实属难得。”她慢吞吞道,“不过……季景西主动避嫌?” “是学生请求大哥的。”季琳答,“您素来重规矩,学生万不敢在这方面冒犯您。” ……真是不得了。 杨缱不由多看自己这个学生几眼,“二公子与郡王爷情义甚笃,幸也。” 话音落,连前方带路的仆从都忍不住侧目,季琳也愣了愣,不知为何蹙了下眉,又极快地松开,言语间既雀跃又忐忑,“是大哥懒得同我计较罢了。” 这句话说完,季琳便不再轻易开口,仿佛一下子谨慎起来。杨缱没有错过他方才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疑『惑』一闪而过,见他不欲交谈,便也沉默下来。 到了王府门前,两人再次道别,季琳挥挥手,身后人捧上一个锦盒。 “听闻夫子前日身体欠安,学生也无甚好物孝敬……此乃今冬份例的香茗山『药』茶,借花献佛,聊表心意。”少年双眸清澈,姿态大方,“父王如今偏爱果茶,不喜『药』茶,便宜我了。” 香茗山的『药』茶历年都是由崇福寺大师智玄亲制,惟有亲王以上可享,足见其珍贵。杨缱愣了愣,收下锦盒,状似随意道,“早听闻『药』茶大名,没曾想今年这般早。” “往年都是临近新年才有,今年兴许是因为冷得早。”季琳顺口说道,“说到『药』茶,眼下香茗山梅花正盛,夫子若不赏一番,倒是可惜了。” 杨缱笑着应下。 待坐进马车,笑意立时便淡了下来。 此次王府之行从头到尾都透着股说不上来的突兀,她实在想不明白,季琳与她并不相熟,怎会突然下帖,脑中一遍遍捋着与对方相处的细节,越想越疑『惑』。 眼看马车即将驶进青石巷,少女忽然吩咐车夫调头,“不回府了,去崇福寺。” 白『露』与谢影双均大为惊讶,“崇福寺?现在吗?” “就现在。”杨缱笃定。 “可是……咱们没事去崇福寺做什么?” “赏花。” ……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香茗山半腰,杨缱跳下车,一刻不停地过了山门,继续朝后山方向去。 不一时,便有一寺僧迎上来,“阿弥陀佛,见过县君。请随我来。” 杨缱顿住脚步,只犹豫了一瞬便选择跟了上去。 寺僧带着三人绕过诸殿,过照堂跨院后又入偏院,在一间禅室前停住,“请。” 白『露』想都不想地挡在了身前。 “放心。”杨缱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后越过自家侍女,伸手推开了禅室大门。 ……不曾想,里面人还不少。 迎面对上几张熟悉的面孔,白『露』强咽下到嘴边的惊呼,默默将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匕首塞了回去……瞥了一眼谢影双,后者正面不改『色』地收回刚刚掷出暗器的手,对暗处传来的那声颇为凄惨的痛嚎仿若未闻。 “见过殿下,临安郡王,齐孝侯,孟少主,柳大人。”谢影双一脸坦『荡』,“王爷恕罪,此乃私仇。” 白『露』睨了一眼捂着肩膀嚎得夸张的王府侍卫头领—— 该。 谁让你在荣华宫外阻拦影双姐。 不远处被暗算的无风:…… 打谢影双进门,坐在蒲团上的柳东彦整个人就不太好,任谁瞧见曾经半夜拿刀架自己脖子的人都难以自在。谢影双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当着杨缱的面,她不想表现出自己同柳东彦“打过交道”。 靖阳公主,季景西,裴青,孟斐然,柳东彦,禅室里五个人,合起来便是过往三年的真相。 杨缱只扫一眼便知这阵势是要做什么。这一刻,她的心境出奇平缓,“就不怕我听不懂季琳的传话?万一我没来呢?” ——香茗山『药』茶,便是季英再不喜,也不可能轮到季琳。突然拿出香茗山『药』茶已是怪哉,还状似不经意地提醒她花期正盛,以他们之间的交情,着实有些交浅言深了,生怕她听不懂似的。 “没听懂,那就多等几日,你总能回过神来。”季景西笑嘻嘻地开口卖乖,“没我允许,季琳怎么敢给你下帖?你能应邀,不也是看在我面子上嘛。在府里没见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杨缱自然地在几人中间坐下,不接他的话,“看来你与季琳关系的确缓和许多。” 她刚落座,手里便被塞了个手炉,随后肩上多了件披风,柳东彦殷勤地推了杯热茶来,孟斐然则将火盆子挪到她近前,裴青更是不知从哪『摸』出一个食盒,里面装满了精致的小点心,“饿不饿?来,垫一垫,都是热乎的。” 几人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杨缱面上越发木然。 “为何选在崇福寺?”她望向季景西。 “方便说话。”后者今日极为老实。 “王府不方便?” “隔墙有耳。” 杨缱挑起眉。 看不下去两人一问一答慢吞吞,靖阳公主开口,“我来说罢。阿离,实不相瞒,整个盛京城,能让我们几个坐在一起放心说话的地方,除了你们信国公府的书房,就只有智玄禅师这间禅房了。信国公府我们去不得,所以只能你出府。事实上,让季琳出面也很冒险,因为他身边也有人盯着。之所以还劳烦你走一遭王府,不过是为了打消某些人的疑虑,让人知道,景西仍在刻意地避开你。” 一番话,堪比耳边惊雷,炸得杨缱呆愣当场。 她大脑混『乱』不堪,许久才艰难地捋出一条线,“可我不久前还去了明月楼。” “明月楼是景西的地界。”靖阳苦笑,“可是,你能去,我能去,我们几个齐齐出现,不行。” “……为何?” 季景西定定吐出两个字,“结|党。” 杨缱指尖顿时一颤。 在座的,要么是季景西滞留北境不归的帮凶,要么是他的心腹,要么是挚友,说起来也的确如此,单单是几人一起出现,她都会认为他们是一伙的,何况是别人。 而这其中,有新晋护国将军,有镇南军主将,有未来的太医院院首,还有一个在皇家宗正司任要职,手握皇族勋贵大把阴私把柄……若是再加上已入朝堂的姑苏越氏…… 说句大逆不道的,比皇子势力都只强不弱。 “你们……”杨缱心思千回百转,表情也一言难尽。 “你要是想说我们混得惨,直说便是,别憋着。”靖阳自嘲,“我自己都憋屈。混到如今,连放心说个话都得迂回半天,东躲西藏……这还是袁铮没来。再多一个异姓王世子,哈,我要是父皇,我也会想尽办法盯死这些人。” ……杨缱默默咽下了嘴边话。 “阿离你可知,景西滞留漠北不归的第一个月,单单平城府衙换过多少下人么?五十七位!不到半年,本宫与景西从京城带去的人死了多少么?两千一百一十五,其中包括整整一千八近卫军!”靖阳叹息,“初时,我出征在外,到底稍好一些,可景西身边,除了斐然和无风无霜等暗卫,再无人可信。整个漠北,遍地眼线。如今回京,王府与公主府也不敢完全保证铁桶一片。” 禅室内出奇的静。片刻后,孟斐然接过话头,“缱妹妹,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今日一聚,是景西想还你一个解释,我们都是自发来做人证的。他先前不说,一来是情势所迫找不到机会,二来也想等人到齐,一次把话说清,免得平添误会。不过,虽然我们几个是帮景西说话的,但我保证,你听到的一切,绝无虚言,若有半句欺瞒,教我等天打雷劈。” 这誓言太重了。杨缱下意识望季景西,后者对上她的视线,停顿须臾,漂亮的脸上绽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她忽然不想再听下去了,“你不说也无妨,我……” “你该听一听。”柳东彦忽然『插』嘴。他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谢影双,抬手『摸』了『摸』脖子,“漠北如何你可以不知道,但四小姐,你至少该知道你身边有多少不是自己人。” “我?”杨缱瞬时愣住。她与谢影双、白『露』交换了眼神,“我身边的人,都是精心筛过的。” “可据我所知,单是你的锦墨阁,便有五个暗子。”柳东彦道,“信国公府不可能没有皇家的探子,皇宫里也不可能没有杨氏的人,这种默契,或者说交换,你不会不知。” 杨缱点头,“自然,只是那些探子都在可控范围。” 她当然知道锦墨阁有,所以从来贴身的侍女便只有玲珑、白『露』和谢影双。 “有一个不在。” “谁?” “你的侍女,玲珑。” ……你说谁??? “玲珑?!”白『露』几乎尖叫出声,“不可能!她是家生子!” “怎么不可能?”柳东彦瞥她,“玲珑父姓杨,母却是你们夫人从王家带来的。她的外祖母女官出身,被王家请回供奉为教习嬷嬷,从她外祖母到母亲,一直都是宫里的眼线,到了玲珑依然是。” 白『露』无法接受,“哪有祖孙三代都是眼线的……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她跟在小姐身边多年,比我都早,小姐待她宛如姐妹,她……” “这本就是可有可无的棋子,放在杨氏女身边,不过以防万一,一辈子不启用也有可能。其他世家小姐身边也有,其能发挥的作用,取决于未来的夫家地位如何。”柳东彦神情冷酷,“可悲的是,四小姐还未嫁人,棋子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他转向杨缱,“您恕罪,是我的疏忽,没能早些发现这枚深藏的暗棋。” 杨缱定定望着他,只觉指尖冰凉。 她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发挥作用,何时开始的?” “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是从你担忧王爷,亲赴漠北开始。”柳少主轻声开口,“兴许是还念着你的好,此前的一切,她鲜少提及。” “……” 杨缱这一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在场之人,撇开白『露』谢影双不谈,惟有柳东彦一人知晓、见过她最不堪最卑微的模样,见杨缱这般,他立刻便懂了,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四小姐,你猜的没错,宫里那位……早就知道了。” 知道她为了季景西亲赴漠北,知道她苦求过柳少贤多少次,知道她曾想不顾一切偷溜出京,知道她午夜梦回以泪洗面,知道她四十封送往漠北的书信泥石入海…… 她脸上血『色』尽褪,唇齿干涩,连季景西何时握住了她的手都毫无知觉,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 对方面不改『色』,只担忧又心疼地望着她。 不知多久,杨缱忽然开口,声音已彻底冷静,“柳东彦,他知道吗?” 柳东彦怔了怔,与杨缱对视半晌才她眸中读出所谓的“他”,指的是季景西。 “不知。”他斩钉截铁,“除了极少数无关紧要的,都被我拦下了。” 话音落地,杨缱肉眼可见地整个松懈下来,“很好……你做的很好……” 若事情真如他们所言,季景西当初的局势已然到了那个地步,玲珑当真是宫里的探子,那么消息没传到漠北,季景西对她在京城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而她三年得不到回应,于景西而言是再好不过了。 顶多是…… 顶多是,让勤政殿知道,她是个又蠢、又傻、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飞蛾扑火般不要脸地往上凑,却被对方无情拒绝,最后落得颜面尽失的“第一贵女”。 两人的对话似打哑谜,众人似懂非懂,但大都联想到勤政殿那边,惟有季景西蹙了眉,目光在两人间徘徊,想问点什么,却在瞥见杨缱的神『色』时,鬼使神差地没有开口。 “我想问几个问题。”杨缱声音嘶哑地开口,目光从柳东彦开始,直到季景西,“我问,你们答。” 几人连忙点头。 “兄长……是何时知晓景西想图谋漠北的?过去三年,你出手帮过他么?”她望向裴青。 后者面上羞愧,“是重安带你离开漠北后知道的,在当时看来,我不反对。过去三年,我借过人手给他,更多的,实在鞭长莫及。至于他三年不曾与你联络之事,我随后才知晓。” 杨缱点点头,转而望向靖阳,“情势真的已经恶劣到连封信都送不出去了么?” 身边的季景西张口想说什么,却被杨缱按下。 她望着靖阳,后者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第一年,情势的确恶劣,那时莫说官场,便是加急军报都可能被渗透。不只是父皇,太子、老六、老七、各大家……漠北就像个筛子,谁都能『插』一脚,随便揪出一个,就能串出一串来。景西在意识到不对时便不再轻易与京城通信,怕连累你。毕竟他当时的行事,已经可以被扣上谋反的帽子了。” “但从第二年开始,他与父皇达成交换,开始逐渐拔除各家的钉子,正式掌权北境,前提是接受勤政殿光明正大的监视。为了让父皇相信他并无反心,他将无风无霜等人悉数派往前线,接受了父皇安排的贴身侍卫。之后他开始试着与京城取得联络,从给皇叔报平安开始,到与柳东彦的正常书信来往,再到与他人时而联络。可惜无论换多少法子,信的内容总能被父皇知晓大半。他身边已无秘密,这种状况直到第二年末。” 靖阳顿了顿,看向杨缱,“到第三年,景西掌控漠北的程度已超出父皇的预期,远在千里之外的父皇再不能掣肘他。父皇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拿你威胁了景西。” “我?” “是的。”靖阳点头,“父皇不知从何得知景西与你曾两情相悦——现在我们知道,消息来自玲珑,但显然,景西把你送出漠北,又两年无音讯,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玩腻了——父皇说你曾往漠北送过四十封书信,老七欲娶你为楚王妃的消息也在那时刚好传过来,景西当即就发了疯。我得知时也气得险些昏了头,那四十封信里定然有给我的,对么?适时谁都劝不下他,北境几乎到了反的最后一步。最终是杨相公察觉到不对,给将军亲笔书信一封,才平定风波。” “……我爹?” “嗯。杨相在信中说,北境若不稳,势必生灵涂炭,届时周边各国必趁虚而入,望将军为了我大魏万万黎民百姓,也为了在朝为质的铮哥儿,务必稳住北境局势。他说,他还想多享受几年宝贝闺女膝下尽孝的悠闲时光,不想太『操』劳。” 杨缱:“……” 说到这里,靖阳短促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景西,他立时便冷静下来。一冷静,便也看穿了父皇的把戏,但到底不敢拿你开玩笑,毕竟谁也不知父皇会不会说到做到。其实说白了,景西惟有最后几个月是真正主动放弃给你传信的,这一点你尽可怪他不是,本宫与斐然都不会为他求情。不过本宫知道他的一个秘密,讲给你听让你开开心~本宫知道他后来也写了四十唔唔……” “好了,说到这差不多了,没完没了了是吗?”季景西面上一派正经,捂嘴的动作却是干脆利落。 他看向杨缱,“下一个。” 托靖阳的福,杨缱该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倒是有些好奇那个所谓的“小秘密”,但见季景西坚持,也不强求,思忖片刻后,指着季景西问孟斐然,“他身子恢复得如何?” 孟斐然等了半天,一肚子干货等着倒,冷不丁听到这么个“简单”的问题,险些气笑了,“看他活蹦『乱』跳的你还看不出来?就不能问点更值钱的?” 季景西却得意的不行,尾巴瞧得老高,正要炫耀,杨缱忽然开口,“那,皇上可康健?” 下一秒,红衣青年倏地静下来。 不仅是他,整屋的人都蓦地抬眼看过来。 “……宝贝儿,你可真是什么都敢问啊。”季景西震惊过了头,竟有些发笑。发现孟斐然犹豫地看过来,他笑骂,“看本王干什么,答啊,不是你说的谁撒谎谁去死?” 孟斐然不可置信地瞪眼,合着你这会活泛过来了是? 见季景西不为所动,他嘴唇翕翕张张,好一会才斟字酌句道,“……据上一次院首所诊的平安脉脉案来看,陛下,嗯……比之月前,睡得更少了。” “有季珩睡得少么?”杨缱追问。 季景西一愣,“怎么又转本王身上了?我说心肝儿,小孟不是说了么我活蹦『乱』跳的……” 杨缱凉飕飕回头睨了一眼,身边人瞬时安静。她重新望向孟斐然,后者犹豫了下,破罐破摔,“相差无几。” 身后人顿时忍不住叫嚣起来,“孟之章你是不是……” “呵。”杨缱冷笑出声,“活蹦『乱』跳。” 季景西:“……” 懒得再理会他,杨缱看住柳东彦,“玲珑是探子的消息,你从何而知?” 柳东彦速答,“我姑姑柳妃正受宠,皇上准她进勤政殿。” 杨缱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最后,她转向季景西。 后者被她幽深的眸子看得无端紧张,咽了咽嗓,笑道,“想知道什么?”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问题问你。”杨缱半晌才道,“季琳……你打算怎么安排他?” 季景西怔了怔,敏锐地反问,“他哪里不对?” 杨缱将今日说到他们兄弟和睦时季琳蹙眉之事描述了一番,季景西听完,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他倒是聪明。我这个弟弟似乎也觉出身边有人盯着了,是以今日故意引你做了全套的戏。本来把你弄出府他便算完成任务了……他应该猜到,有人不愿看到我们兄友弟恭。罢了,只要他安分,我自会照拂他。”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杨缱也满意了。她不再开口,季景西却有些慌,“等等,宝贝儿你确定不再问我什么?比如我为何要留在漠北,比如我到底要做什么……” “不问也知,何必多此一举?”少女的答案出人意料,“无非是挺直脊梁,不再受人掣肘。至于要到什么程度……端看你乐意做到何种地步了。” 兴许是触底反弹,也或许是破罐破摔,在真相摊开在她面前时,杨缱竟生出几分庆幸来。 庆幸季珩三年间从未给过她一丝回应,庆幸他此前不曾在皇帝面前表『露』过丁点喜欢她的意思,庆幸回京封王后他依然整日醉生梦死,庆幸她的父兄毫不留情地对他进行过打击报复…… 说到底,过去三年,谁对谁错极难界定。他有他的不得已,她也有她的意难平。他的不得已,造成了她极为痛苦的三年,可她的意难平,也成为了别人威胁他、『逼』迫他的把柄。 在他们各自都无法完全掌握自己命运的现在,想要跳出这个牢笼,等待时间来杀死一切是下下策。 惟有拼出一条路来。 季景西与靖阳合作图谋漠北,是顺时势而为,也是为了成全自我,姐弟俩的野望都在信国公府,二人目的殊途同归。 两人虽不说,杨缱大致也猜得出,他们生出掌权之念,是从得知了武义伯郑诚染上时疫开始的。郑诚感染时疫,便做不得北境府太守,那么季景西势必要继续掌控北境。若无他人『插』手,凭他的手段,不需多时便能将北境彻底变为自己的。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接下来的每一任太守,都没能长久。北境自始至终都在他手里。 可惜他白手起家,到底根基浅薄,燕亲王府又由始至终从来都是魏帝的肉中刺眼中钉,导致身陷囹圄,以至花费数年才有所成。 这份苦,两人都没白受。至少从目前的结局来看,靖阳成功掌控了兵权,季景西也成为了实权王爷。 话虽如此…… 冬日天短,暮『色』沉沉,柳东彦、孟斐然等人陆续告辞,杨缱也到了下山时候。季景西送她出门,到了院中,两人不约而同站住,并肩远眺前方的香茗山。漫山遍野的白梅点缀其间,美不胜收,却不及身边人自成一景。 杨缱仰头望着季景西,慢吞吞开口,“你欠我良多。” 红衣青年微微一怔,神『色』郑重起来,“是。” “我不要你还太多。”她道,“至少目前为止,只有两件事需要你答应我。” “好。”季景西点头,“只要你说,我便应。” “一则,尽快养好旧伤,康健地活着。” 话音落,季景西顿时笑得春暖花开,“好。” “第二,在朝堂上与我父敌对。” “……”啊? “不答应?” 季景西想都不想,“答应!敢不答应么!宝贝儿你说什么就什么,别说要我与杨相做政敌,便是要我在朝会上骂杨相……” 杨缱挑眉。 “……我虽骂不出口,但我可以反对。”青年话锋急转,“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时局未明之前,这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如此一来,我又要好一阵见不得你……” 杨缱诡异地默了默,一反常态地主动抱了抱他,“不会的,小王爷,我会去找你。” 美人投怀送抱,季景西整个人都要乐疯,“真的?” “嗯。” —————— 说开了过往误会,季景西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翌日朝会,在杨霖出列开口前,他都还回味着昨日杨缱那阔别已久的主动一抱,越想心中越甜滋滋。 大抵是甜过了头,他恍惚听到自家未来岳父主动说要让他娶杨缱,其言之切切,掷地有声,跟真的一样。 “……” “……臣之不孝女明城,痴恋临安郡王多年,今臣迫不得已,求皇上成全。” 季景西:“……………………” 季景西:“???” 季景西:“!!!!!” 豁然之间魂归魄至,临安郡王整个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彻底清醒了。 “杨爱卿,你在说什么,朕怎么听不懂?”玉阶上首,老皇帝沉声道。 只见朝堂之上,大殿中央,三宰辅之首,百官领头人,信国公杨霖杨伯风,脸黑如锅底,吐字如恶犬,朝季景西望过来的眼神凶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一剑捅死他,“臣杨霖,求皇上赐婚临安郡王与臣之不孝女杨缱。” 众朝臣齐刷刷望向同一方向:“……哦豁。” 被万众瞩目的季景西:“………………………………” 第190章 你方唱罢 杨霖这一惊雷般的发言让殿内众人久久回不过神。 寂静中, 人们惊异地发现, 陛下、临安郡王、杨相公三人的脸色竟在这一刻出奇一致—— 一致的难看。 前二者便也罢了, 关键是请旨的也如此模样, 着实太微妙了, 还真没见过请旨提亲的人是这般心不甘情不愿的, 仿佛有人拿刀架着脖子逼迫他不得不这么做似的。可想而知杨相公这模样落在临安郡王眼里有多糟糕,说句冒犯都是轻, 简直就是侮辱。 明明是他为女求亲,却搞得像女儿嫁给对方是信国公府多大的牺牲一般。 季景西的脾气在场没有不清楚的,这人打小就顽劣, 长大后更是乖戾难搞, 如非必要, 没人愿触他霉头, 否则他才不管你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还是浸淫朝堂的肱骨, 绝对会闹得你后悔惹他。今儿这样被打脸,不知多少人猜测他怕是要恼。 果不其然, 不等皇上发话, 季景西便当场拒绝了。 但许是顾念与杨缱的多年同窗情谊,亦或是给杨霖这位第一世族族长面子,总之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景小王爷出乎意料地没有口出恶语,也未表示出冷嘲热讽, 就是拒绝, 一句“本王不同意”虽然说的咬牙切齿, 让人一眼便看出他气的不轻,却也没有后文。 于众人而言倒也万幸,尤其是杨霖一派,都做好了被骂祖宗十八代的准备,打算出言力挺自家杨相公、和季景西正面硬刚了,对方突然这么一熄火,尽管不愿承认,心底都是庆幸。 谁愿意没事对上季景西啊,疯了么。 与此同时,人们也发现,就在季景西拒绝的刹那,皇帝与杨相公居然也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臣子们表示,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那可是杨家嫡女啊!这天底下有不想娶杨家嫡女为妻的男人吗?哪怕杨缱貌若无盐,只要她还是弘农杨氏嫡女,多的是人想娶!瞧瞧那位脸色已经不能看的楚王殿下,人至今还声称此生挚爱杨家女呢。何况明城县君品貌皆优,乃大魏贵女之首,莫说结亲,便是与对方多说两句话都称得上是荣幸! 而临安郡王呢,虽恶名在外,可抛开过往不谈,此人手里却是实打实握着整个北方大权,又是大魏唯一一位以王世子身份直接封王的,样貌更不用说,大魏第一美男子的称号自打他露面就没旁落别人身上过——有钱,有权,有貌,父亲乃是亲王,母族虽非世族,却还有个当宰辅的舅舅和一位桃李满天下的祭酒舅舅。论出身,配杨家嫡女也算门当户对了。 结果却是季景西不愿娶杨家女,杨家也不愿嫡女嫁季景西。 到头来竟只有杨缱一头热。 “既然临安郡王不愿,那便罢了。”杨霖一改方才的态度,迅速将此事定了性。 季景西抿了抿唇,忍下了嘴边的话。 魏帝脸色极其难看,带着被戏耍的恼怒望向杨霖,“哦?这就算了?” 杨霖二话不说跪地请罪,杨绪冉见状,连忙也跟着跪,“望皇上体谅家父一片爱女之心,也请临安郡王莫怪。” 老皇帝心里大骂这两人奸诈,竟是只字不提杨缱任性,反倒咬死了什么狗屁爱女之心,令他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难道当着文武大臣之面,他还能怪罪杨霖宠女儿? 心情糟糕透顶,老皇帝索性对上季景西,“真不同意?你若觉得明城不错,朕倒是愿意帮你说说话。” 季景西:呵呵。 一场大戏虎头蛇尾落幕,却不影响流言长翅膀般飞出宫外,迅速传遍整个京城。朝会结束后,有几人故意落后几步,想同杨霖说说这场突如其来的求亲,比如季珏,比如太子,可惜杨霖并不想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抢在几人之前潇潇洒洒一拱手,转身去了勤政殿。 几人只好回头寻季景西,却发现这小子早就没了影子。 那厢杨霖耐着性子与魏帝虚与委蛇,另一边,季景西刚踏出宫门,不远处,一辆不知等待多久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面对一脸期期艾艾望过来的明城县君,当着背后陆续多起来的围观群众的面,临安郡王险些咬碎了一口牙。 【我会去找你。】 原来这话不是说笑的,她真的来了! 雪白裘衣将少女衬得格外瘦小,漂亮的小脸也不知是冻的还是羞的,白里透红如红霞遮面一般,哪怕是就这么平静地看过来,那双漆黑的眸子都仿佛秋水生波,潋滟生彩。 她不说话,却好似已经说了许多,在对上季景西的视线时,还忍不住轻轻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像是惧怕般立时收住了脚。 季景西抽着嘴角,无声地动了动唇:你等着。 杨缱默了默,眼底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歉意。 季景西气笑了,无奈又警告地瞪了她一眼,摆出一副冷脸目不斜视地与之擦肩而过,背影决绝又狼狈。 宫门前众人齐刷刷望向杨缱,后者的视线追随着绝尘而去的马车久久不移,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才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向人群中神色莫测的几个王爷施了一礼,也转身回了车内。 众人一时间唏嘘不已,竟无一例外地脑补了一场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戏码。 两个当事人走了,还留在原地的太子季珪感慨地拍了拍季珏的肩,一副“你多保重”的模样,后者勉强勾了勾嘴角,实则已经气到不清醒,内心暴虐得恍若狂风过境,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支撑着没破功,刚要离去,一转身,却见众朝臣都是一脸“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得有一点绿”的同情…… 季珏几乎能读出他们的未尽之语: 楚王,好惨一王爷。 ———— 回到王府,季景西再也撑不住,刚踏进秋水苑便忍无可忍地吼了一嗓子。 这才是杨缱对他三年断绝往来的真正报复?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简直诛心了啊! 天知道他拒绝了什么…… 当柳东彦与孟斐然听说了朝会上的热闹跑来围观时,季景西还没缓过来那股劲,那副恨不得以头抢地的模样着实取悦了两人,纷纷赞杨缱这步棋走得好走得妙。 是真的走得妙。 既挑明了自己心意,将她心悦季景西之事过了明路,让皇上拿捏景西的把柄成为可有可无的鸡肋,又洗脱了信国公府与季珏、季景西之间的勾连,让一切都归于政客们不屑一顾的男女私情,还顺带让杨霖的立场更扑朔迷离,为日后杨家有可能倒向季景西而做好了铺垫。 说白了,这步棋,杨缱是牺牲自己的名声来成全景西的。 她将季景西与杨家带上了另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路,你好我好大家好,除了她自己。 孟斐然与柳东彦两个局外人这一刻都不得不佩服她的果决,笑话看够之后,也后知后觉生出几分羡慕来。 当然这一招同样有后患,但比起眼下的得益,不足一提。 “王爷是走了什么运,得县君这般看重……”柳东彦酸溜溜地开口。 季景西当然也明白这中间的弯弯道道,可理智与情感激烈冲突,心里到底不好受,“闭嘴。” “怕是以后杨家人看你更不顺眼了。”孟斐然幸灾乐祸,“我猜,杨重安这会正盘算着下一步怎么整你了。他可远不如杨相公能忍。” 季景西幽幽抬眼,“他一天不入朝,爷就一天不怕他,整垮了算他本事。” 孟斐然惊讶,“合着您就打算放任他下手了?” “有袁穆封王在前,他暂时抽不出手。”季景西逐渐冷静下来,“袁家军是一块肥肉,袁穆回京后,兵权由谁接手至关重要,未来袁家军何去何从,也要提早做打算。” “你是说,杨家有意插手兵事?”孟斐然皱眉,“这与杨氏历来的风格不合,杨家重文,况且族内也无将才。” 季景西伸展手脚躺进软靠里,轻描淡写道,“杨氏没有,琅琊王氏却是以频出名将着称的,当年的王潇将军,麾下可是聚集了无数骁勇善战之辈。这些人,没死的,如今可都奉了新主。王家那小子,如今在征西军里的那个……” “王睿。”柳东彦接话。 “对,王家子归。”季景西道,“若本王猜得不错,他在征西军留不长久了。” 孟斐然摇头,显然不同意他的说法,“征西军从前可是被称作王家军的,王睿在那里有天然的根基。他如今获封归德郎将,正是一展身手之时,若去西北军中则又要从头开始,丢西瓜芝麻的事,我不相信杨重安会做。” “你认为,以我那个好伯父对世族、尤其是对王谢的忌惮,会留王潇的旧部势力在征西军里?”季景西冷笑,“早就打散了。留在征西军中的仅是少数,更多的,早在王睿拜师袁铮后,就被杨家安排进了西北袁家军。王睿又是在漠北长大,去那里,才是真正的如鱼得水。” 孟斐然怔了怔,顺着他的话陷入沉思。 片刻后,柳东彦忽然道,“说到征西军,此次戍边凯旋,虽然比不上袁家军全军有功,但皇上也是大肆封赏……不知王爷与司凌司将军交情如何?” “司凌就别想拉拢了,几乎不可能。”孟斐然回过神,斩钉截铁道,“司家是季氏家臣,禁军统领司啸又是皇上最为倚重的心腹,司凌只会同他父亲一样只忠于皇上。否则他年纪轻轻,怎么可能封赏定远将军,接掌征西军统帅?” 说到这里,他也回过味来,朝季景西拱了拱手,“王爷果真远见卓识,王睿怎能留在征西军?司凌接掌统帅后,征西军就已经是皇上的了。王睿便是天纵英才,也不可能被培养为司凌的接班人。” 王睿必须去西北。然想进西北军中,除了袁家人同意,也少不得季景西这个北境王点头才行。 瞧这意思,是要帮他一把了? ……也是,毕竟是未来王妃的弟弟,自家人,帮了不吃亏。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笑骂,“想明白了?那就去干活。” 孟斐然与柳东彦纷纷笑着应下。 送走两人,秋水苑又迎来了姑苏越家的宗子,定国公世子越贞。 作为三皇子的妻弟,越贞刚上任中书舍人没几日,三皇子便薨了。为三皇子服丧本轮不到他,可他却仍依礼丁忧了几日,此举换来了朝堂内外一致的赞许,如今已是彻底融进大魏官场,正是如鱼得水。 越家人与谢家人大抵天生适合政治,越贞此前从未做过官,上来便是中书舍人这等要职,却也做得极好。此次他是为三皇子妃而来。 “……姐姐让我将这个交给您。”越贞双手递上了一个不起眼的盒子,这是三皇子妃托家人捎来的东西,里面除了有三皇子给季景西的一封信外,还有一些账簿、名录、地契等杂七杂八之物。 粗略一看,差不多是三皇子这些年剩下的所有了。 信是由三皇子口述,三皇子妃代写的,里面内容不多,主要是交代了一些后事。 从字里行间透出的冷静里,季景西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叱咤盛京的三殿下。那时他年纪尚幼,三哥却已是太子之下最负盛名的皇子,年轻有为,风流倜傥,学识渊博,手段高明。他曾无比接近那个继承人的位子。 他们堂兄弟之间并不亲近,可到头来三皇子将一切托付的对象却是他过去从不在意的堂弟。盖因这个堂弟在他最后的那几年里去探望过他,而这是他被圈禁于封地以来唯一主动前来看他的亲人。 疯了半辈子,临终前却无比清醒,季景西神色复杂地将信看完,抬头向越贞,“三皇嫂如今是何打算?” 越贞抿了抿唇,“姐姐本想随三皇子而去,可此前她已知道家族即将重回盛京,怕自己连累我们的仕途……她想回姑苏族中的宗庙,但身份所限,怕是无法如愿。” 毕竟是皇家的媳妇,哪怕三皇子身死,三皇子妃的去留也只能由皇家决定。 季景西听明白了,他放下信笺,沉思片刻,道,“此事本王来办。” 越贞顿时起身行了大礼,“王爷大恩,臣替家姐谢过。” 好歹接手了老三留下的东西,人情还是要还的,季景西扶起越贞,“过去三哥待我不错,应该的。” 了却了一桩心愿,越贞眉间的氤氲去了不少,口吻也变得轻松,“贞斗胆一问,王爷可有意娶杨家女?” 季景西抬眸,“有意如何?无意又如何?” 越贞笑,“若是有意,贞倒是能帮上一帮。贞虽与明城县君不熟,家父却与杨相公是多年旧友。若王爷无意,不妨考虑考虑贞的妹妹?” 季景西顿时大窘:“……” 越贞哈哈大笑,“王爷何必如此如临大敌?不过既是有意,为何还要拒绝杨相?” “……”别问,再问自杀。 眼见季景西脸越来越黑,越贞见好就收,随意岔开话题聊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临走前,他状似无意说道,“虽慨杨家妹妹坦荡之勇,但她这般作为,怕是接下来在族中不好过啊。” 季景西动作一顿,“哦?” 越贞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世族规矩森严,便是弘农杨氏也不会允许自家嫡女如此自降身格。以贞对杨氏的了解,杨家妹妹恐逃不了一顿重罚。尤其杨相为族长,王家姑姑是宗妇,为正家风,更不会徇私。” “……” 季景西与柳东彦、孟斐然三人说了半天,谁都没想到这茬,皆因三人都对顶级世族门阀内里不甚熟知。可越贞却不同,他出自姑苏越氏,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对世族再熟悉不过,随口一句便点到了三人忽略之处,这让季景西瞬间心里便是一沉。 越贞走后,他越想越不放心,艰难地熬过一日,还是忍不住派人去信国公府打探。 而暗卫带回来的消息也的确证实了越贞所言。 原来,信国公杨霖在与皇上结束谈话后回到府中,信国公府便闭门谢客了。当夜,国公府祠堂灯火通明,上至族长杨霖,下至杨氏旁支,凡杨家在京城的族人全部聚集于家祠,嫡女杨缱则被当众请了家法。 族长杨霖亲自主持了家法。 季景西得到消息时,杨缱已经被关在祠堂里整整一日夜。 惊鸿院里不时传来咳声,不过一夜之间,尘世子的病便重了许多。杨家小六绾儿亲自侍奉床前,宗子绪南则不停地踱步,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杨绪冉实在看不过去,出声,“小五,够了,别惹大哥烦眼。” 杨小五倏地停了步,语气却极差,“你们什么毛病,都这时候了怎么一个个还镇定自若的?姐姐可还在祠堂关着呢!” “你以为我们不急?”杨绪丰沉声,“可你这般模样,除了能让大哥无法安心养病以外还有何用?眼下能劝得动父亲的只有大哥!” 杨小五咬牙,“我再去求母亲。” “咳……没用的,”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尘世子勉强唤住他,“别忘了,是母亲做主把阿离关进祠堂反省的……” 说完,又是一阵剧咳。 好一会,他才缓声,“别守着了,各自散。” “可是姐姐……” “就让她反省着。”杨绪尘冷冷打断,“别去管她。眼下还有事要你们去做,别守在这儿浪费时间。去按照我的布置,在风波彻底起来之前,安排子归咳咳咳咳……” 他这般难受,几乎要背过气去,吓得杨绾瞬间红了眼眶,连忙拍着他的后背顺气。屋里几人也皆不敢言语,直等到他勉强平静下来,杨绪冉才低声道,“子归的事已上了章程,暂且不急,阿离这边却是不能等。便是要做给旁人看,这般程度也足够了。大哥,她没受过这等苦。” “再等几日。”杨绪尘深深吸气压下喉咙不断上涌的痒,半晌才道,“她是我亲手带大的妹妹,旁人动她一根头发丝我都会忍不住要对方生不如死……她意已决,所有后果她都知晓。父亲既然能答应她,必是也已有所决定。” “就非季景西不可?”杨绪丰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 屋子里静的出奇,良久,杨绪尘再次爆出一阵长久的咳。 再次平静后,他幽幽开口,“此一次后,国公府将改变立场。明面上,我们仍保持中立,不到最后不出全力。但接下来你们行事,务必将季景西考虑进去。他会是我杨家未来的东床,从此他的得失,与我杨家息息相关。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什么?!”杨绪南震惊,“不行,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姐姐这一遭罪便是白挨。”杨绪尘口吻极淡,“你考虑清楚了,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她不惜自辱门风。” 杨绪南顿时语塞。 顿了顿,他不甘道,“大哥,你怎能如此轻易就接受了?” 杨绪尘神色淡漠,“阿离选的人,只要不差,我都会同意。季景西……我会再给他一次机会。如若接下来他的表现不足以令我杨氏满意,我不介意让阿离死心。” 他垂眼望着自己的指尖,苍白,削瘦,干净至极,“让一个人彻底放弃最好的法子,不必我说,想必你们都知道。” ※※※※※※※※※※※※※※※※※※※※ 未来某一日: 杨绪尘:我曾想过要弄死你,差一点就动手了。 季景西:……多谢大哥不杀之恩。 季桢:多谢大舅舅不杀父亲之恩。 杨绪尘:…… 季景西:要你学嘴了??? ————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iya 1枚、huan 1枚、清 1枚、4k歪果 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vitaq 1枚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绒控晚期 10瓶、白衣不随流年老 10瓶、无事起风 5瓶、foxpp 5瓶、青似 4瓶、江江很炸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191章 失误了没唱完 盛京地处北, 跌进冬月后雪虽少了, 却不减日益干涩的寒。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过门窗, 伴着不时刺耳的尖啸, 使得偌大的祠堂越发阴冷。 几个奴仆干眼熬到这会, 都有些顶不住, 时不时偷歪着门廊迷糊片刻,下一秒就得搓脸清醒清醒, 冷不丁再回头瞥一眼祠堂里那道依旧跪得笔直的身影,心中莫名有些虚,深觉自己竟还不如十几岁的小姑娘能熬。 这么一看, 好像自家四小姐还是以前那个四小姐, 似乎没变什么。 可谁又能想到, 这样一个自律守礼的人, 会做出那等败坏家风之事? 整个京城都知道, 信国公府的规矩是最好的,不论是主子还是仆人。毫不夸张地说, 哪怕是个洗衣房的粗实丫头, 只要出去说是国公府出身,也有的是人愿请回自家府里做事。 信国公府这四个字,不知何时开始, 就代表着规矩。 早些年,越太后与谢皇后闹得最僵的时候, 前者远走九峰山, 后者闭宫不出, 整个后宫疏于管理混乱不堪,魏帝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出那时尚未作古的杨太妃来镇场。 太妃一辈子不争不抢低调做人,人人道她软糯,殊不知对方到底出身信国公府,不出手则以,出手便是雷霆高效,轻描淡写间便将整个后宫捋得条分缕析乖乖觉觉,以至多年后的今日,季氏后宫遵循的仍是当年杨太妃定下的章程,连出身世族的两宫娘娘面对这挑不出毛病的章程,都不敢有一丝脾气。 不少人私下都在说,若非太妃之后季杨两家不再联姻,兴许杨缱早就进宫了也不一定。 杨家嫡女可为后,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为何几个皇子哪怕再受信国公府的冷遇,却永远对杨缱礼让有加的原因——保不齐这就是自己未来的皇后不是? 结果转眼,杨缱就闹出了事。 杨家嫡女痴恋季景西的事爆出来,杨缱名誉蒙灰已是板上钉钉,想要洗干净,要么找个不介意的男子与之定亲,要么就只能是季景西娶她了—— 前一种暂且不提,后一种,先不说季景西愿不愿,多的是人不允许它发生。 人人都在等后续,还没等到热闹进一步发酵,却先等来了杨缱被请家法,等来了翌日议政时杨相公一改口风,自请治家不严之罪。 政敌们的矛都已经举起来了,却没有了准头,无奈只得暂时放弃瞄准滑不留手的杨霖,转而磨刀霍霍向杨缱。还没来得及下手,那厢京兆求见,说是国子监门口起了骚乱。 魏帝脸色当场一变,生怕发生什么文人之叛——这可是对自诩明君之人莫大的耻辱——连忙询问详情,来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杨霖,语气古怪地回禀道,不是叛乱,也非是有人寻衅滋事,而是苏祭酒将杨缱手抄的《诫训》贴在了国子监门口。 “……本是明城县君的自罚之笔,围观间,却不知谁感慨了一声[字写的真好]……”京兆尹陈昂停顿了一下,僵硬地略过中间说不出口的过程,“下官带人赶到时,整整三十页的《诫训》,已被人拓的拓、顺走的顺走,只剩页完好……还有几家为了争抢那剩下几页大打出手,下官只得将人暂时都带回府衙,接下来如何处置,还请圣上示下。” 魏帝:??? 杨霖:…… 朝臣们:…… 鸦雀无声的勤政殿悄然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尴尬,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众臣齐齐回头,御史徐翰正捂着嘴抬头四处瞎看。见老皇帝也面色不虞地瞪过来,徐翰干咳一声,乖乖收敛。 “有话就说!”皇帝没好气道。 徐翰装不下去,出列,“回皇上,臣想说的话,不适合眼下说,怕您恼,您别让臣说了。” 老皇帝:“……让你说你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徐翰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臣就是觉得,什么情情爱爱痴痴缠缠的,不如一幅名家字帖。臣早就说过,明城县君乃国之重宝,一手失传的温体足以撑起书之半壁,这得亏是杨大人请的家法没打手上,否则臣都想找他拼命了……欸,陈大人,那剩下的几张字帖,能不能行个方便,拓一份留给徐某?” 京兆尹:??? “咳,”宰辅陆鸿听不下去,压低声音,“多留一份。” 京兆尹:…… 政敌们:?? 等等,还有人记得他们准备批判杨家父女吗? 御案后的老皇帝被徐翰一番骚话气得不轻,可同时他也意识到,在大多数朝臣眼里,杨家女心悦季景西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影响重大,之所以受到关注,无非因为闹这出事的是杨缱,对象又是风评向来不好的季景西,双方人选太过出乎意料罢了。本质上,就像徐翰说的,不过是年轻人之间小打小闹的情情爱爱,还是个没结果的。仅此而已。 季景西此人到底手段多狠心思多重,对朝局影响多大,对皇位又有多少威胁,种种这些,真正有过深刻体会的,只有他这个帝王。 可他忌讳的真的是景西吗? 魏帝垂眼望着殿内低声交头接耳的臣子们,心绪却已千回百转。今日议政,季景西没来,他同他那个父王一般,自由散漫、视规矩于无物,此时说不定还没会完周公。隐卫早在议政前便禀报过,景西一般会睡到日上三竿,今日也不例外,还不如他那个不起眼的庶弟勤勉。也不怪杨家父子瞧不上他,那小子明面上的确不是个东床快婿的好人选。 倒是杨缱这丫头…… 回想自己认知里的杨家嫡女,魏帝忽然发现,此前他几乎挑不出这姑娘的不妥。那是个毫无污点的贵女典范,通达明理,学识渊博,淑慎端方,才貌双全,出身顶尖却为人低调,优秀得失真。无怪乎这盛京城里的公子哥们各个待她不错,若非魏帝自己知晓三年前她与景西曾私下两情相悦,恐怕都会同多数人一般觉得她这辈子会守着规矩学问过活。 反倒是与景西之间的纠葛,让她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今又因景西犯了错,有了显而易见的短柄。 对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而言,是件好事。 可反过来,倘若景西真如自己表现的那般不在意,是否也代表着他失去了一个掣肘景西的方式? 他实在太过在意燕亲王府,甚至超过了对几个蠢蠢欲动的儿子的忌讳。 昔年燕王季英披甲挂帅一呼百应的模样与季景西轻描淡写玩转整个北方政局的模样何其相似,这对父子…… 记忆纷至沓来,魏帝忍不住抬手揉上太阳穴,眉宇间掩藏得极好的疲惫与厚重眼皮下冰凉的厉色在这一刻悄然显露,将他整个人衬得阴鸷至极。 勤政殿里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弭无踪,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老皇帝蓦地回神。他缓缓放下手,面上表情滴水不漏,“国子监之事,陈爱卿看着处置便是。” 陈昂怔了怔,想问“看着”是何程度,一抬头,见三位宰辅都垂眸不语,登时福至心灵地咽下了话头。 杨霖轻轻抬了抬眼皮,鸿胪寺卿立刻极有眼力劲地出列禀报起四方朝会期间各地外宾的接待情况,老皇帝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殿内渐渐有了议政的正常氛围。 有关杨缱与季景西的话题就这么被略了过去。 不久后,魏帝连下了几道旨意。 第一道圣旨,任命明城县君杨缱为国子监司业,辅佐祭酒,掌训导之政; 第二道圣旨,封燕亲王次子季琳为康平郡王; 第三道圣旨,追封已故工部尚书贺怀溪之子贺阳为宣威将军,以嘉其平成十七年救驾之功; 第四道,则是宣布来年开春后再开大考,同时对昭和二年入朝人员进行了官职调动。其中状元谢卓加封东宫侍读,探花郎徐衿调任太仆寺丞,杨家绪丰入弘文馆,其余诸变不一论述。 毫无关联的几道旨意,看似稀疏平常,却昭显了帝王越发难懂的心思,莫说朝官,便是杨霖、季景西、楚王一众都不敢轻易猜测。 接到调令的杨绪丰只得苦笑,“弘文馆那等整日对着经史子集的地方,难道不该是徐子佩去么?” 刚升官没多久的杨绪冉不敢说话,生怕自家二哥心中不平,只得连连向大哥使眼色。后者慢道,“去弘文馆修书,总比去养马强。” 杨绪丰突然感到安慰:“……这倒也是。” 徐衿,因自家老父亲嘴上不把门而不得不“替父恕罪”的男子,惨。 两道圣旨临门,结束了杨缱三天两夜的祠堂禁闭,此时正窝在锦墨阁暖厅的软塌里,在三位兄长的监督下,乖乖伸着胳膊让钟太医把脉。暖厅门口,白露和落秋忠心耿耿地守着,卧底身份已不是秘密的玲珑则一无无知地被杨缱打发出门买点心。 “小风寒,无碍。”半晌,钟太医收回手,“外伤还需敷药数日,小姐记得忌口禁乏。” 她伤在背,自有侍女照看,钟太医开了方子,起身向几人告辞,杨家三子纷纷拱手道谢,杨缱也跟着谢了一声,惹得老人家好气又好笑,“小姐往后可莫要这般莽撞了。” 杨缱笑着称是。 目送钟太医离去,她四下看了看,疑惑,“小五呢?” “去了工部尚书府。”杨绪冉接过话头。贺阳被追封,贺尚书喜极而泣,进宫谢过恩后便带着夫人去了崇福寺祈福,绪南与六公子贺白关系亲密,与九皇子一道手拉手上门道贺去了。 “虽说这么多年过去,皇上才想起追封贺家哥哥,但对贺尚书来说,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杨缱唏嘘。 杨绪尘仔细瞧着她的脸色,确认这几日的禁闭和先前的家法于她无碍,心中大石落下,面上也多了笑意,“阿离定然想不到,此事是谁促成的。” 杨缱望过来。 “是楚王。” “……” “不得不说,楚王殿下好手段。”绪冉语带讥讽,“贺尚书的心病便是贺阳,这下药到病除,必会对他感恩戴德。” “……早干什么去了。”杨缱撇嘴嘀咕。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试着提过这件事,然而一来南苑十八子都不似如今有话语权,二来皇上也不乐意提起那次遇刺,于信国公府和燕亲王府而言,那年冬天更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更不会主动提及……如今倒是被季珏翻了出来,还没有多少真心诚意。 不过到底是好事。 “徐衿又是怎么回事?”杨缱问,“还有皇上为何要让二哥去弘文馆修书?是因为我……” “同你没关系,别瞎想。”杨绪丰连忙打断她,“修书与修史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在哪都是熬资历。” 区别大了去了好吗?就算是修史,那也是在翰林修史!弘文馆能同翰林比?可没听说弘文馆也清要显美,未来能出阁入相。 杨缱动了动唇,“哪能便宜都让我一人占了……” 皇上对信国公府的不满,明明白白地体现在杨绪丰的调动上,同时却又封了她国子监司业,明摆着打一棒子再给一甜枣,好似如此这般杨家也不损失什么似的。可杨缱与杨绪丰,明明后者才是真正要混迹官场一辈子的人。 她一脸歉疚,杨绪丰本还苦闷,见她如此,也只剩哭笑不得。 “去弘文馆也不绝是坏事。”杨绪尘适时开口,“近年编书之风盛行,单是季珪,每年都要主持修订个几本书作给自己添名声,如今老六老七也开始跟风。在他们眼里,弘文馆可比翰林好利用多了。” 杨绪丰愣了愣,“难道那几位还会为此拉拢我不成?” “难道他们放弃过拉拢我信国公府?”尘世子反问。 “……” 倒也是。 “所以你心中有数即可。至于徐衿,”杨绪尘继续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太仆看似边缘,实际却是掌全国马政的要职,多的是人想挤破头进去,毕竟季景西北方那几个牧场的风光这几年可是有目共睹。” “话是这么说不假,可也要看徐衿去的是太仆哪个署,徐御史昨儿上门想必便是为此事而来。”杨绪冉道,“太仆四署,乘黄为贵,典厩为富,其余二者不论,徐衿乍一看更适合乘黄署,但管理各地进贡马匹牲畜的可是典厩。” 他顿了顿,“徐御史意属乘黄,父亲的意思是二者皆可,反正于徐子佩而言太仆是过渡之地,不会一辈子待这。不过我若是季景西,定会一力促使徐子佩入典厩。” 怎么突然就说到他了?杨缱嘴角僵了一下,顶着兄长们似笑非笑的目光开口,“为何?” 杨绪尘笑而不语,杨绪冉却突然爆笑,“因为如今的典厩丞姓丁。” 见杨缱茫然,他解释道,“就是吏部左侍郎丁志学的养子丁书贤,康王侧妃的义兄啊。哦,不该说是养子了,丁书贤进丁氏族谱了。这几年他可没少给季景西使绊子,后者看他不顺眼已久,巴不得把人撸下来换成自己人。” 想到康王侧妃丁语裳与季景西早年的风月纠葛,杨缱立时懂了,“徐衿不是季珩的人?” “不是。”杨绪尘是徐衿好友,清楚这其中的弯道,“不过未来就不一定了。还记得徐衿那个差点许给裴子玉的异母妹妹么?” 杨缱回想了一下,“徐晚晴?卿柔似乎提过一句她定亲了。” “定的便是丁书贤。” “……”杨缱表情漂移。 一个是养子,一个是屠夫女教养出来的女儿,俩人别说还挺配。 “子佩因此事,与徐御史父子关系冷到了冰点。”杨绪尘叹。 徐家祖上清贵,到了这一代,有个屠夫女做嫡母已是于徐衿名声有损,如今又多了个生父不详的养子做妹夫……丁家佃户发家,非清非贵,丁志学背信弃义改投山门,丁语裳侧妃之位又来路不当,这样的亲家,徐衿绝不喜,时间长了,迟早闹出事来。 过去南苑十八子里就属裴青与徐衿家中混乱,如今裴青荡平了障碍,后者却还在一团糟里浮沉。谁都不懂徐御史在想什么,瞧着也不像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啊?怎么就治不好家呢? “虽然是老生常谈了,但还是忍不住想问,”杨绪冉叹,“徐御史何时休妻啊……” 杨绪尘却隐约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御史最重清贵,最忌结党,又易得罪人,这种情况下,反倒是一身的把柄短板更稳妥。徐翰那张嘴向来不饶人,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无论他说什么,说得再难听,皇上都不会真的动怒杀他,这些年生过最大的气也不过是把徐衿从翰林调入太仆,这种程度甚至不能算是迁怒。 别看徐翰偶尔混不吝,这性子,皇上用起来无比放心。倘若有一日徐翰真休了妻,娶了个更得力的妻子,反而会引猜忌。 可惜,徐衿这些年对父亲的误会已太深,否则当看的明白,倘若徐御史真不在意自己这个长子,绝不会圣旨一下便抛了老脸上门求助。 “不说他们了。”杨绪尘望向两个弟弟,“说说你们二人。” “……怎么?”杨绪冉本能地紧张起来。 杨绪尘挑眉,“这几年冰人们都快把府门踏平了,你们一个是二甲出身的清贵翰林,一个是从三品少卿,可都是香饽饽。” 杨绪冉顿时大窘,绪丰也忍不住红了耳根,“大哥你怎么……” “作为长兄,操心弟弟的终身大事也不行了?”尘世子委屈,“你们也太伤兄长的心了。” 绪丰:“……” 绪冉:“……” 一旁杨缱捂嘴直笑,惹来两人一阵瞪视,却仍抵不过这嫡亲兄妹俩一唱一和,“看来哥哥们是有中意的呢。” 杨绪冉白眼一翻,决定果断倒戈,“二哥似乎有人选,还跟人姑娘见面了呢,回来喜滋滋了好几天。” “老三???”杨绪丰惨遭弟弟背叛,整个人都不好。 “哦?”尘世子来了兴致,“说说,是哪家姑娘?” 杨绪丰顶不住三人兴致勃勃,红着脸皮道,“是上官儒师的千金。” “哇哦。”杨绪冉瞪眼,“好人选。” “的确不错。”杨绪尘也跟着笑,“上官儒师乃大儒,家风清正,教出来的女儿定也是极好。可有回禀母亲?蒋姨那边是何说法?” 杨绪丰脸色涨红,唇角却翘得老高,“母亲与姨母也甚是满意,父亲说不日便会亲自上门拜访儒师。” 三人顿时揶揄地拖长音,“哦——” “别打趣我了。”杨绪丰尴尬地抹了把脸,“三儿,你那边呢?” 尘世子与杨缱齐齐转头。 杨绪冉嘴角僵了僵,笑意渐渐凝固淡却,“我啊?我不急,再玩两年。” “两年后某人可就十八了。”杨缱慢吞吞地开口。 “瞎扯,你哥哥我早就十八了。”杨绪冉气笑。 “谁说你了?”杨缱瞥他。 杨绪冉:“……” 敏锐地觉出不对,杨绪尘眯起眼,“苏怀宁不同意?” 绪冉滞了滞,苦笑,“毕竟山长膝下就那一个嫡女,说是不舍得轻易定出去……推托之词,我听得出。” 事关自己的闺中好友,杨缱不好说什么,只得伸出小手拍了拍自家三哥,后者安抚地对她笑了笑,末了脸色一沉,冷声道,“不过我却收到风声,有人希望楚王殿下纳侧妃,人选定的就是她,楚王那边似乎不反对。” 杨缱:??? 季珏要娶苏夜??? 杨绪丰回过神,连连冷笑,“这就是楚王殿下昭告天下的一往情深。” “他本就不是非阿离不可。”尘世子嗤笑一声,“这不还留着正妃之位么?已经是对得起自己的‘一片痴心’了。” 杨绪冉扯了扯嘴角,垂眼不语。 “苏夜不会同意的。”杨缱忽然道,“三哥,你信我。” 后者怔然,“你怎知?” “我就是知道。”杨缱不解释,“反正此事仍有转圜余地,三哥别摆那副丧气脸,都不好看了。” 杨绪冉眼底重新有了光芒,“可苏山长是楚王的亲舅舅……” 杨缱打断他,“信我,此事不会成的。”她狠拍了一下眼前人,“给我坐直!你可是我三哥,堂堂鸿胪寺少卿,别让人小瞧了。” 绪冉一个激灵直起腰,末了又丧气苦笑,“阿离别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便是一腔热血洒在苏府门口,山长不同意还是不行啊。本以为努力挣前程,苏大人多少能看在我是他的弟子,又有出息的份上,不计较出身,可……” “苏家祖上不过商贾出身,亏得山长桃李满天下才有如今的好名声,真比起来,孙姨娘可是官家女!你又是我杨氏嫡枝的儿郎,能一样么!”杨缱瞧他这幅自卑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小心被父亲看见,再追着你满院子揍。” 杨绪冉只得强打着精神挺直脊梁。 “总之,苏夜不会嫁季珏的。”杨缱笃定地安慰,“三哥你自诩聪明,怎得遇到苏夜就变糊涂蛋?这局势连我都看得清,苏家已经有一个嫡女嫁进东宫了,怎么可能再嫁一个女儿到楚王府?苏家难道要做墙头草吗?莫说山长不同意,便是苏相公就第一个不会同意。” ———— “哥,你是我亲哥!你得救救你可怜的妹子啊!我不要嫁人!你快给我想想法子啊!” 燕亲王府秋水苑,春梅红裙的小姑娘正哭天抢地地抱着季景西的小腿。 季景西踢了几次没把人踢开,整个人生无可恋地歪在软椅上,“你放手。” “我不!你不答应我就不撒手!”苏夜一双眼睛红彤彤,小兔子一般,“你倒是应我啊!” “应什么应,不应。”季景西被她晃得发晕,“给我站好了,再嚷嚷我就让无霜把你丢出去!还有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苏夜顿时不忿,“季景西你说这话良心痛不痛?你倒是省了心了,有人为了你连家法都能扛,你当然不用急!” “哦?这就不喊亲哥,改季景西了?”景西挑眉。 苏夜噎了一下,重新耷拉下小脸,泪汪汪一副小可怜模样,“表哥……”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季景西到底宠爱这个妹妹,看不得她这副样子,“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楚王府的大门你想进都进不去。” 得了话,苏夜顿时喜笑颜开,二话不说撒了手,稳当当地起身,一脸嫌弃地扯着袖摆,“早说嘛,害我涂了半天老姜水……无雪,给我找件衣裳去,我得赶紧把这倒霉催的裙子换了。” 无雪乐不可支地应声,季景西也被她气笑,“行,为了你费的这番力气,你哥哥我说什么也得排除万难把你送进楚王府。” ???苏夜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堂堂临安郡王,有没有一点诚信了?” “没有。”季景西没好气。 “信不信我告状去?”苏夜威胁,“我可告诉你啊季景西,阿离可是拿我当心肝疼的,她要知道你非要我嫁楚王……” “……”临安郡王表情一僵,忍无可忍地看向无霜,“把她给本王丢出去。” 闹腾半天,兄妹俩总算得以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无霜无风则带人守好了暖阁这片方寸之地,确保两人能随意说说话。 “阿离从祠堂出来那日我去瞧过她,精神挺好的,你别担心。”苏夜换了衣裳,整个人神清气爽,“虽然待得时间不长,来不及说太多话,但我瞧着,杨家人对她的态度没什么改变,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嫡小姐。” “嗯。”季景西淡淡应和。 “她牺牲这么大,到头来好像没什么收获,太亏了。”少女叹息,“还以为你们能趁机定亲呢。” “想多了。”对面人总算舍得给她一个眼神,“要这么容易,她早就是你表嫂了。不过也无妨,迟早的事。” 苏夜被他肉麻得直搓胳膊,“哇哦,一点不避讳了哈?” 季景西抬眼瞥她,“又想进楚王府?” “……”不敢说话。 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山核桃,季景西问,“楚王要娶你为侧妃的消息,你是从哪听来的?” “外面传得到处都是。”苏夜撇嘴,“我本来当个笑话听的,谁知还惊动了太后老祖宗,招了我娘去问话,我才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这才赶紧来找你。楚王殿下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会想到娶我?” “他是你表兄,又是你父亲的弟子,苏襄如今又被太子厌弃,苏家的立场有动摇的可能……这些加起来,娶你这件事很难理解?” “……”有道理。苏夜皱眉,“那也不能是侧妃?楚王表兄好小气哦,一个侧妃就想让我苏家站队。” 季景西哭笑不得,“怎么,侧妃还不满足?用不用本王去给你说说情?”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苏夜连忙道,“我是说,他也太想当然了,我苏家难道就值一个侧妃?他该不是还想留着正妃给阿离?” “苏襄当时也不过是太子良娣。”季景西唇角笑意微敛。 苏夜不可置信,“哦,合着拿我跟苏襄一个水平对待呢?那他怎么不想想人苏襄嫁的是太子呢。怎么回事啊楚王表哥,这还没怎么着呢,就以为自己跟太子一个水平线了?” 季景西抬眼,没什么诚意地警示她,“口无遮拦,小心祸从口出。” 苏夜却不当回事,“我这不是在你这儿么,你的秋水苑难道还不能放心说话了?” 季景西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拍掉手上的碎屑,将剥好的核桃仁往前一递,“这么不想嫁季珏,看来是有想嫁的人了。” 小姑娘面色微红,不客气地接过核桃仁塞一颗进嘴,“是有,怎么着。” “哦。”季景西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我猜猜,杨绪冉?” 苏夜白他一眼,“装模作样,你不早就知道?” “我却不知你这么长情呢。为兄都离开京城好几年了,你倒是心性定当,从一而终。”季景西好笑,“早年不劝你,是想着你还没长大,长大了自然会有更多心思,倒是没想到你傻兮兮的,被人套得这般牢。” “咱俩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笑话谁。”苏夜哼唧,“杨绪冉怎么了,他好着呢,南苑十八子之一,仪表堂堂,通晓多族文字,年纪轻轻已是鸿胪寺少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季景西被她大方得过了头的模样吓一跳,“……知不知羞了你?” “我跟我亲表兄推心置腹也有错?”苏夜气,“让你夸阿离,你信不信比我更甚?” “我是男子。” “我还是你们南苑十八子的大师姐呢。” “……” “总之,你这个表哥可不能白当。”苏夜正色,“你得帮我。” 季景西摇头,“杨绪冉是杨家庶子。” “虽是庶子,却比得上二等家族嫡子。”苏夜极为认真,“冉哥很好,很优秀,我真心喜欢他。父亲古板,这些年因为兼任南苑书房的山长,受你们南苑十八子影响,被世人捧得太高了。可说到底,苏家在出身上没资格嘲笑杨绪冉。景哥,我不知你此次回京到底想做什么,可我思来想去,想不出我嫁杨绪冉对你有何坏处。既然如此,你帮我一把,好不好?” 她目光灼灼,艳若桃李的精致小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执拗,季景西一动不动回望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好一会,他才勾了勾唇角。 “行。”他开口,“谁让你是个缠人精呢。” ※※※※※※※※※※※※※※※※※※※※ 【190 你方唱罢】 【191 失误了没唱完】 ……太沙雕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vitaq、nan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螼、、4k歪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喵喵~ 80瓶;西北望 60瓶;vitaq 38瓶;brooke 14瓶;777 10瓶;无事起风 6瓶;三鲜 5瓶;不二家的熊 2瓶;莫奈、倾城一舞流水鸾、傲娇少女韩小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192章 不堪 虽然答应了苏夜帮忙, 可事情也不是一蹴而就。 事实上季景西近来有些忙。 因为杨缱她又活蹦乱跳, 开始折腾了。 就在钟太医宣布她可以不用每日静养后,这位贵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乘车出府,直奔宗正司。彼时季景西正在司里处理公务,听人禀报说明城县君冲这儿来了, 险些在简上划出一道墨来, 喜色刚爬上眉梢,便见柳东彦瞥一眼来,登时想起了什么,想哭的心都有了。 不久后整个前廷都知道,临安郡王为了躲避明城县君, 狼狈地从宗正司逃了。 消息传到集贤阁, 正与人议事的杨相公面不改色,看似镇定自若, 实则离得近的都快被那无处安放的杀气压得快跪了。 接下来几日, 盛京城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精彩的你追我赶戏码, 两位角儿正是杨缱与季景西。 景小王爷从不知自家心肝竟然能这般缠人, 心中又高兴又郁闷, 高兴的是他居然也有被杨缱追着的一日, 郁闷的则是明明想见面想得抓心挠肝却不得不躲着走,一时间精神都要分裂,的了闲就是一阵乐一阵叹, 乐时找不着北, 叹时恨不得撞墙, 像个神经病。 几个暗卫私下都觉得,再这样下去,主子怕不是会疯球。 疯没疯暂时看不出,季景西却知道自己耐心即将告罄,某日终于忍无可忍,干脆趁着杨缱从五皇子府做客回来的路上悄摸着把人劫了,板着脸好一顿警告。 法子有用,接下来几日杨缱消停了不少。 可没多久这妮子便又旧态萌发,气得季景西只想仰天长啸。 知情者诸如靖阳公主、苏夜、柳东彦、孟斐然等人简直笑晕过去,杨家兄弟倒是一个个镇日黑着脸,信国公杨霖更是每天将低气压释放在集贤阁,吓得下属们各个静若寒蝉,办公效率都高了不少。 明城县君哪怕顶着家法都要向临安郡王表达自己的一腔热爱,此事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百姓们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更不用说贵人们了,听说楚王府近来被摔碎的杯盏都不知有几筐,风声传进勤政殿,皇帝都差点没忍住想招杨缱谈谈心。 不过瞧见季景西这阵子东逃西窜,众人多少心里平衡了些。 燕亲王府是回不去了,留给季景西的就只剩下自家父王所在的温泉行宫。 他知道杨缱便是再放飞自我也不会追到那去,索性便在行宫落了脚。 行宫里,燕亲王季英开怀爆笑了一盏茶的时间。 “……父王。”季景西生无可恋。 眼见对面人脸都要黑成锅底,季英才勉强收住,“我儿孝顺,知道你父王我近来无聊,特意送乐子来,不错,为父老怀甚慰。” 季景西:自闭了。 父子俩相对而处,季英坐没坐相地瘫在软靠里,季景西却不敢同样为之。面对自家父王,他向来规矩,“父王笑够了不妨帮儿子出出主意。” “帮你什么?帮你娶媳妇儿?”季英回他一套拒绝三连,“没空,帮不了,自己解决。” 季景西表情木然,“没空帮我,有空给我那庶弟请封郡王?” 季英:“……” 那是他请封的吗?!那是皇帝主动封的!为的就是让你跑来你老子面前说这句话! 真糟心。 季景西来了行宫,季琳自然也要跟回来,他一回来,行宫便热闹了。 虽说是庶出,但季二爷既然有了爵,不少人家便都动了结亲的心思,行宫近来日日有客临门。然则冯侧妃对未来儿媳要求颇多,既要出身好,又得性子柔,最好还是她能拿捏得住的,一来二去,挑到现在也没定下。 “封了郡王爷就有底气挑顾家次女了?”季景西语带嘲讽,“怎么,想跟老六当连襟?” 季英嗤笑:“他也配。” 这个“他”也不知是在说季琳还是康王季琅。 “是不配。”季景西道,“所以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顾氏再不济也是一等世族,折了一个嫡长女顾惜柔已是可惜,后面的女儿们婚事必要利益最大化才不至血本无归。季琳不在顾氏的考虑中,人家看中的是临安郡王季景西。 他们给冯侧妃的答复是,如果她说动季景西娶顾氏女,顾家或可让次子顾亦凡娶季静怡。 娶进门一个王府庶女,换一个实权王爷当女婿,傻子都知道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冯侧妃当然不会拒绝。 季静怡毕竟庶出,既不得父兄宠爱,又不似季琳可建功立业,眼看到了说亲的年纪,却高不成低不就,能进一等世族做嫡妇已是最好的结果。 在冯侧妃看来,尽管顾二少爷勾结顾惜柔陷害丁语裳,因此被太子一褫到底,成了无功无名的白身,但丁语裳与六皇子婚前苟且还闹大肚子,不要脸面到了极点,顾二虽是白身却也是顾氏嫡子,顾氏难道会亏待自家人?起复不过是时间问题。 季静怡即便比不得季琳在冯侧妃心中的重要性,好歹是她从小宠大的,为了女儿,她这两日没少在季英面前敲边鼓,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季景西年纪不小了该说亲了,既然无意杨缱,不妨考虑同样出身尊贵的顾家次女,两人极为相配云云。 话传到季景西耳里,险些给他气笑了,只想将同样的话甩顾家人脸上:你们也配! 也不想想,他连杨缱都敢拒绝,顾氏多大脸敢说自家女儿比得上杨缱? “她说任她说,你还能真娶顾氏女不成?”儿子上门讨债,燕亲王不仅不心虚,反将了一军,“这等小事都能给你构成麻烦,你还是趁早收拾收拾滚出官场。” 季景西好气又好笑,“儿子在外劳心劳神已是疲累,回了府还要操心有人拖后腿……我近来脾气不好,哪一日不耐烦了,恐怕下手不知轻重,还请父王管好你的女人。” ……你那猫嫌狗厌的臭脾气何时好过? 季英抽嘴角,“知道了,此事为父来办,不会让人给你添乱便是。” “最好是。”季景西语气幽幽,“倘此事传到阿离耳里……” “这你放心。”季英摆手,“给顾家那小老儿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说出去,冯氏这边也不会,否则可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季景西前脚拒绝杨缱,后脚燕亲王府便与顾氏将成好事,这不是在议亲,这是在打弘农杨氏的脸。 ——打杨家人的脸,这话光是说出来都让人头皮发麻,除了只恨自己活得长的临安郡王,没人敢轻易尝试。 “说起这个,你竟然还能在杨家人眼皮底下蹦跶,真真稀奇。杨伯风近来修佛了?”燕亲王一边上下打量儿子一边感慨,“看来你这些年也没长进多少,还得靠人小姑娘帮你。” 季景西:“……” “姑娘家能为你这般豁得出去,你小子也是好福气。”不知想到什么,季英眼底有一瞬黯淡,“你母妃若还在,定然也喜欢杨家那丫头。” “早跟您说我非她不可。”景西叹,“您自己不信。” 季英笑骂,他算是看清了,也不反对,“那就动作快点,抓紧把人娶回来。” “儿子也想。”青年半垂着眼斟茶,“正常情况下要走的路有点长,可惜我没那么多耐性。” “……” 季英渐渐收起戏谑,“真要走这条路?” “是啊。”季景西放下紫砂壶,“所以父王何时愿意松口帮我?” 暖阁里有一瞬寂静无声。 季英:“你若败了,便是尸骨无存,整个王府都会为你陪葬。” 季景西:“所以?” “你觉得自己能赢?” “恰恰相反。”青年摇头,“比起太子、老六、老七他们,我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可偏我最受忌惮,原因为何,父王可知?” 季英不语。 季景西将茶盏推至对方面前,“因为父王您啊。” 当今还是太子时,季英便已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圣上能顺利登基,离不开他的支持。可季英却犯了个大错,那便是在新皇登基后没有第一时间交出兵权,直到苏王妃仙去,皇帝才借机收回兵权,可猜忌的种子却早早埋下了。 从头至尾,季英卸权都非是他主动。 他年少成名,名声响彻九州,呼声之高,连鼎盛之时的王潇都难以匹敌,当年振臂一呼万军回应的壮景不知震撼过多少人。哪怕时至今日,皇帝已垂垂老矣,他却还能随时从颓靡中振作而起披甲挂帅,更不用说,当年他也是有机会坐那个位子的。 他们都是经历过夺嫡,也经历过厉王叛乱之人,老皇帝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唯独没动季英,非是不敢,而是不能。季英一直站在他这边,不恋权不恋位,甚至不参与政事,皇帝没有理由杀他。 季英活着,是后世评价魏帝“仁义”的唯一理由。 可如今皇帝后悔了。 不论过了多少年,燕亲王府的存在都是如此碍眼,以至于当王朝即将迎来新旧交替而夺嫡之势渐起时,这个皇帝忌惮了一辈子的眼中钉便成了他日夜无法安寝的心病。他甚至不在意几个儿子之间的争斗,他们结|党也好,斗得你死我活也罢,终归继位的都会是他的后人。可燕亲王府却不同,这是外人。 季景西甚至能感觉到他那位皇伯父的挣扎。他既希望燕亲王府永远安稳自保,又蠢蠢欲动妄图抓住把柄一举除患——这也是季景西即便在北境大张旗鼓圈地为王,勤政殿都没扣下一顶谋反帽子给他的原因——这点程度,不够将燕亲王府斩草除根。 所以皇帝放任他谋北境,封他实权王侯,给他足够的机会让野心膨胀,一边等待他有朝一日在野心驱使下谋取那个位子,一边密切监控确保一切尽在掌握,一旦燕亲王府做出实质性的谋反举动,他便能顺势除了这块心病。 “前些日子,苏夜那小丫头来求儿子帮她一个小忙。” 季景西忽然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引得燕亲王抬眼看过来,“哦?” “什么忙便不说了。重点是这个忙儿子打算帮,且已想好了怎么帮。”季景西说的轻描淡写,“我打算把苏家一分为二,忠国公府的归忠国公府,苏家的归苏家。为此,儿子近来都在关注我的两位舅舅。而好巧不巧,我查到了一些旧事。” 燕亲王不知为何心忽然一悬。 季景西依旧面不改色,“母妃当年病逝的主要原因是误食了苏府那边送来的毒点心,下毒之人是敌国奸细,此事您我父子皆知。可据儿子查到的东西来看,此事苏怀远事先是知情的。确切的说,是他与那奸细勾结设下的局,为的是让您从前线回来。” 咣当一声,季英面前的茶盏翻倒在地。 “过程并不如何复杂。”顶着燕亲王杀人般的视线,季景西继续道,“他与那奸细合谋在点心里下了药,借母亲的陪嫁之手,里应外合,令母妃中毒发病却不致死,如此您才能因忧心母妃而回京。事后他反水控制合谋之人,等前线换了帅,您手中没了兵权,再以亲办此案的主官宣布抓住真凶,为他不幸死去的妹妹沉冤。” 说完,季景西掏出整理好的证据,摊开在了季英面前。 苏家以外戚发家,在当时,两个嫡女一个做了皇贵妃,一个成了亲王妃,于苏家而言风光无限,可对于苏怀远却远远不够。 他要做实权重臣,要出阁入相,然而声望、资历、荣宠皆不够,又因外戚身份而天然受制。所幸他猜到了魏帝的心病,知道魏帝当时最大的心愿是夺回季英手中的兵权。 彼时季英在前线坐镇,压得岚国无法喘息,所以才会有岚国奸细混进大魏。苏怀远与奸细目的相同,都希望季英离开军中,两人不谋而合。 苏怀远向皇上进言,说他有法子令季英回京,事成后又配合皇帝收回季英的虎符,借此大功劳一跃冲天。 而与此同时,皇帝手握苏怀远最大的把柄,再不用担心他背叛,加上当时需要有人站出来与世族抗衡,于是不出几年,苏怀远便被扶上了相位。 他们选择牺牲苏王妃这个无足轻重、却极为适合之人来成全自己。 祭酒苏怀宁至今不知妹妹死亡的真相,可苏贵妃当年却机缘巧合得知了此事,也由此造成了她与皇帝之间最大的冲突。两人矛盾渐深,后宫之人素来见风使舵,苏贵妃连将真相告知季英的机会都没有,便在皇帝有意无意的推动与看管下深陷后宫争斗,自顾不暇,没熬几年也去了。 当这件尘封的往事措不及防在季景西面前掀开面纱时,他甚至不知在当下的那一刻,自己在做什么。他整个人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与暴怒中,等自己被柳东彦拼死拦住,回过神时,人已经提着剑冲出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冷静下来的,正如此时此刻,他坐在京郊行宫里,将所有证据摆在自家父王面前,口齿清晰、客观镇定地将一切娓娓道来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何又是如此平静。 暖阁里杀气冲天,像经年堆积的尸山血海骤然崩塌,无处安放的戾气如世间最锋利的刀刃,将所有人划割得鲜血直流,痛不欲生。 燕亲王季英双眼充血,死死瞪着面前由儿子亲手整理、析缕分条的真相,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他用灵台最后一丝清明逐字逐句地看完,刚一张口,殷红的鲜血蓦地顺着嘴角流下来。 下一刻,季景西瞳孔一缩,倏然起身,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昏厥过去的燕亲王,回过头朝门外高声喝道,“孟斐然!” 早已等在外的小孟太医抱着药箱冲了进来。 许久后,季英悠悠转醒,整个人似是瞬间苍老下来。他望着季景西,哑声道,“……若你此举,只为激为父出手帮你,那你赢了。” 季景西跪在床前,他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母妃死亡的真相是如此不堪,一个是她的亲兄长,一个是她挚爱之人信任并拥护的皇兄,她到死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的存在是那么微不足道,唯一的价值不过是被人用来牵制她的丈夫。 而她的丈夫,她尚未长大成人的儿子,却在许多年后才幡然醒悟。 她在九泉之下,是否无比失望? 一行浊泪顺着眼角无声滑入鬓间,燕亲王闭上眼,死了一般沉默着,好一会才轻声开口,“我要杀了他们。” ※※※※※※※※※※※※※※※※※※※※ 还在写。 ————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193章 别问,没结果 燕亲王用了比季景西料想中更短的时间接受了爱妻死亡的真相, 不出一日便完全正常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看起来冷静极了, 与过去并无二致。只是他突然决定搬回燕亲王府, 这让众人有些措手不及。 季英不欲解释缘由, 只吩咐了冯侧妃收拾东西, 自己则带着庶子进宫谢恩——季琳封王至今,他这个做父亲的还未有半点反应。 燕亲王府里的那点破事, 稍微上些年纪的人心里都门清。当年燕王妃仙去后季英是如何一蹶不振,冯氏又是如何被冷落多年的,单看这些年王府两位公子截然不同的境遇便一目了然。 按部就班将季琳养大, 再按部就班为他请封, 人们以为这已是燕亲王能做到的极致, 谁知道他还能做更多——居然主动在皇上面前提起了季琳的亲事。 “……他大哥那个不成器的, 臣弟已是无能为力了, 但琳儿是个好的,不能因此被耽搁。”勤政殿里, 季英言辞恳切, 俨然一副慈父形象。也唯有他自己知道,在魏帝在看不见的地方,他有多恨。 老皇帝惊讶于他竟开始为季琳打算, 消化片刻才慨然道,“你这个做父亲的可真是……” “是臣弟无能。”季英头埋得更低, “早年臣弟心结不解, 忽视了对琳儿的关怀, 如今想来确实不该。他既封了郡王,也算长大成人,可臣弟对京中各家状况实是两眼一抹黑,不得已只好请皇兄做主。” 季琳红了眼眶。出生至今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亲的关爱,顿时孺慕之情如泉涌而出,忍不住哽咽地唤了声父王,季英歉意地朝他颔首,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 这父子情深的一幕看得老皇帝眉梢挑得老高,好一会才打断两人,“要朕做主亦无不可,但当真要越过他兄长?” 燕亲王一愣,为难地抿唇,显然也并非不想管季景西。季琳见状连忙跪地告罪,“回皇上,父王的心意臣心领了,臣不敢僭越!哪有长兄尚未娶妻,做弟弟的越过兄长先成家的道理……” 老皇帝赞同地看他一眼,“长幼有序,的确不可胡来。” 燕亲王苦笑,“可景西……他不听劝啊。” “他敢!”皇帝怒,“你这父亲是怎么当的?都快把他惯成无法无天了!行了,此事朕来同他说,朕就不信在朕面前他也敢敷衍了事!” 季英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当即跪地高呼谢恩,一副烫手山芋终于扔出去的模样看得御案后的九五之尊气不打一处来,又训斥了几句,这才让父子两人跪安。 转身之际,季英忽然抬头瞥了一眼老皇帝身边的内侍李公公。后者措不及防地与之对上视线,怔了怔,不动声色地垂了眼皮。 就在燕亲王带着季琳进宫的同时,季景西也在打听到苏怀宁的去向后,一大早去了国子监。 作为御笔亲封的国子监司业,杨缱这几日已走马上任,如今除了在南苑书房授课外,还要协理苏怀宁做事。国子祭酒苏怀宁近来脾气颇大,丢给她的事务多不胜数,有人说,苏怀宁这般“重视”杨缱,若非他距离致仕还有年头,不知的还以为他是在着手培养下一任了。 苏大人没工夫搭理这些闲嚼舌根的。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幕僚给楚王出的馊点子,竟是把主意打到他女儿身上了。把女儿嫁给季珏?他又不是苏怀远,巴不得离这些皇子皇孙们越远越好,更不舍得自家女儿嫁给姓季的——她那两个姑姑的前车之鉴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嫁给季家人是何下场,不如去问问苏婉佩、苏皖月坟头八尺高的草? 一个苏字写不出两家人,苏襄已入东宫,苏家若不想被人骂墙头草,苏夜就决不能嫁给季珏。明眼人都能厘清的事,偏偏他那个兄弟苏怀远就是昏了头的理不清——他居然动摇了。 苏怀宁简直无法理解兄弟在想什么,竟然想放弃支持太子季珪,转投楚王季珏!怎么着,皇子之间的势力是一个又一个哇水坑,任尔反复横跳?苏襄可是他亲生女儿啊,她在东宫阴冷的偏院里闭门思过时,可曾想到她的父亲打算放弃她? 东宫的确是因贪腐案损失惨重,苏襄也因此背了全部骂名,可季珏难道就没被杨霖收拾妥帖?兄弟俩如今半斤八两,季珪好歹还占着正统呢。季珏?娶了正妻再说。 苏怀宁对兄弟不满,对楚王季珏更不满,不想在府中闷气,索性躲了出来。 季景西便是在这时候出现在了他面前。 对这位外甥,苏怀宁的观感很复杂,有歉疚,也有看不透。甥舅二人上次坐在一起好好说话还是在季景西刚接任宗正卿时,时间白驹过隙,转眼,那个当初对官场一窍不通的愣头青也成实权王爷了。 季景西刚踏进门苏怀宁便注意到了他,等来等去没等到对方说明来意,反瞧他左看右看,似是在找寻什么。苏怀宁看得好气又好笑,直接道,“明城今儿没来,别找了。” 季景西面上闪过尴尬,摸了摸鼻尖,乖乖拱手问了声安。 “无事不登三宝殿,临安郡王寻本官何事?”见他吃瘪,苏怀宁心情愉悦,把人引至上位,公事公办地开口。 “听说了些有趣的小道消息,来找舅舅确认。”季景西答。 苏怀宁嘴角瞬间耷拉下来,“别问,没结果,不嫁女儿。” “哦?”季景西差点没绷住笑,“难道舅舅打算给那丫头招赘?那杨绪冉可是难办了。” 苏怀宁:“……” 合着是来给人当说客了。 苏祭酒哼哼,“他真若同意做上门女婿,本官也不反对。” “恐怕难,杨相公首先不会同意。” “所以别想了,此事不成。” “……” 三言两语聊死了天,并不熟络的甥舅俩相对无言。 到底还是小辈先开了口,“嫁杨绪冉至少比嫁季珏好?舅舅怎得这般抵触?” 苏怀宁气笑,“难道我闺女就没旁人可嫁了?” “旁人都比不上这俩啊。”季景西毫无负担地诋毁盛京城的公子哥们,“季珏小气啦地只拿个侧妃出来,没诚意,不说他,就说杨绪冉,您去哪再找一个年纪轻轻便坐上从三品少卿之位的青年才俊?” 苏怀宁幽幽望过来,“你啊。” 季景西:“……” 行叭。 他讪笑,“原来舅舅这般高看景西,抬爱,抬爱。” 苏怀宁冷笑,“想得美。” ……我也没想好不好。 “所以,你不是为杨绪冉,而是来劝我别答应楚王的?”苏怀宁渐渐忖出季景西的来意,指节有意无意地点在几案上,“你与楚王的关系已经这般恶劣了?初回京时,谁人都言你必是楚王最得力的臂膀,怎得兄弟之间搞成这般?” 那你要先问问他为何派人半途截杀我了…… 季景西心中腹诽着,嘴上道,“他与我关系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舅舅别淌这浑水。苏夜年纪小,心思纯粹,楚王不是她应付得来的。何况仅是侧妃之位,着实没必要,这门亲不结也罢。” 原来是小丫头搬来的救兵……苏怀宁心中一叹,苦笑,“我本也无意这门亲事。只是,倘楚王殿下坚持,我却是拒绝不了的。苏家是他母妃娘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襄儿被太子厌弃,东宫与苏家的盟友关系摇摇欲坠,楚王的做法不难理解。” 季景西却摇头,“季珏图的是苏家还是忠国公府,舅舅不会不知。” 苏家乃半路发家,论家族势力远不如世族,族中子弟良莠不齐,入官场、爬的高的更是寥寥无几,真正有拉拢价值的,是苏家二房忠国公府,是苏怀远这个相爷。至于苏怀宁这个祭酒……目前的确无法给季珏带来多少好处。 苏怀宁笑他天真,“苏家与忠国公府有何不同?一笔写不出两个苏……” 他忽然顿住话头,愣了愣,继而猛地抬头望向对面的青年。 季景西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不知他为何不说下去。 两人无声对视许久,苏怀宁蓦地起身送客,“行了,你既已从我这儿得了答案,无事便走。” “啊?”季景西被迫起身,“不是,舅舅,我才刚坐下,话没说完啊?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可有需要景西帮忙的吗?哎,您别赶我啊……” “到时候再说,不会同你客气的。”苏怀宁赶鸭子似的把人往外轰,“我突然想起还有紧要公务没处理,别在这儿捣乱。” 季景西还妄图挣扎一下,“我不……” “不走难道还要在这等明城回来?” “……” 咣当一声,门在身后拍上,季景西生无可恋地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顿了顿,转身,一扫脸上的疑惑不解,从容离去。 他心情颇好,对身侧的无霜道,“给柳东彦传话,东宫那边可以着手了。做得隐蔽点,苏襄虽然蠢,太明显了她也不是看不出。” 东宫与苏府之间还是疏远些的好。只有这样,苏怀远的心思才会越发动摇,而苏家,也就是时候一分为二了。 他步履松快,手下们瞧着也跟着开心,无风更是善解人意地上前,“主子,县君今日休沐,您看……” 季景西脚步一顿,面上笑意瞬间消失,“看什么看,爷还能进信国公府是怎么的?” 无风:“……” 小少年无泽捂嘴笑得一抖一抖,“主子别恼,无风哥哥也不是故意的。无风哥哥也想见县君呀,县君在,影双姐姐就唔唔……” 侍卫长一手箍着少年的嘴,尴尬,“爷别听他胡沁。” 季景西略感意外地盯他片刻,嗤笑,“本王没心想事成,你也别想。” 是是是,你最大,求你赶紧成亲。 无风:冷漠jpg 见不着心上人,空虚的临安郡王好心情荡然无存,而那厢,接到无霜传话的柳东彦终于结束了自己在姑母柳妃面前撒泼打滚彩衣娱亲的日子。 “好了好了,吵得人头疼。不就是帮三皇子妃,姑母应你就是。”长春宫里,柳妃满脸无奈地扒拉开自己家不省心的小辈,“你呀,也就仗着我宠你,到了你父亲面前还不是乖如鹌鹑。” 柳东彦嬉皮笑脸,“那是姑母疼我。有的人想要自个儿姑母疼都不行呢。” ……当我不知你在影射临安郡王?柳妃十分手痒,忍了忍才没糊他脸上,“你这般求我帮孝怀王妃说话,却不提为何,姑母心里没底。彦儿,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瞧上孝怀王膝下哪个郡主了?我可警告你,不行。” 三皇子季珊,也就是怀王,死后的谥号是由大儒雎老先生定下的。毓秀台论礼后,雎师留在了京城,挂职太常博士,平日极少进言,难得发声,还是为驳斥最早给季珊议的谥号“幽”。 平心而论,季珊这辈子一没暴民残义,二非壅遏不通,他甚至没败给太子季珪,而是败在自家父皇和祖母越太后手上,死后还要背个“幽”谥,着实过了些。 负责此事的是太子季珪,牵头的也是东宫一派,“幽”字一出,内外沸腾。东宫的政敌们闻风而动,撸起袖子使劲唱反调,甚至对拟出了“恭”字——这就更不讲理了,尊贤敬让曰恭,这帮人就差说季珪的储君之位是怀王季珊让出来的了。 一个谥号闹得外廷不得安生,礼部与太常焦头烂额,雎老先生临危受命,提了个不偏不倚的“孝”字出来,既全了怀王脸面,也不至令东宫无法接受,可谓恰到好处。 此字一出,魏帝当场拍板,所有人只好偃旗息鼓。 朝堂的风向便是如此,因得“孝”为谥,季珊大半辈子被幽禁封地之事就成了没发生过,未亡人孝怀王妃越氏与一干子女更是“因祸得福”,被宗正司照顾得极好。 柳东彦如今坐宗正司第二把交椅,按说是见过孝怀王府女眷的,柳妃的怀疑不无道理。 柳少主被自家姑母的脑洞吓得不轻,连忙摆手,“绝无可能。” “不是最好。”柳妃放心了,“孝怀王妃是个可怜人,她便是留在京中,后半辈子也会衣食无忧,何必自请回家庙?膝下儿女难道也要置之不顾?” “兴许王妃觉得,她走了,儿女的前程反而会柳暗花明。”柳东彦无法向姑母解释孝怀王妃与越家、越家与季景西的交易,只好含混。 柳妃心知他没说实话,也不戳穿,“罢了,横竖此事我只需敲敲边鼓,自有太后娘娘顶在前头。不过你与他们毫无瓜葛,这又与你何干?” 她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人,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恍然大悟,“可以啊彦儿,出息了,看上定国公越进之女,王妃的亲侄女了?怪不得这般热心肠……好好好,这门亲事姑母赞同,我宣城柳家以后也要有出自姑苏越氏的宗妇了!不知那姑娘行几?改日定要召来见上一见。” 柳东彦:???姑姑你在想什么?! 柳妃欣慰极了,“我们彦儿也到娶媳妇的年纪了……姑母见过定国公世子越贞,仪表堂堂,教养极好,他的妹妹不会差到哪去。你且放心,此事姑母来张罗,待会我便写信给大哥。这亲事宜早不宜迟,最好是在定国公进京履职前定下,迟了,越氏的门楣咱们柳家可就难攀了。” 柳东彦张口:“不……” “不什么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别怕,姑母帮你。”柳妃兴奋地打断他,“不就是姑苏越氏女嘛,皇后娘娘连给谢壮元挑妻子都是非世族嫡女不议,那谢卓幼丧其怙,我侄东彦不知比他好多少,怎么就娶不得越氏女了。”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秘密。柳东彦瞬间将越氏女抛之脑后,“皇后娘娘要为谢卓议亲?议的谁家?” “无非那几个鼎盛的世族门楣,温杨越,顾陈裴,稍次一等的都不正眼瞧,还当谢家是过去的谢家呢。”柳妃撇嘴,“想的倒挺美,可惜今非昔比。你可知皇后和太子已不止一次为谢卓求过爵?可惜毫无后续。皇上连越家都愿意启用,却压着陈留谢的一等国公爵位不放,为何?” 扳倒王谢,是皇上亲政以来最大、最引以为傲的政绩,只要他一日还坐着那把椅子,便一日不会允许王谢有任何死灰复燃之迹。越家却不同,他们是自愿隐退的。 柳东彦思忖着,恍然大悟,怪不得无论是谢卓还是杨缱,哪怕准备再多,万事俱备,最后一步却永远跨不出去。 “为了谢氏重现荣光,爵位袭不了,便退而求其次从亲事上入手。”柳妃冷笑,“谢壮元孤家寡人一个,那些个大户人家可不愿女儿嫁过去吃苦。我看这亲事啊,还是要往低了相。不过倒是有传言,顾家似乎未把话说死。” “……” 又是顾家?这家人怎么回事?用一个弃妃顾惜柔挂着康王季琅,又同冯侧妃做着无本买卖,合着还想钻营谢卓那边? 还能不能好好支持康王了? …… 辞别了柳妃,柳东彦先去做了季景西吩咐之事,借他人手给苏襄送了封信,之后一边忖着局势一边往城里去,刚过朱雀大街,便被从巷子里出来之人撞了一下。 下意识出手制住对方,耳边传来一声娇呼,紧接着脚背被人狠狠踩了一下,柳少主吃痛回神,定睛一看,竟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连忙松手后退,却在看清人后惊讶出声,“……越姑娘?” 转角处又冒出一个行色匆匆的男装身影,那熟悉的一张脸看得柳东彦唇角抽搐,“苏三小姐……” “越妍你别跑那么快……欸?柳大人?你怎么在这儿?”同样女扮男装的苏夜吃惊,见越妍皱眉揉着手臂,立刻又转移了注意力,“你怎么了?” 名叫越妍的姑娘瞧着年纪同苏夜一般大小,闻言委屈又愤愤地瞪了柳东彦一眼。 柳少主:……行。 “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他望向苏夜,这两位的男装扮相可真是不如不扮。 “我们去墨笔轩啊,今儿有鉴宝会,来的人可多了,各国使臣、几位殿下都在。越妍刚来京城没多久,我带她去瞧个热闹。”苏夜眼眸灵动地往柳东彦身后探,没瞧见某个魔王,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后者失笑,“王爷出门办事,在下并未同行,苏三小姐放心。” 苏夜一本正经,“说什么呢,我怎么会不想见表哥?我巴不得他在呢。” ……是巴不得他付钱。 两人一看便是偷溜出来的,倒也不好放着不管。想到鉴宝会,柳东彦心中一动,“在下恰好也要去笔墨轩,与二位同行可好?” “不好。”脆生生的拒绝出自越妍,这位小姐还没缓过胳膊被妞的痛,气呼呼地鼓着小脸瞪人。 苏夜犹豫地看了一眼小伙伴,“这……” 柳东彦默默摸出可以调动季景西名下产业的身份玉牌,“我有这个,王爷给的。” “走走走,一起!”苏夜拍板敲定。 ※※※※※※※※※※※※※※※※※※※※ 走剧情。 下一章见面。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adcatoo7、朵小兜、4k歪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无事起风 10瓶;暮年 6瓶;小时光、cire、天已微凉 5瓶;江江很炸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194章 我方即将登场 笔墨轩不定期举行的鉴宝会可以算作京城一件颇受推崇的风雅事, 在这里, 古董字画、名器、残本、珍药、神兵……任何称得上“宝”的东西都可以被品鉴, 起初只是一场收藏者们私下的交流集会, 渐渐的, 也成了权贵们一掷千金、展示实力的舞台。 来凑这一热闹的人大多有头有脸, 过去也因此发生过刺杀斗殴案件,因此每每笔墨轩举办鉴宝会, 都是京兆尹最头疼的时候。有传言此处东家为求平安,忍痛割了一大块肉才寻得一座不得了的靠山——这也不奇怪,大多数商贾最后都会寻求贵人庇护——但具体是哪家山头, 没个准确说法, 有说是大世族, 也有说是江湖门派, 还有说勋贵天家, 甚至有说邻国的……传言多了,鉴宝会的门槛也跟着水涨船高, 奇货可居的很。 柳东彦慢吞吞缀在后头听苏夜给越妍讲笔墨轩的发家史, 听到两个小丫头心疼那分出去的干股,险些笑出声来,清了清嗓才道, “待会进去后,尽量找个不起眼的座儿。” 越妍初来乍到, 唯苏夜是从, 后者点头, “当然。今儿咱们是偷溜出来的,引人注目的话免不了一番麻烦。倒是柳大人你,不借机应酬一二?” “应酬何时都不晚,不差这一日。”柳东彦心道自己又不是真的来附庸风雅,巴不得当个局外客。 穿过回廊,眼前豁然开朗,一座三面开阔的楼阁映入眼帘,曲诏环堂,取名云水阁。冬日天寒,阁楼四周挂上了厚帷幔,内里已是人语喧嚣。 越妍继续方才的话题,“听你说的这般神秘,那这笔墨轩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 苏夜讶异,“我还想问你,是不是你们家?” “……从未听家中提起过。”越妍摇头,“会不会是弘农杨?” 苏夜笃定否认,“不是。杨家阿离是我密友,她同我说过她也不知。” 越妍惊讶地咦了一声。 柳东彦冷不丁插嘴,“何必纠结于此?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难道你知道?”越妍回头。 这还是一路来这位姑娘第一次主动搭话,柳少主忍不住皮了一下,“你猜?” 越妍瞬间后悔搭话,苏夜却来了兴致,“柳大人知道?快同我们说说。” 柳东彦语结,干笑摆手,“没有,我哪知道啊,这京城我还没三小姐您熟呢。” 苏夜一脸不信,“不想说算了。” 云水阁外看中规中矩,实则内里通畅旷达,除却三楼从不开放的几间厢房外,一二楼连屏风都没几扇,宾客席位布置也不拘于齐整,仿佛随处可坐,随性得很。三人踏进阁内,甚是低调地溜边上了二楼,在一处不起眼又视野良好的僻静处坐定。观察四周,目力所及之处,楚王季珏、康王季琅、瑞王季琤皆在其中,太子季珪倒是暂未出现。 尽管听说他们在此,真瞧见了,苏夜还是吓一跳,“来的真齐啊……柳大人此前可听到什么风声?” 柳东彦也同样在观察着人群,的确如苏夜说,来的人不少,除了皇子们,陈泽、裴青、顾亦明这几个名头响亮的也到了。微妙的是,三人各有阵营,疏离得仿佛素不相识一般。 他开口,“风声虽没有,但原因不难猜。鉴宝会声名在外,如今时隔一年再开,恰赶上四方朝会的尾巴,外使们临走前凑个热闹无可厚非。其他人不过借机正大光明地碰个面、走动一二,毕竟参加雅会理由正当,哪怕如今正值风口浪尖,御史也不会无聊到参这个。” 苏夜若有所思,“那我表哥可会来?他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柳少主表示不知。 越妍则皱眉,“也就是说,这场鉴宝会不过是个大型应酬?不见得会出什么稀奇物件?” 敢情您是真心实意来鉴宝的?柳东彦哭笑不得,“越五小姐说笑了,堂堂姑苏越还需来此处长见识么?百代世族,什么珍稀没见过。” “姑苏越没你们想的厉害。”越妍摆手,“我倒希望今日能得见些稀奇物什,家父寿辰临近,送什么礼还毫无头绪呢。” …… “……季珏身边的几人,江右陈家陈泽,工部尚书府贺家兄弟,忠勇伯府赵路,陈家辐射江南官场,贺尚书在文官中声望颇高,忠勇伯掌虎贲——世族、文臣、武将都不缺,季珏实力可见一斑。” 云水阁三楼,号称不开放给宾客的厢室里,温润的男声徐徐响起,间或夹杂着几声轻咳,语气轻描淡写,听者却不敢漏掉半句。 说话之人半躺在软靠里,雪色的狐裘披风下是墨色绣银栗的长衫,手心的小巧鎏金手炉将他冰凉的指尖染上丝丝暖意。许久未出过门的信国公世子杨绪尘百无聊赖地点评着,修长如竹的手指指向另一方,“比起来,康王季琅的家底就差几分了——顾家少主顾亦明、吏部侍郎之子丁书贤,以及京畿营副统领,宣平侯冯琛的两个儿子冯明、冯林。” “这还叫差?”一旁的杨绪南不解,“宣平侯府不是将门嘛,这么看,康王也是世族、文臣、武将齐全啊。” “想多了。”杨绪尘淡淡道,“季琅在向宣平侯示好罢了,后者还没选择站队。他至今无法插手军中,这是主意打到冯家头上了。若猜的不错,下一步他会举荐冯明或冯林入六部。” 作为柳东彦的同僚,冯林早有脱离宗正司、另谋出路之意,其父早些时候也为此频频走动,本该是水到渠成,殊料季景西突然回京,封王理政风头无两,搞得冯家一时进退两难,既怕得罪这位大权在握的临安郡王,又不愿看冯林在宗正司永无出头之日,冯侯爷为此头发都愁白了。 季琅便是在这时候表露出了善意,加上正与顾氏蜜里调油的冯侧妃从旁相劝,恐怕没多久,此事就该有结果了。 “也是。有冯侧妃这个妹妹牵线搭桥,冯侯爷想不动摇都难。”杨绪南恍然大悟,瞥了一眼身边坐得笔直的自家姐姐,“不过话说回来,季景西真的惨,自家府上尽是些胳膊肘往外的角儿。” 杨缱:“……” 杨绪尘被逗得发笑,咳了几声才另起话头,“要说惨,还是五殿下惨,瞧瞧这被老六老七夹中间、满脸写着莫挨本王的可怜样。” 姐弟俩闻言望去,顿时一哂,杨绪南更是爆笑出声,“瑞王殿下在干什么啊哈哈哈哈……自己闷头拉着裴家哥哥说话,头都不准人抬一下,一副生怕被周遭注意的样子……所以说他到底为何要来啊?” “为何要来不知道,但既然陆鸿陆相公是他岳丈,被拉拢就是避无可避之事。”尘世子同情道。 三人多看了五皇子几眼,从这个方向看,正好能看到季琤强颜欢笑的脸和裴青那一副游走在爆发边缘的模样,简直不能更精彩。 说话间,云水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却是太子季珪到了。人们纷纷起身恭迎,兄妹三人仗着自己在厢室,又有屏风遮挡,丁点起身之意都没有,倒是在看清季珪身后同行的四人时,绪南一口茶喷了出来。 而后,兄弟俩齐齐望向杨缱。 伴随着云水阁里一刹那的寂静,之后蓦地爆出更大的喧哗声,显然太子殿下带来的人非同小可,连季珏、季琅、季琤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变了脸,厢室里,杨绪尘似笑非笑开口,“……得见这一幕,今日不虚此行了。” 杨缱神色说不上好,紧抿着唇不语,绪南则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语带发颤道,“我是不是眼花了?怎么是这四个人?” 同样的疑问不知出现在多少在场人士心中,苏夜被点心噎住了嗓,柳东彦踢翻了面前的矮几,五皇子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季珏季琅更是脸色一沉到底…… 反观太子季珪,他显然极其满意眼前这一幕,得意得唇角都快扯到耳根。他意气风发地在众人的恭迎下走向二楼,路过几个弟弟席边时还特意停下寒暄了两句,享受够了他们咬牙切齿又不得不挤笑脸的模样,这才不紧不慢地走向上座。 他并未着急坐下,而是先将与其同行的其中一人恭敬有礼地奉至自己左手边,待对方入座后才坐下,环顾一圈,笑道,“都入座,今日孤只是来此凑个热闹,雅集之上没那么多尊卑规矩,诸位无须拘束,照常即可。” 说完,他望向随行的东宫内侍,“去将孤的雪山银尖煮来,寻常粗鄙茶水岂能玷污国师之口?” 内侍应了一声,刚要下去,季珪又改口,“慢。算了,孤不放心你这老东西……好茶要配好手艺,还是表弟你来,你的本事,孤更放心。如何,彦之?” 他抬眼看向某俊秀青年,后者沉默了一瞬,笑,“那卓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季珪满意地点点头,遣内侍下去准备,转而对剩余二人道,“煜行和光远也坐。” “多谢殿下,看来奕今日是有口福了。”被点名的忠国公府世子苏奕大方入座,“早听闻谢兄煮茶的功夫不输琴艺,奕慕名已久,这次要沾殿下的光了。” 被唤做光远的阴鸷青年也跟着入座,他一只脚有疾,因而动作比旁人慢了不少,“谢寺正出身名门,熏陶多年,茶艺难道不是基本功?” 周遭蓦地安静了一瞬,季珪脸色微沉,苏奕眼底也闪过不愉,“陈三公子,还请慎言。” 陈光远,也就是礼部尚书府三公子陈朗看看季珪,又看看苏奕,不情不愿地朝谢卓拱了拱手,“朗口无遮拦,还请谢寺正莫计较。” 谢卓定定看他片刻,忽然一笑,“无妨,朗公子说的也不错,基本功罢了,当不起殿下与苏世子抬爱。要说茶之一道,艺在其次,心境至首。真正当得起一声好茶艺的另有旁人,卓与她相比,是拍马也比不得的。” “哦?”苏奕讶异,“不知是哪位高人得谢兄这般推崇?” 谢卓不好意思地垂眸笑道,“是卓的师妹。” 话音落,几人同时抬头,就连被季珪奉于首位却至今未发一语的国师大人都不由侧目。 谢卓面色如常,“论基本功之扎实,师妹强于我许多,可惜她已鲜少郑重展示过茶艺,我虽尝过她煮的茶,但多是信手而为。不知国师大人可曾尝过?没记错的话,你二位乃是好友。” 白衫广袖的年轻国师轻飘飘将目光从谢卓身上收回,重新回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模样,停顿片刻才冷声道,“尝过,次数太多,记不清了。” 谢卓:“……” 季珪&苏奕&陈朗:“……” 三楼厢室里,终于缓过神的杨绪南喝了口压惊茶,目光重新投向季珪等人——苏奕、谢卓、陈朗、温子青……这是什么老天爷杀我组合!前二者便也罢了,一个被他家退了亲的、腿也瘸了的人,居然成了太子麾下?还有温少主又是怎么回事?! “姐,别告诉我,你对此一无所知……”少年干巴巴开口。 杨缱一言难尽,“温喻的确说他要入局。” “入局的结果就是站东宫?” “……” 毫无疑问,方才震惊了整个云水阁的人正是温家少主,号称观一眼知天下的当今国师温子青。据说他从不参与党争,也从不亲近任何一个皇子,他甚至没遵循旧制兼任太子太傅,可谓整个大魏朝堂最清白的人。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年轻的国师打算当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谁知这人悄无声息就站了队…… 真是见了鬼的“据说”。 怪不得季珏、季琅脸色差得堪比锅底,那可是大魏朝独一无二的国师!曲宁温氏的未来族长!帝师一脉传人!他选择太子,是否表示他已“看”到了太子的未来?是否表示,太子才是大统的继任者? 他知不知道他的露面,能让东宫一系顷刻间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这还玩什么? “得,我看啊,那俩收拾收拾回去歇着。”二楼另一处,五皇子季琤主动与裴青碰了碰酒盏,“太子连国师都搬来了,什么宣平侯府,什么迎娶苏夜,都白费力气。” 裴青心有戚戚,“太子这一翻身仗打得真是让人措不及防。” “不过怎么就忽然选定太子了?难道真是因为温子青‘看见’了?” “谁知道呢。” 卖官案后,东宫萎靡不振,楚王康王趁虚而入,到现在,东宫损失的何止是银钱。原以为东宫定然花费许久才能缓过来,甚至就此一蹶不振,谁知温子青一出山,瞬间改写局势! 如今还只是在鉴宝会上,待消息传出去,见始知终,甚至不用等到天明,整个朝堂风向都会随之而变。 “怎么会是太子呢?”二楼角落里,苏夜也问出了同样的疑问。 彼时鉴宝会已有条不紊拉开序幕,然而温子青的出现,让包括苏三小姐在内的许多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柳东彦也深陷疑惑,一边觉得自己今日跟来笔墨轩实属明智,一边又不由自主感到焦急,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温子青真选择了东宫,那么季景西该当何如。 “为何不能是太子?”越妍的声音忽然响起。 苏夜和柳东彦同时抬起头,只见她目光还停留在下方众人品鉴传阅的一幅名家画作上,头也不回道,“太子乃谢皇后所出,占嫡占长,十五岁便被立为继承者,掌控东宫已廿年有五,未出过大错,经风历雨却依旧稳坐高台……怎么看都是最容易坐上那个位子的人?” 苏夜愣愣看着她,竟不知如何反驳。而柳东彦则整个震在了原地,雷劈似的久久回不过神——是了,季珪占着正统!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为何从来都视而不见?这种轻视是从何时开始的?卖官案?不,还要更早,要追溯到那次宗正司对季珪、靖阳分别判罚时。 那一次两人因大打出手而双双被责问,季珪罚杖责五十,从那时起,人们对东宫的敬畏开始跳崖般下跌,康王季琅、楚王季珏开始相继站上朝堂,一桩桩一件件的政绩几乎晃花了众人的眼,尤其是季珏,漠北赈灾真正开启了他的得势之路,短短三年便成为了太子之下最有实力的皇子。 而季珪呢?赈灾、战争、议和,他无功;负责二月二祭典却出了丁语裳跳舞摔倒的丑闻;娶了苏襄,又牵出卖官案…… 就好像,这一切都有人在背后操控着一般,有人不想让太子出风头,有人不想让太子有太多功劳政绩,有人想要太子泯灭于众。 想到自己在宫中极尽荣宠的姑姑柳妃,和永远冷清的荣华宫,柳东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太子肯定也早就意识到了,因此才会在这时候,在四方朝会即将结束前,搬出了温子青这么一个大杀器。 “……我的王爷欸,您可快点。”目光停留在太子一行,柳东彦低声自语,“再不抓紧,可就说不好谁赢谁输了。” “柳大人在说什么?”越妍突然回过头。 柳东彦猛然回神,懵乎乎地对上她,“啊?怎么了?” 越妍被他这副傻兮兮的模样逗乐,但很快又抿平嘴角,“一个两个都在发呆,你们都不看鉴宝吗?” “看……看啊!”柳少主振奋精神,凑过去同她一起,“进行到哪儿了?有好东西吗?” 越妍指了指楼下,“喏,自己看。目前为止还没出现太好的。” 柳东彦显然还没神游完,大致看了两眼便装模作样点头,“嗯,的确如此。” 敷衍得太明显了……越妍扁扁嘴。柳东彦没注意她的反应,回身吩咐手下侍从出去打探季景西的动向,自己则再次观察起阁中各方。然而还没理出明晰,身边少女忽然又兴奋地拍了他两下,“快,快看!” 柳东彦与苏夜同时抬起头,只见下方笔墨轩的一位掌柜手捧一卷丝绸垫托的薄薄的书册,吐字清晰地回答宾客提问,“……是的,这的确是完整版的《诫训》,杨氏温体,曾张贴于国子监外榜上、后被各方盗抢争夺的原版亲笔。有人将其一一收回,整理成册,委托我笔墨轩卖出。如若有疑问,诸位不妨亲自掌眼。” “假的!”有人出声,“在场的都至少耳闻过当日情形,据说有些张页争抢中都毁损了,掌柜的,你这可不像是毁损的啊。” 那掌柜笑眯眯答,“您所言不假,此卷内里的确有毁损之处。尽管卖家与我笔墨轩都已尽最大努力修复,可惜到底无法恢复如新。不过这也代表着此卷亲笔书绝非赝品。” “既然有这功夫一一收集,还修复,定然是爱书之人,又怎会轻易拿出来换银钱?” “是人都有不得已之时,三分钱尚且难倒英雄汉,不是吗?” “……” 楼上,越妍不停戳着柳东彦,“你说我若想得之,需要准备多少?” 柳少主面上稳如狗,实则被戳得疼死了,“你要买?” “我姑且一问。”越妍尴尬,“你说便是了。” 柳东彦只觉这姑娘着实有趣,刚要张口,一旁苏夜忽然道,“你要问阿离的字价值几何,问我啊!我再清楚不过了!” “真的?那快说。”越妍转向另一边。 柳少主:“……” 苏夜一本正经道,“据我所知,阿离上一幅被买走的字是一年前她写给一位学生的“答学生问”,不知如何流了出来,有人出价五千两。” 好、好贵! “我没带那么多银子……”越五姑娘耷拉了嘴角。虽是姑苏越家嫡小姐,可族中对子弟花销管控甚严,生怕养出纨绔之风,因而她的月钱虽不少,却也不至于花五千两买一幅字。 但她真的很好奇、也很想收藏一幅。 苏夜哪愿看新朋友这般模样,当即便要拍胸膛给她搞来一幅,谁知话未出口,柳少主的声音忽然横插而来,“我可以借你。” 越妍倏然抬头,“真的?” 顶着苏三小姐杀人的视线,柳东彦点头,“县君的温体虽世间仅有,但也是这几年被抬高了价的,若以苏小姐说的那幅‘答学生问’为参考,下面那卷《诫训》恐怕没有一万两拿不下。我暂且借你,待你宽裕时再还即可。” 有借便有还,一来便有一往,不是吗? 他真诚又平静,毫无玩笑之意,越妍当即便动摇了,然而思忖片刻后还是摇头,“算了,柳大人你的俸禄也不多?官场上少不得应酬往来,这般大手笔借我银两,自己的开销定然会吃紧。” 柳东彦:??? 小爷不缺钱!!我柳家乃宣城第一大户!我爹生财有道!我家殷实得很! “再说,我今日初见柳大人便向您借银子,太失礼了。”不等他开口,越妍又道,“恰好今日阁中有我一位表亲,我求助于他即可。两位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便来。” 说完,她果断起身朝某处而去,徒留来不及说话的两人欲言又止。 “……你可知她说的表亲是谁?”柳东彦开口,后者茫然摇头。 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姑娘离去的方向翘望,两人越看神色越诡异,眼看她终于停下,苏柳两人目瞪口呆。“我是不是看错了?她、她停在太子殿下面前了?越家与太子有旧?” 柳东彦眉梢控制不住地跳了两跳,只见越妍对着季珪行了个极为标准的请安礼后,便毫不犹豫地转向下首那位清清冷冷的国师…… “表哥,我是越妍,你带银票了吗?”她望着眼前人。 温子青面无表情地打量她几眼,“要多少?” “两万两。”越妍竖起两根葱白细指。 “没带。”温子青收回目光。 越妍:“那一万两。” 温子青:“借来作甚?” 越妍指着下方,“想要那卷杨氏温体亲笔。” 温子青微怔:“……你想要杨缱的亲笔?” 越妍点点头,而后像是想起什么,猛地一顿,“表哥你那里是不是有许多?” 温子青顶着突如其来的四面八方视线,犹豫颔首。 “能赠……借我一幅吗?我回去临摹几日便还你!”越妍眼睛一亮。 “不行。” “……哦。” “可以借你银票。” ???你不是没带吗?怎么现在又有了! 越妍一头雾水,刚要看他如何拿出银票,只见这位亲表哥转头看向了太子殿下。 季珪:??? 季珪恍然大悟:“……快给国师奉上银票!” 满足地拿着五万两银票回到两位伙伴身边,越妍立刻全身心投入到竞拍中,留下左右两位朋友一脸木然。默默对视一眼,又齐齐望了一眼远处那位依旧超然世外的国师,苏柳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情。 季景西/王爷!你到底还来不来了!! ※※※※※※※※※※※※※※※※※※※※ 在赶来路上的小王爷:仿佛有人说我头顶绿。 亲眼看着自己写的谢罪书被争相拍买的杨缱:……好羞耻……这帮人钱烫手? —————— 来迟了!五一节快乐! 作者从昨天到今天都特别高兴,所以通了个宵。决定睡醒继续写,写完就更新,这几天日更。 明儿半夜见。 以后尽量加快更新速度,在此立个fg,超过七天更新我就是狗。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k歪果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17瓶;光~ 64瓶;姹嫣 28瓶;4k歪果 27瓶;feice 20瓶;iya、昼夜往复来、糖果、傲娇少女韩小二 10瓶;天已微凉、青似、三鲜、吃瓜群众 5瓶;fu耶 3瓶;vitaq、暮年 2瓶;江江很炸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5章 我方登场了 杨缱的亲笔手书值钱么? 答案是值的。 真正说来, 值钱的实际是温解意的温体, 可惜这位天纵奇才的大家在活着的时候就离经叛道, 流传在外值得收藏的真迹并不多, 画作就更少了, 晚年客居王家时倒是有心留下些什么, 可惜事后王家大宅一场大火,烧光了留给老友和学生的全部东西。 所谓物稀为贵, 不外如是。 杨缱作为他唯一的弟子,是这世上温体写的最好的人之一。 如果说前些年因为年龄、阅历、心境的缘故,杨缱的字虽称得上好, 却仍少了点什么, 那么三年后的今天, 经历了心境上的极大变动后, 她已大有不同。这也是为何近两年她的字被一路叫好——那已不再是单纯的“温体复刻”, 而是实在地融入了自我风格。 多可怕?她还不到二十岁,有着令人恐惧的进步空间, 若再给她二十年, 谁知那时又是个什么光景? 这个世上,有眼力、还敢赌的人永远不缺。说出来虽有诅咒之嫌,但有温解意这个慧极必伤的前车之鉴在, 人人都知惜才。话说回来,如若杨缱平平安安寿终正寝, 那她势必成为当世大家, 大家之作的珍贵, 是不分什么年轻不年轻的。 “……我原只知姐姐的字值钱,没想到会这么值钱。”望着楼下热闹的一幕,杨绪南咋舌之余,满心满眼都是对自家姐姐的敬佩。 杨缱也是第一次见,羞得脸颊飞霞,“其实没多好……再说这本《诫训》也不值钱。” “字还是好的,别妄自菲薄。”杨绪尘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但叫卖价格的确虚高了些,这里头原因复杂,但与你无关,不用心虚。” “这个我知道。”绪南举手示意这道题他会,“姐姐是温师唯一传人这个名号就值千两,险些成为楚王妃也是价格走高的原因之一,毕竟多的是人想讨好季珏嘛。当然,也因为先前一直有人高价求字的缘故,连带把字价炒了起来。” 杨绪尘冷笑,“那个高价求字的蠢货就是季景西。” 杨缱:“……” 北境王果然腰缠万贯、富埒陶白。 “人比人气死人。我明明打小临的也是温体。”绪南叹气,“大哥不也曾得过温师指点吗?咱们家怎么就只出了姐姐这一个。” 杨绪尘气笑,“你若也能同你姐姐一般数十年如一日坚持练字,也不会差。自己偷懒还不自知。” 绪南:……我错了,我不该说话。 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一下,杨绪尘叹,“只能说天时地利。温师年轻时虽叛逆,遇到阿离时却已暮年,不仅技艺炉火纯青,也是最有耐心、最想将自己一身绝学教于弟子之时。你姐姐幼时的每一张描红都是温师亲笔写的,后又陪伴温师左右直至其仙逝,岂是你我能比?会写,和写得好是两码子事,况且你我兄弟心思都不在此,自然学不到精髓。” 想到恩师,杨缱也低落不少,“我自不会辜负老师,必不堕其名。” “你能如此想最好不过。”杨绪尘笑,“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流芳千古的圣者皆有其坚毅品格,你既有此志,万不可中途而废。” 杨缱愣了愣,“怎么会……” 杨绪尘冷静回看她,“过去三年你是如何度过,如今又是如何重新振作、走出阴霾的,你我心知肚明。你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全数系于一人之身,虽至情至性,却也令父母亲人不忍。季景西弃你三年不归,你便如走肉行尸,那倘若有一日他先你一步而去,你是否也会选择就此一了百了?” “我……” “我希望你不会。”杨绪尘淡淡道,“今日这云水阁里的情势你也看清楚了,太子即将起复,楚王紧随而至,康王自有打算,瑞王独善其身,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而观季景西的所作所为,他要做什么,不难猜。政治的可怕便是你根本无法预测下一个死的是谁,倘若季景西败了,你当如何?还会记得你仍有父母亲族,有未竟之志?” “……” 厢室里寂静如死,杨缱呆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气氛在这一刻阴沉粘腻得仿佛要滴出水。绪南被自家大哥突如其来的强硬吓得脸色微白,顿了顿才强笑着试图打破僵持,“不、不会,大哥别危言耸听啊,怎么就说得好似小王爷输了就会死一般啊哈哈……” “旁人输了不会死,他若败,必死无疑。”杨绪尘面无表情。 杨绪南:“……” 室内更静了。 杨绪尘轻叹一声,语气微缓,“大哥希望从你这里听到一句保证,无论未来如何,无论季景西是赢是输,你都会善待自己。你若应我,我便同意你插手这一切,如若不然,从今以后,你都休想……” “我答应。”杨缱突然开口,“我答应你,大哥,我向你保证。” 杨绪尘怔了怔,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拉过杨缱,口吻无比温和,“原谅大哥自私,你是重诺之人,大哥不得不行此举。是不是吓着了?大哥本不该当下与你说这些,但……” 杨缱摇摇头。 杨绪尘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如同小时候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你是我妹妹,是我的心头血骨上肉,三年来大哥冷眼旁观你苦熬艰辛,是希望你经此一事成长起来。如今你走出来了,变得更坚韧、更沉稳,是个大姑娘了,大哥便知,是时候带你去见识更多风雨了。而在此之前,我必须确认如若我不在了,你能自己走接下来的路。” “大哥才不会不在,大哥长命百岁。”杨缱蓦地红了眼眶。 杨绪尘失笑,“我已二十有二啦,离廿五之年只剩三年光景……大哥知道季景西是你唯一软肋,也知你愿与他同生共死,可这并非大哥希望看到的。你就当是我为了我自己。” 杨缱瞬间泪如泉涌。 “呸呸呸,大哥别瞎说了,呸呸呸,恶咒退去!”杨绪南用力地挥舞了两下面前的空气,仿佛这样就能拍掉某些不吉利的东西似的,可是连他自己都哽得不行,“好端端的大哥说这些做什么!” “好好,不说。”杨绪尘好脾气地向两人赔罪。 他放开杨缱,替她整理好仪容,而后从腰封里摸出一枚造型别致的血玉放进她手心,“好啦,不哭,大哥给你赔罪,今后这笔墨轩就是你的了。” 杨缱吓得打了个嗝:“……” “我¥&……”杨绪南目瞪口呆,盯着那枚血玉眼红不已,“大哥也太偏心了!” 杨绪尘冷漠,“怎么,弘农杨的宗子之位坐着不舒服了?” 仿佛被揪住命运后脖颈的杨小五:……我哪敢再说话。 示意杨缱将血玉收好,尘世子轻描淡写解释,“虽说族中子弟不可有私产,但此事打从一开始大哥便向父亲报备过,本就是打算留给你做添妆的,因而对外也未曾宣扬。如今早早交给你也不妨事,不过一间普通铺子,只当多一份零花。待未来你出嫁,大哥自会给你另备下旁的。季景西么,家底还算看的过眼,但经不住花。你不准接济他。” 接济…… 刚巧来到厢室门口求见的笔墨轩东家听到这句,险些腿一软跪了。合着天下人口中把控税收、开采矿藏、圈养牧场、未来还会负责两境商路的北境王,在您老眼里就是“看的过眼”么? 我眼光怎么能这么好,找了这么个靠山! 压抑着莫名的兴奋,掌柜的顶着一干暗卫和谢影双冷冰冰的目光开口,“主子,临安王到了。” 室内三人同时抬起头,杨绪尘道,“正好,来见见这儿的东家,阿离以后有事寻他即可。” 笔墨轩的东家是个看着颇为面善的中年人,姓吕,听说换了主子,面上毫无波动,二话不说便同杨缱见了礼。杨缱见状,索性打消了推拒的念头,大方地接受了杨绪尘的好意。她好奇地望着眼前人,“你不失望吗?我可没有大哥那么厉害。” “您多虑了。”东家笑了笑,“笔墨轩若出事,小的相信世子也不会袖手旁观。但小人也相信,未来您不会输给世子,因此对小人来说,是世子还是县君您都一样。” 杨绪南凑到自家大哥耳边嘀咕,“这个吕掌柜太会说话了,不卑不亢,又不过分奉承,我看此人用得。” “那是你姐姐的事,你操什么心。”杨绪尘凉凉道,“各行各业、三教九流都自有其可取之处,学着点,零花不够用时好求你姐姐救济你。” ……不是,大哥你今天对我有点过分冷酷了!弟弟就不是哥哥的心头肉了吗?! 我要闹了! 绪南:“谨遵大哥教诲。” 虽接手了笔墨轩,但眼下却不是多做了解的时候,杨绪尘主动道,“你适才说,季景西到了?” 吕掌柜极有分寸地接话,“是,王爷刚下马车,带了人一道往云水阁来了。” 楼下,对杨缱亲笔手书的《诫训》真迹已经鉴到了尾声,不少人都确认此卷书的确是当日张贴在国子监外榜上的那篇,但仍有人生疑是否为杨缱亲笔,因而不知谁提出,今日宾客里有更权威之人在场,为何不请下来一观? “众所周知,杨氏温体打响名声的那幅《明心帖》正是明城县君赠与其师兄谢寺正的,今日既然谢寺正也在,何不请谢大人为我等掌掌眼?” 话音落,众人纷纷望向二楼。 二楼席间,太子季珪乐见其成,笑看面前的谢卓,“彦之?” 谢卓只得起身,离席前望向一旁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温子青,“国师大人,一道吗?” 温子青抬起眼皮,“杨缱的字,你拿不准?” 谢卓好脾气地解释,“师妹的字,某自然是认得的,只是怕国师大人觉得无聊,不如与民同乐。” “不必。”温子青收回视线。 既如此,谢卓不再强求,径自离席下楼,刚来到众人面前,便听楼上有人提高声量道,“要说对明城的字更熟悉的,难道不该是七弟你嘛,毕竟你与明城的关系,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这云水阁里能被说话人称一声“七弟”的,非楚王季珏莫属。 谢卓皱了皱眉,抬头望向说话之人,也就是康王季琅,刚要开口,便见季琅身边的丁书贤接过话头,“王爷所言极是,论起与明城县君的关系,在场诸位可都比不得楚王殿下。谢寺正虽是县君的师兄,但到底只有一幅《明心帖》,楚王殿下每日往来国子监南苑书房,定然对心上人的字更为熟识才是。不如请楚王殿下下去为我等点评一二如何?” 有几人听出话中之意,纷纷变了脸,然而更多的却是暧昧一笑。季珏当初那声势简直是变着花地昭告天下,在场谁人不知他对杨缱的心思?儿女情长风花雪月永远是看客们爱看的戏码,因而很快便有人跟着起哄附和起来。 季珏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眸带厉色地对上似笑非笑的季琅。 “这人谁啊,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疯话?”越妍不悦地盯着丁书贤,“男未婚女未嫁,这般败坏杨司业的名声,多大仇?” 她等了半天没等到两位新朋友开口,不由侧目望去,却见无论是苏夜还是柳东彦,脸色都沉的可怕。 “丁大人还请慎言。”谢卓冷喝,“师妹清白坦荡,岂能随意诋毁?” 丁书贤看过来,“敢问谢大人,丁某哪句话说错了?您难道不是只有一幅《明心帖》?难道明城县君私下另有相赠?” “自然没有!” “那谢大人急什么?”丁书贤笑起来,“还是说谢大人在质疑楚王殿下对明城县君天地可鉴之心?” “你!”谢卓气急。 倏地一下站起,苏夜再也听不下去,撸起袖子便要往对面廊上冲,“……我今日要不撕了姓丁的嘴我苏夜名字就倒过来写!” 然而刚踏出一步,便听那边轰然一声巨响,苏夜蓦地停住身形,抬眼望去,登时瞠目。只见上一刻还好端端同瑞王饮酒的齐孝侯裴青,下一刻便出现在季琅等人面前,揪住丁书贤的头猛地摁在了他面前的几案上! 云水阁瞬间哗然。 裴侯爷整个人杀气肆意,三年沙场带兵积累下来的杀伐之气令他看起来宛若铁面修罗。他死死扣着丁书贤的脖颈,声音冷极,“再说一个字,本侯便拔了你的舌头。” 丁书贤头部蓦遭重击,剧痛难忍,眼冒金星,一旁的康王被吓了一跳,勃然大怒,“齐孝侯,你放肆!” 裴青充耳不闻,手下力道越发加重,掐得丁书贤脸都开始泛紫,“不知道怎么说话,就自觉地闭紧你的狗嘴,还学不会,本侯就送你去投胎做人从头学起!” “裴青!”康王怒喝,“住手!你是要在本王面前杀人吗?!以下犯上,我看你才是不想活了!” 周遭静若寒蝉,只剩季琅尖锐的呵斥充斥上下,然而裴青却依旧死死将人钉在几案上,眼看丁书贤都已经双目翻白,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其独有的慵懒意味忽然在众人耳边响起,“哟,这是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热闹? 你管这静得跟坟场似的叫热闹?会不会看场合说话? 有人下意识想喝止,却在看清了来人后急刹车地咽回了嘴边话。窸窣的骚动自门口传来,裴青听出了来人身份,手下力道微松,回头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一身熟悉的红衣。 “景西!”康王急切开口,“景西你来的正好,快,快让裴青住手!再这么下去会出人命的!” “哦?这么严重?”季景西嘴上说着,脚下却一动不动,甚至还漫不经心地笑着,“本王有事来晚,居然错过了好戏。谁来跟本王说说这是怎么了?谁这么大本事还惊动侯爷亲自动手?” 季琅着急,“你先让他住手!” 季景西惊讶,“瞧六哥说的,我可命令不得镇南军主帅。” ……差点忘了,裴青还是镇南军主帅。 正急于插手军中而无法的季琅一愣,想起方才自己都说什么,脸色顿时无比难看,望向丁书贤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不满。 “我说,真的无人给本王讲讲这场热闹的起承转合?”季景西再次开口。 “好了。”季珏忽然起身,信步朝康王席间走来,瞥了一眼开始抽搐的丁书贤,拍拍裴青的肩,“松手子玉,不用为这等小人脏了自己的手。” 回答他的,是裴子玉的纹丝不动。 季珏:“……” 如果不是场合不合适,季琅几乎要笑出声来。什么玩意,你季珏的话就管用了?人裴青压根不理啊。 恰在此时,吕掌柜疾步而来,人未到先出口相劝,他自然不认为自己的话会比康王、楚王更好使,但他还是凑近了裴青,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 裴青怔了怔,回望他一眼,顿了顿,当真放开了人。 陡然从阴曹回到阳世,丁书贤整个人如同搁浅的鱼般摊在地上大口大口抽气,一边咳得涕泗横流一边贪婪地呼吸着,重新捡回一条命的后怕席卷全身,令他半晌吐不出一字来。康王季琅大大松了口气,疑惑地看一眼吕掌柜,顾不得猜测他说了什么,先令人将丁书贤抬了下去。 “啧,这便结束了?”季景西来到二楼,遥遥对关注这方的太子季珪行了个恭敬有余诚意不足的礼,目光似乎朝苏夜等人的方向扫了一眼,而后略带惋惜地看向眼前的狼藉,“问了半晌也没人为本王解个惑。” 没人知道该如何接这话头,康王本想发作裴青,但顾忌季景西在场,只得忍下,目光在他与季珏中间转了一圈,笑着圆起场,“既然来迟了,便同六哥坐,六哥这儿正好人少宽敞。哦?你还带了季琳啊,难得难得,那便一起。” 跟在身后进门至今没冒头的季琳腼腆地笑了笑,抬眸去看季景西。 后者不置可否,竟当真在康王身边坐下了。他看向裴青,“坐下喝两杯?方才你可是吓着六哥了。” 吓着…… 康王想反驳自己胆子没这么小,但话还没出口便见裴青也一屁股坐下来,还顺带招呼那厢落单的季琤,“康王殿下,不介意瑞王殿下也来?” 康王太乐意了好吗?当即便表示热烈欢迎。季琤本不欲与这几个兄弟走的太近,但见季景西都毫无顾忌地落座了,想了想,索性也挪过来。康王满意地看着自己席间,面上的笑容更盛,“六哥比不得太子哥哥,没有雪山银尖这等上好的茶招待你,但六哥有好酒,如何?” “好啊,六哥大方。”季景西抚掌一笑,等侍从为他斟满酒水,这才探出脑袋望向楼下一干愣神的人,“怎么不继续鉴宝了?来,让本王瞧瞧你们鉴的什么宝贝,也好熏陶一二。” 他刚说完,便对上了瑞王与裴青那意味不明的目光,人一怔,便听主位上季琅意味深长,“景西真要看?” 季景西:……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不想看了。 便在此时,原还站在不远处的季珏突然转身朝楼下走去,季琅下意识出声,“老七这是去哪?” 季珏停住,“不是六哥说让弟弟去掌眼的么?还搞出了这么大阵仗,那弟弟便遂了六哥的愿又如何?” 季琅:“……” 季珏转身继续走,身后,季景西的声音似笑非笑传来,“六哥让他鉴什么?” 康王面色阴晴不定,“自然是老七能鉴的出真假的物件。” “明明谢寺正就在下面,老七再去也是多此一举,还是不用了。”五皇子季琤忽然出声,“谢寺正的眼力,我想诸位还是信得过的。” 已经走到一半的季珏再次停下了。季琤毕竟长于他,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装听不到,“还是我来,正如六哥所言,我鉴的出来。” 季琤顿时不好再说下去。 僵持间,太子季珪终于发话,“那不如老七和彦之一起。老七是缱妹妹的同窗,彦之又是缱妹妹的师兄,想必都是熟悉她字迹的,刚好互相佐证一番,也好令诸位心服口服。” 季珏与谢卓躬身领命。 这会换季景西懵了,他万万没想到底下鉴的会是杨缱的字! 后知后觉读懂裴青与苏夜那莫名看过来的眼神,小王爷脸色精彩纷呈得好似当空舞的彩练,好一会才憋出一声冷笑,也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康王闻之,哈哈大笑,“是不是庆幸没跟着下去瞧瞧?六哥知你近来躲人躲得急,想来也是不乐意见与明城相关的东西的。” ……我庆幸你爹。 他对季琅粲然一笑,突然头也不回喝道,“苏夜,给本王滚过来!” 角落里,陡然被点名的苏三小姐一个激灵,与两个小伙伴对视一眼,缩着脑袋一路小跑“滚”了过去,麻利地请了个安,而后便开始叽叽喳喳为他讲起前因后果。 终于了解“起承转合”的季景西越听唇角弧度越大,一时间不论是季琅还是裴青、季琤,都忽然觉得身边冷了不少,季琳更是连喘气的声都小了,默默挪着屁股试图远离他哥。 苏夜讲痛快了,回过神发现眼前人笑成这样,鸡皮疙瘩瞬时爬了一胳膊。 季景西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面前的黄梨木几案,回首打量裴青,“你回来没几日就把自己养废了?” 裴青抽嘴角,是是,我方才就该直接掐死他。 “就是,景西说说他。”康王显然会错了意,“裴侯爷,此处是京城,可不比你在南境,莫要再冲动了。书贤到底是朝廷命官,你便是不看在本王侧妃也姓丁的份上,好歹顾忌他的身份,殴打朝廷命官可是要入罪的。今日看在景西的份上,本王不与你计较。” 裴青看看季琅,又看看景西,僵硬地点了头。 季景西放下酒盏,勾勾手唤来无风,“追上丁大人,去替裴侯爷致个歉。” 无风闻弦歌而知雅意,“可用带上礼?”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懂了。 无风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季琅这才笑起来,“这便是了,三年不见,景西果然持重懂事许多。” 季景西笑着朝他举了举杯,不顾裴青、苏夜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将视线投向楼下的季珏与谢卓。那边,两人已经展开了书卷,简单翻阅后,同时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如此一来,这卷《诫训》的真假尘埃落定,掌事的喜笑颜开,当即便宣布了三千两的底价。 季景西坐在二楼,冷眼瞧着杨缱的亲笔《诫训》被瞬间叫价到一万两开外,目光对上回到二楼的季珏。两人俱是面无表情,周遭人生生从这一对视中瞧出了剑拔弩张感。 季珏回到自己的席间,坐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口将价格抬到了一万五千两。他一出口,在场顿时没人敢再对抬,几次叫价无人应后,掌事便宣布此卷书册归楚王殿下所有。 吕掌柜亲自将书册捧至季珏面前,后者挥挥手,立刻便有人将银票奉了上去。 季景西看完了戏,不屑地嗤笑一声,时刻关注他的季琅见状,慨然道,“有趣,当真有趣。你们俩一个求而不得,一个避之不及,求而不得的上赶着豪掷万金,避之不及的却是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这可真是……” 季景西心里不痛快,正愁无处撒气,“万金?六哥听错了,他的真心也就值区区一万五千两。” 老六心中一动,故作不懂,“听你说的,难不成老七不出万两黄金就配不上他对明城的心意了?” “谁知道呢。”季景西轻飘道,“反正我只知,杨缱这辈子都不会再写那样的谢罪书。” 两人说话并未刻意避开,不少人都听了个全乎,一时间众人望向那卷《诫训》的目光都火热起来。再一想,如若真像临安郡王说的那样,《诫训》后无来者,那么楚王的一万五千两可就太小气了。 季珏顶着众人意味深长的视线冷声开口,“某些人倒是会空口白牙卖嘴皮子,也不想想她为何写这谢罪书,又因这谢罪书受了多少非议。” “因为她喜欢我呗。”季景西抬眼,笑盈盈地对上他,“这个答案,七哥满意么?” 季珏:“……” “你求而不得的东西,与本王而言不过是想要与不想要的区别。”像是没捅够刀子似的,他继续道,“只要本王想,下面那卷东西,本王要多少有多少。不像七哥你,辛苦付出三年,到头来却是连对方的字都得自掏腰包。” 季珏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当场暴怒起身,“季景西!” “我也不妨告诉你,”季景西慢条斯理地也站了起来,“你手中的那卷《诫训》根本不是杨缱亲笔。杨家不会允许自家嫡女的谢罪书流落他人之手,真正的《诫训》早已被他们自行收集整理,存放国子监藏书楼,你手中的,不过是个赝品。” 此话一出,整个云水阁顿时沸腾。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望向季珏与谢卓,想从那两人口中确认一番,可就连这两人都震愣在了原地。 季珏肃然否认,“不可能!” “不信?”季景西笑了,“那不如问问本人如何?” 说着,他忽然抬头,一双桃花眸突兀地望向对面的三楼走廊。众人下意识跟着抬头,惊讶发现,不知何时那里竟站着一抹纤细的身影,定睛望去,不是杨缱又是谁? ……她什么时候来的?这场戏,她看了多久? 无数疑问充斥在季珏脑中,他怔愣望着高处冷眼望着这一切的女子,手中的书册不知何时已被捏得变了形。 季景西唇角笑意不散,望向杨缱的目光里仿佛漾着星辰,“明城,告诉楚王殿下,那是你的亲笔么?” 杨缱面无表情,“不是。” “这不可能……”季珏震惊。 季景西摇头,“来,解释给楚王殿下听听。” 杨缱无比配合地开口,“自请谢罪已是有辱门楣,若谢罪书也落入他人手,岂不是逼我自戕以洗门庭?族中为将那些散落、毁损的部分从他人手中换来,花费的可不止王爷今日叫出的一万五千两。” 季珏猛地一震:“……” “可方才我明明亲眼看过,的确与真迹无二。”谢卓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 面对自己的师兄,杨缱的口吻比方才缓合许多,“想来是代笔之人本就有几分功底,亦或参考的便是国子监藏书楼的原本。我自相信师兄的眼力,师兄断言时,我也以为是原本遗落至此,但就在刚刚,我已遣人确认,原本还在藏书楼,因此这卷书册定然为假。师兄不妨再看看,我手抄《诫训》时因手受伤而腕无力,最后一笔往往气断不连,我已尽力而为,但仍有瑕疵。” 话音刚落,季珏迫不及待打开手中的书册看起来,谢卓也凑上前,两人细细看了好几遍,才听谢卓失声赞叹,“……的确没有师妹说的断连之处,仿笔之人当真好功底!” 底下又是一片哗然。 有人不由担忧问,“倘若真有人能仿县君的笔迹到这等地步,连楚王殿下与谢寺正都会看岔,那今后该如何辨别县君亲笔的真假?” ……有道理啊! 众人纷纷求助地望向杨缱,后者木然,“我自己写的,我当然认得出。” “可我等认不出啊!”众人欲哭无泪。 “那又与我何干?” “……” 季景西被她可爱的回答逗乐,噗嗤笑了一声,引得杨缱无语看向他。 季景西不经意地扭了扭自己的手腕:手受伤了? 杨缱无声启唇:家法。 青年滞了滞,抬手揉心口:心疼。 杨缱默默别开脸:……不懂你在说什么。 ※※※※※※※※※※※※※※※※※※※※ 小王爷:谁还敢说我头顶绿?看到了吗?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杨缱:好,知道了,下一个。 ———— 请为小王爷高歌一句“在高朋满座中将隐晦爱意说到尽兴”谢谢。 一口气写两章的字数真刺激鸭,感觉身体被掏空。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k歪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床垫下的豌豆 30瓶;傲娇少女韩小二、晚点相遇 20瓶;暮年 6瓶;小时光、江江很炸毛 5瓶;毛绒控晚期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6章 交锋 当季珏愤而离席时, 整个云水阁里都弥漫着替楚王殿下尴尬的气氛。慢了几步落在最后的陈泽在路过季景西身边时停下了脚步, “何必呢?” 季景西好脾气地应声, “霈之何意?” “殿下只是不愿看她的谢罪书落入旁人手而已。”陈泽叹, “一腔好意, 何必践踏。” “我拦着他出手了?”季景西好笑。 陈泽摇摇头, 欲言又止地抬头望了一眼三楼那个身影,到底没再说下去, 转身离开。 季珏一走,原本还兴致满满参与鉴宝的不少人都借故离去,一时间云水阁竟是空了一半。鉴宝会继续进行, 可少了许多人, 气氛到底炒不起来了。太子季珪与康王季琅面对这一幕, 脸色都不太好, 显然这里不少人都是冲着季珏这个楚王来的。 与苏夜会和的越妍环顾冷清不少的周遭, 半是感慨地开口,“楚王殿下可真受拥簇。” 话一出, 太子与季琅的脸色更差了。 喂喂……别瞎说话啊。 柳东彦与苏夜吓了一跳, 前者连忙开口圆场,“不、不过越姑娘没真拍下那卷书册,挺好的是……” “是啊, 谁会想到那是赝品呢。”提到书册,越妍忽然想起什么, 匆匆去到温子青面前, 规规矩矩地将银票还回去, 末了还不忘问,“表哥,你是不是早知道那卷书册是赝品了?所以才没同谢寺正一道下去鉴别?” 一句话引来不少关注,温子青却并未答,接过银票转手递到季珪面前。后者连道见外,死活不收。 温子青眉头一蹙,越妍立刻帮着解释,“太子殿下是不是误会了?我表哥只是没有随身带银钱的习惯,他很有钱的,不用您接济。” 季珪僵了僵,连忙示意内侍接过银票,“怎么会是接济呢哈哈……孤没旁的意思,国师切莫多想。对了,这位姑娘是?” “表妹。”温子青银子脱手,面色微霁,也乐意开尊口了,“越家的。” 越……季珪怔了怔,重新打量越妍,越发和颜悦色,“居然是越小姐,不知家中行几?” “七。”温子青满口胡诌。 “……是五。”越妍咬牙强笑。 温子青诧异,“七是哪个?” “您表弟。”越妍皮笑肉不笑。 “……” 兄妹俩之间的迷之气场令季珪一时间不知该不该随意插嘴,恰在此时身后传来杨缱讶异的声音,“原来不是越七,是越五姑娘?温喻,你先前居然还一本正经说是你七表妹。” 她款款而来,向太子请安后望向这对表兄妹。 温子青面对杨缱与面对旁人向来两个标准,闻言二话不说认错,“……记岔了。” 真是抱歉我们一家在您这儿都没姓名……越妍默默咽下话头,好奇打量眼前的少女。两人互相见了礼,杨缱从谢影双手里接过一个朴素的长匣递到越妍面前,“初次见面,越五姑娘果真风采逼人。” 越妍愣愣接过长匣,“这是……” “方才温喻突然找我要的,说是他一表妹想与我交流书法。”杨缱笑眼弯弯,“准备得匆忙,莫嫌弃呀。” 越妍猛地扭头看某位国师,后者面无表情的脸上写满了“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心里嘀咕了几句,越五姑娘受宠若惊,“多谢相赠,我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你的书作一字千金,要不我……” 眼看她似乎要掏银票,杨缱吓了一跳,连忙求助温子青,后者蹙了蹙眉,不怎么乐意地现编,“字是我买的。” 越妍一滞:??? “对对,他买的。”杨缱反应迅速,“本就是给你的。” 越妍一脸狐疑,“你不是没带银子么?” 杨缱速答,“他赊的。” 温子青:“……”你说赊就赊。 好歹收下了见面礼,少女望着与谢卓、苏奕寒暄的杨缱的背影,眉开眼笑地抱着木匣凑近温子青,“表哥同杨家小姐交情可真好,我方才看了一眼,字上的墨都还是新的,是杨家小姐专门写的呢,这可不是一般好友能享受的待遇。” 温子青懒得答话,面无表情地任她嗒。 “表哥你是不是早发现杨家小姐在这儿了?”越妍依旧不放过他。这个表哥虽然性子冷清,但对小辈的容忍度高的很,比起其他兄弟姐妹,她少时在曲宁住过一段时日,倒是不怕他,“也就是说,你果然早知那卷书册是假咯?” 她问出了不少人的心声,苏奕与谢卓虽然未回头,却也分神听着,温子青被她烦得无法,只得点了头,“我知此事,杨缱说过。” 此事,指的是杨家私下收集流落的书页并交于国子监保管一事。 “也就是说,国师一直在看谢大人笑话咯?”陈朗突然出声,“这不太好,同是为太子殿下做事,功未立,自己先互使绊子?” 周围倏地安静了一瞬。 陈朗却自顾饮着酒,“什么真迹不真迹,不过一小女子的谢罪书,不仅令楚王颜面大失,还赔上了谢大人那四处标榜亲密的‘师兄’名头,厉害,当真厉害。” 杨缱皱起了眉。 几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季珪立即呵斥身边人,“谁给他的酒?速去把酒给孤撤下!国师,彦之,缱妹妹,光远这是酒后开始说胡话了。” 众人沉默不语,越妍却看不过,她对杨缱印象好极了,“小女子?这位大人,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做南苑书房的夫子,被圣上亲封国子监司业的。” 陈朗嗤笑,“那又如何?还不是差点成了小爷院里人?谁知她是凭什么手段坐上司业之位的?说不定……” “够了光远,你醉了。”苏奕沉声呵斥。 谢卓则对杨缱笑道,“污秽之语,师妹别听,走,我们去那边。” 陈朗被打断也不在意,手指一抬,直指杨缱,“我说错了?她难道不是差点入我陈家门?一个退过婚的破鞋竟还成抢手货了,哈,告诉你们,那是小爷不要的。要不是她,要不是他们杨家……” 他拍着自己那条残腿,面上表情狰狞阴鸷,仿佛同杨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越妍下意识后退几步,惊疑地看自家表哥,想知道什么叫退过婚,什么叫差点入陈家门。可温子青并未回应她,山巅沉雪般冰凉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发疯的陈朗。 谢卓忍不住停下脚步,出声警告,“陈三公子,看看场合,此处不是你撒泼发疯的地方。” 陈朗表情狰狞、眼神狂热地望着杨缱,后又环顾四周,忽然展颜一笑,“看你们一个个像个傻瓜一样被人玩得团团转可真有意思。谢大人,你是不是真以为你的师妹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好女子?苏大人,你是不是也还当她是什么同窗至交?你们都被骗啦。” “……” “缱儿,”他对杨缱说,“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背叛我在先?是不是早就背着我,同你那好姘头、燕亲王府的小王爷搅和在了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盯着你们很久了,明明早就两厢私授,还演什么苦恋不得单相思的戏码,当全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越妍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怔愣地望向不远处的少女,其余人也都是一副被冲击过度的模样,目光在杨缱与陈朗之间徘徊,久久回不过神。 陈朗面露得意,目光死死盯在杨缱身上,期待抓住她露出任何心虚、慌张、恼羞成怒…… 时间一点点悄然掠过,他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下,愤怒逐渐上涌,“你说话啊!” 杨缱面无表情。 “你不敢承认了是?”陈朗心下逐渐惊慌,艰难地撑起一条腿站起来,“缱儿,你不敢承认我说对了,是不是?没关系,你不承认也无妨,可你别忘了,我是因为你才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是因为你,我才成了废人!你说,你是不是该补偿我?” 他一步步趔趄着走过来,谢卓下意识将人挡在身后,警告道,“陈朗,你疯够了没有。” “我没疯。”陈朗怒,“我只是太久没见到缱儿,太高兴了……缱儿,你把我害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有一丝后悔?因为你,我成了残废,断了仕途,人人避恐不及,至今无法娶妻生子……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你放心,若你同意重新与我成亲……” 他踉跄靠近,谢卓试图拉着杨缱后退,却发现自家师妹竟毫无退却之意,顿时急,“阿离!” 杨缱对他安抚一笑,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 谢卓犹豫着退开,下一秒,便见她裙摆一提,动作利落地正面一脚用力一踹,正中陈朗腹部,力道之大,竟直接将人踹出几步远! 谢卓&太子&苏奕&越妍:“……” “季珩!”杨缱突然出声。 正一边同康王说话,一边分神关注这边的季景西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啊?” “滚过来收拾你的陈年烂摊子!”少女终于显露出几分怒意。 她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奉给倒地不起的陈朗,而是望向太子季珪,“殿下,看戏和稀泥可不是上上策,管不好你手下的狗就不要牵出来见人。今日之辱明城记下了,信国公府必会向殿下讨个说法,我们明日朝堂上见!” 天降一口大锅的季珪:“……” 他方才怎么就没拦下陈朗! 一路小跑赶来的季景西前脚刚到,便听到了那最后一句话,心中顿时一咯噔,知道心上人是真动了怒,连忙上前,看到地上的陈朗,眉心一蹙,也顾不得做戏,转头先看杨缱。 杨缱狠狠瞪他一眼,“你也给我等着!” 季景西:“……” 眼看她欲走,季景西条件反射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是,等等,我怎么了我……” 杨缱深吸一口气,挣开手腕,指着地上人,“给你半日时间,再让我看见他,后果自负。” “……” 一场好好的鉴宝会,最后以杨缱这位新上任的幕后东家下令送客而戛然而止。这还是众人第一次见识到这位京城第一贵女明城县君的怒火,眼看连太子殿下都被轰出了门,众人哪还敢有微辞,纷纷赔着笑脸与亲自送客的吕掌柜辞别。 康王季琅回到王府,刚关上书房大门便狂笑不止,跟进来的顾亦明也是忍俊不禁,“今日可真是痛快。” “是啊,痛快!”康王回头,面上笑意不减,“先是季珏无颜而去,再是太子,哈哈哈哈!” 顾亦明拱手道喜,“待明日事情必会传遍整个盛京,到时太子忙着承受信国公府的怒火,恐怕搬出国师无济于事。至于楚王,出了这么大一个丑,必不会善罢甘休。他已同景西彻底撕破脸,若是能借此迁怒信国公府,我们便只等坐收渔翁之利了。” “你说的不错,最好他们狗咬狗打起来,好让我们趁机收利。”康王说道,“依你看来,季景西与杨缱真如那陈朗所说,早已私定终身?如今作态只是在演戏?” 顾亦明怔了怔,“这……臣也不敢确定。那陈朗状似疯魔,他的一条腿是景西所废,之后才又被信国公府退婚,沦落至此,有所记恨也无可厚非。要说这中间有何联系,没有证据,臣不敢下断言。不过……” “不过什么?”康王道,“别吞吞吐吐,你亦是南苑十八子,与季景西、杨缱皆相熟,本王相信你的判断。” 顾亦明拱了拱手,“王爷想必也有所耳闻,景西与杨四自小不合,也就是近些年关系才有所和缓,要说两情相悦……也有可能。但您我也皆知,景西在漠北三年,可没有同她有任何联络,这种生疏做不得假。” 康王不耐,“直说你的结论。” “臣倒是觉得,景西不见得对杨四无意,缱妹妹也不见得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狂热,这与她自小的教养相悖。”顾亦明斟酌着用词,“说是演戏,可能性很大,但与其将目光放在儿女情长上,不如说,是季景西与信国公府达成了什么共识。” “哦?” “兴许……是景西有所图谋,不得不混肴你我视线也不一定。” 康王挑眉,“那如你所言,他是如何说动信国公府配合他的?这其中必有交换才对。” “当然。”联想近日得到的消息,顾亦明越想越觉得有理,“王爷有所不知,此次班师回朝的征西军中有一归德郎将,名曰王睿。此人身有军功,又颇得司凌赏识,按理说留在征西军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据臣所知,他前日已调职入了漠北军,这其中,信国公府与季景西都有手笔。” “……王睿?”康王皱眉,“此人是谁?为何能劳动信国公府与景西?” 顾亦明笑,“此人正是原征西军统帅,昔日的王家三爷王潇之子,琅琊王氏遗孤。换句话说,是杨重安、杨缱的亲表弟。” 康王惊讶地挑起眉。 “得知消息后,臣与家父曾私下分析过此事。”顾亦明胸有成竹,“王睿此子未来必坐琅琊王氏族长一位,杨家恐怕想要重振王家。可惜琅琊王氏已成历史,便是真重建,没有百年光景,恢复不了昔日荣光,不值一提。” 康王松了口气,“也就是说,此不过是景西与信国公府一场普通的利益交换,图的,是群龙无首的漠北军。” “正是。”顾亦明道,“不过袁穆回京之前一切都还未定,王爷接下来的重点仍要放在宣平侯府冯家身上,插手军中才是头等要事。景西嘛,让他与楚王掰扯去。至于信国公府……臣猜,既然王睿已入漠北军,那杨缱与季景西的做戏便没有必要继续了。静观其变,如若戏停了,必是他们目的已达到,若还继续演下去,那就不得不考虑陈朗话中的真假了。” 康王若有所思,“也是。杨霖那个老狐狸不是个好相予的,先等他们与东宫打一架再说。” 他重新打量起眼前气度卓然的顾家少主,“照临如此尽心辅佐本王,本王他日若成大事,必奉君为相。改日本王便再去求一求皇祖母,柔儿已反省了这么久,罚也罚够了,是时候做回本王的王妃了。” 顾亦明心下苦笑,面上却惊喜不已,“照临替舍妹多谢王爷。” “都是一家人。”康王扶起他,“如今太子、本王、老七皆无正妃,这不是好兆头。太子虽鳏居,到底是有过太子妃的,老七不同,他还对拉拢信国公府不死心,本王瞧着应该是没戏了。哎,可惜了,也不知杨缱最后会入谁家的门。” …… 杨缱入谁家的门不知,但杨缱在笔墨轩云水阁惊天动地的一脚却很快人尽皆知了。 正如康王与顾亦明猜测的那样,翌日朝会上,太子季珪险些被御史们参吐血,礼部尚书陈元义更是被杨霖、季景西联手怼到当场晕厥,连回府都是被一路抬回去的。 杨相公一改往昔稳坐高台的老翁作风,言辞犀利直指陈元义教子无方,怼完陈元义怼太子,不光翻出卖官案,鞭尸那个罪魁祸首东宫詹事,还质疑太子季珪用人眼光,虽没有明说他缺乏为君者的能力,但依然令季珪冷汗透背,吓得不轻。 不仅如此,杨霖甚至连国师温子青都迁怒在内,直言他嘴上无毛年纪太小,态度坚决地驳回了太子为他请封太子太傅的提议,令被踩痛脚的季珪险些当场发作。 朝堂全武行还没来得及上演,那厢杨缱直接跪叩太极殿,上书皇帝赐她一死以全颜面。魏帝吓得险些打翻砚台,连忙把人招上殿来,大太监李多宝在当殿宣读其奏章时更是被其中字字泣血的情绪冲击得声线发颤,好不容易读完,又被杨绪冉一声凄惨至极的“父亲”吓得坐在了地上。 魏帝简直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忙宣太医,幸好太医没来,晕过去的杨霖便先醒了,老泪纵横地跪地请求皇上为女儿正名。 老皇帝表情都崩不太住,深呼吸了好一会才稳住情绪,放柔了语气,像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地问杨缱受了什么委屈。后者先是看向太子,后又看向季珏和季景西,明明委屈死了却倔强地不说话。老皇帝哪还看不明白啊,当即放话,“明城尽管说来,有朕在,看谁敢怎么着你。” 杨缱这才请了罪,一五一十地将鉴宝会上之事道来。 “……臣自知年幼无德,其能配不上南苑夫子、国子监司业之名,哪怕臣再恪尽职守,克己复礼,却依然挡不住三人成虎。臣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爱恨欢苦,若臣早知心悦一人会召来如此羞辱非议,哪怕一辈子青灯古佛相伴,也必不会袒露心声。” 杨缱神色木然,出口之言却听得人恻隐之心大起,刚显露出一丝心疼,谁知她话锋一转,“但这也不是臣当众受辱的理由。皇上,臣已被逼至绝路,除了一死,臣看不到其他出路了。” 老皇帝眉心直跳,目光一一掠过自家几个小辈,又看向杨霖,好一会才叹息,“明城啊,你忍心让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便是忍心,朕也不能就这么应了你所请。这样,除了死,朕满足你三个愿请,为你正名可好?” 杨缱很有眼力地顺阶而下,“多谢皇上。” “说,好孩子。”老皇帝道。 杨缱呼了口气,抬头环顾殿内,目光在季珪、季珏和季景西身上顿了顿,眼看三人脸色皆是一变,这才幽幽道,“臣一请皇上做主,责太仆寺典厩丞丁书贤与礼部尚书之子陈朗亲笔登文向臣致歉。” 话音落,吊着一口气的季珪猛地松懈下来,主动出列,“父皇,儿臣愿为此事做监督之人。” 老皇帝点了点头。 杨缱又道,“臣二请皇上下旨,命临安郡王……”话说一半忽然皱了眉,听得季景西的心一下悬得老高。 “命临安郡王……”杨缱眉心皱得更厉害了,似是想不出该说什么,好一会才生硬道,“假装忘记臣心悦过他……” 噗—— 等了半天等到这么一句,瑞王季琤没忍住笑出了声。 老皇帝也被逗乐,朗声大笑起来,“怎么,不喜欢景西了?” “话本里说的烈女怕缠郎都是假的。”杨缱故作老成地叹气,“臣自认自己没什么不好,但临安郡王对臣怀有偏见。臣也怕了流言蜚语,未免父亲母亲太过伤心失望,此事便作罢。” ……我信了你的邪! 季景西险些气笑。 “听到了?”老皇帝看向景西,“旨意朕就不下了,你往后也不必躲人躲得东逃西窜了,明城又不是蛇蝎。” 季景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隔得老远,康王与顾亦明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杨家女主动提出放弃景西,老皇帝整个一扫郁气,心情大好地主动问,“第三呢?” 杨缱郑重地磕了个头,“臣实在无法回应楚王殿下心意,这第三愿,还请皇上尽快为楚王殿下立妃,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哗—— 满堂哗然。 “杨缱!!”季珏当场暴怒。 ※※※※※※※※※※※※※※※※※※※※ 季珏:我他妈气死。 ———— 假期结束,明日返工了,没更。不过fg还在,绝不超过七天。 啊,日更的美好转瞬即逝(……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日光、4k歪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想吃火锅 30瓶;4k歪果 20瓶;vitaq、foxpp 10瓶;暮年 6瓶;fu耶 5瓶;江江很炸毛 3瓶;白日梦 2瓶;花小吉、三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7章 鱼死网破 皇宫里长大的孩子, 喜怒不形于色早已是他们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尤其是那些自小不受宠的, 在这方面尤为谨慎, 季珏便是其中的典型。能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 恐怕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杨缱一个人了。 他甚至不顾御前失仪, 望向杨缱的眼眸深处仿佛燃烧着烈火熊熊,可偏偏他又感到冷, 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失望。 原来他做的一切,到头来,换来的不过一句轻描淡写的“无法回应”。 安静的殿内, 用尽力气压住怒火的季珏好一会才从齿缝中泄出一丝冷笑, “简直荒谬。” 杨缱身形微微一顿, 缓缓直起了腰。 季珏死死盯住她,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本王立不立妃,与你何干?什么时候一个区区国子监司业都能对当朝亲王指手画脚了?敢问杨司业, 你是以何立场插手本王亲事的?” 杨缱回望着他, 一言不发。 两人视线于半空相交,一边是怒浪滔天,一边是古井无波, 季珏的表情可怖极了,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已怒极, 好似一头凶兽, 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将眼前的猎物撕咬得鲜血淋漓。 季景西眉心一跳,想都不想便要上前为杨缱挡下季珏的视线,然而刚迈出一步,手臂蓦地被人一攥,燕亲王季英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季景西深深看了自家父王一眼,动作轻微却又坚定地挣脱禁锢,毅然往前走去。 结果下一秒,有人抢在了他前面。季景西不耐抬头,看清是谁后意外地挑了眉。 “七弟这是做什么,明城方才不过是提议,只说了‘尽快’,又没说旁的,你何至对女儿家这般咄咄逼人?何况父皇这不还没应下嘛。”六皇子季琅和事佬般笑着站了出来,身形巧妙地隔开了两人的剑拔弩张,“再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感情这事……也强求不来嘛,不信你看景西,对?” 季景西:“……” 唱白脸就唱白脸,拉你爹下水找抽呢? 不提景西还好,提起景西,季珏理智紧绷的那根弦简直瞬间断裂。眼看他神色越发不对,宰相陆鸿不得不放弃看戏,丢了个催促的眼神给对面同样看戏看得幸灾乐祸的苏怀远,出列打起了圆场。老对手都下场了,苏相也不好再作壁上观,也端起笑脸与陆鸿一唱一和起来。 有两位大佬出面,让季珏好歹想起此时是在朝会上,只得先将所有情绪压下,沉着脸告了声罪。随着殿内气氛渐渐活泛,老皇帝这才摆出一副自己刚才耳聋眼瞎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模样,笑呵呵地赐杨缱起身,“你的请求,朕答应你会好好考虑,这下可放心了?” 杨缱沉默片刻,也装作无事发生地谢了恩,后又对着康王季琅一福,“多谢殿下。” 这四个字说得康王是浑身通泰,他得意地瞥了一眼太子与季珏,克制地颔首,“举手之劳罢了。你是县君,又是朝官,受了委屈自然有父皇为你做主,再不济,本王也可出手相助,往后可不能这般冲动了。你还有父母等着你尽孝、学生等着你传道受业呢,切莫丢了责任才是。” “康王说得好!正是此理!”魏帝抚掌大赞,“明城,可知道了?” 杨缱乖乖答是。 一场朝会让众臣看够了热闹,无心再论政事,大太监李多宝顺势宣布朝会结束,有本启奏的自然随着魏帝前往勤政殿,其余人等则心思各异地散去。 杨霖仍是一幅伤心过度的模样,在儿子女儿的搀扶下来到康王面前,特意向季琅再次表达谢意,后者强压着膨胀之情,虚心与之叙话,两人没一会便相谈甚欢,杨霖破天荒地主动邀请季琅前往集贤阁议事。 实实在在体会到渔翁之利的康王:幸福来得太突然。 同样是皇子,朝会上被怼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季珪面色阴沉地望着季琅杨霖离去的背影,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被自家父亲丢下的杨家兄妹俩面面相觑,杨绪冉无奈一笑,“走,三哥送你。” 杨缱吐了吐舌头,与他并肩往外走,刚过武极门,突然被人唤住。 “阿离,我们谈谈。”特意等在那里的季珏开口。 杨绪冉皱了皱眉,“王爷,舍妹累了,今日算了。” 季珏不为所动,只坚持地望着杨缱。 “王爷……”杨绪冉微愠地将妹妹挡在身后,三人僵持片刻,杨缱轻叹着扯了扯兄长的袖摆,“我同他说几句话,三哥先走。” 杨绪冉知她向来主意正,但想到季珏朝会上的表现,实在放心不下,索性朝季珏赔了一礼,“请王爷见谅,男女有别,舍妹必须在下官视线之内。” 季珏不置可否,转身往牡丹园走去,身后,兄妹俩错步跟上。 冬日的牡丹园萧瑟寂静,鲜有人烟,季珏与杨缱先后走进一座亭内,杨绪冉则寻了个既听不到交谈又能看到亭内情形之处停下来。 冷风卷着零落的枯叶从二人中间打旋而过,杨缱仰头看着面前沉默的青年,脑海中想起不久前两人在自家前院客堂的那次争吵。显然,季珏也想起了当时情形,淡漠道,“好似自打景西回来,你我便再无法心平气和相处。” “与他又有何干呢。”想起朝会一结束就被魏帝拎去勤政殿的季景西,杨缱缓慢摇头,“王爷与我之间,本就横着许多。” 季珏自嘲一笑,不想费力气反驳,只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女子,良久才道,“你的狠心倒是都给了本王。” 杨缱默然。 “为何偏偏是我?”季珏轻声问,“你于众目之下如此伤我,可想过我的感受?你可知,不出今日,我就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楚王季珏慕杨家阿离而不得,于太极殿上,百官面前,像撇开脏东西一般被人迫不及待地撇清,甚至上求皇帝为我立妃……这便是你要的结果?” “……” “我不知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得你这般嫌之恶之,可哪怕你再不喜,也不该将我的尊严撕下来践踏。”他语气平静得与朝会之上判若两人,“抛开我皇子的身份,你甚至连你我之间仅剩的体面都视而不见了。” 杨缱默了默,摇头,“我只是不想旁人再当我是未来的楚王妃。你我之间缘浅情轻,到此为止是最好的选择,闹太难看对谁都不好。” “楚王妃这个名号就让你这般抵触?”季珏开口,“你最初不是这样的,你动摇过的,是不是景西?你为了他……” “与他没关系。”杨缱打断他,“王爷,您究竟何时才能明白,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物。我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出自我的意愿,与季景西无关,与旁人更无关。” 她抬起头,不避不躲地望进眼前人的眼底,“今日王爷既然要谈,那我们便把话摊开了说。过去几年王爷待杨缱的好,我珍之重之,也感念之,因此无论您在外如何明里暗里将你我二人的关系模糊边界,我都可以不计较。你我自幼相识,不论是否有做戏的成分,到底您待我是有几分真心的。我不想辜负您的心意,不做楚王妃是我慎重考虑后的结果,我不愿欺瞒自己,更不想给您造成任何错觉。” 杨缱深吸一口气,“你我之间无可能,这便是我的答复。” 季珏语气幽幽:“如果我一定要你做楚王妃呢?” “我必抗到底。” “……” 他胸膛剧烈起伏,背身来回几步以发泄郁气,而后猛然停住,“你就非他不可吗?” 杨缱定定站在原地,“与他无关。” “你嫁给我有何不好!”季珏遏制不住地大怒,“是我季珏配不上你,还是你杨缱太过自视甚高?难道你真以为他能成事?我告诉你,不可能!有我季珏在一日,他就休想从我手里夺走任何东西,包括你!” “可王爷又是为何非我不可?恕我直言,您的执着来的毫无理由,我感觉不到您对我有多么深厚的情义。”杨缱无动于衷地望着他,“您真的爱慕我到非卿不娶的地步了吗?还是因为求而不得以至执念加身,必须以娶我来挽回脸面?殿下,你想要的到底是我这个人,还是弘农杨氏嫡女这个身份?你以势在必得之姿昭告天下时,是否从未想过会无法收场?” 似乎被戳中痛脚,季珏恼羞成怒,“怎么,难道你嫁于我,你就不是杨家女了?别天真了,你真以为季景西就不图你背后的杨家吗?” 杨缱不语。 “……是不是无论如何你都不愿相信我对你之心?”他道,“那如果我说,哪怕你与杨家断绝关系,我依然愿意许你正妃之位呢?” 杨缱耐心已几尽告罄,闻言只觉荒谬至极,“哪怕我孑然一身,也断不会入楚王府。” 季珏僵住。 好一会他才轻声道,“一丝余地都没有吗?” “强扭的瓜不甜。”杨缱平静道,“别天真了这句话,还是还给王爷。” 季珏愣住,似乎不可置信她竟能薄情寡义到如此地步,直勾勾看着她良久,气极反笑,“好,好,好一个强扭的瓜不甜。” 他猛地上前一步,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危险之意,杨缱本能地察觉到不对,疾步往后退去,然而糟糕的是,对方丝毫不将她的退避放在眼里,利用男子天然的优势轻易地将人逼至角落。 “季珏!”杨缱后背撞上圆柱,先前的镇定再无法维持,“你敢碰我一下,我便与你鱼死网破!” 她的慌张落在季珏眼中,让他在这场早已输的一败涂地的交锋里久违地感受到一丝快意,他双目通红地盯死眼前人,嘴角撕扯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狰狞弧度,速度极快地抬手扣住她的肩,俯身而下的同时启唇,“……那便鱼死网破。” 哗啦啦—— 牡丹园深处响起惊鸟振翅,正与楚王府暗卫全力对峙的杨绪冉浑身一僵,猛然回头朝凉亭方向望去。 早在季珏与杨缱进入凉亭不久,忽然冒出的数个暗卫便强行将他带离原处,杨绪冉何等敏锐,当即便觉出不对,可对方人数众多,极尽阻拦之能,他即便拼尽全力,此时距离凉亭也有着不可及的距离。 凉亭那厢显然出了事,他脱身不得,情急之下怒喝道,“我劝你们快些去确认季珏是否安好,我妹妹的身手想必你们都清楚,倘若他出了半分差错,你们这些人便是死路一条!” 这话显然起了作用,对方的动作犹疑起来,杨绪冉当机立断添了把火,“再奉劝你们一句,此处是宫里,惊动了任何人,你们王爷都脱不了干系,太子与康王必会为他扣上霍乱皇宫、谋反篡位之名!我绝不虚言!” 暗卫们齐齐停在几步开外。 “还不快去!”杨绪冉拔高声音。 为首之人最后看他一眼,迅速打了个手势,所有人潮水般退去。杨绪冉终于得以喘息片刻,之后也果断往凉亭方向跑,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影,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而当他终于看清亭内的情势时,整个人吓得险些魂飞魄散—— 只见并不大的凉亭之中,先前还在与杨绪冉对峙的暗卫们齐齐将刀锋对准一身素衣的女子,单是她脖子上便架了六七把锋利的银刃,而他的妹妹,杨缱,则大半边身子都被血色浸得殷红,整个人脱力般靠在凉亭圆柱上,唇角渗血,衣衫领口凌乱不堪,一头青丝因被抽掉了发簪而尽数散在肩头。 而原本应当与她同在凉亭的另一人,季珏,则被一众暗卫隔开挡在另外一方。他狼狈地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全靠下属撑着才勉强坐起,象征亲王身份的锦衣上有着点点血红,修长的手覆盖着玉带正上方的腹部,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汩汩流出,将那一身锦衣染得越发艳丽。 杨绪冉简直要疯了,他不要命地冲过去扒开那些围着杨缱的暗卫,急切地上下打量她,双手无措地不知该落到哪处,只能不停地问,“阿离,你哪里不好,告诉三哥?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杨缱急促地小口呼吸着,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好一会才一把抓住杨绪冉的手腕,力道极大,“三哥……” “哥哥在呢,哥哥在,别怕。”杨绪冉连忙答。 “……扶我一把。”杨缱撑着他,借力站直了身子,用力闭了闭眼,几乎转瞬便强行止住了浑身的颤抖,在睁开眼时已彻底平静。 目光穿越人群落在不远处的季珏身上,后者恰好抬头对上她,两人视线交错,杨缱拿手用力揩掉唇上的血色,抬步朝他走去。随着她动作,那些暗卫们也跟着挪动刀锋,好似并非要伤他,只是防止她暴起。 她在距离季珏几步远之处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同样脸色惨白、疼得冷汗直流浑身颤抖的七皇子,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到底没说出一个字,只沉默上前,在一众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旁若无人地捡起掉落在季珏身前的匕首,刀花一挽,匕首便不知藏匿到了哪里。 “走,三哥。”杨缱开口,声线又稳又冷,目光从季珏身上移开,再没回头。 杨绪冉二话不说揽过她,兄妹两人毫无阻拦地出了凉亭。 即将走到路尽头时,绪冉不放心地回首遥遥看了一眼季珏,他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他们离去,既不使暗卫阻拦,也不追究。杨绪冉不经意看见了他面上的表情,讶异地怔了怔。 那是一个复杂到极致的神色,就好似,伤心至极,失望至极,懊恼至极又愧疚至极,还带着些许未褪去的惊惧,以及仿佛要永远失去什么的莫大恐慌。 他也是习武之人,一眼便判断出季珏受了什么伤。他腹部那一刀,下手之人无比果决,刀口不大,伤口却极深,除此之外两人似乎还交了手,有仓促的过招痕迹——显而易见,这一切都是他身边的姑娘,他的妹妹杨缱所为。 但杨绪冉却看不出杨缱究竟如何。她太镇定了,简直举重若轻,仅仅是在一开始他靠近时才抖了那么片刻,还大多是因未缓过神的惊惧。虽然她半身都被血染透,但单从杨缱平静无比的表情上,杨绪冉不敢全然断定,但也认为那些血八、九不离十是来自季珏。 杨缱反常的平静令杨绪冉心中极度不安,他用自己宽大的披风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又为她戴起兜帽,将整张小脸都埋进兜帽里,把她一身的不妥当全数遮住,乍一看毫无异样,而后揽人入怀,一路若无其事地出了宫。 踏出宫门的那一刻,杨绪冉一直被紧紧攥住的胳膊忽然吃痛,他连忙低头,只听杨缱头也不抬地小声道,“去国师塔。” “不回府?”杨绪冉索性将她打横抱起。 杨缱窝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摇头,“去找温喻,三哥,快点。” 杨绪冉心中一凛,上了信国公府的马车后便吩咐车夫快马加鞭,并命等在宫外的谢影双先一步前去同温子青打招呼。 待马车赶到国师塔时,温少主早已等在那里,一眼瞥见杨绪冉怀里脸色惨白的杨缱,心中警铃瞬间大作,不等他开口,杨缱便先一步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帮我止血。” 温子青心中最坏的猜测成真,当即大步上前,无视懵住的杨绪冉,强势而不失轻缓地将人接过来,转身,风一般冲进塔内,留下杨家三郎与谢影双震惊对视。 “阿离受伤了?!” “主子在流血您怎么不早说!!!” 两人异口同声,后又齐齐闭嘴。 杨绪冉眯起了眼,“……不早说是何意?” 饶是谢影双暗卫出身,面对这位年纪轻轻便端坐高位的三公子仍是发怵,一时语塞下,索性也往塔里去,“三爷稍等,属下去帮国师搭把手。” 杨绪冉深深蹙眉,沉思片刻,决定留后细究。他向人要来纸笔,言简意赅写了两封亲笔字条,只字不提杨缱的情况,而仅说了季珏身受重伤,恐与信国公府为敌一事,请父亲与大哥尽快安排后续事宜,他则另有要事无法脱身。 将字条封好递给车夫,杨绪冉眼神冰凉如刀,“关于小姐受伤的事,一个字都不准提起,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车夫吓出一身冷汗,连连保证绝不会漏任何口风。 目送走车夫,杨绪冉担忧地抬头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国师塔,片刻后,眼神蓦地凛冽。 ——季珏,你最好多活几日。 我信国公府必与你……不死不休! ※※※※※※※※※※※※※※※※※※※※ 杨霖&杨绪尘:我准备好了,季珏,你头准备好了么。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k歪果、、ciabe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悄咪咪改个名儿 100瓶;莫奈 10瓶;w堇然~ 9瓶;无事起风 7瓶;feice、fu耶 5瓶;江江很炸毛、花小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198章 想见你 是夜。 饱饱睡了一觉的杨缱醒来时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 记忆好半天才回笼, 手下意识触碰左肩, 没有了粘腻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包扎好的干燥绷带。她轻轻在上戳了两下, 不痛, 但半边身子使不上力,想来应该是药效未过。 她直板板地躺着, 没多久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床幔掀起,透窗洒下的月光照亮来人的脸, 正是温子青。 两人于黑暗中对视了几秒, 杨缱张口, “……辛苦了。” 温子青敷衍地应了一声, 把人扶起半靠在床头, 接着端了水来给她润嗓。杨缱不敢瞎动,就着他的手啜了两口, 感到喉咙舒服些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情况, “我三哥呢?” “走了。”温子青放好茶盏,又慢条斯理地点灯,“楚王季珏遭刺客暗杀, 危在旦夕,皇帝大怒, 命金吾卫全城搜捕凶手。你父兄此前已进宫去了, 伯母来看过你, 被我暂时劝回。” “府中对外是何说法?” “你下朝回去后便因心神过耗而寒气侵体,已服了药早早睡下,对刺杀事件一无所知。”温家少主即便是重复杨家人说的瞎话也字正腔圆,“刺客未抓到前,盯着各府的眼线不少,你父兄的意思,希望你暂忍半日,他们会尽快接你回府。” 杨缱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还有吗?” 温子青颔首,“杨重安另行委托我向你转达一句话:大哥以你为荣。” 话音落,杨缱眼圈蓦地一红,却是笑出了声,“不先问对错缘由,反倒先安慰人……” 你们家不是向来如此? 温子青挑了眉,觉得自己今晚要说的话实在有点多,“你身上有两处伤,一处轻伤暂不计,重的那个,再深一寸,你左臂就废了。伤你之人不是生手,乃是冲着取你性命而去,哪来的仇家?” “楚王的暗卫。”杨缱闷声答。 这便说得过去了。 “我伤他在先,暗卫出手在后,恐怕是以为我要杀季珏才情急之下动手的。”她苦恼地看了一眼自己,“还有一处伤吗?我没注意,兴许是与季珏争执中不小心划到的。” 温子青隔空指了指她的右侧腰腹,“痛觉失调之症所致。但肩上那一刀,你该先行处理才是。” 摸到腰间果真有纱布缠绕,杨缱心力交瘁地躺了回去,“……我也知止血要紧,但那是在宫里,牡丹园有楚王的人封锁还好,出了园子,耳目就太多了。我无意让人看出异样,三哥在旁,要装疼到什么程度也拿不准,加上心神紊乱,便忘了。” 她勉强扯起唇角,“反正也不疼,任它去,有你在我也死不了。” 并非表现出疼痛才能让人直观地意识到她不好受,此时此刻的杨缱明明平静得好似出门逛了一圈有些累,于温子青眼中却脆弱至极,好似在不为人知之处,那些她本该能感受到的痛楚正无限放大,叫嚣着,群魔乱舞着,用另一种方式折磨着她。 沉寂在两人中间蔓延,许久,才听杨缱轻声解释,“也不怪对方要下狠手。那一刻,我是真想杀他,就差一点。” 她手背抵在眼皮上,声音飘忽不定,“可我犹豫了。” 眼眶无端酸涩难忍,委屈、失望、气愤、后怕……无数情绪蜂拥而来,积云成雨,化作一道道看不见的刀锋,割得她胸腔深处血肉模糊。 少女声音嘶哑,“你说人怎么能变那么多?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个再谨慎周全不过之人……” 那是她十年同窗,她为数不多的朋友,是在她最痛苦时尽心竭力逗她笑过的人。他们曾一起逃过夫子的板子,也一起看过南苑校场上空的星辰,一起在朱雀长街上打马而过,一起于金桂之下把酒当歌。 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兵戎相见的模样的? 温子青抿起了唇。 他不知杨缱与季珏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凭借蛛丝马迹也能猜到一二,原以为她醒来,自己直面的将会是她难以遏制的怒与伤,却不想,听到的却是对伤她之人莫大的……惋惜? 不是愤怒,也无关屈辱,就只是惋惜,极度的惋惜。 “你不恨?”青年不解。 “恨的。” 她似有许多情绪亟待发泄,可惜直到最后温子青听到的也只有这两个字。 杨缱睁眼望着头顶虚空,极力消化着情绪,许久才轻声开口,“我很不好,温喻,我想出去走走。” 温子青蹙眉,医者本能告诉他眼前人亟需卧床静养,作为知己好友的另一面却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可以。哪?” “有季珩在的地方。” 青年微微一怔,悄然敛了眉眼。片刻后,他一言不发地上前将人用棉被一裹,打横抱起,脚尖一点出了塔。 凛冬的风穿过盛京城寂寥的大街小巷,越靠近皇宫越似鹤唳,在楚王“遇刺”的这个夜晚,多少深宅大院恨不得安静得如同死了一样。温子青轻而易举地带着人跨越半个城,踏进燕亲王府秋水苑的那一刻,整个秋水苑的暗卫都出动了。 转瞬之间,围攻之势已成。 “国师大人好兴致,大半夜散步来了?”为首的无风冷声开口。 温子青视若无睹,沉默地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书房。 片刻后,书房门从内打开,一道瘦高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一袭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绛红官服昭示着对方刚从宫中回来不久,印象中永远漫不经心的慵懒被尚未收敛的剡锐所取代,当他抬眼看过来,便是世人从未见过的、那个剥开了外皮、露出本来模样的燕王世子。 “国师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他似乎心情并不算好。 温少主一动不动地看了他片刻,低头望向怀中,只见那包裹得甚是严实的被筒突然开始一踊一踊,而后蹭一下,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头。 暗卫们:??? 毛茸茸伸出她的小爪子,幅度小小地朝不远处招了招,“景西!” 季景西:“……” “人送到,我走了。”温少主终于开了尊口。 呆呆接过被卷子,还没回过神的燕王世子懵乎地点了点头。 “谢啦。”被卷里的杨缱真诚地道谢。 温子青瞥她一眼,轻轻颔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默默赞了一句好身手,回过神的无风轻咳一声,严肃道,“各归各位,今夜增派人手,给我把院子守死了,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进来!” “是。” 众人训练有素地各自散去,转眼间,院子里就只剩下还抱着人的燕王世子。后者低头看向怀里人,目光在她被冻红的小巧鼻尖上停留片刻,也不知是气还是心疼,“胆儿挺肥哈。” 少女可怜巴巴地朝他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 被萌到晕圈的临安郡王只觉心口中了一箭,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面上淡定从容,实则早将书房里未尽的事务忘到了九霄云外,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 …… 暖洋洋的正屋里,被连人带被放在软塌上的杨缱眼看季景西要转身走,连忙伸手拉他,“去哪啊?” “刚从宫里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呢。”在书房时还不觉得,如今这一身官服是怎么穿都不舒服,季景西扯了扯衣襟,余光瞥见杨缱一脸紧张的模样,稀奇得不得了,“不想我走?” 少女出乎意料地应了一声。 季景西呼吸微滞,差点当场给她表演个心口开花,惊奇之余,索性在她面前蹲下来,“怎么了,半日不见,变粘人精了?” 杨缱被他逗得耳根发热,别过脸,手却依然死死捏着他的衣角。 目光落在自己被攥得变型的衣角上,季景西顿了顿,“……行,那就在这儿换。” 说着就要宽衣解带。 “既然我家心肝想看,本王当然义不容辞……” 话没说完,杨缱便着急把人往外推,“快走。” 季景西朗声大笑,倾身在少女红得滴血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就等一小会,乖。” 尽管羞得都快整个人埋进被筒里,但杨缱还是小声应和,“……快点。” “好。”季景西逗猫一般挠了挠她软绵绵的下巴,语气柔和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然而刚踏出房门,他便迅速沉下脸。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她今日下朝后去了哪?见过谁?可曾有过异常之举?”季景西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厢房走,一边冷声询问。 无风悄然出现在身后,言语间难掩尴尬,“属下……没留意,今日县君一直与杨家三爷结伴,属下心想……” 季景西脚步一顿,眼锋凌厉地射向身后人。 暗卫首领悚然一惊,当即立下军令状,“主子恕罪,属下这便去查。” 心神不宁地换了常服,又吩咐厨房备上甜汤小菜,季景西在踏进暖阁前悄然呼了口气,收起气势,松开眉头,挂上轻快笑意,一切妥当后才掀帘而入。彼时杨缱正盯着火盆子里星星点点的火苗发呆,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来,见是他,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季景西的心悄然一沉。 “好慢。”少女扁扁嘴。 他哭笑不得,嘴一张就是一串讨好,“好好好,我错,劳驾小姑奶奶久等,给您赔罪可好?” “可以,怎么赔?”杨缱仰头看着他走近。 季景西在她身边坐下,动作极为自然地将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里,哈了口热气暖着,“当然是任凭差遣了,搓扁揉圆,看你心意。”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热暖意,杨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大的安全感。她歪头望着眼前眉眼如画的青年,“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来?” 季景西挑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偷着乐得了,问什么?见你一面本就不易,万一说错了话,你走了,我岂不是要悔得捶胸顿足?” ……好有画面感。 沉积的郁气一点点消散,她眉目舒朗地盯着季景西一看再看,突然感慨,“我就知道来寻你是对的。” 季景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真好看。”少女真诚地赞美着,“苏夜常说,人活一世多烦忧,惟美食美景可救也,诚不我欺。” “……”今夜这姑奶奶是来要他命的?季景西惊呆了,只觉整个人像被架在一锅蜜饯砂糖水里蒸,从里到外已经甜的发齁。他鬼使神差反问,“那你面前的到底是美食还是美景?” 杨缱答得理所当然,“美景啊,你又不能吃。” 你真要吃也不是不行…… 季景西险些把话顺嘴说出来,心悸之余硬是给噎了回去,“其实,通常来说,这种时候,我也当夸赞你一番天资绝色,似春和景明,诗画撩人……但鉴于宝贝儿你在我心中比天底下最美的景都还要好看千万分,庸词俗语都落下乘,就不说了,你知我也有礼尚往来之意就行。要不你再夸夸我?本王今儿才发现,我这人特经夸,什么好词都受得住,来。” 端的是一副难辞其咎、不得不为的凛然模样。 杨缱瞬间失语。 等了半晌没等到对面人开口,堂堂临安郡王,因为没如愿以偿听到心上人更多的赞美,整个人透着股蔫了唧的欲求不满,“这就没了?” “你还想听什么?”杨缱表情古怪。 季景西震惊,“本王难道就只有美色值得赞叹吗?” “……” 两军对垒,杨缱败了,“是我狭隘了,你还有比肩城墙的脸皮。” “……” “……”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齐齐笑开来。 季景西长长松了口气,倾身上前吻她的眉心,“总算是笑了。” 杨缱怔了怔,唇角笑意倏然回落。她垂下眼睫,指腹摩挲着眼前人修长的手指,好一会才轻声道,“你先前进宫去,可是为了楚王遇刺一事?” 季景西点点头,事无巨细将情势说给她听,“宫中出现刺客,皇伯父震怒,急召重臣,命全城严查。宫里由禁军统领司啸全权负责,宫外则由皇姐统筹。如今城里风声鹤唳,皇伯父大抵是怕平成十七年那件事重演,已封锁了皇宫各门,明日的朝议也取消了。” 平成十七年,是魏帝于南苑书房遇刺那一年,也是贺阳身死、苏襄救驾、他与杨缱双双被劫那一年。 “季珏如何了?” “伤的不轻,太医院倾巢出动,九死一生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如今被破例安置在承乾宫。皇伯父疑心病大作,既怀疑我们几个,又怀疑四国使臣作祟,驿馆已在第一时间被金吾卫包围,你三哥奉旨前去问话,怕是一整晚都要泡在那了。”季景西语气冷漠又嘲讽。 他顿了顿,口吻略有不满,“你很在意他的伤势?” 杨缱不答反问,“你出宫前季珏醒了吗?” 季景西瞬间黑脸,整个人醋到飞起,“阿离……” “说呀。”杨缱假装没听到他磨牙。 “……醒了。”他答得不情不愿,末了忍不住抱怨,“能不能别说他?你好不容易来一趟……” “不行。”杨缱格外认真。 季景西一滞,脸上表情倏地一空,“我要生气了。” 他神色格外严肃,杨缱怔了怔,嘴唇翕动两下,到底咽下了原本要继续追问的话。沉默片刻,她抬手环住季景西的脖子,主动将下巴搁在他肩窝上,“……对不起。” 季景西哪舍得她说这三个字,心瞬时软得一塌糊涂。他侧过头吻了吻她的脖子,斟酌再三才小心翼翼问,“阿离,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杨缱沉默不语。 她不说,季景西也不再问,就这么抱着人,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长发,带着十足的安抚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杨缱忽然开口,“季珩,我左手抬不起来了,你推开我。” 她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她要吃饭喝水一般,季景西没忍住笑了一声,半是无奈地把人从他肩头扒拉下来,“小孩子么?抱人抱到手麻也不……” 话音未落,他忽然顿住,视线落在杨缱左肩衣衫不知何时浸出的一抹红上,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然一颤。 杨缱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而后恍悟过来,刚想说什么,季景西却先她一步伸出手,强势地攥住她的领口猛地往外一拉,左肩已经不知浸透了多久的大片血色绷带顿时刺目地露在空气中。 这一刻,季景西甚至忘了呼吸,死盯着绷带的眼神仿佛有着深仇大恨。他豁然抬眼对上杨缱,双目赤红地看了她几秒,蓦地冲屋外吼道,“无雪,拿药箱来!” 当染血的绷带拆下来,饶是经历过生死的女暗卫在看到那道深而狰狞的新鲜伤口时都忍不住倒吸了口气,看杨缱的眼神仿佛在看怪物。后者抿了抿唇,不自在地掩着胸口半搭的内衫,对一旁的季景西道,“……你能不能出去?” “不能。”季景西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凝,他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在一旁看着,强迫自己盯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一寸一寸地描摹,好似要将其刻进骨子里。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此,哪怕心上人就在他面前衣衫半褪,此时此刻他心中也无半分旖念。 天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情,胸腔里暴虐之气横冲直撞,困兽一般,只差一个契机便能冲出牢笼。 前一秒柔情蜜意,后一秒黄泉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杨缱见他打定主意不动,破罐破摔地别开脸,没好气道,“那你势必要娶我了,否则我就亲手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你也嫁不了旁人。”季景西答得斩钉截铁。 他目不斜视,沉默如铁地看着无雪无比小心地为她换药、包扎,又帮她将衣衫穿好,而后听杨缱欲言又止地说,“无雪姑娘,劳驾,我右侧腰腹还有一处伤。” 无雪只觉身后的自家主子比之方才更沉默了,与之相反的却是周身杀意暴涨,单是一眼扫过来,便令她冷汗透背。艰难地顶着压力认真检查过后,她悄然松了口气,“伤口没裂,县君放心。” 杨缱向她致谢,后者哪敢接,飞快地收拾了药箱,拔腿就走,几乎仓皇地逃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眨眼间,房间里便又只剩季杨二人。 对上脸色无比难看的某人,杨缱张了张口,干巴巴道,“在国师塔时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我一见到你,什么难受都没了,我就想,过了今晚再说……结果忘了它还会裂开。” 季景西默了默,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把人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去。 杨缱有些难过地把脸埋进他怀中,“对不起……我不想扫兴。” 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宽大的床榻里,悉心地为她脑后垫好软枕,季景西合衣在床边坐下,将她完好的那只手握进掌心里,语气淡淡,“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 杨缱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大段大段的沉默之后,她重新睁开眼睛,“重伤季珏的是我。此事仅我父兄与温喻知晓,我不愿瞒你,这才星夜而来,想给你提个醒。” “……”季景西瞠目结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缱平铺直叙地将白日里她与季珏发生的争执简略地说了一番,末了,突兀地加了一句,“我没吃亏,他……没敢真豁出去。” 季景西奇异地听懂了。 情绪在这一刻宛若突然点燃的焰火,以无可比拟的急速骤然从最底窜至极高处,而后怦地一下四散开来。 人在怒到极点时,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极端,越过了那条线,反而发不出怒来,只有平静。季景西忽然低低笑了一声,俯身而下亲了亲她苍白的脸颊,“我家阿离真厉害,是我看中的姑娘了。” “你……”杨缱说不出那句话。 “我是不是没同你说过,”季景西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眉梢一挑,道,“莫说只是季珏没得逞什么,便是你即日奉旨入宫了我都不带怕的。我季景西这辈子只认你这个人,谁挡都不行,哪怕你嫁给别人为妻,我也会先杀了他,再娶你过门。” 杨缱愣愣地看着他,鼻尖酸涩难忍,心底最后的那一丝可笑的顾虑也消失殆尽。她动了动唇,哑着嗓说,“我方才应该多夸你几句的。临安郡王,丰神俊朗,惊才风逸,华茂春松,桑弧蓬矢……” 季景西彻底笑了出来。 他眉眼弯弯,握着杨缱的那只手力道无比轻柔,掩藏于袖下的另一只手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不断地抽搐、痉挛,指骨错位的声音响得令人头皮发麻。 在他的胸腔深处,仿佛有万千鬼神哭嚎厉啸,一声声诉说的都是无比凛然的杀意,可便是如此,却仿佛被什么巨大的棺椁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一丝一毫都没有泄露出来,惟有那无孔不入、无以复加的心疼,一刀一刀片肉般凌迟着他的全部心神。 有一刻他甚至觉得季珏无关紧要,反正都是要死。 反倒是他的阿离…… “既然我这么好,那宝贝儿,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何时开始的?”他问得轻描淡写。 杨缱愕然,反应不及他在说什么。 下一秒,季景西疼惜不已地抚上她的眉眼、耳垂、肩膀,最后轻轻捏住了她的左手指尖。 “阿离,你是从何时开始,再也感觉不到疼了?” ※※※※※※※※※※※※※※※※※※※※ 我,甜,亲妈,打钱。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光~ 70瓶;无事起风 10瓶;暮年 6瓶;毛毛毛毛毛毛毛毛、天已微凉 5瓶;思宇 3瓶;江江很炸毛、feice、pufei0207、三山水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199章 合作愉快 季景西慢吞吞地翻看着无风辛苦一夜查到的东西。他记性极好, 堪比杨缱的过目不忘, 但不知为何仍是将手上这薄薄两页纸看了三遍有余, 直到确无遗漏, 才随手丢进面前的火盆子里。 外面天光晦涩, 风雪欲来, 整个秋水苑安静得只剩风声。下人们放轻了脚步,说话也低声细语, 生怕吵到某个尚在安睡的贵客。能留在这院子里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人精,知道那位客人对他们主子来说有多金贵,自是不敢在这时候出差错。 期间主院那边来请过几次早膳, 被无风出面打发了, 季琳一大早过来请安也没能见着人, 对外说, 都是季景西忙了一宿才刚睡下, 实际上秋水苑除了那位贵客,整夜里没有人合过眼。 无霜早早便将成摞的公务从书房搬来主室, 这会又进来将其搬回去, 无雪则轻手轻脚地倒掉冷透的茶水,换上入口微烫的新茶,小少年无泽一边扒拉着炭火, 一边轻声询问,“主子, 国师送来的方子已查过了, 没什么问题, 给县君煎上么?” 季景西一手支着太阳穴闭目养神,闻言慵懒地嗯了一声,“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么?” “咱们手里最后一瓶冰肌膏已见了底,定是不够用的,库房里比之更好的药您前阵子也都打包送给公主殿下了,还没来得及填补新的。”无泽说着,话锋一转,邀功道,“所以属下擅自做主走了一趟驿馆,从南疆使臣手里要来一瓶新的,属下亲自试过,没问题。” “做得好,自个儿领赏去。”季景西勾了勾唇角。 “谢主子。”小少年喜笑颜开,“使臣那边还给您带了话,言曰先前提过的合作之事是否还有余地。” 季景西懒洋洋地摆手,“让他等着,离京前本王会给他个答复。” 四方朝见落幕在即,笔墨轩一场鉴宝会给了各方私下接触的机会,冷眼旁观这么久,这些人多少都对京城如今的局势有了个大概认识,想趁机合作的人不少:太子找上了东海那边,老六则与西羌小族打得火热,北戎降主勒古胆大包天,知道季珏与季景西水火不容,将主意打到了季珏身上。 至于南疆则主动找上了季景西,毕竟南疆颇为忌惮的镇南军,统帅如今是裴青,而裴青,是季景西的人。 倒不是与这些使臣打交道就意味着通敌卖国,充其量是在底线之上互惠互利、暗度陈仓。例如东宫眼下账面亏空,所以季珪对以富饶着称的东海起了心思;康王季琅则收了不少西羌进奉的美人,有的留了,有的则做为拉拢朝臣的人情送出去——不知从何时起,异族美人竟成了近几年盛京上流一股风潮。 而勒古找上季珏,是季景西意料之中的事。两国虽有深仇大恨,但政治没有永远的敌人,季珏到底没亲身参与过与北戎的战争,与季景西、靖阳、袁铮这些人不同,他对北戎没那么大敌意。 作为刚吃了败仗的北戎新主,勒古对季景西这个“漠北王”的恨意不比对宿敌袁家军少。他心气极高,虽以降主身份来了四方朝见,却是几轮议谈都死咬着不愿向大魏称臣。老皇帝手握和谈书,本就占上风,也不欲逼他太紧,因而也只能轻拿轻放了。 北戎是一匹喂不饱的饿狼,眼下虽乖,但季景西毫不怀疑,只要它缓过气,必会卷土重来。这里头主要是地理原因与历史遗留,无解,除非有朝一日大魏彻底打下北戎全境,令对方再无翻身之力——可惜这终究是个愿景,大魏没有五年以上的精心备战不可能成功。 勒古有野心,更有不甘,他必会为卷土重来创造一切可能。如今两国商路重开在即,勒古要想北戎得以快速恢复元气,首要的事便是将季景西这个掌控漠北的碍眼之人弄走。至于漠北军……袁穆都要回京当异姓王了,没有他,漠北军实力至少锐减三成,不足为虑。 两人的合作能不能成,就看季珏对勒古开出的条件动不动心了。 季景西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七零八碎的事,心中忽然一动,“听闻南疆善蛊……” 几个侍卫动作皆是一停,不明白这位爷又想做什么。这里头惟有无霜早年与南疆人打过交道,他不得不出声提醒季景西,“南疆蛊术乃秘术,诡异危险至极,多年来拒不外传,外界对此知之甚少,非不得已,主子莫要碰这些东西。属下曾在南疆人手上吃过大亏,能活着全凭运气。” “那算了。”季景西对无霜极为信任,知他并非危言耸听,放弃的甚是干脆。 事关杨缱,他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他家阿离丧失痛觉已三年有余,除非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地步,南疆秘术……还是暂时不做考虑。不过倒是可以留个后手。 “南疆人原定何时离京?” “五日后。”无泽答。 季景西心中有了底,点点头不在说话。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落雪,下人来报,说是柳东彦来了。几个侍卫很有眼力劲地退了出去,不多时,柳少主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浮雪一边走进来,见季景西松松垮垮一身天青常服,青丝随意地用玉箍束着,整个人舒舒服服地窝在软靠里翻看图志,险些气笑了。 “我的王爷欸,您可真够泰然自若的。”他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对面,自个儿摸过空盏斟了热茶一饮而尽,继而苦大仇深地看过来,“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您还在这儿闲情逸致地研究图志!” 对面人连头都未抬,一边翻页一边嫌弃道,“小点声,吵死了。” 柳东彦差点气到跳脚,“您知不知外面流言都传上天了!说您就是刺杀楚王的罪魁祸首!” “也没说错啊。”季景西说得轻描淡写。 柳东彦:!!!!! “我的确打算动他。”只听这位爷慢吞吞地说完后半句,“也就这几日。” “………………” 感受了一把跳崖式大起大落,柳少主年纪轻轻便得了痛心疾首症,“难道您还真打算认下这欲加之罪啊?” “说说,怎么传的?”大抵是怕自己这心腹真死于当场,季景西终于舍得放下手里那本图志,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柳东彦憋气,“宫里那边排查完了,说是昨儿朝会只有您带了贴身侍卫入宫,其余各家皆是把人留在了宫门外。您身边的无风无霜出身暗卫营,人尽皆知,能在宫里对楚王殿下动手,事后还能悄无声息脱身的,也就只有这两人了。有人把猜测之言说到了楚王面前,您猜怎么着?他没否认!没否认不就是默认?流言当即就起来了。” 季景西神色淡漠,“季珏何时自请离开的承乾宫?” “您怎知是自请?”柳东彦惊,“……今早就出承乾宫了,皇上体恤,收拾了最近的永泰宫给楚王养伤。” 抬举他进皇帝寝宫救命是一回事,他难道敢真住下?季景西嗤笑,“所以,风声是从永泰宫传出来的?” 柳东彦点点头,反正他打听到的消息是这样。 “宫里那边怎么说?” “……倒是没什么动静。” 季景西笑了,“那你急什么?这种流言,勤政殿那边不会轻信的。” 除非有铁证,否则魏帝连问都不会多问一句。毕竟季景西与季珏不合是明面上的,以魏帝的多疑,不排除他认为季珏在趁机泼脏水。 柳东彦想了想,深觉有理,顿时也不急了,“不过奇怪的是,楚王人都醒了,按理说他才是对刺客身份最有说法的,怎么至今金吾卫那边还在满天撒网挨家排查?能在宫里动手的,必然是能进宫的啊,应该不难找才是。” 他自顾说着,没注意季景西瞬时沉下的脸,等再抬头时,对面人早已恢复常态,“兴许是没看清。”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柳东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一怔,“等等,您方才说要对楚王动手?怎么个动法?” 季景西打了个哈欠,“外面怎么传的来着?” 柳少主愣,“就,传是您刺杀他……” “那就刺杀。” “……” “杀估摸着是杀不了的,经此一事,季珏身边不可能防的不严,但能让他在床上多躺几日也挺好,省得碍眼。”季景西丝毫不觉得这话会给自家心腹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什么时候他出宫回府,什么时候动手。你准备一下,心里有个数。” “……”准备什么?他不想准备!也不想有数! “能问问原因么?”柳少主小心翼翼。 季景西错眼瞥过来,“不是说了碍眼?” ……他碍您眼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什么现在突然就直截了当了啊!换路子也要讲道理的啊! 柳东彦刚缓下来的心口疼再次复发,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兴许是他表现的太如丧考妣,季景西有些于心不忍,“放心,想凑这个热闹的不止本王,太子和老六也不会舍得白白放掉这个机会。不抓紧让他多躺几日,难道还等着他跳起来去与勒古结盟?” “……倒也是。”柳少主,一个轻易就能被安慰到的男人。 躁动的心平安落地,柳东彦终于得以喘口气,默默给自己续了杯茶。结果刚喝一口,突然听内室传来动静,下意识扭头看过去,顿时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季景西却是笑盈盈地抬起头,冲突然出现的人柔声道,“醒了?” 虽然被无雪伺候着洗漱过,身上还齐齐整整穿着崭新的衣裳,但杨缱显然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一见到他,委屈便不自觉地浮上来,“……醒来没见着你。” 季景西被她这副模样萌得心肝颤,连忙撑手起身,将人从无雪手里接过来,“是我醒得早,怕吵着你。你看我不就在外间等着呢么,也没走远不是?厨房那边早早备了红豆粥,想吃吗?” 杨缱被他牵着往回走,刚坐下,无雪便贴心地递上毯子和手炉,季景西不假他手,亲自给她安置好,待一切妥当,又拉开距离观察她的气色,见少女一张小脸还是苍白苍白的,不禁皱眉,“要不还是躺着?” “……不想躺。”杨缱拿他当靠枕,歪在他肩头有气无力地应声,“反正不疼,坐着也无妨。”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腻歪,丝毫没注意到对面柳东彦已经被吓到失语。 什么叫“醒了”? 什么叫“不疼”?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是不是太快了点? 仿佛刚注意到对面还坐了个人,杨缱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你在忙?我叨扰你了?” “没有,我闲着呢,今儿只做一件事,就是陪你。他无关紧要。”色令智昏的临安郡王嫌弃地看了一眼对面还在失智中的柳少主,“杵着做什么?难道要等本王请你用早膳?” 柳·不知哪来的big胆·东彦:“……早上出门早,这会的确有点饿。” 季景西:??? 善良、且并未觉得哪里不对的杨阿离:“要一起吃吗?” “多谢县君。”柳东彦起身拱手。 大局已定,无力回天,临安郡王沉默片刻,破罐破摔:“……布膳。” 一顿早饭吃的鸦雀无声,离家多日早就放飞自我的柳家少主久违地感受了一把被世族规矩支配的恐惧,偏生杨缱习惯入骨不觉得有何不对,季景西又宠人宠的上天,不仅极为尊重杨缱那自然而然的世族做派,甚至还很配合地约束自我。 柳东彦认识季景西这么长时间,还真没见过他这么规矩,心里腹诽了好久,又猛然意识到,原来季景西对世族规矩这般了如指掌。 看来是刻意做过功课,早不知练过多久了。 呸,虚伪。 用过早膳,柳东彦继续厚脸皮地赖着,丁点没有告辞的意思,尽管他已收了一箩筐来自季景西的暗示和白眼。他有一堆正事要说,毕竟季珏遇刺得太突然,原定的许多事宜都要随之变动,时间紧迫,着实不能放任他家王爷耽于美色。 季景西无法,只好耐着性子先处理正事,不过却是把杨缱留在了跟前就近看顾,也不介意她听了什么去,姿态坦然到让柳东彦错以为这位已经是秋水苑正式上位的女主人—— 是的,他已经知道这两位依然清清白白了,还顺带对季景西有点唾弃。 然而虽说季景西不介意杨缱听去什么,但他到底没再提对季珏动手一事,柳东彦闻弦歌知雅意,也知趣地将这一话题暂且搁置。两人用了一个时辰效率奇高地敲定所有后续事宜,柳少主再无留下的理由,只好起身告辞。 送走了人,季景西回到主室,发现杨缱正窝在软塌里昏昏欲睡,手边黑乎乎的药汤一点未动,心下无奈,上前轻轻把人摇醒,“阿离,起来把药喝了再睡。” 杨缱病着的时候很是乖巧,闻言一点不麻缠地起来喝药,喝完,得了季景西一个摸头,“好乖。” 他道,“早上那会温子青把方子送了一份过来,这两日你便留在秋水苑养伤可好?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着实不放心。” 杨缱却摇头,“得问过爹爹同意才行。” 想到杨霖,季景西一阵头疼,“知道你会这么做,所以我一早便登门了,这事总不能随便送个口信……结果差点没被他老人家提刀砍出来。” 杨缱捂嘴直笑。 “……没良心。”季景西气笑了,顿了顿,脸上又浮现出古怪,“不过杨相答应了。” 关于这一点,的确很出乎他意料,也不知到底是杨家人转性子了还是吃错了药,上至杨霖,下到杨绪尘、杨绪南,一个个居然都没异议,搞得他受宠若惊。毫不夸张地说,连出信国公府大门时他都是飘着的。 杨家人唯独提了一个要求,不难,季景西已经着手做了,不出半日就能给对方一个完美答复。 “条件是什么?”杨缱还是懂她自家人的。 “王府里只能有我一个话事人。”季景西也不隐瞒,“此事我已处理妥当,这会父王他们已经差不多收拾好行装准备动身,接下来几日都会在别院小住。” 杨缱张了张嘴,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细想之下,果然是她父兄的风格,“……你用的什么借口?” 季景西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毯子,“也不算是借口。季珏出事,我需要做一些应对,这几日必定有不少人往来秋水苑,府里人多眼杂,我懒得一个个整肃,索性让父王把他们打包都带走。事实上我还没张口,父王便已提前为我考虑好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走。这下雪天的,没人愿意赶路。” “……燕王殿下果真雷厉风行。”杨缱不得不赞叹,“只是眼下走合适吗?会不会太招眼了?” “无妨。”季景西笑,“父王越是磊落,勤政殿那边越是无从怀疑。令尊也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提此要求,是算准了父王不怕。” 他说的委婉,实际上自打季英得知亡妻去世真相后,整个人已不再如从前,如今里外透着股“随你们便老子爱做什么做什么谁敢多说一句老子就弄死你”的大无畏,压根不怕落人口实。 他到底是当今排在第一位的亲王,若非必要,没人会找他不痛快。 杨缱彻底放心了,在季景西安抚下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三日后,季珏得了太医准许,得以下床走动。他辞别魏帝,决定回自己府邸养伤。 结果就在回府的路上,再次遭遇刺杀。 风雨桥上,短短百步之内,横尸遍地,血流漂杵,鲜血浸透了桥上的每一道青石缝隙,纵横交错,宛若一张血色大网。 突然出现的刺客如鬼魅一般,竟无一例外都是面孔陌生的死士。激战仅仅持续了不足一刻钟,楚王府暗卫死伤殆尽,负责护送亲王车架的五十名侍卫无一幸存。 楚王季珏身中三刀,濒死之际,被正在附近带领金吾卫巡逻排查的靖阳公主与征西军统帅司凌联手所救。二人拼出一条血路,将季珏成功送至孟府。 大国手孟春亲自出手,耗时四个时辰,险险将人从阎王手里抢回。 而与此同时,远在燕亲王府秋水苑的季景西收到了无霜带回的人头,正是当日重伤杨缱的楚王府暗卫首领。 “处理了。”他只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别脏了她的眼。” 浑身浴血的无霜无声点了点头,抬手在下颌处轻轻一磕,继而从口中吐出一枚小小的毒囊。他沉默如金地提起漆黑布兜,转身离去。 对面有人嗒一声落了棋,断续的咳嗽声后,信国公府世子淡淡开口,“合作愉快。” 季景西看他一眼,执起一枚白棋。 “合作愉快。” ※※※※※※※※※※※※※※※※※※※※ 无霜:我,杀手,没感情,当街刺杀亲王,还全身而退,打钱。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k歪果 2个;ciabel、小石头、iya、valeria°白夜、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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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斐然在两人叙话期间一直忙着诊治,他眉宇间有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愧疚,放在平时定然是瞒不过季珏的,但他如今重伤在身,也未有所察觉,勉强撑着说了几句后便精力不支地昏睡过去。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孟斐然停下动作,神色复杂地望着病床上的青年,心底某个念头越发明确。 楚王苏醒的消息长了翅膀般迅速传了出去,那厢陈泽刚走不久,流水般的赏赐便进了楚王府与孟家大宅,之后没多久,帝后更是亲临孟府探望,越太后得知消息后也坐不住地出了宫,有大魏朝最尊贵的三个人如此大张旗鼓的表态,不出一日,那些唱衰楚王的声音便都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对这于个结果,不少人心中有数,这厢朝议结束,各方便迫不及待地开起了小会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 暗潮涌动间,大幕悄然升起。 靖阳公主风风火火地从外面来,一身甲胄隔得老远便叮当作响,刚踏进暖阁,便迎上了一双等待已久的笑眼。 “恭喜皇姐得偿所愿,调任漠北军统帅。”炉火前,红衣慵懒的青年妆模作样地拱手行礼。 靖阳脚步一顿,眉梢挑得老高,“不上朝,消息倒灵通。我前脚接旨,后脚你便知了?” 季景西顿时笑的人畜无害,“事关皇姐,当然得随时关注着。” 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接过对面人递来的茶盏,一口热茶下胃,靖阳舒服地喟叹一声,上下打量过来,“不是病了吗?怎么瞧着气色比之前还好不少?” 金屋藏娇,乐趣无穷,气色当然好了。季景西干笑,“不想上朝也得有个理由,谁没事喜欢被御史追着骂啊……倒是皇姐这个大忙人拨冗前来,所为何事?” 靖阳敛去戏谑,“还是风雨桥一事。我如今奉命办案,眼看距父皇定下的期日无多,想找你拿个准话。” “我能帮皇姐什么?”季景西问。 “……”靖阳噎了噎,“至少想办法交差。” 季景西无能为力地摊手,“指望我怕是不行,我也没法子让太子和老六主动跳出来承认不是?虽然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日风雨桥东宫和康王府皆下了血本,可没证据的事,总不能按头让人认罪。” 风雨桥一案能这般声势浩大,太子和康王功不可没。这两兄弟都不愿放弃季珏重伤这个大好机会,难得合作一把,能一举除后患最好,除不掉也至少要让他元气大伤。既然敢动手,必是做好了万全准备,哪能轻易被抓住把柄。 靖阳:“……” 好一朵无辜的白莲花啊你,说的跟你没掺一脚似的。 “别贫。”她忍不住道,“别忘了与我一同办案的还有大理寺,谢卓对我与司凌当日恰好赶上救人颇有疑虑,已经在查调兵记录了。他怀疑老七先后两次遇刺之间有联系,意属凶手为同一方。” 季景西无动于衷,“那就让他查呗。有谢寺正这位断案高手,皇姐还怕交不了差么?” 靖阳一怔,继而意识到他压根不怕对方查到他身上,或者可以说,谢卓的怀疑方向甚至是他乐见其成的。 “你猜谢卓知不知这其中有东宫的手笔?”她问。 “知如何,不知又如何,他既已入东宫阵营,矛头必然不会朝着自己。”季景西漫不经心答,“便是他事先不知情,查了这几日想必心中也有数,接下来重点必会放在如何给东宫扫尾、以及将脏水泼向敌人上。皇姐大可不必慌张,等着就是,谢寺正会给你交出一份答卷的。” 靖阳快被他这不讲道理的底气气笑了,“我还不是担心你?” “那更不必了。”季景西气定神闲,“我可没对季珏下手,他查不到我头上。” “这话你觉得我信么?”你骗鬼呢。 季景西顿时一脸受伤,“皇姐怎么能这么想我?季珏好歹与我交情匪浅,政见不合也不至于置人于死地啊。实话说,就连安排皇姐你救人都不是我的主意,我真是冤枉死。” “……”姐弟俩对视片刻,靖阳公主低呼一声,不敢置信,“是重安?” 季景西不置可否,“不过这本就是皇姐该得的功劳,若非你拼死搏杀,豁出性命带老七逃出生天,皇伯父也不会这么快下决定让你职掌漠北兵权。风雨桥一战已触及他老人家的底线了。” 魏帝当年也是一路从众兄弟中间杀出来的,于他而言夺嫡的手段可以有许多,但私下豢养死士,于光天化日下在皇宫附近动手刺杀一个亲王,着实越界了。 养那么死士做什么,造|反吗? “怪不得……” 靖阳公主表情复杂,先前许多想不通的关卡在这一刻迎刃而解:为什么她巡逻的路线刚好在风雨桥附近,为什么与杨绪尘闲聊时他会不经意提醒自己多留意城中异动,为何她与司凌相遇的时机不早不晚…… 显然,正因为她遇见的是司凌,在这个父皇心腹眼皮底下,她绝不能眼看季珏被刺杀身亡,只得竭尽全力救人。而她这番奋不顾身的表现,想当然的会被司凌看在眼里,也想当然的会被父皇知晓。 亏得她事后还歉疚了好久,怕是坏了景西的好事,没想到这厮压根早就知晓,如今更是一推二五六说自己没出手。 “你居然没有顺水推舟对老七落井下石,倒是出乎我意料。”靖阳百感交集。 “皇姐怎知我不想?”季景西冷不丁反问。 对面人蓦地一怔。 “若非杨重安亲自屈尊来说服我,说此乃谋取漠北军兵权的天赐良机,老七这会已经凉透了。”青年把玩着腰间的绳纹佩,语气凉得掉冰渣,“否则皇姐觉得,我弄不死一个季珏?” “……” 不是,刚才谁说他与季珏交情匪浅来着? 震惊于他话里话外流露出的对昔日好兄弟的绝情,靖阳皱眉,“你之前一直没对老七真正起过杀心,哪怕明知他在你回京途中派人截杀,你对他也始终保有几分情份的,怎么现在……” 季景西语气淡漠,“他与我自小一道在宫里长大,贵妃姨母当年曾真心实意护过我,哪怕在弥留之际嘴里念叨的也是我母妃,单凭这个,我便愿意留他一命。放在从前,只要他不拿刀架我脖子,我愿意永远尊他为兄。” 怪只怪,季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触他逆鳞。 靖阳听出他不想多说,也不强求,“也罢。” 她这个弟弟打小做事自有章法,看似胡闹,实则心思细腻,他的性子也容不得人置喙,多说无用。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们已是生死相连,其盟牢不可破,惟有继续走到底,只能赢不能输。 季珏与她之间的情义,远不及她与景西,既选择了后者,她便不会分多余的同情给对手。她是个武将,能做的不多,牢牢握住到手的兵权,成为他的后盾,不浪费他与杨绪尘的一番安排,是她目前最该做的事。 景西在走的是一条孤单、残酷、荆棘密布、无法回头的路,任何人都不能阻拦,季珏也不例外。 “老七醒了,你知道?”她道。 对面人点头。 从风雨桥事发到现在,靖阳公主和征西军统领司凌冒死救人一事,朝堂上一直有所争论,有说大功该赏的,也有阴谋论说太过巧合的,皇帝压着奏章不发,直到季珏醒,才给此事定了性——大赏。 司凌作为一方戍军统帅,没有再立军功前不好升军阶,魏帝因此大笔一挥封其忠义伯,赐伯爵府,享双俸。靖阳却是难办,她是有封号的公主,此前又获封一品护国将军,虽然还未领兵,但似乎也是封无可封。魏帝斟酌良久,做了个令众臣大跌眼镜的决定:将漠北军权交了出去。 这便意味着,镇北王袁穆回京交接后,靖阳公主季君瑶就是漠北五十万大军的统帅了。 “本宫这会倒是庆幸他没死了。”靖阳叹,“也不知老七回过神来发现漠北兵权落于我手,会不会气得吐血。听说他想与勒古结盟,意在插手北境兵事与商路?” 季景西懒散地窝在软椅里,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他去,翻得出浪来算本王无能。” 靖阳这才笑出了声。 将人送至院门口,辞别前,靖阳忽然又问一遍,“那日风雨桥,你真没对季珏出手?” 季景西抄着手笑的散漫,“嗯。” 得了准话,靖阳放下心来,“既如此,那本宫便放任谢卓查下去了。对了,你可知阿离的近况?重安说她病得厉害,见不得风,前几日去国公府,我也只隔着门同她叙话两句。你有让小孟去瞧过么?” 季景西唇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落了半分,很快又端起来,“她说是小风寒,不过的确好的慢了些,祛病如抽丝嘛。她的身子这几年一直是温子青在调理,他的医术不比小孟差,皇姐放心,我看着呢。” 靖阳不疑有他,点点头,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曲径尽头。 季景西在原地站了一小会,感觉身后有人靠近,还没回头,笑意先浸了眸子,“醒了?” 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像个团子般来到他身边,声音隔着毛茸茸的围脖传进耳里,“醒了有一会了。靖阳姐姐耳力好,我没出房门,让无风转述你们的谈话给我听呢。” 将她手揣进怀里暖着,季景西好笑,“可以啊宝贝儿,都使唤得动本王的侍卫长了。” 无风适时出现,笑嘻嘻道,“王妃有命,属下不敢不从,还望主子莫怪。” 杨缱小脸刷地一红,没好气地瞪过去,季景西很有眼力劲地跟着骂,“就你话多。宝贝儿别理他,都是我没教好,真是的,就会说大实话……” 杨缱:“……” 你也好不到哪好不好! 难得的晴天,季景西不想拘着她,两人索性在院子里散步。屏退了左右,杨缱开口,“为什么不告诉靖阳姐姐我在这儿?” “没必要。”景西动作小心地揉着她因受伤而僵硬的左手手指,帮她活泛血气,“知道了反而不好。” 在杨缱受伤一事上,他与杨家有着惊人的默契,双方都将保密做到了极致,据杨绪尘说,此事连杨绪南都未被透露分毫,季景西也放着孟斐然不用,自始至终只让温子青过手诊治之事——为此他费尽心机,背后做了无数布置,才没让那些紧盯自己的人发现楚王府与国师塔陡然增多的联系。 靖阳性子烈,若她知道杨缱受伤,还是因为季珏,怕是就没有风雨桥舍命救人之举了。 “总不能一直瞒着。”少女苦恼。 “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乖乖静养,好好喝药,不准操劳。”季景西接话,“皇姐兴许不能留在京中过年了,她走之前,你们总要见一面。漠北天高路远,下次见还不知要到何时。” 杨缱顿时难受,“要走很长时间么?” “京中局势明朗之前我不打算让她回来。她虽接掌漠北兵事,到底根基不足,需要时间。”季景西眨眨眼,“不过放心,你我大婚时她肯定在。” “……” 这个人能将任何正经话题都转到不正经上的本事,她真是望尘莫及。 她只能顶着又开始发热的脸颊强行转移话题,“我何时回府?” “再等等。”说到这个,季景西肉眼可见地垮了笑容,“等外面风头过了我便送你回去,也没几日了。好气啊,怎么过得这般快?感觉还没同你相处多久,好日子便到头了……不舍得你走。” 杨缱羞得快钻地下了,“没几日是何意?” 季景西连连叹气,话音里颇有嫌弃,“袁铮他爹马上回来了。到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那位异姓王身上,没人会在意你。”说着,他顿住脚步,“对了,我恐怕要出京一趟,在家乖乖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 杨缱讶异抬眼,“何时?” “今日。” “这么急?” “原定这个月十五袁大将军一行才会抵京,但我收到消息,他先行带着一队亲兵抄近路往京城来了,恐怕是想提前探一探京中的情况。在他入京前,我想单独与他见上一面。” “……” “前提就不说了,总之当时出于大局考虑,袁将军与我定下过君子协定,袁家助我掌控北境,条件是我不能在北地起兵,且有朝一日若情势有变,必须保下袁家军众将士。”季景西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极为可怕的话,“袁穆的原话是,他们一族世代守卫大魏国门,兵器是用来对付外贼的,永远不会倒戈向自己人。若我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介意提前杀了我,将危险扼杀于摇篮。” “袁家世代经营西北,有他们相助,我事半功倍。事实上不仅北境府,在我回京前,甘州府、崇州府也已是我囊中之物。但出了北境府,袁家是不认我这个盟友的。” ……也就是说,他当初在漠北是想过起兵的? 杨缱震惊得几乎失语。 季景西上手捏了捏她木然的小脸,继续道,“袁穆清楚,他回京之日便是袁家军易主之日。飞鸟尽,良弓藏,袁家从未放松过警惕,但万万没想到皇上会封他为王。如此一来,京城就成了龙潭虎穴,他这个异姓王稍有不慎便会给袁家带来杀身之祸。所以,在他提前回京的消息尚未走漏前,我必须抢在前面与他谈谈。” 杨缱心底一片惊涛骇浪,好一会才干巴巴道,“我有一事不懂。” 季景西笑,“说来听听。” 她小心斟酌着字句,“依你所言,袁家入京是祸事,袁大将军这个镇北王会成为众矢之的,那么想来,镇北王府为了自保,将不会轻易沾染实权。恕我直言,没有了袁家军、又一心自保的镇北王府,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会愿意主动入局么?” “愿不愿的,倒不重要。”季景西轻笑,“袁家的确是个麻烦,一个不慎甚至会把我自己搭进去。可我与袁铮是过命的交情,没有他,我无法活着回来见你。我希望他做漠北自在的雄鹰,而非盛京城里困死的斗兽。阿离,你要知道,我与你兄长之所以尽心竭力布局,一来是为了让皇姐进一步加深在军中的影响力,二来也是为保下袁家军不被清算。保家卫国的将士永远不能、也不该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袁铮属于战场,袁家一门忠良也不该在京城陷落……不论多艰难,不论成功与否,我想为此尽一份力。” 话音落,杨缱久久没有开口。 她不知何时红了眼眶,望着季景西的目光几经变幻,最终浮现出笑意来,“……季珩。” 像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季景西得意洋洋地欸了一声,抄手等着,“在呢。” “家父当日于朝堂上求亲,事后回府狠狠罚了我。他打我手板,罚我跪了两夜祠堂,哪怕抖着手也要抄完整篇《诫训》……”少女哑着嗓开口,看到对面人瞬间凝固了表情,反倒笑起来,“当着杨家列祖列宗的面,父亲问我可曾后悔选了你,我说我不后悔。” 季景西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指尖。 “我对父亲说,我眼光很好,不会看错人,我喜欢的人很优秀,他大气、雍容、智慧、忠义、良知、重诺、胸怀天下、腹藏百川……” 忍不住抬手挡在她唇边,临安郡王百年难得一见地红了脸,“好了好了不用夸了,本王知道自己有多好。” 杨缱反手握住他,“你滞留漠北三年不归,揽权自立,一方独大,所有人都在说你被权势迷了心,可我总不愿信。父亲斥我天真,我却偏要说你与旁人不同。我也不是没怕过,怕你为了那把椅子,变得唯利是图、冷血无情、不择手段。但转念一想,你是季珩呀,季珩不是这样的,他能因为我当年背他走了几十里路就赔我一辈子,也同样不会让那些对他好的人失望。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就在方才,我确信我是对的。” “……” 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季景西呆愣半晌,泄气地捂了脸,“饶了我……” 他僵硬地沉默了几息,冷不丁道,“要不我不出城了,让袁穆见鬼去。” 杨缱:??? “……管他洪水滔天,我现在就要去信国公府提亲。”狗脾气说来就来,“抄了我燕亲王府我也要立刻娶你,天王老子也拦不住!” 少女顿时瞪圆了眼,好一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杨缱:夸过头了,把人夸傻了,怎么办,急。 季景西:……有点上头,我缓缓。 —————— 200章,走个感情线。 接下来就要起飞剧情了,一路飞到底那种。 ———— 记得我立过fg,所以…… 汪!我是狗,汪汪汪! 猛狗跪地,抱歉,我错了,我鸽了。 为表歉意,明天继续更,后天也会更。 ———— 感谢看到现在都还没弃文的金主爸爸们。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鲜、日光、、ciabel、奈奈酱、涵碧、4k歪果、valeria°白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静待花开 70瓶;vitaq、阿狸的树袋熊 20瓶;摇瑶 18瓶;foxpp、思宇、brooke 10瓶;天已微凉 8瓶;iya 7瓶;暮年 6瓶;不二家的熊、栗子、江江很炸毛 5瓶;青似、陌路相离 4瓶;快乐的大脚板、feice、三山水石、江上桃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1章 夜宴 季景西还是赶在城门落锁前秘密出了京, 随行只带了无霜与无泽。他毫无紧张感, 临行前还陪杨缱用了膳,又腻歪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车。 他一走,秋水苑立刻冷清了许多, 杨缱百无聊赖, 索性让人搬了棋盘来与无风对弈。可怜的侍卫长连跪数盘, 差点连老婆本都赔进去,最后不得不哭唧唧求饶。 “臭棋篓子。”杨缱嫌弃, “我府里丫头都比你强。” 无风欲哭无泪。他感觉得出杨缱心绪不宁, 也不敢顶嘴, 只道, “您让属下与人动手,属下是谁都不怵的,可这琴棋书画就有点……要不属下舞剑给您解闷?” 杨缱看他老半晌,忽然道,“敢问侍卫长贵庚?” 侍卫长一头雾水,“回县君, 属下今年二十有四了。” “族中可还有亲眷?” “属下乃孤儿, 无亲无眷, 打小在影卫营长大。” 杨缱若有所思地颔首, “我记得当年在平城时景西安排你上过战场……你们几个里, 似乎只有你在兵部挂了职?” 无风不明所以, “属下目前的确在兵部下辖卫所挂职, 职阶是正五品郎将。” “正五品的武官啊。” 杨缱努力扒拉着记忆里本朝官员的俸禄标准。遗憾的是, 因为与北戎开战的缘故,这几年国库并不丰盈,官员们的俸禄也略有缩减,照无风这样的,一年的禄米大约是一百五十石……“你们主子是个大方的,想必月钱应该很可观?” 无风直觉哪里不对,答得越发谨慎,“主子向来对属下等颇为厚爱,银钱开销上,咱们几个都不曾短缺过。” “可还有旁的收入?”杨缱反问,“在京城有置下房产么?” “没……” 他糊里糊涂,一旁听着的无雪却是忍笑忍得辛苦,不由出声,“县君有所不知,无风的家底是咱们这些人里最厚的,他洁身自好,并无恶习,花销向来不大。至于人际上,从前也不是没有明月楼里的姑娘想攀高枝自荐枕席,无风倒好,吓得拔腿就跑……” 话说到这份上,无风便是再傻也听出话音了,当即一张脸涨得通红,“县、县君,是不是主子跟您说什么了?” 杨缱绷着脸反问,“他能跟我说什么?说你总念叨影双姐姐?” 无风:“……” 堂堂临安郡王麾下第一侍卫长罕见地没顶住压力,狼狈地落荒而逃,杨缱终于一扫烦闷笑出了声,无雪也跟着掩唇偷乐。 “县君,无风人挺好的。”无雪帮他说好话。 “是不错。”杨缱点头,“影双每次与之交手,事后都要养上好几日伤势。” 无雪:“……” 不过是打发时间问上两句,杨缱也没真打算做那牵线之人,毕竟各人有各人缘法。只是无风这么一逃,她没了对手,索性慢条斯理地收拾了黑白子,自顾打起棋谱,到底也是想等等看季景西会不会传信回来报平安。 然而传信没等到,秋水苑倒是先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夜色正浓,月凉如水,来人不顾侍卫阻拦,一口气冲到主室前,隔着一道紧闭的门大声道,“景西,是我,你在里面?” 碍着他的身份,无风不敢真动手将人扔出去,却也一脸不满,“小孟大人,时辰不早,有什么话改日再说不迟,我家主子已经歇下了。” “他的情况我不比你清楚?这时候他怎么可能歇下。”来人,也就是孟斐然显然不信这番说辞,但意外地,他并未如平日那般理所当然地推门而入,反倒因为犹豫,就这么站在庭院里,“景西,我知你听得见,不用特意起身,我说完便走。” 房间里,杨缱与无雪对视一眼,后者上前将灯盏挪到旁处,避免在窗上映出身形。她想开口打发人走,杨缱却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想当然地,没人会回应外面的孟斐然,后者也不觉不对,苦笑,“你早就料到我会来寻你了是吗……七殿下已醒,你收到消息了?” 门后,杨缱无声地挑了挑眉。 “他差点就死了。”孟斐然惨笑着开口,“景西,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差一点他就回不来了。我亲眼看着祖父不断摇头说无力回天,楚王府的灵堂都要搭起来了,要不是他命大,死撑着那一口气……” “是,我也很气愤他的所作所为,也一直没忘咱们回京途中他使下的绊子,是以当他第一次遇刺时,我不仅不愿悉心救治,反而做了些手脚,想着给自己、也给你出口气,也让他好好痛上一阵,涨涨教训。可我万没想到等着他的是风雨桥上的第二次迎头狙击。” 孟斐然嗓子蓦地哑下来,声音几不可闻地发颤,“要不是我在他伤势上动了手脚,他不会虚弱到连反击都做不到。因为我的一时之气,他差点死在风雨桥上……倘若祖父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我便是杀他的凶手……” 庭院里静悄悄的,尾音悄然入风里,好一阵沉默。 许久,小孟轻声问,“景西,是你?那场狙杀的手笔。” 没有人回答他。 孟斐然以为他默认,顿时唇角再次溢出苦涩,“真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吗?你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动他的,怎么就……那是季珏啊,是与咱们一起长大的季珏啊,你忘了吗?” 落子的手陡然悬在半空,杨缱停下动作。 放任半边身子陷入漆黑浓厚的灯影里,她缓缓收手,神色倏然淡了下来。 “已无转圜余地了吗?”门外人又问,“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了吗?” 整个秋水苑寂静如死。 良久,孟斐然的声音再次响起,又苦又涩,“我知你做事向来不容置疑,我也不问你为何动手前不知会我一声……我自知今日之举不妥,甚至不敢见你,只敢隔着门说话,可如果我不把话说出来,恐怕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或许正如你说的,我就是个大夫,只会治病救人,成不了政客,也做不到心狠手辣,能不顾情面对昔日好友兵刃相向。” “景西,抱歉,我……可能要缓缓,给我点时间,我会想明白的。抱歉让你失望了。” 最后一丝声响被冷风吹散,主室紧闭的大门到底没有打开。孟斐然伫立在庭院里良久,没等到回应,苦笑一声,撤步,跪地叩礼,“叨扰王爷,臣……告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门被人从内推开,庭院里早已没了孟斐然的身影。杨缱立于廊下,眸光沉沉地望着王府大门的方向,抬手轻轻转动了两下拇指上的血玉扳指——那是季景西的贴身之物,临行前特意留给了她。 “县君。”无风悄然出现在面前,目光在她指间的扳指上停留一瞬,低声道,“小孟大人的马车已出了巷子。” 少女淡淡应了一声,“派人盯着孟斐然。今夜的事不准告诉季珩。” “是。”无风、无雪齐齐应声。 杨缱悄然敛下眸光,“季珏既已脱离危险,就没必要再在孟府住下去了。快过年了,应该会有不少人来给老爷子请安,多有打扰,不利于楚王殿下养伤。” 后者立时明白,“县君放心,明日太阳落山前,孟府便会热闹起来。” 无风领命离去,身边只剩无雪静静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庭院里方才孟斐然跪过的青砖,杨缱忽然道,“他方才说的那些话,每个字我都听着不顺耳,有点生气。” 女暗卫近距离被她的低气压笼罩,整个人提心吊胆,闻言反而松了口气,“属下任凭县君差遣。” “但凡今夜换个人在我面前说那番话……”少女用力抿了一下唇,压下满腔暴躁,“算了。” 事关孟斐然,她不好越俎代庖,丢给季景西烦去。 她转身往屋里走,“明日一早我动身回府,劳烦无雪姑娘提前去跟影双姐姐打声招呼,让她做好准备。” 无雪讶异,“您不等主子回来了么?” 回答她的是杨缱沉默的背影。 无雪立在原地想了一会,明白过来:县君已然在秋水苑好一阵,本就该回国公府了。既然楚王要离开孟家回楚王府,那么针对风雨桥刺杀之事的后续清算便会接踵而来,稳妥起见,杨缱不好再留在这儿,免得节外生枝。 可这样一来,她家主子回来后发现人提前走了,定然免不了一阵失望。 ———— 阔别数日,杨缱终于回了自家,迎接她的是全家上下无比热烈的欢迎。 她这阵子不在府中,对内给出的说法是人在国师塔祈福。温子青给杨绪尘点了八百一十盏命灯的事在杨家不是秘密,给尘世子祈福这个理由极其可信,接受了这个说法的人甚至还会自动自发地保密—— 事关杨绪尘的命数,阖府上下都清楚不能外传,此乃杨家不可言说的默契。 绪南与绾儿一见到她便要扑上来,被杨绪丰眼疾手快一手一个拎住了后衣领,两个小的只顾着挣扎,没瞧见其余人齐刷刷松了口气,生怕他们一无所知下毛手毛脚地牵扯到杨缱的伤。 未免出什么意外,王氏也顾不得抹眼泪,三言两语遣散了众人,借口与女儿叙话,急忙忙地把人带回了自己院子。 杨缱受伤后,杨霖夫妇都只匆匆在她昏迷期间瞧过一眼,只知伤势极重,若非事发突然,又信得过温子青和季景西,夫妻俩是说什么都不会允许女儿离府养伤的。然而即便如此,王氏还是不放心地又亲自看过,见伤口愈合得还算不错,杨缱又瞧着精神尚好,悬了这么久的心才终于放下。 母女俩在内室里执手相看泪眼好久,外间的杨霖等不及,咳得惊天动地,好不容易让两人想起还有他这么个操心的老父亲。于是一家三口又是好一阵温存叙话,放杨缱回锦墨阁时已是午时后了。 谢影双与白露早就望眼欲穿,看到她好好的,两人皆是红了眼眶,白露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得上下尊卑,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抱怨,什么小姐不该不带她进宫,不该瞒着她,应该把她也带去燕亲王府云云,话里话外不仅不要命地咒骂当朝亲王,还颇为嫌弃秋水苑的下人们伺候的不好(特指临时的贴身侍女无雪)。 杨缱眼底都氤着笑意,也不阻她,就这么让小丫头发泄了个够。等她终于平静下来,杨缱才问,“玲珑呢?” 白露顿时脸色一变。 谢影双帮她回答了这一问题:“世子已经处理了。” 处理了是指……? 杨缱求证地看向白露,后者严肃地点了点头。 死了啊…… 杨缱怅然叹息。 玲珑是跟在她身边最久的贴身侍女,很小的时候便到了她身边,这么多年过去,主仆之间,至少杨缱对她感情只深不浅。原本她是想亲自料理此事的,不论是摊牌还是按兵不动利用她做反向棋子,哪怕是送她一程呢,也到底想见上一面,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您受伤的当夜,世子便动手了,很突然,她连反应都来不及。”白露来到锦墨阁的时间只比玲珑晚几年,两人感情向来极好,虽然后来得知她叛主时也恨不得一刀杀过去,但真当人死在自己眼前时,还是会忍不住低落。 “不仅如此,您发现了吗?咱们锦墨阁少了不少人,其他各院也一样。那些不安定的全部清出去了。”想到清洗之夜的情形,小丫头搓了搓发凉的手背,“世子的铁腕,奴婢算是见识了。” 杨缱出事,杨绪尘整个怒极,莫说周遭三尺内不敢有人近身,他甚至连佯装的好脾气和好耐性都没了。为确保杨缱受伤一事不外传,国公府上下迎来了近年来波及最广的一场清洗。 如果说原本各府各家埋眼线还是个不成文的默契,那么如今显然是懒得再虚与委蛇了。 杨绪尘就差告诉所有人:我就是如此强硬,谁不怕死谁来试,九五之尊的脸我也照打不误,爱疑心不疑心,信国公府不伺候了。 结果偏偏就是这副强硬姿态,反倒震慑住了各方。 “大哥定然又耗神了。”杨缱叹。 谢影双却笑着摇头,“坐镇的虽是世子,实际操持的却是五少爷和特意被叫回来‘长见识’的睿少爷,两位少爷才是出力的大头。属下看得出,如今世子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不爱惜自个儿身子骨了,放权放得跟泄洪似的,除却少数必须由他出面的,其余能推都推了……是好事呢。” 的确是好事。 杨绪尘的身体在经过几次病发后已是经不起一丁点折腾,他能主动配合,不存死志,杨家上下都要烧高香了。 这么看,当初改立宗子,真是再明智不过。 初初回府,杨缱原以为会有许多事等着她处理,谁知一个个都不愿她过多操劳,三下五除二就都捋顺了。如此一来,杨缱的“病情”势必要有所好转,紧闭了多日的锦墨阁大门终于打开,杨家嫡女可以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而无风的办事效率也果然没让人失望,杨缱回府的翌日,楚王季珏辞别孟家,回了自己的府邸。魏帝体恤他这个多灾的儿子,不仅赏了楚王府一大堆赏赐,还特意指派了太医随行。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被指派的太医是孟家少主斐然,但孟少主不知以何理由推了,换了另一位经验老到的老太医入住楚王府。 借着自己遇刺一事,季珏踩着魏帝的底线大张旗鼓地大肆招养府卫,生生将楚王府的守卫提了一级,比过去更为森严。放在平时,御史能就这个参到季珏吐血,但如今人光天化日之下险些命丧黄泉,换了谁来都觉得楚王的反应实属正常,单单只是加强身边防卫着实不算过分。 除此之外,楚王府安静如鸡。 风雨桥一案尚未侦破,各国使臣却已不能再滞留京城了。虽然有所怀疑,但刑部到底没查出驿馆方面有什么切实证据证明有人参与血案,送别宴得以如期举行。 圣上有旨,五品以上官员皆列席,可携家眷。 彼时距离季景西离京已有四日光景,归来的消息却迟迟不见,杨缱忧心于此,辗转反侧,然除了期待他能及时归来外,却是别无他法。 送别宴当日,魏帝设席承德大殿,杨家来的只有杨霖夫妇并嫡女杨缱和三子绪冉。近来京城风波不断,但实际上距离杨缱上次进宫还不到半个月。这一次,杨绪冉是绷足了精神,寸步不离,发誓绝不允许再有两人分开而杨缱落单的情况发生。 杨缱笑言他反应过度,心底却熨帖,知道自家兄长一直对那日牡丹园一事心怀愧疚,嘴上不说,内里并不好受。她怎舍得给自家哥哥捅刀子,只得随他去。 她伤未痊愈,痛觉失调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一路行来竟无人看出她有不便。但除了感觉不到痛,其余伤患该有的症状却丁点不少:精力不济、面色苍白、乏累头晕……好巧不巧地,刚符合了她“大病初愈”的传言。 “要是不舒服便提前离席,莫要硬撑,有爹爹呢。”杨霖一句话反复地叮嘱。 杨缱点点头。要不是硬性规定五品以上官员皆列席,她也不乐意来,还不如在府里跟大哥下棋呢。 她这副“尊荣”,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应是生了场大病,去后宫请安时太后、皇后皆免了她的礼,入承德殿之后也少了许多应酬。倒是苏夜习惯性地往她身边凑,结果刚靠近,就被杨绪冉拎一边去了。 杨缱于是忍笑地看着两人各自端着架势,克己守礼地寒暄,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苏怀宁,后者脸色黑得很,细看之下仿佛还能看到隐隐抽搐的嘴角。 杨霖夫妇自然也看得出两个小辈之间涌动的不寻常,王氏一个劲地忍笑,杨霖则被自家儿子那辣眼睛的蠢模样气得不轻,转头一看苏怀宁居然还一脸不爽,更气了,一声冷哼接着一声冷哼。 杨缱乐得不行,大庭广众下忍得辛苦,只得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顺势扫了一眼周遭。 送别宴规格堪比历年国宴,一应仪程皆有礼部章程所循,有板有眼,无聊至极。宾客们一个个既要表现得享受筵席,又不能让人看出不耐,演技好的诸如三位相公自不必说,年轻一辈里倒是出人意料地各有微妙。 杨缱看向不远处的陈泽。与上次在笔墨轩鉴宝会上的热闹不同,今日陈家只来了陈泽一人,没有季珏,也没有其他楚王党羽相陪,而陈泽自己也似乎心事重重,远没有平日能说善道的风采。 而与陈泽一样心事重重的远不止一个,镇北王世子袁铮、孟少主斐然、柳少主柳东彦、谢卓谢彦之、苏奕苏煜行……一个个看似不显,面色如常,实则都沉甸甸压着事,若非杨缱对这几人的了解远胜旁人,怕是也看不出来。 刺客久抓不到,城中风声鹤唳,刑部与大理寺咄咄逼人……这些固然是最大的缘由,别的原因自然也有,比如太子季珪。 杨缱目光落在皇子们扎堆的对面,在季珪身边坐着的苏襄身上停顿了一瞬。不仅是她,整个大殿里许多人都在悄悄关注着这里。 东宫卖官案后,太子良娣苏襄被夺了称号,虽未降罪,却也被太子厌弃。却不想今日居然露了面,不仅依旧姿态骄傲、风采夺目,还隐隐能感觉得出季珪对其重拾温柔小意,两人像是从未有过不和一般。 稀奇了……这等场合,季珪将苏襄带在身边,简直就像在昭示天下苏襄要重回上层圈,要做太子妃了。 一时间,女眷们都在互相交换眼神,男人们望向苏家人的目光也各个饱含深意。联想到前阵子盛传的楚王季珏有意迎娶苏三小姐,连祭酒苏怀宁都收到了众人看热闹的目光。 难不成苏家还要“脚踏两条船”,又做东宫党又做楚王党? 这一刻,杨缱福至心灵地理解了苏奕为何心事重重了。 宴行至今风平浪静,可不知为何总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果不其然,当外使们轮流起身敬谢魏帝,轮到北戎新主勒古,一杯饮尽后,他并未着急落座,反倒环视大殿一圈,疑惑发问,“大魏陛下,为何不见北境王?过去三年我与他多次隔空切磋,他的实力足以收获来自对手的尊敬。如今两国既已议和,我意借此机会敬他一杯,不知陛下可愿做个见证?” 话出,殿内倏然一静。 北境王…… 这可不是个正式封号,哪怕人尽皆知季景西堪称北境之主,当着皇帝与众朝臣的面也不能正大光明说出来。 杨缱不信勒古不知这其中的忌讳,他是故意的。 她几不可察地蹙起眉。四方朝会至今,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因缘际会,她好似从未有机会认真观察过此人,如今终于郑重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令漠北军和季景西头疼了三年的北戎新主。 然而越看,眉心竟蹙得越厉害。 有朝臣出声道,“戎主,我朝并没有什么北境王,您是不是记错了?” 勒古挑眉,“季景西难道不是北境王?” 朝臣怒,“其乃我朝圣上亲封临安郡王!” “哦,随便。”勒古无所谓地改口,“大魏陛下,我的提议,您意下如何?” 老皇帝眼底闪过一瞬阴郁,定定与他对视了片刻,笑起来,“朕自然乐见其成,只是恐怕要让戎主失望了,景西病了,今日没来赴宴。” “连送别宴都无法参加?”勒古忽然沉了脸色,“怕是不愿给我等脸面的推托之词。” “戎主此言差矣。”宰相陆鸿眼见老皇帝神色不愉,出声解释道,“临安郡王已称病多日,莫说是今日的宴会,他连朝议都数日不曾露面了。” 勒古看过来,“本主上次在鉴宝会上还见过他,看着也无异常。这么巧,你们的楚王殿下前脚遇刺受伤,他后脚就病重不能见人了?” 何其诛心! 袁铮怒,砰地一下放下酒杯便要起身,身边的未婚妻八公主脸色大变,邻座的定国公世子越贞更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摁住他。离得远些的柳东彦也险些没控制住冲动,站到一半,生生忍住,又坐了回去。 陆鸿不愧是官场老狐狸,闻言半点不慌,仍好脾气地笑道,“无凭无据,戎主说话可能负责?若戎主知道什么内情,本官现在便可以做主让刑部的人陪您走一趟,正好鸿胪寺杨少卿也在,想必不介意临时办公。但若是戎主空口无凭……” 被大魏刑部和杨绪冉连轱辘盘问了数日的勒古,听到熟悉的名字就开始条件反射地头疼眼疼,他咬了咬牙,摆手,“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若本主知晓什么内情,早就告诉你们了,哪还等到现在。” 殿内静得出奇可怕,老皇帝神色凝沉地听着下面的往来机锋,好一会才淡淡道,“戎主今日一定要敬景西这杯酒?” 勒古不避不闪,直言,“难道大魏陛下不愿见到我与他和睦吗?连我都知道他在北地威望深重,因此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也是为两国重开商路取个好兆头。用你们的话说,一酒泯恩仇。”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既然他来不了,本主也不强人所难,愿意退一步,找个能代表的替他与我一饮也可以。” 众人面面相觑。 这话初初听来似乎没什么不对,但仔细一品,却陷阱重重。 谁能替代季景西?谁出面仿佛都不太好,因为勒古从头至尾说的都是“北境王季景西”,背后的含义是北境大权。皇帝疑心,这时候谁出头,谁就会被视为季景西的党羽,亦或是对漠北有所图谋。而那些原本就属于季景西的人,例如柳东彦,倒是不怕,可分量不足——季景西可是个王爷,而嚷嚷着与他一酒泯恩仇的,是一个国家的主君。 这一刻,无数人疯狂想念远在别院听小曲儿的燕亲王季英。偏偏这位无视圣旨惯了,压根没来。 倒是还有一人很适合,那就是靖阳公主,可惜她今日负责城中防卫,人根本就没在宫中。 太子季珪与康王季琅几乎同时想起身,但都被身后的心腹们拦了一下,回过神发现玉阶之上的皇帝眼神冰凉,顿时都惊出一身冷汗。 一直在作为一名局外人看戏至今的瑞王季琤忽然被自家岳父捣了下胳膊,冷不丁抬头,发现自家父皇正在眼神示意他。 默默抽了下嘴角,五皇子硬着头皮起身,“本王……” “我来。” 一道柔和软绵的声音突然横插而入,季琤浑身一滞,震惊地望向对面席间不紧不慢站起的少女。 所有人刹那间齐齐望向一处。 只见杨缱笔直地站在那里,而她身边,无论杨霖夫妇还是杨绪冉都毫无动静,仿佛又瞎又聋。 “明城,你干什么,坐下!”季琤急急低斥。 杨缱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勒古讶异地挑眉,“这位是?” 杨缱镇定开口,“明城县君杨缱,见过戎主。” “你要替季景西喝本主这杯酒?”勒古表情古怪,仿佛在看一场笑话,“一个女子?理由呢?” “理由有很多,戎主想听哪一个?”少女不答反问。 勒古好笑,“至少要让本主知道你凭什么能替代季景西。” 杨缱道,“我一介女子,不知什么北境王,什么商路,但季景西之所以重病来不了,责任在我。我心悦他,想让他娶我,但被当众拒绝。我求圣上下旨不准他讨厌我,他表面答应,私下却仍恶语相向。于是我没忍住,大冬天把他推进了玉清湖。” “……胡言乱语!这么大的动静怎得我们从未听说?”太子季珪忍不住开口。 杨缱看了一眼沉着脸的老皇帝,又看看季珪,没说话。 她就是在胡说八道,爱信不信,有本事你站起来跟他喝。 勒古几乎要笑出声了,“你觉得这等儿戏的理由本主会信?” “那便换一个戎主相信的。”少女毫不在意他的嗤笑,目光微凛,轻飘吐出六个字,“八年前,凤凰台。” …… 啪地一声。 宰相杨霖松开了手中的白玉箸,面色在这一刻难看至极。 而勒古的眼神,瞬间变了。 ※※※※※※※※※※※※※※※※※※※※ 来了。 高考结束啦!恭喜各位考生迎来人生中最快乐的两个月!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k歪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4k歪果 26瓶;傲娇少女韩小二 10瓶;vitaq 8瓶;fu耶 6瓶;妄情劫、三山水石、江江很炸毛、小时光 5瓶;feice 2瓶;三鲜、江上桃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2章 密旨 八年前, 平成十七年。 一场刺杀, 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 救驾的苏襄,身死的贺阳, 游历的杨绪冉,远赴漠北的袁铮,决心从军的靖阳, 不得不提前结束天真的苏奕、陈泽、顾亦明…… 还有杨缱, 还有季景西。 南苑十八子一夜长大。 人们至今不知北戎刺客从何得来的魏帝行踪,又是如何突破层层禁军防卫出现在南苑书房,不知那些刺客姓甚名谁, 更不知还有两个孩子因此经受了多大的痛楚与折磨。 那场针对魏帝险些成功的刺杀, 最后定案为厉王余孽勾结外敌意图反扑, 而后经由政治发酵,兜兜转转, 勾连起被抄家灭族的王谢, 成为了政客们排除异己的利刃,成为了大魏与北戎再次开战的理由, 成为了皇帝的忌讳……却唯独没有成功为那些不幸身死的、被绑架的人报仇雪恨。 单单一句“八年前”,人们能一瞬联想到许多事, 可当这三个字后面跟了“凤凰台”,就好似一堵无形的墙,将知情者与不知情者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多的是人不理解她这话背后的含义, 可也有人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云开雾散般窥探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真相。 例如杨霖。 例如玉阶之上忽然杀气暴涨的老皇帝。 当然, 还有叫嚣着“凭什么你能替代季景西”的北戎新主勒古。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平静至极的少女,仿佛要重新认识一遍这个人,端详她的眼神宛若一把刮骨刀,要将她劈开剁碎,看到里面隐藏的过往。 八年前,凤凰台。 勒古的记性向来好,这六字一出,他几乎立刻想起了什么。但他到底一代枭雄,面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突然的掀底,毫不费力地做到了不动如山,直到杨霖忽然扔掉手中的箸,抬眸看过来,他才在刹那间感到了莫大的危机感,身体内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即刻离开这个地方。 有人轻描淡写在他头上悬了一把剑,这把剑如今随时会捅穿他的天灵盖,让他血溅当场! 逃,马上逃,最好缩地成寸离开这里! “戎主?”杨缱久等不到他发话,无辜地歪了歪头。 勒古回神,压下心虚,嗤笑道,“本主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八年前什么台的。” 杨缱面不改色。 仅凭六个字对方当然不会承认什么,当年刺客自始至终都谨慎地没在他们面前露过全脸,便是她认出来了,没有证据,对方也大可不必理会,甚至全身而退。她只是在赌。 “不过,”勒古话锋一转,“你们大魏既然不在乎自家的王爷被一个女子随便‘替代’,本主自然也无所谓,你要喝,那便喝。” 话一出,便是再迟钝的人都听出他不愿与杨缱纠缠了,像是赶着打发她一般,命人斟了杯酒递去,自己则不甚在意地举了举杯,“敬两国之谊。” 杨缱扯了扯唇角,没有接话,垂眼看着手中的酒,眼底氤氲一片。 她是不是赌对了? “——临安郡王到!” 殿外,司礼监的公公一声嘹亮的通传打断了两人的动作,酒盏已到唇边却突兀停下,杨缱下意识转头望向门外。 红衣飒然的高瘦身影由远及近,镶着东珠的长靴不疾不徐地迈过殿门,殿内的灯火辉煌因那张好看到令人不敢直视的脸的映衬而略显暗淡。他仿佛春日踏青归来般,悠然的,散漫的,唇角挂着熟悉的漫不经心,哪怕被满殿的人注视都能无比自若。 “参见皇上。”季景西目不斜视地穿过一众视线,在玉阶前停下。 老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上瞧不出喜怒,“怎不干脆等结束了再来?散漫无纪,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本是不打算来的,侄儿病着呢。”季景西得了应允,嬉皮笑脸地起身,“但听说今儿热闹,您也知道,侄儿最好凑这些热闹,必然是忍不住要来瞧瞧的。。” 说着,他转身,目光在杨缱与勒古之间转了一圈,而后忽然朝杨缱走去。后者心跳忽然加快,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见他在自己面前停下,怔愣间,手中的酒盏便易了主。 背对众人,季景西飞快地对她眨了眨眼睛。 杨缱:“……” “既然本王人都来了,这酒……自然是不能随便替的。”他轻而易举地从杨缱手中拿过酒盏,转身,对上面色沉沉的勒古,“您说是?” 勒古定定看他两眼,笑,“自然。北境王爽快。” 季景西眉梢一挑,纠正道,“错了,是北境府协理,临安郡王,别图省事就随便造词啊,官话说的不好不用勉强,本王又不会笑你。” 说完,不等勒古开口,他忽然将酒盏里的酒水往地上一泼,如同随手丢掉什么脏东西般,“来人,给戎主拿个酒壶。既然是敬本王的酒,那就劳烦戎主亲自斟了。” 勒古顿时怒。 季景西仿佛压根没觉得此举有辱人之嫌,老神在在地等着宫人战战兢兢地将一壶酒放在勒古面前,这才踱步而来,示意勒古倒酒。 勒古一动未动。 “不是要一酒泯恩仇?”季景西朝杨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还是说戎主还想跟那位喝?难道你们两位……是旧识?” “……” 强行咽下冲动,勒古深吸了口气,拿起了酒壶,竟当真亲手给面前人斟了杯酒,“王爷说笑了,本主怎么可能认识你们大魏朝臣的内眷。倒是王爷你好艳福,方才那位姑娘可是上赶着要替你,一番真情令人感动。” 季景西笑了一声没接话,将酒盏举到唇边,刚要喝下,忽然动作一滞,继而猛地拉开胳膊,连盏带酒一并丢了出去,酒水溅了勒古一裤脚,“呸呸呸,什么玩……杨缱,你今儿出门居然抹口脂了?” 杨缱正愣神,突然被指责,险些气笑:“女儿家涂口脂有何不对?” “也没说不对啊。”红衣青年顿时求生欲暴涨,“好看着呢。” 殿内众人:“……” 勒古:“……” 杨霖:“啧。” “给本王换个杯子来!”季景西变脸如变天似的,一不看杨缱,立刻颐指气使起来。 宫人迅速拿了干净的酒盏来,他装模作样地检查一番,而后重新对上勒古,“戎主,不好意思,再给本王斟上呗?” 一而再再而三,勒古哪还看不出他在故意为难,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未免暴露,他猛地将手中酒盏一扔,哗啦一下撞翻矮几,倾身而上,一把攥住眼前人的衣领,“季景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故意羞辱本主!” 异变突生,整个承德殿顿时哗然。 下一秒,两道身影同时窜出,以最快速度分开了两人,正是袁铮与裴青。 两人一前一后呈护卫状将季景西挡在身后,裴青带着人往后退,袁铮则迅速迎上与勒古战成一团。 好好的一场送别宴,刹那间乱成了一锅粥。 禁军侍卫迅速结队,将皇帝团团护卫在内,其余人等皆作鸟兽四散,很快大殿中央便只剩交手的二人。 季景西不知何时退到了杨缱身边,手腕一抖,一个小瓷瓶滚落在杨缱手心,“吃一颗,方才那酒里有毒。” 杨缱迅速看他一眼,电光火石间完成了眼神交流,二话不说倒出药丸子丢进嘴里。 季景西顿时喜笑颜开,“真乖。” “那个勒古……”少女犹疑着开口。 “认出来了?” “你早就知道?” 季景西趁乱捏了捏她的指尖,一边小心翼翼护在她左侧,一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解释,“我记性没你好,也是前阵子才刚确定。怕你害怕,没敢告诉你,也一直有意无意挡着没让你接触他。可惜当年你我太弱,没能留下关键证据,即便说出真相对方也能推个干净,他在盛京,我不好下手。” 也幸好他一直防着没让两人提前接触,杨缱不过是认出了他,对方便迅速决定杀她灭口,那杯酒,若非他来得及时…… 不过似乎他家阿离也没打算喝。 “那你今天……” 杨缱话说一半,自己明白了。 季景西秘密出京,没能及时赶上送别宴,偏生这勒古趁他不在故意在宴席上针对他,引众人关注。且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显然他不知如何提前得知景西不在京中,因此才有今日这一出。而如此一来,难保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季景西的行踪上,倘若他不是及时回来,那么迟早,他私见袁穆之事便会曝光。 如今这么一闹,倒是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都住手!圣上面前,休得惊驾!”禁军统领司啸声大如洪,震得所有人耳朵生疼。成群结队的禁军涌入大殿,锵锵拔刀围住二人,“给我拿下他们!” 袁铮与勒古被迫休战。 季景西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无视大统领司啸那抽搐的嘴角,上前三两下扒拉开禁军,将袁铮从刀下解脱出来,后者接到他的示意,二话不说退了下去。 泯恩仇的酒自然是无法喝了,勒古怒而离去,一场送别宴也就这么虎头蛇尾地宣告结束。 之后,老皇帝急召杨家父女并季景西于勤政殿问话。 一炷香后,三人鱼贯而出,而杨霖手里,则多了一道密旨—— 杀勒古! ※※※※※※※※※※※※※※※※※※※※ 来了! 紧赶慢赶的。 第203章 下雪 一出宫, 勒古便命车夫快马加鞭直奔楚王府, 他并不怕被人盯上, 自有陈泽会帮他扫清尾巴。 宫里消息传的慢, 等勒古到时, 楚王府这边才刚听说季景西进了宫, 突然有不速之客上门,饶是季珏都诧异不已。他很快反应过来, 命人加强戒备,而后将勒古迎至书房内室。 后者却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他寒暄。 “我要即刻回大戎,给我准备人马和沿途的帮手。”勒古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愿浪费, “只要本主平安进入戎国边境, 你我的合作继续有效, 否则……” 季珏面上还有着重伤未愈的苍白, 闻言眉头紧锁, “出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勒古不愿多说,“总之要尽快。” 他急, 季珏反而不急了, 他老神在在往软椅上一靠,冷道,“戎主这般可不是与人诚心合作的态度, 既要本王出力,总该告诉本王缘由。” 勒古眼神阴鸷, 几息后忽然嗤笑, “本主怕你知道太多, 死的太快。” 季珏刚要张口说话,勒古抬手打断他,“你无须知晓那么多,只要知道宴会上发生了些事,接下来季景西绝不会放我离去即可。我时间紧迫,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到时莫说共赢,恐怕连你都无法独善其身。楚王殿下,你之所以敢与本主合作,不就是想动摇季景西的根基、强大自己么?既然知道只有与我联手才有胜算,那还等什么?” “两国刚刚议和,北方百废待兴,景西为何要杀你?”季珏不放心,但见他不似作假,还是吩咐了心腹一声,同时继续追问,“你乃北戎之主,你若出事,北方势必大乱,这于景西有何好处?戎主若不说实话,你觉得本王会甘心全力助你?别忘了,你我合作的基础便是绝不于国无利。” 勒古心烦意乱,本不欲答,但看到他已着手吩咐人马,这才多了几分耐心,甚至有心思嘲讽他,“得了,你都选择与本主合作了,还标榜清白呢?你以为不做对大楚有损之事,就不是联络外族了?这叫什么?用你们大魏的话说……立牌坊?” “北戎与大魏已经议和了。”季珏脸色难看。 勒古阴阳怪气,“所以?” “别顾左右而言他!本王问的是景西为何要杀你!”季珏恼羞成怒,“勒古,别搞错了,如今是你在求我帮忙。我便是不出手又如何?于我又不会有任何损失。不过一个合作者罢了,一个不成,还会有下一个。” “……”勒古被戳中痛脚,怒从心起,然人在屋檐下,到底没敢撕破脸皮。生生压下怒火,他咬牙道,“是旧怨。楚王可满意了?” 季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勒古额角绷出了青筋,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笑起来,“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本主不妨再给王爷一个小小的建议:季景西的能量远非你们看到的,我与他明争暗斗三年,最清楚不过他的手段。楚王殿下既然决定淌这趟浑水,那么最好不要有所保留。” “想想你我合作的前景与利益,我若出事,北方你便再无插手可能,无论是商路还是军中。”他压低了声线,“但倘若我平安离开……有我暗中相助,难道还赢不了一个季景西?放心,本主言而有信,只要我成功回到大戎,十年内,绝不对魏举兵,两国之间只有共赢,没有战乱。” 季珏微微眯起了眼。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他眉头一展,缓缓起身,“本王在此遥祝戎主,一路顺风。” 勒古放声大笑。 为了不被人看出端倪,勒古命自己的车夫回驿馆,以手下一善伪装之人扮成他的模样,到驿馆后做出一副又是摔东西又是发怒的姿态,好似气不过宴席上被季景西百般羞辱一般。实则本人已悄然换了装束,带着心腹亲卫,在季珏的安排下秘密出京,赶路二里后果断换骑良驹,一路快马加鞭往北境而去。 而那厢,杨霖与季景西发现勒古出京后也开始着手秘密调动人马,誓要将其留在大魏境内。 一老一小首次于明面上合作,却毫无滞涩感,两人分工明确,合作无间,几乎在迅雷不及掩耳间便将一切布置妥当。 随后,杨霖坐镇京中,景西则决定亲自带人追击。 杨缱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季景西翻身上马,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 “小王爷,事不宜迟。”知女莫若父,杨霖察觉了自家女儿的心思,忍不住出声。 季景西却仿若没听见一般,居高临下地对上少女,直白地戳破了她心中所想,“想去吗?” 杨霖皱眉,“临安郡王……” 杨缱呼吸一滞,继而长长吐了口气,“不了。我有伤,行动不便,会妨碍你。” 她太懂事,季景西心疼得眼热,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只得俯身揉了揉她的头,“等着我。” 杨缱眼眶微红,“要小心。抓到了人,记得替我还他两刀。” “好。”景西认真答,“我给你出气。” “也是给你出气。” 他怔了怔,失笑,“对,还有我。” 时间仿佛回到了好几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里,她背着他,借着夜色的掩护拼命往山下逃,他身上的伤口裂开了,整个人昏昏沉沉,偏生嘴上还要坚持絮叨着,怕自己睡着,怕小姑娘害怕,怕努力白费,闭了眼就再也睁不开。 那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许下同生共死的誓言。 直到季景西离去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杨缱飞快地眨了眨眼,将湿意挤出去,回过身,对自家父亲浅浅一笑,“爹爹久等了,咱们走。” 杨霖悄然松了口气。 望着眼前故作无事的女儿,权倾朝野的相公大人少见地有些无措,顿了顿,不太习惯地伸出手,“走,爹爹送你回府。” 杨缱乖乖地哎了一声,将没受伤的那只手放进父亲暖洋洋的手心里,如同小时候走哪都要做个小尾巴似的被父亲牵着。 寂静长街上,父女俩的身形被前方引路掌灯的光亮拉出斜长的影子。杨霖看着,心里忽然五味杂陈,“……犹记得你小时候,连为父腰间的玉带钩都够不着,走路跌跌撞撞的,双髻每次都被官袍上的配饰勾住,扯痛了头发就哇哇大哭……眨眼间,为父的阿离也长成大姑娘了。” “可爹爹还是英俊高大的爹爹。”杨缱接话。 “那是。”杨霖自豪地哼哼,“不是为父吹嘘,爹爹年轻时也是春风得意少年郎,比你们南苑十八子还受欢迎。” 杨缱笑得一抖一抖。 杨霖也跟着笑,好一会才又道,“不过你们这群小辈也不差,各有各的本事,倒不负盛名。” 他闲谈般点评着,“早年间,为父最看好的是袁家那个和贺家那个,此二子无论心性还是能力皆为上佳,一武一文,堪为肱股。最不看好的是那俩表兄弟。非是二人资质不佳,而是生在那个环境里,心性难纯。如今看来,真是分毫不差。” “……”无法反驳。 “不过阴差阳错,虽少逢大劫,九死一生,却是让一个比另一个多了点韧性和纯粹。”杨霖看了一眼自家女儿,“我儿眼光不错。” 杨缱微微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父亲在拐着弯安她的心,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泪意险些又涌出来。 良久,她才哑着嗓开口,“嗯,他是最好的。” 那时候,北戎与大魏之间宿怨已久,积重难返,他是亲王世子,哪怕戎人要以他为筹码脱身,却也忍不住将刺杀失败的恼怒算在他头上。他们对他用刑,不准他合眼,不给他饭吃,昏死过去就拿水泼醒,吊着他的命却不给个痛快,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小小的少女因此吓得大哭,他听见了,就再没喊过一声疼。 凤凰台上不见天日,杨缱却知道,自己能安然无恙,皆因季景西。她别无回报,惟有将他从凤凰山背出来,一路背到盛京城,哪怕脚上磨出白骨也在所不惜。反正疼着疼着,总会习惯。 …… 察觉到眼皮上忽然一凉,杨缱眨眨眼,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 信国公府的大门映入眼帘,远远地,门口站着一人,一手提灯,一手撑伞,目光沉静,好似等待了他们多时。 是杨绪尘。 “雪又下起来了……”她伸出手。 杨霖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夜色,沉默片刻,开口,“既然下了雪,官道便走不得,太明显。” “兴许改道入城镇,或进山?” “后者。” “……那就不好追了啊。”杨缱随口感慨了一声,脑中一边回想着京郊往北方向的城镇山岭,一边往前走迎上杨绪尘,“这么冷,大哥怎得站在这儿?” “睡不着,想出来迎一迎你。”提前收到自家老父亲传信的尘世子这会只想对妹妹好,连口吻都比平日更温和。 老父亲没好气地哼哼,“怎么不见你接一接你爹?” 杨绪尘面不改色:“那要不这伞给您?” 杨相公语结,袖摆一甩,索性抓了儿子壮丁,“阿离早点回去歇下,你跟我来。既然睡不着,那就做事。” 夜已深,整个信国公府万籁俱寂。 三人在岔路口分别,父子俩去了书房,杨缱则先去见过母亲王氏,之后回了锦墨阁。 没多久,锦墨阁的灯也灭了下去。 当打更声隐隐响起时,那厢书房里的父子俩同时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杨绪尘呷了口热茶,将写好的字条交给暗三送出去,而后望向自家老父亲,“爹要与儿子打个赌么?” 杨霖执笔写下又一调令,“赌什么?” “赌阿离走到哪了。” “……先去燕亲王府,再至国师塔,一圈下来费时不少,便是出了城,也面临着方向的抉择……”笔尖顿住,杨相公略加思索,“至多离京不足五里。” 答案仿佛早就了然于胸,几无遗漏,显然对自家女儿的私下行事极为了解。 “父亲没阻拦她,儿子很诧异。”杨绪尘看过去。 “回府前拦过一次,她心中有数。既然仍执意出城,那便多说无益,随她去,终究是心结。”杨霖无奈,“她带了白露与谢影双,又谨慎地请喻之相陪,你这个做兄长的还暗中派人护持左右,为父还能说什么?” 不意外父亲这么快洞察了他的小动作,尘世子默了默,又将话题拉回赌局上,“儿子认为,她此时已过十八里坡。” 杨霖蹙眉,“这么快?”说罢,他恍然明白过来,下了雪,勒古不敢走官道,阿离却是可以的。 “如果勒古一行弃官道不走,想要尽快北上,惟有进山。”杨绪尘的声音幽幽传来,“那条路并不好走。” 巧的是,那长长一段的山路,有人却曾一步一步,亲自丈量过。 ※※※※※※※※※※※※※※※※※※※※ 服了,写前两千字,花了1小时,写后1400,花了六个小时。 浅本,废物石锤。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k歪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zx2q 5瓶;江江很炸毛 3瓶;暮年 2瓶;三山水石、三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4章 风急雪密 夜静更阑。 细小的冰晶碎屑般扑簌簌从天而降, 北风凛冽, 将雪吹成了密密麻麻的小针尖, 打得人脸上生疼。 道路两旁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中间被踩出了一条长而泥泞的马蹄印, 凌乱不堪, 一路蜿蜒向北,通向不知处。若有人停下来仔细分辨, 便能看出其中一些来自军中特制的马蹄铁,另一些则是普通马掌,间或还有已看不出完整模样的脚印与车辙。 距离盛京城十几里外的松叶林里, 高耸入云的松树遮天蔽日, 雪从缝隙落下, 染白了僵硬的土地。林子深处, 一行人狼狈穿行, 凌乱的脚步与急促的呼吸声如影随形,殷红的血在地上滴落出一串无规则的行迹, 很快又被殿后之人匆忙掩盖。身后不远处, 追兵不断迫近,偶有箭矢破空之声响起,在这深重的雪夜里有如索命阎罗。 两方人马都心知肚明, 若逃命之人成功穿过这片松林,进了山谷, 便能寻到一丝喘息, 而追击的则极大可能失去目标。 那山谷在舆图之上并无称谓, 谷内荒凉,植被稀少,乱石林立,连村民猎户们都不愿光顾,久而久之,成了一片无人问津的废弃之地,惟有一条随时可能枯竭的溪流,还昭示着此处仅有的生机。 可对于逃命之人来说,却是可遇不可求。 “还有多久?”男人嘶哑的嗓音里难掩疲惫。 “快了,前面已至树林边缘。”负责领路的蒙面暗卫低声答。 入林时他们的马匹多中箭受伤,不得不弃,勒古自己也不小心被流矢所伤。为求尽快与身后追兵拉开距离,他只简单包扎了伤口,随着不断跑动,如今隐有加重的趋势。 重重地喘了几息,体力流失得厉害的勒古命令身边的一名北戎军士,“你,来背着本主。” 军士当即上前将人背起。 “脚程再快些。”勒古粗声道,“再分出一队人去干扰季景西。” 他话说得毫不客气,暗卫头领瞥他一眼,皱着眉打了个手势。 勒古见状,满意地低笑一声,“楚王手下果真训练有素。若本主今次成功脱困,定重谢诸位,黄金、美人、宝马良驹,任君挑选。” “戎主还是先顾忌眼下。”暗卫头领语气淡漠。 目前为止,王府力量出动大半,死伤惨重,皆因此人。 没有人能在那么多军中精锐的追击下完好无损地逃脱,更何况带队的还是那个临安郡王。然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楚王府是不会承认己方帮了勒古的,从接到护送命令的那一刻起,这些暗卫、府兵便与楚王府再无半点瓜葛。等待他们的要么是完成任务,要么,全部都得死。 可别说走出大魏国境,他们连京畿范围都没出,人马就已折损得如此厉害——季景西对留活口毫无兴趣,今夜,他开的是杀戒。 嗖—— 一道冷箭突然擦着脚边落下,勒古一行吓了一跳,当即噤声。然而很快,又一箭穿林而来,好巧不巧射在背着勒古的北戎兵士小腿上,兵士当即惨叫一声,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去。 没等声音传出,冷光闪过,却是勒古反应极快地一刀割断了人喉咙。 他翻身落地,咒骂,“废物。” 手下人迅速接力,上前背起他继续前行,中间竟是丁点没有耽搁。 幸运的是接下来身后再无冷箭,躁动声隐隐从另一方向传来,应当是方才分出去扰乱视线的那一队人成功了。众人悄悄松了口气,赶路的速度又快了几分,没多久便到了雪松林的尽头。 勒古一行不敢放松,一口气冲进山谷。 这个无名山谷像个天然的废弃石场,地形复杂、歧路难行,到处都是乱石荆棘,普通人在白日里行走都尚且不稳,更莫说是夜间。苍茫夜色,不辨西东,他们不敢点火照明,又并非各个能够夜视,加之脚下坑洼,赶路的速度一慢再慢。 雪似乎大了。 有人担忧出声,“再走下去,迷路事小,折损事大。” “不准停!”勒古怒喝,“继续走!” 走在最前面的暗卫头领低声拍板,“再走一段。如此歧路,追兵也不敢冒进,刚好一鼓作气甩开他们。之后再寻一处休整,待天亮后再走。” 众人纷纷强打起精神。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探路之人突然传回好消息,“发现一处山洞,可作休整。” 斥候也恰在这时回归,宣布他们成功甩开了追兵,危机暂时解除,众人顿时精神大振。 山洞里升起了火,勒古靠着山壁,任由医者为他重新处理伤势,眼底尽是狠意。季景西那个卑鄙小人在箭头上涂了毒,虽不至见血封喉,却对伤口愈合有着极大阻碍,放在平时这点小伤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如今却折磨得他精疲力尽。 随着伤口周围腐肉被锋利的刀刃削下,他面不改色地望向暗卫首领,“我方还剩多少人?” “三十。”首领含糊答了一声,牙齿咬着绷带一端,单手给自己包扎。 他抬眼扫视,将手下人的状况一一看进眼底,脸色微沉。 眼下的处境不算好,前有崎岖山谷,后有凶猛追兵,自己的人各有损伤,这还只是在京畿,若想成功北上,还不知要牺牲多少。更严峻的是,他们没有后援。 “足够了。”勒古道,“此处不是你们大魏北境府,就算是季景西,想必能动用的力量也不多。” 暗卫首领点点头。 他看得出来,追兵里虽有军中精锐,但行事并未大张旗鼓,显然此次追击临安郡王也是秘密行事。若非如此,季景西大可沿路征调各路兵马,封锁官道,一城一镇严查往来,守株待兔,以逸待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夜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又是雪松林又是无名谷的……那位可不像是愿意吃这等苦头的人。 对方不想大动干戈,自然人手有限,楚王府出动了百名精锐,一路上正面侧面交锋数次,他们便是自损八百也能伤敌一千,只要不再另出状况,剩下三十人,的确够了。 “走出这山谷需要多久?”勒古问。 暗卫头目摇头,“没走过,不敢断言。”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走过这条路?” 暗卫头目古怪地看他一眼,“这里没有路。” “……” “此处偏离主道,周遭村落稀少,地貌天然嶙峋,就连土地都不适宜作物生长。早年间当地官府看中此地多石料,曾派人开采,后因人力物力耗费巨大,得不偿失,便不了了之。”头领似嘲非嘲地勾了勾嘴角,“不过,虽人迹罕至,对于我等长驻京中之人来说却也并非一无所知,至少比身后那些知道的多。戎主运气也不算太差。” 勒古挑眉,“怎么说。” 头领道,“身后那些追兵,皆为镇南军精锐。” 这也是他断定季景西此次是秘密行事的主要依仗——出动的非是禁军,也不是近卫、羽林、虎贲、京郊大营此类常驻京中的军队,反而是远道而来、跟着将领回京述职的镇南军。 何故?显然是不希望此事被太多人、尤其是京中之人知晓。 而那些镇南军的精锐,可没几个出身盛京城。 勒古一点就通,一路因仓皇逃窜而堆积的郁气顿时消散不少,“很好。” “不是还有北境王?他可是盛京城本土人士,说不定来过这儿呢。”一名北戎将官质疑。 暗卫头领连解释都懒得说,撇撇嘴,嘱咐手下,“待会把火灭了,谨慎为上。” 那可是季景西!天潢贵胄,娇生惯养,怎么可能来过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 “王爷、将军,他们入谷了,接下来是否按原计划绕道堵截?”将领恭敬地请示着队伍前方高头大马上的红衣青年。 雪松林的尽头,几十名黑衣精锐肃然而立,火把连天,将头顶的夜幕都映成了红。 火光映照下,青年天人般的样貌似乎越发妖冶,他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远远眺望着被黑暗笼罩的山谷,深渊般的眼底悄然涌动着无人看得懂的暗潮。 “追上去。” 将领诧异抬头,“追……上去?” 季景西估摸了一下时辰,“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得快点了。” 将领求助地望向旁边的主帅。 在季景西身边,同样坐在马背上的裴青闻言,皱眉道,“你不是想把人逼进山谷,继而绕道堵在出口、以逸待劳?” 后者摇头,“夜长梦多。” “……行,王爷让他今夜死,他就活不到明儿日出。”裴侯爷表示自己今夜就是个听命行事的,“派一队人探路,这谷里也不知是何状况,雪越下越大,容易迷失方向,还是谨慎些。” 季景西眯了眯眼,语气意味不明,“迷路倒不至于……这碧溪谷,我刚好熟的很。” “碧溪谷?”裴青愣,默默回想了下脑中的舆图,这山谷有名字吗? “名字好听?”季景西夹了马肚子,头也不回地率先往谷里走去,“取名之人念起来更好听。” ……啊? “什么取名之人,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季景西轻车熟路地在前面领路,很快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你别莽撞,探过再走啊。”缀在后头的裴侯爷欲哭无泪,急忙策马追上,远远地,声音在夜色里抖了三抖,“哎我去,这什么路啊!” “此处没有坦途,让将士们都小心脚下。” “不是,这也太难走了!什么破地儿……你确定方向对吗?” “……少废话,跟上。” 勉勉强强追上季景西,裴青与他一道埋头前行,在马背上被颠得一脸菜色,回头发现好友脸色也不好,心中顿时平衡了,与此同时也越发疑惑起来——景西当真如他说的那般,对这山谷颇为熟悉,虽是夜间,指起路来也没有犹豫。可古怪的是,他又明显不适应脚下这嶙峋的石路,一看就是极少踏足,这与他所表现出的“熟悉”完全自相矛盾。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你确定天亮前能追到勒古?”裴青忍不住问。 季景西低低应了一声,“他走不出这里。” “我们也不见得走得出去……”裴青嘟囔一声,复又严肃道,“为何这么急?明明可以以逸待劳,非要闯这乱石路,舍近求远,不是你作风。” 回答他的还是那四个字,夜长梦多。 裴青绷着脸,浑身上下散发着“这无法说服我”的气息。 季景西沉默片刻,轻声解释,“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以防万一,还是抢个先。” “你是说还有人想杀他?” 季景西点头,“对此处熟悉的不止我一个,能猜到戎人会走这条路的也不止我,我怕对方先一步对上勒古。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坐得住……表现得越乖巧,反倒越奇怪。” “那也不必冒雪闯这乱石谷?”裴青不解,“北上之路遥遥,什么时候截住人都有可能不是吗?” “不一样。”季景西抬眼望向前方,“今夜天时地利,” …… 夜更深。 四道身影策马疾行于茫茫山谷。 天寒地冻,越下越大的雪在僵硬的大地上铺出一张轻纱般的毯子,乍看过去,入眼尽是平坦大道,可若就此以为能够毫无阻碍地奔马,那就大错特错了。好在前方带路之人似乎对此经验丰富,并未被所谓的坦途迷惑,但七横八拐地竟也踏出了一条如履平地之道。 “吁——” 领头人忽然扯缰立马,在一处瞧不出特别的隆坡上停了下来。 身后三人也跟着在她身边停住。 “前方不宜再行马,步行。”女子抬手摘掉兜帽,利落地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儿的脖子,示意其往背风的山坳处藏身。 于是剩下三人也学着她的模样翻身而下。 “主子身子可还撑得住?”负剑而立的谢影双抬头估摸了一下天色,担忧地望向前方被裘皮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瘦弱女子。 “尚可。”杨缱简短地答了一声,在侍女白露的搀扶下跳上一块巨石,抬首眺望远方,“从这里往前,再走大约半个时辰便差不多了。” 白衣似雪的清隽青年无声地站到了她身边,目光在她这一小会便被霜雪染白的发顶停留了一瞬,淡淡道,“帽子戴好。” 杨缱回看他一眼,听话地重新将兜帽罩在头上,顺便将整张脸缩进厚厚的狐毛围脖里,声音瓮声瓮气,“走。” 坐在马上尚且颠簸的乱石路,可想而知用双脚行走会有多困难,好在除杨缱外三人都有功夫傍身,走得还算轻松。杨缱也不打算折磨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把被高手带着走的待遇,大多时候双脚都是不使力的状态。有她提点,四人行进的速度很快,不多时便走出了一大段距离。 他们走走停停,并不冒进,时不时需要停下等待杨缱判断方向——到底是经年未曾踏足过此地,饶是她记性再好,沧海桑田,碧溪谷也非一成不变,偶尔也有与记忆对照不上的时候。 原本白露与谢影双对今夜的行动心中都有些犯嘀咕,对于他们能成功绕道截住北戎新主并不看好,但一路行来,那点疑虑早就消失不见。对她们来说,最大的难题原本是这个无比陌生的山谷,但显然,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她们当然想知道为何杨缱这个标准的世族贵女会对这里这般熟悉,可眼下并非解惑的场合,再多的谜题也只能等事了之后在翻出来。倒是与她们同行了一路的温家少主,从头至尾压根没表现出丁点的诧异,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要么,是他知道这背后的真相,要么,就只能是信任了。 ……这得多信任,才能这般毫不犹豫地陪着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碧溪谷……这山谷的名字,出自于你?”赶路的间隙里,温子青随意问道。 杨缱被他拎鸡仔一般拎在手里,闻言应了一声。 “上次,你用了多久走出这里?” 杨缱想了想,“快一个月。这山谷不大,寻常人走上几日也就出去了,换成是你或影双姐姐,只要方向没认错,大概至多一日便能横穿。” 温子青沉默了一瞬,没去问她那一个月是怎么回事,只道,“稠夜,有雪,何以见得北戎新主恰行在你判断的路线上?” “季珩对这条路很熟。”杨缱答,“他自会让对方顺着他心意走。” “就像赶鸭子?”白露接话,“呃……或者牧羊那种?” 谢影双:“……”什么破比喻! “也能这么说。”杨缱一本正经地追认。 温子青也被这类比罕见地噎了噎,“截了以后,你待如何?” “那要看是我先,还是季珩先。”杨缱说,“若是他先,我便观战。若我们先,见机行事。” 温少主无奈地摇摇头,“冲动。” 的确是冲动,杨缱无话反驳,她没细想接下来的行事,这是她少有的不顾一切。 她根本做不到明知仇人出现却还安心在锦墨阁里睡大觉,哪怕再对季景西有信心,到底还是更愿意亲眼见到仇敌死去。最好就死在这碧溪谷,也算对得起当年在这山谷中流过的血,受过的罪。 她相信季景西也是这么想的。 今夜风急雪密,天时地利,最适合杀人不过。 ※※※※※※※※※※※※※※※※※※※※ 下章勒古杀青。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i、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fuli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k歪果、日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吃瓜群众、foxpp、光~ 10瓶;brooke 9瓶;三鲜 3瓶;江江很炸毛、暮年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5章 雪霁天晴 风不知何时停了, 整个碧溪谷寂静无声。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而降, 将一切伤痛悄然掩盖在苍山青岭之下。 杨缱蹲在一块奇形怪状的大石头后面, 只露出一个带着兜帽的发顶, 琉璃珠子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不远处。 白露与她一道藏匿在巨石阴影里, 一手握刀, 一手半是回护地将身边人护在羽翼之下,屏气凝神地听着周围动静。 不多时, 黑衣矫健的身影自视线尽头无声踏雪而来,眨眼间便近至眼前,身法漂亮得仿若蝶舞。 是谢影双。 “您猜的没错, 他们的确躲在山洞里。”谢影双将探查的消息一一道来, “人比我们预估的多, 单负责洞外警戒的便有十个左右, 里面的必然只多不少。属下察觉洞里有高手, 怕被发现,不敢靠的太近, 温少主艺高人胆大, 摸到了近处,确定勒古就在洞中。” 她语气极为凝重,“主子, 情况有些不对。” ——是不太对。 入京的北戎使团加起来也超不过十个,如此仓促的情形下, 勒古哪来这么多帮手? “那些人说的是官话, 听其口音, 皆是盛京一带。属下观察了片刻他们,风格很眼熟,像是……像是……” “有话直说。” “……像是天家的人。”谢影双将最艰难的话说完,立即又流畅起来,“属下在无风身上见过相同气质。” 杨缱缓慢地回过头。 她一字一句道,“你是想说,帮勒古的人,姓季?” 这话谢影双哪敢随意接,索性保持沉默。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居然赶在了季景西前头,杨缱没有轻举妄动,决定先探查了一番。而显然,探查的结果出乎了她的意料。 沉默间,温子青也悄然返回。他对京中各府的府兵、暗卫并不熟悉,但对血腥气却极为敏感,很轻易便得出了结论,“伤者过半。” 杨缱眼睛一亮,刚要开口,青年便兜头一盆冷水浇过来,“吃不下,别想了。” ……看来只能等了。 四人离开原处,另选一既不太远,又刚好能观察到山洞附近的地方藏匿,期间杨缱不断猜测着京中可能会对勒古伸出援手的都有哪些人,名单囊括了从后宫到前朝所有可能性,可无论怎么猜,心中那团火依然控制不住地窜升起来—— 那可是北戎的主君!哪怕两国再怎么议和,也洗不掉他手上沾染的无数大魏子民的鲜血!但凡一个有血性的,哪怕没上过战场,只要稍稍想一想漠北大地上那些为国牺牲的英烈,都不会选择与他联手! 没远见的蠢货。 发现她情绪不对,温子青出声提醒,“稍安勿躁。” “勿不了。”杨缱捂着自己被气得抽搐的胃,想到季景西,想到靖阳、袁家人,她就恨不得亲自打醒那个被利益蒙蔽了脑子的人。 温子青的声音冷得不近人情,对她那满腔愤恼丝毫不为所动,“勿不了也要勿,有人来了。” 杨缱蓦地一激灵,赶忙探头看去,入眼的却仍是一成不变的黑乎乎。她愣了愣,话到嘴边,下一秒耳朵忽然支棱了起来,远远地,隐隐约约有极为轻弱的沙沙声响起,乍一听像是风卷残叶,但很快便意识到不对。这山谷里的风早就停了,茫茫大雪覆盖下,哪来的树叶子? 白露兴奋地小声开口,“是小王爷他们?” 谢影双更谨慎,“是敌是友,等等便知。” 话音刚落,四人忽然同时一惊,齐刷刷直起身,只见几个身影飞快地从另一方向冲出,与那隐隐窸窣的声音背道而驰,正冲杨缱等人而来! …… 连杨缱四人都能听到的动静,山洞中的勒古一行自然发现得更早。火堆已凉了不知多久,黑暗之中,楚王府那名暗卫头领蓦地睁开眼睛,“不对!走,快,马上出发!” 说完,一个闪身出了山洞。 洞中人各个保持警惕半睡半醒,闻言哗啦一下全数醒来。一行人训练有素地将勒古第一时间护在中间,而后紧跟头领身后迅速离开。 没走多远,便看到了附近雪地里的两具同伴的尸体。 勒古瞳孔猛缩,低吼出声,“快走!” 追兵显然已到附近,他们不敢耽搁,二话不说埋头奔逃。 在看到那两具尸首时,头领便知负责警戒的那几个同伴在劫难逃,如今回头一扫,护送人数骤减,危机感顿时如跗骨之蛆般袭上心头。他强压着不安与勒古飞快商量对策,之后,冷静地下达了兵分两路的命令: 由一多半人负责护送与勒古互换了外衣的假戎主走另一方向,吸引追兵,自己则带着剩下一小半人马,和真正的勒古一起绕了个弯子回到山坳附近,灯下黑地等待危机过去。 万幸的是,假戎主一行果真将追兵引走了。 山洞是回不去了,此地不宜久留,几人听着动静渐远,一鼓作气冲出山坳。 下一刻,眼前豁然开朗,天地茫茫,银装素裹。 远处厮杀之声已起,一路掩藏踪迹而来的镇南军精锐重新点起了火把,火光将那一片天空照亮,声势大作中,勒古一行六人毫不停顿地朝着相反方向飞速奔逃。 山石遮挡的浓重阴影下,杨缱四人望着越来越近的几道身影,严阵以待地做好了截人的准备。 谢影双沉声道,“白露保护小姐。” 温子青手腕一抬一抖,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冲了出去。 谢影双紧随其后,脚尖一点,整个人飞鸢般高高跃下,顷刻间便飘落在那六人前方,落地的刹那猛地身形一拧一压,兔起鹘落间,于地上旋出巨大的扇形弧度,生生掀起一堵乱花迷眼的浮雪之墙,铺天盖地砸了六人一个兜头盖脸。 漫天飞雪中,清冷剑光一闪而过,锵地一声抵在了一把锋利的宽背长刀上。 短兵相接,电光火石的刹那,双方迅速完成了对另一方的实力评估,于是当雪墙崩塌时,杨缱惊讶地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一人三个,而是谢影双腹背受敌,温子青以一敌四。 是那个影双姐姐也忌惮的高手? 那也就是说……勒古很可能也在这六人当中了? 杨缱当即转向身边人,“去。” 白露死命摇头。 她太坚决,杨缱没时间同她扯皮,索性回头朝着身后黑漆漆的空气道,“暗三。” 一个人影突兀地从远处阴影中走出来,正是不知何时跟上了他们的杨绪尘的贴身暗卫。后者朝杨缱行了个礼,“属下只负责护您周全。” “听到了?”杨缱看向白露。 小丫头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出现的杨家下一任暗卫首领,而后迅速回神,眼神一凛,果断朝远处的战场冲去。她的加入,令温、谢两人顿时压力骤减,原本倾斜得几乎要失衡的局面很快扳回。 “那人是谁,认得么?”高处,杨缱指着与谢影双交手的男人问暗三。 “认得。”暗三答,“楚王府新上任的暗卫首领,风雨桥事件后,原王府侍卫首领身首异处,职位由此人接任。论身手,此人与燕王府无霜不相上下。” 杨缱紧蹙眉头。那个令她重伤的季珏的贴身暗卫死了? “能分辨得出哪个是勒古么?”她又问。 暗三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陷入胶着的混战众人,好一会才指了指其中一道身影,“那个且战且退很惜命的。” 杨缱扬了扬眉,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发现竟是其中一身着普通黑衣的男子,乍看以为是暗卫,但经暗三指点后,杨缱才意识到对方的招式与暗卫不同,且一直在不着痕迹地寻着脱身的机会。 看准了人,她取过弓,从脚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 “小姐。”暗三一把按住她,“您伤势加重,属下很难交代。” “允你回去照实说,大哥不会罚你。”杨缱答,“这六个人今日必死,温喻露脸了。” 暗三动了动嘴皮,默默咽回了到嘴边的话。 搭弓,开弦,羽箭锋利的铁质箭头直指战场中央的勒古,杨缱倏地静了下来,就这么保持着蓄势待发之姿陷入了绝对的静止。她眼神锐利,呼吸平稳至极,拉弓射箭的姿势标准得仿佛是从书画里拓出来,整个人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暗三眼底逐渐浮现出讶异之色,虽向来知道自家小姐有种坚毅甚至执拗的品质,但能在手臂重伤的情况下面不改色到这般地步,饶是他都不敢保证手不抖一下。 远处,勒古突兀地一僵,只觉芒刺在背,无以名状的危机感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一路窜到天灵盖,激得他头皮发麻!他蓦地四下张望,可视野之内除了身边的人,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不仅没有松口气,反倒越发不安,万人战场中厮杀过来的强大直觉令他脑中那根弦死死绷紧,整个人极其急躁,恨不得迅速脱身离开此地。 他是北戎之主,他不能死,丢下这些护送他的护卫于他而言没有任何负罪感,他甚至认为这些人都应该理所当然地做他的肉盾、挡箭牌。可越是想脱身,对面那个可恨的大魏国师越是缠人,甚至在几人围攻之下都不忘将自己看得死死的! 焦躁。 无比焦躁。 在那随时可能出现的芒刺干扰下,他的打斗招式都开始乱了章法,一个不察,竟留出一个大空当!而时刻紧盯着他的三个不速之客几乎在这一空当出现的刹那毫无征兆地忽然转手,连正与之交手的对手都丢下一边,雷霆般朝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 然而,比他们更快的,是一支破空惊啸而来的利箭! “躲!!”暗卫头领蓦地爆吼。 勒古在这一刻迸发出了强大的爆发力,不知哪来的力道硬生生将自己被温、谢、白三人围攻而进退两难的身躯扭出一个无比古怪的角度,整个人突然向后倒去,途中长臂一伸,猛然用力,将一名试图前来给他解围的护卫拉至身侧。 下一秒,那只羽箭穿空而过,裹挟着十足的力道,迅捷无比地穿透护卫的脖颈,笃地一下扎进了勒古的心窝! 被拉长的时间蓦然回归,只听轰地一声,勒古终于摔完了后半程,后背重重砸在了雪地上。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一把推开已死的护卫尸体,连带拔出了仅仅入肉一小截箭头,趁人不备,翻身而起,拔腿便逃,连滚带爬,用尽吃奶的力气背朝羽箭射来的方向奔跑而去。 许是求生之本能太过强烈,亦或楚王府那些暗卫反应迅速地拖住了温子青三人,不消片刻,勒古便冲出去了老远。 远处,杨缱面沉如水地抽出了第二只箭,搭弓,开弦,瞄准…… 视线尽头,正死命奔逃的勒古忽然反常地停了下来,而与此同时,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推着杨缱的手肘,将她已经蓄力弓起的手臂缓慢却坚定地压了回去。 熟悉的迷迭香气息混杂着深雪冰寒之气扑面而来,有人拿着一方柔软的雪锻帕子,从后方绕过来,轻轻将她布满额头的大滴大滴的汗珠拭去。 “你倒是不疼。”身后人语气淡淡。 杨缱猛地回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的季景西居高临下地垂下眼眸,四目相接,杨缱怔愣地眨了眨眼,又看向远处的勒古。只见勒古的身前,数十个军中精锐提枪列阵,死死堵住他的去路,而在这些人的最前方,一名挺拔的年轻将领举着手中的长刀,刀锋的另一端,好整以暇地架在北戎新主的脖子上。 他往前走一步,勒古踉跄后退一步,他再往前,勒古再退。 直到退回了那名被他拉来挡箭的护卫尸体旁。 勒古神色扭曲地回头去寻护了自己一路的楚王府首领,却发现后者已被温子青、谢影双、白露联手制服,谢影双一拳将对方牙中的毒囊打落,接着温少主便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与四肢。他再去看其他人,却发现那三名楚王府暗卫早已死在了镇南军精锐手下。 惟有与他一同前来大魏的北戎将领还活着,但也被温子青重伤得快断气了。 大势已去。 “还能走吗?”季景西开口。 出于本能,杨缱总觉得答“能”或“不能”都不太好,因而她收回视线,对上身后的红衣青年,干巴巴道,“你抱我走。” 一旁装哑巴的暗三:??? 季景西定定看了她好一会,也不知是气是笑地呵了一声,上前一把把人打横抱起,稳稳当当地朝下方走去。 顶着一群镇南军精锐见了鬼的表情,季景西在快走近勒古时将人放了下来。他不急着去看俘虏,而是先把视线投给了那个楚王府的暗卫头领。 反手抽出一名精锐腰间的刀,季景西随手丢在了对方面前,扬了扬下巴,“自裁,本王懒得审你。” 头领惊讶地抬头看他一眼。他被抓现行,只要交到皇上跟前,楚王绝对洗不清,他自己也会生不如死。这等好机会,临安郡王居然不要? ……倒是遂了他的意。 冷眼看着头领成功变成一具尸体,季景西这才不紧不慢地将目光落在勒古身上。后者这会倒是摆出了士可杀不可辱的君主气节了,然而季景西却只是扫了他一眼便不再给眼神,而是先回头望向身后的镇南军精锐们,“今夜辛苦诸位将士,本王会亲自在皇上面前为各位请功。邹将军,回营。” 领头的将领看向还拿刀架着勒古脖子的裴青,后者点点头,邹将军当即整肃队伍,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去。 很快,周遭便只剩下了熟面孔。 “今日栽在你手里,算本主倒霉!”勒古狠毒地看着眼前的红衣青年,“但本主是戎国之主,两国初议和,本主不信你敢杀人灭口!” 颈间的刀已被裴青收回,他双手被缚,眼眶布满血丝,整个人丧家犬般狼狈跪着。季景西仿佛没听到他说话,只神色如常地与身边的少女有商有量,“留一口气给你?” 杨缱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不留也行,但我要看着。” “好。”季景西同意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不多,那就有劳诸位回避?” 几人愣了愣,还是温子青先反应过来,率先转头离开,紧接着是得了杨缱示意的杨家三位下属,裴青踌躇片刻,见两人面色如常,到底压下担忧,“有事就喊,我不走远。”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捞过他手里的刀颠了颠,接着刀光一闪,三两下挑断了阶下囚的手脚筋,“来,帮个忙把人拖到那边去。” 裴青:“……”虽然不知你俩要做什么,但总觉得会很糟…… …… 黎明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是夜幕最深沉的时候。雪下了整整一夜,将偌大的碧溪谷改头换面地装扮成了老天期望的模样。 当第一缕阳光穿破厚厚的云层落进山谷,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终于彻底湮灭最后一丝尾音,整个山谷又恢复成了静悄悄的乖巧。 雪松之下,静立了许久的温家少主从放空中清醒,他睁开眼睛,转身望去。 远远地,两道身影相扶而来,红衣似血,黑裙如墨,他们脚下是暗藏嶙峋的积雪茫茫,身后是风雪回声的苍山深谷。深深浅浅的脚印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一路延伸,好似要延到许多年前的清石溪前。那里,每一块石头都打磨过少女颖白裸露的脚骨,每一朵红花都曾被少年滴落的血珠灌溉,这浩然天地间,无音,无响,稀疏得只剩他们二人。 他们就这么一步一步走来,从严冬走到开岁,从垂死走到新生,从乱山残雪走到霁雨天明。 “回去之后想吃什么?” “汤圆,最好是芝麻馅的,裹一点槐花蜜,炸一炸,好吃呢。 “行。” “还想吃山药栗子羹、丹桂金乳酥、蜜汁莲藕……” “天寒地冻的哪有莲藕啊,而且也太甜了这些?” “是你先问我想吃什么的啊……” “……行!本王今儿豁出去掀了尚食局也得给我宝贝儿找节莲藕出来,满意了?” “哇,好一个势倾朝野的临安郡王,位高权重,生杀予夺……” “我夺什么了夺,在你这儿找个莲藕我就权倾朝野了?杨缱你给我好好说话!” “我手疼……” “啊?疼得厉害了?你别动你别动,我扶你走……嗨呀心肝儿你别哭啊,我权倾朝野,我权倾朝野好?回去我就找皇上换个封号,不叫临安了,就叫莲藕郡王,行不行?我背你,你别动,你小心点儿别碰着胳膊……” 眼见雪地里的两个身影手忙脚乱地叠成一个,被迫听了满耳朵废话的温子青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片刻后,又忍不住微微牵了嘴角。 宛若雪霁初晴,天光大好。 ※※※※※※※※※※※※※※※※※※※※ 杨缱:呸,我才不会嫁给一个叫莲藕郡王的! 温子青:……智障。 季景西:??????? ———————— 心理阴影翻篇儿! 接下来就全力出击!扫清障碍!迎娶白富美!登上人生巅峰! 终于快写完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鲜、玄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晚点相遇 30瓶;aleilei521、元靖安 10瓶;无事起风 9瓶;江江很炸毛、青似、fu耶、毛绒控晚期 5瓶;暮年 2瓶;小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6章 故人远别 十八里坡毗邻官道附近有家小面馆, 是家小小的夫妻店,汤面做的极好,价钱又便宜, 雪霁天晴的清晨来上一碗最是舒坦。为了慰劳辛苦一夜的功臣们,出手阔绰的临安郡王大手一挥, 做主让店家在每个功臣碗里多加了几片獾子肉。 裴青表情僵硬地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面, 旁边是同样呆愣的温家少主,两人大概从小到大都没在这等路边小摊上用过膳, 这会还没反应过来, 尤其一想到极力推荐之人是季景西和杨缱, 别提心情有多诡异了。 “吃啊,味道很好的,凉了就不好吃了。”传说中手握大半西北势力、富可敌国的临安郡王在一旁热情地出声提醒。 顾着喝汤顾不着说话的杨家嫡女在他右手边频频点头附和。 裴青:“……” 温少主:“……” 小小一张四方桌,坐了当朝国师、权臣王爷、一军统帅和御封县君,隔壁是谢影双、白露和暗三。那对一聋一哑的朴素夫妻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这么一个人烟稀少的清晨, 自家简陋的凉棚下面到底坐了什么身份的贵人。 盛情难却,两位少爷默默拿起了筷子。 说实话, 味道还可以, 但也没那两人夸的那般好,对于他们这等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来说不过堪堪尚可, 但看季景西与杨缱吃的欢畅, 裴青到底咽下了嘴边话, 反正肯定比军营里的伙食好不是? 温子青倒是想到了什么, 瞥了一眼杨缱,一言不发地将面前的面吃完了。 “不急着回去复命吗?”吃完面,裴将军满足地品上一口上好的雪山银尖,懒洋洋地坐着消食——茶是季景西提供的,用的是店家备下的干净雪水。鬼知道为什么出来杀人他还要随身带茶叶…… “消息已传回,京中有杨相公,万事无忧。”季景西毫不做作地捧了一把未来岳父,“不过城门口定然有人盯着,一会分开走,你我一道。” “盯着的是楚王吗?” “不然?除了他还有谁?” 裴青了然。 小口啜着热茶,杨缱轻声开口,“我们就这样把人杀了,北边要紧么?” 季景西答,“要紧。所以待会回去后你若方便,可以去送送皇姐。勒古一死,北边势必会乱上一阵,漠北军中需要有人坐镇。” 此一别,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果然不能留在京里过年节了啊。”裴青略表遗憾地叹了一声。北边若是乱起来,西境、南疆更要严加部署,谨防有人浑水摸鱼,因此恐怕靖阳前脚走,他后脚也得回西边。 季景西好笑,“离京城越远麻烦越少,这么好的机会送到跟前,还不赶紧跑?” 裴青一愣。 “季珏。”惜字如金的温少主两个字解释一切。 裴将军恍然大悟。 是了,虽然景西放了那位楚王府的暗卫头领自戕,但季珏私通北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接下来盛京城想必少不了一番腥风血雨。他虽已站队,但到底与季珏多年情分仍在,真若被卷入其中,反倒为难。 有时候裴青也会想,若早知未来某一日他们这群人会各自为政、兵戎相对,当初会不会还彼此倾心相交。 扪心自问,答案还是会。 过去天真,总以为即便有这一天,他们也自认能将界线划清,情分归情分,政见归政见,理想归理想,哪怕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朋友就是朋友,总不会为了权势、利益这等俗不可耐的字眼枉顾情义。 可现实却是,这种信誓旦旦的天真,打碎起来也不过轻而易举。 “……你总得让我心底有数。”裴青沉默半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季景西放下茶盏,好一会才轻飘吐出四个字,“不死不休。” 裴青呼吸一窒,长长吐了口气,“我知道了。” 空气中安静弥漫,沉默中,杨缱轻声道,“兄长心中或有许多疑惑,恕不能一一为您说明,但惟有一事望您知悉——假若有一日季珏败了,最难过的一定不是你我。” “……”裴青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季景西,后者垂眼望着手中的茶盏,长长的眼睫将一切情绪压在阴影下,让人辨不清神色。 片刻后,他好笑地抬头,“看本王做什么?” 好歹兄弟一场,裴青左眼写着“同情”右眼写着“不忍”,怕是下一秒都要哭。 “啧。”季景西不耐,但又忍不住露出一丝洋洋得意,“你听不出她在夸我有情有义?” “……” 面不改色地顶着三人瞬间木然的目光,临安郡王潇洒地摸出一块碎金子丢在桌上,起身,“走了。” —— 四人在汤面馆子前分别,季景西与裴青先一步快马回城,杨缱一行则慢悠悠地与他们岔开时间。一路顺顺利利回到青石巷,温子青目送杨缱从侧门而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忽然开口,“真不用我留下?” 杨缱站住脚步,笑着回头,“不用,快回,我好着呢。” 她眉目舒朗,步履轻松,瞧着的确没什么不妥,温子青视线落在她垂于身边的左手上,为了行动方便,她昨夜特地穿了束袖,没有宽大的袖口遮掩,一眼看去并无异常。 温子青平静地点点头,“有事便差人传话。” “好。”少女弯着眉眼答应。 直到看不见温子青的身影,杨缱继续往府里走,她先去了外院书房,见父亲还未从宫里回来,便去了惊鸿院。意外的是惊鸿院大门紧锁,落秋亲自守在门口,问了才知是杨绪尘在待客。 “主子这会实在不得空,还请小姐谅解。”落秋抱歉地解释。 杨缱点了点头,“那等大哥得空我再来。” 她往外走了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又回头问,“可是即将远行的贵客?” 落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这不夫人出门了嘛……” 哦—— 当年杨绪尘发病,王氏震怒之下定了“季氏子不得入内”的新家规,至今还没撤下,季家人目前还在信国公府不受欢迎名单上呢。 也不知母亲是凑巧要出门,还是被某个人安排了…… 不过既然猜到来的是谁,杨缱自然不会再打扰。离别在即,想必那两人有许多话要说,毕竟下次重逢还不知要相隔多久,她就不去凑热闹了。 却没想到,锦墨阁里竟然也有人在等着她。 “姐姐!”英姿勃发的小少年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一身戎装跑起来叮叮当当,刚到跟前便要下跪磕头,“子归特来向您道别。” 杨缱连忙去扶,手伸到一半猛地僵住,趁无人注意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一只,“快起来。” 少年执着地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磕了三下,抬头的一瞬眼眶就红了,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此一去,不知何年才能再与姐姐相见……” 杨缱哪受得住自家孩子这般模样,当即也跟着鼻头发酸。明知他是要去奔前程,入漠北军也是他们一手运作的,可一想到子归才刚从西境回来便又要奔赴北边,还没有同他好好相处就又要分别,一时间难过之情控制不住地上涌。 “男儿志在四方。”她强忍哽咽,轻轻抚上少年轮廓初显坚毅的脸,“你建功立业,姐姐高兴还来不及。” 子归再也忍不住,匍匐上前抱住杨缱,不一会眼泪便浸透锦衣,“我会努力杀敌挣功,不给姐姐丢脸,不给家族蒙羞……以后,我做姐姐的依靠,姐姐别忘了我。” 杨缱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发顶,“下次回来,再将军中趣事讲给姐姐听。” “好。” 匆匆道别,急急而去,下次再见,少年人会满载荣誉而归。到时候,想必她也能为他铺好了一切不平路,将一个崭新的王家放心交于他手了。 杨缱在院中立了良久,直到谢影双出声提醒,才不得不收起怅然若失,转身回了屋子。 刚进门,她便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地跌坐在软塌上,一路上掩饰得极好的脸色骤然分崩离析。 白露与谢影双齐齐大惊失色,连忙近前,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豆大的汗珠布满少女额头,而那只软软垂于身侧的左手正控制不住地痉挛抽搐着,指尖剧烈颤抖,竟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折磨。 “小姐……”白露吓得脸都白了,几次想伸手扶人,却刚一触碰就引来对方一声闷哼,竟是无从下手。 艰难将人送进内室,杨缱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白露艰涩开口,“小姐你是不是疼得厉害?” 杨缱咬牙点头。 两个侍女震惊地对视一眼,手下动作越发小心翼翼。待外衫除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内里已经湿透,也不知她忍了多久,这一路上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连离她最近的自己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嘶——”杨缱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正在给伤口换药的白露手一颤,险些将整瓶的药粉倒上去。她无措地举着药,不敢再下手,对眼前的情况陌生至极,生怕力道把握不好,给杨缱再添痛楚。要知道自打她来到锦墨阁,这么多年她就没听自家小姐喊过一声疼,以至于往日她所有的经验都不再管用了。 “我,我不敢动……”白露求助地望向谢影双,“姐姐你来?” 谢影双暗卫出身,从来不知上手轻重,闻言吓得连连后退,“我更不行了!” 杨缱眼下这境况显然不对,也不知是不是失去痛觉太久,如今要将她过去没受过的疼一股脑全还回来,别说是换药了,就是碰一下她的手指头,她都能疼得冷汗扑簌簌掉,之所以还没疼晕过去,不过是因为她毅力异于常人。 随手抓过一块布巾咬在嘴里,杨缱含糊命令,“……快点弄完。” “要不唤钟太医来?”白露急的眼眶发红。 杨缱坚定地摇头。她受伤一事是高度机密,从头至尾经手的医者都只有温子青一人,信国公府阖府上下知道她受伤的只有几个主子,此事决不能让别人知道。 “我受得住。”她咬牙切齿。 白露只好狠着心继续。 ……结果没撑多久,人便晕了过去。 两个侍女反倒长舒了口气,趁着人昏迷,三下五除二将一切收拾妥当,等杨缱醒来时,连头发都绞干了。 醒来,就意味着要继续忍受疼痛。 时隔多日,杨缱终于对自己伤势的轻重有了切身体会,再不是从前麻木无觉了。可很快她便意识到谢影双的猜测是正确的,痛觉骤然回归带来的反噬远远超过她的想象,不仅是左肩的伤,如今她几乎全身上下都在疼,就连过去被温子青扎针刺激过的穴位都在造反。 她从几年前开始接受温喻的治疗,各种法子试遍,还持续不断地喝了三年的药。眼下,这些积年沉疴,翻倍地还回来了。 想到自己先前带伤奔袭数十里,仗着无痛无觉开弓射箭,杨缱眼前发黑,深觉自己真是自作自受,痛死活该。 白露端着药从外间进来,一眼便瞧见床上躺着的少女正面无表情地盯着黑乎乎的虚空,整个人挺尸一样僵硬,心下一抽,忍不住开口劝,“小姐,你疼就喊出来……” 杨缱慢几拍才回神,闻言,嗓音嘶哑地出声,“几时了?” “……午初。”白露一脸不忍,她家小姐才昏迷半个时辰就痛醒了,之后便每隔一小会问一次时辰,连她都不由跟着煎熬无比。 哇。 杨缱心里感叹,这也过得太慢了。度日如年,时间怎么走得比她当初等季景西回信还慢。 “惊鸿院的贵客走了么?” “还没。”白露动作极轻地将人扶起来,喂了药,劝道,“影双姐姐身法好,来回一趟国师塔也不过两炷香,您不能这么硬撑着,得让国师大人想想法子。” 杨缱慢慢摇头,“不急,等一等。” 勒古虽死,但后续源源不断的麻烦才刚刚开始。今日不仅靖阳要带队开拔,勤政殿那边想必也在紧急议事。她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没让温子青留下,因为他势必会被传召进宫。 杀勒古,不光是老皇帝冲动之下的报复,当颁下密旨的那一刻,身为一国之君的他必然已经考虑好了这件事所带来的一切后果。而接了旨意的杨霖和季景西也同样如此。 让野心勃勃的邻国外族失去一个众望所归的主君,和背信弃义单方面撕毁和谈协定,两相比较,前者恒重于后者。四方朝会已结束,针对勒古的是一场暗杀,只要操作得当,有的是法子和时间解决毁约给大魏带来的信誉缺失危机。 比起这些棘手但可以解决的麻烦,放虎归山才是不可取。杨缱隐隐觉得,就算没有密旨,季景西也不可能让勒古活着离开大魏。 眼下正是关键时候,她拉不下脸让人以她为重。反正也只是疼上一疼罢了。 …… 惊鸿院里,并不知自家妹妹正经受着非人痛楚的杨绪尘终于停下了长篇大论,略显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暂时能想到的就是这么多,其他需要注意之处我都已写下来,你得空再看。” 阿离奔袭一夜复仇杀敌,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没闲着。他从不怀疑勒古能在父亲与季景西联手的情况下逃出生天,因此早早便开始考虑他死后接踵而来的突发状况,重中之重便是靖阳。 在等待勒古身死的消息传来的同时,杨绪尘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与自家老父亲商议北境的未来,而后将目前能想到的应对之策一一整理出来,等靖阳接到要她即刻赶赴漠北的密旨时,尘世子已经做好了为她解答疑虑的准备。 这一次,她要面对的不再单单只是打仗对敌,更是许多政治层面上的博弈。 曾经北戎是大魏最具威胁的外族,但在接连吃败仗、死主君之后,北戎将会成为各方势力角逐渗透的棋盘。 既然是棋盘,那就是不是靖阳的领域,而是杨绪尘的拿手好戏了。 靖阳是来道别的,没想到杨绪尘为她准备了这么一份周全的大礼,震惊之余,不敢浪费他一丝心血,慎之又慎地将那薄薄的几张纸贴身放好,又认真听完他说的几个要点,两人探讨了一番,待回过神时,两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让你受累了。” 她感慨万千地望着眼前面带倦色的青年,这是她的心上人,她一切努力的终点…… “应该的。这点辛苦,比起你回到北境后要面对的危机实不算什么。”杨绪尘面色柔和,渐渐放缓了语气,“你将生死悬于腰间,我却想你哪怕能增加一分保障都是好的,如此你便能添一分安全。我帮不了你旁的,不过是动动脑子,这点程度咳咳咳……” 一进深冬,他的身子骨就越发弱,熬夜熬神于他而言就是熬命,靖阳深知这一点,看在眼里,越发心疼。 勉强忍下喉咙深处的痒,杨绪尘摆手示意她不用再帮他顺气,接过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慢慢缓过来,“勒古死,戎人必然元气大伤,随之而来的会是一波极强烈的复仇,只要挺过去,北戎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没有勒古的北戎就是一盘聚不起来的散沙,而混乱,则意味着削弱,涣散,危险,有机可乘。长远来看,反倒不足为虑。这是你练兵立威的好时机,切记莫要急躁。” “好,我答应你。”靖阳还是不放心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心,“两年内,我必将漠北军牢牢握在手里,让北戎再不是威胁。” 她会成为大魏最坚固的城墙,成为景西最坚实的后盾,会为了眼前这个人,拼尽她所有力气。 她要博一个没人能轻易左右的未来。 “玉章你还戴着吗?给你用来传信的那个。” 杨绪尘从腰间摸出一枚刻有自己生辰的惊蛰印,“你说这个?” 靖阳盯着玉章棱角处润圆的包浆愣了愣,喜笑颜开,“看来你喜欢它。” “喜欢的不是它,是刻印之人。”杨绪尘轻描淡写地反驳。 自诩厚脸皮的护国将军闻言一窒,可疑地红了脸。她干咳一声,“我与景西花了几年重建了传信途径,你可以放心用。” 尘世子挑眉,“季景西能看到么?” “旁的可以,但带这枚印的,他看不了。”靖阳拍胸脯保证。 杨绪尘哦了一声,不疾不徐地拖着长音,“也就是说,写什么都可以了?” “……你最好是写情诗。”靖阳一本正经,“本将军爱看。” 杨绪尘一言难尽地抬头看她。 下一秒,两人同时笑开来。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景西能有阿离四十封书信。”靖阳倾身过来,将头埋在青年深凹的肩窝里,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常年不散的药香,离别所带来的焦躁无形间被安抚下来。 杨绪尘揽过她,“看不到的信,视同没有,不用羡慕。你若不平,我写给你便是。” “能每日都写么?” “可。” “当真?” “嗯。” 靖阳一下子来了精神,高兴地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那说好了,每日一封,哪怕只言片语都行,一直写到我回来为止。” 杨绪尘深深看着她,明白她在变相地索要一个承诺,一个他会好好活着的承诺。 “君瑶。”他忽地开口,“两年回不来也无妨,没有人会逼着你用两年做完别人五年十年才能做到的事。这次,换我去漠北寻你。我在平城买座宅子,陪着你,只要你想,随时能见到我。” 靖阳突然愣住。 “若是两年时间都不够季景西摆平一切,那不帮他也罢。”杨绪尘淡淡道,“到时我们安顿好一切,离开盛京,你去哪带兵,我便去哪座城买个宅子住着,闲时四处走走,忙时各自为政,如此经年,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守着你。” 让你不敢豁命,让我不敢言死。 互相掣肘,彼此纠缠,说不定就能恰好求一个长久。 ※※※※※※※※※※※※※※※※※※※※ 大哥:冷漠地拔掉fg。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涵碧、日光、云梓栾、spira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爱发呆的狐狸 20瓶;我在梦 10瓶;南木可依、江江很炸毛 5瓶;暮年 4瓶;花小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7章 我担心你 季景西走出勤政殿时已近酉时, 日落西沉, 西北天空浓云叠嶂, 夕阳残喘地发挥着最后余热, 将半边天幕映红, 偌大盛京城都被镀上了一层金。 是个好天气的兆头。 持续六个时辰的议事令人头晕脑胀, 好在敲定了几个重要事宜,不至于像素日朝堂扯皮那样十天半个月没结果。这就体现出了“凡大事,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的好处了,至少在杀北戎新主这件事上,目前为止皇帝、杨霖和他三人还算默契。 不得不承认, 为君者, 魄力的确常人难比。季景西在踏进勤政殿前做好了面对一屋子重臣的准备, 甚至都打好了吵架扯皮的腹稿, 可直到议事结束, 殿内除了多一个国师温子青,再无第五人出现。 有那么一瞬间, 季景西差点生出一种他与杨相公乃皇上最亲近心腹的错觉。 勒古的死被他们一致瞒了下来, 不仅瞒朝臣,也瞒天下。他出逃时只带走了部分人马,北戎使团其余人则在今早离京, 对此杨霖早有后手,已沿路安排好了假意搜捕的行动, 务必让使团在离开大魏前都既无法寻到他们的主君, 又确信勒古没有被抓, 将这件事与大魏彻底断开联系。 而与此同时,靖阳公主秘密北上,避开使团,先一步抵达漠北做好军事部署。 常年潜伏北戎的大魏钉子们接下来也都将动起来,若能成功挑起北戎国内的不安势力就更好了。 季景西并未说出季珏与勒古勾结一事,可敏锐如魏帝却已从镇南军精锐的伤亡报告里看出了端倪,无须添油加醋,以帝王之多疑,接下来势必会有一番摸查。 经历过厉王勾结外敌谋反的朝中老人皆知皇帝对这种事的忌讳,季珏接下来如果应对不当,迟早会被抓住尾巴。这种必死的把柄不能轻易外抛,毕竟风雨桥事件刚过,老皇帝对儿子的心疼正浓,抛出来,反倒可能效果不佳。 季景西要的是季珏彻底倒台,而不是仅仅让他沉寂。毕竟连东宫卖官案都没能压死太子,仅凭一干明面上与楚王府无关的暗卫,坐不实季珏勾结北戎——但如果时机恰当,这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可以,季景西希望他永远用不到这一根稻草,给季珏留下最后的体面。 出了宫,无风迎上来,“主子,公主临走前给您留了话,说无论如何,请您以百姓为重,漠北短时间内经不起第三次大战了。” 季景西点点头。 北境是他苦心经营三年的地方,在亲眼见过那里的百姓如何辛苦抵御天灾、瘟疫和战争之后,他也愿那里能永得太平。 北戎乃大患。有人想以此为跳板牟利,有人则急于用战争揽功,这些声音自两国和谈后便不绝于耳,而勒古的死不会被瞒太久,靖阳希望他做的无非是四个字:休养生息。 “皇姐何时走的?”季景西边走边问。 “公主午时三刻出京,走时仅带了几名亲卫与王家子归,无人相送。” “裴侯爷呢?” “侯爷一个时辰前也已整兵出发,前后动身的还有征西军。”无风知道他想听什么,“袁世子、小孟大人、陈少主与顾家少主于城外十里亭相送。五殿下与七殿下没露面,但都分别送了一万石的粮草。” 季景西停住了脚步。 他抬头望向天边残阳,好一会才平淡道,“挺好的。” “走,去信国公府。” …… 锦墨阁里,杨绪尘蹙眉听着白露交代这几年杨缱背着家人治疗失痛症的经历,越听脸色越难看。 靖阳走前他差人来唤杨缱,得到的回话是她劳累过度已经睡下了。靖阳不觉有他,只笑着说不见也罢,免得图生伤感,可杨绪尘却听出了不对,待人一走便直奔锦墨阁。 白露与谢影双还试图拦他一拦,但到底摄于威势,不敢强阻,这才让他瞧见了杨缱忍痛煎熬的模样。 而后才知,自家妹妹的失痛症已于昨夜痊愈了。 他当即便要宣太医,杨缱却罕见地态度强硬,坚持除了温子青,不准任何人诊治。杨绪尘气得两眼发黑,一边心疼自家妹妹,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将季珏捞出来骂个狗血喷头。 好在他多年久病,止痛助眠的方子没背过一百也有九十,一番折腾后,好歹是让杨缱成功睡了过去。 “……你说温子青在阿离身上试过酷刑?” “是行针兼用药的方式,不是旁的!”白露慌张解释,“且只在最初试过几次,后来就弃了,重药伤身,国师大人这两年都尽量温养,也是怕适得其反。” 杨绪尘冷哼,“然后温养出一片消不去的针眼?” 白露张口无言。 “罢了。”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去瞧瞧药熬得如何,人差不多该醒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谁该醒了?” 红衣青年踏雪而来,随着厚实的门帘被撩起,寒气争先恐后地裹挟着往屋里钻。 杨绪尘慢吞吞地朝来人见礼,“王爷。” 季景西摆手,“阿离还在睡?” 白露请示地望向杨绪尘。 “告诉他。”后者道。 “是。”小丫头屈膝施礼,“回王爷,小姐失痛之症骤愈,身子有些吃不住,回府后便卧床了。” 季景西心中担忧落实,面色沉了下来,“可要紧?” “……有点。” 有点是什么意思?季景西蹙眉,见白露不愿直言,索性抬脚往内室走,“我去瞧瞧。” 杨绪尘难得没阻拦,自己也慢吞吞起身跟上,“先前那些不准告诉国公爷与夫人。” 白露恭敬称是。 内室里的药味不如外间大,淡淡药香混着不知名的馨香,让人一进来便不自觉地放松心神。季景西对安神香敏感得很,隐约觉得这屋里熏香有些过量,也没多想,只径直往床前去。 入眼是少女睡梦中还皱着眉的苍白模样。 “怎得出了这么多汗……”他拿过帕子为她擦去额头沁出的汗,不放心地用手背贴了贴,有些低热,想来昨夜顶风冒雪跑了一宿,还是免不了染了寒。 将帕子沾水打湿,青年衣摆一撩在床前坐下,轻轻拉过杨缱搁在外的右手为她擦拭掌心降温。然而随着袖摆不自觉上卷,藕白的小臂内侧,一小片密密麻麻发青的针眼忽然措不及防地闯进视线。 季景西微微一怔。 “别碰她。”杨绪尘一进门便开口。 他猛地回神,一把将整只袖子抽了上去,“这怎么回事?” 身后人抿唇不答。 “怎会如此之多?”季景西瞠目结舌,“她在秋水苑住了那么久,我居然一次都没发现……” “她失痛多年,谁知?”尘世子口吻生冷,“她想隐瞒什么,必会滴水不漏。况且对她来说不疼不痒,旁人也瞧不出异常。” “……” 一声闷哼打破室内寂静,季景西迅速将衣袖撸下来,低头望向床上刚醒的少女,视线相交时,若无其事地对她展颜一笑,“阿离醒啦?” 他习惯性去握少女的手。 “王爷别!”跟进来的白露大惊失色。 可到底没拦住,就在双手交握的刹那,杨缱蓦地倒吸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季景西吓了一跳,慌忙松手。 “都说了别碰她!”杨绪尘咬牙切齿地上前把人挥开。 “……大哥。”杨缱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气若游丝,疲惫至极。 周遭顿时一静,杨绪尘连忙小心翼翼地应声,“大哥在这儿,怎么样,可还好?” 杨缱对他浅浅一笑,“好多了。” 杨绪尘只觉心头闷得难受。 哪就好多了……方才不是还一碰就疼么? 发现旁边还站着六神无主的季景西,杨缱顿了顿,甜甜地对自家哥哥撒娇,“哥哥,我想吃甜粥。” 杨绪尘抿了抿唇角,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临走前,他低低将杨缱的情况对季景西简单交代了一番,管他是不是听懂了,径直带上白露离去,将说话的地儿腾给两人。 好一会季景西才勉强定神,心惊胆战地在杨缱身边蹲下,“疼得……很厉害?” 杨缱诚实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冲出了眼眶。 早在看见他的瞬间杨缱就险些绷不住,却碍于自家大哥在场而不敢松懈,如今身边只剩季景西,她忽然就熬不住了。 季景西最怕她掉眼泪,对方一哭他便慌得找不着北,登时手忙脚乱,“别哭啊宝贝儿……” “好疼……”杨缱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肉骨头都在这一刻齐齐叫嚣,冷汗混着眼泪不住下落,“你别看我……” 勒古死去的那一瞬间,有什么阻挠了她多年的东西随着悄然消弭,手臂奇迹般地开始有知觉,是久违的、强行拉弓导致伤口撕裂的疼痛感,先是麻木,之后迅速扩散,像巨鲸入海,短短刹那便掀起涛骇浪。 出谷时她对季景西说手疼,是真的疼。 简直像在钉板上滚了千百回。 可偏生她忍惯了,下意识忍着,忍到回京,忍到送走子归,忍到那口气终于撑不住散去,到如今身边只剩下季景西时,彻底崩盘。 季景西快被逼疯了,慌乱地为她擦去眼泪,自己的手却抖得不成形,急的整个人汗水透背,“乖,别急,别怕……无风,把温子青和孟斐然给本王绑来!快点!” 无风隔着门回话,“主子,国师大人进宫了……” “拿本王牌子,立即进宫拦下他!”季景西撤下腰间的玉佩掷过去,“皇伯父那边回头我来解释。” “小王爷,药来了,快给主子喂下去!”白露急匆匆从门外进来,将熬好的药递过去,“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发作得这般严重了?先前还不是这样的……” 季景西接过药碗,愣愣看她一眼,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在他来之前,杨缱竟是一直在强撑,心登时像被人徒手一把攥住般又疼又涩。 他不容反驳地将白露关在门外,不管对方在外面如何焦急,径直回到床前,小声哄着人,“阿离,来,先喝药,喝了就不疼了。” 杨缱摇头,“会疼,我骗他们的,没用。” 季景西心疼到无以复加,恨不得替她受苦受熬,“不会的,方子换了,这回喝下去肯定不疼,乖,来张嘴。” “骗我……” “我怎么舍得骗你啊。”季景西忍着手抖一勺一勺将药汁喂下去,边喂边不停地与她说话,“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忍不住就哭出来,别闷坏自己。” 说着,杨缱的眼泪又开始嗒嗒掉,“真的好疼,你别嫌我……” 季景西就差跪下求饶了,好说歹说哄着把药喂完,他开始不着边际地没话找话,试图为杨缱分散些注意力,“宝贝儿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时在碧溪谷,你有一回没走稳,把我摔出去了,记不记得?你把我摔进了水里,滚了三滚,没给我磕懵过去,半拉身子都湿了。” 杨缱断断续续抽泣着,不自觉地跟着他回想,“……记、记得,我把你伤口摔裂了,血浸了半条河。你、你还冲我发火,嚷着要杀人。” “对,就那回。”季景西短促地笑了一声,汗水顺着额角悄然下落,“你当时好气,却不会骂人,反反复复就一句‘季景西你不知好歹’……骂到后来,咱俩都累得不行,你又把我拖回来包扎。” 记忆跟随描述回到多年前,想到当时情景,杨缱没忍住哭出一声笑来,“然后咱们开始骂北戎人。” “是,骂北戎人,好用,解乏。”季景西见这法子起效,不由松了口气,“你有所不知,皇姐麾下有个中郎将,平城人,骂战无人能敌,骂起戎贼来能三天三夜不重复。我那三年没少听他花式叫战……” 他直说的口干舌燥,好不容易见杨缱又有了睡意,便小心翼翼地打算起身。谁知刚一动,袖摆便被人一把攥住。 就这么一拉扯,人醒了,杨缱压抑地闷哼一声,好不容易被分散的注意力就这么前功尽弃地回来了。 季景西当即心头一噎,差点万念俱灰,索性三下五除二摘了身上硌人的环佩,就着床边躺下,“阿离别怕,我没走。” 杨缱疼得极近麻木,连流泪都无知无觉,“季珩,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季景西动作极轻地安抚着她,“是不是昨夜吓着了?早知该让你跟裴子玉一起走,把勒古留给我一人……” 杨缱摇头。 兴许的确有这方面缘故,但比起这些,她还是更想亲眼看着勒古怎么死。可一想到身边这人是在将当年经受过的刑苦悉数反还,她又恨不得自己没有看见。 她没头没尾地开口,“你当年得多疼啊。” 季景西心软得一塌糊涂,安慰人的口吻前所未有地柔和,“假的,泄愤之为怎能一样?要真如昨夜报复勒古那般,你觉得我还能活下来?当年还小呢,几鞭子下去我就撑不住啦,瞧着伤势可怕,实际也就几处鞭伤,顶多再有几道刀口子,其余的都是逃下凤凰台时新添的。” “……” “你好好想想,我身上有几处伤,你都知道的不是?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断了腿,如今不也长得好好的?” “……是、是这样吗?” “是呀。”青年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心肝儿,你心疼我,我欣喜至极,可千万不要以为我比你受得罪更多。当年凤凰台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我不知你这些年都在悄悄自责什么,但是阿离,当你一步一步将我背回十八里坡时,不论你此前欠我多少,都已经还清了。” 反倒是他自己,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用这一生抵偿。 杨缱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我担心你,我这些年一直担心你……你为护我周全,替我挨打,代我受罪,我没听你喊过一声疼……我每天醒来都怕你死在我眼前……好疼,脚磨出骨好疼,背你走好疼,可我不敢说,我怕撑不住,怕你死在碧溪谷……”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少女脸上,季景西难受得心都在战栗,“别怕,别怕,没事了……” 她嚎啕大哭,“都是你……” 堂堂临安郡王,生生被折磨得整个没了原则,“好好好,是我错了,我给你赔罪好不好?别哭了宝贝儿,我真的受不住……” 兴许是终于说开了多年心结,又或许是药效发挥,加上身处“洛神”香包围之中,大哭一场后,杨缱精疲力竭,不多时便在季景西怀里沉沉睡去。 当孟斐然狼狈地被无霜拖带进屋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立在内室门口当柱子的杨绪尘。后者听到响动,慢半拍地活泛开来,只是面色难看,竭力调整了一番才如常地对上他,“来了?先坐。” “你还好?”孟斐然担忧地望着明显状态不怎么好的好友。 “尚可。”杨绪尘深深呼了口气,招呼下人给小孟看茶,“阿离刚睡着。等她睡得再沉些,你再去瞧瞧她。” 小孟点点头。 一炷香后,温子青一阵风般冲了进来,看也没看正堂里的两人,眨眼间便走位飘忽地进了内室。 杨绪尘:“……” 孟斐然:“……” 两位大夫都到了,季景西终于得以脱身。然而还没等他站稳,温子青一针下去,杨缱疼醒了。 ……这一刻,临安郡王想死的心都有了。 “不把人弄醒怎么治,你教我?”温少主冷酷无情地把他没出口的话堵回了嗓子眼。 季景西知道对方在说他碍事,险些气炸,好说歹说才被被孟斐然劝了出去。 锦墨阁正堂里,杨绪尘见他出现,招了招手,破天荒地主动请他喝茶。 “小孟……”尘世子开口。 “我知你何意。”季景西顶着一双红的过分的眼坐在对面,整个人疲惫不堪,“无碍,我来处理。” 外人眼中,孟斐然是季景西党。可杨缱受伤一事,柳东彦知道,孟斐然却不知,杨绪尘不得不怀疑季景西对此有其他打算。若非如此,他哪还会擎等温子青一人,早就让孟家人来为杨缱诊治了。 回看内室方向,季景西轻声开口,“小孟对季珏风雨桥遇刺一事很自责,认为是自己没有尽心医治季珏才拖累他后来重伤。” 杨绪尘要笑不笑地嗤了一声。 季珏先后两次受伤,一次是他活该,一次是被眼下这两人算计,真论起来,都是他自己不知死活要动杨缱的下场。可孟斐然不知这中间关窍,自然想不明白。 他们这群人里,仍旧天真着的,也就只有他了。 “你打算如何?”尘世子问。 “我这个人,最软的心肠都给了阿离,至于别人……”季景西面色淡淡,“他若想得明白,我不介意。他想不明白,我随他去。” “如何让他明白?” “最简单的法子是告诉他真相。不过我不愿。只能绕弯子了。” “可用搭手?” 季景西抬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尘世子居然主动说要帮我?受宠若惊啊。” “若不是为阿离,王爷以为我很闲?”杨绪尘面无表情,“我个人倒是恨不得踩你入土。” “……别啊,好歹以后要唤你一声内兄。”季景西好笑,“重安这般厌我,本王很为难啊。” 杨绪尘:妈的,好气。 “行了,说正事。”季景西错开了有关孟斐然的话题,“我欲接阿离去秋水苑休……” 杨绪尘迅速打断他,“不可能,下一个。” “……” 默默咽下一口气,季景西面不改色地另起话头,“季珏如今重伤未愈,正是宝贝之时,加上有皇祖母压着我,我暂动他不得。所以我打算先解决另一件事。” 杨绪尘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洗耳恭听模样。 季景西也不绕弯子,“苏家。” “哦?”尘世子来了点兴趣,“我原以为王爷会先挑软柿子捏,例如康王。没记错的话,您手里有吏部丁志学的把柄。” 吏部左侍郎丁志学,原宣城太守,改投康王季琅阵营后升任吏部左侍郎,如今是其手下最得用之人。 有一女丁语裳,正是六皇子的侧妃。 而所谓把柄,就是当年季景西与杨缱下岭南时途经宣城,因一株香料引出的宣城税收混乱之事。时任太守的丁志学伙同当地地头蛇横老大肆意私设香料税种、侵吞税收,在任几年,吞下了不知多少雪花银。 可惜丁志学调任前与横老大闹翻,后者为求自保,将这些年记录每一笔往来账的账簿悉数交给了季景西。 这可不是先前东宫卖官案能比的了,其数额之大,足够让丁志学满门抄斩。 “捏是肯定要捏的,这么好的把柄不用可惜。”季景西道,“不过目前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定国公越进上任吏部尚书后再说。” 杨绪尘开口,“吏部乃苏相苏怀远所辖,王爷是想一箭双雕?既要折六殿下一只臂膀,又要从苏相公手里抢吏部?” “是有这个打算。” “那为何不等年后越进上任再一起动苏家?” “因为年节前,我那几个兄弟的正妃人选就要有结果了。”红衣青年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苏夜那小丫头缠人的很,本王不想过个年节还得听她唠叨。” “兄长难为,王爷有心了。”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面前的几案,杨绪尘淡淡道,“王爷尚且如此,我这个做长兄的,看来也少不得得操心操心几个弟弟的终身大事了。” 比如,顺势解决一下绪冉的问题。 季景西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那就……以茶代酒?” 对面的尘世子举杯遥敬,“合作愉快。” ※※※※※※※※※※※※※※※※※※※※ 来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k歪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木可依、西北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西北望 89瓶;4k歪果、傲娇少女韩小二 20瓶;天已微凉 15瓶;元靖安 10瓶;江江很炸毛 5瓶;毛绒控晚期 4瓶;景叁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8章 一笔两苏(一) 第二百零七章 苏夜最近过得很不好。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有关楚王季珏娶妻的小道消息便与她挂了钩, 明明那些吹捧楚王对明城县君感天动地的真爱言论还犹言在耳, 转眼她要嫁给楚王的流言便甚嚣尘上, 以至于连她自己都险些生出了错觉, 是不是圣人赐婚了而她不知。 因为这些, 苏三小姐这段日子没少感受人情冷暖。 苏家作为一个新兴家族,在盛京上流本就地位尴尬, 世族看不起他们没底蕴没家风,勋贵眼红他们窜太快,寒门则一边骂他们钻营一边又挤破头地想在苏怀宁、苏怀远两兄弟面前留印象……再加上老生常谈的家族矛盾、隔房的堂姐苏襄又光芒万丈衬得她一无是处, 苏夜往常都是走到哪异样眼光跟到哪, 这么些年早已习惯了。 却没想, 因为季珏, 她居然也有幸成了盛京城的红人, 一夜之间各种人言蜂拥而至,有拐外抹角打探消息的, 有阴阳怪气嘲她麻雀变凤凰的, 有赔着小心阿谀奉承的,有指桑骂槐说她配不上季珏的…… 苏夜:大开眼界jpg 不过这都还不算什么,真正让苏三小姐感到无比困扰的是来自家族内部。 早年间, 苏家两房因为谁袭爵谁做家主之事闹得很是难看,虽然最后以世族大嘲特嘲的分宅而立尴尬收场, 但好歹苏祭酒与苏相公还维持着表面的兄弟齐心, 至少政治立场上不会互扯后腿。后来苏襄忽然赐婚太子, 苏家两房亦是都跟着倒戈东宫,明面上看还挺和睦。 结果没几年,东宫卖官案出,一时间太子季珪恨不得离苏襄八百丈远,连带也与苏怀远生了罅隙。接着,没等裂痕弥补好,杨缱又在大庭广众下宣告与楚王季珏划清干系,苏夜莫名其妙成了那个“补位”的候选。 这下别说看热闹的外人,连苏家内部都不知接下来该站队哪边了。 一边是失宠的苏襄,一边是可能嫁给亲王的苏夜;一边是与苏家渐行渐远的东宫,一边是前途无量的季珏…… 苏三小姐的叔父,三宰辅之一的苏相公动摇了。 不过想想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从龙之功谁不想要?与其费劲辅佐一个对他、对他女儿都不满的太子,不如果断悬崖勒马,趁着还没熬成仇,赶紧改换门庭。 说起来季珏还是苏怀远外甥呢!无论从亲疏还是从政治角度考虑,支持楚王都是个不错的选择——事实上若没有苏襄赐婚太子这一突发事件,苏家还指不定选谁呢。 苏怀远当然知道夺嫡站队不易过早,不信你看,剩下两位宰辅杨霖、陆鸿,哪个表态了?也就是他,被逼无奈,只能拿“太子乃正统”、“太子稳坐东宫多年”、“襄儿未来会是皇后”这等看得见的好处来说服自己。 可其实,他此前是考虑过季珏的。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自己的女儿苏襄从前对七皇子有好感。 更何况卖官案后,太子对苏家的态度有目共睹,不仅日渐冷落,甚至还在四方朝会结束前将国师拉进了阵营!笔墨轩的鉴宝会上,温子青可是明晃晃坐在季珪身边呢,季珪对温子青的那股子殷勤劲儿,可比对苏奕好多了。 苏相公浸淫官场多年,知晓混政治最忌讳摇摆不定,因而当他生出动摇之意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核实季珏娶苏夜这一传闻的真实性。结果令他大为吃惊—— 消息竟然是从楚王那边传出来的。 来龙去脉也简单,季珏娶苏夜,是楚王府幕僚出的主意。幕僚们意识到杨家女一时半会不可能成为楚王妃,而楚王若想在朝堂上站的更稳,婚事必须尽早落实。于是,在自家主子明确表示只能选侧妃之后,他们为他选出了两个人,一是江右陈氏之女,一是苏夜。 季珏同意了。 消息一落实,苏怀远再无后顾之忧,两边私下一番接触,事情便定了大半。如此,苏家一只脚正式踏进了楚王阵营,至于另一只脚何时进来,那就看什么时候苏相公能说服自家兄长嫁女儿了。 可怜苏祭酒一个文人,一边要顶着外界骂他们苏家脚踩两条船的骂名,一边还要承受来自兄弟的压力,头发肉眼可见地掉得更多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四方朝会的送别宴上。 也不知是不是苏怀远父女俩没商量好,还是苏襄在即将被亲生父亲放弃的关键时刻突然开了窍,这厢苏相公极力劝苏夜嫁入楚王府,自己也与季珏暗中接触,那厢苏襄一摆弃妇阴影,光明正大地坐在了太子季珪身边。两人不仅瞧着恩爱小意,太子对苏家其他人也开始好言好语了。 若非后来宴上勒古、杨缱、季景西三人先后出尽风头,转移了众人的注意,苏怀远觉得自己简直能坐蜡坐到死。 可该来的总会来,苏家父女,宰辅苏怀远与太子良娣苏襄,悄然决裂。 这中间固然有太子意识到苏怀远有二心,后知后觉想挽回苏家这一大助力、不愿让弟弟季珏白捡便宜的原因在内,但更多的来自于苏襄对父亲、以及对整个娘家压抑后爆发的恨。 当她从心腹侍女口中听闻堂妹苏夜即将嫁给季珏时,那油然而生的彻骨冷意,以及之后蓦然爆发的不甘与嫉恨,让她再也无法坐以待毙。 凭什么? 凭什么她想嫁季珏时却不得不嫁给年纪又大又脾气暴戾的太子?凭什么她苏襄要给人做妾?凭什么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白眼,却还要成为家族弃子?苏夜又是何德何能?凭什么命运对她如此不公? 她不是不知家族对她的不满。嫁入东宫三年未有所出,父亲对她的失望已经写在了脸上,之后又出了卖官案……可那是她父亲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轻而易举舍弃她? 还有季珏,他不是心心念念想娶杨缱吗?怎么被人拒绝后就愿意娶旁人了?那点真心看起来简直是个笑话!空出正妃之位装给谁看呢?就算是让苏夜做侧妃,那也是在打她苏襄的脸! 苏襄已经懒得去想为什么自己幽闭东宫还能收到外界消息这种猫腻了,她甚至想感谢那个给她送消息的人。若非如此,恐怕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个给她送消息的人明摆着不愿看季珏与苏家结盟的,既然大家目标一致,她不介意被利用。 只要能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她愿意成为那把利刃! 于是,就在季景西给苏祭酒心中埋下钉子、又让柳东彦递消息进东宫的翌日,苏襄便孤注一掷地抛出了自己全部的筹码,利用夫妻之间仅剩的那点旧情,成功见到了季珪。 再然后,便是重新受宠,小心侍奉,一边拉拢兄长苏奕,一边用尽心机手段成功站回太子身侧…… 到如今,东宫已放出喜讯,曰太子良娣苏襄有了身孕。彼时距离她上次在幽室成功见到季珪刚好一个半月。 …… 而另一边,失痛症骤然痊愈带来的反噬令杨缱足足煎熬了好一段日子。用温子青的话说,身体也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过去欠的如今要还,劝她忍着,就当是为她从前不将自己身体当回事长长教训。 明明养伤就已经够辛苦了,还要承受比一般人更多几倍的痛,在央着小孟温喻想办法止疼无果后,杨缱不得不接受自己成了个一碰就碎的琉璃人的现实。此事瞒不住,很快杨霖夫妇并几个杨家子也都了解了来龙去脉,一时间所有人绷紧了神经。 为了不让自家妹妹熬得太辛苦,杨绪尘这个长兄干脆做主将杨绪南和杨绾丢给她玩,美其名曰分散注意力。两个小的哪敢有怨言,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自家姐姐爱的折腾,这些日子做的功课比过去一年都多,不知的还以为这俩来年要下场大考似的。 轻松日子一去不复返,杨家小五小六不得不在水深火热的功课中挣扎。可单单这样也罢,偏生有个讨厌鬼唯恐天下不乱地总往锦墨阁跑,还喜欢在杨缱点评两人功课时凑热闹,三言两语下去,就“蛊惑”得杨夫子把原本只用罚一遍的功课翻了个倍。 杨家两小简直有苦难言。 比如眼下—— “……哇,弹成这样都好意思说你练习了?杨小五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来折磨你姐姐耳朵的?” 锦墨阁花厅里,红衣落拓的俊美青年一边毫不留情点评着,一边手上不停地给躺椅里窝着的少女剥橘子。 “有那么难听吗?”杨绪南抽嘴角。 季景西痛心疾首,“照本宣科,毫无感情,敷衍了事,不堪入耳。” 杨小五心虚地拨了拨琴弦。 他对琴乐不感兴趣,谱子背熟了,奏的却不应心,正想着要不要认个错,忽然意识到不对,“等等……我姐姐还没说话呢。” “就这水准,都不劳得你姐姐开口。”季景西回看身边的少女,“宝贝儿你说,我说错他了?” 杨夫子默默咽下嘴里的橘子,中肯道:“王爷的品鉴能力向来不错。” 临安郡王顿时得意洋洋地给了少年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 ……说你不会弹只会听你高兴个什么劲啊! 杨绪南忍无可忍,“王爷朝中无事了?淮北道送上来的屯田册理完了?甘州新进贡的良马巡过了?来年大考章程定好了?送三公主去北戎完婚的名单拟好了?您怎么这么闲啊总往我们府上跑!” 季景西头也不抬地拍掉手上的碎屑,“知道的还不少,怪不得琴练不好。阿离你看,这小子心思就没放在功课上,当罚。” 杨缱点头,“那便罚《乐记》三遍。” 世人大多以为世家子日子逍遥,殊不知他们在成长阶段的功课之重远超人们想象——他们可以无专精之长,却必须涉猎广博,什么都要会,什么都得知道些,君子六艺不过是其中的最低标准,其他诸如岐黄、品香、论茶、游艺之类也都要至少通晓皮毛。 弘农杨氏作为当世第一大族,在对待子弟上当然只会更严苛,他们自有一套属于自家的规矩与标准,比如杨缱就不觉得绪南把琴弹成这副鬼样子有什么不对,但他态度不端,便是该罚。 杨绪南自是毫无怨言。 他乖乖默写,那厢,杨缱与季景西叙话也未避着他,“既然公务繁重,王爷便快回,我无碍的。” 季景西笑,“别听那小子夸大其词,也没多忙。况且我来也是为了躲清闲,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不想在清芳园被皇祖母唠叨。” 清芳园乃皇宫一处园子,今日休沐,柳妃设了赏菊宴,广邀盛京各大俊彦贵女游园。说是赏花,实质却是场相看会,背后有越太后的意思——长辈嘛,免不了操心小一辈的终身大事,撇开几个没有正妃的王爷们不说,也有几个皇子公主到了适龄的年纪。 这种无聊的活动季景西是能避就避的,倒是杨绾今日被王氏带进了宫里,阴差阳错逃过了被罚抄的一劫。 临近年底封箱,官场上向来没有最忙只有更忙,每个人都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勉力熬着。季景西自然也好不到哪去,除却方才绪南提到的那些,原先归于季珏所辖的一部分事务也因他重伤未愈而被划了过来,加上漠北方面、北戎方面的后续……来探望杨缱已经成了临安郡王唯一可以放松心神的活动了。 杨缱虽深居锦墨阁,但该知道的也没少,回想方才绪南提起的那些事宜,她问,“可是有难处?” “有啊。”季景西知无不言,“我在犹豫季君仪去不去北戎。” 魏戎两国和谈,其中一项是联姻,联姻对象是大魏三皇女季君仪与北戎主君勒古。勒古已死的消息目前还没传出去,礼部拟定的三公主出嫁的日子却到了。 可未来夫君都已经成了鬼,这门亲事还有结的必要么? 老皇帝想把勒古已死的消息压至年后,如此一来,三公主就必须雷打不动地在年前动身北上。季景西与三公主交情浅淡,对此漠不关心,可季君仪不知如何竟说动了八公主季君雅来找他说项。 八皇女季君雅,是皇上赐婚给袁铮的未婚妻。面对这位又是堂妹又是好兄弟未来媳妇求情,季景西实不好随便驳了对方面子。 “宫里这几位公主……我都不太熟络。”杨缱斟酌着,“但听这意思,铮哥儿似乎对八公主还算满意?否则她也不敢以铮哥儿未婚妻的身份来找你说情。” 季景西无奈,“袁铮这个人你知道,最重责任,他既接了赐婚旨意,定会对八公主敬之重之。年后两人便要成亲,我不想为这点事让两人这时候就心生罅隙,是以也没同铮哥儿提起。可我与八公主虽为堂兄妹,但长这么大与她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她身子骨不好,打小养在深宫,性子唯诺,也不知是鼓了多大勇气才敢求我。” “三公主与八公主感情很好?”杨缱疑惑。 “一般。”季景西摇头,“但三堂姐与季珏挺和睦,来找我求情的主意便是季珏帮她出的。三堂姐品级比小八高,生母位分也比小八生母贵重,八公主不敢拒绝她。” “但你却不能不看在铮哥儿的份上仔细考虑。”杨缱为他补完后话。 季景西叹气,“对。” 杨缱思索,“季珏在拿这件事试探勒古的生死?” “聪慧。”他抚掌,“联姻对象若死了,联姻自然也就没了必要。” 当初楚王府派出去护送的暗卫尽数被灭口,季珏久等不到消息传回,杨霖又沿途安排了大肆追捕的□□,别说季珏,北戎人都不敢确定自家主君是生是死。 若勒古还活着,三公主必然会出嫁,但勒古若出意外,送三公主去北戎就是羊入虎口。三公主虽不比靖阳贵重,但好歹是皇女,大魏泱泱大国,尤重脸面,如果明知勒古已死还要送皇室女联姻,那么等待她的必然是戎人的极尽侮辱。到时九州四海不仅会觉得魏帝不仁,还会以为他怕了北戎,所以主动送个女儿过去平息对方的怨怒。 这对于老皇帝来说是决不能忍的。可他明知如此,却还是将棘手的差事丢给季景西,办得好了没什么,一旦没办好,季景西就是那个让皇家受辱的罪魁祸首。 显然,季景西的难处不在于八公主求情,而在于他在这一局中的博弈。 思及此,杨缱倒是同情起了那位陌生的八公主,这是被当棋子利用了啊。 她问,“季珏伤养的怎么样了?” “好像已能下床走动。”季景西挑眉,“怎么,关心他?” 杨缱不理他的飞醋,“得让太医更应心些才是,都这许多日了,也该好起来了。三公主与殿下姐弟情深,姐姐出嫁,弟弟若不能亲自安排,怕是会抱憾终身。想来临安郡王不介意让出这个差事?” 季景西笑得东倒西歪,连连说不介意。 “不过……”少女有些心软,“三公主说到底也是无辜,女子立于世,终究不易。” 季景西笑够了,眼眸弯弯地望过来,“放心,我在一边看着,你既不忍,我不让她出事就是了。等宫里赏菊宴一散,我便去安排此事,小八那边恐怕得先回了她。” “需要我帮着向八公主解释么?女孩子之间可能稍好说话一些。”杨缱征询,“没记错的话,绾儿似乎与她有些交情,倒是可以牵个线。” “你还伤着呢,别为这个费心思。”季景西摇头,“回头让袁铮说去,自己未来媳妇自己搞定。” 他拾起杨缱耷在袖摆上一缕发,握在手中把玩,口上漫不经心说,“你说的对,老七是时候好起来了。缺了他,许多戏唱不起来,实在遗憾。” 这情真意切的口吻听得杨绪南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插嘴,“怕是楚王爷巴不得自己再伤一阵子呢……这时候好起来,那是多想不开啊。” “你又知道了?”季景西好笑。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了,全盛京城都知道。”少年撇嘴,“不就是苏家两房闹得正厉害么,楚王避嫌都来不及呢。再说了,不是说太子良娣有孕后思亲心切,要传自己堂妹入东宫常伴?这前脚楚王爷放话要娶侧妃,后脚对象就进东宫……怎么,七殿下还嫌自己头顶不够绿啊?还不如不露面呢。” “……小五!”杨缱尴尬地一眼瞪过去,“背后不语人是非。” 杨绪南缩了缩头,“大家都知道嘛……苏家两房决裂,太子良娣当众斥责苏三姐姐不顾家族荣辱、为一己之私破坏您与楚王的大好姻缘,苏山长一怒之下与苏相对质太极殿……” “杨!寄!云!” “哇不说了不说了,姐姐你别突然这么正经唤我表字啊!” 杨绪南抱头鼠窜,却仍没躲过自家姐姐气急之下的茶盏攻击。眼看杨缱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开始丝丝抽凉气,他顾不得头上的包,慌忙跑回来查看她的伤势,然而还没到跟前,无霜便提溜着他的后衣领把人拎鸡崽般拎了起来。 杨缱缓了半晌才缓过劲,对上季景西担忧的目光,她勉强笑了笑,眼刀嗖地射向小鸡崽。 “我错了……”杨绪南自觉道歉,“我去抄二十遍《表记》……” “五十。”杨缱冷冷开口。 “哦……” “抄完送去给杨重安。”季景西添了一笔。 小少年大惊失色,“啊?”那岂不是要再加二十遍! 活该! 季景西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一边心疼地安抚杨缱,一边斥他,“看在你姐姐面上本王不追究你。下次再敢在本王面前说什么大好姻缘,我就把你挂城门楼上!你姐姐的大好姻缘只能是我!” “……” ※※※※※※※※※※※※※※※※※※※※ 杨绪南,字寄云。 因其出生时王家正值覆灭,由此以思故人。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宇宙无敌大便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涵碧、三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京城五花肉 43瓶;文安 20瓶;西北望 10瓶;林三酒 7瓶;暮年、、吃瓜群众 5瓶;南木可依 2瓶;白日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9章 相见 虽然杨绪南那小子嘴上不把门, 但至少有一点没说错, 那就是在苏家两房决裂、苏襄又随时可能上位的当下, 楚王季珏的确恨不得自己养伤养的再慢些。 他对苏家有想法不假, 但看上的是国子祭酒苏怀宁与宰相苏怀远一同支撑起来的苏家, 而不是被拆成两半的苏家。若苏家真的一分为二, 那他就要好好考虑还有无必要费心思了。 可事情的发展却往往不尽如人意。 之后没几日,一次小朝会上, 某位以刚直公正闻名的御史突然发难,参淮北道一重镇总兵私占良田,以至百姓无田可耕、无赋税可缴, 最后惨死狱中, 案情来龙清晰详实, 人证物证具在, 加上御史能言善辩, 将之与去岁淮河水患赈灾贪腐案联系在一起,顷刻便将那位总兵钉上了重罪的耻辱柱。 老皇帝大为光火, 命季景西将淮北道屯田情况一一说来。巧的是, 淮北道呈上来的刚好与那位御史所参截然相反,但细节却又隐隐印证,有敏锐者很快便意识到, 这兴许是一起“欺上瞒下、官官相护”的冤案,一个弄不好, 怕是要牵连一大串。 消息传出后, 季珏坐不住了。 他这几年悉心经营的势力里包含着整个淮北道一系, 此前杨霖借着赈灾贪腐案哐哐砍了他三名羽翼,如今又出了这等事……养伤?养个屁!赶紧起来干活了。 楚王殿下就这样带伤回归了朝堂。 回归后,季珏第一件事便是痛心疾首地请旨亲审占田案,信誓旦旦大义灭亲。 老皇帝当然没同意。 案件不出所料落在了大理寺头上,本就忙得昏天暗地的大理寺官员们接到旨意时几乎要哭出声,连带对楚王殿下也生了几分不满——要知道自打入秋,大理寺就迎来了结案高峰,自家积压的案卷还没处理完,贪腐案、东宫卖官案、风雨桥刺杀案……滚西瓜砸枣子似的一个个纷至沓来,如今又多了个占田案…… 头发都快掉没了。 整个大理寺除了上了年纪熬不住的严老,以寺正谢彦之为首,已经在衙门安了家。谢卓谢彦之是谁的人?东宫太子季珪。季珏心知案子落入他手怕是再难转圜,只能一边想方设法将损失降到最低,一边避开苏家纷争,退而求其次地将三公主远嫁北戎一事揽了过来,为此还情真意切地演了一出“皇家自有真情在”,算是在皇帝面前挽回了点印象分。 所谓此之蜜糖彼之□□,成功脱手了烫手山芋的季景西简直想为楚王殿下这番精彩操作鼓掌叫好了。 “老七是不是在风雨桥上磕着脑袋了?本王这还没来得及将差事不着痕迹地推出去,他就主动对本王伸出了‘援手’,也太体贴了。” 秋水苑里,棺材脸的侍卫长无霜无语地望天。 他敢拍胸脯保证楚王没磕着。 “看来是我误会老七了,他是站我这边的啊。”红衣青年随即发出了直击灵魂的赞慨。 难得的好天,整个秋水苑上下都因主子突然闲得磕牙而跟着惫懒无比,有慢吞吞比划刀剑的,有放空发呆的,有鼓捣花草的,还有意图在院子里烤山鸡的……自打回京,他们还从没度过过如此清闲的休沐日,哪怕是在县君养伤的那段时日,前来寻临安郡王议事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什么清净,不存在的。 像今日这等主子带头嗑瓜子晒太阳的闲适真真是难得一见。 不过也不稀奇,楚王殿下自风雨桥事件后终于露面,一回来就拉开了与东宫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两方就着新鲜出炉的占田案激情对垒,加上还有闹得正凶的苏家两房,人们吃瓜看热闹都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旁的。 储君之争,无非是东风压西风,可能这段时日这个得势,过段时间那个出头,只要没被彻底斗倒,都还有起复的可能。纵观眼下局势,太子季珪和老七季珏不相上下,老六季琅略逊一筹却也不容小觑,三足鼎立的态势一时半会破不了,着实给还没来得及站队的墙头草们出了大难题。 墙头草们在观望三件事,一则占田案谁胜谁负,二则苏家两房会倒向谁,三则皇子们的正妃人选究竟花落谁家。 三件事乍看都与临安郡王季景西无关,这位王爷近来也不怎么作妖,自然而然地人们也就不关注他了。 季景西倒也乐得清闲。 杨缱病发后他就不再明目张胆地搞事了,怕她操心,修身养性期间也多少忖出了点闷声作大事的心得体会。这次的占田案就是他给自己交出的一份自测答卷。 事后知晓内情的例如定国公世子越进曾真诚发问,为什么根基在漠北的郡王爷会知道千里之外淮北道的事? 郡王爷的狗腿子柳东彦好心地给出了答案:因为咱们王爷如今背后有人了。 问:谁? 答:未来郡王妃。 越进世子恍然大悟——得嘞,原来是信国公府给递的线。王爷可真不知羞,居然吃媳妇家的红利。 季景西:我不仅吃了,我还吃得心安理得呢。 糟糕,他又开始惦念心上人了。 他今日没去信国公府,上次去时好死不死在锦墨阁撞上了杨霖夫妇,差点被未来岳丈瞪出魂来,最后被客气地请出了门。转头他便收到了杨绪南委屈兮兮的传话,说是因为他随意出入锦墨阁无人阻拦,国公府除了杨缱被罚了个遍,连杨绪尘都不例外,求他还是少来几趟,饶了他们。 季景西:……好气哦。 见不着心上人,临安郡王心情急转直下,脾气说来就来,指着不远处比划刀剑的无风开始嫌弃,“舞的什么玩意,丑死了。” 无风:“……” 几个手下悄摸着交换了眼神,无风无奈开口,“王爷有何吩咐?” 一时半会找不到事由的季景西与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没好气道,“柳东彦呢?让他查的事如何了?” 无风答:“今日东宫开诗会,广邀才俊佳人,柳少主此时应是在诗会上。” 季景西挑眉,“都请了谁?” “听说几位王爷都会去。”无风复述着听来的消息,“太子殿下放话说此次诗会的佳作会送往弘文馆集册成书,不少人心动呢。” 季景西嗤笑,“明年三月才开大考,这就等不及要笼络人心了?能在弘文馆出的书册上留名留作,可真是个好噱头。” 近两年编书之风盛行,太子康王楚王,哪个都要在弘文馆主持修编几本书来增加底气。可再怎么说书籍在当世都是珍稀品,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本书,更别说在书册上留名了,单凭这一点,季珪这诗会就不会冷清。 季琅季珏可不会任着太子借此笼络施恩,必然是要去掺一脚的。 “太子也给您递了帖。”但这会估摸着在书房角落里落灰…… 季景西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片刻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起身,“走,咱们也去。” 开年三月才大考,各地的学子们眼下都还没集中到盛京城来,东宫在这个档口办诗会,来参加的当然也就只有本地人士,亦或是有实力提早为自家子弟大考铺路的各地大族。盛京城别的不多,达官显贵最多,季珪打什么主意,简直昭然若揭。 诗会乃雅事,年底前大家都忙得吐血,有这么个忙中取乐的集会正好应了许多人的愿,倘若诗作能被选中,说不定年节时还能得一份赏,那可就是大大长脸了。不仅如此,诗会还能作为年节拜礼前的敲门砖,那些想走门路的更是不会错过。 作为诗会发起之人,季珪这一日简直意气风发,笑容就没从脸上下来过。 东宫没有太子妃,女宾那边为主的是太子良娣苏襄。这位先后经历荣宠、被弃、又重拾荣宠,甚至还怀上了太子子嗣,据说要被请封为太子妃的奇女子今日显然是众人奉承讨好的对象。 她是以诗情扬名的,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至今为人所传叹,这次诗会,不少人都在期待她能再出佳句,就连男宾那边都有不少是冲她来的。季珪很是高兴,为此给苏襄做足了排面。 后者本就极为享受被捧为中心的氛围,哪怕怀胎不足三月也不辞辛劳地出面应酬,里里外外摆足了女主人架势。众人看在眼里,只觉太子妃之位怕是非她莫属,一时间更是殷切。 倒是苏襄旁边的苏夜全程顶着来客异样的眼光,脸上的不耐与冷漠简直呼之欲出。 太子良娣苏襄因养胎辛苦,思家心切,夜夜难眠,皇后娘娘心疼她,特下懿旨命苏家三娘苏夜近前陪伴,苏家大房无法抗旨,只得送女儿入东宫。 这就如滴油入火,彻底让两房撕破了脸。 不得不说,苏襄这一招不聪明,却狠。她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就是要促成太子与苏夜的好事,从源头打消苏夜嫁楚王的可能,同时还能利用苏夜为自己在孕期固宠,一举多得。 试想,苏家两房嫡女若都嫁进东宫,苏家还会有倒戈的可能吗?苏怀远苏怀宁还不是要乖乖给太子做事?苏夜傻兮兮的必然玩不过她,这么一来,她苏襄不仅不会被放弃,反而会让家族以她为重。而对于季珪来说,这更是一桩好事,他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甚至欣然接受。 诚然许多人不愿见太子好事成双,可苏襄如今多金贵啊,有孕的消息一出,谢皇后立刻视若掌中宝,皇帝、越太后也都大方赏赐,可见对她这一胎的看重。 入东宫不过几日,苏夜就已经耗尽了所有耐心,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性子也沉闷了。陪着瑞王前来参加诗会的陆卿羽见到好友变成这般模样,火气直冲天灵盖,若非苏夜拦了一把,险些就跑到苏襄面前闹起来。 “你拦我作甚!”陆卿羽话里带了哭腔。她嫁做人妇好几年,孩子都生了两个,却依旧保留着少女时的娇气秉直,五皇子季琤显然待她极好。 “她有孕在身,冲撞了,你说不清。”苏夜摇头。 陆卿羽怒,“我还怕她不成?谁没怀过,就她娇贵了?” “她是太子良娣。” “本宫还是王妃呢!见了本宫她还不是得行礼?”陆卿羽气笑了,“还没成太子妃呢就如此嚣张,惯的她!” 苏夜苦笑一声,沉默摇头。 陆卿羽心疼得红了眼眶,却也知她身不由己。她今日出气了倒没什么,可等她走了,苏夜却还要留在东宫。 “连景小王爷都不能帮你吗?”她问。 苏夜涩然,“表哥也没想到皇后会下懿旨,没拦住。不过他向我保证会尽快送我回家。” “那就好。”陆卿羽松了口气。她瞥了一眼远处被众人围捧的苏襄,低声劝说,“在这件事上我能做的不多,但你要相信小王爷,别没等回家,自己身子骨先垮了。东宫亏待你了吗?怎得就瘦成这样?” “不曾亏待我,日日好食好穿。”苏夜难过,“是我自己不敢吃不敢睡。我知道苏襄想做什么,我怕自己着了道。你知我不擅这些,我家家风清明,没什么腌臜事,我只能用这种笨办法……” 可饶是如此,她却还是走到哪儿都能“偶遇”季珪,简直快被逼疯了。 陆卿羽险些落泪,忍不住迁怒,“杨绪冉个废物!你受了这般委屈,他做了什么?小王爷好歹还向你保证,他杨敏行……” “哪就关他的事了?他也无能为力不是吗?”苏夜连忙拦她,“他一个少卿,对上东宫就是自寻死路。” “可杨家……” “无媒无聘,杨家为何要为我出头?何况杨相公与我叔父还是政敌。” “……” 陆卿羽被堵得无话可说,难受半晌才泄气地骂了句“都是些什么事”。 她往男宾那边看了看,挣扎道,“要不……楚王……” “不要。”苏夜想都不想便拒绝。 陆卿羽只好咽下嘴边话。 两人躲在角落说话,那边却传来一阵热闹,却是三公主与八公主到了。两人在苏襄陪伴下应付完一圈,瞧见陆卿羽也在,便上前来道五皇嫂好,陆卿羽也起身回礼。 苏襄向两位公主引见了苏夜。 “王妃与三妹,还有缱妹妹,三人是出了名的感情好。”苏襄笑吟吟开口。 “早有耳闻。”三公主笑着接话,四下扫一圈,疑惑,“怎么不见明城?” 苏襄闻言,面上多了几分委屈,但很快又强笑道,“帖子下过了,缱妹妹却没回,想来是看不上。” 三公主顿时蹙眉。 苏襄忙道,“无妨,反正还早,我再差人去请一请,兴许是缱妹妹没瞧见帖子。” 三公主见状,当即解了腰间的信物递给身边人,“跟明城说,本公主也很想同她说说话。” 一旁的陆卿羽与苏襄都沉了脸。陆卿羽淡淡道,“阿离近日在养病,还是算了。” “她都称病快两个月了?”三公主惊讶,“还没痊愈吗?” 她声音不低,周遭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话传了一圈回来居然就变成了杨家嫡女有隐疾。 “这,隐疾……”苏襄欲言又止。 三公主慌忙三连否,“什么隐疾?本公主可没说,不是我说的,呸呸呸,明城哪会有什么隐疾。” 旁边的八公主也帮腔,她与杨绾关系不错,自然愿帮着杨缱说话,“听说只是风寒,冬日天寒,的确难养,况且病好了还得培元固本呢。” “也对。”苏襄笑,“这样,正好东宫有位圣手,医术不弱孟氏,让他跟着走一趟,也算尽到一份心。” 三公主点头。 陆卿羽和苏夜话都没来得及说,事便已成定局。苏夜冷漠地看了苏襄片刻,冷笑一声别开了脸,陆卿羽也不再出声阻拦。 能请得来才怪。 事实证明,的确没请来。 去请人的小丫头没多久便回来复命了,言曰信国公府那边就回了五个字,去不了,谢谢。 苏襄听完,脸色有些难看。三公主也难掩失望,追问,“可有将本公主的信物拿给对方看?” 小丫头乖巧点头。 三公主惋惜,“还以为今日能见到明城呢。” 她最近是真想找机会见见杨缱,没恶意,是为和亲一事。她马上便要动身北上了,主事的从季景西换到季珏,原以为凭着她与七弟的情意,对方不会让她就这么走了,可没想季珏比之季景西好不到哪去。 能让季珏卖个面子的人,三公主扒拉半天,只能想到杨缱。可惜信国公府闭门谢客多日,她怎么也见不到人。诗会她没兴趣,想着会不会见到杨缱才来的,没想到对方诗会也不参加。 低声交代了侍女去男宾那边递话,苏襄重新打起精神应酬。众人看得出她尴尬,忙跟着捧场,气氛不多时便活泛起来。不一会,侍女悄然回来,附耳对苏襄说了对方的回话。 后者听完,脸色瞬间难看无比,咬牙吩咐,“再去青石巷请一次。” 第二次自然也是无功而返。 “……再请!”苏襄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句,“定要将我的诚意带到,知道吗?” 侍女吓得不轻,连忙领命而去。 第三次,没来。 第四次,依旧没成。 第五次…… 第六次…… “算了,兴许明城真来不了呢。”离得最近的三公主看不下去,出声阻止,“你病着的时候也不愿出门啊,对不对?” 苏襄勉强扯了扯唇角,“我也是担忧缱妹妹……” “既然担忧,那就别去一再打扰了。”苏夜冷声打断她。 “对啊,阿离反正也不擅作诗,非要她来做什么。”陆卿羽撇嘴,“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她风寒加重怎么办?不让人好好过年节了啊?” 诗会进行得如火如荼,男宾那边频频出佳句,女宾们也都各个兴致高昂,可苏襄却不知犯了什么病,也不作诗了,硬轴着要请杨缱,一圈人都没能劝下她,“再请最后一次……实在不来,就算了。” “何必做无用功。”苏夜冷嗤。 苏襄看她一眼,不接话,执着地让人再跑一趟。 三公主皱眉,“你执意让明城来,所为何事?” 苏襄装傻充愣,“当然是参加诗会。” 信你才怪。 她语焉不详,明显有所图,这下别说陆卿羽苏夜,连两个公主都觉得不对,暗自期望东宫的人再次无功而返。 这一次,前去请人的侍女意外地迟迟不回,一个时辰过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苏襄看到了希望,整个人都精神了,陆卿羽等人却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 又过了许久,一声嘹亮的呼唱传来,“明城县君到!” 苏襄大松了口气,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自得,端着架势道,“快请。” 三公主也隐隐有些激动,“真来了啊……” 想想也是,如今苏襄代表半个东宫,东宫想请个人,对方真的敢连拒七次么? 至少目前来看,信国公府是不敢的。 远远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影缓缓而来,那人一身山茶红的衣裙,外罩纯白裘皮披风,于人群之中显眼无比。在她身边,一左一右陪着两个人,一个娇小可爱,一个挺拔俊俏,正是杨家小六杨绾与杨家宗子绪南。两人左右护法般将杨缱护在中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手臂前行,画面之融洽,任谁看到都会叹一句杨家子好感情。 可惟有离得最近的白露、谢影双才知道,他们五少爷六小姐几乎整个綳成了一根弦,面上看似轻轻松松,实则每走一步都胆战心惊,而他们扶着杨缱的手也不过是虚虚抬着,根本没敢触得太实。 走得太慢了。 人们渐渐意识到这一点,眼神奇怪地望着那姊妹三个,看他们走两步停一停,龟速前行,终于到了近前,才看清不知何时,被围在正中间的杨缱竟面色惨白,满头虚汗! 陆卿羽和苏夜蓦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三公主也惊讶极了,没忍住回头苛责地看了苏襄一眼——都病成这样了,你非要人来干什么。 苏襄坐在原位,待看清杨缱的神色,震惊之余,后知后觉感到不安,手中的锦帕几乎揉成了块抹布,嘴唇翕动间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硬是没能说出话来。 她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没想到杨缱居然病得这般严重! 可怎么办?人是她七请六拒请来的,又不能就这么让人回去…… 苏襄深吸了口气,顶着周遭的指点非议,挤出一抹笑迎上去,“缱妹妹居然真来了?太好了,姐姐真是受宠若惊……快坐下歇歇,辛苦了。” 从东宫大门到这儿短短一段路程走得杨缱两眼发黑,脑袋天旋地转,可身姿却一如既往挺拔得像棵白杨树。她一动不动地扶着绪南慢慢等酷刑般的疼痛退去,身边,绾儿正小心翼翼地拿帕子将她疼出的冷汗拭去。 她听到苏襄的声音了,可她不想说话,甚至连眼皮子都没抬,直到那股子疼潮水般消失殆尽,这才点了点手指示意绪南放开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苏夜和陆卿羽担忧的眼神,杨缱安抚地对两人笑了笑,而后转向两个季氏公主。 没等她开口,三公主便抢先道,“免礼,快坐下歇着。” 八公主微微一愣,跟着道,“嗯,明城姐姐还是赶紧歇歇,虚礼就免了。” “多谢。”杨缱点点头,终于看向苏襄。 一秒,两秒…… “见过良娣。”杨缱淡淡开口,身子连弯都没弯一下。 苏襄扯了扯嘴角,“缱妹妹……” “不知良娣坚持要明城来此,所为何事?” “……”苏襄张了张嘴,干巴巴道,“太子殿下偶得温师画作,我想着,缱妹妹可能想看看……” 杨缱定定看着她,好一会才轻飘点头,“这样啊。” 苏襄尴尬,“没想到妹妹病得这般严重,早知如此……” “罢了,来都来了。”杨缱打断她。 安排人入座,苏襄脚下起火般迅速去了别处招呼,剩下人则围在杨缱身边关切问候。陆卿羽心疼不已,忍不住斥,“干嘛勉强自己,你还怕她不成?你瞧瞧,都难受成什么样了……” 杨缱笑着摇头,“请了七次,再不来说不过去。” “来让人看笑话吗?”苏夜皱眉。 “要看也不是看我的笑话。”杨缱朝她眨眨眼,“近来可还好?” 苏夜好气又好笑,“还有力气关心我,看来是没事。” “身子虚而已,本就没什么大碍。”杨缱上下打量她,将她暴瘦憔悴的模样看在眼里,叹了一声,“快了,再忍几日,到时我亲自来接你。” 苏夜发现她就连话说的都与季景西一模一样,心底那股郁气不由消散许多,“好,那我便等着阿离你与表哥一起来接我了。” “表哥?”杨缱愣,“季景西?” “不然呢,我还有哪个表哥?”苏夜说得理所当然,压根没想起自己还有个表哥叫季珏。 杨缱立刻反应过来她俩说的竟不是一回事,张了张嘴,到底没解释。 今日诗会杨家一个人都没来,这会好容易露了面,作为宗子,绪南一安顿好人就被请去了男宾那边,绾儿也与八公主凑堆说起了小话,杨缱则在两个好友陪同下闲聊。然而她身子骨还未痊愈,此处又不比自家,没一会她便有些撑不住,冷汗不知不觉又沁了出来。 三公主坐在附近,几次欲言又止地想同杨缱搭话,碍于人多,无法硬凑上前。只好悄悄关注着这边,结果越看越觉得哪不对,终于在瞥见杨缱汗津津的额头时恍然大悟。 她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搭话的理由,关切道,“明城,你……” “缱妹妹,”转了一圈回来的苏襄刚好也在这时走到她们面前,目光在杨缱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自责道,“都怪我思虑不周,缱妹妹若实在乏累,便去歇一歇,房间我吩咐人收拾好了,就在附近。” 三公主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念一想这样也好,便也附和,“是了,明城去歇会,你脸色的确不好。” 杨缱确实坐不住了,便也不客气,“那就多谢良娣。” “说什么谢,都是我该做的。”苏襄重新换上盈盈笑脸。 杨缱在白露搀扶下慢慢往外走,苏夜不放心跟上来,“我陪你。” 杨缱回头看了苏襄一眼,后者坦然自若地笑了笑,仿佛一点都不介意。 客房就在离得不远的客院里,确实如苏襄所言收拾妥当了,但饶是如此谢影双与白露还是不放心地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才将杨缱搀扶进去。 苏夜帮着把她扶上床榻,搬了矮凳坐在旁边,边给她擦汗边问,“你这也太虚了些……真的没事吗?” “一点旧疾,躺一躺就好。”杨缱安慰她,“别说我了,说说你。季景西怎么跟你说的?他打算怎么做?” “他没告诉你?”苏夜疑惑,“我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递了话让我别急,他来想办法。” 杨缱若有所思。 片刻,她又问,“你可怪三哥?” 苏夜微微一怔,随即敛眸,好一会才低声道,“第一日来的时候,半夜委屈得睡不着,的确迁怒过他没护好我。可转头又一想,这种……家族内斗的丑事,怎么能怪到旁人头上?我心悦他,自不忍看他螳臂当车。” “也不至于就螳臂当车,三哥到底是我三哥,是杨家子。”杨缱叹,“他认定了你,我也早早当你是未来三嫂,必不会坐看你身陷囹圄。怪只怪这段日子发生了些事,国公府没能分出神来,让小人钻了空。” 苏夜摇头,“我正要同你说这个,你回去转告他,千万别乱来。问题出在我们苏家两房,没得无辜牵连别人……景西表哥帮我,那是因为他是季景西,算是半个苏家人。” 她与杨绪冉的事父亲至今没有松口,这段日子太糟糕,从前的信誓旦旦在现实面前也没了再说一遍的勇气,苏夜已经不知未来会如何,她迷茫、愤怒又无助,不止一次想,万一最后,他们还是无法敌过现实,有情人终不成眷属,那么此时拖杨绪冉下水,就太卑鄙了。 杨缱心情很复杂。 转告他别乱来? 晚了,他已经乱来了。 不仅如此,他还瞒着所有人悄无声息干了票大的,简直向天借胆,震撼我全家。 要不是被父亲发现不对,恐怕到现在他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他可好?”苏夜犹犹豫豫地,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杨缱扯了扯嘴角,“挺好的。” 没疯,很理智,很冷静,就是挨了她老父亲一点不客气的三十戒棍,疼得龇牙咧嘴,她出门前还在祠堂跪着。 “那就好。”苏夜松了口气。 杨缱:只能微笑。 两人聊了一会,杨缱精神有些撑不住,昏昏睡了过去。苏夜见状,便与白露、谢影双出了内室。期间三公主来了一趟,被告知杨缱睡着了,很是惋惜,留了话待会再来。随后杨绾与八公主也过来了一趟,之后是瑞王妃陆卿羽…… 冬日暖阳惫懒地挂在天边,火盆子里的银屑炭源源不断散发着热气,烤得三人俱是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杨缱隐约觉得有人站在床前望她,对方身形高大削瘦,锦袍玉冠,逆光之下面容藏在阴影里,教人看不真切。 她迷迷糊糊看过去,觉得有些眼熟。 ……下一秒,她猛地坐起来。 嘶—— 疼痛如约而至,杨缱刷地白了脸,彻底醒了。 男子下意识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放下,紧接着,低哑的声音在这方空间响起,无数复杂的,心疼的,难过的,喜悦的情绪压抑在一起,汇成一句简单的轻唤。 “阿离。” 杨缱头痛欲裂,却仍抬起头对上他。 一片寂静中,她漠然回应,“楚王爷。” ※※※※※※※※※※※※※※※※※※※※ 苏襄:我把人给你请来了,答应我的事别忘了。 季珏:多谢。 杨缱:……p 季景西:无霜,先顺路去东街买个肉饼子来,爷饿了。 ———— 小王爷:我延迟我自己。 ———— 两章合一,祝食用愉快。 第210章 一笔两苏(二) 香炉里的香不知何时已燃尽, 远处的热闹隐约入耳, 映得这座普通的东宫客院出奇安静。 面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楚王季珏, 杨缱在经过最初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她也不问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心下已然对今日这场闹剧有了底。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杨缱首先移开眼睛, 缓慢地扶着雕花床柱起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季珏垂在身侧的手蠢蠢欲动, 伸到半途又放下来,反复几次,到底还是放弃了扶她一把。 女子重伤难行的模样于他而言是如此的刺眼, 看了几眼便不愿再看, 索性背过身负手而立。许久, 身后的窸窣声消失, 杨缱终于成功地在会客的方桌前坐下, 季珏这才回过头,居高临下、神色复杂地看过去。 明明他们已经相识十几载, 过去也曾把酒言歌、亲密无间, 可直到今日他才恍然发现,他所认识的那个杨家嫡女,在他面前几乎从来都是一个模样, 永远骄傲、知礼端方。唯一一次得以窥见她的失态,还是两人闹到不堪收场时。 私心里, 季珏更希望杨缱就坐在床榻上别动, 这是他难得离她这般亲近。可显然对方并不愿保持那样一个稍显弱势的姿态, 哪怕拼着身体不适也要与他拉开距离,陌生至极。 若今日来的人是季景西,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是否在季景西面前,她就甘愿展现另一面? 季珏在杨缱沉默的强势中坐在了对面,对这疏离的“平起平坐”感到格外讽刺。 “今日是王爷要借诗会之名见我?”杨缱开门见山。 “是,也不是。”季珏压下心底的百般滋味,放下姿态好言好语道,“我想见你,而苏襄有求于我,是以才竭力向我展现她的诚意。我只是没想到你伤势这般重……” 杨缱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我伤得重不重,王爷难道不清楚?” 季珏眉宇间隐隐闪过痛悔之色,他苦笑,“我知道现如今我再认错致歉也为时已晚,可该说的还是要说。阿离,那日牡丹园伤你实属意外,是我有错在先,不该失控唐突……那日之后,我日夜寝食难安,恨不得跪在你面前祈求你的原谅,伤势稍好就迫不及待想见你,无奈信国公府严防死守,实在找不到机会,这才有了今日苏襄的一意孤行……我太想见你了,想得快疯了,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她这般作为。阿离,我……” “王爷。”杨缱平静地打断他,“您费尽心思一番布置,若只为了说这些无用之语,那么还是请回。” 季珏愣了愣,只觉舌尖发苦,“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挽回可好?我那日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你当着那么多文武大臣的面与我划清界限,而我一时气急攻心,脑子发热,才犯下错来。你也伤我不轻,我们扯平好不好?” 杨缱沉默不语。 季珏见她无动于衷,几乎放下了所有姿态,低声下气地祈求道,“那日牡丹园动静那么大,我却仍顾忌着怕你被治罪,竭尽全力压下事端,为的只有不让你受牵连,否则教父王知晓你对当朝亲王动手,一个不敬治罪压下,国公府可受得起?阿离,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以发火,可以打骂,只要能求得你的原谅,怎样都行,唯独别与我划清干系……我是如此心悦你,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捧给你……别这样,好不好?” 房间里一阵死寂,好一会,杨缱才轻声道,“王爷若是不走,明城便走了。” 季珏蓦地抬头,条件反射地拦下她起身的动作。 杨缱用力挣开他,却在下一秒面色一白,跗骨之蛆般时刻萦绕着她的痛楚蓦然爆发,令她猛地倒吸了口凉气。 季珏急忙松手,“没事?可是牵动伤势了?”说着便要上前查探。 他知她伤在何处,手已然伸向她左肩被利刃贯穿的那处。 杨缱却像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肮脏的物什,不顾疼痛连连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书架才堪堪停住,同时口中厉声道,“滚!别碰我!” 男子身形倏然一僵,几乎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原地。意识到什么之后,他的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致。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大力踹开,冷风呼啸着倒灌而进,一股大力措不及防自背后袭来,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季珏控制不住地向前一扑,下一秒剧痛袭来,却是已被缴了双臂,整个人被死死抵在矮几之上。 “阿离!” 季珏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红色身影向着这边冲过来,身形一闪而过,险之又险地堪堪接住了即将滑坐在地的杨缱,他费力地抬起头,果不其然是季景西。 杨缱到底还是没站住,在季景西的搀扶下彻底软倒在地。她满头冷汗,面色惨白,像是一尾从水里捞出来的搁浅的鱼,趴在季景西胸前颤抖而竭力地喘息着,周围是反倒的矮柜和四散一地的书卷,而季景西则半跪在她身边,动作极为小心地环抱着她,一边亲吻着她的额发一边轻声安慰,“别怕,我到了,我在这儿……” 像是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季景西转过头,冰冷的眼神直勾勾对上季珏。后者挣扎起来,还没开口,季景西便漠然移开目光,重新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怀里人身上。 季珏却是再也忍不了眼前这副景象,厉声道,“放开本王!景西,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闭嘴。”季景西头也不回道,“无霜,别让他出声。” 死死压掣着当朝亲王的无霜肃然领命,出手便点了季珏的哑穴。 疼痛逐渐退潮般稳下来,杨缱得以从那股子要命的疼里缓过气来,她双手死死攥着季景西的衣襟,好一会才寻到自己的声音,“我没事……扶我起来。” “你有事。”季景西又气又心疼,“别动,我让人去拿药了,吃了止疼药再说。” 话音落,那厢无风已经搬了软椅来,铺上厚厚的裘皮软垫和松软的靠枕,又三下五除二地将周围收拾干净。季景西把人抱过去安置好,自己则寸步不离地坐在旁边。杨缱这一通折腾下来早已提不起力气,索性靠在他怀里,余光瞥见还被无霜压制的季珏,顿了顿,头一转,小脸整个埋进了季景西肩窝,“我不想看见他。” 季景西于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无霜把人丢出去。 季珏怒瞪过来。 “七哥有话要说?”季景西挑眉。 无霜善解人意地给人解了穴,季珏随即怒斥,“离她远点!” 季景西面不改色,“看来你不仅脑子不好使,眼睛也瞎。该离她远点的是谁?” 想到方才杨缱避他如蛇蝎,季珏眼底一丝颓然。他强压着心痛,忽略季景西,目光直白地望向旁边的女子,“阿离,你我之间,一定要闹到这般田地?” 季景西眼神微沉,刚要开口,怀里人忽然动了动。他下意识低头,以为杨缱要说点什么,谁知等来的却是她慢吞吞地转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往他怀里一趴,冰凉的小手贴上他的脖颈,不客气地把他当了暖炉,瞧这模样竟是有些昏昏欲睡。 堂堂临安郡王被冷得一个激灵,眉眼间却不由自主地漾出一抹傻兮兮的笑来。 再抬起头时,已然换了副冷到极致的表情,“无霜,送楚王回府。” …… 避开耳目把人送回锦墨阁,安置好了人,季景西这才隐含笑意地开口,“真的这么困?” 睡了一路的杨缱睁开眼,撑手离开他的怀抱,清醒的模样哪还有方才在东宫时的迷糊影子。 “利用我赶烂桃花?”季景西挑眉望过去。 “嗯。”杨缱诚实地点头。 “很好。”季景西面不改色,“以后也照这个标准来。” “……”你这个回答倒是别出心裁。 杨缱默了默,问,“小夜她们可还好?” “走前已经喂了解药,不多时便会转醒,我留了人手在那。”季景西揣着她的手将暖意传过去,“麻烦的是你的侍女,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已经被带下去医治了。季珏手下的人引开她们费了大力气,你那两个侍女也不是吃素的,算下来还是他更吃亏些。” “没事就好。”杨缱心底的猜测与这个结果差不多,闻言总算松了口气。她侧目打量着身边人,“你怎么会去诗会?” “我不来,怎么能撞破老七单独见你?”季景西没好气地撇嘴,“他对你倒是死心不改。” “说的好像我想见他似的。”杨缱委屈,“你这飞醋吃的好没道理。” 季景西却是比她更委屈,“我回京前听说他待你如珍如宝,殷勤有加,时刻陪伴,形影不离,盛京人人皆知你们一对璧人,男才女貌……” 杨缱听到一半就抬起了头,待他说完,眉梢已挑的老高。片刻后,她竟煞有介事地颔首,“你听说的不假。” “杨缱。”他声音里多了几分急躁。 “是谁一走三年?” “……是我。” “还说不说了?” “对不起……” 接过季景西殷勤递来的手炉,杨缱叹了一声,神色暗淡,“今日倒是人人都在给我道歉认错。” 季景西笑意渐消,顿了顿才道,“是我没护好你。” 杨缱摇头,“你又不知我会去东宫。也是我大意了,苏襄和季珏……罢了,想也能想到他们合作的是什么。” 无外乎是季珏与苏夜成亲一事。一个不是真心想娶,一个是巴不得他娶不成。 不过苏襄倒是与从前不同了,如果她没记错,苏襄一直对季珏有意,如今却是为了在太子身边站稳脚跟,甘心情愿把他推向自己。 人心真是易变。 “今日之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季景西冷声开口。 杨缱知他恼怒,也不多劝,只道,“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眼下还是小夜的事更要紧些。” “我知晓。”季景西宽慰道,“我心中有数,已经着手在布置了。” “说到这个,有一事我得同你知会一声。”杨缱叹,“今日见到小夜我才知你也在为她想法子,但你恐怕还来不及知道,我三哥这边也动手了。” “不意外。”季景西头也不抬地给两人煮茶,“苏夜被迫入东宫,杨绪冉若还能坐得住就不是他了。他干了什么?可有需要我配合之处?” 杨缱神色古怪,“他已经干完了。” 季景西端起茶盏,“哦?这么快?” “……他截了东海国那边的年节贺贡,将东宫的那份全部扣了下来。”杨缱嘴角微微抽搐,“并以私联外族为要挟,拿捏住了礼部尚书陈元义,往年地方上通过陈尚书之手送往东宫的孝顺如今都在他手里。” 噗—— 季景西一口茶喷了出来,难掩震惊地抬起头,“他扣了东海的贺贡?还拦下了送往东宫的年礼?季珪知道吗?” “就算今日不知,明日也该知道了。”杨缱掩面,“计划顺利的话,【太子私通东海外族】的参本很快便会出现在季珪书案上。” “……你父兄他们事先都不知?” “今日之前,全然不知。” “……” 震撼我母妃。 季景西好一会才消化这一匪夷所思的消息,呐呐道,“杨敏行可真是……” 先前为了从卖官鬻爵的丑闻中翻身,太子季珪很是出了一番血,如今东宫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财政亏空。四方朝会时季珪盯上了东海富饶,不知许了什么承诺,终于说动东海那边相助于他。眼下年节将至,东海按例送来贺贡,里面除了要贡给大魏国库的以外,另有一份极为丰厚的礼会进东宫的口袋。 外朝来贡,先经鸿胪后过礼部。显然,这份东海的贺贡在抵达鸿胪寺时就被杨绪冉这个少卿拦下了,对方明知季珪等着这笔财救急,却仍头铁地没给东宫留下一分一毫。 这也就罢了,他还拿住了陈元义!礼部尚书可是太子的铁杆支持者,每年单是经他手递往东宫的孝顺就不知凡几,连这一份也扣了,这是掐了季珪的七寸,往他死穴里踩啊…… 夺嫡可不是件容易走的路,这首要一点便是财力,东宫本就赤字严重,入不敷出,季珪若非知晓自己随后会有来自一份东海的资助救急,恐怕这场诗会都不一定开得起来。 别看今日诗会表面如此风光,季珪说不定心都在滴血。 季景西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这么做,是还存了与太子同归于尽的想法?毕竟私通外族这罪名可不是一般能比的,倘若季珪真的不管不顾……” 杨缱连连叹气。 东宫哪怕这两年再式微,也不是他一个人撬得动的,他已然抱着鱼死网破之心,若苏夜真的出了什么事,杨绪冉必然是要疯的。偏生三哥他一腔孤勇,从头至尾都将自己与家族摘得干干净净,下手时也没动用族中力量,到时真追究起来,顶多家中受一点牵连,却不至伤到根本……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杨家人向来是共进退的,是以杨霖发现不对时才会罕见地动了怒,杨绪尘也气的不轻,两人合力才堪堪将事情暂时阻压下去,而她三哥杨绪冉,则被罚在家中祠堂,由大半的暗卫里三层外三层守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可杨缱觉得她三哥定然留有后手,这件事远远没完。 “不对,”季景西猛地意识到什么,豁然抬头望向眼前人,“宝贝儿,你跟我说实话,你今日答应去东宫,不单单是苏襄七请的缘故?她恐怕还没那么大面子请得动你。” 杨缱看他一眼,知道瞒不住,索性点头承认,“也是为了拦下三哥送往东宫的那份参本。” 所以她才顺势应下邀约,带着人正大光明地去了诗会,由自己和绪南在前方吸引视线,背后却是为了方便人手搜查太子府邸。 “东西找到了?” 杨缱反问,“你送我回来时,小五和绾儿可也一同回来了?” 季景西颔首,“我们是前后脚到的国公府。” 杨缱这才道,“那就是找到了。” “……”季景西愣了愣,心中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别告诉我,负责找东西的是你们家小六。” “想什么呢。”杨缱嗔怪地瞥他一眼。 季景西松了口气,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 “当然还有绾儿的侍女。”对面人不紧不慢地补充。 “……” 这个答案,与杨绾单独行动有什么区别? 你们家人是不是心太大了?杨绾才多大一个小丫头你们就敢让她干这种事?疯了吗?这么放心的吗?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还得手了? 信国公府的少爷小姐们,都是向天借胆长大的? “但不知为何我仍是不安,总觉得太容易了些……”杨缱没去看季景西那见了鬼的表情,兀自担忧道,“三哥铁了心要做成这件事,不可能只布置一手,必然有备用计划。可除了他自己的人,还有谁能帮他?谁能接近季珪而不生疑,事后还能全身而退?” “那必然是今日诗会上的人。”季景西顺口道。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忽然抬头交换了个眼神。 “五皇子!” “五哥!” 杨缱当即坐不住了,“糟糕……” “你别动!先别急!”季景西急忙拦下她,“事情不一定如你所想的那般。” 她怎能不急!那可是她三哥! 季景西却是不准她再折腾,“宝贝儿,耐心点,听我说,兴许不是坏事。当局者迷,你是因为杨绪冉是你三哥才会自乱阵脚,我却觉得,只要操作得当,把你三哥摘出来,把事情透给季珪也不是不行。”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季珪如今最揪心的便是银钱,地方上的年礼还是其次,关键在于东海的贺贡,那是他苦等救急的东西,如果没了这份贺贡,季珪这个年节,以及年节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都会非常、非常艰难。 比起得到苏夜,进而得到一个不情不愿的国子监祭酒的支持,显然眼下的难题更为紧要。 杨敏行这步棋走得太干脆太利落,直抵关键,哪怕换成是他也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快救苏夜的法子,简直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定还能顺势推动点别的,将这步棋带来的效果起到更好。 他唯独错的,是他那份孤勇。 “听我的,别急。”季景西强势地按下杨缱的慌张,不容置疑地开口,“五哥那边我来解决,但这件事还是要让季珪知道的,否则他只知自己被捏住了命门,却不知对方想要什么,那还怎么拿你三哥的这番辛苦换人?敏行这番折腾岂不是白费?做都做了,我们不能当它不存在,对?” “你打算怎么做?”杨缱急切。 “我先派人去稳住五哥,诗会还没结束,来得及。”季景西宽慰道,“你父兄可在府上?想要因势利导,我少不得要与他们细细商议一番,有我加入,这件事才能更有把握。” “他们在的。”杨缱肯定,“我同你一起。” “好。”季景西自是顺着她。 小心翼翼地扶着杨缱起身,两人走到门口,季景西忽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杨缱奇怪。 “……没什么。” 就是突然想到,他好像又没打招呼就进国公府了……有阿离在,他这次应该不会再被未来岳丈赶出去了? 第211章 月黑风高夜 华灯错落, 明烛曳摇。 娇小的少女踏着夕阳最后一丝余韵而来, 厚重的冬衣都没压住跳脱的脚步, 三层的食盒在她手里摇摇晃晃, 像是随时都会倒翻似的, 还不及祠堂阶前便听得娇嗔的声音急惶惶求助, “快来个人帮我一把!好重,胳膊快断了!” 负责守卫的侍卫们交换了个眼神, 其中一人迎了上去,“六小姐。” “欸,多谢。”小姑娘递过红木食盒, 捏着发酸的胳膊往前走, “早知这么重, 我便让雁荷跟着了……辛苦啦, 你们吃了吗?对了, 你叫什么?” 侍卫老实回答,“属下们还没换班……绾小姐可以唤属下思温。” 少女抬眼看看他, “思字辈啊?阵仗可真大呀, 连你们都被派来看管三哥啊……” 思温腼腆地笑了笑。同属国公府手下,他们不比暗字辈人多,但也都是精英, 这次全部被调来看守杨绪冉,足以显示家主的重视。 跳上了台阶, 杨绾道, “忙去, 我给三哥送晚膳,看他吃完我就出来。” 说着就要接过食盒。 思温却后退一步,“小姐担待,过三爷手的都得让属下们先查验过。” 少女拿了个空,怔了怔,随即不甚在意地摆手,“查查。” 侍卫们动作利索,很快便查验完毕,并主动打开门。少女明媚一笑,揽过食盒一边往里走一边高声喊,“三哥,我来啦。” 国公府的祠堂从来都是干净无尘,除了冷清,没别的毛病。这里供奉着弘农杨氏嫡系一脉的祖宗牌位和先辈挂像,四周燃着千盏长明灯,偌大的空间被照的亮亮堂堂,丝毫不像旁人家祖祠那样幽暗沉闷。 杨绾一进门便直冲前方跪着的人而去,随着身后大门吱呀关上,少女放下食盒,拖过蒲团凑到近前,“别装啦,就我一个人。” 话音刚落,本还跪的笔直的人顿时仿佛泄气的皮球,整个身形一塌,坐没坐相地捶起了腰腿,“哎哟,可累死我了……” 杨绾捂着嘴闷笑起来。 “……水晶肘子,鲜花豆腐,你要吃的炝冬笋,还有这个,蹡蹡!丹参鸡汤!”少女献宝般将一个个碗碟摆出来,“猜猜是谁吩咐后厨做的?是爹!肯定是专门给你留的,他老人家心疼你呢。” 杨绪冉笑嘻嘻地接过鸡汤,趁热两口下肚,被冻得没知觉的五脏六腑瞬时活泛了起来,“看来你三哥我是第一个在祠堂罚跪还能吃这么好的,辛苦我们小六了。” “可别。”少女连忙摆手,“三哥真男儿,绾儿钦佩,能做的不多,这不算什么。” 青年笑笑不语,埋头飞快地扒饭。 杨绾瞥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神色一正,压低声音道,“府里九个思字辈都出动了,西、北各两个,门口两个,剩下的都在东边靠近后巷,外围还有大概二十个左右的护院。” 杨绪冉头也不抬,“父亲大哥他们在哪?” “都在书房议事,还有四姐和景小王爷。”杨绾几乎只剩气声,“母亲在小佛堂,我哥应酬还未归,小五在府外等着随时接应。” 杨绪冉点点头。 杨绾继续道,“您送往东宫的那个参本,大哥让我截下了,抱歉啊三哥。” 杨绪冉却笑着摇头,“截就截了。” 果然有后手啊你……杨绾越发犹豫,“三哥,要不你再考虑考虑,父亲与大哥也都是为你好。我知你心系夜姐姐,可假若你出了事,夜姐姐就算脱困也不会高兴的。” 杨绪冉扒饭的动作一滞,片刻后,慢慢放下碗筷,“小六,后悔帮三哥通风报信了?” 少女摇头,“三哥,你可千万千万,做到你同绾儿保证的那般,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你若有事,我与绪南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杨绪冉揉了揉她的发顶,“向你发誓,一定妥善处理好一切,行不行?” “……那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杨绪冉勾起小拇指同她拉勾,“再过一炷香便是换岗的时间了,走。” 杨绾认真望着他,从他眼底读出了势在必行,犹豫再三还是点了头,“那便按说好的,我来制造骚乱,三哥趁机走。” 杨绪冉忍不住交代,“只需在换岗时拖延一瞬即可,不要乱来,知道了吗?” “行啦,我有数,啰嗦的老爷爷。”杨绾笑笑。 …… 出了祠堂,杨绾在思温等人目送中提着食盒往回走,穿过庭院,脚尖一转便绕上回廊,与等在那里的侍女雁荷碰头。后者从杨绾手里接食盒,嘴皮子飞快地将打探的消息回禀,“……那几位都移步前院暖厅了,也不知郡王爷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让咱们国公爷答应留膳。暖厅的冬梅说,世子吩咐后厨准备的只有几样简单的菜式,看样子是打算吃完了继续回去议事。” 杨绾步子飞快地向玉清湖方向走,“知道了,你回。” 雁荷惊讶,“小姐?” “不愿?”杨绾威胁。 雁荷疯狂摇头。 “那就听我的。”少女冷道,“我是主子,被罚也不过那几样,你们若被罚可就不同了。” 她努努下巴示意雁荷马上离去,后者执拗不动,“……世子爷的性子您知道,对主子忠诚是他对下人的第一要求,您今日让奴婢离开,他日世子爷也会因为这个赶奴婢出府,小姐,不论您做什么,让雁荷帮您。” 杨绾神色复杂地看她半晌,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国公府的玉清湖是个不规则的圆,一边靠近尘世子的惊鸿院,另一端则离祠堂只隔了一道回廊一堵墙。杨绾以散心为由遣退四周,绕着湖边蹦跶,心中不断估算着时间。 今年冬天格外冷,玉清湖的湖面早早结了冰,越靠近湖心冰层越厚,府里身手好的侍卫仗着本领高,常常借着清理湖面的机会滑冰玩,倒是湖边的水面因这两日天好而只留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 杨绾将雁荷留在回廊附近,唤了随身的暗卫小十出来,让他将自己带到湖心去。 暗十猜到她要做什么,冷着脸无动于衷。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时间一分一秒过。 下一秒,杨绾面不改色地一脚跺碎了冰面。 …… 当杨绪冉借着夜色的掩护顺利坐上马车,由着绪南将自己送往城中某处时,信国公府里的乱子才刚刚开始。 一边驱车往前,杨绪南忍不住回望身后的自家府邸,“也不知小绾做了什么,听着还挺热闹……” 杨绪冉抿起唇不语,他也觉得好像有点太顺利了。 “算了,顾不得管了。”小五心一横,加快了赶车的速度。 不多时,马车抵达,杨绪冉跳下车,不出意料瞧见了有人已在等待。 杨绪南只觉对方身形颇为熟悉,碍于夜色浓稠看不真切。他坐在车辕上没有动弹,转而与杨绪冉道别。 后者真心实意地给自家弟弟行了一礼。小五吓了一跳,连忙丢开缰绳回礼,末了握了握拳,“我就在隔街的毓香坊,有什么需要随时差人传话。最晚子时,三哥得跟我回府。” “好。”杨绪冉颔首,“回。” 小五于是御马调头,临走前又忍不住叮嘱,“哥,别逞强。” 杨绪冉笑着摆了摆手。 目送弟弟离开,他转身抬步,“殿下,人到了吗?” 男子默默等他走近,开口,“到是到了,但来人有些出乎意料。” 两人并肩往巷子深处走,杨绪冉稍稍细想便猜到了来人,“来的是谢彦之?” 五皇子点头,“听说他不好对付,与他交涉,怕是得慎之又慎。” “无妨。”杨绪冉面色淡漠,“太子既已答应交易,派谢卓来做最后交涉无非是想知道是否还有转圜余地,至少要确保我会如约销毁所有证据。” 季琤于是问,“那你会销毁吗?” 杨绪冉答得漫不经心,“我会。” 似是觉出了季琤的讶异,青年自嘲地笑了一声,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敢赌。” 一份东宫里通外族的证据有多重要?连杨霖、杨绪尘都如此重视,可想而知其分量。这份证据但凡用的好,眼下看似平衡的朝局顷刻便会改头换面,卖官案的影响与之相比甚至都有所不及。 以季琤等人看来,就这么轻易将足以摁死季珪的证据毁掉,而非发挥它最大的政治价值,简直是在暴殄天物。可对于杨绪冉来说,赌局的对面站着的是苏夜,无论如何他都输不起。走到这一步,他不敢、也不能出任何差池。 他甘心情愿将所有筹码抛出去,只要苏夜平安。 ———— 杨绪冉前去与谢卓做最后的谈判,季琤不便露面,转道去了旁边的小楼。 此前景西猜到了绪冉的后手,刚离开东宫不多时便又派人回来阻止他,可惜到底晚了一步。为了今晚事情顺利,季琤不得不强扣了人,这会便是要去会一会对方。 此处乃五皇子季琤名下一处私产,乃是他封王前随手置下的,因为一直闲置,至今无人知晓。太子那边执意要在放人前做最后谈判,是以季琤才贡献出了这一处地方。 季琤踏进二楼门厅,里面人似笑非笑地起身行礼,“盛京城果真卧虎藏龙,没想到殿下也深藏不露,彦甘拜下风。” “柳卿。”季琤无奈,“也不必如此出言嘲讽,本王再不争不抢,也是要自保的啊。” 柳东彦耸了耸肩,丝毫没有被扣押的自觉,“殿下这般尽心竭力帮杨敏行,可是想分一杯羹?” “非也。”季琤在他对面坐下,“敏行是本王多年挚友,他既开了口,本王没理由拒绝。况且苏三小姐也算是本王王妃为数不多的好友,帮一把也无妨。” “哦?不是因为王爷想在这池浑水里掺一脚?” 季琤面不改色,“柳卿难道不觉得本王如今入局迟了些?你也不必试探,至少目前为止,瑞王府没那个意思。” 柳东彦一动不动观察他,末了笑道,“看来是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那不知王爷之后打算如何?” “你想问本王愿不愿倒向景西?柳卿可真是个合格的心腹,这就替景西拉人来了啊。”季琤好脾气地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格外不客气,“抱歉,不愿。” 柳东彦:“……” “其实本王还挺惊讶的。”季琤自顾自道,“论出身论正统,好像怎么也轮不到景西?” 柳东彦哪敢随便接话,接了便是坐实对方的推论。他垂眸把玩着杯盏,面上漫不经心,“太子殿下出身正统,可王爷您似乎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否则也不会出手帮杨敏行了。彦真的很好奇王爷想做什么,据在下所知,您与太子殿下似乎并无怨仇?” “是没有。” “那,为何?” “想知道?”季琤笑了笑,“自己猜,或者回头问景西也行。” 柳东彦讪笑,“彦与王爷之间闲聊,倒也不必一直提那位……”太吓人了好吗,总会让他想到自己今日办事不利回去要死的残酷现实。 对面人笑而不语。 两人临窗而坐,凉月天悬,衬得夜色越发静谧。沉默中,柳东彦道,“今儿差事没办成,彦回去怕是要脱一层皮,王爷可否看在我即将很惨的份上,为在下解解惑?” 季琤爽快点头,“说。” “杨敏行打算做什么?” “很明显,威逼利诱皇兄,换苏家小姐脱困。” “就这么简单?”柳东彦一脸不信。 季琤摊手,“就这么简单。” “用东海那份贡礼?” “没错。” 柳东彦摩挲着下巴,“蛇打七寸,好手段。可怎么彦方才瞧见了大理寺谢寺正的马车?” 季琤想了想,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说,“皇兄大抵是派谢寺正来最后确认一番。” “这样啊……”对面人权衡一番,抬眼,“看在王爷如此礼待彦的份上,给王爷提个醒,倘若来的是谢寺正,杨少卿恐怕要小心了,兴许事情有变也不一定。” 五皇子一怔,“何意?” 柳东彦没有马上回答,斟酌一会才道,“王爷和杨少卿这两年想必都没同东宫正面打过交道,也没同谢寺交过锋?王爷难道不觉得,前有楚王如日中天,后有康王紧追其上,换做任何人,都不会做得比东宫更好了吗?连卖官案都熬过来了,您觉得这背后是谁的功劳?太子?还是被杨、陆两位相公防得滴水不漏的苏相苏怀远?” “……你是说谢卓?”季琤愕然。 柳少主不置可否,“我们家王爷早前曾评价谢家彦之乃不可多得的相才,迟早要位极人臣。杨少卿嘛,纵然有一张能定国安|邦的嘴皮子,于此事上却天然落着下风,对上谢寺正,啧,胜算不大。” 季琤微微眯起了眼。自进门起,他神色中总算有了些凝重。 “谢寺正是个惯会隐藏的‘高手’,看似无害,实则无论城府还是手段都是顶级的。如果我是杨少卿,在没摸清他想做什么之前,不会选择一个人对上他。”柳东彦道,“杨家嫡系不论是谁,随便拉一个来都能让对方顾忌半分。” 据他所知,这个世上能让谢卓手下留情的人,除了荣华宫那位皇后,也就只有杨家嫡女了。杨绪尘和杨绪南都只是沾了前者的光能有半分薄面,其他人……算了,根本不入谢卓眼。 “柳卿是不是多虑了?”季琤犹疑。 柳东彦摇头,“话说到这份上,不妨给王爷透个底,谢寺正好像打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东宫与东海外族有瓜葛。既如此,他此番来,真的是来帮太子确认履约内容的?恐怕不止。” 杨绪冉的目的是苏夜,谢卓的目的,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是杨绪冉手里握着的于东宫不利的证据。站在谢卓的立场,要么,让这份证据彻底消失,要么反将一军,弃掉那份岁贡,让杨绪冉打算落空。 也只有太子会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份外族来贡,换做任何人都不会冒这般大的风险。 对谢卓来说,苏夜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根本无法在他这里成为一个筹码,苏夜生与死、好与坏,谢卓根本就不关心,哪怕她是杨缱的好友。一边是无关紧要的女人,另一边是己方的把柄,想也知谢卓会选哪个。 “可据本王所知,太子皇兄正日夜企盼那份年礼。”季琤谨慎道,“得知年礼被扣,他可是好一通雷霆之怒,绪冉刚提出交易,他便想都不想答应了。” “前提是东西能顺顺当当落到手里啊。”柳少主意味深长,“若是如此,谢彦之也没话说不是?眼下不就出了波折?太子急功近利,谢寺正可不是。东宫的困境说大也大,说小却也小,至少对于谢寺正来说并非没有法子解决,就看他想不想。” 季琤险些听笑,“柳卿这话说的忒不负责了些,他若真有法子解东宫之急,还会等到现在?” “不不不,”柳东彦连连摆手,“王爷可别忘了,谢彦之乃大理寺寺正,手里积着一堆悬而未决的大案要案,只要他愿意,随便挑出几个抄家重罪,动动手指,东宫私库立刻便能丰起来。之所以没这么做,恐怕正是因为那份东海岁贡挡了他的路。谢彦之何许人也?有岁贡在前,锦上添花他不会做的,必是要雪中送炭才行,唯有此,他的价值于太子而言才会真正的不可撼动。假若王爷您是谢彦之,您是更愿意为太子收拾烂摊子,还是利用这烂摊子,让自己更上一层楼?” “……” 时间一分一秒过,季琤越想越觉得方才那番话有理,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他深深看了柳东彦一眼,果断招来心腹前去给杨绪冉传话,而后审视地盯着眼前人,“柳卿似是在帮忙?” “对啊。”柳东彦坦荡承认。 “原因?” “这个嘛……”柳少主笑出两排白牙,“自然是不想看杨少卿输咯。那可是明城县君的兄长,在下不敢袖手旁观……可不是为了从王爷这儿讨人情啊。” 你就是在讨人情。 季琤冷漠地想。 不一会,前去传话之人返回,与之一道的还有刚送走谢卓的杨绪冉。季琤起身迎上,不等发问,后者便率先开口,“一切顺利,对方并未出尔反尔,半个时辰后东郊清曲池见。” 季琤一扫郁闷,幸灾乐祸地瞥一眼身后的柳东彦,“看来某人的担忧实属多余啊。” 柳东彦面色沉沉。 杨绪冉却道,“不,其实柳兄的担忧也非无的放矢,谢卓中途确有反悔之意,好在最后还是应了。” 季琤表情顿时一滞。 “杨少卿是如何让他应下的?”柳东彦神色严肃。 杨绪冉道,“大抵是怕来不及。他兴许的确有法子解东宫的燃眉之急,也能洗脱太子与东海之间的干系,但他需要时间,可在此之前,我必会先一步将奏本呈于勤政殿。” 此话有理,季琤连连点头,柳东彦则反常地一语不发,好一会才道,“稍后清曲池赴会,两位可介意彦同去?” 季琤看向杨绪冉,后者沉思片刻,同意了他的请求。 事不宜迟,杨绪冉差人知会了一声还在毓香坊等消息的绪南,而后与五皇子、柳东彦一道往东郊去。 今夜之事他们筹划已久,上上下下都打点妥当,就连当值的金吾卫都被季琤提前调换成了亲信,加上杨绪冉的人手和瑞王府亲卫,明里暗里少说有四五十人。临至东郊时,杨绪冉示意季琤与柳东彦不能再往前,自己则带着一小队人继续前行。 那两人都知晓自己不便露面,索性寻一处方便之地远远观望。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对方准时而至,除了太子季珪和谢卓,来的还有一辆由东宫亲卫护卫下的马车。 杨绪冉站在原地,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那辆镶嵌东宫标志的马车。片刻后,一道熟悉的窈窕身影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中下了马车,姣好的面容被厚厚的帷帽所遮掩,削瘦的身子包裹在上好的裘皮披风中,甫一落地,便双手被缚地在左右侍女挟持下站在了前方。 是苏夜。 数日没见过心上人,杨绪冉在看到苏夜出现的瞬间,险些不顾一切冲过去,忍了又忍才继续保持着冷静。对面,季珪与谢卓一前一后上前,前者面色差极,望向杨绪冉的目光吃人般凶厉,仿佛随时都想将他大卸八块似的。 他抬抬手,身后有人猛地扯下了苏夜所戴帷帽,冷风呼啸而过,下一秒,借着照明的火光,杨绪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那是一张已瘦到脱相的脸,脸色苍白如纸,眼眸含泪,嘴巴则被一道布条勒紧以阻止发声。女子在对上杨绪冉目光的瞬间,眼泪决堤般冲出了眼眶。 下一秒,数把锋利的刀刃架在了苏夜脖颈上。 杨绪冉蓦地握紧手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冷冷望向太子季珪,“殿下何意?” 季珪厌恶地瞥了一眼苏夜,如果说此前他对这个小姨子还有几分非分之想,屡屡未得手后到如今已只剩厌恨。 他对上杨绪冉,“东西呢?” 杨绪冉从怀中摸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笺,“此乃原件,仅此一份。至于岁贡,天亮之后会送到殿下面前。” “本宫现在就要。”季珪咬牙。 杨绪冉摇头,“现在不行。殿下放心,冉不会反悔,证据既已给您,岁贡自然不会再扣。谢寺正可以作保冉说的是真。” 季珪侧目看向谢卓,后者点点头。 他面色稍霁,示意身后的侍卫收刀,两个侍女也松开了对苏夜的辖制。 “滚过去。”季珪恶道。 苏夜脚下不稳,险些摔倒,是谢卓扶了她一把,“走,苏小姐,卓送你过去。” 两人一道往前走,路程刚过半,苏夜便越走越快,很快便将谢卓甩在身后。后者也不在意,就这么停了下来。 少女一路小跑冲着迎上来的杨绪冉而去,直撞进对方怀中。后者被撞得往后错了一步,用力收紧了手臂,感受到怀中人真切的气息,疯狂跳动的心终于回落。 “别怕,没事了,冉哥带你回家。”杨绪冉安抚地在少女发顶落下一吻,拍了拍苏夜颤抖的脊梁,动作利落地解开她被绑缚的双手和嘴巴。 自有暗卫将证据送到谢卓手中,后者开了封漆细细检查,确认无误后遥遥朝杨绪冉拱了拱手。 谢卓原路返回,将那份到手的证据交给季珪,后者看过后二话不说将其撕得粉碎。 谢卓笑了笑,好看的眼眸里毫无温度,冷得仿佛不远处结冰的清曲池。他轻轻启口,声音清浅,却字字清晰—— “殿下,动手。” ※※※※※※※※※※※※※※※※※※※※ 两章合并,走个剧情。 下章放阿离和小王爷。 —————— 谢卓不赞成东宫与外族联系,因为这是隐患,他们谢家当年就是背着勾结外族的罪名败的。 他这回动手,也有杀人灭口的原因在内。 他压根不在乎杨绪冉和苏夜的生死,在他眼里杨绪冉就是个杨家庶子而已,苏夜也无足轻重死就死了。 谢卓从来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政客,仅剩的温柔都给杨缱了,说着很痴情,实则必要时杨缱也能利用。他的一切行事都服务于往上爬。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淇淇淇淇淇淇淇淇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叶 50瓶;光~ 38瓶; 30瓶;倾城一舞流水鸾 26瓶;元靖安、江湖 20瓶;暮年、江江很炸毛、看文 15瓶;brooke 12瓶;fu耶、cheshire 10瓶;不二家的熊、三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2章 血色清曲 就在谢卓话音落下的一瞬, 太子季珪脸上浮现出一抹狞笑, 他抬起手, 下一秒, 隐在暗处的弓箭手自四面八方探出了身, 与之一道的, 还有身后潮水般奔涌而出的侍卫亲兵。 太子过河拆桥的做法并未出乎杨绪冉的意料,或者说, 他早防着对方杀人灭口。只听一声令下,早已蓄势待发的人手也随之从暗处涌现,双方隔着半个清曲池, 顷刻间便形成对峙之势。 没有多余言语, 随着一波密集的箭雨破空而来, 战斗一触即发。杨绪冉一手执剑, 另一手紧紧揽着苏夜后退, 国公府的暗卫们将两人护得密不透风,然而对方的目标全在两人身上, 一波箭雨不行便再一波, 饶是杨三爷身手再好,想在这般密集的攻击里护得一个弱女子周全也捉襟见肘。 无奈,杨绪冉只能唤来暗六, 把苏夜交给他,“先走!” 苏夜小脸苍白, 不停摇头, 理智告诉她自己的存在只会拖累杨绪冉, 可留他一人而自己苟且偷生她却也万万无法接受。事态紧急,容不得丝毫延宕,杨绪冉匆忙亲了亲她的脸颊,趁其不备,一手刀把人打晕,“走。” 暗六一言不发接过人,转身往外冲去。 所有人默契地选择了掩护。 两拨箭雨过后便是近战肉搏。杨绪冉带来的人皆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加上瑞王府精锐,倒也与太子那边势均力敌。杨绪冉并不恋战,送走苏夜的同时他也在不停寻找脱身之机。他深知自己是敌人攻击的重点,几乎举步维艰,但在一众人马的护持下仍是勉强杀出了一条血路。 季珪见势不对,当即放话,谁若能杀了杨绪冉,谁便能得黄金百两!声音传至清曲池对岸,东宫一众战意刹那间火油般一窜而起。 杨绪冉眼看脱身在即,这一下再次被缠住了脚步。他在先前的箭雨里受了伤,流矢留下的深浅不一的伤口逐渐开始对他产生影响,手起刀落间数次出现动作的迟滞,突围的效率也因此肉眼可见地慢下来。 远远观望的五皇子季琤见状,当机立断亮出了手中最大的依仗——早已整装待命的五十名金吾卫。 这五十人本是他们所留的后手,如今正是得用之时。随着这支出其不意的战力加入,饶是东宫亲卫再战意高昂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果然是金吾卫。”另一端,太子季珪神色阴鸷,“彦之料事如神,竟真把他们等来了。” 谢卓笑了笑,眉宇间不动如山。 不知想到什么,季珪突兀地笑起来,“既然敢来,孤便让他们有来无回。罗统领听令!” 身披重甲的中年将领应声而出,“臣在。” “给孤拿下那个勾结金吾卫、意图谋害太子的贼人!” “遵令!” 罗统领肃然转身,从身后箭筒中抽出一支令箭。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不远处的杨绪冉蓦地抬头,警惕之心瞬间拔至最高。 他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手下动作越发凌厉,可惜还没等他彻底脱身,一个个不知埋伏了多久、装备精良的兵卒突然幽灵似的从四面涌出,粗略估计,竟有数百余人! 对方来势汹汹,在那罗统领的带领下冲杀而来,人数之多,密密麻麻,眨眼间便将杨绪冉等一众人重重淹没。 借着火光看清这些人身上统一的装束,金吾卫副统领马山失声震惊:“京郊大营?怎么可能!” 太子疯了吗?他竟将京郊大营这么多人明目张胆地藏在盛京城里?! “……京郊大营!季珪怎么敢!”远处的五皇子同样骇然。 京郊大营乃是拱卫盛京城的军队之一,虽由太子季珪所掌,但无令不可轻易入京。这等常年经受严苛训练的队伍可不是“养尊处优”的金吾卫能比的,寻常侍卫对上他们更是不堪一击,单打独斗兴许暗卫们还有机会,但正面群战也不占优……季珪这是铁了心要留下杨绪冉啊。 清曲池前已然成了修罗场,带着苏夜一路狂奔的暗六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他几乎迸发了所有潜能,以最快速度冲到季琤等人面前,把背上的女子放下,而后咚的一声跪在季琤与柳东彦面前。 “殿下、柳大人,请恕末将自作主张之罪,实在是主子那边耽搁不起了。我家小少爷在东街毓香坊,他手里有能最短时间调动府中人马的传讯符和郡王爷送他的求救令箭。末将本该自行前往,然有伤在身,赶不及了,还请殿下与柳大人派人通知五少爷一声。” 季琤下意识望过去,这才发现眼前这个杨绪冉的贴身暗卫跪得笔直,面不改色,唇色却早已煞白如纸,不过一句话的时间,所跪之处竟已积出了一小滩血。夜色浓重,一时他竟分辨不出对方伤在何处、有多深重。 五皇子肃容,“本王这便派人前去。” 柳东彦也颔首,“杨敏行有难,我自不会袖手旁观,请放心,在下已经在想办法了。” “多谢。”暗六对着两人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往杨绪冉身边赶去。 苏夜仍昏迷着,季琤吩咐人把她安置下去,同时连珠炮般向手下人下达了数个命令,柳东彦亦是如此。等两人交代完了所有事宜,忽然心有所感地对视了一眼。下一秒,同时拔出了随身佩刀。 “本王今儿就不信了,太子皇兄连我都敢一起杀!”季琤咬牙。 柳东彦阻拦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没说出来,索性飒然一笑,“走。” 在京郊大营的军队出现时,他们便意识到今夜之事已远远超出了他们预料,恐无法轻易收场,于是果断放弃原先计划,转而大肆求援。可不知为何,发出去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毫无回应,前去报信之人一批又一批,至今无人回来。 显然,太子早已做了万全准备,怕是京里早布下了天罗地网。 而他们等不起了。 …… 杀声震天,血流漂杵。 素来以僻静幽美而闻名的清曲池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当季琤二人赶到清曲池时,一眼便瞧见人群里杀得最拼命的正是那位行六的暗卫,他死守在杨绪冉周身三尺,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而杨绪冉也已重伤在身,全靠人支撑才没倒下。 刀光剑影中,他对上了季琤的视线,眼神里透出询问之意,后者知道他想知道什么,肯定地点了点头。杨绪冉这才笑了,扬首遥遥望了一眼苏夜离去的方向,眼前走马灯般晃过许多画面,心中毫无遗憾。 他一生所求甚多,想建功立业,想扬名天下,想青史留名,想凭一身所学定邦安民。他才二十岁,却已用双脚丈量过这片神州大陆,在南疆中过蛊,在西羌下过狱,在北戎跑过马,在东海做过宴上宾。他熟用周边多国文字,随意切换一口流利的外邦话,读过浩瀚书海,亲自撰写过四方图志。他在和谈上舌战群敌,在四方使臣中谈笑风生,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从未因庶出身份而卑微…… 他看上了山长的女儿,南苑书院的小师妹,为此他殚精竭虑,拼出性命也要护她周全。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午夜梦回时却也描绘过两人举案齐眉的美好光景。 如今他从一个禽兽的手里将她救了出来,很及时,在尚未酿成大错之前赶上了。 很满足。 他唯独对不起他的亲族,他的父亲,生母,兄弟姐妹,他辜负了家族对他的悉心培养。 “弓。” 混乱之中,清越的嗓音响起。太子季珪扬了扬眉,大方让人将弓箭递过去,“倒是忘了,彦之也是六艺俱佳的。” 谢卓笑着掂了掂手中长弓的重量,随性地抽出一支羽箭,抬弓搭箭,身体舒展,长长的羽睫压住幽冷的眸光,将泛着冷光的锋锐箭头指向混乱人群里那个被护得密不透风的俊秀青年。 嗖—— 冷箭破空而出,穿过血色漫天的粘稠空气,精准地没入了目标心口。 “绪冉!”几步外的季琤蓦然爆出一声凄厉。 远远地,太子季珪眼见杨绪冉蓦地滞了滞身形,整个人被箭势推着后退两步,而后直直倒下,双眼顿时一亮:“好箭法!” 谢卓松了口气,放下手中长弓,如释重负地勾起唇角。 “看来我们可以鸣金收兵了。”季珪笑道,“传话下去,目标已死,清理战场,格杀勿论。” 手下人闻言有些犹豫,“瑞王殿下……” “不留。”季珪冷酷发话,“要怪只怪他掺和进了这场祸事。” 谢卓眼底闪过欣慰之意。 他已经做好了如若太子想留季琤一命,自己便要进言相劝的准备,毕竟调兵入城乃机密,切不可留把柄在人手中,瑞王也不行。 杨绪冉中箭,季琤几乎懵了,柳东彦也愣了愣。片刻后,他将手中卷了刃的佩刀狠狠扔下,从腰间抽出软剑,“……艹!老子跟季珪拼了!” 两人同时往相反的方向走,一个拼命想去找杨绪冉,一个则不要命地试图冲向季珪。谁知还未跑出两步,柳东彦余光突然瞥见斜后方一抹白衣闪过。他脚步一顿,回头,那道白衣恰好从他面前略过,裹挟着仿若山巅终年不化的雪的气息,如一片翩然飘落的羽毛,高高跃起,从天而降。 ——而后骤然加速,直扎人群中心! “……温子青?”柳东彦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突然出现的白衣青年身形飘忽,一阵风般穿梭而过,轻而易举地越过人群,准确地落在倒地的杨绪冉身边,脚尖刚落地便是一道惊鸿横贯,清越的剑光划出了一扇极大的弧面,伴随着铮然出鞘的声响,豁然将眼前逼出一圈空白! 随后长臂一捞,将生死不明的杨绪冉一力扛起,纵身一跃,踩着黑压压的人头、肩膀,如入无人之境般拂衣而去。 他来,他走,突然出现又迅速消失,就这么带走了主角。 所有人都反应不及,就连谢卓都短短愣了一瞬,回过神时,已是来不及阻止。 脚下土地隐隐传来几不可察的震动,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在每个沉浸于拼杀的人耳边响起,视线尽头,尘烟飞起,黑夜里有什么即将破蛹而出。柳东彦一脚踹倒面前的敌人,抽空回头,眼底蓦地爆出喜光。 有人影从浓重的夜色里冲出来,单枪匹马,身背长枪,一往无前,几丈之外杀气四溢,眨眼间便跃进众人眼帘。 柳东彦攥紧手指,对着来人方向颤道,“……可是少将军?” 对方低应一声,手臂用力在马背上一撑,战马还在前奔,人却等不及似的先一步跃起,惊雷般冲人群冲来,手中武器重重砸下,千钧一发地替五皇子挡下了数道刀光! 正是镇北王世子、前漠北军少帅袁铮。 “霆音?”死里逃生的五皇子定睛看清来人,顿时又惊又喜。 不等他消化这一喜讯,黑暗里一道又一道身影纵马冲出。他们不及袁少将军快,却也没落后多少,各个黑衣蒙面,进退之间显露出惊人的纪律性,陡一出现便加入了战斗,以惊人的战力将即将全盘崩盘的战局狂澜既挽。 柳东彦压力骤降,人一松懈,便脱力地往地上坐。谁知刚一趔趄,身后便传来一道泛着冷意的熟悉声音,像是最好的古琴弹出的悠远长音,又仿似从地平线传来的暮鼓晨钟。 ——“想好怎么死了吗,柳少贤?” 柳东彦整个人一僵,只觉自己头皮都将寸寸炸裂。他回过头,高头大马之上红衣身影飒飒,那双好似覆着冰的桃花眼居高临下望来,只消一眼,便令他直接跪在了地上。 “主子……”柳东彦鼻头一酸,险些热泪盈眶。 “起来。”季景西声音淡漠至极。 “是!”柳东彦腿也不软了,瞬间充满干劲。 “回去多读点书。”马背上的人淡淡开口,执鞭的手指向前方,声音在夜风中传来,“学学什么叫擒贼先擒王。” 柳东彦愣了愣,顺着马鞭所指望去,只见不知何时,无霜、无风、无雪、无泽皆出现在清曲池对岸,而太子季珪与谢家彦之脖子上,正架着锋利的刀! 他们身后横七竖八躺着没了声息的东宫侍从,最后一名抽回武器的燕亲王府暗卫完成任务,沉默如铁地站在原地,与数十暗卫一起向季景西遥遥行礼,之后悄无声息地告退。 隔着血流成河的清曲池,季景西面无表情地对上谢卓,看了一会便挪开视线,落在太子季珪身上,“堂兄,让他们停手。” 话音落,季珪脖颈上的刀刃警告般向里切了几分,他大惊失色,连忙冲前方大喊,“都住手!” 刀剑碰撞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归于静寂,以罗统领为首的京郊大营士兵们全部束手就擒。袁铮手一挥,立刻有人上前将他们一个个绑起来。 “景西,有话好说,先让人把刀放下!”季珪道。 季景西驱马上前,穿过遍地尸体,在他前方停下,“好说,我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不顾手足之情。” 季珪瞥了眼不远处的五皇子,脸色忽青忽白。 他深吸一口气,道,“你待如何?” “那要看堂兄想如何了。”季景西环顾四周,“这大半夜的,可真是热闹。不知待会司统领看到这些是何想法,又会如何向皇伯父回禀?” 司统领?禁军统领司啸?父皇最信任的心腹?! 季珪瞳孔猛缩,“你……” “很奇怪?堂兄既然敢玩这么大,难道没想过会惊动宫里?”季景西反问,“放京郊大营入城,明目张胆对朝廷命官动手,困杀金吾卫……堂兄,你想造反啊?” 季珪勃然大怒,刚要破口大骂,脖子上的刀顿时一动。他猛一滞,强行咽下嘴边的话,“景西,聪明点就别插手,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眼下再说这些,迟了。”季景西摇头,“堂兄还是想想一会怎么向司统领解释,算算时辰,羽林军也快到了。” 季珪彻底慌乱起来,求助般地扭头望身边的谢卓。后者紧抿着唇,大脑疯狂转着,还没想好如何从这突如其来的败局里寻出生路,便听季景西轻笑一声,“无风,送谢大人回府。辛苦了一晚上,谢大人,保重身体啊。” 谢卓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是……要放了自己? 他深深皱起眉,心头不详之感越发浓重,有意提点季珪几句,身后的无风却抢先道,“谢大人担待,我家主子不想听您说话,但凡您出一声,我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您的喉咙。” 谢卓:“……” 目送无风带谢卓离去,景西重新对上季珪,眼见对方越来越慌乱,他淡淡收回视线,向袁铮道,“铮哥儿,完事了吗?” 袁铮看了看正在打扫战场的一众,“还得一会。” 太子闻言望去,只见季景西的人在幸存者的帮助下正一个个分辨着地上的尸首,将属于信国公府、金吾卫和瑞王府的人一一挑拣出来,徒留一地东宫亲卫和京郊大营兵卒。 季景西点点头,“我去拖一会,你们快点,完事立刻撤。” 太子终于明白他打算做什么,整个人都不好了,“等等,景西你要做什么?你要把孤扣在此处面对羽林军和司啸?你,你这是嫁祸!!” 司啸是皇帝的人,羽林军亦然。倘若对方来时这里只有东宫之人和京郊大营的兵,司啸会如何作想?私放军队入城已是大罪,杨绪冉被带走了,苏夜也已脱身,若真让季景西扫了尾,将瑞王府和信国公府摘干净,剩下的死无对证,他该如何自证?说有人意图谋害太子?人呢?谁会承认? 他明明已经安排人防住信国公府和其他几个兄弟了,是哪里出了错? “看出来了啊?”季景西丝毫不介意被拆穿,“怎么能说嫁祸,这本就是堂兄的手笔不是?弟弟只是帮着你把别人摘出来罢了。” “你!!” 季景西挑眉,“最后关头功败垂成已是够殇了,您该做的是及时止损,而不是往死里得罪人。我是不敢动您的,但杨相公可就真说不好了。堂哥,活着不好吗?” “你不能把孤扣在这儿!你不能让孤一人去面对司啸和羽林军!”太子急切,“景西,帮孤一把!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京郊大营吗?孤给你!” 季景西原本已经走出一半,闻言停了下来。季珪以为他心动,顿时更真诚,“让你的人放了孤,孤决不食言,此事之后京郊大营堂兄送你!” “……算了。”红衣青年状似认真考虑了一番,遗憾摇头,“三倍有余的战力打了一晚上,拿不下不足百余的对手,这样的兵本王可不要。” 说完,他再不停留,转身离去。 ※※※※※※※※※※※※※※※※※※※※ 节日快乐,先写到这。 恭喜暗六小哥哥杀青。 ———— 不是轻拿轻放,放心,会讨回来。 下章开始清算。 第213章 空山忆 于信国公府而言,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当季景西和袁铮忙着打扫战场争时, 信国公府云霄院里,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正被人不停地端出门外, 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一个个仿佛哑了一般, 连脚步都尽量放轻, 生怕弄出什么动静,干扰到屋里那位医者。 通明灯火中, 清冷俊逸的白衣青年擦拭干净满手的血,将布巾丢进清水里,疲惫地闭了闭眼, 走出内室。 厅中众人齐刷刷抬眼看过来, 杨霖首先迎了上去, “喻之, 阿冉他……” 尚是不惑之年的百官之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 声音里竟隐着颤抖,才吐出儿子的名, 嗓子就忽然哽得不行。 他说不下去了。 他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伯父。”温子青低声开口, “喻之已尽力。” 话音刚落,身后已经绷到极致的杨绪冉生母孙氏一口气上不来,直接昏了过去。一旁的主母王氏则一个收不住力, 直接将手中的丝帕一撕两半,眼眶蓦地一润。 杨霖如遭雷劈, 踉跄两步便要倒地, 一直陪伴左右的二子杨绪丰眼疾手快地扶了自家老父亲一把, 而温子青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歧义甚大,连忙解释,“人还活着。” “什、什么?”被扶坐下的杨霖恍惚地看他。 “人还活着。”温子青重复了一遍,给了对方缓和的时间,复又道,“那一箭正中心口,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他伤势太重,离断气只一步之遥,喻之有愧,已尽力,却实不敢保证能彻底救下,剩下的……尽人事。” 尽人事……然后听天命?杨霖刚放下一半的心再次悬起来,“连你也无法么?” 温子青摇头,“便是孟国手在此也一样。撑过今夜,有三成活下的可能,若能撑过三日,便是七分。” 他甚至连八分把握都不敢有。 杨霖视线虚焦地落在颤抖的手上,好一会才自我安慰道,“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好。” “还请保重身体。”温子青道。 “无事,无妨。”杨霖虚弱地摆手,“伯父……习惯了。这些年一直有所准备,如今不过是从重安换成阿冉,伯父撑得住……” 温子青微微抿了抿唇,难得有些无措。 杨霖试探道,“不知命灯可有用?伯父身子骨硬朗的很,放多少血也是挺得住的,只要……” 温子青心中震动,可到底叹了一声,婉拒道,“命灯逆天改命需至少千个日夜不间断供养,怕是来不及。” 杨霖彻底沉默,许久才拍了拍他的手臂,“辛苦了,去,尘儿与阿离还在等你。” 温子青坚持为杨霖把了脉,又瞧过王氏与杨绪冉的生母,安置好三个长者才转身往外走,边走边低声交代着贴身小厮北辰。后者追随他多年,医学造诣极好,很快便得了交代,麻利地将后续工作接过手来。 整个云霄院的气氛凝滞得令人窒息,连温子青自诩不为外事所动的性子都有些受影响,在庭院里站了片刻才抬步往偏厢的暖阁走,刚一进门便对上了三双灼灼眼眸。 正是杨绪尘、杨缱、杨绾三兄妹。 傍晚时杨绾突然落水,人救起来不多时便开始发热,眼下仍是高热状态,小脸泛着病态的通红。她本是被瞒着消息的,可考虑再三,杨霖还是着人告知了她。 他们三人,一个重病在身受不得心神刺激,一个时刻经受着失痛症反噬的折磨,还有一个烧得神志不清,都没被准予待在正屋里。然而暖阁与正屋之间只隔一道墙,先前杨霖与温子青之间的对话早就被听得干净,因而当温子青抬眼看过来时,杨绾首先忍不住崩溃般哭出一声,但很快又强行止住,仿佛这样就表示事情还没坏到头似的。 三人之中看起来最冷静的是杨绪尘,还记得招呼温子青落座,甚至亲手给他斟了杯茶,然而手指隐隐的颤抖还是没能瞒过年轻国师的眼睛。后者顿了顿,突兀地开口,“我会尽最大努力保住他的命。” 杨绪尘哑声道,“……多谢。” 他双手交叠于身前,十指交错紧扣,指节微微泛着白,像是在强行让颤抖的手稳下来,“本该是趁其不备、重重还击的最好时机,同时还要打点后续、稳定人心,恕我眼下实在无法冷静……不知喻之可否将三弟的情况如实告知?我好做个准备。” 温子青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先从袖中摸出一个朴素的白瓷瓶,倒出三粒药丸子递给三人,“一人一粒,清心散淤,强气宁神。” 杨绪尘与杨绾前后接过药丸,轮到杨缱时,温子青亲自喂到了她面前,“你别动了,省些力气。” 杨缱眼眶红得像浸了水,闻言,乖乖低头就着他的掌心将药吞下。 等三人都服了药,温少主才缓缓道来,“杨三公子身上大小共五十四道伤,最重的来自心口,距死穴不过寸余。箭伤心脉,加之失血过多,情势不容乐观。我已用金针封其脉,丹参暖其息,剩下的,便看造化。” 杨绪尘足足沉默了一盏茶,将怒意彻底压住后才又问,“可还有我等帮得上的?” 温子青点点头,“将府里最好的药材都找来,只要命吊得足够久,气不绝,金针的效用才能最大限度发挥。” 尘世子当即扯下腰间玉佩递给旁边的落秋,后者心下明了,二话不说出去安排。 温子青觉得自己应该多说一些,“今夜乃旧年最后一次观星之机,我于塔顶瞧见火光,觉出不对,便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她不太好。”他看向杨缱,“许是有恙,许是亲朋折损。是以走了一趟,可惜仍晚一步,只能先将杨三公子带回来。” 杨绪尘将双唇抿成了线,顾不得深思为什么温喻之卜卦是以自家妹妹为对象,全副心神都落在杨绪冉中箭上,“箭出谁手,喻之可看见了?” 温子青颔首。 “谁?” “……” 尘世子意识到他的反常沉默,“有顾虑?” 温子青摇摇头,“箭出谢家彦之。” 话音落,杨缱蓦地抬起头。 ———— 天光熹微之时,信国公府迎来了位不速之客,是刚从昏迷中醒来便死活要登门寻人的苏家三小姐。送她来的是终于为清曲池血战扫干净尾巴的临安郡王季景西。 到了云霄院,苏夜连同信国公夫妇行礼都顾不得,拦都拦不住地直往内室冲,待见到床榻上不省人事的杨绪冉时,整个人几乎当场崩溃。 一直守在儿子身边的孙氏面对苏夜,心中复杂之情溢于言表,既不愿同眼前这个“罪魁祸首”说话,也不下逐客令,就这么冷眼看着她,像是要看清楚自己儿子的心上人究竟是何模样,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他连命都能不要。 苏夜就这么留了下来。 她不走,季景西也不催促,杨家也不赶人,甚至连苏家那边都毫无动静。 她寸步不离地接手了照顾杨绪冉的一切活计,片刻不曾合眼,从头至尾,除了后知后觉地向几个长辈行了礼之外,她连话都不再说。沉默、不哭不闹、粒米不进,任劳任怨,不眠不休,于无人知晓处悄无声息地重复着坍塌重塑再坍塌的煎熬。 期间王氏曾进来劝过,得到的答复只有苏夜无声而倔强的拒绝。王氏无法,又不能眼看她把自己熬死,只得搬了苏大夫人出来。苏夫人见女儿几乎熬得脱相,眼泪不停流,说了许多话都无用。 “母亲,别劝了。”时隔三日,苏夜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已然哑得破破烂烂,“总归我这辈子只认他一人,他醒了,我嫁,他走了,我就陪他。” 苏夫人泪如雨下,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夜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进杨家人耳朵里,结果便是再无人试图劝她离开。彼时距离杨绪冉重伤已三日有余,他仍未醒来,也不知何时会醒,好在温子青已断言他过了最危险的阶段,这让杨家上下都得以有了喘息之机。 太子季珪因私放京郊大营入城而惊动圣上,受命率羽林军前来探查的禁军统领司啸回宫后便将当日所见如实回禀,皇帝震怒之余,毫不留情地骂其“狼子野心”,命其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出府,东宫上下并罚两级,就连只是挂名太子太保的陈泽之父陈文都被牵连申斥,以“未尽教导、引正”之由罚俸三个月。 ……天降一口大锅,气得还在楚王府议事的陈泽陈少主当着季珏的面大骂太子整整一个时辰。 京郊大营原统领罗振夺职入狱,营中所有将领因此连坐三等,案件越过大理寺而到刑部之手,宰相陆鸿作为刑部主官,亲自坐镇,三日不到,东宫便连折数名官员,京郊大营兵权就此旁落,暂归京畿营协理。 世上无不透风之墙,清曲池一夜动静那么大,不可能无人注意。随着五皇子季琤、杨霖杨相公、鸿胪寺少卿杨绪冉、大理寺寺正谢卓相继称病告假,金吾卫无端减员,已经有人对此起疑。可惜季景西当夜扫尾扫得太“干净”,一丝一毫明面上的把柄都未留下,因而尽管连皇帝都疑心不止,却苦于无证无据而不得不按下来。 这就成了一个不可言说的默契,众人心知肚明其中有猫腻,却只能眼看着清曲池血夜与风雨桥刺杀一样,成为迟早封卷落灰的悬案。 这一年的除夕,宫中照例在承德殿宴设群臣,然而因缺席之人甚多,皇帝心情不好,一顿饭吃得人心惶惶,好好一个宴会变得冷清又沉闷。事后众人回想起来,好似从头至尾也就两个人吃尽兴了,一个燕亲王季英,一个康王季琅。 杨家历来有除夕守岁之例,然则今年因少了杨绪冉,杨缱、杨绾又俱都病恹恹的,松涛苑里的气氛异常压抑。索性王氏与绪冉生母孙氏结伴去了小佛堂念经,留下几个主子在那边大眼瞪小眼。 杨绪南自打那日之后便一直处于愧疚中,没了闹腾的力气,整个人郁郁寡欢地窝在杨绪尘身边,耷拉着脑袋拨弄炭火。 五皇子的求助讯息到最后也没能递到他面前,事后他才知季珪与谢卓早就在京中布置下眼线,无论来了多少人,最后都死在了途中。他反倒是接了季景西的消息才得知自家三哥危在旦夕,于是果断带人赶赴清曲池,却也只赶上帮忙打扫战场,之后又跟着季景西跑前跑后收拾残局,回府时天都亮了。 杨绾落水的确惊动了阖府上下,也为杨绪冉出逃创造了绝佳机会,但她的父兄们皆是人精,没多久便发现了其中端倪。他们对于杨绪冉逃出府虽然惊讶却并不意外,也秉承着相信他而暂时按兵不动。也正是如此,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太子与谢卓在京中的布置,错过了时机,直到季景西接到密报,觉出不对,一切才终于摊开来。 说来也巧,给季景西报信的不是旁人,正是季琳。这位燕亲王府的二公子与时任金吾卫郎将的一位勋贵子弟交好,后者在与季琳共赴友宴时不经意提到了自己今日本该当值,却被副统领马山放了假,不仅如此,副统领下午时还点了兵。他戏言,今夜谁犯宵禁谁倒霉,金吾卫最强精锐将会毫不留情地教他们做人。 季琳是个操心性子,耳闻马山马统领是个油盐不进的,生怕自家浪荡的大哥倒霉犯他手里,于是特意派人给季景西提了个醒,希望他早点回府。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季景西知道马山是五皇子的表亲,联系到五皇子是杨绪冉的帮手,而派去阻止五皇子的柳东彦迟迟没有回音,当即便意识到哪里不对——不过是巡夜值守罢了,值当出动马山?值当出动金吾卫精锐? “……我那日就该不听景西哥的,早知道就该上去给季珪两刀。”绪南闷声道,“他非要拦我,不准我冒头,不准我动手,这不准那不准,说什么我伤了太子反倒是给他制造卖惨脱罪的机会……谁管他啊!捅他才是真解气呢。” 他愤恨地戳着火盆子,溅出的火星险些崩上杨绪尘的衣摆。后者慢条斯理地拂去炭灰,凉道,“你称呼季景西什么?” 杨绪南不明所以,“景西哥啊。他比我大,叫声哥不过分?” “也不知是哪家宗子,几个月前还在痛骂北境王渣男、不是人、死了最好,这转头就‘哥’前‘哥’后了?” “呃……” “他怎么收买你的?”尘世子面无表情。 杨绪南讪讪,“就……觉得他这人挺厉害的。大哥你是没瞧见,那日他随随便便就制住了太子,谈笑间逼得对方双手奉上京郊大营,后来收拾残局更是手起刀落、面面俱到,简直了!况且如果没有他及时察觉,三哥还不知会如何呢……” “你三哥是温喻之救下的。” “……是啦,温大哥是真厉害,我也敬佩。”绪南答,“可景西哥也不差啊。大哥你说,这事同他有什么干系啊,可他当真是尽心尽力,忙前忙后,自己没落一点好处,却给咱们家里外照应全乎了。他把太子对咱们的仇恨都拉过去了,自己正面刚上东宫,太子如今肯定恨死他了。无亲无故的能做这么多,咱们不能不承情不是?” 杨绪尘:“……” 一番话说得全屋子人都直愣愣看着绪南,后者接收到自家父亲与手足那复杂的眼神,慢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当即尴尬地摸鼻尖,“好像也不是无亲无故哈。” 杨绪丰一言难尽地望他,“南啊,你……”虽然说的有道理,但倒戈得也挺快啊? 杨绪南:? “……没什么。”绪丰干笑。 杨绪南:??? “当日你我在座皆心神震荡,无力收拾残局,幸而有临安郡王出手相助,的确是该登门致谢。”杨霖终于发话,“此事尘儿安排。” 杨绪尘恭敬应下,“儿子明白,已经安排妥当了。” 他当然也甚是感激季景西,早在前日便已往燕亲王府送了丰厚的年礼,同时也送了帖子,打算年节期间亲自登门致谢。他们两府多年来面和心不和,从不互送节礼,这次因着季景西对信国公府有恩有义,于情于理,信国公府都该有所表示。 只不过感激是一回事,像绪南这样大喇喇说出来,还说的如此澎湃,杨绪尘自认的确做不到。 几人说话间,杨缱一直沉默着。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书卷,身边蜷着已经睡着的杨家小六,时间缓慢而过,直到约定的时辰将至,杨缱终于吩咐守在门口的谢影双,“去瞧瞧温喻到哪了。” 谢影双得令而去,屋中其余人则被拉回注意力,杨绪丰恍然道,“是了,妹妹邀了温少主来府中过年节。是今晚便来吗?国师塔那边没有旁的事宜了?” “是有些关于明日祭天的事项要提前安排。”杨绪尘答,“喻之说等准备妥当便会过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来府里也好。”杨霖捋着胡须,“平日里孤身一人便罢,他也是喜静的,但年节若还孤影独酌,的确不妥。曲宁温氏在京中仅喻之一人,是该邀他一道过节的。阿离有心了。” 杨绪南这会有些心虚了,他差点忘了温大哥要来,幸好对方没听到他方才大夸特夸季景西…… 不多时,谢影双返回,在他身后,闲庭信步如雪山青松的白衣青年款款而来,正是如约而至的温子青。 杨缱自打他进门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耐着性子等他见了一圈的礼,终于转到自己这边时,不等温子青开口,她便先道,“出去走走?” 温子青微微一怔,随即点头。 “这大冷天的,姐姐要去哪啊?”绪南的眼睛追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小声嘟囔着,“除夕呢,不守岁啦?” 无人应答。 外面天空飘着小雪,松涛苑门口,白露抱着厚厚的披风等在那里,见到杨缱,二话不说上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后退一步,道,“主子早去早回,劳烦国师大人多多看顾我家主子。” 温子青淡淡颔首。 两人并肩而行,出了门,登上早已待命的马车,谢影双接过车夫的活计,挥动马鞭驱赶马车往青石巷外驶去。 马车里温暖如春,杨缱瘫在软靠上,攒了一晚上的力气正式挥霍殆尽,她向着温子青伸出手,“止疼药。” 后者摸出药瓶倒了粒看不出名堂的药丸子在她掌心,“我才刚到。” “我却是等你半天了。”杨缱吃下药丸,闭眼感受身体内的疼痛渐渐弱下去,察觉到温子青微凉的指腹搭在了她的脉上。 “去哪?” 杨缱答:“一个我想去的地方,劳烦你陪我一程。” 温子青于是不再问。 片刻后,已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少女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端正坐姿,“这药持续多久?” “一个时辰。” 够了。杨缱估摸了一下,“还需要你帮我扎上一针,要那种恢复力气的。” 温子青蹙眉,定定打量她片刻,默默从袖中摸出麂皮针囊,“我终于开始好奇你要去做什么了。” “去见一个故人。” 除夕之夜,临街的铺子早早关了门,家家户户都忙着各自守岁,盛京城大街小巷无比清冷。飘零的小雪将路面染成了霜白,马车经过,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子,一路弯弯曲曲,直指城北。 昏昏欲睡间,杨缱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谢影双的声音自帘外响起,“主子,到了。” 杨缱睁开眼睛,双眸沉静冷冽,如幽幽古井,唯独不见倦色。她应了一声,与温子青先后下了马车。车停在一府门前,高门大户,门庭紧闭,门口两旁挂着样式简单的灯笼,暖红色的光亮将正中间的牌匾照的清晰可见,上书两个大字:谢府。 谢府。 “……你来见谢卓?”温子青有些讶异。 杨缱平静地收回视线,踏上台阶,一路行至禁闭的大门前。温子青以为她会敲门,谁知她却是向着虚无的空气道,“开门。” 几息之后,几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自暗处出现,齐齐向她行礼,“县君恕罪,非王爷令不可轻放他人入内……” 杨缱不容拒绝地重复,“开门。” 看守之人默默对视了一眼,选择言听计从。 府门被打开,杨缱与温子青被恭敬地请了进去。后者一踏进门便感觉到暗处数道目光防备的打量,片刻后又都收敛下去。温子青面不改色地跟在杨缱身后,越往里走,越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处近乎滴水不漏的守卫。 ——燕亲王府的人几乎把这座小小的状元府守成了铁桶。 “为何非要今夜来?”他随口问。 两人穿过前院,转过回廊,一路来到正院前厅。抬眼望去,灯火阑珊之处,一道削瘦的身影端坐于庭前,身旁香炉燃着青烟渺渺,古琴之声悠然回旋于雪夜上空,与簌簌作响的青松合奏出一曲婉转凄幽的《空山忆》。 空山忆,忆故人。 却道人心易变。 “因为想问故人一句话。”杨缱停在了木栏阶前,抬首对上青衫墨韵的乐者。 修长如竹的手压下震荡的琴弦,乐声止,广袖青衫的清隽男子温柔地勾起唇角,“师妹。” 杨缱平静地回望他。 “谢卓。” 第214章 辞旧 早些年, 世族门阀的排外远比现在严重, 越是高门大族, 其与勋贵、寒门之间的壁垒越是坚固。他们独成一系, 自建围城, 通婚、往来、争斗、联盟, 都限定在这么一个小圈子里,用当年王潇将军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就是, 上数五代必有姻亲,各家谱系如数家珍,随便谁家设宴, 进门全是熟人。 外人看来, 那些动辄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家族就像高坐云端的仙门,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门下子弟多骄矜傲慢, 气质之独特,百里开外都能一眼识别出来, 乍看都一个模子。 可实际上, 世族内部反倒因着森严的规矩和苛刻的等级划分,真实情形与世人所知大相径庭——顶级豪门与普通小族相隔云泥,门当户对、物以类聚四个大字在这里被诠释得无比彻底, 而这其中,尤以陈留谢、琅琊王、曲宁温、弘农杨四家最为典型。 曲宁温氏避世而居, 这一特质尚且不明显, 其余三家, 那大抵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之深绵延数代,最亲密时,说句通家之好都不为过。 谢卓是这一代世族高门里第一个出生的,很长时间里都被看做是同辈中的第一人。作为当时的世族天花板、大魏朝最具权势的家族,谢氏嫡长孙的贵重程度连皇子都无法比拟,不仅刚一出生便被选为未来的家族继承人,周岁礼更是得帝后亲至登门——事实上,直到谢家倒台前,谢卓的生辰宴都是大魏朝最为盛大的宴会之一。 而谢卓也的确没让世人失望,一岁诵诗,三岁讲史,五岁成赋,七岁时一篇策论连国子监学子们都自愧不如,小小年纪便显露出极高天赋,早慧之妖无人出其右。提起谢氏少主,人人感慨“得子如此,谢氏可再兴百年”。 谢家上下极为看重这位未来继承人,谢卓满七岁时,按照族规,谢家开始为他挑选未来的妻子。彼时谢氏看得上的惟有王杨两家,王家这辈生了一水的小子,杨家却出了个顶顶娇贵的嫡长女,人选为谁,不言而喻。 巧的是,王杨两家也这么认为。长辈们达成默契,只等杨缱年纪一到便正式定亲——本是该先交换庚帖的,可惜遭到了杨霖坚决反对。倒也非是他看不上谢卓,而是女儿年纪尚幼,他实在无法忍受这么早就把心头肉许配出去,哪怕他自己都觉得这门亲事极好。 彼年时值盛夏,杨缱入谢家进学,除她自己,所有人都知道这背后有着另外一层含义,所谓心照不宣,不外如是。 是以,严格来说,谢卓除了是杨缱的师兄,还应当算是她半个未婚夫。 陈留郡的谢氏祖宅常年冷清,森严的规矩之下越发显得大而空旷。那些年里,谢卓作为这个庞大家族的未来少主,被拘在这偌大的笼子里,终日与功课、责任为伴,从未尝过何为同龄人合该拥有的生活,直到身边多了一个玲珑乖巧的小姑娘。 小姑娘总追在他身后,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唤他卓哥哥。她拜师自己的父亲谢三爷,他们于是成了同门。父亲教学严格,初初启蒙乐理的小师妹常常觉得吃力,读不通曲谱时会可怜兮兮地求他帮忙,被罚时又噙着泪包拒绝他求情。她聪慧,天赋好,入了门道后便进度飞快,两人于是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 大人们从不瞒他,谢卓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他的师妹未来会是他的妻子,他欢喜至极。 他们利用闲暇时间踏遍了谢氏祖宅的每个角落,一本正经地借着散步之由行冒险之乐,会伴着雨声抚琴,赏着秋月品茗,会交流茶经,会较量书法,兴致来时甚至还偷溜出大宅,往集市上逛一圈再回来。偶一次的离经叛道,足以让他们惊奇回味好久。 尽管只有小半年的光景,那段时日却依旧成为他此生最明亮、最宝贵的回忆,是他经年之后颠沛流离时聊以慰藉悲恨的苦口良药。 但也仅止于此。 十年之后再相逢,师妹还是师妹,谢家少主却不再是谢家少主,少年时立下的婚约,早已随着陈留郡那座大宅的荒芜而荒芜。 谢卓唇边依旧挂着笑,压在琴弦上的手却在不自觉地使力。他望着眼前被昏黄灯影笼罩的少女,她已长成了大姑娘,再不会追在他身后笑闹了。 她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 “师妹如今是连一句‘师兄’都不愿唤了吗?” 少女一动不动地回望他,说出口的话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你不配。” 意料之中的答案。谢卓垂了垂眼,在琴弦将掌心割破前松开了手,“我很抱歉。” 对方今夜出现在这里,他便知自己一直等待的终于来了。清曲池一夜,终将成为他们之间最深的一道裂痕,谢卓毫不怀疑杨缱已知晓一切,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杨缱眼眶通红,眼底却干涸得不见一丝水光。她问:“为什么?” 谢卓笑了,“你愿意听我解释?” 杨缱不语。 “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谢卓淡淡道,“在其位谋其政,我为太子做事,仅此而已。” 杨缱看起来难过极了,“所以你就要杀我三哥?他只想与你做个交易,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斩草要除根,才能不留后患。”谢卓口吻轻描淡写,“杨绪冉手握东宫把柄,我不能放任他威胁到太子。虽则他已将证据交出来,但我不信他,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十年逃亡,十年蛰伏,他不信任何人。 多少曾经信誓旦旦的同盟者,最后都倒戈了;多少过去共进退的友朋,落井下石起来比谁都狠;多少昔日唯首是瞻的依附者,墙倒众人推时恨不得举家冲锋陷阵。这些人都尚且如此,对手、敌人更不可轻心。 他的信任早就透支完了。 何其可悲。 杨缱用力闭了闭眼,来之前无数萦绕心头的疑惑、不解、愤怒、质疑,这一刻她突然都不想再说了,眼前这个人已经为她做出了解答,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你不该这么对我三哥。”她轻声开口。 “是,我不该。”谢卓点头,“可我必须如此,便是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撑手起身,于台阶之上垂眸望着不远处的女子,“可惜我这一局还是败了。败者自尝苦果……需要师兄给你递剑吗?” 杨缱抬眼。 谢卓坦荡地站在那里,广袖之下两手空空,身前只一把刻着其父谢枫名讳的焦尾琴,面对杨缱的目光,他坦然笑道,“死在师妹手里,是卓三生有幸,只盼师妹莫嫌弃脏了手才是。” 杨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卓环顾了一圈四下,“这些人困得了我一时,困不了我一世,他日我一旦脱身,第一件事仍是杀杨绪冉灭口。所以机会只有一次,师妹,就当师兄给你赔罪,过了这个村,我可是会反悔的。” “……”对面人停顿片刻,语气古怪,“你在激我动手?” 谢卓神色顿住。 杨缱看着他,目光有一瞬无比复杂,“我以为事到如今,你能更真诚些。你想借我手脱身?你觉得我不会真的杀了你,对吗?你料定我这个人心软不成器,便是为兄复仇,最后也会忍不住留你一命,届时一旦此处乱起来,凭你的手段与才智,怎么也能找到脱身的机会,是不是?” “……” “我三哥的仇自有他自己会报。”杨缱气笑,“便是你真的想死,凭什么我就要成全你?” 谢卓彻底屏住了呼吸。今晚第一次,他眼底流露出了真正的慌张。 在将箭尖对准杨绪冉的那一刻,谢卓便料到会有这么一日,也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然而当这一幕真的降临时,谢卓发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直面杨缱的无情,便是几年前南苑筛考他公然利用她,事后杨缱都没有表露过如此直接且冷酷的厌恶。方才无论她怎么说,谢卓都可以当她在表达愤怒,他了解自己的师妹,知道如何应付她的怒意,只要自己愿打愿挨,她便始终不会将事情做绝,那么便还有机会稍稍挽回点什么。 可唯独这一句“凭什么”,却是生生在他心底挖出一个巨大的无底洞,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焦虑、不安、恐惧、后悔……种种负面情绪井喷般轰然涌出,激得他四肢都在发麻。 再没有像眼下这样可耻于自己的自大。 杨缱走上台阶,隔着焦尾琴在他对面停下来,而后,果断抬起手,毫不留情地一个耳光扇过去。 啪—— 谢卓被打得偏过了脸。 她用力压抑着怒气,“你真让我恶心。” 这一刻,空气中安静如死。 好一会,杨缱才又道,“我猜,你有无数的理由说服自己。” 家破人亡,独一人存,背负血海深仇,哪怕前路再难也得咬牙走下去。很痛苦,但却可以支撑他活下去,所有的不择手段都可以以此为借口,便是这时候死了,也算死得其所,对得起那一腔志气。 可人的痛苦远不止于此。 谢卓瞳孔颤了颤。 “当初你在南苑筛考上利用我,我回赠你‘明心’二字,是想告诉你我不介意。你背负良多,一生坎坷,于情于理我都不会阻拦你,甚至会帮你,只要你还守志明心,还是那个皎皎君子。”杨缱轻声道,“可是谢卓,你不该因此就以为,你做什么我都不介意。” “站在你所谓的立场上,你似乎并未做错什么。”她说道,“你也说了,你为太子做事。从龙之功不好得,有时不择手段、六亲不认也是应该。所以你也无需向我道歉。真正该道声歉的是我,我不该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仗着旧日情分,天真地来找你要一个答案。” 之于“我失望于你会成为这样的人”一类的话,是那些活在过去、不谙世事又抱有希望之人才有资格说的蠢话,她说不出口,也不会再说。 “……阿离。”谢卓双唇颤抖。 “谢卓,我今日最后唤你一声师兄。”杨缱敛下眼,“你我之间的情分,到此为止。” 祝你飞黄腾达,武运昌隆。 祝你一败涂地,自尝恶果。 ※※※※※※※※※※※※※※※※※※※※ 一个季珏,旧友。 一个谢卓,师兄。 于杨缱而言,她的难过是挖出血肉的难过。 ———— 快甜了。 第215章 搞事 季英出宫时脸色黑沉, 为他掌灯的小太监战战兢兢把人送到宫门口, 匍匐着等贵人离去才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 承德殿宫宴结束后, 陛下与燕亲王兄弟俩齐至慈凤殿陪太后说话, 本来好好地说着小辈们择亲一事, 皇上突然随口提了句“宣平侯冯琛又来找朕探口风, 问你又一年了,打算何时扶正他妹妹”, 结果燕亲王却当场翻脸。两人话赶话地吵起来,皇上忍不住开始斥责燕亲王玩物丧志,王爷则冷嘲热讽说皇兄想看的不就是我玩物丧志? 燕亲王那句话出来, 整个慈凤殿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小太监指天发誓, 他从未见过李多宝公公吓成那副鬼模样, 当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不仅是他, 整个慈凤殿近前伺候的全都吓傻了, 连太后娘娘都半晌没回过神,陛下更是直接愣了。 皇帝怒而拂袖, 王爷也脸色不佳, 太后娘娘更是直接拿下了几个近前伺候的,以此杀鸡儆猴严令所有人管好嘴巴。三人不欢而散,好好一个除夕夜险些血流成河。 也正因此, 季英人还在路上,送侧妃冯氏回宣平侯府娘家省亲的命令便先一步到了。冯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除夕之夜被遣回娘家, 简直奇耻大辱, 自然抵死不从。可季英说一不二,冯氏几乎是被强行送走的,连带被送走的还有郡主季静怡。 出乎意料地,康平郡王季琳倒是被留了下来。 冯氏气疯了,看季琳的目光都带上了恨,尖锐的指甲掐进儿子的胳膊肉里,痛得他险些绷不住喊出声。 季英心中不痛快,守岁的规矩自然也被抛之脑后,一回去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世子季景西只好隔着门向对方请了安,然后难得好心地收留了还懵着的季琳。 秋水苑里,无雪递了罐药膏给季琳,后者受宠若惊,连连推拒。 “拿着。”季景西瞥了一眼他的手臂,“自己去处理一下。” 季琳又羞又尴尬,匆匆背过身飞快将药膏涂在被母亲掐得青紫的伤口上,后又低声道谢。 季景西也不戳对方痛处,而是摆出棋盘,“会吗?” 季琳忙不迭点头。这是他第一次被兄长邀请对弈,激动之情很快盖过尴尬,摩拳擦掌欲在兄长面前表现一番。当然,结果可想而知,输得极惨。 少年被打击得像棵枯萎的狗尾巴草,看得季景西有些想笑,“丧什么,输给我很正常。” 一旁伺候的无雪顺势夸赞,“放眼盛京城,下棋能赢主子的超不一手之数,二少爷不必妄自菲薄。” “兄长棋艺之精湛,琳佩服之极。”季琳好奇,“一手之数……都有谁啊?” 他对季景西历来是盲目崇拜,当即掰着手指罗列起来,“应该会有南苑书房教棋艺的晋师?晋师的得意门生尘世子也可算一个,还有普济寺觉明大师……除此之外应是没了?” 季景西笑着摇头,刚要开口,门外无风突然有事请禀。后者进门后看了眼季琳,季琳立即明白,刚要回避,季景西却摆手,“无妨。” 无风于是径直开口,“城北那边来消息,县君去了谢府,待了左右半时辰。” 季景西顿了顿,望向季琳,“喏,还有这两位。” 少年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棋艺。县君他知道,信国公府那位,“城北”这个范围却是太宽泛了。城北有什么人物能当得起他哥这般夸赞?还值得杨缱除夕夜亲自上门……杨夫子交友圈之小人尽皆知,城北的话,谢府?谢卓谢彦之? 季琳小心打量着看不出喜怒的自家大哥,试探道,“大哥要出门吗?” “不。”季景西慢条斯理地规整棋盘,将黑白子挨个放进棋篓里,面上一派平静。 季琳尴尬地扯了扯唇角。如果城北真的指代谢彦之,那他方才应该回避的……这下可好,措不及防得知杨夫子半夜出门会见男子,还是当着他大哥的面…… “哥……”他在一片漫长而诡异的静谧中小心翼翼地打破尴尬。求生欲告诉他,这时候最好别提什么城北不城北。 “嗯?” “我能喊杨夫子一声姐姐吗?” “……”季景西顿住手,似笑非笑地抬眼,“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得不少呢……”季琳嘟囔,“那是我未来嫂嫂。” 这话很好地取悦了季景西,他好整以暇地靠回软椅,笑着鼓励他继续说。 季琳抿抿唇,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我还知道哥你在参与夺、夺那什么。” 话音刚落,眼前银光一闪,下一秒,来自无霜侍卫长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架在了少年脖子上! 浓稠得近乎令人肝胆俱裂的杀气包围了季琳,少年面色惨白如纸,对面的季景西却面不改色,仍是一派笑吟吟,“谁告诉你的?” 季琳被吓得失语,抖抖嗖嗖半天才答,“……自己看出来的。”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稳住心神,“外面许多人在传闲话,说兄长你越发恋权,先前七殿下受伤,您抢了他不少差事,如今太子被责罚,您又趁机截胡东宫、落井下石,还说父王越来越放浪形骸,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这样的人!可除了那个答案,我找不出原因解释。我、我那晚吃完酒,本想去寻您一道回府,却发现……于是偷偷跟去了清曲池……” 清曲池?季景西恍然大悟。 “哥,”季琳艰难地咽着唾沫,“袁少将军带的那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是不是你的、你的……” “私兵?”季景西好心地替他说完,又满不在乎地给了他一个肝胆发颤的答案,“是啊。” 虽有所准备,但季琳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吓得心脏停跳,四肢瞬间麻了个遍。 他心想,我可能要死了。 果然,下一秒,他听见对面人说道:“给我个不杀你灭口的理由。” 季琳大脑飞快转动,然想来想去却悲哀发现,他找不到理由。他对季景西来说,压根什么都不是。于长兄而言,他这个庶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 他想说他绝不会与他为敌,他真心仰慕他,甚至想为兄长做马前卒——可比起季景西,他生来自卑又愚笨,蒙荫受封却至今一事无成,自己都嫌弃自己,又怎好意思毛遂自荐。 季琳直接哭了。 季景西无动于衷地欣赏着他不停变幻的神色,恶劣地放任他被恐惧折磨,好半晌才开口,“季琳,你可知你今日这般意味着什么?你接下来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忠,而即便是后者,也可能会死,端看我心情。” “而我这会心情并不好。” 季琳心如死灰。他到底还是没把握住机会。 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棋盘上,每一声都仿佛在催命。好半晌,季景西才道,“想活着么?” “想。”季琳哽咽。 “那我帮你想个理由。”季景西语气漫不经心,“你唤我什么?” 季琳呆呆答话,“哥。” 季景西点了点头。 少年绝望地等待着,却迟迟没听到后文,不由抬起头。良久,他蓦地反应过来,眼睛里瞬间有了光亮。绝处逢生,他激动得直抖,顾不得脖子上还架着刀,往前一扑便要给季景西行大礼,“多谢兄长不杀之恩!” 对面人定定看他几秒,屈尊伸手把人扶起来。 外面传来打更声,子时悄然已至,新一年到了。 夜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季景西在前厅廊下站定,目光穿过漆黑的夜空遥遥朝某个方向望着,寒风穿堂而过,将他背后的衣衫吹得鼓鼓囊囊。 季琳还沉浸在被自家兄长认可的狂喜中,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在望向他背影时忽然就压下了一腔热血。他无端觉得,眼前这个人应是想走进这片浓重夜色里的。 “哥,你是不是想杨姐姐了?”季琳跟着起身,“要不您去瞧一眼?我在府里照应着……” 季景西摇了摇头。 “你杨姐姐在今夜失去了一个至交好友。”他声音幽幽,带着叹息,犹如深冬里卷起落叶的风,“我纵是想见她,也不能在这时候打扰。” “今夜?”季琳愣,“今儿可是除夕呢……也太可惜了。” “是啊。”季景西轻声道,“可惜了。” —— 昭和六年末的一系列暗潮涌动,最后还是一路延续至了昭和七年。那些潜藏在暗处的症结经过时间的发酵,开始一点点浮出水面,最终,令整个昭和七年成为大魏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初八开印后的第一次朝会,魏帝宣布了几件大事—— 其一,镇北王袁穆正式受封,赐镇北王府,世子袁铮接掌京郊大营,与八公主季君雅择日完婚。 其二,定国公越进走马上任吏部尚书,命时任中书舍人的世子越贞兼理东宫詹事,同时下旨,曰越氏女妍,性端敏,姿容颜,帝心悦之,特奉诏入宫,为宁嫔。 除此之外,几位皇子们的亲事也有了着落。首先,晋东宫良娣苏襄为太子妃,因太子季珪尚在闭门思过中,一切礼仪从简;其次,封宣平侯冯琛之女冯悦为康王妃,念顾氏女惜柔知错能改、潜心反省,康王又一力求情,特封侧妃,与丁语裳平起平坐。第三,赐工部尚书贺怀溪之女为楚王妃,江右陈氏六女为楚王侧妃,择日完婚。 天子无戏言,圣旨一下,有喜有忧。 最大的赢家当属康王季琅。这位六殿下迄今为止最大的心愿便是插手军中,如今终是得偿所愿,与掌兵的京畿营副统领宣平侯冯琛结亲。与此同时他也没丢下世族顾家,后者依然要看在顾惜柔的份上继续支持康王府。 实际上,季琅对顾惜柔早没了夫妻之情。当年顾惜柔因争风吃醋而对他动手的事季琅至今无法释怀,内心极为厌恶这个前王妃,但为了顾氏的支持,不得不捏着鼻子忍耐,表面上还要表现出对顾惜柔的宽容爱护,后来更是主动为其求情,只为彻底将顾家绑在自己船上。 顾氏那边还在惋惜顾惜柔没能做回康王正妃,季琅这边却是已经爽飞了,恨不得放挂鞭炮庆祝。瞧瞧,堂堂顾氏嫡女也只能做他的侧妃,一等世族的顾氏还不能说什么,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比他叼? 膨胀,极其膨胀。 与季琅一同沉浸在喜悦中的还有新晋太子妃苏襄。当年出嫁时,人人都道她是下一任太子妃,谁想这“转正”的期限竟如此之长,如今终于去了心头病,可算是能扬眉吐气了。 她这一路太艰难,从万众期待,到跌入尘埃,再到重新崛起,其人生之精彩简直能书写一部精彩话本了,更别说她如今身怀六甲,未来还会为季珪诞下子嗣——皇家之人,谁不看重子嗣呢?比起五皇子季琤三子绕膝、六皇子季琅也有丁语裳为其诞下庶长子,谢皇后与季珪盼这一胎可是盼极了,毕竟前太子妃身子不好,生了个小郡王还体弱多病,随时都可能夭折,在东宫基本是个隐形人,早就指望不上了。 可惜她虽晋升太子妃,娘家苏家却并未感受到太多喜悦,因为苏家大房终于在年节后正式提出了分家。 苏家两房历来不合,但多年来到底维持着表面上的守望相助,如今因为苏夜,苏怀宁终于忍无可忍。 倘若苏怀宁不知苏夜在东宫的遭遇还好,可他最后还是得知了一切:苏夜被迫在东宫小住的那段时日,太子季珪在苏襄的帮助下数次向其下手,虽未得逞,却令人心寒。后来清曲池一事,苏襄明知苏夜此去必危及生命,却仍主动将人送上马车,并与其父苏相公联手,帮季珪封锁了城中消息,致使苏怀宁到最后也不知他的女儿差点死在清曲池前。 苏襄与苏夜乃嫡亲的堂姐妹,而苏怀远也是苏怀宁的亲兄弟,父女俩这般做法,已令苏家大房彻底寒心。 没人知道苏襄为什么要这么做,唯有她自己清楚她多讨厌自己的堂妹。她心悦季珏多年,哪怕嫁为人妇也没放下那份爱慕,对方却自始至终从未主动求娶她,先有杨缱,后有苏夜,天知道苏襄有多嫉妒。她在东宫挣扎沉沦时,自己的堂妹却成了香饽饽,而她差点因此而成为家族弃子,这让苏襄如何能忍? 所以尽管她的父兄苏怀远、苏奕都在为分家一事苦恼,苏襄自己却是丁点不觉得可惜的。在她看来,苏家大房样样不如二房,分开就分开了,反正季珏没娶成苏夜,而她已是太子妃,说到底并无损失。 至于那个被赐婚季珏的工部尚书之女,苏襄压根没放在眼里。她很清楚,季珏迟早会有王妃,也知道那个人不会是自己。她嫉妒杨缱,是因为季珏爱她,嫉妒苏夜,是因为季珏主动求娶,而眼下这个贺家女,在盛京贵女里算不上什么,季珏压根就不认识,更逞说喜欢了。 如此一来,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楚王季珏真正想娶的是谁,天下人皆知。是以在这桩赐婚里,真正高兴的大概只有工部尚书贺怀溪自己。他英年丧子,儿子贺阳死在了平成十七年的南苑刺杀中,多年来却因帝王忌讳而始终无法给儿子一个死后荣光。是楚王季珏为他圆了这个梦,当贺阳被追封宣威将军时,贺尚书已决定这辈子都追随季珏,如今女儿又成了楚王妃,两府关系更为紧密,着实令他无比欢喜。 因而尽管圣旨下来后,他的夫人、他的嫡子贺白,都表示了反对与担忧,贺怀溪还是兴致勃勃地筹划起了女儿亲事。可惜这一腔盎然的热情,在随后几次造访楚王府中渐渐凉了下来——明明是未来的乘龙快婿,季珏对他却自始至终客气有加亲切不足,尊敬有礼,却也疏离冷淡。 贺怀溪不傻,慢慢地也明白过来对方对这桩亲事的不热衷。他想起了小儿子贺白的话:楚王爷心中早有正妃人选,姐姐嫁过去,只会受委屈。 然木已成舟,为时已晚。虽然季珏并未表露出对婚事的强烈反对,可贺怀溪还是意识到,他对自己女儿连一丁点真心都没有。 如果说贺尚书的心凉如隔夜水,那么盛京城里还有个两人就堪比河上冰了——正是柳妃与柳东彦姑侄俩。 柳妃致力于为自家侄子牵上一条姓越的红线,为此前前后后忙活了好几个月,眼看就要成功了,突然未来侄媳妇摇身一变成了情敌。而柳东彦更惨,本来没什么想法,架不住被自家姑姑乱点鸳鸯谱的热情所影响,竟真对越五姑娘动了心,谁知道还没抱得美人归,心上人变“宁嫔”。 柳东彦抑郁得吐血。 “……我算是看出来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了王爷的,个顶个的没个顺遂姻缘。” 秋水苑里,已连续好几日睡不安稳的柳少主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对面,同样郁卒得只能喝闷酒的定国公世子越贞心有戚戚地表示赞同。 越妍已奉旨进宫,虽还未传出承宠的消息,但不妨碍这两人心中难受,为此已是口不择言。 季景西冷脸望着这两个来他面前买醉的酒鬼,简直气笑了。二月二祭典将至,他近来快忙疯了,好不容易有个休沐,还要被迫听这两人在这儿讽刺他。 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当本王听不出你们在骂我? 到底还是袁铮有良心,忍不住为兄弟说话,“有吗?没觉得啊,我姻缘挺顺的。” 季景西:…… 我可谢谢你了,闭嘴。 “倒是忘了世子爷好事将近,”柳东彦酸溜溜地撇嘴,“恭喜啊。” 袁铮笑呵呵地回了一礼。 季景西没好气,“摆出这副鬼样子给谁看呢?你柳少主向来花名在外,没了宁嫔,不还有一大堆红颜知己?” 柳东彦在线暴躁,“能不能别提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宁嫔?”季景西郎心似铁,眼看对方痛苦不迭,不由好奇,“柳少贤,本王怎么不知你何时这般情深似海了?” “难道只准王爷专情一人,不准我浪子回头?”柳东彦委屈得想哭,“我爹连聘礼都为我备好了……早知道就应该不尊什么古礼规矩,拖拖拉拉耽搁事,就得先下手为强。” 越贞这回不附和了,“不行,礼不可废。” 柳东彦无语。你可真不愧是越家子。 “可如今宁嫔……”季景西顿了顿,在两人的怒目中无奈改口,“如今越五姑娘已入宫,事已至此,又能如何?与其纠结这些婆婆妈妈儿女情长,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做什么,真是一个个给你们闲的,大好时光不去做事,还敢在本王面前明目张胆偷懒。” 柳少主:“……” 越贞:“……” 这里头谁最儿女情长啊!你最没资格说这话好不好! “王爷是不是有一阵子没见过杨家妹妹了?”越贞小声问柳东彦,后者想了想,点头,“县君去岭南了。” 年节刚过,尘世子便受温家老帝师之邀去往岭南一丈峰休养,随后信国公杨霖与二子绪丰也接连告假,一大家子集体去了岭南,连重伤未愈的杨绪冉都不例外。据说是会等尘世子过了生辰再回京,那就是惊蛰之后了。 越贞恍然大悟,“怪不得。” 季景西脸黑,“本王听得见。” 两人装模作样地回过神,连连告罪,气得季景西抄了个茶盏便掷过去,“闭嘴。” 胡闹一通的结果,便是先前的低气压尽数消失。几人正襟危坐,听季景西不紧不慢道,“算算日子,太子禁闭已有近两个月,你们有何看法?” 越贞正色,“二月二祭典,太子是肯定赶不上的。替代季珪主持大典、行亲耕之礼的不是康王就是楚王,前者可能性更大。” 柳东彦点头表示同意,“祭典之后没多久又是大考,此次大考皇上甚为看重,杨相公不在,主考一职必会争得头破血流。我等努力一把,应该能让东宫一系继续保持沉默——谢彦之不能放,得继续压着,所谓趁你病要你命,此一着必得让东宫彻底元气大伤,再不能掀波澜。” “再不能掀波澜,那就得是废太子的程度了……”越贞摩挲下巴,“连私放京郊大营入京都没能让皇上下决心废嫡,有点难啊。” 皇上对太子的态度简直扑朔迷离,早先觉得魏帝对季珪不满,如今却是越发摸不清底线在哪了。卖官案没能扳倒东宫,私放军队入京也只让他得了个闭门思过之责……虽然东宫的势头一再被打压,损失不停扩大,比起几年前已大有不如,但那个契机却迟迟不出现。 “也不一定就非要一口气废太子。”柳东彦摇头。清曲池前一场交锋,东宫惨败,既落了把柄在信国公府,又没能拿回那份东海贡礼,谢卓还被季景西所扣,可谓雪上加霜。眼下只要继续保持,东宫坚持不了多久,不用他们筹划,康王楚王自会踩着季珪上位。 越贞皱眉,“等康王楚王发力?那岂不是为自己再立一强敌?” 最好是谁都做不成储君,否则就只剩下费力气扳倒一个又一个太子了,那样一来不仅时间不够,风险也着实太大。 讨论陷入了僵局,一时间谁也没再轻易开口。 袁铮没有参与讨论,这种脑力活向来没他的份。季景西低敛着眉眼,习惯性地点着手指,好半晌才开口,“太远的先不考虑,眼下有两件紧要之事。其一,北边来了消息,勒古之死瞒不住了,勤政殿那边也不打算再瞒,皇姐已收到消息开始调兵遣将,严防北戎反扑。三公主的出嫁仪仗眼看就要到漠北,不能让她死在本王的地界上,需要有人走一趟北边,把这事办妥。” “我可以去!”袁铮一听漠北,立即来了精神。 柳东彦当即反对,越贞亦是,两人都知袁铮身份敏感,别看他如今重掌兵权,皇上却是绝不准他脱离掌控的。 季景西考虑片刻却道,“铮哥儿的确是最佳人选。得想个由头让皇伯父放你出去……京郊大营多久没出兵剿过匪了?” 袁铮双眼放光,“至少一年以上!听说涿州山区近来不太平,此前我还想着要不要联合京畿营一道,给那帮小子们松松筋骨……” 听到京畿营,季景西挑眉,“倒是巧了,还真有人能派上用场。”说着,他招手示意无风近前,“给季琳传个信,让他回府后来见我。” 得,柳越二人对视一眼,知道大局已定。 “第二件要事是何?”柳东彦认命道。 季景西抿了口酒,轻描淡写地抛出一记重雷,“此次二月二大典,本王想做那个主持之人。” 柳东彦:“……” 越贞:“……” 不是,几个菜啊王爷你就醉成这样? “上来就玩这么大?”越贞哆嗦了一下,“王爷这一步跨得是否有点……?” 二月二大典历来的传统是储君统筹,亲耕之礼则要么是储君一人施行,要么与其他皇子一并施行。由于亲耕面向的是天下百姓,因而也被称作“只有帝王继承人才能做的事”。 当年七皇子季珏因赈灾有功而被皇帝大为嘉奖,从而得以有幸与季珪一道主持亲耕,仅一次,便被文武百官视作了储君之下第二人,可见其重。 可惜那时季珪地位稳固,而季珏根基尚浅,这才没了下文。 这一次,柳东彦难得没有附和越世子,他沉思良久,缓缓道,“乍一听似有些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却也不是不行。王爷迟早要走到这一步,若一味隐在暗处反倒失了大气。都是天家嫡枝,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况且也没有明文规定亲耕的必须是储君,只要代表的是季氏皇权不就行了?” “可王爷才回京不足半年……”越贞惊悚。他跟随季景西时日不长,万万没想到他手下的人个顶个的野。 柳东彦意味深长,“但我们却已为此准备三年了。” “……” “更何况只是主持一个二月二,又不是亮明了旗帜要夺嫡。”柳东彦继续说服小伙伴,“除非亲口承认,谁敢按头说王爷居心不良?别忘了,亲王他老人家还在别宫听曲儿呢。” 说句大逆不道的,除非燕亲王不在了,否则旁人眼里,季景西这个亲王世子就算做再多,也只能说是争权,而非夺位。不然哪有夺位之争,儿子拼死拼活猪突狗进,老子反倒一点不上心地在家逗猫遛鸟?当位是好夺的?换别人家,那是恨不得举家全族都上阵呢。 所以说白了,他们还是隐在暗处。只不过这个暗,是光明正大的暗,是只要没揭牌,谁都不敢撂准话的暗。 越贞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叹道,“行,算你有理。可关键如何布置?” 柳东彦语塞。他也只是想到了合理性,还没来得及想具体怎么做。 反倒是作壁上观的袁铮开口,“二月二大典能上的就那么几个,太子,老五,老六,老七,让他们上不了不就行了?一次性解决不了就分而击之、逐个突破,不能一击致命,就先缴械呗。” 说得轻巧……柳越二人翻白眼,随即又齐齐一怔,继而同时若有所思地望向袁铮。 “倘若,我是说倘若,”越贞收回视线,转而看季景西,“倘若那几位真的都上不了,王爷可有把握轮到自己?” 季景西笃定,“有。” 越贞忽然放了心。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双唇,心中渐渐升起一股压不下的跃跃欲试。 他抬起头,从柳东彦眼里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迫不及待。 那就……大干一场试试? ※※※※※※※※※※※※※※※※※※※※ 季景西:媳妇走了,很烦,想趁机搞事。 柳少主:媳妇没了,很烦,赶紧搞事搞事搞事…… 越贞:妹妹进宫了,很烦,想搞事。 袁铮:去漠北咯,开心! ———— 【所以说白了,他们还是隐在暗处。只不过这个暗,是光明正大的暗,是只要没揭牌,谁都不敢撂准话的暗。】 是薛定谔的暗了,嗯。 ———— 第216章 念念 【季珩亲启: 近日可安睡否? 昨接山风, 忽闻得书, 心甚喜, 提笔复之, 惶觉一别累月。 我一切皆好, 惟念君之安康。此地秀美幽静, 帝师言,若君他日闲暇, 可来此小住,当益于失眠之症。缱未征其意而先应之,可怪乎? 惊蛰将至, 长兄日渐憔悴, 常深夜痰血, 吾心惶之, 欲告靖阳, 然听闻北方不稳,恐乱其心神。兄长着我尽力隐瞒, 缱该当何如? 子青慰我曰, 天命虽难制却非不可违,兄长胎带弱症,忍至廿三已是心意极坚。日月感其志, 星辰佑其运,温氏一族受我弘农之请, 已准备多年, 必逢凶化吉, 否极泰来。我亦坚信。 念念。 阿离。】 ———— 秋水苑里,季景西不知第几次将书信展开又合上,一双潋滟桃花眸里盛满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重。 他也知道那个传言,杨家绪尘,命有大劫,帝师断其不度廿三,而孟国手亦难续其廿五。 而今一拖再拖,终还是避无可避。 他一声轻叹,合上纸笺,召来无霜交代一番,末了道,“着人追上霆音,让他事情办完,不急回来,先走一趟漠北军中。” 说着,他又忽然改口,“算了,你亲自去。” 无霜郑重领命。 一丈峰距京城千里之遥,哪怕用的是温家的路子,距离杨缱信中所提也至少过了七八日。那就意味着,杨绪尘的状况怕是已不容乐观。靖阳此前已在信中数次试探,季景西都是含混带过,不是不想说,而是怕她坐不住。 虽知她作为将领,自会以家国责任为重,但推己及人,换做出事的是杨缱,他自认无法冷静。因而季景西早早便将所有可能考虑在内,才有了袁铮亲自走一趟漠北的决定——如果靖阳最后还是忍不住要去岭南,那么至少有袁铮替她稳住军中,保漠北不乱。 袁铮十日前已离京,最坏的打算,是他惊蛰后才能归来。那么就需要京城这边更费心周旋了。 “哥。”季琳的出现,拉回了季景西的注意力。对方请了安,在他对面坐下,“方才回府时又碰上了顾家人,耽搁了一会,大哥没久等?” 季景西挑眉,“顾家人找你作甚?” 少年尴尬地摸鼻尖,“还能是何事……就,顾家二郎下个月生辰宴,邀我赴宴。” 这是换个人打主意了啊。季景西颔首,“不错,也算为兄分忧。” 季琳大窘。 他也对自家母亲先前的打算有所耳闻,顾氏欲将嫡次女嫁于他大哥景西,只要母亲能促成此事,对方便答应让次子顾亦凡娶季静怡。可惜此事被父王按下了。但自打近来他被自家大哥带出去几次后,顾家那边对他的态度竟也殷切起来。 合着搭不上他大哥,搭上自己也行?堂堂顾氏大族,还真不挑嘴…… “既是不喜,拒了便是,有我在,顾氏不敢对你如何。”季景西对此并不放在心上,他在意的是另一事,“此前让你促成你舅舅宣平侯出兵剿匪,做的不错,不过眼下出了些状况,冯琛怕是得在外多剿一阵子才行。” ……多剿一阵匪?意思是不希望舅舅过早回京?季琳陷入沉思,好一会才问,“依大哥看,何时回京合适?” 季景西答,“三月。” 季琳松了口气,“这不难。舅舅本就打算借剿匪之机顺便巡视京畿各地,一开始就不会同袁世子同行太久,匪剿完便要分道扬镳。大哥若不放心,我可以走一趟,正好宣平侯府那边,冯明表哥打算送冯林跟去长长见识,我可以陪冯二一道去。只不过最晚三月大考前一定会回来,舅舅今年似要负责大考期间盛京周围的巡防。” 季景西抚掌,“大善。” 能帮上忙,季琳也很高兴,“那我回头便安排下去。” “辛苦怀璋,回头为兄帮你定一门合意的亲事。”季景西感谢之余还不忘揶揄,闹得季琳面红耳赤,“长幼有序,大哥还是先操心自己。” 季景西面不改色,“你长嫂人选早就定好,不劳费心。” 娶进门了么你!季琳默默腹诽。 “不过说亲的话,顾氏就算了,顾照临他爹贪心不足,总想着左右逢源,殊不知却是大忌。”想到顾亦明,景西惋惜,“也是老六近来抽不出手收拾他们,顾照临作为少主又不够强势,这才给了顾家人胆子。” 这个季琳倒有所耳闻,听说是康王殿下同徐翰徐御史杠上了,闹得挺凶,起因似乎是那位丁侧妃的娘家兄长丁书贤因故得罪上峰,被罢了官。而丁书贤的上峰,正是徐御史的儿子徐衿。 季琳还未入朝,对里头的弯弯绕绕不甚明晰,遂虚心请教。季景西则好心解惑,“徐衿你可知是何人?” “当然。”少年乖乖作答,“徐衿徐子佩,时任太仆寺丞,与兄长你一样是南苑十八子之一。” 季景西点头,“徐衿的继妹徐晚晴,是丁书贤的未婚妻。丁书贤乃太仆典厩丞,也即是说,他既是徐衿未来的妹夫,又是徐衿的下属。徐家什么情况你想必听过,这门亲事徐衿一开始就极为反对,他家的名声已经因他那位屠户出身的继母而一落千丈了,若是再与丁家结亲,以徐衿之傲,怕是比杀了他都难受。” “丁家有什么不妥?” “不妥之处多了。”季景西撇嘴,“徐衿乃君子,虽然继母出身受人诟病,好歹其父徐翰忠正刚直,乃当朝少有的直谏之臣。而丁家佃户起家,如今的吏部左侍郎丁志学,曾是杨霖杨相公的门生。对方一手将他提拔起,他却背信弃义改投老六门下,丁语裳又是以非常手段进的康王府……此一家人,自上而下门风败坏,早已不堪。与这等人家成为姻亲,徐子佩实难忍受。” 季琳怔然,“所以徐衿是……挟私报复?” “这倒不是。”季景西勾了勾唇角,笑得像只狐狸,“徐衿秉公而行,犯错的是丁书贤自己。只不过这个错处,是你哥我递到徐衿面前的。” 季琳:“……” 我怎么一点都不奇怪呢? 临安郡王大大方方地收下了自家小弟那满含“钦佩”的注目礼。 他早就想动丁书贤了。那厮自打上任太仆典厩丞,没少在每年漠北进贡战马良驹时给他使绊子,起先他还懒得计较,后来对方却是变本加厉。季景西何许人也?岂是能任人头上动土的软柿子?若非恰逢徐衿调任太仆寺,脚跟不稳,正好杨缱又给他闹了一出“老父亲代女求亲”的突然袭击,怕是景小王爷早就腾出手,说什么也要将太仆典厩一系全部撸下来。 不过后来得知徐衿与丁书贤不合后,他也不急了。他不急,自有人急,在观望京中局势这么久之后,徐衿终于主动找上了门。 身为昔日旧友,季景西帮忙递刀递得极干脆。 如今丁书贤丢官,其父丁志学与康王季琅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徐翰作为徐衿的老父亲,想当然地挡在了儿子前面。对上这么一个暴脾气的御史,饶是季琅都深觉棘手,两方你来我往,谁都没占便宜,事情越闹越大,终是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就在昨日朝会上,徐翰丢出了一记重锤,参康王季琅贿赂官员,结党营私! 季琅几乎气得当堂吐血。 要说这之中无人推手,怕是谁也不会信,至少越贞、柳东彦两人没少在背后推波助澜。 怎么才能让老六“上不了”二月二祭典?比起其他几个目标,这一个反而是最为困扰他们的难题。柳越二人冥思苦想数日不得解,谁知机会说来就来,激动得两人在秋水苑里喊了半天“天助我也”,而后转头便磨刀霍霍向康王府而去。 对此季景西只能说,时也运也,真的挡不住。 如果说康王的麻烦才刚开始,那么楚王季珏则纯粹是自作自受、有苦难言了。 先前说过,季珏为了回避苏家两房决裂的麻烦,而以“养伤”为借口迟迟闭门谢客,结果有位御史措不及防踢爆了淮北道总兵侵占良田一事。季珏经营淮北道时日已久,为此只得匆匆重归朝堂。可惜案件被移交大理寺。是以季珏大打亲情牌,主动接过了三公主季君仪出嫁北戎的一应事宜。 他将整个公主出嫁的仪程风光大办,为自己赢来了一片赞誉之声。 三公主的仪仗是在年前离京的,饶是季君仪再如何苦求,面对即将唾手而得的政绩,季珏还是没准予她留下过年节。他几乎是铁石心肠地把人送出了盛京城。 结果人还没走到北境府,北戎新主勒古身死的消息便传遍了九州四海。 恼怒至极的北戎人为此发动了疯狂报复,不仅漠北边境起骚乱,就连北戎埋于大魏的所有暗线都齐齐发动,报复的目标不是旁人,正是还在出嫁路途中的三公主季君仪。 早在袁铮动身前,京中已经接到了季君仪遇袭的消息,这件事当即成了朝堂上的热议。三公主如果死在北戎人手里,对于大魏皇室来说无疑是莫大耻辱,朝臣们无一例外,强烈要求即刻将公主接回京城,事关一国颜面,此事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通过了。 谁去接公主呢?显然,谁送的,谁接。 季珏,惟有季珏。 至于勒古之死,由于真相不明,人们仅知他是死于四方朝会结束后回程的路上,因而朝堂上虽有不同声音,但在“洗脱干系”这一点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一致态度——勒古绝不能死于大魏朝廷之手,不论真相是什么,都给我舞成意外! 这时候就体现出了杨霖的先见之明了。没有他的一系列提前布置,例如北上沿途各城掩人耳目的追捕、千里之外频发的“匪祸”等等,恐怕留给他们的会是巨大难题,正因为有了他的走一步看十步,事情反而并不棘手。 可不管怎样楚王季珏出京已是板上钉钉。 对季珏来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这时候走的,毕竟这一走,失去的可就不止一个二月二大典。谁能保证三公主顺利被接回?万一他人还没到,季君仪已遭北戎人毒手,那等着他的定然会是天下人的指摘,届时不单会有人怪他护姐不利,连当初他坚持要让季君仪年节前离京之事都会被翻出来追究。 这个差事,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倘若季珏能静下来细细想一想,便可知这一系列的疑点实则早有端倪。那些他派出去护送勒古的暗卫们,为何事到如今都没有消息?便是全死在了路上,总会有蛛丝马迹传回来?距离四方朝会结束已经三个月有余,便是爬,勒古也应该能爬回北戎了,他若还活着,能不传信? 但也确实不能怪他疏忽大意,毕竟勒古一事,联手的何止是杨霖、季景西?魏帝、季英、尘世子、甚至温子青都有在背后或多或少地推了一把,以一敌众,季珏输此一局,不足为奇。 他注定要从这次二月二大典开始,一步一步,将一切输掉。 至此,阻碍季景西行亲耕之礼的还剩下太子季珪、瑞王季琤,以及同样有资格的九皇子季瑢。 前者完全无需景西操心,季珪私放军队入城案如今由陆鸿陆相公亲办,这位老相公为了给自家女婿报清曲池之仇,哪怕太子已被禁于东宫不得出,他也丝毫没有手软,近来几乎压得整个东宫一系抬不起头。而东宫两大支柱,苏相苏怀远,囿于分家一事无暇他顾,大理寺丞谢卓,被季景西扣在手里。少了这两人,东宫一系如失了主心骨,掀不起波浪。 而瑞王季琤,在新晋吏部尚书、定国公越进亲自上门拜访了一趟后,也已不再是威胁。 “老臣知道王爷想做什么,然老臣仍要劝王爷,三思后行。孝怀王殿下倘若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看到王爷主动卷进这浑水里。” 瑞王府中,定国公越进像一位长辈般语重心长地劝说着,季琤也出乎意料地如真正的晚辈一般,对眼前这位老人家尊敬有加。 季琤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最后确认一番,“三哥他……当真将一切后事托给了景西?” 越进缓缓点了点头。 季琤用力握拳,半晌,叹道,“本王知道了。” 孝怀王季珊,算是季琤童年里为数不多对他极好的人。季琤母妃出身卑微,哪怕育有皇子,多年来也始终不得宠,直到儿子凭本事考进了南苑书房,才得幸被晋为怡妃。季琤的童年过得并不好,是他三哥季珊一直在护他周全。 那可是季珊啊,生而尊贵,光芒万丈,那等人物,哪怕是从指缝里流出一丁点关怀,都足以让季琤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在看人下碟的皇宫里过上好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无论季珊是真的看他这个弟弟还不错,还是一时兴起随手为之,季琤都认下了这份恩情,并打从心底里感谢他的三皇兄。 后来季珊被幽闭,季琤奉旨出京巡视,几次路过他的封地,两人都没能见上一面,要么是被太子的人阻拦,要么是季珊自己不愿相见。慢慢地,季琤也品出了自家三哥的意思,也就不再坚持。 得知三哥已去,原本季琤打算就此放下,他本性宽厚,又谨遵着季珊之意,这些年来一直冷眼旁观太子、老六、老七等人斗得你死我活,而始终不参与党争。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这么平稳下去。但千不该万不该,太子不该在季珊死后,还拟出了“幽”之一谥来侮辱他。 幽!他怎么敢! 季琤压了这么多年的怨,突然间野火燎原般烧了起来。他想,反正三哥已经走了,他便是不听话,那也要死后才会被三哥教训。而现在,他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季珪得偿所愿。 他想告诉季珪,三哥没坐上的那个位子,你也没资格。你就是个被三哥拱手相让却还坐不稳的废物。 于是,就有了他出手相帮杨绪冉,有了陆鸿对东宫下死手,有了他打算对二月二势在必得。 “越叔叔。”季琤轻声道,“这一次,我愿意主动退让。但也请您转告景西,如果他做不到,我不会再由着他。” 定国公忍不住长叹,“王爷,你还是要走这条路。” “我想争口气。”季琤敛着眸,摩挲着指腹,“也不一定会成功,但无论最后是谁,只要不是季珪,我都认,且心服口服。”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这份骄傲,容不得他放下身段去辅佐他人,他也有自己想做之事。 “您是在为自己树敌啊王爷。”越进无奈,“想想您的王妃,想想您膝下三个可爱的小世子、小郡王,您真忍心让他们担惊受怕吗?” 季琤紧紧抿起唇,久久不再答话。 后来,越贞代自家老父亲将这段对话转述给了季景西。后者听完,好半晌不语,再开口时,只是吩咐了无雪去将库房里最好的东西扒拉一份出来,精心给他那三个小侄子一人打了副长命锁,以杨缱的名义送到了瑞王府。 事后瑞王妃陆卿羽亲自给他回帖,说,待杨缱从岭南回来,邀他们一起来府里尝尝她新琢磨出来的几道点心。还说,她那三个小子闹着想见景西叔叔很久了,收到礼物,已经开心地疯跑半天了。 季景西含笑看完拜帖,郑重将其收了起来。 而当季琤也放弃时,已经够年龄、够资格领差事的九皇子季瑢没等他出手,便直接主动称了病。季景西哭笑不得,只能捏着鼻子,又从库房里扒拉出一份好东西送去。 季瑢毫不客气地收了,还厚脸皮地多要了几样。 二月二的差事,最后毫不意外地落在季景西头上。当老皇帝当朝宣布此事时,毫无防备的朝臣们俱都吓了一跳,但冷静下来再一想,好嘛,除了临安郡王,也没别人了。 人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临安郡王季景西,在几个皇子接连让人失望的当下,竟是如此惹眼。 他少年成名,出身南苑书房,小小年纪总领宗正司,凭一己之力顶住了天灾战祸后的漠北,不仅让北境府从一介不毛之地变为如今炙手可热的钱袋子,王者归来后入朝掌权,于政事上也从未出过一丝错处,所有差事,全都办的格外漂亮!就连这次二月二大典,从头到尾也令人挑不出丁点毛病,让人心服口服。 如今,他只差一门好亲事。甚至只要他的妻子不是太过不堪,临安郡王的势起几成定局。 那还等什么? 说亲啊! 二月二祭典后的翌日,几乎全城的冰人们都聚集在了燕亲王府门口,一堆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几乎快将出面应付的小郡王季琳调戏哭了。还在院子里听曲儿喝茶的燕亲王季英听说后,又气又想笑,吩咐老管家把季琳叫回来,谁惹的事谁摆平,让季景西自己出去打发人。 老管家有口难言。 他也想啊……可世子爷他不在府里啊…… 临安郡王季景西,在二月二祭典结束的当天夜里,丢下一堆后续琐事,只带了四个贴身暗卫,出城了。 目的地,岭南。 ※※※※※※※※※※※※※※※※※※※※ 季景西:去见媳妇了,开心gif 第217章 惊蛰至 从曲宁城而出, 往西北方向走上大约半日, 便是帝师温长风的养老之处一丈峰。多年来,这个坐落于群山峻岭间的普通山头始终保持着与世隔绝的状态,如今破天荒多了不少远来之客,于是一改往日清冷, 有了些人情味。 昨夜一场春雷毁了部分桃树, 是以天亮后,以帝师为首,温家少主、杨家一行,以及化身为杨家三郎跟屁虫的苏三小姐苏夜俱都加入了桃林修整活动。 比起负责捡拾断枝残骸、挖坑种树的,杨家绪尘无疑最清闲, 只负责释明划定好的栽种位置, 其他时候都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歇神,偶有人来他身边讨口水喝, 他便笑吟吟地为对方递上一杯解渴茶。 几个弟弟怕他受凉, 想法子为他搭了个土灶用以取暖, 只是这土灶实在丑得人神共愤, 配合身后那棵歪脖子树, 以及树下温润如玉的青年, 看起来既诡异又好笑。 季景西到达半山腰桃林时,看见的便是这一景象。 ……谁能想到眼前这些种树种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人,是在外头跺跺脚、整个大魏都要震三震的人物? 他驻足看了半天, 目光逡巡, 很快在林间寻到了熟悉的倩影。对方正亦步亦趋跟在自家父亲身后, 一跳一跳地将周围土壤踩实,小脸红扑扑如春桃浸染,眉目间是难得一见的轻松率意,比在盛京城里不知灵动了多少。 杨绪尘第一个发现客人,他抄着手,如同见到老友般熟稔地打招呼,“来了?” 季景西看他坐在歪七扭八的土灶旁还如此安然惬意,有些想笑,“气色不错。” “托福。”杨绪尘笑着颔首。 其他人听到动静纷纷停下动作,双方于是不可避免地见了一圈礼。轮到杨缱,季景西也不开口,只好整以暇地望她,后者站在原地,眨眨眼,又眨眨眼,忽然提起裙摆跑过去。 堪堪在来人面前停住,少女仰头望着红衣飒爽的青年,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光芒闪烁,“季珩!” 季景西克制着蠢蠢欲动想抱上去的手,笑意爬上眉梢,“欸。” 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视着,直到身后咳嗽声此起彼伏。杨缱小脸一红,连忙移开目光,面上却挂着大大的笑容,显然高兴极了,“温爷爷、父亲,我先带他上山安置。” 帝师笑眯眯地应了,杨霖则将锄头往脚下一杵,“安置好便换了衣裳过来干活。” “……” 任由杨缱带着她往山顶走,季景西不错眼地打量着身边一反常态叽叽喳喳说话的少女,忽然问,“失痛的遗症何时痊愈的?” 少女一愣,“我忘了同你说吗?来此的第七日便能随意走动了,之后又巩固了半月,已彻底好了。” 季景西点点头,环顾四周的郁郁葱葱,“看来此处的确适合休养。方才瞧着重安状态也不错,可是也已无碍?” 杨缱脚步微微一顿,继而沉默摇头。 季景西几不可闻地轻叹。 “罢了,不说这个。”他另起话头,“我此次出京匆忙,大抵只能陪你几日光景。你说,我若求你爹许我晚上与你同塌而眠,他会答应吗?” 少女一脸震惊,仿佛在说“你疯了吗”。 “可我只有在你身边才睡得安稳啊。”红衣青年耍赖地摇着她的手,“杨缱,成亲,好不好?我真是等够了。” “……好、好啊。”杨缱被他晃得脑子都乱了,“可你会打雁吗?多少年没摸过弓了?” 季景西撇嘴,“下聘的雁本王还是能打来的。” “需要我帮忙吗?”少女指着自己鼻尖,“我骑射还行。” “越说越没边了是不是?”他气笑,“不在京城,胆子也大了,嗯?” 他伸手去挠少女的痒痒穴,后者边躲边讨饶,直闹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才停下来。瞧见青年眉目间流露出的一丝疲态,知他定然是百忙之中堪堪拨冗而来,杨缱又忍不住心疼地凑过去,“……其实你不来也无妨,我总归要回京的。” 季景西无奈地捏她的脸,“知道你要回去,同我想见你是两码事。” “不要太累。” “看见你就不累了。” ———— 比起半山腰,山顶的温度要更凉一些。两人动手收拾了一间屋子,又烧了水,在等季景西沐浴更衣的间隙里,杨缱怕他无法适应,又钻进厨房倒腾半晌。 于是当季景西湿着发出来时,瞧见的便是桌上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临安郡王向来不喜姜汤,俊脸上写满不情愿,但摄于心上人的“威严”,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掉,而后不等杨缱开口便一把将人拉起,压在门板上重重吻了下去。 他着实太过于想念她。思之刻骨,念之铭心,言语不足表达,只能以这样一个又凶又狠的吻来告诉她。 自重逢以来,在与杨缱相处上,季景西始终小心翼翼,不敢太近,又无法远离,随时随地自我告诫着尺度与分寸,患得患失犹如钝刀割肉。失而复得乃幸事,然过程却太过痛苦,午夜梦回时,他甚至需要仔细地回想一番,才能确定自己没有失去她,她不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许予他人。 临安郡王在还是景小王爷时,便清醒地知道自己内心豢养着多么可怕的一只困兽。这只困兽,被现实、门第、立场、朝局……种种阻碍它随心所欲的东西组成囚笼囚禁其中,日复一日,挠的他血肉模糊。 惟有杨缱,是他的续命良药。 一门之隔的外面,山风呼啸,仿佛在替谁将一声声思念诉于天地山川。 当杨缱从耳边鼓噪的心跳声中回过神时,她已经被赶出了房门,站在了一丈峰崖前的空地上。 心脏犹在剧烈跳动着,她冷静了一会,默默回房洗了把脸,又坐下歇了歇,直到看不出异样,才又返回寻季景西。 彼时后者已重新沐浴过,正盘腿而坐,靠着凭椅闭目养神。日光透过房门照射在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将凌厉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晕,显得比平日里温柔许多,半干不干的黑发垂在身后铺了一地,与身上那暗红的衣裳交织在一起,妖冶又夺目。 这人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本事,不论身处何地,都仿佛置身华堂。 杨缱忍不住多看了一会才在他身后坐下,动作自然地将他的头放在膝上,温热柔软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按上他的太阳穴,“你来此之事,知道的人多吗?可有不妥?” 季景西舒服得喟叹一声,慢吞吞答,“不该知的不会知,该知道的,怎么瞒都没用。不过就算知道也无妨,比起我的行踪,恐怕还是杨重安的安危更让他们在意。” 倒也是。 杨家嫡长子的生死决定了这个庞大家族未来的命运,而他们家未来如何,又直接关系到朝局走向。季景西说的没错,整个盛京城都在静待杨家的消息,随着惊蛰越来越近,几乎已到了迫不及待的地步。 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尘世子死,又有多少人盼他生。 季景西半阖着眼,“阿离,你同我说实话,重安到底什么情况?” 身后人许久不答话,只轻轻为他揉开眉心的倦色,“你方才在桃林见过大哥,你觉得他如何?” 季景西想了想,“眉宇舒朗,眸若清潭,不像已至膏肓。” “是。”杨缱勉强牵了牵唇角。 顿了顿,她又问,“靖阳姐姐会来一丈峰吗?” 季景西摇头,“勒古之死已传遍天下,北边频有冲突,皇姐是主将,不可擅离职守。不过我已安排了袁铮助她,想必可为她空出时间来。” 杨缱停下动作,像是在极力组织着语言,“两日前,大哥尚且缠绵病榻,无法起身,可昨日起,他突然好转,清醒抖擞,容光奕奕,不仅可以下床走动,膳食也比先前用得多了些。帝师怀疑此为……” 季景西倏地睁开眼,“……回光返照?” 杨缱轻轻点头。 她用力攥紧手指,声音悄然哽咽,“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帝师与温喻也不敢轻举妄动,父亲说,如若天绝人路,那么最后的日子,他想让大哥过得开心惬意,无虑无忧。” 季景西倾身拥她入怀,安慰地拍着她的后背,听她断断续续说道,“他没过过几日松快日子,时刻受着病痛折磨,连这天下的大好河川都没机会看过。他还有好多事来不及做,好多人来不及爱,一辈子都在为家族劳心伤神……他才二十三岁……” 她说不下去了,闭着眼痛苦地消化难过。这是她,以及其他杨家人,上了一丈峰后被动养成的习惯。他们提心吊胆,不敢哭,不敢闹,不敢伤心,也不敢有太多希望,就这么强行使自己保持平静,不允许崩溃,更不允许发泄,好似这样就能不惊动神明,不惊动阎王。 季景西抬起她的脸,发现眼前人意外地没有流泪,一双眸子干涸如荒漠,红的吓人。 他张张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杨缱一力主张他留在峰顶休息,季景西拗不过,只好顺了她的意。他几日夜没合过眼,握着杨缱的手没多久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外头欢声笑语不断,他开了房门,顺着声音看去,崖顶不知何时支起了帷帐,一群人围坐于一方巨大的石桌前,桌上摆满吃食,帐外点了篝火以供取暖,杨绪尘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背风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正看着温子青手里新挖出来的酒。 酒是帝师所酿,启开一坛,顿时香味四溢、醉人心脾,引得一群人纷纷凑上去围观。 季景西站在原地,莫名地不想上前打扰,直到听王氏上前唤他,才回过神,向对方补了一记晚辈礼。 “快起身,赶路累坏了?”王氏温柔地扶起他,“你带的东西伯母瞧见了,有心了。此地条件简陋,可莫要嫌弃。” 季景西连道不敢。 兴许是远离了盛京的尔虞我诈,又或是刻意营造轻松氛围,最重规矩的温杨两家不约而同地暂时抛弃繁冗礼节,一顿饭吃得热闹极了。饭后,众人各自散去,杨霖单独唤了季景西说话。 后者心中有数,不等他发问,便主动将京中这两月的情势道来。 “……您这假告得有些长,初时还未有宵小起心思,时日长了,便都蠢蠢欲动起来。晚辈离京前,已有人数次请旨立代相公,意在您回来前暂代集贤阁政事。季琅和季珏跳得厉害,苏、陆两位相公对此则缄默回避。皇上似有意动,但奏疏始终留中不发,不知是不是觉得时机不成熟。” 杨霖面不改色,仿佛即将被顶替的不是自己一般,“三月大考的主试定了吗?” “暂未。不过定国公越进呼声极高。”季景西答,“可惜定国公拒了,反推举了您。” “老狐狸。”杨霖嗤笑。真是蛰伏多年,胆气也跟着小了,仗着儿子出仕,女儿又成了宁嫔,越进这是光明正大避嫌呢。 他带着几分考校之意看向身边人,“王爷意属何人做这主考?” 季景西答得稳妥,“若您愿意出面,自然最好不过。” “除了本相。”杨霖摆手。 “……”青年这才认真思忖起来,末了慎重道,“晚辈的舅舅可担此大任。” “苏怀宁还是苏怀远?” “前者。” 杨霖意味深长地捋着胡须,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是个好人选。此番阿冉受劫,阴差阳错令你舅舅松了口,离京前两家已交换庚帖,待回去后,两个孩子的亲事便要定下来,今后苏杨两家同气连枝,这主考由谁来做都是一样。” 他口中“苏杨两家”的“苏”,指的是苏家大房苏怀宁那一支。 能由着杨绪冉带苏夜来一丈峰已是说明了两家态度,这门波折的亲事如今总算有了好结果,也不枉杨三郎鬼门关前走一遭。 季景西被“同气连枝”四字冲击得嫉妒之情飙升,想到白日里与杨缱说起打雁一事,他不由开口,“伯父,我能不能……” “嗯?” “……”不、不敢说。 他纠结万分,杨霖却戳穿他,“王爷也想提亲?” 季景西摸了摸鼻尖,大方承认,“……嗯。” 杨霖沉默下来,定定看他片刻,忽然长叹一声,“也罢。” 怔愣望着信国公离去的背影,季景西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理解了对方最后的意思,心头涌起狂喜又强行按下,踱步半晌,终于确定自己没弄错,一时间激动得无法自持。 可惜这份喜悦仅仅持续了几个时辰,还未等他入梦,四更天,杨绪尘突然发病了。 亦或是说,终于来了。 季景西匆忙合衣出门时,杨绪尘的屋外已经聚满了人:杨霖王氏夫妇、杨绪丰、杨绪冉、杨缱、杨绪南、杨绾,杨家人一个不落地站在院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出一辙—— 该怎么形容呢,仿佛头顶悬着的铡刀终于还是落到了脖颈上,绷紧的神经已至极限,全靠最后一口气吊着,稍有风吹草动,便是天崩地陷。 可即便如此,却仍不愿放弃地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不到最后一刻,不言生死。 晚膳时还言笑晏晏关怀他是否奔波受累的王氏如今全靠与丈夫互相支撑才没倒下,绪丰、绪冉则被杨绾一左一右紧急抱着手臂,如临大敌,绪南则瘫坐在屋门前,眼泪无声地掉,却一无所知,杨缱更是灵魂出窍般呆呆站着,吓懵了似的。 她裹着一件及踝披风,披风的一角被山风掀起,露出里面一小片裙摆,裙摆的最下端有着大片喷溅上去的血迹,星星点点,连鞋面都沾染了些,那是杨绪尘昏厥前最后吐出的一口血。 上一刻她还趴在兄长的床尾,因听到咳嗽声而骤然惊醒,下一刻,人便在她面前倒下了。 苏夜不知何时站到了季景西身边,轻声道,“帝师说,如果救不回,会留出时间给他们道别。” 小姑娘全身都在发抖,“我真的宁愿这扇门永远别打开……” 季景西喉咙干得厉害,僵硬地揉了揉她的头,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说服自己,“温氏一族有逆天改命之能,帝师享誉九州,温喻之天纵奇才,他们不会有失。” 话音刚落,下一秒,那扇紧闭的房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跪在最前面的杨绪南吓了一跳,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下来,另一边的杨缱整个人一抖,险些栽倒,好险不险被一只手扶住,正是开门的温子青。 他一手撑着杨缱,面色还算平静,“需备下血亲之血,你们谁来?” “我!我来!”杨绪南猛地一跃而起,“我活蹦乱跳,无疾无病,用我的!” 温子青微微颔首,示意他进屋,接着松了手,对上杨缱急切的目光,用极为冷静的声音叮嘱她,“耐心等着,信我。” 杨缱刹那间定了神。 而这一等,便等了一日一夜。 白日里还算晴朗的天,入了夜反倒阴沉下来,天色还没黑透,崖顶便飘起了细雾般的小雨。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闷雷声,滚滚沉云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压抑得教人喘不过气。 杨家一众皆是整日粒米未进,任凭苏夜如何劝,最后都只做样子似的端了端碗,很快又食不下咽地放下。短短一日夜,杨霖与王清筠头上生出了华发,绪丰绪冉下巴上也都冒了青茬,杨绾吃力地睁着通红的眼睛,而杨缱则靠着季景西的肩头,在他锲而不舍的劝说下好歹进了小半碗水, 杨绪南至今没有从屋中出来。 与凌迟无异的煎熬已经将这一家人磨得精疲力尽,然而没有动静对他们来说便是好消息,这种死一般的静谧,反而成了支撑他们的最大动力。 滚滚春雷由远及近,一声一声,像是某种蓄势待发的浪潮。苏夜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天幕。 “过了子时,便是惊蛰了啊。” 杨家绪尘,不渡廿三。 惊蛰而生,惊蛰而劫。 他是胎里带的弱症,本就不易根治。这些年孟国手一直没有放弃研究根治之法,虽进度缓慢,却并非停滞不前。孟家,以及孟氏姻亲沈家,皆是祖祖辈辈行医,发展至今,几乎囊括了这天下最顶级的医术圣手。倘若再给他们些时间,倾两族之力,兴许是有希望的,可惜对于杨绪尘来说,时间,才是最奢侈的条件。 曲宁温氏也善医,但更善卜,帝师温长风与少主温子青如今在做的,并不是为杨绪尘治病,而是为他续命。 温长风在杨绪尘出生时卜过一卦,之后便为此准备了二十三年,以给杨绪尘续命为酬,换杨家全力庇护曲宁温氏的再一次入世。这是两家从未落于纸上的默契,能不能成,端看杨绪尘活不活得过今夜子时。 屋内,满地数不尽的命灯摇曳,宛若一蓬蓬开在黄泉边上的艳丽的花。这些命灯的灯芯殷红似血,那是以杨绪南的鲜血浸过的灯芯,混着温家千年不腐的灯油而制。 床榻上的杨绪尘明显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而放了太多血的杨家宗子则被放置在外间,已经足足卜算推演了一日一夜的帝师温长风两颊凹陷,双眸充血,幸而有温子青不错眼地照看着这些绝不可以熄灭的命灯,否则怕是老人家还要走在续命之人前面。 春雷声愈加临近,风烛残年的老人强打起精神,开始了新一轮的卜算。祖孙俩对于能不能撑过子时都毫不怀疑,唯独拿不准的,是这样的法子,究竟能为续命之人抢来多少寿命,毕竟一日也是续,一时也是续。 他们要的,可不止是这一时一日。 新的卦象有些奇特,温长风讶异挑眉,又不信邪地重新起卦,然一连三次结果均是相同。温子青凑过去看了一眼,按下还想继续的祖父,将命盘挪到了自己面前。 温长风疲累地半阖起眼,有些好笑,“时也命也,真没想到,倘若没有……杨家重安,必无可救也。” 温子青不语,只面无表情地将方才祖父做过的事重复了一遍,而后盯着结果看了又看。 “好啦。”帝师瞥向他面前与方才无异的卦象,拍拍孙儿的肩,“别闷闷不乐,你不是早知晓结果了吗?怎得如今反而固执起来了?” “我没有。”温子青冷淡道。 帝师无情地拆穿他,“口是心非,有没有可都写在脸上,老夫还不了解你?” 温子青的表情顿时更冷了。 “喻之啊,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凡事莫强求。”帝师望着眼前堪称曲宁温氏最优秀的子弟,心下不忍——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兜头浇了盆冷水,莫说是子青,换成是他都难以接受。“你难道希望杨家小子死吗?如此,阿离可是要失望的。” “……不会。”温子青只觉自己在祖父那透析的眼神中无所遁形,有些恼,又感到难堪,索性收了命盘往外走,“时辰不早,祖父准备,我把人带进来。” 他难得有些狼狈,逃也似的走出祖父的视线范围,来到门前,盯着自己落在门栓上的手指。他清醒地意识到,一旦打开这扇门,有些深藏于心的、灰烬底下埋藏的那么一丁点可能烧起来的火星,就会彻底湮灭,而他会停留在某处,再不能往前一步。 可相反的,杨重安能活。 温子青仅犹豫了一秒,便豁然拉开了木门。 震耳欲聋的春雷终于在这一刻酝酿了足够的力量,于天穹之中轰然炸开,山风乍起,牛毛水雾般的细雨转瞬间急骤而降。 面无表情地对上门外翘首期盼的众人,温子青视线精准地对上了杨霖,“伯父,进屋,接下来需要您出些力。” 杨霖顿时大松一口气,“……不是告别就好,不是告别就好。清筠,在此等我。” 王氏眼含热泪地点了点头。 众人目送杨霖进屋,讶异地发现温子青还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正疑惑着,却见他视线一转,看向杨缱身边撑伞而立的红衣青年。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季景西后知后觉地挑起眉,抬手指向自己,“……我?” 温子青用行动回答了他——他侧过身,给对方留出了足够通过的空隙。 杨缱惊讶地瞪大眼睛,“为何?” 温子青垂着眼,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但他又惯于顺着她,因而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他姓季。” “……” 季景西将伞塞进杨缱手里,安慰地对她笑了笑,“虽然不知为何是这个理由……我去去就来。” 说完,越过温子青,大步走进屋中。 意外地,温家少主依然伫立在原地。他抬起眼,目光穿过雨幕,落在山顶另一端尽头的桃树林,黑乎乎的桃林入口犹如暗夜里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随时都会将周围一切吞噬殆尽。 杨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温喻?” “还差一人。” “谁?” “将星。” 又是一道惊雷响起,狂风呼啸着倒灌进房门大开的茅草屋,引得屋内满地的命灯疯狂跳动。温子青耐心等待着,一息,两息,三息……终于,视线尽头有了动静,有一道人影,裹挟着满山风雨和沉沉夜色,穿过凶兽骇人的脏腑,踏上了一丈峰顶。 “将军。”温子青冷冽的声音响起,“喻之恭候多时。” 对方浑身上下都已被雨水浇透,鬓边的青丝一缕缕贴在脸上,沉重的甲胄随着她每向前一步,发出令人齿寒的碰撞声。她一边走,一边脱去铁甲、佩刀,匕首,沉重的物什砸在地上,溅点雨水,直至身上再无一丝血腥锐器。 她停在房前,抬手将额前的发一股脑全数捋至脑后,露出那张苍白、却棱角分明、英气十足的脸。 正是奔袭千里而来的漠北主将,靖阳公主季君瑶。 “人呢?”她启口,嗓音哑的几乎听不出原本音色。随着她双唇翕动,有血混着雨水从她嘴边流下。 “还活着。”温子青后退一步,“请。” ※※※※※※※※※※※※※※※※※※※※ 重新改过,看过的不用重新看,无伤大雅。 —————— 让大哥活着真难。 第一版的大纲我压根没打算救人,多省事…… 赶紧写完这一段,大哥一旦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好办事多了,进度条即将可以飞速前进。 ———— 杨霖,相。 靖阳,将。 季景西,??? 第218章 走个剧情 杨绪尘睡了一觉, 做了无数个梦。 大多记不清了, 只是许多零星跳跃的片段, 例如外祖家盛夏的庭院, 例如南苑书房的水榭, 例如一群人在惊鸿院里大声祝他生辰快乐, 等等。偶有不堪回首的悲壮,但更多的还是些有趣的画面:校场上英姿飒爽的少年们跑马射箭, 与靖阳在集会上猜字谜,做弟弟妹妹们的膝枕,陪母亲选宾客名单, 同父亲商量家中那株海棠是否该挪一挪位置……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却组成了他生命里最值得怀念的东西。 梦里没有家族重任, 没有君臣分明, 没有求而不得, 也没有向死而生,轻松得犹如飞鸟翱翔长空, 越万里青山。 人心算计得多了, 通常梦到的东西也不得他欢喜,如今难得有一回不愿醒来的好眠,便不舍得打断, 反倒任性了一把放纵自己多停留片刻,直到睡无可睡, 梦无可梦, 这才姗姗来迟地做了一番告别, 继而疲惫不堪地睁开眼睛。 一丈峰上熹微晨光入室,庭外露润雾湿,凉意飒飒。 感官的反馈慢了半步,好半晌,杨绪尘那半梦半醒的意识才逐渐回笼。耳边有喜悦的轻呼和轻柔的呼唤,他分辨了一会,又试着动了动,感受到身体的使用权正慢慢回归掌控,这才有力气张口,顶着干枯的喉咙和嘶哑的嗓音,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那株海棠,还是挪一挪,父亲。” 他声量很低,但在开口的那一刹,四周便再无动静。 守在床前的信国公刹那间老泪纵横。 “好,好。”杨霖纵横了官场半辈子,此时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哽咽得仿佛天大的委屈终于沉冤昭雪般,“挪,回去就挪。” 说完,杨相公无法抑制地拿手蒙了自己的眼,转身向帝师祖孙深深拜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霖……叩谢二位。” “杨叔叔快请起。”温子青连忙上前将人扶起。 杨家绪尘,历劫而生,这一局与天争命,他们赢了。 ———— 几日后,杨家人动身回京。 虽然仅休养了几日,杨绪尘的精神头却比过去两个月都好,身体上的沉疴依然在,但没有了悬顶的死亡折磨,整个人都由内而外泛着松快。帝师也因此不再留他,毕竟盛京城里有医术更高的太医国手,回去调理比留在曲宁更有益。 一道回京的还有温家少主子青。比起杨绪尘,温长风反而不放心这个什么都闷在心里的长孙,临行前特意把人唤来开导。面对祖父话里话外的不放心,温少主只能一再表示自己挺好的,并不会因为什么奇怪的卦象而一蹶不振。 他站在崖前,面对的是群山叠峦,绵延无期,大朵大朵的团云浮于脚下,初春微凉的风吹起宽大的衣摆,白衣翩跹,墨发轻扬,看上去越发出尘不染,仿佛随时羽化而去。 “有一年我带她上国师塔,她指着远处的皇庭说,‘许多人一厢情愿地希望我住进去,却无人问我一句愿不愿意’。”温子青抬手,于虚空中握了握,指缝间漏过一缕缕山风,“我于是问,可愿?她答我曰,不太愿。” 同为世族出身,他当然懂何为“不太愿”。不愿不代表不能,若为家族故,就不存在什么愿不愿。 可反过来,他也明白她何时会“愿意”——端看那皇庭之中有谁。 帝师踱步上前,慢悠悠地捋着花白的胡须,“她打小便是个明事理的乖囡。如此好女子,对她生出心悦之意太容易啦。” 青年无语地看了一眼自家祖父,“……” 他转回头,继续眺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青山,“皇宫于她而言,喜不喜仅一念之间。若卜卦为真,季珩确有登顶之象,那她只需顺着命轨而行,便可得偿所愿。我亦无须再为她忧心,也可松一口气。” “……当真?”帝师狐疑地审视他,“仅此而已?” “不然?”温子青平静地回视,“子青实不知祖父在替孙儿惋惜什么。” 温长风顿时一噎,说不出话,只好瞪他。 “祖父到底想听什么。”温少主无奈。 “你先说说你为何不满那一卦,老夫再同你说惋惜什么。” “没有不满,”温子青道,“只因此前还在为难如何帮她摆脱入宫之命,突然发现这份操心有些多余,不适应罢。兼之着实没料到卜算结果,孙儿在京中的行事与此并不相符,不得不多想一些。” 放屁! 杨家重安续命容易,久活难,帝王血引缺之不可,偏生就算到了一门之隔的季景西头上。而杨家女栖落天家之运早年便有迹象,若再添这一笔,两人又恰情意相投,说一句天意都不为过。 明明就是被这锤死的“天意”激着了……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亲孙,老人家忽然就有些怒其不争,“劝你凡事莫强求,你还真不强求了,就当真要看她嫁入季氏?我温氏之人,逆天改命乃看家本事,你……” “她心之所向,为何要阻?我引她为友,岂会令她为难。”温子青垂眸,“祖父又希望我承认什么?” “……” 两人并肩而立,听着风看着云,良久,温长风轻叹一声,“祖父只是希望你此生行事不留遗憾。” 青年摇头,“不曾遗憾,亦无后悔。” 那扇门是他亲手打开的,那一步也是他退的,那些尚来不及破土生根的种子、兴许存在却被忽略的心意、偶尔划过心头没能停留的野望、可有可无的未来,都是他坦然自视后做出的抉择。 温家子青,一生磊落,不屑于自欺欺人。 “如此,此事祖父不再提。”帝师看了眼天色,“走,回京去,好好践行你的志向。曲宁的族人你想带便带,不带也无人敢指摘,盛京不比曲宁,他们帮不上你什么,兴许还会反过来要你提点操劳,不用管,祖父会为你撑腰的。” 温家人长久以来跳出红尘外,一个个活得像谪仙人,想要入世,少不得盟友。此番救杨绪尘,是温杨两家二十多年前就达成的默契,杨家承此大恩,未来必会尽心竭力帮助温子青。论政治谋略,十个温氏加起来也不敌一个杨霖,有他、以及他身后的杨家,温家的路会好走许多。 当年的温长风像个横空出世的天才,凭着一身才学单枪匹马闯出赫赫声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步危机。他贵为帝师,却最终没能将自家人带回世人视线,说是入世,到头来也只有他一人入了世。如今回首半生,他深以为,让一个封闭太久、只会观星卜卦的古董世族探出井底回归红尘,实在太难了,非一朝一夕可成。 行百里者半九十,温长风想,他也不是什么都没为后人做,他这一辈子,应该也是给子青铺了一段路、栽了几棵树的。 站在桃树林的入口前目送孙子下山,直到再望不见年轻人的背影,年迈的帝师忽然掩唇剧烈咳嗽,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委顿下来——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他舍不得子青承担。 热闹了两个多月的一丈峰再次安静下来,这一回的闭峰,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来的严格而漫长。而下了山的温子青在曲宁城里同杨家人回合后,也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季景西与靖阳在惊蛰当日太阳升起时便走了,一个回京一个回漠北,来时匆匆,走也走得干脆利落。比起好歹还歇了歇的季景西,靖阳公主是真正一刻不停。她不要命地跋涉,跑死了不知多少匹马,顶着擅离职守的砍头之罪赶至岭南,似乎只为看一眼心上人,看过了,就够了。 她不敢停留,也不能停留,边境紧张的局势在等她,漠北几十万百姓在等她。 杨缱送她下山时,问她可有什么话转达,靖阳沉默了好长时间,最后也只摇摇头,说,有些话她更想当面说,幸而以后他们有的是时间。 说这话时她带着笑,似终年的阴霾终于散尽,日光破云而出。 事后她同杨绪尘说起这一幕,后者也勾起唇角跟着笑,笑着笑着又慢慢垂眼,轻声问了句她累不累。没等杨缱回答,他便又道,定然是累的。 “君瑶乃世间少有的胸有大义者,如今次这般任性的情形仅可有一回,不会再有了。”杨绪尘心平气和地与杨缱闲聊,“也幸好当时漠北局势还不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且有人为她摆平了障碍。是景西?” 杨缱不确定,“我没问,但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杨绪尘不由长叹,“欠了一堆人情债啊……看来只能把妹妹抵出去了。” 妹妹:??? “阿离不知?季景西没事先跟你说?”对面人故作惊讶,“昨儿燕亲王过府提亲了。” 话音落,少女手一抖,险些打翻面前的茶盏。 尘世子稍稍一想便明白了,恍然道,“你一连几日都在国子监帮着山长处理大考事宜,昨日回府时天都跌黑了,一回来就倒头大睡,也不能怪自己不知。不过好在王爷也是低调造访,就亲事与爹娘通了个气,正式的过礼还得择日子。” ……原来不是正式提亲,吓一跳。 “父亲母亲同意了?”杨缱小心试探。 “同意了。”杨绪尘笑吟吟地看她,“说到这个,为兄倒是佩服景西,也不知怎么办到的,居然能让父亲松这个口。怕不是搬空了秋水苑库房?我好似瞧见父亲书房挂了幅此前没见过的名家字画……” 杨缱:“……” 不知是不是这件事着实拖了太久,乍然到了这一步,她忽然抑制不住地慌张起来。面对自家大哥略带戏谑的调皮眼神,她犹犹豫豫道,“所以,就定、定下了?” 杨绪尘好笑,“怎么,反悔了?不选他了?” “不是……”杨缱下意识揪着他的衣摆,艰难道,“能顺利么?” “……” 杨绪尘唇角的笑意忽然僵住。他缓缓敛起表情,“不顺,也得顺。” 杨缱却并不乐观,“倘若勤政殿那边不允……” 杨绪尘的眼神蓦地坚冷。 好一会,他重新舒展眉头,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手背,“这不该你操心。我们阿离只等着出嫁即可,其余的都不用管。” 从岭南归来已有大半月,直到五日前杨绪尘才真正从虚弱中好起来。刚一转好,那厢宫里便传旨要他进宫面圣。 那日他陪着魏帝下了一晌的棋,期间两人闲聊般说了许多话,涉及朝局、时事、民生、家长里短……等等等等,毫无重点,却又似处处为重。杨绪尘看不透皇帝意欲何为,只能耐着性子与之周旋,滴水不漏地将机锋挡回,又恰到好处地露了些“不周全”,最后以大病初愈、精力不济为由结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君臣会见。 回去后他仔细复盘了那日的一切,得出的结论啼笑皆非:皇上大概只是想亲眼判断他还能活多久。 世人皆知信国公府尘世子有廿三、廿五两大劫,信国公府于年初之际举家下岭南不是秘密,老皇帝想必也知他们此行的目的。如今惊蛰已过,而杨绪尘还活着,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好了? 倘若杨家人知道外界有这般猜测,恐怕都会冷笑出来——用用脑子好吗,曲宁温家何时会治病了?杨绪尘哪怕渡了廿三之劫,他还是个病人啊!这病根一日不除,他便一日还是那个虚弱的、随时都会发病而亡的孱弱世子! 只因他又活过了一个惊蛰,所有人都恨不得立刻按头他是个巨大威胁,连魏帝都等不及要亲眼看过才放心,无怪乎杨缱会担心事情顺利与否。她太清楚自家的分量,清楚自己的婚事实乃举足轻重,若非如此,她早就与季景西成亲了,哪还会等到现在。 “莫忧。”杨绪尘帮她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大哥帮你。” 阔别两个月重回盛京,许多事已与之前大有不同。杨家每个人都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看不见的洪流悄无声息地裹挟着一切往前推进,本就错综复杂的局势在燕亲王季英上门拜访之后变得更加复杂起来。而他们能做的,是在这复杂的局势中捻出一条线来,认准了方向,走下去。 ———— 三月初五,大考如约而至,国子监祭酒苏怀宁任主考,五皇子季琤并明城县君杨缱奉旨协理。 四月,殿试放榜,工部尚书贺怀溪之子贺白被钦点为本届状元,榜眼为河间尹氏子弟尹精,探花则是宣城柳家次子柳东锦。 琼林宴后翌日,下了朝,季景西接上杨缱一道去了瑞王府。瑞王妃陆卿羽早已等待多时,瑞王季琤也推了琐事,与妻子一起招待这两个“稀客”。 “来让本王猜猜,你们哪个是阿棕,哪个是阿枫啊?” 瑞王府里,红衣玉冠的俊美青年兴致盎然地蹲在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豆丁面前,手里举着两个雕成小老虎的木雕,“哇,这也太像了,猜不出啊。” “叔叔笨笨!”其中一个小豆丁笑嘻嘻地去抓他手里的木雕。 “笨笨!”另一个小豆丁见状也扑了上去。 季景西被两个小的扑了个满怀,假装受力倒地,三人顿时闹成一团。 一旁的陆卿羽捂着脸,不忍直视,直嚷着让大儿子阿棋去把两个弟弟拉开。四岁却已经是个小大人的棋世子领命上前,然而没能将弟弟拉开,反倒自己也被闹了进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加入了“欺负景西叔叔”的行列。 陆卿羽:……没眼看了。 闹腾了好半晌,着奶娘将三个玩累的孩子抱下去,临安郡王稍稍整理了番仪容,朝那厢淡定喝茶的三人走来,大大方方地在杨缱身边坐下,听到季琤说,“殿试的前三名如何安置已经有结果,贺白外放山东,榜眼尹精与探花柳东锦则都留在了京城,一个入台府,一个入翰林。” 季景西接过杨缱递来的热茶抿了一口,“贺白今年才多大就外放?好歹是老七未来的妻弟,季珏没管?” 当年在南苑书房时贺白是他的伴读,论年纪,同小九、绪南他们差不多,这就外放做县令,压不压得住都难说。 “老七插没插手不知,不过他倒是帮了另一位。”季琤望向杨缱,“河间尹精,缱妹妹可还记得此人?” 杨缱一头雾水。 “那个入御史台的?”季景西挑眉。当年谢卓背靠太子,想入大理寺都费了好一番功夫,这尹精又是哪冒出来的?起步便是台府,比谢卓都强……“徐翰怎么会同意?” “徐翰跟老六斗得你死我活,哪会管这些。”季琤有条不紊地撇着茶沫,“御史中丞点头即可,理由只要得当,父皇不会反对。” 御史中丞啊……叫陈什么来着? “是楚王侧妃的父亲,唤名陈厚,昭和二年的榜眼陈宽是他儿子。”陆卿羽提醒。 “老七不去操心未来妻弟的前程,反而吃饱撑着了去帮尹精?”季景西气笑了。虽说河间是季珏的地盘,河间尹氏倒向他不奇怪,但这也太……传出去,贺怀溪这个楚王未来岳父还做不做人了。 杨缱听着他们说话,良久,突然醒悟,“河间尹精,我想起他是谁了!” “你认识?”季景西惊讶。 “毓秀台论礼时见过。”杨缱又筛了一遍记忆,确定自己没记错,“是河间尹家的一名庶子。” 她这么一说,陆卿羽也想起来了,“就是被你骂吐血那个?” “哇哦。”季景西抚掌,“杨司业厉害!真后悔当时没能亲眼得见风姿。” ……闭嘴你。杨缱无语看他。 “那个尹精瞧着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季琤提醒她,“缱妹妹往后离此人远些。我总觉着老七不会无缘无故帮他。” 杨缱慎重地点了点头。 恐怕季琤自己都没想到,不过随口一句提醒,却是一语成谶。四人小聚后没多久,一众大魏官场新进血液才刚刚入职,那位榜眼郎尹精便以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夸张方式亮相于所有人的视线—— 他参了杨缱一本。 理由是,以下犯上,重伤亲王。 ※※※※※※※※※※※※※※※※※※※※ 友情提示: 1、楚王季珏年初被赐婚,娶工部尚书贺怀溪之女为正妃,江右陈家六小姐为侧妃。 2、徐翰,御史大夫,为保护儿子徐衿,杠上了六皇子,参他参贿赂官员,结党营私,俩人正撕得白热化。 3、因季琤主动放弃二月二亲耕的竞争,作为感谢,景西给他三个儿子各送了个小礼物,陆卿羽随后回帖,邀请他和杨缱来府上做客,是以才有这回的小聚。 ———— 尹精参的是之前杨缱在宫里捅伤季珏那事。 q:他怎么知道的 a:有人告诉他的呗,知道完整真相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反正杨缱自己是不会说的,景西更不会。 ———— 第219章 不是误会 尹精其人, 乃诗书之家河间尹氏一庶子, 年纪与杨绪冉相仿,几年前毓秀台论礼后扬名天下——扬的非是才学之名, 而是被明城县君骂吐血之名。毓秀台后,尹精名声一落千丈,在族中也不比从前, 至此对杨缱怀恨在心, 提起杨家人便咬牙切齿。 他本就是狭隘性子,受家族培养却毫无感恩,对自己的庶出出身更是耿耿于怀, 认为自己明明处处比人强, 却碍于此而不得不矮那些嫡出兄弟一头, 天长日久,偏执深入骨髓, 怀才不遇、上天不公之心日益高涨。 这种意难平, 在尹精听闻杨家庶子绪冉和谈有功、晋升鸿胪少卿后达到顶峰,大考后的琼林宴上居然说出了“杨伯风徇私徇情, 杨家子德不配位”之语,惊得整个承德殿都安静许久。 尹精的酒后狂言一字不落地传入了杨霖耳朵里, 然杨相公并未放在心上,他既身为百官之首,恶语已是听习惯了, 只要不闹出大风波, 单凭一个小小的榜眼, 还不足以让他“另眼相待”。谁曾想,正是这个不被放在眼里的榜眼,将杨缱一夜之间推上了风口浪尖。 将一份抄录自勤政殿的尹精的奏本递到下首的大儿子手中,信国公杨霖又听杨绪冉说了一遍那日牡丹园里发生之事。时隔数月,再提起那事,杨绪冉依然怒不可赦,虽然迄今为止无人敢向杨缱求证,一应真相都是推测而出,然在座的都知道,他们猜的大抵与真相所去不远——能将杨缱逼得动手,定是楚王对她的冒犯已到了不得不反击的地步。 杨霖望向大儿子,后者一目三行地看完,只说了四字,“借刀杀人。” 杨绪南猛地拍桌而起,“我就知道!河间是他治下,尹氏是他的附庸,若不是他故意透露,尹精那厮怎知此事?!好一个楚王,拿准了咱们不敢将真相宣之于口,竟相逼至此!” “楚王此举所图为何?”杨绪丰想不通,“难道就因阿离拒了他,他便要以此报复?那早干什么去了,当初为何不说,定要等到现在?” 多大仇多大恨,要一个女子背上这般严重的罪名?这已不是一句儿女私情可涵盖了,这可是以下犯上的大罪!轻则入狱,重则株连! “还能为何?知道咱们要与燕亲王府议亲了呗。”小五恶狠狠地嘲讽。 “就算是报复阿离,那也是尹精之意,楚王还不至于拿此事来报复阿离。”杨绪冉压着怒意理智分析,“他自己最清楚当日发生了什么。倘若此事真是他授意、或是放任的,那想必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冲咱们家来的。刺杀当朝亲王,哈,可真敢说!” 杨绪丰立即明白过来,“是为了近日争执不下的宰辅人选一事?” 他们全家上一丈峰一住便是两个月,期间有人提议立代相公,原以为只要父亲回京,此事便会不了了之,谁知却又有人进言,曰三相公执宰政事多年,日理万机,劳累不堪,不如另添两位相公,五宰辅共事集贤阁,既能分摊压力、更好为皇上分忧,又可分而制衡,与朝局有利。 可惜魏帝对此始终不吐口,于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另谋他法,近来,对杨、苏、陆三位相公的攻讦陡然增多便是基于此,简直一场混战。 杨、苏、陆三位相公在位多年,位高权重,各有派别,三足鼎立,才使朝堂多年来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可自夺嫡势起,苏怀远一系明确倒向东宫,清曲池血夜后,陆鸿也彻底亮明立场支持五皇子季琤,这份平衡终于还是走向了岌岌可危的境地,惟剩一个明面上中立的杨霖。 世上无不透风之墙,若说燕亲王季英那日没有过府与杨家商议结亲,恐怕这场混战还会来的迟些,然此事终究是被透了出去,如今整个盛京上层人尽皆知两府要结秦晋之好——谁结?当然是临安郡王与明城县君,燕亲王世子与杨家嫡女! 杨缱嫁给季景西意味着什么?季景西二月二祭典上可是顶替了太子亲耕的!而杨家如今又是个什么情况?世子杨绪尘已度生死劫,二子绪丰即将与大儒之女成亲,三子绪冉位列少卿且与苏祭酒之女定亲,幺子年纪轻轻便接手宗务,将整个族内打理的井井有条……更莫说还有一个曾被御史大夫徐翰亲口认定的“国宝”杨缱。 此中兴之象啊。 尹精就是一把刀,一把戳开了两府意图绕开各方先将亲事定下的刀,一把阻挠季景西上位、杨家更进一步的刀! 归根结底,还是党争。 季珏真的敢明目张胆地示意尹精开罪杨缱吗?恐怕他也只是借着尹精对杨缱、对杨家人的妒恨,“不经意”地推了一把而已。一旦有人开了头,自有无数人前赴后继落井下石。 “树大招风。”杨霖悠悠叹了一声。 “尹精不足为虑,不过博人眼球,皇上不会真凭一份参本定阿离之罪。但是,”他话锋一转,厉声道,“我信国公府嫡女,也不是任人置喙的!” 兄弟几个纷纷起身应命。杨绪尘开口,“此事儿子来办,父亲还是专心应付勤政殿那边,近来情势不稳,您万事小心。” 杨霖点头。 “阿离呢?可还好?”他问。 “尚可。” 尹精参本一出,杨缱便被暂时免了职,不仅国子监不用再去,南苑书房的授课也被暂缓,如今正赋闲在家。起先她也气的不轻,但没多久便冷静了,索性借着闲暇正大光明地与某人谈情说爱。 最清楚自家妹妹情况的尘世子没敢对自家老父亲说太多,怕他老人家心塞。 那么,被参“以下犯上”的明城县君这会又在做什么呢? 她在逛街。 作为弘农杨氏的嫡女,杨缱是绝不缺银钱花销的。可今日不同,她有幸享受了一把只管买买买而身后有人负责掏银子的待遇。 “这一套,还有这一套,以及方才挑的几样,都要了。”杨缱指着面前的两套翡翠头面对掌柜道,“有几样稍稍改一改样式,把步摇上的金珠子去了,改为南海东珠,这枚暖玉的络子药换成银线的……” 待交代完,掌柜的退出了厢房,杨缱回头,发现季景西已等得睡着了。 “……醒醒。”杨缱无语地摇醒他。 后者迷迷瞪瞪地醒过来,眨了好几下眼才回神,“挑完了?” “完了。”杨缱斟了杯茶给他,“接下来去庆祥布庄?听说新到了一批冰绡,染色极好,买来做帕子挺好的。” 季景西瞥向身后无风无霜脚边堆成小山的“战果”,“还、还挑啊?” 杨缱挑眉,“何意?” “没有,买!”临安郡王顿时激灵精神了,一个翻身坐起来,“看不出啊,我们阿离何时也对这些如数家珍了?还以为你只关注古籍笔墨一类的……” 杨缱慢条斯理地看他一眼,“古籍笔墨,我看得上眼的,你买不起。” 季景西:“……” 竟无法反驳。 今日他难得清闲,怕心上人在家中闷坏,特意拉人出来散心。两人想了半晌不知做什么,索性就在城中闲逛。 要说杨缱也不缺什么,她的一应用度皆有定送,然而逛街的乐趣却不同,大到珠宝古玩,小到街边廉价的小玩意,图的就是个乐子,更别说这些还都不用自己掏银子,更快乐了。 如今上至勤政殿,下到平民百姓,谁人都知燕亲王府临安郡王回心转意看上了明城县君,两家正寻日子打算交换庚帖,季景西与杨缱于是便没了躲藏避嫌的必要,索性正大光明同行。 两人上次闲逛盛京城,还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次灯会,中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回想起来,竟生出些许恍若隔世之感,不仅他们自己觉得新鲜,一路行来,也惊掉了许多双眼睛——都是看着景小王爷长大的,哪个见过昔日的盛京鬼见愁这般乖巧地陪女子游于市?陪的还是以严肃、端方着称的杨家嫡女?怕不是瞎了…… 要说明城县君也是心大,都被参以下犯上了,居然还与人有说有笑地闲逛……难道那参本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若如此,岂非那参本是信口胡说?还是此事另有转机? “转机不转机的,我是不知。”庆祥布庄里,杨缱随手翻着布样,“不过想来上面没有问罪于我,大概也是因为今上也认为那都是无稽之谈。” 他们在布庄里偶遇了袁铮与八公主季君雅,两人倒不是同她与季景西一般闲来无事,此番出行,实是八公主主动求来的。想让袁铮开窍主动约女儿家出来玩?下辈子,这不一来便与季景西一道躲角落偷闲去了? “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的都有,宫里更是闲言碎语极多,我还以为……”季君雅尴尬地笑了笑,“明城你能这般看得开,甚好。” 杨缱讶异,“八公主不信那些流言?” “嗯。”季君雅红着脸点头,说话柔柔轻轻的,“县君与袁世子乃至交,袁世子的朋友,我自是信的。” 哇哦。 杨缱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又看了看角落里百无聊赖地与季景西排排坐晒太阳的袁铮,“我从未见过铮哥儿对哪个女子这般耐心,八公主有福了。” 季君雅忍不住也看了眼袁铮,抿唇轻轻笑起来。 “不过明城你还是小心些,”她话锋一转,提醒道,“我今日出来时,在宫门口遇上了七哥,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位榜眼,两人似是刚面过圣。” 杨缱手上动作顿了顿,“多谢。” 两人分别选了几样布料,招呼那两个晒太阳的付了账,四人并行出门,见天色不早,便同去醉云阁用午膳。季景西早早订了席面,掌柜的将四人迎上二楼厢房,等菜期间,八公主去稍作梳妆,三人则聊起了参本一事。 “重安兄他们打算如何应对?”袁铮问,“可有我帮得上的?” 他奉季景西之命赶赴漠北,替靖阳在军中坐镇了几日,待对方返回后才径行回京,一回来便接了兵部的新差事。新差事极为清闲,看似位高,实则毫无实权,勤政殿明摆着在架空他们镇北王府,镇北王袁穆碍于自家初初回京根基不稳,不得已暂忍下了这口气。 他自身都甚是尴尬艰难,杨缱哪还会拖他下水,当即摆手,“没事,我父兄他们说尚能应付。” 袁铮瞥见季景西从头至尾面不改色,便放了大半心,“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哪用得到你。”季景西头也不抬地接话。 袁正顿时朗声大笑,“我就知你有章程。”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给杨缱剥瓜子,“没有什么章程,没必要,太把他当回事,那是在给他脸。” “人急了可什么都做得出来,切莫轻敌。”袁铮不赞同,“没能将三公主迎回来,老七已是惹恼了皇上,也累得自个儿名声大跌,年前那个淮北道总兵强占良田一案听说也快有结果了,若不出所料,他又要损一员将。再加上你们又要议亲……我怕他一急之下,不择手段。” 三公主季君仪最终还是死在了嫁往北戎的路上,袁铮和无霜一前一后日夜兼程,可惜仍是没赶上,寻到人时,尸身都凉透了。她死于北戎人的刺杀,死相极其惨烈,戎人甚至割了她的皮肉挂于边境军先锋旗上,靖阳在赶赴一丈峰前两军刚刚大干了一场,虽胜,可这份耻辱,还是像一记重重的巴掌打在了大魏脸上。 戎人的做法大大激怒了靖阳,她亲自上阵斩下敌首,夺回了三公主的那部分尸身,事后体面地为她做了收敛。季珏将棺椁迎回京中,魏帝为三公主风光大葬,亲拟谥号,封其一品公主,也提了三公主母妃的位分,算是全了季君仪的身后体面。 提到逝者,三人皆沉默下来。 杀勒古,无论对于魏帝还是季景西、杨缱来说都乃大快人心之举,可到底,为这件事付出代价的只有三公主季君仪。但凡提及此事,三人皆有愧疚,杨缱愧在当初未能及时察觉三公主的求救之意,景西愧在曾说要保她却未保下,袁铮则愧于自己来迟一步。 可事实上该对三公主之死负责的人,除了漠视女儿安危的老皇帝,还要算上拿送她出嫁当做功绩一桩的季珏。 八公主回来时,看到在座三人皆一脸郁色,一时有些踟蹰,直到袁铮抬头看过来才回神,急忙开口道,“外面好像有些不对劲,那河间尹精带着京兆一行往这边来了,似是来者不善……” 话音刚落,厢房门被大力拉开,一群人蜂拥而入,为首的尹精在瞧见杨缱时眼睛一亮,高喝道,“刺杀亲王疑犯在此,给我拿下!” 袁铮倏地起身,第一时间挡在了最前。 尹精喝完,身后的兵卒却踌躇不前,新上任不久的京兆尹曹仕杰慌张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擦着汗连连告罪,“误会,误会,此处哪有什么什么嫌犯……” “曹大人!”尹精打断他,“在下奉命前来缉人,曹大人作为京兆尹,可是想当着尹某的面媚上欺下?” 曹仕杰:我欺你妈!! “小尹大人也知何为上何为下?”京兆尹维持着崩裂的笑容咬牙切齿,“见到贵人,小尹大人该做什么,不用曹某提醒?” 说完,他当先躬身赔礼,“下官曹仕杰,见过王爷、公主、袁世子、明城县君。” 有曹仕杰带头,身后一应兵卒面面相觑片刻,齐齐跟着拜下。 周围一群人都矮了下去,惟剩尹精一人鹤立鸡群。他面色难看至极,又尴尬又惊慌,恰身边的曹仕杰一肘子捣过来,尹精蓦地回神,不甘不愿地拱手,“下官御史台尹精,见过……” “曹大人。”季景西语气慢条斯理地打断了尹精的发言,像是全然没听见他开口似的,“阵势够大啊。” 一句话令曹仕杰额上瞬间见了汗,心下不由埋怨尹精,你抓人便抓人,为何非要在这位爷在场时抓? “王爷恕罪。”他不得不赔着笑脸,“都是误会,下官身边这位……小尹大人,初涉官场,不懂规矩,急了些,这大理寺手书尚未到……再说,下官只是京兆,便是真要问罪县君,也不该是京兆来问,事关亲王,得您宗正司发话才是……一场闹剧,惊扰王爷了。” 尹精顿时不满,“本官身为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能,且奉命而来,她明明……” “你闭嘴。”曹大人恼极,若非看在同为楚王效力的份上,他早就忍不住翻脸了。 季景西低低笑了一声,听得曹仕杰不由一抖,不等他开口抢先道,“况且此事尚未定案,哪来的嫌犯?” “曹大人!”尹精不可置信地瞪他。 “这样啊。”季景西慢吞吞启口,“可方才本王怎得听见‘奉命’二字?敢问曹大人是奉何人之命而来?大理寺?刑部?还是我宗正司?亦或是……圣旨?” 曹仕杰又开始擦汗了,“这……” 尹精昂首挺胸,向上一拱手,义正辞严答,“自然是奉楚王殿下之命,缉拿嫌……着明城县君杨缱回大理寺问话……嗷!” 一声巨响,却是说话之人咚地一下双膝跪地。无霜面无表情地收回踹人的脚,“放肆,王爷与人说话,岂由你插嘴。” 尹精:“……”好痛!腿要废了! 他忍着剧痛抬头,恨恨地看向不远处那四个人,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分出哪怕一缕注意力在他身上,就连他认为最不起眼的、印象里怯懦又内向的八公主都在最初的惊吓过后恢复了冷静,对眼前的剑拔弩张视若无睹,反倒侧头小声地与杨缱聊了起来。 尹精的表情瞬间更加扭曲。 如果这时曹仕杰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不定都会忍不住冷笑出声:就是再怯懦再内向,那也是天家的公主!有着皇家人基本的气度和胆识!又岂是你这初入官场的末品御史可置喙! 厢房里的气氛诡谲极了,季景西却仍不为所动地剥完了堆在面前的瓜子,转手将一粒粒饱满的瓜子仁捧到杨缱面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矜倨地振了振袖,总算有空抬起眼,“曹大人?” 曹仕杰;“……” 见他不答,季景西索性看向袁铮,“如今京城治安归谁?” “瑞王。”袁铮想了想,“风雨桥之后那谁重伤,五爷便顶上领了这差事。” “啧,五哥御下不行啊,这都多长时间了,手底下怎么都还是一帮谁的话都听的不认人玩意?”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风雨桥归属京兆治下……唔,原来这半晌说的是风雨桥?不是老七在宫里遇刺那事?哦豁,缱妹妹,风雨桥血案扣你头上了啊?谁这么大狗胆,无视瑞王、宗正司和大理寺的联手排查,直接给你定罪?” “我也不知,兴许对方瞎。”杨缱咽下嘴里的瓜子仁,认真回答道。 这三人每说一句,曹仕杰便抖一下,杨缱话说完,他更是支撑不住似的扑通跪下,“王爷明鉴,下官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对方三言两语,便意指他要将楚王在风雨桥二次遇刺之事推给杨家嫡女……他怎么敢!风雨桥血案是个人都知是皇子夺嫡所致,圣上都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了,他怎么敢推给杨家!不要命了吗! 别忘了,在他之前,上一任京兆尹陈昂便是因楚王风雨桥二次遇刺才被罢免的!他曹仕杰虽上位且效力楚王,但正如袁世子所言,京兆如今归瑞王季琤所辖,他今日之举未经瑞王同意,已是犯了大忌,若再放任季景西三人说下去,他官位难保!! 曹仕杰悔啊……他就不该同意尹精带人来这醉云阁!更不该在反应过来后晚一步没拦下他!还以为他多有依仗,从宫里出来后那般信誓旦旦,没想到既无圣旨又无办案文书,单凭楚王一句话便敢来拿人!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敢惊扰王爷与几位贵人用膳,下官这便告辞……”曹仕杰哆嗦着起身欲走,不想却被季景西一句话拦下,“别急啊曹大人,你都说惊扰了,就这么算了,本王岂非很没面子?” 曹仕杰不得不停住转身,“……王爷还有何吩咐?” 季景西笑眯眯望他,“曹大人也是朝中老人了,能任京兆尹,想必比本王更熟读律法,那不知无故冲撞当朝郡王,何罪?诬陷三品县君,又是何罪?哦对了,还有见上官而不拜。” 杨缱却道,“此话不严谨,你我虽入朝为官,却皆非京兆和御史台的直系上峰,严谨算来,不拜顶多是无礼。” “我是公主。”八公主季君雅突然接话。 “见公主却是得拜的。”季景西严肃点头,“否则便是以下犯上。” 他意有所指,句句针对尹精,却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他。尹精与曹仕杰哪还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当即一个脸色惨白,另一个苦笑叹息——真真是因果循环,你参人以下犯上,转脸自己也被定了以下犯上之过。 曹仕杰心知今日无法善了,可尹精他又不得不保,否则先前一切都将白费,正头疼着不知该如何应付,身后忽然传来阵阵脚步响动,紧接着,一道声音拯救了他。 ——“瑞王殿下、楚王殿下到!” 曹仕杰与尹精当即心口一块大石落地,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当瑞王季琤与楚王季珏抵达时,瞧见这跪了一地的架势,皆是一怔。瑞王挑起眉,深深看了一眼不敢与他对视的京兆尹曹仕杰,而季珏则紧皱眉头,目光落在满头冷汗的尹精身上。 两人刹那间芒刺在背。 “今儿什么日子啊,可真是热闹。” 率先发话的仍是季景西,他连起身都未起,仅是敷衍地对眼前两位突然出现的堂哥拱了拱手,其他三人倒是都站了起来。 “听说你好不容易带缱妹妹出来玩,却出了点麻烦,本王恰好得空,来瞧瞧。”瑞王环视一圈,笑,“看来是没事了?” 季景西不咸不淡地哼笑一声,算是应了,转而望向沉着脸一言不发的楚王,“七哥也是来看热闹的?” 季珏面无表情地对上他,复又看向杨缱,后者自见了礼后便安静地坐回了季景西身边,专心致志盯着眼前碟子里的瓜子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抹倩影,对方也始终无动于衷地垂着眸,毫不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炙热目光。 季景西动了动,不着痕迹地挡下季珏的视线,目光剡利地对视回去。 两人视线于半空无声交锋,片刻后,季珏冷漠道,“本王有话与明城县君言明,各位还请回避片刻。” 季景西险些气笑了,“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讲?当着我的面,让我给你和杨缱让路……季珏,你当我是死的?” “事关公务。”季珏坚持道。 “那就更该当众说了。”季景西毫不退让。 眼看两人之间紧张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人血溅三尺,八公主不安地扯了扯袁铮的袖摆,后者微微摇头,示意莫要插手,然见她眼底惊慌,想了想,还是生涩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虽不合时宜,八公主却仍旧红了耳根,像是一口糖化进了嘴里,连心底都渗出甜来。 自有人出面打圆场,“好了,七弟,景西,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既是公事,自是正大光明,想必缱妹妹也不介意我等听上一听。闲杂人等,且先退下。” 他一发话,曹仕杰、尹精如蒙大赦般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多言,告罪离去。 见两人安然无恙,袁铮、八公主皆是蹙眉,然碍于季琤季珏在场,两人只好忍下嘴边的话,偷偷拿眼看季景西,后者剥完了瓜子,这会又闲不住似的开始给杨缱剥枇杷,一边剥一边道,“别只顾着吃瓜子,吃点这个缓一缓。” 得,这位都不介意,他们俩也不纠结了。 袁铮与八公主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瞧出了某种类似牙酸的无奈表情。 五皇子看得稀奇,没想到素日里连吃个葡萄都要人剥好皮去好籽喂到跟前的金贵人,居然也会给别人殷勤地剥枇杷?该不是那一小碟瓜子仁也是他剥的?真是活见鬼了…… 杨缱听话地接过枇杷,小口小口地吃掉之后擦了擦手,刚看向季珏,还没说话,又一颗枇杷递到了跟前,“……” “咳。”季琤看得想笑,努力板着脸严肃地将话题往正题上赶,“七弟找缱妹妹所为何事?” 季珏自打进了这个厢房便脸色阴沉,如今更是黑如锅底,沉默良久才对杨缱道,“参本一事,非我授意。” 后者抬眸看他一眼。 “看什么看!不准看他。”眼睛长在她身上的季景西顿时咬牙切齿。 杨缱:“……” 她无奈地睨了眼季景西,收起散漫,认真对季珏答,“我知道了。” 简单四个字,将季珏一肚子准备好的说辞堵了回去。他张张嘴,先是罕见地一愣,随即眼底浮现出惊喜,“你信我?” 杨缱按下蠢蠢欲动的季景西,面色淡淡,“这与信或不信有何关系?楚王殿下说什么,杨缱便听什么,嘴长在您身上,自是随您怎么说。” 这话说的季景西浑身上下舒坦极了,心情愉悦地勾了勾唇角,快乐地继续起了他的剥枇杷大业。 楚王脸色却一变再变,“我不知那尹精从何处听说的闲言碎语,他与你有怨,自认抓住了你的把柄……我承认,他确实大考之后投了我门下,此人虽急功近利却也有真才学,只是迫切想证明自己,谁知误会了你我结仇。我得知此事后,已第一时间言明父皇,父皇虽信我,却也要有一番交代。是以,我让尹精来请你走一趟大理寺,非是定罪,仅正常问话。我本意是想让他知晓他弄错了,眼下看来,他仍是领会错了意思。” 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说完便紧张地等待着杨缱的反应。后者听完,问,“他误会了你我结仇?” “对。”季珏速答。 杨缱抬起头,平静地回望他,“不是误会。” “殿下,你我早就结仇了。” 昔日皇宫牡丹园,她一匕斩断了两人十多年的情义。 如果说以伤换伤勉强算互不相欠,那么年前那场东宫赏诗会,眼前这个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与苏襄合谋骗她入客房,支开所有人从而与她独处,还毫无顾忌地意图碰她。 互不相欠的是伤势,留下的,是令她至今无法释怀的耻辱。 她连看到他,都觉得恶心。 ※※※※※※※※※※※※※※※※※※※※ 两章合一,补一下上星期的份。 ———— 季珏的话八分真两分假。莫催,迟早解决他。 下一章先解决掉尹精。 ———— 再紧张也不忘悄悄推进一下少将军x公主的感情线(不愧是我jpg ———— 第220章 “以死明志” 醉云阁不欢而散后,杨家针对朝堂上的风波也开始了正式反击。 他们当然不会上赶着反驳尹精的奏本, 在老皇帝没有明确态度之前, 主动跳出来为杨缱说话反而坐实了她与此事有关。在此事上,杨家既被动又主动, 被动的是杨缱的确伤了楚王, 这就注定了他们无法彻底放开手脚, 主动的是季珏居然先一步找上门澄清自己——且不论他这样做究竟是想卖好还是有所顾忌,但至少能看出眼下他并不打算说出真相。 这么一来便好办多了。正如景西所言, 应付尹精最好的法子就是无视,继而转移视线,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时间长了自然会随风而散。听起来颇有些消极, 但却正是杨家人想要的结果。 于是杨绪尘大笔一挥,将重点圈在了眼下的朝堂上更受关注的两件事上——宰辅之争, 与北境之乱。 当苏家两房的分家之乱终于尘埃落定, 以苏怀远所领的忠国公府终于从苏家分离出去单立门户, 另添两位宰辅的提议又一次出现在了某次朝议上。而这一次,老皇帝终于不再沉默,而是开始试探群臣。 他一松口,朝堂上的举荐之声立即络绎不绝, 最终在三个人选上争执不下, 一为定国公越进, 二为时任太常寺卿的顾氏家主顾敬, 第三个则是工部尚书贺怀溪。 后二者被推选出来并不出人意料, 一个是资历足够的老臣兼康王岳丈,一个是同样兢兢业业多年的楚王未来岳丈,这两人谁做宰辅,至少资格都是够的。反而是吏部尚书越进被推举为相令许多人意想不到。 越进自己也明白,作为打破朝堂平衡的新鲜血液,不少人对越家的期待极高,明面上,越家几乎和任何人都无利益瓜葛,推他出来分权简直是最佳人选。可越氏年初才重入政局,脚跟都还没稳,先是宗子被委任中书舍人,后嫡女又进宫成了宁嫔,木秀云林风必摧之,虽对姑苏越而言重返盛京就是为了重拾当年辉煌,然经历过厉王之乱、三皇子下台的越进却远没有了昔日的决断——他既不想被赶鸭子上架结仇三个老宰辅,又不想错过这一难得的好机会——于是只能选择求助越家的老祖宗,深宫里的越太后。 打着探望姑母的名号来到慈凤殿,越进禀明来意后便不敢多言,只安静等着越太后发话。后者定定望着眼前的亲侄子,半晌才道,“你怎么就确定自己只要应下,就一定能上位?” 越进:……啊? 越太后简直要被自己这个侄子蠢笑了,“哀家问你,你怎么就敢确定五宰辅一事能成?皇上拍板了?杨霖、陆鸿、苏怀远同意了?” “这……”越进被问得怀疑自我,“朝会之上,皇上亲口问有何人选举荐……” “皇帝只是问问,你就信了?”越太后听得直摇头,“子晋,你还是不够了解皇帝的心思。哀家再问你,朝会之上,那三位相公是何反应?” 越进蹙眉回想半晌,什么都没想起来,只记得那三人从头至尾都保持着沉默。他原以为三人是在避嫌,原来不是吗? 太后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果那三位同意,这推举一事还用劳烦旁人?选谁,自然由他们来定。” 毕竟选的是未来要与三人平起平坐的同僚,怎么可能放任旁人随意推举?要选当然选自己人,最次也得不给他们捣乱。可瞧瞧选出来的都是谁?越进,脚跟不稳,顾敬,康王侧妃顾惜柔的亲爹,贺怀溪,楚王岳丈。 ……疯了吗推这三人出来?随便哪两个都不会同意的好吗? “所以此番推举实则是场……闹剧吗?”越进老脸都红了。 “也不能这么说。”越太后话锋一转,“子晋,你同姑母说实话,你是否已私下与景西达成了什么协议?姑苏越,可是已经决定倾全族之力推他上位?” 当初她答应季景西拉越氏入局,是以为他要支持老七,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便是再深居后宫,也知道他一系列的行事已不是单纯的“凑热闹”,而是实打实地打算争一争。这么一来,越家的立场就变得尤为重要——孝怀亲王的悲剧不能再重演,越家,顶不住第二次“退隐”了。 在她凌厉的目光审视下,越进选择了用沉默来回答。 越太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似乎一下子疲累了下来。 越进有些心虚,但既然立场已定,他也非是那等怕事之人,“此事王爷并未反对,但也没亮明态度支持,侄儿认为,王爷也只是在观望。倘若能成最好,若成不了,也无损失。” “他也不怕惹恼了杨伯风。”越太后冷哼,“照你这么说,他并未主动出手,那你是如何被推举出来的你想过吗?” 越进干笑:“侄自不会狂妄到以为自己入朝几月便有如此好人缘……怕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这也是他的难处:他是临安郡王的人,一旦上位,分的就是郡王爷未来岳丈的权,季景西是绝不会做出得罪未来岳父之事的,因此只能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手笔。 可惜他们至今还未察觉那背后之人是谁。 “罢了。你是如今的越氏家主,想做什么,自有你决定。”越太后好半晌才发话,“但是,别忘了过去的教训,越家决不能折在你手里!” 越进惊讶地看了眼上首的老祖宗,心下再次对太后娘娘宠爱季景西的程度有了新的认识,“姑母不反对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反对又有何用?”太后叹,“早在当初哀家应下他时便悔不了了,总不能为了避祸让你再致仕,我越氏可没那么怯懦。” 越进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又问,“方才您提到皇上的心思……侄儿斗胆求解,皇上此举,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 “依哀家看,皇帝大抵也在试探。”越太后摇摇头。 帝王最忌手下人权势过大,这些年杨、苏、陆三位相公把持朝政,地位稳固之极,虽目前来看并无架空帝王之相,但长此以往绝非好事。眼下夺嫡势盛,杨家又要与燕亲王府议亲,这便意味着三人都将各自站队,这绝非皇帝喜闻乐见——他想要的是一心为他分忧的宰辅,而不是帮着儿子推翻自己的宰辅! 可想要打破局面何其难!一国君主想要分而治之,竟还要顾及到三位宰辅的态度,岂非本末倒置?皇帝怎能不恼?之所以此前不松口,无非是皇帝自己也明白此非轻易之举,因此只能等,等机会送到自己面前来。 苏家两房分家,便是这个机会。 分家,意味着苏家大房二房彻底闹翻,祭酒苏怀宁带领的苏家不会再成为苏怀远的政治资本,可谓变相削弱了苏怀远的实力,而一旦苏怀远实力大减,三宰辅的稳定局面便会被打破,接踵而来必然是两方蚕食一方……此时不趁机分权还待何时?等杨霖和陆鸿吃饱喝足吗? 设立五宰辅势在必行,关键看人选。而此次推举出的三人,除了越进还有点谱,另外两个……皇帝会同意才怪了。假若人选只能在这三人里定,越太后相信,皇上宁可不再提此事。 事实证明,知子莫若母,越太后的猜测一点都不错。 朝臣们推举出这三人之后,老皇帝对于另立宰辅一事再没提过,仿佛只是一时兴起问上一问,这让许多人焦急等待之余不仅扪心自问,他们是不是猜错了帝王心思。 谁都不敢在这档口做出头鸟,是以只能暂时按捺下心思,转而将目光聚焦在另一事上——北境之乱。 因北戎新主莫名死亡、三公主被刺杀而重燃的两国紧张局势成为了众臣们争执的另一焦点,主战派力求开战,言曰北戎违反了十年不进犯的停战合约,背信弃义出兵在先,虐杀和亲公主在后,若再不有所表示,大魏颜面难存。 事关国之颜面,开战理由过于充分,便是再保守的鸽派都一时间都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被骂软骨头。朝堂上群情激愤,人人叫嚣着要给北戎以教训,甚至还有人喊出了开疆扩土灭北戎的豪情壮语,将领们也个个上赶着请命,仿佛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带兵淌平北戎全境。 其中最为积极的当属楚王季珏,三公主是他执意送嫁才死在半路的,棺椁也是他迎回的,不论是出于姐弟情深还是挽回形象,他都走在主战的最前线,甚至还主动请命出征。 老皇帝对三公主季君仪惨死北境极为恼火,也连带恼上了季珏,可当他瞧见季珏如此坚决要为三公主报仇,心下的不满不由稍稍减轻了些。他也憋着气想开战,然作为一国之君,总不能人云亦云,于是象征性地问了问几位重臣之意。 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非是苏怀远这个主和派,而是先前叫嚣得最厉害的兵部尚书的上峰杨霖。 “臣有几个问题,烦请楚王为臣解答一二。”杨霖的第一句话非是对着老皇帝,而是季珏,“敢问楚王,此一战,王爷打算打到何种程度?” “自是扬我国威,令北戎知晓我大魏非是宵小可欺之地步。”季珏硬声道。 “如何才能另其再不敢进犯?灭国吗?”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道理杨相不可能不知?” 杨霖点点头,又问,“王爷对北戎战力、国力、国情知晓多少?” 季珏眉心紧蹙,“杨相这是在怀疑本王纸上谈兵?” “不敢。”面对对方的质问,杨霖宠辱不惊,“如此,臣就当做王爷极为了解北戎。那么敢问王爷,灭戎需要多久?” 季珏神色渐渐凝重,迟迟没有答话,好半晌才道,“北戎最善战的主君已死,散兵游勇不成气候,只要粮草充足,兵力强盛,一年足矣。” 杨霖:“若粮草不丰、兵力不足呢?” 季珏:“这两年国内风调雨顺,如何粮草不丰?我朝将领人才济济,兵士骁勇善战,漠北军、征西军、镇南军各个以一敌百,北境府内良驹战马众多,如何兵力不足?” 杨霖静静看着他不语。 季珏久等不到回话,一抬眼,不由被他眼底的平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环顾周围,却发现不知为何,就连方才叫嚣得最厉害的兵部尚书都暗自蹙起了眉头。季珏不由看向上首,皇上竟也沉默不语,神色微凝。 他心下一慌,回想了一下方才说的话,意识到自己恐怕失言了,刚想挽救,杨霖忽然道,“皇上,臣问完了。臣没意见了。” 季珏:“……” 老皇帝阴鸷的脸上面无表情。 “开什么玩笑!”听了半晌的户部左侍郎急的眼睛都红了,“相公大人,您别说气话啊,打可以,震慑即可,长久大战咱们耗不起啊!” “相公,万万不可啊!”鸿胪寺卿也忍不住,“灭戎岂是轻而易举?北戎疆土辽阔,且不提大片草场荒原,那诸多极端气候,防不胜防的暗河泽源,连袁世子当年都险些没能从腹地走出来,一年怎么可能打得下?!” 兵部尚书低声咕哝,“十万漠北军折损半数打了三年才与戎贼换来议和,征西军、镇南军也皆镇守一方国门,何以轻易调动?一年打完,说得挺容易……” 杨霖凉凉瞥他们一眼,“殿下主政还是你们主政?” 三人顿时一噎。 然户部左侍郎仍硬着头皮出列,“陛下三思!北境府去岁才方从天灾瘟疫中真正缓过气,这两年凭着陛下恩恤免赋才得以喘息,撑不住开战了!且前年淮河大水,沿岸无数黎民百姓年初才重建家园,曲宁至今还有流民出没,秦岭一带去年上缴的赋税不足往年六成!我朝去岁虽风调雨顺,可国库远不如三年前丰盈,加之四方朝会耗费巨大,又添公主和亲……臣虽乃一介文人,却也经手过无数前线粮草供应,照楚王殿下一年打下北戎的打法,户部……供不起!届时为求胜,国内上下必会征兵提赋,长此以往,苦的是百姓啊!” 年纪一把的老臣子说到最后都哽咽了,就差以死明志,不知的还以为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可正是左侍郎这副模样,令在场不少朝臣动容,一个个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莽撞了……这听着感觉打不动啊…… 但很快有人便反应过来,不是打不动,是不能打太久! 而不能打太久,意味着必须速战速决,如此一来,谁是主将便尤为重要,至少……楚王不行! 楚王殿下生于盛京长于盛京,从未领过兵,上次去漠北还是为了赈灾,连前线都没上过……也许真的会打仗,但水平如何?比得上身经百战的将领们吗?比得上镇守漠北的护国将军靖阳吗? 等等,不对啊,既然明知靖阳将军在漠北军,楚王殿下这自请出征是搞什么?换帅?取而代之?要兵权? 季珏也回过了味,他怒而瞪向淡定自若的杨霖,忍了又忍才压下冲天怒意,“父皇,儿臣本意也是震慑,被杨相公带偏了才……那照杨相公方才所言,可是不愿打?要忍下这口气吗?” 他忽然将矛头转回杨霖,后者还没搭话,同在殿内的杨绪冉却忍不了了,用谁都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嘟囔,“……耳朵有毛病?不是说了没意见?” 话一出,周遭顿时一阵压抑的喷笑声。杨霖不动声色地警告了他一眼,绪冉摸着鼻尖装模作样。 季珏当然也听见了,脸色顿时铁青,刚要发作,一道没睡醒似的懒洋洋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出征就算了?七哥没带过兵,也没同戎贼交过手,战场上刀剑无眼,出了事谁负责?” 众人顿时望向说话之人,正是装死了一清早的临安郡王季景西。 讨论的是北境之乱,自然无数人等着他这个“北境王”开口,可偏偏此人一来就跟没睡饱似的不停打瞌睡,后来更是直接靠着康王睡着了。后者悄悄捣了他好几下没把人叫醒,既气恼,又不舍得放过这个让众臣觉得他们兄弟“关系好”的机会,没办法只能任人靠着,为此错过了好几回出言之机,眼睁睁看着季珏出风头。 如今季景西终于醒了,康王大松一口气,当即接话,“是啊,刀剑无眼,七弟莫要冲动行事。你若是带过兵也便算了,既无经验,哥哥怎能眼看你上战场受那危险?六哥知道你急着为三姐报仇,但方才左侍郎也说了,打可以,量力而为,不能因小失大。七弟,不可太过贪功冒进啊。” 这俩一唱一和,就差明说季珏急功近利了,后者气得简直想杀人,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本王没有!” “你们俩是不是误会老七了?”瑞王季琤开口,“老七从头到尾只想为三公主出一口气而已,只是他不懂战事才多说多错。有点常识的都知道一年打不下北戎,莫说是粮草不丰、兵力不足,便是万事俱备,这东风也得至少吹个年。耿尚书,本王说的可对?” 兵部耿尚书愣愣点头,“……王爷所言不差。” 季珏:“……” 他算是明白了,三公主季君仪之死,这几个人是铁了心的不想让自己挽回丁点,莫说是出征,连震慑北戎都不想让他沾一点功绩。他这几个兄弟与他立场不一便罢,杨霖却是明晃晃地在堵自己的路! 为何如此,想想杨缱那句“有仇”,一切便都明白了。 北境之乱可比宰辅之争好解决得多,这么一场朝议下来便拍板了——打!而且要狠狠打!不仅要震慑戎贼,更要让他们知道大魏的尊严不容践踏。朝会之上,圣旨当场颁下,宣平侯冯琛即日兵五万开拔漠北,以驻守北境的靖阳公主季君瑶为主帅,中郎将马山为监军御史,务必拒戎贼于国境之外,扬我大魏国威。 冯琛,康王岳父,马山,瑞王表亲,主帅靖阳,季景西党,竟真的没让季珏捞到一丝功劳。 季珏一回府便砸了书房里那方上好的砚台,“该死!都该死!” “王爷息怒。”随后跟进来的陈泽无奈劝说 季珏哪能息怒,“杨霖那老匹夫……他是故意的!他在报复本王!” 陈泽对此只能苦笑。如果不是你暗示尹精在前,人家也不会报复在后……种因得果,报应循环罢了,允你拖人家闺女下水,不允人搅黄你政绩?他早该知道,尹精那一步棋迟早走坏,要么你就一棒子把人打死,再难翻身,谁让你打了一半自己跑去表忠心了…… “王爷,”陈泽叹,“事已至此,您还对杨家留有任何期待吗?您的王妃是贺尚书之女,不会是杨缱了!王爷,死心。” 季珏猛地回头,一双眸子通红充血,“死心?你让本王如何死心?凭什么本王就要看她嫁给季景西?凭什么季景西什么都不做便能得弘农杨氏的支持?得大舅舅的支持?我才是皇子!他算什么!” 陈泽动动唇,还欲再劝,季珏却忽然吩咐门外人,“让尹精立即来见本王!” “王爷?”陈泽大惊,“您唤尹精做甚?” 回答他的,是季珏阴沉沉的目光。 陈泽心中不详的预感陡然大增,他想留下听一听季珏打算让尹精做什么,可对方却一反常态地让他回避。陈泽无奈,只得假意回府,实则躲在楚王府附近暗中等待。他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终于等到尹精从楚王府里出来,起初看起来失魂落魄,可很快便振作起来,眼底重燃斗志,似是无比自豪般昂首阔步而去。 陈泽回到自家府邸,思来想去总无法安心,恍惚间瞧见三婶母带着丫头在他院外徘徊,便上前询问何事。三婶母吞吞吐吐半晌才说明来意,原是想问问女儿在楚王府过得好不好,知道他为楚王做事,这才来询问一二。 陈泽宽慰了对方一番,待目送她离去时忽然想到了远在平城为官的三弟陈宽。 他驻足半晌,转身朝府外走去,“备车,去信国公府。” 面对突然造访的陈家少主,杨绪尘与杨缱兄妹俩皆是一头雾水,然当他说明来意后,兄妹俩看陈泽的眼神更是古怪。 “霈之哥哥,你,可是遇着难处了?”杨缱斟酌着字眼。 杨绪尘也跟着点头,“霈之,有何难事尽管开口,倒不必如此迂回。你我同窗,尚不至这般功利。” 陈泽哭笑不得,只得将话再说一遍,“我没遇到难处,也不图什么利益交换,就是想提醒你们近来小心些尹精,真的。” 兄妹俩对视一眼,杨绪尘道,“河间尹精,没记错的话似乎也在为季珏做事?” “是。”陈泽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虽同择一主,但……缱妹妹当初二话不说为我三弟陈宽求平城县令一职,此恩我始终铭记于心,如今既知她有难,如何能袖手旁观?” “可尹精已经参我一本了。”杨缱道。 “这一次不同。”陈泽苦笑,“今日朝会,令尊在大庭广众之下折了殿下的脸面,令他无功而返,事后殿下大怒。” 这一句便足以令杨家兄妹俩明白了他的意思。杨绪尘若有所思地点着几案,思忖道,“能否说得细些?”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陈泽既已选择了来给两人报信,自然不会遮遮掩掩,这便将今日所见刨开无关细节描述了一番。末了,他道,“尹精此人太过偏执,以至盲目,过于理想化,我觉得他脑子有病。殿下盛怒之下会吩咐他做什么,我无从得知,但思来想去都觉得,若不提醒你们一声,良心难安……呵,我这也算是叛主了。” 陈泽说到最后,自嘲之味甚浓,兄妹俩看在眼里,不约而同地起身向眼前人郑重道谢。 “嗨哟,你们这是做什么。”陈泽连忙回礼,“总之,该提醒的我提醒了,你们要做什么应对,最好也早些做。更多的,恕我也无能为力了。” 两人将他送出府,分别时,杨缱看他的目光尤为复杂,“霈之哥哥,你本不用这么做。” 陈泽沉默一瞬,挤出笑来,“到底是我当初先不讲理地有求于你……就当我也想求个圆满。” 能让他哪怕冒险也要来警告一声,可见陈家少主对此有多不安,杨绪尘与杨缱自然也跟着慎之又慎。只是两人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尹精还能做些什么来威胁杨缱或是杨家,无奈之下,他们决定主动出击。 当夜,暗三与谢影双密探尹精住所,之后,带回了一个令他们无比震惊的消息。 尹精死了。 ※※※※※※※※※※※※※※※※※※※※ 我太难了,一笔两苏那章到底有什么可pb的,简直生气到没脾气,就写了个季珏要去碰杨缱肩膀,杨缱嫌弃他所以往后退。就被屏了。 什么破吉儿审核标准…… 没力气检查错字了,大家宽容我一回。 第221章 一波暂平 一大早, 位于城北的尹府门口便围了不少看热闹的, 不少人都在窃窃讨论着今早这里发生的一起命案——死的是这间御赐府邸的主人, 来自河间尹氏的本届大考榜眼尹精尹大人,报官的则是第一个发现小尹大人尸身的贴身侍女。 京兆府尹曹仕杰已经带着人手和仵作进去半个时辰了, 命案发生在他辖内,死的又是风头正盛的榜眼郎,容不得他不重视,眼下正亲自守在现场, 听仵作报告查验的结果。 “……你说什么?服毒自尽?”惊疑不定的声音从前院传出,引起外面围观之人哗然一片,至于接下来仵作的解释已经没人在听了。 “听到了吗?居然是自尽而亡!” “太出人意料了!” “这小尹大人才刚入御史台?明明有大好前程,怎么就想不开呢?该不是被排挤了?受欺辱了?” “你别说, 我在曲殇楼做工,前几日瞧见小尹大人下了朝之后独自喝闷酒,问他所遇何事,他也只叹气摇头,想来那时便有轻生之念了!” “嗐,年纪轻轻的,可惜,可惜。” “方才进去的是榜眼郎的家里人?那个快哭厥过去的妇人是尹大人的生母?” “白发人送黑发人, 太惨了。” “……” 几个仵作都相继给出了相同结论, 加上经验丰富的捕役们从旁佐证, 曹仕杰不得不接受了尹精服毒自尽这一荒谬的事实。 尹精的生母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 闻讯赶来的河间尹氏宗子面上也哀恸不已, “……舍弟十年寒窗,终得报效朝廷,犹记得他初入府台时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壮志未酬,怎么就……前一日我兄弟二人还曾通过书信……” 曹仕杰也很是感慨,“贤侄,节哀。” 虽然目前为止捕役们还未寻到尹精的遗书,然不论是放置于书桌上的毒药,还是那平静的死状、完好无伤的遗体、下人们的证词……种种迹象都表明尹精临死前并无挣扎,的确是自我了断的。 “小尹大人是朝廷命官,虽有仵作之言,然也需进一步调查佐证,那位夫人……”曹仕杰示意尹崇劝一劝那厢哭天抢地的尹精生母姚氏,“最好还是下去歇歇神,接下来还要例行问话。” 尹崇红着眼眶点头,“尹家上下定当好生配合,大人放心。” “大人!”说话间,底下有人匆匆来报,“楚王殿下接到消息,已经派人往这边来了,御史台陈中丞也到了。” 曹仕杰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不得不暂别尹崇,匆匆往门口去,“准备迎接!顺便派人将此事禀报瑞王殿下知晓。嗐,这都什么事啊……” 随着他走远,还在原地的尹氏宗子渐渐直起腰,眼神跟随对方离去的方向看了良久,而后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进房中。 尹府的骚乱才刚刚开始,消息却已长了翅膀般飞出去。离得不远的另一座宅邸里,听完了打听来的消息,越贞回身,恰与石阶之上一双平静眸子相遇。后者俊逸的脸上挂着极浅的笑,挺拔清癯的身形装在略宽大的常服里,乍看几乎瘦的只剩一把骨头。 越贞主动向他说明,“无甚大事,西边临街的宅子里死了个小官员。” 两人重新在廊下的矮几前坐下,越贞道,“死者乃本届榜眼,唤做尹精。这等天之骄子大多心高气傲,以为金榜题名便是人生顶峰,殊不知路才刚开始……许是反差太大,一时接受不了。说到底,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彦之你这般有耐心从头开始的。” 眼前此人,也是大考出身,中状元,入大理寺,从底层做起,年年考评皆优,几年时间便升至正五品上,不出意外下次考评便会晋升少卿。这等晋升速度,放眼当下几乎无人可比。 就是……可惜了。 谢卓笑了笑,自动忽略了对方的赞美,“姓尹?河间尹氏?” 越贞颔首。 “大族出身啊。”谢卓说,“名讳有些耳熟,似乎是前几年毓秀台论礼时见过。” 大理寺谢寺正过目不忘的本事人尽皆知,只要官场上打过照面的,无论官职大小,下次见面他从未叫错过。以尹精那时在毓秀台出风头的程度,谢卓不可能不记得。 越贞知他是谦词,也不拆穿,只顺着话惋惜道,“已不止一次听人说起毓秀台论礼的精彩了,真可惜当初没来盛京凑个热闹。看来那尹精还有些本事,否则也不会让彦之你记到现在,我还以为那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谢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自嘲地抿了抿唇。他能记得尹精何人,还是因为杨缱,如今物是人非,却是不可多提了。他淡淡道,“可不可惜的不知,但的确是个沽名钓誉的。人死灯灭虽唏嘘,正恒兄还是别忘提点一番你家王爷,小心有人拿此事作文章。” 越贞眼睛蓦地一亮,“这么说,彦之是答应为兄所请,愿意为王爷效力了?” “……并未。”谢卓好笑,“只是那尹精与我师妹有怨,小心为上罢了。” 师妹。 听起来似是极为自然的称谓,天知道他说出口时连心尖都在颤。 越贞此前知晓他与杨绪冉之间结下的仇怨,也多少从季景西软禁他的做法里推断得出杨缱的态度,然见谢卓神色自然,便也体贴地没有深究,“我记下了,待回去便提醒王爷。只是彦之,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此举兴许能缓和你与缱妹妹之间……” 他与谢卓少时相识,两人皆为一等世族袭爵的宗子,年纪又相仿,过去没少在各种场合见面。也正因为两人故交,有些话也只能由越贞来说。 谢卓却仍摇头,“事已无转圜,便是有朝一日卓走出这府门,不再为太子效力,也断不可能成为临安郡王麾下,正恒兄来做这说客,却是错了。” 越贞不愿放弃,“王爷惜才,此前常叹你心智过人,才华横溢,言语间似有惺惺相惜,愚兄实不忍你埋没才华……” “正恒兄。”谢卓打断他,“我这个阶下囚,临安郡王是不是关不下去了?” 越贞蓦地顿住话头。 谢卓慢条斯理地把玩着酒盏,将猜测一一道来,“虽不知临安郡王用的何种理由解释我长时间不露面,既然我至今没收到罢免的旨意,想来官职仍在,那么理由无非是省亲、病重一类……病有痊愈时,省亲也有归来日,四个月,不短了。若是没猜错,可是皇上打算让太子结束禁闭了?” 对面的越世子沉默不语。 外界的情形如何,被幽禁的谢卓一概不知。但他会推测。他能时至今日还被季景西压在这府邸里不得出,可想而知这几个月太子季珪也同样没有结束禁闭;而他还能好好地与越贞把酒言谈,而非被杨家人寻仇、迁怒,想来杨绪冉也还活着,继而推断出杨绪尘也度过了所谓的“廿三死劫”。 若上述推断均正确,那么也是时候该季景西着急了——皇上一日不废太子,季珪便迟早会从东宫走出来,一旦季珪重新站回朝堂,他这个东宫侍读便也该回归众人视线,否则完全无法解释他销声匿迹这么久。 除非季景西心狠一点,杀人灭口。 不得不承认,自己之所以还活着,大抵还是托了阿离的福。 太痛了。 单单是“阿离”这两个字,便能让人痛的恨不得打断身上的每一寸骨、放干了血,掏出心来捧到她面前,告诉她自己有多么不愿接受“到此为止”这个结局。 可是他不能,也没机会。 四个月的幽禁,大把大把空白时间,足够谢卓将从前的一切翻来覆去回想。他知道自己走不出第二条路。 “正恒兄。”他平静开口,“我的亲姑姑还住在荣华宫里。这世上的陈留谢,只剩两个了。” 越贞闭了闭眼,相劝的话再说不出口,“如果可以,我真不愿与你为敌。” “我又何尝愿意与她为敌。”谢卓轻声答,“她曾是我未婚妻,你知道的。但凡季景西往后想过些安稳日子,最好还是别把我放在他手下了。” 当年傲然的谢家风骨如今依然在谢卓的骨子里流淌,身为有着同样波折境遇的世家子,恐怕无人能比越贞更理解这一点。他有些可惜,但更多的是预料之中的“果然如此”,于是也不再坚持,临走前按季景西的吩咐撤去了满院的守卫,算是彻底为这为期四个多月的禁闭划上句号。 之后越贞向季景西回话,顺势提了早上尹府的动静和谢卓的提醒。 尹精的死经过一早上的发酵,已是传的沸沸扬扬,季景西听完,当即派人前往京兆细探究竟,自己则动身去了信国公府。 到了国公府,他才从杨绪尘口中听完了另一个版本的事情经过—— 谢卓提醒的没错,尹精的死的确与杨缱有关。或者说,这本就是一场针对杨缱、针对杨家的嫁祸,是死局,布局之人不惜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为赌注,来拖整个杨家下水。 “……尹精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杨绪尘将一封被打开过的信笺递给他,是暗三与谢影双前一晚从尹精书桌上带回来的,“事情的真相如何,你看过便知。” 季景西接过信笺打开,一目十行看完,整个人都气笑了,“疯子!朝廷点他为榜眼,封他入府台,就是为了让他这样‘以死明志’的?合着在他眼里,皇上没应他所奏给阿离按上罪名,就是朝廷腐朽,就是任人唯亲,就是官场黑暗?那怎么不干脆血溅太极殿,岂非更显他直谏之志?也让众朝臣瞧瞧他死也要肃清腐败的决心?” 杨绪尘冷笑,“怕是他没那个胆子。” “真是他自己寻死的?”季景西仍无法理解疯子的想法。 “是自杀。但也不排除有被煽动洗脑的可能,那疯子本就极端自负又极端狭隘,做出这等自杀明志之举不是不可能。霈之说他脑子有问题,真真不错。”杨绪尘轻点着指尖,“我姑且认为尹精此举乃是受了季珏暗示,接下来只要静观后效,看他那庶母会被如何安排了。” 季景西被恶心得不轻,勉强压着怒意,“阿离可有吓着?” 尘世子摇摇头,“但大抵有些物伤其类。” 虽然尹精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拖死杨缱,然终究是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后怕之余,难免有些接受不了。她想不明白,到底是多大的仇恨值得一个人豁出命来对付她,甚至能够不顾自己尚在人世的庶母。她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当时毓秀台论礼说得太过了些,以至于一个本来无辜之人,因为她而失了心性,进而丢了性命。 此人死不足惜,但却实实在在地让她背上了一条人命。 季景西想到此事可能引起的后果,后怕地搓了搓手背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幸有霈之提前预警,也幸而你反应迅速,抢在京兆之前拿走了这封遗书,否则想要收场,实为不易。”他轻叹,“你我都要承霈之的情。” 杨绪尘深有同感,然面上依然忧虑重重,“怕就怕这封遗书不止一份,尹精,或者说季珏仍有后手。我已提前同河间尹氏的宗子尹崇通过气,至少尹府那边可以保证不会横生枝节。其他的,兵来将挡。” “尹崇?”季景西咀嚼着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可信么?” “可信。”杨绪尘斩钉截铁。 此前他借着绪南立继宗子之机肃清族中蛀虫时,手里握了一大堆人的把柄,其中就有尹崇岳丈的,后者为此曾上门求过他,杨绪尘顺手帮了他一个大忙,之后习惯性地留了个拿捏的后手。这次便是借着这一后手,威逼利诱并举,让尹崇倒向了自己。加上尹崇与尹精不合,两人之间矛盾深重,尹精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地位,后者对他深恶痛绝,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杨绪尘合作。 当然,尹崇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即要让杨绪尘帮他彻底握住族中大权。家家有本难念经,河间尹氏内部对于归顺季珏也并非一条心,对此杨绪尘表示,举手之劳,乐意为之。 季景西多少能想到这里头有利益交换,只是世族之间的纠葛实在太盘根错节,实非他所擅,交给杨绪尘再好不过,他有自己的战场,“既如此,老七那边交给我。” “正有此意。”杨绪尘也不是第一次与他合作了,答应得极痛快,“你们姓季的能自相残杀再好不过。” 季景西:“……” 虽然是这么个意思,但你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两人联手之下,这场风波平息的很快。尹精的死虽然惊到了许多人,但一来没有遗书,二来河间尹氏处处息事宁人,随着京兆那边结案封卷,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御史究竟为何突然选择自杀,成了一个悬而未解的谜题。 春暖草长的季节,天气渐暖,尸身无法长久存放,尹家在停灵七日后决定下葬。 这七日里也有几件值得一提之事。一是尹精的生母姚氏被抬为了平妻,且一位自称姚氏表舅的富商带了一大笔迟来的“添妆”前来认亲,据说光是银子就有上万两,还有几间旺铺,足够姚氏挥霍到下辈子了。 那“表舅”直到尹精下葬才作别离开,留下的东西着实让不少人眼红艳羡。但转头一想,有银子傍身又如何?还不是死了儿子?如此又平衡了些。 这兴许就是先前杨绪尘所说的“静观后效”了。 其次便是楚王季珏。这位王爷于此事上让众人亲眼瞧了一场何为“礼贤下士,爱才亲民”,从尹精甫一出事,他便亲至案发现场,随后尹家停灵,他也屈尊去了尹府,之后尹精下葬,他更是命府上管家送了丰厚葬仪。有人言,王爷近来常常惋惜朝廷失了一位才华横溢的榜眼郎,言曰,“敢直言不讳、不畏强权的御史又少了一位,实乃官场之损失”。 话传进信国公府,杨家人从上至下都气得不轻,杨绪南更是险些要打上门去——这位就差直说尹精参杨缱参得对了,在他眼里,合着他们信国公府甚至弘农杨氏就是仗势欺人、九关虎豹呗? 哪还有什么昔日情分,是个人都看出楚王与杨家已是势不两立了。 最后一件事还是有关尹府。尹精逝后不久,尹氏对外称姚氏痛失爱子,悲戚过度,继而一病不起。尹家宗子崇替弟尽孝,几天几夜不合眼地为母亲守夜,之后更是在气候宜人的江南选了间宅子,亲自送母亲姚氏南下静养。 未免姚夫人寂寞,曾在城北榜眼府伺候过尹精的一应家仆被允许全部陪同南下,尹家不仅大方地允许姚夫人带走“表舅”所赠全部银钱,还额外为她置备了足够的盘缠和人手,从头至尾妥妥帖帖,尽显大族气度。 此举给尹崇赢得了极大地好名声,就连宫里的太后娘娘知晓后都赞其不堕先祖之名,河间尹氏孝悌廉敬之风骨犹在。风吹进朝堂,尹崇因此被破格提拔,待孝期结束便可赴任。 尹氏内部由此有了新的风向,宗子尹崇威望大涨。 有陈泽提醒在前,季景西、杨绪尘联手在后,关于尹精之死所引发的风波,到此成功地被摁了下去。且不提季珏没能达成目的,事后会多么恼火,反正陈泽的心是凉的犹如数九寒冬里的河上冰。 天知道当他听说尹精死了的时候有多震惊,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那日季珏避开他召见尹精的情形。随之而来的,那日尹精走出楚王府时那既恍惚又激奋的反差,成了陈泽连日来每晚必临的噩梦。 他不是天真的人,也知政治的残酷、夺嫡的残忍,可尹精这样一种“被迫献祭”般的死法,陈泽无论如何无法说服自己不是季珏的手笔。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哪怕尹精不幸死于政敌之手他都不会如此难受,可偏生他知道,尹精死于季珏的私心,死于他信任、效忠、狂热崇敬之人的手! 午夜梦回,陈泽甚至会梦到尹精站在他面前,七窍流血地看着他,幽怨地对他说,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阻拦我,为什么要告密,为什么不让我死得更有价值。 他一次又一次大汗淋漓醒来,任由失望、后悔、恐惧、厌恶等情绪淹没,不敢断言谁对谁错,也不确定季珏是否知晓了自己去过信国公府,更无法说服自己,他所选择辅佐的那个人,还是从前那个南苑书房走出来的七殿下。 种种因素交织,使得他下意识避开了楚王府,也避开了杨家和季景西,每日除了按时去衙门应卯外便将自己关在府里。正如此,他突然发现,原来不知何时,他的父亲、二叔、三叔,都早已倒向楚王,甚至比起他自己,父亲陈文才是楚王府真正的常客、座上宾,季珏待他父亲早已经比待他更为信任。 陈泽这才意识到,自己多日的避而不见几乎没有令季珏有丝毫察觉,亦或是察觉了但不在意,就仿佛……忘了有他这么个人似的。 落差,有,但更多的是令陈泽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不知哪来的庆幸。 “……我有点想谋外放了。” 曲觞楼的隔间里,陈泽慢吞吞地说出自己考虑良久的决定。 在他对面,淡定饮酒的徐衿老怀欣慰,“你终于想到这一步了啊?” 两个许久不见的老友难得一聚,陈泽哭笑不得地望他,“什么叫终于?” “我是说你早该走了。”徐衿翻了个白眼,“连我这个外人都受不了你们自相残杀了,碍于你们各司其主,没好意思说。瞧瞧人家裴子玉,在南边放飞自我,再看苏煜行,几乎快从家中的破事里脱身了,还有司凌,也是自在如风。也就你们几个,斗来斗去难看死了。” 陈泽佯怒,“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啊,裴子玉难道不是季景西的人?” “那你看到景西怎么待他了吗?”徐衿无奈摊手,“帮他夺权,助他上位,然后一脚把他踢出盛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连个年节都没让过就又把人弄走了,生怕他掺和进京里的破事。” “……” “觉得他远?”徐衿挑眉,“行,那咱们说近的,便说霆音。镇北王回京受封后,霆音这个世子先掌京郊大营,后来不过是把人拉出去剿了个匪练了个兵,回头就被配了个监军不说,还又在兵部挂了个闲差。但凡景西愿意多用他一点,铮哥儿至于这么憋屈?人袁铮现如今万事不操心,擎等着成亲娶媳妇了,你就说你慕不慕?” 我慕你个头! 陈泽狐疑,“你这是给景西做说客来了?怎么,想让你泽哥换个门庭?” 徐衿连忙摆手,“没,别误会,我实话实说而已。” 陈泽犹不信,盯了半天才移开目光,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承认,这一点景西更讲义气。可王爷待我也不差。嗐,我就是自己跟自己呕气,转不过那个弯,我……” 后面之语他也说不下去,两人便就此沉默下来。良久,徐衿道,“霈之,我不知你同殿下之间是否生了什么龃龉,但有句话,我且一说,你且一听。” “你们眼下在走的路,是条轻易无法回头的路,继续走下去,难免要弃些什么,或是输掉些什么,”他一字一句道,“倘若你弃不掉、输不起,那便换条路走。” 陈泽蓦地怔愣。 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想起前一夜梦里,尹精苍白着脸问他,陈霈之,你为什么告密。 ———— 半个月后,一道圣旨入陈府。 江右陈氏宗子陈泽调任余杭县令,即日赴任,不可延误。 ※※※※※※※※※※※※※※※※※※※※ 奶奶,您快忘了的那个作者更新了! ———— 哇,这一章居然缱妹都没出场! 下一章一定要放她出来。 第222章 一波又起 陈泽离京时走得悄无声息, 季景西等人收到消息已经是几日后的事了。他用行动告诉他们, 有些别离还是不要面对为好。 至此,南苑十八子还留在京中的, 又少了一人。 因尹精之死本就消沉的杨缱在听说陈泽走后变得更加沉默。于她而言,前者因她而死, 后者的远走也有她的责任, 即便明知自己没做错什么, 她还是无法不苛责自己。 杨绪尘看不下去也劝解不开, 只好搬救兵, 于是乎, 阔别多日没见过心上人的景小王爷终于得以登场, 在某个草长莺飞、春风徐暖的晴朗日子, 光明正大地把人从信国公府接了出去。 杨缱今日是奉命办事, 需先将王氏近段时日来抄好的佛经送去崇福寺,随后又按绪南列的单子巡视京郊的庄子,后又回城中取了杨绪尘于笔墨轩订好的松香墨……其他诸如给绾儿选珠花、给二哥送书卷、去集贤阁慰问忙碌的老父亲和三哥等等琐碎之事不一而论, 总之一圈下来, 累得她只想瘫在软椅上再也不起来。 她心知肚明自家人在故意使唤她, 为的就是不让她再闷于府中胡思乱想,她也乐得接受好意,虽然被支使得团团转, 心情却好了许多。 二楼临街的厢房里, 她瞥了眼窗边淡定自若饮茶的红衣青年, 这位“闲人”今天任劳任怨陪她跑了大半日, 放在几年前,早不知撒娇打滚娇气喊累几回了,如今倒是瞧着比她还好些。 到底是不一样了。 “瞧什么?”季景西突然头也不抬地开口。 杨缱老气横秋地感慨,“觉着你长大了。” “……”默默放下茶盏,季景西不动如山地接话,“哪儿?” 杨缱:??? 杨缱:…… 少女又羞又恼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凶!”临安郡王可怜巴巴地捂着被打处,“县君好大脾气,如此凶悍,日后谁娶了你,怕是都要惧内了!” 杨缱气笑,“你最好是。” 季景西被说愣了,仿佛没见过她似的惊奇地看了她好几眼,半晌憋出一句“哇哦”。 “所以……”他忍着笑意,“才刚交换过庚帖,这便要一步跨到成亲后啦?这么迫不及待要嫁我?” 虽然近来诸事不断,可信国公府与燕亲王府联姻一事却始终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上次季英过府与杨霖商定好议亲事宜后不久,两家便开始正式走六礼之程,如今已交换过庚帖,下一步便要纳征。 不过此事推进得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很艰难,勤政殿那边已不止一次宣过杨霖和季英,谢皇后的荣华宫也在施压,更不提那几个皇子明里暗里各种举动——尹精可不就是牺牲品么。然而两府硬是顶住了压力,颇有些“不管外界如何风雨交加,朝堂如何明潮暗涌,一概不听不看不议不管”的光棍硬气。 简直就是在告诉世人,季景西是铁了心的要娶,而杨缱也是豁出去般要嫁,这亲事,是结定了。 杨缱自知失言,却又不知如何补救,索性别开脸:“那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季景西朗声大笑,“哪能啊,我们阿离最是端庄淑贤不过,我定然是上辈子修德了才遇着你,做梦都想同你举案齐眉,恨不得整日围着你转,天塌了也懒得去管,谁也大不过你去。” 说罢,又顺势捏上了少女软乎乎的手心,“累不累啊?想不想吃食云斋的栗子酥?我让无风给你买去~” 好在杨缱现如今已基本练就了面对他信口就来的情话不脸红的本事,白他一眼便将注意力移到窗外,本是随意一瞥,却忽然视线一顿,面上也诡异起来。 “你看,那是不是宫里的陈公公?”她扯了扯身边人的衣摆,示意他看向不远处那辆低调的马车,“没记错的话他是太后娘娘跟前的?” 季景西探过去看了一眼,“是,不过陈富近来调职芳妍宫了,马车里坐的应该是宁嫔。” “越家那位?”杨缱不可置信,“皇上居然允她随意出宫?” 季景西意味深长:“眼下后宫最得宠者莫过于宁嫔。这位可谓是得天独厚,皇上便是不看在太后和越家的份上,也要顾及温子青这个国师,是以越五进宫后格外受优待。” 杨缱乍一下没联想到宁嫔与温子青的关系,随后才想起那次笔墨轩鉴宝会,越妍唤了温喻表哥。以温喻那态度来看,越妍算是他喜爱的小辈了。 如此说来,越妍在宫里的日子还不错? “咦?”错眼间,她又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马车附近,“柳少主?他怎么会在这儿?想做什么?” 季景西一眼睨过去,险些气笑了,“他?他在试图给勤政殿屋顶铺草皮。” 杨缱不明所以。 片刻后,她蓦地反应过来,掩唇惊呼,“你是说柳少主对宁嫔……?” “……不是,你怎么懂这么多?谁带坏你的?”季景西不忙解释,反倒先不满地追究起来,“方才我就想问,是不是陆卿羽又给你看什么奇怪的话本子了?都说了没事少理她,她自打嫁做人妇后,说话比从前还百无禁忌……” 杨缱被说的羞愤难当,忍不住上手拧他腰间软肉,“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对方立时像只被碾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扭,“嘶——疼疼疼!宝贝儿松手!快松手!人走了!快看人去哪儿了!” 最后那声嚎成功转移了杨缱的注意力,她松了力道,小脑袋瓜探出窗棂张望,“好像进玲珑八宝阁了……呃,柳少主也跟进去了。” 玲珑八宝阁?那是他的地盘啊!季景西当即揉着腰起身,“那还等什么,走着呗?本王今儿带你听壁脚去。” 两人于是移步玲珑八宝阁,在季景西的带领下自侧门进,一路隐秘地避开旁人,直至进到宁嫔所在厢室的隔壁。 杨缱还是第一次这般偷摸行事,听着隔墙传来的若有似无的说话声,整个人又紧张又不自在。反观另一位,大咧咧往软椅上一靠,伸着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嚣张至极,仿佛不是来偷听的,而是来享受来了。 “别担心,他们听不见。”他拍拍自己身边,“不急,我先同你说说柳东彦与宁嫔的事。” 杨缱乖乖坐了过去。 接下来,她听了一个“心悦君兮君嫁人了”的悲惨故事,当然,惨的只有柳少主一方,因为据说宁嫔娘娘在进宫前并不知柳家打算提亲。 如此一对比,更惨了。 “……你们这一系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诅咒?”杨缱发出了与柳少主一样的感慨,“怎么各个亲事都不顺?” “呸呸呸,说什么呢,哪有自己咒自己的。”季景西气急败坏地捂她的嘴,“谁说都不顺了?我都同你交换庚帖了还不顺吗?袁霆音不顺吗?越贞儿子都要出生了!就他柳少贤一人求而不得!这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知道吗?” 杨缱木然:“有你这么说下属的么?” ……也是,他都这么惨了。 季景西勉强从角落里扒拉出自己的良心,“先前劝他早点放下,他答应好好的,谁知现在看压根就还梗着。”他看向那扇隔开两个厢房的墙壁,“好在还有些理智,知道把人堵在这儿,还处理了身后的眼线和尾巴。” 玲珑八宝阁从前是越家的产业,后被太后送给了景西,他在漠北那几年,京中一应交给柳东彦打理,凡季景西余威波及处,皆愿给柳东彦几分薄面。两人选了此处说话,的确不用担心被人抓到把柄。 隔壁的厢室里,望着许久不见的越妍,柳东彦难掩思慕之情,却又不敢轻易靠近,只好隔着颇远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近来可好?皇上……待你好吗?” “都好,多谢柳大人关怀。”越妍面上带着笑,端得尊贵,掩在袖下的帕子却不自觉绞得不成模样。 柳东彦干笑,“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两人复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那个……” “今日……” 两人异口同声开口又齐齐顿住,柳东彦抬手示意她先说,越妍于是道,“柳大人遣退旁人……可是有要事相谈?” 柳东彦点点头,随即又摇头,“是我唐突了,娘娘莫怪。在下只是……只是想向您打听些事情!对,打听点事儿。” “何事?”越妍歪头看他,“是柳妃娘娘也不知的么?” “……”柳东彦僵住了,他情急之下随便想了个理由,却忘了想打听宫中消息,他姑姑才是第一人选,再不济也有其他耳目,哪个不比初入宫还没站稳脚跟的越妍强? 他涨红了脸,整个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在此时听到一声轻笑,抬头看过去,越妍正掩唇努力地憋着笑意。 两人视线相交,柳东彦也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厢室中尴尬的气氛立时去了大半,两人之间先前看不见的疏离也随之消失,仿佛忽然回到了去岁初相识时那段日子。 柳东彦终于找回了几分平日里的镇定自若,坐下来为越妍斟茶,“想笑就笑,别憋坏了身子。我方才是挺傻的。” 下一秒,越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破理由。” “……是挺破的。”柳东彦无奈地躺平任嘲。他哪有什么事要与她相谈,不过是好不容易见着了人,想多看她两眼,与她说上两句话,听她亲口说一声“安好”罢了。 越妍渐渐收住笑,定定看他两眼,忽然道,“多谢关照。” 柳东彦明白她在说宫里那些提前被打点过的人与事,哂笑道,“关照你的是你父兄,谢我做什么。” “哪些是我父兄的手笔,哪些是你的,我分得清。”越妍摇头。她欲言又止,“你大可不必如此,太过插手后宫,实为冒险……” “你担心我?”柳东彦眼睛蓦地亮起来。 越妍顿时慌张,“我的意思是说,你这般行事,万一、万一连累……” “我不会让你为难。”柳东彦打断她,“也不会连累你父兄和王爷,一切皆乃我自愿而为。” “……” “越妍。”他直直望着眼前已梳起妇人头髻的女子,“我愿意等。” “你等什么呀!”越妍急切的话音里已多了几分哭腔,“你是朝臣,我是宫妃!木已成舟,柳东彦你清醒点!” “我很清醒。”柳东彦面无表情,“我知道你已嫁做人妇,成了皇上的女人,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那些划清界限的话还是省省,我不乐意听,你说了我也会当做没听见。” “柳少贤!” “臣在。” “……” 厢室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半晌,柳东彦起身,“天色不早,臣送娘娘回宫。” “柳少贤,”越妍不为所动,“你难道不怕等一场空?你愿意等,可有问我过愿意再嫁?” 柳东彦身形微微一滞,对上她通红的眼睛,“那你可愿?” 越妍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被他拦下,“算了,你别说了,什么答案我目前都不想听。” 伴随着一阵无言的窸窣和门响,又过了好一会,人去楼空的厢室彻底安静下来。一墙之隔的另一房间里,将两人对话听了个全须全尾的杨缱、季景西默默消化着方才那几乎算是惊世骇俗的信息量,面面相觑着,皆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半晌,季景西幽幽开口,“……我本打算安排他外放,他拒了,我还只当他是舍不得京中繁华。” 在朝为官,想往上走,都免不了熬资历,多数京官到一定阶段都会谋外任,为下一步的晋升奠基。柳东彦入职宗正司已三年多,原本按照季景西的安排,将他派去北边待上几年,回来后少说也能捞个少卿。 这对他们小集团来说极为重要:季景西眼下缺的不是人才、谋士,而是朝堂上有分量的声音——高级官员的缺失断层,一直是他这一系的短板。 “他怎么可能放心走啊……”杨缱摇头。 且不说柳东彦想就近看顾宁嫔,长久别离最是消磨感情,万一他走了,宁嫔爱上了皇帝,待人回来怕是连哭都找不着地儿。留在京城,好歹能时常刷个存在感。 当然,前提是越妍现在并不爱她的“夫君”,且与柳东彦两情相悦——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性极大。 “看来得改一改计划了。”季景西的指节敲在几案上,“柳东彦的二弟柳东锦,你可知?” 杨缱点头,她在大考期间辅佐苏祭酒处理事务,还帮着看了许多考卷,对这届学子的情况了然于胸,“柳东锦乃本届大考的探花郎,琼林宴后入了翰林。此人颇有才学,文章务实练达,为人沉静,山长对他评价颇高,父亲也曾夸过。” “少贤和他弟弟简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季景西无奈,“若非他亲自把人带到我面前,我实在无法相信这两人乃亲兄弟。不过你说的对,柳东锦的确是个好苗子,既然他哥不愿外放,要死守着京城,那便让他出去练练。” 杨缱歪头,“何地?何职?” “承州,颖化县令。”季景西拿指尖蘸水,画了个简易的地形图,“紧邻北境府的第二大县,交通要道,地理位置极佳,更是军事重地,是我千挑万选给柳少贤准备的好地方,人手我都给他配好了。” 说着,自己还委屈上了,嘟囔了一句“不识好歹。” 杨缱哭笑不得,“少贤也不错啊,能力强,性格好,为人圆滑,处事不乱,你不在盛京的那几年,多亏有他替你打理事务。” “……我知。”季景西扁嘴,“所以总觉得待在宗正司委屈了他,一直在考虑让他动动位置。他倒好,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图宫妃……罢了,重新安排,必不会委屈他就是了。” 杨缱讶异,“我还以为你会劝他放弃,毕竟是宁嫔娘娘。” “稳妥起见自然是放弃为上,各走各路免得互相牵连。但他不是不愿嘛。”季景西摊手,“瞧瞧,像我这么好的上峰哪找?” “……”所以最后还是要夸你对吗? 两人忙活了一日,又“看”了场悲惨爱情故事,打道回府时都有些闷闷提不起精神。季景西将杨缱送至锦墨阁门口,站定,“我就不进去了。你好好歇着,有事让人传话。” 杨缱点点头。 “马上便到纳征吉日,我这两天应该要出城。”季景西老老实实地给心上人汇报行程,“你若送信,便送到南边围猎场去,或是等我回来。” “去打雁?” “不然呢。”季景西挑眉,“我总得让你知道,弓我还是拉得开的。漠北那几年,我也没白熬着啊。” 杨缱笑得狡黠,“真不用我帮忙?” 季景西跳脚,“不用!下聘的雁我定要亲手打!你就给我乖乖等着看!” “那好。”她颇为可惜地咂咂嘴。 她也许久没动过筋骨了,牡丹园受伤至今一直被勒令静养,连马都许久没跑过,出门代步全是马车,时间长了,也挺憋闷。 季景西看得出她的心思,到底心软,应承道,“忙完这一阵,带你出去玩,咱们约铮哥儿他们打马球如何?” “一言为定!”杨缱眼睛亮澄澄地看过来。 “嗯。” 既然说了要派柳东锦外放,季景西并未让人等太久,两日后,圣旨便下来了,结果也与料想的一样,调任承州府颖化县令。 此一举可谓雷厉风行,事前没有任何风声,当旨意尘埃落定,反应过来的各方才俱都捶胸顿足,慨叹己方错失良机,竟拱手让人如此轻易地夺去了颖化县令这一肥差。 所有人都以为外放的会是柳东彦,去的地方会是漠北,谁能想到季景西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包括终于从禁闭中解脱的太子季珪在内,几个皇子皆是阴阳怪气,季景西听了一日他们说话,被恶心得不行,翌日便翘了朝会,带着一队人出城,赶赴南郊围猎场。 三日时光转眼而逝,很快便到纳征吉日。 天未亮,信国公府便忙碌了起来,阖府上下早早便做好了一应准备,静待王府那边上门下聘。然而左等右等,太阳都升到了头顶,燕亲王府却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青石巷早已挤满了前来观礼凑热闹的各家官员家眷和百姓们,眼看午时将过,派出去接应询问的人陆陆续续无功而返,杨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成了炭。 而随着日晷走过正午,议论之声鼎沸,已是压都压不下去,信国公府上上下下皆已明白,他们被人放鸽子了。 就在信国公府即将关闭大门,遣散诸客时,远处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大老远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喝声:“——让开!!” 众人纷纷慌张让行,只见来人如风般飞驰而过,留下空气中一长串浓郁的血腥气,有人眼尖地发现了地上一路滴过去的血迹,尖叫出声,还未来得及细看发生了什么,便见那人停在国公府大门前,摔身下马,轰地一声倒在了青石阶上。 闻讯赶来的杨绪南艰难地一片血污中辨认出来人,登时惊骇地瞪大眼睛。 “……季琳?” —— 昭和七年四月二十六,临安郡王季景西于盛京城南郊围猎场遇刺,生死不明,同行侍卫十不存一,惟庶弟季琳成功出逃。 ※※※※※※※※※※※※※※※※※※※※ —— 人,真的不要轻易立那种必死fg,太不吉利了,一看到心都颤。 比如: “干完这一票我就回老家结婚” “等我回来咱们就好好过日子” “给我每月50两,两亩地,一头牛” 以及 “忙完这一阵,带你出去玩” ———— 第223章 虽死不悔 随着东方一缕金线跃然而出, 充斥着惨叫、血腥、嘶吼、绝望的夜终于过去, 见证了这一切的小青山围场不知何时重新恢复宁静, 一如既往伫立在那里,目送大难不死的幸运儿们冲出重围,踏上下一段更加艰难的逃亡之旅。 季景西身上好几处重伤, 踏出小青山范围时整个人已处于半昏迷。颠簸之中,他曾短暂地清醒过片刻, 隐约意识到自己趴在某个人的背上, 身后刀光剑影,追兵赶尽杀绝。他撑着眼皮指了个逃命的方向, 之后便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 头顶的日头已不知不觉爬到最高, 映入眼帘的除了陌生的环境外, 只剩一个沉默寡言的无霜。 “人呢?”他的声音嘶哑干裂,仿佛某种生了锈的铁器。 无霜撕了内袍的布条缠在他腿上,用力扎紧,头也不抬答:“追兵暂时被甩开了,大约相距五到十里,很快便会追上,但您伤口在流血, 只能先停下来。” 季景西费劲地摆手。他虚弱极了,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攒一攒力气, “……其他人呢?无雪、无泽去哪了?” 无霜不语。 半晌没等到回应, 季景西眼前又开始发虚。他狠狠咬了下舌尖, 继续问,“无风回来了吗?” 他的侍卫长在出小青山时选择了断后,分别前曾斩钉截铁地保证一定会尽快追上来,他向来言出必行,季景西最信他不过。 然而回答他的,是又一段难以忍受的沉默。 季景西一动不动抵着背后的树干,大脑一片空白,似是回不过神地盯着无霜看了又看,不明白他为何不说话。 他呼出一口气,继而控制不住地咳起来。咳嗽牵动了伤势,血顺着唇角不停涌,连腹部和肩头的伤口也跟着晕开了红。无霜连忙上前为他止血顺气,一番折腾,他又晕了过去。 待他又一次醒来,发现无霜正背着他闷头沿着崎岖的小路往前走。林子里遮天蔽日,分辨不出东西南北,天色有些暗,眼看着天黑前走不出这林,季景西拍拍无霜,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寻了个半开放的扇形山石,躲在背面风坳处,算暂时的落脚点,两人合力拾了些干柴生火,有了火源,季景西终算止住了冷得发抖的身体。 强撑着各自处理了伤势,两人谁都没力气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季景西舔了舔苍白干裂的唇,轻声道,“这个时辰,该是你们跟着我从信国公府出来,打道回府的时辰。” 如果没有发生小青山刺杀,一切顺利的话,他会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踩着良辰吉时,拉上季琳、无风无霜他们,以及柳东彦、越贞、孟斐然、袁铮等一干友人,志得意满地赶赴青石巷的信国公府。 季琳会将聘礼单子交给杨绪南,而他则会提着那对他亲手打到的大雁,跑到杨缱面前得意洋洋地求夸奖。无雪会笑眯眯地说着吉祥话,无泽则仗着年纪小而杨缱又宠爱他,跑到她面前要赏赐。无风可能会跑去逗谢影双,虽然大约,最后免不了要在偏僻角落里打一架……至于无霜,则会一如既往站在最后头,沉默地看他们闹。 无霜突兀地开口,“无风、无雪、无泽皆出身影卫营,出师后接的第一个任务便是跟在您身边。” 季景西缓缓抬起头。 “有始有终,虽死而不悔。”沉默寡言的侍卫平静地拨弄着篝火,火光映红了他半边刚毅脸庞,肃穆又铁血,“此乃职责所在,亦是心之所归,主子无须太过伤怀。” 无须太过伤怀…… 季景西轻声咀嚼着这句话,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无力的笑,笑着笑着,眼眶愈发酸涩难耐,双手不可抑制地捂住了脸。 他开口,沉闷的声音透过指缝流出来,“看出那些人的来历了么?” 无霜点头。 “我也知道他们是谁。”季景西轻声说着,低头望着湿润的掌心,胸腔深处滔天的恨与怒几乎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可越愤怒,他越是冷静。 随手拿过一小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片刻后,他得出结论,“算算时辰,小青山那边该知道的都已知道,袁霆音必然已带队出发寻人。你歇着,我守夜,两个时辰后我们动身,出林子往北,绕道涿县往回走,顺利的话,可以赶在其他人前面与霆音会和。” “追兵呢?”无霜问。他们两人身上都有伤,注定了速度不会快。 “势力悬殊太大,只能避,以对方的作风,我大概猜得出他们的行进路线。”季景西深吸了口气,“不过,倘若真的运气太差,避无可避……那只能证明,死期到了。” 无霜摇头,“主子先走,属下留下来引开追兵。” “不行。”季景西想都不想便拒绝。 无霜不为所动,“我身手好,把追兵引开后会很快追上您。” “放屁!”青年蓦地扔掉手中的树杈,勃然大怒,“无风也是这么说的!他回来了吗?!” “……” 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季景西用力抹了把脸,重新恢复冷静,“行了,无需多言。我腿上有伤,没有你,走不了多远。霆音认得出你沿途留下的暗号,他会比旁人更快赶过来。” 他一定要活着回京。 然后亲手,一个一个清算。 ———— 出盛京城往南走大约二十里,有座小青山,乃皇家围猎场,非季氏皇亲不可入内。那里常年守卫森严,平日由京郊大营和虎贲军轮流管辖,季景西出事时,恰好轮到京郊大营行拱卫之责。 刺杀事件后,此处已被禁军全权接手,整个小青山被重重封锁,三步一设卡,五步一巡逻,连空气里都透着紧张肃穆。远远地,门口守卫们发现有人纵马而来,速度极快,尚来不及反应,便见来人一声清喝,骏马随之嘶鸣,而后高高跃起马蹄,赫然跳过重重栅卡,强行冲向围场深处。 守卫们大惊失色,刚要鸣金,又有一人一马影子般紧随而至,丢出一道身份玉牌,以同样的方式冲过关卡追去。守卫低头看向怀中玉牌,正面大大的“杨”字清晰可见,背面则刻着隽秀的一字曰“缱”,顿时脸色微变。 主帐前,柳东彦早已等在那里,神色憔悴,双眼熬得通红,往日里见人未语先笑的长袖善舞被凝重悲哀取代,见杨缱翻身下马,匆忙行了一礼便快步跟了上去,“县君。” 杨缱脚步不停,“说。” 面对杨缱,柳东彦仿佛一下寻到了主心骨,“……燕亲王亲自坐镇主帐,禁军统领司啸、京畿营副统领冯琛以及袁世子已分别进山,走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尚未有好消息传回来。小孟太医与袁世子同行,太子、瑞王、康王、楚王则都在帐内,勤政殿李公公带来了皇上的旨意,此事已全权交于老王爷做主,朝廷上下全力配合,务必找出罪魁祸首。” 他嗓音嘶哑难耐,顿了顿,继续道,“山里……很是惨烈。刺客的尸身我亲自看过了,没有任何身份标记,全是死士,所用兵刃也随处可见,非出自军中。唯一可知的是这些人并非外族。此事大抵与北戎、西羌等邻国无关,敌人来自内部。” 从见到倒在大门前的季琳开始,杨缱便再无任何思考之力,她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府、如何疯了一般策马赶到围场,胸腔深处好似莽原荒漠空空荡荡,唯一想起的竟是上次分别时,她在惋惜自己许久没有跑过马,而季景西对她说,会带她出去玩。 柳东彦的声音在她听来仿佛无比遥远,嗡嗡震震,以至于她慢半拍才听明白。费力地调动起为数不多的理智,她轻声询问,“……季琳说他们一日前遭遇围杀,此地离京郊大营这么近,为何没有任何信号放出?” “怕是有内鬼。”说及此事,柳少主恨得咬牙切齿,“我等在山中寻到了被丢弃的响箭,全是哑的,被人动过手脚。” “排查了么?” “正在查。”柳东彦道,“当日跟随王爷来围场的除了无风他们几个,剩下的都是王府护卫,这些人都是筛过无数遍确认没问题才被留下的,怕的是驻守此处的京郊大营守卫有问题。老王爷也是这般想法,因此一来便先卸了此地驻守将领的权,将人全部囚在一处,让虎贲与禁军接手了防卫。” 杨缱头也不回道:“让冯琛回来,他是京郊大营副统领,我不信他,信国公府的人稍后会顶替他进山。” “是。”柳东彦立即应命。 主帐近在眼前,谈话就此结束。杨缱犹豫了一下,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可推测得出他身边还有谁?安全否?” 柳东彦一怔,下意识看向跟在她身后的谢影双,声音蓦地低下来,“……恐怕只剩无霜。” “……”杨缱脚步蓦地顿住。 “无雪、无泽,以及……侍卫长无风,皆,战死于小青山。” 杨缱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掀帐而入。 柳东彦与谢影双留在帐外,前者轻声道,“无风的尸身已被寻到,收敛好了,就在帐后不远处,你若想去,现在便去。” 谢影双笔直地站成了一蓬蒿草,无声地敛着眸,好一会才答,“谢柳大人告知。” 主帐内,有将领正跪在季英面前请罪,几个皇子列席一旁静静听着,杨缱的突然出现打断了那位将领涕泗横流的述说,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杨缱的目光首先落在季英身上,燕亲王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两鬓都生出了白发,整个人仿佛行走在崩溃暴怒的边缘,看见她,面上的狰狞稍减,仿佛想对她拧出一抹笑来,这个动作做起来却极难,他努力了两下,放弃了,只尽量平静地用长辈的语气安抚道,“阿离来了啊。” 杨缱向他行礼,而后将视线落在跪着的那将领身上,“伯父,此人是?” “京郊大营中郎将周启,负责围猎场守卫。”季英答。 杨缱于是多看了周启两眼,“可有问出什么?” 季英沉重地摇头。 杨缱默了默,道,“如此,阿离逾越了。” 众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上前一步,忽然抽出周启腰间佩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豁然割断了他的喉咙! “缱妹妹?!你做什么!”太子季珪惊喝出声。 冷眼看着眼前人迅速断气,杨缱抹去飞溅至脸颊上的一滴血,回头对上季珪,“玩忽职守,监察不力,致临安郡王遇刺,死罪。殿下没读过律法?” 季珪气急败坏,“留着他兴许能问出背后指使之人,你这般冲动地将人杀了,实为愚蠢!” “那不知这么久了,殿下可问出什么?”杨缱冷冰冰地盯着他。 季珪顿时噎住。 见他不再说下去,杨缱收回视线。主位上的季英沉默片刻,开口,“做得好。” 杨缱躬身领谢,转身向着门口唤道,“影双。” 谢影双掀帘而入。 “拖下去,挂在营前。”杨缱指着地上的尸体,“告诉他们,凡包庇隐瞒者,下场便如此人。” 静静看着谢影双面不改色地将尸体拖出,主帐内一阵死寂。所有人都被杨缱的雷霆之举惊得不轻,对比他们认知里那个端庄守礼的信国公府嫡女,心中皆是惊涛骇浪。季珪似乎还想说什么,然瞥见主位上无动于衷的自家皇叔,到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还站在原地的杨缱掂了掂手中的刀,抬起眼,从季珪开始,冰凉的视线一个个扫过眼前的四位季氏皇子。四人皆因她那仿佛看死物一样的眼神而感到莫大不适,康王季琅忍不住开口,“明城,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杨缱说,“今日是我与季珩的纳征吉日,他没来。这件事,弘农杨氏绝不会善罢甘休。殿下若还想相安于事,就闭嘴。” “你!”季琅大怒,随即反应过来,“你怀疑我等是幕后之人?” 杨缱举起手中刀,锋利的刀尖直指四人——确切的说,指向自她进帐以来从头至尾没有出过声的楚王季珏。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似在回答康王,“……你们最好不是。” 季珏迎上她直白的目光,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仿佛极力隐忍着什么,却最终没开口。 该说的说完,杨缱扔掉佩刀,向季英行礼告退。后者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留在伯父这里等。” “不了,看到他们我恶心。”杨缱摇头。 “杨缱!!”康王季琅怒不可赦。 杨缱视若无睹,“伯父多保重身体,季珩定会安然无恙。阿离就暂不陪您了。” 话音落,她转身出了主帐。 落后半步匆匆赶来的杨绪尘恰与她照面,兄妹俩简单打了招呼,尘世子似乎想交代她两句,瞧见杨缱的脸色,嘴唇翕张了几下,没说下去,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去,这里交给大哥。” 目送兄长进了主帐,杨缱又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谢影双回来。 “周启的尸身柳大人接手了,他让属下转告主子,下面的事他会替您办妥。”谢影双奉上一份舆图,“柳大人给的,说您兴许用得着。上面标注了司统领、宣平侯与袁世子的搜寻路线。” 杨缱接过舆图,“温喻呢?” “在前面等着您。”谢影双答,“世子将府上‘思字辈’的人马全部安置在围场入口,他们会随我们一道出发。” 杨缱点点头,“看过无风了么?” “……看过了。” “那走。” 她翻身上马,遥遥望向远处暮色里沉沉矗立的小青山,心底一片平静。 季珩,再坚持一下,等我接你回家。 ※※※※※※※※※※※※※※※※※※※※ 体检去了,所以没写完后半部分…… 这两天会尽快写完下一章。 ———— 恭喜无风、无泽、无雪杀青,三位辛苦了,接下来看妈妈给你们报仇。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24章 引蛇出洞 激战后的尸体已陆续被运下山, 然而一路走来随处可见的战斗痕迹、残留的血、折断的剑、卷刃的刀……无不昭示着此处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杨缱自进山起, 眼底便再无一丝温度,直到走出围场范围, 凝重的神色才稍有松动——她看到谢影双在路边拾起了一方染血的素帕。沉默了一路的女侍卫在看清素帕的瞬间,终于崩断了弦,再也忍不住地蓦然红了眼眶。 她站在帕子跌落的地方举目四望, 仿佛看到有个浑身染血的挺拔身影持剑而立, 身负重伤却分毫不退, 直到万箭穿心,直到再也举不起手中剑。 他的身前, 站着无数围攻他的死士,而他背后的生路, 留给了他此生誓死效忠的那个人。 “……是无风?”杨缱轻声问。 谢影双点头。她将那方素帕贴身收起来, 低声答, “您为八皇子抄经的那一晚,在宫里交手时落下的,他说是战利品,归他了。” 无风喜欢谢影双这件事, 知道的仅有两人身边亲近之人。杨缱在秋水苑养伤时也曾试探地问过他,没想到平日素来稳重的侍卫长竟满脸通红地落荒而逃。后来杨缱才从季景西口里得知, 早在几年前他们都在平城时,无风便动了心。 之后他们回京, 季景西有心为无风打算, 杨缱也不反对, 然意外的是,反对之声居然来自两个当事人。 无风曾言,他暗卫出身,季景西将他带出影卫营,得以让他见识天下美景,他亦愿矢忠不二报答这份恩义。那一刻起,他便绝了成亲生子的心——一个连命都随时能豁出去的人,没有资格与人举案齐眉。 他喜欢谢影双,远远看着就很开心,若是能多说上两句话、哪怕是打一架,更是能高兴好久。 却不敢真的耽误对方一生。 杨缱在询问谢影双时,也从她口中听到了类似言语。 这两人虽乍看性子南辕北辙,骨子里却都极倔,季杨两人劝不动,无奈只得暂时将此事先搁置。却不想这一搁,搁出了天人永别。 好似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哽得人呼吸困难,杨缱一句话都说不出。反倒是谢影双片刻后长出了一口气,“走。” 眼前这段官道不长,不多时便迎来第一个岔路口,往南会进入燕亲王季英的封地燕州境内,往北则属京畿道,最近的城池是涿县。杨缱就着火把的光仔细看着手中的地图,指尖在其上蜿蜒前进,试图模拟出季景西可能选择的逃亡路线。 此前寻人的三个队伍,冯琛被召回,只剩司啸与袁铮两方。司啸带领的虎贲精锐选择了燕州方向,袁铮则往京畿道去——,这很容易理解,人在逃亡时,往往会下意识选择与危险发生地截然相悖的方向。刺杀发生在小青山围场,又有内贼作乱,季景西原路返回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思字辈中年纪最长的思明开口道,“燕州离得近,又是燕亲王属地,郡王爷会不会往燕州去了?” 杨缱若有所思地看他,“你也这般想?” 后者答得谨慎,“以常理推断,进了燕州,燕王世子便不再是孤立无援。” 据闻,燕亲王季英在燕州的声望极高,哪怕这位王爷解甲交权后再没回过封地,也不减当地民众对昔日“战神”的推崇。燕州民风彪悍,驻兵众多且骁勇好战,季景西作为季英之子,若往燕州去,自然是最好。可是…… “敌人也这么想。”安静多时的温子青突然开口。 没错。 杨缱心有灵犀地与温子青对视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 虽不排除季景西往燕州去的可能,但假如她是季景西,她会选择往北。正像思明说的,常理来看,都觉得他会入燕州寻庇护,追兵也不例外,可以杨缱对季景西的了解,他不是个常理可断之人,反而是出其不意,活下来的可能性更大。 稳妥起见,兵分两路。 “思难、思义。”杨缱点了杨家‘九思’里的其中二位,将自己的印信递出去,“你们南下入燕州,去最近的驻兵营,若季珩选择往南,则人必然在那里。倘若不在,那就去涿县等我。如果遇上司统领和虎贲军,记得避开。其他人跟我走。” 季景西遇刺,她草木皆兵,看谁都极为可疑,信任已无限趋近于无。 众人当即领命。 他们在岔路口分开,思难、思义往南,其余人则继续快马加鞭往京畿道方向而去。大约一炷香后,杨缱率先调转马头冲进官道旁的密林,其他人想都不想地跟着一头扎了进去。 林中植被众多,很快便无法再跑马,众人于是选择步行。温子青不惧虫蛇毒物,举着火把走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道:“你怀疑他们没走官道?” “不是怀疑,是笃定。”杨缱紧随其后,答,“季珩身边只有无霜,走官道太危险。不过我之所以选择进林子,是因为这个。” 她忽然指向温子青脚边一个不起眼的木桩,那里有着一个不仔细看绝对分辨不出的记号,乍看还以为是树木本身的纹理,惟细看才觉出独特。 温子青这才明白她先前是看到了季景西留下的暗号,心中不由惊讶。 通常这类用来联络的隐秘暗号都事关生死,属于顶顶机要之密,哪怕他自诩与杨缱无不可言,也从没主动对她说起过曲宁温氏的内部联络之法,同样的,杨缱也不曾向他透露过杨家的。 “他倒是什么都不瞒你。” 杨缱勉强勾了勾唇角,“那徽记非是燕亲王府的,而是多年前我们在南苑求学时的闲来之作,普天下通晓这暗语的惟有五人,靖阳,大哥,袁铮,季珩,我。” 那是属于他们独有的小秘密,当时不过用来与夫子们斗智斗勇,谁能想到阴差阳错地被用了这么多年?那一整套暗语里有许多含义,五人各有贡献,风格带着强烈的个人特质,合在一起看便是多变诡异,毫无规律可言,便是全部写出来示人,他们也有自信不被任何人破译。 方才温子青看到的那个记号便是出自季景西,意思是:还活着。 还活着。 太好了。 夜幕星垂,林中视野极差,众人赶路的速度却丝毫不减。杨缱随后又陆续寻到两个暗记,这证明她的猜想是正确的。但这并未减弱她心中担忧,反倒因时间流逝,心中的忧虑越发浓重。 林子里时有被格杀的尸体横陈,大多是来自军中的兵卒,偶有毫无身份标识的死士混杂其中,想来应该就是刺杀季景西的追兵。显然,那些刺客为求稳妥,也选择了兵分两路,其中一路缀在季景西与无霜身后。而既然杨缱能看到暗记,袁铮也能,所以他带人追在了刺客后面,并已经与之发生了争斗——那些大魏兵卒的尸体便是证据。 袁铮带的人马并不算太多,思明一直在计数,穿行密林至今,身着大魏军中制式甲胄的尸体已多达四十具,而刺客的尸身仅不足十,可见对方实力之强。季景西与无霜死里逃生,身上不可能完好无损,怕就怕来不及…… “停一停。”她忽然开口。 众人脚步皆是一顿,纷纷望过来。只见她拿过身后侍卫的火把凑近某一处,神色凝重地看过去,“……没写完。” 没写完? 谢影双首先反应过来,“遇险了。” 话音刚落,前方探路的思敬匆匆返回,“小姐,就在前面。” 杨缱当机立断,“追!” 众人加快脚程往前追了一段路,终于远远地听到兵刃相击之声。杨缱心跳得极快,人却在这一刻冷静至极。她下令所有人放慢速度,灭了火把,瞧瞧靠近。在没亲眼见到活着的季景西之前,她要首先确定前面是敌是友。 他们已走过大半个密林,遮天蔽日的大树逐渐过渡为笔直的青竹,弦月未升,夜幕下,点点星光遗漏在细碎的竹叶间,黑暗中只能看清前方人影攒动,两方厮杀激烈,哀嚎声不绝于耳。 其他人尚且冷静,谢影双却已蠢蠢欲动,那些杀了无风的凶手们近在眼前,她极力控制才没冲出去大开杀戒。 杨缱夜视不如温子青,后者充当了她的眼睛,“是追兵和袁世子的人马,双方旗鼓相当。” “季珩呢?”少女竭力在黑暗中寻找。 温子青将她的头扭向一个完全看不清的黑暗角落,“那里,活着。” 杨缱心底大石一下落了地,眼眶控制不住地阵阵发热。 “影双。”她终于发话,“去。”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已如离弦之箭急切地冲了出去。 思字辈一干人也加入乱战,眨眼间杨缱身边便只剩下温子青一人。后者带她避开前方的战斗,落在季景西的侧后方,把人放下后便果断前去支援袁铮。那方原本胶着的战斗因有了这群人的突然加入,天平瞬间倾斜,局势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杨缱仅在原地站了几息,便循着温子青指明的方向往前走,近了才看清隐蔽处有两人,其中一个半靠在山石上,另一人则在一旁为他处理伤口,正是季景西与孟斐然。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声音未出便先哑起来,“季珩,斐然。” 那两人同时回头,孟斐然惊讶地起身,“是……缱妹妹吗?” 季景西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乍一下以为自己疼出了幻觉,随即反应过来,挣扎起身,“……阿离?” 不过两个字,便听得杨缱整个人都要崩溃。她忍不住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两人面前,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季景西身上,先是将人从头到脚用眼睛检查了一遍,而后才借着点点星光,准确地握住眼前人伸过来的手。 还未开口,眼泪便先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季景西的手冷得不像话,像九幽下枯槁的冰棱,杨缱下意识收紧手指,试图将掌心的温度全部传递过去,“可还好?伤在哪了?严不严重?” 不停有滚烫的液体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烫的季景西手腕轻颤。他费力地抬手打断她的话,下一秒,杨缱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 “真的是阿离啊……” 沙哑虚弱的喟叹在耳边响起,听得杨缱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战栗。她动作极轻地回抱住眼前人,眼泪无声地钻进夜色里,“是我,我来接你了。” “我好想你啊。”季景西笑起来,声音轻松又愉悦,什么死里逃生,什么生离死别,好似都不复存在,“感觉有半辈子没见着你了。” 杨缱眼泪顿时掉的更厉害了。 借着夜色的掩护擦掉脸上的湿意,她轻轻放开眼前人,转而顶替了身后冷硬的山石,让季景西整个躺进她怀里,而后才抬头望向一旁的孟斐然。二人明明都在盛京,却许久没见过了,自上次孟斐然月下隔门求见季景西,却被门后的杨缱从头听到尾后,她对这位昔日的同窗就少了些亲近,多了几丝疏离。 眼下却并非叙旧的时候。 “他可还好?”杨缱问。 孟斐然回过神,继续起方才包扎的活计,同时道,“王爷身上多处重伤,失血过多,损耗严重,看似精神尚可,实则半只脚已入鬼门关。必须尽快回京医治,否则恐延误伤情。” 感觉到身后人逐渐变得僵硬,季景西不满地踢他,“孟之章,你会不会说话?没事吓她干什么?”随即又强打精神看杨缱,“乖,别信,他瞎说的,没那么夸张,我咳咳咳咳……” “别乱动!”孟斐然压住他没受伤的肩为他顺气,“少说话,少动。我有没有夸张你自个儿清楚,缱妹妹不是别人,骗她做什么。” 季景西还想说什么,嘴巴前面却挡了一只纤纤玉手,于是瞬间乖觉。 只听杨缱淡淡道,“先解决眼前事,之后的再说。” 三人说话之际,那边的战斗已经迅速进入尾声。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时,最后一名刺客也死在了镇北王世子袁铮的长|枪下。袁世子灵活地转了个枪花,将血珠子甩落,大步朝三人走过来。 “全部解决了。”他道,“按你说的,没留活口。” 季景西彼时已在杨缱怀里昏昏欲睡,闻言,鼻腔里溢出一声低哼,“伤亡情况如何?” 袁铮朝缓缓走来的温子青拱手,“多亏国师及时带人相助,仅三人重伤,劳烦斐然待会去瞧瞧他们。” “应该的。”孟斐然拎起随身药箱,在人带领下朝伤兵走去。 目送他走远,杨缱蓦地开口,“温喻。” 温子青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血腥,上前,在季景西身边蹲下,从怀里摸出一支精巧的小药瓶,倒出一颗递过去。 季景西利索地将药吃下去,而后才问,“这什么药?” “让你吊着命不死直到涿县的药。”温子青面无表情地说完,起身去孟斐然那边帮忙。 温子青的药向来以药效强着称,不过一会季景西的精神便好了许多。简单休整后,一行人动身出发。 季景西在杨缱的搀扶下勉强起身,无霜悄无声息地站到他身后,天光从地平线亮起,将密林边缘晕出一线朦胧的光晕。 风吹过,青竹簌簌作响。 杨缱从思明手中接过斗篷,抖开来披在身边人身上,恰到好处止住了季景西因虚弱而起的冷意。望着他短短一日两夜便凹陷下去的眼和越发轮廓分明的苍白的脸,杨缱低声道,“从方才起我便想问……先前那么黑,为何不点火把?” 季景西边走边回答她,“嗯……因为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 他示意杨缱回头,“瞧见袁铮带的人了么?都是从京郊大营拉出来的人马。” 袁铮虽被皇帝逼着去兵部挂了个闲职,架空了此前刚刚交给他的京郊大营兵权,但他到底身上还挂着京郊大营统领一职,带兵出来寻人,自然也带的是京郊大营的兵。 杨缱回头看了一眼,“此次刺杀,应该是京郊大营里出了问题。” “我知。”季景西安慰地拍拍她搭在自己臂弯里的手。 “那你们还……!”杨缱焦急,“我连冯琛都不放心,硬让其折返回去了,铮哥儿怎么还敢用京郊大营!万一……” “别急。”他制止了杨缱开口,眨眨眼,“告诉你个小秘密,我在漠北那三年,养了一队私兵,他们有个统一的称谓,叫燕骑,平日养在另一处。” “……所以?” “所以才一直没点火呀。” 没头没尾的,杨缱却听懂了。她压下惊呼,低声道,“燕骑来了?在这附近?” 季景西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霆音出发不久便给他们传了信。” “你不点火照明是为了不让人发现燕骑?”杨缱诡异地默了默,指着前方林子尽头,“可天亮了呀。” 季景西回头看她一眼,噗嗤笑出来,“天亮了,自然就不用瞒了呀。” 杨缱:??? 却见季景西停下了脚步,手搭凉棚眺望前方。他们终于走出密林,前方是宽敞开阔的官道。从这里沿着官道继续往北,再行上一日,便可到涿县。 可这条路并不好走。 引蛇出洞,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阿离。”身边人突然开口,“待会可能要出事,别怕。” 杨缱不明所以,“嗯?” 季景西却没有了解释机会。只听突然之间,身后传来骚动,方才还在与他们并肩战斗的将士们,眨眼间,却将刀锋倒转,对准了他们! 一切发生得极快,等杨缱回过神,她脖颈上已然架了一把锋利的刀!与她有着相同待遇的,还有身边的季景西、孟斐然、袁铮、温子青,以及谢影双和杨家思字辈。 全员被挟! 紧接着,视线尽头,官道上忽然扬起阵阵尘土,踢踏踢踏的马蹄声顷刻逼近,大魏虎贲军标志性的暗金色甲胄映入眼帘,为首的,赫然是本该南下追入燕州的禁军统领,司啸! 杨缱震惊得瞳孔轻颤,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扭头看向季景西,后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唇角挂着一丝讥讽的笑意,定定看着逐渐逼近的司啸与虎贲精锐。 “司统领。”季景西似笑非笑地开口,“不过出来寻人,至于出动军中最强精锐?” 司啸在马背上向他行了一礼,“是王爷您的话,多谨慎都不为过。” “那可真是太看得起本王了。”季景西笑,“不过,在你面前的可不止本王。不知今日之后,司统领该如何向杨家、温家解释?” “刺客残暴。”司啸一句话,将所有罪责全部推给了刺客,“王爷与县君情比金坚,黄泉路上也要结伴而行,其情感天动地,值千古传唱。温少主义薄云天,以一敌百,不敌,战死。” 杨缱:!!! 温子青:…… 双方无声地隔空对峙,司啸道,“得罪了。” 季景西扬起了唇角。 “所有人听令。”司啸抽出腰间横背宽刀,厉声高喝,“一个不留,杀!” ※※※※※※※※※※※※※※※※※※※※ 来了。 我这个废物,写太慢了。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25章 战! 随着司啸一声令下, 劫持众人的京郊大营“援兵”们齐齐动手。然而比他们更快的, 是无霜、谢影双这两位暗卫中的佼佼者——两人于电光火石间陡然出手,瞬间解决各自的劫持者, 而后身形一闪,分别扑向季景西与杨缱。 与此同时, 杨缱忽然出手,手法极其精巧地一把扣住其中一名持刀者的手腕,反手一扭,一记肘击狠下, 连人带刀直接推向谢影双悄然而至的锋利刀尖, 之后, 头也不回地将季景西拉向自己, 脚下则顺着惯性凌厉踢出, 正中最近之人的膝盖骨! 无霜飞身而至,刀光横扫, 彻底将两人周身清空。 当季景西踉跄着摔进杨缱怀里时, 其他人也动了。温子青、袁铮、杨家一众……就连功夫差强人意的孟斐然,也在那一刻毫不留情地将浸了剧毒的匕首捅进敌人腹中。 局面顷刻间翻转。 那些自以为劫持成功的人还没高兴多久便纷纷丧命当场,有些连哀嚎声都未及发出。他们兴许到死都没意识到, 眼前这些看似毫无防备的人们,实则早已做好了反击准备。 在场哪个不比重伤的季景西身手好?之所以能被劫持, 无非是看他没躲, 这才配合着原地不动罢了。 就连司啸也清楚, 这样的劫持对眼前这些人构不成太大威胁。他并不意外, 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那些死了一地的尸体,仿佛早已料到这般结果。那一声“杀”,是给他身后的虎贲精锐的命令。 没有丝毫的喘息时间,也无多余的口舌之争,解决掉叛变者们的下一刻,众人便对上了冲杀而来的虎贲精锐。 虎贲军,乃是大魏真正的虎狼之师,暗金重甲之下,是一个个身经百战的军中最强者,就连王潇统领的征西军巅峰时期都不敢轻易与之抗衡,如今却被用来杀季景西灭口,也不知是大材小用,还是背后之人过于谨慎。 如此荒谬的场景,眼下却在真实地上演。 杨缱早在敌人冲上来时便带着季景西急速后退,其他人则逆流而上,挡在两人身前,拦住了洪水般汹涌而至的震天杀意。 最前方的袁铮一夫当关,长|枪横亘,一声爆喝,如一堵坚实的城墙,生生将敌人拒于枪身之前,杨家思字辈则紧随其后,分兵左右,成功将一条并不宽敞的官道堵死。 然而仅仅这几人,绝无法抗衡眼前上百虎贲,因此,暗伏已久的燕骑动了。 骏马嘶鸣,铁骑踏出,无数身着黑衣黑甲的骑兵于四面八方蜂拥而出,如一把尖刀,赫然斜插入内! “来得好!”袁少将军双眸如星,蓦地爆发震退四周,而后果断提枪而上,迎头冲进战圈,“越充!分我一匹马!” “分个屁!给老子去拦司啸!你好意思让人单打独斗吗?”男子金石般清朗的嗓音在一堆杀伐震天中显得格外突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野性与兵营里浸淫已久的浑俗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听起来年纪不大,却透着与对话之人的熟稔。 袁铮下意识抬头,只见一道雪色如飞鸿踏影,飘然越过战场,从天而降,直冲后方的司啸而去! 温子青! 袁铮一愣,当即不再恋战,也朝司啸的方向赶去。 燕骑的加入,大大削弱了对上虎贲精锐的压力,温子青与袁铮又缠上了司啸,官道之上混战一片,一时间竟无人分心于季景西。杨缱见状,果断拉着季景西继续后退,寻了一处安全之地将他暂时安置下来。 远远听到越充与袁铮的对话,她求证地望向身边人,“越充?姑苏越家的嫡二公子?燕骑的首领?” 季景西点头。他伤势太重,虽有温子青赠药在前,撑住了不断流失的生命力,一番变故下来也有些气虚,眼下正被孟斐然见缝插针地医治着。 饶是杨缱见多识广,知道答案时也有些恍惚。如果她没记错,这人说过燕骑是他在漠北时养的私兵。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养成一队精锐?那必然是受过血与火的洗礼才行,而魏戎两国在北边边境打了三年,大小战役无数…… “……你居然将定国公的嫡子、姑苏越氏的二公子拐来给你卖命?还送他上战场?”她惊呆了,“他年纪比我还小?” “不是拐,是送,他自己送上门,不收白不收。”季景西咳了几声,说话气短孱弱,歇了歇才又道,“年纪虽小,天赋却惊人,比之霆音也不逞多让,可谓天生将才。” 孟斐然示意他少说话,在旁补充道,“王爷三年前正式接手北境府后就与越家暗通款曲了,直到回京才在太后那过了明路。越充主动送上门,是姑苏越的诚意,只是燕骑的存在乃绝密,是以越充的存在也不可语人,越家自己也不知越充在做什么。” 杨缱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季景西问。 杨缱摇头。 其实不必说,答案很明了。既然私兵和越充的存在都不可语人,那就意味着今日虎贲军也好,司啸也好,只要季景西不死,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 可想要做到这一点,极其难。且不提那些虎贲精锐与燕骑人数悬殊,便是赢,杀到最后也必然两败俱伤,单说禁军统领司啸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司啸已经在禁军统领位置上坐了十几年,乃是皇帝最器重、最信任的心腹。皇帝敢将自身安危交于他,本身就说明这位司统领的能力之强,非在场任何人能比。 袁铮、靖阳已经够强了,在这个年纪,不论身手还是统兵之能都远远甩他人一大截,是同辈、乃至其他无数人望其项背的存在,可放在司啸面前仍不够看。 昔日袁铮回京为质,入禁军,为司啸下属,季景西还叮嘱他多学多看,可据杨缱所知,禁军内部比斗,袁铮对司啸的战绩,全败。 她望向远处正与司啸缠斗的两人。温喻的身手与袁铮不相上下,两人如今节节败退…… “可有好法子?”她看向同样在观察战局的季景西。 后者缓缓摇头。 杨缱焦急,“就没有人能败他吗?” 季景西表情古怪地看她一眼,“有。” “谁?” “全盛时期的你舅舅王潇。”他语气幽幽,“以及年轻时候的我父王。”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这说与不说有何分别?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季景西呼了口气,在杨缱期待的目光里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搏命。” “传我令,”他望向无霜,“让燕骑不惜一切代价留下今日在场所有虎贲。斐然先走,剩下的人……合力试试看能不能将司啸留下。” 孟斐然蓦地睁大眼睛,“什么?不行!” “你帮不上忙。”季景西不容拒绝地命令道,“回去找帮手。” 我帮不上,你就比我强吗?斐然气急败坏地挡在他面前,“王爷清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你伤了心肺,任何一点差池都会要你的命,谁敢保证护你周全?温子青无暇分|身,我在,好歹能保你性命!你若死了,这里其他人还能活?你要灭口,对方就难道就不这么想?醒醒啊王爷!还不明显吗?要杀你的是皇上!” 季景西一语不发,只淡淡看着他,孟斐然却懂了他的意思——他知道谁要杀他。 司啸要的是季景西的命,他在哪,司啸便会在哪,只要他在,某种程度上对司啸便是一种牵制。 燕骑已然暴|露,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有离开这里的机会。司啸必须死!这就是他的态度。 “那也不用让我走啊。”孟斐然眼眶通红,“先送缱妹妹走,行不行?刀剑无眼,我死便死了,你忍心她陪你涉险么?” 他太了解季景西了,这人疯起来,真的能不顾一切,能牵制他的惟有杨缱。杨缱若活着,他绝不舍得死,那是他的全部意志。 此话一出,季景西明显迟疑了,孟斐然连忙趁热打铁,“你们俩一起走,留得青山在!王爷……景西!” 季景西望向身边的少女,竟当真思索起这个提议来。谁知他话还没出,杨缱便抢先道,“季珩,想好再说。” “……”季景西微微睁大眼睛。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撤下身上惟剩的那枚绳纹佩交给孟斐然,“走,拿着它去见父王。” “景西!!” “别费口舌啦。”季景西摆摆手,“你说的没错,我舍不得阿离死,所以如果我要死了,我就带上她。” 孟斐然:“……” 杨缱浅浅地勾起了唇角。 她对孟斐然道,“来时我差了人去燕州,交代他们寻不到季珩就提前去涿县。思难、思义很机灵,不会一味等人,应该会主动来接应。他们身边必然跟着燕州驻军,若能等到他们,我们赢面更大。所以斐然……” 她顿了顿,忽然收起笑意,以平生仅见的认真,直勾勾望进孟斐然眼底,“季珩与我,都能信任你的,对不对?你先前主动选择留下,已然证明,你已经从季珏与景西之间做出了选择,是不是?” 孟斐然震惊地对上她。 季景西在旁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握着绳纹佩的手越来越紧,孟斐然却渐渐挺直了脊梁。他退后半步,撩起衣摆,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孟氏斐然,誓死追随临安郡王!” “知道了。”季景西不意外地点点头,“走,快去快回。” …… 孟斐然走了,还在季景西的默许下骑走了越充那匹万里挑一的顶级战马,对此越二少爷既嫉妒又愤愤,索性将情绪全部发泄在虎贲军身上。燕骑与虎贲精锐们打得难舍难分,双方的伤亡数正以惊人的速度上涨,胜利的天平却始终未能朝一方倾斜,怕是惟有战到最后一刻才能分出胜负来。 而司啸则先是被袁铮、温子青缠住,随后又加上无霜、谢影双,以及其他思字辈,以寡对多,竟也不落下乘。双方的实力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禁军司统领,与旁人,简直相隔着一面不可逾越的壁。 太强了。怎么会有如此能打的强者? 双方之间不仅是实力的差距,更是经验上的天堑鸿沟,哪怕司啸只有一个人,他也能在众多围攻之下迅速找到应对之法,并成功地将之转化为战力。 对于袁铮等人来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除了实力,还有默契。几人分开来看都是好手,此前却从未联手对敌过,司啸正是发现了这一点,几乎是踩着他们的痛脚狠戳,果断选择逐个击破,硬生生在这密不透风的攻击里撕出一个大口子来。 袁铮等人又何尝不知这些?可默契这东西,真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得出的。有那么一刻,袁少将军无比怀念靖阳和无风。若这两位在场,好歹能串起来一些,也不至于他们几个各自为战,如此狼狈。 其实,袁铮心里还有一个人选,可他不敢提,也不愿提。这个人长处不在近身对敌,但骑射绝对是佼佼者,便是放在军中也不输那些神箭手,且大局观甚好,若有她远程相助…… 可前段时间她那糟糕的身体状况着实给人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以至于现在他看她,都仿佛在看个易碎的琉璃人儿…… 不远处,杨缱手脚利落地爬上一棵老树,手搭凉棚,认真观察着袁铮等人的战况。树下,季景西无奈又担忧地仰头望着她,“你下来。” “我再看看。”少女无动于衷。 “你伤势才刚好全,乖,别凑热闹,下来陪着我。”红衣青年好声相劝。 “我早就好了。”杨缱反过来拿话堵他,“乖,别吵。” “…………” “弓。”杨缱朝树下伸手。 季景西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弓往上递,“我也要一起看,你把我拉上去。” 杨缱总算舍得将目光挪回他身上,认真思量后,认命地跳下去,甚为艰难地把人扛上了离得最近的树杈子上,后又气喘吁吁地爬回高处。 季景西:……真被扛起来了反而有点情何以堪…… 待呼吸平稳后,杨缱习惯性地把长弓拿手掂了掂,而后果断搭箭开弓,将锋利的矛头对准百尺开外的战场。与此同时,季景西也收起乱糟糟的思绪,认真打量起远处的战局。 “左?”少女呼吸极轻。 “左。”季景西笃定点头。 嗖—— 箭矢疾驰而出,震天的杀声巧妙地掩盖了划破空气的锐响。乱阵下,几乎无人注意这一致命的冷箭从何而出,仿佛鬼魅一般,利箭骤然凭空出现在司啸左脚落点的盲处,恰到好处地补上了温子青与袁铮配合失误而漏出的空当! 咄! 锋利的箭头擦着司啸的脚踝而过,直直没入地面,虽未中,却令司啸不得不躲避,身形急转间露出破绽,被袁铮恰好抓住机会,手中长|枪以一个极为舒服的角度往前一递,正中对方肩头! 这一击,乃是动手以来司统领受的最重一击,他反应极快地后撤了一步,卸去力道的同时反手一刀击退袁铮。鲜血随着袁铮的后退,在空中划出一小股喷泉般的弧线,司啸皱眉看了一眼地上的箭矢,视线刚顺着箭来的方向追索,那厢谢影双已然欺身近前。 司啸游刃有余地避开对方的锋芒,刀背一个回旋便向谢影双拍去,然而刚一出手,脑中那根危机之弦倏然绷紧,他几乎想都不想便骤然收刀急退,果不其然,又一道箭矢倏然于眼前横穿而过,差一点便将他的手腕射个对穿! 司啸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那一箭,怒意瞬间暴涨,对放冷箭者恨不得除之欲快,下一秒冷汗却倏地爬上后背。他想都没想便陡然止住后退之势,腰身骤然发力,身体于半途中反常地往前一折,却还是晚了一步,剑光闪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温子青纵剑而下,在司啸的后背上留下一道纵贯肩腰的伤口! 鲜血迸然而出,一声闷哼自司啸喉咙深处冲了出来。 温子青有些可惜地抿了抿唇,倘若对方反应再慢半步,伤口绝对会再深一寸,但同时他又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握剑的手……刚才那一招,舒服得简直像是对方主动送上来的。 他与袁铮悄然交换了个视线,两人的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答案。 最后一片拼图,补上了。 司啸当然也反应过来有人在相助,他笑了一声,倒是有几分赞赏,“杨家女,好箭法。” 话音刚落,他忽然拔出地上的箭矢,猛地朝冷箭来的方向反手一扔,远远地听到有重物落地声,唇角满意地勾了勾。 他猜出了杨缱,袁铮心中却明白,那两箭一定不止是杨缱的功劳。纵然她对自己、对温子青、对谢影双都了解,可方才那刁钻的角度,不见得是她第一时间分析出来的,尤其是来的极快的第二箭。 是景西。 总所周知,于动手能力上,临安郡王自小就是个战五渣,也就马球打得好,还是因为涉及到玩乐。当年南苑筛考,免考武试的除了杨绪尘就只有他,可想而知连夫子们都对他的武力值不抱希望。但袁铮却知道,他这位小伙伴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长处——聪慧至极。 许多人都在嘲笑临安郡王不会上阵杀敌,与几位皇子们不能比,却忘了,他的父王乃昔年大魏战神,皇姐乃当今护国将军,挚友是前漠北军少帅。他统治北境府三年,结束了对北戎的战争;他养出了燕骑,漠北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兵…… 季景西的军事素养,其实高的可怕。 袁铮心里清楚,南苑十八子里最可怕的非杨绪尘、季景西两人莫属。前者善谋,而后者,善治。 ——大概是因为两人棋下的都好?反正脑子里的回路都奇奇怪怪,不是他这个粗人能比的。 “……好可怕。” 远处,杨缱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树干里入木三分的箭头,倒吸着冷气揉了揉脖颈处被擦伤的红痕。 季景西也吓得不轻,盯着她的伤处看了又看,确认她没事,才慢半拍地将胸口憋的一股浊气吐出来。 “走,得换个地方。”杨缱朝他伸出手,“来,跳。” 季景西:“……” 有伤在身,真的极度挑战他身为男子的自尊!好气! ※※※※※※※※※※※※※※※※※※※※ 明明很紧张的气氛,小王爷却仍让我感到欢乐。 画风到这两人这,就像脱缰野马一路奔向不可控……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26章 生不同衾 红日不知何时彻底跳出地平线, 斜斜挂在头顶,灿烂的朝霞铺满半边天空, 与丝丝缕缕棉花般的云朵交织,看起来像极了食云斋新出的金银酥。 生死拼杀间,总会错觉时间过得极慢, 每分每秒都被无限拉长,然而实际上距离双方真正交上手已有近一个时辰, 这场荒谬又残酷的血战也终于迎来了结局。 虎贲精锐与燕骑之间已然分出胜负——三百虎贲,全部战死,一个不留。而燕骑虽胜, 幸存者却仅人, 其中包括重伤的首领。 当最后一个虎贲精锐倒在越充脚下,这位燕骑当仁不让的首领也终于力竭不支地跪进血泊中,握刀的手抖如筛子。他勉力回头,遥遥望向不远处的另个战场, 有心前去帮忙, 却始终连起身这么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能牢牢占据禁军统领高位多年的人究竟有多强?一场鏖战, 让这些听着“司统领”威名长大的后辈们在今日有了切身的体会。 出发时,杨缱带出了家中思字辈全部的九人,除却去往燕州的思难思义,其余七人里还活着的, 仅剩一个思明;无霜断了一臂, 谢影双伤了肺腑, 袁铮几乎站不住, 全靠手中一把长|枪支撑,温子青双唇惨白,全身多处挂彩,一身白衣已然成了血衣;就连杨缱,在被司啸逼得不得不放弃游击战而现身后,也被对方第一时间伤了双手手筋,彻底杜绝了她拉弓射箭的可能性。 这场苦战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期。如此惨烈的代价,换来的是司啸终于重伤加身,再不复最初的游刃有余: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反应越来越迟钝,每一次挥刀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每一口喘息都带出喷涌的血沫…… 当呼吸都成为一种折磨时,你来我往的攻防已经演变成了以伤换伤,活着的意志成了支撑他们不倒下的最后稻草。可即便双方早已不死不休,面对死撑着不倒下、甚至还能不知疲倦挥出重击的司啸,任是谁都不能否认,眼前这个掌管禁军多年的中年男人,不愧一生威名加身。 可司啸到底只有一个人,而他们这边仍有一战之力,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最终胜的也不会是他。 司啸心知自己今日已无法完成使命,仅剩的那只眼睛不甘地死盯着不远处的季景西。不断有血从发际中渗出来流进眼睛里,以至于他看向季景西时,视线被染得血红血红,像是身处一片一望无际的血海。他奋力地挣扎,却始终无法靠近血海中央的那个年轻人半分,而对方就在那里,冷眼望着,像在看台上可怜至极的丑角,眼底冷漠得如同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一股不知哪来的力道忽然迎面冲击而来,裹挟着冰凉的锐意,直推得他踉跄倒退。司啸慢半拍地低头,发现自己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漆黑的刀,刀身尽没,剧痛慢半拍地传入大脑,使得他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声,哇地吐出一口夹杂着肉沫的血。 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司啸不知自己此时脸上是哭是笑,目光沿着刀落到握刀之人脸上,恍惚认出那是杨家的女侍卫。他对她印象很深,明明此前他们无冤无仇,对方的每次攻击都仿佛不要命似的,所以她伤的也是所有人里最重的,即便今日侥幸没死,也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却没想到她竟然还有力气扑上来…… 可她也不过是强弩之末,司啸运足力气的一掌轻而易举便将她轰开,之后,两人齐齐脱力,轰然倒下。 刻着御赐铭文的横背宽刀从司啸手中脱落,血顺着铭文流过整个刀身,晕出一幅死亡盛景。纵横了一生的禁军统领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用那只看什么都血色一片的眼直勾勾地望着金灿灿的天幕,也不知是在惋惜自己过早结束的一生,还是无憾于死前有如此一场淋漓尽致的战斗。 他出身天子潜邸,不过一届家仆,少时凭着不俗的身手而受到主子赏识,有幸脱了奴籍,被送进军中历练,几场战役下来也积攒了赫赫战功。可他从未享受过世人的太多关注,生于那样一个能者辈出的年代,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然足够优秀时,总有人,能比他更加耀眼。 杨霖、季英、王潇、袁穆、谢三……有这些必然会青史留名的天之骄子们在前,谁会记得一个区区禁军统领?司啸这个名字,这个人的一生,是否会像他头顶的朝霞一般转瞬即逝,湮没于历史滚滚长河之中? 他今日没能杀死的那个人,未来书写史书时,又会如何描述他? 季景西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司啸眼神涣散地缓缓对上他,双唇翕张,用最后一口气对眼前的青年道,“……阿凌……是你多年至交……” 青年静静看着他,不语。 司啸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愿合眼,颤抖的手死死攥着对方的裤脚,固执地想等一个答案。 他没有等来。 望着脚边死不瞑目的尸体,季景西沉默片刻,转身离开。 距离司啸不远处,杨缱跪在血里,小心翼翼地将谢影双抱进怀中。她双手均无法使力,只凭着两条手臂把人轻轻托着,在她身边,温子青正使出浑身解数地为谢影双做着抢救,可惜收效甚微,回天乏力。 她伤得实在过于重,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司啸最后以命换命的那一击,断了她最后吊命的心脉,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 “主子别伤怀……属下走得不孤单……” 谢影双费力地弯起唇角,对杨缱露出一抹笑。她极少笑,这个动作于她而言有些陌生,模样瞧着甚至有些滑稽,然而落在杨缱眼里,却好似天底下最好的美景。 杨缱用力撑着眼眶不让眼泪落下,却仍止不住大颗大颗泪往下掉。泪水滴在谢影双脸上,混着血,于她那张算不得出色的脸庞上绘出一抹云霞,像是胭脂,令她惨白的脸多了几分回光返照的红晕。 “姐姐别睡……”杨缱嗓音颤抖,“温喻在救你,很快斐然也会来,姐姐再坚持一下,求你了……” 谢影双抬手为她拭去满脸的泪,笑着摇摇头。 眼皮恍若千斤重,渐渐地,女子的眸光越来越低。微风轻轻拂过她合上的双眼,将那最后一句呓语悄然吹散在半空。 【等等我……】 —— 杨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出现了无数旧人,有昔日同窗、亲朋好友,有恩师,有季景西,有谢影双、无风……说不上梦境好坏,醒来时满脸泪痕,情绪却很平静。 她身上的伤被好好地处理过,受伤的手腕也被仔细固定好,白色的绷带一圈又一圈缠了半个小臂,一看就是温子青的手笔。周围环境很陌生,推测应该不属于她熟悉的任何一处。窗外细雨绵绵,天色阴沉,也不知雨下了多久,又是何时辰。 房间里点着燃了一半的安神香,淡淡的药味混合其中,不太好闻。她试着动了动,觉得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便自己下床开了窗透气。她在窗边站了一小会,直到觉着冷,才又挪回床上。刚坐定,房门便被敲响,而后熟悉的身影裹挟着湿润的雨气出现在她眼前,是季景西。 “睡得好吗?”青年在床沿边坐下,一边搓着手,一边笑吟吟地看过来。 “尚可。”杨缱答完,又歪着头打量他。 季景西看了自己一眼,了悟,“很惊讶我居然比你醒得早?” “……你伤的很重。”杨缱老实地点头。 对面人嘻嘻一笑,蹬掉靴子便要往她的被褥里钻,“陪我躺一会?我好冷啊,同他们在前面议事,都没人给我支棱个火盆子……欸欸,别动,你手伤着呢……我也伤着呢你别踢我!” 这一声喊让杨缱踢人的动作蓦地一滞,季景西见状,蹬鼻子上脸地把两人用棉被一裹,顺势就拱到了她身边,动作麻利,还不忘避开两人的伤处。 熟练得令人一言难尽…… “你睡了两天啦宝贝,可算是能跟我说说话了。”一句话,解了杨缱心头所有疑惑。 原来都这么久了。 虽是并排靠在床头,季景西仍怕自己一身凉意浸到她身上,索性隔着棉被来抱她,同时耐心地将目前的处境一一讲给她听,“……父王来了,你大哥、三哥也在,你们信国公府在涿县算半个东道主,有杨重安坐镇,暂时没人敢窥视此处。缓兵之计罢了,这两日还是要商议出接下来的章程。不过说是商议,其实就是吵架,吵了两日也没吵出个结果来……好累。” 他一点不客气地枕着杨缱的肩头,却并未卸力,大抵也是怕压重了她。从杨缱这个角度,刚好能瞧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这人的伤有多重她是知道的,这么快醒来已是奇迹了,却不想着多休息,恐怕脑子能转的时候就已经在操劳…… “你还好么?”杨缱抬手拨了拨他长长的睫毛。 “不太好。”季景西半阖着眼,抓过她的手亲了一下,声音昏昏沉沉地,“不过放心,旁的事我都安置好了。谢影双……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是单独下葬,还是待回去后与无风同穴?” 杨缱沉默下来。 她仍是不愿回想谢影双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幕,似乎只要不去面对,这件事就没有发生。 察觉到她的难过,季景西也跟着沉默下来。半晌,他语气平静道,“我该是没与你说过,无风跟了我十几年,他与无霜是最早跟着我的暗卫之一。有一年,他们俩恰好一个奉命回影卫营挑人,一个去南疆帮我取回给皇祖母的寿礼,前后不过几日,偏生我便遇了险。事后两人在秋水苑外足足跪了三天三夜,发誓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两人中必有一人会贴身守着我,死也不退半步。” 杨缱自听到无风的名字开始,眼泪便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是咱们被劫上凤凰台那次?” “嗯。”季景西应声,“自那以后,不论我走到哪,无霜无风,总有一个跟着。这次也是。” 只不过这次留下的是无霜,而无风没能回来。 他坐起身,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无风以后不会陪着我了,他换了个人陪。他那么喜欢谢影双,怎么舍得让她一人赴黄泉?” 怀里少女无声恸哭。 —— 抵达涿县的第三日,杨缱出现在了议事的前厅。 她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杨绪尘与杨绪冉心疼得不行,嘘寒问暖恨不得把人捧在心尖尖上,看得季景西又酸又涩,咳得惊天动地,引来温子青和孟斐然不时侧目,就连季英都忍不住道,“难受就歇着去。” 季景西却不理人,直等到杨缱担忧地看过来,心里这才瞬间舒畅了,脸一抹,又变回了无事发生,正经道,“我还是那句话,不回京。” 没参与先前议事的杨缱一头雾水,凑到杨绪尘身边听他低声解释,“他想诈死。” 四个字,精准地概括了临安郡王的全部打算。 杨缱恍然大悟。 她继续听自家大哥吐槽,“计划还行,但实施成本太高,摆明了要拉所有人下水。眼下北境正开战,所以我没同意。” 明白了。 季景西的打算毫无疑问是可行的。 经过围杀一事,目前至少能肯定的是,第一,京郊大营有内鬼;第二,皇上已对他动了杀心。如果在这时候传出临安郡王身死,那么只要操作得当,首当其冲要对围杀一事负起责任的,就是东宫——虽然太子已交出京郊大营兵权,但他执掌京郊大营多年,根基深厚,远不是才刚接手兵权几个月的袁铮能比。 想要利用京郊大营杀季景西,谁最方便动手?除了东宫,还有旁人吗? 这已经不是区区禁闭就能越过去的事了,京郊大营出的内鬼,害死了一位实权王爷!东宫若不付出代价,不仅是燕亲王府,作为姻亲的信国公府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谁让杨缱成为望门寡,谁就是杨霖和杨绪尘的阶级敌人,这个事实,天底下还有人不知道吗? 若不想因此挑起燕亲王府和弘农杨氏的敌对,不想面对天下人的指摘,勤政殿必须有所表示。如何才能服众? 惟有废太子。 而一旦季珪被废,接下来无须旁人动手,康王季琅与楚王季珏便会在最短时日内斗个你死我活,因为他们都熬不起,毕竟皇帝年纪大了,身体越发虚弱,而苏襄这个太子妃肚子里还有一个未来皇太孙,谁敢保证下一个登上帝位的,是皇子还是皇孙? 而一旦老六老七两败俱伤,便再无人是季景西的对手。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是如此。 然而这个计划也有着它的弊端,杨绪尘的迟疑正来自于此:季景西一朝身死,掀起的何止是惊涛骇浪! 既然想做成这个计划,必然要瞒过所有人,燕亲王府与信国公府暂不提,北境府会不会乱?甘州、肃州、承州、燕州皆在他手,这些地方会不会乱?想要以假乱真,靖阳、裴青回不回京奔丧?对北戎之役已然全面开战,边境谁来坐镇?内要对付皇帝皇子,外要定人心稳大局,真的能不出一丝岔子? 谁敢保证不出差错?一环扣一环,但凡有丝毫不对,等待他们的,就是死路一条! 怪不得季景西说他们吵了两天吵不出结果…… 杨缱坐在那里,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架,听来听去,发现其实大部分人已经认可了这一计划,之所以吵得凶,不过是在如何实施上各有己见。她环顾了一下议事厅,发现惟有她和她身边的温子青没有参与其中,两人均是一副严肃模样,实则早不知神游太虚到哪儿了。 百无聊赖间,两人默默凑到空无一物的矮几前,以指蘸水,就着看不见的“棋盘”打起了棋谱。 季景西本就精力不济,又被吵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喝口水,一瞥眼就看到这一幕,气得他险些笑出来。他示意众人停下,而后望着角落偷闲的女子的背影,凉飕飕道,“明城,有什么想说的吗?” 温子青正襟危坐,眉梢示意杨缱回头,后者迷迷糊糊转身,面对一屋子看过来的视线,指着自己,“问我?” 季景西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杨缱诡异地默了默,道,“那……我就问一个比较关心的问题好了,还请临安郡王解惑。” “请讲。”季景西一本正经。 杨缱满脸真诚,“若按王爷计划行事,您既已‘身死’,那么待我回京后,陛下另行赐婚,我杨家该当何如?恐怕再无立场拒绝?” 季景西:“……” 眼看他肉眼可见地表情一空,茫茫然地望着她,杨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不瞒王爷说,身为弘农杨氏嫡女,其实我挺抢手的。” 季景西:“……………………” 咣当一声,有人起身时不小心撞倒了几案上的茶盏。 顾不得自己被沾湿的衣摆,临安郡王二话不说匆匆上前,拉起杨缱便往外走,“今日暂到此为止……你给我过来,本王有话要跟你好好说说。” ———— 诈死良策最终中道崩阻于明城县君的一句话里,取而代之的,是“临安郡王重伤濒死,昏迷不醒,无法回京,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盛京城。 一时间,朝野动荡。什么宰辅之争,什么北境开战,什么御史身死……顷刻间再无人关注。 没多久,北境府、甘、承、肃、燕……数个州郡皆收到季景西生死不明的消息,无数奏章雪片般飞向勤政殿。 短短几日,小小一个涿县先后来了无数个贵人,皇帝,太后,柳妃,皇子们,杨霖、陆鸿、苏怀远、苏怀宁,尚在京中的其余南苑十八子……燕亲王季英因承受不住打击而病倒在榻,随时可能成为“望门寡”的杨家嫡女瘦得几乎脱相,伤势未愈的季琳衣不解带地整日守在兄长病榻前,一个又一个太医忐忑而入叹息而出,就连医绝天下的孟国手,在看过人之后都连连摇头…… 据传,燕亲王府内已然置下了上好棺椁,白幡也悄悄挂了起来,礼部那边也时刻待命,随时要走丧仪。 所有迹象都表明,季景西快活不成了。 几日后,从昏迷中醒来的燕亲王强撑病体,于朝会之上泣血伸冤,跪求皇上彻查东宫,还爱子一个公道。 与此同时,相公杨霖联合镇北王袁穆、定国公越进、国子祭酒苏怀宁、御史大夫徐翰等一干重臣联名上书彻查京郊大营。 仅仅过了一日,漠北军统帅、护国将军靖阳八百里加急呈北境府百姓万人血书,求严惩真凶。 同一日,兵部尚书联同数位将领上请严肃排查包括禁军、虎贲在内的所有京中驻军,务必保证北境开战期间,军中不可再出内乱,避免十几年前厉王通敌一事再起。 同时,刑部、大理寺联合上书,定前禁军统领司啸谋逆重罪,收回征西军统领司凌虎符,连坐司氏一脉,流放北疆。 当夜,勤政殿的烛光亮了整整一夜。 ※※※※※※※※※※※※※※※※※※※※ 恭喜影双小姐姐杀青! 无风已经给你选好一大束捧花啦~ 接下来,送太子陪你们吃杀青宴。 ———— 前面有个bug,是我错了,宣平侯冯琛带兵去了漠北,没办法再出现在围场寻人了……我错了,回头我改一下,大家当没看到。我写晕了。 ————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27章 监国 李多宝动作极轻地剪掉一小截燃烧的灯芯, 骤然跃高的火光惊动了伏案批朱的九五之尊。老皇帝勉强咽下咳嗽, 揉着跳疼的太阳穴, 哑声问:“太子还在外面跪着?” 李多宝答:“是。” “几时了?” “回皇上, 刚跌进子时。” 拧眉瞥了眼尚未处理完的奏章,老皇帝搁下朱笔,疲累地靠进身后的凭几里, “让他进来。” 李多宝低低欸了一声,宣了殿外的季珪入内。 不多时,季珪出现, 大抵是先前跪得久了,行礼时动作踉跄僵硬,被李多宝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这才没在御前失了脸面。 他双目通红, 下巴上泛着糟乱的胡茬,干白的嘴唇翘着死皮,浑身上下掩不住的沧桑颓丧, 乍看好似老了十几岁。 “父皇救救儿臣!” 季珪喉咙深处止不住地涌出哭腔,明明正当而立壮年, 此时却委屈得像个孩子。 老皇帝将目光从奏章上移开,拨冗看了他一眼,目光沉沉,其中深意复杂得令人心惊。李多宝好奇瞟了一眼, 吓得心惊胆战, 越发放轻了呼吸, 将最后一丝存在感缩进暗处。 季珪膝行至皇帝面前,伏在他脚边涕泗横流,“父皇明鉴,景西遇刺真的与儿臣无关啊父皇!儿臣早已将京郊大营交出,这些日子一直遵父皇命闭门思过,根本不知为何会出内贼,更不可能派人行刺景西,万不可将此重罪凭空扣在儿臣头上啊!” 他哭得惨极,心软之人听了恐怕都要于心不忍,恨不得替对方平了这天大的冤屈。 未免事后被东宫迁怒,李多宝悄悄遣散了殿内的宫人,自己却走不得,只得退到外殿,留那父子俩在里头说话。隔着绣屏,他依稀瞧见老皇帝将大手搁在了季珪的头上。 “太子,朕问你,”老皇帝声音低沉,“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刺杀?” “……”季珪摇头,“儿臣没有。” “当真没有?” 季珪犹豫片刻,选择坦白,“儿臣不敢隐瞒父皇,小青山刺杀非儿臣手笔,但儿臣毕竟执掌京郊大营多年,仍有根基,是以提前接到过消息说是有人要对景西不利……” 老皇帝挑眉看过来。 “儿臣只是……”季珪咬咬牙,“只是压下了消息,命大营原地不动,无令不可进山……” 刺杀就发生在小青山围场,但凡围场大营驻军能出动救援,甚至不需多快,都不至于让季景西损失如此惨重。然季珪不仅压下了消息,还提前对响箭信号动了手脚,切断了季景西的求援,而后坐等他被不知哪来的刺客收割性命。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毕竟那些刺杀景西的死士可同他没半点关系。 他不知小青山刺杀是谁的手笔,也懒得追根究底,但想来无非与他那两个好弟弟脱不了干系——他更倾向于是楚王季珏。毕竟论与景西的仇怨,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老七才是最恨景西的那个人。何况刺杀翌日刚好是景西去信国公府下聘的日子……谁最不想这门亲事结成?除了季珏,怕是也没别人了? 老皇帝低眉垂目望着脚边人,若季珪此时抬头看一眼便会发现,对方眼底并无他想象中的心软、公正,有的反而是掩盖在复杂之下的失望。 “你希望景西死么?”他忽然问。 太子微微一愣,少见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摸不清帝王心思,只能含糊道,“他……他不过一郡王,却不思安分,野心勃勃……” 老皇帝眉梢一动。 季珪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神色,连忙又补充,“当然,也不至兵戎相见,景西到底是儿臣弟弟,若是可以,儿臣愿与他和睦相处。” 老皇帝险些气笑了。 好半晌,他才又问,“依你所见,此事是何人所为?” 季珪神色一厉,“不是老六就是老七!不,应该是老七!他早与景西反目,恨其入骨,且从前两人亲如一人,论对景西的了解,惟有老七最熟悉,也最能抓住他的弱点和不备。” “为何不能是老六?”皇帝反问,“老六的岳丈乃京畿营副统领冯琛,论起军中的影响力,他不输你,想在小青山围场布置一番也非难事。” 季珪皱眉,“儿臣并非没有怀疑过老六,然一则冯琛眼下正领兵北上不在京中,二则父皇有所不知,事发后明城于小青山主帐发难,直指我等暗害景西,当时老六愤怒不已,儿臣瞧着,不像是装的……此事不是儿臣所为,又排除六弟的话,就只剩下老七了。” 他越说越觉得这就是真相,联想到近日朝中针对他源源不断的弹劾,废太子的呼声日渐高涨,加上军中愈演愈烈的肃清……季珪越发觉得,就是老七在幕后主导一切,目的就是为了拉他下台,空出东宫之位! “还请父皇为儿臣做主!”季珪痛心疾首,“儿臣入主东宫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敢懈怠,便是有错,也错不至此啊!此事起于老七与景西的私怨,却生生被有心之人扩及至朝堂之争,父皇切不敢听信小人谗言,让儿臣蒙受这不白之冤!” 他重重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得脑门都火辣辣疼,大有对方不答应他就不起来之势。 老皇帝定定看了他许久,开口,“太子,你可知,就在你进门前,兵部与大理寺已将小青山刺杀的调查结果呈到了朕面前。”他将手边的奏章轻飘扔到季珪面前,“你自己看。” 季珪直觉不好,犹豫地起身打开奏章。 片刻后,只听啪地一声,奏章应声落地,季珪再次急惶惶膝行至皇帝脚边,痛声大呼,“不是我!父皇!那些刺客不是我安排的!我没有刺杀景西!我与他并无深仇大恨,何至于冒险杀他?这是污蔑!父皇您相信我啊父皇!!” 那折子里赫然写着,为刺客通风报信的内贼乃昔日东宫门下,那些刺客之中也有东宫的人手。小青山围杀,确确实实有东宫手笔。 老皇帝不再看他,只失望地叹了一声,唤来值守的禁军将人带下去。 勤政殿内还回荡着太子逐渐远去的喊冤之声,李多宝重新回到内殿,为主位之上咳个不停的皇帝换一杯热茶。老皇帝伸手去拿茶盏,却在下一秒哆嗦着将茶盏打翻在地。李多宝当场吓得三魂去了俩,二话不说跪地请罪,一抬头,却发现停下咳嗽的皇帝正拧眉望着帕子上褐红的血。 李多宝眉心一跳,迅速低下头。 魏帝若无其事地将帕子丢到一旁,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后者未敢让任何宫人进殿,亲手麻利地收拾了残局,又换了杯新茶,而后在皇帝默许下,将沾血的帕子丢进角落的火盆中毁尸灭迹。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熟练至极,显然做过不止一次。 老皇帝厌烦地将没处理完的奏章推到一边,窝在凭几里闭目养神。 偶尔他也想做个不太敬业的皇帝,几年前歌舞升平、海清河晏时他也的确常常偷懒,谁想,到了合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反而没有过去自在。战争、天灾、争权夺势……好似随着小一辈长起来后,这盛京就再没平静过。 夺嫡,当年他也经历过,并且成功地打败了虎狼般的兄弟们,以太子之身继承皇位。那时他身边有许多为他鞠躬尽瘁的能士功臣,太后、帝师、王照、谢韬……以及从小把他当英雄崇拜的季英。 对比起来,他的太子却处处不如他。没有厉害的母族,没有为他指点迷津的长辈,没有骁勇善战的心腹……倒是还有个聪明人谢彦之,却也从太子做下清曲池血案后,再未露面,不知是不是被杨家或景西折腾死了。 不过这也无妨,一朝太子,最重要的不是身边有多少帮手,而是自身是否立得住。季珪做了二十几年的太子,过去魏帝对他观感平平,虽野心不大,人也非绝顶聪明,但做个守成之君也是可以的。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对太子有了不满?是私调兵马入城诛杀杨绪冉?是东宫卖官案?还是他此前在公主府与靖阳大打出手? 或许应该再往前推,到他一力主张为王谢二家平反时起。 那是季珪第一次毫不留情地打他这个父亲的脸。 方才太子当着他的面说他并未刺杀季景西,魏帝是信的。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德性。也正是如此,他感到无比失望。 想到曝尸荒野死不瞑目的司啸,想到被定罪九族的司氏,皇帝便抑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怒意。他失去了最为依仗的心腹,就为了杀季景西!可他的儿子,他的接班人,堂堂太子,东宫之首,未来的皇帝,居然还天真地以为他只是个有些野心的郡王?既然都已做了一半,为何不干脆下狠心把人杀了? 想坐享其成?不,他只是怯懦地不敢担责任。 他忽而问,“你可是也认为,朕对太子太无情了?” 李多宝摇头,“老奴不敢揣测圣意。” 小青山围杀,魏帝心知肚明背后谋划者是谁。太子只猜对了一半,实际上,这场针对季景西的刺杀,是季珏奉他的旨意做下的。从京郊大营的内贼,到燕亲王府内潜藏多年的棋子,再到那些死士……他甚至还布置了后手,倘若这都无法致那人死地,还有司啸率领虎贲精锐,以救援之名,行灭口之实。 他唯独没想到季珏竟暗中算计了东宫,目的就是为了以防未来事发,他能将一切推到东宫头上!而他知道这些已为时已晚,兵部与大理寺的调查证据确凿,东宫无论如何都无法洗脱罪名。 魏帝闭眼,“朕十几年前保过他一回,这次,保不住了,也不想保了。” 两日后,朝会上,李公公宣读了废黜太子的旨意,废太子季珪为河阳王,即日起迁出东宫,念其王妃有孕在身,遂暂留京中,待生产后再前往河阳封地。 圣旨到达东宫,苏襄当场便晕了过去,而季珪则早在那日从勤政殿出来便知自己已无力回天,心中悲愤难耐,日夜饮酒,传旨的天使抵达时,他人甚至还醉在花厅没能醒来。 荣华宫里,得知废太子旨意后,谢皇后足足愣了半晌,直到被宫人唤醒,蓦地惊叫一声,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待醒来后,她二话不说直奔勤政殿,却被告知皇帝有恙,承乾宫被禁军守成了铁桶,除了太医,谁都不能前去打扰。 谢皇后不信,足足在承乾宫前等了一夜,却始终未能见到皇帝。待到半夜,瑞王、康王、楚王等一干皇子们接到消息纷纷赶来,国师温子青、三位宰辅并朝中几位重臣随后也匆匆而至,谢皇后方才意识到,非是皇帝不愿见她,而是那位帝王真的病倒了。 早在去年,魏帝的身体状况便大不如前,精神也每况愈下,全靠太医院悉心照料才得以压制。今年年节期间他曾因风寒而小病了一场,虽很快痊愈,却也埋了许多隐患,眼下一朝病发,病情来得又急又重,甚是凶险,太医院无人敢用药,只得连夜将孟国手从涿县接回。 皇帝有恙,群龙无首,越太后不得不出面主持大局。偌大的承乾宫彻夜灯火通明,皇子、朝臣在宫外等了一夜,诸宫嫔妃也俱是祈福诵经,终是在天亮时传出了孟国手将人成功救回的消息。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大松了口气。 在季珪刚被废黜、还未确定谁继立太子的当下,没有任何人希望魏帝出事。 除了远在涿县尽心尽力扮演慈父角色的燕亲王季英。 当魏帝转危为安的消息传到涿县时,季英甚是可惜地啧了一声,没好气地瞥了眼旁边装死的亲儿子。彼时后者正歪在软椅里听着来人汇报京中消息,收到自家父王的眼神,登时又好气又好笑——合着皇帝没事,是他的错呗? 他仿佛从季英脸上读出了一句话:都是你这蠢货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干掉对手,否则皇帝还用得着救? 简直无妄之灾。 “您老若实在无聊,就别杵这儿了好么。”季景西无奈,“要不您回京去?” “回去做什么,给你办丧仪吗?”季英没好气。 季景西嘴角抽搐,“……不是,您这突然咒我作甚啊。眼下那位病了,朝政无人打理,您老贵为亲王,皇帝亲弟弟,说不定要监国呢。” “监个屁!”季英气笑了,“白日做梦呢?那么多人在,能轮得到你老子我监国?当老五、老六、老七是死的?” 措不及防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季景西忍了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看是父王你气糊涂了,眼下太子被废,所有人都盯着东宫的位置,这种敏感时期,我那位皇伯父敢轻易让任何一个皇子监国?那简直是在昭告天下下一任太子是谁好。” “你又怎知他心中没有人选?”季英挑眉。 季景西掰指头,“五哥母族出身低微是他不可回避的短板,老六的野心就差写脸上了,至于老七……皇伯父大概正恼他拖季珪下水一事,恐怕一时半会没好脸给他。如此一来还剩谁?何况京中还有皇祖母呢,皇祖母怎么会想不到您?” 季英说,“话虽如此,可你也别忘了那位对我燕亲王府数十年如一日的忌惮。让本王监国?怕是你皇伯父人昏迷着,听到这个都要气醒过来。” 季景西眨眨眼,“说不定呢。” 季英疑惑地看他一眼,不知自己这个儿子葫芦里又卖了什么泻药。 一日后,命燕亲王季英监国的旨意抵达涿县,被赶鸭子上架的老父亲仿佛看怪物似的看着儿子,满眼都写着“你小子是不是给皇帝下蛊了”,看得季景西好笑又好气。 事实上,若非别无他法,监国一职绝不会落到他父亲头上。如果他没猜错,恐怕皇帝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这旨意,不一定出自他口。 他想到了那位远在皇宫主持大局的皇祖母。 “先说好,”季英不得不先给他交底,“即便是监国,你老子我也没法子立你为太子。” ……谁想当那老皇帝的儿子啊! 季景西心想老父亲是不是被这突然的旨意打蒙了,然想到他父亲戎马一生,也曾为大魏鞠躬尽瘁,即便恨皇帝,却从未想过害了季氏的江山社稷,想说的话于是到嘴边溜了一圈,换了说辞,“您按您的心意做便是,旁的无须您来操心。儿子有数。” 季英叹,“我自是知道我儿子的能耐的,可也莫将你老子看得太高,我也是凡人,也有私心。想让为父做什么,你说便是,你我父子,不整这些虚的。” 季景西心中暖洋洋的,面上的笑多了几分真诚,“那儿子便不客气了。” 季英认真听着。 “有件事需要您帮忙,”季景西道,“促成五宰辅共执集贤阁。” 季英短暂愣了愣,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以权谋个大私了,却没想到儿子提出来的要求如此……怎么说,正常? “没别的了?”他忍不住问,“你也莫要为为父的名声着想,事到如今,为父不怕担恶名。” 季景西摇摇头,父王不怕,他却是不忍的。他的父王一辈子顶天立地,没道理到头来被史书唾骂。 然而长辈心意不忍驳,他想了想,有些赧然地摸鼻尖,“那……爹再帮我做件事?” 燕亲王见他这副模样,哪还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没忍住笑出声,“你小子看来是真不怕你爹被人指着鼻子骂。” 季景西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 燕亲王奉旨监国一事举朝震惊,然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对,他是皇帝的亲弟弟,论礼论律,都顺理成章。人们不禁扪心自问,他们到底为什么会震惊? 想来想去,问题症结还是出在季景西身上。此前临安郡王替代太子在二月二典礼上亲耕一事,给整个盛京城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以至于他们都忘了他是个亲王世子而非能争皇位的皇子。 不过人们很快便自发为监国一事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倘若季景西还好好的,这监国一职必然不可能落在燕亲王身上,但眼下季英唯一的嫡子都要死了,再让他监国也构不成太大威胁。 小青山刺杀尚未完全落下帷幕,皇帝重病在榻,太子又被废黜,谢皇后几乎疯了,下面还有瑞王、康王、楚王几个虎视眈眈的皇子,北边甚至还在打仗,……这是个十足棘手的烂摊子,没有人认为季英此刻被推出来监国是好事,说不定是被推出来顶缸的,甚至有许多人都已经搭好戏台子,擎等季英出丑了。 而季英自从挂印后便极少参与国事,多年来给人的印象都是只问风月,加上季景西逐渐后来居上,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亲王爷就算监国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不会有什么建树,朝政照样要靠几位皇子和宰辅们。 可谁能想到,季英一回京便显现出雷霆万钧的手段,三下五除二便捋顺了没有皇帝坐镇的混乱朝堂,惊得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 对方手段并不激烈,却软硬兼施,对内强硬镇压蠢蠢欲动的皇亲国戚,对外淡定安抚群龙无首的群臣百姓,不过日,动荡的人心便肉眼可见地安定下来,萦绕在盛京城上空的担忧惊惧逐渐烟消云散,没多久,大魏朝廷恢复正常运行。 朝臣们也一改往日印象,开始对监国的燕亲王打从心底生出敬畏,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千岁爷也曾是大魏的守护神,昔年他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时,许多人都还不知道在哪个泥坑里挣扎……就这差距,居然还敢看对方笑话,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随着局势渐稳,季英又重提增立宰辅一事。这一回,没有皇帝在,这一举措很快便得到了落实,定国公越进与御史大夫徐翰成功走马上任,正式与杨霖、陆鸿、苏怀远三位老宰辅平起平坐,共掌集贤阁。 同时,燕亲王府与信国公府联姻一事也重新启动。小青山刺杀发生前,两家的礼程刚好进行到纳征,可惜聘还没下,季景西便出了事。今时不同往日,季景西“命悬一线”,于是燕亲王季英亲自提着一对大雁,带人浩浩荡荡登门信国公府,在无数人见证下替儿子完成了下聘。 这一举动可谓霸道至极,不仅震惊盛京,甚至还彻底惹恼了大魏世族! 季景西活不活得过这个春天都不知道,燕亲王府居然就敢强逼杨家嫁女儿!这不明摆着要让人嫁过去当遗孀吗?如此简直是在把杨家的脸面,将整个大魏世族的脸面搁脚下踩!季英是疯了吗? 一时间朝堂之上无数反对的折子雪花般涌向季英,朝会上一个又一个朝臣明里暗里地劝季英不要意气用事,不要为了一个将死的儿子得罪杨家和整个世族。其中反对最为激烈的当属杨霖和楚王季珏,后者甚至当堂说出了“假公济私”、“枉顾人伦”这等重话,就差指着季英这个皇叔鼻子开骂了。 可季英态度极为强硬,一副“随便你们反对,能让我收回成命算你们赢”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架势,摆明了要以权谋私到底,不仅将反对的折子悉数退回,还放话说,就算他儿子不幸熬不过去,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人娶进门,不能让他走得孤孤单单,更不能让他有未了之心愿。谁敢剥夺他这个做父亲的一番心意,谁就是与他季英势不两立。 ……简直将一个宠溺儿子的老父亲角色演得活灵活现。 消息传回涿县,季景西笑的差点厥过去,一不小心崩裂了伤口,好生挨了杨缱一顿骂。 “这就是王爷临走前说的会被人骂的事了。”杨缱一边给人换药,一边问,“你也不怕弄巧成拙。” 季景西笑得像朵花,心情愉悦之下,连被骂也觉得开心,“哪能啊,父王心里有谱呢,不然你以为他先前那些雷霆手段是做给谁看的?他监国以来可做过任何于朝廷不利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为了大魏?哪个不是利国利民?不过是给儿子求个亲事,算不得什么。” 多少人都等着季英趁机以权谋私,踹掉皇帝自己上位,可他不仅没有,还将整个朝政打理得极好,不仅对内将朝廷捋得条分缕析,就连北边战事也因他的全力支持而一改颓势,连连得胜。 除此之外,他提拔了好几个身世清白的实干之臣,没有借机给任何人揽权,且还放权,不仅放权,还放得跟泄洪似的——五宰辅执政可不是说说而已,那是实打实的分权而治。 就连新上位的两个宰相,越进与徐翰,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与杨家重启联姻,放在天下大事面前真算不得什么,尤其还是在季景西“将死”的前提下。 人们只会觉得燕亲王是因为儿子快死了,不忍儿子死不瞑目,这才动用监国的特权为儿子谋一门亲事。亲情面前,谋私太正常了,律法都还规定了亲亲得相首匿呢,何况只是娶个媳妇。多少人虽然嘴上反对,实则都颇为理解,毕竟要死的是人家唯一的嫡子,推己及人,季英没做得更过分已经很克制了。 这事放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是结仇的大事,而天家与世族不合已不是一日两日,从前季景西要娶杨缱,多少皇亲国戚背后骂他叛徒,现如今倒是一个个叫起好来,挽起袖子站到季英这边帮忙,恨不得明天就逼着杨家人把杨缱送进燕亲王府。 至于季珏……罢了罢了,给他一票同情票,毕竟那是曾经的心上人。 “宝贝儿,你要嫁给我了。”季景西忍不住倾身吻上眼前的女子,断续的声音自唇间泄出,“得偿所愿,本王死而无憾了。” 杨缱没有回答,只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少见地主动回应了对方的满腔爱意。 联姻一事,朝堂上虽然反对声众,但死活不见季英松口、又碰了硬钉子后,人们那股子热情也有些冷却了。 不少人看在季英从前为大魏征战四方、如今又在混乱中站出来主持大局、所做之事皆于国有利的份上,不忍再反对下去,甚至有人开始回过头来劝杨家人看开些,言曰就当是扶贫了,反正你家女儿此前也是愿意嫁的,大不了等季景西死了,大家再帮忙促成和离呗。总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闹得整个世族与大魏皇室翻脸是不是?大家都是要恰饭的嘛。 ……尽管杨家人不过是做做样子反对一下,但听到这些依然气的不轻。 都是群什么玩意! 最让人生气的,是那些劝说的人里竟然绝大部分都是世族。这些人平日里躲在弘农杨氏余荫里,万事都由杨家来顶风挡雨木秀于林,出了事,一个个不想着共进退,还反过来说什么“牺牲你一个,幸福全大家”,当真是将不要脸发挥到了极致。 对此杨霖尚且还能压住火气保持冷静,其他人却是忍不了,兄弟几个表面言笑晏晏,实则心里已经谋划了无数让这些人后悔无门的杀招——若非现下戏还要继续演,恐怕世族内部就要即刻上演一场大清洗。 真是太久不高调,这些人就忘了谁是爹了。 因为这样那样的微妙局势,两府联姻意外顺利地进行了下去。杨家迫于“燕千岁的威逼”,不得不同意继续议亲,最后的底线便是不得失了礼数。对此季英也知深浅,没再进一步“逼迫”,该有的礼数一个不少,给足了杨家体面。 只是未免夜长梦多——说白了是怕儿子“突然死了”——某些仪程尽量缩短了时限。纳征之后的请期,季英亲自请了普济寺觉明大师拟定,鉴于时间紧迫,婚期定在了六月初六,距离眼下不足一月。 消息传到涿县,杨缱尚且还没说什么,季景西先皱了眉。 怎么还要等一个月?不能明天就拜堂洞房吗?爹你怎么回事,不知道儿子很急吗? ※※※※※※※※※※※※※※※※※※※※ 你先保证洞房时伤口不崩裂再说。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28章 大婚之前 对于急着娶媳妇的季景西来说,莫说是一个月, 哪怕日他都不愿多等, 生怕夜长梦多再出变故。可一个月的备嫁时间对于杨家人来说却是太短太短了。 婚期定下后, 杨家第一时间派人去涿县接杨缱回府。为表重视——当然也防着某些不讲理之人(此处特指临安郡王)死缠烂打——杨家出动了两位嫡枝嫡子,一个负责应付季景西,一个负责把人带走, 压根不给人挽留之机。 “……不是,杨重安, 太无情了?不是说成亲前三日不见面就可以了吗?”听闻心上人要走, 景小王爷顾不得再装虚弱, 随便裹件外衫匆匆追出门,试图跟面前的墨衫青年讲道理。 “那不是我家的规矩。”杨绪尘不冷不淡地答,“若按我杨氏规矩, 这婚期都不可能定在下个月。” 季景西心虚一瞬,仍不放弃挣扎,“可我这不正在‘垂死’么……你就让阿离陪着我呗, 最后三日我保证给你们送回去还不行?就算不合规矩, 落在世人眼中那也是我俩鹣鲽情深,一番美谈啊。” 可惜尘世子丝毫不为所动, “鹣鲽情深可以留待你们成亲后,眼下还是省省。况且我观王爷精气神比在下这个病人还好,想必还能为祸人间许久。退一万步, 就算王爷真在成亲前遭遇不测, 您觉得, 对我杨家而言,是悔还是幸?” 季景西顿住脚步,一脸木然:“都是要喊你一声内兄的关系了,大可不必这么绝……” 回答他的,是杨绪尘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脸,一左一右上书两个大字:闭。嘴。 人季景西是没拦住,他甚至没来得及同杨缱话别,便被告知在他与杨绪尘掰扯时,杨绪南已经带人先走一步了。季景西听完险些气笑,合着他在杨家兄弟眼里就是那等死皮赖脸一刻也离不开心上人的粘人货色? 他是。 ……可也不必这么防着。 不过也罢,接走也好。事实上就算杨绪尘不来,他这两日也有送杨缱回京的打算。为她名声考虑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为她的安全着想:涿县不比京城,有小青山刺杀和司啸截杀的例子在前,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传我令,命越充即刻点一队燕骑跟上他们,这段时间就在国公府住下。”季景西一边往回走一边吩咐,“让无泽和无雪贴身护着她。” 无霜张了张口,没将那句“是”吐出来。 季景西话刚说完便意识到说错了,眉头蓦地一皱,也沉默下来。 片刻后,无霜冷静地领命而去,不多时返回,口吻如常地请示道,“主子可需属下去影卫营再挑一批人?” 看着眼前仿佛变了、又仿佛没变的侍卫长,季景西恍然想起,从前这种事都有无风在操劳,如今无风不在了,有人便悄无声息地将他那份担了起来。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视线重新回到窗前杨缱留下的一株芍药上,想起她昨日还说要挑个时间把这盆花送去谢影双墓前。 季景西弯腰将花盆抱起,转而望向无霜,“左右无事,去瞧瞧无风他们,同去否?” 后者愣了愣,道,“属下去拿上酒。” “行。”季景西浅浅勾了唇角,“正好跟他们分享本王的喜讯。” ———— 阔别数日回家,杨缱一进门便迎接上自家母亲泪眼汪汪的心疼攻势,心弦顿时一绷,求助地望向左右两边的大哥和小弟。谁知这两人关键时刻靠不住,脚底仿佛抹了油,溜得比谁都快,没等她回神就没了影子。 王氏却已红着眼抚上她的脸颊,“我儿受委屈了。” “小姐……”白露站在王氏身后嚎啕大哭。 杨缱一个绷不住,跟着红了眼眶。 因着惦念她的伤势,晚膳前王氏硬是又请了太医看诊,得出杨缱被伤的双手手筋仍需长期温养的结论后,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狠狠咒骂起死的不能再死的司啸。 “母亲,真没事,温喻说了,这伤不影响以后弹琴写字的。”杨缱安慰。 “拉弓射箭呢?”王氏反问。 杨缱语塞:“……” “所以还是有影响,对不对?”王氏越想越气,她家阿离,骑射上佳,马球一流,甚至投壶都比旁人强,若不是那天杀的司啸,何至于双手今后都无法提重物? 还有燕亲王府那小子!阿离都是受他牵连…… “真无法再推迟婚期了?”她忽然回头问丈夫。 杨霖吓一跳,手一抖险些将茶盏扔出去,闻言表情也是一抽。 能推迟的话,他还至于在这儿喝茶? 要说杨缱与季景西这门亲事,杨家上下早已是默认了的,可一月不到的婚期他们着实膈应。实际上,倘若完全按弘农杨氏嫡女出嫁的规格,婚期至少得在明年八月,中间无数礼程彰显的不仅是杨家的底蕴,更是杨缱这个世族嫡女的脸面。 可谁曾想,季英大手一挥,直接砍掉了十五个月……如今流言甚嚣尘上,连杨缱是给季景西冲喜的说法都有,哪怕杨家上下再欣赏季景西这个东床,只要一想到这一月之期,就哪哪都不舒畅。 可偏偏又反驳不得,因为季英乃是征得杨缱同意了的。 自家嫡女都松口了,为了给她捧场,其他人当然也得装作一副“我们早商量好了”的模样。 “娘亲。”杨缱不得不开口。 “他既爱重你,何至让你嫁得如此匆忙?”王氏依旧想劝。 杨缱摇头,“是我不想等。” 她曾两次直面季景西的生死不明,第一次,她远赴漠北,第二次,她追出小青山。 没有第三次了。 真正承受不住的是她。 从松涛苑出来时夜已深,杨霖良心大发,亲自送女儿回锦墨阁。父女俩一路无言行至半路,杨缱到底没忍住询问起小青山刺杀的后续来。 杨霖自然知无不言,“我儿想知的是所有细节,还是只问旧友?” 杨缱默了默,答,“旧友。” “司凌五日前已交出征西军虎符,接下来会被直接押解至北疆,不再回京了。”杨霖口吻平淡,“谢彦之因未参与刺杀景西一事而幸免于难,在知季珪大势已去后,为求自保,他于废太子一事上出了不少力,也算壮士断腕。至于楚王……” “不必提他。”杨缱摇头。 “依你。”杨霖从善如流,顿了顿,继续道,“据宗正司报,河阳王妃苏襄几日前小产,醒来后同河阳王大闹一场,随即欲悄然离开静园,返回忠国公府,可惜被守卫发现。遣返途中苏襄偶遇义安郡王,许是恼羞成怒,亦或只是泄愤,以‘顶撞主母’之名重罚了义安郡王……你回来前,小郡王没挺过,殁了。” 杨缱“啊”了一声,惊讶地掩唇。 义安郡王……是那位前太子妃生前唯一的血脉,季珪的嫡子,因自小体弱多病而鲜少露面,据说身子骨极差。虽说季珪从未将其视作过继承人,东宫上下也看人下碟,时常轻视小郡王,但好歹是皇长孙,就这么……没了? “是在亭边跪得太久,失去意识摔进了湖里。”杨霖多说了两句,话里话外甚是唏嘘,“稚子何辜啊。” 不到三日,痛失两子,换做任何人怕是都要疯了。可据静园看守回报,季珪听闻噩耗后,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义安郡王的尸身,便继续沉醉在醇酒美色之中。这些就不值得说出来污阿离的耳朵了。 杨霖问,“还想知道什么?” 少女沉默许久,摇头,“没了。” 苏襄也好,谢彦之也好,她并不在意。尽管小郡王的悲剧令人齿寒,可比起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更在意司凌。 “爹爹可知,司统领临死前,想以昔日情分从景西口中为阿凌讨一句承诺。他没应。”她声音微哑,目光平视着前方某处虚空。那里曾有一幅锦绣图景,却被命运悲凉的手撕得粉碎。 杨霖问:“我儿可想为他求情?” 杨缱没有说话,只难过地低下了头。 ———— 临近吉日,信国公府上下每个人都忙成了陀螺,作为当事人的杨缱更是仅在回府后侥幸得了一日清闲,之后便被无数接踵而来的繁杂琐事压得喘不过气。 好在比起万事都要张罗的宗子绪南,不用自己绣嫁衣的待嫁女所幸还有空闲,或是同小姐妹喝杯茶,或是听大哥弹个琴,或是被年轻的国师逮到国师塔去行针治病…… 总之日子虽忙碌,却也充实。 来自涿县的书信每日不断,尽管杨绪尘调侃季景西气色比他还好,但到底是真的重伤在身,又兼之醒来后一直在劳心耗神未曾歇过半日,他的身体状况着实算不得太好,从字里行间便能看出,想要彻底康健起来,临安郡王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杨缱本就不放心他,临走前特地私下叮嘱季琳一定要好好看住他按时睡觉,可惜没多久,康平郡王便在书信里大哭自己辜负了杨夫子的期望,言曰自打她离开涿县后,他家大哥睡得一日比一日少,而他摄于自家大哥的威逼,根本对此束手无策。 看得杨缱无奈之余忍不住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而这一月也着实不太平,据杨绪尘告知,自她走后,季景西至少遭遇了五次以上的暗杀,一次比一次大手笔,凡江湖上赫赫声名的势力,这些日子他几乎见识了个遍。 第二次暗杀未果后,季景西便离开了涿县,之后就连杨缱都失去了他的行踪。好在报平安的书信从未中断,让人知道他还好好活着。 用尘世子的话说,从未见过命这么硬的人。 “是季珏么?”杨缱问。 杨绪尘摇头,“不止。” “难道还有勤政殿的手笔?”杨缱皱眉,“可不是说,那位依旧在病中,鲜少有清醒之时……” “鲜少,不代表没有。”尘世子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们那位陛下毕竟在位二十余载,对大魏的掌控力非你我能想象。幸而他如今能做的有限,又有燕亲王掣肘,否则倘若一心致景西于死地,他活不到现在。” 他指了指窗外隐隐传来的金戈之声,“当然,除了陛下,楚王和康王也没闲着就是了。这门亲事,不乐见其成的太多了。” 禁军群龙无首,已不堪大用,京郊大营内部清洗严重,也是半废之军。军中已不能指望,所以才会有江湖人参与进来。而江湖人素来百无禁忌,重金之下,有的是人愿意铤而走险。 杀不了季景西,这些人的目标就转到了信国公府,而眼下,府里便正上演着一场血腥的交手。 温子青盯着棋盘走势片刻,有些犹豫地落下一颗黑子。棋子刚落下,就听对面杨绪尘抚掌笑了一声,“落子无悔,喻之,你要输了。” 说罢,白棋落势,局势瞬间明朗,黑棋大势已去。 白衣青年紧蹙了半晌的眉心蓦地一松,放弃了,“下不过你。” “承让。”杨绪尘笑着接受对手的赞美,转头吩咐观棋的少女,“认赌服输,喝药。” 杨缱于是苦大仇深地端起面前的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在她喝药的间隙里,白露贴心地放下了一扇窗。合上窗棂的瞬间,一蓬鲜血溅在外层的窗户纸上,宣告着又一条性命于今夜消散。 此处乃锦墨阁的侧院,温子青这几日的临时住处。前来刺杀杨缱的杀手们正与燕骑以及国公府暗卫们战得正酣,有杨绪尘亲自坐镇,这些人势必有来无回。 杀戮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着,明知这些人是来杀自己的,却因为杨绪尘和温子青还有闲心赌棋而怎么也紧张不起来,杨缱绷了一整晚的情绪随着一碗苦药下肚彻底烟消云散,只觉得此情此景甚是荒谬而滑稽。 倘若季景西在,兴许连骰子都能玩起来。 眼下的信国公府,除了他们三人所在的这个侧院外再无旁人,包括杨霖在内的其他人几日前便都撤到了宗祠那边的老宅。今日的暗杀,实则是一场再明显不过的请君入瓮。 杨绪尘算无遗策,料到了背后那人必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一切非是基于他多智近妖,仅仅是因为,同窗多年,他了解那个人。 随着窗外冷兵相接之声渐弱,温子青神色微凛,“来了。” 杨绪尘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慢吞吞地起身,“那便去见一见。” 白露推开房门,初夏微凉的风裹挟着风雨欲来的泥土腥气铺面而来,杨缱搀扶着自家大哥踏出房门。庭院里血腥冲天,火光将整个院子照的通明,以暗三为首的国公府暗卫正草木皆兵地与另一波穿着制式军装的金吾卫遥相对峙,双方中间,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 有人从对面浓重的阴影里走出,紫衣玉冠,器宇轩昂,在他身后,另一道翩翩如玉的身影错落半步紧随而来,在看清他的面容后,杨缱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奕?” 苏奕向他们兄妹点头致意,“听闻府上出了事,实在担忧,特随殿下来瞧瞧……看来是虚惊一场了。” 杨绪尘笑了笑,拱手向正前方之人行礼,“楚王殿下夜安。” 季珏神色冷峻地颔首,“金吾卫来报,国公府里似有争斗之声,发生了何事?这些尸体是?” “宵小之徒罢了。”杨绪尘淡淡道,“如殿下所见,已经解决了。” 季珏皱眉,陡然发难,“盛京治下,郎朗乾坤,竟还有恶徒盗户而入,金吾卫!留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负责今夜值守的将领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拖下去,即刻革职查办。”季珏厌恶地收回目光,“明日本王会将正式文书呈于燕皇叔,这等玩忽职守之人,不可再用。” 庭院里一片死寂,杨绪尘侧过头,小声为杨缱解释了季珏此举的背后含义:那将领是燕亲王提拔的。 发落完金吾卫将领,季珏这才吩咐在场金吾卫将尸体都抬下去彻查。杨绪尘见状,也挥挥手令暗三等人撤去。不多时,庭院里便只剩下昔日的同窗四人。 苏奕首先道,“重安,你我多日未见,借一步说话?” 杨绪尘看看杨缱,又看看浑身紧绷的季珏,笑的如沐春风,“也好。” 两人移步假山旁的凉亭,留下季珏直勾勾望着廊下的少女,后者面色淡淡地回望他,好半晌才说,“王爷似乎很失望。” 季珏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王爷做了什么,你我皆心知肚明。”杨缱道,“所以王爷是特地来验收成果的?见到我还活着,很失望。” 这话似乎踩了季珏的痛脚,他不由恼羞成怒,“杨缱!” 杨缱面不改色继续说:“你信不信,即便杀了我,季景西也会将我的牌位娶回燕亲王府,杨家还是会站在他身后。何必呢?” “闭嘴!”季珏怒视她,“本王没想杀你!” 杨缱反问:“不杀我,那王爷派来这些杀手是打算做什么?” 季珏答:“是要……” “要什么?” “……” 到嘴边的话突兀地停下,季珏蓦地反应过来,“你在诈我?你身后的屋中有人?”他望向她身后,“你拿话激我,想让我落下口实?” 杨缱抿唇不语。 “除非本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承认,否则无论谁听到什么,你都没办法把罪责推到本王身上,国师也不行,知道吗?”季珏气极反笑,“况且就算那些人听命于我又如何?死无对证了阿离。” “所以,那些人的确是来杀我的。”杨缱道。 季珏轻声叹息,“我怎舍得杀你。” 他来到廊下,看着近在眼前的少女,用近乎祈求的口吻说:“阿离,本王今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真的,非景西不可?即便他命不长久?即便他用一月之期折辱于你?即便他要与天下为敌?” 杨缱定定回望他,斩钉截铁答,“是。无论你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一样。” 季珏用力咬紧牙关,似要拼命隐忍着某种呼之欲出的暴虐之意,好一会才蓦地呼了口气,“好。” 他深深、深深地看了眼前人一眼,一字一句轻声道,“那就提前恭贺你大婚之喜。” 说完,转身离去。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杨缱忍不住蹙起眉,心中隐隐有股说不出的不祥之意,却寻遍四下没有源头。 会顺利……? 直到最后,这股不详依然萦绕在杨缱心头,以至于一大早她被人从床榻上捞起来,迷迷糊糊摆弄时,脑海里回荡着的还是季珏临走前最后看她那一眼。 ——然后下一秒被陆卿羽一巴掌拍清醒了。 “问你话呢,想吃什么?海棠翡翠糕还是栗子粥?” 杨缱懵懂地抬起头,“啊?” “紧张傻了吗?”陆卿羽担忧地绕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阿离,我有经验,今儿礼程长得很,得折腾到天黑。这才刚天亮,你得吃点东西,就算吃不下也得垫着,不然到时撑不住晕过去,你还指望景西接着你吗?” “他为何不能接着我?”杨缱下意识抱住撞上自己腿的小孩子,低头一看,是五皇子家的阿棕。 “他还伤着啊!”陆卿羽简直要急死了,匆匆让奶娘将两个乱跑的儿子抱出去,返身继续道,“人昨儿才被接回府,昏迷着没醒呢,说不得接亲都得季琳替他来……嗐,我干嘛说这些,呸呸呸,景西好着呢,长命百岁!” 杨缱这才回过神。 是了,今儿已经是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昭和七年,六月初六。 她要嫁人了。 ※※※※※※※※※※※※※※※※※※※※ 在经历了【发烧-兵荒马乱-自我隔离-解除危机-发现只是重感冒-养病】之后,这个年也差不多过完了。 而我的病还没好…… 这一章是最近几天断断续续写的,原本以为这个年节能一天一更的我,被感冒病毒教做人了。 希望疫病早日过去。 希望武汉战胜危机。 希望所有人健健康康。 爱你们。 ———— 下一章就成亲啦!提前恭喜小王爷得偿所愿!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29章 大婚 世族礼仪繁重, 昏礼更是仅次于家祭, 而放到季景西与杨缱身上则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一方乃当朝郡王, 另一方为杨氏嫡女,旁的不说,单单是流程的拟定, 礼部官员这一个月来便饱受摧残。 杨家人在这一点上分毫不让,毕竟婚期已经是最后的底线了。 当杨缱三更天被人从塌上挖起来时,燕亲王府里也已是灯火通明, 本该“重伤濒死”的临安郡王精神抖擞,正襟危坐,颇为认真翻阅着手上的小册子——来自国子监祭酒苏怀宁亲自给他写的昏礼仪程。 说是小册子, 其实不过薄薄几张纸,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只要稍稍折叠一下就能藏进手心, 乍看像是春闱大考作弊用的小抄。 明显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苏怀宁真的是生怕他记不住那么多繁杂流程。 一旁的无霜无语地看了眼天花板:没记错的话他家主子好像是过目不忘?可那几张纸,他这几日已经翻来覆去看好几遍了…… 真的不考虑再睡一会么?离忙起来还要至少两个时辰啊。 几张纸而已, 季景西没一会就翻完了。左右无事做, 他发了会呆, 想起什么,又问, “父王起了吗?” 身后无霜打起精神:“起了。”这父子俩这晚压根都没睡。 季景西颔首, “都安排好了?” “一切按您的吩咐布置妥当。”无霜道, “王府与国公府皆有三百燕骑并五十暗卫整装待命, 袁世子与越二公子亲自坐镇。宫中、各亲王府、四街、九门亦安排了人手。冯侧妃与郡主被接回府中后还算安分守己,琳公子在与管家做最后的清点,柳大人、越世子则在前院待命。” 今日的流程,所有人都排演过不止一次,凡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皆被考虑其中,燕亲王府上下几乎是备战状态,连最底层的小仆都明确自己的职责,更不用说每个环节燕亲王与季景西都亲自过问,重视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季景西点点头,稀罕地看了眼说这么多话的自家侍卫长。 今日他大喜,连无霜都脱了那万年不变的一身黑衣,换了身颇为喜庆的暗红,瞧着飒爽又精神,周身冷意都去了不少。冷不丁对上他打量的目光,无霜顿了顿,没忍住道,“主子瞧什么?” 季景西收回目光,“没什么,挺好。” 无霜沉默片刻,贴心道,“主子,紧张的话可以站起来走走。” 季景西:“……” “或者用些吃食?” “……”临安郡王恼羞成怒,“本王不饿。” 哦。你说什么便什么。 主仆俩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季景西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清粥。” 无霜:“……” 吃了东西,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会书消磨时间,待时间走向寅时,季景西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口,听到王府管家的声音,登时倏地起身。起到一半,他又停下来,故作镇定地整了整袖摆,重新坐了回去,觉得差不多了才示意无霜开门。 看起来真的是一、点、都不急迫。 一大群人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鱼贯而入,老管家跟在最后,一进门便先是一长串的吉祥话,说完,抬头瞧见他慢条斯理的模样,又是着急,“世子欸,这都什么时候了怎得还这般悠闲?都给我手脚麻利些!喜服呢?!” 说罢,又忍不住亲自上去帮忙,“您可长点心我的少爷诶,别仗着人县君脾气好就欺负人,国公府那边谨慎着呢!咱们可是丁点不能错,时辰都卡死了,半分耽搁不得!” 季景西面上隐着几分笑意,唇角微勾,瞥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急什么,人又不会跑。” 老管家好气又好笑,“伸胳膊!” 看了全程的无霜:“……” 行。 换好了行头,季景西来到布置得喜气洋洋的王府前院。燕亲王季英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他,眼睛一亮。 他的儿子他知道,素日里惯是张扬,眼下突然换了身更为庄重的喜服,愈发衬得其人白玉莹霜,华茂青松,远远走过来,好似见证了他从小小的幼童长成大人模样,一时间眼眶发热,声音也哑了下来。 “拜见父王。”季景西行了大礼。 “好。”季英亲自上前把人扶起,“伤势如何?” “勉力可撑。”当着一王府人的面,季景西没忘了自己重伤的人设。众人瞧他面带病容,唇色淡白,谈吐间中气不足,的确是重伤之相,唏嘘之余也不由担忧——这副模样,真能撑得住这一整日辛苦? 季英亲自带人进正堂,堂中等候多时的冯侧妃、季琳、季静怡三人皆紧张地绷直了身子。季英却是连多余眼神都没分给三人,只示意季景西向苏王妃的牌位请安。 冯侧妃眼底一暗,面色发僵,却仍努力挤出笑来让一对儿女上前,陪着季景西完成拜礼。 “时辰到!”礼部官员掐着时辰提醒,“郡王爷,该进宫了。” 季景西轻轻颔首。 卯初,至承乾宫。早已等在外的李多宝得了季景西赏,笑眯眯地一边说着恭喜,一边将人迎进殿内。 承乾宫内殿里弥散着浓重的药味,李多宝将人带进去后便退到一旁,只由季景西上前,对着龙榻上精神萎靡的老人认真地跪拜,“给皇伯父请安。” 榻上的老人勉强睁着眼看过来,浑浊的眼珠里有着几缕不太明显的血丝。魏帝好半晌才认出来人,在看清他今日的穿着后先是一愣,继而忽然激动起来,喉咙深处发出艰涩的“嗬嗬”声,手臂挥舞着,挣扎着要起身。 李多宝在季景西看过来的一瞬间,按下了上前的冲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走到榻前,轻而易举地把龙榻上的人重新按了回去。 “皇伯父。”季景西的声音堪称温柔,“您看起来不太好。” 魏帝自打病倒后,昏迷的时间多过于清醒,鬼门关走过一趟,他整个人已经很难保持清晰理智,多数时候都迷迷糊糊的。经由太医院悉心照料,已是比最初时好转,却再不能与过去威严时相比。 堂堂一代帝君,万万人之上的至尊,风光了一辈子,临老却狼狈起来,这无疑令他极难接受。在得知自己生病期间竟是由季英监国后,更是大受刺激,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眼下见到季景西,也不知是不是愤怒刺激使然,脑袋竟恢复了些清明。 “季……珩……”他瞪着眼前的年轻人,艰难地开口。 “在呢。”季景西笑得很温和。他体贴地替老人家掖了掖被角,“看到侄儿还活着,您是不是也很高兴?” 魏帝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季景西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帮他顺气,直到对方咳嗽渐歇,才又道,“今日乃侄儿大喜之日,按规矩,要给您磕头,之后您会给侄儿圣谕,让侄儿得以去宗庙祭祖。侄儿心疼皇伯父病重,不忍您操劳,这些都已提前备好,只需您在手谕上盖下季氏宗印即可。” “皇伯父恕罪,侄儿借您宗印一用。” 他声音柔柔,眼底却毫无温度,娓娓道来的语气犹如九幽之下冰凉刺骨的潭水,魏帝颤抖地抬起手,指着他,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却始终说不出一字,气急之下,连眼眶都被怒火烧的通红。 他根本无法阻挡季景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放肆地从自己身上搜出季氏宗印。李多宝捧着拟好的圣旨上前,端端正正地展开,由着季景西将宗印盖在其上,而后重新退到一旁。 “李……多宝……”魏帝对着角落之人怒目而视。 李多宝低着头,假装自己是个聋子。 季景西盖完宗印,却并未将印还给魏帝。他如玉般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这方墨玉小印,片刻后,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是不是还未跟您说,今日与侄儿结亲的是谁?对啦,您猜的没错,是杨缱,弘农杨氏嫡女,您亲封的明城县君。” 他不由分说地将指尖捏着的宗印随手收到了袖笼之中,抬头对上老人家燃烧着怒火的双眸,“侄儿明日带她来给您请安,皇伯父,好好歇着,好好养病,景西……愿您万安。” 说完,他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魏帝哇地吐了一口血,整个人重重摔回榻间,彻底昏了过去。 “快传太医”的慌张声于承乾宫内响彻,季景西懒得回头看一眼,径直出了寝殿,往慈凤殿去。 从宫里出来,时间已经走向巳时。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艳阳高照,初夏的风夹跳跃地拂过脸颊,是个好天。 如果说宫里的流程还算可以接受,那么接下来,来自大魏传承千年的第一世族的规矩,可以说是给关注着这场盛世的所有人好好地上了一堂礼仪课。 巳时,聘礼从燕亲王府出发,自东城出,绕四街,转九道,入青石巷。盛京城今日全城戒严,镇北王府世子袁铮亲自开路,康平郡王季琳代表燕亲王府,亲手将礼册递到杨家人手中。 午时,杨家嫡女出,信国公世子杨绪尘执嫡妹之手,亲自送其入杨氏宗祠。 弘农杨氏宗子绪南执礼,迎临安郡王。 漫长的宗礼刚刚开始。 今日的杨缱亦是礼服加身,庄重浓郁的暗色并未压住女子的气势,反而衬得其盛装之下容貌更盛,单单站在那里,其势之盛便令人不敢直视。这是杨氏最贵重的嫡枝,天底下比她更为金贵的出身绝无仅有,甚至连季氏天家在她面前都要矮上一头。 周遭隐隐的人声,在她出现的一瞬间,彻底销声匿迹。 季景西在入杨氏宗祠的第一时间,眼睛便像是长在眼前的女子身上似的,他第一次见杨缱红妆艳色,惊得连呼吸都忘了,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她,杨氏宗老一连咳嗽了几声都没能将他的注意力唤回。 杨缱被他盯得耳尖都红透了,无奈宗礼当前,无法动作,听到族中长辈几乎要把嗓子都咳出来,终是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 殊不知这一眼落在季景西眼里,简直堪比天底下最婉转粘腻的蜜糖,他呼吸一滞,整个人脑袋瞬间空荡荡。 “季珩!”杨缱面上艰难维持着仪态,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警告来。 “做不好就给我滚出去。”离两人最近的杨绪尘也微笑着低声道。 ……季景西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世族礼仪之繁杂,此前季景西在自家舅舅的耳提面命下已经有了不小的心理准备,然而真等他站在了这里,才发现自己先前那么点准备压根没用。 足足两个时辰,他犹如个没有生命的提线偶人,机械地听从着指挥,让拜就拜,让念词就念词,让祭香就祭香,让干什么干什么。心底的激荡早在杨氏宗族第三位族老上前时消失殆尽,那团躁动的小火苗像是被谁用取之不竭的小股泉水锲而不舍地浇灌浇灌浇灌,直到最后一缕熄灭,化成青眼,呲溜从头顶飘走。 他可怜唧地悄悄睨了杨缱一眼,借着宽大袖袍的掩盖,两根手指轻轻勾了勾身边人温热的指尖。 后者手指蓦地卷曲了下,面色庄严不变,嘴角却忍不住抽了两下。 杨氏宗祠极大,杨缱作为族内唯一的嫡枝嫡女,她成亲,简直是族内第一大事,大大小小的旁支,凡有资格参与这场盛事的都来了,加上季景西这边,少说也有百余人,将整个宗祠装得满满当当。 这么多人见证之下,杨缱压根不敢乱动。可她旁边的人胆子却大,不仅偷偷勾她手指,还压着声音问她还有多久。 杨缱忍了又忍,还是决定与他狼狈为奸:“……再有半个时辰。” “我脚疼。”季景西开始装可怜,用气声低低抱怨,“我伤着呢。” 杨缱:“……”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是个可怜的木偶。不要问我,问就是不行。 “忍着。”她嘴唇翕动。 其上,正走流程的杨氏第八位族老眼尖地发现异动,长篇大论蓦地一停,慈爱地望向杨缱,“缱儿怎么了?” 杨缱只能扬起脸,若无其事道,“无事,叔祖请继续。” 耳边传来某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杨缱忍无可忍,动了动脚尖,在裙摆的掩饰下蓦地踹了过去。 ……临安郡王倒吸着一口凉气,老实了。 从杨氏宗祠出来,天边已铺满红霞。 如此,才真正开始了世人熟知的昏礼流程。 盛京百姓们早在燕亲王府开始送聘礼时就已震惊过了一回,之后又被杨家那繁杂到可怕的礼程震撼,眼下眼看着终于要热闹起来,却见临安郡王对面,迎面一字摆开了一排笑眯眯的文人雅士。 只见南苑书房的夫子们,由天下棋艺第一人晋师打头,南苑第一箭术高手百里叶坠尾,一行人正慈祥地望着他。 “景西啊。”晋师摇着手中折扇,“来会会为师?” 季景西脑门上直接蹦出了一道青筋。 好不容易应付完了老师们,还没回过气来,便见徐衿、陆卿羽、顾亦明、陈泽、苏奕五人笑嘻嘻地看着他。 “……陈霈之你是不是有病?好好在余杭活着不好吗?”临安郡王阴森森地望过去。 “我大老远从余杭赶回来,可不是听你抱怨的。”陈泽笑,“你与缱妹妹的大喜之日,我不来可说不过去。左右能来的就这么些人,公主和子玉回不来,我得代服其劳啊。” 季景西气笑了,指着陆卿羽,“五哥!还不把她给我拉走?” “不敢。”季琤在他身后无辜地摊手,“别指望我,没结果。” “行啦,别浪费时间。”徐衿催促,“杨重安和杨敏行不出面已经是对得起你了。速战速决,王家人还等着呢。” 季景西:“……” 南苑十八子,塑料同窗情。 见识了。 娶个媳妇儿闯八百关,等他终于带着杨缱踏进燕亲王府大门,时间已缓缓走过酉时。 纵观这场昏礼,属于杨家的部分占了绝大多数,真正到了季景西这边,简直像被谁按下了快捷键。其中缘由颇为复杂,总结起来无非一点:季景西没那么多耐性。 卡着温子青亲自定好的吉时,这对新人总算并排站在了燕亲王季英面前。 国子祭酒苏怀宁亲自主持了接下来的礼。 彼时季景西的耐心即将告罄,然看到身边杨缱亭亭玉立地站着,面上丝毫没有厌烦劳累,反倒举手投足标准得好似量尺量过,望向他的眸光温柔缱绻,满心的烦躁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这一阶段礼节不多,惟有族谱为重中之重。季景西白日里自季氏宗庙中请出的族谱如今正在季英手上。 “请王爷落笔。”苏怀宁提醒道。 季英肃穆地展开季氏族谱。 将杨缱的名字添上族谱,这一环本该是由季氏族长、当今圣上完成的,但眼下却无一人敢有微辞。皇上病重,季英监国,如今的季氏天家,惟燕亲王季英一言九鼎,由他来行使族长权力天经地义,连族中长辈都无人敢置喙。 秘法所制的墨被手中笔饱蘸,季英郑重提腕,正要写下杨缱之名,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喝—— “圣旨到!” 堂间所有人皆是一怔,纷纷回头,只见远处一道高瘦挺拔的身影由昏暗中而来,踏过门槛时,满堂的宫灯瞬间将其笼罩其中,熟悉的面孔被灯光照亮,在场之人皆认出了对方身份。 “楚王殿下?”人们纷纷惊诧,当看清他手中的苍色玉轴时,更是齐齐拜下。 季英不得不搁下手中笔,抬头对上突然而至的季珏。 “皇叔。”季珏定定看着他,“圣旨在此。” 季英眯起眼,沉默片刻,来到堂下,撩起衣摆在季景西另一侧跪定,“臣,迎旨。” 季珏站在人前,面无表情地打开手中的圣旨,垂眸看向面色冷凝的季景西。后者冷冷望着他,眼底似乎在蕴集着某种一触即发的风暴。 “你念。”他将圣旨递给一旁的礼部侍郎,后者战战兢兢地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倏地变了。 礼部侍郎咽了咽嗓,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杨缱,硬着头皮道,“兹有杨氏女缱,毓德恭淑,静正柔明……” 扑通一声,礼部侍郎跪下,“殿下,臣……” “念!”季珏蓦地提高音量。 侍郎颤抖地捧着圣旨,明白无论自己念或不念,仕途于今日已经到头了。 他万念俱灰,眼神木然,认命地念了下去,“……朕之七子,楚王珏,孝友宽厚,肃敬贤达……今赐婚杨氏女缱为楚王平妃,令礼部择日,备礼册命,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最后一个字宣读完,礼部侍郎汗如雨下,整个瘫了下去。 下一秒,有人将圣旨一把夺过。 出乎意料,夺过圣旨的并非季景西,也不是杨缱,而是苏怀宁。他不可置信地将圣旨看了又看,确定这上面写的与礼部侍郎所宣一字不差,也的确加盖了国玺,整个人震惊了。 国玺不在季英手里? 皇上何时恢复的神志?季珏又是何时入宫拿到的圣旨? 景西不是说已经派人盯紧皇宫和几个亲王府了吗? 季珏平静地将圣旨从苏怀宁手中抽离,来到杨缱面前,“拿着。” 杨缱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终于明白,自那日分别后,她心中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 她看了一眼圣旨,又转头望向身边的季景西。后者轻垂着头,眸光压得极低,从她这个方向,竟看不清他的神色。 杨缱起身,对上面前的季珏。满堂的人,这一刻,齐齐将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她问。 季珏看着她,唇角轻轻勾起,似是嘲弄,又带着几分解气的疯狂,“知道,你我被赐婚的日子。” 杨缱看起来平静极了,仿佛根本没有被这份圣旨惊到。这种异常的平静令季珏忽然感到不安,他眼底渐渐聚起狂躁,死死盯着眼前人,像是要刺破她平静的伪装。 “你来晚了。”她淡淡道。 “不可能。”季珏嘲弄地笑了一声,“你根本没有上季氏族谱,你的名字没有写在季珩旁边,这礼,你没走完。” 杨缱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怜悯。 “不要这样看本王!”季珏蓦地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圣旨已下,即日起,你便是本王未过门的王妃。旨意马上便会昭告天下,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杨缱,你……” 杨缱用力挣开他。 她环视堂内,蹙着眉,似乎不太满意在场这些人,逡巡的目光好半晌才停下,定了定,唤道,“尹崇少族长。” 被突然点名的尹崇头皮一麻,认命地从角落里冒头,“县君。” “河间尹氏传承六百余年,乃天下皆知的钟鸣礼正之家,世族规矩,想必是刻进骨子里的。”杨缱动作随意地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季珏,“来,给楚王殿下讲讲,为什么我说他来晚了。” 尹崇:……为什么是我! 他下意识看季景西,后者不知何时已起身,清绝的容色毫无表情,大抵是听到杨缱唤他,清冷的眸子若有所思地跟着看过来。 尹崇叹了一声,拱手,“回楚王殿下,您确实来晚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自他那个庶弟尹精死后,他为还杨绪尘的人情,压下了族内所有异声,得以让尹精之死不牵连杨缱,河间尹氏与弘农杨氏之间便已两清。可两清,却不代表他要帮季珏。 顶着季珏吃人的目光,尹崇干巴巴开口,“杨家女上不上季氏族谱,那是季氏的事,便是不上,也无所谓,因为弘农杨氏今日开了宗祠。” “……此话何意?”说话的是苏怀宁。 这位国子祭酒虽非世族出身,却自认对世族规矩并不陌生,更兼自家女儿也要嫁给杨家人,私底下还特意研究过一些。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明白尹崇这话代表了什么。 尹崇正不想对着季珏说话,闻言立马转向苏怀宁,“祭酒有所不知,世族规矩不一而足,王谢温杨亦然,但唯有一点乃四家共通,即是对嫡枝嫡脉的护持。明城县君乃弘农杨氏此辈唯一嫡女,虽是外嫁,但按杨氏规矩,并不以外嫁女待之。” 见众人仍是一脸的迷茫,尹崇头一次生出对牛弹琴之感,“说白了,明城县君就是杨家嫡子。嫡子,懂了吗?” 所有人:“……” “也不怪诸位不知。”说起这个,尹崇也有气无力,“王谢温杨、越顾裴陈,都有类似规矩,但基本无用,时日长了,也就忘了,因为近三百年来,上述八大族,没有一个家族,嫡枝嫡脉只有一个嫡女。” “诸位明白了吗?这位明城县君,杨缱,是能以嫡子身份袭爵、做家主的。”尹崇道,“她甚至能袭琅琊王氏的爵,因为王家这一代也无女郎,她是唯一的表小姐,倘王家男丁尽灭,她就是名正言顺的琅琊王氏族长,懂了吗?” 说完,他转向一旁呆愣的定国公世子越贞,“贞世子,崇说的可对?” 越贞呆呆地点头。 好像还真是!但他们越家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 谁家不是儿子女儿一大堆啊!他单单是妹妹就有五个好不好!都是嫡女!他还有三个姑姑,两个亲姑祖母……总之,上数八代,族谱上就没有哪一辈是单个嫡女的。 杨家真敢啊…… 以前只知道杨缱金贵,现在才知,她是真金贵! 怪不得杨家全族上下都把她当宝贝供着……谁家不是这么供着嫡子的? “以嫡子待之,又如何?”有人小声开口,“这礼不是没走完么?” 他声音不高,在这静的掉根针都听见的地方却足以让人听清。 尹崇自然也听见了,他诡异地沉默片刻,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表达能力,“这样,换个说法。杨氏今日开宗祠,诸位都见证了对?既然明城县君以嫡子待之,诸位为何不想想,杨家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开宗祠做那么冗长的祭礼?把她划归为出嫁女?不用?” 他抬手,指着堂中间沉默至今的季景西,“他们在为临安郡王上谱,明白了吗?郡王爷他上了杨氏族谱,昭告了天地宗亲,他们已经礼成了。” 堂内一片死寂。 越贞终于也回过了味,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季景西。 他忍笑着补充道,“当郡王爷从杨家宗祠出来,他已是杨家一份子。你们可以当他是入赘杨家,或者‘嫁’给了杨缱……随你们理解。总之,尹崇说的没错,已经礼成了。之所以还要在王府这边走流程,那纯粹是杨家在给季氏面子,让季氏族谱上多她一个‘外嫁女’身份。说白了,今日的昏礼办了两次,一场在杨家,一场在王府。” 越贞望向季珏,“王爷,杨缱已经与景西成亲了,不管她是不是季氏的媳妇,景西却已是杨家女婿……或者杨家媳妇,怎么叫都行。” 季景西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越贞噎了噎,清清嗓继续道,“所以,您确定这赐婚还要继续?堂堂楚王殿下,要娶一个已婚女为平妃?传出去,怕是要天下人嗤笑,圣上的名声也会受损,此举更是在侮辱一个一等世族。圣上病重,不知情,否则定不会枉顾人伦。您却是听到了。” “您确定,您能承受杨家举族的反击、天下人的不齿么?” ※※※※※※※※※※※※※※※※※※※※ 让我们恭喜小王爷成功嫁人! 季景西:……不是,为什么????? —————— 疫情当前,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 勤洗手,戴口罩,我与大家同在~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30章 选择 被季珏横插一脚, 吉时已过, 族谱到底是没上成。 燕亲王父子俩都不太看重这些, 然考虑到世族规矩森严,礼部与季氏族内也有不同声音,季英不想在这大好日子里触霉头, 只能惋惜地将此事暂时搁下,着人回头另拟吉时,再行上谱。 事实上,直到这场跌宕起伏的昏礼全部结束, 许多人都还浑浑噩噩地回不过神, 尤其是季英, 还沉浸在尹崇和越贞那番惊天动地的解释里, 连望向自家儿子的眼神都颇为复杂。 这礼……算成了?今夜杨缱是该歇在王府呢,还是干脆要带景西回杨家?真带回去了,他拦是不拦? 他的宝贝儿子,算是把人娶回来了, 还是把自己“嫁”出去了? 季英觉得, 自己这脑袋里大约是装了一团浆糊。 好在这些并轮不到他操心, 杨缱已经主动给出了答案——她面色如常地跟着景西回秋水苑了。 这一刻, 燕亲王府上上下下, 对他们这位郡王妃的好感嗖地窜到了顶点! ……好人啊!太给我们郡王面子了! ———— 秋水苑里, 杨缱制止了想为自己更衣的白露, 屏退四下, 有些忐忑地望着眼前异常平静的青年。 自季珏带着圣旨半途出现起, 季景西便没再开口说过话,之后一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杨缱拿不准他在想什么,只觉此时此刻的季景西瞧着有些渗人。 拜季珏所赐,这场喜事到了现在,好像没剩下多少喜悦了。 好一会,结束了沉思的季景西抬起头,浅笑着看向不远处的女子,“怎么了?” 杨缱张了张口,不知怎么说。 “累不累?”景西起身,若无其事地望向门外,“怎么还坐着?应该已经备好了水,让白露进来帮你?” “你呢?”杨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季景西挑挑眉,玩笑似的答,“你帮我?” “……” “你先别动。”眼看季景西真要把人唤进来,杨缱连忙制止他。 青年有些诧异,但还是好整以暇地等她的下文。 杨缱耳尖有些发热,却仍壮着胆子打量他,“……我一整天都没机会仔细看,嗯……这身特别称你。” 季景西微微一愣。 他回过神,深深看了眼面前人,也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就这么笑了一声,如天光乍破,眼底的阴郁忽然烟消云散。 “行。”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杨缱面前,展示般摊着双手,“给你转个圈?” 杨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先前压抑的气氛在这一刻冰消瓦解,季景西走上前,捧起她的脸亲了亲眉心,后又拉开些距离仔细端详片刻,一双桃花眸里浸满了笑意,“仙人如画落凡尘,得见此人间绝色,无憾矣。” 杨缱红着脸,却没推开他,水光潋滟的眸子弯弯如月,“所以,还要先礼尚往来互夸一番?此也是礼中一环?还是你秋水苑的规矩?” 季景西朗声大笑。 他一把抱过眼前人,转了个圈把人安放在自己怀里,从背后拥过来,“杨家宗祠,嗯?” “……我也是进行到半途才意识到族里的打算。”杨缱转过身,藕臂环上他的脖颈,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嘴角,“没事前同你商量,不要怪父亲他们,好不好?” 近距离地接受来自心上人的撒娇打击,临安郡王哪还记得自己想说什么,怕是被幸福感击昏了头,“岂敢,季珩之幸也。” 杨缱又忍不住笑。 “不过,”季景西蹙眉,“本王真的嫁了?” 怀里人明显一滞。 青年不在意地说着,“也行,嫁啊娶的,无所谓,是你就行。只是不知这称谓上有没有什么讲究……” 杨缱沉默片刻,补救似的扑上来,脆生生唤,“夫君!” 临安郡王彻底圆满了。 他笑得一股子得逞之意,将人抱起往床榻上倒,不忘脚尖勾落帷幔,不等杨缱反应过来便倾身吻了下去。 “……等!”少女惊,“还没拆头面……” “我帮你拆。” “沐、沐浴……” “嘘。” …… 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周遭仍拢在昏暗之中,杨缱窝在一团熟悉的洛神香中,半晌才找到今夕何夕。 她探着手去寻身边人,揽到了一片温凉。季景西醒着,她刚动便回过神,在她发顶落下轻轻一吻,接着大手虚虚地搭过来,为她遮了眼皮上的亮光,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早,再睡一会,乖。” “景西……”她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索性用气声唤他。 “我在。”身边人侧身将她拢进怀里,“睡。” 少女于是顺从地闭上眼。 浅浅地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天色已明。 季景西哪也没去,懒洋洋地半靠在床头,见她醒来,手臂一捞把人捞上来。杨缱顺势枕着他的肩醒神,“几时了?” “卯时。不睡了?”季景西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指,眼神定在她指腹上几欲消失的牙印上,想不起来自己为何要咬这里…… “嗯。”杨缱渐渐清醒,仰起头看他,“你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不太睡得着。”季景西低头,含笑地亲了亲她微蹙的眉心,“成亲第一日,王妃这便要开始训人了?” 杨缱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闭着眼回想今日要做的事:辰时前去给燕亲王请安,之后进宫拜见完皇上、太后,然后去太庙与景西祭祖…… “今日不去太庙。”身边人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名册还未上皇家玉牒,上了再去不迟。” “那还进宫吗?”杨缱问。 季景西懒洋洋地应,“皇祖母还是要拜见的。” “皇上那边?” 青年神色淡淡,“他不配。” ……所以,原本是打算去的? 杨缱想了想,凑上去亲他的下巴,“还在生气?” “不气。”季景西面色微缓,“只是在考虑杀几个。” “……” 他确实从昨日就憋着一股子杀意,只是顾忌着她才没扫兴,如今听他平静地说出来,杨缱反倒松了口气。 她道,“昨天,季珏……” “嘘——”季景西低头将她的话吻了回去,“不准提别人。” ……杨缱不得不又睡了一觉。 辰时,两人去给燕亲王请安。 老王爷一晚上没睡踏实,眼底有着淡淡郁气,然见到两人还是忍不住展露笑颜。 他对杨缱颇有愧疚,毕竟是因为自家人的干涉导致昏礼并不圆满,若非杨家人的先见之明,儿媳妇兴许就要变侄媳妇,是以从头到尾都对她慈爱有加,连送出去的见面礼都极为珍贵,怕不是差点掏空了王府库房。 杨缱受宠若惊,但见季景西面不改色,便也跟着淡定了。 拜见过长辈,又陪季英吃了早膳,杨缱这才见到冯侧妃、季琳和季静怡。 作为季景西的青梅竹马,杨缱对燕亲王府里的情况烂熟于心,自然也知晓自家夫君与冯侧妃之间不对付,是以并未表现出多亲近,只循着礼做好自己该做的。 冯侧妃入王府十几年,始终不能被扶正,年节时还被季英送回了娘家,以至于很长时间都沦为盛京城的笑柄,心中说不恨是假的。她本是打算好了要对杨缱摆摆长辈谱子,谁知经昨天一遭,明白了这位郡王妃有多金贵后,那点小心思也被摁了下去。 论品级,论身份,两人其实不差什么,当着季景西的面,冯侧妃也不敢让杨缱对她行什么主母礼,这场见面,双方都默契地维持着微妙的距离。杨缱给季静怡的见面礼也中规中矩,也就是对着季琳,她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 季景西不耐烦这些繁琐的礼节,却仍耐着性子等她。 之后便是去拜见太后。因着不用去太庙,两人从宫里出来后便直接回了秋水苑。 今年夏天来的早,六月刚出头盛京便炎热不已,这一日又是艳阳高照,杨缱比季景西更苦夏一些,加上昨夜的折腾,这会整个人有些提不起精神。秋水苑占了个水字,乃整个王府夏天最凉快清静的地方,季景西内伤未愈,是以身上凉凉的,杨缱靠着他没一会便睡了过去。 季景西则慢吞吞地翻看着手中那份来自宫中的密信。 白露从外面进来,看见这一幕,欲言又止。 “何事?”季景西低声问。 白露松了口气,连忙压着嗓子回道,“袁世子、越世子、孟少主、柳大人几位来了,正在外候着,许是有要事。” “不见。”季景西想都不想回绝。 话音刚落,肩上一松,却是杨缱听到动静醒了,“去,我不睡了。” 季景西不舍地看了眼空落落的肩头,满脸的不高兴,“七品官员成亲都还有五日假呢,本王从二品宗正司正卿,要休十日!” 真休十日你就凉透了你!杨缱无奈,“我去小厨房给你做个汤,待会给你送过去?” 青年顿时眉开眼笑。 到了正厅,袁铮、柳东彦、孟斐然、越贞、越充五人纷纷向两人问安。季景西一脸被打扰的不快,凉飕飕问,“何事?” 其他四人纷纷看向小孟,后者硬着头皮上前,“王爷您昨日去承乾宫时,是不是跟皇上说了什么?” 季景西回想了一下,“嗯。” “怪不得……”孟斐然猜测得到证实,“皇上清醒了。今早太医院那边已有数位太医断言,除了还不能下床,皇上看起来眼神清明,言语清晰,想来该是受了什么刺激,以毒攻毒,这才恰好令其恢复了神志。” 这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事,是以孟斐然一接到消息便坐不住了,急匆匆通知了其他人赶来王府。 厅中所有人齐齐看向季景西,心想,能把病糊涂的人气清醒也是了不起,得多大刺激啊。 燕亲王季英之所以能监国至今,也是托了皇帝神志不清的福,眼下既然魏帝清醒了,想来朝中势必要有一番震荡,而首当其冲的必然是燕亲王府这对父子俩。别的不说,监国怕是监不下去了。 众人都在等季景西的反应,结果等来等去,却只听他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竟是一点不惊讶。 “他不是昨日就清醒了?”季景西懒洋洋地解释,“否则季珏的那道圣旨怎么来的?” 季英监国,季珏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在他眼皮底下捏造圣旨,除非有人撑腰。 撑腰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不打紧么?”孟斐然眉头紧皱,“需不需要我……” “无妨。”季景西漫不经心,“无非是父王不再监国罢了。如此也好,我本就有劝父王辞去监国一职的打算,那老东西不醒,我也会想法子推其他人上去,总不能什么事都父王一人扛。” 他已然同杨缱成亲,最大的目的已达到,这时候季英急流勇退,反倒有利于接下来的行事。 来时以为天都要塌了,被他这么个无所谓的态度一搅和,连孟斐然都开始觉得皇上清醒也没多可怕。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俱都找回了几分冷静。 不多时,杨缱率先端着盘子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同样端着汤的侍女。 厅内议事的声音停止,孟斐然几人口中唤着“王妃”,纷纷起身行礼。 杨缱笑着与几人见了礼,招呼侍女将冰过的乌梅汤分放在几案前,自己则亲自将手中的汤递给季景西。 “天气炎热,喝些汤醒醒神。”她冲袁铮几人道,“梅子是兄长差人从江南运过来的,正是新鲜可口,走时都带些回去。我记得老将军和孟爷爷都颇为苦夏,吃这些正好。” “好。”袁铮最先应声,他可不同杨缱客气,毕竟能让杨绪尘看上眼的东西都不差,“家父这两日正好想吃些生津开胃的。” 越贞、越充、柳东彦也跟着道谢。 孟斐然则饶有兴致地看季景西,“王爷怎么不喝?” 季景西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手中比旁人都大的碗,凉凉睨他一眼,不说话。 “咦,王爷的是热汤?”柳东彦闻言看过来,发现季景西的汤正嗖嗖冒着热气,随着热气的发散,汤的味道也逐渐弥漫开来,“怎么还有股药味?” 季景西杀气腾腾地瞪他一眼。 他手里的哪是什么消暑解热的乌梅汁,明明是一大碗黑漆麻乌的药汤! “为何本王的是药?”季景西指着对面五人,“他们凭什么能喝乌梅汤?我也要喝乌梅汤!” “你畏凉,喝药就行,我亲自煎的呢,快趁热喝。”她可擅长煎药了呢! “不喝。”临安郡王妄图据理力争,“本王身体好的很。” “伤口愈合,不代表内伤痊愈。”杨缱同他讲理,“温喻说你伤在心肺,要想尽快恢复如常,最好静养一个月。我怕你闹,这才同他和斐然商量了药方,换成每日一副药,免得你闲不住又多受苦。” 季景西气笑了,“合着还得对您感恩戴德呗?” “是啊。” “……” 两人面无表情地对峙着,片刻后,季景西认输,“辛苦夫人……” “不用谢。”杨缱笑,“喝。” 默默看着这一幕的其他人:突然有点饱。 眼看向来怼天怼地的临安郡王乖乖喝下汤药,围观群众纷纷发出了“一物降一物”的感慨。目送杨缱端了空碗出去,袁铮眼底满是兴味,“这么多年过去,景西最制不住的果然还是阿离,栽得可谓服服帖帖。” 孟斐然也抚掌,“王爷嫁的好啊。” 其他人比不得这两位与景西交情深,不敢打趣,却也忍不住拿眼睛瞥他。 后者忍无可忍,重重放下漱口的杯盏,“这么想喝,本王赏你们一碗?” 周围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季景西继续冷笑,“昨儿热闹看得可够?” 昨日季珏一道圣旨,落了燕亲王府面子不说,也让所有人心里不痛快。尽管季珏最终没能得逞,但谁都看得出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在这件事上,他已然疯魔了。 可季珏真的如他表露出的那般对杨缱爱之刻骨么?不一定。 他所执着的,从来不是杨缱这个人,而是她背后的弘农杨氏,是季景西的求而不得,是自己在这场争斗里的大获全胜。 季景西并不怕季珏。 事后回想起来,他甚至略带后怕地庆幸季珏疯得如此执着。但凡季珏再狠一点,疯到同归于尽的地步,那道圣旨里,杨缱就不是什么楚王妃,而是宫妃了。 至于季景西,这会怕是已经举旗造反,窃国篡位了。 他后怕了整整一晚,思考了无数可能性,生生压着沸腾的杀意不发,对杨缱说睡了两三个时辰,实则眼都没阖上过哪怕一刻,就怕自己闭了眼,身边人便消失不见。 他真的只想安安稳稳地守着杨缱,企盼有朝一日能一夜无梦地睡个好觉而已,却总有人想方设法地令他不得安生。 那就索性划下道来,看谁先弄死谁。 有条不紊地将接下来要做的事交代完,季景西说得有些口干,随手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入口的那一刻忽然发现里面并不是想象中的清茶,而是某种甘甜爽口的甜水——这显然是杨缱离开前特意为他留下的,恰到好处地解了他满口的苦。 季景西眉眼一松,多了几分笑意。 哎,成亲真好。 “少贤。”他唤住准备离开的柳东彦。 看出他有意交代什么,其他人默契地先走一步,将空间留给两人。 只听季景西吩咐道:“你待会去一趟柳妃那,接个人出来,找个地方安置好。” “请王爷示下。”柳东彦一头雾水。 “是李多宝李公公。”他抛出了个意外的名字,“李公公是父王的人,已然暴|露,皇伯父既然清醒了,必然会第一时间处置他。我让他出了事便去寻柳妃,你姑姑答应暂时庇护他一二。” 柳东彦面色一肃,“王爷放心,臣稍后便进宫一趟。” 季景西颔首。 他打量着面前的青年,顿了顿,闲聊似的问道,“东锦近来可好?在承州可还适应?” “舍弟一切安好,”提到外放承州做县令的弟弟,柳东彦面上多了几分感激,“还要多谢王爷提前为他打点,得以让他在颖化迅速站住脚跟。” 季景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应该的,毕竟是本王为你精挑细选的地方。” 柳东彦意外地抬头,继而不知想到什么,表情逐渐僵化。他张了张口,“王爷……” “你与宁嫔的事,本王一直没插手。”季景西打断他,“你我名为主从,实则亲如兄弟,能力之内,我总归会先为你考虑。柳东锦是个人才,于我看来却仍不如你。承州,你比他更适合。可惜你不愿离京。” 他将斟好的茶亲手放在柳东彦面前,“如今本王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外放?无须多长时日,一年,一年后我必让你回京。” 柳东彦在他说出“宁嫔”二字的时候,整个人已然慌到了极点,之后季景西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变成了锋利的刀,将他悬在头顶的那根弦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横流。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爷,我……” 季景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清冷无波。 柳东彦手心里满是湿汗,他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半晌才低下头,哑声道,“是彦辜负王爷厚望,还请王爷恕罪。” “所以,”季景西道,“还是不愿?” 柳东彦没有答话,只重重地连磕了几个响头。 令人窒息的安静悄然弥漫着,季景西沉默半晌,又道,“你姑姑入宫多年,最懂得明哲保身,有本王在,亦会护她一二,她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宁嫔有她父兄照看,太后与温子青亦会关照她,她也很安全。如此,你仍不放心么?” 地上跪着的青年依然沉默不语,无声而执拗地诉说着答案。 季景西几乎气笑了,“柳东彦,你可真是好样的。” “是彦一腔情愿,与旁人无关。”柳东彦哑着嗓开口,“还请王爷看在臣有几分用处的份上,让臣留在您近前……” 话音未落,季景西已是忍无可忍地一茶盏摔了过去,“柳东彦,你还要不要前程了?!” 他少有地动了气,在屋中来回踱步,最后停在青年面前,“本王身边有袁霆音,有孟之章,有越家兄弟,甚至还有信国公府,多一个你少一个你,重要吗?还是说一个宗正司就满足你了?你为何不用你的猪脑子想想,宁嫔为何至今不给你一句准话?倘若她真愿意跟着你,凭越家之能,还不够她脱身吗?” “不是的!”柳东彦猛地抬起头,“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看重这些,她只是怕连累家族,怕有悖伦常。” “那如果本王非要你走呢?” 青年蓦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季景西看着面前一无所知的柳东彦,沉默片刻,到底是卸了怒气,“今早接到的消息,宁嫔有孕,皇上欲晋她为贵妃。圣旨没下,应该是在等礼部拟封号。” 越妍应该是在皇帝病倒前最后一次侍寝后怀上的子嗣,因着皇帝突然重病,宫中一片大乱,她年纪又小,并未在意自己身体的不对劲,这才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待被查出怀有身孕时,已近两个月了。 孟斐然只顾着关心皇帝清醒的大事,压根没注意其他的医案,这才错过了第一时间告知他们的机会,反倒是季景西,天还没亮便接到了来自柳妃的密信。 柳妃于宫中摸爬滚打多年才至四妃之一,越妍入宫不足一年,却即将成为皇后之下第一人,饶是季景西看到这样的结果也难免唏嘘。 魏帝神志清醒后,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收回季英的监国之权。然而他自己仍在重病之中,必须卧床,精力不足以支撑他主持国事,因此必然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 监国之权何等重要,眼下东宫之位悬空,谁都想争上一争,可魏帝哪个儿子都不放心,他怕野心勃勃的狼崽子趁他重病之际做掉他这个碍事者,继而登位。 以他的多疑,他绝不敢再设监国。 那就只有将国事交给五位宰辅。 杨霖、陆鸿、苏怀远各有立场,不在考虑之列;新上任的徐翰与越进,徐翰是个谁都敢怼的愣头青,可以冲锋陷阵却不能固守中军,且与六皇子的仇怨未结,两人明里暗里互掐得厉害,排除。 只剩下越进。 刚好明面上越进谁都不靠,于百官眼中是朵遗世独立的雪莲花,又这么巧地,越妍有孕,魏帝不趁机拉拢越家,还能拉拢谁呢。 柳东彦终于回过了神。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景西的良苦用心,之所以突然让他离京,不是他口中所谓的“多余”,而仅是想护他,想按下越妍的消息不让他知道,想保留他最后一分尊严,或者说,念想。 ……越妍怀了身孕。 “王爷,”柳东彦过了许久才出声,他双目通红,声音干裂得仿佛钝刀锯木,“是不是我留在京里,让姑姑也感到为难了?” 季景西不想看他此刻的模样,只平静地答,“你姑姑疼你都来不及,又怎会在意这些。她比你豁达,也比你看得清楚。越妍能上位,靠的是越家,你姑姑也明白,无论是她身后的柳家,还是越妍身后的越家,都是在为我做事,内斗毫无必要。她只是求我把你外放出京,怕你受不住罢了。” 这是她与季景西的交易,她冒险保下李多宝,季景西送柳东彦出京。 她不忍自己最疼爱的侄儿再伤心。 “留在这里想想。”季景西起身,“想好了告诉本王。你我兄弟一场,无论你作何决定,我自会站在你背后。” “可是王爷,”柳东彦不由跟着起身,大概是刺激过了头,他反而回了几分理智,“京中局势已至关键,这种时候您做任何事都是在冒险,不能因为我……” 季景西一把按住他的肩,“管好你自己就好,本王才不会输。” 他还想再说什么,对方却已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别打扰本王陪媳妇”,之后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他忽然又停下,柳东彦眼底蓦地重燃希望,正要开口,却见季景西警告地指着几案上的甜汤道,“那是本王的,敢喝一口你就死定了。” 说完,再不留恋,大步离去。 ※※※※※※※※※※※※※※※※※※※※ 季景西:陪媳妇去咯,开心! ———————— 本来情人节就写完前半章打算应景地发一下的,睡过头忘了。 索性写完后一段,一起发。 估摸着小王爷和阿离也不在意过情人节,毕竟成了亲,每天都是情人节。 ————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31章 当断 季景西到底还是从柳东彦口中听到了答案。 目送他离开秋水苑, 杨缱不解, “你笃定他会同意离京?” “差不多。”季景西摇头。 他牵过杨缱往花厅走, “少贤这人看着玩世不羁, 实则内里执拗得很,他与我像极,设身处地一想,我便知他再在京中待下去,迟早会闹出事端来。放在以往,闹便闹了,我还怕给他收场不成?可眼下不行。” “我以为眼下你身边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杨缱道。 “的确如此。”季景西脸色不太好。少贤是他的左膀右臂, 离了他, 相当于少一员大将。 杨缱认真看他两眼。 没错, 她认识的那个季景西。 “定好去哪儿了么?” “有两处,还在犹豫。”季景西一到花厅便没坐相地倒在自家王妃膝上,杨缱顺势帮他揉起太阳穴, 微凉的指腹恰到好处解了几分暑意, 舒服得他忍不住喟叹。 他像只乖觉的大猫,随着对方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按掩唇打了个哈欠,“这两处都有些麻烦, 要疏通的地方很多,毕竟不是最好的外放时机, 我没太大把握。” 杨缱少见他这般苦恼, 稀奇之余也有些好笑, “我帮你参考一二?” 季景西嗯了一声, 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半阖着眼道,“山东道,或者岭南。” 岭南?柳东彦的祖籍?柳家好像是世代经营岭南宣城的。 杨缱沉思。 柳东彦是京官,京官外放,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提半级,景西又承诺他一年之期,想来不是熬资历的实职……所以大概率是监察御史? 监察御史也是御史,行监察之职,外派监察御史,类似于军中的监军,本质上隶属于中央朝廷。 封官定吏看似一句话,实则手续极多,各部各司皆有规矩,哪怕柳东彦在宗正司一人之下,想要做地方监察御史,也免得不要同御史台协调,季景西能做的只是督办而非直接插手,倘若御史台有意拖延,柳东彦便走不了。 随着徐翰入集贤阁,荣升五宰辅之一,原御史中丞陈厚暂代御史大夫一职。陈厚乃陈泽三房叔伯,陈宽与楚王侧妃之父,陈家一家都是楚王党,有季珏杵在那,季景西想安排柳东彦极难,此其一。 其二,监察御史行监察之责,最忌裙带,若柳东彦任地方监察御史,第一个应该回避的地方便是岭南。 “我更倾向于山东道。”杨缱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虽然那里世族林立,但柳东彦也出身世族。 “地方是好的。”季景西昏昏欲睡间还不忘给情敌上眼药,“老七一直不放弃经营山东,几年下来也算有几分成绩,可惜无世族背景,始终无法彻底到手。否则你以为他为何同意娶陈家女为侧妃?无非是看重江右陈氏罢了,抓着你不放也是一个道理。” 天家与世族之间的拉锯战从不停歇,既要防着世族坐大,又不舍得放弃拉拢。大魏推翻前朝靠的是几大世族的倒戈相助,从根子上就注定了他们无法与世族彻底分裂。 季景西自认也做不到将世族彻底赶出朝堂,一是因为杨缱,二则确实世族易出人才,这一点上,勋贵、平民目前都难以匹敌,除非大兴变革。 这是一笔烂账,短时间内惟有求同存异,互相制衡,王朝才可能平稳延续。 可话说回来,季珏对山东道经营不够,他就够么?他的大本营在北边,想让柳东彦去山东,于他而言同样很难。 “有件事,我一直未同你提过。”杨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对于山东那边,族里有点想法。” “嗯?”季景西从鼻腔里哼咛出声。 杨缱缓缓道来,“从前山东道以王氏为尊,王家没落后,济南李氏、东昌宋氏、乐陵董氏等本就不弱的家族后来居上,时日长了,野心也渐长,已不甘囿于一地,有取王氏待之的意思。王家重建因此变得困难重重。” 王杨二家乃姻亲,兼之她手握王氏宗印,王家的事,杨家不会不管。 放在以往,她不会在意这些,但随着王家遗民从漠北迁回琅琊,杨缱免不得多关注几分。 关注了才发现,山东道真是乱的可以。 昔年琅琊王氏何其风光,试问谁又不向往那般鼎盛荣耀?王氏倒台十几年,该被瓜分的早已瓜分殆尽,一旦胃口被养大、养叼,那些尝到了甜头的家族又怎会将到手的利益再吐回来? 惟有山顶风光才够得上他们的野心。 “父亲与大哥已经忍他们很久了,碍于从前这些人没犯到眼前,不好动手。”她手上动作依旧温柔,话里却多了几分冷意,“早在几年前,宫里放出风声欲同我杨氏联姻开始,山东道各家便开始有意减少联系,到了你我断绝联系的那三年,世族内部对于我杨氏‘媚上’的流言更是甚嚣尘上,不少人开始绕过杨家,向各皇子示好,更有甚者,诋毁杨氏,欲重排世族谱,而这些大多出自山东那边。” 杨家不是非要扒着所谓“第一世族”的名号不放,真若有人想顶上来站在风口浪尖,他们巴不得夹道欢迎。 但这不代表杨家就得惯着他们。 杨家人不会忘记这些人在杨缱与季景西的亲事上是如何表演现场翻脸的。前一秒,那些人还在为季英一意孤行“侮辱”杨家而同仇敌忾,后一秒,发现季英过于强势,磕不动,立即改变风向,开始回过头来劝杨家送嫡女给季景西“冲喜”。 哪怕这桩亲事是杨家默认的,也不代表能原谅这些墙头草倒插一刀。 “族里在等待时机,一旦空出手来,怕是会与山东那边硬碰硬地磕上一磕。”杨缱浅浅一笑,“如果你打算放柳东彦去山东,倒是赶巧了。” “……” 季景西听精神了,“你们打算如何做?” 杨缱一本正经,“大哥说小五缺少历练,打算等天稍凉一些带他出门游学。” “大哥要亲自去?”季景西震惊,“不是,他身子骨受得了吗?” “……你改口倒是改得挺快。”杨缱甚是不习惯,“是啦,他要亲自去。从一丈峰回来后,他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好,孟爷爷说此乃心结已解的缘故,于他病情大有利。温喻也认为他的身体能够负担一趟远行,只要适当注意,赶在天冷前回来即可。” 只不过绪南一走,国师塔的命灯就得她一人来点了。她不舍得爹娘牺牲。 她更在意杨绪尘终于能好好看看这世间风光。 季景西脸皮之厚向来无人能敌,别说现在改口喊杨绪尘大哥,便是当着面他也能喊得亲亲热热。 他问:“打算何时动身?” “回门第二日。”杨缱答。 “这么快?”季景西直起脊背,“那时间就有些紧了。” 他一个翻身站起,“宝贝儿你歇着,我去趟书房。” 杨缱瞧他急惶惶的模样,不由挑眉揶揄,“不是说要歇上十日?” “……”默默打了两下脸,临安郡王讨好地上前亲了亲自家媳妇香香软软的脸颊,“算我闹脾气行了?阿离包容我嘛。” 杨缱哭笑不得地赶他走。 那厢,柳东彦循着命令进宫。 走这一趟不单是将李多宝公公带出宫安置好,还要同姑姑柳妃告别。 面对自家侄儿那张没甚表情的俊脸,柳妃有些惴惴,拿不准柳东彦是否怪她自作主张,“彦儿……” “姑姑。”柳东彦站定行礼。 柳妃欲言又止,“彦儿这便打算出宫了么?姑姑让尚食局那边备了你爱吃的冰丝莲藕,不如留下来用膳?” “事关李公公安危,王爷那边还在等回信,侄儿不敢多留。”柳东彦平静地拒绝。 两人皆沉默下来,片刻后,柳东彦撩起衣摆给柳妃磕头,“侄儿在此作别姑姑,一年后回来看您,还请您多保重,有事便去寻王爷或王妃。” 柳妃眼圈蓦地一红,明白季景西到底是做到了劝他离京的承诺,“彦儿可怪姑姑多事?” “您是为我好。”柳东彦垂眸。 从王府出来,再到柳妃所在的福熙宫,一路上柳东彦早已冷静下来。他深知无论是柳妃也好,季景西也好,无不是在为他着想。他自知若想再进一步,真正成为季景西身边的股肱之臣,必定不能困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里,且他已辜负了季景西一回,没有第二回了。 放在过去,倘若有人告诉他未来会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他定然嗤之以鼻。 他欣赏世间所有真情,却也看不上那些深情,没爱上越妍之前,他眼看季景西与杨缱之间互相折磨扭扭捏捏,内心深处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选错了人效忠,毕竟这人看起来真不像能成就宏图霸业的。哪个有野心做大事的人会囿于儿女情长呢? 如今却是啪啪打脸。 景小王爷这一系,有毒? 是不是受诅咒了啊。 望着眼前消沉的侄子,柳妃心疼得无以复加。她膝下无子,柳东彦是她当亲儿子看待的,他越是这样,柳妃心中越是难过。 她不由心软,“眼下尚早,你若想见她,或是递句话,姑姑给你想法子。” 柳东彦沉默半晌,摇头,“不了。” 来之前,他心中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找越妍当面问清楚,可临了,进了宫,又不想问了。 说到底越妍从未承诺过他什么。 她爱不爱皇帝,爱谁,重要吗?她已经是宫妃了,还有了身孕,即将成为皇贵妃。而他柳东彦,不过是个宗正司少卿,连朝之重臣都算不上……如今再见面,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只是心中到底有不甘。 带着这份不甘,柳东彦作别柳妃,悄然将李多宝带出宫,将其安置在早已选好的一处僻静宅子里。 他办事素来周全,宅子是玲珑八宝阁一个掌事名下的,不起眼,却五脏俱全,伺候的下人也皆是精挑细选,连医师都提前安排了。 季景西最后一次进宫时,李多宝在皇帝面前已毫不掩饰自己的立场,是以魏帝清醒后第一个要处理的便是他这个“叛徒”。虽然最后柳妃把人悄悄保了下来,但在此之前李多宝还是受了大罪。 他年纪大了,这一伤,几乎去了他半条命。 柳东彦一直守到李多宝醒过来,医师说伤势已稳定,这才打算离去。 “老奴谢过柳大人。”李多宝挣扎着起身行礼。 “柳某奉命行事,公公无须如此。”柳东彦连忙上前阻止,“郡王爷一直忧心公公,您能平安无事,他也放心。柳某这便要回去复命,待来日想必王爷会亲自来一趟,在此之前还请公公多保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人去做,都是放心可用的。” 李公公摇头,“老奴无关紧要,小王爷将将大婚,多陪陪王妃才是正事。还请大人转告小王爷,他交代的事,老奴办妥了。” 柳东彦眉心跳了跳,聪明地没有多问。 他回了趟王府,向季景西转达了李多宝的话,后者听完,没有多说,只微微颔首,转而交代起他离京外放之事。 听闻自己三日后便要走,柳东彦更沉默了。 “令尊可还在京城?”季景西问。 自打柳家二郎柳东锦也要进京大考,柳家主便干脆也携妻带子到京城长住。原以为两个儿子未来都要长期在京中做官,谁知没多久柳东锦便被季景西丢去了承州做颖化县令,如今柳东彦也要外放,想必柳家主不日便要回宣城了。 柳东彦的话也应和了季景西的猜测,“家父若得知彦外放,恐怕会暂时回岭南。” 季景西指腹轻点着书桌,“如此,本王恰有一事相求,明日府中设宴,请令尊赏个脸。正好明日陆卿羽和苏夜要来看王妃,让令妹也来玩,热闹些。” 柳东彦心底讶异不已。 从眼前这人嘴里听到“热闹些”三个字,简直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果然成了亲就是不一样,临安郡王何时在家设过宴?这种麻烦事他从来都不做的好么! “会不会太打扰了?”他试探。 “不会。”季景西头都不抬,“因为你,我这两日都会没时间陪阿离,有人陪她挺好。” 柳东彦:“……” 得嘞,万变不离其宗,您可真没变什么。 总之还是他背锅呗。 ※※※※※※※※※※※※※※※※※※※※ 宝子们,还有一章,应该凌晨或者明天上午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其实是写着写着发现字数太多了,直接分章了……) ————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32章 旧账新翻 翌日, 天朗气盛, 热得不行。 杨缱早早便吩咐人将最凉快的花厅收拾出来给小伙伴留着, 又惦记陆卿羽生了双胞胎后便格外怕热的体质, 搬了不少冰镇在附近,待到差不多时辰,便亲自去迎人。 陆卿羽和苏夜两人结伴而来,一进花厅,陆卿羽便直呼凉快。 “我还是第一次登门燕亲王府欸。”陆卿羽难掩激动之情,“阿离可知外界将秋水苑传成了什么华奢金贵之地吗?翡翠铺地,金石砌房, 三步一宝石, 五步一明珠呢!” “这离奇的谣传也信?”苏夜听得直乐。 杨缱也一本正经,“要真这样, 我就不住了, 怕是当日就带人拆了重盖。” “哇哦,郡王妃好凶,刚嫁过来就要拆夫家的院子。”陆卿羽夸张地掩唇惊呼。 苏夜立即跟上节奏, “王妃此言差矣, 谁家是夫家还说不好呢。” 陆卿羽大笑。 杨缱:“……” 看来大婚当日闹出的动静, 终究是人尽皆知了。 她好气又好笑地隔空点苏夜,“别以为你未来会是我三嫂, 我便怕了你的, 有本事把话拿到你表兄面前说, 看他还给不给你添妆!” 万万没想到她竟拿杨绪冉出来说事, 苏夜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扑上去便挠起她的痒痒,“好哇杨缱……” 疯闹了半晌,三人总算安生下来。 陆卿羽放下杯盏,认真打量了杨缱几个来回,面带欣慰,“看你依旧这般自在,真好,放心了。” 杨缱抿唇笑。 “我表哥都快把阿离疼进眼珠子里了,她怎么会不好?我都能预见到他未来会怎么宠妻无度,噫,肉麻。”苏夜拿手搓了搓小臂。 “还用你说。”陆卿羽白她一眼,目光重新落在杨缱身上,表情意味深长,“看来景西的伤应该也没事了,你五哥与我这下可算是放心了。” 杨缱没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跳到季景西的伤势了…… 只见陆卿羽下巴努了努,“颈上呢。” ……杨缱条件反射地一把捂住了脖颈,瞳孔疯狂地震。 “什么颈上,表嫂脖子怎么了?”苏夜懵懂地凑过来,“我瞧瞧。” “你凑什么热闹。”陆卿羽一把将人捞回来,贴心地对杨缱摆摆手,“去,我俩自己先玩着,等你。” 杨缱耳尖都要烧起来,连忙告了声罪,匆匆回去换衣裳。 勉强拿脂粉遮了遮颈上的印子,又换了高领子的纱裙,杨缱返回花厅时路过前堂,瞥见季景西正歪歪斜斜地瘫在软靠上看书,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羞恼忽然又冲天而起,忍无可忍地上前给了他一脚。 “哼。” 平白无故挨了一下,季景西又惊又痛,抱着小腿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家媳妇翩然离去的背影,感觉自己简直冤得六月飞雪。 为什么欺负我! 好在痛意来的快去的也快,杨缱也没真要把他踢出个好歹来,当柳东彦带着自家老父亲和妹妹登门时,临安郡王已经重新变回了那个玉树临风人模人样的临安郡王。 白露前来将柳东彦的妹妹接往花厅,三个大男人则移步凉爽的水榭。 季景西说明了今日邀宴之意,“不知柳家主可有出仕之愿?” 柳家主名讳柳承弼,昨日已从儿子口中得知他即将外放一事,又乍闻季景西邀请,来时还在忐忑,如今一听,更是诧异。然他到底是一族之长,很快便冷静思考起来,“可是王爷有事需柳某去办?” “一件小事,对您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但却是个机会。”季景西笑,“若您自在惯了,不愿淌官场浑水也无妨。” 柳承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柳家世代扎根宣城,族中出仕的不多,虽比不得杨越之荣,在岭南也是响当当的名头。到了柳承弼这一代,因他极善经营,生财有道,族中上下日子过的倒是比一般清贵的世族更宽裕。 他有些犹豫。 季景西也不催促他,只自顾饮茶,徒留一旁的柳东彦坐立不安地干着急。 “王爷。”柳承弼终于开口了,“老夫年纪一大把,半生懒散,这时候再去做官,一来怕不习惯拘束,二来也担忧给两个儿子拖后腿,有负王爷重托。” 他膝下两个嫡子,东彦、东锦各有千秋,一个灵活擅舞,一个文采飞扬,若没遇见季景西,原本柳承弼是打算让大儿子东彦继承家业,小儿子则顺其心意谋个不大不小的文官,怎么着也能顺遂安定地过完一世。 但世上之事谁又说得准呢,谁能想到,如今不仅两个儿子都投了临安郡王麾下,连柳家都会被卷进其中,还压了宝…… 他起身,郑重地向季景西行礼,“话虽如此,但倘若王爷有事吩咐,我宣城柳家必竭尽全力,绝不推脱。” “我自是信您的。”季景西笑着按下他,“原本本王也不过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柳家主无此意,此话不表。” 柳承弼捏着一手心的汗悄然松了口气。 他早先听闻临安郡王脾性乖戾,喜怒无常,来之前仔细询问了儿子应对之法,谁知儿子却说,郡王爷如今脾气比从前好多了,尤其是这几日,更不会轻易动怒,让他放宽心。 柳承弼本还不信,如今看来,还当真是和风细雨,大度极了。 “不知王爷今日寻柳某有何吩咐?”柳家主进入正题。 季景西道,“柳家主还记得横老大此人?” 柳家父子皆是一愣,对视一眼,柳承弼道,“自然记得。那横老大从前乃宣城下九流里的地头蛇,只是不知因何这几年极少露面,威风已大不如前,如今顶替上来掌事的乃是他早年认下的干儿子。” “不露面,是因为不能露。”季景西漫不经心道,“此人在本王手里。” 柳承弼大惊。 身后无霜适时地递上一份早已备好的资料,柳承弼接过大致看了一遍,面上难掩惊惧。他震惊地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季景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仔细地将手中的资料细细读了一遍。 他凝重地将资料递给旁边焦急的儿子,后者飞速浏览完,立刻明白了季景西要做什么,“您这是……” 季景西点点头,“说了要秋后算账,自然要一个个来。” “我还以为您要先收拾楚王。”柳东彦放下手中重如千斤的几张纸,“没想到竟然是要拿康王试刀了。” 季景西冷笑,“老七那日能成功进宫拿到圣旨,我那位好六哥出了不少力,别看他从头至尾安安乖觉,却是正应了那句俗语:咬人的狗不叫。至于季珏,本王可不会让他死的那么痛快。” 他与季珏早已是新仇旧恨不死不休,清算起来并非一时半刻就结束。放在以往,他不介意钝刀割肉,可经过大婚之日圣旨赐婚一事后,他最后一点耐性也被消耗完了。 季珏在他这里没有特殊优待,不过一个讨人厌的绊脚石,太过小心看重,那才是给他脸。 他针对的是任何一个能利用皇权迫他跪下的人。 柳承弼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但他不急,因为很快,柳东彦便将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出来。 季景西方才提到的那个“横老大”,几年前曾是宣城下九流里鼎鼎大名的人物。彼时宣城还是丁志学任太守,后丁志学任期满,进京入吏部,如今时任吏部左侍郎。 提起丁家,在场人都不陌生。 丁志学的女儿丁语裳如今是康王侧妃,养子丁书贤则在太仆任职,他有一未婚妻,是当今宰辅徐翰的女儿,徐婉晴。 丁志学任宣城太守时,曾与横老大私下合流,不仅乱定税收标准,还贪墨大量的税银。直到季景西陪靖阳、杨缱南下拜访温家,路过宣城,才无意间撞破了这件事。之后季景西便暗中控制了横老大,后者为求保命,直接倒投了季景西不提,还贡献出了记载他与丁志学暗中往来的明细账本。 碍于丁志学在投靠康王季琅前曾是杨霖的门生,季景西便卖了岳父一个面子,将此事全权向杨霖托出。原以为杨霖会很快收拾丁志学,谁曾想这个老奸巨猾(划掉),咳,老谋深算的岳父大人,竟是按下了这件事,不仅放任丁志学入吏部一路高升,还放任他继续遥控宣城。 是的,接替丁志学任宣城太守的,也是康王一系。 季琅要夺嫡,必须有大量的银钱支撑,有丁志学出力,截止目前,从税银中贪墨的银两已是个惊天数字。 季景西起初不解为何杨霖按兵不动,后来才知,单凭那个账本虽然的确能治罪丁志学,却仍有变数。丁志学在贪墨之初,对外曾打出过杨家的名号,以杨相公得意门生自居,单是这一点,杨家便极易被牵扯进去,没有十足把握之前,杨霖不能随便冒险。 杨相公大度吗?错!他记仇的很。费劲心力培养的门生,一路扶持到太守之位,说倒戈就倒戈,还连累他,连累信国公府,说出去都能把人气吐半升血。 那么,他做了什么? 他用四年的时间,养蛊般地,不仅暗中将杨家彻底从这里面脱出来,还推波助澜地助长丁志学与康王的野心。 与此同时,他还手把手地教季景西如何养蛊——他让季景西表面上放了横老大,实际上却让他逐渐退居幕后,让干儿子顶上,博得新宣城太守信任,让这份“税银事业”得以长足发展,同时收集更多的证据,力求一击必杀,斩草除根。 季景西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他这位老岳父真的……好可怕qaq 事实上,直到季景西从漠北回来,杨霖都不曾与他提过此事,直到他与杨缱成亲前夕,杨霖才将自己手里掌握的东西交给他。 ……或者说,丢给他。 跟赏他一锭银子差不多那种。 这份心意算不得费了多大心思,却足以表明杨霖的态度:他彻底站在了季景西的阵营里,并已经准备好了给女婿的礼——扳倒康王。 想要彻底将季琅按死,一个税银贪墨不太够,杨霖交给他的当然也不止这些,但宣城税银案却是其中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环。 季景西打算交个好答卷给岳父。 结合杨霖给他的东西,加上自己手里掌握的,宣城税银贪墨一案,已经攒足了开台上演的本钱。 柳承弼听完前因后果之后,彻底被康王等人激怒。这等国之蠹虫不杀,还留着过年吗! 他生在宣城,长在宣城,虽也隐约知道宣城内里不够清明,却着实没想到竟还有这等黑暗之事!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些年。宣城税收的确高出旁地许多,但因宣城乃交通要地,且以名贵香料闻名,税收高些实属正常。丁志学在任时各大商会、大家族过得是不怎么好,但似乎自打新太守上任后,宣城并没有变得更糟糕?他们这些世族、商会,虽然仍然交着高额的税银,但远不及从前那般有苦难言,这两年家族更是还多了不少进帐……这是怎么回事? 季景西好心地为他解惑,“是岳父大人的功劳。” 尽管杨霖放任康王等人将税银当钱袋子,但到底不能为了一己私心而置百姓于不顾,因此只能从其他方面弥补宣城百姓,这几年春风化雨地向宣城倾斜了不少政策。 如果将宣城比作一塘有缺口的水,杨霖做的,就是在它漏水的同时,从另一方面引流而入。 “王爷,有什么需要柳家做的,您直接吩咐!”柳承弼起身。 季景西也郑重起身回礼,“如今东锦在承州,少贤也即将远赴山东,若非眼下实在抽不出人手,本王也不愿麻烦柳家主。需要您做的事并不难,但可能需要您多费心思——希望柳家主回到宣城之后,想办法与横老大的养子见上一面。他会交给您一份证据,请柳家主派人将这份证据送回京城。” 柳承弼毫不犹豫地应下,“定将东西完好无损地送到您手里!” “小心行事,莫要打草惊蛇。” “王爷且放心,”柳承弼挺直了腰板,“在宣城,我柳家还是能出些力气的。” 议完了大事,柳承弼的注意力总算集中到儿子身上,“方才听王爷说,我这不成器的大儿即将赴任之地是山东?” 季景西点点头。 “……那可不是个好立足之地啊。”柳承弼到底是大族之长,一下便抓住了重点。他转而望向柳东彦,“抓住机会,好好准备,莫要堕了王爷之名。” “那是自然。”柳东彦连忙答。他对山东道一无所知,满脸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光棍,看得老父亲牙痒痒。 柳承弼咬牙切齿:“你懂个屁!老夫是让你抓紧在走之前好好请教!这儿可是有现成的老师!” 他转头看向季景西,“王爷,老朽有个不情之请……山东与岭南相距甚远,柳某也不甚了解,不知王妃这两日可有闲暇,能否指点犬子一二?” “啊?”柳东彦满头疑惑。 季景西笑了,“柳家主莫忧,虽然山东复杂,但既然本王敢让少贤过去,自然不会让他两眼一抹黑。您且放心,此次与少贤同去的还有信国公府的两位嫡公子,王妃也已提前去了信,届时会有王氏本家子弟到少贤手底下讨差事。” 柳少贤:“……” 他听到了什么?哪家的两位公子? 柳承弼也吓了一跳,据他所知,信国公府好像就两个嫡系郎君……? “国公府两位嫡公子……难道是,尘世子与杨家宗子?” 季景西笑答:“正是。” 柳承弼:“……”哦豁。 柳少贤:“……”卧槽。 “这,这也太劳烦了……”柳家主被惊喜砸的手足无措,“怎敢劳烦那位……” “不劳烦。”季景西摇头,“内兄此去山东主要是带绪南游学长见识,与少贤同行也算互相有个照应。比起王妃,内兄更了解山东那边的情况,届时让少贤多请教他便是。” 柳承弼对这个安排简直不能更满意,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烟消云散,当即便严肃叮嘱儿子绷紧皮子,好好学习。 苦了柳东彦这个对杨绪尘有心理阴影的小可怜,一想到自己要与煞星同行,整个灵魂都在发出痛苦的呐喊。 经此一行,柳承弼彻底了解了季景西对儿子的看重,回去路上整个人都飘飘乎乎,心底更加坚定要将季景西交代的差事办好。 “彦儿。”他用从未有过的严肃模样望向柳东彦,“王爷对你可谓仁至义尽,一定好好给王爷办差,切莫辜负他老人家对你的期望,知道吗!” 柳东彦:“……”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爹??你儿子比季景西还大一岁呢好不好!! 知不知道他刚失恋?就因为你们一个两个,他还没来得及伤心,伤心的情绪就没了好吗! 尊重一下失恋啊! ———— 转眼到了回门之日,一大早,信国公府门前便挂起了红灯笼,整个青石巷更是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才卯时,国公府几位小主子便被自家爹娘打发到门口等人,一眼望去,齐刷刷五个高矮不一的身影。 杨绪南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泡,整个人委顿地倚在自家三哥身上,两只眼睛写满了“人间不值得”。 “为什么要这么早接人?为什么?”他痛苦地揉着脑袋,“我一夜未眠,忙得团团转,为什么不能让我睡一个时辰……” 身为国公府食物链底层,自打接下大哥撂给他的宗子之位,杨小五便开始了他无休无止的忙碌生活。旁的不说,自家长姐出嫁,上上下下皆经他手,从大婚当日到现在,三天过去了,笼统不过睡了几时辰,其他时间全部在打点事宜。好不容易收拾完摊子,眨眼间,又到回门日。 长姐回门,他的老父老母盼得望眼欲穿,昨天起,就陷入了“看哪哪不顺眼”的疯狂状态。 可怜杨绪南,年纪轻轻便承受了他不该承受的压力,毕竟全家上下就属他用着顺手:大哥,精贵,没人舍得劳累;二哥、三哥,要去衙门应卯;小六绾儿,女孩子,年纪最小,得娇养着,偶尔打打下手可以,时间太长不行。 杨家绪南,真的难。 相比小五的颓废模样,其他几个兄弟姊妹倒是精神勃勃,各个站如青松,将顶级世家子的风范显露得淋漓尽致,放到私塾就是现成的礼仪规范,尤其为首的那位,其风采之耀,足以令天下年轻人自惭形秽。 “站好。” 杨绪尘轻飘飘一句话,吓得杨绪南整个支棱起来。 “五哥,我这有薄荷糖,你要吃吗?提神醒脑。”杨绾笑嘻嘻地给身边人塞了颗糖,“待会姐夫来了,可别让人看笑话。” 杨绪南生无可恋地把糖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谁敢笑话你们?知道的是咱们接人来了,不知的还以为是专程给景西哥摆下马威呢。这架势,嗬,谁看谁害怕。” “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下马威?”杨绪冉懒洋洋接话。 绪南:??? 不是,我们这么不友好的吗? 杨绪丰看他一眼,“南啊,二哥真的很好奇,临安郡王给你吃了多少迷魂药?阿离回门,你不惦记她好不好,反倒为季景西担忧?” 我不是,我没有! 杨绪南奇冤,“在你们眼里,燕亲王府是龙潭虎穴吗难道?!” 其他四人异口同声幽幽道:“是啊。” ……百口莫辩! 幸好,没等多久,青石巷口传来的动静解救了绪南。 马车在国公府正门前缓缓停下,先下车的季景西一眼瞥见门口的五个门神,太阳穴顿时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他强忍着嘴角的抽搐,面不改色地伸手,小心地将杨缱从车上扶下来。 见状,杨家五门神脸色稍缓。 “哥哥,小弟,绾儿!”杨缱一见到自家人,顿时笑逐颜开。 她快步上前,杨绪尘已然含笑着张开手臂,实实在在地给了归巢的鸟儿一个缱绻温馨的拥抱。 季景西乖巧地在原地看着,笑容逐渐僵硬。 “王爷安好。”杨绪冉与季景西最熟,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 季景西眼神与他半空交锋了两回合,而后蓦地展颜一笑,开口,“三哥免礼,都是自家人。” 杨绪冉:“……” 笑容逐渐消失jpg 到底是怎么毫无负担地喊出“三哥”这个称呼的?为什么这人改口改得这么……啊! ※※※※※※※※※※※※※※※※※※※※ 来兑现承诺! ———— 新婚日常暂告一段落,接下来抓紧搞事情。 ———— 虽然眼下复工的复工,复学的复学,但疫情尚未过去,大家还是要多注意,尽量少出门,不去人多的地方,勤洗手,戴口罩,小心防范,坚持就是胜利。 爱你们! ———— ps:两章连看的姐妹们也别忘了上一章留个言啊,没别的,就看着开心,ua~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33章 夫妻之道 接下来半个月, 盛京城风平浪静。 燕亲王季英主动卸去监国一职, 还政魏帝,可惜后者虽脑子清醒了, 人却还病得起不来,又多疑地不愿再立监国,索性命五位宰辅共同理政, 且每日必须进宫向他汇报当日的朝中大事。 季景西也如他所言, 生生拖到婚后十日才堪堪销假回朝,回来第一天就被自家老岳父扔了一堆言官们的参本,粗略一翻, 全是参他“懈怠朝政”、“骄奢淫逸”、“无视规矩”、“休假过长”。 临安郡王从小活在言官们的参本里,早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连看都没看那些参自己的,独独挑出几本说郡王妃杨缱“不规劝夫君勤于政事”的参本, 在众人的目送下大摇大摆亲自上门与人理论去了。 在一连目睹临安郡王中气十足地与言官们连吵数日后,众人渐渐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重伤垂死, 什么让杨家女冲喜,假的, 都是假的!你见过谁家冲喜疗效这么好?半个月不到就起死回生了? 根本就是个父子局! 可恨!都被这对父子骗了! 那些叫嚣着支持燕亲王府“用亲事羞辱世家”的勋贵们都尴尬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去——还怎么声援?他妈的杨家族谱都上了,景西根本就是嫁过去了! 一时间,所有盼他死的、盼和离的、盼亲家成仇的, 都傻眼了。 我等知你新婚燕尔不易打扰, 贴心地等了你十日, 结果等来的是你跑去找言官吵架? 拜托看看严阵以待的楚王和康王啊? 偏偏季景西就是无比安分,每日上朝姗姗来迟,下朝跑得比兔子还快,提起媳妇就是一副有妻万事足的愣头青模样,乖觉得仿佛转了性子,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到头来只能干巴巴夸一句“杨司业驭夫有道”。 是的,临安郡王夫妻俩都销假了,一个每日精神焕发与御史们吵架,一个兢兢业业赴国子监讲学。 真·模范臣子也。 相反,六皇子季琅这半月来常莫名不安,多次夜半惊醒不说,性子也越发疑神疑鬼,连后院一堆莺莺燕燕都提不起兴致,反而时常大半夜招幕僚臣子们秘密议事,反复确定当下一切是否运行正常。 一次两次还好,连着七八回,莫说幕僚,连那些支持他的老臣们都忍不住暗骂他神经病。 大家心里门儿清他在心虚呗。 既然敢在临安郡王大婚当日暗中相助楚王进宫,就要有被对方发现并报复的准备,眼下算怎么回事?人季景西什么都没做呢,康王殿下自己先把自己吓死了。 “景西的行事本王太了解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尔等务必时刻警惕,谨防他打击报复!”康王殿下暴躁道。 众人口头应允,实则已听得耳朵生茧。 可季琅仍不放心,只要一日季景西还好声好气地同他说笑,他一日就睡不好。 小伙伴兼大舅子的顾亦明被烦得耐心告罄,一时没控制好脾气,怼了句“比起老七当众打他脸,你的助攻真不算什么,凡事求个先来后到,景西要报复也是先报复季珏,你往后稍靠靠,急什么。” ——居然奇异地安慰住了季琅。 如此平静中带着点鸡飞狗跳的无聊日子很快便消磨了众人的热情,直到又过了半个月,一队护送宣城柳家家主返京的队伍在城门外五里处突然遇袭,才终是如石入水,打破了这一池平静。 消息传开,许多人心中均浮现出两个字——来了。 宣城柳家家主柳承弼城门外遇袭,车架一行二十余人,除剩两个护卫拼死护着主子逃出来,其余尽数战死,那两护卫在把人送至城门附近时便力竭而亡,幸好重伤的柳家主拼死引起了城门卫注意,侥幸捡回一条命。 九门校尉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奔赴安置柳承弼的医馆,本是例行问话,却不想居然掀出一惊天巨案! 原来柳家主此次回京路上竟已接连遭遇暗杀三回!原本百余人的护送队伍最后居然仅剩他一个存活,不过一个小族族长,竟被人忌惮至此,究其原因,竟是因他得了一本记载了京城某个大贵人贪污受贿的账本! 据柳承弼供述,他此次返乡,乃是回去处理一件麻烦事:其族人与宣城当地的地头蛇起了冲突,争斗间不小心闹出人命官司。而柳承弼在平息此事的过程中,竟不小心从对方处翻出了一本明细账! 在那本明细账里详细记载了宣城税银被三分,一分上缴官府,一分落入宣城太守与地头蛇的口袋,剩下一分最大头的,竟流向了京城某一私人钱庄! 柳承弼当下便意识到这账本的烫手,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最后还是决定拼一把,将账册带回京城献出去。富贵险中求,要么,这个账册为他全族带来灭顶之灾,要么,等着柳家的便是一飞冲天。 可他到底还是小看了敌人的敏锐,险些命丧黄泉。 九门校尉听完,脸都白了,赶紧将这烫手山芋层报至戍京金吾卫与京兆尹,后二者继续层报,直至消息被送进集贤阁。 彼时集贤阁内正好轮到徐翰徐相公当值坐镇,徐相公御史出身,陛下亲口御批的正直严明,闻言二话不说将人提来问话,待问清缘由,当即召集其余四位宰辅并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吏部、户部主官密议。 此事涉及岭南宣城一系,曾任过宣城太守的杨霖选择了主动回避,但由于他同时还兼任着户部尚书,此案又无法绕开户部,总要有个有说话有分量的人站出来,是以,杨霖果断将女婿推到了刀尖上。 而直到季景西不情不愿地坐在集贤阁,面对问答决策头头是道、条分缕析,简直不差老江湖,众人才扒拉着履历发现,这位爷居然是户部出身!户部大小事宜、尤其是上了些年份的老黄历,他桩桩件件门清得很。 季景西于是不着痕迹地捧了一把自家老丈人:这都要归功于当年岳丈命他整理户部近二十年的年档账目。 众人只能干巴巴地跟着恭维一二。 他们与杨霖共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太清楚他的行事风格,这事但凡能与季景西扯上半分关系,他绝不会在此时举荐,可见季景西在这件事上定然无比清白。 清白好啊! 事情是徐翰接手的,自然由他全权主导,而这位的风格是人尽皆知的耿直,堪称四六不认。试想,一个当年敢当着皇上的面骂季景西季珏草菅人命的人,敢指着六皇子鼻子骂他结党营私的人,谁不怕?在他手底下做事,当然是越清白越安全啊! 整个集贤阁,除了悠哉吃瓜的杨霖和季景西翁婿俩,一个比一个压力比山大,一来不想沾手惹得一身腥,二来又怕过于避嫌反而适得其反,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 于是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案件。 都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人,一听供词一看案卷便知那“私人钱庄”有问题,怕不是身后跟着一座大靠山。既然不是季景西,不是杨家,那么剩余的简直一目了然——皇子、外戚、勋贵、大家族,总归绕不过这些。 包括徐翰在内,这下都没忍住幽幽瞪向那翁婿俩——合着秋后算账在这儿等着呢? 可案子还是得查下去。不仅要查,还要彻查! 这已不单单是百条人命的事了,税银关系着一国之本,敢将手伸到这上面来,真真是活够了。 单是那账目明面上记载的被贪污税收就有千万两,几乎抵了国库三年收入,数目之大简直触目惊心,相比之下,前两年东宫被翻出卖官鬻爵就是小巫见大巫。 也不知废太子季珪知道此事后是个什么感想,会不会恨自己倒台倒得太早了。 光是大佬们碰个头还不够,查案还需师出有名。于是徐翰将事情来龙去脉简要整理,在例行向皇帝复命时详实地说了。老皇帝本就病重,听完,干脆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龙颜大怒,直嚷要彻查此案。 虽然老皇帝素日里总嫌弃徐翰正直口快,可对他的信任却半分不少,二话不说赐下尚方剑,给其先斩后奏之大权,命他务必将此事彻底查清,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动他大魏根基。 他心中隐约有猜测,关乎自己的几个儿子,然而他也明白,对方不仅是在动摇国本,贪腐来的银子,更是会用于拉拢朝臣、结党营私,最后指向的,是他这个老子的九五之位! 这种时候,皇家亲情,不值一提。 “皇上,容老臣直言上谏一句。”徐翰临走前,对着病榻上虚弱又衰老的魏帝言辞恳切,“此事毕,东宫之位不能再空悬了。” 老皇帝沉默良久,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一场席卷了整个盛京和岭南一系的调查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徐相公手握尚方剑,坐镇集贤阁,在连续斩了几个试图暗中浑水摸鱼的宵小后,众人彻底见识了其查案的决心,一时间有干系的人人自危,没干系的坐看好戏,另一些有心的,已经开始谋划这一次会空出多少官位,而自己能从中得利几个了。 六皇子季琅的不安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为什么会有账本?为什么会有人敢留下账本?!”康王府里,季琅重重一脚将面前的岳父——吏部左侍郎丁志学踹倒在地,“废物!该死!” 丁语裳好歹贵为康王侧妃,其父丁志学怎么着也算季琅岳父,被女婿这么当众踹上一脚,可谓颜面扫地,饶是丁侍郎再能屈能伸,这会都恨得双目充血,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季琅,一句“竖子无礼”憋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满屋子人也俱是惊得瞪大了眼睛,世族出身的顾家少主顾亦明更是没忍住蹙起眉。 季琅却不管众人是何反应,他正盛怒,大手一挥掀了书桌,“我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季景西!季珩!尔敢!” 书房里寂静如死。 顾亦明强忍着说教的冲动,冷声道,“王爷息怒,切不可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尽快脱身。那个私人钱庄……” “照临所言极是。”康王眼眸一亮,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命人去处理了那个钱庄!凡知情者,杀!” 顾亦明眼皮一颤,没有接话。 康王人虽好色贪财又粗俗暴躁,对出身尊贵的顾亦明却相当尊敬,或者说顾忌,类似杀人放火之事一般鲜少让他沾手。他不在意顾亦明的沉默,径直点了其他人去处理此事,又勉强冷静地布置了几条命令,而后才大梦初醒般惶恐地将丁志学扶起来。 “岳父快快请起!”季琅赔着笑将丁志学扶上首座,“本王真是气糊涂了,还望岳父原谅则个,实在是事出突然,不小心乱了阵脚……岳父大人大人大量,此事还得靠您为本王出谋划策。” 丁志学一张老脸冷如冰霜,到底是顾忌着两人乃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顺着梯子下台。翁婿俩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睦,只是究竟心里怎么想的,只能是各自知晓了。 “那个柳承弼不能留。”丁志学开口便是杀招,“账本也要想办法毁去。本官大约知晓那账本出自谁手,必须赶在徐翰老匹夫前面将宣城那边处理干净。事已至此,断尾才能求生,王爷,舍了宣城。至于宣城太守……能为王爷的大业奠基,是他的福分。” 季琅也正有此意,闻言当即安排下去。 众人听命行事之余,心里大多有些复杂。同是效忠一人帐下,难免对那个即将被推出去顶缸的同僚生出几分兔死狗烹之感。这回是宣城太守,下回呢?会不会就轮到他们被舍弃了? 季琅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徐翰那边还没来得及查清楚钱庄背后是谁,当夜,一场大火,钱庄连人带物被彻底抹了个干净。 消息传至集贤阁,举座震惊。 …… 季景西回到秋水苑时,天幕已暗。 闷热的夏夜连一丝风都不见,室外走两步便能汗湿内衫。季景西直奔主室而去,走到半路,想到自己一身粘腻,又在火场废墟看了一整日的焦尸,嫌弃地撇撇嘴,脚步一转,先去西厢冲了个凉。 良久,他才浑身清爽地踏进门。 杨缱已候他多时。 “一日不见,阿离有没有想为夫?”季景西扑上去抱着人不撒手,发尾湿漉漉的水甩得到处都是。 杨缱习惯了他来这么一出,从不适到适应再到纵容,不过几日光景。她乖觉地回以拥抱,小手拍着对方后背,“王爷辛苦了。” 季景西拉开几分距离,低头看她,“称呼不对,重来。” 杨缱默了默,从善如流,“……夫君辛苦。” “乖。” 季景西凑近亲了下她香香软软的脸,松开手,杨缱顺势起身,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晾好的梅子汤给他解暑,而后找出干爽的布巾帮他擦拭湿发。 她不疾不徐道,“今日在国子监偶遇晋师,谈及夏日吃食,老师教了我一道凉面方子,回来试着折腾了一下,还不错。一会你帮我把把关,若还行,便给父王也送去一碗尝鲜。” “阿离真厉害!”季景西毫不吝啬夸赞,“晋师喜好琢磨吃食,方子想来是不差的。别只顾及我,岳父岳母那边也要及时尽孝才是,稍后我让无霜走一趟国公府。” “自是不会忘了父亲母亲。”杨缱擦得差不多,放下布巾,坐回他身侧,撑着手看他喝汤。 后者起先还能顶得住她的视线,后来就不行了,三两口喝完最后一点梅子汤,手臂一撑,欺身而下,与之交换了个酸酸甜甜的吻。 他还惦记着娇妻难得亲自下厨的成果,堪堪维持了理智,哑着声音捏捏怀里人的鼻尖以示警告,“凉面救你。” 杨缱被吻得七荤八素,还没开口就被抢白,差点气笑,“恶人先告状。” “杨司业奈我何?”季景西理直气壮。 杨缱不甘示弱,“明日便翻出郡王爷旧日功课给南苑学生们开开眼界。” 季景西顿时目瞪口呆。 “夫人饶命,”他认输了,“给为夫留点脸面。” 想到过去景小王爷那鬼画符般的课业,杨缱噗嗤笑了出来。 用了膳,两人来到书房。杨缱不多时便批完了学生功课,然后主动为季景西分忧。后者一边下笔如飞,一边同她讲事情进展,“老六那边动作很快,徐相公心急,欲派徐子佩明日去宣城。” 杨缱惊讶,“徐衿?” 徐衿,字子佩,乃徐翰与前妻所生嫡子,目前任职太仆。 “那帮老头子怕事,查案一事一推二五六,生怕惹祸上身。徐翰人手不足,干脆上阵父子兵。”比起旁人,自然是亲儿子更可信,“老六这回学聪明了,断尾求存,我担心徐衿白跑一趟。” “你要帮他?” 季景西嗯了一声,“徐翰今日私下找我恳谈。我答应帮忙。”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不高兴起来,“最适合处理此事的人被我丢去了山东,想起来就烦。” 他说的是柳东彦。 杨缱抿唇轻笑,也不知是谁火急火燎地把人送走。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能饵都丢出去了还让老六逃过,亏大了。”季景西气鼓鼓的,明显是不甘心,“徐翰与老六素有嫌隙,先前斗得你死我活却不分胜负,这回是铁了心要把人按死。我帮他一把又何妨?但也不能白帮,少一个柳少贤,得让他儿子徐子佩来填。” 杨缱想到昔日同窗。南苑十八子,唯剩徐衿独善其身,至今未卷入夺嫡的浑水里。这些年大家都保持着默契,没人主动招惹他,他也从不表态效忠谁,大家有志一同地维系着最后一方“净土”。 而徐衿能有这般清闲,无非是因为他爹徐翰。这位老御史乃本朝少有的一心为公的直臣,因为稀少,所以珍贵, 若徐翰终其一生是御史大夫,那么这方“净土”将无疑会继续存在。一个忠心的直臣值得所有人尊敬。 可徐翰做了宰辅。做宰辅,辖朝事,不论愿与不愿,半只脚都在浑水里泡着,没道理季景西用不得。 季景西揽过她,“最多一个月,此事可尘埃落定。到时我拿老六府里最好的东珠给你镶手串。” 杨缱摇头,“无妨,我同季琅没有私仇。”就是有,也是为你。 废太子季珪,康王季琅,楚王季珏,还有躺在承乾宫里的魏帝,这四人,都曾致她夫君于死地。 一笔一笔,她心里都记着。 杨缱顿了顿,忽然取下自己腰间那枚墨血玉小印,在季景西惊讶的注视下,轻轻放进他掌心。 “你不问我,我便主动同你提。”她道,“毓香坊的吴掌事是我的人,此人眼下仍兼着宣城商会的首领,有门路,有人手,宣城于他可谓如鱼入水,且不会引起季琅注意,由他相助徐衿最为合适。” 季景西愣了愣,“宝贝儿,你怎么……” 杨缱说道,“皇姐、裴子玉、柳少贤、柳东锦都被你赶得远远的,斐然没去过岭南,铮哥儿饱受猜忌,越贞兄弟俩留在京中对你更好。你明知这般,却仍不开口问问我,已是打算好自己去了。可对?” “……”季景西被说中了心思,心虚地抿了抿唇。 “不过一个季琅,何至于你下如此功夫?”杨缱生气,“纵然康王是你的拦路石,可是景西,这件事上,你难道没有发现你过于用心了?父亲是要通过此事考校你不假,可细想来,你是否本末倒置?你一心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想告诉他,我选的夫婿不是庸才?可我又何尝舍得你受苦?你可知眼下正值伏暑,而你伤势未愈,不可远行,不可颠簸?” 季景西沉默不语。 杨缱委屈极了,死死抱着人不撒手,“季珩,未来与你共白首之人是我!你无须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在我眼里,你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君,什么都比不得你重要。我决不允你带伤离京。上一次你不对我坦诚的结果是我一等三年,季珩,你……” 季景西哪还听得下去,低头将她未尽的话语全数堵回了唇齿间。 ※※※※※※※※※※※※※※※※※※※※ 总得解决了心理问题。 小王爷即便娶了妻,依然患得患失觉得自己配不上心上人。 阿离即便嫁了人,依然恐惧他丢下自己一走多年。 都是历史遗留问题,说开了就没事了。 下章解决季琅。 ———— 上周没更,实在抱歉,复工以后比想象中忙碌…… 这文快结束了,我终于快写完了。季琅之后就是季珏和皇帝,很快的,我能写完! 喜欢盛京请大家收藏:()盛京更新速度最快。 第234章 败 借着熹微晨光, 季景西以目光细细描摹着怀里人的轮廓。 睡梦中的杨缱恬静得像只小猫,紧闭的双眸因为哭过而微肿, 眼尾熏染着几分红, 眉宇间还残留着些许疲累,明明此前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眼下却又不知何时摸过来,紧紧抓着他的手,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 季景西忽然生出玩心, 悄悄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耐心地默数, 还没数到十, 便见身边人眉心微微蹙起,小手无意识地左右探起,虚空抓了几下,仿佛在寻什么。 他逗乐般左躲右闪了几个来回, 眼见杨缱眉头越蹙越紧, 似是受了莫大委屈, 终于大发慈悲地主动将手指放进她热乎乎的掌心, 下一秒手指便被对方紧紧攥住,接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安稳, 眉心一松,继续沉沉睡去。 季景西无声闷笑起来。 笑了没几下, 表情又渐渐敛住, 一动不动地看向两人交握的手。 良久, 他翻了个身,仰躺着望向头顶的床帐,空着的那只手将人往自己身边拥了拥,调整了姿势得以让她枕得更舒服,心里默默决定翘掉一个时辰后的集贤阁议事。 昨日杨缱于书房一番剖白,令季景西大为震动之余,也不得不让他正视到那些曾经他们都不以为意、以为成了亲就会水到渠成解决掉的问题,其实并未如他想的那样冰消瓦解。 比如他自昔年凤凰台逃出生天后便有的失眠之症,比如他对杨缱数十年如一日从不消减的执念,比如他出走漠北给杨缱造成的伤害。 这些非是一剂方子便能药到病除的顽疾,单单一句承诺,一声安慰,并无济于事,那些潜藏在恩爱和睦之下的卑微、不安、患得患失也并不会因此消减半分。 聪慧如季景西,能想到的解决之法也不过是用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漫长时间,和至死不渝的不离不弃来证明,来化解。 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不能败。 “……季珩?”杨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打断他的远思。 “我在。”季景西回了神。 杨缱在他怀里蹭了蹭,怠懒片刻,随着神台渐渐清明,方醒来大半。她拢了衣衫坐起,看看天色,慢吞吞道,“我记得你今日要去集贤阁。” “美人在怀,谁要去听一帮老头子吵架。”季景西笑答一句,倾身讨了个吻,这才起身给两人斟茶润嗓。 杨缱乖乖抱着茶杯浅缀,面上一副旁人轻易不得见的天真懵懂,看得季景西心里泛甜,“今日可用讲学?” 榻上人点点头。 “可愿我同去旁听?” 杨缱讶异地抬眼看他,“啊?” “应不应嘛。”季景西看出她隐隐抵触,不由使出撒娇打滚大法,“集贤阁好生无趣,老六又如疯狗,昨儿还看了一整日焦尸,好生烦躁,不想应卯,只想静心。” 杨缱大梦初醒的小脑袋瓜还有些锈,想到这人少时在南苑书房犯下的罄竹劣迹,不由古怪,“……何时听学能让你静心了?” 季景西也想到自己的累累前科,心虚,“至少……睡得好?” “……” 今春大考后,南苑书房也迎来又一度山门筛考。随着九皇子季瑢、杨家绪南等人拜别师长,南苑书房也换了一批新面孔。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想去国子监——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然瞥见水榭角落那个趴在几案上睡得昏天暗地的身影,想到他眼底消散不去的淡淡青乌,猜测他又是整晚难以安眠,台上正点评学生课业的杨夫子忍了又忍,手指曲卷几回,还是按捺下把人赶出课堂的冲动,徇私地选择视而不见。 搞得一众学生们频频回头,好奇有之,不满有之,不屑有之。 杨缱看在眼里,眉心越蹙越深。 ……果然还是不能带家属。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学生们纷纷离去。待人走光,杨缱才慢吞吞来到那人身边,正要把人叫醒,忽而瞥见一幅被随意搁置在旁的丹青。 画上是她讲学的模样,笔触流畅大胆,阔达豪爽,寥寥几笔便将人物特点勾勒得淋漓尽致,虽与当下细腻雅致着称的丹青风格大相径庭,却又不失真美,显然是对画中人无比熟悉,以至胸有成竹,落笔成花。 杨缱挑眉看了一会,视线投向身边人,冷不丁对上对方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桃花眸,一时怔愣。 “看我作甚?”她问。 “叹自己技艺不足,画不出我妻半分风姿。”季景西答得正经。 杨缱耳尖通红,睨他一眼,将丹青铺于案几,亲自挽袖研墨,“那题字。” 轮到季景西愣住,“……啊?” “既是讲学,自然要检查功课。让夫子瞧瞧你是否下了功夫。”杨缱示意他提笔,“写。” 季景西:“……” 在一届书法大师面前提笔写字,饶是他脸皮堪比城墙,这会也有些班门弄斧的心虚,“要不你来?” “谁画谁写。”杨夫子不为所动,“在我课上作画便罢了,还不愿写字,哪来的顽劣之徒。” 顽劣之徒:“……” 写就写。 龙飞凤舞地在下方提了句“彼泽之陂,有蒲菡萏”,季景西放下笔,略有得色地邀功,“怎样?可得夫子几分真传?” 杨缱抿着唇,被对方没个正经的题字逗得几分羞恼几分好笑,收起画作开始赶人,“还不去做事。” 季景西无奈起身,被人推着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嘟囔,“徐衿已同吴掌事南下,一时半刻我也没旁事可做,让我陪你嘛……” “才不信你。”杨夫子铁面无私,“留在这才是扰我,快走。” “我一不出声二不捣乱,哪来的扰?”季景西回身抱住人,“王妃岂非看见本王就心乱难安?” “……轻狂!” 不依不饶地偷了个香,留下快恼羞成怒的心上人,临安郡王总算心满意足离去。 接下来一段时日,季景西一改懒散,定时定点地早晚亲自接送杨缱往返国子监与王府。一两日倒也罢,一连半月都如此高调行事,着实让整个盛京城开了眼界。 人们除了送一句恩爱,还能说什么?说时人做不到每日接送妻子?非也,谁家妻子每日都出门?说临安郡王看重王妃?这倒是,毕竟为了能接送杨司业,临安郡王每天的集贤阁议事都迟到早退,集贤阁上至徐翰徐相公,下至没有姓名的主簿,人人敢怒不敢言。 杨缱有心劝过两回,可惜败于临安郡王的美色之下,索性放他去,只当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存在。 言官们倒是不会放过他,但参到当日坐镇的越进越相公面前,对方没甚耐性地回了句“夫妻恩爱你们也管?这么闲,帮大理寺查案去”,吓得言官们第二日便全部闭嘴。 倒是没人敢去杨霖跟前告状。谁不知杨相公爱女如命?季景西这般看重杨家女,那才是遂了他的心。亲自接送算什么?想对他闺女好的话,多的是能做的事。 季景西真的很闲么?倒也不是,他忙的很。可再忙,他也没断了接送。一则他那日仔细反省自身,觉得自己对杨缱还能更好,二来也是为她安全着想,这段时日康王季琅疯狗一般四处攀咬,他怕杨缱中招。 宣城税银案闹得满城风雨,城南钱庄一夜焚毁,也让查案走进死胡同。徐衿并吴掌事秘密南下后,集贤阁每日都能收到谁谁被灭口、谁谁家中遭贼丢了钱财账本、谁谁被言官举报狎/妓、谁谁回乡省亲却被盗贼劫路等,细查之下,竟都是康王一系,显然是对方断尾求存的手段。 徐翰言官出身,向来禀身持正,哪见过这等无赖残忍之举?他万万没想到季琅为了从税银案中脱身,手段能狠到这个地步,自己人都能毫不留情地推出去送死。查个案,徐相公险些怀疑人生。 可他已然亮了尚方剑,这案必然要一查到底,于是只能加快动作,只盼能抢在季琅尾巴断干净之前把人绳之以法。 两方斗得水深火热,战火燎原,盛京城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杨缱理解季景西的苦心,是以乖乖配合,每日除了王府与国子监哪也不去,诸多花会诗会帖子全推了,夫人外交到她这里成了死路。她深知自己与景西互为对方软肋,自然不会在这个关头拖对方后腿。眼下季琅暂时还能自保,倘若某一日图穷匕见,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事来? 季景西要保的何止她一人?柳东彦的父亲柳承弼作为税银案的“源头”,那是真正的风口浪尖。对方要灭口之心熊熊,若非季景西严防死守,柳承弼自己也草木皆兵,怕是人早就死了。 对方杀不了他,干脆大肆攻击柳氏一族。自知自己迟早死路一条的宣城太守主动投案后更是反咬一口,咬死了柳家与他同流合污。此举简直无耻得令人瞠目结舌,可偏偏康王一系众口铄金,曰柳家世代经营宣城,税银案绵延多年,谁敢保证他们清白? 荒唐至极! 历来只有疑者证明自己无罪,哪有要求人证明自己有罪的?大魏朝“疑罪从无”的律法都被这些良心狗吃的人视作无物了吗?! 徐翰被这些不讲理之言气得当场便厥了过去,待人醒过来,柳承弼已被人趁机投下了大狱。 “荒唐!荒唐啊!”徐翰悲愤至极,老泪纵横,“颠倒是非,积毁销骨,这些人简直罔为父母官!” 对方动作之快,连季景西都没反应过来,好在他虽慢一步,却到底在狱中保住了柳承弼一命。而徐翰则是彻底被激怒,当即决定三堂提审那宣城太守,自己则手持尚方剑坐镇,怒如罗汉,誓要讨个正义清白。 一场提审,除了徐翰,其他四位宰辅也一并出席,此外,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主官也皆到场。已夺了官帽官服的宣城太守跪于下方,心死如灰地交代自己贪墨税银、肆意更改税制、欺上瞒下、贿赂上官等罪行,吐露出一串名单,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有两人,一为吏部右侍郎,二为宣城柳家。 吏部自从定国公越进擢升为宰辅后,尚书之位便一直悬空,剩左右两侍郎主持工作。吏部右侍郎唤名鲁敬,效忠楚王季珏麾下,历来与左侍郎丁志学政见不合,人算不得多清风两袖,却也非胆大妄为,此番被攀咬,不过是对方趁机铲除异己而已。 宣城太守自决定自首认罪起,便做了许多准备,其中便有攀咬鲁敬之证。经过证实,鲁敬还真有不干净的地方,只能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可惜税银案爆发得太突然,时间有限,康王一系来得及拉下水的人就那么多,柳家却不在此列。因此,尽管反咬了一口柳家,事到临头却拿不出有力证据。众人听宣城太守翻来覆去嘴上说,却无证可证,也捋不出一条符合逻辑的怀疑,便都明白柳承弼乃是遭了报复。 三堂提审,还有徐翰尚方剑坐镇,反对之声虽有,却不敢如之前那般嚣张,于是柳承弼疑罪从无,当堂释放,宣城太守则死罪难逃,只待税银案彻底审完,刑部复核后交于皇上拟旨问斩。 至于被拖下水的吏部右侍郎鲁敬,则择日另案再审。 经此折腾,柳承弼大病一场,被季景西亲自接到了燕亲王府休养。而就在柳承弼到达王府的第二日,宣城太守自戕在了牢中。 徐翰已经没力气动怒了,满腔愤怒全数化作了誓查此案的坚定。尽管宣城太守的自杀断了一条重要的线索,案子也再次走进死胡同,可从他交代的那些证词里还是能顺藤摸瓜查出不少。 虽然人尽皆知他吐露的那一串人名,要么是康王的政敌,要么是康王已经抛出去的断尾,可只要有心,不怕走投无路。 就在这风声鹤唳的情势下,徐衿回来了。他的归来,犹如一把利刃,将胶着的局势彻底撕开了一个口子—— 他带回了已死的宣城太守与吏部左侍郎丁志学勾结的铁证。 那份证据里,不仅记载了丁志学时任宣城太守时鱼肉百姓、贪墨税银,还有他勾结横老大与当地望族,私定税制,剥削其他家族与官员,以及他调任京城后,上谄康王,下控宣城,把持香税,霸占水陆关卡等一应劣迹,可谓触目惊心,铁证如山! 不仅如此,徐衿还带回了不少人证,这些人都是长期被丁志学等人欺压的乡绅百姓代表,共有二十人之多,这些人不仅有着言之有物的证词,手上还有佐证案件的大小证据,足以令这起滔天大案彻底盖棺定论。 丁志学一朝败北,康王一系数十任官员尽数落马。 轰动一时的税银案,就此告破。 也正因此,牵扯出了康王季琅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草菅人命、强抢良女、谋杀当朝官员、纵容手下铲除异己等一系列罪证,桩桩件件,竟都有证可循! 陛下由此震怒,当即下旨废除季琅亲王之爵,贬为庶民,发配黔州,终生不得返。 一时间,朝野震动。 ———— “此番能平安归来,全靠王爷周旋,衿多谢王爷援手。”秋水苑里,徐衿真心实意地向季景西行了大礼,“从今往后,衿必竭心尽力,忠君忠事,不复期许。” 他此次立下大功,吴掌柜在中间起了关键作用。不仅如此,沿途保护他的人更是尽数出自季景西麾下,若非这些人,他绝无法平安回到盛京。 如此大恩,无以为报。 季景西连忙把人扶起,“应该的,本王深感令尊大义,不过做了些微末之举罢。” “王爷做的这些若还是微末之举,怕是衿要羞愧得抬不起头了。”徐衿摇头。 他不傻,知道单单一个税银案还不能如此顺利地扳倒康王,之所以后来如此顺风顺水地大败季琅,季景西于其中出了大力。其实仔细回过头来想,恐怕连税银案的掀开都有这人的手笔,而他们徐家父子不过做了他手中的刀。 真正大败康王的,是眼前这位他昔日的同窗,今后效忠的对象,临安郡王季珩。 对此徐衿并不介意。 当初他与丁志学的养子丁书贤起龃龉,进而延伸到老父亲徐翰对上康王,双方本就结了仇,不是你死便是我活。说是季景西借他们之手铲除政敌,他们父子又何尝不是借他之手了结仇怨? 两人重新落座,季景西轻松地与之闲谈,“此番立下大功,子佩擢升已是板上钉钉。可有收到调任的圣旨?” 徐衿拱手,“日前已接到圣旨,不日将调任吏部。” 季景西点头。同为南苑十八子,徐衿的官路可谓所有人里开局最低的。当初他从漠北回京,与季珏在国子监大打出手,徐翰因此直言力谏惹怒了老皇帝,这才连累徐衿“替父恕罪”入了太仆典厩,如今也算“拨乱反正”了。 “你出身清正,为人澄明,有乃父之风,吏部最适合你不过。”季景西道,“如今吏部尚书空缺,左右侍郎皆入罪,正是官员空缺之时,前途不可限量。” 徐衿谦虚,“不敢当王爷夸赞,不过脚踏实地罢了,虽侥幸得功,一步登天却是不敢想。” 大魏朝只有一个杨绪冉,能以和谈之功稳坐少卿,他徐衿尽管此次在税银案上一鸣惊人,却也不是能跨步升任侍郎之位的。 季景西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的谦辞,而是话题一转,聊起家常,“听闻这些日子,子佩家中颇为热闹?” 徐衿一滞,苦笑,“王爷切莫嘲笑于衿了,实在是不堪其扰,满头是包。” 徐家的家事向来是盛京城茶余饭后的当红话题。徐翰发妻去世后另娶的填房赵氏出身低微,乃屠夫之女,两人成亲后生有一子一女,其中女儿徐晚晴后来与丁志学养子丁书贤订了亲,如今丁志学父子皆落罪,这门亲事自然不了了之。 徐家父子联手将未来亲家送上了黄泉路,对外可谓大义灭亲,然对内却免不得家宅不宁,不仅赵氏大骂两人不顾女儿终身大事,徐晚晴也心生埋怨,镇日冷言冷语……季景西本不关心这些小事,不巧自家妻子有个八卦的闺蜜陆卿羽,一来二去,也知道了不少。 杨缱不止一次叹徐家父子不易,家中有这么个不明事理的主母也就罢了,徐晚晴自己也是个拎不清的,苦了徐翰徐衿,在外风光无限,回了家还得被冷落。 好在尽管家宅不宁,此番徐衿立了大功,倒是入了许多人的眼,一时间徐家也成了冰人们纷纷光顾之地,摆在徐衿书房的美人丹青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只是碍于有赵氏这样的主母杵着,说亲的对象出身都不太令人满意。 “知道你要来,阿离托我带句话,”季景西看热闹不嫌事大,“若子佩有需,她可帮你相看一二。” 徐衿愣了愣,哭笑不得,“又谨何时也这般爱闹了。” 又谨,乃杨缱出嫁前杨霖亲赐的表字,谓之曰谨敕之士,乃期她外传道、内持家,皆慎行谨言,立身持正之望。 从前杨缱无字,旁人只能唤其名,或以封号“明城”称谓,诸多不便,如今有了字,同僚上下首先便松了口气。 “娶妻娶贤,齐家方齐天下,子佩当得好女子相配,此乃大事,切莫不放心上。”季景西知晓他一直苦于外界对徐家的轻视而不敢说亲,不由正经劝道。 徐衿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嘴上说着,却也没抱希望,“王爷所言极是,那便拜托又谨操心一二了。” 两人又闲谈片刻,眼看天色不早,徐衿起身告辞。 季景西将人送至门口,徐衿顿住脚步,又道,“却是忘了提醒王爷一事。听闻六皇子接了贬黜的圣旨后狂性大发,这段时日王府人人自危,常有无辜丧命者尸体送出……若是王爷有什么打算,趁其未动身去黔州前,尽快而为。” 季景西闻言蹙眉,“可细说来?” 徐衿摇摇头,“具体情形衿也不甚清楚,但昨日偶遇顾照临,他自康王府而出,血染肩头,失魂落魄,似是伤的不轻。” 顾亦明,字照临,乃六皇子季琅的妻兄。此番变故,顾氏虽牵扯不深,但损失也不小,顾亦明更是被连累降了三级。 老六倒台,他留下的摊子成为争抢的重点,人还没离京,各家已开始瓜分战果了。季景西自然是其中最受益者,老五老七坐山观虎斗至今,眼下也终于忍不住出手分一杯羹。如此混乱之下,还真没人关注六皇子本人的情况。 徐衿话中有话,实则意指顾氏。季景西将徐衿的话记在了心上,想着回头关注一二。 谁知还没等他拨冗,有人便先一步上门来,是顾亦明。 “照临登门,可是有要事?”季景西懒得同他周旋,索性开门见山。 顾亦明深知他的性子,也不绕弯,直言道,“确有一事,还请景西助我,若能成事,今后,亦明结草衔环,万死不辞!” 季景西敛起了面上笑意。 不是“王爷”,而是“景西”……顾亦明这是把他们多年情分拿出来了啊。 他不由认真打量起眼前人。 身为百年世族顾家的当代少主,顾亦明是个骨子里都透着尊贵骄矜的世家子,从小体面到大,便是读书时,他也是他们这些人里最注重外表和排场的。可眼下的顾亦明,不仅看起来憔悴苍白,眉宇间还有挥之不去的戾气,与平日的光鲜大相径庭。 季景西郑重上前扶起他,“你我同窗一场,照临有话不妨直说。能帮得上的,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顾亦明大为慨然,眼眶一红,哑声道,“我自知败家之犬无颜拿乔,若非走投无路,断不会求至你面前……景西,季琅疯了,他杀了我亲妹!” 什么? 季景西震惊,“你口中亲妹,莫不是老六发妻?” 顾氏惜柔,季琅的发妻,后被贬为侧妃,与丁家七女语裳平起平坐。 顾亦明面上大恸,“那畜生……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妹妹还怀着身孕,竟是一尸两命!眼见亲妹死在眼前,此仇不报,我如何敢为人兄?” 多年老熟人,季景西自然也知顾亦明是个合格兄长。当年顾惜柔因着同丁语裳争风吃醋,不惜联手顾家二郎在二月二大典上做手脚,事发之后顾氏全族脸面丢尽,顾惜柔被废,其兄顾亦明有心相助却被族中极力阻拦,可即便如此,顾亦明也没放弃,仍极力周旋,虽有家族之意,却也有兄妹之情。 若顾惜柔死在他面前,顾亦明这般模样,倒是可以解释。 季景西语气复杂,“我能帮你什么?” “我想出京。”顾亦明说,“只求你帮我掩盖行迹,可否?” 若是从前,掩盖个行踪而已,对顾亦明来说并非难事,可如今树倒猢狲散,顾氏元气大伤,易事反而成了难事。 季景西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子不好的预感,“你何时出京?出京做什么?” “季琅何时动身去黔州,我便何时出京。”顾亦明收紧五指,口吻诡异地平静下来,“我要亲手杀了他。” ※※※※※※※※※※※※※※※※※※※※ 有请顾少主送出季琅杀青盒饭。 ———— 南苑十八子,情分说厚也厚,说轻也轻,可说到底,还是厚的。 第235章 倒台后续 因某些原因,今天突然出现大量用户无法打开网页访问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首字母+点,)找到回家的路! 能让素来君子的顾亦明都忍不住反生出杀旧主之心, 可想老六被贬黜后疯成了什么模样,恐怕眼下六皇子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季景西并未满口答应他的请求, 只言尽力而为, 听起来有些敷衍,可顾亦明得此一诺已是满足,再三言谢后才离去。 “真意外,照临竟会选择求助于你。”杨缱闻后不解,“楚王才更想杀季琅。” 季琅倒台前,自知翻身无望,秉着“谁也别想好过”的同归于尽之心, 敌我不分地大肆攀咬, 除了明面上的吏部右侍郎鲁敬,还有一大批官员把柄被抛出,单是上了大理寺和御史台名册的就有九位五品以上重臣, 其中四个都是楚王季珏麾下。 季珏估计恨毒了他。 季景西没急着回答杨缱,朝她招招手, 两人相携去花厅纳凉。路上,他才慢道:“照临今日与我论私交。” 杨缱没明白,顺着细想了一下, 懂了。 联系顾家的家风和现状,原因一目了然—— 吴郡顾氏,百年大族, 闻名于世的是其遍布大魏、数目庞大的姻亲。 顾氏将“联姻”作为稳定家族和壮大己身的手段, 其政治立场很大程度上也依托于此。到这一代, 顾氏开始站队的标志是顾惜柔嫁季琅。 世族多重己身,少冒险,不将鸡蛋放一个篮子,顾氏本也如此。可自从顾惜柔名声大败,本该死于一杯鸩酒,季琅却抗旨力保发妻,也间接保住了顾家颜面时,为答谢季琅的这份“看重”,顾氏不得不加大扶持的筹码。 结果季琅一朝败北,顾氏损失惨重。 谁斗倒季琅,谁就是顾氏之敌,毫无疑问这笔账被算在了徐翰父子和季景西头上。然而顾氏眼下自顾不暇,非但不能立即展开报复,还无余力转投阵营再战,想要及时止损,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退出夺嫡战场。 这就解释了顾亦明为什么不去找楚王季珏求助的原因。 顾亦明,在是顾亦明之前,他首先是顾家少主。 他想为妹妹报仇,可全家上下没人支持他。而当下,有能力,敢杀季琅,且能帮他的,非季珏、季景西莫属。 他选择了后者。 比起越发阴鸷多疑的楚王,与杨缱成亲后的景小王爷真不是一般的好说话,两份同窗之谊作保,傻子才不选他。 “至于报恩什么的,听听便罢。”季景西嘴巴毒辣,“没掌权的继承人就是任人摆弄的木偶,当年的裴子玉如此,如今的顾照临也如此,顾家不可能倒向我,顾照临想结草衔环,也得他家同意。” 杨缱拍了拍他的手背。 季景西安慰地对她笑了笑,不再说话。 杨缱大抵明白他在不爽什么,当初陈泽登门信国公府,求她为其弟陈宽疏通官路时,她大概也是这个心情。 顾亦明为何对季景西只敢言旧情?因为他心虚。 季景西本没有要致季琅于死地的念头,若要帮顾亦明,稍有不慎便会惹祸上身。而顾亦明从前效忠季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算计对手也曾不遗余力:景西回京路上的暗杀、入京后的明争暗斗、成亲当日的混乱……桩桩件件,背后哪个没有季琅的影子?多少是顾亦明的主意? 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 伤不伤情分呢?伤的。 可年少时的深厚情谊还在不在?也是在的。 反目成仇的季珏,远走他乡的陈泽,流放关外的司凌,再到今日的顾亦明……自打进了这场滔天洪水,昔年旧友一个个背道而驰。 当年的南苑听松林,十八子最后一次齐聚,有人高嚷要践行弟子下山前约定俗成的规矩,借着酒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出了山门,从此只论情义,不究冤仇。 怪就怪有些情分太无暇,稍一不慎就染了尘。 杨缱忍不住又看身边人。 虽不好受,但还是在顾亦明走后立刻派人去查六皇子府上近况,几道命令也俱在为接下来帮忙做准备……答应了人,就定要做到,说到底,还是那个一诺千金的景小王爷。 好像,更喜欢他了。 …… 季景西只放任自己消沉片刻,便将所有情绪抛到脑后,借着惫懒劲,舒舒服服地享受杨缱力道刚好的头部按摩,一边堂而皇之地打起盹。 半睡半醒间,远远听到厅外有些嘈杂,不情不愿地掀开眼皮,身边已没了杨缱的影子。 常年睡不好的人起床气都格外严重,临安郡王此病尤甚,听着帘外某个尖锐的声音有拔高的趋势,他顶着黑沉的脸起身,迈着长腿往外走,帘子一掀,先把熟悉的身影一把捞进怀里,继而冷道,“来人,把人给我丢出去。” 侍卫得令,动作迅捷地拎起人往外丢,三下五除二便清空了花厅门口围着的三两小猫。 周遭总算清净。 季景西灵台略清,低头问怀里人,“方才谁在同你吵?” 杨缱一脸古怪,“你没看是谁就赶人?” “……反正不像父王。”在王府横着走的主子丝毫不觉不对,裹挟着杨缱往回走,“谁不长眼来打扰你我清净?” “吵到你了?”杨缱有些懊恼。她每天操心季景西的睡眠,却不想自己成了那个扰人的,“本想引她先去偏厅……是我不好。” “谁啊?” “你庶妹。” 季景西愣,哦,季静怡。“她怎么了?” “嚷着见你,说有要事。”除非天大的事,否则在她眼里都比不得季景西多歇一会,“问她何事,她又不说。” 季景西看出她的关心,笑的像吃了蜜糖,凑过去在她颈间来回乱蹭胡闹,直到那股子起床气消散殆尽,才慢吞吞坐好,吩咐无霜,“把人捡回来,听听她想做什么。” 再踏进花厅时季静怡老实了许多,在上首兄长的审视下乖乖见礼,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杨缱,“大哥……” 季景西视而不见,“有何是你长嫂听不得的?” “静怡不敢。”季静怡红着眼眶,“静怡想求大哥一事。” “那就说。” 季静怡左右踌躇,对面人却无动于衷,还按着杨缱不准她动,无奈下,破罐破摔道,“大哥,你、你能不能帮顾平章起复?” 谁? 谁是顾平章?季景西茫然望杨缱,后者低声提醒,“顾家二郎,照临的二弟。” 哦,那个曾伙同顾惜柔暗算丁语裳,还大闹二月二祭典,被夺了职赋闲在家的顾家二少爷,顾氏亦凡,原来字平章啊。 “我为何要帮他?”季景西平静问。 季静怡整个人羞成了煮红的虾,双手在袖下纠结地绞着帕子,这幅模样落在眼里,谁还看不出是为何? 季景西又茫然看向杨缱:何时的事? 杨缱摇头,她怎么知道。 “顾平章让你来找我的?还是你母妃让你来的?”季景西很快捋清了这其中的弯绕。 不是他看不起季静怡,据他了解,他这个庶妹不关注朝局,政治觉悟几乎为零,若无人在她耳边提及,她绝不可能想到什么起复。 季静怡惊讶出声,“大哥怎知?” 季景西:“……” 杨缱:“……” “郡主要同顾氏二郎定亲了?”杨缱出声。如果她没记错,那顾二郎是成过亲的,只是发妻早逝,季静怡若嫁过去,是做填房。 季静怡不喜欢她这个长嫂,却不敢在季景西面前放肆,闻言,犹豫着点点头,声音细如蚊蝇,“是母亲有意……我,我也……” 季景西听明白了,也气笑了,“八字没一撇,你就先操心上他的前程了?季静怡,谁告诉你我会同意与顾氏联姻?” 顾氏怎么可能会有意与燕亲王府联姻啊,全家都恨死他了好?季景西一边想,脑海里翻出略久远的记忆,似乎,顾氏当年是有意要与他们燕亲王府结亲的,只不过对象是他。后来此事被父王摁下了,待季琳封了康平郡王后,顾氏又旧事重提,把主意打到了季琳头上。 ……怎么就突然轮到季静怡了? 这却是季景西不知了。 实际上当初顾氏打他亲事主意时,曾私下与冯侧妃许诺,若季景西愿意娶顾氏嫡女,那么就同意顾家嫡次子娶季静怡进门。冯侧妃对这个提议极为动心,可惜还没等做什么,大过年的她便被季英迁怒,强行送回了娘家宣平侯府,直到季景西与杨缱大婚才被接回来。可惜她此前已向季静怡露过口风,显然,季静怡当真了。 现在季琅倒台,顾氏大损,这联姻怕是要黄。 季静怡双唇抿成了线,抬头看季景西,又看看杨缱,似乎看出他们不会答应,心下委屈,忍不住叫屈,“他们顾氏之前自己说要议亲,说平章哥哥今后会是我的夫君,为未来夫君前程担忧不对吗?还是说大哥就只顾自己飞黄腾达,得了势不照拂家人,反而打压庶妹,连这点小忙都不愿相帮,生怕妹妹未来的夫君成为威胁?” “慎言!”杨缱厉声打断她,“说话之前想清楚你诋毁的是谁!坐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嫡长兄!岂容你胡言乱语!” “你!”季静怡本要顶撞回去,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的季景西,整个一惊,冷汗瞬间下来。 想到季景西素日的脾气,和外界风传他的那些手段,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杨缱却还在怒中,她怎能听得有人当面如此诋毁季景西?哪怕对方是他妹妹也不行。 “传我的话,静怡郡主污蔑长兄,出言不逊,不尊长嫡,为保家风清正,子弟明礼,”她凛然道,“明日起,着女西席进府,为郡主规制礼仪言行,未得寸进,不准出府!” 季静怡腾地抬头。 她羞愤地涨红了脸,正要出言,花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季琳满头大汗地冲进来。 刚一进门,他便意识到花厅内气氛不对,飞快地将眼前情形收进眼底,心下有了判断,二话不说在季静怡身边跪下,“哥,嫂嫂,琳儿代姐姐给二位赔罪。姐姐性直口快,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看在琳儿面上宽宥一二。” 杨缱面无表情。 安静中,季景西看也不看两人,翻过一个茶盏斟了果茶递给杨缱,“乖,不值得动气。” 杨缱睇他一眼,不语。 “季怀璋。”季景西唤季琳,在少年看过来时,下巴朝季静怡努了努,“你这个姐姐方才说顾家二郎要娶她,来求本王帮顾平章重回官场。你同她说说顾家眼下的情势。” 季琳:“……” 小少年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之语,目瞪口呆地转向身边的双胞胎姐姐。顾平章要娶她?她还要帮顾二起复?疯了吗? 趁着季琳将季静怡强拉到外头说悄悄话的空档,季景西凑到杨缱面前,笑眯眯道,“阿离方才好有当家主母的架势,本王险些看得入迷……我妻怎得这般迷人?怕不是天外的仙女下界哦!” 杨缱:“……” 这种二皮脸,我是图什么要为他打抱不平? “你该庆幸她不姓杨。”杨缱没好气,“若生在我家,就凭她方才那话,这辈子别想出祠堂。” 她转过身,直面季景西,“你同我说实话,你这些年就是被她们这么诋毁污蔑过来的?身为小辈,却目无尊长,可见也不是第一次,必是跟着人有样学样。父王可知?” 季景西心底一软,探手揉了揉她的脸,“我什么人你还不知?有仇必报,从不吃亏,谁敢惹我呀。” 不过有媳妇维护的感觉真不错,美滋滋。 杨缱拍掉他的手,“我是看不惯这些的,看在怀璋的面子上我没请家法,下回再让我知道这府上谁对你不敬,我就要发火啦。” “好,为夫给你撑腰!”季景西拍胸脯。 两人对视片刻,杨缱没忍住笑开,“算了,谁知你家有没有家法……但既然我撞见了,必不姑息。回头我亲自同父王说,看谁敢求情。” 季景西化身点头玩偶,一边“嗯嗯”点头一边嘻嘻笑,执起她的手狠狠亲了一口,“明城县君最厉害。” “……”都生不起气了。 待季琳与季静怡返回花厅,肉眼可见后者面容苍白如纸,像是被抽空了血,整个人摇摇欲坠,却是连一分心思都拉不回,恍惚告了个罪便走了。 季琳则留下来,说起旁的转移注意,“哥,嫂嫂,怀璋方从舅父家中返回,那边可乱啦。” 他口中的舅父指的是宣平侯冯琛,冯侧妃的兄长。 季景西没什么兴趣,倒是杨缱追问,“可是关于前六皇子妃冯氏?” 宣平侯府嫡女冯悦奉旨嫁了季琅为正妃,一度让丁语裳和顾惜柔都很是眼红。 “嫂嫂好生敏锐!”季琳赞叹,“的确是关于怀璋那位表姐。据说府上收到了表姐的求救信,舅母看完便晕了,舅舅也是怒发冲冠,提了刀便上六皇子府要人,说要把表姐接回来。可惜舅舅迟了一步,禁军已至,要押送六皇子去黔州了。” 这么快?杨缱讶异。想到无辜丧命的顾惜柔,她心下微凛,“你表姐冯氏可还好?” 季琳摇摇头,“不知。” 季景西则随口问,“冯明和冯林如今在哪儿?” 冯明、冯林兄弟俩,乃宣平侯冯琛之子。当初季琅正是看中了宣平侯府的兵权才有意结交,又以王妃之位与冯家联姻,巩固双方的结盟。之后,冯明入季琅麾下,冯林则一如既往在宗正司混日子。 虽两府结亲,但冯琛对于是否全力辅佐季琅却一直不松口,只让儿子跟着季琅。季琅对冯琛这含糊的态度颇有不满,然而随着季景西猎场遇刺,军中大换血,冯琛凭着资历,以及北上护送粮草支援漠北军的功劳,一跃由京畿营副统领转为正职,季琅只得按下不满,尽力讨好这位老丈人。 也亏得如此,季琅倒台,宣平侯府并未牵连太多。 季琳神色一凝,“这正是怀璋要说的。六……季琅失势后,冯明不知所踪,大理寺上门数次都无功而返。冯林倒是一直在京中,前日还去宗正司应了卯。他惧您惧得厉害,怕被秋后算账,所以不敢倒换门庭,一直三猫两脚地敷衍着那边,也算因祸得福。” 季景西了然。 冯明与他们年纪相当,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从前想入南苑书房,却在入山考中败给了杨绪冉。随着年纪渐大,南苑书房始终没进得,便蒙荫出仕。可惜还没作出功绩,被他视为对手的杨绪冉又一跃成了鸿胪少卿……后来入了季琅麾下,后者疏通门路把他送进了吏部。 到底是正经六部官员,比鸿胪寺这等偏门部门正统些,刚好杨家兄弟至今没一个身在六部,冯明自诩赢了一筹,对季琅更是死心塌地、马首是瞻,明里暗里为他做了不少事。眼下徐翰还在着手清算六皇子系,当然少不了他。 想来是看风向不对,卷包袱跑路了。 “吏部……真是一窝鼠蚁。”季景西气笑,“你舅父也不知冯明行踪?” 季琳摇头,“应是不知。舅父此人,虽有些功利,但从军者,大抵都还保着几分正气。他常不满两个表哥从文不从武,可惜掰不过来。明表哥嘴上不说,实则颇为嫌弃舅父粗鲁,许多事不愿同舅父商议,父子俩并不亲厚。也因此,舅父更偏爱林表哥……” 说着,季琳挠挠脸,“还总希望我在您面前为冯林表哥美言一二,以期提拔。” 冯林是个真正扶不起的纨绔,早年就总想拐他去烟花之地玩闹,季琳自己没长歪就不错了,哪还有脸在季景西面前提他。 “你舅父可有让你带话给我?”季景西看过去。 季琳抿了抿唇,他本不打算说,“有的。他想让您帮忙,把悦表姐从季琅身边接回来。禁军那边,他插不进手。” “不是帮冯明脱困?”杨缱惊讶。嫡长子和女儿,通常来说好像儿子比较重要? 季琳摇头,“舅父只提了表姐。” “我从不做无本生意。”季景西敲着几案。 季琳默了默,垂头,“舅父说,若您愿帮这个忙,便、便再不提母妃之事……” 冯侧妃入燕亲王府十几载,始终不见提为正妃,宣平侯府如鲠在喉。然而季英郎心似铁,季景西又越发势大,惹恼了这父子俩,谁能得了好?季琳还要不要前程? “哈。”季景西笑了,“就这个?” 季琳不敢接话。 “宣平侯府与我毫无干系,”季景西冷漠,“想让本王帮忙,拿出诚意来。” “……兄长想要京畿营?”季琳按捺着心中酸涩,尽量冷静道,“怕是很难。非是怀璋菲薄,悦表姐……怕不值如此重码。” 季景西摇头,“那没得谈。回了你舅父。” 季琳愣住。 见他没有继续的意思,季琳踌躇起身告辞。杨缱疼他为难,忍不住提点,“如今季琅府上极乱,怀璋不妨提醒你舅父。” 季琳顿住脚步,眸子一亮,“多谢嫂嫂!” “……你帮他作甚?”小少年走后,季景西醋得嘴能挂油壶。 杨缱好笑,“你又作何要难他?先是要他在孝道与你之间抉择,后又狮子大开口地吓他,可有你这般做兄长的?” 季景西只反驳其中一处,“我哪狮子大开口啦?” 懒得拆穿他,杨缱正经道,“你真觉得宣平侯会拿京畿营换冯悦?” “如果他想冯悦活着,想宣平侯府不被清算的话。”季景西收起嬉皮笑脸,“别忘了冯明还是戴罪之身。” 被打扰了清闲,两人也无心再纳凉,并肩往回走,路上杨缱继续追问,“是不是照临走后你就猜到宣平侯也要来寻你?” “大致有个预感。”季景西实话实说。他也不是神仙,算不准,本来以为是为冯明。 “吃醋怀璋与宣平侯府走得近了?”杨缱打趣他,“嫡兄,舅父,这是要怀璋明心思啊,临安郡王真小心眼儿。” 季景西无语,“我一辈子醋都在你那好。” 两人走上回廊,杨缱问道,“京畿营是你给铮哥儿备下的?” 季景西出乎意料地摇头,“是皇姐。” 杨缱讶异。 谁知季景西突然另起话头,“我昨儿抽空去瞧了李多宝,老头精神还不错。就是啰嗦,临走前反复叮嘱我变天记得加衣。” “……”李公公啰嗦?滑天下之大稽!人最出名的就是那张瞒得住一切的嘴好不好!否则哪还能御前伺候那么多年…… 杨缱失笑摇头。 走着走着,她豁地一停,瞳孔刹那地震,“公公叮嘱你什么?” “嘘。”季景西玩闹似的竖起手指抵她唇边,“注意仪态,杨司业。” 杨缱整个雷劈似的木了,浑浑噩噩任凭他牵着自己,不知多久才回过神,声音里还带着颤,“所、所以……靖阳得回京奔……所以你才要京畿营……你要保京中局势……” “别动,你先别动,”她站住,竭力稳下心神,“你给我个大致,我好有心理准备。” 季景西若无其事地仰头看回廊顶,好一会才不甚在意道,“……冬至?” 杨缱倒吸一口凉气。 ※※※※※※※※※※※※※※※※※※※※ [第231章] 【“老奴谢过柳大人。”李多宝挣扎着起身行礼。 “柳某奉命行事,公公无须如此。”柳东彦连忙上前阻止,“郡王爷一直忧心公公……待来日想必王爷会亲自来一趟,在此之前还请公公多保重……” 李公公摇头,“老奴无关紧要……还请大人转告小王爷,他交代的事,老奴办妥了。”】 ———— 迟了一天。 这章对话多了点,但得交代一下顾氏后续,以及季静怡后续。 季静怡:燕亲王与侧妃冯氏之女,静怡郡主,季琳的双胞胎姐姐。 宣平侯冯琛:冯侧妃兄长,原京畿营副统领,现在升官了。 冯明:宣平侯长子,嫉妒我冉哥多年(然而冉哥没放心上)(毕竟好多人嫉妒他),季琅麾下。 冯林:宣平侯次子,真·纨绔,不学无术,26章被杨缱甩过一耳光,后来被迫跟着景西入了宗正司。 冯悦:215章赐婚季琅,已成婚。一并被赐婚的还有季珏(还没成亲,拖着呢) ———— 第236章 抉择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季琅被押送出京时正值八月初一大朝会。 这一年夏, 老天似又挥霍起来,日头一出便下火似的,才卯时就热得出奇。酷暑出行何其遭罪, 按例,季琅一系的清算至少持续到初秋,本不该这么早动身, 也不知是皇帝真厌了他,还是动了恻隐, 想保他一命——毕竟人都走了,后续清算再重也燎不到他。 六皇子府的队伍颇为庞大, 季琅十二通人事,后院妻妾成群,膝下庶子庶女也有六七数,最大的八岁, 最小的才满月, 兄弟姐妹里属他府上人最多。过去引以为傲的人丁兴旺, 如今却俱都成了连坐罪人。 原本除了正妃冯悦, 季琅还有两个侧妃,可惜一个顾惜柔死于他手,另一个丁语裳也在骤闻娘家父兄皆被判绞斩后大受打击,在被季琅迁怒动手中心悸猝死。 世人俱有同情弱小之通病, 免不得叹两声红颜薄命。 刑部为季琅这个皇子保留了最后的颜面, 允他乘车, 其他人却无此待遇, 队伍拖拖拉拉坠了整条街,一眼观去,亲眷面色凄哀,仆从哀默心死,哭声绕空,不绝于耳,大热天里生生哭出了几分凉意。 城墙之上,瑞王季琤、楚王季珏、九皇子季瑢,并季景西、季琳等一水季氏子来送行。说是送行,却只远远瞧着,也不下去话别,颇有几分做戏意味。 待人出了城,临安郡王耐心告罄,口中嚷嚷着“好热”,招呼季琳走人。 严肃气氛瞬间冲得七零八落,一群人无语地看向这娇生惯养的家伙。 “各位继续晒着,本王体弱,家中爱妻殷切叮嘱不可侵了暑气,先走一步。”临安郡王大方地秀了把不要脸。 季琤不忍直视,自打成亲,这厮三句不离又谨,简直烦死,“快滚。” 季瑢也早就绷不住,他哪是真心实意来送别,不过是陪着众人做个兄友弟恭的戏码,“行行好堂哥,能不能别总提夫子?”他好容易结业下山,听到杨缱之名,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那些年被罚过的大字,继而条件反射手抖脚软。 季景西摇着折扇,“啧,尔等凡人不懂我的幸福。” “……闭嘴。”季瑢磨牙。 “偏不。”季景西得意地朝他略略略,“我就要说。”最好说得人尽皆知,深入意念,让杨又谨的大名永远与他季景西相伴。 他毫不掩饰地直视面无表情的季珏,“正好也让人明明心思,是我的,注定只能是我的,免得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拿个破旨意就敢狐假虎威同本王抢人。” 话音落,城墙上刹那安静下来,所有人集体闭嘴,疯狂交换眼神,心里不约而同听到大石落地之声:终于! 秋后算账终于来了! 打起来!打起来! 周遭空气剑拔弩张,季珏面无表情地眯起眼睛,季景西则面不改色地看住他,两人似下一秒就要真刀真枪地致对方于死地。 五皇子生怕两人真在大庭广众干起来,索性一步横跨中间,打圆场的话还未出口,一道清泠柔和的声音忽然在众人身后响起,如夏日一捧冰泉,霎时将一点就着的气氛浇灭。 “……夫君?” 季景西耳尖一抖,周身气势蓦地散尽,转过身,目光尽头,撑着伞的窈窕身影刚好踏上最后的石阶。 “阿离。”季景西唇角笑意忽如冰消春来,迅速将众人抛之脑后,殷勤迎上,“怎么过来了?日头凶烈,差人唤我便是,怎得还亲自来?” “我行至附近,估着时辰差不多,便来接你呀。”杨缱将伞倾斜,为他遮下一片阴凉,“人已走远,你们怎得还在此逗留?” 她抬眼扫了一圈,视线在掠过季珏时片刻不停,最后定在季琤身上,微微欠身,“五哥日安。” “欸。”季琤余光瞥向被忽视得彻底的季珏,尴尬又松口气地应声,“又谨,许久不见。” 在场除了两位亲王就属季景西位分最高,其他人纷纷向她施礼。 季景西仿佛忘了自己方才还在挑事,见到杨缱,越发没耐心演什么兄友弟恭,敷衍地朝众人挥挥手便要带人回家,“走了,小九记得写折子。” 季瑢抽嘴角,说得跟你们谁会写似的…… 杨缱却是停下来,望向季瑢,“九殿下。” 九皇子一个支棱直起腰板,“堂嫂唤我表字允则就好。” “允则。”杨缱从善如流地改口,“家弟遥寄家书入京,捎了些云游特产,最适消暑,若得空,可来府上尝尝。” 杨绪南来信了?季瑢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多谢堂嫂告知,允则稍晚些便亲自登门叨扰。” 杨缱笑着点点头。 两人相携而去,季琳也连忙告辞。季瑢惦记小伙伴来信,急不可耐地朝众人拱拱手离开,其他人跟着也散去,转眼间,城墙上便只剩季琤、季珏兄弟俩。 两人话不投机,实无旧可叙,只是到底从前南苑书房同窗多年,比其他兄弟间多了一层亲厚,季琤临走前便还算诚恳地拍了拍季珏的肩。 “五哥可甘心?”季珏忽然唤住他。 季琤步子一顿,转身,“七弟何意?” “你我才是父皇的儿子。”季珏淡淡道,“就算要斗,不该是关起门来自己人商量?” 季琤眉梢一抬,听懂了他的弦外音。 季珏并不急着继续说,而是走到城墙另一侧,视线落在将将离去的燕亲王府马车上。五皇子顺着视线望去,看到那奢华的马车,好笑,“一如既往张扬,也不知又谨是怎么忍下那些花里胡哨的。” 说完这话,两人并肩沉默下来。 许久,季珏开口,“五哥若是考虑好了,知会弟弟一声。” 季琤不接他的招,笑着问,“考虑什么?” “五哥何必明知故问?”季珏也不直接答。 “景西也姓季。”五皇子敛了笑。 季珏冷漠,“名不正言不顺,非是正统。” 季琤被逗乐了,说得跟他们俩比季景西强多少似的。真论正统,岂非要重扶废太子季珪? “七弟,莫将自己逼得太紧了,退一步也可海阔天空。”他缓和道。 “我岂非退得还不够?”季珏冷漠,“夺妻之恨不共戴天,然木已成舟,哪怕日夜心如刀绞,我亦忍了。接下来还需我拱手相让什么?看着对方爬到我头上肆意羞辱?还是我这条命?” 季琤深深皱眉,“何至于此!” “算了。”季珏兴致阑珊,“五哥若无意,便当弟弟什么都没说。何时五哥改主意了,珏必扫榻相迎,与五哥把酒谈心。” 他摆手送客,季琤也说不下去,只好摇头离去。 回到王府,五皇子并未如往常那般直奔书房,而是去了后院。彼时陆卿羽正拘着小儿子读书,母子俩斗智斗勇,好不热闹。季琤驻足看了一会,心底郁气略散,唇角挂了淡淡笑意。 陆卿羽发现他回来,连忙起身,季琤随即上前,捏了捏儿子的小脸,唤来乳母把人带走,夫妻俩则恩爱挽手,信步闲庭往凉亭去。 “王爷有心事。”两人成婚多年,一体同心,陆卿羽轻易便发现了季琤情绪不对,“可愿同我说说?” 季琤笑了笑,不急答话,反问,“阿羽如何看景西?” 陆卿羽微微一愣,虽疑惑他为何问起这个,却还是认真道,“心若琉璃,至情至性。” 季琤讶异,“竟不知夫人如此欣赏他。” 陆卿羽掩唇笑,“醋啦?” “有一点。”青年不冷不热地哼唧两声。 “我虽欣赏景西,却更相信又谨。”陆卿羽实话实说,“方才那句是又谨说的,有些年头了,那时咱们还在南苑书房呢。” 季琤这下彻底笑了,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慧眼,“本王就知道。外人看那俩相斗多年,我却坚信他们早有苗头。”他停顿了一下,“杨家人眼光向来毒辣,重安与又谨更是其中翘楚,景西从来非池中物,的确值得看好。” 陆卿羽忍不住看身边人,“王爷?” 季琤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与心上人十指相扣,“本王从未问过……阿羽可想做那人上人?本王的王妃也是出身清贵、学富五车、持重端贤,不输杨家又谨,当得起万万人敬。” 陆卿羽彻底明白,震惊之余,措辞越发谨慎恳然,“妾身最大的愿望是与王爷白头偕老,只要能陪着王爷,阿羽哪都去得。” “哪怕本王有朝一日也落得老六那般境地?” “亦生死相随。” 定定望着眼前的妻子,季琤这一刻终于彻底去了胸中闷燥,大笑出声,“有妻如此,琤幸甚之!” 他携陆卿羽在凉亭坐下,不疾不徐地将今日城墙上发生之事道来,末了说道,“老七想与我联手送景西出局,我虽未应下,却也不禁心旌摇荡。那个位子……诱惑太大了,我也抵不过,也动心。” “你知我这些年并不低调,”他摩挲着妻子软绵的小手,难得有倾诉欲,“早年憋着一口气倒太子,可当太子真的倒了,我反倒看不清前路,浑噩茫然,随波逐流,自保多于野心。幸而无论是你,还是岳父,都不曾明言戳破,亦未鼓动逼迫我尽力相争,实乃我之幸。” 陆卿羽轻轻枕上他的肩,“那个位子没有世人想的那么好,你曾说过,我亦谨记。” “是。”五皇子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可无人不向往它,身为季氏子,父皇的儿子,我也不例外。可你看,因为它,太子、二哥、三哥、老六,哪个是好下场?连当年信誓旦旦要做闲王的老七如今也面目全非。你今日不曾得见押送之景,老六阖府上下皆凄惨哀鸣……阿羽,我也是怕的。” 陆卿羽忙辩驳,“王爷持身清正,为国为民,怎会与那些藏污纳垢者同?” 季琤安慰地拍拍她,“我自不会为一己之私祸国。然这条路实乃独木,你纵观史书,当知败者下场。” 陆卿羽顿时语塞。 “我在犹豫,阿羽。”季琤长叹,“二月二亲耕,季珪被禁东宫,季珏不在京城,定国公上门游说我放弃与景西相争,我同意了。自那之后,景西之势如乘风起。如今想来,有些事一旦后退,便再无进益可能。大概那时我就不想争了,可又不甘心……你会不会嫌为夫懦弱?” “自然不会!”陆卿羽答得掷地有声。她攥紧夫君的手,“王爷若有志,父亲与我皆会倾尽所有支持,但若退,我亦欣然。” 季琤发自内心地露出笑来,顿了顿,又稍敛,“退,也非易事,怕是不得不做出抉择,景西与七弟,必要站一方。” “实在无法,妾身愿是临安郡王。”陆卿羽道。 “为何?” “楚王心性不如他。” 季琤大笑,“你想说景西心软。” “……他一副有妻万事足的模样,若非想安稳度日,怕也不会去争。”陆卿羽不合时宜地生出恨铁不成钢之感。争权夺势,天下图谋,人人恨不得将野心刻在脸上,就他画风不同,野心之外罩着‘杨缱’二字。 话题到这里,已经偏去百八十丈。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继续,而是回忆起年少往昔,说着说着,又提到了膝下几个小子的教育,盘算着待得年纪到了,就把儿子送去给杨缱教导。 至于季琤心中是否已做决断,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 白露前来通报九皇子季瑢已至时,季景西刚从酣甜的午睡里醒来,正顶着起床气抱着杨缱不撒手。 杨缱费了些功夫才把人哄清醒,打发他出去待客,自己则换下皱巴巴的衣裳,整理妥当,才抱着木匣姗姗露面。 “堂嫂。”九皇子连忙放下手上的白梨羹,起身见礼,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手上的匣子。 杨缱在季景西身边坐下,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书信递过去,“绪南惦记着好友,特意叮嘱我转交,随书信而来的还有一份特产,是特意为你留的。” “算他够义气。”季瑢笑逐颜开地接过信,一边翻看着信中内容,忍不住艳羡,“从前我们几个总说有机会定要结伴游历,谁知贺家小六背叛组织,先一步外放出京……本以为杨寄云宗务缠身,最是不得出,没想却成了第一个游学的。” 季景西歪歪斜斜地靠着凭几,借着广袖覆盖,堂皇地玩杨缱的手指,后者纵容着没抽回手,面上端正,问,“贺家六郎外放何地?” “山东。”九皇子扬了扬手中书信,“杨寄云信中炫耀他与贺白见面,嘿,真是巧了。” ……巧个屁。 季景西翻了个白眼。 作为楚王季珏的未来小舅子,工部尚书贺怀溪的嫡子,自然是要被放在关键的位置。山东道虽世族林立,做好了却是大助力。季珏图谋山东不是一日两日了,自然是卯着劲安插自己人。 倒是忘了贺白与杨绪南极为要好。 “羡慕他们丢下你,自己天高地远?”季景西挑眉,“想去便送你去,别苦着脸装可怜。” 季瑢先是惊喜,随即又垮下肩,“太麻烦。” “何来麻烦?”季景西漫不经心,“领个差事,正大光明去就是了。” “……此话当真?”九皇子来了精神,“堂哥真能让我出京?” “有何难?”季景西好笑,“不过差事得给我做好了,敢丢脸,小心我收拾你。” 季瑢连忙拍胸脯,“没问题!必不给您老丢脸!” 他一阵兴奋,忽而瞥见杨缱正用同情的目光看他,心里一咯噔,总觉得对方满脸写着“傻孩子”三个字,登时一盆冷水浇下来,冷静了,“呃,我能不能先问问是何差事?” “督办税赋。”季景西似笑非笑。 眼下正是丰收,出了六皇子的事,朝廷对今年各地的税赋极为看重,山东道历来是赋税大头,集贤阁这几日正打算遴选重臣为特使亲赴各地。季瑢身为皇子,身份贵重,压的住场,最适合不过。 季瑢:好像也不是太难? 他不比从前天真,很快明白这差事简直是送上门的政绩,心下不由忐忑,“除此之外呢?没了?” “自然是有的,”季景西笑眯眯地看他,“就看你愿不愿了,不强求。” 季瑢结巴,“那你、你说说看呗。” “我说了你就会去做?”季景西反问,“可若是你不做,我岂非留了把柄?你说届时,我是留你还是不留你?” 季瑢:“……” 眼见孩子吓得脸都白了,杨缱看不下去,伸手拧上季景西腰侧,“吓他作甚?” 堂堂临安郡王,上一秒还在表演生杀予夺,下一秒忽然嗷嗷痛呼饶命,整个人扭成了虾子,再无半分权臣做派。季瑢看呆了眼,整个人坐在原地怀疑人生。 “咳,不闹。”季景西捉了身边人‘作恶’的手,正襟危坐,试图挽回形象,“到底去不去?给个准话。” 谁闹了!季瑢咬牙,“去!当然去!不过得先告诉我做什么。” “简单,把贺家小六给我策反了。”季景西轻描淡写地抛出重锤,“有你在,加上小五,策反个同窗好友简直手到擒来,堂哥相信你做得到。” 等等,策反谁? 季瑢简直风中凌乱,“哥,你可真是我亲哥!贺白是七哥未来的亲小舅子,您让我策反他?不是,您看中贺白什么了啊?他刚外放,连点政绩都还没做出,把他拉您麾下来,我还怕你嫌弃他呢。” 季景西气笑了,指着季瑢对杨缱道,“看看,你教的好学生,蠢成这样都能结业下山?” 杨缱:“……” “喂!”季瑢不忿,“说我就是了怪夫子作甚啊!” “用你心疼。”季景西没忍住给他一脚,“给我仔细想!榆木脑袋!” 季瑢委屈地看自家夫子,后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摆明了不拆夫君的台。九皇子无奈,抱头开动脑筋,思忖半晌,试探道,“不是贺白……是他爹?” 季景西气呼呼,“还不算蠢到家。” 贺白有何可图的?虽也算小一辈里的佼佼者,但距离挑大梁还早得很,自然是他爹工部尚书贺怀溪更重要。季珏当初为了拉拢贺怀溪,不惜下血本为昔年同窗贺阳请封一个宣威将军的身后名,以此得了贺尚书的感激,后来更是许以贺家嫡女楚王妃之位以示拉拢,两人的婚期就定在十月。 本是无可动摇的同盟,谁知这门亲事却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激动的只有贺怀溪一人。后者在多次接触下明白了楚王对自家女儿毫不上心,所谓结亲,不过是用来拉拢他。 尽管如此,贺怀溪还是抱着一腔希望,谁知还没等两人成婚,季景西与杨缱的大婚当日,楚王当众搬出赐婚圣旨,贺尚书整个懵了,仿佛有谁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疼。 当年南苑书房刺杀案,贺怀溪痛失爱子,多年来心如死灰,其他子女全不放在眼里。直到季珏为贺阳请封,贺怀溪才终于夙愿得成,愿意回头看看身边人。贺白是贺家这一代最出色的,随着他高中状元,贺怀溪决定将其作为真正的接班人来培养。 贺白当然也感激季珏为长兄请封之举,可他却不似其父那般走不出过去,他更看重活着的家人。他明确地反对姐姐嫁入楚王府,时刻规劝父亲莫要卷入夺嫡之争,报恩可以有很多方式,夺嫡搭上的却是整个贺家。可他拗不过父亲,更无力对抗楚王府,只能心灰意冷地外放山东道。 如今贺怀溪真正与季珏生了嫌隙,季景西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离间的机会。他看不上贺怀溪,却看重以他为首的那一系朝中清流,一个个俱是埋头做实事的,实在欣赏,实在不忍,实在不想牺牲,这才将主意打到贺白头上。若能兵不血刃地解决这件事,再好不过。 他想要的不多,不求将贺怀溪那一系都拉过来,只要他们不倒向季珏便足够。 季瑢虽然猜对了,却还捋不清为何是贺尚书。在他看来季景西拉拢贺怀溪简直得不偿失,但当着面他不敢说,只能委婉道,“堂哥,你真的看好我能策反贺白?” “是啊。”季景西答得毫不犹豫,“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出别人能做到。” 季瑢一时受宠若惊,但想到杨绪南也在山东,论交情,三人都差不多,没道理他能做到,绪南做不到。 他不解地看向自家夫子,后者仿佛又回到了南苑书房的课堂上,认真地为他解惑,“绪南姓杨,而允则却是皇子。立场不同,亲疏有别。” 季瑢似懂非懂。 他低头沉思,后又抬头看面前的一对璧人,恍然大悟——差点忘了,杨绪南的亲姐姐杨缱,曾差点成为楚王妃!天下皆知楚王爱慕杨又谨,佳人却嫁了临安郡王。有这一层纠葛在,杨绪南无论在贺白面前说什么,都天然有着帮季景西说话的立场。而他不同,他是皇子,是季珏的亲弟弟,不参与党争,不意图夺嫡,是个真正的外人。 哪怕贺白本就反对贺家支持楚王,此事由绪南来说就是不行,必须得他季瑢来说。 可季瑢依然有顾虑。 他打小就喜欢季景西这个堂哥,可他毕竟是季珏的亲弟弟,如果他答应了,是不是就表明,他也站队了? 他纠结难择,抓耳挠腮,心中不断做着取舍,最终,一咬牙,干了! 季景西仿佛猜到他在想什么,适时地保持着沉默。他并无逼迫之意,季瑢哪怕当这是一次公事公办的交易也无妨,拒绝了也没关系。哪怕事后他依然不愿蹚浑水,做哥哥的也能保他一世清净。可孩子长大了,他总是希望季瑢自己能立起来,万事出于本心。 “我答应!”九皇子握拳,面上故意云淡风轻,“杨寄云是个傻的,他不擅这个,这种事,还得本皇子出马。” “多谢。”季景西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堂哥必不会让你吃亏,此行山东,尽管敞开了玩,天塌了堂哥给你撑着!” “这可是你说的……” 季瑢嘟囔着,抛下多思愁绪,转头到杨缱面前卖乖求第二碗甜羹去了。 ※※※※※※※※※※※※※※※※※※※※ 每个人都在选自己的路,都不容易。 ———— 山东快被这几个人玩没了……杨绪尘、杨绪南、柳东彦,这之后再加上季小瑢、贺小白…… 虽然不换地图,不详写,但脚指头想也是闹得风生水起。 季珏:我真的好难。 山东世族:我t才难好不好!!! ———— 第237章 未来之路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几日后, 杨缱才听说了那日城墙上季景西与季珏险些起冲突之事。 “你作甚要主动招惹他?” 薄纱飘荡的水榭角落镇了两块冰, 偶过的穿堂风带走几分燥热,杨缱在案几后坐得笔直端正, 面前是南苑书房那边送来的学生课业,一旁红绸罩白衫的某人不堪炎夏之扰, 勉强帮妻子分类整理好要批阅的课业后便放任自己瘫成一块软泥,不知的还以为做了多少苦工。 季景西拖拉着长调子半死不活地接话,“看他不爽。”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杨缱瞥他一眼,“还道王爷有何深意, 不想只是耍性子。” “情敌相见, 刺几句多正常。”季景西懒洋洋地勾她衣角垂落的带子,在手上绕来绕去, “我就爱看他求而不得又拿我没法子的模样, 舒心,解暑,比吃两碗冰都爽利。” 杨缱头也不抬地哦了一声,“那送你去楚王府与他日日相对可好?待得秋后凉爽再接你回府,全作避暑。” “……” 手上动作一滞,某人呆愣,一个鹞子翻身坐起,委屈张口就来,“阿离怎能轻易弃我?你不爱我了。” “正是因为爱你, 才不忍你夏日难熬。”杨缱面不改色。 ……突然开始说情话? 季景西眨眨眼, 喜笑颜开地凑过来抱她, “楚王府可容不下我这大佛,我哪也不去,你就是我的解暑良方。” 杨缱搁下笔,转头看他,“说实话。” “天地可鉴!我真离不开你!”某人郑重其事地竖起三根手指。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说不说?” “……说,我说就是。”装傻不成功,临安郡王老实交代,“看他不顺眼是真,也有扰他注意的缘故。” 杨缱洗耳恭听。 “比起近在眼前的威胁,”季景西指着自己,“送老六上黄泉路反而不急。他与顾照临目的相同,都想在半路杀季琅泄愤,但总有个先后,此其一。其二是想让他暂将重点放回眼下,给山东那边减减压。” “就这?”杨缱挑眉。 “……这还不够?”季景西惊讶。 “拿自己做靶子,你倒是大方。”她说不出什么滋味,疼他万事挡在前,又慨他辛苦,方方面面都要照料,“挑衅两句就够?” 季景西嗤笑,“不然呢?你当他心性多阔达?指不定这会在府里摔东西呢,太看得起他。” 没了季琅,京城各方大势只剩楚王季珏、瑞王季琤和临安郡王季景西。理所当然地,所有人都觉得下一步该斗起来的是季珏和季景西这对兄弟俩,季珏当然会重点提防,甚至主动出击。 杨缱回想了一下如今的季珏,头疼。 从前同窗求学时看着挺正常一人,后来却在偏执路上越走越起劲,好歹是个大权在握的亲王,争权夺势谋定天下不香吗?总盯着她一个已婚妇人作甚,真是…… ……不对,她眼前这个说起来好像也好不到哪去。 “世人谤我红颜祸水,兴许不假。”杨司业难得自夸,“你完了。” 季景西不可置信地愣了愣,而后放声大笑,“我的天哪杨又谨!我可真是爱死你了!” 杨缱面皮发热,睨过来的一眼眸光潋滟,看得季景西心跳如擂鼓。他心随意动,手臂一紧,掐着怀里人的腰低头吻了下去。 水榭里自是一片春意冉冉。 课业没批完,杨缱懒得抬手指,回到主室后便不客气地指挥临安郡王干活。后者认命地在案后坐下,‘欣赏’学生们写的乱七八糟的文章。他这些年练就一手仿杨缱字迹的好本事,却不愿用在这上面,批阅之语写得潦草又豪放,学生们若得知临安郡王亲自为他们批阅文章,怕是都要吓坏了。 “上次大哥信中特意提到的那几个山东世族怎么回事?”他忽然想到一事。 杨缱半窝在软塌里清闲,闻言蹙眉道,“有些棘手。” “哦?”季景西下笔有神,也不知有没有认真批。 “那几家的小辈眼下正求学国子监,其中有四人拜了同一大儒为师。” “哪位?”他随口问,“有咱们老师么?” “否,四人皆非南苑书房学子。”杨缱顿了顿,吐出一个名字,“是上官遇。” 季景西动作一停,这名字确实惊着他了,“上官大儒?你二哥的恩师、未来岳父?” 杨缱点头。 “这可有点难办啊。”季景西瞬间明白她在苦恼什么,“依你看,上官大儒此番收学生,看重的是那四人的学识品德,还是……家世?” 杨缱没好气,“他最好是看重学识。” 杨绪丰与上官遇嫡女的亲事板上钉钉,六礼已过五道,只剩最后的亲迎大礼。待礼成,上官遇就是杨绪丰名正言顺的岳父,两家既成姻亲,必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上官大儒不知杨家与山东世族的恩怨,只看学识收学生倒还好,若他明知,却还收徒,其心便值得探究了。 杨绪尘是必定要收拾那几家的,季景西连柳东彦都送到山东了,更不可能半途而废,可既拜了师,上官遇不会袖手旁观学生家族出事,一边是自家,一边是恩师,杨绪丰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个,杨缱便心火蹭蹭冒。 季景西这下才明白为何杨绪尘会在信中特意点出那几家,有了上官遇这个突然出现的不定因素,他不敢不顾杨绪丰。尘世子做事鲜少瞻前顾后,若非牵扯家人,何至如此小心。 杨绪尘带着杨小五在山东都做了什么,他心知肚明,且不止一次叹服对方搅弄风云的手段之老道,不愧是杨霖亲手教出来的继承人,哪怕在本土势力高昂的山东道仍游刃有余。 作为一个资深世家公子,于这等乱局中,杨绪尘简直犹鱼入水。三个月不到,山东道势力几乎大换血,凡上了他杨重安名单的,俱被玩得心累如死,已经有数家顶不住压力认输,其中更不乏东昌宋氏这等百年大族。 也就是杨绪尘,一个曾被弘农杨氏倾全族之力培养的下任家主,换了任何人怕是早就被吞得渣都不剩。 杨家人都这副德行,前有杨绪冉清曲池对阵东宫太子,后有杨缱持剑威胁满屋子的亲王,如今还要加上杨绪尘一怒搅风云,都是气性上来人鬼不惧的狗脾气。杨绪丰看似平凡,却也绝不输其他人。 杨二公子无疑是杨家六子里最稳重低调的,可越是平日稳重的人,固执起来也越难解,杨绪尘杨缱怕的是他与自己较劲。 “我与兄长意见相同,不到万不得已,先瞒着二哥。”杨缱道,“先问过父亲。” 季景西欲言又止,考虑到她正烦闷,便顺着她的意思安抚,“兴许上官遇没别的意思,是我们想多了。” 这事耽搁不得,翌日一大早两人便回了信国公府,待杨霖从集贤阁回来,三人齐聚书房。 听完两人的来意,杨霖捋着胡须沉思。 他意外地先提问了女婿,“景西说。” 季景西没有立即开口。 “无妨,不用顾忌。”杨霖看出他有顾虑。 “那小婿便抛砖引玉了。”季景西略带歉意地看了眼身边的杨缱,“我的意思,此事最好不瞒二哥。毕竟是他的恩师兼岳丈,只有二哥态度明确,兄长在山东才后顾无忧。” 杨缱抬头看他。 杨霖则赞同,“是这个理。” “父亲?”杨缱皱眉。 “你兄长与你虽一番好意,却实则小看了茂行。”杨霖严厉教导,“事未生人先怯,你们怎知他应付不来?那是你二哥!你该对他多抱信任。” 杨缱愣了愣,细思之下面露惭愧,“阿离知错。” 季景西哪忍心她被责骂,当即便要跟着一起承担,然而还没起身,便听杨霖紧接着对他道,“你欲让九皇子赴山东?” “……是。”季景西默默坐了回去。 杨霖叮嘱他,“悠着些,山东必须稳,重安此行也只是敲打,而非一网打尽。眼光放得长远些,你的对手远不止一个。” 季景西将这话品了个来回,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此事后续你二人无须忧心,自有我看着,茂行那边为父来说。”杨霖一锤定音。 两人齐齐应下。 说完了正事,杨霖面色稍缓,“既然回来了,不妨多住两日。你三哥整日不着家,小六也爱往外跑,家中如今甚是清冷。” 小夫妻俩也正有此意,闻言干脆地应了。 “明日起,景西每日卯时与我同去集贤阁,处理完当日公务再返。”杨霖开始立规矩,“阿离这两日无课,多陪陪你母亲。” 已经躲了许久集贤阁议事的季景西:“……” “不愿?”杨霖挑眉。 “愿!”季景西大声表决心,“能为岳父分忧,是小婿荣幸!” 杨霖乐了,瞥了一眼桌边堆积的事务,故意捶肩膀,“今日起得早了,着实有些乏累……” “您身体重要。”季景西硬着头皮揽下活计,“若父亲不嫌,这些小婿帮您批了。” 杨相公得了一日空闲,快乐地丢下公务,在闺女的陪同下回松涛苑与夫人团聚,一家人开心地联络感情。 徒留临安郡王僵笑着目送父女俩离去。 夫妻俩在信国公府小住了十日,待得终于动身回燕亲王府时,季景西简直想振臂高呼“万岁”。从小到大没被谁这般严厉地拘着管教过,这十日,却是亲身体会了一把“严父”在旁,看得杨缱既无语又好笑。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季景西回想起十日来的“勤奋”,满脸生无可恋。 “不然你以为世族规矩多是怎么个多法?”杨缱无奈。 季景西这几日过得远没有她待字闺中时辛苦,父亲已是看在她的份上网开一面了,若真按她当年的规矩,凡事定时定点,功课定量完成,行止皆有方寸,某人怕是早就吓跑了。 也是杨霖恨铁不成钢他过去浪费时光,明明天赋惊人,聪慧多智,却又偷懒又藏拙,怕他藏着藏着,真拙了,得时不时敲打一二。 季景西也明白杨霖在为他好。他这些年身边并无长辈正经教导,以至如今行事作风颇有几分邪诡,激进有余,稳重不足,跟在杨霖身边后才意识到对方在有意为他矫正。浩然大气之风总比诡谲阴暗长久,若想在这条路上走得更稳,心境、眼界、手段都要更明正练达。 ……但还是好累。 这十日,季景西忙着□□练理政,杨缱则一空闲便听王氏传授中馈持家之道,杨霖当真没让两人操心上官遇一事,待反应过来,事已了结,结果令人颇为意想不到。 原来,那四人拜师上官大儒确非巧合,上官遇是想借此给自己多揽些筹码——苏怀宁有意辞了国子监祭酒一职,职位空缺出来,自然能者得之,上官遇也想争一争。 当下风气,世族虽不如昔日荣光万丈,却也举足轻重,何况祭酒一职与其他官职不同,重清贵出身,重渊博学识,重士林口碑,重文人底蕴,而世族对此有着天然的话语权。谁能得更多传世大族推举,国子祭酒必手到擒来。 虽然上官遇即将与弘农杨氏结姻亲,可杨绪丰在他看来只是杨家庶子,尽管他欣赏杨氏家风,也颇为喜爱自己这个学生,但有杨缱这位苏怀宁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在,上官遇不觉得杨家会支持他,所以才看中了山东系的老牌大族。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杨缱身上。 杨缱没嫁人之前,苏怀宁已不止一次暗示她为继承人,接替他担起国子监重职,后来她又嫁了苏怀宁的亲外甥季景西,且苏家嫡女苏夜也即将嫁给杨家三郎杨绪冉,于情于理,亲疏薄厚,这国子监祭酒一职,苏怀宁都要为杨缱搏上一搏。 如今隔空对上杨绪丰的恩师上官遇,也不知算不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搞懂了来龙去脉后,杨缱简直无颜面对自家二哥。 杨家嫡枝这一代正经出仕三人,杨绪丰的仕途却远比不得杨绪冉、杨缱顺利。杨绪冉出仕即任九寺,后凭和谈之功一跃成鸿胪寺少卿,乃当下平辈中官路最亨通者;杨缱则先任南苑书房讲师,后封国子监司业,也是顺畅极了。 惟杨绪丰,大考金榜题名,依例入翰林修史,到此还算一帆风顺。可之后,却被一纸调令调去弘文馆,看似平调,实则贬黜,不过是顶了皇帝想给杨家一个教训的锅。 当年季景西与季珏在国子监大打出手,连累她被世人指摘,为使老皇帝再无法拿她威胁景西,又为了将杨家从季氏兄弟相争中摘出来,她不得不自损名声,自曝痴恋景西,杨霖更是大殿之上当堂为女求亲。老皇帝本就忌讳信国公府,如此一来更是恼怒,杨霖出手,使得此事最终以杨缱被封国子监司业而止。可魏帝哪咽的下这口气,迁怒之下,杨绪丰好好的翰林没得做,成了弘文馆里的编书。 而这一次,在得知恩师的打算后,杨绪丰更是亲自上门与恩师恳谈了一番。两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之后没多久,上官遇又收了几个身份各有高低的学生,使得之前所收的四名山东系弟子再无特殊,又择一日对外宣布杨绪丰为自己的嫡传弟子,放帖天下,宴请各方,在众人见证下正式行了拜师大礼。 这是杨绪丰交出的答卷,亦是上官遇给出的态度。至此,杨绪尘于山东的行事再无后顾。 杨缱却因此大受打击,直接病了。 她至今对杨绪丰调入弘文馆自责不已,始终无法释怀。如今又因为她,杨绪丰再次妥协。尽管他生性豁达,爱重家人,可这并不是旁人能因此心安理得的理由。若因此而使得他得了岳父责怪,或与未来妻子生出隔阂,杨缱怕再无脸面对杨绪丰。 她既无法责难苏怀宁的一番好意,又心疼二哥,还责怪自己,两三天的光景,人生生瘦了一大圈, 季景西心疼得团团转,眼见杨缱将自己关在书房几日不出,往常最能压的住她的杨绪尘又刚好不在,万般无奈下,他只得求助杨霖。谁知老岳父压根不想管,不仅如此,还不准他管,打定了主意要让杨缱自己想明白。 一时间,整个秋水苑都被低气压笼罩。 又过一日,杨缱终是推开了书房门,照面便看到一脸担忧的自家夫君。她怔了怔,浅浅一笑,“景西,我饿啦,去吃曲觞楼吗?” 季景西心头大石落地,松了口气笑出来,“行。” 出门前,杨缱亲笔写了拜帖差人送至苏怀宁府上,待得两人在曲殇楼酒足饭饱,那厢也有了回信。 杨缱整整衣装,在季景西陪伴下正式登门。苏夜亲自等在门厅,见着两人,面上笑意盈盈,“知道你们要来,父亲很高兴,特意翻出了平日舍不得喝的好茶,快随我来。” 可如此盛意,怕是要辜负了。杨缱笑容略僵,临了临了望而却步,怕长辈失望。季景西见状,悄悄握住她的手。杨缱抬眸与他对视,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温柔又坚定,令她忽然便稳住了心神。 会客的前厅近在眼前,季景西停下脚步,示意杨缱独自进去,“我去舅母那转一圈,苏夜也来。” “啊?”苏夜还以为今日有口福尝尝父亲的珍藏,没想被劫了路,好在很快反应过来,“对对,母亲先前还在念叨他呢,阿离快先去。” 杨缱抿了抿唇,朝两人点点头,提摆进了厅。 “来啦。”苏怀宁正在烹茶,随手招呼她就座,“尝尝为师手艺。” 杨缱却之不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极品雪山银针的香气在舌尖悄然弥漫,夏日里竟也品出了一分苍茫雪意,一口下去,通体舒畅,连暑气都去了两分,仿佛一只手抚平了所有燥意。 “好茶,好功夫,老师功力越发醇厚了。”她发自内心赞叹,“雪山银针最难留其意,此茶实乃我品过的上上等。” 苏怀宁被夸得止不住笑意,嘴上却谦逊着,“略有心得罢,茶之一道还是乃父更为信手拈来。” 两人就此打开话题,直至三道茶过,苏怀宁才话锋一转,问,“又谨所为何来?”杨缱放下茶盏,正要开口,又见苏怀宁一抬手,“你等等,为师先猜一猜……可是为了你二哥的老师上官遇?” 杨缱心服口服,“瞒不过您。” “你呀。”苏怀宁一副“早知如此”的语气,带着些恨其不争,“你想举荐上官任祭酒?可此位本是我留给你的。” “又谨知。”杨缱惭愧垂首,“又谨辜负老师期许,还望老师莫怪。” 苏怀宁摇头,“我既猜到你的来意,必是已经生过了气,且原谅你了。否则你以为,你能进这个门?” 杨缱无地自容,只能抿唇不语。 两人名为上下级,实则师徒情深,不仅有南苑书房山长和学生这一层,更有苏祭酒手把手教导杨司业之恩。杨缱是他看好的继承人,在她身上投入的精力比其他人更甚,如今对方一句话,便要将他好不容易铺平的路转手送给别人走,说甘心是假的。 苏怀宁甚至不用问她这么做的理由,显而易见为了杨绪丰。出发点是好的,心意也深重,他连责怪都不忍,是以两人会面前,他只能一遍一遍安慰自己,杨缱年纪小,履历不够,基础也不牢靠,再沉淀几年也无妨,这才压住了火。 事实上,哪怕撇开所有干系,以一个坐镇国子监多年的祭酒的眼光来看,杨缱与上官遇之间,苏怀宁也更偏向前者——单凭一个好心性,杨缱能甩旁人百十里,这一品质太可贵了,于官场之上简直一骑绝尘,万中无一。 可惜了。 “又谨,”苏怀宁和颜悦色,“在国子监当差开心吗?” 杨缱微微一怔。 开心?算不上,但也不为难。她教养使然,不想对着老师撒谎,只道,“国子监很好。” 苏怀宁却叹,“让你领下司业一职,乃是皇上与令尊之间博弈的结果,望你升位祭酒,乃是老夫的期许。我们这些老家伙自顾自打算得好,却忘了问过你,这些是否是你想要的。” 作为杨霖最得意的女儿,杨氏本代唯一的嫡女,杨缱踏入官场实乃顺理成章。但古往今来,外姓女子为官皆有其定式,最寻常也该从女侍中、女尚、女史一类做起,惟有杨缱打破了这一桎梏。她注定士林留名,所以选了国子监,否则杨霖怕是连六部都敢让她进。 然观其一路来的行事,苏怀宁难免心生担忧。 无论教书育人还是处理政务,她都做的极好,谁见了不夸一句不愧如是?然而她身上却并无属于年轻人的激昂奋进,更没有所谓野心,好似这一切像是有人推着她往前走,她眼前的路早有人提前铺好,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在尽职尽责地完成任务。 官场之上,“无为”、“无争”不致命,可放在杨家嫡女身上,却总让人心生可惜。 苏怀宁不知杨霖是何打算,又是否发现了这一点,他身为杨缱的领路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的。 “又谨可想过未来?” 杨缱疑惑,“老师何意?” 苏怀宁缓慢地组织着语言,“你轻易让出祭酒之位,显然并不在意,也无意相争……以上官遇的资历,做到国子祭酒已是巅峰,他距离致仕至少还有十年,这十年,你在国子监晋升无望。如此,你有何打算?” “……” “或者换句话说,”苏怀宁认真观察着她的神色,“你在官场之上有所图么?不是你父兄期许,仅仅是你自己,想过吗?” “……” 杨缱睁大眼睛对上眼前的苏怀宁,眼眸深处尽是茫然,显然,她从未考虑过。不仅如此,她忽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此毫无恐慌,仿佛笃定了这不是个该她烦恼的问题,自会有人为她做出选择,所谓前路,也自然会有人为她打算好。 “我……该有何打算?”她小心翼翼地反问,“老师在担忧我出路无门吗?其实无妨的,我若想出头,不难的。” 苏怀宁愣了。 这一刻,他再次深深感受到世家子与其他人泾渭分明的三观。 这种在旁人看来近乎丧失自我的危机,放在世族子弟面前,几乎不算个问题——他们身后自有家族支持,前途也自有家族打算,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在这样既定的道路上不出差错地往下走,这就足够了。 他甚至不能说杨缱这么想有错。 苏怀宁醍醐灌顶,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何处了。面对这样的杨缱,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待回过神,再无半分煽动劝说之意,只余满满的无奈和心疼。 “又谨,舅父同你说说心里话。” 听到他的自称,杨缱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会发生在师生之间,而是长辈对小辈的殷殷之语。 苏怀宁平静开口,“你可知景西所图为何?” “甥媳知。”杨缱点头。 “那你也该知晓,他非皇子,乃亲王子,若他日得证帝位,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是。” 季景西最大的问题是名不正言不顺。除非有资格继位的皇子们死绝,否则他永不是正统,稍有不慎,便会留下窃国谋逆的骂名。 苏怀宁又问,“你身为他的妻子,可有想过助他一臂之力?” “当然。”杨缱答得斩钉截铁,“我,及我身后杨氏全族,皆会不遗余力助他。” “如何帮?”苏怀宁淡淡道,“于政治上,杨家自是无可比拟的后盾,于内务,你也会为他打理妥当,但出身无法更改,亲王子永远是亲王子,皇上之下,还有皇子,还有皇孙,一脉死绝才轮得到燕亲王府。窃国骂名,他逃不了的。” 杨缱脸色煞白如纸。 苏怀宁顿了顿,口吻放缓,“景西早有觉悟,所以一马当先绝不回头,一应重负皆做好了扛起的准备。可平心而论,我,你,那些真正关心他爱重他的人,忍心吗?” 话说到这里,他也不打算瞒着杨缱,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请辞祭酒是我考虑再三做出的决定,之后,我会全身心投入到修籍编书中,以南苑书房山长的身份牵头修编天下书卷。” 杨缱险些倒吸一口凉气。 她猛地起身,郑重地向眼前人行礼,“老师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乃天下人之幸,又谨代天下学子,拜谢!” 苏怀宁也起身回了一礼。 杨缱犹在激动,“舅父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此一事上,杨家亦会鼎力支持。” “我自不会同你客气。”苏怀宁笑,“你家的藏书老夫可是眼馋许久了,来日必会登门一观。” 两人重新坐下后,他丢出了第二颗大雷,“此事,我会以景西名义来做。” 杨缱斟茶的手一抖,不可置信地抬眼。 “那是我苏怀宁的亲外甥,我不忍啊。”苏怀宁抹了把脸,嗓音里带出哽咽,“我这个舅舅不合格,身为兄长,对不起亲妹婉佩,身为舅父,对不起景西,临老总要补偿一二才心安。文人笔,杀人刀,这是老夫能做到的对景西名声最有利的事,只望借此为他减轻些骂名也好。” 他想以一己之躯,为季景西立起一道厚盾,若可以,他也想为自己的外甥挡一挡血雨腥风。 “舅舅看得出,景西此生看重的惟有你,爱屋及乌,舅舅也希望你越来越好。”苏怀宁叹,“你是我南苑书房最得意的学生,也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徒弟……又谨,你不该囿于一个区区国子监司业。” 他将新沏好的茶推至杨缱面前,“我会如你所愿,举荐上官遇。但下一次,舅舅希望从你这里听到你为自己着想的声音。” ※※※※※※※※※※※※※※※※※※※※ 两章合一,不额外分章了,有点长,可能还有点闷,不好意思。 ———— 舅舅是景西的亲舅舅,自然向着景西,师徒情分再浓,比不得血缘。 苏怀宁本来没啥想法,被杨缱的“无私”激着了,虽然理解她的做法,但也希望她能改一改她那“不求上进”的态度。不为她自己,也为景西。都已经在争位了,全员亢奋起来才行。 杨缱心疼杨绪丰为难,二哥也心疼杨缱为难。所以他上门劝了。上官遇又收几个学生,还额外收了杨绪丰为关门弟子,就是在告诉杨家,他不打山东道世家的主意了,也不跟杨缱争国子监祭酒了。 杨缱哪能眼看二哥牺牲呀,就也去找苏怀宁举荐上官遇,她不能让二哥受委屈,让岳家对他有微辞,毕竟不是哪家都跟杨家一样和乐融融。 下一章山东道尘埃落定,大哥小五准备返程。京城也热闹,各种红白事办起来!舞台搭起来!戏唱起来! 从季琅倒台开始,陆陆续续各个角色的结局都要出现了,兴奋蹦! ———— 第238章 纵我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与苏怀宁的一席谈话, 令杨缱心神大震, 回去后神思恍惚,再次跟自己较上了劲。 季景西哄也哄了,急也急了, 心上人仍心神郁郁, 气得他上门跟自家舅舅吵架。甥舅俩本就见面没好话,这下更是吵得鸡飞狗跳, 最终以季景西摔碎了苏怀宁一方上好的砚台为结局, 在对方怒目以示中拍拍屁股走人。 留苏祭酒又气又笑,连骂数声岂有此理,才勉强撂下了手中的鸡毛掸子。 幸好这一回杨缱没再病一场, 整理完心绪后便又恢复平日模样,自觉惹了景西不快,接下来几日都乖乖听话, 让喝药喝药,让休息休息。季景西哪忍心真责怪她, 也到底没从妻子嘴里问出缘由, 但见杨缱无意再提, 只好揭过此事不提。 杨缱“出关”后不久便被自家二哥召唤回了国公府。 杨绪丰是从自家恩师口中得知的苏怀宁亲自举荐上官遇之事,整个人都懵了,然而见到消瘦了许多的妹妹,一肚子气怒瞬时如泄气皮球, 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疼惜。 “你啊你!”杨绪丰全数火气都化作一记弹指, “这种大事竟不与我商量便自作主张, 如此岂非所有好处我一人独占?你把二哥当成什么了?琉璃房里的娇花弱草吗?!” 杨缱捂着发红的脑门不可思议地瞪人,“好疼!二哥打我!我要告诉爹爹!” 杨绪丰:“……还恶人先告状了是不是?” 杨缱委屈,“我做都做了,你秋后算账多此一举。” 杨绪丰作势又要给她来一记,吓得小姑娘连忙往后缩,“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今儿还真不想做君子了!你给我过来!”杨绪丰气成河豚,撸袖子就要教训人。 两人仿佛忽然回到年少,绕着院子你追我赶跑了好几圈,搞得俱气喘吁吁才勉强停战,杨绪丰继续痛心疾首,“你瞒我在先,幸而父亲告知,得以让我做个明白人,如今又瞒而不告自作主张,我一番苦心到头来一场空,你,你……” “我岂非也是为了大哥行事方便?”杨缱据理力争,“如此既不牵扯山东,又能完满解决,上官儒师唯此才真正与山东道撇开干系,你未婚妻也不会因此怨你阻了其父晋升,换得一个牢固盟友!更甚者,我资历尚浅,幼不服众,怎能真去做那国子祭酒?便是要做,也得羽翼丰满才行,总不能劳山长等我多年,由上官儒师接替有何不可?肥水不流外人田!” 杨绪丰听得又气又笑,“我气这个?我气你瞒而不告!何事不能一家人有商有量?” “我说了你又不听。”杨缱撇嘴。 “……”杨绪丰语塞,“那也比你自作主张强!老师上门致谢时你知我多茫然无措?像个傻瓜,可笑死了。” 杨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好嘛,二哥不气,反正事已至此。”杨缱上前扯他袖子,“我们和好呗。” “……谁还跟你绝交了似的。”杨绪丰白她一眼,到底没甩开她,“总之,以后不许如此。二哥虽不才,也非是需要妹妹保护,该是我反过来护你才对。你这般,除了让我惭愧,还能如何?” “好好好,以后二哥护我。”杨缱马不停蹄地借坡下驴,“再说了,我目前意不在国子祭酒,让了也不可惜。不过话说在前,上官儒师那边二哥还需仔细看着,借势一事仅此一次,看在他不知山东道世族与咱们家不合的份上,这回就算了,但二哥也要让上官儒师知道,你是我信国公府二公子,金贵着呢,别让人小看了去。” “就你想的多。”杨绪丰无奈地点点她,算是应承下来。 这件事看似不大,解决得也快,可其中反映出来的问题也够兄妹俩反思一阵了。如今事了,回想起来,两人也俱是心下微颤,默契地生出“幸好大哥不在”的后怕来。 若杨绪尘在,怕是光训人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但也幸而有这一着,让杨霖也好,季景西也好,都意识到不能再让杨绪丰蹉跎弘文馆了。 “来之前景西托我问二哥,”杨缱托腮望向对面的杨绪丰,“六部九寺,二哥可有想法?” 杨绪丰将解暑的花蜜水放在她面前,顿了顿,道,“既是你我兄妹之间闲谈,二哥也不瞒你,拜师宴后,二哥的确起了动一动的心思,还未曾与父亲说明,或有几处举棋不定。” “哪?” “户部、太府。” 杨缱沉思,“两处都很好,我亦无左见。” 杨绪丰生性沉稳,踏实牢靠,这些年先后辅佐杨绪尘、杨绪南处理族务,逐渐显露出极好的操持庶务之能,于文史一途反倒平平。但“平平”,也是同杨绪尘、杨缱相比,杨家子虽各有长,但基础却都牢靠,哪怕不出众,却也不拖后腿。 从翰林到弘文,杨绪丰非是不争,不过是局势使然,加之他意不在此,迟早要换路子,自然不欲多花心思。 说起来倒是同徐衿有些相似,太仆寺不适合他,如今入吏部,才是真正如鱼得水。 本朝太府寺辖仓廪、平准、漕运等职,亦有据户部令行事之能,而户部掌财政税赋,同样是适合杨绪丰的去处,倒是与季景西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目前户部虽尚书之位空缺,却仍属杨霖直属管辖,依照律法需得父子回避,杨绪丰若想进户部,杨霖便得将户部交出去。 杨绪丰也知以他的资历入户至多是个郎中,若为此便让父亲回避,太得不偿失,是以更意属太府寺。 “妹夫可有同你说陛下近来频繁召见父亲?”杨绪丰问,“许还为是了大哥入仕一事。” 杨缱微微蹙眉,“又来?” 随着杨绪尘一丈峰归来,身子骨日渐转好已是不争事实,也不知哪位在魏帝面前提了一嘴,导致那老头子一再试探。可信国公府尘世子乃举世瞩目的天之骄子,入朝一事万不可等闲待之,首先就绕不过杨霖那一关。可惜杨霖仿佛聋了瞎了,不仅避而不谈,转头还把人打发去了山东“散心”。 如今又旧事重提。 “父亲应了?” 杨绪丰摇头,“并未,父亲言,此事端看大哥意愿。” 以杨绪尘之能,他的起/点只会比杨绪冉还高,可朝中任何要职都牵扯各方势力不说,想坐稳也得费心力。杨家人不担忧杨绪尘之能,怕的是他劳心伤神,毕竟哪怕身体好起来了,他到底还是个病人,病根一日不去,一日就放不下心来。 杨缱倒是觉得大哥去户部很好,可着实太累。六部琐事繁多,哪处都不空闲,但挂个闲职又说不过去,杨绪尘是杨家脸面,谋个低位是作践谁呢? “皇上既然召见父亲,怕是已有想法。”她道。 “阿离不妨猜猜。”杨绪丰卖了个无伤大雅的关子,“说出来吓死个人。” 杨缱循着惯例一连说了几个四品上的职,得到的答案都是没猜中,不禁心下惊疑,索性也没了再猜的耐性,便随口玩笑道,“难道还能是集贤阁内侍郎不成?” 杨绪丰这回挑了眉。 “骗人的!”杨缱一看对面人的神色,便知自己猜中了,整个人瞬时不好,“正三品内侍郎?辅佐宰辅署领集贤阁政务的那个内侍郎?” 集贤阁内侍郎明面上领的是集贤阁内务,实为集贤阁二把手,于国事亦有资格参与,公认与六部尚书齐平,虽不如六部九寺实务性强,却是实打实的要职,多少朝臣一辈子也奋斗不来的高位! 老皇帝转性了? 杨缱:“……内侍郎设二人,另一个是谁?” “未定,但有风声。”杨绪丰列举了几人,“工部贺怀溪、江右陈德、河间尹昌,山西刘抚,淮阴梁春,以及……陈留谢彦之。” ……一堆老头子里突然混进了个年轻人? 再次听到谢卓的名字,杨缱的面上没有丝毫多余表情,只道,“谢皇后的手笔?” 谢皇后自季珪被废后沉寂至今,终于耐不住了?保不住儿子,想保谢家独苗? 内侍郎,也是敢想。 “除了那位还能是谁。”杨绪丰面色不虞。且不说谢卓与他杨家之间的账还没算清,一个五品京官,前太|子|党,竟也敢肖想正三品内侍郎?也不怕步子迈得太大摔死。 除了画风不同的谢卓和第一次入朝的杨绪尘,列举之人都是朝中老臣,有背靠世家的,也有从底层奋斗上来的寒门,一个个名字丢出来都掷地有声,手里大把政绩作保,怎么看都比两个年轻人靠谱。 可不知为何,杨缱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毕竟他们那位陛下也不知是不是病大发了,行事越发奇怪,谁知道会不会乱来。 结果还真被她预感中了。 当九皇子季瑢前脚抵达山东,已将山东搅和得差不多的杨绪尘后脚便丢下杨绪南收尾,自己则先一步动身回京。好不容易回到家,人还没进国公府大门,一纸诏书便敲定了他集贤阁内侍郎之职。而与他同日走马上任的,还有原大理寺寺正,谢卓。 ……皇上大概是真疯了。杨缱心想。要么就是与谢卓有仇。 骤然将人推至高位,无视百官反对,无视律例规矩,毫无顾忌地把人变为众矢之的……杨绪尘,众人还能以他一品国公府世子的出身、南苑十八子的履历、佳名在外的学识来勉强说服自己接受。谢卓? “我猜,兄长此时定恼怒得想打人。” 秋水苑里,季景西看完了手中的小纸条,随手往水里一丢,待得水透纸背,墨字洇得再看不清,这才慢悠悠地应声,“不至于。兄长亦不惧世人讥言,顶多恶心几日。谢彦之么,若侥幸能从反对声中活下来,也算他本事。” 圣旨已下,断无收回的道理,杨缱也知他说的有理,轻叹一声不再纠结,而是将注意力放在池面飘着的那张纸上。 季景西贴心为她解惑,“是顾照临,他已得手,消息大约三日内便会传至京中。” “这么快?”杨缱微微一惊。照临得手,意味着顾惜柔大仇得报,季琅已死。 “已经算慢了。” 顾亦明行事极谨慎,为了尽量不牵连家族,忍到押送队伍踏进荆州才动手,事成之后不敢直接回京,而是往江南道去了,打算避过风头再回来。 杨缱若有所思,“所以,六皇子妃冯悦……?” “嗯?”季景西回神,“冯悦如何?” “你不是打算看在你弟弟面子上捞她一把?” “我答应过?”他装蒜,“我怎不记得?” 杨缱也不点破,只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继续专心往礼单上添东西。她家二哥的好事就在半个月后,今日她得将礼单拟好。 她不理人,季景西反倒不满了,“夫人?” 不应。 “杨缱?” “杨又谨?” “杨司业?” “明城县君?” 杨缱叹着气停笔,无奈抬头,“说。” 季景西满意了,“你怎得不继续问我救不救冯氏了?快问我。” “你救不救冯氏?”杨缱依他。 “不救!”季景西斩钉截铁答。 杨缱沉默一瞬,摇头,“我作甚要配合你。” “别呀,你不想知道为何吗?”季景西凑到她身边,圈住她细软的腰肢,“因为怕本王的王妃吃醋啊,无缘无故的我救个已婚妇人作甚。” 回答他的是杨缱不冷不热的一声笑。 季景西逗不动她,忿忿在她肩后轻咬一口,“……好嘛,跟你说。” “人我虽没救,但我将消息递给了宣平侯。以冯琛之能,足以趁乱偷天换日把人接出来。”他语气得意,“本王特意绕开季琳亲自出马,冯琛若聪明,便知我在警告他,往后再敢拿季琳掣肘我,他宣平侯府后半辈子就休想安稳。” 真是感天动地兄弟情。 杨缱眨眨眼,“不过?” “知我者,阿离也。”季景西亲昵地吻她秀挺的鼻尖,“不过因着我一路掩护照临,阴差阳错,居然碰上了出逃的冯明。那厮曾是季琅心腹,为老六做了不知多少腌臜事,手里握着大把朝臣把柄。如今他自知戴罪,想凭这些把柄翻身。” “他翻不了。”戴罪出逃,官途断绝,起复无望。 季景西颔首,“所以他意欲改投他人,隐为幕僚,待他日从龙之功加身,自然前尘尽过,前途无量。” “改投季珏?”杨缱迅速猜中。 青年默认。 两人无声地对视,杨缱忍不住先笑出来,“临安郡王,怎么回事啊,连个罪臣都不愿投你门下。” “哎。”季景西长叹,“只怪鄙人实力不足、魅力不够,歪瓜裂枣都吸引不来。这嫡夺不下去了,致仕归隐,后半生靠卖媳妇的字过活也挺好。” 杨缱掩唇直笑,“是挺好,我这就写上一幅,给我们即将落魄的王爷添点跑路银。” 说写就写。 案几上笔墨现有,在季景西见了鬼似的注视下,杨缱当场铺纸展卷,沉吟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挽袖提笔,走笔游龙地写下长长一句,待得最后一字重重收势,搁笔,取下腰间墨血玉印按下,竟是来真的。 掂着墨迹未干的字至季景西眼前,女子眼底飞扬的神采还未消退,在眼前人的呆愣中笑吟吟地又往前送了送,“拿去。” 季景西猛地回神,往后让了让,看清了这幅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几不可闻地倒吸了口气。 该如何评价这幅字?信手拈来,却似烟云入纸,洒若九天游龙,又重比青山洪崖。但这些夸赞远不及季景西此时心中震动,仿佛有谁撕开了表象,替他将那一腔胸臆宣之于口,心有灵犀得令人发颤,豁达畅快不足言表。 他从未认真地将“夺嫡”二字说出来过。 于他而言,这世间之不平,红尘之纷杂,国之康泰,民之善安,本非他责任。然生而为人,总归有什么事是无论如何都想去做的。 想求一所爱,想护持挚友,想为母声仇,想一展抱负……很多。 季景西曾不止一次自省,他踏上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他身边聚集着许多志气相投的友人:靖阳、袁铮、孟斐然、裴青、柳东彦、越贞、越充、徐衿……他的父王、舅舅、岳丈,一应长辈也俱为后盾。人人信他敬他,殚精竭虑为他打算。 他也有许多强大的敌人:皇伯父、季珏、季珪、季琅……每个都想置他于死地,恨不得他拱手让出一切。 世人皆以为他无比肖想那方国玺。 也许只有那个曾淌出血路也要把他背回盛京的少女隐约知晓,他并非生来恋权谋势。比起汲汲营营,他更畅望潇洒乐游。他的野心,甚至连皇姐季君瑶都不如。 然世间之事又不可一言蔽之。不可否认他有诸多无可奈何,但到底是他性情使然,不愿屈居人下,不愿拘束躲藏,不愿为了所谓身不由己而受丝毫委屈,所以誓要将主动权握在手里,从此人生自设,九死不悔。 赴漠北前,季景西想给杨缱拼一个无可撼动的未来;漠北归来后,他还想试着给天下百姓谋一个看得见的海河晏清。 简直狂妄。 可这条路注定困难重重,流血牺牲在所难免,泥潭里混久了,谁敢言澄净?他也是人,他也怕到头来一切成空,一事无成,怕她指着他大骂:你不这么做就好了。 而今,杨缱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他的踌躇、软弱、理想、野望,一切一切,好的坏的,她可能不懂,却一定会陪。 他就是她的心之所善兮,就是她的九死不悔。 季景西慢吞吞接过字,思绪还飘摇着,久久定不下来,“既然送了我,便归我处置,我不卖了。”回头就藏私库里,除了他,谁都不准看。 “不换跑路钱了?”杨缱扬眉。 “先不跑,看看情况再说。”对方答得煞有介事,“这样,劳烦夫人再写一幅不怎么好的给我,我好裱了挂前院议事书房去。” 杨缱顿时一言难尽,“且不说我不知‘不怎么好’是怎么个‘不怎么好’法……为何要挂不好的?” 季景西给了她一记“这都不懂”的眼神:“当然是别人不配看好的。” ——那也是他的一生所向啊。 ※※※※※※※※※※※※※※※※※※※※ 临安郡王季景西,大魏缱吹第一人。 —————— 晚上继续写,假期结束前还有一更。 第239章 围观吵架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虽然两人口上调侃着宣平侯府的大公子冯明改投季珏门下,但实则杨缱知道, 既然冯明撞见了季景西, 这改换门庭定然是不可能了。姑且不论冯明此人重要与否, 季景西既然打定主意要跟宣平侯府掰扯,这冯明就不能放。 季景西想要京畿营, 而京畿营在冯琛手里, 与军权相比,冯明、前六皇子妃冯悦两人加起来也不够分量。道理连季琳都懂,季景西自然也不傻,事情乍一看,仿佛进了死胡同。 易地而处, 杨缱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季景西却不急,言曰山人自有妙计,谁知这厮卖足了关子, 转头就把难题撂给了自家老父亲燕亲王季英。 操作之骚,不得不服。 “……这就是你的妙计?”杨缱无语。 “当然,”季景西得意, “越想越妙, 我都佩服自个儿。” 宣平侯府是大魏朝为数不多的世代将门, 当年的老家主与镇北王袁穆乃一时瑜亮, 后来, 这一纠葛完美承继在了冯琛与季英头上。昔季英初领兵, 冯琛为副将, 均年少成名, 后来季英尸山血海里成就战神威名,彼时冯琛也作为一军统帅扬名立万,只是比起前者稍差了些。 可惜直到季英交符挂印,冯琛始终没能越过横亘在前的这座大山。 再后来,越太后心疼儿子年轻而鳏,将冯琛的亲妹妹续给季英,二人生双胎姐弟,季静怡、季琳。可惜两家关系始终无法真正亲厚,究其原因,还是出在季英死活不愿抬冯氏为正妃上。 季景西作为晚辈,有这么一层瓜葛在,在冯琛面前天然劣势,哪怕他手里有救冯悦之恩、扣冯明之胁,对上冯琛仍是不够。既如此,就交给比他更有分量的人来。 季英险些被自家儿子扔来的烫手山芋气笑。他当然知道这件事若想解决,最好的法子是什么,可显然父子俩从一开始就摒弃了这条路,毕竟于情于理,燕亲王妃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季景西的生母。而既然捷径不可走,那就少不得细细谋划。 季景西没良心,季英有心找他商量一二,却发现人早跑没影,问了才知,是去集贤阁议事。 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议事是正当理由,季英也没办法把人叫回来,只能自己撸袖子干。于是他做了一件事——他把冯琛的二儿子冯林调到金吾卫去了。 这简直是一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棋,于冯琛看来,仿佛敌军里出了我方叛徒。若非他了解季英,知道这位素来用兵如神,哪怕沉寂多年脑子依然好使,怕都以为他是在向自己示好——冯琛想将儿子从宗正司“苦海”里捞出来想很久了,苦于季景西压着,始终动不得,如今能入金吾卫,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果不其然,这步乍看来烂的不能再烂的棋,很快便发挥出了它应有的力量。 冯林这个二世祖,多年来纨绔之名响彻天地,早先在宗正司,好歹还有季景西与柳东彦看着,翻不出浪来,如今去了金吾卫,可算是羁鸟出笼,放飞自我。 他想的很明白,他爹冯琛,军中大佬,姑丈季英,亲调他入金吾,季景西有求他父亲,燕亲王府只会捧着他。如此,还不任他作天日地? 然事与愿违,当冯林还在宗正司浑噩度日时,印象里的“二世祖聚集地”金吾卫早已经受过四方朝会、楚王遇刺、清曲池血案等一系列大事件的洗礼,又遇上季景西遇刺引发的军中大清洗,单是统领,这两年就连换三个,如今上台的新统领马山恨不得把金吾卫武装到牙,不求出彩,只求无错。 冯林还是那个冯林,金吾卫却不是那个金吾卫了。 如此一来,不用季英特意出手,几日不到,冯林便犯了大错,被马山毫不留情罚了三十军棍,一应文书直接递到兵部。马山才不怕得罪人,他是瑞王季琤的表哥,金吾卫直属季琤管辖,旁人的面子,在他这里都不是面子。 冯林作为一个小角色,按理说即便犯错也不至惊动太大,可谁让他爹是冯琛,他哥冯明还是六皇子系的罪臣,调他入金吾卫的又偏偏是燕亲王,这下连兵部尚书都为难,索性继续往上呈递集贤阁。 再然后,事情就到了新上任的集贤阁内侍郎杨绪尘手里。 ……冯林翻出了古早的记忆,想死的心都有了。 早知如此,当年他就不会在皇宫牡丹园里痛打杨绪南,早知如此,他更不会在牡丹园里对杨缱言语无状! 杨家人都是记仇又护短的疯子,落到杨绪尘手里他还活个屁! 父亲救我!!! 冯琛……冯琛快被气死了。子女是冯琛唯一的软肋,如今冯悦、冯明都算是废了,只剩一个冯林,怎能不救?只能腆着老脸走人情。可宣平侯府与信国公府没交情,冯琛与杨霖多年来相看两厌,至于杨绪尘,能说动他的只有杨缱,而能让杨缱出力的,除了季景西不作他想。 事情兜兜转转还是回了燕亲王府。 冯侧妃如今在季英父子面前已说不上话,外甥季琳更是被季景西警告过不准动,是以最后的最后,冯琛只能默默坐在了季英对面。 季英兵不血刃拿下了京畿营。 消息传回,杨缱仍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顺利。她虚心请教自家夫君,后者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冯明、冯悦分量是不够,再加上冯林呢?冯琛膝下可就这三个儿女。 ……果真老姜够辣。 季景西一大早便去了集贤阁,这段时日他一改懒散,日日点卯,不为别的,就为看戏——两位内侍郎新官上任,一个是他妻兄,一个是昔日情敌,两人有仇又有旧,同朝为官,同职共事,这出戏简直不要太好看。 杨缱就是在这时候现身集贤阁的。 南苑书房放了伏暑假,她得空与苏夜凑堆鼓捣出了几道开胃消暑的小食。季景西近来胃口不好,集贤阁的午膳定也不好好吃,是以杨缱睡了个午觉后,掐着集贤阁间休的点前去探望。 集贤阁如今聚集了她家三位大人物,父亲、大哥、夫君,所以杨缱准备的三层食盒一经露面便吸引了许多眼球。侍女不能进集贤阁,杨缱便自己拎进去。 待寻到季景西时,这位爷正坐在案后,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热闹。在他附近,杨霖不动如山地一边饮茶一边批阅文书。不仅这两人,越进、徐翰、陆鸿、苏怀远亦在,此外另有不少官员,看似闲聊休息,实则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听热闹。 杨缱顺着视线望向另一边,果不其然见着自家大哥。讶异的是,正与杨绪尘辩驳的另一方不是旁人,正是另一位内侍郎,谢卓谢彦之。 她于是也驻足围观起两人吵架。 说是吵架,实则更像辩论。两人俱为学富五车者,骂人骂得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个中讽意又辣又狠,偏偏面上和颜悦色,稍微换个书读不多的,说不定都不知两人在对骂。 杨缱听了一会,大致明白他们在吵什么——六皇子季琅被寻仇而死的消息传回盛京,他虽已被贬为庶人,到底是皇帝亲子,如今客死异乡,礼部就“就地安葬还是扶灵入九峰山宗庙”一事不敢抉择,递至集贤阁,宰辅苏怀远请示承乾宫,皇帝却在听闻季琅身死后又惊又怒,当场病情反复,又一次昏迷。 从宫里返回,苏怀远将此事交给了两位新上任的内侍郎,并委婉地传达了“皇上因失子痛心昏迷”,话里话外都在提醒两人,小心处置。 杨绪尘主张就地安置,谢卓则认为季琅未被剥夺姓氏,仍是天家血统。两人争执不下,集贤阁三天两头都是吵架声。 杨缱听够了,提着食盒入内,季景西最先发现她,漂亮的桃花眼顿时笑成弯月,杨霖见着爱女也颇为欢喜,招手示意她上前。其余人等与杨缱互相见了礼,好心地将此地留给他们自家人叙话,借口有事一个个出了厅堂。 自有心腹官员帮他们守门,杨缱放心地将做好的荷花糕与百合莲子羹给两人分好,想了想,叫停了那边的骂架。 那两人“吵”得起劲,连厅堂清了场都没意识到,听到杨缱的声音才回神,面色均一滞,对视一眼,果断收了神通。杨绪尘笑眯眯地来到妹妹旁边,后者已将为他特制的糕点羹汤摆上,杨绪尘看看自己案前的东西,又瞥了一眼季景西的,好奇,“似有不同。” 杨缱笑答,“兄长吃不得寒,是以备了水晶葡萄冻和党参莲藕汤,还多一小份蛋羹,先垫了胃再吃。” 杨绪尘满意极了,炫耀地瞥了一眼老父亲和妹婿。后二者僵着嘴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默默安慰自己,不跟病人比。 这厢一家人其乐融融,衬得谢卓伶仃单薄。他沉默片刻,平静地抱起卷宗告辞。杨缱定定看他两眼,从食盒中拿出一份荷花糕,“小小吃食,谢侍郎莫嫌。” 谢卓受宠若惊地微微睁大眼睛。他飞快地看杨缱一眼,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下了话,举手欲接。 “谢侍郎倒是不客气。”季景西冷着脸打断。 伸到一半的手蓦然停住,谢卓抿了抿唇,下一秒,却见杨缱将东西往前递了递,“拿着。” “……多谢王妃。”谢卓敛着眸接过吃食。 不满地瞪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季景西一边往嘴里塞荷花糕,一边道,“阿离为何要给他。” “食不言。”杨霖睨他。 季景西只好闭嘴。 杨缱答,“不失礼数。” 杨绪尘小口小口吃完蛋羹,放下碟才道,“方才与谢侍郎争论一事阿离有何看法?” 杨缱摇头,“各有理据,不好说。” 其实依她看来,这事根本无需讨论。季琅在贬为庶人的那一刻起便已不是天家人,依律法,不进九峰山皇家宗庙无可厚非,除非哪日他起复。可人都死了,哪来的起复?根本就是盖棺定论。 但经杨绪尘解释后她才明白为何会吵——贬季琅为庶人的是魏帝,听闻儿子身死而昏迷的也是魏帝,这是何等仰卧起坐的操作啊! 皇帝昏迷,态度不定,谁知他是因为季琅居然也能进皇陵生气,还是为亲儿子都不能进皇陵生气?万一会错了意,谁来担责?杨绪尘与谢卓不傻,两个本就不喜口舌之争的人能吵成这样,若说不是故意的才奇怪。 “季琅庶人之身何以进皇陵?苏怀远语焉不详,难保故意曲解,无非想借机生事罢了。”杨绪尘冷笑,“苏相打得一手好算盘,谢彦之与我却做不得这出头鸟。” “河阳王时日无多。”杨霖则点到即止。 杨缱恍然大悟。 河阳王,废太子季珪的封号,本该早早赶赴封地,却因苏襄有孕之故,眼下仍举家被囚禁在盛京。自被囚起,季珪便得了“疯病”,不仅日夜醉生梦死、咒骂不休,与妻子苏襄也频发冲突。消息传至承乾宫,惹了魏帝好几次申斥,已是对这个儿子不喜至极,想来再这么下去,连“河阳王”这一封号都会不保。 太医去瞧过几次,均表示无药可医。 但就杨霖看,时日无多是真,是不是因为疯病,却是存疑。想让季珪死的人太多,首当其冲的定然是季珏,其次便是看不得季珪好的季琤,季景西也有可能,说不定还有季琅活着时的手笔。 季珪被废之后,苏怀远倒向季珏,如今恨不得跟旧主割裂得干干净净,女儿苏襄及其腹中之子更是已被放弃。可偏偏季珪还保留着河阳王封号,他一日不死,谢皇后一日不会死心,谢卓能坐上集贤阁内侍郎之位,不就正是其妄图东山再起的表现?没有季珪,还有季珪的儿子,谢卓有为相之能,只要有他在,季珪一系难保起复。 而杨绪尘不用说,杨家全员都是苏怀远的政敌,杨家背后的季景西更是季珏的对手,若能借季琅之死将这两人打压下去,哪怕只拉一人下马,对季珏与苏怀远来说都是好事。 所以在得知季琅身死,苏怀远简直想拍案叫好——死的好啊! “所以你们俩果然在做戏。”杨缱道。 “然也。”杨绪尘笑眯眯地颔首。 果然,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但凡统一战线,仇怨都能暂且放下……两个聪明人,恐怕都没商量,一个递,一个接,无声之间就促成默契。 杨缱心中复杂,“总要吵出个结果的,此非长久之计。” 杨绪尘叹,“话虽如此,难啊。” “两个人吵不出结果,那就多几个人呗。”季景西吃完了面前的甜羹,终于能开口说话了,“臭皮匠不嫌多,我看最近那些只会骂朝廷的文人墨客们就很喜欢指点江山,给他们找点事做。” 两人俱是一愣。 这说的……好像也在理? 前有季珪被废,后有季琅被贬,几桩大案皆指向朝中腐败的风气,以至士人阶层近来天天痛骂官员无德,各地讽刺文章多得飞起,长此以往,着实有损朝廷威信。偏偏本朝重文,对百家之言只要不太过分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一时间只能被动挨骂。 想想几年前的毓秀台论礼,那可是举国盛事,既是本朝底蕴深厚、百花齐放的有力之证,也是君主英明、朝廷清正的表现。不到不得已,谁没事跟文儒对着干?青史留名也不是这么个留法,当年参与论礼的杨缱眼下还在国子监呢。 “那就,论礼?”杨缱眨眨眼。 杨绪尘也眨眨眼。 “我吃好了。”一片安静中,杨霖放下碗,在三人茫然的注视下,将视线定在杨缱身上,“阿离回去后,就此事写篇文章交来。” 杨缱:“…………啊?” ※※※※※※※※※※※※※※※※※※※※ 季景西:我吃东西就不能说话,你们仨倒是聊挺好。 ———— 论礼下章一发完,主要是为了拉开最后舞台。 / 季珏:到我了。 谢皇后:也到我了。 皇帝:是不是也到我了? 冯琛:我倒是很难受。 谢卓:谁比谁好了? 杨缱:其实是到我了。 ———— 第240章 六问帖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杨、谢两位新上任的内侍郎“不合”的风声起先只在集贤阁内部口耳相传, 后渐扩至六部九府, 直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导致两人“不合”的缘由也自然随之传开。 与此同时,也不知哪来的传言, 曰朝中官位空缺, 朝廷欲在寿宁节前后加开恩考。 何为恩考?弥补大考不足的临时选官之制也, 是为朝廷加恩士人学子之举, 与大考的严苛不同,更重德行名声,孝廉与策论并举,择之不足十数。 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文人士族群情澎湃,无数“有志之士”群集盛京城,不足一月, 京城各大客栈便人满为患,赛诗会、赏墨宴、秋游集频出,茶馆、诗社、学会……处处皆闻高谈阔论, 以期就此博个好风头,若刚好有贵人看重,连自荐门槛都省了,几场私宴下来,便能雀踏梧桐, 摇身一变成了谁家门下臣。 至于其中到底几分忧社稷, 几分博美名, 却是不知了。 众人所谈为何?自然是近来热闹。热闹者何?能引得两位内侍郎争吵不休的“前六皇子丧葬之仪”是也。 言曰:吾等非是妄议朝政,乃辩礼也,此雅事耳。 季景西百忙之中抽空听了两回转述,听完,问其感受,答曰:不如看账本。 话传至杨缱耳里,险些让她喷出一声笑来。 秋收农忙之后便该轮到赋税,季景西自打上回顶替老岳父代表户部议事后,杨霖便顺势将户部交托至他手。景西受宠若惊,后才明白岳丈实乃老奸巨猾——这甩手掌柜当得真是时候啊,早不交晚不交,快秋收了才交…… 他初初接手,应接不暇,又赶上收赋,看账本看到头晕眼花不说,还要应付雪片般飞来的各地督办情况,此外还得拉着队伍跑遍京畿周遭亲自视察,几日下来,好不容易被杨缱养出来的那点肉就掉了个光,整个人累到灵魂出窍,别说点评什么论礼,连季琅都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临安郡王惯会做决策者,早年在漠北也多与军务为伴,于庶务方面实乃生疏,如今却不得不与之死磕。好在他态度谦逊,敏而好学,很快便凭本事得了户部上下敬重。少了使绊子之人,政务便顺畅许多,然户部就这么大,人人忙得飞起,实在无余力为郡王爷多分忧,无奈之下,季景西开始抓壮丁。 最属意者当为杨家绪丰,趁这位二舅兄还没调入太府,他二话不说一纸调令把人借到了身边,完全无视人正新婚燕尔,还没出婚假。 第二位被抓壮丁者为河间尹氏尹岚,尹崇的亲弟弟,一个一手抓了尹家阖族族务的猛人。季景西给这位岚二公子随便按了个编外员外郎之职就把人弄到了户部,可怜尹岚直到上任还在懵着,不明白向来低调的自己是怎么被临安郡王扒拉出来的,尹家上下也是齐水儿的懵,以为尹岚得罪了人,尹崇更是拜托妻子出面频频拜见杨缱,可依旧没打听出缘由来。 殊不知荐人的罪魁祸首——对河间尹氏如数家珍的尘世子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有两位世家子打头阵,之后再见临安郡王抓壮丁已是见怪不怪。对方踩着制度的底线左右横跳,给的要么是临时虚职,要么干脆只提借调,人数不多,五六之数,不拘世族寒门亦或勋贵,八竿子打不着的规律,政敌抓不住他的把柄,又有徐衿在吏部为他处理首尾,一番胡闹下来,还真拉出了个助手小队,大大减少了郡王爷累死案牍的可能性。 正所谓上了临安郡王的船就没有下来的道理,这些人不管情不情愿的,最后倒是都成了季景西的班底,此为后话。 花开两表,说回京城的热闹。 季琅死时正值秋收前后,天气本就炎热,又逢秋老虎四处作祟,尸身根本无法久存。若是等远在盛京的杨绪尘与谢卓争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行葬仪,哪还跟得上?偏杨谢二人有意拖延,至今没决定灵柩去不去九峰山宗祠,是以,荆地官员与负责遣送之人合计之下,先草草地把人敛埋,待有结果了,再决定是否起棺扶灵。 滑稽的是,荆州那边人都埋了,盛京这边反倒越发吵得凶。 不似上回的毓秀台论礼,此次辩论之风兴于野,没有官家在旁围观,源头又出在两位名士,倒是辩得激烈:支持灵柩进九峰山宗庙的抓着宗礼孝道不放,以此彰显自身道德仁爱,再顺道抨两句礼制漏洞;不支持的则恨不得将季琅骂回娘胎,以其罪人之身为本,见微知着批几言腐朽之风。两方谁都说服不了谁,吵得不可开交。 其时魏帝病重昏迷,出面主持大局的苏怀远又有意纵容推动,整个盛京城一时喧嚣如菜场,各方言论沸腾似锅中滚油,就差一点火星,便能立刻燎成一场弥天大火——想烧的,自然是杨绪尘和谢卓这两个“秀于林”的木。 聪敏人能猜出这场闹剧的几分深意,谨慎的则各个明哲保身,看戏的幸灾乐祸,下场的搅弄风云……直至一篇文章横空出世,终是将这场大戏推至最高。 是的,杨缱终于忆起了老父亲的吩咐,交作业了。 这篇被后世书法爱好者们戏称为“狗粮贴”的文章,目下则被世人起了个颇为正经的名字:《六问》。文章始于国子监司业杨又谨与临安郡王季景西之间的一场午后夫妻闲谈,之所以称“六问”,是因其中杨缱问了季景西六个问题。 一曰,为何会有人觉得季琅这等重罪加身、已被贬为庶人的罪人能进九峰山,祖宗礼法都被吞了不成? 临安郡王答曰:时以琅未夺其姓,仍乃季氏子,以礼言,而进宗祠也。 杨缱又道: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琅上无继高祖安天下之志,下无述为权者荡浊还清之事,是为不孝;贪腐税银、欺压百姓在前,虐杀妻子、残忍暴戾在后,是为不仁;瞒上恶下,结党营私,是为不忠。不孝、不仁、不忠者,人弃之也,愧受祖宗庇佑百年也。季氏欲开此先例乎? 珩不言。 杨缱则道:如此浅显的道理却久辩不下,参与者愚乎?背后者奸乎?孰为刃?孰为屠?或愚不可及,或其心可诛,一言蔽之,蠢不可及。有其闲暇,不如看账本。 珩放声大笑,“然也!”遂携君而去。 杨缱何人?弘农杨氏之女,从四品国子监司业,南苑书房夫子是也。时人对她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其登峰造极的书法上,是以文章刚出来时,虽反响甚大,却多为爱书之人争相抢夺,随后才注意文章内容。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起先是辩礼的另一方不满其行文毒辣,指桑骂槐,直指杨缱妄议天家,不修口德,枉为人师,不配人妇。此话一出不得了,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便是文章里的另一个主人公季珩季景西。 这位郡王爷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找到大骂其妻的当事人,以其辱妻为由,当堂约斗,文武不拘,来就敢打,谁输谁认孙子。 那骂人者不过手不能提的文人,何敢对上金贵的景小王爷?哪怕心知对方武力值大概也不高,但想来也比他这个无缚鸡之力的酸儒强些,于是只敢划道文斗一场,经、书、礼三局下来,输得屁滚尿流。 郡王爷诛人诛心,指着手下败将骂道,文史经义,诗书礼仪,吾妻强于吾甚。连我都赢不了,吾观阁下寒窗苦读十余年,读的怕都是些狗东西。 说完,潇洒拂衣而去。 围观众人久久回不过神,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位爷当年也是出身南苑书房的啊!南苑十八子之名,怎么就忘了呢? 连临安郡王都如此,那作为南苑书房夫子,又从小受弘农杨氏、琅琊王氏、曲宁温氏三家熏陶的杨缱杨又谨,又如何? 咒骂之声瞬时歇下,待回头来再看那篇文章,越来越多人意识到其中微妙。 杨又谨对季琅的评价没说错啊!纵观天下宗法,没见谁家愿迎一个不忠不孝不仁的罪臣入宗祠享后世百年香火的?若这都能行,举轻明重,当年通敌谋反的厉王爷,是不是也得正名入祠了? [季氏欲开此先例乎?] 谁敢啊! 既然此事盖棺定论,之后杨又谨那一连四问何解?恐怕是被撕下了遮羞布,也得咬死了不能承认自己是奸,是屠,是其心可诛的一方!宁愿被骂愚,承认被利用,也不能认! 愚,听起来也不那么难听是…… 那话就说回来了,谁是奸?谁是屠?谁其心可诛? …… “莫名觉得自己脸疼。”集贤阁里,谢卓手捧抄录版的《六问》,表情微妙。 在他对面,手拿原版亲笔的尘世子则笑的如沐春风,“安心,她骂的不是你。”不过也没贴心地撇开你就是了。 谢卓并没被安慰到,但一想真正被骂的那位,心情又好起来,“听闻苏相公告假?” 杨绪尘一脸惋惜,“是啊,病得厉害。不过我已备下良材珍品,联你我之名送去忠国公府了,不用谢。” 还真不是夸张,苏怀远在看完那篇文章的第一时间仿佛被谁狠狠打了两耳光,气急攻心之下一口老血喷吐而出,直接就厥了过去,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他算计的就是杨谢两人,本来情势大好,只待再稍加引导便能把二人彻底拖下水,轻则申斥,重则褫官,谁知中途竟杀出个杨家又谨,一下打乱了他的计划不说,还被她在天下人面前骂了个狗血喷头! 堂堂一朝宰辅,纵横官场二十栽,竟被一妇人大骂蠢货,没当场气死已经是他硬挺了。 偏偏杨绪尘还不放过他,堂而皇之以自己与谢卓名义送东西,幸灾乐祸得就差把“活该”二字写脸上了。 谢卓心情彻底转好,“可以拟笔了,此事莫要再拖,卓以为荆州牧的做法就很不错,既已下葬,不好再扰亡人,就依目下的处置罢。” “可。”杨绪尘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还在执笔慢腾腾地写着字,显然并不打算干活,“谢侍郎拟,在下没空。” 谢卓一愣,随即点点头,但就在提笔前,他实在没忍住好奇,探头看了眼对面,结果发现这人竟在临摹自家亲妹妹的《六问帖》。 谢侍郎险些气笑了,你有空临摹,没空办公?你怎么是这样的杨重安? 杨侍郎则是对同僚的内心所想一无所知,临摹完,不忘停笔欣赏,嘴上不知在夸谁,“写的真好。” 对面奋笔疾书办公的谢卓:……好烦,闭嘴。 ———— 季琅的身后事就此定论,此番交锋,两位内侍郎分毫不损,对手却败了个难堪。也不知是苏相公被杨家兄妹前后两番羞辱刺激过了头,还是平日积劳成疾如今一朝爆发,这一病竟是病得颇为凶险。 待好不容易病情稳定下来,苏怀远终于有心止损时,不仅杨绪尘与谢卓已彻底在集贤阁站稳了脚跟,就连季景西与杨缱夫妻俩都因那一篇文章而再次声名大振,外界风评商量好了似的众口一词夸赞,有夸杨缱不畏强权敢直言的,有夸临安郡王官场清流不与小人同流合污的,连官场风向都偏了不少,许多从前并不看好季景西的官员们竟也因此对其改观许多。 苏怀远又愤怒又不解,杨缱就算了,他季景西凭什么? 结果一番了解下来,答案竟如此简单,概括起来只有四字:娶妻娶贤。换个说法就是,能让杨又谨这般眼底不揉沙子的人物委身而嫁的,能差到哪?再加上临安郡王为给其妻正名,不惜放下身段与人公平约斗的事迹传开,更是坐实了这一说法。 就这么一个粗糙得令人目瞪口呆的反向推论,居然得了无数人赞同! 真是岂有此理! 可怜苏相公大病初愈却又遭打击,生生在销假回朝的第二日便不得不再次告假。没有他坐镇,原本定好的调其子苏奕回京任职一事也半途而废,吏部群龙无首,徐衿大笔一挥,直接把苏奕又摁回了凤台县。 季珏此前正焦头烂额地处理被杨绪尘搅得一团糟的山东道,苏怀远算计杨谢二人一事他全权放手,并未太过关注,徐衿动作又实在太快,以至他意识到不对,有心挽救时,为时已晚。 据闻,当夜的楚王府风声鹤唳,无数珍品名器碎了一地,楚王侧妃陈氏被怒火当头的季珏无辜迁怒,险些小产。 “徐子佩好手段,果然深得其父真传,动起手来六亲不认啊。” 秋水苑里,越贞越世子拍着大腿叫好,丝毫不顾及对面还坐着四个与徐衿、苏奕、季珏同称为南苑十八子的昔日同窗。 他们今日各有事由与景西商议,倒是恰巧齐聚,如今事情议完,都窝在临水阁吃季景西的大户——南疆的贡品到了,不吃白不吃。 “以前求学时,苏煜行与子佩交情还不错。”小孟太医短暂地感慨了下物是人非,“这次怕是要恨死子佩了。” 苏奕因被苏襄当年的东宫卖官案牵连而贬为凤台县令,季珪被废后,早该被调回京城,谁知好不容易有机会,如今又被徐衿打了回去,再想回来还不知到何时,搁谁谁不恨? [大概更恨我。]杨缱心想。苏怀远是被她气病的,而苏奕向来孝顺。 “季珏与苏相此番赔了夫人又折兵,本为快事,就莫要为那点昔日之情伤春悲秋了。”越贞口不留情,“南苑十八子,岂非早已分道扬镳?” 孟斐然叹,“就是不晓得,若霈之得知自家妹妹在楚王府被如此轻慢是何感受。我娘从楚王府诊脉回来,连叹陈氏可怜,虽然孩子是保住了,可大人却骇了心神,怕是在孩子诞生前都得长期卧床。” 杨缱皱眉不语,在场几位君子也颇看不起季珏迁怒枕边人的举动,一时间秋水苑临水阁里气氛凝滞。 “说起陈泽,”袁铮忽然想到什么,嫌弃撇嘴,“那家伙近日忽然肉麻兮兮地写信于我,道是在余杭骤逢旧友,一番畅谈后念及昔日时光,颇为怀恋京城风土……洋洋洒洒三页纸,啰哩叭嗦一堆不知所云的废话。” 他掏了掏袖笼,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笺,“喏,就这个。” 孟斐然接过去大略一扫,搓掉一身鸡皮疙瘩,“噫,恶心心。” “我瞧瞧。”杨缱大为好奇,拿过信与季景西一观,看完后两人均是一言难尽。肉麻是真肉麻,但他们更注意那个所谓重逢的“旧友”,不是旁人,正是报完了仇,南下避风头的顾亦明。 这两人从前便相交甚密,后来一个奉季珏为主却失望远走,一个扶持季琅却最终手刃旧主,倒是因缘际会,殊途同归,微妙至极。 “霈之以前有这么无聊吗?”小孟疑惑。 袁铮摇头。他也深觉奇怪,他素来只和景西、斐然、靖阳走的近,别说现在,就是求学时,陈泽都没与他单独相处过几回。 袁世子向来不擅弯弯绕绕,索性直接看季景西,他相信景西能给他答案。后者果真不负他望,直接开口,“这信是写给本王看的。” 果然。袁铮心道。他就知道,陈泽跟他没熟到这份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如今京里,昔年同窗要么已为人妇,不好通信,要么心窟窿九曲十八绕,靠不住,只有他,粗人一个,安全,可靠,还天真。 ……他此前真以为陈泽想他了。 有点生气。 “何解?”孟斐然不懂。 袁铮抬眸看他一眼,哦,这还有一个。 “……你这般看我作甚?”小孟被袁铮眼神里的“同病相怜”看得浑身不得劲。 “没。”袁铮收回视线,“景西继续。” 季景西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这信看似平平,但本王总觉得陈霈之此举小心翼翼的在试探什么……有什么不能直接问我,而是要借霆音之手?难道他也想我了?” 杨缱瞥她一眼。 “我胡说的。”季景西立刻端正态度,但随即又垮下来,“所知甚少,不好说。” “会不会是有事相求?”越贞揣测,“陈少主想回京任职了?” 孟斐然摆手,“不对不对,他陈霈之若想回京,还用的着求咱们王爷?偌大一个江右陈氏放着看的吗?” 偌大一个江右陈氏…… 偌大一个江右陈氏? 季景西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逝,快的险些抓不住。 他沉思良久,转头望向身边女子,“好王妃,快告诉我,陈家在南边还有本家嫡脉吗?” “有。”杨缱对此可谓信手拈来,“陈泽祖父辈兄弟三人,嫡长子当年入京任职后此一脉便长居盛京,乃如今的京城陈家,另两脉嫡系则仍扎根江右本家。陈泽之父陈文陈太保接手族长一职,本欲在致仕后回祖地坐镇,却刚好遇上裴陈两家相争,随着冲突愈演愈烈,自是无法抽身。” 她停顿一下,古怪道,“当年裴青兄长赔了大半个家族进去,才得以令两家争斗将熄,陈家也因此损失颇大,为家族计,陈文应该即刻回江右坐镇才对……可直到如今他还留在京中,你不说,我倒是忘了这事。” 她的话也勾起了越贞的回忆,“裴陈相斗应该是王爷赴漠北前后的事?陈家经营江南道多年,与我姑苏越氏乃是老对手了。犹记父亲曾言,裴家老家主裴坚是个疯的,陈氏与他斗,定会伤筋动骨,后来果不其然,陈家在江南道所失甚大,宗族根基都险些动摇,我家还因此得了利。” 说着,他忽然笑望杨缱,“当然,最大得利者是你们杨家,尘世子当年可是两家通吃,真正的渔翁得利。” 杨缱无辜地笑了笑。 结果下一秒就被人抓着胳膊扭过来,一看,季景西正委屈巴巴拈酸,“不准对他笑。” 杨缱:“……” 越贞:“……” “所以,这与陈泽的信有什么关系?”袁世子一脚踢翻狗粮。 季景西勉强收回注意力,清清嗓,“本王怀疑,陈家眼下正在内斗。” 话一出,临水阁内几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 “王爷是说,留在江右的两支嫡脉与京城家主一脉理念不合?”越贞反应过来,“如何得出的结论?” “猜的。”季景西不负责的回答引起众人不满,只好多说两句,“也是从信里看出来的嘛,他陈霈之为何早不追忆晚不追忆,偏偏这时候追忆?不就是遇着顾亦明了嘛。他与顾亦明相逢,自然要问京中局势,顾亦明从前乃季琅手下第一人,最是了解作为敌人的老七及其手下势力,过去他们是对手,如今却不是,他在余杭藏身,得陈泽庇佑,自然无不可言。” 他拿手点了点信笺,“这里头反复提及的旧日,依你们看,与如今可有不同之处?” 那可多了去了。杨缱等人心想。想当初陈泽是陈氏少主,在京城可谓呼风唤雨,骄矜得不行,如今却远遁余杭,京中陈家早已无他身影,就连季珏都鲜少提及他,仿佛把他这个少主忘了似的,明里暗里透着股撇开他的意思。 不仅如此,从前他们都以为季珏与江右陈氏走的近,是因为陈泽,谁知后来才发现,真正受季珏重视的并非陈泽这个在族中话语权不大的少主,而是陈家这一脉的顶梁柱们——大房陈文,陈氏家主,二房陈德,光禄寺少卿,以及三房陈厚,代御史大夫。 可以说,江右陈氏在京中的嫡系一脉三房,已是铁板钉钉的楚王党。 陈泽的来信未尝没有打探陈家情况之意,与其说是想念,不如说是担忧。 “江右陈氏真的阖族上下都支持老七?”季景西发出了灵魂之问,直接问愣了其余四人,“陈泽身在余杭,离本家极近,他真的没有听到什么不同的声音?尽管他与季珏生了分歧,可他真能放下京中的家人不管?” 临水阁里长久地安静着。 许久,越贞轻声道,“看来,我是时候回趟姑苏了。” 季景西没有应声,算是默认。 “……如果王爷猜错了呢?”孟斐然担忧开口,“这毕竟是没什么依据的凭空揣测。” “那就让它变成对的。”杨缱平静答。 话音落,连季景西都讶异地扭头看过来。 杨缱顶着众人的注目,淡定说道,“季珩才不会错。” 越贞:“……” 袁铮:“……” 孟斐然:“……” 季景西愣了愣,大笑起来。 ※※※※※※※※※※※※※※※※※※※※ 裴青:只有我,裴青,裴子玉,少年上位,莅位家主,一言九鼎,大权在握,尔等辣鸡,都是弟弟。 陈泽:…… 顾亦明:…… 孟斐然:…… 袁铮:…… 季景西:…… 杨绪尘:…… 谢卓:谢邀,我不是。 ———— 杨缱:季珩不会有错,错的是天下人! 景西:媳妇你好像串频道了,你看看我,我好好的,我没有黑化嘤…… ———— 本场最佳·徐衿:嘻嘻。 ———— 第241章 决裂 因未知原因,今天搜狗突然无法搜索到本站,请各位书友牢记本站域名(书海阁全拼)找到回家的路! 秋风起兮, 秋水时至。 天刚微亮, 屋中昏暗静谧,入眼可及, 身边人正闭目沉睡,估摸着时辰, 怕是才睡过去不久。 季景西的失眠之症多年不解, 夜阑撑死能歇上两个时辰,身上常年浸着淡淡的迷迭香。后来这香渐渐被杨缱亲手所制的安神香替代,两人成亲后, 自然而然也染了她一身。 杨缱闻着鼻尖熟悉的“洛神”,想到那年为这香取名时的心情, 心中微动, 在季景西肩窝里轻轻拱了拱,换来对方睡梦中下意识的一个亲吻。 香炉里余烟袅袅, 将房间氤氲得越发安宁, 外面淅淅沥沥飘着细雨,空气中的润湿潮气夹杂着尘落泥土的清香从半开的窗户飘进来, 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杨缱起身关了窗,顺手披了件季景西搭在台上的外衫, 推门而出,倚在廊下看雨。 秋水苑很大,被亭台假山分出好几处半独立的空间, 主人居于其中最大的一处, 乃成亲前季景西改动原址, 连通左右,亲自规划出的一方庭院,未取名,又因位于北,便被两人随口称作北室。 北室前有一方浅塘,以鹅卵石围之,如今被细蒙的雨笼出一团雾气。杨缱惯会自我寻消遣,盯着一颗颗鹅卵石也觉得有趣,不觉看入了迷。直到身后不知何时贴上一个暖烘烘的热源,才莞尔察觉季景西已起身,悄无声息地从后抱过来,没骨头似的扒着自己,毛茸茸的头埋进她颈窝里,用浓重睡意侵蚀得低哑的声音嘟囔着醒来寻不见她。 身后人乱翘一通的发随风飘到她脸上,痒痒的,杨缱缩了缩肩,任由对方圈着自己,曼声安慰着起床气颇重的某人,“我没走呀。” “不陪我。”粘乎乎的声音透着通天的委屈,在外呼风唤雨的人在自家府里却像没长大,抱着杨缱怎么都不撒手——将醒未醒时伸手一捞居然捞空的感觉,简直堪比忽然失足落崖。 “我错啦,要不陪你再回去睡会?” “……我都醒了。” “那怎么办?”杨缱苦恼,“要不同我一道赏雨?” “有什么好看的……” 两人连体婴似的简单梳洗一番,睡意仍在的季景西搂着人在矮几前坐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媳妇腿上,双手圈着细腰,把脸埋进对方平坦温软的小腹,“今日为何醒这般早?” “睡饱了。”杨缱被他一闹,赏雨的兴味消散,随手拿起一卷竹简,借着渐亮的天光展开,“你乖乖地再睡一小会。” 季景西迷蒙地应一声,却是已重新会了周公。 可惜回笼觉没几时便又结束,眼瞅睡意彻底消散,他索性挤挤挨挨地粘着人坐起身,趴着脑袋寻杨缱的耳垂,“不想应卯,留在府里陪你可好?” 杨缱瞥了一眼案上已被他熬夜处理完的公务,心软道,“好呀。” 季景西得成所愿,开心地亲了她一口,凑过去一起看竹简,“这什么?” “江右陈氏谱系,我让绾儿从家中藏书阁寻来的。”杨缱纤长的手指顺着竹简滑动,最后停在其中一列的名字上,指给他看,“此人便是江右陈氏的二族老,陈泽的二叔祖父。” 季景西循眼看去,摇头,“不曾听闻,此人可有出仕?” “并未出仕,却曾任金陵书院的夫子,乃如今陈氏辈分最高者,替族长陈文镇守江右本宗。”杨缱细细讲于他听,“此人膝下四子,一人出仕,其余三位皆为无心官场的风流名士,于江南一带颇有声名。” 葱白的指尖又挪到另一处,她继续道,“此乃陈泽三叔祖,已故。此一脉世代为官,前朝时最高官至江南道总都统。据闻这位三叔祖当年得罪过你们季氏一位王公,连遭打压贬斥后心灰意冷辞官,之后不久便病故了。如今一辈的顶梁柱乃是其嫡子,名陈壁,论行辈,陈泽应唤他一声六堂叔。” “原来是他。”季景西恍然,“会稽郡守。” “是的。”杨缱翻着脑内所忆,“裴陈两家相争时,兄长曾与此人有过交锋,兄长评价其人‘内秀外和,不动如山’,是块硬骨,有他在一日,江右无虞。” “杨重安输给他了?”季景西惊讶。 杨缱点头,“没占到丝毫便宜。” “比之京中的陈文、陈厚之流如何?” “远胜于斯。” 季景西总算郑重起来。 “我对其知之不多,”杨缱道,“只闻其曾推了入京任职的机会,父亲偶有提及,直叹可惜。” “盛京贵人多如牛毛,此人祖上既受冤屈,想必是不愿再与王公贵胄打交道。”季景西推测。 他因陈泽的一封信推测陈家内部并非一心,却也仅为推测,究竟真相如何还要待越贞走一趟才知晓,显然陈壁此人会成为他们的突破点。 说完了陈壁,杨缱欲继续往下讲解,却被突然伸出的手按下竹简。下一秒,季景西掐着她的腰把人抱起放进怀里,两人顷刻间变成了面对而坐,杨缱惊诧之下骤然对上他的视线,愣了几秒,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姿势着实过于亲密,耳根蓦地烧起来。 季景西将下巴搁在她肩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昨日伏案忙碌整日,今晨又起得这般早,便是为帮我梳理这些?” 杨缱抿唇不语。 “那篇《六问》也是你在用自己的声名为我造势?”虽是问句,他却说得笃定。 “……我不擅其他,这些不过力所能及,不足一提。”怀里人好一会才闷声开口,“世族谱系我打小熟背的,你问我,比问旁人好。”只字不提什么以文造势。 季景西收紧了手臂。 陈家之事,陈壁之事,他自己查不到吗?费些力气,或吩咐下去交与他人,也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不过是慢些罢了。 那篇《六问》亦然。他存在其中,必要吗?他家阿离南苑书房出身,上有杨氏父兄亲自教导,下有王谢温杨藏书遍阅,毓秀台论礼能舌战群儒,经史子集可信手拈来,写篇策论而已,规矩写了便罢,她却非要写夫妻闲谈。而结果便是,《六问》一出,她惹来一片非议,他却插柳成荫。 她在以自己的方式为他分忧,自那日从苏府回来之后,她便决定了这么做。执拗如她,一旦决定了什么,便是非要做下去不可。小时候如此,长大了更变本加厉。 就像凤凰台下那几十里磨出白骨的血路。 季景西心中被某种滚烫的情感呼啸着淹没,令他整个人都不由战栗,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立即把眼前人狠狠揉进怀里,恨不得与血肉相融,一刻也等不得,一刻也不能等。 可他又怕过于浓郁的情绪吓到她,于是只能按捺着深埋于骨的占有欲,将呼之欲出的磅礴深爱化作一个似乎还算温柔的拥抱。 “杨缱啊……” 安静乖巧地趴在季景西肩上,杨缱闷声道,“是你,我才这样的。” “我知。”季景西眼底浸出笑意。 “那你夸我。”她拉开两人距离,命令道。 季景西挑眉,“我现在满腹夸耀之词,都快溢出来了,能夸你三天三夜不重复,准备好了吗?” “……噗。” 还没听到夸赞,自己先笑得不可自抑,杨缱深觉自己亏了,正要说什么,脚下忽然一腾空,却是季景西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走,“时辰尚早,就先夸你三百句。” ———— 越贞离京后不久,在山东道浪够了的九皇子季瑢终于记起自己远在京城的家,于是依依惜别忙着巩固“战果”的小伙伴杨绪南,带着一身白捞的政绩凯旋。与他一同归来的,还有特意回京为嫡姐备嫁的贺白贺县令。 山东道稳定了数年的局势在尘世子“不辞辛劳”的搅局下成功洗牌,当初跳出来戳杨家脊梁骨的几个领头羊要么元气大伤,要么改朝换代,也不知是不是杨绪尘故意为之,其中大半都是季珏这两年苦心经营拉拢的。他倒是功成身退,却苦了季珏肉痛不已。 季珏不是不想在山东一事上同杨绪尘来场硬碰硬,可他到底没有世族背景,比不得杨绪尘这个世家子里的世家子,论起对世族的了解,还是略逊一筹。 以济南李氏、东昌宋氏等几家为首的山东世族先前踩着杨家的底线反复横跳,一会鼓动对方与天家对着干,一会又反水叫嚣着送杨缱“冲喜”止戈,本意在于将杨家彻底送上季氏皇族对立面,再借机狠踩杨家上位。可万万没想到,季杨二人成亲当日,杨家居然开宗祠将季景西记入了族谱! 深谙世家规矩的山东世族当即如一盆冷水浇头,心都凉透了。 是以,当他们得知杨绪尘带着杨家宗子抵达山东,“秋后算账”四个大字咣当就砸了下来。而深得杨霖真传的杨绪尘也果然“不负众望”,初至山东,便雷厉风行地将行事圈定在“世族内部”,山东道政局一概不动,一应明争暗斗皆依世族规矩,手段高杆不输资深政客,连当地官员们都以为,这不过一场世族内部“立规矩”,杨家重安顶多立威,不会大动干戈,于是一个个抱着瓜果看世族“狗咬狗”,却错过了第一时间警惕的时机。 都言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背后有弘农杨氏举族支持的杨绪尘,竟是生生压得地头蛇们动弹不得,待有脑子的人反应过来,山东已然变天了。 世族群集之地历来有着绵延许久的固有格局,纵使乱了,也可能随时“拨乱反正”。杨绪尘运气好就好在,当他还未来得及巩固战果便因身体原因不得不留下杨绪南一人收尾时,就那么巧地,季景西将季瑢送了过来,而季瑢又联合杨绪南,共同策反了他们的至交好友贺白。 有九皇子压阵,有柳东彦协助,有贺白帮扶,杨绪南稳定一个山东道新格局简直手到擒来。 季珏几年经营惨淡收场,已不是一句恼能形容了,因而贺白这厢前脚迈进家门,后脚便被告知楚王殿下要见他。 心知此去必不顺利,贺白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镇定自若地赶赴楚王府。 尽管年纪与绪南、九皇子相差无几,还是个不及弱冠的小少年,贺白到底比同龄人多了身为一地父母官的经验,举手投足间已有乃父风范,性子也比昔日沉稳持重,虽仍有惴惴,面上却丝毫不显,见到季珏,不卑不亢地行礼问安,等待训话。 他猜想的不错,此行楚王府果真没那么好应付,季珏埋首案牍,对他的请安不闻不问,下马威似的先晾了他足足一个时辰。贺白长途奔波本就劳累,一个时辰站下来更是头晕眼花,然想到自家嫡姐,又不得不咬牙忍着。 换了旁人或许不会如此乖顺,毕竟他也算季珏未来的小舅子,他的嫡姐即将嫁与季珏为王妃,于情于理季珏都不该如此轻慢甚至侮辱他。可贺白却没有这么想当然,他太清楚季珏在恼怒什么了。 自家父亲执意要辅佐楚王,连他被季珏特意安排至山东为官也不反对,而他本该为“主子”分忧,却偏帮了“外人”,将山东如此重要一块肥肉拱手让出,可以说是狠狠捅了季珏一刀,便是今日季珏处置了他,贺白都不意外。 晾够了时辰,季珏像是终于想起了书房里还有个人似的,连忙让人看座。嘘寒问暖一番后,他急不可耐地将话题绕向山东道格局。贺白规规矩矩地答了几句,对于杨家兄弟在山东的行事并不隐瞒,几番问答下来,季珏的好脾气彻底告罄,一掌狠狠拍在书案上,“杨重安好大的胆子!” 贺白垂首不语,心中却想,你又是以何立场说这话呢? 季珏痛心疾首,“云墨何以放任他为虎作伥?” 贺白表字正是云墨,闻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为虎……作伥?” 季珏冷道,“怎么?他岂非正是仗着身后的杨家才敢如此蛮横行事?” 贺白犹豫一瞬,还是将话说出,“弘农杨身为当世第一世家,本就有矫引天下世族之任,而山东各家……确有不妥。” 话音落,季珏眼底顿时浮出阴鸷之色,声音也危险起来,“如此说,云墨是赞同杨重安在山东的所作所为了?” 贺白沉默不语。 “放肆!” 一声厉喝自头顶响起,下一秒,贺白被人当胸一脚狠狠踹翻在地,剧痛后知后觉传来,竟让他有片刻窒息。季珏犹不解气,一把揪住贺白的衣领将人拎起,狠声道,“贺云墨,真当本王不知你在山东都做了什么?谁给你的狗胆,竟在背叛本王之后还敢出现在本王面前?不要以为你父亲尚在,本王便不敢杀你!” 贺白被季珏毫不收力的重重一脚踢得脸色瞬间惨白,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又被攥住领口提起,少年单薄的身躯哪受得住?五脏六腑一时间翻江倒海,只觉季珏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听到“杀”字,浑噩地抬起眼来,还没看清面前人,便又被大力推回地上,一来一回,喉间登时涌上一阵甜腥。 “狼心狗肺的东西……”季珏咬牙切齿,越看脚下之人越恨,猛地转身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便要将贺白当场斩于剑下! 贺白完全躲不开,眼睁睁看着剑锋眨眼间便至眼前,心下绝望至极。 然而预料之中的血溅三尺并未在上演,书房大门被人霍地撞开,一道人影猛然闯入,于千钧一发之际狠狠拽了贺白一把! ——锋利的长剑在贺白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王爷住手!!!”急闯而入的苏奕顾不得上下尊卑,在拽开贺白的同时出手拦下暴起伤人的季珏,一把夺下他手中凶刃,厉声高喝,“王爷!你看清楚!他是王妃的亲弟弟!杀了他,您是要与贺尚书结仇吗?!” 季珏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着地上的贺白,目光略过满地的血,落在长剑上,闭了闭眼,强行压下杀意,甩开苏奕大步离去。 苏奕长出了口气,急忙上前扶起贺白,探了探鼻息,发现人只是晕了过去,这才惊魂未定地生出后怕来。他叹了一声,解下腰间玉牌招来仆从去请王府医师,头疼地思考着接下来如何向贺家解释。 当贺白从昏迷中醒来,人已回了自家府邸,床边守了一群人,父亲、母亲、姐姐……连季瑢都不知为何也在,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愧疚。 贺母守到儿子睁眼,本就哭得通红的双眼再次溢满了泪,一下扑到床前,抱着他失声痛哭,“我的儿!” “云墨!”季瑢也急切地唤他,“你可还好?感觉如何?太医!云墨醒了,快来瞧瞧他!” 太医匆匆挤到床前诊断,片刻后松了口气,宣告贺白成功脱离危险,只是胸中仍有淤血未散,相较而下,手臂上的皮肉伤反是其次。季瑢这才放下心来,极有眼力劲地随太医出去拟方煎药,将地方留给那一家人。 贺母泪眼婆娑地抚着儿子苍白的脸,良久,似是下定决心,倏地起身,指着身后面色同样极差的贺尚书泣喝,“贺怀溪!我儿不过去了一趟楚王府,回来便成如此模样,你还待如何?!阳儿已去,你还要把白儿也搭进去吗?!” 贺怀溪心神大震,望着床榻上重伤虚弱的儿子,久久无法开口。 贺夫人犹不放过他,这位素来贤名在外的尚书夫人罕见地摆出强势之姿,誓要将心里话一次说个痛快,“是,楚王爷为阳儿请封身后名,我们阖府上下感激涕零,但不代表我还要为他们季氏再搭上一对儿女!贺怀溪,我不管你是报恩还是什么,我的儿子决不能再出事!他楚王爷今日敢对我儿拔剑相向,明日便敢让你女儿也受尽欺辱!这门亲事不结也罢!明日我便进宫,纵是豁出命来,也要在太后面前求出一道恩旨,解除这门亲事!他楚王府,我们高攀不上!” 不远处的贺玥自从弟弟被送回府中便一直默默垂泪,如今听到母亲如此决绝之言,终是绷不住哭出声来。贺白是回来送嫁的,她的婚期近在眼前,却出了这等事,她既心疼弟弟,又对自己无望的未来感到无助。 贺白看着声泪俱下的母亲和嫡姐,又看了看失神无措浑身颤抖的父亲,没有开口,只是重新闭上眼睛,昏沉睡去。 睡着之前,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在他还是临安郡王季景西的伴读时,那人曾说过的话—— “……这人呀,一旦走错了路,就必然要走更长的路才能绕回正途。贺小白,你知道从错走到对,有多疼吗?” 贺白迷迷糊糊地想,是真的好疼啊。 ※※※※※※※※※※※※※※※※※※※※ 贺白:小王爷,你疼过啊? 景西:那倒没有,你们夫子不舍得我疼。 贺白:??? —————— 来更文了,嘤。 —————— 第242章 有灯 贺白伤势好的很快, 没几日便能下床了。可惜他这一身伤并未换来嫡姐与季珏解除婚约, 贺夫人在前往慈凤殿请命的半途被多年的闺中密友——平阳长公主拦了下来。 能劳动长公主出马的, 除了她的女婿苏奕苏煜行, 不作他选。 苏相公改投楚王季珏门下,苏奕自然也顶替从前的陈泽成了季珏身边最亲近之人。以贺怀溪为首的一系朝中清流是季珏决不能失去的重要助力,未到最后时刻, 苏奕都会拼命帮他保下来, 此次贺白受伤, 负责收拾烂摊子的也是他。 季珏大动肝火之后也颇为后悔, 经苏奕相劝,脑子清醒了许多, 不仅一连几日亲自去探望贺白, 又是侍药又是道歉, 还抽空出城亲手猎了一对大雁, 将纳征之日闹得盛大又热闹, 给足了尚书府脸面。 前有长公主殷殷相劝, 后有楚王爷切切挚诚,一套组合拳下来,贺夫人的怒火散去不少, 婚事上总算松了口。 而贺怀溪贺尚书则自打那日从贺白屋中出来,本就不善言辞的性子变得更为沉默。他好似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刚从嫡子身死的打击里缓过来的模样,按部就班地应卯, 沉默寡言地生活, 将一切看在眼里, 不阻止也不纵容,仿佛一个局外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苏奕明里暗里试探几回,对方态度虽不如从前热忱,但也不差,真要类比的话,大概就是从前热血,现在冷静了。这个结果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贺怀溪这么多年都是这模样,先前那恨不得对季珏结草衔环的激宕热血反而不像他。 贺白能下床走动后便婉拒了所有人探望,言曰专心静养,实则养病养的颇为心不在焉。他犹记得刚醒来时看见了九皇子季瑢,可直到嫡姐贺玥的纳征礼都过了,季瑢都未在贺府露过面。贺白请他来小坐,对方却以“公务繁忙”为由推拒,贺白当即意识到季瑢在躲自己。 ……为何要躲? 是对他,或是贺家失望吗? 还真不是。 季瑢是在自责。 那日贺白被满身血地抬回府的模样噩梦般折磨了他数日,以至于他反复地想,如果他没有“策反”小伙伴,贺白在山东如果没有插手帮忙,是否就不会惹怒季珏,也不会受此大罪? 越想,季瑢越觉得,贺白就是被他连累的。 不用出门,季瑢就知道外面在传些什么闲话,笑话贺白白挨一顿打的,讥讽贺家攀龙附凤的……明明是他季瑢要参与党争,得益的是他,是绪南,是堂哥景西,可到头来,受罪的却只有一个贺云墨。 季瑢甚至连面对季景西都生分了不少,非是迁怒,却也实在别扭。 这份别扭一直持续到杨绪南回京,才总算寻到突破口。 山东那边诸事初定,基本捋顺了局势的杨绪南已无需继续坐镇,杨家派了另一位老练的族中旁支换下他,加上柳东彦帮衬,杨绪南终于得以脱身回京。刚到家,热茶还没喝上,就听说了贺白受伤一事。 大风大浪里成长起来的杨家宗子早非昔年冲动上门揍人的毛头小子,虽怒,却未失了冷静。季珏初与贺家讲和,这个关节上杨绪南怎么也不能大张旗鼓去找季珏麻烦——他还是知道季珏多不想看见他的——所以他将季瑢拐了出来。 季瑢满肚子苦水无人可言,都快憋出胃病了,见杨绪南撞上门来,当即爆发。 他将自己亲哥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季珏骂苏奕,苏奕骂完骂贺怀溪,连他自己都没放过……骂了一圈,绕回杨绪南身上,被他那镇定自若的模样刺得眼疼,索性顺道把他也骂一顿。 杨绪南无动于衷地抹了一把脸上的吐沫星子,给口干舌燥的季瑢递杯水润喉,“畅快了没?” 季瑢一杯冷茶下肚,冷静了,“七八分。” “那换我了?”杨绪南不等对面答复,径直道,“季允则你个完蛋玩意,你骂谁呢?” 季瑢:“……”信不信我参你目无尊卑? “你要是脑袋有水就去控控,我姑且当你因为这个才犯傻,要么,你就承认自己是个傻逼。”杨绪南冷漠抬手,“选一个。” 季瑢:“杨寄云你找死呢?” “那殿下承认是自己傻了?”杨绪南不怕他,“我且问你,你为何不应云墨之邀?他伤势未愈,家中又如此轻待他,我也不在京中,你不站出来就算了,居然还躲他?殿下自个儿倒是自怨自艾够了,云墨怎么办?你信不信他正误会你也看不起他,看不起他们尚书府?” “胡说八道!我怎会看不起他!”季瑢拍桌。 杨绪冉比他拍得还响,“那你躲他作甚!” “我连累他至此,我还躲不得了?” “要连累也是我连累,你算哪根蒜苗桩子!” “杨寄云!” “季允则!” 一局“谁比谁喊的响”的比试僵持无果,两人不得不揉着手偃旗息鼓,分坐两端,兀自把脸气鼓成小馒头。 半晌,季瑢没好气道,“那我现在解释还来得及不?” 杨绪南不想理他,试图煮个茶来平心静气。结果煮到一半,气没平下来,人倒是越发燥郁。杨绪南没好气地将手中物什往茶台上一摔,“我可去他的,凭什么云墨要受这个罪?人人劝他忍,我却偏要给他出这口气不可!” 他起身,居高临下对上怔愣的季瑢,“你来不来?” 季瑢回过神,手臂一撑站起来,“当然!” 方才的剑拔弩张像是从未发生一般,两人顷刻又勾肩搭背起来。季瑢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你打算怎么做?” 杨绪南摩挲着下巴,“楚王跟云墨嫡姐的婚事走到哪了?快请期了?” 季瑢说到这个就牙疼,“正是明日,我还得陪着去呢。” 两人婚期早定,但仍需走个过场。身为皇子中仅剩的一个没成亲、却已领事的弟弟,礼部早早便告知他得陪季珏走一趟,全了礼数。之前纳征他就没去,这次说什么不能推脱了。 “钦天监?国师塔?还是崇福寺?” “国师塔。” 杨绪南哇哦一声,“巧了,我明儿也要去国师塔祈福。”杨绪尘的命灯还在国师塔亮着呢,他既回京了,断不能让这放血点灯的活计继续压在自家姐姐肩上。 狐朋狗友默契地对视一眼,笑起来。 “不过,国师那个人,性子有点……”季瑢比划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棺材脸,“有把握么?” 杨绪南站住,笑得温文尔雅如沐春风,“殿下,我姐姐叫杨又谨。给你那进水脑子一个机会,来,再问我一遍。” 季瑢:“……” 姑且不论杨绪南如何仗着自家姐姐的面子在温子青跟前撒泼打滚,当楚王季珏请期当日,于众人面前出了大丑的消息传到燕亲王府时,季景西正在慢条斯理地拆着越贞从江南寄来的信。 骤然听到楚王爷“不小心”从“年久失修”的国师塔上滚下来,还摔破了相,饶是季景西都忍不住手一抖,险些将信笺丢进茶里。 杨缱眼疾手快地挪开了茶盏。 “哈哈哈哈哈我的天……”笑声下一刻彻响秋水苑上空,某人差点笑滚到桌子底下。 年久失修?好一个年久失修! 传话的无霜虽然板着脸,眼底却也透着笑意,“是五公子的手笔。” “谁?”季景西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五公子。”无霜答,“寄云少爷。” ……这回轮到杨缱手抖了,她险些在快抄好的佛经上划出一道墨来,连忙放下笔,不可置信地抬头,“你是说,小五?” 季景西回过神,乐不可支地抚掌,“这是给贺云墨报仇去了啊!唔……小九估摸着也掺了一脚?” 无霜点点头。 “胡闹!”杨缱皱眉呵斥。 季景西收不住乐子,不走心地劝了一声,“别这么严厉嘛,孩子玩闹罢了。” 都能定亲的年纪了还“孩子”呢!杨缱不悦,“那也不能闹到温喻那去!那是他能胡闹的地方吗?” “你又如何知温子青没纵容?”季景西挑起眉稍,“别忘了,那是国师塔。” 杨缱:“……” 想他一走好几年,温子青倒成了杨缱身边最亲近信任的,季景西就忍不住踢翻一坛陈年老醋,哼哼唧唧地作怪,“也不知是看谁面子……” 杨缱被他别扭的语气酸得倒牙,气笑了,“你那养神的药方子还是人温喻给的呢。” “我说什么了……”临安郡王像只闹脾气的猫儿,蹭到杨缱身边打滚求顺毛,“不管,我就要夸小九和寄云做的好,不仅要夸,我还要大声夸!无霜,去,把本王新得的那两盏东海琉璃灯找出来,给两位‘功臣’送去!给本王敲锣打鼓地送!” 杨缱当即瞪向无霜,“不许。” 夹缝中生存的侍卫长一个头两个大,正左右为难,突然感觉到院外有动静,一回头,远远便瞧见两位锦衣华服的少年人春风得意地踏进秋水苑,其中一位隔着老大距离就开始喊,“无霜啊,快通传一声,我与寄云来给堂哥堂嫂请安啦。” 无霜:“……”倒挺巧。 一无所知的两人一进门便笑盈盈地向季景西与杨缱问安,前者乐呵呵地应下,差人端来精致的点心和甜羹,给两人做“上路”前的最后安慰。 吃,吃顿好的。 杨绪南久未见着自家姐姐,思念之情还没来得及流露,不小心瞥见杨缱微抿的唇,登时一愣,腿比脑子反应还快,起身就想往跑。 “去哪?”杨缱开口。 杨绪南浑身一僵,欲哭无泪地回头,“……腿麻了,活动活动。” 杨缱:“呵。” 一刻钟后,廊外多了两个扎着马步抄书的颓丧身影。 季景西幸灾乐祸地围观了一会,便不再打扰媳妇继续训人,转而重新拾起拆了一半的信件。 杨司业训斥两个学生的长篇大论还回荡在耳边,看完了信的临安郡王却不知何时收起了唇边笑意,眸色沉沉地按下手,久久没有言语。 回廊之下,好不容易从夫子的教训中坚持下来的九皇子早已两股颤颤,笔下的字扭曲得像翻土泥鳅,嘴里翻来覆去不知在嘀咕什么,间或夹杂一声恶心扒拉的嘤咛哭泣。杨绪南则早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腿虽照抖,字却写的横平竖直,不知比季瑢强多少,一看就是老差生了。 少年一边抄书,一边问,“你说楚王猜不猜得到是咱们干的?” “难说。”季瑢哭了半晌没人理会,倦了,遂收起可怜,低声道,“不过温……国师今儿被传进宫了。” 杨绪南:“哪宫通传?” “承乾宫。”季瑢沉声答,“我父皇醒了。” 承乾宫内,浓郁的药味混杂着长久不通风所致的奇怪苦闷,熏得久待之人头晕反胃。新晋内侍常进顶替“被处死”的李多宝,成了这段时日里皇帝身边的‘新贵’。 常进早已习惯这座宫里的压抑,尽管胆战心惊,动作却很麻利,帮着国师身边的小郎君北微三两下收拾好药篓和针包,引着人去了外间,很有眼力劲地空出说话的地方。 龙榻之上,老皇帝精神大好,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素日里经常昏花浑浊的眼眸也如摘了层纱似的清明无比,丝毫不像昏迷了好些日子的病人。他精神焕发地坐在床头,亲切地望着面前身长玉立的年轻人,既感激又赞叹。 “曲宁温氏逆天改命之能果然名不虚传,喻之不愧乃此辈翘楚,比之帝师更青出于蓝啊!” 温子青规矩地站在三尺开外,冰寒的脸上一如既往没有多余表情,“皇上谬赞。” 老皇帝却偏偏就吃他这套不近人情,不谄媚,不虚伪,令人忍不住就信服他说的每一个字。 “过去,朕不信什么逆天改命,于朕看来,杨重安渡廿三大劫不过是运气,如今,朕却是信了……国师塔上的命灯不过才起四十九盏,朕便醒了,如此手段,简直神乎……” 温子青淡淡截下话,“天子命格,自然武运昌隆。” 老皇帝被这话彻底取悦了,殿内响起他爽朗的大笑。 守在门口的常进忍不住惊讶地探头看了一眼。自接下李多宝的位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皇上的笑声……国师,果然名不虚传。 卧榻过久难免虚弱气短,老皇帝笑着笑着便觉呼吸有窒,艰难地咳喘了几口才平息下来,原本稍显红润的脸色又变得青白。 他似乎想让温子青给他递杯茶水,手抬到一半,改唤常进。 温子青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既不端茶递水,又无安慰帮扶,只冷眼看着对方狼狈,不紧不慢地开了尊口,“忌喜悲,忌思虑,忌劳神,忌久坐,皇上,命灯也非万能,您必须静养。” “静养”二字被他咬得略重。 皇帝一口茶下肚,总算顺了那口气,对他的警告却并不放在心上,“朕也想做到,可是喻之啊,你听听你说的那些,若条条遵守,朕还算个活生生的人吗?什么都不能做,躺着睁眼续命,那不是活着,那是等死。” 温子青面无表情,“静养不得,会有损……” “朕乃一国之君,岂能不顾朝政?!喻之所言,实乃无知!”老皇帝语气不善地打断他,“况且朕已醒来,且感觉极好。有国师你,和整个太医院在,还能有什么事?不要让朕觉得你们无能。” 温子青垂了眼,周围安静至极。 片刻后,魏帝又忽然一笑,“看看,一不小心又险些忘了医嘱。放心,朕心中有数。” 得知国师被召进宫,不少人暗地里都等着看笑话。然而谁曾想,温子青好端端地从承乾宫出来了,非但没有被责罚,一波又一波赏赐还流水般进了国师塔。 不仅如此,工部还接到圣旨,曰皇上惦记国师塔年久失修,命其不计成本,加紧修缮,荣宠之意好不掩盖。 有人猜是因为皇上病情好转龙心大悦的缘故,也有说是看在宁妃越妍身怀龙嗣、又是国师表妹的份上,还有的更阴谋论些,揣测这是否是皇帝不喜楚王的表现。 这些暗潮汹涌丝毫没影响温子青,他出了宫便径直回到国师塔,登上塔楼,来到放置着四十九盏命灯的那一层。 北微紧跟在他身后,自觉地拿过竹条与盛血的器皿,将其中略显微弱的火苗重新挑亮。 这四十九盏命灯与塔顶那属于杨绪尘的千盏灯乍一看几乎无不同,唯一的区别是塔顶的命灯会有人定期用血点就,而眼前这些,则点的是被供养之人自己的血。 北微不知这四十九盏灯能亮多久,但他隐约知道,命灯续命,非一人可为。 眼前这些灯,会成为一个逐渐衰弱的循环:将死之人点灯延寿,灯耀则人强,灯弱则人弱,取虚弱之人的血续灯,灯也会虚弱,周而复始,人越来越虚,灯越来越暗,到最后,虚弱的血再无法点燃弱灯,谓之,人死如灯灭。 这与杨绪尘的命灯截然不同——为杨绪尘点灯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两个年轻、健康、人生尚处在飞速攀升阶段的鲜活生命。他们打从心底希望能将自己磅礴的生命力与兄长共享,那千盏跳动的火苗自点燃之日起便从未弱下来,雄壮得令人见之欣喜。 ……北微拿不准,他家少主是否真的希望承乾宫那位长命百岁。 “有话说?”温子青发现了他神色有异。 北微摸了摸鼻尖,虚心请教,“您为何要为那位点灯?” “他求我的。”温子青最后扫了一眼面前灯火,转身往塔下走,“昔年我族与季氏有约,此番不过履约罢了。” 北微连忙跟上去,“那为何还要取血?” 温子青怪异地看他一眼,“不取血,如何点灯?” “……属下是说,为何不用与杨家重安一样的法子。”北微干巴巴地解释,“这,坚持不了多久。” “情况不同。”白衣青年耐心解释,“不是人人都如杨重安幸运,有愿意为他续命的直系血亲。” 北微微惊:“一个都没有吗?” 走在前面的白衣人连假装挽个尊的温柔都没有,笃定地回答,“若有,就不止七七之数了。” 温子青回到书房,慢条斯理地铺开纸张给人传信。北微接过磨墨的活计,一边研磨一边看自家少主理直气壮地在信中告状:因为帮了杨绪南,国师塔被楚王府咬上了。 弟弟闯祸,姐姐收拾,天经地义,他懒得应付季珏,推给杨缱与季景西操心。 [……另,无事莫上八层塔,有灯,易灭。点灯费神,且让它烧几日。] 温子青一笔一划地写完,沉思一瞬,又起一列。 [将星晦暗,或有凶兆。] [秋狩将至,帝心动,欲使诸臣随行。余卜算一卦,然天机不明,以防万一,汝最好莫下场。] 一张纸写满,被修长的手指不甚在意地拈起,搁至一旁。持笔之人显然想到哪写到哪,信手换了张纸,继续不拘一格地着墨,越写越随意。 [临安郡王换方之日至,吾惫懒,劳二位登塔。] [及,杨重安大劫已过,命灯可减了。] [又及,今日偶闻北微向往贵府所制桂花糕已久,馋极欲泣,甚是可怜。赠他一份否?] 这回是真写完了。 温子青落脚一个【喻】字,袖风一扫,迅速烘干墨迹,将宣纸折了几折,交给看愣了的北微,“送信罢。” 北微望着眼前当着他的面都敢面不改色造他谣的主上,表情一言难尽,“……属下不爱吃桂花糕。” 温子青:“我知。” 北微:…… ※※※※※※※※※※※※※※※※※※※※ 温子青:燕亲王府的桂花糕谁不爱呢? 孟国手:是啊,谁不爱呢。 ———— 温喻,可可爱爱。 季景西:??没事卖什么萌! ———— 牙疼,睡不着,索性写完这章。 兴奋! 结局在朝我挥手了! ——— 第243章 秋狝 老皇帝醒来的翌日, 勤政殿再次迎来了它的主人。 文武百官对皇帝病愈一事反应不一, 有欣喜万分的, 也有暗道可惜的, 但到了勤政殿倒俱是一片喜极而泣。 皇帝初归朝,首要便是收权。从燕亲王季英监国理政,到集贤阁五宰辅议事,明明不足半年光景,却仿佛已过许久, 而魏帝病愈,意味着皇权的再次集中, 大魏朝群龙无首的局面彻底宣告结束。 对许多人来说这并非“拨乱反正”的好事,毕竟享受过“自由”的,大抵都不愿回到笼子里。 第一场勤政殿议事就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里开始,并持续了整整六个时辰。 从日出到日落, 再到华灯初上, 众朝臣身心俱疲地踏出勤政殿大门,一个个面露菜色, 心中沉重又复杂。 无人想到, 前几日还躺在承乾宫的皇帝, 如今竟比他们想象中还精神隽烁!六个时辰不停歇的议事,连正当壮年的杨霖杨相公都有些撑不住,上了年纪的老皇帝却不仅丝毫不见疲色, 连眸子里的光都炯朗熠熠, 这哪是大病初愈的迹象?简直可以划归到奇迹了。 这让人不禁又联想到议事前一天, 那源源不断送进国师塔的赏赐——据闻曲宁温氏传承千年,好是有些奇门异法,帝师一脉也确实神秘,温喻之更是青出于蓝……没看那杨家重安走了趟曲宁,连廿三大劫都过了?而今皇上表现出的硬朗,怕也是那位年轻国师的功劳。 世人千百年来都在追寻的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法,难不成,就握在曲宁温家手里?!几乎所有想到这一节的人,胸中都抑制不住地火热起来。 太令人心动了……几乎没有人能抵挡的了这庞大的诱|惑。这一刻,无数人的目光投向国师塔,不知多少人暗暗打起算盘。倘若有人这时候能透过冠冕堂皇的表象看到暗藏深处的澎湃长生之欲,就会发现,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人心,几乎在盛京城上空汇聚出翻滚的黑。 温子青,连带他背后的整个曲宁温氏,一夜之间,炙手可热。 对此毫不知情的年轻国师难得这一夜没有夜观星象,饱饱睡了一觉后,于翌日一早,精神奕奕地接待了一对带着桂花糕如约造访的小夫妻。 秋高气爽艳阳天,开阔舒朗的石塔第三层,温子青慢条斯理地收回把脉的手,又翻了翻医案,抬起头,星眸准确地对上病人……旁边坐着的明艳女子,“心脉大好,这般下去,再有三月,内伤必愈。你把人养的不错。” 杨缱顿时喜上眉梢。 听到“养的不错”四字,病人正主诡异地沉默了一瞬,随即不满地嚷嚷,“喂,本王在这儿呢,国师莫不是看不见我?” 温子青敷衍地赏他一眼,“我自然看得见郡王爷。” 季景西:“……” 杨缱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拍案欲起的自家夫君,飞速开口,“我信中看到你说换方子,便猜是景西伤情大有好转,温喻,多谢了。” 从小青山猎场季景西遭遇暗杀到现在,别看他该吃吃该喝喝,上蹦下跳像个正常人,实际却是外伤好治,内伤难愈。杨缱心中始终放不下他当初弥重濒死的伤势,不知废了多大心力,天材地宝不要钱地投喂,日夜紧盯,连药膳都快被琢磨出花来了,终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让她听到了好消息。 如今得温子青一句肯定,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是你的功劳。”温子青并不居功,“我不过尽医者本分。” 被两人无视的临安郡王不忿地撇撇嘴。医者?怕是你不知道,如今你在外人眼里可不是个医者,而是大罗金仙!都快大祸临头了还不自知…… 想到这人毕竟与他有过并肩战斗的生死之谊,又是杨缱至交,季景西按捺住阴阳怪气,凉飕飕开口,“给国师大人提个醒,近段时日,别轻易抛头露面。” 年轻国师疑惑看过来。 季景西指节敲着桌面,慢腾腾地组织语言,“你治愈了陛下的消息已经传开,外界传你能生死人,肉白骨,逆转阴阳。眼下还好,再过段时日,恐怕连啖你血肉能续命的谣言都敢有。为你着想,近来还是低调的好。” 温子青:“……” 杨缱大吃一惊,随即立刻意识到什么,严厉地望向对面人,“八层塔的灯,是你给皇上点的?!” “……”温子青莫名被她问得心虚,顿了顿,诚实点头,“是。” 杨缱眉心顿时皱成河川,“怎么传出去的?” 温子青没开口,季景西替他答,“命灯之法恐怕是无人知晓的,但不妨碍人们推测温氏能逆天改命,毕竟有大哥的先例在。何况温少主‘观一眼而知天下’的盛名至今不衰,而漠北又遍地是他活神医的美誉,所立生祠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世人愚昧,却敢想,怕是已将温家神魔化了。” “……这可不是好事。”杨缱好半晌才干巴巴道。 其余两人自然也知这是祸非福,一时间堂内静谧一片。 半晌,温子青平静道,“无妨。” “温喻,你别不当回事!”杨缱看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也想拍桌子了。 温少主只得无奈看她,“区区四十九盏灯,撑不了多久。届时,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杨缱:“……” 季景西:“……” 这人好像轻描淡写间说了非常可怕的话! 温子青却仿佛看不见对面两人诡异的神色,径直把话说完,“帝星黯淡,摇摇欲坠,我又为医者,自有断脉之能,所推其期不过今冬。而今所为,不过是将星坠之日往后推上数日。它还是要落的。” 夫妻俩眉心猛跳。 不是,你别说话了行不行……更可怕了啊! 杨缱忍不住咽咽嗓,回头与自家夫君对视一眼,两人均想到一事:好似不久前,他们推测的靖阳回京之日,是冬至前后…… 所以,国师大人一声不吭地把这期限往后延了? 杨缱:……这算不算阴差阳错,温喻坏了季珩的好事? 季景西:啧。 “总之,本王该提点的已提点,你心中有数便是。”季景西首先打破了僵局。 “喻之承郡王爷之情。”温子青心平气和,“为表诚意,诊金减半。” 季景西:……我看你就是对我有意见!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话也不客气,“这命灯真有这么神?” “分情况。”温子青这会心情莫名其妙的好,还算知无不答。 “数量之别?” 虽知杨绪尘也在国师塔点着命灯,且数量不少,但此事毕竟隐秘,为表尊重,季景西向来不多问。杨缱日前在看信时他也扫过一眼,拜过目不忘所赐,记得信中说要给杨绪尘减几盏灯之事。 温少主颔首,“王爷聪慧。” “这倒是奇了……”临安郡王好笑,“他既如此想长命百岁,何以只点七七之数?多点几盏不是更好?” 对面人答得直白,“供不起。” 季景西登时难掩惊讶之色,欲再问,旁边杨缱突然咳了一声。 到嘴边的话突兀地咽回嗓中,季景西意识到自家媳妇是在提醒他问的是对方家族之秘,实在不妥。他回过神,拱拱手,总算诚恳一回,“失礼了,国师莫怪。” 温子青意味深长地睨了杨缱一眼,慢道,“无妨。” 后者默默摩挲着指腹,面色如常地另起话头,“你信中所言‘将星晦暗’,何解?” 季景西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却见对面的温少主摇摇头,“不知。我仅能将星象所示告知,具体是何凶兆,恕我无能为力。” 夫妻俩如出一辙地蹙起眉。 “可是漠北那边皇姐有不妥?”季景西不确定。 如今漠北仍兵事不断,北戎新主勒古来大魏和谈,却死于非命,此事把北戎人刺激大发了,虽然两国连战三年,北戎大败,可在他看来,戎人虽惧漠北军,怕的却是袁穆大将军坐镇的漠北军,而非换了帅的漠北军。 非是他看低靖阳,然一朝主帅一朝军,靖阳公主再如何骁勇善战,比起坐镇漠北几代的袁家,根基还是差些。何况不是他季景西自夸,戎人敢如此放肆,想必也有他不在北境,无法牵制的缘故。 那三年在漠北,他也不是只做一件事的。 季景西脑海里飞速过着近段时间的兵部战报,没筛出有何不妥,几日前他甚至还接到了靖阳报平安的书信…… 三人俱是沉默,许久,季景西摆手,“既然猜不到,那便提防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杨缱安慰地握住他的手,“靖阳姐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咱们回去便给皇姐去信提醒。” 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俩今日明着是来给季景西换方子的,实则却为温子青信中所言诸事而来。如今命灯、将星皆已有头绪,便只剩下秋狝了。温子青也不等他们提问,自觉便将话题引至杨缱,“秋狝,你……” 杨缱乖乖等他说完。 “……罢,你随心既可。”有他,有季景西,还有两人身后的家族亲朋,即便有什么,总不至于无法收场,何必杞人忧天。 等了半晌却听到这么一句后续,杨缱茫然了。这不似温子青的风格,然细想,又似他所为,毕竟不确定之事他从不断言。 事关杨缱,季景西多慎重都不为过,“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 “不知。卦象不明,不怎么好,却也非死局。”温少主语气里鲜见地有些懊恼。 “……” 季景西自打今日进了国师塔,已经不止一次想拍桌子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知道什么。” 温子青眉眼间温度更冷,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对峙间,杨缱默默举手发言:“秋狝,我非去不可吗?” 这个答案,很快便由一道圣旨解答了。 魏帝在回归理政后,手段异常强势,短短几日,集贤阁五位宰辅卸权的卸权,分权的分权,已成定局的姑且不论,那些尚处于模棱两可的局势不少都趋于明朗,除了仍然悬而未决的东宫之位,其余的,都在最短时日内回到“正轨”,仿佛昭和七年才刚刚开始,什么监国,什么五宰辅议事,都是一场幻觉。 至少,表象如此。 秋收已过,而寿宁节未至,重掌大权的魏帝在被太医院告知身体确实好转后,终于忍不住独排众议,用举办一场盛事的方式以定朝中散乱的人心,顺便敲打那些暗中的蠢蠢欲动。 秋狝定在九月十八,四品以上众臣携眷随行,几位王公更是被皇帝点名伴驾,而杨缱这个嫁人至今甚至还没拜见过皇上的皇家儿媳妇更是得了“圣眷”,被特赐一张好弓、一袭上好的狐裘披风。 除了她,其他几位王妃也俱有赏赐,连待嫁的贺家贺玥都没落下,其中之意不言而喻,却是推脱不得了。 皇家秋狝多定在小青山,也不知是不是魏帝嫌那地方晦气,此次意外地选了凤栖山围场。听到围场定在凤栖山,季景西与杨缱脸便黑了一半,无他,凤栖山围场隔壁就是凤凰台,对两人来说,那可不是什么好回忆。 温子青卦象中不好的预兆从这里便开始显现出来。 秋狝乃盛会,自建成后便被冷落至今的凤栖山围场迎来了它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时刻。圣驾早两日便抵达了围场行帐,整个凤栖山人声鼎沸,热闹不已,放眼望去,满场青青白白的营帐,乍看,像一朵朵飘在草场上的云骨朵。 整个营地成拱卫之势,将最大最威严的主帐围在最中心,其余则以品贵高低辐射开来,离主帐越近越尊贵。燕亲王府的帐群就在主帐隔壁,季英出乎意料地带上了侧妃冯氏与一对儿女季琳、季静怡,季景西与杨缱夫妻俩则单独一帐。几位皇子则与他们南北相隔,瑞王季琤、楚王季珏、九皇子季瑢等人也都早早抵达了凤栖山。 围猎明日才正式开始,安置好后,陆卿羽带着两个儿子来寻杨缱,瑞王家的老三还太小,此次便没带过来。 放了两个儿子去野,陆卿羽来回打量周围,服气道,“还是景西厉害,这就差没把秋水苑搬来了。哪像我家王爷,粗人一个,说什么普通规制即可……早知道我也带个贵妃榻来,还能同你排排坐晒太阳。” 杨缱抽嘴角。他们家季珩若称王公贵族里最会享乐第二名,没人敢称第一,就算是她大哥出行,怕都没他精细。 “你若喜欢便搬走。”她大方挥手。 陆卿羽笑,“我可不会同你客气。” 众臣子还在主帐同皇上议事,女眷们得了清闲,倒是自在,围场四周多见爽利的打扮姑娘妇人们,没有了裙钗挂绊,一个比一个飒爽。杨缱与陆卿羽避开众人,寻了个高处潇洒而坐赏景。 “你猜我来时碰见谁了?说出来吓你一跳。”陆卿羽故意卖关子。 杨缱摇头,“猜不着。不过这围猎盛会,瞧见谁都不稀奇?” “这个你绝对想不到,”陆卿羽竖起手指来回摇,“苏襄。” 乍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杨缱竟反应不及,“她?算算日子,她都快临盆了?难道河阳王也来了?” 河阳王季珪,前废太子,如今众人眼中的一个癫狂的疯子。 “那倒没有,苏襄是跟着苏煜行来的。”陆卿羽顿了顿,“你倒是敢提……河阳王怎可能来,他没惹到皇上面前就不错了。” 杨缱想了想此次随驾的名单,表情微妙。此次秋狝,谢皇后没来,倒是越妍,咳,宁妃与柳妃娘娘伴驾。苏襄这夫君婆婆都不在,自己独个儿挺着大肚子来,不妥? “我也猜不到原因,想来是要借机同娘家修复关系?卖惨嘛,她最拿手。”陆卿羽随口一猜,却不知距离真相很近了,“总之你避着她些,免得生事。” 她是特意来提醒杨缱的。 撇开同窗之谊,这两人当年也是有同为二月二祭典练舞的情谊的。可惜自打那次二月二祭典前苏襄故意摔了腿,还逼着陆卿羽一起推举杨缱跳祭祀舞,两人就彻底撕破了脸,这些年再无半点交集。 陆卿羽未出阁前是南苑十八子里着名的小书呆子,嫁为人妇后,为季琤生了三个嫡子,书卷气褪去不少,活泼灵动多了几分,也不知于她而言是好还是坏。 但无疑,她仍是杨缱交情最密的手帕交。 “你也莫去招惹苏襄,无论她想做什么咱们都离远些。”杨缱叮嘱她,“再如何,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也是皇上的嫡孙。” 河阳王本就该早早赴封地,因苏襄之故才留在盛京城,圣心难测,说不好何时就又变了,毕竟到现在,东宫之位都还悬着,一日不定,谁都有可能。 陆卿羽见她说得郑重,也凝神应下。 “对了,还有一事,”她央求杨缱,“晚些时候去向柳妃宁妃请安,咱们一道?你不知,我真是怕了宁妃了,说出来不怕你笑,也不知谁在她耳边说了闲话,她认定了我是个多子多福的,又会生养,这些日子追着我问这问那,我不应付都不行。” 杨缱:“……啊?” 陆卿羽忿忿,“是不是很过分?” 杨缱没忍住噗嗤一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果然笑我……”陆卿羽垂头丧气,“我同苏夜诉苦,她也笑,你们两个真是气煞我。” “不笑你不笑你,我陪你去便是。”杨缱艰难憋笑,“围猎期间你若不想应付她,也来寻我,我帮你挡。” “还是阿离好。”陆卿羽感动地扑进她怀里。 想起与越妍初相识那会的情形,杨缱不由疑惑,“你不说,我真不知她是这个性子,她……很看重这一胎?” 陆卿羽郑重其事,“非常看重!” 杨缱与后宫井河不犯,并不知宁妃宫里有多风声鹤唳。她有孕得不巧,赶上魏帝重病昏迷,自那以后身边人把她护得密不透风,直到最近皇上病愈,情形才好了些。这回秋狝,也是皇上怕她在宫里闷坏了,特意带出来散心的,可见圣眷之浓。 她看看周围,低声凑近道,“宁妃很是防备柳妃娘娘。” 杨缱不由蹙起眉。 越妍与柳妃如今平级,但柳妃在杨缱眼里却是长辈,越妍,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温喻表妹上,加上柳东彦那事……杨缱实难想象那两位互为情敌勾心斗角的情形。 柳东彦知道么? 但跳出身份滤镜,一个是荣宠多年、膝下却始终无子的柳妃,一个是背景深厚、年轻漂亮、又怀了龙子的新宠,好像立场上是挺对立的。 “柳妃娘娘不会同小辈计较?”杨缱垂死挣扎。 “说不好。”陆卿羽摇头。她到底不是宫妃,虽与后宫走得近,却多是季琤母妃的缘故,后宫里的弯弯道道,不少是她婆婆怡妃提点她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见天色渐晚,约了一道请安的时间,陆卿羽便带着儿子回了自家帐子。杨缱与她半途分开,回到帐中时,季景西已经议完了事回来。 他神色凝重地坐在几案后,听到响动,抬眼对上杨缱,面色顿时微霁。 “半日不见,快来抱抱。”他笑着招手,待得成功把人抱了个满怀,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香香软软的媳妇,足以慰世间所有烦心事。 杨缱缩着脖子由他小狗似的蹭自己的颈窝,好笑又好气,“郡王爷几岁啊?” “你丢下我去哪玩了?”临安郡王倒打一耙。 杨缱无语,“就出去走了走,和卿羽一道。你怎么了?可是有烦心事?” 她抬手,柔软的指腹按上眼前人的太阳穴,力道刚刚好。季景西干脆翻了个身,倒在她膝上,闭眼道,“瞧见一人,你定然猜不到。” ……这话好像有点耳熟? 杨缱心知他说的定然与陆卿羽不同,便懒得猜,“不知,你说说看。” 季景西慢吞吞道,“会稽郡守,陈壁。” 杨缱:??? “江右陈氏嫡脉三房的陈壁?陈泽那位六堂叔?”她难掩震惊,“他来京城了?” 季景西面色淡淡,“不仅来了,还就在这凤栖山围场,跟在季珏身边。” 杨缱已经不知说什么了,愣了半晌,呆滞道,“所以事情并非我们推测的,江南道的陈氏主脉,并未不合?陈壁是来亮明态度的?” 陈壁可不是普通人,那是一个杨霖、杨绪尘都交口称赞的能臣,能力、心性、谋略、胆色无不出众,单他一个便抵得上陈文、陈德、陈厚三人。先前季景西推测陈氏内部不合,杨缱给出的证据便是这位陈郡守祖上与季氏有龃龉,陈壁至今不愿进京入职……结果他居然来了? 若季珏能将陈壁收入麾下,那可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抵得上他此前所有损失了。 季景西依依不舍地起身坐好,面色还算舒朗,仿佛陈壁的出现并未对他造成什么打击,“不敢说。我观陈壁与季珏之间有点微妙,不像主仆,倒像是季珏在捧着那位。” 意思是说,陈壁还没效忠?那他来干什么? 杨缱问出心中疑惑,季景西笑了,“也许只是来考察一二?” ……倒也有可能。 陈壁不是盲目效忠的蠢货,既然要站定立场,自然得先观察观察效忠对象是否值得他投资。 她兀自想着,陡然抬头,发现季景西正盯着她一动不动地看。她挑眉,便听眼前人似叹非叹地开口,“你们世族啊……” 杨缱略有不服,我们世族怎么? “请教夫人,”季景西戏谑地歪着头,“你们世族是不是有个不成文规矩,叫‘家丑不外扬’?若本王没记错,好像你们世族都有个臭毛病,无论族内斗得多你死我活,一旦对外,帮亲不帮理,会先放下矛盾,统一战线?” 杨缱:“……” 无、无言以对! “你、你别忘了,你现在也是世族一份子!”她色厉内荏。 季景西:“……” 不说都忘了,他也是上了弘农杨氏族谱的人…… “咳,”临安郡王难得尴尬地清了清嗓,“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 杨缱没好气地睨他一眼,神色复杂,“确有此事。” 所以她才担忧,若陈泽那一脉铁了心要支持楚王,恐怕陈壁为大局计,会妥协。毕竟他在是陈郡守之前,首先是江右陈氏的陈壁。 这是每个世家子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一切为家族计,家族的培养决不可辜负。 莫说江右陈氏,他们弘农杨,当年的陈留谢、琅琊王,哪个不是如此?就连裴家,当初为保家族,裴青也是壮士断腕,赔了大半家业进去的。顾氏更是如此,否则顾亦明何至于为妹妹报个仇都得求到外人头上? 此乃世族千百年来的规矩,说是风骨也可以,说是毒瘤桎梏,也可以。 多少湮灭在历史里的老牌家族都是走错了路子倒下的?而那些身怀反骨、能走出一条与世族截然不同之路的,凤毛麟角。更多的是不得善终。她的老师,温家解意,正是那些“不得善终”里的一份子。 怪道季景西说这是“臭毛病”……可不就是臭毛病么。 “你觉得陈壁陈郡守,也会是这样的人?”杨缱看向季景西。 后者摇头,“我对其知之甚少,静观其变。” 帐内一阵安静。 大约是看不得她多思多虑的模样,季景西忽然上手,揉面团似的揉起杨缱白软软的脸蛋,“想什么呢,你夫君我会怕陈壁?给他脸了还?” “噫(你)当然坠(最)腻(厉)害!”杨缱被他揉的吐字不清,却还不忘夸他。 季景西当即朗声大笑,抱起眼前人在帐中转了两圈,“我这是在哪捡的绝世宝贝儿啊!爱死你了!” 杨缱吓了一跳,口中惊呼还没来得及发出,突然听到门口一道重重的咳嗽声传来。 两人措不及防回头,便见燕亲王季英并信国公杨霖不知何时正尴尬地站在帐前。咳嗽的是季英,神色无比复杂的是杨霖。 还抱着媳妇忘了放下的季景西:……哦艹。 仗着无人敢惹临安郡王、又有无霜白露清场,回来时忘了落帐的杨缱:“……” 她怎么就忘了,无霜白露唯独不敢拦的就是这两位啊。 ……找个坑埋了她! ※※※※※※※※※※※※※※※※※※※※ 季景西:尴尬jpg 杨缱:没脸见人jpg 季英:十倍尴尬尴尬尴尬jpg 杨霖:莫名有点欣慰又有点生气还有点吃醋jpg ———— 本章过个渡,下章要搞事。 然后持续搞事,一直到结局。 兴奋搓手gif —————— 第244章 听墙角 第二百四十三章 杨霖是为秋狝事宜来寻季景西的, 却不料撞上了自家闺女和女婿蜜里调油,尴尬之余,真切地体会了一把“老子捧在掌心的珍宝到底还是离开我了”的复杂与失落。 季英也尴尬, 当着儿媳的面不好揍儿子,只能假装自己瞎了。好在小夫妻识趣,在他发作之前恭恭敬敬地将两位老父亲请进帐中。 杨霖坐下后阻止了闺女斟茶的动作, 对她笑道, “你母亲托我带话, 别忘了往两位娘娘那走一趟。” 说完, 隐蔽地朝她眨眼。 杨缱成功接收到老父亲为她解围的信号,从善如流, “母亲与我想到一处去了,那我便先去一趟, 您二位慢坐。” 燕亲王严肃地点头。 “去, ”杨霖摆手, “忙完陪你母亲用个膳, 她近来胃口不好,瞧见你, 兴许会开怀些。” 杨缱应声起身,在季景西艳羡的注视下果断丢下他跑了。 刚一出帐,便长呼了口气。 谢皇后没来凤栖山, 柳妃和宁妃的品级还不足以让王氏主动拜见, 是以杨缱只让人去信国公府帐前传了话, 她则按说好的,寻了陆卿羽结伴同行。 她们去的不算早, 宁妃帐中早有一群女眷陪坐, 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越妍兴致不高, 唇角挂着礼貌的笑,坐在软椅上,双手搭着身前隆起的肚子,似是无意识护着,平静的眸子在陆杨二人露面时才稍起波澜。 杨缱规规矩矩地请安,起身时视线不经意撞上正首的越妍,后者怔了怔,对她浅浅一笑。这一笑,杨缱仿佛回到了当日笔墨轩的鉴宝会上,还是少女的越五小姐大方直白表达着对她的字的喜欢,眉宇间灵动又活泼,唇角甜甜的梨涡盛满了对世间无限的好奇与热爱。 不到一年的光景,便物是人非了。 她与越妍不过点头之交,然一想到眼前这位明艳的宠妃正是季景西狠心“流放”柳东彦的‘罪魁祸首’,杨缱对越妍的观感就分外复杂——昔日在玲珑八宝阁偷听她与柳东彦“墙角”的光荣事迹,至今仍高居明城县君[万万没想到我能干出这等事]排行榜的榜首。 越妍同杨缱打过招呼后注意力便不在她身上了,后者发现,还真如陆卿羽说的那样,比起旁人,宁妃对“能生养”的瑞王妃兴趣更大,几次欲言又止想找陆卿羽交流心得。可惜小陆实在怕了她,借杨缱做挡箭牌,躲得要多快有多快,搞的越妍直到两人告辞都没能同陆卿羽私下说上一句。 逃过一劫的陆卿羽半路就绷不住笑出来,“阿离你可太好用了!” 杨缱心知肚明其中缘故,却不能同陆卿羽实话实说,只道,“收收,小心言官瞧见,参你失仪。” 瑞王妃顿时端正姿态,“可算让我知道她怕什么了,下回要再烦我,就别怪我搬你出来。不过宁妃为何有些躲着你?” 她当然要躲了。 杨缱夫君是季景西,越妍对上她,尴尬都来不及,还能上赶着不成? “你现在说话是越来越不忌讳。”杨缱嗔怪地捏她胳膊,“瑞王真是把你宠坏了。” 陆卿羽脸上洋溢着幸福,嘴上倒谦虚,“彼此彼此,五十步就别笑百步了。” 顿了顿,她低声道,“其实宁妃挺可怜的。她在京中好像没什么知交,除了苏夜那丫头偶尔会进宫陪她说说话以外,她那芳妍宫平日冷清得过分。她年纪比你我小,虽得圣眷怀了皇嗣,却恰赶上陛下有恙,在后宫孤家寡人,谁都视她为眼中钉……她家中也谨慎过了头,堂堂四大世族之一的姑苏越,她父亲定国公还是集贤阁主事,多威风啊,居然硬守着规矩放她一人在后宫战战兢兢……” “四妃以下外戚非诏不得入后宫,这是规矩。”杨缱敲打她,“宁妃此前品级不够,又无陛下恩旨,谁敢逾越?我倒觉得定国公聪明,越家刚起复,多的是人抓他们把柄,要在这显而易见之处被人垫了脚,得不偿失。” 陆卿羽轻叹一声。 她当然也知这个理。 “……其实我也不是讨厌她。”她心软,“倘若她不追着我问生养一事,我倒愿意同她多说两句话。”说着,陆卿羽表情古怪,“我是真搞不懂,你说,这种事难道不该寻可靠的长辈来照应?便是宫中人不可信,族里总有?女儿有孕,定国公夫人怎能不为她事无巨细打点好?放着身边人不用,舍近求远找我?搞得四面楚歌,像是在躲所有人一样……” 杨缱忍不住蹙眉。 话听着没毛病,可她觉得哪不对,好似抓住了什么,又好似什么也没抓住。 “是有点奇怪……”她喃喃。 柳妃的帐子近在眼前,杨缱想不明白,索性放到一边。 与宁妃帐中的热闹不同,柳妃这里清净许多,后者瞧见她们二人,也是欣喜,拉着说了半天话。杨缱观她情绪虽郁郁,但气色尚好,便放心了,临走前悄悄同她说了柳东彦的近况。 柳妃听得眼圈发红,到底是纵横后宫多年的宠妃,很快便稳住情绪,只是眼底流露的感激与思念让人心底发酸。 “瞧见你们俩,本宫倒是想到一事。”柳妃道,“没记错的话,两位王妃都是南苑书房出身?可都参加过南苑书房的武试?” 陆杨二人对视一眼,点头。 柳妃松口气似的拍拍心口,“那便是六艺俱全了,如此便好。” 陆卿羽疑惑,“娘娘为何问起这个?” 柳妃却语焉不详,只道随口一问。 两人不傻,都从中听出了提点之意,不愿她为难,按捺下好奇,告辞一番后离去。回去路上,两人商讨半天,拿不准柳妃何意,只好说定围猎开始后谨慎行事。 与陆卿羽在半道分别,杨缱往信国公府安置处陪王氏用了膳,母女俩又说了半晌私话,见时辰不早,王氏依依不舍地放女儿离去,还毫不客气地支使大儿子亲自去送。 杨绪尘本优哉游哉地窝在帐内小憩,陡然被母亲赶出来,人还懵着,瞥见杨缱身后跟着的白露和十几个燕亲王府侍卫,嘴角都抽了两下。 他这边顶多一个落秋,妹妹那边声势浩大一群,谁送谁啊真是…… 从前母亲不舍得累着他一点,自打病情转好,这待遇顿时就下来了。 杨缱忍笑地开口,“兄长,权当活泛。” 杨绪尘默了默,袖摆一甩,率先迈开步子,“走着。” 两府落脚处离了有段距离,杨绪尘带着她慢悠悠地散步过去,不知的真会以为两人是饭后消食。杨缱挽着自家兄长,小声地说了季景西白日里遇着会稽郡守陈壁一事。尘世子金尊玉贵,嫌京城到凤栖山一路奔波,到地方后便躲懒不去议事,还真不知陈壁来了,听完后,沉思片刻,颇有默契地下了与季景西类似的结论—— 陈壁此行,考察之意更多。 他也这么说,杨缱更为放心。然而下一秒,便听杨绪尘话锋一转,“不过,陈壁此人素来周全,即便此次他仍决定不效忠季珏,也绝不会与对方结怨,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 “何解?” 杨绪尘思忖着,缓慢组织语言,“假若我是陈壁,无论事成与否,我不会让季珏对我生出一丝不满。他是亲王,我是臣子,哪怕是我考校他,我也会先送一份大礼以示诚意……关键是,送什么礼?” 杨缱心中同样在思索。她将目前掌握的信息都过了一遍,没想出结果,不得不泄气地承认在政治方面,她这破脑子真比不过季景西和杨绪尘。 杨绪尘兀自沉浸在思考里,杨缱则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四处张目。凤栖山她只来过一次,那时她与季景西从凤凰台上仓皇逃下来,在夜色掩护下冲进一片林子,便是凤栖山的山林。那时满心都顾着逃命,都不知逃到了哪,林子坐落在凤栖山哪个方向也不知——事实上他们俩连怎么出的林子,怎么进的碧溪谷都忘了,那种境地,能捡回一条命已是老天保佑了。 夜幕星垂,凤栖山营地上亮起一朵朵灯盏,不时有巡逻的禁军穿梭其中,白日里热闹非凡的营地,这会渐渐安静下来。 此次负责凤栖山周遭安全的三军,凤栖守军、虎贲军、禁军按从外至内的顺序设了三大防线,每个防线都同时穿插了一队信得过的京畿营和金吾卫,保证每道防线都乱不起来,更不会出现什么内贼叛徒——上次小青山围场刺杀之事,绝不可能再发生。 秋狝来的不仅有诸多官员,还有各府家眷,手无寸铁之人多不胜数,更不用说还有魏帝这个万金之躯,是以所有护卫都绷紧了弦,整个凤栖山方圆几十里都被清了场,总领警戒之责的正是季景西。 老皇帝当初将如此重担交给季景西时震惊了无数人,就连景西自己都没想到。尽管人人都叹他圣眷浓厚,可也承认,不是谁都担得起如此沉重的“信任”的,但凡出差错,他这个郡王爷就当到头,兴许还有杀身之祸。 季景西倒是面不改色接下了,杨缱却知,为了此次秋狝,他已连续数日没合过眼了。 天知道他承担着多大压力,且不提无数人的生命安危尽系他手,单是那日温子青为杨缱卜卦结果不好,便足以让季景西慎之又慎,恨不得将凤栖山守成铁桶——说到底,他是有些庆幸的,杨缱的安危在自己手里,总归更让他放心些。 杨缱目力很好,一路走来已见了不下五队巡逻禁军,欣慰之余,越发心疼自家夫君。她忽然无比想念季景西,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人,连带着嫌弃起了兄妹二人乌龟般的速度。 眼见自家兄长还在“发呆”,杨缱不由拖着人加快脚步。杨绪尘被她一拽,从沉思中脱出来,“怎么了?” “慢。”杨缱言简意赅地答了一个字,传到杨绪尘耳里却生生让他听出一丝委屈,条件反射就先认错,“是大哥不好,冷落了我们阿离。” 杨缱摇摇头,忽然想到,也不必非要大哥送她到帐前,于是停下来,认真道,“大哥回,不远了。” 杨绪尘还没想明白陈壁的意图,注意力早跑得没边,一脑子疑问等着回去验证,想到这营地布防乃季景西手笔,又有燕亲王府的侍卫跟着,安全得很,便也没觉得不妥。 他颔首,刚要张口,远处角落里两道刻意压低了嗓音的交谈斜插入耳,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他与杨缱对视一眼,后者显然也听到了,两人神色都有些古怪。 出于不知名原因,两人齐齐安静下来。打小的教养告诉他们,偷听他人谈话实在失礼,可说到底,他们兄妹好端端走在路上,不过刚好路过这偏僻角落,总不能挡着旁人选在附近密谈…… 杨绪尘:继续听? 杨缱:不好…… 杨绪尘:那,走? 杨缱:……要不歇歇? 杨绪尘:…… 谁方才嫌慢的? 使了个眼色给白露,后者了然,提起身法翩然而去,杨缱则拉着杨绪尘站到路边阴影下,用口型告诉自家兄长,“季珏,苏襄。” 自家妹妹耳朵灵,杨绪尘早有领教,毫不怀疑她的判断。他唇角抿出一丝嫌弃,无声道,“别脏了耳朵。” 杨缱揉揉耳廓。她是挺不耐烦这两人的,若非方才听到的那句话有点意思,她也不会停下来。 兄妹俩方才听到的那句,正是出自苏襄之口,说的是[王爷救我]。 —— 那厢,苏襄挺着肚子跪在季珏脚边,低低泣诉,“……除了您,没人能救襄儿了,求王爷看在我们兄妹一场份上,救救我……” 季珏面上满是不耐,他虽赴约而来,却没想过要在这里听一个有孕的妇人哭诉命运不公,此处也并非稳妥之地,万一有人经过,听去了什么,那才麻烦。 “若无要事,本王便告辞了。”他不为所动。 苏襄似是没想到他如此绝情,不可置信地抬头,“王爷?!” 到底顾忌着眼前人乃苏怀远的嫡女,自己的表妹,季珏默了默,耐着性子劝,“你若有难处,可去寻苏相和忠国公府。” 苏襄绝望地摇头。她当然找过,若是有结果,她还用在这里跪季珏?“父亲已经不认我了,兄长也帮不了我……王爷,只有您能救我了,求求你,带我离开那个鬼地方,他疯了,他们都疯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在那里的!你信我,我给你看,这些,还有这些……” 她忽然撩起衣袖露出手臂,又将领口撕至肩头,露出大片红肿血淋的伤势,乍看之下,触目惊心。 季珏在她动手时下意识别开脸,可仍挡不住余光漏了一丝,就这一眼,令他那古井无波的俊脸露出惊诧之色,“你……” 苏襄泪如雨下。她即将临盆,整个人却瘦的近乎脱相,单薄的身子骨映衬下,越发显得孕肚之大,旁人看上一眼都忍不住为她担忧,仿佛这副瘦小的身体随时都会托不住那几乎撑破她躯壳的肚子。 季珏定定看着她,目光在那些伤势上转了几圈,落在她笨重的腹前,顿了顿,似是无奈,“先起来,跪久了不好。” 听到这句话,苏襄眼底蓦地多了光芒。她近乎受宠若惊地起身,尽管季珏连搭把手都没有,任凭她笨拙地站起来,可对苏襄来说,对方能流露出一丝不忍,已是她胜了。 季珏叹气,“是大哥……河阳王打的?” “那个疯子……”说起自己的夫君,前废太子季珪,女子浑身上下都惊惧地颤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想将对方剥皮拆骨,“他失去了一切,便拿我出气,以折磨人取乐,府里天天有侍妾被活活折磨致死……却又不干脆打死我,他要我好好生下肚子里的所谓皇长孙,想借此翻身……他、那个魔鬼,他疯了……” 苏襄狠狠咬了下舌尖,口腔里溢满的血腥气生生将她打颤的牙齿上下分开,“我是偷跑出来的,我逃到兄长那里,求他带我走……我不敢留下,请求他带我见父亲,可父亲见到我,却要把我送回去……为什么,我难道不是他女儿吗?他怎么能忍心让我继续生不如死?王爷,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求你救我……” 季珏紧蹙着眉,一语不发。 悄然弥漫的沉默令苏襄越发恐慌,她终于发现,所谓的兄妹情谊,所谓她昔日对此人满腔无处安放的爱意,到现在,于对方而言,是最没用的东西。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不是那个名满京城的第一才女,她身后没了苏家,更不是什么尊贵的太子妃,她还怀着孩子,甚至连美色都拿不出手…… 她忽然听不清对方说什么,大概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劝解,耳边轰鸣作响,只能借着昏暗的星光和远处透过军帐晕出的微弱烛火看到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唇。 她出神地望着眼前人,这个人,是她至今念念不忘的爱人,她所有的爱意都给了他,他比从前更丰神俊朗了,也更威严,浑身上下都带着上位者的尊贵,他比河阳王府里那个疯子更像一国储君、未来帝王…… 忽然,她看到季珏的双唇不再动,整个人顿时像被冷水兜头浇下,刹那清醒。眼见对方转身要走,苏襄六神无主,近乎仓皇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别!别走!王爷!别丢下我!” 季珏的耐心已经告罄,他扯动手臂,却发现苏襄几乎用尽吃奶的力气抓着他,尖锐的指甲透过袖摆死死扣进他的肉里,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季珏烦躁恼怒,刚要不顾一切推开他,苏襄却趁机猛地拉近两人距离,豁出去般,将她最后的依仗抛出,说出的话又急又狠,“我手里有季珪的把柄!你救我脱身,我送你一份泼天功劳!我会帮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说到做到!” 已经到她面前的攻击堪堪止住,季珏死死盯住那双疯狂的眸子,仿佛一瞬,又仿佛许久,冷漠道,“我为何要信你。” “你会信的。”苏襄咬牙,“你帮我,我就告诉你。” 她仍不愿放开季珏,却拉开了两人距离,竭力地反复地呼吸几次,压下惶恐颤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胸有成竹,“不出几日,你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楚王爷,几日你都等不起?想成大事,就要赌得起……你赌得起么?” 季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权衡着得失,眼底的温情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位高权重者透心穿骨的冷漠与理智。 苏襄强忍着心底万念俱灭的痛意,将先前所有的祈求、示弱、卑微努力收起来,将自己摆在交易天平的另一端。她似乎终于醒悟,与眼前这个人讲情分,是最愚蠢的做法。不是因为他无情无义,仅仅是因为,他的情义,不在她这里。 也许只有对他有用的人,他才会施舍些许你想要的“情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苏襄已摇摇欲坠站不住,耳边才传来季珏无情的声音,“秋狝这几日,你最好安分些。” 苏襄恍惚抬起头,眼前已不见楚王的身影。她力竭地扶着树干,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坐下,将脸埋进手心,许久才传出一声绷不住的抽泣。 这应该是……成了? ———— 不多时,苏襄步履蹒跚地离开,不久,楚王府的侍卫去而复返,仔细确认四周无人,这才放心离开。又等了大概一盏茶,杨家兄妹俩揉着蹲得发麻的腿走出来。 两人面面相觑,也说不上来后不后悔听这一顿墙角,索性默契地略过,若无其事地告别,若无其事地各回各家。 经此一事,杨缱回来的比预料得晚了许多,还未到帐前,便远远瞧见季景西提着一盏灯等在半路。 也不知他等了多久,杨缱顿时抛开心绪,乳燕投林似的小跑到他跟前,一头扎进他怀里。 “再晚回来一会,我便要去找岳母要人了。”季景西嗅着怀里人身上熟悉的淡香,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路上有事耽搁了,对不起。”杨缱蹭了蹭他的脖颈,“我好想你啊季珩。” 季景西绷了一晚上的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扬起来,嘴上却还严肃,“那下回别贪玩了。” 杨缱胡乱嗯着,借着夜色掩护在他唇角、下巴以及喉结上亲了好几口。 季景西哭笑不得地把人按住,将灯笼递给无霜提着,把人一抱,回帐,“你给我乖一点,别捣乱,接下来几日有你累的。” 乖乖搂着他的脖子,杨缱好奇地探头,“何事?” “圣上有旨,此次围猎女眷们也要参加,以示风采,还单独给辟了地方,要论功行赏。”这便是杨霖特意来寻他商议的其中一事,“我第一日不能同你一起,你别乱跑。此次来的女眷里属你骑射好,皇帝特意点名了要看你成绩,但咱们不理他,挣不挣头名无所谓,你不缺这个荣誉。” 杨缱被连着两个消息震得晕头转脑,也就只记住了最后一句,“不理他怕是不行?” “怎么不行?”季景西垂眸睨她,“我说行就行。我媳妇的风采我自个儿能看,旁人不准看,给他们脸了还。” “哇哦。”杨缱夸张掩唇,“郡王爷好大脾气。” 季景西扬起眉,抱着她的手小幅度地一挪,挪到她腰间,惩治似的挠了两下。怀里人顿时跟条案板鱼似的扑腾起来,“我错了我错了!” 临安郡王得逞似的哼了一声,积郁了半日的坏心情烟消云散。 ※※※※※※※※※※※※※※※※※※※※ 抱歉,我来了,前段时间在考试…… 第245章 猎场惊魂 翌日, 天还未亮,凤栖山上上下下便都忙碌起来,季景西肩担重任, 前一晚大约只合了一个时辰的眼,人何时走的杨缱都不知,直到上午的仪程即将开始, 她才远远在皇帝身边瞧见熟悉的身影。 今日的季景西颇为应景地穿了身红白相间的利落猎装, 衬得人宽肩窄腰,修长笔挺, 如青松翠竹飒飒而立,与平日懒散风流的模样大相径庭,不知惊了多少人。 细看之下, 又忍不住发笑——利落是挺利落的, 然而这人就是不能给你痛快夸他的机会,偌大凤栖山猎场, 哪个都不似他一般金冠束发、玉石嵌带, 一身环佩琳琅,衿贵的不得了,不知的还以为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跑了出来。若再配上那张过分昳丽的脸, 和嘴角散漫的笑意, 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围猎的, 说来踏青都更可能。 这人就差明着把“敷衍了事”四个大字摁在脑门上了。 可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恐怕只有这位从小骄矜到大的临安郡王, 能将这么一身叮叮当当的金银玉石穿得熠熠生辉又不落俗套, 仿佛这人天生就该夺目耀眼如一团烈阳。 杨缱又多看了几眼才不舍地将视线从季景西身上移开, 听着女眷席里不时传来的抽气声, 抿了抿唇。 身边陆卿羽问她, 谁给景西挑的衣裳配饰。 “是我。”她话音里有几不可察的懊恼,独占欲在这一刻蓬勃喷涌,却又被另一股莫名的骄傲压下,心绪颇为复杂。 台上,礼官还在念冗长的祷词,陆卿羽缝插针地赞叹,“也就他压的住这一身。” 紧接着下一句便是:“你是不是仗着他脾气坏得人尽皆知,压根不怕有人跟你争?这么一张招蜂引蝶的脸也不藏好,不怕招来碍眼的?” 杨缱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拧巴巴地反驳,“我怕谁?” 眼下场合肃穆又庄严,陆卿羽却险些因这狂放之词咳出声,幸好台上的礼官稍作停顿后又开始啰嗦,才使得她没当众失态。 不再理会她,杨缱再次望向季景西,后者刚好心有所感地看过来,两人视线在半空交回,片刻后,临安郡王收获了自家媳妇一记突如其来不讲道理的眨眼杀,附带一抹甜笑。 季景西当即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揉了揉被击中的心口,想要警告她别捣乱,却发现对方已经移开了视线,不由遗憾地撇撇嘴。 秋狝第一日的热闹,惯例是属于天家的。为彰显自己老当益壮、康健硬朗,围猎正式开始后,老皇帝亲自下场猎了一头鹿,拨了头筹,之后众人才陆陆续续进入围场,由皇子们打头阵,各家年轻的小辈如脱缰野马般冲进了林子。 杨缱也随大流地进了围场,心不在焉,也不开怀,心思总飞到别处,惦记着季景西早膳有没有吃,走到了哪儿,能不能找个机会脱身去寻他…… 彼时皇帝已回到高台,猎场那边不时传来的好消息,令他极为畅快,“好!都是我大魏的好儿郎们!赏!” 几位宰辅伴君左右,苏怀远笑呵呵道,“皇上英姿亦不减当年,有您珠玉在前,一个个怕是都铆足了劲要争头名呢。” 头一个传出射中猎物的正是苏怀远的嫡子苏奕,魏帝心情好,自然不吝夸赞,“你家煜行不错,文武双全,朕记得他在凤台有一段时日了?长久不见,朕还真有些想他,回头同吏部打个招呼,秋狝结束后便回京任职。” 天降喜讯,苏怀远激动得当即跪地磕头,“臣替犬子多谢皇上抬爱!” ……这就调任了? 此前还被徐衿死死压在凤台县令位置上动弹不得的苏奕,因帝王一言而“时来运转”,在场之人皆被打得措手不及,心中微妙地生出几分荒唐之感。 苏奕何人?楚王的左膀右臂!抬举他,是否意味着皇上更看好七皇子季珏? 老皇帝才不管底下臣子们的小心思,夸完苏奕,也不忘另一人,对杨霖道,“明城也下场了?几年前南苑筛考时朕便记得她那百步穿杨的好箭术,如今几年过去,可还勤勉?” 凤栖山为女眷单独辟了一块地方,各家夫人贵女但凡敢开弓的都想去争上一争,杨缱更是其中最被看好的。杨霖却了解他的女儿女婿,季珩那小子定然提早同阿离商量过如何行事,大抵不会遂了皇上的愿。 杨霖想好了说辞,面不改色道,“皇上有所不知,缱儿自打成亲后,便一心专注于做贤内助,怕是钻研吃食的心都比骑射多,早就懈怠啦。臣也不求她出什么成绩,不过是借着您的恩典,盼她玩个尽兴,免得在内宅熬傻了。” 其他人:“……” 你在说什么东西?敢不敢看着我们再说一次?你是不是看不起被她气吐血的苏相公? 老皇帝也被他说愣了,表情甚是微妙——他是病了,又不是傻,《六问》那篇文章现在还挂在国子监门口呢! 苏怀远至今不忘吐血之仇,忍不住开口,“杨相这就谦虚了,谁不知临安郡王妃能文能武?区区围猎又岂会令人失望?还是说,郡王妃手握御赐精弓,却打算敷衍了事?” 杨霖却仿佛听不出话中的夹枪带棒,颇为讶异地拱手,“没想到苏相如此欣赏我儿,多谢,感恩。” “……”谁欣赏她了!给我把你的“感恩”收回去! 原以为话题就这样被杨霖终结,却不想老皇帝突然道,“朕也相信明城不会辜负朕一番心意。” 杨霖:“……” 苏怀远顿觉通体舒泰,得意地瞥了一眼过去。 眼见那君臣二人都快要口头上给杨缱定下目标,杨霖眼底的温度越来越凉,忍无可忍,刚要出声打断,身后,陪驾的杨绪尘忽然出声请求,“父亲,儿子也想去猎场散散心。” 此话顿时吸引了在场注意,杨霖一愣,反应过来,脸皮一耷训斥道,“胡闹!你身子孱弱,怎可冒险?” 杨绪尘摸了摸鼻尖,好脾气地解释,“原本儿子能来,也是沾了谢侍郎要留守京中的光,既如此,岂能辜负这大好风光?弟弟妹妹们能在围猎上一展英姿,儿子羡慕得紧,就近瞧瞧也是好的,大不了让妹妹陪我,绪南这会怕是已经跑野了,想寻他也难不是?” 谁都知道信国公府世子是这家人掌心的金疙瘩,阖府上下对这位世子爷是恨不得摘星星给月亮,眼下听杨绪尘说得这般可怜,杨霖显见地一脑门子气化作心疼,面上却仍僵着,梗着脾气冷哼,“这我可做不得主,你自个儿求恩旨去。” 父子俩的对话不高不低,刚好够在场人听个全乎,心思活络的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没反应过来的也不觉尘世子的请求有何不对,当即都看向主位的老皇帝。 杨绪尘果然向皇上开口了。 魏帝唇角笑意都还没来得及散便敛下了,面无表情地盯了杨绪尘片刻,洒然一笑,“准了!重安能有一试之心,朕当然成全,你如今身体略有好转,是得多活泛。去,让明城好好陪你逛一逛,带着太医,侍卫也多带些。” 如此一来,杨缱的围猎成绩就说不得准了。 “多谢陛下厚爱。”杨绪尘喜笑颜开。 关于明城县君究竟要猎几个猎物才不算辜负期许的话题,就这么被杨绪尘横插一脚说不下去了。 “杨相公可真是生了一对好儿女啊。”望着杨绪尘离去的背影,苏怀远笑得咬牙切齿。 “比不得苏相儿□□秀。”杨霖谦虚,“听说河阳王妃临盆在即也不忘来凤栖山为兄长助威打气,手足之情可谓感天动地,苏相可得让人多留心着伺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苏怀远:“……” 两位相爷今日□□味十足,交锋之精彩看得众人无不心中拍手叫好,尤其是听到杨霖戳破苏襄也在凤栖山一事,险些哄出声来,各个惊讶得瞪眼,再看苏相公怒目圆瞪却迟迟反击不能,显然是说中了。 这河阳王妃是疯了吗?关于废太子的一切都是忌讳,她居然还敢私自出府来凤栖山? “河阳王妃?”果不其然,老皇帝冷了脸,“她为何会来凤栖山?” 苏怀远连忙跪地请罪,还没解释两句便被杨霖打断,“左右人已经来了,如何来的倒不是追究的重点。毕竟事关皇嗣,皇上,还是差人多看顾着点。” 老皇帝如泰山压顶般的目光落在苏怀远身上,裹挟着浓重的压力,令整个高台气氛都凝滞得要滴出水来。苏怀远恨不得扑过去拿手堵上杨霖那张嘴,却碍于天威不敢妄动,只能心下暗恨,不仅恨老对手,连亲生女儿苏襄都一并恨上了,打定主意待会一回去就让人把她送回河阳王府,孩子出生前再不准露面。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冷声吩咐,“即刻派太医去忠国公府帐前伺候,好好照看河阳王妃。”他瞥向杨霖,心下感慨自己这位老手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锱铢必较,“把苏煜行也喊回来。做兄长的,岂能放着妹妹不管?” 跪在地上的苏怀远闻言,登时血气上涌,猛地回头怒视杨霖,然君无戏言,从这一刻起,苏奕算是彻底退出了围猎之争。 杨霖彻底笑了,拱手行礼,“皇上英明,是这个理。” 一家人,就得齐齐整整的不是? 算计到我闺女头上,可真是好胆。 ———— 高台之上的硝烟四起并未传到猎场上,杨缱兴致不高地驱马走在林中,时不时开一开弓,走神得正大光明。她心思不在此,但兴许运气使然,明明没有特意搜寻猎物,这半天下来却也收获颇丰。 白露点了点数目,也吓了一跳,忙问是否继续往里走。杨缱也惊讶,皱眉望着身后一串猎物,寻思着她大概是把季景西的交代忘光了。 颇为苦恼地看向负责计数的内侍官,她抬手划拉了一个大范围,“这些,我能不能分给瑞王妃?” 内侍似被逗乐了,笑答,“郡王妃可别跟奴才开玩笑了,知您二位要好,可围猎场上咱们得按规矩办事。” 杨缱泄气地抿抿嘴,随即果断收弓,决定接下来的时间都消极怠工混过去。不能与人分享猎物,还不准她半途放弃吗? 巧的是没多久便有人前来传信,说是杨绪尘在林子外等她。听到不用继续围猎,杨缱一下便精神了,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往回走。 她要走,正中许多人下怀。 皇帝的赏赐她不在意,却多的是人想露脸。原以为有杨缱在,这场围猎其他人都得陪跑,却不想她居然会提前离场!消息传出去,林中气氛都热了许多。 杨缱回程的路上遇上了好几拨人,都是来确认她是不是真走的。都是京中熟面孔,免不得要停下寒暄两句,杨缱惦记着杨绪尘还在等她,耐心渐渐告罄,吩咐众人加快速度。 结果仍是遇上一人。 对方似是特意在等她,明秀的小脸因拉弓射箭而红扑扑的,像青涩饱满的红苹果,算不得多出彩的长相,却自有几分韵味。女子明显有话要同她讲,策马拦在必经之路,擎等着杨缱靠近。 后者没心思同她寒暄,隔得老远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谁知对方却出声唤道,“郡王妃请留步。” 杨缱心底默默啧了一声,放弃了绕路。 “王妃安好。”对方开口问安。 杨缱挂起笑容,“贺小姐。” 正是工部尚书贺怀溪的嫡女、贺白的姐姐,贺玥。 贺玥对上杨缱,肉眼可见地有些紧张,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紧,却仍坚持将自己的来意说明,“贺玥有一事相求,却始终不得机会求见王妃,只能在此等候,还望王妃勿怪贺玥失礼。” 杨缱想着贺白到底是自己学生,这位贺小姐也向来低调懂事,便对她多几分耐心,“无妨,请讲。” 贺玥紧张地咽了咽嗓,无视身后丫鬟嬷嬷们满脸的不安与阻拦,道,“再过数日便是贺玥的大日子……我想请王妃做我的全福人,不知王妃可否、可否拨冗?” “……”杨缱似是不敢置信听到了什么,待回过神,险些气笑了,“贺小姐此番专程等在此处,就是为了羞辱我?” 何谓全福人?父母俱在,夫妻恩爱,儿女双全者!她成亲不到半年,莫说儿女双全,连喜讯都还没有呢。 贺玥一怔,意识到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来意,连忙解释,“王妃息怒!小女子绝无此意!我只是……您与小王爷恩爱无双,举案齐眉,羡煞旁人,谁不赞一声神仙眷侣?我心中忐忑,对前路惶恐不安,只想讨个好愿景……贺玥此前遍寻古籍,确定并非无此先例,这才斗胆开口,若惹王妃不快,贺玥在此赔罪,还望王妃莫怪!” 杨缱冷冷望着她,“不知是谁告诉你我能做全福人,你找错人了。贺小姐所请,恕缱无法答应。” 她的不悦毫不掩饰,贺玥立即明白自己弄巧成拙,急忙下马,“王妃!县君姐姐!我不是……” 此前被她抛之脑后的那些来自亲近之人的劝阻,这会全被贺玥想了起来,她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盛名在外的世族贵女,背后除了有信国公府,更站着那位喜怒不定的小王爷!季景西可不是杨缱,后者出了名的好涵养,即便此时生气也仍维持着礼仪,可那位却是神鬼不忌的! 贺玥满心后悔,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就脑子发热被人鼓动来寻杨缱?她来不及细想,只隐约开始觉得自己方才那个提议的确不妥,但更多的却是惊惧!连她都知道,若惹恼了季景西,怕是要迁怒她全家上下! 小姑娘一心解释,杨缱却只想绕开她,贺玥又急又慌,眼看对方即将打马离去,想都不想便冲上前,却忘了对方仍在马背上,这下两厢避闪不及,眼看便要撞在一起! 杨缱面色大变,条件反射地一把扯紧缰绳,强行调转马头,马儿吃痛地长嘶一声,前蹄高起,直接将背上人用力甩了下去! 正在马蹄下方的贺玥吓呆了。 身后仆从齐齐惊呼出声,那位负责计数的内侍更是发出了刺耳的尖叫,白露第一时间猛蹬马背借力扑来,却仍来不及接住杨缱,不得已半路改道,一脚狠狠踢在马肚上,“小姐,躲!” 杨缱在缰绳脱手的那一瞬脑子一片空白,但顷刻便冷静下来。她在电光火石间松了力道,脊背弓起,护好头颈,毫不抵抗地顺着力道砸向地面。 耳边呼啸的风令她根本听不清楚周遭的惊叫,眼睛直勾勾盯着凌空的马蹄,在即将落地的瞬间,猛然将手中的马鞭挥出,勾住贺玥的手腕,借着巨大的惯力,用力一拉,勉强将她从马掌下拖出寸余! 下一秒,马蹄重重落地,正正砸在贺玥身侧! 而杨缱则马鞭脱手,借着惯力一连滚出好远,最后撞在树上,停了下来。 骏马因着白露那全力一脚而踉跄不稳,最终侧翻倒地,贺玥被及时拉开,整个人几乎失魂,其他人却顾不得她,第一时间冲向远处的杨缱。 贺玥恍然惊醒,颤抖地撑起身,连跑带爬地也往杨缱所在处奔去,崩溃大喊,“王妃!” 一切发生得太快,猎场里登时乱成了一锅粥。等在外面的杨绪尘彼时还优哉游哉地坐在马背上,自娱自乐地指挥着骏马左走两步,右踏两下,时不时往林子方向瞅一眼,抬头看看天色,正要唤落秋去迎人,忽见有人灰头土脸地从林子里冲出来。 正是那位负责给杨缱计数的内侍。 “来人!快来人!传太医!!” 内侍尖锐破穿的嗓音如指甲磨石,听得杨绪尘直皱眉头,他翻身下马,“何事如此喧哗?” 那名内侍吓破了胆,来不及看清对方是谁便往前一扑,跪地大呼,“求贵人快传太医!出事了!人命关天!” 杨绪尘心中一紧,二话不说吩咐随从的太医进林。落秋上前一把捞起内侍,杨绪尘继续问,“出了何事?” 内侍看清了他的脸,登时抖得更厉害,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世、世子爷饶命!” 杨绪尘心中更为不安,斥道,“快说!到底怎么了?” “是、是郡王妃……”内侍吓得舌头都在抖,“郡王妃摔、摔马了!” 杨绪尘瞳孔猛地一缩,险些被冲出内府的气血激昏,险险地被落秋扶了一把,一脚踢开内侍,往林子里冲去。 ———— 当季景西接到消息赶回时,帐前已站满了人,燕亲王、杨家人、陆卿羽……还有几个生面孔,浑身上下狼狈不堪。季景西只扫了他们一眼便不再多看,径直往帐内冲。 临安郡王的出现,犹如一座移动冰窖,令周遭寂静如死。 帐内正在救治杨缱的是孟斐然的母亲沈氏,季景西只来得及听杨缱说上一句话,便被下了逐客令,“景西留此无用,出去等,阿离伤得不是太重,我在,你放心。” 季景西这才不舍地从床前离开,深深向孟夫人鞠躬,“阿离我交给您。” “放心。”孟夫人颔首,“沈姨会还你一个好好的媳妇。” 季景西勉强牵了牵唇,又深深看了眼杨缱,转身出帐。 他甫一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杨绪南和杨绾当即便要上前,却在瞥见自家姐夫的脸色时生生刹住脚。 季景西来的路上已听人回禀完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周,冷声道,“贺玥哪位?” 不远处传来窸窣的动静,很快,方才他瞥见的那群狼狈之人里,一位女子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观之发髻散乱,双眼红肿,手上还有着不轻的擦伤,似乎只简单整理了装束,以保最后的体面。 她几乎用尽全部的勇气与力气,才走到季景西身前不远处,再不敢更近,“是我。” 季景西一动不动地看住她。 贺玥俯首,声音嘶哑至极,“臣女贺玥,不慎惊了王妃的马,王妃因救我而伤……贺玥今日昏了头,犯下大错,自知难辞其咎,悔不当初,这条命是王妃给的,无论小王爷如何责罚,贺玥绝无怨言。” 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女子,季景西用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回想起此人的身份——贺怀溪之女,贺白姐姐,以及最重要的,楚王季珏的未婚妻。 他抬步上前,停在女子前方,沉默片刻,平静道,“吾妻救你,我不杀你,贺小姐请起。” 贺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贺小姐答本王一问,今日之事,本王不再追究于你。”季景西看着她,“告诉我,谁让你去找她的?” ※※※※※※※※※※※※※※※※※※※※ 我就喜欢晋江这种验证码,对20以上加减法心算能力弱爆了的我来说,太友好了。 ———— 第246章 一波未平 日光西移, 层层铺开的火烧云将凤栖山笼在一片灿金红晕里,号角声悠扬响起,围猎者们陆续踏着夕阳满载而归。与此同时, 明城县君惊马受伤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距离主帐不远的一处营地内,一位身着华贵的风韵女子面色沉沉地踱步,江南特供的丝绸绣帕被她捏得几乎脱丝变型, 眼看是不能再用了。女子面前跪着一个传信的小丫头, 旁边另坐着一个年轻妇人,样貌与华贵女子极为相似,显然是母女俩。 华服女子向眼前人再三确定,“你真的听见景西说他不打算追究了吗?” 传信的丫头点点头, 将燕亲王府营地今日发生之事又复述了一遭。 若季景西在场, 便会发现这回话的丫鬟有些眼熟,正是跟在贺家小姐贺玥身边服侍的其中一个。 华服女子这才松了口气, 心想, 贺玥倒是个运气好的。她面上镇定道,“本宫知道了, 下去领赏。” 小丫鬟眼眸一亮,连忙磕头谢恩, “多谢长公主。” “来时可有人注意到你?”女子不放心地问。 小丫鬟猛摇头,“奴婢来时特意避开了人,长公主放心, 绝对无人注意到奴婢。” 女子颔首,摆摆手示意她退下。 待得小丫鬟背影消失不见, 被唤做长公主的女子冷下眉眼, 示意下属, “处理干净。” 下属了然, 悄然跟了上去。 帐内只剩下母女二人,随着平阳长公主坐回上首,郡主卓梦瑶迫不及待地开口,“母亲,您此番实在太冲动了!” 平阳长公主没好气地睨了女儿一眼,“慌什么,查不到本宫身上,贺夫人授意女儿去找明城,贺玥自己也同意了,与本宫何干?” 卓梦瑶却不吃她这一套,“若非您从旁提点,贺夫人怎会想到明城身上去?” 平阳长公主被戳破了说辞,别过脸不敢直视女儿。 梦瑶郡主则痛心疾首,“好端端的,您为何要去招惹他们?您可知奕哥为了替王爷笼住贺家费了多大心力?您这一插手,非但没能达成目的,还让贺玥欠了明城救命之恩!若奕哥因此前功尽弃,女儿如何有脸面对他?” 平阳长公主何时被自家女儿这般顶撞过,恼怒中更添难堪,她当然不承认自己有错,“本宫还不是为了你们!你知道什么!贺玥此番得罪杨缱,只会让贺府更加坚定地倒向老七!况且若非老七打伤贺白,贺怀溪这段时日又怎会一直打太极?本宫又何至于出此下策!老七自己倒是后悔了,公主府上下却都要给他收拾摊子!” 苏奕是公主府的女婿,他入了楚王麾下,为了女儿梦瑶郡主,平阳长公主和驸马自然也跟着倒向季珏。卓驸马这些年在朝中虽无实权,却是盛京有名的风雅客,与工部尚书贺怀溪相交多年,楚王将安抚贺家的活计交给苏奕,卓驸马看在女婿份上,当然要亲自出面帮忙。 可正如长公主说的,因为贺白受伤,贺怀溪对楚王府的热忱大不如前,表面上贺玥还会是未来的楚王妃,实际两府早已貌合神离。 当初贺夫人要进宫退婚,是平阳长公主劝下的,可贺夫人又怎会完全放心?杨家绪南回京后频繁与贺白接触,导致本就摇摇欲坠的同盟越发有崩塌的倾向,平阳长公主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在她看来,哪怕贺家不再支持老七,也断不能倒向对手,否则岂非得不偿失? 景西这两年行事越发圆滑,差事又办得个顶个漂亮,几乎洗脱了曾经的纨绔形象,在朝中的名声地位一日比一日稳固,想要破坏他拉拢贺家的可能,惟有釜底抽薪。而他的“底”,除了杨缱,不作他想。 “明城又无性命之忧,不过是受了点伤罢了。”平阳长公主不在乎,“退一万步,本宫是他亲姑姑,他还敢对亲姑姑如何不成?” “……母亲!” 卓梦瑶实在不知她娘哪来的自信,觉得季景西不敢拿她如何。那是季景西啊!如果说从前她还只觉得这个表哥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闲人,嫁给苏奕后,在夺嫡这个圈子里耳濡目染这么久,她再不敢如此断言。 她尽量平心静气地劝,“母亲,景西表哥只说不追究贺玥,没说不追究旁人。您看着他长大,何时见他这般大方?您提点贺夫人一事瞒不住的,以他如今的手段,查到公主府只是时间问题。待明日……不,今日,稍后我便备下礼,亲自去探望一番明城的伤势,之后再徐徐……” “卓梦瑶!”平阳长公主怒而打断她,“你的出息呢?你是他亲表妹!” “苏襄也是他亲表妹,又如何?”卓梦瑶头痛不已,“母亲,您就听我一劝……” 话未说完,帐外突然一阵骚动,守在外的下人忽然踉跄摔滚进来,狼狈呼喊,“长公主,郡主,临安郡王到……” “平阳姑姑可在?” 熟悉的散漫语调紧跟着传了进来,帐内二人齐齐一惊,平阳长公主倏地站起来,双眸不可置信地盯着翻涌的帐帘。 怎么这么快?! 帐外,男子的声音继续,“侄儿来给姑姑请安,怎么您这儿一个个的都跟拦路虎似的,可是不欢迎侄儿?” 母女俩无声对视一眼,卓梦瑶起身来到母亲身边,挽住对方手臂,后者紧了紧臂弯,抬步走出大帐。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飒爽高挑的红白身影。对方彬彬有礼地隔着一段距离等候,那张令天地失色的俊颜上还挂着无害的笑,若是忽略他身后黑压压一片气势汹汹的侍卫,谁都会以为这只是个正常的拜访。 平阳长公主在看见那几十个侍卫时,便心知今日难以善了,脸色登时冷下来,“你这是请安的架势?” “这架势还不够?”季景西挑眉,“要不侄儿把凤栖守军给您囫囵调过来装点装点?” “放肆!”平阳长公主厉喝,“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此处乃公主府营地,本宫在此,你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打算冲撞营地不成?” 季景西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末了忽然轻笑,“侄儿哪敢啊。” 平阳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松了口气,心想,她到底是没说错,亲姑侄的关系摆着,这小子还是顾忌的。 她语气稍缓,面上也多了几分纵容宠溺,“那还不吩咐人退下?你呀,领着差事还任性。” 季景西低头笑起来,“姑姑教训的是。” 他态度实在温顺,毫无想象中的咄咄逼人,令平阳与卓梦瑶心下稍定。谁知吊着的一口气还没放下,便见季景西平静道,“不过,侄儿收到消息,有刺客入营,遂带人一路追踪排查至此,为姑姑与驸马安全着想,需入内确认营地安全,还请姑姑体谅。” “……什、什么?”平阳长公主一愣。 下一秒,季景西抬起手,轻描淡写一挥,身后的士兵们二话不说冲了进去! 平阳长公主又惊又怒,不敢相信他竟然真敢硬闯! 季景西不看她,吩咐无霜,“将长公主与郡主护到一旁,免得冲撞了。” 无霜面无表情地上前,没有动手,单凭气势便将两人逼至侧边。 “景西,你疯了吗?!此处怎可能有刺客!”平阳气得脸色煞白。 季景西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她一眼,轻声答,“我知道。” 平阳登时一口气没上来,吓得卓梦瑶赶紧扶稳她。 ……他说他知道? 他竟然敢说他知道!! “摸查刺客是真,也相信您这没有刺客。”兵荒马乱中,季景西的声音幽幽响起,可笑的是,他还特别诚恳,“侄儿只是来给姑姑提个醒,我这个人,不讲理,今儿能不高兴掀了您的地儿,明日便能带人杀进公主府。不瞒您说,我刚从贺家过来。” 平阳瞳孔一颤,哆嗦着抬头看他。 “姑姑要想今后日子过安稳,侄儿给您支个招,”季景西欣赏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景象,语气微微一顿,“管好自己,少、管、闲、事。” “你!”平阳又惊又怒,“你就不怕我告诉皇上?” “当然怕。”季景西弯了唇角,总算回头看她母女俩,“所以,为了苏煜行的前途,为了您和驸马这些年在皇上面前苦心装出来的好形象,姑姑可务必放我一马。” ……这人竟还反过来威胁她?? 卓梦瑶是她的心头肉,而她和驸马这些年远离朝政的做派更是为她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和一切尊荣!这小子,这小子竟敢…… “危言耸听!”平阳强忍心慌,怒斥他,“一派胡言!” 季景西笑得坦然,“姑姑说什么便是什么。” 平阳还想再说什么,季景西却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单方面结束了对话。 不多时,一名兵士来到他面前,“回禀郡王爷,营内安全,未发现刺客踪迹。” 季景西毫不意外,颔首道,“收兵。” 一群守军,气势汹汹地来,理直气壮地走,蝗虫过境般,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帐群,显然不再适合住人了。 走在最后的是一名郎将,他来到长公主母女面前,将一本记录得匆忙却井井有条的账册递上,“郡王爷治兵严厉,麾下将士不敢拿贵人一针一线,长公主请放心,此为搜查时不慎损毁的物品造册,来日回京,请府上管事带上您的印鉴到宗正司报账。末将告退!” 平阳:“……” 滚滚滚,都滚,赶紧滚! ———— 临安郡王在那厢带着人“胡作非为”,这厢,醒来不久的杨缱正从杨绾手里接过一封刚刚抵达的传书。 手书来自坐镇京中的国师温子青,此次秋狝他并未参加,老皇帝命他守好那七七四十九盏命灯,生怕他一走,命灯无人照看而出差错。 温子青无所谓参不参加秋狝,他只是不放心杨缱,临行前丢给她一枚小小的护身玉玦,叮嘱不要离身,昨夜又卜一卦,卦象比上回还凶险,终是耐不住提笔传书,提醒她务必谨慎。 ……不过眼下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虽然温子青提醒晚了,那枚玉玦也早不知摔碎在哪个角落,杨缱却依然心有戚戚。她此次伤得不重,除了不可避免的挫伤,也就扭伤了一只脚,外加持鞭的那只手轻微拉伤。较为要紧的是最后那一撞,头上撞出个大包,孟夫人说可能会疼上几日,回去少不得静养半月。 想来朝中那些人对温子青的敬畏不是没道理的,说不得,那不起眼的玉玦就是替她挡了灾呢? 杨缱漫天胡想,是不是回头多搜集点类似玩意给温喻送去……好像挺好用的。要不,让季珩与他合作在京中开个店铺?或者把护身符在笔墨阁鉴宝会上寄卖?国师塔的修缮还没竣工,温喻又不是多追求生活质量的人,近来是有点清苦……给他添个进项,不然万一哪天四十九盏命灯不小心灭了,他也有个跑路的盘缠…… 一想就收不住,待杨绾端着药进来时,杨缱的想象已经发展到未来“温氏护身符”店铺开遍大江南北、温少主动辄招待她喝一两万金的好茶的地步了,被提醒喝药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到时候季珩应该也富埒王侯了,再胡作非为也能更有底气地说一句“赔得起”…… “姐!” 杨小六一声轻喝,把人拉回了残酷现实。 杨缱默叹一声,认命地把药汤一口气干了,转而问,“季珩还没回?” 杨绾点头,接过药碗,换上一碟去了籽剥了皮的水晶葡萄,“五哥给您剥的,他本来打算留下来陪您说说话,被召去参加庆功宴了。姐姐快吃一颗压压苦。” 提到庆功宴,杨缱好奇,“今日围猎,谁拔了头筹?” “是袁少将军。” ……还真是个毫无悬念的结果啊。 杨缱顿时兴致缺缺,“季珩也要参加庆功宴吗?” “不知,不过姐夫肯定会先回来看您呀。”杨绾拖了圆凳在旁边坐下,绘声绘色地讲起她昏迷后季景西的‘英勇事迹’,“……您是没瞧见姐夫当时的脸色,真的是,贺六小姐都吓傻了,整个人抖得像中风,一听说姐夫要去贺家营地,人直接就厥了过去。然后您猜怎么着?姐夫嫌弃地‘啧’了一声,让白露姐把她拎起来,招呼没打就扔给了半道赶来的楚王殿下!殿下当时脸就黑了,抱着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硬是没能靠近大帐。” 杨缱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有点好笑。 杨绾塞了一颗葡萄进嘴,小脸一鼓一鼓甚是可爱,“可惜大哥不准我跟去看热闹,听说姐夫砸了贺尚书一方宝贝砚台,之后不知为何又转道去了长公主那边,没多久那边也乱起来了。” ……又一个不意外的结果。 是不是开店铺的议程早提上来比较好? 杨绾感慨:“要是二哥三哥也能来凤栖山就好了,也去揍贺云墨一顿解气。南哥跟他关系好,不好下手,二哥三哥可没这顾虑。他们贺家人自己闯了祸,不能因为姐姐你大度就当无事发生?那个贺玥……也就姐夫看在您救了她的份上,不然,哼。” 此次秋狝杨家两位公子都没来,杨绪丰被季景西派去巡视京畿未回,杨绪冉又奉命留守京中,他们二嫂与苏夜也因此缺席凤栖山,信国公府表面上着实有些“势单力薄”。 “贺玥惹我,为何要贺白挨打?”杨缱被她的逻辑惊着了,“不是,怎么总是他?” 杨绾比她还惊,“贺家难道不都是贺白背锅吗?他都习惯了姐你还没习惯啊?” 她掰手指,“他爹不看重他时,世人说他无能,他爹看重他了,又说他沾贺阳哥哥的光;他凭本事考了状元外放山东道,被说全靠楚王运作;他在山东帮大哥和南哥,被骂他两面三刀;他与九殿下交好,被戳脊梁骨说他墙头草;他回京为嫡姐送嫁,被楚王被重伤,闭门谢客养伤,又被人骂他拿乔作态假清高,就为了让楚王上门道歉……总之就是,他爹亲近楚王、不亲近楚王,他姐嫁或不嫁,都有人骂他,也不知怎么就混成这样,可太惨了。” 杨缱:“…………” 贺白处境原来这么嶙峋吗?听得她都要生气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杨缱好奇看自家小妹,“我是他夫子,我都没你知道的多。” 杨绾噎了一下,“就,听多了呗。” 杨缱狐疑地看她两眼,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旁人如何我们管不着,但这一回,可同云墨没半点干系,不能随意迁怒,可知?” “……绾儿晓得。”小少女乖乖听话,“贺玥是贺玥,贺白是贺白,不能因为贺玥是他姐姐就迁怒他。” “没错。”杨缱满意点头。贺玥都要做楚王妃了,难道做事前还要事无巨细跟弟弟汇报?迁怒贺白实属没逻辑。 她的妹妹她知道,杨绾倒不是真希望贺白被“连坐”,小姑娘爱憎分明,上头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后台硬得出奇,导致她从小就不怕事,且向来精准打击。方才那一番看似幸灾乐祸冷嘲热讽,却透着不平之意,何尝不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对贺白倒是意外的挺好心。 好笑地摇摇头,杨缱打发了她去歇着,自己则掀开毯子下床,打算去给温子青回信。 她费了番力气才金鸡独立地站好,寻思着要不要趁着没人,不顾形象蹦到门口去。结果还没等她动作,一道声音忽然惊慌地自门口响起,“别动!!” 杨缱吓了一跳,一个不稳往前栽去,险之又险地扑进一人怀中。熟悉的洛神香瞬时将她包裹起来,头顶响起季景西无奈的嗓音,“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宝贝儿?” 杨缱抬起头,对上季景西的视线,小脸顿时露出笑容,“回来啦?” 后者嗯了一声,扶着她在床边坐好,“等我呢?” 杨缱乖乖点头,“听说你去掀人营帐啦?可消气了?” 季景西:“……”到底是谁该生气? “没有。”临安郡王睁眼说瞎话,“我知书达理,做不来这野蛮事,夫人莫要诬陷我。” ……也行。 杨缱悄悄观察他,发现他还能同自己说笑,想来并未太过动怒,亦或是怒过了,这会已经冷静下来,心下微微安定。她不着急说起围场之事,实则自己也还没收拾好心绪,昏迷半日,许多事也还不清不楚,索性仗着是伤患,堂而皇之地略过话题。 她摸过那盘水晶葡萄,将弟弟的劳动成果借花献佛,“先垫一垫,待会再喝一碗我娘煲的汤。你今日肯定忙得没时间用膳。” 季景西乐了,拈了一颗吃下,唔了声,“有点酸,回头我给你找点甜的来。” “我觉得还好?”杨缱狐疑地看了眼葡萄。 “你方才打算做什么?”季景西眼尖地瞥见床头的书信,回想方才她站立的面向,估量着床到书案的距离,心中有了答案,“受着伤还闲不住?王妃是不是忘了你还伤了手,暂时不能提笔?” 杨缱眨眼,“我还能写左手字。” “我还得夸你一句厉害?”季景西气笑。 话虽如此,临安郡王还是帮她搬了张几案来,亲自磨好墨,铺好纸,递上笔,自己则在旁随意一坐,拈着那封展开的传书三两眼扫完,一脸容忍之色,“……也不至于这么急回信。” “闲着也是闲着,我又不是动不了。”杨缱一边写字一边回答,“夫君要帮我传信回京吗?” 季景西默了默,忍无可忍,“杨缱,没完没了了?” 杨缱抬头看他一眼,笑抿着唇,见好就收。 回信很短,三两句话讲清楚她受伤一事,没落款,笃定自己的左手字也能让对方认出来。临安郡王于是更酸了,在她搁笔后骂骂咧咧地上前,接着最后一句挥毫泼墨:乌鸦嘴。 写完迅速收起,不给媳妇任何阻止的机会,雷厉风行地拿出去,吩咐无霜安排送信。 杨缱:“……” 回到帐中,季景西麻利地收拾了桌案,把人在榻上安置好,同媳妇交换了个甜腻腻的吻,“疼不疼?” 杨缱所有思绪都飞出了九霄云外,懵乎乎地点头,怕他难受,还不忘安慰他,“疼是好事。” “屁。”季景西难得爆了粗口,本想痛斥罪魁祸首,反应过来她在对比此前失痛的那段日子,不留神又软了心肠。 “以后要把你栓腰封上,走哪带哪。”他咬牙切齿地嘟囔,“才半日不见……” 杨缱也叹。 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多灾多难”,温喻的卦还是准。 两人温存了片刻,季景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在门口遇着一人,想着你大概不待见,就打发了。” 杨缱不介意,“你做主便好。”又问,“谁啊?” “河阳王妃。” 这个称呼最近出现的频率是不是有点高?“……她怎么总到处跑啊。” “嗯?”季景西意外,“你还在哪见着她了?” 杨缱于是便将那日她与杨绪尘“蹲墙角”一事说给他听。听完,季景西脸色凝重,又透着不耐烦——他统领此次秋狝警卫,最烦有人私下搞事,当然,自己搞事另算。 “我感觉不对。”他同杨缱分享自己的想法,“苏襄不可能无缘无故跟来凤栖山,即便她在河阳王府过得……不怎么好,一个孕妇,想从层层守卫的废太子圈禁之地逃出,本身就不合理,还刚巧在秋狝这个关头,又那么巧地遇上了动身出发的苏煜行……”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你是说,有人在帮苏襄?”杨缱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季景西没有答话,心中默默调高了对苏家以及楚王一脉的警惕。如果杨缱没有受伤,他不介意多说些,但如今她需要的是静养,政事上的麻烦事就没必要多说了,否则只会多一个人平添烦恼。 杨缱观他没有继续的意思,贴心地不再追问,而是转了话头,“庆功宴已开始,你去吗?” 季景西伸手,将她掉落鬓边的一缕发挽至耳后,动作自然地顺手捏起了她软绵绵的耳垂,“可能要露个面。陈壁托人传话,约了我庆功宴后饮酒赏月,这个约得赴。” 杨缱微微蹙眉。陈壁不是与季珏走得近?为何还邀请季景西? 这厢郡王爷还在老老实实地报备行程,“……也不知要到何时,你别等,困了便先歇着,明日我推了差事,有一整日空闲陪你。” “鸿门宴?”杨缱还是不放心。 “不是。”季景西宽慰,“老七应该不在,在了才是鸿门宴。单陈壁一人,无碍。” 杨缱回过味来:“……他单独约你饮酒赏月?” 季景西点头,一顿,又回品:“你这话我听着哪不对。” 杨缱:“……” 季景西:“……” 杨缱:“没有不对。” 季景西:“……我忽然不想去了。” 当然,最后还是去了。 杨缱作为伤患,也的确没能撑太晚,等不到季景西回来便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仿佛从地平线那一端响起,遥远地、缓慢地、由远及近,慢慢扩大,最后化作彻响在耳边的尖锐鸣响,如酝酿已久的一声惊雷,当空,轰隆一声炸裂开来! ——“王妃,王妃醒醒!出大事了!” 杨缱蓦地惊醒,撑着头痛欲裂的太阳穴望向床边大呼小叫的白露,刚想质问,却发现小丫头少见地满眼都是无处安放的震惊与无措。 “何事?”她哑着嗓开口。 白露紧紧抓着她完好的那只手,嘴唇翕张间,说出一个疯狂的事实—— 河阳王季珪,反了。 ※※※※※※※※※※※※※※※※※※※※ 没成亲前—— 杨缱:季珩好像挺有钱的。 成亲之后—— 杨缱:季珩这败家模式好像有点顶不住,他是不是随时可能破产? 季景西:?????? 第247章 天翻 秋狝第一日的庆功宴热闹非凡, 单论功行赏便花了许久。魏帝心情好,凡今日在猎场有收获的皆有赏赐,夺了头名的袁铮袁世子更是得了把前朝武器大师亲制的长弓, 引得一众热血男儿眼红至极。 女子这边, 尽管杨缱因受伤未能出席, 但论功行赏也没忘了她。她也的确没辜负众人期待,虽然提早退场,成绩倒还不错。 “景西呢?他不是向来喜爱热闹场合么, 怎不见人?”想起那个“不思进取”的侄儿,老皇帝环视身边。 燕亲王坐在下首,季琳出列回话, “回皇上, 想必是兄长不放心长嫂伤势, 这才耽搁了时辰。” 老皇帝这才‘恍然大悟’, 随后像是刚发现季琳似的,慈爱地与他交谈了两句,大手一挥,赏了这位康平郡王一堆东西,还命人将他今日猎到的鹿肉端来一碗赐给季琳。 场间看向燕亲王府的目光都因此微妙起来。 冯侧妃激动坏了, 紧紧攥着女儿季静怡的手不可自持,静怡郡主也甚是眼热地望着那碗鹿肉。季琳惶恐至极, 他什么都没做, 围猎成绩也不佳,这赏赐着实烫手, 只得用眼神向自家父王求救。 这等显而易见的挑拨季英哪会不明白, 却只道, “既是皇上赏你, 便拿着。” 季琳这才结结巴巴谢恩。 “康平是个好的,九弟平日也莫要对他太严厉。”魏帝好脾气地开口。 一声“九弟”,唤回了季英昔年记忆,他面色稍缓,拱手道,“臣弟心里有数,谢皇兄关怀。” 老皇帝笑着望向季琳,“可有说亲?” 季琳赧然,“暂未。” “哦?”皇帝意外地看季英一眼,“你我兄弟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成家立业领差办事了,人生大事不可耽搁,他兄长既已成亲,你这个父亲可不能厚此薄彼。此前可有相看过人家?” 季英答,“看过,没成。” 皇帝来了兴致,“说说看。” 季英面无表情答,“顾氏女。” 老皇帝:“……” 席间众人:“……” 好巧,吴郡顾氏,可不就是罪臣六皇子季琅的亲家?这季琳也太惨了,怎么就说到这家人身上了? 自打季琅获罪,顾氏一蹶不振,夹起尾巴做人都来不及,更别说参加秋狝了,此次来凤栖山的不过一支顾氏旁系,此情此景下更是埋头缩小存在感,生怕引人注意。 季英平日对庶子女感情淡薄,要不是景西谋大事需得后方稳固,他甚至懒得关注后院。冯侧妃当初私下与顾氏联络,季静怡受母影响,心心念念想嫁进顾氏做世家夫人,种种这些皆在他掌控下,只要不惹出事,随她们折腾。相应的,六皇子获罪,顾氏失势,他也没提醒,只冷眼旁观。 但季琳到底不同。这点不同,多受季景西影响。顾氏图谋景西的婚事不成,便将主意打在季琳身上,尤其季琅出事后,顾家对季琳态度更是热切,向冯侧妃许了诸多好处,险些说动她擅自定下亲事,这下惹恼了季英。 不得不说,如今顾家这般灰头土脸的境地,燕亲王背后没少出力。 季英拿话噎皇帝,“康平也是皇兄的侄儿,臣弟这个做父亲的是没法子了,他的大事,还请皇兄帮着多操心。” 魏帝哽了一下,“那是……自然,朕自当为他留意。”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婚姻乃人生大事,急不得,景西不也拖了这么些年才定下?还是先将差事办好,其他的慢慢来。” 席间,杨绪南本在看好戏,却在魏帝这句话一出,没能绷住,噗嗤笑出来,声音一出便化为一声干咳掩饰,然而仍引来不少关注。 他实在笑得停不下来,只能把头埋进身边杨绪尘的广袖里,整个人抖成筛子。后者也憋得不轻,全靠掐弟弟大腿保持镇定。 杨绪南于是抖得更厉害了。 ‘功力深厚’的杨霖蔑视地瞥了眼兄弟俩,满脸写着“没出息”,自己则端起酒盏隔空向亲家公表达敬意。 让皇帝给季琳说亲?可真有你的! 当下年轻一代,要说谁的亲事最难说,无疑康平郡王季琳算一个。他要不是季景西的弟弟还好,正常说个门当户对的即可,可他偏偏就是季景西的弟弟,还是个身份微妙的庶弟!以皇帝对燕亲王府、对季景西的忌惮,他怎敢轻易给季琳说亲? 说高了,是为季景西再添助力,低了,又显得他这个皇伯父不合格;世族不能考虑,弘农杨氏已“珠玉在前”,寒门出身也不行,与燕亲王府门不当户不对。勋贵?倒是可以,但季琳本就有个一等勋贵宣平侯冯琛做亲舅舅……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魏帝。 ……你说你没事撩拨燕亲王府干什么? 季景西对这些全无所知,直至庆功宴尾声才堪堪露面。他先去皇帝面前晃荡了一圈,得了几声迁怒也不在意,脱身后便去磨袁铮,后者被他整得不厌其烦,只得答应送了他一整只熊掌。 景西得了熊掌,开心地回去找媳妇邀功,好似来庆功宴的主要目的就是这只熊掌似的。皇帝气不顺,在他走后又斥了几句,然一想到正主又听不见,更是憋气,勉强笑颜撑到宴席散场,二话不说甩袖走人。 他前脚走,楚王季珏后脚便招呼贺家父子一道离开,想必是要细说白日里的事。今晚的庆功宴不仅皇帝气不顺,他也因贺玥连累杨缱受伤之故被杨家兄弟俩从头甩脸子嘲讽到尾,又反驳不得,整个人气场极为压抑,走的时候连陈壁都忘了。 陈壁倒是不在意。他虽未在京任过职,其名却如雷贯耳,知道的都想上去攀谈一二,身边倒是热闹极了。 好脾气地一一打发了攀谈者,陈壁总算得以脱身。彼时他与季景西的赏月之约时辰已近,但看起来并不着急,回程路上还绕了个路,先去了另一处,之后才老神在在地赶往约定之地。 陈壁的营帐并不在楚王府帐群附近,与陈家也不挨着,而是单辟一隅,低调又僻静。他与人约在营帐后方不远处的凉亭,凉亭地势偏高,因靠近林子而天然隐蔽,登上去,能将绝大部分营地收入眼中。 他刻意算了时间,卡着点抵达约定之地,本想故意晾晾人,却意外发现亭内空无一人,对方竟是比他还迟。他尴尬了一瞬,随即便自然地将带来的酒摆上石桌,自己端坐一方,惬意地边喝边等。 眼看约定的时辰将过,才见另一位慢悠悠地背着手拾阶而上。 季景西踏月而来,冷月光辉在他身上镀出一层微弱的光晕,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映衬出几分刀削斧凿的冷漠。他换下了白日里的红白骑装,暗红色广袖长衫飘逸如头顶无形无根的云,墨色长发用长簪半束,腰间仅有一枚造型别致的绳纹佩,整个人从里至外透着散漫。 这人好像只是来赴一个简单的约,对方是谁,是何身份,在他眼里并无不同。他甚至没有郑重打扮,只一身常服,仿佛在家中会客,说落拓不羁也行,更严厉些,说是失礼也够得上。 却不知为何,落入陈壁眼中,令他无端凝重了几分。 “临安郡王。”陈壁起身行礼。 季景西随意地嗯了一声,潇洒地在对面落座,不见外地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何酒?” “自家酿的,手艺尚可,下官取名为‘云遮月’。”陈壁眼带好奇地观察着他这副做派。久闻临安郡王季景西是个不拘一格的人物,今见其人,当真不负传言——果然是无论在哪都自成一道景致,举手投足,自有风流。 季景西扬眉,“是个雅名儿。” 名字好,品之也醇香,难得的是醇中有绵,绵后透冽,入喉醇厚,细品又豁然开朗,不负“云遮月”之名。 “好酒!”季景西不吝赞美,“带的多不多?给本王留几坛?” 陈壁不动声色:“王爷都是这般直接向官员索要东西的?” 季景西不紧不慢地斟酒,“又不白要你的,按笔墨阁鉴宝会的上等拍品价来。” 笔墨阁鉴宝会的大名陈壁也听过,闻言摇头,“贵了。” “不贵。”季景西答得漫不经心,“本王夸过的酒,不出三日,便能在盛京卖上千金价。” “还是贵了。”陈壁语重心长,“王爷,太过骄奢淫逸不好。” 这回季景西不答了。他慵懒地倚上隐几,掀起眼帘,平静又坦荡地对上他。 陈壁生生从这副模样里品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对“骄奢淫逸”四个字有误解? 好个嚣张人物! 但细想来,兴许……对眼前这人来说,旁人眼里的“骄奢淫逸”于他不过日常。 季景西慢吞吞开口,“陈郡守是以何身份对本王说教的?” 陈壁顿时一哽,随即笑道,“谈不上说教,有感而发罢了。下官所处会稽,虽勉强算得富饶之地,也有过艰难时候,前些年水患、旱灾、饥荒接连不断,治下不少百姓食不果腹,下官日日熬心,陡然听此‘何不食肉糜’之言,确有不适。” 季景西不语。 “当然,比之北境府起死回生还是差了些。”陈壁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言可能会得罪人,话锋一转又给了个甜枣,“王爷之能,下官佩服。” 季景西深深看他一眼,垂眸一笑,似乎并不计较他话中带刺,“那本王换个问法。陈大人以何身份同本王交浅言深?郡守既非本王长辈,又不是幕僚属下,知交?算不上,此乃你我初次正式会面。充其量看在这酒的份上,能称一声酒友。” 陈壁:“王爷何必明知故问?” “知什么?” 陈壁不答。 两人无声对峙须臾,陈壁率先移开目光,起身来到亭边,望向前方高低起伏的联营,“听闻王爷今日做了件大事?” 季景西自顾把玩着酒盏,“如果在陈大人眼中,掀了长公主营帐这等事也算大事,那本王今日这约赴的可甚是无趣了。” 陈壁笑,“王爷太过张扬,焉知过刚易折之理?” “原来陈大人如此关心本王。” “我本就为此而来。” 话题似乎终于说到了重点,只听咣当一声轻响在静谧中响起,季景西丢开手中的酒盏,“陈大人,皇亲贵胄可不是大白菜,由着您挑来拣去,焉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臣自然明白。”陈壁一派淡然,“然臣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决定,臣身后还有一家老小,惟有步步谨慎。” “堂堂江右陈氏,在大人口中不过是‘一家老小’?” “江右陈氏是江右陈氏,在下所指,不过身边亲近之人耳。” 季景西起身走来,在他身边停下,倚上梁柱,似笑非笑,“陈大人想告诉本王,你做不了江右陈氏的主?” 陈壁不躲不闪地对上他,“那就要看有没有必要了。” 有必要,你就能?你将陈泽一脉置于何地? 此人何止狂哉! 季景西神色忽地一冷,“陈大人想在本王与老七之间择一,是不是将自己看的太高了?老七看重你,不代表本王也如此。” 陈壁摇头,依旧镇定自若,“王爷手握大西北,平定山东道,入主户部,背靠杨家,的确成绩骄人。然江南官场错综复杂自成一派,手伸不进,您需要我来为你打开局面。此非自视甚高,而是臣待价而沽。” 夜风轻忽穿过亭内,空气静了片刻。 “陈大人大概不了解本王。”对面人笑了,“本王若图谋江南,第一件事,可不是拉拢你或江右陈氏。” 陈壁:“……”突然有一丝不详预感。 季景西重新坐回石桌前,点酒为墨,以指代笔,轻松画起江山图,“江南道,金陵为喉,宣城为臂,苏杭为仓,北有徐州兵强马壮,南有江东固防荆楚,其间世族林立,派别星罗,无论官场还是士林,振臂一呼皆可地动山摇……乍看,确实自成一派,若取,由内向外瓦解自然省时省力。” 陈壁心中暗暗接了句“但是”。 季景西指尖悬空画了个圈,将整个地图囊括在内,“但是,也不只这一个法子。本王若愿意,该拿还是能拿下。” “如何拿?”陈壁目光灼灼。 季景西微微一顿,抬眸,“为何要告诉你?万一你转头邀功老七,本王岂非做了亏本生意?” 陈壁:……我不是那种人! “陈大人胸有丘壑,能力绝佳,乃名臣良相之才,当为座上宾。”季景西的恭维之语随手就来,听在陈壁耳里,却觉得他在胡扯,“可惜本王这人气性不好,最烦被人逼着做事。” 陈壁差点气笑,“臣何时逼迫王爷了?” “陈大人今日相邀,难道不是为了告诉本王,我若不选你,你就要改投老七?”季景西面露讶异。 陈壁心里默默赞同这一说法,然而随即一愣,意识到不对。 他强忍着震惊,心下快速过了一遍今晚种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跟着眼前人走偏了!他是来考察日后效忠之人的不假,也的确明目张胆地在季景西与季珏之间做着权衡,可问题是,他心中可没有谁先谁后之说! 眼前这人自露面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强势地说着同一件事:你若无法让本王满意,你就只能去选老七。 春风化雨间颠倒了主次! 是他在择木而栖,结果却成了他毛遂自荐……而他还居然认同了? 这人就不能装得更礼贤下士一点吗? “……王爷好手段。”陈壁深深感慨。 季景西一副“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无辜模样。 陈郡守心塞至极,疲惫之情油然而升,半晌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坐回去闷头喝酒。 许久,一派悠闲的季景西开了尊口,“方才不过跟陈大人开个玩笑,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陈壁一滞。 “本王当然知道陈大人是为老七来的。”季景西观察够了,收起戏谑,拿出几分真诚,“虽不知陈大人因何改了主意,将本王也纳入了你所谓的考校范围,但良禽择木而栖本身无错,陈大人也担得起。” 陈壁讶异地望向他。 联想到越贞特意为了眼前人回江南,却一直不得登门拜访之法,季景西心中有了数,“陈大人进京应该有些日子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得差不多,跟在老七身边就近观察也足足三日,想必是觉得火候到了,这才邀本王一叙。” “……” 他静待着下文,对方却忽然另起话头,“说起来,本王此前听了个说法,不知陈大人可愿为本王解惑?” “请。”陈壁谨慎答。 “是这样的,本王有个友人,”青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盏,“他对本王说,陈大人一贯面面俱到,即便择营,结果未定前也绝不轻易得罪人。所以本王在想,陈大人到底要给我或是老七送什么样的大礼,才能让我二人事后不追究你的冒犯之罪?” 陈壁一言不发,镇定自处,然而夜色掩饰下,整个人已兴奋地绷成了一根极紧的弦。 他反问,“那王爷想到了么?” “有个不着调的猜测。” “洗耳恭听。” 季景西慢条斯理地重新拿手点酒,在桌面上划出一道线来,左为凤栖山,右为盛京:“既不能使本王与老七事后记仇,又能彰显自己的手段和价值,顺便还要让局势更明朗的‘大礼’,本王思来想去,左右无非一个。” 他点了点右边,抬起头,语气幽幽,“立储。” 话音落地,亭内变得寂静无声。 夜风悄然穿堂过,吹起盏中酒涟漪阵阵,枫叶打着旋儿悄然飞进来,落上桌面,刚巧盖住即将消失的“京”字。陈壁定定看着眼前人,良久,蓦地大笑,“好一个多智近妖的临安郡王,陈某今日算是见识了!” “承让。”季景西下巴尖朝被覆盖的“京”字抬了抬,“所以,怎么样了?” “王爷既有猜测,又何必着急?且看下去,权当陈某送予两位王爷的见面礼。”陈壁抚上胡须,“下官也很想知道,您,或者七殿下,接下来会怎么做。” 季景西气笑了。 “此事毕,皇上必会立储,还望王爷把握机会,心想事成。”陈壁起身行礼。 爷要是什么都靠自己,还招你们这些幕僚做什么?留着过年表演节目? 季景西懒得再跟此人过招,果断告辞,“今日得陈大人赐教,珩受益匪浅。也送大人一句话:小心玩火自焚。” 陈壁朗声大笑,“若无自保之能,壁也不会走出江南道。某静候王爷佳音!” 季景西转身踏出凉亭。 夜风忽而狂啸,将那身暗红长衫吹得衣袂翻飞。他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是飞奔而下,暗卫无声聚拢在侧,只听他声音沉沉吩咐道,“传令禁卫军即刻缩紧阵型,全力拱卫皇帐,传话各守将立即至议事主帐等候!命人立即打探京中消息!” “是。” “通知王爷,迅速安置营内众人,提高警惕。”他口中的王爷,指的是燕亲王季英,“去找越充,让他带一队人马立刻赶至郡王妃身边,传我的话,倘若有事发生,辛苦郡王妃配合父王稳住局势。” “是!” 随着一个又一个暗卫奉命离去,季景西身边人越来越少。 山下早有人牵马等待,他翻身上马,褪下手上的血玉扳指交给无霜,“我不在时,一切以王妃为主。通传下去,所有人见此戒如见我。” 无霜反问,“王爷去往何处?” “去见岳父。”季景西抿了抿唇,还是将心中猜测说出来,让他心中有个底,“京中恐乱,河阳王季珪怕是起了异心……但愿是我多虑。” 无霜眉梢猛地一抖,道了声“王爷小心”,转身离去。 季景西在他离开后也策马朝信国公府营帐而去,大脑在这一刻飞速转起来,一切线索如浮光掠影一一罗列: 陈壁为何突然进京?他做过什么?苏襄是如何走出废太子圈禁地的?又是因何来到凤栖山?历届秋狝皇后从不缺席,为何偏今次没来?为什么那么巧,两个集贤阁侍郎,留守京中的是谢卓而非身子骨本就不好的杨绪尘?谢卓的理由是什么来着? 如今的盛京城,金吾卫、禁军被抽调大半,京郊大营主将袁铮也在猎场,倘京中有异,兵马何来?留京官员中有多少曾是东宫党?苏怀远知不知道此事? 太医多次断言季珪命不久矣,是真疯?真病? 静谧的大营里,红衣青年策马飞驰,马蹄声惊出身后一串躁动,冷风割面,令季景西头脑前所未有地冷静。 季珪敢吗? 为什么不敢? 陈壁方才话一出他便信了大半,问题不在于陈壁如何说服季珪反,想要说服季珪太容易了,问题在于,季珪如何反? 如今京中官员缺了半数,三品以上重臣来了大半,留下的皆是无资格入凤栖山的普通官员,以及更多的官员家眷。禁军虎贲金吾精锐皆在凤栖山,同时,季珏、季琤、以及他自己,所有能与之争锋的都不在。如今的盛京城,空虚至极! 换做他是季珪,到了那等绝地,遇此天赐良机,他也忍不住会搏一把! 他看得出陈壁并不看好季珪成事,确切的说,他不知为何料定了季珪会输。他更在意自己和季珏在这件事上的处理谁会更胜一筹。可即便如此,季景西心中仍是窝着一股冲天火气! 他陈壁是坐看好戏了,可京中还有太后!还有袁铮的父王袁穆!尤其后者,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皇帝正愁镇北王府碍眼,眼下可不就是“雪中送炭”? 只希望一切是他想多了。 ———— 燕亲王府主帐内,气氛格外凝滞。 季英顶着强行被吵醒后头痛欲裂的低气压死盯着面前的郎将,后者传达完了季景西的话,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装死。若是长公主在此,一眼便能认出此人正是最后给她递账册之人——姑苏越氏嫡二公子,越充。 若有人这时掀帐而入,便会发现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一个表情:两眼无神,惊魂失魄。 燕亲王季英也被对方带来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好一会才找回声音,“世子如今何在?” “眼下应该在信国公府营帐。”越充答。 季英心下不合时宜地生出一股酸意,瞥了眼角落里安静的杨缱道,“此事非同小可,本王必须立即禀报皇上。” 越充摇头,“消息尚未证实,王爷且耐心等一等。” 等?等到黄花菜凉吗?夫子有没有教过你“时不我待”?! 季英暴躁地来回踱着步,一边强迫自己镇定,一边思索起眼下情势,最后不情不愿地得出结论:是得等。 凤栖山围场距盛京不足百里,地理位置勉强算易守难攻,即便季珪那兔崽子真反了,帝驾这边也留有时间反应。何况对方起事得突然,四方驻军定然反应不及,手中兵马兴许不多,于他们而言威胁不大,自身安全可保。 真正的麻烦其实在后面。 季英对魏帝无甚情义,不代表他就愿意支持季珪登位,可如若盛京沦落,想再拿回来也非易事。 倒不是季珪势力多强,恰恰相反,单纯夺回盛京不难,难的是这其中的博弈。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了所有人面前,谁带兵?谁主事?谁出这个头?谁第一个踏进盛京? 燕亲王越想越冷静,反而彻底忖度出了季景西让他“稍安勿躁”的其中深意。 他估了下天色,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是季景西特意留给他做缓冲的。 季英望向角落的杨缱,“又谨伤势如何?” “回父王,又谨无碍。”杨缱答。 季英点点头,“那便好,那父王便放心将后方交给你。” 燕亲王府没有正妃,女眷之中品级最高的便是杨缱,她又是长媳,且看着就比冯侧妃靠谱,将重任交给她,季英毫无负担。 杨缱在白露的搀扶下起身领命。 燕亲王接着望向越充,后者眨了眨眼,兔子般嗖一下窜到杨缱身后,“属下奉命跟在郡王妃身边,王爷恕罪。” 季英险些气笑,“本王劳动你了?” 越充无辜望天。 索性略过他不提,燕亲王接下来雷厉风行地下了几道命令,首先确保王府大营毫无异色,丁点风声不能外传,之后才有条不紊地安排其他。 待得帐中渐空,他终于将视线落在季琳身上。后者反射性地挺直腰板,忐忑又期待地等待下文。 “怀璋你……”燕亲王犹豫,“是愿留在此跟着为父,还是去你大哥身边?” 能跟着大哥?季琳眼睛蓦地一亮,毫不犹豫地抛弃老父亲,“孩儿去大哥身边!”说完才发现自己好像决定得太快了,只能干巴巴地补救,“父、父王这边当然也行……” 季英心下再次不合时宜地一梗,没好气地赶人,“走走走。” 季琳登时兴奋地跳起来,飞快地给老父亲和长嫂行了礼,转眼就没了人影。 杨缱也适时地起身告辞。 黎明之前,人睡眠最为深沉的这段时间,整个凤栖山大营安静如常,无人注意到,有几处大帐几乎彻夜燃着灯。 季英与杨缱都已各自悄然忙开,杨家那边,主母王氏也已在杨霖授意下低调地安排一切。驻军无声无息地奉命变换着布防,数只信鸽扑腾着翅膀飞向京城,大营的一角,陈壁又开了一坛“云遮月”,惬意地自斟自饮;忠国公府女眷扎营的某个帐内,彻夜难眠的苏襄躺在床上,手轻轻搭在高隆的孕肚上,睁眼等待天亮。 第一缕天光破晓时,杨缱停下笔。她端了一盏烛火掀帘而出,抬头望向东方。朝日的光叠染着层云,从地平线起一点点亮起来,却始终无法穿云而出,委屈地躲在堆叠的云后,挣扎着透出一轮圆影。 远处有雄鹰尖啸传来,视线尽头出现一小团黑影,接着渐渐显出矫健身形,姿态舒展地在空中盘旋几圈,之后风驰电掣地逼近。杨缱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抹渐近的黑影,抬手打了个并不熟练的呼哨,下一秒,雄鹰收住冲势,几乎算是温柔地停在了她前方。 片刻后,雄鹰捎来的讯息已至手中。 杨缱飞速看完,脸色大变。 与此同时,季英、杨霖、杨绪尘等人也通过各自渠道收到了确切消息。 “京中急报——” 姗姗来迟的传令兵于天光大亮时分抵达,几乎将营中不可纵马的命令抛之脑后,一路飞驰至主君帐前,摔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将要命的讯息传至帝王手中—— 河间王季珪带兵入主紫禁城,谢皇后持凤印挟后宫,影卫营、京畿营、征西军叛变,镇北王袁穆重伤,国师温子青生死不明,留守禁军、金吾卫死伤殆尽,京中重臣尽数被囚,女眷皆困宫中, 盛京城,沦陷! ※※※※※※※※※※※※※※※※※※※※ 陈壁:我把机会送到跟前了,剩下的看你们了。 袁铮:你死了。 皇帝:小心朕的命灯!!! ———— 死活分不开章节,干脆一起发了。 没忘,肯定写完,前两周是因为工作调动了…… 第248章 地覆 天还没亮, 苏襄便吩咐人伺候她梳洗更衣。进来伺候的嬷嬷们对此见怪不怪,孕妇少眠,尤其到她这个月份, 整晚睡不好都是常事, 又岂知她哪是“少眠”, 而是压根没合眼。 梳洗完毕, 值守的太医为她开了一帖安胎补神的药。苏襄心里装着事, 胃口不好, 却仍逼着自己将药喝完, 又多食了一碗清粥来补充体力。刚放下碗,便听外面传话, 说是宁妃有请。 成功盼到宁妃, 苏襄担忧了一晚的心稍稍落地, 像是早料到有此一遭般,淡定自若地差人拿来披风, 在晨光熹微时踏出忠国公府营帐。 宁妃, 也就是越妍,此前对这位废太子妃是只闻其名而不见其人,许是缘分使然, 前一日傍晚出门散步时偶然与之结识,两人都有孕在身, 都是不参加围猎的闲人,都打算去探望受伤的临安郡王妃杨缱……虽没见着杨缱, 一路作伴竟也意外地相谈甚欢,分别时便许了第二日见面的约定。 越妍进京晚, 入宫也突然, 季珪时期的前朝风波于她而言都已是过去式, 加上她极为受宠,自带一股子恃宠而骄的胆大,对苏襄的身份没那般忌讳,一大早便把人请来,不知的还以为两人有着多深厚的交情。 也不怪越妍如此,她自有孕以来便始终绷着,从前皇帝昏迷,无人护她,只能草木皆兵,亲手推远了所有亲朋。如今皇帝醒了,她也总算松口气,却发现身边早已没了体己的朋友,杨缱、陆卿羽等人又都避着她,剩一个苏夜,此次秋狝还没来……好不容易遇着一个苏襄,对方虽然身份尴尬,却每一句话都好似说在她心坎上,与她聊天,越妍舒畅极了——她可不就需要这么一个有共同话题的伴儿么。 越妍心知这位“河阳王妃”也就秋狝这几日能陪陪自己,毕竟以两人此时悬殊的身份,回京后怕是不会再相见。这种没有后顾之忧的“朋友”,简直像是为她量身打造,因此相交起来更是毫无负担。 见到苏襄,越妍很是高兴,拿出一堆精巧玩意待客。而苏襄呢,也很开心,她在踏进这顶帐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安全了,有这么个受宠的妃子在她身边,对方还怀着皇嗣,简直是个再合格不过的护身符——对于即将到来的地动山摇,越妍就是她的第一道防线。 面对热情的宁妃,苏襄打起十足的精神来应付。她本天之骄女,却因身处废太子府而渐渐习得一身炉火纯青的见人说话本领,哄一个不谙世事的越妍绰绰有余,没多久,帐内便是一阵欢声笑语。 正说笑着,苏襄忽然一叹,“如此大好天光,也不知缱妹妹伤势如何了。” 此话一出,越妍也蓦地收住笑,顿了顿,她小心问道,“王妃与杨家姐姐有旧交?” 苏襄忧虑道,“我二人同窗多年,曾也无话不谈,只是后来各自出嫁,我如今又……娘娘莫怪,我也是太过担忧缱妹妹了,听闻她与燕亲王侧妃不合,她此番受伤,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景西又是个大男人,难免照顾不周……” 越妍松了口气,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这有何可责怪你的?担忧好友乃人之常情。本宫也甚是挂念她,听说她受伤是为人所累,那人也不知为何要到她跟前嚼舌根惹她不快……” 苏襄悄悄观察她,发现她对杨缱的关心竟是出自真心,想了想,谨慎道,“这猎场人多嘴杂,她又显赫,总有不长眼的要去招惹她,莫不如……娘娘把人接来?” 越妍一怔,随即眼睛一亮,“对啊,本宫可以接她来养伤!若照你说的,她与冯侧妃不合,那岂非近前都无长辈支应打理?本宫这边太医多,地方又宽敞,药材都是上好的,接来正好!有本宫照应着她,也无人敢欺负!” 她越想越妥当,当即拍板,“本宫这便把人接到跟前照看!且看还有哪些牛鬼蛇神敢到她跟前作乱!” 苏襄这才展颜一笑,“娘娘真是好心肠。” 与宁妃这边轻松愉悦的气氛不同,帝王中帐里的肃杀与沉重几乎凝出水来。 河阳王季珪起兵谋|反、盛京沦陷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凤栖山,那个纵马而来的可怜的传信兵不幸直面帝王之怒,如今尸身都凉了。魏帝犹不解气,当即召集重臣升帐议事,头一个被拿来开刀的,正是京郊大营主将袁铮。 哪怕袁铮早在传信兵抵达之前便先一步收到季景西的提醒,心中已有所准备,却仍没料到哪怕到了这时候,皇帝要做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想办法对付季珪,而是杀他! 镇北王世子袁霆音,纵横沙场数载,杀敌万千,家族世代镇守漠北,为大魏安定立下汗马功劳,从来铮铮铁骨、心怀家国,而今却被压跪在主帐中央,听别有用心之人趁机煽风点火,颠倒是非,听上首之人破口大骂他阖府上下狼子野心…… 袁铮只觉得荒谬,莫大的荒谬。 “皇上三思!”此时敢站出来为袁铮说话的,除了季景西,再无旁人,“袁霆音身为京郊大营主帅虽有失察之责,但他奉命拱卫凤栖山,距京城百里之遥,而叛贼季珪发动宫变之快无人能料,实不该将此全部归罪于他,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等魏帝开口,一位大臣跳了出来,“逆贼河阳王禁足别院,若无人与他里应外合,何来底气造反?京郊大营乃他旧部,勾结叛臣,谋逆犯上,死不足惜!袁霆音身为主将,难道不该以死谢罪?” 季景西冷笑,“连皇上都没能料到季珪敢造|反,袁霆音区区一驻军守将,何以防范?你又如何笃定与季珪里应外合的是袁霆音?他接手京郊大营不足一月便奉命带兵驻守凤栖山,如何与叛臣勾结?何况信中已言明,京郊大营留守兵力一万余人,为阻叛臣作乱,死伤殆尽!如此还不能说明他们对朝廷的忠心?袁霆音身为主将,手下兵卒无一叛变,何来死罪?” “……信口雌黄!”那人犹自强辩,“接手京郊大营的时日长短怎能说明问题?为何他不接手别的,偏偏是京郊大营?谁不知京郊大营曾是废太子的势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张大人之理,那您出身东宫詹事府,岂非也是乱臣贼子?” “你!你别乱说话!” 季景西懒得再与此人争辩,转而望向上首的魏帝,“袁家世代镇守漠北,战功赫赫,此番叛臣作乱,镇北王因抵死反抗而身受重伤,生死未卜,袁家之忠日月可鉴!还请皇上收回成命,莫要寒了天下将士之心。” 这话简直像是点燃了爆桶,魏帝猛地瞪过来,“尔敢威胁朕?” 帐中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跳,有几人更是欲言又止想劝阻季景西慎言,可后者却铁了心地要将袁铮保下来。 季景西不避不闪,直勾勾迎上他的视线,“此番秋狝,景西总领警戒之责,皇上赐予臣调动京中三军之权,而袁霆音是奉臣之命来凤栖山的。倘若您当真认为袁家勾结叛臣,与河阳王里应外合,那么臣身为他的上峰,是否可以认为,皇上也在怀疑臣?如此,那便请皇上一并治罪。” “景西!”沉默至今的袁铮再也忍不住,低吼出声,“别说了。” 季景西无动于衷,好似没听到他开口。 不远处,沉默观望的季珏也不知想到什么,望向袁铮与季景西的目光除了复杂,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羡慕与遗憾。 他没有选择在这时站出来,不帮忙,也没有落井下石,明知此时是除去季景西一大臂膀的最好时机,心中却隐约有个声音在说,算了,就这样,就当最后全了他们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五皇子季琤倒是几次欲言又止,却被老丈人陆鸿陆相公拦了下来。 魏帝被他这番话惊得险些一个仰倒,连连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你在胡说些什么?” “臣请皇上收回成命!”季景西半步不退,“或者您连我也一起杀了。” 魏帝阴鸷的双眼死死瞪住他,双眸都充起血来,表情狰狞至极,“你以为朕不敢?来人!把袁霆音拖下去!” 话音落,季景西一个跨步挡在袁铮身前,“谁敢!除非本王死,否则谁也别想动他!” “季景西!”魏帝怒喝出声,“你真以为能威胁到朕?禁军!把他给朕一并压下!” “皇上!” “皇兄!”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响起,与此同时,两道身影齐齐挡在季景西面前,正是信国公杨霖与燕亲王季英。 前来拿人的禁军哪敢对这两人动手,他们甚至不敢动季景西,两方就这么僵持起来。 魏帝几乎气疯了,瞪向几人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自接到季珪造反的消息便一直处于暴怒之下,放在平时,他不会如此毫不掩饰对镇北王袁家除之后快的心思,然而眼下,千载难逢的机会!理智告诉魏帝,季珪可以打败,盛京可以攻下,可想对袁家斩草除根,却过时不候!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那逆子虽谋逆犯上,却也把刀递到了他手里! 要是没有眼前这几个人…… 要是没有他们…… “皇上,三思而后行。”比起燕亲王的面如冷霜,杨霖虽心中怒气难遏,面上却镇定如常。他以眼神制止了季英开口,自己则道,“眼下紧要的是尽快夺回盛京,拿下逆臣,否则迟则生变。” 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颇重,当即拉回了魏帝的注意,“此话何意?” “臣的意思是,再拖延下去,盛京便要多出一个‘皇帝’了。” 此话一出,帐内一片哗然! 魏帝一掌拍上案牍,怒喝,“不过占一城罢,他还敢称帝不成?!” “为何不敢?”杨霖面不改色,“对方不仅敢,还会很快付诸行动。唯有尽快昭告天下,才敢谓之为‘名正言顺’,才敢与皇上您分庭抗礼。” “——放肆!!” 魏帝大怒,也不知是在斥杨霖胆大直言,还是震怒于季珪敢与他分而治之。 帐中安静极了。好一会,杨霖才继续道,“臣等皆知,皇上向来仁厚礼贤、睿智通达,而镇北王府世代忠良,您万不会于此时杀良将而令仇者快。郡王爷年轻气盛,说话办事多莽勇意气,皇上何必与小辈计较?” 说着,他悄然朝季景西使了个眼色。后者梗着那口气不动,但到底意气之争比不得袁铮的生死,脑中百转千念,实则不过须臾,能屈能伸的临安郡王便二话不说撩起衣摆,扑通跪下,“侄儿方才心直口快,气着皇伯父了,还请皇伯父息怒。” “请皇兄息怒。”季英跟着拱手。 魏帝看着这父子俩,又看了看淡定自如的杨霖,许久不言。 被杨霖这一顶又一顶高帽戴下来,魏帝便意识到自己是杀不得袁铮了,但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怎能甘心!他甚至想,干脆趁此机会将他们一并治罪算了!袁家,燕亲王府,信国公府,这一个个眼中钉,都去死好了。 “皇上。”杨霖再次出声规劝。 魏帝仍是不动。 杨霖能做的都做了,有些话他不能再说,只能望向一旁的陆鸿。后者权衡许久,还是站了出来。 “臣以为,袁将军罪不至死,但失察之责不可逃,至于如何问责,且待以后细查。眼下河阳王那厢拖延不得,不如让他暂且戴罪立功。” 老丈人一表态,五皇子季琤长舒一口气,连忙跟着敲起边鼓。其余诸如兵部尚书等与袁家向来交好的也赶忙跟着应和圆场。 袁家这些年尽管不在京中,战功战绩却是实打实,在军中的威势是真正靠鲜血堆出来的,但凡良心之辈,都不愿见功臣鸟尽弓藏。尤其,那位临安郡王态度之坚决人所共见,想开口继续打压的,也要想想,倘若此番没拉下季景西,恐怕待他回过神,死的便是他们了。 季珏几不可闻地一叹,朝几个心腹轻轻摇头。几人接收到主子的意思,也默默出列劝阻起来。 魏帝心中越发恼怒,却也明白时机已过,只能松了口。 袁铮的“死罪”就这样不了了之,议事的主题回到了正轨。 正如先前季英猜测的,众人对季珪造反之举虽义愤填膺,却远不至于如临大敌,毕竟无论纸面实力还是眼下能调动的兵力,季珪都远不及魏帝这个正牌皇帝。打不打,如何打,何时打,众人讨论得极为顺利,争议的焦点毫无疑问落在了“谁牵头”这件事上。 众臣分成三派,以季琤、季珏和季景西分别为首,各执一词,少部分中立者则保持着沉默。老皇帝居中观战,心中亦在不断权衡,目光不断扫过三人,看似运筹帷幄老谋深算,实则心思早已飞至他处。 是的,魏帝在走神。 他没忘记军报中还写了【国师温子青生死不明】一事。事实上当魏帝从震怒中回神,首要想到的便是这件事。如今帐中正激烈讨论的臣子们恐怕都想不到,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真正最关心的不是盛京城,不是百姓,不是季珪发动宫变,而是温子青的生死,是国师塔八层那七七四十九盏以他之血供养的命灯。 “国师安危乃重中之重。”魏帝不由打断众人,“先设法营救国师。” 众人:??? 已被命为此行先锋的袁少将军眉头一皱便要开口,却在下一秒被季景西一把按住。只错这一瞬,对面季珏便开口表示了不赞同。 季珏才不在意温子青的死活,他约莫意识到了此番立功意味着什么,一心想着夺回盛京拿下季珪,其他人尽管猜不到他急切的缘由,也认为此时温子青不是重点,纷纷表示重中之重还是逆臣季珪,就连杨霖和季英也是如此。 老皇帝话到嘴边却无法反驳,他当然知道夺回盛京才是紧要,可命灯事关他的生死寿数,没有什么能比让他活下去更重要,偏偏此事又无法言明…… 眼看魏帝脸色越来越难看,季景西心中畅快极了。他恶趣味地欣赏了半天对方那干着急却无法言说的憋屈,待气出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国师的安危自然重要。” 老皇帝顿时眼睛一亮。 面对众人一脸“你疯了么”的注视,季景西厚脸皮地顶住压力,管他有没有道理,先天花乱坠地吹了一通温子青的重要性——这大概是临安郡王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了这么多“潜在情敌”的好话,可惜后者无幸得见,否则也要夸他一句“了不起”。 他一通无脑吹,除了自家一派,其余人都听的很开心。魏帝自不用说,其他人则是一脸“临安郡王疯球了”,想到他居然打算将正面战场的功劳“拱手相让”,一群人高兴得就差跳起来庆祝。 杨霖、季英起先也是一脸“这孩子怎么突然犯病”的模样,听着听着,也淡定了。季景西什么性格,什么智商,两人再清楚不过,他不可能在这时候犯这种愚蠢至极的错误,这么做定然有他的打算,只是一时猜不出,只能且听下去。 季景西夸了一会就恶心了,索性话锋一转,将话题拉回正轨。面对友军的不解和对手的期待,他终于将心中盘算托出,“分兵。温子青我想办法救,咱们宫里见。” “各凭本事?”季珏挑眉。 季景西不接茬,只义正辞严地表示,要以大局为重。 季珏&季琤:所以还是各凭本事呗? 将领们各个紧皱眉头,不觉得这是个好计策,可这个结果于魏帝而言却是喜闻乐见。他龙颜大悦,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抑制不住的疑心病:景西为何要先救温子青?他知道什么? 对此,季景西不怎么爽地表示:我媳妇跟温少主关系好,不然你们以为我特么想救人? 想到杨缱,想到温子青对杨家、尤其是杨绪尘的大恩,魏帝被这个理由说服了。 一场议事最后以每家都挺满意的结局宣告结束,这简直世所罕见。可不管怎样,分工已结束,谁都不想再变,因此难得默契地不再生风波。而讨论完了如何讨伐季珪之后,话题自然便过度到追本溯源上: 季珪是如何起事的?这件荒唐到不可置信的“造|反”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魏帝隐忍地又看了袁铮一眼,压下心中蓬勃的杀意,神色冷峻道,“拿下叛臣苏襄!给朕审!” 众人面面相觑,皆闭口不言。 季珏择微微蹙眉。他想到了此前与苏襄私见的情形,心中犹疑不定。 禁军匆匆而去,不多时又匆匆而回,回来时却不见苏襄的身影。 领头的将领脸色难看,跪地回话,“皇上恕罪,臣等未能拿下逆臣苏襄。” 将领飞快地看了季景西一眼,后者眉心一跳,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只听他说道,“……臣等去迟一步,那苏襄阴险狡诈,以宁妃娘娘、瑞王妃、临安郡王妃为要挟,臣等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暂时围困宁妃娘娘帐前……”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季景西豁然起身。 ※※※※※※※※※※※※※※※※※※※※ 下章我们阿离的主场。 杨缱:我虽然断腿了,但我拿得动刀。 ———— 皇帝杀袁铮的理由……哪有什么理由,他就是不讲理地想杀人而已。那些理由就是牵强附会的,根本不能深究,也站不住脚。 所以景西根本懒得争辩什么道理,他就得强势地站出来。 ———— 第249章 狂澜 越妍的人来请杨缱, 后者虽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多生事端,但见对方态度坚决,想了想还是答应下来, 心中已是打算走个过场就告辞。 谁知抵达宁妃处才发现苏襄也在。 这两人看上去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尤其是越妍, 一应准备极其用心, 比之杨缱自家那边也不差了, 竟然真有打算给她养伤的意思。又见她兴致不高, 以为是伤势之故, 便嘱咐她好生歇着,自己则拉着苏襄去了外间。 经过前日请安那一遭, 杨缱已逐渐习惯了越妍如今对她的微妙态度——总流露出特别想亲近她、同她说话之意, 却偏偏不知为何事到临头又欲言又止, 似乎在按捺什么,索性用行动来表达善意, 明显得生怕自己感觉不到…… 杨缱忙了半宿, 很累,实在懒得分神去想越妍的心思,她半幅心神都挂在去议事的季景西身上, 另外一半则用来揣测时局,外加盯防苏襄。她在见到苏襄的那一刹便觉得事情发展有些超出预料, 于是叮嘱白桃立即找借口回去寻越充和白露,自己则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两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帷帐, 杨缱支棱着耳朵听了半晌,被迫接受了一箩筐孕期注意事项。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闲聊, 却让人越听心里越没底——苏襄的出现绝非偶然, 直觉告诉她, 京城那边的事苏襄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又坚持了一会,杨缱实在躺不下去也听不下去,索性起身加入闲谈。 她一心几用,心中估算着白桃往返的时间,谁知白桃没等来,却先等来了陆卿羽。 后者一见到她立马松了口气,同越妍见过礼后便在杨缱身边坐下,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宁妃接你过来,觉得不对,怕你不好推脱,来给你解围来了,感不感动?” 杨缱:“……”现在让她回去不知来不来得及? 她又感动又无奈,斥责之语怎么也说不出,只能心下微叹,认了。 陆卿羽同越妍聊了几句,瞅准机会给杨缱使眼色:苏襄? 杨缱回了她一记眼神:见机行事。 陆卿羽虽比杨缱年纪小,但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王妃,人际交往上比杨缱可成长太多了,毫无异样地加入了“好姐妹叙话团”。越妍此前就一直想请教她孕期的注意事项,如今总算得偿所愿,拉着陆卿羽说的停不下来。 杨缱半偎着陆卿羽,望向越妍腹部的目光格外微妙,萦绕心头许久的问题再次翻出来,几乎把她的好奇心拉到顶点—— 越妍,宁妃娘娘,是不是有点……太看重这一胎了? 她一言难尽地收回视线,冷不丁对上苏襄,后者妥帖地将最后一杯茶放在她跟前,善解人意道,“缱妹妹是不是不耐烦听这些?” “……倒也不是。”杨缱摇摇头,“河阳王妃不必事事操劳,端茶倒水让下人来做即可。” 苏襄掩唇轻笑,“不妨事,我如今这副笨重模样也做不得其他,给娘娘和两个妹妹沏茶还是能做的。” 越妍很给面子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郡王妃同本宫先前说的话真是一字不差!本宫也是不欲她操劳,无奈苏姐姐一番好意,好在太医也道她临盆在即,保持心情愉悦最紧要,就顺着她。” 杨缱瞥了一眼茶水,没动。 陆卿羽出来打圆场,“是这个理,这女子生产可不就是鬼门关走一遭?越是到了月份,越得心宽,还得多活泛……嗨呀,不说这些,免得河阳王妃紧张。” 说着,捧场地端起面前的茶盏。 杨缱条件反射地一把摁住她。 陆卿羽回头,发现好友神色肃穆,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茶盏。见状,苏襄眼圈一红,委屈道,“缱妹妹这是何意?我虽知你素来不喜我,过去也曾有过误会,但娘娘在此,难道还怕我在茶水里动手脚?” 她端起面前的茶盏将茶水饮尽,将杯底露给杨缱看,“我难道还会毒害自己不成?” 帐内尴尬得一片寂静。 越妍愣了一下,慌张地把杯盏放下,目光惊疑不定地在杨缱和苏襄之间徘徊。她心下懊恼自己莽撞,招手示意身边侍奉的宫女上前,后者熟练地检查了茶水,摇头,“娘娘,茶没问题。” 越妍这才松了口气,宽慰道,“郡王妃这下可放心啦?” 杨缱沉默一瞬,端起茶盏,“是又谨小人之心,给娘娘、河阳王妃赔罪。” 陆卿羽连忙陪她一起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然而气氛还是冷了下来。 陆卿羽试图圆场,几番下来始终无法摆脱尴尬,心下也烦,索性道,“又谨有伤在身,陪娘娘坐了半晌,想必是累了,臣妾扶她去歇着。” 越妍败了兴致,也不挽留,摆摆手算是同意。 然而没等陆卿羽把人扶起来,她自己首先脚一软坐了回去。她茫然抬头,与同样疑惑的杨缱对视一眼,又试着起身,却发现不知何时竟浑身乏力,一丝力气也调动不得! 杨缱发现自己同样四肢绵软无力,心一沉,赶忙看越妍。后者脸色微白,不仅站不起身,连小腹都有些隐隐作痛,不禁大惊失色,惊呼声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一抹剡利的冰凉静静抵在了她脖颈上。 匕首的另一端,苏襄一声厉喝,阻止了试图上前的宫女,“退下!” “……苏姐姐?”越妍浑身僵硬,从小腹传来的疼痛令她面色煞白,“你要做什么?” 苏襄收起装了整日的温顺,喝了一声“闭嘴”,挟持着越妍往帐内挪。 杨缱与陆卿羽动弹不得,宫女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她将越妍挟到死角。陆卿羽焦急道,“苏襄,快放开宁妃娘娘!你可知谋害皇嗣乃死罪?” 苏襄视若罔闻,手一刻不松,笨拙地用脚一点一点将一方矮几挪至身前,强逼着越妍坐下,自己则背靠五斗柜平息气息,“娘娘恕罪,臣妾也是不得已为之。” 若非苏怀远忽然一反常态防贼般死死看守着她,她也不至于什么事也做不了,定好的计划无法推进,想谋求的也没能到手,京城那边又比预料中提前……她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心中烦躁更甚,手上便没注意,刀锋浅浅切进越妍的肉中,一丝血珠顺流滚落。苏襄毫不在意,余光一撇,发现越妍的小动作,顿时又将刀锋逼近,“我说了别动!” 越妍吃痛,不得不将手从袖中拿出,眼睁睁看着对方收走了袖笼里的信号。 陆卿羽整个人都不好了。眼下这个帐中又是孕妇又是伤员,她绝望地发现自己身上责任无比之重,“苏襄,你冷静点,别冲动!” “我冷静得很。”苏襄面无表情,“我别无所求,只想活着离开,所以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便留你们一命。” 她这话令越妍和陆卿羽都不知所措,杨缱却听明白了,“你想要什么?” “准备三辆上好的马车、一万两白银、一个听话的女医和足够的药材。”苏襄开出条件,“给你们一炷香时间。” “好,好!本宫这便吩咐人准备!”越妍忙不迭望向心腹宫女,“记下河阳王妃的话了?还不去做事!” 先前负责检查茶水的宫女连连点头,“奴婢记下了。” “慢着!”苏襄将匕首往里一推,“娘娘,我说了,收起心思!你的人我不信,我的贴身丫头就在帐外,让她去。” 越妍咬牙不语。 苏襄于是干脆扯下她的腰佩,将匕首换到身后抵着她的后心,又草草摸出帕子将她脖子上的血迹擦拭干净,面不改色地唤进来一位守兵。 感受到身后匕首的推进,越妍又恨又怕,却不敢声张,只能无若无其事地将一应事项吩咐下去。 守兵虽奇怪,却不敢多问,领了命便转身离开。正要出帐,身后忽然传来茶盏滚落声,守兵下意识寻声回头,看到杨缱桌案前的茶盏咕噜噜地倒着,疑惑刚起,只听越妍一声吃痛,当即转移注意力。 后者痛得冷汗淋漓,却不得不挤出笑容,“无妨,本宫的皇儿在闹呢。” 守兵恍然,恭敬地行了一礼,掀帐而出。 待得脚步声离去,越妍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苏襄,你敢伤本宫!” 苏襄方才毫不犹豫地一刀刺进她后背,刺得不深,却代表了十足的警告。 她重新将刀刃抵在越妍的脖子上,“娘娘怎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缱妹妹丝毫不看重您的安危,这时候还敢做小动作。” 陆卿羽闻言大怒,“你少挑拨离间!” “事实如此。”苏襄望向杨缱,“对了,缱妹妹,你身上有代表景西表哥的信物?交出来,姐姐我还得靠这个顺利出营呢。” 杨缱纹丝不动地望着她,后者有越妍在手,整个人有恃无恐。 两人无声对峙半晌,杨缱妥协,“信物我有。”苏襄眸子一亮,还没来得及催促,便听她继续道,“胳膊抬不起来,没力气拿。” 苏襄顿时一滞,不敢置信她居然这时候还敢开玩笑。 “别想着搜身了,你不知哪个是信物。”杨缱一句话打消了她的意图。 “你待如何?”苏襄咬牙。 杨缱道:“我在问你要解药,听不出来?” 对面人表情一阵扭曲。 一旁陆卿羽低声劝,“你小心激怒她,宁妃还在她手里。” 这话全帐人都听得见,苏襄再次志得意满起来。 谁知杨缱却答,“杀了宁妃娘娘,她插翅难逃。娘娘帐前驻守着两百禁军,每隔一个时辰便要确认主子是否安好,没有娘娘的命令,单有景西的信物,她走不出去。” “……” 越妍状态着实不好,后心处的伤口生疼生疼,腹部不时传来的疼痛也令她绝望至极,而这句话却犹如一记强心针,来的恰是时候。她蓦地一怔,终于接收到了杨缱拐弯抹角递来的信号。 “苏襄,”越妍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本宫愿保你平安离开,你且放心,只要你将解药交出来,本宫亲自送你出营,说到做到。” 苏襄压根不信她们的说辞,可禁军每隔一时辰便来请安一事也不是杨缱在撒谎。她思忖着,没有开口。 杨缱再次道,“你怕什么?这帐内诸人,能帮你的惟有娘娘和我。娘娘有孕,最忌大动干戈,而我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只要看住瑞王妃,无人能威胁你。可若是娘娘无法行动,她如何保你?你若不放心,不给卿羽解药便是。” 陆卿羽:??? 下一秒,杨缱几案下的手悄悄拍了拍好友,后者成功被安慰,放心地任她做主。 ……不对,等等。 刚才,阿离是……拍了她一下吗? 陆卿羽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险些没忍住惊呼出声。 杨缱这一番说辞几乎无懈可击,苏襄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说服了,可说服归说服,让她听从杨缱的安排比杀了她都难受!两人长久以来不平衡的命运让她早已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在苏襄看来,她如今境地,都是杨缱所害。 凭什么她能始终高高在上如寒月雪莲,而她苏襄却只能在泥坑里沉沦挣扎? 杨缱等了又等,没等到对方松口,有些意外,决定再退一步,“你若还不放心,便只给宁妃娘娘解药,我愿将信物交给娘娘,并自愿将自己置于你刀下,陪你出大营。” 苏襄思绪瞬间回笼,讶异地看她一眼,神色明显松动。 杨缱趁热打铁,“有我陪着你,景西和我父兄不会让人伤你半分,可若宁妃娘娘有个好歹,陛下绝不会放过你。只要娘娘平安,陛下又岂会在乎我等无关紧要之人?而王妃你临盆在即,又能抵抗多久?” 越妍震惊地瞪大眼睛,没想到杨缱竟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陆卿羽更是着急,要不是使不上力,都快要将杨缱的手腕抓烂了。 “……缱妹妹不愧是毓秀台论礼起家的一代名辩,姐姐心服口服。”苏襄沉默许久,吐出一句话。 杨缱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顺从地让宫女将自己拖到苏襄身边与越妍交换,苏襄则谨慎地先迫使宫女服下茶水,待她丧失行动力,才将一粒解药塞进越妍口中,同时将匕首抵在了杨缱脖子上。 越妍生呕了两下,逼着自己将解药吞下,耳边响起苏襄的声音,“一盏茶后能恢复三成力气,足够娘娘履行承诺了。” “什么?才三成?”越妍惊怒,“你这个卑鄙的毒妇……” “我当然要给自己留出退路。”苏襄冷冷打断她,“娘娘放心,回去躺几日即可恢复。” 越妍还要再骂,瞥见杨缱脖颈上的利刃,不甘地沉默下来。 一盏茶时间转眼即逝,恢复些许力气的越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出安胎药丸,急不可耐地吞了数粒,之后长松了口气,双手怜惜地抚上腹部,直到感觉到胎儿安稳,这才放下心来。 杨缱再次不合时宜地生出微妙感——真的是,太奇怪了。 待得越妍终于开始按照苏襄的意思为她安排离营事宜,杨缱回过神,与苏襄周旋起来,“河阳王妃,可否告知此毒是如何下的?” 苏襄眼看计划走向正轨,心下松快,大方为她解惑,“妹妹熟读医理,想必也知何为相生相克。茶水没问题,可杯沿上被我涂了无色无味的药物,再混以我随身香囊之味,两厢辅成,才有软骨之效。” 杨缱点点头表示了解,“此毒倒是颇烈。” 苏襄不客气地接下了夸奖。 此前被差遣出去做事的那个苏襄的贴身丫头丑儿已成功回来复命,越妍见状,目光无措地落在杨缱身上。杨缱也不拿乔,爽快地让越妍上前取下自己头上一根镶着东珠的金钗,指点她打开中空的钗身,取出一支薄如蝉翼的金箔笺。 金箔笺上镂空雕着“缱”、“珩”二字,众人见之,心下立刻确定此物真能代表季景西——否则怎能如此隐蔽? “妹妹好巧的心思。”连苏襄也不得不感慨,这般精细隐秘之物的确只有杨缱知道怎么取。 杨缱笑了笑,“我是嫌麻烦的,耐不住外子喜欢。他打小就爱折腾这些,越精贵越好。” 苏襄嫉妒得眼都红了,恨不得撕了对方唇角的笑容,然而到底还记得大局为重,只能压住杀意,将那金箔笺抢了过来,收入怀中。 那厢越妍终于将苏襄的逃亡计划布置妥当,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丑儿便站在了她面前。小丫头看起来傻乎乎的,却对苏襄言听计从,又是干粗活出身,一身的力气,一听苏襄下令,二话不说便将越妍看管起来。 后者又气又恼,瞪向苏襄的眸子几乎要喷出火。苏襄却只觉得好笑,她怎可能放任越妍自由行动?只有宁妃杨缱同时在手,她才能最大程度保证自己安全。谁会嫌底牌少呢? “好了,既然准备妥当,那便走。” 苏襄一刻也不想耽搁,站起身,催促地用脚尖踢了踢杨缱。后者坐在原地,无辜地与她对视,表示自己没力气,走不动。苏襄犹疑片刻,决定与丑儿交换,由她用刀挟持越妍,杨缱则让丑儿来拖。 谁知还没等她下令,帐外忽然起了骚乱,却是禁军奉命前来拿人。 苏襄大惊,想都未想便重新退了回去,同时呵斥丑儿,“快,把宁妃带过来!” 四人挤在一起,苏襄拔下发髻中一柄尖锐的簪子代替匕首抵着杨缱,将匕首交给小丫头用以挟住宁妃。陆卿羽远远坐在几案后,焦急万分,却因使不上力而只能眼睁睁看两人落入贼子之手。 禁军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然而看到帐内情形,都原地傻了眼。 苏襄知晓禁军来意后,心中明白,最差的情况已然至眼前。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到了这一天,她还是难过极了,被放弃的恐惧在这一刻骤然升到了极点,反而多了一分视死如归。 她心下一横,当着那位禁军头领的面,在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时,狠狠将尖锐的簪头捅进了杨缱的右肩! “都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喷涌而出的血溅了离得最近的越妍一脸,后者呆滞了一瞬,失声尖叫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杨缱毫无准备,眼前一黑,剧痛眨眼间席卷全身。她连痛呼都没能出口,喉咙深处蓦然翻出一股腥甜,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前栽倒。 越妍下意识伸手接住她,眼泪惊慌失措地掉,她试图用手为杨缱堵伤口,却在见到指缝里不断涌出的鲜血时,再也忍不住,身子一歪,趴在一旁剧烈干呕起来。 两个人质眨眼间相继出事,禁军头领几乎要疯了,苏襄失智一般全然不顾杨缱死活,将她一把捞起,那支带血的簪子再次抵在了她脖子上,“退下!都退下!” 头领赶忙退出去,命所有人原地待命,自己则以最快速度冲回王帐。 顷刻间,帐内再次剩下一群女子。 陆卿羽几乎崩溃,望向苏襄的目光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苏襄,你快放了阿离!” 苏襄置若罔闻,自顾望着杨缱,眼底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快意! 她毫不客气地用手臂锁住杨缱的喉颈,整个人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缱妹妹,杨缱,杨又谨,你痛不痛?是不是痛得生不如死?哈……哈哈哈哈!你的命在我手里,你也有今日!” 她状若逢魔,吓得帐内其余人皆不敢开口。越妍忍下惊惧,撑起身,拿手去掰苏襄的手臂,“你放开她!你疯了吗?她会死的!” “滚开!”苏襄猛地掀开她,而后重新看向杨缱,欣赏似的将视线定格在她被血浸透的肩上,顿了顿,忽然放柔了语气,“对不起啊缱妹妹,姐姐也是迫不得已,那些禁军太吓人了,我一激动,就……别怕,姐姐这便给你止血。” 说着,她竟真腾出一只手来包扎,却固执地不愿放弃银簪,单手又不够灵活,折腾半天,却将杨缱的伤势进一步加重,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 越妍看不下去,再次鼓起勇气上前。这回苏襄不阻止了,显然她还需要杨缱活着。 越妍手边没有金疮药,只能暂时用帕子和披肩为杨缱止血包扎,之后咬咬牙,趁苏襄不注意,将贴身带着的唯一一颗九转丹塞进杨缱嘴里——那是她从表哥温子青手里讨来的救命良药,但凡人没死,都能吊着气。 杨缱小脸煞白,唇无血色,连眼眸都半耷着,让人拿不准她是不是疼晕过去了。越妍也以为她没有意识,谁知就在她悄悄喂药的那一瞬,本是一副濒死模样的女子豁然抬起眼皮,羽睫之下那双眸子亮得惊人,灼灼如曜日般直勾勾撞进越妍视线中! 后者又惊又喜,“郡王妃”三个字都冲到了嘴边,却被杨缱一记警告而生生止住。越妍很快便明白了什么,闭紧嘴巴专心包扎,动作利索又干脆,这一刻,她丝毫不像后宫里养尊处优的宠妃,反而有了几分熟悉的、未出嫁前越五姑娘的影子。 禁军头领返回得极快,与他一道而来的,还有将老皇帝远远甩在身后的季景西、季珏、季琤一干人。 季景西与季琤冲得最急,两人用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到宁妃大帐,在看到帐内情形时,季景西的眼眸几乎瞬间爬满血丝! 季琤第一时间来到陆卿羽面前,上下打量发现她一切安好,庆幸得几乎要高呼老天有眼。他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出去,交给下属安置,陆卿羽见到丈夫,再也绷不住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催促他快去救人。 帐内,季景西死死盯住苏襄,往日言笑晏晏的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沸腾的杀意似乎随时要冲出体内,把眼前人碎尸万段。 面对季景西,苏襄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但一想到手里还有杨缱,又生出勇气。 “放,人。”季景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眼来。 “我要回京。”苏襄扼住杨缱的咽喉,“送我回京,否则我杀了她!” 季景西想都不想便答应下来,“可以,把人交给我,我亲自送你。” 他答应的这么快,苏襄却毫不怀疑。她深知对于季景西来说杨缱意味着什么,可还不够。 “不行。”她摇头,“没踏进盛京之前,杨缱必须在我身边。我也不要你送我,让季珏来。” 她说这句话时,季珏刚好陪着去而复返的季琤进入帐内,闻言一怔,抬眸看过去。 再次见到楚王季珏,苏襄的神色有一瞬恍惚,但很快又冷下来。她一手用银簪抵着杨缱,一手指向季珏,“我要他送我回京!” 季珏一语不发地看向对面,目光在犹如血池里泡过一番的杨缱身上顿了顿,微微蹙眉。 “不可能。”季景西声音冷得像万丈深渊下的刺骨寒冰,“要么我送你,要么,你活不过今日。” 苏襄顿时大怒,“那我就杀了杨又谨陪葬!” 季景西投鼠忌器,不敢再激怒她,几乎将这辈子的耐性都摆了出来,“我可以送你回京,还可以满足你任何条件,老七能做的,我都可以。你要带着阿离便带着,我同她一起送你。” 可苏襄依旧摇头,“我不信你,我要楚王送我回京,你不准跟着,否则我活不成,也绝不让杨又谨多活一日。” “……”季景西几乎要将牙齿咬碎,“苏襄!你不要不知好歹!” 季珏冷眼观望着两人交锋,直到看够了才淡淡开口,“为何是本王?” 苏襄看向他,眸光多了几分热烈,“七表哥,我只信你。而他,”她陡然瞪向季景西,“他会杀了我!” 季珏差点听笑了,“你如何笃定本王就不会杀你?叛贼苏襄,你还以为你是太子妃呢。” 叛贼? “我不是!”苏襄被那两个字刺激得当场崩溃,手中银簪因太过激动而毫不留情划破杨缱的脖颈,“我不是叛贼!我是有功之人!” “哦?你何来有功?” “我,我……” 季珏冷淡地扫过杨缱受伤的脖颈,语气依旧慢条斯理,“再说了,你又怎能笃定本王愿意护送你回京?就凭你手里的人?可她又与本王何干?” “什、什么?”苏襄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似乎不敢相信,探究地看着季珏,眸中的神色逐渐由疑惑转为深深的狂喜,“你与她何干?哈,你与她何干!对,你与她毫无干系!表哥你放心,杨又谨只是人质,我们带着她,景西便不敢妨碍你我!你放心,你会愿意护送我的,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是么。”季珏眯起眼,口吻里多了几分引诱,“是何大礼?” 苏襄隐约感到腹部有些疼痛,有什么液体顺着腿间流下来,可她顾不上这些,全副心神都在季珏身上,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某种既兴奋又癫狂的迫不及待中,“王爷,我说了,我会送你一份大礼!我知道季珪反了,我还知道他是怎么反的,我知道很多事!我对你有用!只要你护着我,只要你答应一辈子护着我,我……” “等等,你知道?”季珏打断她。 苏襄得意地挺直脊梁,“当然。” “你都知道什么?”季珏终于显露出几分急色,“不对,你是逃出来的,为何还要执着于回去?”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苏襄被问得慌了神,腹部间或传来的隐痛令她越发急躁。她将银簪越握越紧,另一手毫不留情地抠进杨缱肩头的血窟窿,“你在为她拖延时间吗?你不要管这个女人的死活!王爷,你快说你答应护着我!” “住手!苏襄,你放开她,否则本王绝不饶你!”季景西被她一番动作惊惧得瞳孔大震,脚步不由自主往前迈,“阿离,阿离你抬头看看我!季珏,你跟她废话什么!” 季珏无动于衷地瞥他一眼,没有答话。 “王爷,相信我,我能让你得偿所愿。”苏襄恳求着,“答应我好不好?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我知道很多事,我可以立功,更会为你立下大功!我要的不多,我只想……” 话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苏襄忽然吃痛地低头,愣愣地看着手腕上突然出现的一只染血的手。 “说够了吗?” 一道嘶哑至极的声音在帐内响起,所有人下意识望向发声处。下一秒,只见苏襄身前,那个浑身浴血的女子左手猛然发力,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原本抵在她脖颈上的那只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豁然弯折! 当啷一下,银簪脱手在地。 紧接着,女子猛地暴起,于电光火石间重重一脚踹向挟持越妍的丑儿,又是一声咔擦脆响,对方握刀那半边肩膀不受控制地一塌,整个人飞了出去! 众人眼前一花,衣袂翻飞间,杨缱旋身而返,单手扣住苏襄脆弱的脖子,好不留情地一拉一拽,两人位置瞬间颠倒! 她想都不想,脚尖对准苏襄的膝弯用力踹出,后者控制不住地扑向前,双膝狠狠砸向地面!跪倒在地的苏襄被人掐住脖颈,惨叫声倏然吞回,整个人被迫后仰抬头。 大帐内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死寂。 “苏姐姐。” 杨缱仿佛不知何为怜香惜玉,捏住苏襄的咽喉,强迫她对上自己的视线,“痛不痛?” 苏襄呜咽着,剧烈挣扎。 杨缱左手不便,索性抬脚,一左一右踹出去,令人头皮发麻的骨折声再次响起,眼前人终于停止挣扎,整个人痛得几乎要蜷成虾子。 “郡王妃住手!”季珏的声音在前方焦急响起。 杨缱却是看都不看地又断了苏襄的另一只手臂,做完,才抬头,“有何指教?” 季珏被噎得呼吸一滞,顿了顿才道,“你方才没听见吗?她乃叛臣季珪起事的知情人,至关重要!你难道要杀了她不成?” 杨缱瞥他一眼,“与我何干?” “……” 她声线哑得过分,此前肩上那一记重击令她被迫喉血倒灌,极度的痛苦之后,便说不出话了。她重新扣住苏襄,低下头,后者艰难地对上她的视线,“你……没有中……” “我有。” 杨缱只觉自己每说一个字,喉咙都撕裂烧灼得厉害,可这些都比不得苏襄方才那毫不留情的洞穿一击。她想还击回去,可手臂已经抬不动了,于是她抬眼寻人,成功将视线定在季景西身上。 后者眼眶通红地回望她。 “此人可杀得?”她问。 季景西鼻子酸的厉害,却仍对她露出笑容,“杀得。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他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 杨缱于是丢破布般将苏襄丢开,而后安静地等在原地,待得他靠近,鼻尖触碰到来人的衣襟,周身上下都被熟悉的气息包裹,这才恍然后觉地生出灭顶般汹涌澎湃的安全感。 她眼皮忽然变得千斤重,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造反,反而惟有右肩右臂变得麻木不仁,令她在痛苦的间隙得以喘息。 “你帮我……”她挣扎着在入睡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好。”季景西郑重应声。 小心翼翼地将怀里人抱起,季景西对姗姗来迟的越充平静道,“把人拖下去,杀了。” “景西不可!”季珏大惊。 回答他的,是季景西头也不回地离开大帐。 ※※※※※※※※※※※※※※※※※※※※ 我缱,嘤。 ———— 两章合一,祝大家节日愉快。 第250章 苏襄身死 才被季景西抱出帐外几步远杨缱便醒了, 算算才昏过去不过短短几息,待力竭感退潮般消失, 杨缱整个人倍儿精神,甚至还想下地走两步。 季景西一身的杀气腾腾顿时上不去下不来,好气又好笑,只好板着脸训她,“闭眼,你晕着呢。” 杨缱不解其意,直到远远瞥见姗姗来迟的御辇,当即明白过来, 黑葡萄般的眼睛滴溜一转,往季景西肩窝一埋,双眸紧闭,还不忘小声给自己配音:“哎呀,我晕了。” 季景西差点被媳妇萌得心梗,凭着强大的自制力才没笑出声,硬绷出了一副“在暴怒边缘随时起飞”的深沉模样, 在老皇帝上前时, 借着抱人不便没行礼,还三言两语为杨缱谋了个功, 将保护越妍和拿下叛贼苏襄的功劳全部揽了过来。 听闻越妍无碍, 老皇帝悬着心一下落地。他急着去见爱妃,只来得及嘴上夸了几句, 视线早已略过两人望向后方, 那里, 宁妃越妍正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出来, 身后跟着楚、瑞两位亲王, 以及押着叛贼苏襄和丑儿主仆的越充。 越妍一见到老皇帝便扑上来大哭,哭得魏帝心肝都颤了两颤,连苏襄是死是活都顾不得,摆摆手便让越充把人押下去了。 季珏甚至没来得及阻拦。 帐前乱哄哄一片,折腾半天才稳住局面,待安顿下来,魏帝等人从越妍和陆卿羽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一时间都不由暗叹一声不愧是杨又谨,此等临危不惧,怕是男子都难以企及。 本来魏帝并不觉得一个有伤在身的弱女子能立功,正盘算着将杨缱的功劳打个折扣,谁知越妍眼泪都还没擦干便大肆夸起了杨缱,甚至连“若非临安郡王妃相救,妾怕是要与皇上天人两隔”这等话都说了出来,又有瑞王妃、宫女等在旁作证,老皇帝这才相信,越妍能活着,还真是杨缱的功劳。 待帐中只剩下两人,越妍状似不经意地说起了苏襄的古怪。 “……你是说,苏襄坚持要老七送她回京?还说要送他一份大功劳?”魏帝讶异。 “她是这么说的,妾听得清清楚楚,临安郡王与郡王妃也听见了。”越妍指天发誓,“倘若妾欺骗皇上,便叫妾不得……” 老皇帝赶忙把她拦下,怜惜地把人抱进怀中,“胡说什么,朕当然是信你的。” 越妍几不可察地僵了僵,随即便顺从地任凭对方抱上来。魏帝轻轻抚过她后心处包扎好的伤,问,“苏襄还说了什么,妍儿都同朕说说。” “倒也没什么旁的,她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越妍漫不经心地答,“也不知她哪来的自信……不过楚王倒是个怜香惜玉的,还呵斥又谨住手呢,好凶呢,吓了妾一跳。” 魏帝动作一停,“哦?” “不过妾听闻两人乃表兄妹,从前关系甚笃,想必楚王因此才不忍。”越妍毫无察觉,继续随意说着,“什么功劳不功劳,纵是泼天的好处也得是皇上赐下的,一介贼子能有何功?为了苟且偷生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那依爱妃所见,”老皇帝笑望越妍,“楚王信了吗?” 女子思考片刻,摇头,“信不信的,妾不知。不过楚王倒是追问了几句是何功劳。” 她从魏帝怀里脱出,换了个更肆意也更舒坦的姿势,显然是习惯了在皇帝面前骄纵随性,“不过就妾来看,陛下您也不必太关注苏襄那疯言疯语。同是女人,妾可太懂她那模样了,明显就是对楚王殿下情根深种嘛。女人对着自己喜爱的男子,哪还有理智可言?有什么好处,定是不求回报就捧上去了,哪还会讨价还价?” ……女人啊,真是什么都能歪到儿女情长上。 魏帝心中好笑,“爱妃有所不知,那苏襄从前颇有贤名,朕还赞过她有状元之风,与一般女子不同,是有几分本事和见识的,不然朕当初也不会钦点她入东宫。此番她突然现身秋狝,朕怀疑她有所图。” 越妍闻言,柳眉一挑,“这么说是妾的不是咯?原谅妾出身姑苏小地方,不过区区一般女子,见识浅薄,胸无纵横,以己度人,错怪了您钦点的女状元,哼!” “……怎么还生上气了?”魏帝哭笑不得,“朕不过说她一句有心计,爱妃便一箩筐话等着朕……好了,朕不说便是。” 越妍撇撇嘴。 魏帝赶紧将话题歪到别处,拿出一百二十万分耐心才哄得对方缓了神色。 经此一遭,魏帝原打算亲自审一审苏襄的心顿时淡了,连带对季珏也生出了疑心,断不可能再让他与苏襄接触,索性当着越妍的面,发话让临安郡王季景西全权处置叛贼苏襄。 宁妃被叛贼劫持,后得临安郡王妃相救一事眨眼间传遍了大营,彼时河阳王季珪于盛京城起兵造|反的消息也如风一般刮向四面八方,整个凤栖山顿时沸腾了。 忠国公府苏怀远一行成了所有人关注的重点。 苏襄乃忠国公府出身,堂堂集贤阁宰相苏怀远的嫡女,若说从前人们还对她有几分同情,认为她受了废太子牵连,不仅太子妃做不成,未来都恐怕要陪着废太子一生囚禁,谁知眨眼间,废太子反了!苏襄也跟着反了! 这剧情反转得让人目瞪口呆,苏怀远连剖白表忠心都没来得及,就被禁军破帐而入拿下,嫡子苏奕也没逃过,父子俩暂时被卸下所有职务,整个忠国公府营地被围成了铁桶,所有人就地囚禁看管,连苏奕的妻子、平阳长公主的千金梦瑶郡主亦不例外。 平阳长公主急了,自己营帐被季景西掀得乱七八糟还没安顿,后脚女儿女婿便面临着获罪,这哪还坐得住,当即跑到主帐喊冤。魏帝本就被接踵而来的事扰得烦躁,一个遇险的宁妃已是让他头疼,如今再添一个平阳,吵得人一个头两个大,索性放话再胡闹就收回梦瑶郡主的封号。 平阳长公主只能讪讪离去。 魏帝接着宣了几位亲王重臣升帐议事,季景西人未至,老皇帝只当他奉命处置苏襄去了。 实则临安郡王压根顾不上苏襄。 先是为救人而摔马,再是为救人而被捅,他家杨缱这场秋狝不是来狩猎来了,怕不是专程受伤来了。孟夫人前一日才刚为杨缱诊治过,如今又提着药箱来了,瞧见她肩上那血肉模糊的伤,惊得一言难尽,听说还中着毒,更是对她糟糕的运气瞠目结舌。 送走孟夫人,季景西捧着杨缱伤上加伤的右臂好一阵长吁短叹,一抬头又瞥见妻子苍白的小脸,更是心疼得窒息,嘴里翻来倒去憋了一囫囵不堪入耳的脏话,最后也只骂出一句“温子青实乃天下第一乌鸦嘴也”。 帐外,各受五军杖重罚的白桃白露笔直跪着,临安郡王有言,不跪到天黑不准起,誓要让她们记住教训。 “别叹了。”杨缱看不下去,“说到底还是我不够机警,怪不得旁人。” 季景西听她这么说,气简直不打一处来,跟个爆桶似的一点就炸,“谁有错你都没错!把话给我收回去!本王的阿离天下无敌!” 杨缱:“……” 你夸人就夸人,生什么气啊…… “你说得对。”她安慰对方,“我可太棒了,残着一臂都能反败为胜,南苑第一人不该是铮哥儿,是我才对。要不改明儿我带兵破城去?给你挣个勤王的头功,再给你讨个亲王封号回来?” 季景西:“……” 并没有被安慰到,谢谢。 “等会,讨封号前面那句,你再说一遍?”青年一个激灵。 杨缱张口即来:“改明儿我带兵破城,给你挣个勤王头……功……” 季景西:“……” 杨缱:“……” 季景西放下手,“心肝啊,我突然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杨缱显然也想到什么,表情木然地对上他,“啊。” 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季景西开口:“盛京有难,帝驾飘摇,征西军叛变,影卫营倒戈,而凤栖驻军有限,夺城艰难,单靠临近州郡兵力,太少。” 杨缱眉心一跳,接话:“……理应昭告天下,四,方,勤,王。”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半晌,杨缱开口,“靖阳皇姐好久没回来了。” 季景西也装模作样感慨,“裴子玉也许久未见了。” 季珪能得征西军的支持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据前线报,征西军此次几乎倾巢而出,少说也有十万军,三万前锋营已入京,剩余的还在路上,但也离得不远了。 按理说这等规模的兵事调动不该瞒过人眼,谁知对方早有准备,不仅军令调动得隐蔽,连前锋营行军都是化整为零,直至临近盛京才显出身影,打了京郊大营一个措手不及。而随着影卫营的倒戈和谢皇后的出手,两厢里应外合,季珪毫不费力地拿下皇宫,进而控制整个盛京城。 征西军乃本朝四大边境常规军之一,本身战力不俗,又常年震慑西羌各族,其精锐、战力、武备、经验都吊打京军,更不是散漫的地方驻军能比。凤栖山方面最大的优势是魏帝手中调动天下兵马之权和身为正统的师出有名,两方若真硬碰硬,恐怕还得靠人数压制。 问题就在于,各地驻军都不傻,谁想一马当先做炮灰?各方势力此消彼长,谁又愿做“消”的那个,而为“长”的一方做垫脚石?就拿离得最近的燕州来说,作为昔日战神燕亲王季英的封地,燕州驻军算多的了,足足两万,但若无季英发话,恐怕能来五千就不错了。 此前魏帝已将调兵旨意发出,征燕、冀、兖、幽四州府驻军,明面上,四个州府驻军加起来也有十万了,若再加上凤栖山猎场的驻军、禁军、金吾、虎贲等,兵力可达十二、三万,纸面实力是远高于季珪的。 可实际上季景西估测,四州驻军顶多能来五万。 贪生怕死?不,自私而已。 功也想挣,利也想得,唯独不想吃亏。 想尽快解决季珪,想对抗十万征西军,还有什么比干脆让漠北军和镇南军出动更好的法子?若赶得及,兴许半路就能截下征西兵马进而稳固后方,剩下的叛军不足为虑。 此事说干就干,季景西当即来到书案前,挥笔写了张字条交予无霜,“立即送去给父王。” “再知会一声大哥。”杨缱补充,“兄长定也希望靖阳皇姐回京,必会极力促成此事。” 季景西颔首。 目送无霜离去,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乖巧无辜的伤员,“拿皇姐出来挡箭呢?” 杨缱义正辞严,“胡说,我是为兄长着想。” “哦——”临安郡王拖长了调子,“怕杨重安过多忧心你受伤一事,特意分散其注意,王妃好盘算。这还不是挡箭?” 杨缱:“……” 杨缱:“瞧你说的,太见外了。” 季景西气笑了。 确定她伤势稳定,精神状态也挺好,季景西收起嬉闹,恋恋不舍地与小妻子告别,“为夫忙去了,你乖乖等我,这次可别再让我担忧了。” 杨缱潇洒挥手,“且去,记得替我送苏襄一程。” 提到苏襄,季景西面色微沉。此前在帐内,他不想杨缱再见血腥,这才忍着没当场动手,如今是该送她上路了。 这厢季景西刚走,杨缱便以他的血玉扳指为号,免了帐外白桃、白露的罚。两人顶着兔子眼跪在杨缱面前诚心认错,杨缱则问起今日细节,“白桃往返两营之间必不可能花费太久,是谁绊住了你们?” 白桃抹了把泪,忿忿道,“奴婢自是不敢耽搁王妃大事,岂知回来却发现白露姐姐和越充将军皆不在营内,被侧妃差遣办事去了。” 白露也懊悔地磕头,“此事乃奴婢与越将军疏忽。营中警戒,非王妃手谕不得出,侧妃却仍执意往宣平侯府去,说是约了侯夫人叙话。越将军不允,侧妃便拿长辈身份压人。将军不好对侧妃动手,退而求其次请奴婢跑一趟宣平侯府传话。待得奴婢离营,侧妃又想法子支开越将军,自个儿跑去军帐寻宣平侯。” “她寻冯琛作甚?”杨缱皱眉。 白露冷哼,“自是报信。营中人多嘴杂,谁知道侧妃是如何得知京中出事的?此等立功的大机会,她当然要给自家兄长谋上一谋了。怕不是以为此事无足轻重,不想郡王爷独揽功劳。” 蠢货! 杨缱气得不轻,“宣平侯冯琛身为此次凤栖山布防右副统领,非景西军令不得妄动,冯侧妃此举简直,简直……” “王妃!”白桃赶紧上前为她平复,“您还伤着呢,万不可动怒。” 杨缱好歹压住了怒,沉声问,“然后呢?” 白露答:“据奴婢所知,宣平侯只与冯侧妃密谈了不足一盏茶便将人送出了军帐,直至目前,冯侧妃那边还算安生。”顿了顿,她冷笑,“侧妃还有心思喝茶呢,方才还让人取了一罐方山露芽,想来胸有成竹。” “……” “待父王回营,此事我会如实禀明。” 杨缱冷静下来,不得不反思自己还是不够强硬。此事放在信国公府,以他大哥治家之严,别说冯侧妃,整个大营但凡戒严,那便是连只苍蝇都休想出去。 怪只怪她平日对燕亲王府俗务没兴趣,只守着秋水苑的一亩三分地,半是避嫌地给冯侧妃留了脸面,反倒未能在府中树立起权威来,以至于大事当前还有人敢私下嚼舌根,给了对方躁动的机会。 看来为了景西后方稳固,她今后势必要在王府说一不二了。 “王爷罚你,真是没罚错。”杨缱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白露的眉心,“今后除了王爷与我,谁的脸面你都不用给,记住了?” 白露低头认错,“奴婢长教训了。” “去上药。”杨缱叹声,“收拾完回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替我回家一趟给母亲报个平安,顺便传我的话,特殊时期行特殊法,再有人动不该动的心思,别怪我下手无情。” “是。” 惊心动魄的一日悄然过去,托了全营戒严的福,杨缱此番受伤虽传得人尽皆知,却并无人能来探望,免去她不少事。白露及时走了一趟信国公府保平安,回来时大包小包带回一堆王氏塞来的东西,不知的还以为搬空了国公府那边的储备。 杨缱伤重,换了药后一觉睡到翌日,睁眼发现身边早没了季景西的影子。她召来白露问话,这才知道,凤栖山帝驾于今日辰时正式下诏,八百里加急,宣天下兵马勤王。 信国公府尘世子亲自出手,一封问罪书横空出世,直指盛京叛臣季珪,其文字之辛辣,令每个读完之人都不由肝胆颤颤。 杨缱当然也跟着拜读了一番,读完整个人是通体舒畅!然细品之后却又生出几分疑惑——以她对自家兄长的认知,这应该不是他的全力发挥,他还保了几分余力,为何? 思来想去,恐怕还是与留守京中的杨绪冉有关。季珪扣押了京中诸臣,他与杨绪冉之间隔着清曲池血案的大仇,难保不会对杨绪冉泄私愤。 自家人生死不明,饶是杨绪尘也投鼠忌器。但话说回来,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写这篇问罪书? 答案大概只有一个:魏帝的意思。 ……狗东西,这时候都不忘给杨家人挖坑。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令人出乎意料之事——此次平乱的主帅,居然是燕亲王季英! 听到这个消息时,杨缱险些手抖洒了药碗,见鬼似的盯着传话的白露看了半晌才回过神,不敢置信这竟是老皇帝的亲口认命。难道是魏帝想开了?阳光了?不再猜忌燕亲王府了? “……是无人可用了。” 终于得以前来探望妹妹的尘世子一针见血地断言。 “但凡眼下有他得用之人,又怎会轮到燕亲王?”杨绪尘一边监督着妹妹喝药,一边灵活地将手中几缕红绳编成股,“虽然赶在季珪称帝前发了讨伐檄文,算是正了正统,但想要开战还得各方兵马到齐。也不能空等,架子得搭起来。谁来做这个架子的支柱?纵观眼下,惟有王爷。” 自家兄长上课,身为学生,杨缱乖乖听讲,不懂就问,“皇上放心?” “他不放也得放。”杨绪尘编好了一半,开始慢条斯理地在绳上穿菩提珠,珠子是事先打磨好的,其上还刻着梵文,闻起来有淡淡的檀香,“亲王年少成名,带兵入神,本朝除了镇北王袁穆,无人能出其右,有此良才,不用可惜,此其一;其二,亲王毕竟是季氏子,季氏自家出了叛徒,自然是自家解决最放心,左右不会让外姓占了去。至于其三,你来说。” 杨缱控制着眼睛不去盯他手里的红绳,思忖片刻,答,“皇上笃定父王反不了,因为楚王和瑞王会受任正路先锋,而景西,恐怕会被支开。” “然也。” 杨绪尘给了她一记夸赞的眼神,随后举起手中编好的红绳,“好不好看?” 杨缱实话实说,“有点丑。” 杨绪尘:“……再给你一次机会。” 杨缱:??? 她干咳一声,“是给我未来长嫂的?” 杨绪尘倒也不羞,眼神飘了一下便索性大方承认,“她此次勤王而来,必然受任前线主将,谨以此求个平安。这珠子是你哥我亲手打磨,又在坛前供过,定能佑她平安凯旋。” 杨缱顿时一言难尽,“那穿个绳子给挂颈上也好啊,编出来真的好丑。” “……” 不懂欣赏! 玄衣青年叹了口气,放下红绳,正色道,“靖阳于军事一途,天赋罕见不输任何人,此次勤王说实话我并不怎么担忧。为兄忧的是阿冉。季珪下令封城,任何消息无法传出,阿冉至今情况不明,不做点什么,为兄实在难以心安。” 杨缱闻言,神色也跟着暗淡下来。 若说眼下杨家人最忧心的,非杨绪冉莫属。二公子绪丰公干在外躲过一劫,已传了信说会同燕州驻军一道同行,几日后抵达凤栖山。可杨绪冉却是留守京城,而京中除了季珪,还有谢卓,以这两人与杨绪冉之间的仇怨,恐怕杨绪冉处境堪忧。 “往好处想,有温喻在,他定不会放任三哥有事。”杨缱自我宽慰。 “别忘了,喻之目前也无任何消息。”杨绪尘摇头。 兄妹俩同时沉默下来。 好半晌,杨绪尘振作精神,“为兄相信阿冉与喻之都会吉人天相,情势不明前,咱们不能先泄了气。来,干了这碗药!为他们祈福!” 杨缱盯着面前的药碗:“……” 哥你要是没话说,你就别说话…… “对了,还有一事说于你听。”杨绪尘若无其事地另起话头,“苏襄死了。” 杨缱给面子地一口气干了剩下的药汁,被自家兄长塞了颗蜜饯,嚼完才开口,“这也要特意说一说?” “若只是简简单单死了,那当然不必提。”杨绪尘道,“但若是她死前生了一子,就有的说了。” 杨缱一愣,“什么?” “她生了一子。”尘世子好耐性地重复,“那孩子目前无人敢接手,有人提议斩草除根,也有人提议以此子威胁季珪,毕竟虎毒不食子。” 杨缱听得皱眉,“……有违人伦。” “皇上也是这么说的。”杨绪尘话一出,如愿看到了妹妹惊讶的神色,“很意外?” 杨缱点头。 她还记得当初的皇长孙义安郡王,也就是前太子妃给季珪留下的嫡子殁了的时候,宫中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太后出面,才得以让皇长孙有了些许身后体面。也正是如此,太后老人家连带想起了苏襄,对她腹中之子多了几分不忍,得以让她在整个孕期,至少吃穿用度方面没受委屈。 ……等等,没记错的话,当初皇长孙殁时,河阳王府传出的消息是说苏襄也小产了啊?原来消息有误,孩子保住了?她这是利用皇长孙的身死为自己博了个同情? 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若是有意为之,那可太不耻了。 杨绪尘则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与此相关之事。 皇长孙义安郡王的身故,其中缘由他们有志一同地没告诉阿离,怕污了她的耳朵。昔皇长孙坠湖,实则是苏襄泄愤迁怒,指控皇长孙冲撞了她,以继母之威罚他长跪湖心亭,可怜稚子因此晕厥,以至溺亡。 如今她自己的儿子被人如此对待,少不得叹一句天道好轮回。 “孩子皇上打算如何安置?”杨缱问。 此子身份尴尬,父母乃谋逆叛贼,谁敢接手?怕不是留了个明晃晃的被攻讦的把柄。 “皇帝已给那孩子指了去处。”尘世子指了指盛京方向,“待平定叛军,孩子便会被送入国师塔,由国师监管,此生囚禁塔内赎罪。” 他轻叹,“虽是终身不得自由,但至少保了一条命。倒是没想到皇帝如此大度,毕竟稚子……也算得上无辜。” 杨缱微微蹙眉。 蹙眉。 再蹙眉。 她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了?”杨绪尘不经意抬头,发现妹妹脸色极其难看,不由猛地坐直,“阿离?可是哪里不适?阿离?” 杨缱脸色发青,好半晌才近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甚至不敢说得太快,好似随时都会恶心得吐出来—— “兄长有所不知……国师塔八层,有七七四十九盏命灯……” 大度?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 老皇帝:谁都不能阻拦我长命百岁。 ———— 假期最后一日,痛快地通了个宵。 ……开心! 第251章 出征 十月二十,凤栖山帝驾正式向伪帝季珪出兵。 大军以燕亲王季英为统帅,宣平侯冯琛、护国将军靖阳公主为左右副帅,楚王季珏、瑞王季琤、临安郡王季景西、齐孝侯裴青分领四路大军,直指国都。 后世称之为“平祸盛京”。 ———— 放在南苑书房求学时,若有人告诉杨缱,有朝一日景小王爷会去征战沙场,她恐怕会认为对方在同她玩笑。谁能想到,如今那人不单去了,还是她亲自送的行。 季珩,季景西,景小王爷,居然要,打仗了! ……大魏朝已经到生死攸关时候了吗? “凭什么啊……” 直到大军开拔的前一晚,杨缱仍在替自家小王爷委屈——讨伐大军分四路,楚王季珏、瑞王季琤麾下队伍最为壮大,裴青则有自家骁勇的镇南军助阵,而季景西?不过才分到五千兵马。 五千人战场上能做什么?讨饭?送人头? 说到底,老皇帝就没打算让他立功——若非景西接下了救国师温子青的任务,魏帝恐怕带兵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消息传到杨缱这里,气得她脸都白了,撑着伤病也要去闯中帐给人论论理,被杨绪尘死死拦住一顿好劝,最后搬出季景西才让她冷静。可即便如此,想到那人要带着良莠不齐的五千人上战场拼命,杨缱还是气的眼眶通红,怎么也顺不下那口气来。 “哭也哭得这么好看。”季景西捧着她的脸感慨万千,“心肝儿,你一定是天仙下凡渡我来了,看着你我就心情好。” 杨缱:“……” 都要出征了能不能不调情? “那你多看看。”她抽噎了两下,“你把我带着,想什么时候看都行。” ……在这儿等着他呢? 季景西哭笑不得地捏捏她气鼓鼓的奶膘,“想得美。” 他将人打横抱上软塌,拿了靠枕来为她撑背,又细致地将软乎乎的被毯四角压平实,连人带被毯一并抱进怀里,语气平和地开口,“虽然五千人是有点少,但该争取的,父帅、皇姐都为我争过了,至少父帅当年留在燕州封地的亲兵,有三千都归了我。所以莫忧,大不了我不出这次风头就是。” 杨缱趴在他肩窝里,闷声接话,“明明父王才是统帅,皇帝怎能越过父王如此辱你?” “你也知父帅的难处,统帅之名虽响亮,却是有名无实,大权还掌在皇帝手里。”季景西把玩着怀里人的发梢,在杨缱看不见的地方神色冰凉,“他想赢,却不敢亲征,又不放心父帅重掌虎符,这便是真相。” 眼下并非翻脸的好时机,否则也忍不了这口气。 “我还是好气啊。”杨缱红着眼眶,“他不是在一门心思收复盛京,他是在趁机排除异己。真以为只要出兵就能将季珪手到擒来么?” 只分给季景西五千人也罢了,燕亲王季英欲任命袁铮为景西的先锋将,皇帝也反对,反倒让铮哥儿去季珏帐下,说什么‘戴罪立功’……季珏有那么好心?他恨不得袁铮再无法帮季景西效力,又岂会保他? 一想到这哥俩,一个只有区区五千兵马,一个又随时会被政敌坑……此战想平安回来,怕是得老天爷开眼了。 提到袁铮,季景西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幽幽道,“男儿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霆音是袁家人,自有袁家傲骨,哪怕明知会被主将派去送死,也定不会退缩半步。” 杨缱难受地抱紧他。 季景西一下一下安抚她,“我不会劝他苟且偷生,亦无法说什么留得青山在。可让我看着他送死,我也做不到。” “你打算如何?”杨缱问。 季景西摇头,“不知,且看。” 杨缱扬起脸看他,“真的不能带着我吗?” 季景西低头,两人对视片刻,杨缱首先别开了眼,委屈地撇嘴,“知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切地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总在受伤,后悔为无关之人流血受累……贺悦也罢,越妍也罢,又怎能同季景西相提并论? 她无可奈何地接受自己成为拖累的事实,只消沉了片刻便又振作起来,拉着季景西翻来覆去地叮嘱,话多得几乎顶的上她前半生十多年的量,饶是如此犹觉不够,非要对方一再发誓会平安归来才罢休。 她这副模样于季景西而言又新鲜又心疼,恨不得满腔爱意都倒给她。战场上生死在天,虽然嘴上保证不会受伤云云,可两人都知,这种事哪有什么绝对,不过是安慰之言罢了。 可她需要的,可不就是这些安慰之言么? 季景西丝毫不厌烦地答着她的每一句话,哪怕同样的话他已说了不下十遍,面对杨缱,他的耐心仿佛没有尽头。 他太珍惜这样的杨缱了。 漠北三年,他不止一次面临绝地,人人道景小王爷能力出众,所到之处无不心想事成,却从未有人对他表露过纯粹的担心:担心他会不会受伤,担心他能不能吃饱睡好,担心他此去会不会再回不来…… 季景西那三年总在后悔,总想着他该不顾一切留下杨缱才行,什么帝王猜忌,什么世家威胁,那些空泛的杞人忧天,抵不过她一句早去早回。 如今他得偿夙愿,再无遗憾。 临安郡王意气风发地走了,与他同行的是身后的五千将士。徐衿徐子佩任他的监军,姑苏越氏的二公子越充任主将,季琳为亲卫,河间尹岚负责粮草统筹,孟斐然为军医,九皇子季瑢和杨家宗子绪南也在他营中。 当然,后二者是被硬塞进来混军功的。 与两人一样妄图混战功的还有一帮子盛京二世祖——当年随景小王爷踏遍京城各个画舫、乐楼的衙内们,如今一个不落全在他营里,可想而知这五千人的战力。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季景西这五千兵马实乃四路大军里的末流,纸面实力比之其他三路可以说断崖式下跌,尽管明面上几个担当重要职位的俊杰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人人称颂的济济良才,可事实上除了季景西,没有一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 靠这五千人想混出名头,怕是做梦来的更容易。 人人等着看临安郡王笑话,而季景西却无动于衷,不论谁来塞人,全部照单全收,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行军一日,抵达最近的城镇,大军驻营。季景西将徐衿、尹岚、孟斐然丢下安排军务,自己则带着越充、季琳悠哉悠哉地摸去了裴青的大帐,美其名曰:串门。 身为四路将领中最有打仗经验的主将,裴青没能从季珏手里抢下指挥权,实也怨不得他。怪只怪勤王令发的太急,镇南军主力都在后方慢腾腾地行军,裴小侯爷自己带了先锋营先行一步,与他五十步笑百步的,还有个同样丢下漠北军大部队轻装简从的靖阳公主。 护国将军季君瑶金尊玉贵,被压在后方做副帅,裴青糙老爷们一个,自然属于前线。 就是很烦,还得照应夺了指挥权的那位没上过战场的娇滴滴王爷。 被老皇帝战前专程叮嘱要尽心辅佐季珏的裴青险些在凤栖山当众抗命,忍了又忍才压下那股子冲动,没当场给人难看,只阴阳怪气地回话曰:不如皇上命末将给王爷当先锋,就近看顾岂非更方便? 老皇帝被他堵得一句话说不出,最后还是季英一锤定音,命裴青独守侧翼,这才免了当保姆的使命。 季景西是专程来嘲笑他的。 “笑够没有?笑够就滚过来推演。” 大帐内,一身戎装的镇南军主帅慢条斯理地划拉着沙盘,完全无视旁边笑得“花枝乱颤”的损友。 “没够呢,我再笑一会。”临安郡王煞有介事地回了一句,后又爆出一阵大笑,“你还推演哈哈哈哈……仗要怎么打,轮得到你说话啊!” “你可闭嘴。”裴青忍无可忍。 季景西不理他,兀自又笑了半天才堪堪停住,慢悠悠地踱步到沙盘前,凑近看了几眼,夸张,“你好认真啊裴子玉!” 裴青按住跳个不停的太阳穴,尽量心平气和道,“行军打仗非是儿戏,王爷笑话看够了就正经些。” 季景西嘁了一声,“真要是个正经的,这会你我就不该在这儿闲侃,而是在中军帐内议事了。” “……也是。”裴青索然无味地丢开手上的尺,“你说,他是真不知要召集将领议事,还是单单落了咱俩?” 季景西嗤笑,“本王怎知。” 重新将视线投向沙盘,裴青默默回想了一遍行军路线,锁眉,“这路线谁定的?就不讲策略,直接大军正面压上?他这么自信能一举拿下?” “不然?”季景西扬眉,“在他们看来,盛京那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对上正统就得兵败如山倒。咱们的楚王爷可是强势的很,正面决战,大败叛军,赢得漂亮才是扬名立万的大功劳。” “狗屁!”裴侯爷几年边疆军旅生涯,也练就了一番爆粗口的本事,“乌合之众能瞒天过海直捣黄龙?乌合之众能一声不响大败京郊大营?乌合之众能盘踞盛京辐射京畿,压得驻军喘不过气?” “所以才说他自信啊。” 两人对上视线,均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言难尽四个大字。 “说,王爷此番需要我做什么?”裴青坐回季景西对面,肃穆而对。 季景西放下茶盏,敛起笑意,沉声道,“我怀疑,叛军里有个了不得的将领。此人是谁,目前还没有眉目,但极为关键。” “所见略同。”裴青颔首,顿了顿,道,“我来探?” 季景西点头。 裴青爽利地应下来。 他捞过茶壶给自己添了茶,想了想,又问,“你那五千人打算怎么安置?真要上战场?” “怎可能。”对面人嗤笑一声,“燕州的驻军姑且能算战力,旁的,算了,那才是真正的乌合之众。” 何况还有一群碰不得伤不得的衙内。 裴青皱眉,“那你……” “我自有打算。”季景西打断他。 裴青闻弦歌知雅意,了然接话,“需要我配合什么?” 季景西没急着答,而是起身来到舆图前。裴青跟了过来,站定,听他道,“老七心急,所以才会取最短路线。今夜整顿之后便会急行军,待拿下定县,便会直取下安。” 季珪的大军驻在原京郊大营所在地,昌义,季珏意欲将那里作为决战的主战场,打下昌义之后再攻城,压力会小许多。 定县、下安皆是前往昌义的必经之路。 “拿下定县不难,难的是下安镇。”裴青断言,“下安乃重镇咽喉,叛军必会严防死守。此处难攻,但若绕道怀兴,便可抄其后路。” 他顺着季景西的思路想了片刻,明白过来,“你打算在这里丢掉包袱?” “然也。”季景西颔首,“下安镇距离昌义远近得当,适合作为后方大本营。将那群二货留在下安,既不突兀,也安全,兴许还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别小看他们的‘战斗力’啊。”看书溂 裴青不置可否。他向来知道这人绝不吃亏,打从听说他来者不拒地收编了一群二货,裴青就知道他必然心有成算。 他也不多问,只关心另一件事,“之后呢?你难道只带三千燕州军?楚王不可能放心你留在后方,昌义你是去定了的,三千人太少。” “谁说我只有三千?”季景西漫不经心地丢出一记响雷,“我还有你啊,子玉。” “……” 别、别乱说话!恶心心! 对上懵圈的裴小侯爷,临安郡王扬起一抹无辜的笑,“你那还在后方赶路的镇南军大部队,借本王用用?也不多,三万足矣。” 裴青:“……” 裴青:“不是,你都知道大部队还在赶路了,我一时半会哪来的三万人马借你?” “你没有,我有啊。”季景西朝身后招手,“来,越充,给裴侯爷见个礼。” 裴青茫然抬头,对上帐内另一张不甚熟悉的英挺面孔。对方自打跟着季景西进帐,便一直沉默寡言,裴青下意识便以为他只是季景西的一个亲兵,如今仔细看去,发现竟是认识之人! “……越二公子?”裴青惊讶。 越充上前一步,笑嘻嘻地拱手行礼,“在下越充,漠北燕骑首领,给侯爷问安。” 第252章 不合 第二百五十一章 季景西麾下有一支燕骑军,此乃绝密,除了极度亲近之人,再无旁人知晓。 燕骑的组建极为艰难,是季景西在漠北、在老皇帝无数眼线监视下生生熬了三年才成型的。燕骑最近一次出动,帮着季景西剿杀了前禁军统领,战无不胜的御前第一高手,司啸。 也正是那一次,燕骑暴露在了杨缱的眼下。当时在场的还有国师温子青,尽管事后温子青对那日突然出现的一批黑衣军有所猜测,但没有实据,不敢定论,是以真正知晓燕骑的,满打满算,一巴掌数得过来。 如今,裴青和季琳也知晓了。 燕骑军的大名在军中如雷贯耳,当年魏戎大战,漠北军出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骑兵,剡如枪,疾如风,身着黑衣冷甲,为漠北军前锋开路营,不知撕开过多少戎军的口子。时人评价燕骑乃一群疯狗,那股子狠劲,不知是浴了多少血才浸出来的。 裴青倒是对季景西居然有一支私军一事适应良好,毕竟在他看来,季景西争权最大的短板是兵,他补上这块短板实在太理所当然。 反而是身为季景西亲卫的季琳,直到回了自家帐内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一整日浑浑噩噩,强撑到晚上,被冷风一吹,才找回几分神念来。 他在季景西的帐外蹲下,内心的小人终于控制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私军!他大哥居然豢养私军! ——足足三万的私军! ——其中还有骑兵! 知道养一支骑兵要耗费多少银钱吗?那他妈是金山银山才堆得出来的精锐!整个大魏立朝百年,满打满算才十万骑兵! 季琳几乎心惊胆战地吐出一口气,脑子里只剩下三句话:大哥真有钱,大哥真胆大,以及,他是不是又一次面临灭口之危了? “……哥。”季琳颤巍巍地小声唤帐内人。 季景西没应。 季琳知道他还没睡,也知道他听得见,等了好一会没听到回应,反而松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活下来了。 大抵直到如今,他才真正算是入了兄长的眼了。 平乱的王师在楚王季珏的带领下一路向盛京城进发,很快便抵达了军事重地下安镇。 下安镇坐落在盛京以西八十里处,地位机要,上能达盛京,下能通四方,不论是己方的援军还是敌方的援军,想要去盛京,都要路过此处。拿住下安,就是扼住了季珪的咽喉,也是稳住了王师后方。 此处有季珪重兵驻扎,原来的地方主官已被叛军一刀砍了脑袋,王师抵达时,一家老小十余人的尸身还悬挂在城墙外,因天气严寒,好歹保持了完整,但这一幕却是对大魏皇帝及其麾下王师明晃晃的羞辱,凡见此者,胸中都不可抑制地升起蓬勃怒意。 下安一战,只打了两日夜。楚王季珏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正面强攻,以此一役,亮明了讨伐决心。 战后,大军入城,季珏召各将领议事,战后的清点、安抚、重建等事宜被一一摆上日程,下安镇成了王师的临时后方大本营。 不得不说虽然季珏是第一次领兵,该做的却是一点没落下,以目前的表现来看,还算合格。 季景西手底下的五千人,这一战半点作用没起,净跟着大军屁股后捡垃圾了。三千燕州驻军尚且算好的,那帮衙内们却都是第一次见识战场残酷,其中一半仅仅是看到城墙上那十几具尸体便自动失去战斗力,另一半则是被血腥气冲得腿软,别说捞军功,还能好好站着就算不错了。 因而当季景西好不容易忙完手头事务,准备装模作样整顿一番兵马时,才发现这群小废物们已经不声不响病了大半。 临安郡王气笑了。 五千人,刨除三千燕州驻军,再刨除一批混杂的各州府军,剩下五百人,其中小废物们占了二十个,另外四百八,都是各家派来保护小废物们的护卫。现如今主子躺了,护卫们自然哪也去不了。 好在季景西本来也没指望他们,清点了一番后便吩咐那些尚可一战的兵暂且跟着镇南军训练。而他自己则趁着季珏整顿下安镇之时,开始着手自己的谋划。 他找来九皇子季瑢和杨家宗子绪南谈心。 两位天之骄子算是衙内里出挑的了,没被战场吓破胆子,回过神后还能提刀挥两下,虽说没能成功杀死敌人,事后还吐了半日,但比起废物们好上一些。 两人也知自己初上战场表现不佳,见到季景西,脑袋一个赛一个低,就差把“羞于见人”写脸上。 战前再多豪言壮语,都抵不上一次真刀真枪。兴许日后有他们大放异彩之时,可这一次,季景西不打算给他们机会了。 “本王欲将你二人留在下安镇。”他开门见山表明态度。 季瑢与杨绪南闻言皆是一震,“堂哥!”“姐夫?” 季景西抬手制止了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各种表决心之语,大马金刀坐在上位,定定道,“我意已决。” 两个小少年顿时眼眶一红。 季景西神色一沉,“把眼泪给我咽回去!” 两人顿时吓得齐齐一哽。 哭是不敢哭了,却多了四道哀怨的目光。季景西面不改色地受了,郎心似铁继续道,“我有是交代给你们做。” 一听自己还有用,两人精神一震,眼巴巴地望过来。 这才像话。季景西心底满意,面上依旧严肃,“大军两日后开拔,此番会留下一万人镇守下安镇,其中包括你们,以及剩下那帮动弹不得的废物们。我要你二人做两件事。” 他看向杨绪南,“寄云,你负责处理所有事关我方的军令往来。” 杨绪南微微一怔,继而试探开口,“所有是指……包括战报和军令,上传下达,所有环节?” “没错。” 杨绪南心下一凛,心中有个声音如尘埃落定般响起——来了。 他就知道,临安郡王,他的亲姐夫,怎么可能咽的下五千兵马这口气? 正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这个“不受”到底要做到何种程度,眼下,季景西告诉了他答案:他可能压根就没想遵命行事。 如果是这样,那他处理情报时就得有所选择了。该让人知道什么,不让人知道什么,这里头可是有大玄机。 “允则,”季景西转向九皇子,“你负责按住那群金贵的废物们,可以的话,给他们找点事做。” “那群废……”季瑢一梗,“那群人,可大部分是咱们亲戚,堂哥,你确定我能制得住?” 季景西挑眉,“你可是皇子。” 季瑢若有所思。 “别虚啊殿下。”杨绪南搭上他的肩,“有姐夫给你撑腰呢,姐夫是宗正司正卿,只要人没死,事后都能给你摆平咯,对姐夫?” 季瑢下意识抬头看季景西,后者不置可否。季瑢顿时心定了,“行,交给我,保证不让他们给你添乱。” “注意方法。”季景西提点他,“虽然是群废物,可废物若能用的好,也不失为一把刀。” 季瑢用力点点头。 将后方交给这两人,季景西是有自己的考量的。此番攻打盛京,时间紧迫,由不得他们慢慢成长,他给了两人机会,可惜两人俱不是天生适应战场之人,那便只能留在后方,也是出于保护他们之目的。 杨绪南生在杨家,思维敏捷,胆大心细,同他三个兄长一般乃天生的政客,山东一行后更是暴风成长,是最适合打掩护之人。而小九身份尊贵,平日里又与他走得近,在那群纨绔们面前立得住,由他来镇压后方最适宜不过。 当然,此番选择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相比季瑢,杨绪南这个杨缱的亲弟弟相对更得季景西信任,所以选他来负责最为机密的情报往来。 季瑢……毕竟是皇子。 三日后,大军开拔。 此次出发,季景西麾下只剩下四千人,留下的人里除了五百关系户,剩下的都是伤兵。季珏不惜代价强攻下安镇,胜得漂亮,伤亡却也不少。 王师内部的分裂在此时初见端倪,自大军离开下安镇,楚王季珏对临安郡王毫不掩饰的打压已搬上台面,可又如何呢?谁敢有异议?没看连裴青裴将军都没出声么? 大军行兵数日,又接连打下两座沿途城镇,看似无往而不利,可内部的矛盾却愈演愈烈,统帅与将领之间的不合也终于闹得全军上下人尽皆知。 又一次大胜之后,大军已抵达距离昌义最近的一座城池,下一步,便要剑指昌义的叛军主力。而彼时,临安郡王麾下的四千人已折了半数,就连临安郡王本人也在战场上受了不轻的伤,整个人比起凤栖山时瘦了一大圈。 将士们私下都在议论,恐怕再这么下去,等昌义打完,怕是临安郡王麾下就没人了。毕竟人再多,也顶不住主将次次让其打先锋——负责开路的,要么能打,要么拿命填,这是战场常识。 不少人都在偷偷咋舌,说临安郡王真是转了性了,这都多少回了,往日人嫌鬼憎的狗脾气一上战场就仿佛被磨平了似的,主帅怎么吩咐就怎么打,这么能忍? ……忍个屁。 当攻打昌义前最后一次议事,季珏再次任命季景西的两千人任先锋时,后者终于“按捺不住”,毫不客气地掀桌子走人了。 这一闹,几乎所有将领们第一反应都不是吃惊,反而是仿佛等到了什么一般齐齐松了口气。 对嘛!这才是正确走向嘛!这才是季景西啊!此前那个“忍辱负重”的人是谁啊,他们拒绝认识好吗! 季珏当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连续的大胜已令他在军中奠定了极高的统治力和威望,而季景西这般当众抗命,无疑是在挑战他的权威,这令季珏简直忍无可忍!他甚至顾不得看一眼帐内众人古怪的神情,在季景西前脚出帐,后脚便怒而通传全军,临安郡王以下犯上,违反军纪,罚其麾下两千余人一人三十军棍,季景西身为将军,更不可轻饶,杖五十军棍! 军令一出,帐内所有人皆震惊了。 ……疯了,是疯了。 “王爷。”裴青皱眉开口。 “不必求情!”季珏挥手打断他,“治军不严,后患无穷。在本王这里,没有人情,只有军法!” 裴青死死握拳,忍住没动手。他看了不远处袁铮一眼,后者眉目间隐着沉沉怒意,因受伤而苍白的唇紧绷成线。 这位少将军的处境不比季景西好多少,也是此次冲在最前面的,偏生主将还此次不给他足够的兵力,美其名曰相信少将军经验丰富,定能以少胜多……战场之上,哪有人此次以少胜多?纵观史书,哪个以少胜多的战役不是天理地利人和?真以为仗是好打的吗? 可正如当初季景西所料的那样,袁铮对此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开口了,“王爷,军中刑罚不比别处,三十军棍下去,再强壮的儿郎都会爬不起来,五十军棍之下,无人能生还!决战在即,您当真要在此时废掉两千战力,杀了临安郡王吗?” 季珏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他似乎有些愣住了,望向袁铮的目光既恼怒又带着一转及逝的无措,仿佛没想到会有人出声反驳他。可令出即止,怎能轻易更改?此时撤回军令,岂非招人耻笑? 袁铮就差明说他不懂军中法度了,这又令他如何不恼! “本王……”季珏下意识开口,话刚一出便又收住。他环视了一圈,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总觉得满帐的将领望过来的眼神都似在嘲讽他。 袁铮的话已到跟前,“敢问王爷,那些将士们又做错了什么?” 季珏皱眉,“袁将军,住口。” “王爷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连坐!”袁铮坚持。 “闭嘴!”袁铮恼怒,“再说一句,休怪本王动你!” 袁铮半步不让,“那王爷就动一动试试。” 帐内的声音一夕间全部消失,所有人都被袁少将军这不要命之举唬了一跳,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见上首的季珏唰一下抽出了腰间的刀。 袁铮瞳孔一缩,垂在身侧的手臂青筋浮现,他还坐在原处,脊背却已挺了起来。 “王爷这是打算杀了末将?” 季珏死死瞪着他,呼吸因极度的怒意而变得粗重。 袁铮一动不动看住他,“我袁家世代忠良,替大魏镇守漠北几十载,末将的曾祖、祖父、兄长、嫂嫂、侄儿,尽数战死在北境,末将的父帅、母亲、一家老小,如今身陷叛军敌手……王爷乃主帅,主帅有令,末将不敢不从,但王爷要想好,杀了末将,后果您是否承受的起。” 主帐内陷入一阵恐怖的死寂。 季珏胸膛剧烈起伏,握刀的手指节泛白,望向袁铮的双眸悄然爬上血丝。周遭空气似乎都凝滞下来,像是过了许久,又好似只一瞬,他豁然收刀,暴涨的怒意被收敛殆尽,再睁开眼时,面上已挂起笑,“袁将军说笑了,本王怎会对你做什么。” 袁铮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季珏朗朗一笑,大步来到他面前,亲切地握住袁铮的手臂,“袁将军乃我大魏军中良才,你我一起长大,又是同窗挚友,本王欣赏都来不及,袁家世代忠良更是从小便深得本王敬佩,岂能慢待?袁将军骁勇,接下来,本王还得多多倚靠你啊,铮哥儿。” 袁铮:“……” 其余人:“……” 门口突兀地传来一声轻笑,众人回头,只见去而复返的季景西不知何时正抱臂看戏,也不知看了多久,唇角那抹讥讽的笑熟悉得几乎让人忘了他刚刚掀桌子骂人的模样。 季珏面色一沉。 还没等他开口,季景西忽然抬手抛来一样东西。后者下意识接住,定睛一看,竟是兵符。 “好戏一场,本王看得挺高兴,赏你了。”甲胄加身的俊逸青年笑盈盈道。 “你什么意思?”季珏冷色。 季景西笑,“意思是,爷不陪你玩了。昌义你爱打不打,想怎么打怎么打,爷不奉陪了。” 季珏蓦地冷了脸。 对方径直道,“想必堂堂十万王师,拿下一个区区季珪不在话下,楚王帐下诸多良将精兵,多本王一个少本王一也无所谓,对,楚王殿下?” 季珏:“……” 尚在怔愣间,门口那人痛快说完,丢下一句“走了”,转身摆摆手离去。季珏怎么也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来这么一招,脸色难看地命人前去阻拦,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一句“临安郡王已带着兵马离开大营”。 “……此乃临阵脱逃!”季珏怒拍桌。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士兵匆匆入帐,呈上一封书信,信上那龙飞凤舞的草书一看便知出自方才潇洒走人的那位。 信上只有寥寥一句话,上言,【救国师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哪位将领愣头愣脑地开口,“这,不是临阵脱逃?没记错的话,郡王爷领了皇命,人家奉命办事去了啊?” 将领身边又一人也低声接道,“也没说郡王爷非要跟着大军行动?不然五千人……哦不,两千人,能做什么啊。” 帐内议论声纷纷,季珏听在耳里,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谁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厢,季景西带着兵马出营,待走出戒严范围,立即快马飞驰向南奔去。 在那里,潜藏已久的燕骑正蓄势待发。 一天一夜后,两方顺利会师,一万骑兵并两万步兵早已按吩咐悄无声息地换了甲胄制式,摇身一变,变为了北上勤王的“镇南军”,而季景西带出来的两千人,也在懵逼中被迫换下了身上的燕州驻军兵服,换上了看不出样式的普通甲胄。 这支“镇南军”的突然出现,十足吓了徐衿、尹岚等人一跳,两人本就在担心疑惑季景西此番单独行动,如今更是整个人都蒙了。 ……小季琳奇异地收获了“终于不是我一个人”的满足感。 “这、这……”尹岚感觉自己舌头都捋不直了。 “边走边说。”季景西没工夫给两人补课,一声令下,队伍向着盛京方向进发。 此次讨伐伊始,燕骑便接到了随时待命的通知,王师打下下安镇后,他们便先一步等在昌义附近。 季景西原本不到万不得已,不打算动用燕骑,可敌我双方几次交锋下来,那股不详的直觉愈演愈烈。为了摸清敌方的安排,他甚至忍下了季珏明面上的打压。 越是交手,他越笃定对方那边定然有调兵遣将的能手坐镇,越觉得所谓“昌义驻扎着所有敌军主力”这一消息不可靠,几次三番建议季珏加大探查力度,或者干脆更改路线。可对方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只不满地告诉他,派出去的探子侦查的结果都是“昌义有大军驻扎”让季景西不要故意捣乱。 那就算了,爷不奉陪了还不行? 如果季景西猜错了,敌军主力就在昌义,季珏兵强马壮,粮草充沛,便是少了两千人,打个胜仗还是没问题的,他便也能省点事,直接进京找人。可如果他猜错了,昌义是个陷阱,那么,季景西必须给自己人留条后路。 昌义就丢给季珏,季景西走了另一条前往盛京的路。又一日行军后,队伍兵分两路,两千燕州驻军转至涿县待命,三万精锐则在越充带领下,踏入了一个隐蔽的山谷。 身为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和世家子,季琳、徐衿和尹岚被这破逼山谷折磨得生不如死,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嶙峋难走的路! “先生再忍忍。”越充同情徐衿和尹岚,“王爷有令,要赶在大军昌义开战之前绕过主战场。穿过此谷,便可直达十八里坡,比其他路程缩短了至少三日。” 尹岚面如土色地抬头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难忍胃部翻腾,不得不重新趴回马背上装死。徐衿稍好一些,还有力气打量周围,“谁找的路……” 他要把那人拖出来打死! 越充指了指前方,“王爷。” 徐衿:“……”算了,且留他一命…… 越充很理解两人的不好受,“末将第一次穿行此谷也是遭了番罪的,多亏王爷带路才走出来,后来带着将士们走多了也就习惯了。此谷乃真正的近道,王爷能知道此处,末将等人也甚是佩服。” ……季景西这种天底下顶尖儿尊贵娇养的人居然还走过这破路? 徐衿满腹的疑问,想了想,没出声。 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回忆。 再次重走碧溪谷,季景西脸色仍然不好。他全程一言不发,走得飞快,连带着整个队伍也跟着埋头赶路,不知不觉效率竟比平时行军还快些,只用了一日夜便出了山谷。 之后再走半日,便是十八里坡。季景西吩咐军队安营扎寨,并派人探昌义那边的情况。 那厢,双方还在对峙。 季景西耐心十足,又让队伍休整一日,待得所有人缓过疲惫后才不疾不徐升帐议事。 “昌义那边已开战。”主帐内,越充将探子来报给几人传阅,“对方人数不少,三万有余,的确可以算做主力了。” “确定三万是敌军的大部分主力了吗?”徐衿蹙眉。 “嗐,征西军再厉害,也不可能在兵部眼皮底下短时间运来更多人,三万不少了。”尹岚摆手,“照这么推测,京中大约只有不到一万敌人。” 越充同意这个观点,“只要楚王那边牵制住,咱们拿下盛京没问题。”看书喇 “再等等。”季景西揉着太阳穴,隐在甲胄下的伤口隐隐作痛,“眼下双方都还在相互试探,待全面开战再说。” 几人纷纷应是。 两日后,季景西估摸着昌义那边已打出了火气,决定继续向盛京方向推进。 可还没等到昌义大战全面爆发的消息传回,他们自己却先等来了敌人。 望着远处高高飘扬起的“司”字大旗,季景西萦绕了多日的不安彻底落了下来。 “景西,”敌方主帅神色莫测地望着远处黑压压一片的军队,低哑自语道,“等到你了。” 司,凌。 季景西无声咀嚼了两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微微眯起了眼。 第253章 去见他 “阿离,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簌簌西风争先恐后钻进大帐,熟悉的话音由远及近,杨缱从案牍间抬头,视线内多了一道身披甲胄的飒爽英姿。 来人手提食盒,当是一副风火架势,大马金刀地往她面前一放,“看,新鲜出锅的蜂蜜糯米圆子!我盯着膳房煮的,快尝尝!” 杨缱默默咽下惊吓,绽出笑来,“多谢殿下。” “嗐,应该的。我劳累你帮我处理庶务,还不对你好些,景西回来怕是要同我闹啦。”女子催促她,“快吃。” 杨缱捧场地咬了一小口圆子,小脸撑出个可爱的包,像小动物。 靖阳“慈爱”地看她进食,嘴上道,“味道还不错?你兄长那边我也送了一份,可惜他不爱吃这个。回头我再找点别的给你们尝鲜,如今先将就着,战时条件苦了些,不比京中。待会吃完,我带你出去逛逛,整日闷着对你养伤没好处。” 杨缱抽空抬头,满脸写着:先不讲话。 靖阳抬手做了个封嘴手势。 待一碗圆子吃完,杨缱满足地眯起眼,顿了顿才答复她,“不去。” 靖阳:“……” 靖阳:“容我提醒,你这样会容易失去我的爱。” 杨缱面不改色,“也容我提醒,将军,您的军务快堆成山了。” “……这不有你在嘛。” “理由不充分,换。” “那就是我希望你劳逸结合。” “我不劳,更没心情逸。”杨缱强调,“我夫君在前线拼命,我没心思玩闹。” 靖阳讪讪,“我不是怕你闷得慌么。” “我看是殿下无聊。”杨缱毫不客气地戳穿她。不能上阵杀敌的护国将军就像被锁了蹄子的狼犬,整个人由内到外散发着不爽,也不知闷得慌的是谁。 好心送个吃食,结局却是自己被逮住处理军务,副帅大人被按在桌案后时还有些回不过神,待意识到事已定局,只能仰天长叹。 “讲道理,我征用你是为何?不就是为了不批这些狗屁文书?”靖阳不忿地提笔挥墨,字恨不得写到九天外,“我是来勤王的,不是来处理军务的!” “勤王也要处理军务。”杨缱不动如山。 靖阳嘴上一滞,果断换个出气筒,“……老七也是废物点心一个,二十日过去了才打到昌义,他当他在春游吗?” 开始了,每日例行辱骂楚王(1\/1)。 杨缱左耳进右耳出,在对方批完一叠时迅速摆好下一摞,动作流畅得一看就是熟手。 靖阳一目十行地一顿乱批,“还有你兄长,身子骨本就不好,还不听话,让他来我帐内做事偏不来,有我在,还能累着他不成?结果呢,嫌是避了,却奉旨伴驾,整日里劳心伤神,我明明人都在凤栖山了,却见一面都难。” 哦,原来是见不着人所以暴躁。 杨缱心想,抬手点了点对方写错之处,后者撇撇嘴,将扔到一边的文书捞回来重批。 “……归根结底都是季珪的错!没事谋什么反!有那个能耐吗他!没有征西军他就是个废物!”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可这个“废物”将征西军收归麾下了。 杨缱铁面无私地又叠了一摞上去。 靖阳:“……” “还有你。”她停下动作,“景西坐镇下安镇,可以说是安全无忧,又与你书信不断,怎得你这小妮子还总愁眉苦脸?” 杨缱愣,怎么说到她头上来了。 “我没有。”她答。 “你有。”靖阳拿笔头戳她的奶膘,“你都没心情跟我出去玩。” “眼下在打仗。”杨缱纠正她。 “……我连战场都没看见。”靖阳笔一撂,一副要跟她仔细掰扯的架势,“放着本宫这般优秀的将领不用,让老七这个没带过兵的做主帅,阿离,你评评理,这像话吗?若本宫带兵,这会你已经能坐在太极殿前喝茶了。” “殿下慎言。” “无妨,他听不见。”靖阳毫不在意。 整理文书的动作停下来,杨缱无奈抬头,“我知您心急,但事已至此,只能静待捷报。若您实在放心不下,或可多向北边传信,相信漠北军将领们能主持好大局。” “我不是担心漠北。”靖阳语气里多了几分忧虑,“我是嫌季珏他们动作慢。此战必须快,联军心不齐,战线拉长了不是好事。” 杨缱不懂打仗,但兵贵神速的道理她多少懂些。季珪能耐,将盛京守成铁桶,至今无一丝消息漏出,京中留守的百官、以及以太后为首的宫中众人至今生死不明。未知带来恐惧,凤栖山近来已然暗潮涌动,皇帝所在的主帐每日都热闹得如同大型集会。 “我今日又请战了。”靖阳泄气,“结果你也看到了。我是不懂,就算父皇不放心我,宣平侯冯琛总可以带兵的?他也是昔日与燕皇叔不分伯仲的良将,有他助阵岂非更好?却是也同我一般被迫留守后方,浪费啊……”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透,但眼前的事实骗不了人。而事实就是,老皇帝不准靖阳、冯琛等一干手握兵权的武将率先入京。 他不仅在怕这些人拥兵谋反,更怕没有了这些人在身边,自身安全失去保障。他将儿子侄子派去前线,不论谁夺回盛京,首先季氏江山不丢,其次也是料定了他们会相互制衡、趁机内耗。 一场大病,令他们这位皇帝陛下的心态变了许多,若说从前他还愿意稳坐高台看季珏他们争个胜负,愿意为这个王朝好好挑选一个继承人,那么现在,在经历了重病卧床、季英监国、大太监李多宝背叛、燕亲王府信国公府联姻等一系列糟心事后,他反而更愿意将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莫说立储,单是想一想自己或可能分权,他都难受极了。 这一转变起先无人发现,可自从“立储”的折子被三番五次压下,敏锐些的,多少都觉出了几分。 “此乃皇上重视殿下。”杨缱道。 靖阳笑了一声。 杨缱将她唇边那抹讽意收进眼底,沉默片刻,闲聊般开口:“殿下似乎并不看好此战。” 靖阳没听出她话中深意,“倒也不是。老七虽没带过兵,但兵力上我方占优,加上有裴子玉协助,且出师有名,打下盛京应该没问题,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区别。” “既是必胜之战,殿下急什么?”杨缱漫不经心,“少见您像这般沉不住气,可是有何忧虑?” 靖阳道,“还不是景西……”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杨缱仿佛没听清她说什么,还在慢条斯理地整理文书,“嗯?不是什么?” 靖阳这一刻安静得像个没开封的河蚌。 杨缱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活计收拾妥当,之后才转头看她。两人视线相对,不知为何,在对方平静清澈的眸子注视下,靖阳公主只觉无所遁形。 大帐里着实静了好一会。靖阳干笑着开口,“怎么了?” 杨缱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在想季珩此时在哪。” 靖阳表情微僵,“他不就在下安镇么?你没收到他的手书?” “收到了啊。”杨缱语气缓和,“就是收到了才这么问。” “……” “他答应我每两日一封信,每封我都收到了。”杨缱道,“正如此我才知道,他根本不在下安镇。对,殿下?” 靖阳心虚地避开女子的目光,“怎么会,你想多啦。” “殿下也不必瞒我,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杨缱摇头,“他的确在下安镇停留过,这没错。可之后那些亲笔信,都是他提前写好的。” 她缓慢道来,“季珩很了解我。他为了瞒过我,故意在写信时更换不同的纸张、笔墨,隔开了每封信的间隔时间。可他还是小瞧了我。一个人出门在外,尤其战时行军,每一次落笔,力道、笔触、墨迹的渗透程度、甚至是字里行间的情绪都必有不同。” “也不知你们在想些什么。”杨缱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为难,“天下人皆知我杨又谨以擅书立足,为何你们会觉得这些小把戏能瞒过我?我真的……怎么说,远比你们想的更擅此道。” 她定定望进眼前人的眼睛,“想用这种法子骗过我,皇姐,很难的。” 靖阳怔愣着,心中震惊如惊涛骇浪。 “不仅如此。”杨缱信手从那一堆文书里抽出一本递给她,“我甚至一眼便看能出这份来自下安镇的军报,是出自我亲弟弟杨绪南之手——不是他亲笔写的,却绝对是他授意或口述的。” 靖阳下意识看向面前的白纸黑字。这是一份普普通通的军报,甚至很无聊,她反复看了几遍都看不出破绽。 “我可以当场挑出三份这样的下安镇军报,殿下只管拿给兄长过目,他想必也看得出。”杨缱神色淡漠,“绪南接手宗务这些年,处理事务已形成了独有的规律习惯,殿下请细看面前这份,其所言是否由重及轻,每段最后必落在‘令’或‘策’上,且行文简短,一事三句,必不多写?绪南尚未入朝,毫无政务经验,这不是一个臣子的口吻。同样的风格,我甚至可以立即为您口述十篇。” 靖阳:“……” “起先我以为季珩在偷懒,故意将这些事丢给绪南做。可后来我便知,不是这么回事。”杨缱合上文书,迎上靖阳躲闪的视线,“皇姐。” 靖阳被她这一称谓喊得一抖。 “可以告诉我,季珩此时在哪么?” --- 十八里坡外驻地。 临时营地里,不停有人进出主帐汇报营中情形,伤兵的安置、死亡的人数、岗哨布防、敌军的反应……主位上,季景西冷静听着下面人回禀,果决地布置下一道道命令。他身上的甲胄被换下,墨色外衫随意搭在肩头,内衫则半褪,露出半边臂膀。 在他身边,孟斐然动作又快又稳地为他处理着被流矢所伤的手臂。 尹岚风尘仆仆地从外而入,恰逢孟斐然系好最后一道绷带,收拾了药箱退至一边。 季景西拉上衣衫,抬头对上尹岚,“粮草如何?” 尹岚拱手,“已清点完毕,损失不大,尚在可承受范围。保险起见,属下已传信涿县,驰援的粮草再过五日可抵达。” 季景西点点头,目光一转,对上脸色难看的孟斐然,“傻站着愣什么,坐。” 孟斐然回神,语气低迷,“不坐了,你们议,我去看一眼伤兵。” “等会再去不迟。”季景西道,“老友突然‘死而复生’,你不好奇?” 孟斐然:“……”我他吗就是太好奇了。 他冷着脸坐下,也不憋着,率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是司凌?他不是该在北疆流放?北疆是你的地盘,他怎么跑出来的?还投靠了河间王?你对北疆的掌控力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 开口就是一串质问。 季景西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不知。” 帐内气氛凝滞,亲疏有别,众人不敢轻易插话,只得将目光投向徐衿这个昔日的南苑十八子。 徐衿接收到信号,头疼地开口圆场,“行了,纠结这些也无济于事。与其追究阿凌……司凌是怎么脱身的,不如想想接下来如何应战。司凌重掌征西军,只会比之前更棘手,他余威犹在,那些兵是认他这个主帅的。” 本该在北疆流放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季珪麾下主帅;本该在昌义坐镇的主帅,却突然出现在了十八里坡。这也罢了,己方长途跋涉,敌方守株待兔,一个照面下来占尽优势,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双方几日来数场交锋,硬碰硬的结果,是他们一退再退,最后撤出了十八里坡。 尽管目前来看,对方伤亡比他们更多,但于己而言还是自觉输了一成。更不提,季景西还在对方主帅手上受了伤。 方才还收到消息,昌义那边季珏也没从季珪的主力军手中占到好处。 真是没一件好事。 孟斐然只觉胸中一股火气蹭蹭上窜。他无法开口指责季景西,当初司啸临死前那般祈求景西,希望他看在司凌与他交情深厚的份上饶他一命,景西虽未应下,但事后仍放任了司凌活着被流放而未下杀手,已是另一种手下留情了。 可眼下他们正在刀剑相向。 双方隔着深渊巨海般的仇恨,站在各自立场上,最不能拿来论的就是情分。 “他是故意的。”孟斐然一拳捶在几案上,“他要为父报仇,却不想想,明明是他爹司啸先要杀你!成王败寇,他又有何立场恨你!” 季景西面无表情。 越充算是彻底看透了南苑十八子之间那纸糊的情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战场之上,谁还先争论一番谁占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对方是冲王爷来的,但问题是,他如何得知咱们的行踪?若无人提前通风报信,他怎可能提前在十八里坡设伏?” 他向季景西行礼,“王爷,末将敢以性命担保,帐外三万将士,没有一个会出卖您!” 季景西平静看他一眼,点头,“我知。” 既是冲他来的,对方自然会做足准备。他们脱离联军王师时大张旗鼓,若有心,那时便可暗中设防。与燕骑会合之后,他们甩了身后的各方尾巴。对方或许无法一路跟着他们,但大致推算出他们的行军路线也不是不可能。况且司凌当初年纪轻轻便稳坐征西军主帅,除了皇帝刻意提拔之外,也是因为他有这个才能。 说到底,问题不是出在他们自己,而是各州联军。季珪起事匆忙,凤栖山方面又何尝不是仓促组成的联军。 幸而情势也全非一边倒,司凌虽然赌对了季景西的行踪,占了先期优势,但他没料到自己面对的是燕骑和漠北军精锐,尤其是燕骑,其战力之强,这几日的交锋足以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 “必须速战速决!”徐衿一锤定音,“司凌非是托大之人,既然是冲我们来的,在见识我方实力后,司凌必会增兵。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众人纷纷点头。 明眼人都看得出司凌誓杀季景西的决心,对方身后有十万征西军,又背靠盛京,打消耗战,他们打不起。 “岚有一虑。”尹岚出声,“燕骑乃骑兵,骑兵在平原上才能发挥十成战力,可此处地势复杂,周围又是崇山峻岭,燕骑的战力大打折扣。若要硬碰硬,实在得不偿失。” 他说到了点子上,越充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跑不起来的骑兵就如同拔了牙的老虎,谁会想到对方会在这破地儿设伏?但凡晚一日,待他们过了十八里坡,越充相信,对方便是再多三万人,他与他麾下燕骑都绝不带怕的。 “乘风所言有理。”徐衿摸着下巴思忖道,“重新夺回十八里坡太过消耗……进不得,那就,退?” 季景西看了过来。 “子佩之意,引蛇出洞?”尹岚跟上了他的思路。 “往哪引?”越充疑惑。 三人俱望向舆图。 研究半晌,徐衿忽然灵光一闪,“来时走的近道,有一段谷中之路极为崎岖,是个打伏击战的好地方。” “啊?”越充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那地儿我知,别说骑马了,步行都费劲。伏击可以,但不能跑马啊。” “谁说要跑马了。越将军还做梦呢?醒醒,这方圆十里都没有燕骑能发挥的地方!”徐衿无奈。 越充:“……” 孟斐然也听明白了,“子佩,你想利用地形,打一场以少胜多?” “非不得已,我也不想冒险。”徐衿苦笑,“我倒是想同对方来场硬仗,可对方兵力比我方多,三万精锐,折损一个我都心疼。且我等轻装上阵,补给也是问题,万不能因小失大。” 孟斐然了然。他起身来到舆图前,看了半晌,回望季景西,“景西,你看来,子佩说的地方,你可能会有点想法。” 季景西其实已经明白他们说的是何地,但还是走了过来,低头凝视了片刻舆图,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勾起唇角,“是挺熟。” 他转身回到案后,铺纸提笔,一边写写画画一边头也不抬道,“子佩所言之地乃一荒谷,名碧溪谷,的确适合伏击。舆图所绘含糊,本王另绘一幅给你们。越充,本王曾令尔等熟记碧溪谷穿行路线,可做到了?” “回王爷,末将谨遵王爷之令,亲自带队走过两次,确保燕骑将士都熟记了穿行路线。”越充大声答,“但那地儿太难走了,末将嫌废马,除了一条主路,其他地方都没踩过。算上咱们来时行军,燕骑共走过三次碧溪谷。” 季景西下笔的动作诡异地顿了顿,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三次也够用了,没人规定那破地方必须人人做到如数家珍、如履平地。 他画画停停,一边回忆一边下笔,很快便绘完一幅地图。几人纷纷围上去一观,打眼一看,皆是一愣。 “王爷……还真对此地挺熟啊?”徐衿表情古怪,既震惊又不可思议,看怪物似的看了季景西一眼又一眼,“不是,这也太熟了?” 季景西懒得理他,示意众人将注意力放在图上,“司凌既然伏击本王在先,本王也非小气之人,总是要还制其人之身才对得起他。越充,尽快带人熟悉地形,做好伏击准备。” “是!”越充得令。 “徐子佩,即刻联络裴子玉,将司凌在十八里坡的消息送给他。本王打算良心发现一把,帮他拖住人,其余的,就看他能不能抓住机会,尽快拿下昌义了。” 徐衿拱手接令。 “乘风,速去清点军需,本王需要越多越好的弓箭手。斐然,你受累,本王需要轻伤者三日内恢复战力,重伤者撑住行军之苦而不死。” 尹岚、孟斐然纷纷点头。 打发了几人出去做事,季景西视线转向帐内仅剩的一人,“季琳,你来。” 季琳小少年几场战事下来,原本白嫩的小脸也勾出了棱角,眉宇间少了稚嫩,多了坚毅,比起刚出凤栖山时可谓脱胎换骨。 身为季景西的亲兵,此番季景西受伤是为了护他,这令季琳极为自责,方才众人议事他都没听进多少,此时陡然听见自家兄长唤他,惶惶抬起头,怔愣地望过来。 季景西看出他心态有问题,却懒得做人生导师,只道,“来研墨,我说你写。” 季琳回过神,匆忙哦了一声,在案后坐下,“王爷,您说。” 季景西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莫名咽了回去,嘴里不知低低嘟囔了句什么,泄气地摆手,“算了。” 季琳一头雾水,细细观察了他几遍,恍然大悟,“兄长是不是想给长嫂报平安?” 他兄长手臂受伤,提笔困难,换只手写虽然也没问题,但太易露出破绽,想必是不想让杨缱察觉出什么,这才找他来替。 如今忽然放弃,大概是发觉这种事,怎么想都得亲自来才心安。 季景西蹙眉看了一眼受伤的手臂,颇为苦恼,“你嫂嫂怕是已经发觉我在骗她了……啧。” 如果不是司凌横插一脚,他完全有把握赶在杨缱发现他的把戏之前,用一封亲笔信打消她的顾虑。 如今可好,完犊子了。 “嫂嫂人美心善,会理解您的。”季琳安慰他。 “你不懂。她虽然美,也善,可很凶。”季景西头疼,“我大概是要完蛋了……算了,先给皇姐去信,你写完我看一眼。” 季琳于是埋头苦写起来。 他哥不耐烦写字,连军报都是他代笔,文书也自有徐衿、尹岚两位先生处理,出征至今,他也就主动给长嫂写过亲笔信。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能为他挡箭的亲哥,季琳哪怕是为他卖命都心甘情愿。 “三日后碧溪谷设伏,你想上场吗?”空荡荡的主帐里,季景西随意躺在席上问季琳。 “想。”季琳头也不抬。 季景西笑了一声,“准了,待会处理完事务,去找越充报道。这次可没人帮你挡箭了,注意着点,别死了。” “嗯。”季琳闷声答。 ———— 凤栖山。 护国将军的帐内安静至极。 两人无声对峙良久,靖阳举手投降,“你赢了。景西的确不在下安镇,替他坐镇下安的是小九和寄云。” 杨缱眯起了眼。 怪不得。 王师自从将下安镇作为后方临时大本营后,所有的军情都要从下安镇周转至凤栖山,也正因此,季景西才可暗度陈仓。恐怕此时,凤栖山这边都以为季景西留在下安,而季珏那边则以为凤栖山知道景西在前线。 两头信息不对等,这一手欺上瞒下,是小九和绪南玩出来的。 杨缱扬起了眉。 “先说好,我可以告诉你,但是阿离,你决不可冲动。”女将军一改散漫作风,这个人一旦严肃起来,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便如滔天巨浪倾倒而来,杨缱瞬间像是被锁定了一般,心跳陡然加快。 顶着莫大压力,她颔首,“你说。” 靖阳道,“景西谨慎,在漠北时,我们耗费无数心血才建立起独立的通讯渠道,此番出征,他所有消息都会经此渠道单独送一份到我手里——如你所料,下安镇只是景西的幌子,为的是瞒过父皇,实际上,他已与大军分道扬镳。” 杨缱紧抿着唇,专注地听着。 “有人通知我们,大军开拔前,父皇下了一道密旨,欲借机除掉景西。”靖阳声音凛冽,“战场上瞬息万变,下暗绊不要太容易。景西主张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担忧。” “皇姐可知,那位为何要……”杨缱艰难地措辞,“要在此时动手?” “因为机不可失。”靖阳回答她,“景西不是季珪,他不能明着来,而战场是个绝好的地方。” 杨缱出离愤怒了,只觉这一切荒谬至极,“哪怕盛京还有个随时会登基的伪帝?” “于父皇而言,夺回盛京自然重要。杀景西,恐怕是想一箭双雕。”靖阳微叹,“这个机会,天时地利,真的很好,换了谁都动心。” 若能借季珪的手杀季景西,于老皇帝而言自然最好不过,可实施起来太不可控了,还不如主动出击,借开战之机,让他“不小心战死”更令人放心。 想到当初收到消息时,靖阳自己也极为愤怒,景西更是当场被气笑了。然而相比季景西很快接受这一事实,靖阳反而一肚子疑惑。她不明白为何皇帝会如此想致景西于死地,认为这消息是在危言耸听。 景西倒不这么想,他认为密旨一事为真,皇帝能忍到现在也不容易。 靖阳仍是不解,可很快她便明白了——季景西给她看了样东西,一样可以说是他从老皇帝身上“明抢”过来的东西:季氏宗印。 是他大婚前一日,堂而皇之地从皇帝身上抢来的宗印。 这可能是老皇帝人生里为数不多的奇耻大辱! ……哈喽?有事吗?你已经是季氏宗正了,再持有宗印,怕不是要做下一任季氏族长哦? 他们家内部不成文的规矩,族长即天子!你这么嚣张,不杀你杀谁? 面对她的震惊,季景西却只摆了副无辜模样,可怜巴巴地说,不啊,我只是想给杨缱上个族谱。 靖阳:…… 犹记得出征前那日,季景西当着她的面,将季氏宗印在手指尖毫无敬意地甩了一圈又一圈,说出口的话每个字都极为惊悚—— 【此前不杀,是因他一直卧床,心有余力不足,而我也恰好没找到‘吉时’让阿离上玉碟,因而几次三番暗示我识相归还宗印都失败了。如今他‘痊愈’,也通过秋狝重振了皇威,又是那个生杀予夺的帝王了,自是底气十足,敢杀我了。】 【可惜季珪突然来这么一出,让他没来得及找个正大光明的理由不说,情势还突然变得时不我待了。】 【他被迫滞留凤栖山,怎敢放任我持宗印入京?万一,我一不小心,凭这玩意调用玉玺,给自己来一道名正言顺的登基圣旨呢?】 脑子里回响着景西那无所顾忌的嚣张模样,靖阳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到底没敢告诉杨缱。 她回来得匆忙,许多事没来得及了解,只大致知晓他二人成婚时颇有波折。怕多说多错,靖阳只能隐晦地提醒杨缱,皇上恐怕真的容不下景西了,这次的密旨,就是证据。 “这道密旨,传信之人有没有说,是皇帝下给谁的?”杨缱问,“楚王?” 靖阳摇头,“对方没说。” “……你们不知传信之人是谁?”杨缱惊。 靖阳继续摇头。 那字条被夹在一个极不起眼的晚膳食盒里,食盒是膳房统一使用的,源头无从查起,送来食盒的人更是什么都不知道。 杨缱垂眸思忖着什么,动作极慢地坐回几案后。她眼下思绪无比混乱 “但你也无须太过惊慌,”见她神色不对,靖阳赶忙解释,“景西已提前调了一万燕骑待命,我也事先部署了两万漠北军给他。眼下他已与大军分头行动,而老七那边正面对上敌方主力,无暇顾及他,目前情势尚算可控。” “……” 杨缱好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整个人像是被谁一瞬间抛上九霄又骤然下堕,眼前竟有些眩晕。 她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且容我缓缓。” 艰难地撑着桌案不让自己倒下,杨缱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思绪里抽身,问出一个靖阳意料之外的问题,“皇姐既言他已与大军分开,又有三万精锐跟随,为何处境才仅仅‘尚算可控’?” 靖阳顿时一滞。 ……她实在过于敏锐了,居然抓住了她话中毫不起眼的破绽直切重点。 靖阳反复张口,愣是不知该如何说,“他,呃,那个……” 杨缱一动不动看住她。 “其实我也不知。”靖阳泄气,“我最近一次接到他的传信是在五日前,我是照信中所言推断的。” “有何不对?” 靖阳为难地看着她,像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么说,此前景西为了与下安镇那边保持一致,也是雷打不动两日一传信,此番却迟了三日。虽不排除传信途中有些许波折,但我担心,不是,我怀疑……总之我打算再等两日,若还无消息,便派人走一趟。” 杨缱:“一日。” 靖阳:“……” 靖阳:“好,再等一日。若无消息,我亲自走一趟。如此你可安心?” 她怎么可能安心。 陡然得知皇帝要密杀季景西,即便他已提前部署,又与大军分头行动,可谁敢保证就一定安全了? 杨缱用力撑着桌角起身。她似乎转瞬便压下了惊慌失措,在靖阳迷惑中忽然在帐内艰难地走动起来,迈出几步后又试着跳了两跳,活动了下受伤的右肩,脸色一变再变,最后原地沉默起来。 在这一小段难捱的沉默里,好像有什么痛苦的挣扎在她身上上演,撕扯着,犹疑着,抗争着,直至尘埃落定。 片刻后,她坚定开口,“带上我。” 靖阳蓦地睁大眼睛。 “至于九殿下和绪南那边,”杨缱语速很快,几乎不给对方打断的机会,“既然我能看出,难保旁人不会,还请皇姐准予兄长帮他们善后。” 靖阳忽然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她方才一番动作是在干什么——她在试探自己伤势的恢复程度! 意识到这一事实后,靖阳坐不住了。她几乎是一跃而起,“不行!” 杨缱八风不动地与她对视。 “阿离,不要为难我。”靖阳咬牙。 “是你们不要再为难我才对。”杨缱平静地反驳。 靖阳蓦地愣住。 “你们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女子垂着眼,深呼吸一口继续道,“我这几年修身养性,自认脾性比从前好了许多,但这不是你们一再骗我的理由。三年前你们丢下我的事,若您执意要再来一遍,我,我……” 她抬起头,一双眸子红得可怕,“……我也是人,皇姐,我也有尊严。” 她不敢说‘绝不原谅你们第二次’这种话,因为她知道,当她见到季景西,她便会忍不住原谅他的一切。 “皇姐,”杨缱声音极低,像是自我折断了脊梁一般,“你就带上我。” 第254章 一门皆良才 当季景西这边的传信官带着信飞驰在通往凤栖山的大道上时,那头空等一日却仍未收到任何消息的靖阳、杨缱已然坐不住,点齐一队兵马准备出发。 前来送行的杨绪尘情绪基本差到了临界点。 他总共就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一个绪冉被困盛京,一个绪丰半路被一封书信临时征召去了涿县,一个绪南目前在下安镇搅风搅雨,如今还要搭上一个准备去前线寻夫的杨缱…… 四个里面有三个都是奔季景西去的,最后一个还是被季景西的姐姐带上战场。偏生他还不能说一个“不”字。 真,是,好,样,的。 ……季氏怎么就出了季景西和季君瑶这两个“害人精”? 尘世子心情极差,已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反正弟弟妹妹们翅膀硬了,他说什么也不见得听,干脆一语不发,就冷冰冰盯着两人,看得靖阳与杨缱一个赛一个心虚,你戳我一下我捣你一肘,都不敢率先开口。 最后还是杨绪尘叹了一声,“一切小心。” 两人如逢大赦,点头如小鸡啄米,靖阳更是倾身给了对方一个吻,令黑着脸的尘世子悄然红了耳根。 “放心,我定会将阿离平安带回来。”靖阳向他起誓。 杨绪尘抬手帮她正了正甲胄,“只有阿离?” 靖阳反应过来,笑容灿烂,“还有我,我也会以自身为重。心肝,等我回来。” 杨绪尘好气又好笑。 他到底硬不下心肠,嘱咐道,“且去。只要不翻出天去,凤栖山这边有我。” 杨缱漆黑的眸子盛了些微水光,朝兄长郑重点头,靖阳也笑了笑,起身坐正,飒然挥手,“出发!” 目送队伍离去,回去路上,杨绪尘继续盘算起几个弟弟妹妹的处境,盘到最后,忽然问身边人,“六小姐呢?” 落秋想了想,答:“绾小姐去了宁妃娘娘组的文会,眼下尚未回程。” 杨绪尘嗯了一声,随口问,“可有与谁结伴同行?” 落秋:“有的,贺六公子一大早便来接人了。” 杨绪尘脚步一顿,“谁?” 落秋:“贺六公子,贺云墨。” 杨绪尘表情顿时一言难尽,好半晌才问,“……何时的事?” 落秋茫然,“今早啊?” “不是问文会!”尘世子抽了抽嘴角,无力摆手,“算了,回头再说。” 要感谢如今战时,他忙着伴驾,还要为绪南季瑢扫尾,腾不出手来收拾人,否则,哼。 虽这般想,到底意不平,心情不好的尘世子决定给贺家小子垫上一砖,“稍后你将绾儿与贺云墨结伴去文会的事传信于二公子。茂行出门在外,最是惦记绾儿这个一母同出的妹妹,同他说一声绾儿近况,也令他宽心。” 落秋欸了一声。 又走了半程,落秋忽然醍醐灌顶——等等,这信送出去,绪丰少爷真能宽心吗? “阿嚏——” 远在文会上的贺白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惹得身边人看过来,“可是着凉了?” 对上少女的担忧,贺白不由一笑,“没有,许是被人惦记。” 少女秀眉一挑,“是不是我五哥又来信催你了?你难道真要应他所邀去下安镇?” 贺白没有立即回答。 杨绾登时急,“贺云墨,那可是战场!你伤好了吗你就想乱跑?不要命啦?” “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你放心。”贺白连忙安抚她。 “我放……”杨绾蓦地一停,回过神欲盖弥彰地提高声量,“你伤好不好关我何事,我放什么心啊我!” 贺白也闹了个红脸,“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杨绾不可思议地瞪过来。 “不是,我是说我有那个意……”贺白手忙脚乱地补救,“不对,我是说,那个……” 杨绾:“……” 默默翻了个白眼,杨绾撇嘴打断他:“所以你到底打不打算去下安镇?” 贺白愣愣地啊了一声,见少女已将话题翻篇,心下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道不明的可惜。 他顿了顿,答,“想去。” “是你自己想去,还是因为我五哥的邀请你推脱不得?”杨绾问出了重点。 贺白果断道,“都有。寄云信中相邀我确实动心,另一方面也是我自己想去见识见识。” 男儿立世,谁不向往金戈铁马?即便没机会上战场前线,能在后方为战事出一份力也是好的,下安镇实在是个好去处,总比窝在这无所事事的凤栖山强。 两人躲在文会的角落里,仗着无人注意,说话也随意得多。杨绾听他此言,眉心微蹙,“贺云墨,你同我说实话,你还打算这么下去吗?” 贺白微微一怔。 “不明白?”杨绾歪头,“那我说得再直白些。我姐夫临安郡王与楚王殿下交恶人尽皆知,你到底站哪边?” 见他欲言又止,杨绾又补充,“先说好,站谁是你的自由,可你要知道,如果你还打算让楚王殿下青眼另待,最好别应我五哥所邀,他说话你也别听,离他远点。别忘了你如今这番两边不讨好的处境,可都是因为你在山东道帮了他的缘故。” “你真的是杨寄云的妹妹吗?”贺白被她的话逗乐了,“你难道不该站在自家人立场上劝我倒戈临安郡王?” 杨绾摊手,“我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世家小姐,又不入仕,上头四个兄长一个姐姐顶着呢,轮不着我。再说了,姐夫也用不着我帮他拉拢人才。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想劝你对自己好一点,别顾忌太多,年纪轻轻心事这么重,眉心都快挤出皱纹了。” 贺白下意识摸了摸眉心。 “寄云与我乃至交。”他道。 杨绾点头,“以前我也天真地觉得,只要能公私分明,立场敌对也不影响私下交情,可你看我姐姐他们,活生生的例子摆着呢。” ……所以南苑十八子情比纸糊已经人尽皆知了对吗? 贺白知道眼前人是真的在为他好,可事关家族立场,事关父亲与他的决定,有些话他实在无法在此时同她坦白,只能心中道了句抱歉,转而唇角一弯,笑着对上眼前明眸皓齿的少女,“杨绪南待我好是因为我俩互为知己,那你呢,杨绾小姐,你又是为何这般担心贺某?” 杨绾:“……” 怔愣地与少年对视着,半晌,杨绾红着脸一巴掌拍了过去,“好啊贺云墨,皮痒了敢调笑到我头上?你找打——” 贺白朗声大笑,配合着左躲右闪,“我错了,六小姐饶命!绾儿,绾儿我错了!疼!” 碧溪谷。 嶙峋乱立的怪石遍布谷内各处,唯有一条靠近小溪的碎石小径瞧着尚可通行,溪水已断流,干涸处显露出暗礁遍布的溪底,张牙舞爪好不可怕。 天幕漆黑,猎猎寒风从谷内穿堂而过,偶有野物蹦跳着往石缝去,片刻后又惊吓地逃窜开来,显然是被怪石后藏着的东西吓着了。 眼下的碧溪谷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谁也想不到,这里悄然藏着近万名漠北军精锐。 出身苦寒之地的士兵们已然习惯了严峻的环境,即便已在此地埋伏了一日,眼神依旧清明,随时都能一跃而起扑向敌人。可季琳不行,他这个从未吃过苦头的富贵少爷早已周身酸麻,四肢冻得几乎没了感觉,人困顿得仿佛眼皮稍一耷拉就能立即睡过去。 他下巴上添了道破口子,正是先前犯困时被尖锐的石尖所伤。 季琳旁边是越充麾下一位校尉,大老粗的汉子,让季琳保持清醒的法子也颇为粗犷,瞧见他犯困便一掌拍上去。季琳那瘦弱的小身板哪经得住他这么拍,没两回后背便肿疼肿疼的。 “怎么还不见人来?”他忍不住发问,声音又小又哑,每说一个字,干裂的嘴皮子便疼一下。 校尉的视线从谷口方向收回来,回看他一眼,念着他是主公弟弟,将到嘴边的骂咽了回去,“你起来活动活动,别冻坏了手脚。” 季琳听话地爬起来活动四肢,待缓了酸麻,接过副将的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口漠北烧刀子。虽然喉咙被辣得生疼,但酒入肺腑后荡开的暖意也令他舒服许多。他甩甩手脚,摸黑蹲下来,舔舔嘴皮,“好像已经寅时初了,王爷他们不知顺利与否。” 距离约定的季景西将人引入谷内的时间还有差不多一个时辰,可季琳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十载了。 “不是还不到卯初?急什么。”校尉没好气。 他本来应该被选在诱敌深入那一支队伍里的,如今却被压在这荒谷里,还被安排照顾一个少爷,已是很不悦了,季琳这个娇滴滴的少爷还在问东问西,如果他不是王爷的弟弟,校尉说不定会给他一拳让他安静点。 他们这三万人的兵力被分成了三支,一支潜在碧溪谷里,是本次伏击的主力军,一支则在越充带领下,于两天前悄然出发绕道敌人后方,剩下的那支,则由季景西率领,负责将人引到荒谷。 起先徐衿几个都不赞同季景西以身犯险,可季景西却直言,除非他出面,否则谁都无法让司凌上当。钓大鱼要下大饵,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合适了。 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徐衿等人不是不知,可同意不代表就能照做。可惜撇开季景西,无论他们如何“勾|引”,司凌那边该应战应战,主帅却打定了主意不出战,几番下来,莫说见到司凌,连他们自己都险些一个不慎暴|露意图。 季景西终于得以披甲上阵。 得益于三年漠北苦熬,从前肩不能扛的景小王爷如今也能上阵杀敌了。当然,比起真正的武将他还差得多,如今的季景西骑射水平也就堪堪搭得上南苑书房的出山标准,和徐衿不相上下,和袁铮、靖阳、司凌比……也就隔五六个孟斐然。 但是够用了。 为了取信司凌,季景西带足了一万人马,一副要同对方一战定胜负的架势。没有人会相信一支旨在诱敌的队伍能多达一万这么臃肿,司凌自然也不信。 他从不轻视季景西,刚一交手,便觉出对方并非全军出击,此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只骑兵并不在其中,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对方主力绕后了。 绕得好!己方援军就在路上,季景西敢绕后,他就敢给对方一个两面夹击,不吞下那支骑兵誓不罢休! “传令下去,兵分两路!”司凌迅速传令,“留一万人守后方,传信援军以火光为信,待对方主力一出现,便与我军配合,狠狠包他们一个饺子!剩余人跟着本将军!今日誓要活捉季景西!” “是!” 司凌猜得不错,季景西的确让越充带走了大部分燕骑,自己身边则只留了一千,剩下的皆为漠北军精锐。既然是诱敌,那势必要做戏做足,两方人马陡一交手便是你死我活,很快便杀出了血性,到后来,连季景西都恍惚以为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战。 但很快,因为双方战力的不均,战争的天平开始逐渐向司凌那边倾斜。 从季景西夜间发动突袭到他身边只剩下寥寥一千人,用了将近三个时辰。 “禀王爷,燕骑已成功脱离。” 撤退的路上,季景西收到了他苦等而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司凌的追兵就在身后,连续三个时辰的厮杀令这一千人皆疲惫不已,负伤的季景西被孟斐然摁在马车上包扎,传信的士兵小跑跟上,隔着车板语速极快,“一千燕骑并三千漠北军皆已出十八里坡,正全速追赶越将军的脚程,预计天亮前能会合。” “好。”季景西的声音透过车板传出。 不一会,又有人上前,“禀王爷,此前受命假死的两千人已有大半脱身。” “很好。”车里的季景西半阖着眼,“传信将士们脱身为先,之后谷中会合,见机行事。” 孟斐然用力将最后一段绷带系紧,帮着人将甲胄重新穿戴好,指示季景西动一动胳膊。后者满意地抬抬手,“可以,不影响。” “只能处理到这程度,你接下来注意点,别再伤到同一处。”孟斐然叮嘱他,“待事了,必须给我卧榻一个月。” “放心。”季景西保证,“事了之后,你将见到一个无比听话乖觉的季景西。” 孟斐然嗤笑,“您倒是不听话一个给我开开眼呗,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又谨收拾人呢。”看书溂 季景西:“……咳,准备弃车,后面快追上了。” 两人利落地弃车换马,没有了累赘,整个队伍的速度快了不少。 回望背后穷追不舍的敌人,再看自家这边的狼狈模样,孟斐然抹了把脸,算是服气得五体投地,“我真的很少夸人,但这次必须说一声,王爷果然料事如神。” 季景西扯扯嘴角,没有接话。 诱敌计划进行到现在,可以说顺利至极,一切都同他们此前安排得大差不离:先是在交手之初,吩咐一千燕骑借夜色掩护,将另外三千精锐送出战场,其余人马,一部分假死不敌保存兵力,随时待命支援碧溪谷,剩下的则负责将敌人引入谷内。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负责实施“诱敌”的队伍加上季景西在内,不到四千人。 这四千人才是正面硬抗司凌的主力,是去搏命的。能不能活,能活下来多少,且看命运。 司凌绝对想不到季景西敢这般不要命,居然从一开始就敢拿四千拼三万,哪怕这四千漠北精锐能以一敌二、以一敌三,换任何人,也不会比季景西胆子更大了。 此前几番交手,司凌深知季景西这支队伍难啃,因而已做好了拿人头填的准备,眼下能将季景西逼到这一地步,己方的伤亡不可谓不多。饶是如此,目前己方也仍有一半有余的兵力。 幸而,他看到了拿下季景西的绝佳机会,因此即便兵法有云穷寇莫追,他思索之下,还是决定追杀到底。 他不信如此大的兵力差距之下,季景西还能有逃脱升天的好运。 季景西自己也很清楚,此一战若想活着,真得需要几分运气。 在他得知对手是司凌时,他便知两人之间必只能活一个。于他而言,司凌是不是此次征西叛军的主帅无关紧要,也没有什么“誓杀敌方主帅以震王师之威”的伟义,他杀司凌的出发点,从来就不是为了勤王拨乱。 他只是不乐意看一个将自己视作杀父仇人的威胁,在自己眼皮底下蹦跶。 司凌必须死。 一个能从北疆流放之地爬出来的人,季景西已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司凌的家破人亡是他一手造成的,倘若他精准打击季景西一个人便也罢了,怕的是他迁怒一切与季景西有关的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在迁怒,否则他怎会为季珪效命?他要报复的,何止是季景西一个人。 季景西决不允许自己让这样一个威胁活着。 他向来是不信命的,因而早在一开始便安排好了替身,一旦自己不幸,未能在将司凌引入圈套前战死,替身便会迅速补上,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无论如何都要让司凌相信他活着,进而引他入谷。 不过如今看来,漫天神佛似乎还不想收走自己这条小命。 “王爷,前面便是荒谷入口了。”前方有人探路归来。 “启禀王爷,敌军距离我方已不足五里!”后方也有斥候紧急复命。 彼时季景西才刚坐下喘了两口气,闻言撑着疲惫起身,“迅速整装,准备入谷!” 将士们互相搀扶着站起,几息之间便已各自就位。这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队伍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有着铁一般牢固的纪律。 季景西不由再次庆幸自己的好运气。当他面对司凌这等强敌时,在他身边的刚好是袁穆将军、靖阳公主两代天纵良将带出来的兵,而不是那群名曰勤王实则各自为政的各州联军。 他们如约而至,在天光即将破晓之时踏入了碧溪谷。 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司凌大军也毫不犹疑地跟了进来。 上一次杨缱急行军赶路,还要追溯到三年多前,彼时与她同行的还是刚刚上位的裴青,目的地是遥远的漠北平城。 这次除了身边人换成靖阳,路程较平城更近一些,杨缱并未觉得有甚不同。 都是奔赴在见季景西的路上。 他们半路碰上了奉命前往涿县待命的燕州驻军,于是乎,杨缱与坐镇涿县的二哥杨绪丰短暂地重聚了一盏茶时间。 一盏茶根本不够杨绪丰唠叨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涿县见到了本该待在凤栖山的妹妹,再一问,得知她居然是去寻季景西,整个人顿时怒从心中起,险些忘了自己还在为季景西做事,指天骂地地将这个该死的蓝颜祸水骂了个狗血喷头。 一群同样为季景西效命的同僚们惊呆了,心头刹那间不知闪过了多少排除异己的念头。 然而转眼一看杨缱,还没冒头的小火苗又都嗖一下灭了。 得嘞,人家大舅子骂妹夫,旁人没事瞎搀和什么,没看靖阳殿下都在笑嘻嘻地跟着骂么? 杨绪丰试图劝自家妹子跟他留在涿县,可惜未成功。他当然做不到了,试想从小到大,哪件事是杨缱笃定要做而他能劝下的?所以他只能忙前忙后地为自家妹妹换一匹良驹,追着让她喝一口热茶,之后眼睁睁送她离去。 妹妹走了,他却无法平心静气。季景西骂不得,劝不下杨缱的大哥也骂不得,杨二公子一肚子气不知往哪发,幸而当晚,他接到了来自凤栖山的传信。 好家伙,来得正好,十页纸的泄愤怒骂,在此倾情献给贺云墨。 杨缱倒是没想到自己走这一趟居然给贺白讨来一顿训,她眼下正忙着给靖阳指路。 “皇姐,走这里,很近的。” 靖阳公主一言难尽地望着眼前的山谷,“久闻大名的碧溪谷啊……真如传闻所见一般不易下脚。” “能走的!”杨缱强调,“我来带路。” “等等!”靖阳一把拉住她的缰绳,“我知你心急,可此处既离十八里坡近,那么想必离景西的大营也不远,我也要将可能发生的危险考虑在内。安全起见,我们换条路走,好不好?” 原则上,她并不愿意踏足未知之地,太多变数。 杨缱疑惑,“我们要去的不就是景西的驻营?主战场在昌义,十八里坡是安全的,眼下只需穿过这谷便到了啊。” “也不一定安全。”靖阳严肃,“别忘了,我等迟迟收不到他的传信,便是从他抵达十八里坡开始的。” 杨缱皱起眉,“横竖都不安全,为何不选更近的?” 靖阳:……你说的好有道理。 “那便走。”拗不过她,靖阳无奈答应。 杨缱当仁不让地走在了最前面。 一路平安无事地走了快一时辰,杨缱耳尖突然一动,隐约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她蓦然一停,视线顺着声响而去,还未待看清,下一秒,靖阳忽然毫无预兆地扑了过来,抓住她便往地上一滚,同时高声向身后的百名士兵预警,“敌袭!小心!” 杨缱只觉一道劲风从自己脖颈边倏然掠过,挣扎坐起后才发现了不远处卡在石缝里的箭矢,转而一阵。 “保护将军!”百夫长大喝,百名将士顷刻便将两人围在圈内,期间不断有流矢射来,皆被众人合力打落。好在一波箭雨结束,仅有几人轻微擦伤。 “这攻势好像有点不对……”百夫长古怪地嘟囔,捡起一支断箭头递来,“将军,您看。” 是有不对。 靖阳眯眼望着一地的箭矢,又打量了一番断箭头,心中已有成数,“不是敌人。大家戒备,前方有战事。” 杨缱惊疑,“不是敌人?” 靖阳点点头,将箭头递给她看,“此乃镇南军的箭,其上有特殊标识。如果我没猜错,你哥在涿县看守的粮草就是镇南军的。” “裴子玉在前面?”杨缱惊。 “非也。”靖阳笑,“是景西,他打劫了裴子玉。这些箭矢的攻势到此已失了力道,想必是前方交战漏过来的。” 杨缱一肚子疑惑,什么叫打劫了裴子玉? 她知此时并非解惑的好时机,咽下疑问,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名字上,“景西在前面?他们在与敌军交手?” 没有亲见战场,靖阳不下定论。她迅速布置下去,“两人去前方探路,其余人等寻暂避之所原地待命。” 很快,探路之人去而复返,“将军,王妃,前方交手的正是镇南军与敌人兵马,临安郡王也在战场上,形式于我方有利,已渐成围杀之势。” 靖阳点点头,“留五十人保护王妃,其余人,随我前去支援。” “等等!”杨缱道,“五十人太多了。” “听话。”靖阳强势地按下她,“待会来接你。” “我可能耐心不足。”杨缱实话实话。 靖阳闻言,想了想,道,“那便在此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未回来,你便去寻我,可好?”她从不小看女子,更不会小看杨缱,面对少女的担忧,她笑着弹了一下对方脑门,“阿离可敢上阵杀敌?” “敢。”杨缱郑重点头。 靖阳大笑,“好样的,那便握好你的弓,待会见。” 待会见。 杨缱默默咀嚼着这句话,乖乖在乱石后躲好。时间一分一秒而过,前方隐隐传来的金戈之声昭示着他们距离真正的战场仅一线之隔,杨缱紧张得手心冒汗,心头无数念想反复冒出又按下,直至半个时辰过去,意料之中地没有等来靖阳。 杨缱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弓,对身后的五十名将士道,“跟紧我。” 她轻车熟路地往前方摸进,在越发喧嚣的交战声中果断拐向另一方向,带着五十人在嶙峋的怪石间攀爬、跳跃,循着地势一路摸近,最后停在了一处落点极为狭小的平台上。 视野极佳。 她一眼便看到了前方厮杀最激烈之处,靖阳公主在战场中间如鱼得水,挥着长枪,一枪一个小朋友,显然是杀疯了。 她开始寻季景西。 箭矢悄然搭在了弦上,准星所过之处,全在她射程以内,可仍久寻不到,心中不免焦急。杨缱于是果断换位,另寻一处潜伏下来,继续寻找熟悉的身影。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第三次换位后,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季景西的影子。与之一起的,还有一道略微眼熟、却一时间辨认不出的人影。 杨缱此时没工夫想对方是谁,因为她发现,对方的刀尖正对着季景西,而后者明显有伤在身,几次躲避都险之又险。 那厢,靖阳显然也发现了季景西不妙的处境,果断一个回马枪杀去,半途便认出了季景西对面的人,不可思议地出声,“……司凌?” 彼时司凌已不复最初的成竹在胸。他的兵马在这个荒谷里遭遇了极其凶猛的伏击,季景西果真是半点亏不吃,一招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也尝到了被迎头痛击的滋味。 原本的兵力优势已消失殆尽,这群不知在荒谷里潜伏了多久的“镇南军”瞧见他们仿佛狼群遇上了羊,攻势之烈,人数之多,顷刻间便将他所有计划付之东流! 司凌几乎杀红了眼,然而身边人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少。他没有忘记自己身为主帅的职责,早已心生退意,可对方竟趁势反扑,誓要将他留下! 既如此,那说什么也不能白死一遭! “季珩!”司凌怒吼一声,不知何时,他眼中只剩季景西一人。 就是这个人,杀了他的父亲,亡了他的家族!他的娇妻在流放北疆的路上病逝,嫡子紧接着也因受不住北疆苦寒而一命呜呼……眨眼之间,他孑然一身,再无至亲至爱! 凭什么?他们司氏跟随季氏先祖戎马天下,历代子孙,无一不对季氏忠心耿耿,人们骂他们季氏奴仆也好,说他们是季氏的狗也罢,无妨!他们司家自有自己的祖训!可是凭什么?!明明他们是奉皇命行事,为何最后竟落得家破人亡! 该死的明明是季珩!是下旨杀人却推他司家背锅的狗皇帝!是这个狗屁的大魏! 司凌杀疯了似的一路冲向季景西,期间不断有人阻拦,皆被他斩于刀下,昔日的“天之骄子”在这一刻用实力证明了自己也曾将这四个字坐得名副其实。 他是前大魏朝第一高手司啸之子,是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人称“小王潇”的征西军主帅,是南苑书房走出来的得意门生,是与袁铮、靖阳齐名的天生将才! “季珩,受死!” 他冲到了季景西面前,后者全然不是他的对手,这一刀,他躲不了! “司凌!”千钧一发之际,靖阳成功杀至,一枪挑开刀尖,整个人横刀立马于前,向昔日同窗怒喝,“你疯了!是你父亲杀景西在前!你要寻仇,是否找错了人!” 司凌一击不中,迅速调整攻势再上,全然不与靖阳废话。他的目光紧追季景西,看也不看面前的靖阳公主,巧劲一施便将人绕开,直奔目标而去。 然而还未至人身前,司凌身形忽然猛地一滞,只听咣当一声,长刀脱手,重重砸在碎石之上。 所有人皆是一怔,寻声望去,一支长箭赫然竟贯了司凌握刀的右臂! 司凌双目通红,不顾剧痛一把折断箭尾,脚尖一挑便将长刀握在左手中,再次锲而不舍地向季景西砍去。 下一秒,又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接钉穿他的左腿。 司凌被羽箭的力道逼得连向后踉跄几步,闷哼一声,却未如预料中倒地,反而奇迹般地站住了。 他仍在试图靠近季景西。 可还是晚了一步。在他背后,靖阳枪花一甩,干脆利落一击穿胸长刺,彻底结束了这位天之骄子短暂的一生。 死亡出乎意料来得有些慢,司凌手中长刀拄地为杖,仇恨而不甘地望向咫尺之遥的季景西。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战场之上,喧嚣逐渐平息,季景西就着姿势疲惫地靠上背后的山壁,靖阳公主也两手空空地站在原地,远处,一道纤弱的身影飞奔而来,在季景西惊诧的注视里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季景西好半晌才抖着手指尖抚上怀里人的背,后知后觉感觉到温热的湿意在顺着脖颈往他衣襟里钻。 他意识到杨缱在哭,太累了,脑子转不动,隐约明白她在哭什么,却不想劝。 抬眼,司凌临死前的怒视仍落在他身上,尸身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就这么保持着站立之姿,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他。 临安郡王垂下眼睫,悄然喟叹一声,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越发嵌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