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阳记之谶璞》 楔子 “大阳人,无所惧!”这是年少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我是交晦,少为纨绔子弟,爱繁华,爱集古,好弈棋,好花鸟。我不是一个恪守祖训的大阳人,正如古时异象“甲午,晦”,白天冥晦昏暗,一生浑浑噩噩。所幸,我完成了使命,总算给了祖辈一个交代。这是我必须做,且一定要完成的事。 作为氏族最后一人,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常自省,“五不朽”可否达其一。保有祖庙,延续祭礼,此一不朽;着书立说,流传后世,此二不朽;建功立业,定邦安民,此三不朽;侠肝义胆,舍生取义,此四不朽;为人典范,德行传承,此五不朽。 我生于道光戊戌(一八三八)年九月。那一日,大沽一带金广兴洋船上,查获烟土八十二口袋,计重十三万余两,据说连道光帝都大为惊讶。自此,我这一生便伴随着各种怪事。 两岁时,在大沽口亲眼见到从船上下来的数百洋人,仿佛是那父亲口中的《西游记》黄狮精,身后跟着无数小妖。不过,真正震慑到,抑或说吸引到我的,却是慰问洋人的二十头牛、二百只羊和许多鸡鸭,浩浩荡荡,堂堂正正。 五岁时,有幸见识春台班台柱余三胜出演《黄鹤楼》,场面至今难忘。据说台下有位艺人,在袖内为戏中刘备塑制泥像,形神栩栩如生,自此声名大振。 十三岁起,随父四处行医,算不得用心。二十二岁时,英人法人侵入,母亲惊吓害病。开埠那年,又遇霍乱流行,染病离世。翌年六月,疫病再起,传闻一僧侣能医,每日往诊者万人,知县示禁不止,自此决心从医救民。当然,也归功于屡试不中。 数年间,教堂纷立。我认识不少信洋教的人,其中不乏自小敬仰的善人,儿时摸鱼爬树的玩伴,这令我纠结了好一阵。一次路过望海楼,发现数人围观,指指点点。缘是洋人立了根杆子,挂个玻璃球,球上边还罩个铁盘。只记得一位路人讲:“嚯我,介估摸着大概其是偷人魂魄的,别老瞪着啦,大家伙儿全得玩完。”不承想,后来这杆子越排越长,越排越广,魂魄倒是没丢,却渐渐离不开了。 同治丁卯(一八六七)年,与高氏婚。教案同年,伴着望海楼的熊熊烈火,交诚出生,其惨烈啼哭不逊沸腾民怨。也是那一年,交氏接骨膏试制成功,自以为有了金饭碗。此后,便开始了混账日子。吸鸦片、赌宝局、欠赌债,大好前程被毁,半根指节成了见证。所幸,与一位德意志传教士相识,一贴膏药换来了尼采着作。 知道了、理解了、领悟了,便再也回不去了。这是一种超脱的智慧,也是一种脱离的冒险;会给人带去拨开迷雾的快感,也会带来知音难觅的痛苦。 上天赏我诚儿,观其成长,并参与其中,此生之大幸。父子共读尼采,探讨人生,天马行空;亦会游山玩水,仰望星空,讫情尽意。吾儿三问仍记忆犹新,“浩瀚宇宙,吾等居于何处?广阔大地,余将走向何方?尘世诸念,吾将抱何信仰?” 诚儿二十二岁入北洋水师学堂,为全家之骄傲。谁知甲午一役,北洋覆没,壮志未酬,吾儿殉国。惜哉!痛哉!此生之大不幸,交氏之大不幸,大阳之大不幸! 自此,老父誓与洋人不共戴天,吾亦将西洋着作付之一炬。 光绪己亥(一九〇〇)年四月,首领曹福田率静海、盐山、庆云、南皮等地义和团“乾”字团数千人进城,在吕祖堂设总坛口。“如不信,仔细观,鬼子眼球俱发蓝。天无雨,地焦干,全是教堂止住天”父亲日夜为团民及清兵医伤,名躁一时,获赠团民集合所用之海螺。 四年后,偶遇刘铁云,弃医从商,与其筹建精盐公司,见证大作连载,又随其重议自来水、电车、电灯等实业,惜均未成。 丁未(一九〇七)年,捐出大半积蓄,资助张伯苓创立南开中学堂。此后,参加县议事会议员初选,依靠父子两代积攒的人情和声望,成为议员。 古老中国,迎来了新生契机,世人皆呼,“中国立宪矣,转弱为强,萌芽于此”。余亦以为此生之重生,摩拳擦掌,燃尽残烛。自治之始,颇具成效,监督政务、推行市政、完善公益、改良自治,广大士民如沐春风,以致清廷下旨,“天津试办自治粗具规模,本省士民渴望已久,亟应谋及全省,一律成立。” 可惜,历史留给清廷的时间太过短暂,一意孤行的皇族亦没有认清严峻的形势。三年之后,清廷以新政自救,许下立宪之愿,举国所盼,终毁于皇族内阁。 “……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大阳二七五二年腊月二十五,这是一个值得永远铭记的日子,是可以与三代禅让相媲美的伟大事件。然而,当人们将大清门命名为“中华门”,并费力地将牌匾翻转时,不承想那背面竟刻着“大明门”,人们只得重新制作一块新牌匾。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古稀之年,家父仙逝,决意返回老宅,修订家史。 这处溪流边的村寨,已不知为哪位先人所修,它见证了王朝兴衰更替,见证了部族盛衰沉浮,也见证了我的无知,苦恼,执着与无可奈何。如今,寨内杂草丛生,碎砖散落一地,唯有那棵老树依旧嵌在墙中,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伸直了手臂,守护着门楼上的“福禄寿”。 如今,充当拐杖的这把朽弓也该入土了,它背负了太多的误解与猜疑。就让这一切都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应该到来了。 第一章 静泊坡 这是一个瓮,一个乱世之中小小的瓮,里面藏着我们大阳人的圣祖。 大阳三百年,即昭公元年。这一年,诸侯于虢地相会,重温弭兵之盟,维系着脆弱的平衡;这一年,晋大夫魏舒毁车为行,以五阵甲士大败狄人;这一年,吴王余祭于濑水之滨筑城,防备强楚东侵;这一年,郑国子产出使晋国,探视染疾的平公;这一年,大阳人开启了自己的史诗。 每日一睁眼,交光首先要做的就是望一望那片珍贵的稻田,瞅一瞅那几只不省心的幼犬。只要一切如常,这一整天都会心情大好。迁徙的经过是他最值得说道的事,如何躲过无数次追杀,如何空着肚子走了三日,如何种下第一颗种子,如何驯服第一只野犬。这一切,妻子巢羲早就听了上百遍。最可气的还是他,动不动就炫耀一个死里逃生之人,竟傻乎乎地娶了巢氏,让自己也成了贵族。每当此话一出,巴掌总是少不了的。 交江与兄长不同,他的愁事可是不少,日落前必去查看村寨围栏,风雪天定要确认大家都在,即便是食物充足、天气晴好,也要到外围巡上几圈。这是他不可推卸,也是至关重要的责任,只因这里杳无人烟,蛇、鹰、鳄、豺时常出没,一次疏忽就会酿成无可估量的损失。还好,真正的危险只遇到过一次,数年前一头熊的出现让他至今耿耿于怀。不过也多亏了这头熊,才让他们兄弟遇到了巢氏姐妹。 交江对妻,亦不似兄长那般。他自认没什么见识,所以大事小情都要向妻征询,以免触怒各方神明。作为报答,无论跋山涉水,妻的要求定要满足。每年秋冬来临,总能冒险带回兽皮;每当捕到大鱼,总会先给巢玄补身。交江常讲的话便是,“玄岂能操劳?神所不容!” 巢玄做得一手好羹。那是一碗不起眼的绿菜汤,吃到嘴里滑滑的,进到胃里暖暖的。交江总是尽力咀嚼,让香气在口中慢慢释放,交光则会囫囵吞下,嚼也不嚼,感受那一口进肚的温热快感。这是劳作之后,兄弟二人最期待的享受。 大阳三〇三年,一对兄妹接连出世。据记载,交清出生当日,阴沉的天空忽而转晴,西北方向山火骤起。听到兄长喜忧参半的推测,交江当即面朝太阳不住磕头,祈求神明免除孩子的灾祸。不过,等到女儿长大一些,交江却又后悔,恳请神明忘记自己当初的请求,让清儿能够真正得到教训。 六岁那年,交辉和妹妹发现,在平日玩耍的山谷附近,出现了一群硕大的兔子。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羊,棕色的皮毛,温顺的外表,至多就是大一圈的兔子。兄妹俩兴奋异常,拖着废弃的小渔网,兴冲冲地出发了。此时,十几只羊正在悠闲地吃草,成年羊交流着家长里短,小羊肆意地玩耍打闹,头羊呢,慵懒地躺在一旁,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两个孩子计划仿照捉兔子战术,从林子钻出,悄悄接近,再张开巨网,驱赶至悬崖边。兄妹俩盯着最小的一只已经很久了,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一出手就要出其不意。 交辉走一步,妹妹跟一步,交辉跨一大步,妹妹也紧着两步跟上。决战的时刻到了,美味的烤兔肉就在眼前。交辉大吼一声,妹妹紧随其后,一齐冲出。一时间,羊群丢盔卸甲,顿时四散,声声哀鸣更加助长了兄妹二人的气势。交辉持续发出狼嚎,妹妹也用稚嫩的声音,得意地尖叫。就在此时,回过神来的头羊终于看清了形势,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惊慌失措,向还没自己高的妹妹发动了突袭。 当她意识到威胁时,头羊已经到了近前,竖起了犄角。交清顿时吓得两腿发软,想哭又哭不出来,而她的身体已完全被头羊的影子遮蔽。危急时刻,交辉几个大步,拦在当间,张开双臂,连着怒吼了几声。然而,事与愿违。头羊后腿直立,前蹄高抬,向下俯视,一副决斗的架势。交辉见状,拽起妹妹撒腿就跑。交清一边跟随,一边抽泣,想要喘匀气息,却不敢停步,直至进了村寨,这才放声大哭。交辉一脸轻松,本以为会被夸赞护佑有功,没承想却被妹妹的抱怨揭了老底。等待他的,又是一顿臭揍。 不过,这也带来了好消息。交光大手一挥,全家拖起大网,奔向山谷。两支细流汇就秘潭,潭底彩石争艳,不输似锦繁花;两侧茂林百啭千声,这边哀婉齐鸣,那边高傲独吟。交光和交江找到一处喇叭口,布好陷阱,两位母亲带着孩子蹑手蹑脚绕到羊群后方。一声令下,羲与玄模仿狼叫,挥舞着木棒,兄妹俩跟在母亲后面,又蹦又叫。十几只羊立刻慌不择路,跟着头羊,卯足力气,向大网方向冲去。不想两兄弟适时抬网,再用力一拉,三只领头羊瞬间被困。困羊越是挣扎,被捆得就越紧,很快便没了气力,群羊见识到大网的厉害,转头冲向巢羲。巢羲原本打算为清儿抓住羊羔,可最终选择了放弃。 事后,交辉有了心得,胆子越来越大;妹妹则不长急性,继续跟着兄长掏鸟摸鱼,采蜜捉虫。而每一次的结果往往都是交辉洋洋得意,妹妹垂头丧气。若说交清蠢笨,并不公平,因她有着特殊的本领。陪乌龟说话,与松鼠玩耍,和青蛙赛跑,所有动物都不怕她。她会把乌龟和青蛙凑到一起成家,只因她捉不住松鼠;还会将蚯蚓轻轻捏起,让它围着自己转圈圈。在这些伙伴中,交清最喜欢的还是青蛙,因为它们也喜欢她。 “你喜欢我吗?” “呱。” “你是不是最喜欢我?” “呱。” “我是不是最美?” “呱。” “嘻嘻。”“兄长是不是最讨厌?” “呱。” “父亲是不是最讨厌?” “呱。” “哼,到底是兄长最讨厌还是父亲最讨厌?!” “呱?” 转年春,兄妹二人瞒着父辈,再次前往那片心心念念的湖水。蓬松的白云用心模仿着山峦的形状,茂盛的树木慵懒地靠在青山的背上,湖边隐现嬉戏的小鹿,天上传来清脆的鸟鸣,到处弥漫着青草的芬芳。仿佛这一切还不够完美,非要让湖水映出这绝美的画面,使得水下的鱼虾一起欣赏。 兄妹俩常来这里吃野果,抛石子,过去还喜游泳,为了免于挨揍,便不敢了。交辉熟练地爬上树,采下香甜的鲜花和脆嫩的树叶,妹妹也没闲着,四处捡拾漂亮的石子。她始终不懂,为何有些石子扁平,有些则滚圆,有些小巧,有些则硕大?他们怕不怕冷,怕不怕黑?他们如何披上彩衣?又如何填饱肚子?她以为,石子和兔子、小羊都一样,只不过笨拙了许多。 妹妹有些累了,接过兄长的礼物,扑通坐到草地上,环顾一周后,将一颗漂亮的赤色石子抛出。交辉顺势接过,在手中颠了一颠,微微点头。他的英雄时刻到了。 交辉并不急,脱下上衣,扩张肩膀,俯身,瞄准,甩臂,尝试了数下,并未随意抛出。妹妹了解兄长,等到吃得半饱,这才坐起身,蹭去身上的泥巴,含住口里的花瓣,轻手轻脚地向湖边靠近。不一会儿,水面彻底平静下来,只见交辉微低头,眯起眼,重复刚才的动作,手腕用力一抖。瞬间,一抹赤色在水面顽皮跳跃,一个、两个、三个,前进轨迹上总共留下了四个波纹。妹妹开心得大叫,两只手不够用,双脚也跟着拍了起来。再看交辉,没有丝毫喜悦之色,显然并不满意。他望着湖水,左手伸向侧后。交清赶忙起身,抹净手上的泥土,将一颗光滑的白色圆石双手奉上。交辉头也不回,再次扩张肩膀,长吸一口气,接着左腿上前,俯身,瞄准,甩臂,又是一抛!这一刻,两双眼睛瞪得溜圆。“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六个!”伴着妹妹响彻天际的尖叫,他终于满意地笑了。接下来,交辉又试了七八次,可惜始终无法超越,索性躺倒在地,任凭微风拂面。 不多时,积云稍散,金线洒下,一只孤独的墨鹄从远处飘飘而来。原本恬静的画面,有了它的加入,开始显得模糊迷幻。等到真正引起交辉警觉时,墨鹄已然到了湖边,柔媚中带着犀利,纯洁中暗含神秘。这绝非一般的墨鹄,个头大了一倍,气场亦非普通墨鹄能比。二人吸取之前的教训,接连翻身,仔细观察,做好逃跑的准备。等了一阵,交清不耐烦,率先给予回应,尝试用兔啼,鸟鸣,犬吠,虫吟恐吓对方,并给自己壮胆。可惜,墨鹄高冷异常,似看非看,不经意间划出美妙的涟漪。 一不留神,忽然间那细长的颈项轻巧一弯,一颗皓洁的珠子落在了他俩身前。仔细看去,他们自己与身旁花草清晰地倒映在珠子表面。平时敢于直面蛇蝎、勇斗野犬的交辉此时像被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倒是交清直勾勾地盯着珠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拱。她每迈一步,都偷偷瞥向墨鹄,直到墨鹄自顾自地梳理起羽毛,她的步伐才变得坚定。交辉本能地想去阻止妹妹,可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他选择了沉默。 就在交清探着身,弯下腰,将珠子捏起时,墨鹄同时立起颈项,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嘶。她赶忙丢回珠子,手脚并用,藏到兄长身后,眨巴着那双惊恐的大眼。没承想,墨鹄叼起珠子,再次抛了过来。交清可怜兮兮地看向兄长,拼命地摇头。交辉倒是毫不犹豫,侧过身,嘴一歪,抓住妹妹的肩膀,用力甩了过去。“啊!”交清埋着头,捂着蹭疼的肩膀,拾起珠子,带着哭腔,转身向兄长追去。此刻,他们身后,数十只白鹄齐现,发出阵阵欢快悦耳的旋律。 静泊坡所处的位置,是一片温暖湿润的处女地。东边有高山层叠,名为浮玉山,父辈说那里有食人怪兽,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西边有广袤森林,又说那里有食人怪鸟,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向北是大片草原沼泽,竟也同样危险,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南面被一片丘陵相隔的,就是这汪清澈湖水,总算没有食人怪兽了,倒有这群吉凶未卜的神鹄出没。许多年后,无数族人前赴后继探寻这片圣地,竟从未有人再次得见。 第二章 交季一家 大阳三一〇年秋,交季一家来到了这片土地。当年,交季被迫携身怀六甲的浠宁逃往了宋。二十年间,夫妇二人凭借辛勤付出,成为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贾人。 弥兵之盟,使得诸夏小国免去了征战之苦,却无法避免晋楚的穷征暴掠。宋国有大量荒地被开垦,却无人向公室缴纳田赋。交季通过公子城,向宋君表达了自己的变革主张。他建议,参考鲁国做法,无论公田还是私田,凡占有土地者均需缴纳田赋,同时参考齐国举措,按丰年收成分上中下田,定期轮耕。平公欣然应允,命季着手准备。可不幸的是,这位和平之君很快去世,宗子佐继位,交季被看做是华氏与向氏的潜在威胁,不得已携妻女离宋。 交光、交江热情相待,解衣推食,交季以短刀、玉龙相赠,以示谢意。刀身轻薄,锋利无比,玉龙卷曲,古拙隽美。如此上品,直教二人双目放光,语无伦次。重礼常自贵人出,交季一家言谈举止毫不马虎,却另他人颇为不适。交光心里藏不住话,常常私下抱怨。巢玄同样心直口快,免不了针锋相对。交辉兄妹倒不怎么在意,因为浠宁总能做出不一样的美味,尤其是韭与虾的搭配,香嫩无比,鲜美至极。 静泊坡不比宋都,种地砍柴、捕鱼打水皆需亲历亲为。所幸交季并非懒人,不仅上手快干活细,还善察言观色,三家人很快成了一家。 虽说交季从不惜力,却总是摆出一副苦脸,这令交光颇为难受。一次,他寻得机会携季打猎,半天的行程耗了整整一日。归来之际,季被光一路搀扶,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腿上还带有血迹。浠宁心疼落泪,季却咧嘴憨笑。交光告诉众人,就在返程途中,一头巨熊拦住了去路,锋利的牙齿能够碾碎任何金石,巨大的身躯足以遮天蔽日。可是他和季一步都没有退后。在他沉着冷静且富于智慧的指挥下,二人果断采取袭扰战术,一个在前,一个居后,将巨熊耍得团团转,直教它跪地求饶,抱头打滚。看着良人眉飞色舞,巢羲当即表示怀疑,“二人搏斗为何一人狼狈?既然巨熊又是跪地求饶,又是抱头打滚,你的身上为何没有熊的气味?”交光一愣,立刻扯开嗓子辩解,交江则沉默不语,独自加固围栏去了。 论性格,论趣味,交光和交季怎么看都不可能成为朋友,可是结果偏偏相反。日落后,篝火旁,每日的星辰都伴随他俩的一问一答,一唱一和而现身。每一颗明星都代表着交光为氏族和家族所作出的功绩,而在那颗星的周围,必定挂满了交季的奉承与赞叹。 与交光不同,季的学问的确值得吹捧,新寨就是在他的主持下修建的。这是一片高出河岸的平缓坡地,以五十步为直径划圆,设定生活区,在区内的四个方向上,各建一间夯土屋,三间用来居住,一间作为仓库。在村寨正中,垒起一座三层圆形祭坛,祭坛上放置从故乡带来的泥土。最后,以祭坛为中心,搭建四处祭台,南、西、北三处分别放置火种、金石、清水,东面种植香草。 辉和清虽说尊敬季父,却并不喜欢他。交季常常教导他俩,要敬神明,明事理,要有胆识,做正直的大阳人,还经常拉上女儿,教授礼仪。比如,吃个饭就有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毋固获、毋扬饭等众多规矩。此外,他还拜托两兄弟烧制数件陶盘,专门用于盛放吃剩的渣余。真真繁琐至极!交清就曾在私下抱怨,自己已经有了父亲,怎么又来一个,难道这就是神明降下的灾祸? 与之相较,浠宁则亲和不少。她身材不高,娇小玲珑,眼睛深邃明亮,又充满神韵。吟曲诵诗之时,鸟儿停止了欢叫,风儿暂缓了行程,就连小溪也跟着放轻了脚步。众人发现,浠宁常在夜晚仰望天空指点星斗,往往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仿佛天上有无尽的故事。其他人并不缺乏好奇心,但数那些密密麻麻、毫无规律的亮点,实在毫无趣味又太过枯燥。只有清儿愿意陪在浠母身旁,她陶醉于美妙的星空,着迷于神奇的传说,更沉浸于亲切悦耳的声音。 黑夜降临,有时会看到一颗星,天幕之中只有它,而它又是如此明亮。浠宁告诉清儿:“这颗星是月神的最爱,是她最要好的伙伴。”交清瞪大双眼,竖起耳朵,一个字都不愿漏过,“月神活泼好动,冰雪聪明,和我们清儿一样。”交清用力点点头,“但是呢,月神不如我们清儿勤快,她好吃懒做,贪睡耍赖,是不是?”清撅着嘴,脸一横“哼”,“所以呢,月神就被太阳神惩罚,每晚替自己值守,继续散发光芒。即使这样月神也不老实,带着她的宝贝一起玩,还时常露出各种怪脸。” “月神一定很开心,有如此多的伙伴。” “天上的繁星如同地上的万物,既能沐浴在日月的光芒中,自身也会发出微光,只因白天阳光过于明亮,所以我们才看不到星星。若距离太近就会掩盖各自的光芒,若太远就会形单影只,孤单失落。因此他们组成了星宿,不远不近,即能相互联系,又不会互相遮掩,还让整个天空井然有序。”浠宁抬手一指,“快看!那是什么?” 据记载,交季和浠宁带来的大部分家当,正是大阳先人代代相传的观测记录。无论是对太阳、月亮、行星还是流星雨,都有着丰富的记载。交光将其奉为神物,带领全家在高处开挖山洞来存放。在他看来,字可不是随便写的,尤其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必然具有遣神差鬼的神力,更何况这些文字、符号来自祖先,描绘的还是天上的种种神迹。 交季的女儿朔喜独处,寡言语,行走坐卧处处得体,时时留意,好像对谁都保持着距离。巢玄曾私下提醒女儿,朔恐为斗筲之人,要小心应对。交清才不管那许多,她以为,一个人倘若整日沉默,定会憋死,更何况是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精心挑选一捧花椒,哼唱连母亲都不知出处的小曲,向朔姐姐示好,“榖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朔哑然一笑,轻轻敞开了怀抱。 交朔从不拒绝交清的热情,对她处处照顾;交清也时常陪姐姐煮饭、聊天,交流咄咄怪事。她俩不乏相通之处,那便是对季父的厌烦,每当此时交清就假作季父,与姐姐嬉闹一番。此外,女孩天生对花草没有抵抗力,虽说交清的趣味是色彩与身姿,而交朔更在寻常外表下的奇效,不过关于佩戴的式样多少是有商讨的必要。 第三章 以斯父子 静泊坡的成员除交氏外,还有九年后抵达的以斯父子。 那是一个午后,阴霾笼罩着大地,正在加固鱼笱的交江,隐约发现了船只,自西缓缓而来。这是一艘桅杆木船,中间立有桅杆,上下固定横木张帆,船尾两侧各有舵桨,船首处有金属包裹。交江定睛观瞧,船上立一男子,另有一男孩侧卧。男子勉力支撑身体,男孩则吃力地张手呻吟。 大阳人已经许久未见陌生面孔了,交江拼命挥手,又竭力高呼,引导船只靠岸,尚未停稳,他便涉水将男孩抱进河边茅屋。那男子不知交江底细,高声嘶喊,紧随其后,只是质疑的话语完全被自己急促的呼吸所淹没。 交光听到动静,匆匆而至。状况很快搞清,长矛利刃换做了稻饭热汤。众人围着男孩打转,交光和交季则试着安抚焦躁的父亲。他的声调含混而怪,手势动作繁杂且乱,只能大致听出“以拉,以拉”的调调。交季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交光亦不知如何是好,索性随着男子比划起来。对方什么动作,他照猫画虎学一遍,对方什么语调,他也跟着哼哼几声,搞得男子捶胸顿足,哭笑不得。还好有浠宁,她及时止住了混乱,靠着图画、手势及自信温暖的笑容赢得了他的信任。两日后,男孩的体温终于平稳。大家将仓库布置一新,请他们定居于此。 经过长时间的交流,大家终于了解这对父子的艰辛。他们来自西边,一个美好而富饶的国度,野心勃勃且残忍好战的邻国君主对这片土地觊觎已久。在遭受敌人攻城整整十八个月后,以斯家族侥幸逃脱,向东迁徙。一路之上,他们屡遭异族驱赶,又大多身染重疾,最终仅有数人侥幸存活。在将男孩母亲净身安葬后,以斯父子沿河向东继续躲避,最终抵达了这里。 以斯常在夜晚面朝西方,独自哼唱。无需分辨歌词,单靠旋律,就足以了解其中意味。相似的故事,同样的思绪,在交光心中埋藏得很深。他不愿去想,歌声却总是随风飘荡,让他这颗坚硬的心慢慢融化。“先前满是人民的城,现在何竟独坐她夜间痛哭,泪流满腮;在一切所亲爱的中间没有一个安慰她的你为何永远忘记我们?为何许久离弃我们你竟全然弃绝我们,向我们大发烈怒。” 以斯带来的惊喜莫过葡萄。就在村寨外围,借助栅栏,以斯埋下了珍贵的幼苗。首先,给它筑屋,将瘦小虚弱的枝条展开,用麻绳在栅栏上固定。然后,在根部周围挖坑,施肥,浇水。幼苗长得飞快,几天不见就成了片。接着,便是反复浇水与固定,由巢氏姐妹亲自呵护。交光还特地在幼苗四周加修围栏,以防羊群误食。 入了夏,一颗颗绿得发亮的硬粒开始冒出,随着天气日渐炎热,阳光开始施展本领。小小的硬粒渐渐长大,颜色竟也起了变化。一不注意,就长成了一长串,再不注意,那几只羊就有了美餐。闻而不吃,已令人垂涎三尺,摘一串入口,这才叫人间美味。紫色对于大阳人来说,极为罕见。这晶莹鲜亮的劲儿,令朔和清深深着迷。当年齐国桓公好紫,齐人纷纷跟风,致使紫色布料价格飞涨。现在看来,桓公的确独具慧眼。 以拉二十出头,目光灼灼,魁梧有力,上衣掩盖不住棱角分明的线条,双臂在夕阳余晖中映出迷人的色泽。丰富的阅历,深邃的眼眸,又为他增添一份深沉,一丝优雅。以拉自小练拳, 大病初愈便与交辉交手切磋。他的拳法十分特别,有双腕交叉、双臂交叉,还有双腿交叉,看似轻松柔和却爆发力十足,害得起初轻敌的交辉吃了不少苦头。 习武岂能不挂彩,可在交清眼中大有不同。倘若以拉伤了兄长,最先听到的必定不是道歉,而是响彻山谷的欢呼;倘若反过来,以拉受了伤,哪怕只是一小片淤青,迎接交辉的必定是最为猛烈的暴击。甚至有一次,父辈们以为他遭遇了猛兽,纷纷询问经过,而交辉也并不否认。 其实,以早已心有所属。打猎耕种、修葺房屋,他都极为卖力,却因语言不通,不善使巧,屡屡受伤。每当此时,众人都会唤来交朔。她是那样柔美,偶然露出的笑容令人倍感温暖,她又是那么遥远,像轻轻飘散的花瓣让人不忍触碰。每次医治,以拉都会脸红耳热,额头发烫。交朔问病,他就吞吞吐吐,令人不知所云。交朔为此苦恼了好一阵,以为是他得了什么怪病,总是反复高烧。 后来,以拉有了经验,受伤时会故意倒进花丛,待交朔近前,便偷偷摘下最鲜艳的一朵。就这样反反复复,以拉每次都鼓足了勇气,可就是不敢为她插上。直至三月巳日,见到交朔将头低下,莞尔一笑,以拉忘乎所以一跃而起,攥着花瓣,拖着残腿,蹦进了河里。 交朔做任何事都会引起以拉的注意。他发现,交朔犹喜摆弄竹片。竹片有的长,有的短,长的一样长,短的一样短。以拉观察多日,很是纳闷,于是凑近问道:“是何游戏?”交朔撅着小嘴,爱搭不理,自顾自地拨弄。以拉害怕打断她的思路,只得坐在一旁,挠头观察。 只见,交朔将三根长竹片,上下平行摆放,又将六根短竹片,两两一组,同样摆成三排。这样一弄,以拉终于看出了门道。他发现,这六排正好等长,而且在交朔的手中,可以任意组合,且无论怎么变化,她总会将其中三排挨得更紧。这是何意?以拉随手拿起一根多余的长竹片,将它视作短剑,习惯性地向前刺。交朔见状,皱起眉,厉声道:“勿戳,放下!”以拉以为是做了亵渎神明的事,吓得马上松了手,一句话也不敢讲。 过了好一阵儿,实在无聊,便又从竹片堆中挑了一长两短,摆弄起来。横着摆摆,竖起看看,立着试试,敲敲听听,交朔都没反应。直到以拉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他将长片插入两根短片中间,形成一个“十”字,貌似上下左右完全等长。以拉兴奋地摆手,正打算邀功,没承想交朔一巴掌将竹片打散,瞪着眼睛,呵斥道:“无耻!”糊里糊涂地挨了顿骂,以拉赶忙将手背后,任何东西都不敢碰了。 交朔讪讪一笑,哼着小调转过身,攥起六根长竹片,交到以拉手上,“来,投箸。”投箸?怎么投?以拉完全不懂。他接过竹片,眼巴巴等着交朔,没得到指令又没有禁忌避讳,索性随意丢了出去。“五白?!”霎那间,那张刚刚转晴的脸马上阴了回来。可怜的以拉瘫成个球,瞪着眼,张着口,默默望着交朔离去的背影。眼前,只剩一根竹皮,五根竹里在风中坚挺。 父子二人的加入,令静泊坡的每个夜晚都充满期待。陶埙吹奏,竖琴弹拨,余音缭绕,袅袅不绝。清儿喜唱,《关雎》《桃夭》,最为拿手;以拉擅画,飞禽走兽,呼之欲出。篝火晚会除了乐舞,故事总是不可少的。以拉声情并茂地讲述他们的主与先人,从圣主创造万物直至荣光充满圣殿,交辉兄妹沉浸其中;当提及一位百岁先知眼目明澈、精神矍铄时,交光与交江同时瞪大了双眼。 大阳部族的传说,让以拉同样着迷。我们所在的世界由太阳神所创,他以为世界太过荒芜,于是洒下了光,在光与光的碰撞中,星辰、土地、山川、河流与生灵依次出现。光,并非松散无序,而是一条条极细的丝线,连接着天地万物,又时时刻刻改变着他们。这种改变并非骤变,亦非终结,一次生命的终点,恰是另一次生命的开端,无休无止,周而复始。 神创造了大阳人,给了我们独特的生命。生前,大阳人要虔心敬神,践行神的旨意;死后,则会化为夜光,为子孙和众人点亮。三天太阳图是部族的图腾。外环一周代表阳光无处不在,世间一切,皆为神意。中环云纹代表阳光滋润万物,生机勃勃,竞逐繁华。内环四点寓意在神的庇佑下,大阳部族生生不息,无悔追寻。三环中点合一则象征光明永恒,大阳永存。 大阳人感恩神明,珍惜得到的一切。每到年初岁尾或是播种收获,交光便会带领大家举行祭礼。交江摆放祭品,置于祭坛两侧,交光点燃兰惠、姜黄,驱使轻烟扩散。据说,吸入轻烟可使人净化,而植物的灰烬会将污秽带到阳光下。仪式上,族人围绕祭坛起舞,以鼓声为号,跳跃旋转,拍手呐喊,有的模拟战争,有的形似鸟兽,男子威武刚健,女子优美柔婉。 颂舞过后,虔诚祈祷。以往,族中有祭司主持仪式、宣读祷文,如今他们只得将听来的只字片语不断重复,毕恭毕敬地下跪叩首。以斯父子有自己的主,却并不妨碍他们参加仪式,同样尽情起舞,同样目光专注,同样感恩大阳人的神。他们永远铭记大阳人的帮助,并将此视作主的恩赐。 第四章 大阳之异 大阳三二一年四月,春风拂柳,百花齐放,大家决定为以拉、交朔举行婚礼,这将是喜迁静泊坡后最盛大的节日。 巢氏姐妹制作新衣、鞋履,交朔交清亲手编织花环、项链,交季和以斯想方设法为浠宁准备宴席材料,兄弟二人带着交辉、以拉翻新村寨,加固围栏。吉日已然定好,全家准备就绪,交光这才想起仪式的关键,大雁。按照习俗,大雁必须由男方亲自打下,和娶亲一样没人能代替。可这捕雁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本领,况且雁群陆续北归,再耽搁几日就毫无希望了。巢羲心急火燎,不停埋怨良人,交光无话反驳,遂将责任推给兄弟。巢玄深以为然,于是交江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便迎来了一阵狂风暴雨。 时间紧迫,活捉大雁成了优先任务。交季教授射术,巢玄浠宁纺制线绳,交光交江负责制作专用弓箭。这种弓小而弱,镞短且无锋,箭身之上系有长线,线的另一端固定于地面。射出箭并不难,又快又准却需要很高的技巧,这可愁坏了以拉。他越是心急,就越是失准,几日下来,除去白发频增,并无其他收获,以至于他一度怀疑是主抛弃了自己。然而,仅凭这几人哪有力量修筑圣殿,时间更不允许。还是交季想到了主意,他和交江用了一个昼夜便将河边茅屋修葺一新,姑且用于敬奉神明。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以拉身上,只有巢羲察觉到了交光的不适。不知从哪天起,他的胸口开始闷涨,而且愈发强烈,甚至还有两次吐出了血丝。巢羲难得见到病恹恹的良人,偶尔奚落两句,竟也没有反驳。她以为,这无疑是神明对捕雁一事的惩诫,索性让良人长长教训。 实际上,此事在交光心中积压了许久。四个家庭朝夕相处,谁都无法忽视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那便是大阳人衰老得太慢了!十多年过去了,巢氏姐妹老态尽显,而交光交江仅添几丝皱纹。她们早已知晓,却从未抱怨,她们要每一日都过得充实,把温暖和力量带给家人,把希望和美好留给孩子。以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面对死亡,他有着出奇地平静。以斯曾向交季透露,希望在以拉成婚后重返神圣之路,与妻子合葬。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了第八日正午,以拉不负众望,终于完成了使命。虽说翅膀有些割伤,好在没有错过迁徙时节。返程路上,以拉心花怒放,抱着大雁亲了又亲,谁都不准碰,他还大方地向交清许下各种承诺,从洗衣到制履,从捕鱼到筑屋,甚至猎象都答应,一旁的交朔只得苦笑。不过姐妹二人有着同样的愿望,那便是尽快完成仪式,好让小家伙回归雁群。清儿缠着光父,交光看向季,后者双手一摊,无奈地笑着摇头。不等女儿收回乱舞的手脚,交江又告诉众人,为了给以拉庆功,玄特地准备了蜂蜜羹汤,只待英雄凯旋。这是玄一直以来的秘密,是她赶超浠宁的一大步。交清一听,如此大事岂能耽搁,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留下身后一片叹息。 就在被人取笑之时,百步外的交清忽然停下了脚步,如枯木般僵立,双臂微微发颤,面庞缓缓回转。她无助地看向父亲,两腿不由自主地向回挪步。交江匆匆赶上,发现女儿脸色惨白,双目睁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嘴巴半张,欲言又止,一副惶恐不安的神情。交辉此刻也追了上来,见到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挖苦,被生生咽了下去。交清一头钻进浠宁怀中,放开嗓子大哭,紧跟着两腿一软,竟跪到了地上。在众人的追问下,这才张开颤抖着的双手,交替指向家的方向。“难道”交光慌了神,扔下弓箭,向下狂奔,其他人紧随其后。眼前的一幕,刺激着众人的神经,惊叹、质疑、哽咽、呼唤连同嘶哑的喉音,一齐爆发了出来。 静泊坡完全变了样。屋内,院中,到处,毫无声响,几处房屋皆成狼藉。存放稻谷的陶罐丢失,三天太阳图被划出长长裂口,本应闻声相迎的姐妹二人不见踪影。忽听一阵哭嚎,众人循声而去。顺着交光呆滞的目光望去,巢羲和巢玄倒在羊圈中,身下的茅草浸满鲜血。羊群受了惊吓,挤在一起,一只母羊被撞伤,一只羊羔被踩死。交光捂紧胸口,强忍剧痛,交江瘫倒在地,掩面而泣,浠宁伤心过度而晕倒,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交季沉吟片刻,拽起交辉追击贼人,以斯父子见状,携剑持矛紧随其后。直至天色完全暗下,他们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失望而归。 夜晚,月光朦胧,风轻得诡异,云飘得孤零,远处的山影仿佛一张大手将这片土地以及上面的人牢牢拢住。静泊坡无人入睡,无人讲话,也无人哭泣,偶尔的叹息吸引来一两双迟缓呆滞的目光,却没有任何回应。渐渐地,便不再理会。 转天清晨,男人们来到山脚下,默默准备坟墓。他们择一平地,堆起土墩,再在土墩之上挖掘深洞。交江将墓底和墓壁反复平整,又采花瓣无数均匀铺撒。两位母亲身着新衣,头戴花环,被缓缓送入坟墓。她们的头居东,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她们的手臂抱圆,祈盼神明的接纳。众人向神明敬献祭品,虔诚叩头,交光宣读悼词,赞颂二人事迹。“大阳人啊,你赤条条到来,得到神的眷顾,点燃生命,完成了使命。你和先人一样葬于黄土之下,失去了希望,不再有恐惧,这是神的安排,祖先的召唤。黄土之上,你将永生。” 自那之后,交辉仿佛变了个人,请求交季传最高深的剑术,恳求浠宁授最深奥的学问。从早到晚,从酷暑到寒冬,仿佛要把白天都占满,才没有力气去回忆,去感念。交清不再嬉笑打闹,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主动担起母亲的职责,细心照料每一个人。每当大雨过后,她定会去到那片湖泊,爬到最高处,去等待最美的彩虹。在那里,她能一气立一个时辰,好让思绪尽可能飘远。 交光兄弟的痛苦,不仅在于失去了至爱,更在于明知危险的存在,却放松了警惕。很久以前,大阳族人便知,自己与众不同。族人的衰老出奇慢,生育年纪却很晚,而且诞下一子后无法再育。于是,传言四起,大阳族人具有夺走异族寿命以延长自身寿数的法力,方法便是偷取异族的精气,倘若不能迎娶异族配偶,便会奸淫妇女,大开杀戒。不少异族首领坚信,与大阳部族联姻,只会白白葬送族人生命;而且只有杀光大阳人,自己及族人才能活得长久。为了生存,异族相继联合,围堵屠杀。大阳人有口难辩,只得四处逃散,各寻生路。存活下去,延续骨血便成为了最大渴求。 第五章 下定决心 大阳三二四年冬,随着一艘新船下水,父辈们埋藏心底的忧虑再起,大阳人要不要离开。 晋楚争霸中,受到晋国扶持的吴逐渐崛起,对楚国形成掣肘之势。弥兵会盟后,楚国终于腾出手来,联秦扶越,召集诸侯,攻略吴地。然而政令不一,诸国同役而不同心,江淮地区大部要地反被吴军攻占。数十年的争斗,不断考验着两大诸侯的称霸决心,留给民间的则是无数破碎家庭和深仇重怨。这一年,吴楚两位女子为争抢边境地带的桑叶而撕打,从而引起两家互相攻杀,进而又升级为两国边邑官员怒而相攻。最后,终于得到了君主的关注,楚国踏平卑梁城。吴王僚大怒,派公子光领兵讨伐。战争犹如漩涡,不断卷入更多的人口与资源,静泊坡同样无法置身事外。 交江知晓兄长的态度,这个五十来岁正值壮年的大阳人,总想着要为家族墓地预留足够的位置。他自己也有着类似的打算,前半生已然死里逃生,后半生不愿再冒险漂泊,即便日后战死沙场抑或亡于兵祸,至少可以坦然面对祖先。除去两兄弟,其他人皆以为迁徙要比留守稳妥,毕竟孩子们的安全是父辈的共同心愿。 在一个风清月朗的夜晚,趁着交光心情不错,交季道出了埋藏已久的提议:全家迁往诸夏。首先,那里不征平民,不会受到战争威胁;其次,若想获得长久的安稳,就要在更加文明的诸夏立足,谋求更高的地位,获取更多的保护。浠宁也适时提醒,家族若要繁衍生息,只有扩大交往范围,与异族组建新的家庭。 不等父亲发话,交辉起身肃立。他爱这里的流水,爱这里的草木,更爱这里曾有过的母亲的痕迹。然而在他心中,这些已不再占有主要的位置。站在屋里,他看得见高耸的城墙,华美的王宫;立在院中,身旁就是繁华的街市和数不尽的车马。躲,终究不是办法,到有剑戟与热血的地方去驰骋,去奋斗,这才是大阳人应有的作为,更是年轻一代的使命。他的话语中带着颤抖,但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辉儿说罢,交光并未显露不悦,交江悬起的心这才放下。 在众人的劝说下,交光终于同意迈出这一步,可他对自己的未来依旧坚定。他希望,交季能够带领大家去寻求新的生活,浠宁肩负起母亲的重任,照顾好大阳的血脉。交光的想法一出,全家彻底乱了套。以斯坚持留下,他要喂养羊群,这可是交光亲自传授的技能;浠宁也要留守,她要照看院中的花草,那些皆为巢玄的心血;交季也匆忙改了口,他舍不得平和的心境与安宁的生活。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微风掠过耳边,夜光在远处起舞,匆匆忙忙的蚂蚁突然发现自己成为众人的焦点,吓得慌不择路,径直撞上交清脚边的巨石。 一阵沉默过后,平日少言寡语的以拉站了出来。“昨晚——”大家的眼神一齐转向。身旁,刚刚怀上身孕的交朔紧握他的手臂,坚定地看向她的良人。“昨晚,我梦见了主,和父亲讲的一样。我第一次见到了尊容,他就站在那里,冲我微笑,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我向主跪倒,亲吻大地。接着,他抬起手指向我,就像这样。”以拉摆出一个坚定的手势,“刚开始,我不敢直视,浑身颤抖,不知是神谕还是审判,等了一会儿,我壮起胆子慢慢抬头,看到主正对着草原和沼泽的方向。我想了很久。”以拉环视的目光,落在交光身上,“光父,诸夏也许就是太阳神为大阳人准备的,留着奶与蜜的地方。”交光抬头,看了看这双坚定的目光,嘴角露出微笑,两根手指不断揉搓右眉。大家都明白,这是他不愿妥协又不便直言时的习惯动作。交季见状,长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早就了解那对兄妹的想法,只是没料到以拉的加入。他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看妻,什么也没说。 四个月过去了,父辈为孩子们准备了足够的粮食、鱼干,赶制了深衣与袍服,还凑齐了一套弓、一把矛和两把剑。交江编织了新渔网,将自己用惯的工具磨了又磨,以斯将驾船技艺倾囊相授,又将护身符——哈姆撒之手交到了儿子手上。 他们真的放任孩子们离开?倘若出了意外,两条血脉可就断了!大阳后人不断猜测当时的境况。有的说,以斯和交季定有另一艘船,偷偷跟随;有的说,以斯和交季必定与他们同行,否则几个孩子怎会有如此胆识;还有不少人相信,他们这段旅程完全是伪造,不可采信。由于史料欠缺,传闻太多,我无法断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根据一代代撰写者的猜测,挑选相对可信的材料拼凑事实。无论如何,我都宁愿相信他们的经历,佩服他们的勇敢,无论是年轻一代,还是父辈们。 浠宁算好了吉日,一行人即将启程。临行前,交光唤来儿子,屋内还有交季。交光让儿子坐好,自己弯下身,打开了地窖。顿时,一阵浓香扑鼻。交季望着愣神的辉儿,笑了笑,“没办法,虫多。”接过陶罐,斟满三碗。交光将其中一碗推给儿子,“来,尝尝,咱们可是贵族,没喝过酒怎么行。”说罢,一仰脖,咂了几下嘴。交辉尝了一口,有点甜,却更多是酸,到了喉咙又成了辣。交光继续为儿倒酒,“这是我俩的秘密,连你江父都不知道,今日,为儿送行。”说罢,三人一齐满饮。交光望着儿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交季接过话茬,叮嘱道:“务必谨言慎行,不可轻信他人,要有最好的期待,也要做最坏的打算。最重要的,保护好清儿。”交辉一一答应。交季转过身,将当阳弓交到了他的手上。 出发前,三个年轻人还要完成一项重任,那就是给以拉尚未出世的孩子起名。交朔本想等到以拉归来再行商议,可她执拗不过,只得答应。以拉提议取“敬”字,敬神之意,神明护佑吾儿;交辉引用歌谣“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建议取“洵”字,交朔以为不错,可若是男孩,就有些不妥;交清想了许久,突然灵光一闪,却立即招来以拉的追打,原来这“胶胶”正是她给鸡仔起的名字。最终,还是浠宁提出的“辰”字,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取北辰之名,又有日、月之意。 一切准备妥当,兄妹俩还要与母亲告别。告别,也许是离别,也许就是诀别,亦或是相见前的预告。他们对未知的路并不畏惧,只是对过往的事心怀感伤。 时间是什么?有时时间很慢,好像没什么力量能够赶走刺骨寒冬,除了那一碗菜羹;有时时间又很快,所有的快乐在那一瞬间闪入脑海,却发现时间一直瞒着自己,早已走远。时间,是一切事情。 第六章 初入鲁国 三人驾船沿河向北,按照以斯和交季商议的路线进发了。清风徐徐,微波荡漾,争奇斗艳的野花挤满了整个河岸。他们时而进发,时而休息,沐浴温暖的阳光,感受春天的气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丘之熙熙,其民斌斌。”“知我者谓我心向,不知我者谓我何往。悠悠苍天,佑吾大阳。”那片湖的尽头曾是这对兄妹心中最远的地方,如今踏上征程,向着希望进发。他们羡慕以拉,他必定见过更醉人的风景,更神奇的景象,他们也同情以拉,他定然经历过更痛苦的过去,更艰难的旅程。 以拉对于漂泊再熟悉不过,遇到顶浪采取折线航行,遭遇雷雨绝不冒险行进。行至分叉,他会首选宽流缓川,水流湍急,他会停船靠岸,再步行探查,以免瀑布遇险。他严格控制着食物消耗,也不允许兄妹二人随意采食野果。那二人不止一次感叹,若无以拉同行,必定功败折返。 三人白天行船,夜晚靠岸,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遇到了第一个人。那一日,当交辉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竟被锋利的戈援顶住了喉咙。他下意识地紧握戈内,又试探着向外推,可惜纹丝未动。他只得尽力抬头,用余光环视。交清和以拉都在,只是同样身处险境,动弹不得。周围一共五名兵士,皆手持兵器,其中一人身着甲衣。这位首领双手叉腰,踮着脚,竭力睁开那两条缝,用下巴指着交辉,高声质问。交辉干瞪双眼,不知作何答复。他努力回想季父的教导,也难以分辨究竟为哪国口音。 首领恼羞成怒,掏出了利刃。交辉情急之下抵住戈内,费力地侧过身,指向船上的木箱。一名兵士随即登船,翘开盖板,从箱中缓缓提出一串东西,小心翼翼地呈到首领手中。众兵士七嘴八舌,纷纷将头凑近,只听“噗”的一声,空气中瞬间飘荡起沁人的果香。那兵士立刻扔下长戈,跑回船上就往嘴里塞,剩下几个一瞧是珍馐,蜂拥而上,只有那首领孤零零立着,任凭紫色汁水从脸颊滑落。 交清偷偷起身,将一块凤鸟玉牌塞进了首领手中,又可怜兮兮地眨巴媚眼。瞬间,那两条缝像是开了线,成了两颗熟透的,又黑又圆的葡萄。首领转过身,用那只紫红色的大手使劲揉搓,得意地喃喃自语,还不忘时刻警惕贪恋口腹之欲的愚蠢属下。交辉和以拉同样起了身,得知身处鲁境后,一齐露出了尴尬的微笑。三人抓紧抬下家当,更换深衣,跟随兵士一齐前往曲阜。 按照计划,交辉声称他们是流亡的巢国公族,此行去往洛邑避难,不想中途遇险,顺路拜会鲁公。首领听罢,一改先前的冷漠傲慢,三步一点头,两步一道歉。交清趁机向他询问起鲁国世族的情况,宗主年纪多大,脾气如何,有哪些喜好。没等他们讲完,首领突然大笑,眉毛紧跟着飞上了天。接着,连比划带猜地讲起了奇闻。 就在一年前,两大世族宗主季孙意如与郈昭伯斗鸡,赌注下得很大。为了取胜,季孙意如在斗鸡羽毛上撒芥,郈昭伯也不甘示弱,竟为斗鸡装上金爪。季孙意如见状怒不可遏,命人侵占了对方的封地,郈昭伯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机会很快到来了。话说大夫臧氏被弟弟陷害,想要以牙还牙,可季孙意如却包庇其弟,臧氏一气之下囚禁了季孙氏的家臣。季孙意如毫不示弱,同样将臧氏家臣囚禁。臧氏大怒,拉着郈昭伯一同进宫,向君上控诉季孙意如的种种恶行。季孙氏势力最大,君上始终忌惮,于是借此良机发兵讨伐,攻其住所。季孙意如慌乱之下登台请罪,鲁君没有理睬;请求将自己囚禁于鄪邑,君上亦不答应;季孙意如再次请求君上允自己带五辆车流亡国外,君上仍不应允。此刻,叔孙氏的家臣戾得知了消息,急忙召集众人,发兵救援。鲁君不敌,仓皇而逃,并派郈昭伯去向孟孙氏求援。然而,当孟孙氏得知战果后,果断杀掉了郈昭伯,和季孙氏、叔孙氏联合讨伐鲁君。 说着说着,一座巨大的城墙近在眼前。首领上前和卫兵交代了几句,率领他们进了城。城内熙熙攘攘,各式作坊鳞次栉比,东北方向一座高大的斗鸡台上挤满了人。首领不断与路人打着招呼,交辉等人面前,自然满是恭敬与笑脸。内城门下,守将又将队伍拦住。首领回过身,斜着眼,伸出了略带粘稠的大手。以拉不知何意,正要询问,被清一把推开。她取出浠宁准备的另外一块美玉,双手递了上去。首领会心一笑,独自前去禀报。 交辉环视四周,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宗主的府邸?家里得有多少房,多少口呀。这一天,得吃多少粮呀。”说罢回过头,想找人搭话,不想被一副熟悉无比的鬼脸惊得一个激灵。与他俩不同,以拉显得局促不安,他的雅言尚未过关,礼仪仍未记牢,他还担心这最后一箱葡萄会不会烂,手中的宝贝过不过硬,宗主会不会一怒之下要了他的小命。 过了好一阵,一名侍从缓缓而来,将三人领入。偌大的广场空无一人,雄伟的宫殿壮观气派。三个人左顾右盼,六只眼睛都不够用。他们一边逛一边叹,却没留意那侍从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哎!”以拉发现异样,正要发问,忽从身后冒出二人,不由分说劈头就砍。交辉反应极快,拔剑一一挡下。未及交辉责问,两名武人一人持剑,一人持矛,全力攻击。交辉抵挡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在地。眼看剑锋袭来,他翻身而起,一个箭步,猛扑侧翼,对方来不及躲闪,手中长矛掉落在地,鲜血浸湿了衣袖。交辉上身微躬,左腿蹬地,右臂青筋绷起,转身又是一刺,持剑武人见势收手,迅速后撤,让了过去。他脚底生风,步步紧逼,眼看就要得手,谁知那人一个转身,自他身后扑来。交辉猜中其意图,侧身用剑挡下,随即手腕一抖,顺势一抹,咣当一声,铜剑落地。武人不愿认输,双拳紧握,如猛虎捕食一般攻来。错身之时,交辉猛拉,双手在其颈部交叉缠绕,未及对方挣扎,交辉抵其左腿,用力提颈,侧身向下,将对手抛出。待到对方睁眼,硬拳已抵面门。二人退下,交辉怒气未消,大吼一声,摘下弓箭,扣响弓弦,一只飞鸟应声落地。 “真英雄也!”此时,一阵大笑传来,鲁国正卿季孙意如驾临。四匹齐高牡马,车毂五彩装饰,让人只得抬头仰望。交清以拉,趋步向前,交辉喘着粗气,怒目圆睁。以拉赶忙将他摁住,低头弯腰。季孙意如倒是不大在意,招呼他们进殿。交辉、以拉努力回忆演练多次的礼仪,但每做一个动作,还是要用余光瞄向交清。以拉向正卿献礼,玉首剑、金箔花和新鲜的葡萄。季孙意如欣然接受,尝了尝水果,又摆弄两下金饰,双眼却始终不离玉首剑。 正卿一边观察剑格玉饰,一边询问打造的过程。“剑必须兼顾硬度和韧性。含锡低,韧性好而硬度差,不适于砍杀,而含锡高,硬度好而韧性差,容易折断。此剑不凡之处,便在于两者同时兼顾。首先,采用两种铜、锡含量不同的合金分别制出剑身和剑刃,然后,再铸成一体。刃部含锡量大,具备强度和硬度,脊部含锡量小,保持较好的韧性。因两者配方不同,呈现双色,故称此剑为双色剑。此外,茎为实心圆柱,上有三周凸起,首为圆盘,格宽而厚”以拉从头至尾细细道来,不敢遗漏任何步骤。他的口音怪而神秘,引得正卿频频打量。在结结巴巴的话语映衬下,季孙意如慢慢起身,拉开剑鞘,尝试着挥舞起来。他越舞越快、越舞越兴奋,忽然一个转身,劈向旁侧宝剑,只听得一声清脆,宝剑断成两截。“此乃天助!”他激动得大叫。以拉被惊得止了言,回头望向两兄妹,只见交清咧着大嘴,正冲他挤眉弄眼呢。正卿随即下令,设立新式作坊,委任以拉打造千件兵器;交辉勇武过人,技艺非凡,另有任用。接着,又命人安排三人起居,好生招待。交辉、以拉长揖致谢。 马到成功,壮志在胸。跃出内城,交辉的心已经飞上了天。他期待得到赏识,将父辈接到曲阜,共享荣华;他梦想成为交氏骄傲,聚拢各地族人,振兴大阳;他幻想为正卿打造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横扫诸夏,立功扬名。以拉的喜悦不输交辉,他用略显奇怪的调调,哼唱朔教过的曲子,“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交清碍于身份,不好放肆歌唱,只得把喜悦全都发泄到脸上。 第七章 子服来访 很快,巢国公族入宫献宝的消息在曲阜传开。“听说那三人身怀绝世神功,一路畅通无阻啊。”“他们难道是周王使者,周王为何支持欺君的季孙氏?”“难道是泰山之神显灵?看来季孙氏僭礼祭祀,神明欣然接受了。唉,无道啊!”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想要见识绝顶美味的紫珠,巧夺天工的饰品,还有那劈金斩石的宝剑。 周礼尽在鲁矣,这下可算领教了。从日出到日落,两兄妹疲于应付,腰和腿早已不堪重负。他们向神明诅咒繁复规矩的制定者,暗骂那些惺惺作态又欲壑难平的伪君子。这里物丰,却难寻致用之物,这里人众,可崇德好义者寡,这里的气候又是那么干燥阴冷,交辉甚至咳出了血丝。这让三人都对前景捏了把汗。直到一个月后,鲁国贵族子服何的来访才终于打消了离去的念头。 此人年纪尚轻,却出言有章,行归于周。当日,子服何立于门外,双手横捧干雉,雉头向左,恭敬言道:“在下久欲拜见先生,但无人相通。今家父命在下前来拜见。” 交辉非常熟练地答道:“在下应前往拜会,先生却屈尊驾临。请先生返家,在下将前往拜见。” 客答:“先生所言,在下实不敢当,还请先生赐见。” 交辉头都不抬,紧接着答:“在下不敢当此威仪,再一次请先生还家,在下将前去拜会。” 子服何一丝不苟,“在下不敢摆此威仪,还是请先生赐见。” 交辉亦不敢松懈,将腰弯得更低,道:“在下一再推辞,得不到先生的准许,将出去迎见先生。听说先生携礼而来,冒昧辞谢。” “在下不携此礼,不敢来拜会先生。” “在下不敢当此崇高的礼仪,冒昧再次辞谢。” 客答:“在下不凭此礼,不敢求见先生,故请先生笑纳。” 交辉终于看到了希望,笑着说道:“在下一再辞谢,得不到先生许可,不敢不敬从了!”子服何这才入了府。 在交清眼中,子服何虽说迂腐,却极真诚,几个来回就能将他看透。不,不是看透,而是他主动示人,主动展现自己的朴实、善良与抱负。在一大段关于世族及自我介绍后,子服何道:“鲁有仲尼,学识广,讲仁义,可谓大才。齐侯还曾召见夫子,与其商讨国事。听夫子授课,获益良多!”交辉喜上眉梢,他听季父讲过此人事迹,的确不同凡响。正要发问,却见子服何咳了两声,继续道,“可惜——而今赴齐,不知何时归也。” 交辉长叹一声,举手加额,深鞠一躬,难掩失落。 子服何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立刻回了礼,接着面东而立,高声道:“‘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正道直行,安身之本也。”交辉用力点头,深表赞同,交清同样扬起了脸。“‘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夫子,践其言也。” “何谓‘质’,何谓‘文’?”交辉充满了好奇。 子服何淡淡一笑,“‘质’,人之天性,避害自保;‘文’,人之教养,德贤兼备。‘质’‘文’二字不可偏颇,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交辉兄妹互相看了看,同时露出了笑容。 子服何介绍到,夫子身材高大,勇力过人,精通六艺。早年做委吏,后任乘田,固然都是小事,他却做得认真。其妻亓官氏生子,君上特地遣人送去鲤鱼以示祝贺。二十有六,游至郯国,向郯子虚心求教。其时,夫子博学已名闻鲁郯,郯子甚为感动,遂倾其所知。归国后,夫子以讲学为业,招收庶民。其以为,通过习礼,提高修养,培养品格,众人皆可拥有君子称谓,受到世人尊重。交辉喜不自禁,他听到了熟悉的故事,眼前似乎也浮现出季父的模样。他想,倘若当初交季夫妇赴鲁,亦或孔夫子之父留在宋国,二人一定相见恨晚。 交辉直勾勾盯着子服何,眨也不眨,就像儿时等待浠宁的韭虾。交清同样顾不得许多,用力拉扯子服何的衣袖,央求他把学到的、听说的,所有孔夫子的事情、学问都倒出来。子服何清了清喉咙,眼中满是崇敬,继续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何谓‘道’?”交辉问。 “窃以为,‘道’乃责之意。求富贵,需担相应之责,罢贫贱,勿行塞责之事。” “何谓‘仁’?”辉再问。 “刚毅木讷,近仁。” “刚”如何是仁?交清心生疑惑,抢先问道:“何谓‘刚’?” 看着他俩诚恳的模样,子服何放松了许多,“窃以为,‘刚’非刚猛之意,而指行事发乎于真情。只有凌驾事物之上者,方能称其为具刚德也。” 一句话,令两兄妹豁然开朗。交辉感慨道:“此番道理若授天下之众,功劳可堪后稷也。” 没承想,子服何却答:“乡野鄙人如何懂得仁义道德,善恶是非。”交辉偷偷一瞥,妹妹也正在瞧他,偷偷吐了下舌头,做了个怪脸。 交辉欲拜其为师,子服何推脱不受。“在下只知其言,子骞才是践其行。” “子骞乃何人?” 子服何告诉他,子骞拜师之初面容憔悴,可一段时间后竟容光焕发。有同学不解,问其缘由,子骞便答,以前一心想做达官贵人,内心备受煎熬,因此面色不佳。如今跟从夫子读书,与同学切磋,将荣华富贵视作尘土,心境自然就会平和。心中没了负担,精神也就振奋了。 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交辉听得忘乎所以,拉起子服何就向外闯,他想见一见这位高人,更想知道孔夫子是否真有此等本领。子服何被拽得踉跄,差点跌倒。 “如子骞之初也!”交辉一听,倍感羞愧,跟着笑了起来。交清赶忙向他赔礼。子服何整了整衣襟,道:“吾与子骞许久未见,容在下一段时日。”交辉用力点头。分别之时,子服何望二人暂居鲁国,静待夫子归来。 为何不呢?交辉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这里的草木是那么清亮,这里的风是那么和善,这里的雨竟然也比南方更加妥帖。他感谢父亲允许他们这次冒险,感谢交季夫妇教授他们学问,感谢首领,感谢侍者,感谢正卿,感谢子服何。当然,更要感谢以拉。一路之上,拍着胸脯说前行方向准确无误,最后却离奇地驶到了鲁。 交辉以为,这定然是神的安排,他自己理所当然就是那天命之人。他面朝太阳,诚心叩谢。太阳神庇佑,大阳家族的命运将从此改写! 第八章 曲阜涉险 对于交清而言,这趟旅程仍旧美中不足。看惯了碧波浩渺,溪水潺潺,总希望能依水而居,枕水而眠。经过一番打听,唯有城北洙水可以满足小小心愿。 数日后,二人终于得闲。交清起得很早,一缕晨光透过薄雾,滋润着那迷人的脸庞。她深深吸了口气,沁入心脾的花香带给了她无穷力量。的确如此,兄长的一只耳朵被揪得紫红,硬是没让他挣脱。 一路晨风相伴,一路悦耳鸟鸣。交清不由自主地摆头哼唱,“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交辉同样有些陶醉。一位少女,尚未及笄,正与女伴嬉戏。鬒发如云,眉目清澈,绛唇微张,笑靥如花。少女秋波偶送,令辉心中微漾。可只一阵,交辉便揉起了右眉,轻声哀叹。交清看了个满眼,阴阳怪气地唱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唱罢,还故作扭捏。交辉见状,愤而举拳,妹妹不惧,昂首怒视。 顺着少女的方向远望,高大的城门逐渐清晰。在与卫兵对视的一刻,交辉猛然发现了异样,他下意识按住妹妹臂膀,笑声立止。他发现,分散的卫兵逐渐聚拢到了一处,盯着他们交头接耳。交辉开始放慢脚步,设想可能面对的状况。就在这短短数秒,卫兵的神色亦由懈怠变作了警惕。交清下意识地遮掩脖颈上的螺旋水滴胎记,心中仍存一丝侥幸。 拦阻,又是拦阻,三个城门全都拦阻。缘何如此?兵士不答。再三追问,利戈相向。以交辉的身手,夺门而出并非难事,可是以拉会不会受困?大阳人的未来又当如何?到底怎么回事?!交辉尽力掩饰惊慌的神色,拉着妹妹向西狂奔。什么蹭伤的手臂,什么路人的眼神,他全然不顾,只盼望是北面三个城门的守卫听错了命令。 这一路并不短,之前发生的各种状况、各种或明或暗的线索交织呈现在交辉的脑海中,他不得不考虑最坏的境况。他恨自己如此大意,忘记了季父的忠告。明明就是雄伟的宫城,怎会是宗主的住所!交辉回头望了望清,欲言又止,他不愿看到妹妹失望的神情,即便只是晚一小会儿。交清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她同样在想应对的办法,可是恐惧悄悄占了上风。 结果不出所料,西门、东门的卫兵全部得到了命令,兄妹二人不得踏出都城半步。交辉望着天空,暖暖的阳光,竟那么刺眼,又望向妹妹,仍是一张笑脸,坚强的笑脸。笑,亏你还笑得出来。交辉拉起妹妹的手臂,向作坊区走去。然而,最后一点侥幸也在以拉的答案面前荡然无存了,鲁国工匠已然知晓双色剑的配方,这对他们三个来说,可是致命的消息。 “咱们得抓紧逃。我已经设计好了路线。” “别急,我们有时间。我们对正卿没有威胁,只要不离开这里。”颇为意外的是,交清更加沉得住气。 “等到何时?你如何能保证,今晚就安全?趁他们尚无防备,何不” “刚到诸夏就伤人?不行,我们不能妄动。” “季父嘱托,要做最坏的打算。” “季父也说过,要有最好的期待。”说罢,交清看向以拉,后者正双目紧闭,默默祈祷。兄妹对视,计由心生。 交清寻来土壤、清水、玉石和香草,交辉点燃篝火,堆砌祭坛。在月光的映衬下,兄妹二人坦陈境况,诚心祈祷,随后跳起颂舞,口中念念有词,“太阳神,降凡尘。以炅名,示吾命。大阳子民,闲邪存诚。于昭于天,神以察之”接下来,交清取出一块从家带来的牛肩胛骨,置于篝火之上,尽量使钻和凿的底部充分加热,同时模仿起浠宁的样子,默默问卜。没过多久,神明如往常一样,给出了答案。伴随一阵噼噼啪啪,肩胛骨表面呈现出两段明显的的纵横裂纹,不仅相交,而且角度很大。 交清松了口气,拿起短剑将裂纹刻深,而后转头冲着两张呆滞的面孔,说道:“裂纹指向玉石,意为变通而生机。” “何谓变通?” 交清想了想,难为情地答道:“虚与委蛇。” “岂是君子所为!”对于神谕,交辉深信不疑,对妹妹的解释,却并不认同。 “可有其他办法?”这一问,交辉和以拉皆哑口无言。 次日一早,交辉皱着眉头,恳请侍从转达自己的提议。得到应允后,交辉来到演武场,展示武艺,传授兵士射术、剑法,借以求得季孙意如的信任。 在季孙氏的军队中,有一将尤为出众。他不会刻意表现自己,因为足够魁梧;也不会主动与他人比射,因为他无可匹敌;更不会喋喋不休,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兵士们皆心领神会。他就是季孙氏家臣,在交辉看来,犹如大羿托生的阳虎。在三桓联手驱逐鲁侯的战斗中,他身先士卒,作战勇猛,深受宗主器重,俨然成了鲁国的大将军。 交辉原本并不奢望结交阳虎,一方面对方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恐交往过深,露出破绽。然而没过多久,阳虎就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一日,交辉正在修正兵士动作,忽听后方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兵戈相击,金鼓齐鸣。久未现身的阳虎来了。只见,他双手向下一按,接着迅速一扫,抄起一张硬弓,看都没看便抛向了交辉,弓稳稳落到了怀中。交辉尚未搞清状况,便被大伙簇拥来到一片狭长地带。阳虎随从知趣地跑向对面巨石,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海贝,摆在了缝隙处。阳虎眯了眯眼,用力向随从点了下头,此时一支箭已经架在了弦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阳虎先是瞄准,而后用余光扫视交辉,接着臂上的青筋突然暴起,周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势,只听得“啪”的一声,海贝散落一地,箭头死死插进了缝隙。“彩!”练兵场顿时鼓声震天,阳虎摆了下手,瞬间又安静下来。此时,交辉耳边只剩下柔和的风与自己的一声长叹。 那随从再次跑向巨石,摆好一枚新贝,回头招了招手。交辉礼貌地点点头,挥了挥右臂,张开了弓。就在众人紧盯海贝之时,没想到他瞄了两次,便将弓放了下来。“唉!”“哼!”有人开始小声嘀咕,有人故意清清喉咙,都不相信如此神射,在鲁国能有第二人。阳虎面无表情,对大家的反应无动于衷。于是很快,场面又安静了下来,目光再次聚焦到交辉身上。 只见,他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身插直,头仰起,左脚前,右脚横,屏住呼吸,右手一松,“铛”的一声,微微偏出,海贝纹丝未动。顿时,遗憾声、奚落声四起。交辉紧闭双眼,摇了下头。就在人群四散之时,阳虎将自己的弓高高举起。顿时,大家的目光又聚了回来。接过这把神弓,交辉睁大的双眼变得坚定起来。他定了定神,高举弓箭,慢慢向下,在最恰当的一刻,箭和气一起发出。“啪!”不差分毫。“彩!”交辉浑身一个激灵,两耳嗡嗡作响。阳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大臂一挥。 二人来到一处仅设一案的空屋,觥和觯早已摆好。阳虎示意交辉入座,辉略有迟疑。虎抬了下眼皮,并未理会。 “尔等至此日久,以为鲁国如何?”阳虎一边斟酒,一边问道。 交辉恭恭敬敬答道:“礼仪之邦,民风质朴,君臣”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阳虎,“一心”二字尚未脱口,便咽进了肚。 阳虎嘴角一歪,道:“尔等见笑矣。”交辉搞不清阳虎的立场,索性沉默不答。 酒已斟满,虎将其中一碗推到交辉一侧。 “吾随主人征战不下十载,亦不曾受如此厚待。”交辉一听,更加不敢妄言。“前日,以龟甲占卜,吾得一卦。”虎抬头直视交辉,“外比之,贞吉。”说罢,虎爽朗大笑,再次示意交辉入座。“今日一见,真英雄也。”交辉这才将心放下了一半。 接着,阳虎将自己的功绩一一列举,其中提到一件事。那是在季孙意如执政之初,费邑邑宰南蒯发动叛乱,甚至暗合公子慭,企图赶走季氏。翌年,季氏派叔弓攻费,久攻不下。于是,家臣冶区夫提议,“若见费人,寒者衣之,饥者食之”。阳虎讲到这里,神采飞扬,“冶区匹夫岂有如此之智?皆从吾耳。”接着,他又将自己如何只身入费,如何向兵士民众宣传,又如何险些抓住南蒯一一道来。交辉听得入神,频频点头呼应。阳虎更为得意,连饮数杯,直呼交辉为弟。临别之际,他特地取出一璧相赠。 十日后,阳虎再次相邀。 这一次,他直截了当,轻松中带有严肃。“你我兄弟,不必讳言。如今,三桓主政,人才匮乏,农人怠耕,兵士得不到封赏,贵族子弟却承袭高位。” 交辉心头一紧,阳虎这是何用意?他接过斟满酒的觯,行礼致谢。 阳虎放下觥,继续道:“北晋实力强劲,南楚虎视眈眈,大齐更具地利,更和人心。意欲称霸,唯有任人唯贤,富国强兵,赏功伐罪,激励民众。”阳虎讲得慷慨激昂,交辉只得点头附和。“倘若吾为正卿。”阳虎稍作停顿,面向交辉,双手紧握,“杀敌者赏田,生产者减税,奴重获自由。必联晋攻齐,威慑郑卫,尚武强兵,灭诸侯觊觎之心。” 交辉听得一头雾水,“君上——” “我欲迎回君上,惜时机未到。禽父之地啊!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交辉猜到了阳虎的意图,犹豫之时,想起了季父,又忆起自己在城门的遭遇,问道:“大人可知孔夫子?” 阳虎一声冷笑,“若不与吾联手,丘出仕无望矣。” “为何?” “丘欲强公室,复周礼,然君上三桓,皆不信丘。”阳湖看了一眼交辉,“其非姬姓。” “夫子恐不与大人也。”交辉声调稍缓。 “殊途同归耳。”阳虎笑答。 回到家中,交辉反复回想。孔夫子的主张,他完全认同,可多少有些飘在半空;阳虎的看法切合当下,却实在有些叛逆。倘若果真如阳虎所言,孔夫子的出身会决定他的前途,那可真是一个不小的讽刺了。 此后,阳虎多次遣人送来钱粮布帛,交辉本想当面答谢,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九章 齐国印象 来到曲阜后半年,他们终于迎来了转机。齐国突然大军压境,宣称要为鲁侯讨回公道。很快,未及装备双色剑的鲁军大败,丢了郓邑,季孙意如被迫赶赴前线,守城的兵士亦被调走了大半。交辉瞅准时机,点了都城的长库。趁着城内乱作一团,三人终于得脱,奔赴齐国。 齐都临淄,市井繁华,商贾不断,富冠海内。赵国的骏马,燕国的文皮,齐地的布帛海盐,楚国的象牙玳瑁,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新鲜果子,不用闻不用尝只需看,便已让人微微入醉了。交清简直着了魔,把一路之上心心念念的子骞彻底抛到了脑后。瞅瞅这个,掂掂那个,遇见喜欢的把玩许久,转眼看到新奇之物,放下就走。交清玩着不亦乐乎,挨骂的可是交辉和以拉,把骏马拍得受了惊,让縠绨差点粘上泥,还险些使一盆金鱼得了自由。商贾的责骂此起彼伏,绝不会因为眼前是巢国公族而打丝毫折扣。 在街市、在酒肆,三人靠着子服何的描述,到处打听孔夫子。可这些齐人不仅不知孔丘,亦不屑公族吕氏,只颂世族田氏。讨伐栾氏、高氏之役后,田氏主动接回当年被栾施、高强驱赶的各位公子,还将原有封地悉数归还;倘若公子、公孙无禄,田氏还拿出自家封地相送。再者,十年间大水屡犯齐境,田氏拿出大量钱物赈济灾民,不求回报。向三人陈述的这位贵族不禁感慨,“正因公室骄暴,而田氏慈惠,上到贵族,下到平民才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啊。” 听罢,交清不由得拍手称快,视田氏为当世良臣,文王再世,交辉则不露声色,心中一颤。夫子乃大贤,齐君岂能不知,岂能不用?交辉又从阳虎处得知夫子对待三桓的态度,而今齐国田氏大有盖主之势,夫子若身在朝堂,必与田氏水火不容。一人之力岂能对抗豪族之势?交辉为夫子捏了把汗。 就在此时,三人得到了一个重要讯息。为了笼络民心,田氏按照一豆五升的家量将粮食借给民众,再用一豆四升的公量收回,还免除利息。齐人于是纷纷借粮,对田氏一族感恩戴德。交辉忍不住,说道:“这哪里还有君臣之道,岂不乱了朝纲?”交清则大加赞赏:“只要有利于民,是君是臣又有何妨?”以拉一言不发,他不知该偏袒哪边。 在临淄,交辉还幻想能够见到《书》的踪迹,即便用全部余粮交换他也愿意。只可惜,这种原先只在辟雍设立的科目,当时确已在泮宫流传,只是平民尚无法得见。 他们来得巧也不巧。就在前不久,一颗彗星划破了齐国夜空,就像一枚雪白的美玉披着纱衣,打破了平静,也带来了恐惧。顷王六年,彗星进入北斗,成周内史道,“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将死于叛乱。”果不其然,两年后宋昭公遭遇政变,遇刺身亡,六年后赵穿在桃园突袭杀死晋灵公。齐国更加可叹,顷王六年,昭公去世,其子舍嗣位,同年昭公之弟商人杀舍而代之,而他仅在位四年,即被国人所废。齐人皆传,天帝将再次降祸于齐。齐侯残忍暴虐,视民如草芥,筑台、造钟、修宅,却让不少平民居无定所,如今又要举行盛大祭祀,以消除彗星的灾祸。有传言,正在修筑宫殿的民众正在密谋暴动,临淄,这个丑陋、肮脏、用血肉筑就的城池,不久将会地动山摇,天翻地覆。 三人听到传言,立刻启程南返。为了避开大道上可能出现的军队,他们选择了一条近山小路。与那位贵族描述的不同,这条路上时有残坡不堪的马车,依稀可见的血迹,以及一条条被苍蝇围攻的死尸。更加令人不安的是,不少地方的山花出奇鲜艳,仿佛一个个邮人,身着盛装,露出诡异的笑容。三人不谋而合加快了脚步。 赶了大约两个时辰,他们被一堆枯木烂枝挡住了去路,交辉和以拉立刻拔剑架弓,将交清围在当中。果不其然,在他们身后,一个全身赤裸的乞人冒了出来,拦住了退路。低着头,驼着背,瘦小干巴,手上还提着石块,肮脏、恶心、丑陋这些词语在他的面前都要黯然失色。交清并不需要捂住双眼,因为他的身上已经盖了一层厚厚的烂泥。可恶的是,这坨烂泥在一步步靠近,石块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交清下意识地躲到他俩身后,可没料到,又冒出一坨烂泥,一张黑脸被乱发遮着,单单露出那怪异的黄牙。就在一瞬间,一把利刃刺破了清的手臂。“啊!”她疼得大叫。交辉、以拉迅速反击,几个来回便将两坨烂泥击倒。 此时,就听山上一阵呼号,更多的烂泥和石块从天而降。三人顾不得看,攀过枯木,撒腿就逃。不知跑了多久,后方才没了响动。以拉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地上,揉搓划破的脚裸,交清感到伤口刺痛,忍不住哭出了声,交辉没有放松,一边帮妹妹包扎,一边观察着四周。山坡上,几个黑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像是站着,更像是躺着,在呆呆地望着他。交辉喘匀了气,解开绳子,拿出一袋余粮,向其示意,并抛了出去。紧接着转回身,搀起妹妹,快步向前。走了大约百步,他警惕地回过头,发现山坡上又多了几个影子,这次像是站着,却矮小了许多。见他止了步,也跟着停了下来。这些影子陆续做出怪异的举动,忽然矮半截,又忽然没了影,忽闪忽闪的,极像一支支行将熄灭的火把。 五日后,他们回到了船上。奇怪的是,交清的伤口竟然有了愈合的迹象。交辉也挨过剑伤,相同的深度,最快也要一个月,严重时还会高烧不退。他百思不解,怀疑是朔给了她神秘的药草,可交清却抖着神气,爱答不理。吵累了,兄妹二人接连睡去,谁都没注意,身后的船板上溅起了一串串泪花。 第十章 昌城奇人 以拉的泪水是甘甜的,是喜悦的,他的心早已飘回到静泊坡,回到了妻儿身边。返程之旅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坦途,而这份信心源自于他们前一日途径齐国昌城时遭遇到的牟人。牟子国本处齐鲁之间,饱受战火之苦,后被齐人逼迫,东迁福山。 初见牟人,交清心生胆怯。他的腿有些跛,肩及前胸曾被火灼伤,一道长疤从额头劈至耳后,导致左眼无法睁开。最令人恐惧的是他的右眼,几乎全部被黑色占据,再加上他的身形魁梧,常常俯视他人,故而无人敢与之对视。 三人疾行,身旁一声沙哑传来,“少暤生般,始为弓矢。”接着,拱手一拜。 交辉不顾妹妹阻拦,恭敬还礼,“先生识得此弓?” “非也,然此弓不凡,可比乌号。” 交辉再拜,“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以迎黄帝。黄帝遂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余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髯拔,堕黄帝之弓,此弓名曰乌号。” 牟人听罢,抚须大笑,张手指向自家草庐。 喝过一碗菜羹,交清这才放松下来,困意也跟着袭来。牟人道:“弓人为弓,需取六材,而六才必以其时。干,以求射得远;角,以求箭速快;筋,以求射得深;胶,以求弓身和;丝,以求弓身固;漆,以求耐霜露。为天子之弓,合九而成规。为诸侯之弓,合七而成规。大夫之弓,合五而成规。士之弓,合三而成规。弓长六尺有六寸,谓之上制,高者服之;弓长六尺有三寸,谓之中制,中者服之;弓长六尺,谓之下制,低者服之。” 牟人见交辉兴致勃勃,于是又讲了一段往事。齐君命弓人制弓,三年乃成,齐君得剑但射不穿三层的甲胄,于是大怒,要杀弓人。弓人之妻求见齐君,道:“此弓取材于泰山之南,用乌号之柘,骍牛之角,荆麋之筋,河鱼之胶而制。此四物,乃天下之良材,不应仅仅射穿三层。而且我听说,奚公所造之车,无法自行离开,莫邪之剑,不能自行挥砍。射箭之法,在于手如附枝,掌若握卵,四指如断棍,右手射出之时,左手毫无感觉。”齐君以其法而射,竟射穿了七层甲片,于是不得不放了弓人。 交辉听罢,取弓一试。左手如同攀着树枝?手掌要像握着鸡蛋?右手的四根手指发力,如同折断短棍?他琢磨了良久,也不得其法。交辉紧锁眉头看向牟人。牟人微笑起身,接过当阳弓,取自家一箭。只见他周身紧绷,面色微红,左手沉稳,右臂拉满,只听“嗖”的一声,箭首直入巨石。再瞧他,长舒口气,微笑依旧。交辉双手接弓,小臂微颤,面露崇敬之色。 牟人引辉来到石旁树下,示意他将单手附在树干之上。交辉毫不迟疑。交清、以拉不解,接连发出疑问。牟人不答。只见他将双手附于树干,双目紧闭,暗中发力。交清紧盯兄长,却没注意到树干渐渐起了变化。那三只手触碰的区域先是发出一阵蓝光,紧跟着又仿佛着了凉,打了一阵寒颤。以拉看了个满眼,刚开始以为是自己花眼,可没一会儿蓝光再现,颤动如故,这才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叹。 牟人缓缓收手,一声轻咳,唤醒交辉。“汝之愿,六年成。” “何愿?”不等交辉回答,交清脱口而出。她看了看牟人,又望向兄长。 交辉松了松肩膀,微笑着答道:“迁居诸夏。”说罢,交辉面向牟人,稽首而拜,“请先生指点,我等应迁至何处?” 沙哑之声缓缓而出,“齐之南,海之西。” 以拉还在回味,再瞧交清,已经将手附于树干,咧起嘴望向牟人了。牟人摇头憨笑,指向大石。交清跟着傻笑一声,双手伏在石上。牟人双膝触地,单手抚石,闭目凝神。 这一次,以拉期待的蓝光如约出现,只是更加微弱。只一阵,交清就发现,眼前的牟人不住皱眉,似乎对交清的愿望有所质疑,又像是对自己的判断没有把握。交清的心砰砰直跳,她能做的只是不断默念心愿,要让整块大石都能感受到这份强烈的渴望。终于,牟人放下了手臂,可他什么都没说,而是叹了口气,再次举起了双手。这一次,结果似乎如出一辙。睁眼一刻,他一字一句地发出了感叹,“逾二十载也。” “何愿?”以拉不解。交辉只是微微一笑。 交清看向牟人,微微点头,又望向兄长,故作轻松。“不晚,不晚。” 轮到以拉了。只见他傻傻地立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牟人,迫切地期待着指令。牟人看了一眼,抬手指向庐后小溪。以拉得令,脱衣赤膊,兴冲冲地跳了过去。他先是蹲在溪边,后双膝及地,头触双膝,双手深深插入溪流,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交清见他如此可笑,故意折下一根枝叶,搔其颈部。以拉不肯抬手,又难抵这番折磨,只得拼命扭动身躯,企图赶走交清。后者不肯罢休,又接连狠踢他的屁股,直至牟人同样伸手入水,交清这才作罢。仅仅一阵微风拂过,牟人既已起身,大笑,“归程无阻也。吾愿相送。”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牟人一路护送,直至泗水河畔。离别前,三人拜谢牟人,并且发誓讳言此事。 深秋的静泊坡是湿漉漉的。天空阴沉,雨丝模糊,凉凉的风偷偷袭来,直教人打个寒颤才肯罢休。“快了,快了,还有三座峰还有两座,前面就是啦。快看,有人,有人!”交江,再一次恰到好处地到了河边,这次可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儿,那个天天惹他发怒,让他担心,却是天底下最可爱,最善良的女儿。 伴着一声长长的,带着悠扬旋律的呼唤,全家人一齐冒出了头。交光和交季直接飞下了坡,浠宁搀着怀抱婴儿的交朔,一步步紧着向前挪。然而,他们谁都没有以斯快。听到声音,刚刚还在羊圈挤奶的以斯,嗖的一下就蹿了出去。可他忘了,自己的双腿还在酸痛。一个大步后面,紧跟着的却是一连串丑态百出的侧滚翻。“小心小心,哎呦!还一个,又一个,站稳站稳!啊!”交江瞅准时机上去搀扶,却跟着现了眼。 船渐渐靠了岸,交朔早已压抑不住,眼泪哗哗直掉,双手不停发颤。怀里的孩子以为遭了雷雨,“哇”的大哭。浠宁见状,赶忙接手过来。以拉用尽最后一点耐心停好船,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一把将妻搂住,交朔痛快地哭出了声。交光眼中噙着泪水,紧紧拉着辉儿的手。交江倒是没太动感情,可他喋喋不休问长问短,让女儿恨不能立刻驾船回去。 了解了这一路的情况,父辈们谁也没有多言,安慰的话反而更易激起往事。他们所做的,无非是让一切如故。看着父辈一举一动都十分刻意,交清尽力忍住不笑,还故意装作可怜相,借此度过了数日悠闲时光。 父辈们的担心是多余的,经历了这趟旅程,他们三个对诸夏有了更多期待。 齐国大将田开疆、公孙接和古治子武艺高强,忠勇盖世,为国家立下赫赫功劳。虽为权谋所累,却不敢辱没君子之风,齐国上下无不交口称赞。然不为君使,亦为祸矣!贤相晏婴助齐侯,做了其他国君想做而不敢做、不会做的事情,他要为大齐立起一个强者,一个不再依赖旧有秩序的强者。 如今,两千四百多年过去了,我们依旧在做同样的努力。国弱民孱,任人宰割。过去数十年间,恐怕只有垂暮之年抬棺西征的左季高无愧于国,无愧于心了。兵者,国之大事;政者,兵之大事。黄海海战,北洋舰队所发之命中炮弹竟一半不炸;水师提督丁汝昌自杀后,全舰队竟以缴舰投降覆没。 “天下何以治?得民心而已。天下何以乱?失民心而已。民心之得失,在为上者使之耳。” 袁项城,小站练兵,以十八斩,严正军纪。新军装备精良,媲美德法;训练有素,不输日俄。行营将弁、陆军师范、电信号等学堂无一不设。光绪二十八年,那支三千人的中国警察队伍整装进城,令国人振奋,令洋人失措。中国需要一个真正的俾斯麦,一个众望所归的俾斯麦。 第十一章 落户安陵 大阳三三一年,吴国大举伐越,占领檇李,双方冲突加剧,局势不稳。在父辈的催促下,年轻人们选择迁居齐国南部的安陵。 安陵邑位于两河中间的高台地,呈东西走向,西高东低。城墙建成不久,与齐都不可比,四面皆设城门,有兵士把守。内有官府,民居,作坊,酒肆,城外设马场一处,饲战马百匹。正午前后,出牧的马群如团团彩云向山坡奔去;日落时分,大片火焰伴着狂风呼啸而来,令人血脉喷张。 城内居者多为国人,国人之中,上层为卿、大夫、士,下层为庶人。而鄙人,只可居于乡野。 这是一片专为新民开辟的土地,在大阳家到来前,已经有了不少人家。山与海之间拓荒为田,靠山居田户,靠海居渔户。两座矮山夹一平坦谷地,谷地上一条东西向,一条南北向,两条被人踩出来的街道,构成了这里的市。一家染坊,两间瓦铺,几处制器作坊,还有卖肉的,卖酒的,卖力气的。总之,一片灰秃秃的。若有车马经过,烟尘滚滚,若是下雨,满地是泥,让人烦躁。这里并没有多少生意,卖家们却能自得其乐。各地的特产,独特的风俗,离奇的传闻,总有讲不完的话题。最让大伙开怀大笑的必定是那愚笨的宋人,仿佛宋国所有的庄稼都是拔着长高的,所有的农夫都会骄傲地对家人说,“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 在向官府报到后,大阳家与其他四户被编为一轨,六轨为邑,十邑为率。五户人家的宅地相连,背靠苍山,面朝方畦。在宅地与田地间,有一条人工开挖的小河,其名安水。这里虽不如想象中可爱,却也有着不小的惊喜,走到海边仅需半个时辰,无需出屋便能一览大海的美景。 每户授田百亩,春播秋收。丰收时节,官府每两年按产出的三成征收田赋,中等收成时按两成征收,收成欠佳时仅征一成,大灾不征。因大阳家分到的土地向下挖五尺见水,故而在原有基础上又减免了一成。 惊蛰后的二十五天内,各家必须完成播种。没有种子,公家给予借贷,轻罪之人,全部赦免释放。官府还规定了每户每年的总产量,以及岁末年终余粮的最少存量,未达标者将受责罚。因此,家家户户辛苦劳作,不敢偷懒。日子虽然辛苦些,不过也有盼头。善于农事者将受到奖赏,有的田户甚至牵回了一头小牛,这可真是巨大的诱惑。 在相邻的新民中,大阳家与来自郯国的伯平家、郳国的仲炎家较为亲近。 伯平夫妇心眼直,好爽快,家里热热闹闹,藏不住事,打翻个陶鬲,都能搞得人尽皆知。可是谁家有困难,他们也绝不袖手旁观,而且尽心尽力,伯平因此被任命为轨长。伯平育有二子,启十一岁,尤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仲炎夫妇则内敛得多。仲炎老实本分,满脸写着忠厚,仲炎妻腼腆温柔,语气总是教人舒服。二人育有一双儿女,儿子志五岁,体弱多病,女儿秋六岁,俏皮可爱。 对于秋儿而言,田地并非辛苦的场所。父亲铲地,她也铲铲,父亲除草,她也拔拔。仲炎还特地为她磨了一块小石铲,供她玩耍。说是铲地,不过就是蹲在地上一通乱敲,当是给田地挠挠痒。可一听说要除草,秋儿立马来了精神,管它是禾苗,还是野草,只要是绿的,统统是怪物。她干得越起劲,仲炎的心就越凉,索性让她去烦清姐姐好了。交清打心底里喜欢秋儿,不仅教她雅言、识字,还会送她一些新奇玩意儿,花环、刍兔、荷叶帽,全都成了秋的最爱。 说起习武,启和尤可是兴致极高。启健壮机灵,柔韧度和平衡感都不错,而弟弟尤身体瘦弱,也不怎么灵光,一到安陵就被小伙伴欺负。刚开始,交辉只当陪他俩玩耍,每日随意教上两招。启很快学得像模像样,尤则始终不得要领,可到了次日,他的表现又总能令人满意。对此,交辉并未在意,直到祭社的当日。伯平坦言,尤为了习武,卯初便起,从未间断;儿子还讲,青蛙弹跳出众,可是它一跃,最远不过五步,小小蚂蚁虽然很慢,坚持走上一天同样到达很远。从此,交辉也开始认真起来。 社日节是大阳家经历的第一个节日。当天,官吏会召集所有民众,以牺牲献祭,以鬯酒灌地,供奉社神。春祈时颂《载芟》,教导农人专注农事,和睦家事;秋报并祈年时颂《良耜》,展示一年辛劳的成果。祭祀过后,官吏还会一条条宣布政事,讲解法令,警告恶行,鼓励向善。不过,这些仪式和教导对孩子们来说太过枯燥。 终于,节日到了高潮,大家分享社肉,琴瑟击鼓,众人引吭高歌,翩翩起舞。每当此时,交清都会成为焦点,年近而立,依旧含苞待放,楚楚可人,血气方刚的少年哪个能不心动。他们有的含蓄,以眉目传情,有的直率,以歌舞取悦,还有的穷追不舍,害得交清躲躲藏藏。 交辉同样深受欢迎,只是他更享受安静独处。望着大海,盯着夕阳,他将思绪飘到临淄,送回家乡。 令人意外的是,平日里滔滔不绝的伯平,此时也会选择逃避喧闹,手持酒碗,独自高歌。“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每当这时,他们二人便会言来语去,遥相呼应。大声讲述难与家人分享的故事,抒发埋藏心底的喜悦与悲伤。 第十二章 冒险贩盐 农闲时节一到,伯平便携二子出海,为的是多些食物储备,也可换些日常器具。安陵渔民分为两类,除却偶尔出海,便是以此为生。后者亦分两种,有的渔民有船有网,相当阔气,有的没船没网,只得向官府租用。他们都归渔官管理,渔获按不同比例缴税。伯平并不愿与之为伍,他们粗俗不堪,性格粗暴,热衷及时行乐。 伯平还有一项技能让大阳家受益,那就是制盐。祭祀海神后,他们父子先烧草为灰,而后将其铺在沙滩上,用海水浸湿。待草灰充分吸附海盐后,用水冲淋,溶解盐分形成卤水,再将卤水灌入盐池晾晒。 一直以来,齐国实行食盐官营,公家驱使夷人到沿海煮盐,再运回都城供贵族享用。而今随着人口增多,这种相对定额的配给远不能满足需求,于是在安陵乡野就出现了越来越多购盐的国人。生人越来越多,但谁也不敢公开,大家就集中在那个十字街口,偷偷摸摸地讨价还价,战战兢兢地做着交易。运盐到临近的即墨售卖,是不少田户私下的心愿,却鲜有人尝试,一方面忌惮官府搜查,另一方面,路上贼患猖獗,担心搭上性命。 一天傍晚,彩霞辉映,凉爽宜人,三家人围坐篝火旁,又聊起了这个绕不开的话题。交辉故意拿来一些海盐,堆在大家面前,又从家中拿出相同价值的余粮,摆在一起。交辉故意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又将妹妹拉到身旁。众人的目光随之转移。交清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道:“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制盐愈加顺利。就目前的余盐来说,倘若全部拉到即墨售卖,可以换回两豆粮。在农忙前多换几次,这一整年就无需担心受旱了。若能坚持几年,那么家家都能养牛置犁。”以拉和交朔向她投去坚定的眼神,交清紧握的双拳这才松开,“大家的疑虑我都考虑过了,我想,我和兄长可以做到。”“还有,听来人讲,即墨有不少新奇的物产,有牛羊,有走犬,有锦绣,都可以用盐交换,只要我们辛劳一点,谨慎一些。” 伯平身为轨长,是这三个家庭的主心骨。交清此时见他张了下肩膀,立刻交出了场地。伯平见状,向众人摆摆手,“贩盐也不算什么罪过,试试倒也无妨,遇到官府就交,碰上贼人就跑嘛。”他看向落座的交清,大臂一挥,“我愿同往。” 此话一出,伯平妻可不干了,扯着伯平的耳朵大骂:“本来是狗熊充什么英雄。到了即墨可会行礼?碰上贼人可敢跳河?就凭这一点捕鱼制盐的本事,还以为自己是蚩尤了。” “呵!”伯平一下就火了,举起手,瞄了好几下,伯平妻同样不含糊,梗起了脖子。 仲炎这人见不得冲突,忙去拉开伯平,接着心平气和地讲道:“现在刚刚稳定,邑司、率长对大伙都不错,还是不要徒生事端为好。而且我们也不愁没得换,不是总有国人自即墨来吗?”说罢又捅捅妻子,也想让她附和几句。仲炎妻看到交清低着头,脸颊泛红,也不好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无人讲话,气氛有些尴尬,伯平和仲炎就有的没的聊上几句,抛出几个烂笑话,准备和前日一样,拿不定主意,就回去睡觉。就在此时,尤站了起来,身体微微颤抖。伯平妻有些吃惊,示意他赶紧坐下。尤用力挣脱开母亲的手,看向交辉,又望了望交清,低声道:“吾,吾愿往。”大伙一愣,谁也没出声。怕大家没听清,尤大声重复道:“吾愿往!” “彩!”伯平一声大叫,紧接着传来了他爽朗的笑声。“不亏是我儿。”早就按捺不住的启抱起秋儿,一把举过头顶。 交清不禁心潮起伏,激动地揉搓双手,见仲炎并未表态,她终于有了底气。只见她掏出钱袋,将自己仅有的贝币全部倒出,买下了那两家的所有海盐。这个小女子一旦倔强起来,直教众人惊诧。“大家无需担心,无论遇到官府还是贼人,交出海盐便是。若他们肯合作,分他们一份亦可。” 对于此次贩盐的经过,史料中并无记载,实在可惜。这是先祖交清迈出的重要一步,更是交氏一族开始经商的,她为氏族带来的深远影响直至我的叔父,而对整个大阳部族来说,也许影响还在持续。 半个月后,三人平安归来,身上还背着几件羊皮冬衣。农忙前,他们又完成了两次贩运,其间虽曾遭遇贼人,但有了辉和尤的保护,最终都安然无恙。 此后数年,在各地商人的推动下,海盐贩运大量涌现,齐国不得不改官营制为税收制,在海盐流通环节加盖“徙盐之玺”,此乃后话。 时间久了,贩盐带来的好处让伯平、仲炎两家习以为常,他们不再感恩,反而觉得这是交清,是大阳家的义务。以拉夫妇偶尔会替交清打抱不平,清却并不在意,她喜欢即墨繁华的集市,喜欢刀币沉甸甸的重量,更享受自由的时间。不过,倘若让她迁离安陵,却是很难。因为这里的晚霞,着实让人着迷。 吃过晡食,各家各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孩子们追逐嬉闹,长者相互打着招呼,重复着说了千遍的客套话,少男少女女远远望着心上人,盼着对方的眼神经过。众人的步伐都指向一处,那就是海边。 天色刚刚暗下,晚霞就上来了。在湛蓝的画布上,紫葡萄,大黄梨,红苹果纷纷摆了上来。有的大,有的圆,有的被人咬了一口,有的却不幸被人一掌拍个稀烂。不一会儿,果子的香气引来了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前蹄抬起,伸着脖去够那梨子。一不注意,那匹马变的浑圆,尾巴化作一团,马腿成了象腿,脖子却长如象鼻,成了一只怪物,引来娃娃们的阵阵惊呼。很快,几只狗崽闻声而至,追着那一大串葡萄。葡萄就在眼前,小家伙们却止了步,原来一条大狗在后面唤着,让狗崽们快点回家。小马驹,小兔子,大怪兽也纷纷登场,在人们面前展示着各种绝技。 有的娃娃看倦了,跑累了,便拉着母亲的手,回去睡了。倘若不困,尚未在母亲的怀中睡着,那么晚霞绝不会让他白白等待。很快,天空披上了红黄相见的外衣,大海也盖上了一层红布。不仅是大海,娃娃稚嫩的脸蛋,少女婀娜的身段,还有老人慈祥的面庞,统统披上红色的纱,直教人心里暖洋洋的。 “呀呀”最早的一批乌鸦来了,红布之上那几艘漂泊的渔船,也返程了。睡熟的孩子被吵醒,哇哇地哭;老人在儿女的搀扶下,缓缓动身。很快,乌鸦成群,漫天遍地,人们匆匆返家,谁也不愿听这低沉凄凉的哀鸣。 在交清的印象里,她极少见到志来看晚霞,即便农闲时节,仲炎夫妇皆有闲暇,他们手里牵着的也只有乖巧的秋。这是一个特别的孩子,似乎与谁都隔着距离。这样的隔离与交朔少时颇为类似,却又有些不同。一种说不上来的阴郁,在慢慢关闭他的心,倘若无人阻拦,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将难以预料。 志长到七八岁,有了自己的主意。仲炎发现,他常和小伙伴跑到演武场,去看国人练兵,去听好心人讲战争故事。归来后,他就绘声绘色地转述给启和尤。“你们知道戈与戟的区别吗?戈,向后能钩,向侧能斫;戟可不简单,不仅有戈头,还有矛头,这样既可车战,亦可步战。” “这谁不知道呀。”“那你们知道多果戟吗?不知道了,那可是南边才有的,这种戟呀,装有两个或三个戈头,有的装有矛头,有的不装,没见过。”说得两兄弟直眼馋。 三年,国夏大夫率军攻鲁,他命令齐军假装无备,设伏以待鲁军,险些擒获两位鲁国大夫。志第一次得知,战事原来还有不少门道,并非只靠勇力。他也因此,有了更远大的志向。志梦想着披甲纵马,挥剑冲锋,杀敌立功,受赏封侯;梦想着成为田开疆,领兵退敌,成为古冶子,屠鼋救君,成为公孙接,搏杀猛虎。他模仿兵士,举着木棒天天练习,还央求交辉教他练拳习剑,弯弓射雁。所幸,志的身子常常拖他后腿,也帮交辉省去了难以开口的拒绝。 志没有启的好身板,亦没有尤肯吃苦,心里还充斥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这让仲炎有些焦急。他不断提点儿子:上战场是贵族的事,咱们哪有那份荣耀,即便去了也是做些苦力,喂马、运粮、打杂之类,根本看不见敌人。志不相信父亲,就来问交辉,可是即便得到同样的答案,他仍旧不死心。 一次,偷偷跑去演武场的志不幸被父亲逮到。仲炎二话没说,抡起拳头就是一顿狠揍,仲炎妻不敢吱声,搂着秋儿默默流泪。伯平妻在一旁好心相劝,“打几下得了,孩子知道错了。”“他哪里知道错,你看,他还瞪眼。”“志儿,认个错,给你父亲跪下,咱以后不去看了,也不胡思乱想了。”仲炎妻带着哭腔,急着嚷道,“你倒是说话呀。”可是志仍旧硬挺身板,打趴下又站起来,嘴里流了血擦都不擦。直至父亲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气,他这才跪了下来,向着父亲,向母亲和伯平妻磕头。 第十三章 赴鲁拜师 大阳三三八年秋,交清得知了一个消息,孔夫子离开齐国,回到了曲阜。她将这一消息作为礼物送给兄长,可交辉只是笑了笑,继续低头忙碌。交清这才想起,家中耕田要从上田换回下田,所需劳力将大增。交清转头告诉了以拉,后者二话没说,夺下交辉手中的石斧,交给了儿子。 进了屋,交清故作严肃问道:“是否担心季孙大夫?”交辉紧皱眉头,没有回答。她忍住笑又问,“担心有人追究长库大火?”交辉还是不理。“是否——” 没等交清说完,交辉抢先道:“快说,快说。”随即,脸上的阴云完全消散,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妹妹。 “放心,我问好啦,季孙大夫已经过世,阳虎掌了大权,现在正是良机。” “鲁侯呢?” “那就不清楚了,反正阳虎得了势,还会为难你不成?” “我总觉得,阳虎很危险。” “怎么会,他送的布帛,现在还有呢。这次去,可得专程拜访。” “可阳虎并不认同孔夫子。即便回到鲁国,夫子也无法出仕。” “那又何妨?你可边做阳虎家臣,边听夫子讲课呀。” “这怎么可能!”交辉的声调吓了交清一跳。 “你自己决定。”交清嘟着嘴道,“这是我全部积蓄,都在这了。”说罢,传来一阵悦耳的金属碰撞声。交辉一时口呆,望着妹妹的背景还有辰儿吃力的样子,用力挠了挠头。 十日后,一切准备妥当。交辉启程赴鲁,以偿夙愿。 交辉的离去,反而激起了众人的担忧。就在三天前,从城内传出了消息。君上与郑、卫正式结盟,随即派国夏大夫领兵,与郑、卫组成联军,向晋国的盟友鲁国发起进攻。齐鲁之间唯有一条大路,倘若遇到战事或是溃兵,再高的武艺也难以抵挡;倘若走旁支小路,盗匪不说,夜宿之时若有野兽袭击,恐将致命。交辉深知其中凶险,但他不想错过时机,谁又能确保孔夫子不会再次出行呢。 不出所料,七日后行至中途,交辉发现贾人陆续返程,面带忧色,一问得知,齐鲁两军正在对峙。交辉万般无奈,却也无计可施。 转年春播过后,交辉再次赴鲁,这一次,他选择与盐商同行。同行贾人也来自昌城,此行目的地原本为莒,辉的陪伴,给了他至鲁国一探的勇气。 交辉趁机向他询问牟人。贾人答,他儿时便识得此人,确为怪人,似乎从未有过家人、友人,偶尔久出,也不见有人帮他照料田地。平日里与他亲近的只有孩童,而孩童通常是将他作为投石的靶子。四年前,不知何原因,那草庐起了大火,化为一片灰烬,怪人再无踪迹。交辉一声长叹,他决定,不把这一消息告知妹妹和以拉。 顺利抵达曲阜,交辉将安陵土产分出一半,先行拜访子服何。一番繁复的礼让过后,交辉被告知到来的时机并不合适。 此时,鲁国的国君已然更迭。三三一年,流亡在外的鲁昭公在晋国乾侯病逝,三桓共立昭公的弟弟宋为君。五年后,把持国政多年的季孙意如去世,其子季孙斯继承宗主之位。幼主年少,尚不能操控家族事务,历史给了蛰伏多年的阳虎一次良机。大丧后仅数月,阳虎胁迫幼主承认自己为季孙氏代理人。恰逢孟孙氏、叔孙氏宗主同样年少势弱,就这样,阳虎成为了鲁国实际上的执政者。为了巩固势力,他打着归政于国君的旗号,提拔了一些不被三桓宠信的小宗。据说,连孔夫子也被阳虎同党公山不狃说服,即将出仕。子服何话里话外带着成见,交辉无从判断。 经子服何介绍,交辉结识了孟孙氏宗主、孔夫子弟子仲孙何忌。当年,交辉三人初到鲁国,正值仲孙何忌继位不久。多年之后,得见本人,宗主喜出望外。他听说过巢氏,也知晓十余年前巢国为楚所灭,至于眼前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是贵族,抑或鄙人?又有何妨。 仲孙何忌同样带给交辉好感,这不仅在于初入鲁国之时听闻的力斩郈昭伯一事,更在于此人爽朗而真诚的笑,和善且赞许的眼神以及平易近人的话语。虽然交辉猜测,这也许是他为承继宗主之位而练就的技能。 交辉学起子服何的样子,将近年来的经历原原本本告知宗主,他还灵机一动,想起了季父教过的一段话,“礼,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听得此人竟熟悉家父金言,宗主连连点头,“家父曾随先君访楚。车马经郑,郑君在城门慰劳先君,家父不知如何答礼;抵达楚国,楚王在城郊依礼相迎之时,他仍不知如何应对,深以为耻。故而家父临终前,嘱托吾兄弟二人拜夫子为师。” 当宗主问起齐国,交辉坦言:“齐自管相始,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相地而衰征,民富而国强。”他还将在安陵的所见所闻告知宗主。不想,仲孙何忌一脸鄙夷,“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 当二人谈及阳虎,宗主张口便骂:“相鼠有齿,人而无止!”原来,就在去年秋齐军攻鲁之时,季氏和宗主听从阳虎提议,准备夜袭齐军。齐人知晓后,设伏以待。幸亏为宗主驾车的公敛处父发现了异样,厉声劝阻了为季氏驾车的阳虎,才不致两位宗主落难。 当交辉提及夫子,宗主摇头不止:“夫子大贤,何以投虎?”交辉不敢乱语,只得装作苦思状,沉默以对。过了一会儿,宗主道:“既然你欲拜夫子为师,以吾命赠夫子以瑗,何如?”交辉听罢,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质疑。宗主微微一笑,道:“赠夫子以璧。”辉欣然答应。 取得玉璧后,交辉直奔孔宅。他深知责任重大,一路之上,百般揣摩措辞,反复默习礼仪,生怕把任务搞砸,在夫子面前出丑。然而,到了门口,却只见他的学生仲由相迎。交辉本就有些胆怯,又遇此人高大威猛,面目狰狞,便又惧上三分。交辉双手递上玉璧,仓促说明来意,便匆匆离去。“这该如何交代?”走出去没多远,回头偷偷一瞄,那人竟还昂首挺胸,横眉冷目。交辉无奈,只得返程,还好一番托词已在胸中。 此后,交辉常来宗主府上,饮酒畅谈。二人虽有分歧,却直言不讳。他还发现,府上有不少养士,或以学识,或以武艺,皆非常人,平日里要么畅所欲言、建言献策,要么舞枪弄棒、相互比试,热闹非凡。交辉访贤求知,如鱼得水,似乎找到了方向。 没过多久,一个契机从天而降,改变了他的轨迹。交辉后来回忆,倘若听从交清的建议,首先拜访阳虎,也许自己在鲁国的结局将完全不同。 第十四章 阳虎兵变 六月的一天,交辉正打算离府,碰巧孟孙家臣公敛处父前来禀报。他瞟了眼交辉,又看了看宗主,这才继续道:“季孙府前,列阵戒备!”仲孙何忌听罢,眉头紧皱。公敛处父觉查出事有蹊跷,便向宗主请示:“小人即刻返回郕邑,遣兵回援。”仲孙何忌点头应允。家臣既出,宗主望向交辉:“你且离府,恐有大事。”交辉立刻低头行礼,“小人愿为宗主效命。”宗主笑着点了下头,用手摩梭下巴,低头沉思。 回想起家臣禀报的信息,交辉也感到此事非同小可。“阳虎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宗主不知?不,从公敛处父的提议看得出,宗主早有安排。鲁国由三桓把控的局势难道会改变?倘若孟孙氏败了,哪里还有退路。倘若错过这一次契机,下一次接近诸夏的权力中心,接近卿大夫,恐怕就要指望交辰这一代了。” 想到这里,交辉的思绪被一声大吼打断,紧接着就听鼓声大作,府内家臣、养士与家丁迅速集结。众人得令,各司其职。数人登墙守卫,数人紧盯季孙府,数人前往叔孙府、王宫以及各处城门探查,其余人等于府门外佯装修房。 布置完毕,宗主松了口气,交辉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倒不是因为季氏的动向,而是年纪轻轻、儒雅温和的宗主像突然变了个人。仲孙何忌看到交辉的深情,露出一丝苦笑。他告诉交辉,为了打倒三桓,阳虎在数年前便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昭公平反,这既是争取民众支持,亦是为了讨好君上。两年前,阳虎又胁迫君上、三位宗主盟誓于周社,欺骗国人盟誓于亳社。如今季孙氏和叔孙氏中已有不少人投靠了阳虎,只有孟孙氏的族人和家臣没有动摇,所以他猜测,阳虎最想干掉的正是自己。 此时,家仆端上一盘瓜,置于案上。退出时他稍作停顿,意欲领赏。没想到,宗主指向瓜盘,拍案大骂:“何意?莫非逼朕做逆臣不成!”家仆一听,吓得双膝跪地。原来在削皮切瓜后,他将一块葛布盖在了瓜上。宗主怒指家仆,似乎是要对其施以极刑。幸好家仆足够机灵,膝行向前,用颤抖的双手将葛布撤下,紧接着匍匐退出。一旁的交辉冷汗直冒,此时他才想起季父当笑话讲过的其中蹊跷。按礼,只有给天子和国君切瓜后,才能用葛布遮盖,免招苍蝇。家仆本是好意,不想却违了礼。此一劫倒是给他提了醒,于孟孙府上,需万事小心。 当晚,所有人都高度紧张,稍有风吹草动,马上就是一阵喧闹。交辉一夜未眠,短剑就在身旁。 次日天刚亮,交辉早早入堂,陪同宗主等待消息。进了闺门,登上西阶,交辉发现,仲孙何忌两眼通红,面容憔悴。二人相视而笑。淡淡的花香从府外飘来,几只麻雀在窃窃私语。秋风拂过,一片枫叶缓缓盘旋,落在脚边。交辉轻轻捡起,粗壮的叶柄向上延伸,最明显的三条主脉张开臂膀,拉拢着尽可能多的叶片,竞相伸展。左右两支已有些枯萎蜷缩,只留中间一脉苦苦支撑。仲孙何忌看着出神的交辉摇了摇头,抽出红叶,翻到背面,将左右两支捋直后,又还了回去。交辉张开稀松的双眼,定睛一瞧,嘿,如同完整的一样。只可惜,再美的枫叶终将败落。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街口传来家丁口信,季孙斯的马车正朝这边飞奔,尾随二十余季孙追兵。仲孙何忌立即起身,冲向府门。一声令下,佯装盖房的,扔下木料,拾起了长戈;围墙上的,放好瓦片,拿起了弓箭。马车声越来越近,大家的心也随之狂颤。 伴随着前方掀起的漫天尘土,季孙斯出现了。“孟孙大夫,救我!阳虎要杀我!”宗主大吼回应:“季孙大夫,进来!”孟孙家丁赶忙招呼,将马车拽进庭院,关紧府门。家臣随即射住追兵,阳虎叛军的势头稍挫。很快,大队人马赶到,两股叛军一齐冲击府门。此刻,等候多时的养士居高临下,一阵箭雨下去,数人倒下,余众乱了阵脚,接着又是一阵。叛军见势不妙,捡起兵器,架起伤员,狼狈退去。孟孙氏上下则是一片欢腾。得知战果,宗主的心又揪了起来,原来就在刚刚,中箭阵亡的竟有叛军首领,阳虎的弟弟阳越。 就在此时,探子回报,一路叛军正在攻打叔孙府,十万火急。仲孙何忌大吼一声,接着不停唾骂:“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交辉同样火冒三丈,原以为阳虎智勇过人,必成国之栋梁,不承想却起兵造反,实为奸佞小人。交辉狠狠跺上两脚,也想引用《诗》中段落,好好咒骂阳虎,可他琢磨许久也没能想起一句,只得跟着附和:“不死何俟?不死何俟?” 很快,又有家丁传来消息,援兵即将进城。仲孙何忌大喜:“命处父,带一队直奔叔孙府,其余回援。”然而,未及家丁出府,阳虎便率兵赶到。这次不仅有戈兵,还带来了一众弓手。阳虎气势汹汹,高声叫骂:“孟孙大夫,交出季氏!此乃家事,休得干涉!”仲孙何忌毫不胆怯,“阳虎,你背叛主上,兴兵作乱,定会遭到天帝的惩罚!阳虎,你现在撤兵还来得及。”府中上下有了前次经验,府门堵得更严,潜伏更加隐蔽,只待宗主一声号令。 交辉直挺挺立在宗主身旁,双腿却止不住地颤。倘若他是阳虎,光听声音便知宗主所在,一阵箭雨过来,即便不中,也能杀杀威风。他看向周围,大家都做好了反击准备,似乎皆已认定,对方将先动手。正想着呢,忽听院外一阵嘈杂,“不好,有金属碰撞声,还有拉弓的声音,这是要进攻了吗?”交辉下意识地给自己找退路,可是一见如松树般挺立的宗主,也只好将双腿夹紧。 “阳虎,你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回心转意,季孙大夫定然饶你。”仲孙何忌话音刚落,熟悉的声音传入了府内,是公敛处父!宗主一声令下,家臣、养士全力出击。阳虎叛军首尾不能相顾,军心涣散,扔下几具尸体后,便四散而逃了。 两次冲击过后,府中无一人伤亡,这令宗主倍感欣慰。不过,还不到放松的时候,倘若阳虎集结重兵,那必然鱼死网破。仲孙何忌命令援兵在府外列阵,盾牌在前,长戈居中,硬弓殿后,自己亦居阵中,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交辉同样持弓迎敌,可他并不老实,两只脚偷偷躲着血迹,眼神总是瞄向叛军尸首。 兵变战事,让交辉第一次见到濒死的痛苦。抽搐的身体,扭曲的表情,还有声嘶力竭的喊叫。他忽然想起了母亲。在交辉的记忆里,母亲整天都在忙碌,蒸煮食物、缝补渔网、饲养家畜,从未听过母亲抱怨;当他肆意玩耍、闯祸惹事时,从未见过母亲对他斥责。“母亲,您是否也经历过这些?您的痛苦我永远无法分担,倘若记得贼人的模样,请一定托梦给我。” 一阵车辚马嘶,将交辉的思绪拉回。半个时辰不到,公敛处父得胜而归,阳虎被赶出了都城。宗主挽着他的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进到府中,公敛处父仍旧喘着粗气,焦急全然写在脸上。他向宗主表示,要单独禀报,宗主却不以为然,示意交辉入坐。公敛处父向后瞥了一眼,转头低声道:“此战,季孙氏与叔孙氏皆遭重创,兵力薄弱,群龙无首,都城之中只有大人一支兵马。”他抬起头,继续道,“大人可立即封锁都城,以平定叛军、捉拿同党的名义,派兵攻占二府。届时便可独掌鲁国,季孙斯和叔孙州仇将不得不听命于大人。”公敛处父说得很急,可气又短,一会儿重复,一会儿又纠正,交辉听得很是费力。 仲孙何忌望着门外,两只手不听使唤地揉搓,抬头看了看公敛处父,又马上避开了他企盼的眼神,转头望向交辉。交辉看出宗主的心思,赶忙道:“大人的首要还是阳虎,其追随者众,不可不防。倘若此时内讧,只会国都大乱,引来阳虎反扑。此外,还有齐国虎视眈眈。”此话一出,公敛处父倒是一惊,欲言又止。 公敛处父当时并未对交辉显出不满,然而当宗主再遇重大抉择,当这个抉择事关他个人的利益时,交辉理所当然被推上了风口。 此次兵变,三桓大梦初醒,终于痛下决心,整顿政务。很快,经季孙斯奏请,孔丘被鲁侯任命为中都宰。 第十五章 庖厨婢女 阳虎被三桓驱赶到了齐国,但鲁国的损失着实不小。为了获得保护,他将自己的封地郓邑,连同与齐相邻的瓘邑和龟阴邑统统献给了齐侯。失地事小,受辱事大,季孙斯大发雷霆。本来想着把阳虎抓住,扒了他的皮,没承诺想竟让他逃了,还成了叛臣贼子!三桓商议,秋收过后起兵攻打郓邑,活捉阳虎,让国内的叛乱势力彻底断了念想。 三四〇年冬,三桓整顿兵马,积极备战。仲孙何忌直至此时仍举棋不定。宗主唤来交辉,二人坐定。 “此番倾巢而出,不仅师出有名,灭齐之气焰,且为我等重振旗鼓之良机”宗主顿了顿,继续道,“然齐强鲁弱,若齐全力抗衡,两军相持,吾师恐不足三成胜算。然季孙大夫断言,晋定然出兵,齐必因首尾不顾而退。” 交辉一听,心中暗喜。得知阳虎叛逃的消息后,交辉早已开始谋划对策。“大人思虑周全。而今举国气愤填膺,确为出兵良机,而齐鲁恶斗,亦为晋之所愿。”交辉看向宗主,继续道,“恳请大人思虑,若此战胜,战果不过三城,且不固;若败,汶阳之田恐失矣。更有甚者,若齐侯以虎为先锋,必然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届时小宗反叛,里应外合,鲁国危矣!”仲孙何忌沉吟不语。交辉起身,继续道:“彼时齐鲁柯地会盟,大将曹沫”不等交辉讲完,宗主举手示意,堂内一片寂静。 转年夏,齐鲁夹谷之会,孔丘名声大噪,不仅使齐人劫持鲁君的阴谋落空,还逼迫齐侯归还了阳虎窃夺的土地。鲁定公大悦,破例提拔孔丘为大司寇。在他的治理下,鲁国步入正轨,面貌焕然一新。 这一年,对交辉个人来说,同样有着非凡意义。 在孟孙府内,交辉早已成了女乐和婢女们心中的宋公子朝。她们有意无意地接近,却又不敢主动搭话,她们腼腆羞涩,惶恐不安,偷偷谈论他的一切。几位孟孙氏少女举止端庄,温文尔雅,一样注意到了交辉,碍于身份不便袒露心扉,却会在宗主面前不经意地提起。 对于她们,交辉皆敬而远之,以礼相待,唯独一位不起眼的庖厨婢女引起了他的注意。最初吸引他的便是那点石成金的手艺。菽本是平民的食粮,可到了她的手里瞬间就能变成珍馐,既好看又美味。刚开始,宗主绝不愿碰这下等之物,可是后来,听说家中女眷人人爱喝喜食,这才激起了兴致。阳虎之乱平定后,仲孙何忌便用府中制作的菽浆、菽粥还有糕饼犒赏众将,下等的菽竟成了孟孙府的招牌。 绰虽说长得匀称秀气,却也一下显不出特别。不过,一旦得了她的认可,她眼中的光就会走到那人的心里,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交辉永远也无法忘记那直触心底的一刻。 孟孙府内,家仆、女乐居前院,家臣、养士居内院。内院北侧为堂,又分东西厢房,交辉居于西侧,庖厨则位于东侧厢房靠南的一间。一次,交辉不知何故在内院门旁徘徊,不慎撞上了低头捧豆的绰。辉反应及时,赶忙护住,正巧绰的双手垫在了豆柄处。 这一碰,把她吓得够呛,赶忙缩了回去,揉着手,低下头,浑身打颤。通常,下等的婢女必遭臭骂,即使不是她的错,也会被当作出气的对象。可是这一次,绰感觉到了异样。交辉并未显出任何不悦,而是将铜豆稳稳抬高,双手上移,托住豆底,以便自己握住豆柄。 二人第一次相对而视。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那双带着稚气的两弯月牙偷偷笑了。从此,交辉的心中就住下了这个女子。 因为身份有别,家臣与婢女难有相见的时机,可交辉自有办法。他发现在餐时和飧时,庖厨婢女往往会在内院院门将饭菜交给家丁,再由家丁送至家臣房间。于是,在每日这两个时辰,交辉总会立在门外,装成若有所思的样子,偷偷瞄向院门。有时是绰,有时会是其他人。倘若是绰,交辉就会立刻做出夸张的表情,希望引起绰的注意。 渐渐地,绰发现了辉的心思,她送菜的次数明显增加,而且每次见到辉,都会莞尔一笑,然后迅速低下头。这可把交辉高兴坏了,他白天思,夜里念,做梦都在想,等待绰的笑容成为了他每日最重要的功课。偶尔跟随宗主外出,虽万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可是等他一旦回府,重新见到这美好的面庞,再多的烦恼都能化做一朵云,顿时消散不见。 交辉喜食蔓青,不知从何时起,饭菜中总会以不同的烹饪手法,新奇的摆放样式,出现蔓青的身影。搭配饭菜的,往往还有暖暖的菽浆,交辉的却与众不同,枣子的清甜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交辉知道这是绰的心思,心中极为欢喜。他不知的是,蔓青的深意,绰是否能够感受。 第十六章 孔丘堕都 这一年,鲁国郈邑发生了大事。郈邑宰公若藐被武力超群的叔孙氏家臣侯犯所杀,后者举兵叛乱。叔孙州仇联合仲孙何忌合力讨伐,侯犯战败,逃往齐国。 事后,仲孙何忌心有余悸。他私下告诉交辉,阳虎兵变时,公敛处父不仅提议除掉季孙斯,而且在阳虎逃走后,他还请求立即追赶,意欲斩草除根。“阳关乃季孙氏封地。倘若处父攻入阳关,该当如何?若败,叛军定然卷土重来,若胜,阳虎既灭,处父愿空手而归否?更有甚者,若处父并据阳关郕邑,与虎化敌为友——”宗主没有说完,便摆了摆手,貌似后悔说出此言。 交辉对宗主充满同情。每日珍馐,美人相伴,又如何?不如一室一席,粗粮淡饭,尽享清闲自在。然而,这是他无法选择,也是无法逃避的。鲁国政局更令其触目兴叹,阳虎之于季孙氏,侯犯之于叔孙氏都曾是股肱之臣,都曾为先主立下过汗马功劳。而今新主当立,二者皆为托孤之人,享厚禄,据城池,为何先后犯上?晋国大夫韩宣子曾经发出的赞叹“周礼尽在鲁矣”,真的一去不返了吗? 大阳三四三年,孔丘以非礼为由提出堕三都,就是要推掉三桓此前违背周礼而加高的采邑城墙。原本,三桓这样做是没把国君放在眼里,现如今倒成了他们自己的后患。 因此,三位大夫纷纷赞同,共推子路为总指挥。堕城开始后,叔孙州仇躬先表率,顺利拆掉郈邑城墙高于十八尺的部分。接下来,轮到了季孙氏的费邑,不等子路动手,身为费邑宰的公山不狃联合叔孙辄率众反叛,趁国都空虚,杀入曲阜。幸亏孔丘早有准备,命大夫申句须、乐颀率军反击。叛军溃败,公山不狃逃至齐国避难,费邑城墙最终被堕。 最后一个是郕邑,仲孙何忌会乖乖堕城吗?交辉后来回忆,那段时间宗主常常独自饮酒,长吁短叹。 倘若郕邑城墙一样被堕,那么孟孙氏的实力必将受损,万一朝中有变,如何自保?另一方面,郕邑不仅仅是孟孙氏的采邑,而是鲁之门户。堕城之后,齐国派兵压境,又该如何阻挡?没有郕邑,就没有孟孙氏。 倘若他暗中指使家臣自作主张,拒不郕邑。若大军扑来,公敛处父能守得住郕邑吗?他一样没有把握。 还有,孔丘乃宗主恩师,若坚守郕邑,岂不是背弃恩师?若三城之中只有郕邑完好,那二位大夫是否会以为是孔门师徒联手削弱他们? 最终,在现实面前,经过再三权衡,仲孙何忌没有选择践行夫子大道,而是与二位大夫站在了一起。鲁君率军围郕,攻而未克,郕邑保住了城墙。季孙氏与叔孙氏也通过此役,铲除了威胁。 三桓重新掌控了局势,三位大夫年轻气盛又能团结一致,国运似乎有了转机。然而,子服何的一次来访,让交辉看到了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子服大夫此时已身居高位,只是向宗主汇报工作之余,顺便探望老友罢了。 刚一见面,子服何便紧皱眉头,向交辉大倒苦水:“前几日,我听说公伯寮向季孙大夫诽谤子路,恐怕对子路不利。” “他有子路把柄?” “无非是讲他对季孙氏不忠。” “季孙大夫会信吗?” “若在以往也许不会,现在,不好说。” “为何?” “你想呀,前任大管家可是阳虎,阳虎能反,子路同样有机会。另外,他可是夫子的大弟子,不正是季孙大夫对郕邑宰的‘抵抗’置之不理,对君上的‘命令’阳奉阴违,才导致堕城失败吗?子路为人爽直,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 “子路当真要反?” “当然不,倘若子路真敢这样做,夫子的命就难保了。” “公伯寮为何落井下石,他同样是大司寇的弟子?” “趁机争位。” “大人不是身居要职吗?” “不错,我听说后,立刻向夫子透露了此事。本想除害,可夫子并不同意。” “大司寇如何讲?” 子服何装作夫子的口气,讲:“大道都是天命决定的,区区一个公伯寮,能改变天命吗?” “大人是如何回应的?” “我又能说什么呢,夫子是堂堂君子。”子服何托着长音,不断摇头。饮了酒,他附身前倾,低声道,“恐怕这不只是公伯寮一个人的阴谋。” 交辉同样凑到跟前,“还有谁?” 子服何感叹道:“这几年,夫子挡了不少人的路啊。” 月余,又传来了消息,孔门弟子公冶长入了狱。罪名是什么,无人知晓。交辉听到消息的次日,子服何再次登门。 交辉实在猜不透,他为何如此看重自己。以子服大夫的身份,完全可以遣一小吏前来知会,而交辉必定速速登门来见。前一次,也许的确是顺路倒倒苦水,这一次呢,时机会不会太过巧合。交辉一时想不了那么多,急忙更衣迎接。 “想必你也听说了子芝一事。” “大人,子芝如何?” “应无大碍。” “大司寇会不会受连累?” “夫子光明磊落,人尽皆知。且身居高位,暂时无人能动。” “那就好。” “不过夫子的官位恐怕不保了。我猜,子芝入狱就是给他的提醒。” 交辉暂时猜不透他的立场,只好试他一试,“难道大司寇不能与三桓和解吗?” “倘若没有这份坚守,这股倔强,他还是我们敬仰的夫子吗?”子服何将视线从牅外转回,“对了,你不是一直想拜夫子为师吗?我可以帮你引荐。日后夫子想必重新讲学,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交辉低头不语,尴尬地抿了一小口酒,“夫子可不是普通人,别看子芝入了狱,仍打算将女儿嫁给他。这是何等的担当啊。” 交辉拱了拱手,道:“谢大人为在下思虑,而今宗主身边少不了谋划之人,小人虽资质平庸,愿为宗主赴汤蹈火。” 子服何一听,交辉的口气变了,便不再勉强,闲扯了几句,便离开了。 转年春,齐国送来舞女、良马。鲁君和季孙氏贪恋美色,令孔丘大失所望。秋,鲁国郊祭,孔丘终究没能等到依例赐予大夫的祭肉,不得不离鲁赴卫,周游列国。 第十七章 担当说客 阳虎不除,后患无穷。三位大夫都明白,以他的能力才干,以他对鲁国的了解,完全可能借兵进犯。尤其二城已堕,元气未复,三桓之中恐怕还有不少见风使舵的败类,鲁国无法再经受一场内乱。 一年后,机会终于到来。晋国内斗升级,赵氏包围卫国朝歌,意欲剪除逃至此处的范氏、中行氏。而此时,三桓已彻底扭转阳虎时期的对外战略,与齐、卫、郑正式结盟,共同抗晋。时机稍纵即逝,季孙斯探得赵氏宗主本人亲临朝歌,故而欲倾全国之兵助卫,鲁国上下一片欢腾,誓要报复赵氏庇护潜逃至晋国的阳虎。 备战加快,出兵在即,仲孙何忌唤来交辉,向其问策。这段时间,交辉始终关注局势,对晋策略已有腹案,只是需要宗主下定决心。交辉观察了宗主神情,鼓足勇气问道:“大人可愿季孙氏灭?” 宗主很是诧异:“此话怎讲?” “窃以为,此次晋军大举前来,时机可疑。其意不仅灭范氏、灭中行,还在于弱鲁。五年前,齐国上卿高张、国夏率军攻鲁,君上向晋求援。中军元帅士鞅、上军将赵鞅、上军佐荀寅共同援鲁,这才击退了齐军。彼时,士鞅执羔,赵鞅、荀寅执雁,足见诚意。可如今,季孙大夫力主与齐结盟,共同抗晋。晋国岂能视而不见,赵氏岂不咬牙切齿?再者,大司寇在朝之时,鲁国声望大振。而今大司寇离去,不正是弱鲁良机吗?其三,阳虎深受赵鞅器重,此次赵氏发兵,阳虎必为大将。其中利害大人恐怕早有预料了。”宗主沉默不语,交辉继续进言:“赵氏恐将分兵,一者向南围卫,一者绕西攻鲁,而季孙氏之费邑首当其冲。” 仲孙何忌一声长叹,皱紧了眉头,不置可否。交辉见状,心中黯然。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神情,提议道:“大人可抽调部分兵马支援费邑,同时派人盯紧齐国动向。一旦费邑失手,赵氏将直逼国都。此时,若齐国支援,可救曲阜,若齐军按兵不动,则恐怕” “言重矣。”仲孙何忌不听。 交辉忍不住说了句:“迨天之未阴雨,绸缪牖户。”说罢,顿感失言,行礼退下。 十数日后,探马来报,朝歌军情紧急,郑国军队大败,鲁卫联军勉强支撑。而在另一方向,齐国声势浩大,行军却始终迟缓。仲孙何忌亲自出征,带领所能抽调的全部兵马与季孙大夫汇合。 战局僵持不下,双方都在考验着对方的耐心与粮草,对于本就国力不足的鲁国来说,战事越久越不利。然而,季孙斯不愿放弃,他要让世人看到鲁国年轻一代的决心和勇气,要让赵鞅为收留阳虎而付出代价。 宗主离开后,交辉深感不安。此次联手抗晋,齐国会不会借机削弱鲁国?联军败晋,固然最好,倘若数年后齐国再犯,又当如何?坚持留在鲁国还是尽快回到安陵?这里没有家,而家没有这里的机会。地狭兵弱,朝齐暮晋,司寇被逐,阳虎成患,鲁国还会有未来吗?所有这一切疑问,困扰着交辉。他开始有意疏远绰,害怕自己有一日舍不得独自离别。 无人可以诉说,亦无人可以求教,交辉只能选择向神明祈祷,并苦苦等待前方的战果。在准备祭台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件趣事。在庭院的一处角落,散落有不少枯叶,枯叶上的鸟粪清晰可见,交辉不自觉地仰头上瞧,还好,树上没有动静。在墙的拐角处,有一张并不算大的蜘蛛网,网的主人看上去并不饿,懒洋洋地趴着,交辉向它吹了口气,后者纹丝不动。转头看向侧后,此时交辉发现旁边有一只蚂蚁,脱离了队伍,四处乱跑。一会儿直线、一会儿曲线、一会儿又转着圈跑,看上去的确有急事。过了好一阵,交辉的双腿有些发麻,这只蚂蚁才终于选定了方向,径直冲了过去。可是,它千不该万不该这样选择,因为路的尽头便是那张蜘蛛网。交辉并未看到最后,他揉了揉腿,淡淡地说了一句:“你需要改变方向。”说完,他并未离开,而是以蚂蚁最初的位置为中点,在周围仔细寻找。最终,他发现了一张蜘蛛网,这张网更大,更结实。 仲孙何忌出征七日后,交辉意外收到了宗主密信。他来不及多想,拉来快马,赶赴齐军营地。一路之上,他不断思考着宗主交代的任务,这个关系到上万将士安危的使命,令他紧张而又兴奋。 齐国主将为大司马田穰苴。此人铁面无私,战功赫赫,晋、燕两国先前占据的齐国领地,正是被他一举收复。经过一番波折,交辉终于找到了齐军大营,他本以为齐军会急速前行,或者至少应在行军途中。 交辉不再多想,匆匆进了营寨。他发现,卫兵个个站得笔直,即使军官不在,也不会随意走动休息,而且人人摩拳擦掌、斗志昂扬,丝毫不像拖延避战的样子。相对而言,他自己却惴惴不安,手掌里全是汗。首次担当说客的交辉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衣襟,大步进入营帐。 交辉长揖行礼。将军点头回应,问道:“先生何命焉为?” 交辉高声道:“昔日战与晋燕。大司马亲自过问体弱患病者,取专用资粮与士卒平分。出战之时,病者皆求战,奋勇而出。晋燕闻之,皆撤兵,不敢与将军战。而今不辞辛劳,领军亲征,晋贼见之,必闻风丧胆。齐侯诚信可嘉,敝国上下万谢。” “嗯。”传来一个低缓的回应。交辉抬头望去,田将军一副傲慢神情。 交辉改变策略,娓娓道来:“在下刚刚经过村庄,看到一个农夫,正被鹰猛啄双脚,一只履已被撕成了碎片。可他面不改色,默不作声,只是呆呆望着那鹰。” “哦?” “在下同样好奇,又担心他被啄伤,于是匆匆下马,意欲解救。就在这时,他的邻居飞奔赶来,将鹰一把扑住。邻居问:‘你为何容忍这只恶畜,它也曾撕烂过我的履,还啄过我的脚。’农夫道:‘这只鹰虽然毁了我的履,但它可以帮我捉偷粮的老鼠。没有它在,恐怕我的粮食都被吃光了。鹰有时会制造麻烦,但只要让它啄了履,就能帮我捉老鼠啊。’邻居说:‘我有更好的主意,咱们除掉这只鹰,夜晚轮流看护粮食,这样履就不会损失了。’农夫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把我的粮食一点一点拉走呢?’” 交辉见将军起了变化,便马上提高语调:“晋人狡诈,范氏中行逃卫,何须倾巢而出?寡君运筹帷幄,千军城上待寇。君臣一心,全民皆战,誓拒敌于外!” 田将军问:“先生何出此言?” 交辉微笑着说道:“此番劳师远征,直指楚丘,恐非大人本意。” 田将军笑了笑,答:“愿闻其详。” 交辉展臂一挥,道:“避其锋芒,直逼河内,断其退路,聚而歼之。” 田将军大笑,环视一众部下,挥了挥手,对交辉道:“盟约不弃。” 就在交辉游说之时,一支晋军忽然出现在费邑城外。紧急关头,埋伏已久的公敛处父率兵杀出,与季孙族人里应外合,斩获大胜。五日后,围卫晋军撤退,鲁国大军凯旋。 第十八章 黯然归齐 朝歌一役,鲁国喜获久违胜绩,国君将首功记在了季孙大夫身上,但这并不妨碍交辉名望大增。 府内,交辉俨然成了最受关注的家臣,宗主赏赐粮帛,赐其迁居东厢,另有三四个媒人要给他说亲。不过,哪里轮得上她们,仲孙何忌早早将他视为自己人,宗族女子随他挑,再搭上几个妾也无妨。 府外,交辉同样饱受追捧,不仅叔孙大夫盛情邀请,季孙大夫同样爱慕贤才,出府相迎。不出数日,竟传出他将出任司空一职的消息,孟孙家臣纷纷祝贺,交辉则连连否认。 祖辈的事迹真伪是历代家史编撰者最为头疼的事,有的事情发生过但没有记载,有的故事并未发生但史料可见,有的比较隐晦不便书写,而有的则是被人陷害无处申诉。究竟孰真孰伪,恐怕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以至于我越来越理解,太史公当年面临史料选择时的烦恼与艰辛了。 我的前辈就从东晋时期的着作中找到了这样一段对话,并且注明“真假未确”。 “仲尼尚礼乐,讲仁义。然堕都一役,要削弱的仅为阳虎之辈?他要治中都,可以,他要大司寇,可以,他要堕城,也可以,然郕邑宰有何过?这合乎礼吗?这合乎仁吗?” “大人所言不虚。共和元年,国人暴动,厉王逃亡至彘,周召二公辅佐共伯摄行政事,方才扭转乾坤,诸夏方才安定。鲁国一劫,全仗诸位大夫力挽狂澜,此即礼,此即仁。” “辉,智也。” “危急关头,召公献幼子,救宣王。在下不敢与圣人并论,愿为鲁国赴水火。” 流言传到孟孙府的次日,家臣驱前来拜访。在众多家臣中,交辉对驱尤为敬佩。平日里虽交往不深,但每每遇见,交辉必以礼相待。此人身材消瘦,鸡胸龟背,额前有颗肉痣,胸口疤痕隐现。他的房间挂有一幅图,方布之中,一条飞蛇栩栩如生。蛇眼处于正中,蛇身围绕中心盘旋,蛇尾尖而灵动,好似蓄势待发,一跃而起。令交辉尤为在意的是,无论何时何事,他的脸上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与世事无挂,而一切皆在心中。他,正是交辉想要成为的样子。 驱入座后,与其他家臣无异,对交辉称颂不已:“古有曹沫,亡地尽复,今有交子,智退齐晋。”交辉喜不自禁,命人拿出好酒,与贵客痛饮数杯。驱喝了酒,话便添了许多。他告诉辉,一个人的性格是由出生的时节、地域以及父母的五行决定。随着人的成长,环境的变化以及意外的发生,都会对他的决策产生影响。重大决定也许是在一瞬间完成的,但在此之前,他的经历其实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兵事亦如此,天时、地形、将领性格与动机,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交辉频频点头,他并未完全理解,可是碍于面子不好深问。他主动谈起了自己独闯齐营的经历,对齐军动向做了详尽的分析。驱耐心地听完,偶尔插上两句恰到好处的话,引得交辉频频致以谦辞。 不承想,几杯美酒下肚,驱冷不丁说道:“农家辛劳,无需苦心积虑,乡邑偏远,可享天伦之乐。父慈子孝,乡里和睦,高枕而卧,何其善也。”交辉顿时酒醒,心头一紧。 离开前,驱又讲了一个故事。昔日,郑息两国和睦相处。后来,息国为了一件小事,和郑国闹翻,息国国君决意讨伐郑国,就召集大臣前来商议。有人问:“我们的威望是否比郑国高?”还有人问:“我们的力量难道比郑国强?”息国国君不听劝阻,仍旧倾全国之兵向郑国发动突袭。郑国出兵迎击,不出半日,息国大军便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交辉听明白了,却已无法辩驳了。 五日后,驱再次到访,辉清退旁人。 驱直言相告:“宗主有言,‘其一,赵氏撤兵,因其在潞地大败范氏、中行氏。其二,晋人攻费邑不力,只为逼鲁撤兵,并非主攻。其三,齐人援兵迟缓,只因大司马老谋深算,挑动范氏、中行氏余党作乱。其四,齐人急行攻晋,小胜即归,则因吴国大败南越,图谋北方,故齐侯命其速战速决罢了。’”驱一席话,令辉面红耳赤。驱继续道:“宗主言,‘襄公不鼓不成列,有王者之德,宋臣劝襄公偷袭,非王者之臣’。”交辉顿时愣住,欲言又止,随后恭恭敬敬拜别贵客。驱没有趁机奚落,而是长揖回礼。 次日,交辉向宗主请辞,本以为会遭受冷眼或是推脱不见,谁知仲孙何忌赠其百金,另送马匹、布帛,还将绰赐予交辉。辉无言以对,对宗主行了稽首大礼。 临行前,交辉特地向驱辞行。驱并未拿出好酒款待,亦未与辉长谈,而是取来一件泥塑大雁。“时间紧,粗糙了些,还算有些模样。”交辉顿时鼻子一酸。纳采礼本应由男方准备,送至女方家中。而今交辉举目无亲,绰更是孤儿一个,驱仿佛成了双方的父辈。 交辉尚未行礼致谢,只听驱面向府门外,高声道:“贵府主人惠赐女儿为交辉妻室,辉按照先人礼法,命在下来敬请贵府主人笑纳采礼。”扮罢男方使者,驱又转身,扮作摈者,面壁继续道:“主人女儿愚钝,又未能受教。但主人有命,在下不敢推辞。”紧接着,又转回身,致辞道:“冒昧奉上采礼。”交辉会心一笑,接过礼物,行礼致谢。 驱将交辉送出府门,辉笑着将引车绳交到绰的手上,并将驱的好意一并告知。绰这才舒展开僵硬的脸庞,按礼推辞不接。驱见状,爽朗大笑。绰行礼回应,登几上车,交辉以裘为幜为绰披上。离别前,驱有一言相赠。这段话令交辉一时摸不着头脑,而他也并未多问。“原本我以为,你会如我这般虚度此生,看来我错了。不过,我使你成为了你,足矣。” 离开曲阜,交辉徒生耳疾。回想这许多年,如做梦一般。当初一心拜师,报答家人,而今粮帛满车,爱妻相伴,这算得功成?若以拉夫妇问询,当如何回答?拜师否?为官否?抑或置下数亩良田?蓄下十数奴仆?交辉百感交集。 绰深明良人心思,不便多言。直到路过莒地,见百花盛开,交辉心情稍有好转,这才讲起了故事:“大夫公孙敖娶了莒国的一对姐妹戴己、声己,若干年后,戴己去世,公孙敖决定再娶一位莒女。莒国人以为,声己应该替代姐姐成为正室,所以并未答应。公孙敖转而说是为公子遂求婚,莒人于是同意了。结果公孙大夫贪恋莒女美色,据为已有。公子遂得知实情后大怒,请求攻打公孙敖,最终在国君的调解下方才作罢。公孙大夫无奈,将莒女退还。次年周襄王崩,公孙大夫奉命出使,可他竟然不去吊丧,而是直接前往莒国,找莒女私会去了。国君大怒,将公孙敖驱逐。后来公孙敖又想回国,便派人送信。公子遂于是提出三个条件:不入朝,不参政,不携带莒女。公孙大夫当即全部答应,回国三年,闭门不出。然而,到了第四年,他还是卷了家财,偷偷跑到莒国去了。” 交辉听罢,笑答:“余生不弃。” 第十九章 安陵之变 再看这段时间的安陵。得益于齐国的人才举荐制度,年纪轻轻的尤被任命为邑司,掌管编户、税赋、徭役以及农事。这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每年秋季是清查户口的时节,年龄、健康状况、家庭组成需件件核实,因授田、征税、发放救济、征发徭役皆以此为基础。而且,每三个月还要向上级汇报一份名单,选拔孝者、弟者、忠者、信者、贤良、俊材以为人才。邑司有权举荐,而率长才有任用决定权。除却成文职责,乡里之间矛盾的调解也是尤的责任。他可成了大忙人。 伯平古道热肠,并非鉴于轨长身份,而仅仅因为好事儿,如今儿子出息了,他就更加上心。哪家农具坏了,谁家娃娃病了,又有哪家添新人了,不够他忙活的。上任之初,尤不愿父亲跟随,以为累赘,可是后来发现,有父亲在旁,特别好办事。有人埋怨税赋高,伯平就出头帮劝;有的田里不出粮,他就跟着一起思量;有人家中劳力不足,他还主动下地出力。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妻的责备。这责备,多半是她以为良人仍不够尽心。这附近的孩子,不管平日多么淘,脾气多么倔,伯平妻都视同自己的骨肉。若是听闻哪家娃娃害了病、挂了彩,不用说,伯平妻立马赶到。刚开始,遇上个小灾小病的,都要回来请教交朔,以后见得多了,她倒成了远近闻名的神医。 父母的好事儿,成了儿子们的招牌。很快,大儿子成了亲,二儿子更加抢手。仲炎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按说凭着两家的关系,借着小女的美貌,这个女婿十拿九稳,可是谁让伯平如此招摇呢。这附近不仅女娃多,而且一个赛一个地能干,回头再瞧自己这丫头,缯帛织得那叫一个丑,还常常和尤对着干,有一次竟差点让尤吃了狗屎,怎就如此不省心。 与妻子商议后,仲炎决定,先下手为强。为了女儿幸福,这老脸不要也罢。仲炎首先想到了交清。按道理,他理应去找以拉和交朔,可是这二人,一个老实本分,一个不善交际,如何担此重任。交清则不同,与秋儿关系最好,与伯平一家也算亲近,而且满脸透着机灵劲儿,让她作这个媒人,再合适不过了。就在交清满口答应,打算向伯平说破之时,没想到交朔满脸愁容地求到了她。原来,尤和秋儿早已私定终身,正是伯平妻请其做媒,撮合这段姻缘的。待到交辉归来,尤和秋的女儿荷已然出生,活脱脱又一美秋。 束发后的交辰,无疑就是大一圈的以拉,仗着父亲教过的几招拳术,好打抱不平。一次,他竟将大出自己五岁的率长之子打得脑袋开花,对方带着叔伯兄弟前来讨要说法,以拉不在,交朔不得已狠狠打了交辰一顿。对方消了气,出了门,交朔却抱着辰儿流了泪。以拉归来,罚儿面南跪了整夜,并且决意不再授儿拳术。 交辰不怪父亲,他相信父亲最有见识,有着讲不完的故事,到过无人知晓的地方,有过惊心动魄的经历,看过难得一见的风景。可是,也有父亲不知道的事。比如,为何小小的种子,插到地里就能长大?为何春天一到,所有的小草都会破土而出,让牛儿羊儿都有的吃?为何自己常玩的泥巴,可以成为遮风避雨的墙?为何土地什么都不要,却不断提供着养分?他只能将这些问题归结为社神的慷慨,在社日节心怀感恩,诚心祈祷。 交辰愈发壮实,视野却收到很小。他不关心苍山邑之外的事,尤的辖区就是他的世界;他不在乎哪家做了官、得了财,他只关心脚下的土地;也不在乎自己吃不吃亏,他相信太阳神是公正的,不可能将幸福或灾祸集中于一人。他将仅有的空闲用来赏依柳繁花,听鸟语蝉鸣,嗅桂柔兰香,画星炳月俏,享受神奇的,难以捉摸的,溢于言表的美。 此后两三年,不少人家前来打听孩子的情况,以拉夫妇既欣慰,又发愁。这是大阳人的命运,这是寿数长的代价。是神让我们成为了独特的一支,更是神给予了我们生存的机会。 眼看上巳节将至,少男少女将会走出家门,沐浴祓禊,踏青舞雩。就在他们夫妇犹豫之时,以拉却出了事。 交辉返乡前三个月,郳国大涝,几乎绝收,仲炎的两个弟弟前来求助。他们本想带回一些余粮,救活一家老小,然而仲炎家并不宽裕。辛苦获得的收成交了田赋,还了债,哪里还有多少剩余。形势不等人,郳国的家人还在挨饿哪。情急之下,二人发现,临近两家的情况稍好一些。他们的吃食多半来自伯平的接济,大阳家同样有求必应,不过相对而言,后者仅有两名男丁。 于是,在一个深夜,兄弟俩将目标瞄准了大阳家存粮的茅屋。他们屏气弓腰,蹑手蹑脚。然而,引起的响动仍然惊醒了以拉。以拉误以为是老鼠偷食,举起锄头赶了过去。二人本就胆怯,见到人影,更加惊慌。以拉欲进,二人夺出,错身之时,以拉踉跄倒地。只听一声闷响,锄刃恰巧砸中了以拉的头。 待到天色渐明,这才发现,以拉早已没了呼吸,哈姆撒之手浸满了鲜血。二人失踪,余粮丢失,所有人都猜到了原委。交朔瘫倒在地,交清泣不成声。伯平妻和仲炎妻的安抚,也成了抱头痛哭。交辰狠狠打了仲炎一拳,再想用力时伯平拦下了他。压抑不住的泪水连同怒吼一齐释放,使得天空都蒙上了一层哀伤。 葬礼过后,凑足余粮,借了马车,仲炎领着交辰直奔郳国。一路上,交辰尽力压抑内心的悲痛,他不知其他丧父的伙伴是如何扛过这段艰难,他只能任由思绪滋生、成长、膨胀、消退,而这所有的喧嚣与痕迹都是父亲的音容与背影。 “儿啊,你还记得我给你做的小木船吗?” “不记得了。” “那是来到安陵后的第四年,咱们第一次丰收,大家可真高兴啊。我呢,整整用了七天,给你做了一条木船,和那条改变命运的帆船一模一样。你呢,却完全顾不得这些,你有自己要忙的事。” “我能忙什么。” “忙啊,什么都忙,而且对什么事都拼尽全力。母亲去喂别的孩子喝粥了,松鼠不肯吃你的瓜子了,就连自己嚼了舌头了,你都要哭到干嚎,几近昏厥。伯平送给你的木车,仲炎妻为你做的刍狗,你是何等认真地看待,推着小车冲向海边,挺直了嗓子汪汪叫。一次,清母长久离家,你白天坐在路旁守着,夜里趴在牅旁望着,令你的母亲何等嫉妒啊。当你第一次得知,有的人不得不离开家,离开了可能就不再回来时,你的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紧接着便是大失所望地嚎哭,如同是清母被判了死罪。你唯一清楚知道,清母喜食杏果,于是你在一天清晨,哭着闹着唤醒全家摘杏果。当时正值六月,你如率长一般在身后指挥,结果半山的杏果皆被摘尽。天气渐热,清母屋内因堆满杏果开始散发腐气,母亲打算收拾,你坚决不允。直至半个月后,在你盛开的笑脸引领下,全家这才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紧接着,你见到了烂掉的大片杏果。震惊了,呆住了,彻底傻了,泪水不知怎的就落了下来。清母心疼得连连亲你的脸蛋。” “有点印象。那木船呢?” “被你扔进海里,不知去向了。” “哦。” “它去探寻自己的命运了。” 经过一番周折,二人终于抵达郳国。途径一片片荒地,走过一间间空屋,有的空无一物,有的散发臭气。终于,寻到两兄弟家中,得到的答复却是:二人将换回的粮食放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换回?拿什么换?那两个贼人如何说得出口?还有没有良心!如何能够轻易忘掉罪孽?如何能够苟活于世!交辰悲痛至极,他恨不能杀光这些啖着父亲血肉的灾民,恨不能一把火将这片破落之地烧个精光,恨不能将这个伪善的仲炎扒皮抽筋以慰亡父。交辰酝酿了许久,斗争了许久,终究将痛忍在心里,默默返程。 父亲的死,令交辰久久不能释怀。入了夜,交辰常常独自爬上苍山,望着大海的方向。在他的周围,偶尔会有上百只夜光闪烁美丽而神秘的光亮,这些光是如此密集,却照不清周遭任何东西。他喜欢这个能够忘记自己置身何处的时刻。 “我记得羲母离开的时候,你光大父讲,‘羲在我心里留下了最美的样子。’这句话我始终记得,那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母亲,父亲会在这里吗?”交辰指了指面前的夜光。 “他不是大阳人,无法化作夜光。不过,他和我讲过,他的生命是神赐予的,死后必将复归大地。” “再也见不到了?” “他为我们留下的,教给你的,都不会消失。你还记得他的话吗?” “父亲讲,‘每一天都弥足珍贵,因为每一天的生活都是神的恩赐。’” “没错,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吗?” “不记得了。” “你说,‘神会赐我一匹小马吗?’” “哦,想起来了。” “我们总是渺小的。” 此时,铺天盖地的夜光拥了上来,漆黑的夜顿时温暖了许多。交朔牵过交辰一只大手,将哈姆撒之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随后用力在儿子握紧的拳头上拍了三掌。 交朔决定不再追究,对外宣称,以拉因病身故。据交辰后来回忆,再次见到母亲开怀大笑,就要等到四十多年后了。 第二十章 鸣鹿耜 以拉的离世,令交辉伤心了好一阵,大家的心情再一次陷入低落。幸好,绰的到来抵挡住了阴郁的侵蚀。每到餐时与飧时,空气中总是弥漫浓郁的香气,如同一种致命的毒药,让人无法自拔。田里干活的、拌嘴斗舌的,统统没了抵抗力。就连出海打渔,都不在意收获如何,及时回家才是头等大事。 交辉打算将大半钱物赠予伯平、仲炎,感谢他们对家人的帮助。伯平夫妇态度坚决,两个儿子这样争气,已经很知足了;仲炎一家虽然拮据,心中却依然内疚,无论交辉如何劝说,夫妇二人执意不收。于是经过一番沟通,交辉决定在附近一片形似耜的荒地上营建村寨,三家人共同生活。村寨取名鸣鹿,出自一首宫廷正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鸣鹿耜南北长五十五步,东西长度不一,南侧最宽处二十五步,靠路,北侧最窄处十五步,近山,北高南低,两侧排水。北侧,筑屋七座。三座偏西,居大阳家,四座偏东,分别为伯平、仲炎、启、尤四家。屋后挖有沟渠,预防落石与大水,沟渠与房屋间,分建仓房三座,供各家存放杂物。西侧,向南面东,筑太阳祭坛,建大阳祖庙。东侧,筑有水井,搭起长架。村寨东南西三面建有围栏,南侧留有栅门。另在中间偏南,并排筑两间小屋,一间存放农具,另一间空置,可作客堂。村寨东西外侧,植两排桑树,既可养蚕亦可防风。 各家房屋结构基本类似,坐北朝南,三间连房,大内在西,小内在东。东室东北挖有地窖,中室西南筑灶台一座,罐、豆、碗、瓮一应俱全,宽大的筵铺满地面,几和案依次摆放。妇人们还在门前栽种花草,在东侧种植葵菜,用栀子、茜草装点沉闷的石墙,村寨顿时添了生气。建成之日,众人拜四时、社神,祀各方神明。交辉带领族人,祭太阳神,拜大阳先人,颂以拉功德。 原先几间旧屋,被改成了圈舍。有的饲猪,有的养鸡,还有一间留给了看家的黄犬。启和尤每日喂食前,总会先放出鸡仔,让荷儿有用武之地。在那些小家伙眼中,荷儿简直就是怪兽,只要她一出现,哪里顾得上吃食,逃命要紧。荷儿的毅力是令父辈自愧不如的,她决不允许鸡仔懈怠,更不允许交头接耳,筹谋对策。这里成了她横刀立马的沙场,运筹帷幄的军帐,战必胜,攻必克。 有了这份自信,她将目标对准了大黄。在她看来,大黄的吼叫只是它畏惧的掩饰,叫得越凶,心里就越恐惧。她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它当作小马骑。她以为,大黄的身躯这样大,鼻子和耳朵都那样长,骑在它的身上肯定极威风。 她是这样想的,可尤与秋可不会放任女儿冒险。一来二去,她耍起了性子,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父辈们实在拗不过,只得想法满足她的心愿。一天早上,启紧紧搂住大黄,不停喂食以安抚。尤则托住女儿,轻手轻脚,慢慢靠近。进展十分顺利,荷儿坐在柔软的毛上舒服极了,屁股放肆地扭来扭去,小手尽情地拍上拍下。可怜的大黄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停喘息,拼命抖动,它似乎想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伴着一声刺耳的吠叫,大黄猛地窜了出去。两兄弟反应不及,荷儿的屁股结结实实落在了地上。霎那间,惊天动地的哭声伴着公鸡母鸡的齐声欢呼,惊醒了周围一切生灵。 本以为,三家人的生活自此重归平静。然而,不知为何,越来越多的乡里知晓了真相。有的说,正是仲炎指使他的兄弟偷窃,为的是救助远在郳国的亲人;有的讲,定是仲炎妻嫉妒交朔过得好,想要让她吃吃苦头;更有甚者称,之所以以拉遇害,真正的原因是仲炎对交朔有非分之想。流言越传越广,越传越离奇。仲炎夫妇有口难辩,独吞苦水,大阳家和伯平家生怕生出枝节,只得盼着大家淡忘。可是,在这狗打架都能围三圈的地方,如此大事岂能轻易放过。“以拉一离世,就修了如此好的寨子,哪里来的钱?害了人反而住这样好,仲炎那家伙是否早有企图?”“不会,这谁想得到呀,他这人还是挺好的。”“呦呦呦,知人知面不知心呐,那你说,为何他们偏要声称以拉是病死的?”“我早就说过,他们三家最怪,一个贱妇竟敢指着他男人嚷嚷,这不翻天了。”“别急呀,青帝会惩罚他们的,你们也不想想,这事是谁传出来的,有好戏看喽。” 交辉刚开始并不相信这些鬼话,可是时间久了,提点的人多了,自己心里也打了鼓。交辉打算试探交朔的口风,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口;他又去问妹妹,可刚开了个头,就被交清用犀利的眼神堵住了嘴。 仲炎夫妇可以忍,年轻气盛的志如何忍?他耐着性子,不断解释、质问,可是无人理会,更没人相信。有些人在背后说些怜悯他的话,以显示自己心很善;也有人将他的愤怒视作心虚的表现,继续火上浇油;当然也有明眼人,知晓仲炎一家的无辜,可他们能说什么?与他们自己又有何干?一想,还是算了。心仪的女孩不再见他,唯一说得来的兄弟渐渐疏远。 儿子的遭遇,令仲炎妻倍感伤心,可她自己也并不好过。一次,交朔与仲炎妻同去洗衣,可巧不巧遇见了麻九妻和他的儿媳。交朔原本对她们的行踪了然于胸,谁知跨过苇丛,伸头一探,发现这对婆媳竟然坏了规矩。交朔下意识地往回拽,可仲炎妻没有动,还用力捅了捅,示意她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原来,四只猎人般的眼睛已经盯上了目标。 若论对内,这对婆媳算得上模范,若论对外,那可称得上一等一的长舌。整个安陵,没一个愿与其深交,又没一个敢不理睬,连伯平都是客客气气的。据说,麻九妻当年也算得秀色可餐,小有名气,只可惜笄年未到,就被恶霸糟蹋,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全家辗转来到齐国,这才遇见麻九,定了终身。她的儿媳也是苦命人,全家遇上饥荒,独独剩她一个。她的眉眼很媚,若有男子禁不住与她对视,保准叫他忘不掉。 交朔与仲炎妻躲不开也不想躲,二人直奔河岸,打算速战速决。然而,到嘴的猎物岂有松口的道理。不一会儿,交朔就发现,原本清静的河岸瞬间聚了不少妇人,手里的衣服在河里进进出出,也不知是真捣还是假捣。她们交替着朝这边瞧,手上不断指指点点,仿佛是在挑选飧时的大餐。这些皆可视而不见,最恼人的其实是那些让人听大不清,又拐了八道弯的感叹,“哎——”“呦——”“嗬——”“哎呦喂——你瞧瞧——”喋喋不休,此起彼伏。此时若是飞来一群小雀,都会自愧不如,坠地而亡。交朔微微瞟了一眼,正巧看到麻九妻张牙舞爪,眉飞色舞,那劲头儿比当年儿子娶妻还要高上十倍。 交朔尽力压抑怒火,转头看向旁侧。此时,仲炎妻满脸通红,额头冒汗,手上仍捣个不停。交朔想要帮忙,稍稍一拉,仲炎妻立刻两眼一翻,晕厥过去。交朔吓得大叫,连忙搀扶,用尽全力也没能挪动,刚想求助那些妇人,却发现一个个蹿得飞快。交朔冲到地里,唤来仲炎,这才将这个可怜的妇人抬回了家。 无论仲炎一家走到哪里,每间房,每棵树,每块田,仿佛都有一只眼,一张口,无处躲,无处藏。 仲炎表面看上去毫不在意,身体却很诚实。仅仅半个月,他就瘦得不成样子,四肢好似线缝的一样,咳血也并不鲜见。交朔试了不少药方,始终不见好转。仲炎硬撑了两个月,还是合上了双眼。伯平气得大骂,却不知该冲谁发火。仲炎妻哭傻了,张着嘴,合着眼,泪与鼻涕流湿了胸前。她牵着良人的手,不停地抚摸,好像在说:“你终于可以安睡了。”又过了半年,仲炎妻随夫而去。 就在母亲下葬的转天,志瞒着众人,只身一人离开了安陵。交辉、伯平四处找寻,毫无线索。 不知是否神明护佑,仲炎妻离世的次月,麻九家两岁的娃死了。据尤讲,麻九儿子那天不知受了什么气,回到家就打他的妻,声称要把她和孩子卖了抵债。他的妻不吭声,等他消气,可孩子还没习惯,一个劲儿地哭闹。麻九儿子红了眼,抓起娃娃的脚就向外甩,而门外有他刚刚撂下的石斧。她的小手还颤颤着,血冒着气儿从鼻子、嘴里流出来,肚子还有响儿,但定是没救了。麻九儿子捂着头,蹲在地上,他的妻竟也没哭,深一脚浅一脚地煮饭去了。还是老两口出来,闹了大动静。麻九妻口里叨叨着,把孩子收拾了,麻九骂了儿子两句,又帮他宽心,“行,都这样了,那就再生养一个,要个男娃。” 短短两年,以拉离世,仲炎家只剩了念想,交清又常离家,交朔心里一直空落落的。那段时间,她常常夜以继日纺织,只为让自己忙碌起来。她将以拉用过的东西藏入地窖,有时也会偷偷看,偷偷哭,她绝不愿让儿子见到眼泪。然而,令她隐隐作痛的是,辰儿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与自己聊天似乎成了他的负担。辰儿的笑很勉强,回答也很敷衍,即便愿意留在她的身边,心也不在这里。后来,还是绰的一句话点醒了她,“辰儿代替不了以拉。”是啊,代替不了,谁都无法代替。他是如此不同,只有他不在了才发现,原来,他默默承担了那么多。 交朔只得继续改变。她开始强迫自己开朗,开始与以往不大走动的伯平妻交心。她要走出去,要放开视野,要不那么在意整洁,要顺着大伙的话题,要学习成为大家心中标准的妇人。交朔可能真的走出来了,也可能只是让家人以为她走出来了。不管怎样,这都没有结束。 第二十一章 交清出嫁 为了避免麻烦,每名族人都瞒报了年纪。即便如此,十多年来容颜不老,难免令人生疑,特别是已近不惑的交清,依旧桃李年华、楚楚动人,一些难听的话便传到了大阳人的耳朵里。为此,交清经常以贩盐的名义离开安陵。 大阳三四七年的一天,从即墨归来的交清突然宣布,她要与齐人田豹成婚。田豹?田氏!没听错,田氏!众人都惊掉了下巴。交朔急忙把她拉到身旁,问个究竟,交辉看向同行的交辰,一副完全不信的样子。交辰默不作声,只在一旁偷偷乐。 田豹,出身田氏小宗,族中地位不高,自小习射御、知礼乐,只可惜没有施展的机会。与那些游手好闲的贵族子弟不同,田豹尤其喜好制器。仗着家中有些积蓄,竟然自己建了作坊,还拜了老师。这还得了!贵族之身岂能行此下等之事。在族人的压力下,田豹赌气离开了临淄,周游齐国,最终选择留在即墨,专心做个匠人。 交辰说得痛快,但他的母亲并不放心。成婚乃大事,尤其是大阳人,倘若踏错这一步,受到威胁的可是家族的血脉延续。朔担心田豹与那些纨绔无异,成婚只是一时兴起;又担心他玩物丧志,误了前程。大阳家并不奢求富贵,只盼家人平安,勿生事端。交清究竟了解田豹多少,辰儿所言是否真切?她担心交清一时冲动,受了欺骗。 交朔的担心,交清岂会不知,她向辰使了个眼色,后者清了清喉咙,娓娓道来。“三年前,北戎侵饶安,烧杀抢掠,是无恶不作。当时田豹正在那里游览,遇有齐将领兵拒敌,便毫不犹豫,单骑入列。将领赞赏其勇气,又知其了解兵事。于是问道:‘戎人为徒兵,我们用战车,若敌人从林地里突然出现,我们又无法展开战阵,该当如何?’田豹答:‘请将军在林地设下伏兵,并派出三车,由我率军接敌。若我生还,我将且战且退,使敌进入将军的陷阱。若我战死,三车之士可继续引敌而来。’将军点头应允。离开大军后,田豹命三辆战车与自己保持五十步之距,缓缓行军。不到半个时辰,田豹就见到了戎人。田豹命三车藏于林地,独自持戈疾出。此时,戎人正在劫掠一个村寨,忙于收集食粮。田豹趁其疏于防备,悄悄接近,大吼一声——” 交辰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紧接着手脚并用,神采飞扬,“大吼一声,接着持戈啄击,敌人瞬间倒地。听到声音,其余戎人放下粮食,蜂拥而来。田豹并不胆怯,将戈摏击出去,又使一人倒下。敌人见状,更加疯狂,从四面围攻而来。田豹沉着应战,挥戈接敌,接连勾杀二将。就在这时,田豹再次大吼,三车突然杀出,车左射箭,车右挥戈,御者驾马冲杀,杀得敌人那真是哭天抢地。”交辰抹了下口水,继续道,“田豹看准时机,再次发出命令,自己以及三辆战车迅速向大军方向撤退。戎人急了眼,叫嚣着尾随而来。最终——”交辰又是一顿,骄傲地环顾一周,“戎人遭到伏兵围攻,齐军大获全胜!”说罢,等待掌声与欢呼的交辰倍感失望,因为听众之中,只有绰投来了崇拜的目光,交辉的眼神中甚至略带质疑。 翻阅了相关资料,如今我才了解,勇斗戎人的故事确有文献记载。然而,根据祖辈当时留下的珍贵史料,田豹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说回到当年。交辰见状,举起手臂,提高声调,继续道:“还有一事。去年,即墨连续下了三日大雨,涨水严重,连城墙都被淹了一截。其余的田氏贵族要么忙着搬运自家财物,要么忙于离开即墨,只有田豹不顾一切,驱车顺墨水而去,向下游的平民预警,指导民众挖渠自救,避免屋舍良田被淹。最后,虽然这场雨并未造成多大损失,但是大家都记得田豹,记得他的善良与无私。”听罢,交朔缓缓拍了拍手,露出了笑容。交辰偷瞄了清母一眼,二人会心一笑。 消息很快传遍了苍山邑,有了新的话题,大家才终于将以拉之死抛诸脑后。一些女子向交清投来了艳羡的目光,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登门贺喜,可仍有不少人坚信,这完全是一厢情愿,无稽之谈。无论信与不信,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响当当的贵族如何会看上一个平民女子?“就凭几分姿色,还想成为正房夫人?”“不可能的,她不守本分,年纪轻轻成了市井之徒,这以后还了得。”“是为了让儿子继承贵族身份,太有心计了。”“更不可能了,他们生的儿子,只能做奴仆。” 田豹初至鸣鹿耜,便向交辉送上一对他亲手制作的铜豆。器、盖扣合似球形,下承短柄圈足,表面绘有猎人行猎,精美至极。乡野鄙人极少见到铜器,更不要说如此精品了。交清究竟施了何种法术?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后人交煦对此耿耿于怀,她就曾不止一次埋怨交清大人,为何不将此事完完整整记录下来,好让她也能有样学样,嫁个好人家。 交清还有一点为后人称道,那便是在嫁入田氏之后不久,率长即下命令,安陵田户一律禁止经商。倘若有人想学交清出外闯荡,也只能做做白日梦喽。此令虽说不近人情,却也大有道理。无商不富,倘若纷纷弃农从商,粮食谁来种?大齐岂不成了管相治下的梁鲁? 第二十二章 归乡探亲 转年,正值农闲,交辉与绰邀田豹夫妇一同返回静泊坡。四年前,以斯离世,以拉夫妇曾回乡送别。如今,以拉意外身亡,父辈们免不了又要伤心一阵。交辉夫妇准备了布帛、鱼干与海盐,交清和田豹从临淄采买来文皮、锦衣。田豹还想购些粟米,交清则坦言,那里的稻饭可比粟米好吃多了。 备好粮与酱,带着罐和甗,出发前请交朔占筮,挑选吉日,出发时车碾刍狗,祭祀大禹,四人这才上了路。交辉没想到,田豹其人竟如此蔼然,不仅主动驾车,而且处处关照,自己那点学识,与田豹相比,竟也算不得什么了。 途径徐城,田豹讲起了两年前徐国灭亡的经过。“敬王五年,吴王僚派公子掩余、烛庸围攻潜城,蚕食楚地。由于国内空虚,公子光派专诸刺杀吴王,夺了王位。得知消息后,掩余逃至徐国,烛庸则去了钟吾国。七年后,吴国派出使臣,责令徐国和钟吾国交人。两国依仗有楚国作后台,拒不从命,并私自送他俩去了楚国。这下可好,吴王出兵有了借口。当年冬,吴国大举讨伐,徐人拼死抵抗。吴将想到了一个法子,他们在徐城外筑堤,引山水灌城,无奈之下徐子章禹只得剪断头发,带着夫人出城投降了。” 交辉听罢十分感慨:“徐之国祚,恐不再现。” 交清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田豹,问:“你是如何得知?” 田豹十分得意,答道:“当今天下,列国兴起与衰亡,诸侯渊源与地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啊。” 交清把嘴一撇:“小事而已。” 不想,田豹认真答道:“人事无小事,家事即国事。” 交辉立刻跟着附和道:“然也,然也。” 交清一听,露出不屑的神情,转头问道:“你又知道?那你说说,徐国开国之君是何人?最出名的徐君又是何人?”交辉一下被问住,答不上来,便默默将头移开,闭上眼,抬了抬眉,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旁的绰看不下去了,摇着头,使劲戳他。交清一瞧,呵!竟然不理!伸出拳头,便要砸去。还是田豹手疾眼快,拦了下来:“伯益之子若木立徐国。穆王时,徐君偃王最为强大,他不仅僭越称王,还受三十六国朝贡,欲与穆王分庭抗礼。穆王遂乘八骏之马,使造父御之,发楚师袭其不备。攻下徐国后,穆王封偃王之子宗为徐子,继续管理徐国。” “能得三十六国朝贡,必是仁义之君。” “传说,徐国夫人生了一个肉球,众人以为不祥。宫女领命,将这个肉球扔到了野外。幸好,肉球被一条叫鹄苍的狗叼回了狗窝,后来这个肉球长大成人,继承了国君之位,就是徐偃王啦。” 一路南下,从莒地、郯地,再到吴国各地,到处流传着吴国大胜的消息。兄妹俩听了既喜又忧。一方面,吴灭越,较越国进犯好上太多;可另一方面,以拉曾言,吴国征战不断,光父与江父陆续上过战场。都说越人野蛮凶残,不知这次灭国大战,他们的父亲是否深陷险境。 “神会眷顾我们的。”交辉道。 “一定会的。”交清坚定的语气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在提出贩盐前,我非常犹豫。是朔一直鼓励、支持着我。她讲,太阳神会看着我,庇佑我的。” “哦——” “可是,万一经历不如意,也要接受。” “也是她讲的?” “是。她还说,‘一生之中将要面对的事情,自己是不知道的,只有神知道。神字的右边其实是一道闪电。闪电不仅看着可怕而且会劈死人,还会引发大火。不过,闪电带来的火却有很多好处,就连被火焚烧的林地,也会成为最好的田。’”交清一边讲,一边仰望着天空。 “你就不怕危险吗?”田豹问。 “怕,可是朔问了我一个问题,‘倘若只剩下一个月,或者一年的生命,你会去做什么?生命永远没有想象的长’。”田豹“啊”了一声,“但是——” “但是?” “她讲,‘但是要充分估计自己的弱点,因为我们太容易自以为知,太容易被诱惑吸引。’我当时挺不服气,就答,‘我才不会被诱惑吸引。’朔呢,笑着问我,‘如果这个诱惑是你日思夜想的宋公子朝呢?’” 田豹急忙问,“你是如何答的?” “如果他是好人,那我感激太阳神,笑纳大礼。如果他是坏人,有阴谋,那我一定亲手嗯。”交清假装双手掐住田豹的脖子,拼命摇。田豹倒也配合,做出挣扎之相,引得一片笑声。 随后,交清又聊起了儿时与朔的往事,从初次见面的尴尬场景,到丧母后交朔无微不至的关照,听得田豹和绰连连感慨。交辉则独自驾车,充耳不闻,他的思绪仍旧停留在设想不如意之事上。是否有勇气面对?他自己也不清楚。 怀着忐忑的心情,兄妹俩终于回到了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此时的静泊坡拆除了围栏,周围搬来了几户人家,远远望去,还有一处小演武场,几个孩童正在玩耍。这里不再安宁,却添了不少生气。 交清一眼认出正在除草的浠宁,她像鸟儿一样冲了上去,紧紧搂住浠宁的腰,将她甩到半空。交江听到惨叫,赶忙跑了出来,一下没控制住,酸了鼻子。交清这才松了手,跑过去抱住父亲,泪水开闸一般倾泻而下。“您怎么老了?”“胡说。我老?神所不容!”正在一旁挤着羊奶的交季,开心得大笑。他一边招呼众人进屋,一边跑去河边,洗掉身上的膻味。 一路上,听交清不断讲述儿时趣事,如今真正到了静泊坡,绰既兴奋又新奇,交辉、以拉练剑的山坡,浠宁、交清观星的草地,不知繁衍了多少代的羊群,不知盛开了多少载的花儿。 交江、交季和浠宁忙里忙外,热情地准备饭食和果子,时不时地询问起安陵的收成和各家的情况。交辉不忍公布丧事,勉强含糊过去。此刻他最关心是,自己的父亲在哪?征战未归?亦或是更不好的消息?交辉越是等待,三人越是忙碌,仿佛谁是最闲的一个,就要面对那最大的难题。交辉心急如焚,一把拉住季父。交季看了看江,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交光已被征召半年之久,而今情况未知,生死不明。交季曾去阖闾城打探消息,人们只知大军向南攻越,未见凯旋之师。胜利的喜讯带给家人些许安慰,可终究战事残酷,无人能够保证交光安然无恙。听到这里,交辉的眼圈已然泛红,他打算立即前往吴都。交季用力将他按了下去,决意转天清晨陪同前往,交辉只得作罢。 风熄了,树枝停止了摇曳,太阳周围聚拢起大片云朵。交辉缓缓抬起手,覆盖住云朵,那圆圆的太阳就如同父亲曾经递给他的那只酒碗,那口滋味记忆犹新。回过神来,走向祭坛,交辉恭恭敬敬下跪叩首。曾经的不理解、不情愿、轻蔑与浮躁,一扫而空。儿时父亲讲过的那些话,渐渐充满了脑海,可惜十之八九仅存片段。 “父亲,太阳神真的在意我们吗?” “是啊。” “那为何我的祈祷都没有实现?” “你祈祷了什么?” “嗯——比如我可以像鸟儿一样飞。” “哦,这个难了些。” “简单的也没有实现啊,比如让清摔跟头。” “这个,恐怕也很难。” “那我们为何要相信,太阳神会保佑我们呢?” “神保佑我们的前提,是我们值得保佑。”“辉儿,你怕死吗?” “不怕,但是,怕疼。” “哦。你还记得以斯大人讲过的话吗,‘无人有权力掌管生命,将生命留住,也无人有权力掌管死期。’” “记得。” “儿子,不怕你笑话。我呢就怕死。不仅怕死,我怕失去你母亲,失去你,失去兄弟,失去清儿,害怕失去那片稻田,害怕不知会在何时突然出现的危险。” “我以为,父亲很勇敢。” “在遇到你母亲之前,也自认为很勇敢。”“所以,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神,神会帮助我们成为真正的勇士。” “不明白。” “心中有神,活着才有方向,面对死亡才会从容。来,我再与你讲讲,你大父的故事。” 交辉强抑眼泪,无数次向太阳神祈祷,仿佛祈求的次数越多,下跪的时间越长,父亲的归来就越有希望。 第二十三章 独闯吴都 次日晨曦初露,交辉瞒着家人独自前往阖闾城。这是一座有护城河包围的巨大城池。设八陆门,与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相配,以迎季风;设八水门,与乾、坤、离、坎、兑、震、巽、艮相对,保水路畅通。吴王意欲称霸江南,称一西门为破楚门;意图向东吞并越国,谓一南门为蛇门。 步入城门,交辉立刻被一处高台吸引,高台周围观者如云,时而欢欣鼓舞,时而捧腹大笑。凑近一瞧,高台之上一追一逃,一个手持木剑,趾高气昂,明显为吴人,另一个捧头鼠窜,丑态百出,尚且猜不出是越人还是楚人。顾不得看戏,匆匆赶赴集市,交辉迫不及待地打探起前线进展。然而,他那蹩脚的语言,陌生的面孔,还有恶声恶气的态度,很难不引起对方的防备,即便有人愿意搭理,得到的答案也是五花八门,就连开战的地点也不尽相同。 沮丧之时,一件犀甲勾起了他的兴趣。这是吴人常用的犀甲,不仅坚韧,而且轻便,较中原的皮甲强上太多。卖家很有头脑,当着交辉的面亲自试穿,又令旁人向其射箭,结果毫发无损。交辉只微微点头,没有要买的意思。卖家又令那人使用短剑,一剑刺来,只踉跄了几步,亦未穿透。此时,交辉身旁已经围满了人,有人称赞制作之精良,有人怂恿剑矢并用,还有孩童捂着眼睛不敢看。交辉仍不领情,既不点头亦不摇头。卖家咬咬牙,将一支长戈交了出去。交辉一见不妙,转头便逃。 走出不远,瞧见一间逆旅热闹非凡,交辉毫不犹豫迈了进去。不多时,一位带有鲁国口音的贾人应约而至,他与朋友的一番对话令交辉心中一振。 朋友言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啊。” “得了胜仗嘛,何人不知啊。消息都传到齐鲁了。” “天下终于知我吴人啦。” “如今有何消息?” “哦,听说大王要封给越王百里之地啊。” “百里?故疆千里呐。” “没杀他就不错啦,还不都是越王自己的错嘛。” “只怨灵姑浮击杀了吴国先王啊。唉,为何非要打来打去呢?” “这可是杀父之仇,更何况国君呢?大王若不灭越,还不知哪位公子灭了他呢。” “你说,你们大王真的要与王——平起平坐?” “君称王久矣。” 听罢,贾人偷偷环视一圈,低声道,“也许天命归于吴呢。” 他的朋友显然未能领会贾人的意图,仍旧道:“听说你们鲁国有位交子,曹沫转世,智退晋齐啊。对了,不是你讲,他乃青帝下凡,是王的使者嘛”贾人拦他不住,直接将酒灌进他的嘴里。 交辉越听越离奇。转念之间他心生一计,出了逆旅循至官署区,敲开了太宰府门。 太宰府远不如齐都的宫府雄伟壮阔,甚至不及即墨府文雅精致,可太宰本人毫不粗陋。伯嚭个子不高,五官精致,赤衣金纹,精巧夺目。花草藤蔓错落有致,两只仙鹤昂头相对,层层穿插,繁而不乱,打眼一瞧就是极讲究的衣料。交辉心中忐忑,却愈加兴奋。自从离开鲁国,整日务农砍柴,晒盐捕鱼,虽有家人关怀,仍觉心有不甘。此次求见太宰,不仅能让父亲尽早返家,或许也是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 伯嚭对交辉的到来很是吃惊,不过很快转惊为喜。了解到情况后,太宰立刻命人去寻交光,令其解甲归田。交辉叩谢。 二人坐定,伯嚭试探着问了几件兵事,交辉对答如流,又问了如何治国,交辉便以孔夫子治理中都的举措回应,伯嚭很是满意。他讲:“齐晋自诩中原强国,鲁国号称礼仪之邦,八佾舞于庭之事不绝于耳也。君乃檀公长子之后,文不输齐桓,武堪比晋文。尊王复礼,天命降于吴焉。” 交辉深明其义,拱手一拜,道:“小人愿代父从军,听命于大人。” 伯嚭只是一笑,问:“缘何离鲁?” “受卿大夫猜忌。且鲁国孱弱,不思进取,强齐在侧,难有作为。” “既为齐人,何不投田氏?” “田氏势大,要职皆予族人,小人不愿困于杂事。且小人卑贱,不敢走错一步。” 伯嚭面露喜色,下到庭中净手、洗爵,交辉一见,立刻随往。二人回到堂上,伯嚭先斟酒以敬交辉,辉拜谢后接爵、赞酒。伯嚭答拜,交辉满饮。随后,交辉斟酒,回敬太宰,伯嚭满饮。再之后,伯嚭斟酒,先自饮,后劝辉随饮。 美酒下肚,伯嚭昂首挥臂,不无自豪地讲:“文犀长盾,扁诸之剑,先锋之师,万人雄阵。大翼战船,纵横江上,船行如飞,可谓无敌。” 交辉顺势回应道:“听闻孙武大夫乃齐人,为吴王屡建战功,西楚南越皆非敌手。彼时”交辉本想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顺便将自己独闯齐营的事迹宣扬一番。没承想太宰一下打断了交辉的话语。 太宰转而言道:“孙武来投,此乃季札公子之功。彼时,吴为楚属,公子遍访鲁、齐、卫、郑、晋。所到之处,言谈举止无不恪礼。” 交辉顿时皱起了眉头,思绪飞转。在南下的路上,交辉确实听田豹讲过季札其人,可他以为田豹是在夸夸其谈,哄交清开心,没想到果真有此贤人。悔不当初呀!交辉此时已记不得一二,不敢妄加评论,遂言:“吴有延陵季子,鲁有贤人仲尼,吴与鲁皆华夏也。” “汝识得仲尼?”太宰一下来了精神,讲起了故事。就在大军攻破会稽之际,兵士发现了一节大骨,颇为神奇。吴王随即派出使者出访鲁国,向名闻天下、无所不知的孔夫子讨教。见到夫子,使者发问:“请问,什么骨头最大?”孔夫子答:“我听说,从前大禹召群神至会稽山,防风氏违命迟到。大禹因此杀了他,陈尸示众,他的一节大骨就要用一辆车装。”使者又问:“防风氏掌管哪里?”孔夫子答:“防风是古代汪芒氏的首领,掌管封山和嵎山,漆姓。虞舜、夏、商之时称汪芒氏,到了周改称长狄。”就在交辉到访前半个月,使者才刚返回都城,吴国上下无不赞颂孔夫子的博学。 只可惜,交辉不曾听说此事,随意附和了几句,接着问道:“大王擒鸠浅,缘何不杀?” 伯嚭笑答:“仲尼曾言‘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越为吴属,诸夏信服,君子赞赏,百姓归附,岂不妙甚。且越地千里,越人岂是杀得完的,又要损失我多少子弟。” “不怕越人反叛?” “虽有杀父之仇,大王仍放其生路。且允浅祭祀祖先,管理子民,缘何叛吴?此外,大王意欲整顿边境,使吴越之民和睦。”交辉不住点头,深以为然。 不久,伯嚭命辉参与对齐方略,关注齐国动向,筹备所需粮草兵器。交辉未曾想到吴国的下个目标竟然是齐,他固然不愿鸣鹿耜毁于战火,家人避战而逃,可是太宰施恩在前,也只好暂且答应。 吴人多穿葛布麻衣,衣袖窄小,深衣长度也小于中原。男女老少喜挽高髻,剪短额头和耳鬓的头发。交辉虽不以为美观,却倍感亲切。 吴人忌讳孩童在晾晒的渔网下玩耍,这预示着鱼会从网中逃走,渔人同样忌讳女子上船,认为会带来灾祸。交辉以为此俗甚好,男女各具优势,本应各司其职。 吴人好饮,每逢喜丧之事,或是祭奠、犒军之时,皆痛饮。交辉不善饮酒,常在此刻置身其外,观众人迷醉,享一时逍遥。 吴人好勇,热情,人人知晓季札,敬重季札。虽说没有机会接受官学教育,更不懂得各项仪式规程,但他们勤于渔耕,注重名声,重伦义、轻禄位。交辉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二十四章 求教孙武 大阳三四八年,田豹夫妇先行离开,返回临淄。绰怀了身孕,留在了静泊坡。 前一年,楚昭王出兵讨伐蔡国,蔡侯向吴国告急,吴王于是派兵救蔡。到了十一月,楚军败退,蔡侯如约将都城迁往靠近吴国的州来故地。其时,交辉正随大夫泄庸操办此事。 蔡国的始封者是文王嫡子、武王同母弟的蔡叔度。这样一个出身高贵的封国,如今的境况却十分窘迫。摆脱了楚国的欺压,投奔到吴国的身旁,可怜又可悲的蔡昭侯只能寄希望于吴王的善心了。 这是耻辱的一刻。蔡国都城内,见不到一个本国兵士。在吴兵的包围之中,蔡人走得很慢。对于突如其来的命令,他们无从抗拒。三十八年前,他们的父辈就是这样从蔡南迁到了这里。 这是无助的一刻。离开了故土,离开了祖庙,他们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州来亡国三十余载,如今是什么破败样子?那里是淮夷人久居之地,他们会甘愿将肥沃的土地让给蔡人?绝无可能。人群中隐隐传出歌声,“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交辉偶然见到一辆马车上端坐着一位大夫,披裘佩玉,手持宝剑,紧闭双眼,神情肃穆。途中,有些路人识得他,纷纷正身行礼。 这是蔡人的错吗?当然不。只怪他们生错了地方,只怪他们的国君得罪了楚国。这是蔡侯的错吗?恐怕也不,地处楚吴之间,总要做出选择,至于是否正确,也许只能凭运气。既然如此,是楚王的错喽。好像也不,当年吴王阖闾攻破郢城,蔡国也参与其中,此仇难道不报?那就剩下吴王了,是吴王逼迫蔡人迁都。是吗?好像也不是。一年前,楚军围蔡,在距蔡都一里处修筑堡垒,厚一丈,高两丈,无奈之下,蔡国臣民只得投降。据说,正是蔡人请求楚王允许他们迁往吴国去的。究竟是谁?谁是罪魁祸首?交辉百思不解。 转年春,一个偶然的机会,交辉打听到了孙武子隐居之所。孙武曾为吴王阖闾立下赫赫战功,盛名远播,不过此时已不在朝堂。猜测他的所在,成为了吴都的一大谈资。 交辉沐浴更衣,慕名而至。其时,只见一人正在搬柴,两臂各挽一捆,腰板稍弓,脚步轻快如常,丝毫不像年过半百之人。交辉见状,立刻赶去帮忙。得知其来意,那人腼腆一笑,“鄙人乃孙武子之弟子。夫子究竟居于何处,无人知晓。”交辉听罢,极力掩饰内心的失望,回应道:“在下不为猎奇,只为求教。”弟子缕了缕胡须,没有顺势询问,而是得意地介绍起自己的这方天地,听说交辉来自齐国,兴致更盛。 对于孙武子为何飘然离开,弟子不甚了解。不过,他向交辉透露了一件事。 阖闾九年,吴国大军攻破楚都,伍员为报父兄之仇,不仅自己掘墓鞭坟,而且怂恿吴王捣毁楚国宗庙,甚至将楚国大夫的女眷全部抓来,任由吴人糟蹋。 弟子告诉交辉,刚开始一些兵士心存抗拒,以为这样有违良心,可是长官却逼迫他们服从,甚至有些兵士做得过分,还会受到长官奖赏。于是,那些良知尚存的兵士,一步步显露出兽性的一面。后来,伍员下了那个丧心病狂的命令,兵士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任性而为。三个月过去了,郢都俨然成了一座鬼城,酒鬼、恶鬼、索命鬼、孤魂野鬼,就是没有人。弟子又讲,十年之后,当夫子再次提起这件事时,依然有些激动。他始终不能理解,原本在国内老实本分的农夫,为何一到郢都就都成了禽兽不如的恶鬼了呢? 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交辉便相机介绍起了齐国的情况。 如今,整个国家都被绑到了晋国这架战车上。赵、智、韩、魏四家与范氏、中行氏形成两股势力,二卿势弱,求救于齐。就在他南下同年,赵鞅兵围范氏、中行氏的老巢朝歌。二卿被困,齐侯送去军粮千乘,郑国派兵护送,赵氏欲截。两军在铁丘展开决战。听说,赵鞅在战前动员道:“范氏、中行氏违背天命,斩杀百姓,欲专权晋国而灭亡晋侯。而郑国无道,抛弃国君而帮助臣下。”他还誓言:“若此战胜,上大夫得县,下大夫得郡,士得良田十万,庶人工商可为官,奴可获自由。”最终,赵氏以少胜多,大败郑军,齐国的千乘军粮就这样打了水漂。交辉说罢,仰天长叹。 没想到,弟子点着头,笑言:“合军聚众,务在激气。赵氏,善战者也。”紧接着,他讲起了夫子的一段往事。 先王曾问夫子:“六将军分守晋国之地,孰先亡?孰固成?” 夫子答:“范、中行氏先亡。” 先王追问道:“其说可得闻乎?” 孙武从容回答说:“范、中行氏制田,以八十步为畹,以百六十步为畛,而伍税之。其田狭,置士多……主骄臣奢,冀功数战,故曰先亡。” 阖闾接着问道:“孰为之次?” 夫子答:“智氏为次。”接着,夫子解释道:“公家富,置士多,主骄臣奢,冀功数战,故为范、中行氏次。” 阖闾又问:“孰为之次?” 夫子的回答是:“韩、魏为次。”即赵氏将成为晋国内斗的胜者。他的解释是:“赵氏制田,以百廿步为畹,以二百卌步为畛,公无税焉。公家贫,其置士少,主佥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国。晋国归焉。”先王听罢,连连称赞。 听了弟子的叙述,交辉深以为然。他便接着问道:“孙武子长于兵,可有常胜之法?” 弟子笑答:“为何要战?” 交辉一惊,却答不上来,随口说了句:“君命不可违。” 弟子似乎仍没有回答,“夫子曰‘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交辉只好诡辩道:“若一定要战呢?” “夫子曰‘多算者胜,少算者不胜’。” “胜算大就必然胜吗?” 弟子摇了下头,道:“不贪。” “胜算大且不贪,就可出兵了吗?” “非也,夫子曰‘上兵伐谋’。” “如何伐谋?” “晓之以弊。” 交辉起身长揖,道:“愿闻其详。” 弟子回应道:“夫子曰‘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接着,请辉入座,继续饮酒。 交辉听得并不过瘾,转而欲解深忧,问道:“吴正盛,可否败齐?” 弟子坚定地答道:“主骄臣奢。”交辉终于得到了满意答复。 辞别前,弟子顺手拿出一篇简赠予交辉。后来,他为儿取名“朝”,便取自简中一言“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 第二十五章 是去是留 大阳一年,齐景公郁郁而终。景公无嫡,废长立幼,齐国政局不稳。 一年后,吴王夫差得此消息,准备发兵攻齐。无论朝中还是军中,皆激昂亢奋,无论田户还是渔民,皆以出征为荣。“王室为何衰落,战乱为何不绝,皆始于姬昌篡位!”“当年,若非太伯、仲雍南迁,哪里有姬昌的份。”“吴王为何要接受武王的册封?吴才是周之正统!只有吴才能继承夏、商之故地!”“如今,上天终于给了檀公之后一个机会。普天之下,皆归吴属!吴王复位,天命所归!” 那段日子,交辉心神不宁。他去找过孙武弟子,发现那片林居已然废弃。不是说齐必胜,吴必败吗?不是说主骄臣奢吗?看现在,吴国大军完全有能力踏平中原。安陵若不保,吴人会如何对待齐人?难道我要用齐人的尸骨垒砌自己攀爬的阶梯吗? 他不敢去想。 交辉发现在心中,朔和辰的形象竟然开始模糊。是不是离开太久了?当初是否许诺过归来的时限?交清应该向他们解释了,田豹也会留下钱财粮帛。人力不足?尤在啊,他可是邑司啊。唉,是啊,安陵需要我。可是,这里呢?父辈他们不是更加需要我吗?家?哪里是家?这里还是安陵? 他没有答案。 一天早上,天空阴沉,空气中飘荡着腐烂的味道,风卷着落叶拍打在交辉脸上,划出了一道浅痕。他的额头发烫,浑身无力,不过仍没有忘记向神祈祷。不知跪了多久,讲了多少,就在他挣扎着张开双眼,挺直腰板之时,神竟然回来了,吹散云层,露出了脸庞。这张脸不再严肃傲慢,而是变得温柔熟悉。几束阳光洒在脸上,他重新眯起了眼。 他的耳边响起了久违又略显陌生的话音,“孩子,累了。”交辉不由得点起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什么?”辉没有听清。他怒视着一旁欢愉的鸟儿。 “没有人比你更虔诚,也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了。”那声音徐徐道来,令人无比舒适。 “真的吗?太阳神啊,真的是您吗?”他将双手向前送,想要尽量靠得近些。“我的神,您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我愿意为您付出一切。” “我的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向您祈祷,请求您庇佑安陵,庇佑家人平安。” “辉,你是个好人。可是,你要得太多了。” “我的神,我感激您救出我的父亲,感激您助我在吴国立足。可是,安陵也有我的家人,有同样虔诚的大阳人。”交辉鼓足气力,尽量不让话语中断。 “你真的想回去吗?”辉没有回答。“不管父辈了吗?” “可——可朔和辰还在等我。” “等你的不仅是他们,还有田地,还有水患,还有赋税,还有劳役,还有无穷无尽的奚落和抱怨。你真的想回去吗?这里有你的父亲、妻儿,有振兴大阳的希望,有势如破竹的吴国大军。”这股声音忽而变得严厉,令辉有些措手不及。 “我不能再让齐地生灵涂炭了。” “你不能?你能做什么?回到安陵能做什么!”辉如秋天的粟,低下了头。“君义、臣行、父慈、子孝。你不是要成为君子吗?” “是的,君子。” “太宰会记得你的功劳,你将成为吴国的英雄,你的后人将永远颂扬你的功德。” “不,我不要功德,我已经失去了以拉,不能再失去了。” “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不,我不能失去家人!” “父亲不是你的家人吗?妻儿不是吗?你的妻儿跟你回去,难道不是去送死吗?” “你不要说了!”交辉眼中噙着泪,嚷了出来。 “你是我选中的孩子,你将成为大阳人真正的领袖——” “不,你不是我的神!你——你是吴人的神!” “我是你的神,我更是大阳人的神,我要你履行自己的使命,否则大阳部族将会灾难重重。” “不,你不是我的神。”交辉双手撑地,踉跄着站了起来,“我的神珍惜每个生灵,我的神充满智慧和怜悯,我的神不会放弃每一个大阳人,我的神绝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你——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说罢,后仰倒地。再醒来时,额头仍在滴血。他下定了决心。 返家途中,交辉始终被一个问题所困扰,该如何与父亲挑明。父辈的身体大不如前,自己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得见,吴王野心勃勃,西征是迟早的事,静泊坡这一带说不定将烽火四起。他一边思索,一边疾行,头脑里不断闪过朔、清、辰甚至以拉的面容。心力交瘁,外加饥肠辘辘,他险些将马车赶下悬崖,幸好并无大碍。 交辉赶在天黑前迈进了家门。此刻,家中并不安宁,绰正在责打孩子。她不准朝儿对长辈无礼,可是她忘记了,朝儿早已懂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交辉出现时,朝儿已安全地把脸藏进了大父的手掌,哭得更大声,他以哭声作为武器,来向母亲抗议。绰仍不死心,拍着朝儿的半个屁股,交光则一口一口“罢啦,罢啦”,手上抚着他的另一半屁股。几乎就在同时,大家发现了交辉,可谁也没有朝儿快。 小家伙的眼中还满含热泪,鼻涕还在不住地流,一眼瞅见父亲,立刻摇摇晃晃凑了过来,狠狠揪住父亲的衣袖,两眼放着光。交辉为儿子带回了美味的零食——炙鱼。鱼身抹有羊脂,炙烤后,蘸以肉酱和芥醋调制的料汁,香气四溢,回味无穷。交朝双手捧着鱼,乐得直吸气。没等大人发话,交朝就着泪水,狠狠就是一口。“啊!”疼得哭出了声。交光急得两步到了跟前,查看孙儿是否被刺卡了喉咙。老人一边责备着儿子,为何不早些提醒,一边又为交辉捧出备好的果子。交辉欲言又止,他实在无法开口。 一家人聊着聊着,忽从门外闯进一位少年,身材瘦小,目光呆滞,身着明显不合身的襦服,刚一进屋,便匆匆躲到交光身后,将头压得很低。彗,十岁左右,越人。半年前与父亲一起,投身对吴人的反抗,交战中与父亲失散,险些被踩踏致死,后来一路躲藏,又迷失了方向,才到了静泊坡一带。交光不忍其被杀掉或掠为奴,打算将其送回越地,可他坚持称,家人都没了,回去也是个死。交辉趁其不备,狠狠给了这小子一下。彗疼得大叫,转身与辉拉扯起来,尽管使出全力,无奈身单臂短,无论如何也占不到一点便宜。 交辉终究没有说出口,绰看出异样,他也没有正面回应。 此后两年,交辉勤于公务,四处奔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职责正是助吴伐齐,而他的内心,盼望着齐胜吴败。他仿佛掉进了一个由自己制造的漩涡,而他的每一步都在向黑暗的中心迈进。他浑浑噩噩,不愿去想所做的事是对是错,说不清打交道的人是敌是友,他毫无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时间占满,将命运的安排交给神明。 四年秋,交辉的身体终于难以支撑,一病就是三个月。 “你大父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所以,连死都不怕,也就没有什么惧怕的事情了,他总是讲,‘大阳人,无惧也’。” “怎么可能有人不怕死。” “是呢,我小的时候也很难理解。所以你大父对我讲,‘这是因为,你没有真正将自己交给神。’” 交辉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这些话。看着父亲的白发一天天增多,交辉打定了主意,他决定,将自己的去或留交由父亲决定。 第二十六章 赤尾羽 年末岁尾,交辉终于讲出了闷在心头的那番话。出乎意料的是,交光并未表现出不舍,反而面露喜色。三言五语之间,交季也微笑着走了过来,夸赞辉儿从小就是个懂取舍的好孩子。这他的话给了交光灵感,他的话语开了闸,他从辉儿出生一直讲到三人赴鲁。绰听得津津有味,交光就愈发得意,不管故事本身有趣与否,它的年代足以使儿媳心中的大事减色不少。 众人散去,父子二人席地而坐。交辉一边陪父亲刻神荼、郁垒像,一边述说自己这两年来的行程。北出广陵,穿渌洋、武广二湖,过樊梁湖,再折向东北至博芝、射阳二湖,再折西北至末口,一路迤逦,风光旖旎。父亲同样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沙场经历。父亲不是一个伤感的人,语气平淡,波澜不惊,但交辉听得出,这里的战争远比中原残酷,这里的仇恨远比中原刻骨。他努力体会着父亲的感受,只有这样才能尽力弥补内心的愧疚,让自己尽量好受一些。他看着父亲的手,那是一双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一双耕田养羊爱抚孙儿的手,如今却被逼成了一双握着利器杀人的手。 临行前一日,交光将儿子唤来,打算向他交代要事。交辉以为又是喝酒,到了却发现,父亲独自一人,皱着眉头来回踱步,见到自己只招了招手,欲言又止。交辉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犹豫,又不敢打断他的思绪。父亲定是遇上了天大的事,以至于背都有些驼了。 交光抬眼望向儿子,转身取出一件精心包裹的盒子。他抚了又抚,如同对待新生的雏鸟,如此脆弱,如此宝贵。父亲一边摸一边叹,就是不讲话,害得交辉百般不自在。于是,他贸然打断父亲的长叹,“难道这里面藏着的是天吴的牙齿?八首人面,虎身十尾,獠牙交错,无金不克。父亲,若是得了这宝贝,献给大王——” 就在此时,父亲猛然抬头,锐利的眼光令交辉心中一紧,顿时失言。“辉啊,这——”仍然吞吞吐吐。 “有何难事,交给孩儿。”交辉脱口而出,他实在不愿看到父亲为难。即便他完全不知将会面对什么。 终于,交光缓缓解开布扣,每一步都稍作停顿,仿佛稍不留神,里面的东西就会像雪一样融化。交辉既好奇又心急。渐渐地,宝贝露出了真容。粗糙的麻布下,一件精美的漆盒出现了,外形扁圆,器壁弧状,外髹黑漆,上绘卷云。如此美器,恐怕只有王宫才可得见!辉望向父亲,瞪大了双眼。没等开口,忽然间,盒盖下亮光闪过。随着交光缓缓抬手,一片形似飞鸟的火红羽毛呈现眼前,在阳光下隐隐闪烁。奇怪的光点激起了交辉更大的兴趣,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被父亲一掌拍了回去。 “儿啊,此事非同小可。”交光轻轻关上盒盖,起身,望向牅外。“长久以来,族人中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只有大阳人才知晓的秘密。”他的语气异常深沉,诡异而神秘,交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很久以前,无上的太阳神创造出雷雨星辰,山河万灵,令这个世界充满了力量与变化。可是出乎神的意料,为了争夺地盘与食物,人类不仅杀掉了大部分生灵,而且自相残杀,鲜血染红了江河。更重要的是,人类自以为获得了足够的力量,不再祭祀,不再事神,将一切馈赠都视作理所应当。太阳神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劈开大地,降下暴雨,将那些无知之人淹没。”讲到这里,忽听牅外一阵呼啸,寒风卷着落叶扬起尘幕。交辉目不转睛盯着父亲,他记得季父讲过只言片语,还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在这众多的部族中,只有大阳人勤劳坚韧,虔心敬神,太阳神便摘下一只大葫芦,将大阳先人从水中救起。大阳人虽然得了救,却增了生育的困扰,族人一代较一代少,眼看就是亡族灭种。于是,太阳神布下五件只能由大阳人发现的宝物,名曰谶璞。据说,得到全部宝物的血脉将会接受神的恩赐,人丁兴旺,长盛不衰。”交光将每个字都讲得真切,生怕辉儿听不仔细。 “难道是这羽毛?”交辉瞪大了双眼。 交光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江曾听父辈讲,谶璞位于天下五方,分别代表五行,每件宝物还会展现各自的神迹,为拥有它的主人提供帮助。此外,第五件谶璞十分特殊,若要使其现世,需将之前四件聚合。还有一点很重要,在大阳部族中,各个氏族都只有一条血脉具备寻找谶璞的能力,氏族必须保证这条血脉的延续,才能改变族人先天的缺陷。” 交辉皱着眉头,发问:“几件宝贝,如何使人丁兴旺?难道要吃了不成?”此话一出,他便知不妥。随即,他再次见到了父亲锐利的眼神。 “听你大父讲,这是因为,宝物与宝物之间会发生感应,而谶璞齐聚,会使感应增强数倍。身处这样的感应之中,人的身体也会受到影响。还记得吗?在你五岁的时候,随我上山,突然之间听到数十野犬狂吠,声音不绝。刚开始你有些烦躁,没过多久便头痛欲裂,我带你狂奔下山,可是还在半路,你就呕吐不止。我想,是同样道理。” “原来如此。” “据说,这种感应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持续增强,最终,几件宝物会组成一种图案。图案会无限扩大,直至覆盖全部族人。” “什么图案?” “是圆,称为原点。天人合一,生生不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交光将漆盒向前推了推,继续道,“记得那是季到来的前一年,我正在林中打猎,忽然发现一条通体漆黑的蟒蛇向上攀爬,我毫不犹豫,拉弓便射。这时,就听空中传来刺耳的尖叫,一只猛禽闪电般从天而降,瞬间将蟒蛇眼睛啄瞎。我当时吓得双腿发软,不由得向后退,想要逃走。奇怪的是,它并未离开亦未尾随,而是在我面前张开翅膀,飞向半空。我停下了脚步。那火红的身躯像在燃烧,金色的尾羽分外耀眼,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鸟,以至于忘记了害怕。等我缓过神来,猛禽已从巢穴飞了下来,落向地面。几声婉转鸟鸣过后,一片羽毛自尾部掉落。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以为死期将至,直到那灵兽将羽毛推向我,这才明白。于是,我用阔叶小心包裹好,快步回了家。” “难道——难道这条血脉就是我们?”交辉急切地问。 交光冲儿子挥了挥手,示意不要打断,讲道:“我们四个对此并未在意。虽说此事有些蹊跷,可要说一根羽毛会是宝物,却也并不相信,直到我上了战场,发生了怪事。当年夫椒大战,两军死伤无数。激战之时,我记得自己曾被一支利戈摏伤,血肉模糊,一阵剧痛过后,便昏厥过去。可是,当我再次睁开眼,发现伤口并不深,血也很快止住,更加奇怪的是,伤口形状酷似鸟状,这让我不由想起了赤尾羽。交江知晓后,他也十分惊讶,便找出这片羽毛,与伤口进行了比对。至此,我们才确信,谶璞的存在是无疑的。”交辉听得入神,父亲却话锋一转,眉头紧皱,“此事不知是福是祸呀。我和江向来本分,从未亵渎神明,辱没先人,却也未做任何值得骄傲的事呀。为何如此巧,谶璞就到了我的手上?” 交辉大大吃了一惊,换做他人,别说是谶璞,即使得了普通的宝贝,也会兴奋好一阵,恨不得天天拿去炫耀。 交光捧起漆盒,在手上摆弄了许久,继续道:“这件宝物困扰了我们很久,交给你们三个,怕带去灾祸,埋掉,又怕有违神的旨意。我曾想过,与江一起去寻找其他谶璞,使家族兴盛,大阳荣光,可是我们老了,力不从心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将决定权交给你。你见识广,识人多,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交光说罢,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交辉忍不住又问:“其他族人在哪?” “无论是我们兄弟还是父辈都不曾见过,希望他们还在。” 大阳五年春,交辉、绰、朝儿还有彗,告别父辈,出发返齐。对于谶璞的秘密,交辉没有告知任何人,一方面,怕走漏风声,另一方面,他其实并不相信。 第二十七章 回到安陵 进了齐境,微风抚摸着桃花,送来张张笑脸。绰一时兴起,在花伞下翩翩起舞,朝儿按捺不住,随着母亲旋转跳跃,辉躺倒在马车旁,露出久违的笑容,他已记不起上一次如此轻松究竟是何时。恍惚间,他想起了母亲,母亲当年定是一样的美。 不出三日,一行人抵达了安陵。以往不常走动的乡里何时变得如此可爱,波涛汹涌的大海竟也伸出温柔的双手。交辉归心似箭,因颠簸连连叫苦的朝儿此时只得倒在母亲怀中,伸长脖子,撒娇式地呻吟。 交辉满怀期待。朔见到朝儿,会不会开心得大笑?啊,不会,她从来都是中规中矩的。交清会不会抱着孩子早早门外等候?啊,也不会,她和豹应是早早回了临淄。辰儿定会兴奋得大叫,春播靠他自己可是不行的,至少他会想念绰,想念她的手艺。他设想了无数可能,却独独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 马车抵达院外,正在晾晒鱼干的交朔抬头看了一眼,瞄了瞄车上的人,又低下了头。交辰惊得大叫一声,赶忙去接马车,可见到交辉,只勉强一笑。交辉不知何故,正要询问,只听院中如剑锋般一声质疑,“你还认得家呀?!” “啊?”交辉有些恍惚,这个妇人还是自己认识的朔吗? “不继续做你的大官了?”交朔脸色发青,冰冷中掩着淡淡的杀气。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交辉还在勉强地咧着嘴。 “七年了。” “哦。”笑脸瞬间收了回来。 “七年了!若是没有他们,你恐怕就见不到我们母子了。” “我——”交辉不敢回答,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绰抱着孩子先回了屋,秋带着荷赶紧给他们煮饭,伯平夫妇站在一旁,不敢出声,辰和启更无需说,牵着马车躲得远远的。 “他是谁?”交朔停下劳作,抬手一指。 “彗,越人。” “越人?哪里来的越人?” “一个苦命的孩子,父亲捡回来的。” “父辈们怎么样?” “都挺好的,也都惦着你。” 交朔起身,靠近,交辉退了半步。“你想过没有,原来六口人完成的产量,现在就我们两个!七年呀。我们不敢说你去了吴国,不敢说你不回来了。” “我——我明白。”交辉偷偷瞟了一眼,那双犀利的眼睛布满血丝,较以往陷下去了一大块。 “不,你不明白!”交朔的声音有些沙哑,接着咳了一声,转头深深一叹,“进屋,明日随我去昭家。”五年前,仲炎家的田被官府授给了一户新民,昭角与昭亢父子。 二人奇怪的口音,令交辉不由得忆起了以斯和以拉。交辉邀他们迁居鸣鹿耜,遭到了婉拒。昭亢二十出头,寡言、谨慎、不合群,却更受关注,特别是待嫁的少女们。她们一致认为,昭亢定是得了怪病,否则为何不理这些面容俏丽,花枝招展的美人,岂不白白浪费了一副好样貌。他会不自觉地躲避他人的眼神,躲避不开时会很有礼貌地回应,使得他又争取到了长者、妇人的喜欢。他偶尔也会笑,很腼腆的笑,很无辜的笑,让人无法自拔的笑。正是这难得一笑,惹得整个苍山邑蠢蠢欲动。 然而,好戏还没开始,便草草结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昭亢悄无声息地成了婚,这让少女们无比震惊与失落,胜利者竟然是那个最笨、最闷、最没资格的家伙。一半乡里猜测,这定是邑司欺负新民的结果,另一半则笃定,那昭角想必看上了她寡居的母亲,想要大小通吃,事半功倍。交朔却很喜欢他们家,做事不张扬,说话不刻薄,虽说从不主动搭话,却总是笑脸相迎。接触久了,两家便互有来往。昭亢偶尔会来鸣鹿耜帮忙,绰亦会前往她家,陪昭亢妻聊天。 婚后一年多,昭亢夫妇诞下一子,名氐。昭角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忘本。 回到安陵,交辉感到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平静。他曾害怕自己接受不了平淡的生活,再也拿不起石斧石镰,见到家人也会忍不住目指气使。还好,神明是眷顾他的。这里的一草一木开始变得可爱,这里的男女老幼愈发朴实友善。他决心摆脱好为人师的形象,与每一位乡里诚心相待。 不过,乡里们可精明得多。人们陆续知晓了他的情况,到过鲁国,抖过威风,又赴吴国,做过大官。有的人对他充满了期待,上一次归来,营建了村寨,这一次,莫不是要将安陵翻个新;有的人开始登门拜访,送来两条鱼,盼着带回一袋粮;还有的人背地里说三道四,吴人厉兵秣马,气势汹汹,交辉此刻归来,难道打算里应外合。鸣鹿耜尚未如何,率长府最先热闹起来,各种消息如雪片般飞来,搞得率长左右为难。 率长等了数日,见无人来访,只好屈尊登门。有了尤的提醒,交辉三里相迎,好酒招待。再看村寨之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着看场好戏。 “尤啊,你先回。” “是,大人,我向您保证,辉是可以信任的。而且他家上交的粮一粒不少,他家” “知道了。” 尤出了屋,辉顿首而拜,“小人许久未归,竟惊动了大人,小人甚为惶恐。” “辉啊。” “大人请讲。” “坐。”率长肥手向下,猛地拍案,交辉不禁激灵了一下。 “谢大人。” “外面的传闻很多啊。”率长语气平淡,两根手指断断续续地点着案。 “小人本该先行拜访的,只怕率长大人公务繁重。” “哪有交辉大人忙啊。”微笑依旧挂在脸上。 交辉一听,立刻拱手向前,“请大人见谅,小人此次赴吴,事关我大齐安危。” “是吗?”率长手上的动作消失了,语气却拐了个弯。 “吴国势大,拒楚平越后,兵锋所指,正是安陵。” “真的?”率长脱口而出,身子不由得向前倾。 “苦于无法上达啊。” “说来听听。”率长的双眼睁得极大。 “我军以战车为核心,吴人则不然。他们以徒兵和弓手搭配。战车强在冲击,且不适于山地密林,冲锋过后又易与后军脱节。徒兵则不同,灵活隐秘,善于苦战。” “我军可以用箭射退敌人。” “不错,倘若将领有足够耐心,并且备有足够的弓箭。吴人可是储备了五年的军粮啊。”接着,交辉将吴国境内的直通北方的水系、庞大的舟师规模以及对于向北用兵所做的诸多准备一一做了介绍,还声情并茂地加上了自己在吴国境内被几路人马追杀的经过。 “辉啊,真英雄也。” “大人过奖,军情紧急,您看——” “放心,我会亲自向即墨大夫报告。我——这就去。” “大人,我这——” “哦哦,有我呢,谁也不会为难你。放心。” 看着率长的背影,交辉用力摇了摇头。绰见了,问:“怎么?不好?” “不,很好,但愿他能借此升迁,离开安陵。” 第二十八章 教训硕鼠 回到安陵的交辉夫妇,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家里人竟然也吃上了菽浆、菽粥。为了让秋与荷开心,辉和绰不得不装作喜出望外,以回应母女俩充满期待的眼神。 原来,就在两年前,安陵的集市上出现了磨坊。石磨分为上下两扇,磨齿呈枣核状,中心竖孔安有芯轴。上扇侧面有磨棍插孔,石磨旁还配有漏斗和容器,磨出的菽浆香气四溢。这样一个稀罕物的出现,顿时成了安陵的大新闻。人们争相前来,一睹真容。 磨坊的主人名叫叔择,长相尖酸刻薄,还有一嘴油腔滑调。他的报酬可是不低,每磨一次,都要一成作为回报,而且不算加工损耗。不过人们渐渐发现,若是派家中美妇前往,叔择多少会手下留情。倘若再搭上两句,抛了眉眼,甚至故意碰上一碰,那这一成竟也有免去的可能。人们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私下里都称他硕鼠。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不得不招人喜欢的角色,尚未娶妻。当然,大多数人的猜测都倾向于他根本不需要,盖因一些女子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来找他,用自尊来换取生活的保障。久而久之,这里渐渐形成了小小聚落,让男人们心里痒痒。 交辉对他自然是避之不及。可是,作为安陵小有名气的人物,很难被人忽视。每当交辉路过磨坊,无论中间隔了几个人,他总能听见一声响亮的招呼,外加一副褶皱的笑脸。他深知,自己并无多大的成就,如今被人“先生,先生!”地叫,很着刺耳。时间久了,见人家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人格便要伟大了许多,腰板也挺直了不少,故每次见面必恭恭敬敬地作揖,和和气气地答话。如此一来,正中硕鼠的圈套。 得到乡贤的关注,渐渐成了他的招牌。每每遇上熟客,他总是先宣扬一番交辉的神勇与智谋,然后顺便提及自己与他的交情。事实仅仅是那几次短暂的见面,可到了硕鼠嘴里,二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兄弟。脑筋活跃的略加发挥,马上就能成为舆论焦点。何乐而不为呢,反正无人刨根问底。 对此,交辉并不想管。从吴国归来后,他总是生病,浑身不自在。“无赖之人有的是,哪里管得过来。况且那几个女子皆为苦命人,若非走投无路,哪个愿意找上他呀?”乡里们对他大失所望,“不管?不管怎么行,安陵的风气都被他败坏了。必须统统赶走!”官府不是没派人,却无济于事。这些女子有的说,这里就是她们租住的民宅,还有的说,自己是磨坊雇佣的小工,最有效的还是哭诉自己的悲惨经历,让官吏们不忍驱赶,毕竟齐国早有女闾的先例。 于是,乡里们又找到了交辉。“先生,您可算得安陵最有威望之人,足具开创之功呀。如今有了难事,岂能置之不理呢?我们都了解,您在鲁国可是声名赫赫呀,对付区区一只硕鼠,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先生,您可是与我们讲过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此乃孔夫子之言。” “不错。可我们也听说,孔丘在司寇任上,公报私仇。” “谬也,孔夫子为人光明磊落,司寇一职,难免不招人嫉恨。” 老邑司此时站了出来:“就算是孔丘‘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如今又怎样?还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犬。先生可不一样呀。您是安陵的圣人,我们听从您的教导,孩子们都会向您求教,子孙后人将世代牢记您的功德。”老邑司发话,交辉立即起身,当初若没有他的主动请辞,就不会有尤的今日,“先生是知道的,安陵人一向勤劳淳朴,比那安水还清澈,如今来了臭鱼烂虾,你就眼睁睁看着安水变臭吗?” 交辉有些惶恐,只好勉强答应:“好,容我思虑几日。” 众人离去后,待到太阳西落,交辉强打精神,只身前往集市。叔择恭恭敬敬地将他迎进屋,拿出难得的美酒,企盼着交辉讲些顺耳的话。没想到,交辉上来就摆出一幅冷脸,讲起了故事:“郑武公的妻子武姜,为他生下两个儿子。长子出生时脚先出来,武姜差点难产而死,因此非常厌恶他。武姜偏爱次子共叔段,想立共叔段为世子,武公却始终不答应。武公去世后,长子即位。武姜为共叔段争取了很多好处,郑君无不应允,武姜又为次子请求分封京邑,郑君同样答应。大夫祭仲劝谏道:‘先王规定,国内最大的城邑不能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得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能超过九分之一。京邑的城墙不合法度,会给国家带来祸害。’郑公答:‘母亲坚持这样,我能奈何?’”叔择故意清了清喉咙,想要阻止这沉闷的故事,可交辉并不理会,“祭仲继续劝道:‘姜氏哪有满足的时候!不如及早处置,祸根一旦蔓延开来可就难办了。’郑君不紧不慢地讲:‘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就等着瞧。’果然,共叔段纠集人马,准备偷袭国都,武姜打算大开城门作为内应。郑君获悉消息,遂提前出兵讨伐京邑。京邑的国人背叛共叔段,将他赶出了京邑。武姜也没有好下场,她被孤零零安置在了城颍。这个郑君就是鼎鼎大名的郑庄公啊。” 叔择想了许久,才搞明白他的意思。可是碍于交辉的威望,又不敢无礼,只好东扯西扯,耗到了日落。 返家途中,满面愁容的交辉猛然想起交清讲过的一则故事,顿时喜不自胜。转天一早,他请出老邑司,又带上几个前来相劝的乡里,开始了新的计划。 首先,他与几家种菽的农户达成了一致。从这一日起,所有的菽不得出售,一个月之内售出的,由他高价回购。 安排妥当后,交辉携众人前往集市。再次见到交辉,硕鼠心中不悦,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决定故技重施,炫耀一番,想借此给交辉施加压力。交辉压着怒火,向着众人高声道:“乡里们,多年来我在外奔波,家中全靠各位关照。为了感谢大家的帮助,我决定为每家送去菽浆!” “彩,彩!”一时间,人声鼎沸。 没等硕鼠反应过来,交辉转过头道:“我已然收购安陵所有的菽,需要你在半个月之内加工好。当然,回报自然是高一些,一成半,如何?”交辉招呼大家,冲向硕鼠一齐拍手叫好。 硕鼠一听,既高兴又为难,所有的菽?他赶忙推开人群,将交辉拉到自己一边,附耳道:“先生,不是小人有意推脱,只此一台,实在困难。”交辉长长“哦”了一声,说着就要起身,“先生,先生,莫急。其实呢,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另购一台。可是呢,我的余粮不够,而且这一来一往还要耽搁不少时日,半个月”那两颗珠子滴溜溜地转,一张大嘴咧到了耳朵旁。 交辉猜出了他的心思,高声道:“缺多少,我借,半个月不行,一个月。” 硕鼠没想到交辉如此爽快,多少有些犹豫,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大生意,诱惑实在太大。况且,他已经没了退路,交辉成了唯一的主顾。索性赌上一把。他拿出了自己大半存粮,又向附近几个大户借了一些,再加上交辉送来的部分,终于买下了第二台石磨。他满怀期待地等着交辉前来,算计着将粮食归还之后,自己的剩余。天呐!这可不是小数。盖房、购船,绰绰有余,两个石磨也可以租出去收租,这才是人过的日子!硕鼠日思夜想将要到来的慵懒日子,还向自己的心上人许诺了贵族般的生活。 自从新磨送到,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从天明盼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清晨。硕鼠愈发焦躁,家里的余粮所剩无几,别说那一成半的回报,再不开工,自己都快饿死了。这还不算,又过了几日,那个满怀期待的女子弃他而去,离开前偷偷带走了他所有的积蓄。债主们接连催粮,几名壮汉提斧相逼,硕鼠实在没了法子,只得频频托人去请交辉。 待到交辉再次前来,见到的不再是油头滑脸的磨坊主,而是一只呲着牙,咧着嘴,眼神中透着凶狠的恶狼。“缘何反悔,缘何害我?”硕鼠想要拉扯交辉,却被旁人推倒在地。交辉摇着头,道:“我是答应请你在月内制出菽浆,可是我并未与你约定,何时送来菽呀。”硕鼠的嘴脸更加狰狞,他拼了命想冲上去,又被人一脚踹翻。终于明白中了圈套,身手又不如,只好服了软。硕鼠瘫坐在地,可怜巴巴地盯着交辉。他以为,交辉定会砸了他的铺子,将他赶走,或是向他说教,说些仁义道德之类废话。不想,交辉只笑了笑,放下一袋粮,匆匆而去。硕鼠靠着这袋粮,还了一户的债,过了几天吃饱饭的日子。 一周后,交辉再次来到集市。不少乡里见状,蜂拥而上,谁也不愿错过这场大戏。 硕鼠一见,赶忙弓身趋步,捧来甘甜井水。“先生,您来啦。报酬减至一成,半个月内保准完成,而后亲自送至各家,如何?”那张堆笑的脸还在等待回应,交辉却连头都不抬,慢慢咂摸着那口井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冷冷地盯着硕鼠。硕鼠先是一愣,接着搔头抓耳,汗珠直往下掉。有两次,他貌似打算鱼死网破,可最终,到了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了下去。思虑再三,硕鼠不得不狠下心来,结结巴巴地言道:“半——半成,不——不能再低了。”交辉还是低着头,还是没反应。硕鼠急得左右踱了几步,接着将身子缩得愈发短小,带着央求的口吻算着账:“先生,先生啊。若收不足半成,那些借粮可就还不上了。那些人——先生您是知道的。”这一次,交辉干脆闭上双眼。人群渐渐嘈杂,硕鼠愈发慌张。他绕着石磨走了一圈又一圈,口中细细盘算,又用余光不断扫向交辉,期盼他发出什么声音,哪怕骂他也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过了许久,硕鼠终于咬着牙,发出了略带哭腔的声音,附耳低声道:“半成之上再减半。并且立刻遣散那些女子,如何?”交辉嘴角一抖,将水一泼,转身道:“磨坊主答应,半个月之内,磨菽的报酬降至半成之上再减半,半个月之后,报酬将恢复为半成。”众人一片欢呼,硕鼠却站在那里傻愣愣地发呆。 很快,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换菽,排着队前来磨浆。叔择一个人忙不过来,其他人还主动帮忙。半个月很快过去了,叔择还上了大部分借粮,交辉那部分却还差了许多。交辉知晓了他的难处,托人告诉他说:“当初的确约定了还粮,可并未讲从何时开始还呀。” 第二十九章 齐吴海战 大阳六年,田氏宗主田恒怂恿鲍氏,弑杀齐悼公,后与群臣共立公子壬为国君,是为简公。 一天早上,交辉、交辰正要下田,隐约发现海面上集结了数百艘战船,大翼、突冒、楼船,声势浩大,蔚为壮观。交辰不禁连叫三声,唤醒众人,带头奔向海边的小丘。男人们摩肩接踵,翘首以盼,妇人们排在后面,自顾自拉起家常。野小子们拼命从大人的腿间钻过,一个不留神,差点把最靠前的交辰推进海里,女娃娃们可要端庄得多,不抢不挤,围坐一起,啃着老人们送来的果子。此时,正巧赶上田豹一家归来探亲。交清的女儿渺七岁不到,个子太矮,可怜巴巴地躲在了后面,还好彗颇为细心,将渺扛到肩上,让她神气个够。 过了许久,海天相接处陆续出现一些黑点。黑点的数量越来越多,个头越来越大,与这边的大同小异。此时,齐国战船已摆开架势,组成三个阵列,在楼船的带领下,纷纷杀出。不一会儿,只见齐军火箭齐发,第一批敌船已成火海。敌船迅速变阵,自两侧包夹上来。交朝和伙伴们看得真切,急得又蹦又叫,拼命指挥,大家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不过不用慌,随着交朝又一声大喊,数艘突冒组成第二梯队一字排开,迅速支援向前,很快对敌船实现了反包围。紧接着,敌我战船一艘接一艘地相撞,接连有船损毁沉没,不断有人掉入海中。 那沉浮的黑点,说不定是谁家的兄弟,也可能是唯一的男丁,或许在集市上见过,说不准在人群之中就有人认得。大家渐渐由兴奋变为沉默,腿脚不好的,开始缓缓下坡,需要煮饭的,陆续踏上回家的路。战斗持续了大半天,海面上平静了许多。大家发现,齐国舰船纷纷转向,驶回军港。黑点渐渐清晰,呐喊声很快传来。随即小丘上一片欢呼,不少人激动地落了泪,孩子们更是手舞足蹈,仿佛度过了一个盛大的节日。交辉独自一人默默返程,他的双手紧紧背在身后,止不住地颤抖。 这一年,交朝七岁。此时,他已显露出过人的见识,人称安陵项橐。按照绰的讲法,那就是七岁的孩子,操着七十岁的心。 苍山邑有不少人家,交朝皆识得清。鸣鹿耜向东,有老邑司玄弘,说话吞吞吐吐,走路慢慢悠悠,心善,太善,以至于不适合做邑司。再往东,是高大的显和以及矮小的羽广,二人来自莒地,最大的爱好便是吹牛,吹牛可是门学问,而莒人似乎深谙此道。羽广的邻居能文,应是寄托了父母很高的期待,可惜天不遂人愿,年仅十岁就结结实实长成了能吃,交朝最不理解的就是他家,穷得可以,却很是乐观。继续向东,便是夅家,夅家人无论男女皆生得俊,又是一口标准的临淄口音,自然有些傲慢,交朝最不喜欢。辛家正与夅家相反,一家人和和气气,脸上总带着微笑,交朝去过几次他家蹭吃,为此挨过父亲一顿臭揍。辛家旁边,便是休家,休家长者休琪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老妇,她的手极巧,总能制出栩栩如生的刍狗、刍鸡,兔子、大雁更是不在话下。苍山邑至东一户是沐家,沐家长者五十来岁,看上去也还和善,却不知何缘故与辛家处得不很好,到如今几乎见面也不打招呼了;沐家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沐榕,与交朝同岁,瘦瘦小小的,衬得眼睛很大,二人屡屡下海,常被长辈打骂。 “海战还真是可怕。”交朝道,他刚摘了两颗果子,一块递给沐榕,一块留给自己。 “是啊,太可怕了。” “当时我就在想,若是长大之后我们成为舟师,会怎样?” “不要想了,父亲讲,只有庶人才可以。” “也许,等我们长大了,就可以了呢?” “你也许可以,我不行。成为舟师,要能游得很远,至少船翻了能游回岸上。”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会帮我照顾我的妹妹吗?” “当然。不过,你想得太远了。” “一点都不远,休夫人病倒了,你知道吗?” “休夫人有七十了吗?” “恐怕有了。” “哦,真可怜。放心,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家人,你家的地,我都管了。” “好兄弟。我提醒你啊,我的妹妹今后可不能嫁给能文。” “为何?” “为何?还问为何?若是嫁给他,我妹妹就得饿死。” “真是个好兄长。” 更经常,交朝会缠着母亲问东问西。 “母亲,我小时候胆子小吗?” “你很大吗?” “当然。” “好,你小时候,从来不懂得什么是害怕。怎么了?” “我突然间感到了害怕。” “哦,你可是大孩子了。” “母亲,我害怕离开你们。我离开后,你们会再生个孩子吗?就像夅家一样,专门生漂亮的孩子。” “你要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那红枣菽浆也不吃了?” “哦,真没想到。我再考虑考虑。母亲,您也再考虑考虑。” “好,考虑,我和你父亲都考虑。” “哦,母亲,生孩子的事情就算了。我一个已经够难养活的了。” 到了社日节,伶牙俐齿的交朝却显得异常深沉。他和沐榕是最后抵达社的。他们站在角落里,怀着轻蔑打量着众人。 “又不让我们喝酒,为何要我们来?不怕我们走丢了吗?”交朝双手叉腰,愤愤不平地问。 “母亲确实担心,我会被你带走。” “快看,那是辛若,已经五岁了呀。” “哦,她会成为好妻子的。” “深有同感。他的父亲语气温和,常有好听的故事。” “讲的什么?” “精卫鸟的故事。” “哦,炎帝的小女儿啊。” “是的,像辛若一样聪明可爱的。” “仅仅依靠西山的木石,何时才能把东海填平呀。”沐榕撅起小嘴,手指向上摇晃着,略显得意地说,“不过呢,只是故事罢了,炎帝绝不会抛弃女儿的。” “不,这个故事可不简单。它很有意义。” “有何意义?” “意义嘛,至少面对无边的大海,女娃——知其命,不协从。” “完了?” “完了。不,没完。父亲讲,‘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志是什么?” “志就是——知其命,不协从。” “啊——不懂。” “我也不大懂。” 转一年,吴国从陆上攻齐,在艾陵重创齐军,缴获战车八百辆。吴国军威大振,各国无不惧吴。 鸣鹿耜同样不平静。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伯平夫妇被残忍杀害,尸体跪倒在仲炎旧居前。启一家同样惨遭毒手,就连孩童也不放过。更加令人恐惧的是,紧邻的尤竟一点没有发现,直至清晨。秋的一声哭嚎,惊醒了众人,十岁的儿子苇吓得尿了裤子,大几岁的荷只瞅了一眼转身吐了一地。交朝率先跑了出来,没几步便傻呆呆地立住,大阳家的其他人陆续围了过来,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直至三十三年后,鸣鹿耜的人们才真正确认这个凶手的身份,离开十六载之久的志回来了。 悲剧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清和绰不再任由子女肆意玩耍,交辉则在尤的鼓励下,开设私学,教文习武。私学第一课,便创立了延续至今的大阳家训。 在私学里,孩子们并不感到压抑,因为他们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主张,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认真思考。“为何这个说法一定对?”“如果我们不这样做,会怎样?”“他人也是这样看的吗?”“将来仍会如此吗?”有时交辉也答不上来,这反而使他认识到自身的不足。 交辉教育孩子们要有良好的品行,宽广的心胸和积极的心态,却不赞成依此去评判和攻击他人。同时他帮助他们认识到,人不仅要有理想,更要用自己的行动帮助其他人一起走向理想。历代后人也是这样做的。 无论过去多少年,伯平夫妇始终为大阳后人称道。不错,鸣鹿耜是先人交辉主持修建,但真正让这三家人融为一家的却是伯平夫妇。他们一辈子善良,一辈子仁义,一辈子都爱着苍山邑所有的人。 此刻我想起,一位俄人曾在作品中写道:“在蒙昧人的土地上,在霍顿托人中,如果在吃东西之前,不大叫三声问问有没有人需要来分享,就被认为是可耻的行为。而现在,一个可敬的公民只要缴纳记评税就够了,他可以坐视饥饿的人挨饿。结果,主张人人可以,而且必须在不顾他人的需要中,获取自己幸福的这种理论,无论在法律、科学和宗教中,都全面占了上风。” 再看看如今那些富贵人,仿佛鸦片才是他们的至亲。洋人抢了颐和园,割了香港岛又有何妨,八旗贵胄照样遛鸟喝茶、听戏弈棋。刚刚过去的正月十四,原本平静安宁的老城内外一夜之间满目疮痍,到处是断壁残垣,北大关、河北大街更是北洋兵匪洗劫的重灾区,平乱维稳竟还要靠英人、法人、俄人。 一棵劲松,修直了才能成为栋梁,一株狗尾,长高了至多喂了牛马! 第三十章 经营同馆 婚后,田豹借着贵族身份,托人做了丞相阚止的家臣。阚止见他品行端正,对政事亦有见地,对其颇为信任。 田豹平日住在阚止府上,偶尔才与妻女团聚,即便返家也总是准时回府,无论风雨,抑或寒暑。倘若不得已晚了几个时辰,他必定主动延长办公的时间,对待阚止亦会更加恭敬。田豹有着清晰的认识,自己的才干、智慧与气魄,没有任何可以傲人的地方,只能竭力对人对事尽心尽力。他不奢望做多大官,挣多少粮,只盼着说的话、做的事对得起良心。 田豹待人一向宽厚,吃亏不免接二连三,有人好心劝其收回愚蠢的善心,他却不思悔改,我行我素。不过有个人例外,他可算得是田豹的克星。 卢尚原本是个贼人,偷吃、偷喝、偷听、偷人,无所不偷。平日里不是正在占便宜,就是在找便宜的路上。卢尚不受田豹待见,可正是当年田豹施舍的几斗粮,才让身陷窘境的卢尚活了下来。 现在的他可不得了,摇身一变,成了田恒的宾客。他与田恒亲信田逆不同,田逆不论何事都认准自己的理儿,正大光明,坦坦荡荡,即便杀人也不遮遮掩掩。再瞧那卢尚,天生怯懦,胆若鼷鼠。可自打有了田恒这个靠山,身板便挺得直直的,谁都不愿招惹他。你退一步,他就进一步,你退两步,他就敢进两步半。就这样,一点一点占些便宜,直至你有了反应,露了底线。不过,倘若有人被逼急了眼,肯给他一个嘴巴,他定是连头都不敢回的。 卢国的首封君是姜太公八世孙高傒。当年,高傒与管仲、鲍叔牙一齐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因功勋卓着被桓公封于卢地,建子爵卢国。可眼前这一位,却实在称得上是卢氏的败类。他个子不高,极为灵巧,登城翻墙如履平地。他既贪财好利,又唯命是从,对主人而言特别好用。 卢尚曾瞧上过一位高门女子。此女长相标致,能歌善舞,就是不大知足。别人戴的,她要有,别人吃的,她亦要尝,身为小宗,却妄想过上嫡女的生活。卢尚可见得多了,他不失时机的抚慰、拉拢,耍尽了花招,其中就包括用看家本领为情人送来奇珍异宝、珍馐美味,直至把她搞得晕头转向。后来,卢尚唆使情人去勾引鲍氏宗主鲍牧的侄子,还故意将丑事抖露出去,令其失去了要害职位。这样还不够,他还屡次在临淄集市伏地不起,哭天抢地,搞得满城风雨。“我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呦,四岁丧父,九岁丧母,做过苦役,断过手脚,如今又被恶霸抢了妻,前去理论又被痛打折了腰。人家是大户呦,仗势欺人喽!一辈子都受欺负呦,没法活喽!”那可怜劲儿,直叫人心疼。 田豹对无意之中救了这么个家伙讳莫如深,可偏偏卢尚懂得知恩图报。卢尚曾将一块木牌交给田豹仆人,告诉他们,倘若田豹有难,无论何事,皆可持此牌去寻他,有求必应。几个仆人深知主人心意,一甩手扔上了房。 卢尚并不死心,自打田豹开了逆旅——同馆,他有事没事就来捧场,钱花不了几枚,维持秩序倒是兢兢业业。有人砸了陈设,他定讨要赔偿,有人吃了白食,他必纠缠不休。遇上难缠的主儿,他就告诉对方:“这可是田氏宗主的产业,自己掂量着点儿。”有人问他缘何如此卖命,他就宣称田豹是其义兄,还将田豹的恩情添油加醋渲染一番。仿佛和田豹粘得越牢,他的形象就立得更正。田豹对他一半是无奈,数年之后,另一半亦成了无奈。 同馆平日里由伙计出面,交清只在必要时现身,而卢尚从不缺席。不过,他从不主动搭话,更不会做出格的举动。他曾与人讲,交清可与其他女人不同,她就像心中,那块净土上生长出的玫瑰,娇艳欲滴;又似梦里,云彩之中透出的一缕彩虹,高贵绚丽。那肉麻劲儿,别提多反胃了。卢尚时常做这个梦,他决不允许被人破坏。在同馆,只要听到有人对清秽言污语,恶言相加,他必定义正辞严地警告对方,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固然吃亏的次数更多,他的心却是无比满足的。 不知是否因为卢尚,经营三年后,交清将同馆交给了一位后生打理。罗叡,燕人,清新俊逸,风度翩翩,人称临淄子都。若论聪辩,他不如晏婴,若论经营,他不及计然,若论德行,田豹远胜于他,可是他的笑容,无可匹敌。他的笑,犹如冰霜雪月中传来的一声暖语,令所有不如意烟消云散;他的笑,犹如混沌纷杂中透出的一束光,使得一切朦胧都豁然开朗。 不少女子常来光顾,大多只是默默观瞧。偶尔有胆大些的,会送上亲手织就的腰带,带与不带毫不介意,收下即可;也有实在过分的,会借各种机会与他搭话,理与不理都要接近,趁机触碰。罗叡对她们着实厌恶,他不愿做集市上的牛马,不仅被人指手画脚,还要成为饭后谈资。罗叡有着自己的主意,他要凭借双手报答田豹夫妇的信任,更要成为计然那样受人尊敬的巨富。 同馆愈发出名。各地商人来到临淄,十之七八会专程至此,只为一赌这位传说中的美男子。久而久之,罗叡结识了不少富商,借此契机,他为同馆添了售卖各国珍奇的生意。一时间,这里竟成了国都最气派、最风雅的场所,王孙贵族、商贾巨富纷至沓来。 鲍氏宗主鲍牧速来与阚止交好,二人常来同馆议事,田豹特意为其备有专用隔间。后来,鲍牧之子鲍息推荐一位少年前来,田豹不好推脱,便安排他跟随罗叡学习。此人名叫王孙封,谦逊有礼,兢兢业业,罗叡对他十分器重。他的眼神很稳,很静,四目相对的时候,绝对不会闪躲,遇到蛮横的客人,也从来不慌,他会用自己的方法妥善解决。渐渐地,他成为了同馆另一道风景。 这一日,同馆刚开张。门前,两个乞人为争一个破碗里的剩麦饭打得头破血流,卢尚看个满眼,一股正气翻滚上涌,趁他俩激战正酣,狠狠踹上两脚,“知道这儿哪吗?长眼是干什么的,快滚!”卢尚拍了拍灰,进了同馆。 “伙计,上酒。” “呦,卢爷,今儿个早啊。” “什么话,哪天不早。”罗叡从后堂走了出来,“呦,子都,昨儿晚上几个呀。” “卢爷,您别拿我开心了。” “你说说,如此好的条件儿,何必苦着自己呢,我若是你呀——”卢尚一眼瞅见了王孙封,“子都,这人是谁呀?”卢尚侧过身,低声问道。 “哟,一瞧您就是许久不来了。怎么着,主人不到,您就不赏脸?” “甭打岔。” “王孙封。” “哪儿的?买来的?” “卢爷,如今说话可得小心,他是吴人,鲍大夫带来哒。”卢尚俯下身,小声道。 “我说呢,看着不像。” “卢爷,您的酒,趁热。”一个伙计端上了酒,又用布掸了掸桌上的土。 “你呀,多雇点这样哒。” “这哪里是我们下人说得算的。得,您喝着,我先忙去。”罗叡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卢尚抿了几口,觉得怪孤单的,招手唤来了伙计。“哎,那人怎么样呀。” “哪个?” “王孙封。” “他呀,不是一般人。” “快说说,怎么不一般。” “前几日,两个妇人来找叡兄,有一个还让叡兄陪着喝酒。您知道,他哪愿意呀,皱着眉,干了一碗,忙去了。那二人一看,自知没趣,甩了几句闲话,便走了。” “呦——别是公族。” “那谁说得好呀。叡兄在后面跟我们几个小的抱怨,您猜王孙封怎么说?” “怎么说?” 伙计立直了身,晃了晃头,双手背后,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连自己的长相都不能决定,如何能控制他人的眼光呢。相互理解。’呵!此话一出,叡兄立刻站起身,咬着牙,盯着那王孙封。幸亏叡兄脾气好,倘若换做我啊,定教他尝尝拳头的滋味。” “可以啊,有个性,我喜欢。拿着!”说罢,“啪!”的一声,卢尚将一枚刀币拍在了案上。 “谢卢爷。呦,这玉,透亮,一看您就像君子。” “呸,会说话嘛?” “小的给您赔罪,卢爷是真君子。君子吃点什么呀?” “炙儋。” “好嘞。” 就在这时,一阵悦耳的玉佩碰撞声传来,一人走了进来,黄衣狐裘,步履稳健。卢尚一瞧,立刻俯下身,躲进了暗处。 “卢爷,卢爷。” “别喊。”卢尚瞪了瞪伙计,咬着后槽牙道,“喊什么!” 一会儿,那人进了隔间,伙计道:“卢爷,人走啦。”卢尚理也不理,钻出了同馆。 身处漩涡,身不由己。三六〇年春,一位田氏女子自尽身亡,引起了轰动。家人称,女子正是遭到王孙封的骚扰,不堪受辱,才走上了绝路。事情越传越悬。有的说,此人生性顽劣,人面兽心,不知残害了多少少女;还有的说,艾陵大战中齐军惨败,就是这个小厮透露的军情。田氏族人屡次骚扰,勒令同馆交出罪人,鲍氏不甘示弱,聚众对峙,誓要还他清白。两边人马就这样舞剑弄棒,争吵不休,僵持了十数日。一时间,同馆成了全城的焦点。交清害怕生意就此终结,天天催促田豹求援。田豹知晓这个孩子的身世,并不着急,他嘱托罗叡藏好王孙封,一切等待阚相的安排。 阚止明白,这是田氏给他和鲍氏的下马威,于是挑来拣去选中了卢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是阚相所长。没过多久,临淄的集市和逆旅开始有流言传出,说卢尚趁着夜色,潜入鲍府,盗走了一件珍贵的夜明珠,而这枚珠子正是晋国曾经的至宝“垂棘之璧”!消息越传越广,鲍氏群情愤慨。众人皆知的动机,以及经常在同馆出现的事实,令卢尚百口莫辩。鲍氏族人踏破了卢尚的门槛,将器物、灶台、门牖一一砸烂,怎奈卢尚有着飞檐走壁的本领,纵使天罗地网,也无法将他捉拿。田豹本以为甩掉了这个包袱,可交清却常念他的好,田豹没有法子,四处打探其下落,却毫无音讯。 第三十一章 田氏代齐 此时,齐国处于左右丞相共同执政的局面。左相田恒以为君上如此安排,是把自己视为眼中钉,阚止同样心知肚明,自己的职责就是压制田氏。双方明争暗斗,变局一触即发。 一日,阚止上朝,路遇田逆杀人,他依令将其拘捕。不想,田氏党羽众多,田逆被成功营救。阚止为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价。刚刚到手的权,尚未摆好,衡器就迅速偏向了另外一侧。阚止深感形势叵测,于是立刻改变策略,一方面令鲍氏将王孙封带离同馆,另一方面亲自登门,意欲缓和矛盾。田豹随之同往。 豹出身旁支,从未到过宗主府上。刚进院门,立刻傻眼,一只成年豹子在笼中徘徊,喉咙里不停发出“吼吼”的声音。见人经过,它会向前猛扑,见人靠近,便会张开大口,再粗壮的围栏也无法阻挡那骇人的气势。田豹定了定神,想要尽快通过此处,谁知刚一迈步,就被石头绊得踉跄。随之,耳边一声怒吼。田豹立刻脑袋发麻,心都不会跳了。他赶紧转头,费劲全力将身体扭正,两腿却不住发颤。万幸,没人发现。他用手提裳,不动,脚掌向前蹭,仍旧不动,只得左右环顾,正正衣襟,冲向来人频频点头。过了一阵,感觉两腿不再发麻,这才头也不回,蹒跚离开。田豹暗暗自责:“豹啊,豹啊,亏你与猛兽同名,如今见了活物,竟是这般德行。” 进入府内,田豹立于阚止身后。美人跳着郑舞惊鸿登场,目光撩人脉脉含情,眼中秋波摄人心魄,刺绣罗衣好似鲜花绽放,衣襟摆动仿佛竹枝摇曳,弯腰、拍手、旋转、媚笑,无不挑动着观者的心绪。田豹抬头不是,低头亦不是,浑身不自在。 席间,左右二相眉飞眼笑,频频致意,觥筹交错,你来我往,较同胞兄弟更加亲近。田豹明白,阚相这是迫不得已,是乾上艮下,而这正是自己应弥补之不足。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 丞相平日待其不薄,田豹却对其为人心存芥蒂。他分不清丞相所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搞不懂同样一件事,面对不同的人,会有几种讲法;更不清楚丞相正在做和将要做的事情,会不会对自己不利。田豹甚至设想,自己会不会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临死之前还在为恶狼磨刀煮水。 此次会面,似乎很成功,双方偃旗息鼓了数月。而实际上,这不过是个插曲。二相都在死死盯着对方,只是,尚未到出手的时候。 三月,阚相交给田豹一项任务,命他将国内田氏之善战者统计上报,君上将会重用。阚相还特意交代,此事切记秘密进行,尤其针对田氏嫡族。田豹心想,君上这是何意?借刀杀人吗?否则,一旦沙场得胜,田氏将领、乃至田氏的地位和名声将会继续提升。他实在想不明白。而且,为何要秘密行事呢?难道是怕敌谍暗害不成?田豹冷冷一笑,身为大国宰相,如此刁滑,竟还揣测他国将领行卑鄙之事,实在可悲可叹。 内心斗争了多日,田豹终于以报恩之由说服了自己。他假作闲游,在各城间拜访探查。他之前便已知,田氏嫡族深谋远虑,阴险好诈,可他此次游历,才真正感受到田氏上下以此为荣。始祖田完,婉拒授爵,实为深谙进退之道;栾高田鲍推翻庆氏,田氏之谋初露端倪;广结善缘,收拾民心,田氏野心,可见一斑;挑起事端,玩弄权术,攻杀国高,定立新君。而今又与鲍氏两强相斗,图谋专权,必是一番水火之争。田豹一时后背发凉,倘若自己不在少年时离家,现在恐怕也将成为自己厌恶的样子。 两个月后,他圆满完成了任务,将包含家世、身份、年龄以及居所的统计结果上报阚相。阚相赞不绝口。 五月的一天,阚相将田豹招来喝酒。酒过三巡,阚相兴致正盛,随口问道:“自桓公始,齐富甲一方,盛而不衰,为何?” 田豹拱手行礼,答:“良臣辅佐,君臣一心。” “不错,君臣一心。可如今田恒势大,其心必异。” “丞相英明。” 阚相冷笑了一声:“汝随我多年,可有良策?” 田豹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耍了个聪明:“君上自有定夺,小人听从君上丞相安排。” 阚相缓缓道:“吾欲尽灭田氏嫡族,由豹代田氏宗,如何?” 田豹大惊:“田氏之中,不服从者不过数人,何必连累无辜?” “恒若先下手,君上可有胜算——嗯?” “田——田恒大夫必不敢作乱。” “不敢?恒会与汝商议否?即便不敢,长此以往,大齐之主可还是姜氏?”见田豹低头不语,阚相的话语转而温和了许多,“豹啊,你我共事多年,我了解你的忠心,你的正直,田氏一族没人比你更适合。”阚相抬手,打断了豹的回应,“我明白,田氏余众并无野心,他们不过是相信田恒能够维护他们的利益。可是,田氏获益必然要以君上受损为代价吗?当然不是。与其为百亩之田的分配互不相让,何不拓荒千亩,利益均沾呢?况且君上乃太公望之后,田氏先祖又是何人?岂能以下犯上!君上可曾辜负过田氏?田恒又是如何做的!豹啊,小宗就永远不能成为大宗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的父亲,为你的后人想啊。” “大——大人,此事关系重大,请容我三思。” “豹啊,不要让我失望啊。你且退下,来日再议。” 田豹出府后不知所措,他不清楚丞相所言虚实,更不清楚拒绝之后自己是否危险。他不敢回家,亦没有主意,他如乞人一般游荡,时不时地回头偷瞄。 “难道君上早有安排?田恒收买人心已久,齐人皆向田氏,丞相如何尽灭田氏嫡族?还有,自己才疏学浅,如何担当得起田氏宗主?”“丞相会不会只是试探我?哎呀,我刚刚应先答应下来的。不,我如此忠心,他为何还会怀疑我?是不是有恶人挑拨?不,不,应该不是试探,如此大事,一旦说出口,可就收不回去了。这件事,恐怕只有君上丞相,还有我,三人知。大人是完全信任我的。我不想辜负大人,可是——” 田豹想过向田氏报信,“毕竟是自家族人,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灭族?即便不是田氏,我也不愿因我一时之念而使众人丧命啊。丞相啊丞相,您果真要如此吗?倘若果真如此,您与田恒谁更近乎禽兽呢?”田豹没有说出口,他双手攥紧,猛地挥了下拳头。 朝左相府疾走了不远,田豹又停了下来,“以左相为人,我若泄密,丞相必然死期将至,府中人等必受连累。他们之中没一个是恶人,而且都很和善。陵,曾在我窘迫之时帮过大忙,泓,他煮的粥最美味,还有五儿,多好的孩子,日后说不定会成为下一位鲍子。” 田豹转过身,刚要迈腿,身子却不听使唤,“自己平日一向忠心,可如今形势非比寻常,手里握着的,可是数十、数百、甚至上千人命呀!不,那我就可以舍弃陵、泓、五儿吗?不,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要害他们。倘若——不,不,不能提前透露,丞相定会发现。唉,我该当如何啊。丞相啊丞相,为何如此折磨我。”田豹越想越着急,他恨不能马上带着妻儿离开临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想着想着,忽听一阵仓啷啷金属落地,他马上躲进墙角探头望,却什么也没发现。“罢了。”田豹咬咬牙,心一横,大步奔向左相府。 仅仅过了数日,田恒率众发起叛乱,仓皇出逃的阚止丧命。六月,齐简公被杀,田恒另立其弟鳌为齐侯,史称齐平公。田恒唯恐受到诸侯围攻,遂将此前齐国攻占的,原本属于鲁、卫的土地全部归还,向西同韩、赵、魏结盟,向南交好越国。同时,对内论功行赏,亲近民众,齐国很快恢复了安定。 对田豹而言,这两年多的时间可算得上艰难。白天通常不敢露面,倘若不得已非要出门,田豹必定带上全部家丁。可是,那几位哪里习过武艺,瘦瘦巴巴,松松垮垮,不过壮胆而已。入了夜,仗着府邸空屋多,田豹和交清必时不时地换屋而眠。不仅换,而且是毫无规律地换,不能按着顺序来,更不能有固定的间隔。更要命的是,那田豹还是个认床的主,时常翻来覆去睡不了,交清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据她后来回忆,田豹那段时间脾气大得很,动不动就拿仆人撒气。为了躲他,自己只得常带女儿去往同馆,可是呢,又不敢离家太久,怕他胡思乱想。 大阳三六〇年,田豹度日如年,对于诸侯各国,却有着非凡意义。 这一年,田氏终于从一个逃难的孩子,成长为足以左右国政的参天大树,稍有摇摆,便会飞沙走石;这一年,吴王夫差为自己的急于事功付出了代价,失去了心爱的宗子,守着残破的国都,等待越国的宰割;这一年,子西率军救郑,引发白公胜之乱,平乱过后,楚惠王整顿政局,挥师北进;这一年,晋定公以强弩之末,维护着传统霸主的权威;这一年,范氏、中行氏覆灭,晋国六卿变为四卿;这一年,秦悼公在雍筑城,遥望中原腹地;这一年,孔子作《春秋》,绝笔于麒麟;这一年,孟孙氏第九代宗主仲孙何忌过世。 第三十二章 交渺归乡 直到三六三年春,田恒才念及田豹的功劳,允其赴安陵任职。 离开繁华都市,来到冷清乡邑,田豹多少有些失落,更不要说他那尚未及笄的女儿了。与其他少女不同,交渺自小习礼、诗、乐、弈,十岁诵《诗》百篇,十二通晓音律。她是田豹夫妇的骄傲,更是田氏家族的异类。众人不解,何不再要一子,何必徒劳无益。田豹毫不理会,一心盼其成才。 交渺从未到过安陵,但鸣鹿耜在她心里始终是团乱麻。从母亲那里,她了解过父辈的艰辛,亦知晓安陵民众的粗蛮,心里有些忐忑。从父亲那里,得知的却是可亲可敬的朔,正直能干的辉,心灵手巧的绰,还有朴实善良的辰。除了可亲可敬的家人,还有辽阔的大海,细软的沙滩,无数神奇的生灵,无拘无束的生活,直教交渺心痒。当她将父亲的回答转告母亲,交清立刻拉来田豹质问:“你当自己是公家吗?难道不用劳作?难道晒一天太阳,吹一天海风,就能填饱肚皮?”“别急嘛,这不是给女儿一些希望嘛。再说了,有没有大海?有没有沙滩?”“那无拘无束的生活呢?”“劳作完,是不是想晒太阳就晒太阳?想抓蟋蟀就抓蟋蟀?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嘛。”“你!真——气死我了!你这样讲,会令她更加失望!” 母亲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不过还是小看了交渺,她的女儿有着超越同龄的坚强与勇气。丰富的物产,华美的宫殿,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许都将成为记忆,不过那些外物又与自己何干?一张琴足矣。每当月明星稀,穹庭空阔,幽雅清灵的旋律就会想起。在音乐中,交渺可以完成一次次旅行,她想去哪里,琴就会带她到哪里。 在安陵,还有一处盛景足以填补她的内心,那就是苍山上的帝休树,这还是交清当年为它取的名字。帝休树是苍山的中心,足有十来人高,乍看上去,没什么生机,却骗不了固执的孩子。一阵短促的低吼传来,是两只猴子,一大一小,小的眼睛溜圆,倒挂在妈妈怀里,好奇地四处张望。猴妈妈被树上的果实吸引,几个大步到了树梢,不承想,惹来了几只小雀的集体抗议。猴妈妈如贵族般每一颗只尝一口,吃剩的就随手一抛,嚣张且奢侈,不过她的举动受到了树下山鸡的一致赞扬。他们之中,只有一只不去啄食,而是立于山石之上,仰着高傲的头,机警地张望,他最强壮,亦最能忍耐。一阵尖利的叫声打破了和谐的会餐,原来是两只兔子,从树旁的几块岩石中钻出,只环视了一周,便慵懒地晒起了太阳。顺着兔子的视线向上瞧,树枝间藏有片片蛛网,在阳光下发出五彩光,放眼望去才会发现,连树与树之间,也设下了埋伏,组成了一张天网。猴妈妈吃饱了,揪出了孩子,帮他抓跳蚤,挠痒痒,小猴子有样学样,认真地给妈妈帮忙,可是才一会儿,就被妈妈敲了两下脑袋,看来是把妈妈抓疼了。不好,大雕出现了。未及山鸡首领示警,猴妈妈率先发出了刺耳的警报,两只兔子抢着钻进石缝,鸡群仓皇四散。 回到家,交渺向父母讲起了见闻,她感慨道:“猴妈妈真伟大。”田豹笑着说道:“是树,是帝休树伟大。”交清用力摇了下头,道:“不,是神,太阳神才伟大。” 迁来之际,交辰与荷已然成婚。荷体弱多病,偶发重症,轻则头痛呕吐,重则发热抽搐,此时又已怀胎八月,这令交辰倍加珍惜。为妻梳妆、煮饭已是家常,偶尔还会瞒着大家,亲自到河边洗衣,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与闲话。至于原先养蚕织帛的活儿,索性统统交给了妹妹。 交渺本想着默默替嫂子分担,让父母看到自己已经长大,让朔母看到自己如巢羲般贤惠。可如今,可恶的兄长竟然“要求”自己帮助嫂子,这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他哪里朴实了?善良就更不沾边了!简直就是只讨厌的野猴子。”自此之后,每当见到交辰,交渺总要拳脚相加。尤其是自己焦头烂额,而辰却在一旁指东画西的时候,她所激发出的斗志和高超的武艺,连辉父都自叹不如。荷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身体稍有好转,便要陪同交渺一起劳作。就算感觉不适,只要能下床,她就坚持坐在交渺身边。她以为,即便只是说说话,也能带去些许安慰。 交渺明白嫂子的心意,每次聊天,总是想方设法逗嫂子开心。 “郑厉公在位之时,大夫祭仲专权。郑伯害怕位子不稳,便向大臣雍纠许下高官厚禄,命他除掉祭仲。这个雍纠不是别人,正是祭仲的女婿。可是,此人口风不严,喝了点酒,就将如此要事告知了妻子。妻子一听,‘呦!怎么着?良人竟然打算加害父亲,这可如何是好?’于是赶紧回了娘家。”讲到此处,交辰正巧经过。交渺故意清了清喉咙,高声道:“她向母亲问了一个问题:‘良人与父亲哪个亲呐?’母亲想也不想,答道:‘父亲只有一个,良人谁当都行!’”交辰一惊,手中陶碗瞬间摔个粉碎。交渺发现苗头不对,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将故事讲完:“结果可想而知,父亲杀掉了良人,还将他的尸体丢到了池塘边,喂了鹰。”荷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交辰见她跑远,也懒得追,悻悻而去。 在讲给嫂子的诸多故事中,有一件事令交渺心有余悸。 齐国贵族好弈,蔚然成风,逢高手至齐,必争相登门。机敏的交清在同馆开辟出大片场地,专门用来对弈。耳濡目染,再加上聪明好学,使得交渺很快小有名气。 就在离开临淄前不久,同馆来了一位宾客,脚步匆匆,直奔隔间,身后携有一仆。此人气宇轩昂,衣着光鲜,其玉佩竟是由珩、璜、琚、牙四件精品连接而成。交渺看向门外,车驾仅为双马,并不显眼。过了许久,仆人找到罗叡,声称主人要和这里最优秀的棋手弈棋。交渺当时身经百战,便主动请缨,随仆人前去。途中,一位似曾相识的田氏长者擦肩而过。 隔间内,棋盘、棋子摆好,宾客正独自饮酒。见交渺前来,宾客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一笑,用手指向棋盘对面。交渺没有多想,执白先行。双方开局很快,白棋不断试探,宾客非等闲之辈,正面相抗,从容应对。白棋并不示弱,黑棋一靠,白棋紧贴,给予强硬回击。交渺有些得意,她布置的陷阱被宾客踩中,白棋一立,再一扳,很快占据了主动。黑棋虽然处于劣势,却很有韧劲,一点一点熬了过来。棋至中盘,双方激战一处,白棋仍旧得势。见黑棋骚扰,交渺随手一长,黑棋立刻在上方一靠。这一招显然在她意料之外,交渺捂着头,琢磨了好一阵。为何如此不冷静,那是一手能够逆转局势的棋呀! 正在此时,宾客忽然开口,向交渺询问起逆旅的常客。思路一下被打断,交渺心中满是抱怨,又不好表露,便答:“皆贤者贵人也。” 宾客大笑,继续道:“逆旅熙攘不绝,可以致富矣。” “治生而已,不足道也。” 宾客又问:“听闻汝父豹,曾为阚止臣。” 下完那左右为难的一子,交渺缓了口气,答道:“君以国士待家父,家父必国士报之。 君上贤德,民向往之。” 谁知刚说完,那宾客一下摇起着头,叹了口气,拉起长音,道:“昔日,崔杼庆封,专横跋扈,栾氏高氏,欺民霸地,若无田氏,岂有齐之昌隆。而今,遣使止战,安定民心,百姓知礼,欣欣向荣,相国之功也。” 交渺没想到对方如此富贵,竟与自己较真:“相国之地甚于君,有悖臣道,何以有功?” “御强敌,抚民心,虽不及太公,亦不输管子。” 交渺毫不退让:“尽诛鲍、晏,与兽何异?” “皆奸臣也。晋之六卿、鲁之三桓,何如?” 未及交渺回答,宾客下了一招妙棋,形势顿时急转直下。交渺神色凝重,眉头紧锁,慌乱间草率应对。那人却嘴角一扬,“啪”的一拐,力拔千钧。 第三十三章 五日子 同年五月,所有人的期望都达到了顶点。然而没人想得到,交期出生当日竟是五月初五。 这不是一个普通日子。传言五月五日出生的婴儿,无论男女,皆不能抚养成人,否则于父母不利。大阳人原本并不在意,可是期儿出生仅仅数日,“热情”的乡里们一个接一个,一家接一家的前来,以祖上圣言或是亲身经历,劝告朔和辰放弃孩子。忽然之间,仿佛每家每户都有孩子生于恶日,每家每户皆有父母因此丧命。不仅如此,乡里们还展开了竞赛,孩子死得越早,亲戚死得越多,越能体现自己的无比善良和对大阳家的亲切关怀。这可把尤和秋吓坏了。 一日,尤再次登门,满脸愁容地来找交朔:“这个孩子不能要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尤啊,那不过是个平常日子,你为何如此固执?” “祖宗的话不能不信。倘若真出了事,辰不也跟着遭殃嘛。” “你是邑司,这么多年,可曾见到过五日子克父母的?” “才不过三十年,而且仅有的几个都处理干净了呀。” “尤——那可是孩子,不是鸡仔狗仔呀。” “这个孩子不能要,真的不能要!”尤有些不耐烦,知道再说下去,心一软,依然会被朔草草打发走的。 “你这是命令我吗?”交朔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不不,交朔大人,我以晚辈身份请求您放弃这个孩子。” “我若是不同意呢?!” 交朔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尤吐了口气,双拳紧握,眼睛向上一挑,道:“告诉您,这定然是辰的罪孽惹怒了天鬼,荷与孩子才会遭此劫难。”尤瞪起了眼珠,指着小内继续道,“我们两个是从小长起来的,我对他比对兄长还亲。当年,我们两兄弟成了亲,辰却迟迟不婚,若没有我,他必遭官府严惩。现在可倒好,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娶了我的女儿,还在恶日产子。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真是把我的脸丢尽了!” “五日子又如何?他是我们大阳家的孩子。”交朔发出了坚定的声音。 “交朔大人,千万不要逼我。” “你要怎样?” “我要把女儿和这个孽子带走。”说罢,尤起身奔向小内。“让开,都让开!”尤的面前,交朝与彗挡在了门口,怒目而视。屋内的荷瑟瑟发抖,交辰掩面长叹,二人的对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听好了,若想带走这个孩子,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交朔的话,惊呆了身旁的交清和绰。 “您别唬我,这些年我见得多了。我今天——” “邑司大人,您别急,别急。”门外的交辉听到情况不妙,拦住跃跃欲试的苇,跨步进屋,打断了尤,“荷是您的女儿,更是我们的家人。我们对荷如何,您还不清楚嘛。” “是啊,是啊,荷的身体您再清楚不过了,我们哪一次不尽心?”交清在一旁帮腔,没承想却遭到交辉狠狠一瞪。 “荷可经不起——” “荷的身体在朔的调理下,不是越来越好了吗?”交辉再次打断尤的话头,“您放心,辰对荷那样好,不会让她有事的。” “这是天命,辰又能奈何?我们荷儿若是嫁给昭家那小子,什么病都会好。”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无论如何,我今天必须把孩子带走!”尤尽力抬了声调。 “邑司大人,这多少是条命呀。” “这有什么,再生养一个不就得了,那掉海里的,被狗叼了的,不鲜见呀。” “尤!”交朔拍案而起,“出去!” “你!”尤指向交朔的一瞬间,清和绰立刻挡在她身前,彗抄起屋内的石斧,举过了头顶。“好啊,你们大阳人不遵天命,必遭天谴,有你们后悔的一天!” 此后十余年,尤再也没踏入大阳家半步。 大阳家对孩子的保护,彻底伤了乡里们的心,关心变成了诅咒,笑脸换作了辱骂。有的毒妇翻出了旧账:“你们想想,那个交清是如何让田氏迷了心窍?这么多年来,为何不见变老?”“不错,当年就是她最先贩盐,为何没有官府抓她?定是女鬼的化身。”“等哪天我遇见她,一定撕破她的脸。”“还有那个交辉,一个乡野鄙人,明明连庶人都不是,如何能够得到鲁国大夫的器重?哪里来的钱财,怎么不把整个安陵都重建呢?”“听说他偷偷去了吴国,都干了些什么?他就是天鬼,他就是奸细。”“对对,还有那个彗,从来也不见他开个口,他是哪里来的,你们知道吗?‘蠢尔蛮荆,大邦为仇’,听过。只配给我们做奴!” 过了一日,交辉携绰拜访尤和秋,结果无人应门。年轻的苇下地干活,见了大阳家人不理不睬,遇到了辰和彗,还故意扬土泼水。彗的火气大,给了苇两拳,打得他踉跄倒地,还翻了个跟头。苇气受了辱,翻身而起,抄起石斧就要拼命,交辰立刻拉紧彗,向远处躲去。 傍晚,交辉知晓了此事,他二话不说,将彗捆得结实,绑在了尤一家牖前的树上。彗毫不抵抗,梗着脖子,抬高头颅。交清见了,匆匆赶来。“让他认个错,再让那小子敲打几下,就得了。”“你若是打坏他,还不得教朔来治?”“彗怎么说也是家人,何必如此呢?”她自知拦不下兄长,就猛拍彗几下:“你这竖子,倒是说话呀!”“你真想挨打呀。”彗看了她一眼,呜呜囔囔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皮厚。”说罢,又挺直了腰板。交清猛地敲了他的脑袋,“你,真气死我了!” 交辉对清理也不理,深吸口气,大吼一声:“邑司大人,苇,看好了!”说音刚落,交辉抄起长棍就是一棒。“呃。”一声沉默的呻吟。“呃——呃——”又是几声。 交清转过头,不忍看。一阵,想起了朔,忙回屋。此时,朔已立在了门前,捂着渺儿的双眼。交清见状,也不好多讲,只是频频侧目。谁知,没多久,朔没有任何表态,搂着渺儿进了屋。交辉没有再打下去,而是向着牖大喊:“邑司大人,我代这个竖子给您赔罪了。荷是您的女儿,更是我们的家人!”说罢,抛出长棍,转身离去。 直至深夜,彗的双臂勒出了紫红淤痕,交辰才偷偷将他松绑。此时,彗微微睁开虚弱的双眼,咬着牙吐出一句,“大人,我没错。” 第三十四章 同馆风云 三六三年秋,一位女子的出现,使得同馆再次成了临淄的焦点。 她秀丽端庄,粉妆玉琢,一袭绣有金色凤鸟的朱衣,闪耀夺目。她秀而不媚,勾人心魄,出尘脱俗,让人欲罢不能。不少男子慕名前来,为的就是一睹佳人,倘若足够幸运能与美人四目相对,那简直比吃上一口熊掌更加美妙。只可惜,佳人并不常来,即便来了,也总是低着头,使他们无法得逞。同馆内偶尔会来与女子相识的客人,可她的话总是带着冷气儿。客人扯东,她就扯东,客人扯西,她也扯西,可无论扯什么,她的言语和神情总是有着一定的限度,她自己不越,也不容客人越过去,如此不即不离,不卑不亢的,真是令人不舒服。女子对伙计们却是温和许多。每次离开,她总是多放一枚钱,也定会朝着伙计的方向福上一福,遇到罗叡亲自招待,女子更会露出那随珠般珍贵的笑容。对于罗叡是否婚配,史料中并无记载,倘若没有后来发生的事,说不定会成就一段佳话。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朱衣女子再次光顾。与以往不同,三名武人紧随其后,目光凌厉,一身皮甲掩盖不住那冲天的杀气。同馆内,有人认出了他们,只嘀咕了两句,便触到了武人的余光,随即吓得将头埋进双腿。对面之人见状,立刻收回刚刚抬起的手,虽然他只是想要招呼伙计。 望着他们直奔隔间,罗叡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可那份责任心驱使他前去询问。罗叡追上走在最后的武人,想要拉住问个清楚,不想那人侧身微弓,一脚闷中了罗叡的胸口,呛得他直不起腰。缓了一阵,罗叡用双手撑地,才勉强爬起。赤衣女子止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转身继续前行。罗叡捂着胸口,尾随其后,这次不敢靠得太近。很快,他猜出了大概,双腿开始不住颤抖,脸涨得通红,嘴巴也合不拢了。他下意识地向后瞧,找不到任何可以倚仗的力量,他想报信,嘴巴微张,便知已来不及。 不出所料,只听得隔间内几句呵斥,不及回话,便传来一阵惨叫,还有金属落地的声音。再一瞧,一主一仆倒在了血泊之中。客人们听到动静,纷纷逃散,几名伙计魂不守舍,不知是躲是逃。罗叡定在门外,全身僵直,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武人一拳打晕,扛到肩上,带出了同馆。最后一位武人,还将室内的几条案一一举起,砸烂。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目怔口呆,无人敢去阻拦。很快,同馆外围满了人,目光聚焦在了匆匆赶来的几位田氏武人身上。后来得知,丧命之人正是田逆。 此时,一位机灵的伙计带上钱财和账目,穿过人群,跑去田豹府报信。然而,府中仆人告知,田豹夫妇已久不在国都,而她并不知晓大人现居何处,更不知何时归来。大人离开时,只给她留下足够吃五年的粮。伙计无奈,放下钱账转身就走。 当晚,同馆起火,值夜的伙计丧命。据说,田豹府同样是目标,只因田氏武人提前埋伏,方才得以幸免。 两日后,消失已久的卢尚竟然回来了,身后背着不知从何处救出的罗叡。此时的罗叡几乎认不出,右脸肿成了大包,眼睛疼得睁不开,身上布满青紫色的伤痕。放下罗叡,卢尚用力拍打身上,抱怨了两句。转头见罗叡侧倒在地,双目仍然紧闭,于是歪了歪嘴,将他平移到一处墙边,身旁是野犬的粪便。 卢尚摇摇晃晃去寻水,归来时发现罗叡已然清醒。卢尚左瞧瞧,右瞅瞅,还挺开心:“唉,你也有今日啊。若是让那些女子看到你这副德行,跳河的、撞墙的定是不少。怪可惜的,不如——分我两个。”听着卢尚想入非非,罗叡真想扇他两嘴巴,可如今他连翻身都不得,脑袋一阵阵地发昏。罗叡咬紧牙,向后挪了一挪,倚在墙角,好使自己的背不至于紧贴住墙。卢尚扒拉着罗叡的脑袋,继续道:“你想怎样,若不是我,你早没命了。” 罗叡尽力平缓自己的气息,问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问这有何用?” “谢他。” “为何不谢我?” 罗叡懒得和他拌嘴,用尽自己全部气力伸直了腰,道:“那些武人是鲍氏,他们痛恨田恒,打算以血还血。他们想从我口中撬出主人的所在,我可没让他们得逞。”他一边说,一边咳。 “有骨气,有骨气呀。” “你也是。” “我和田豹大人的交情可比你深。” 卢尚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一边从身上掏出一物,交给了罗叡。这是一件残破的刀币,上面刻有“节墨之法化”五个字。值得注意的是,这钱被一条朱色丝布紧紧包裹。罗叡一看就明白了。 “艳福不浅呀!” “她在何处?” “她说,你知道。” “我如何能知道?” “你!罢了罢了。不过,帮助你的人不仅是她。” “还有谁?” “别急,会见面的。” 罗叡伸展了下背部,忍着痛说道:“真没想到,你能来。” “可惜,你什么也给不了我啊。” “其实你并不怪坏,为何要做如此多的恶事?” “哪一件?偷吗?我只偷嚣张跋扈的家伙。高氏吗?算是情投意合,各取所需。” “都有你的道理。” “当然,何为善,何为恶,何人来定?何人有资格定?君王吗?他们只不过生对了地方。贵族吗?他们哪里还称得上贵族?” “你有何打算?” “完成一件大事。”“好了,该走了。”说着,要去背罗叡。 “不,我自己能走。” “好啊。”声音还在半空,卢尚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三十五章 交清中箭 田豹知晓此事,还是靠着卢尚的来信。他不会写字,明显是他人代笔。卢尚在信中表达了三层意思:其一,都城威胁,在下已除,大人仍需小心;其二,罗叡出事,化险为夷,现居贵府;其三,无论大人做过何事,在下不怪。 邮人并未现身,田豹猜测正是卢尚自己。已尽力除掉?他杀了谁?罗叡出事!这些禽兽竟然会对罗叡下手。田豹从未想过,自己一个草率的举动竟会掀起如此大的波澜。他不知自己是对是错,不知是否从此声名狼藉,更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于这场混战。他有些内疚,即便他认为自己至少救了一些人。 夫妇二人商议后,决定同回临淄。听到罗叡受伤,交渺大哭了一场,她拿出亲手制作的礼物,请母亲带给罗叡。这件带钩形似螳螂之腹,钩浅,下有圆柱,近于一端,柱面上“渺”字清晰可见。虽说材质简陋,做工粗糙,却也有模有样。 临淄,东方第一大城,熙熙攘攘,依旧繁华。南门外,商旅排队入城;城门上,兵士慵懒小憩。在这来往人群中,无人在意那两棵槐树,据说是由太公所植,枝干交织,冠大荫浓。在树干周围散布着更加不显眼的石竹花,五片花瓣,紫红伞状,偶有蝴蝶光顾,翩翩飘舞。石竹本应大片盛开,开得漫山遍野,可惜生长在这里,不是被人任意踩踏,就是被孩童一口吞下。此时,身边的交清看出了良人的心思,随口道,“这花是不会败的,顽强着呢。”田豹侧身,会心一笑。 二人停好了马车,沿着城墙向西缓行。为了遮人耳目,他们决定推迟进城。 循声观瞧,他们发现前方有一草庐孤立,周围挤满年轻的面孔,田豹好奇前去。可是很快,他便摇头归来。“自吹自擂,毫无廉耻。” “何人?” “不过是些旁门左道,胡言乱语。” “混口饭吃罢了。” 系水边,六七位少女在习舞。她们似乎练习并不久,动作仍显陌生,身姿亦僵硬。不过,这都算不得什么,一张张笑脸写满了幸福。交清耐不住,在距离少女十步远的地方,随之起舞。田豹立在一旁,久久不语。一会儿,见妻子累了,搀着她前行了几步,坐在水边,遥望牛山。 “你会变老吗?”田豹随口一问。 “当然。”交清明白良人的意思,偷偷笑了。 夕阳西下,二人匆匆入城,直奔罗叡家。 “卢尚这个家伙。”见到田豹夫妇前来,罗叡笑着摇了摇头。 “卢尚何在?” “请大人随我来。”罗叡一瘸一拐地带田豹下了地窖,从陶罐中取出一颗珠子。 “啊!”田豹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此乃鲍氏至宝‘明月珠’。大人请看。”说着,罗叡将珠子捧到黑暗的角落,那中间透出的光带着一股暖气儿扑面而来,令人着迷。罗叡将其稍稍调了角度,又道:“大人再看。” “这——这——”田豹惊得说不出话,细细看去,球体中间隐隐出现一副面孔,越看越清晰,越看越神奇,“这是谁?” “不知道。卢尚与我讲,他从家中逃脱后,心中一直愤恨,于是潜入鲍府,将这件宝贝盗了出来。当时,他很想将宝贝交给大人,又怕给大人惹来麻烦。如今,鲍氏失了势,也就无人追问了。卢尚离开前,托我交到大人手上,以报当年救命之恩。” “卢尚何往?” “赴晋,寻‘垂棘之璧’。” 月亮挂在天边,冷漠地望着大地,混着透进脖领的凄风,将惨白的光刺入人的心里。二人先赴阚止府,那里毫无生气,后赶往同馆,完成最后一别。这是他们十年的心血,几乎全部的财富,可是,绝对不能再有伙计受伤了。街上空无一人,偶尔几声犬吠传来,时断时续,这以往深恶痛绝的声响,如今令他感到安心。 前方就是同馆,夫妇二人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就在这个瞬间,一支利箭射中交清右肩,鲜血顿时染红了前襟,交清痛得大叫一声。田豹立即扑将上去,用身体挡在妻子,奋力将她抱入暗处。交清伸手想要拉住田豹,可剧痛还是让她晕了过去。田豹顾不得思虑,赶忙将她背起,去寻自己熟识的医者。不多会儿,田豹的双腿开始不听使唤,背上的妻子愈发沉重,手上的颤抖也越来越明显。田豹咬紧牙,用尽力气将向上抬了一抬,汗水混着泪水打湿了交清带血的手臂。田豹实在想要歇上一歇,却始终没能说服自己的双腿,他在心中默念:“左,右,左,右”,想要尽量忘记疲惫与疼痛。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被连拍数下,田豹吓得一惊,转头一瞧,妻子正在咧嘴微笑。田豹慢慢将她扶下,发现箭头已经掉落,伤口好像也没那么严重。歇了一阵儿,交清居然自己站了起来,试着走了几步,竟也没什么问题。二人相视一笑。 匆匆赶回安陵,交朔为清处理伤口。偶然间她发现,这伤口的形状有些奇怪,“这是——鸟首?” 绰跟着感慨道:“是啊,真像。” 渺抚摸着母亲的手,道:“伤口这样深,定是得了太阳神的护佑!” 田豹插话道:“当时,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流淌不止啊。”说着,他还抖了抖交清替换下的襦裙。 交朔皱起了眉头,“不可能啊,伤口恢复为何如此之快,必是夜色太暗,看花了眼。” “哎呦哟,你们是不知道呀。”田豹瞬间来了劲头,“霎那之间,数箭齐发。幸亏我反应快,唰唰几下,挡下大半。谁知就在此时,七八个壮汉自四面而来。我见势不妙,背起她就跑啊。眼看敌人近了身,一个猛虎回头,踢倒一人,又来了个雄鹰展翅,刺伤了两个。就是这样,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我转头一瞧,呦呵,还穷追不舍了。我懒得与他们纠缠,使了个豹子如飞” 交清实在听不下去了,抢先道:“你怎么不说七八头巨熊呢?” “巨熊?那更不在话下了,左脚一个,右脚一只,”“哎,哎,都别走啊!” 交辉心里发慌,趁着没人,独自打开地窖,取出那个神秘的漆盒。眼前的一幕令他更加糊涂,赤尾羽安然无恙。“倘若父亲所言非虚,难道这宝贝能够保护所有人?抑或是清也得了一件谶璞?”交辉忽然皱起了眉,“不对——父亲和清之所以受伤,难不成是这宝贝带来的?不,不,不,如若没有这宝贝,不仅仅是父亲,清恐怕也将性命难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交辉心神不宁,整夜没有合眼。转天,晨曦微露,他蹑手蹑脚来到祭坛前,恭恭敬敬下跪叩首,把困惑、委屈和恐惧全都倒了出来。他把问题交给神明,却不奢望能够得到答案。 半年后,交辉携绰前往临淄,顺便替田豹夫妇看望罗叡。不料,未能得见。有传言说,他们一家担心再遭报复,带着钱财连夜逃离,还有的说,罗叡受到贵妇宠幸,定是富贵去了。听到这些,田豹唏嘘不已,倘若不受这份牵连,他定是一把好手,说不定还能成为家人。 第三十六章 驱子辞行 三六四年秋,孟孙家臣驱前来辞行,这令交辉受宠若惊。绰准备了可口的炙鱼,美味的葵菜,驱带来了上好的美酒,交辉拿出了田豹带来的漆觚。这只觚一出场,驱的眼睛都亮了,前前后后看了许久,实在舍不得,更加不敢用。二人把酒言欢,共叙往事。交辉不胜酒力,驱便独自痛饮。不过,他的到来并非受到所有人的欢迎,苇那刚出生的孩子刚一见他,就被吓得哭闹。驱假作委屈的样子逗他开心,没承想这小家伙更为惊恐,哭得撕心裂肺。 “我记得犬子刚出生时,我都不敢碰,生怕被我这双粗手割破。”驱饮用了一大口,“看着他入睡,比干任何事都高兴,现在我还记得他在睡梦中笑的样子。那时候,可真是有意思。他一笑,我也笑,她母亲也笑,族人也都跟着笑,唉,一切就都忘了。不过呢,——”驱没在说下去。 “令公子现居何处?” 驱苦笑着讲道:“很远的地方。”交辉本想继续问,终究还是忍住了。 驱喝了口酒,定了定神,讲述了一段往事:“一年前,君上与齐侯在蒙地会盟,少主亦在当场。齐侯恭恭敬敬地向鲁君叩了头,君上却只向齐侯弯腰作了个揖。齐人以为君上失礼,少主便义正言辞地回应道,‘君上只有拜见大王时才会叩首。’” “听说了,齐国都传遍了,‘鲁人之皋,数年不觉,使我高蹈。唯其儒书。以为二国忧。’” “少主问高柴,‘诸侯盟,谁执牛耳?’。高柴告诉他,‘鄫衍之盟,由吴公子姑曹执牛耳;发阳之盟,则是卫大夫石魋。’少主答:‘这次就是我了。’”驱继续道,“少主知礼,已经不需要我了。而且我老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交辉心知肚明。鲁国没落,令驱痛心疾首。齐、晋尚有田氏、赵氏这样的强者,鲁国能靠谁呢?谁有内平乱局,外展国威的勇气和实力?交辉深感遗憾。少主对如此经天纬地之才弃之不用,这片由禽父苦心经营的土地实在是太可悲了。 交辉问:“先生离开鲁国,去往何处?” 驱只是说道:“寻找答案。” “寻找儿子吗?” 驱又是一脸苦笑,“但愿有机会。” 交辉急切问道:“先生究竟有何难处?我愿相助。” “终有一日,你会知晓。”驱笑了笑,“我真羡慕你啊,多好的地方啊。倘若死后,葬在这里,我也心甘了。” “啊——”交辉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交辉为难的样子,驱大笑,“不用担心,我还年轻着呢,前面还有很长的路在等待着我。”驱顿了一顿,“你呢,有什么未了之事?” 交辉支支吾吾,道:“有,但——不是什么——大事情。” “哦——”驱拉了一个长音,接着起身,在室内踱步,“世间如同斗,人就是一粒粟。从落入斗的一刻开始,到从斗中漏出,生命就是如此短暂。绝大多数粟,除了一点点尘,什么都不会留下。极少的幸运者能贴住斗壁,可又能坚持多久呢?”交辉似懂非懂。 离别之际,驱言道:“仲尼葬于城北,已二年。”辉沉默不语,呆呆立了半个时辰。 傍晚,篝火旁,交渺好奇地问着辉父:“何人来访?” 交辉答:“鲁国故友,非等闲之人。” “有何非凡之处?” “驱子,知其命也。” “他比您还有名望吗?” “就在我们三人初到曲阜前,鲁国内乱,昭公逃去了齐国,三桓完全掌了权。当年,驱子和孔夫子皆为孟孙氏的老师,只不过孔夫子前往齐国,去投奔流亡的昭公,驱子则将赌注押在了三桓一边,一心追随孟孙氏。快二十年了,先主的托孤重臣如今却要舍弃一切,不知会有多少人大惑不解呀。驱子,何其勇也!”交渺装作心领神会的样子,用力点头。 交辉继续道,“回想当年,要感谢两个人啊。一位是驱子,不仅当年及时告知齐军的动向,而且是他向先主求了情,我才能将你绰母带回啊。” 交渺接着问道:“那另一人呢?” “是南宫大夫。他,总是透着一丝优越,一份平和,令人羡慕啊。不过先主说他,看似大智若愚,实则畏首畏尾,收着他的棱角,循着自己的窄路。此二人皆为我的老师啊。” “南宫大夫教过您什么?” 交辉想了想,言道:“南宫大夫曾因富有而得罪过鲁君,不得不逃至卫国。后来借由卫公从中斡旋,他才得以载着宝物回来朝见鲁君。孔夫子听到这件事,便说,‘富而不好礼,必定会招致灾祸。南宫阅因富有而丧失官位,却仍不知改悔,我恐怕他将来还会有祸患啊!’南宫大夫听到此话,马上去见老师。自那之后他做事谨慎,一心钻研周礼,还把财产施舍给平民。” “南宫大夫这样做,肯定会受民众欢迎的。” “是啊,不过其他贵族不会认同,倘若人人张口就有饭吃,谁还会去辛苦劳作呢。” “如今南宫大夫还在施舍吗?” “不清楚,希望如此。” “朝,你为何不讲话?”交朝在一旁已经傻呆呆地坐了许久。 “没什么,有些倦了。”交朝勉强看向父亲,“父亲。” “嗯?” “父亲信任这位先生?” “是啊。” “我以为先生,不一般。” “哦?你说说看。” “先生为何要对父亲讲蒙地会盟一事?” “你以为如何?” 交朝站起身,似乎要发表一番高论,可他拧着眉想了一阵,又坐下了。“罢了,也许我想多了。” “哦,无碍。” “就讨厌你吞吞吐吐的。”交渺用树枝狠狠敲了下朝的脑袋。 第三十七章 触动心灵 月余,交辉启程赴鲁。临行前,他特意趁尤出门之际辞行。尤没有回话,只是点了头。 交辉首站,依旧选择子服何。见到老友,忐忑之心顿时放下。子服何以士人之礼相迎,丝毫不提过往嫌隙,话语中还略带调侃。交辉先是简述这些年的经历,又对此行见闻发表了感慨。“我中途特意向北,去了艾陵。唉,我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地方,那里仿佛被神明所遗弃。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仍然白骨皑皑,朽木遍野。土地还有大片红色,天也是红的。众人皆传,那里有数万鬼魂飘荡,食人肉饮人血。” 子服何思索再三,仍直言道:“艾陵一战,齐必败。” “此话怎讲?”交辉大惊。 “战前,田氏欲犯鲁国。子贡向孔夫子请命,赴齐救鲁。见到田氏宗主,子贡道:‘您讨伐鲁国是错误的。鲁国城墙单薄低矮,护城河狭窄水浅,鲁国君主愚昧不仁,大臣伪诈无用,民众又厌恶战争。您不如讨伐吴国。吴国城墙高大宽厚,护城河宽广水深,战甲坚固,兵士精壮,兵器精良,又有贤明的大夫守卫’。”交辉呆呆地望着子服何,后者笑言,“我当时在场,表情与你无异。那田氏以为受了羞辱,脸色骤变,怒气冲冲。子贡倒是泰然,‘我听说,国内忧患则攻强,国外忧患则攻弱。现在您的忧患在国内,所以,不如讨伐吴国。兵士战死,大臣势弱,朝堂之上没有与您相争的强臣,外面没有指责您的民众,只剩孤零零的君主,齐国不就是您的了嘛’。” “啊!”交辉恍然大悟,不住点头。不一会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子贡,智也,田氏,智也,民,悲也。” 交辉一语,子服大夫顿时无言以对。为客斟酒后,他才缓缓道,“黄池一会,我险些丧命于吴,着实狼狈。幸得吴太宰谏言,方才得救。否则你我就无法相见喽。” 交辉勉强露出笑容,说道:“我听说大人出使齐国,令其归还了郕邑,先主可以瞑目了。” “此行赴齐,子贡为副,岂有不成之理。” “看来,子贡可与孔夫子齐名了。” 子服何看着交辉落寞的神情,笑着讲了件事:“一次,叔孙氏在朝堂上对大夫们讲:‘子贡比仲尼更加贤德呀。’我把这番称赞告诉了子贡,他却说,‘就拿围墙来作比喻,我家的围墙只有齐肩高,别人可以看到家室房舍之美。夫子家的围墙却有几仞高,若是找不到门,你就看不见里面的富丽堂皇。能够找到门进去的人没几个,叔孙氏这样讲,不是很自然吗?” 交辉感慨道:“鲁国幸得此卫人也。” 子服何笑得更大声。随即,二人满饮。 次日,二人同乘一车前往城北。初冬第一场雪,如约而至。雪让平日尘土飞扬的路干净了许多,人们的心里似乎也清澈了许多。 行了一阵儿,远远就听到前方有人。“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另一人高声答:“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紧接着,众人重复道:“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又闻,“《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一人答:“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众人答:“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二人下车,子服何张臂一指,道:“瞧,中间那一位就是子贡了。”交辉不愿打扰,止步于此。子服何下车,与其并排而立。“在诸多学生中,颜回和子贡恐怕是夫子最喜欢的两个了。”子服何讲道,“孔夫子任大司寇时,子贡前来拜师求学,并且谋了个好职位。后来夫子被迫离开,子贡也弃了官职,随老师游历。他曾经和我讲过一个事情。你知道,鲁国规定,凡是鲁人在外沦为奴的,倘若有人能将他们赎回,便可至大库报销赎金。一次,子贡从国外赎回一个鲁人,回国后却不去拿赎金。夫子听说了此事,对他讲,‘赐啊,你这样不对,今后鲁人不会再替沦为奴的同胞赎身了。’这件事啊,对子贡的影响很大。” “为何?这才是有德之人应该做的呀。” “子贡也是这样想的,但夫子就是夫子啊。你想想,倘若大家向子贡学习,就要自己花一笔钱去赎买鲁人,倘若不向子贡学习呢,又显得自己无德。这样一来,就陷入两难了,干脆就不去赎了。所以夫子以为,子贡做了不好的榜样。” “原来如此啊。” 交辉继续远远地听。此时,雪下得愈发大了,静穆之上又添了一层高洁。 大约立了半个时辰,只听交辉自言自语道:“贫穷却志于道,富有而又好礼,可以称君子了。” 子服何叹了口气,道:“不错,可又有多少人愿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呢?” “是啊,是啊。”简简单单的一问,竟无言以对。交辉想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返回途中,交辉始终皱眉沉思。直至车驾停在府门前,他仍不愿下车。又一阵,只听他突然高声道:“得失、福祸,皆无常也。谋事、制器,皆修心也。”子服何听罢,会心一笑。 次日一早,交辉沐浴更衣,早早来到孔子墓前,行礼吊唁。礼毕,远远看到一人在望着自己,交辉记得清楚,随即正了衣襟,快步向前。谁知,那人无意相见,一转身,离开了视野。交辉不愿为难,便止了步。 因为堕城一事?他真的愿意看到夫子,以他的大道执政鲁国吗?或许当年会,现在的他还会吗? 第三十八章 交朝从军 大阳三六六年孟冬,安陵民众举行蜡祭。这是一次难得的丰收。大家聚在一起,宰杀祭祀的羊羔,欢饮珍贵的美酒,跳起欢快的舞蹈。一年的辛劳有了回报,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然而,对于大阳家,却是担忧大于喜悦。这一年,交朝年满十七。按规定,他有资格前往即墨接受训练与选拔,优秀者将成为常备军的一员。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是福是祸,大阳人无从揣测。交辰曾提出要替弟从军,田豹并不认可。作为率长,他有着更为敏锐的嗅觉。田氏扩大兵源,自有备战需要,可是对于平民而言,这绝不仅仅等同于服劳役,而是一个难得的,改变命运的机会。交辰嘛,他可不是武将的料。 与经历过战场的长辈不同,男孩子们毫不畏惧,甚至满怀憧憬。他们渴望远离父亲的巴掌与母亲的唠叨,不管去哪里。符合条件的,你拽着我,我拉着你,热闹非凡;年龄不够的,则齐声痛哭,看着兄长列队时骄傲的神情,羡慕得连眼珠儿都快掉了。 孩子们兴高采烈,长辈们可不会如此放心。“这哪里是从军,分明是去郊游为何要去如此远呢?在苍山不行吗?听说即墨是座坚城,孩子们应该会安全你说得轻松,那些蛮夷会听你的?太阳神庇佑,我们朝儿不会伤人,也别被人伤害呀。”自打来到鸣鹿耜,从未见过绰如此多言。 交辉拍拍胸脯道:“我的儿子,没问题。” 交清白了兄长一眼,“儿时遇到野犬还有鳄鱼,若没有我挡在前面,与他们讲好话,你早被吃了。”一句话呛得交辉哑口无言。交清转回头,继续道,“还是绰讲得对,咱们朝儿哪里会伤人,太阳神会护佑他的。嫂嫂也别太担心,当初南下,那些吴人不是都很和善嘛,是不是呀,是不是呀?”交清用力戳了田豹几下。刚从官府归来,田豹累得腰酸背痛,此刻便随口应付道:“对,对。都是两手两脚,一个脑袋。” “这不废话嘛,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交清恶狠狠地盯着田豹,手指上的动作足令田豹精神焕发。 田豹赶忙清了清喉咙,闭着眼,晃着头道:“定王十年哪,楚庄王亲率大军围攻郑国,晋国派出荀林父率三军救郑,双方在邲地相遇,一较高下。那一日,天空布满乌云,无数乌鸦盘旋哀鸣,风呼呼地刮,雨” 尚未说完,交清狠狠踢了他一下,咬着牙厉声问:“是这样吗?” 田豹立刻直起身,皱着眉瞪了交清一眼,继续道:“无论如何,晋人败了,败了就要向北逃。楚人呢,就在后面追。此时,一辆晋军战车跑着跑着,陷入泥泞中,动弹不得。这把他们急得呀,敌人眼看就赶到了。于是,晋人纷纷下车,玩命推。可是,无论他们如何用力,车就是不动。不多时,楚人果真追上来了,晋人一个个都僵在那里,有的说,‘完喽,完喽。小命儿保不住喽。’还有的大哭,‘我还没娶妻呢。’” 交清咬着牙,双手攥得紧紧的。田豹瞥了一眼,赶紧进入正题,“谁知,那些楚人完全没有杀他们的打算,勒了马,下了车,坐在路旁,看热闹。晋人一瞧,得,继续。只好抹了抹泪,继续推。有个楚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你们也太笨了。应该抽出衡木。’晋人依楚兵所教,卸下衡木,齐力拉出了马车。晋人大喜,费劲力气将马具复原,可是没走多远,车又不动了。楚人这个急呀,说:‘哎呀,还是听我的,拔去大旗,再抽掉衡木。’晋人再次照办,果然脱困。他们心里这个别扭呀,这回丢人丢大喽。有个晋人聪明啊,先是道了谢,而后拉起马车就跑,还不忘回头道:‘我们没有逃跑的经验,哪儿像你们呀,常事儿。’说着,一溜烟跑没了。”绰听罢,乐得嘴都歪了,心里踏实了不少。 交朔带领全家祭神祈福,交辉拿出了田豹带回的爵。先在爵中盛满酒,底部加热,等到酒的香味飘出,交辉用梜夹住两根柱,从火上移开,置于祭坛前。待爵稍微冷却,交朔持鋬,口念祷词,企盼太阳神庇佑朝儿平平安安。祷词念毕,将酒倒在地上,全家叩拜。 过了蜡祭,孩子们陆续抵达即墨军营。有人穿着新衣,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穿着履,有人光着脚,还有人套着行猎的兽皮,也许在他看来,杀敌与猎鹿一个样。不过大家的梦想都一样,那就是身披铠甲,御车跃马,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在这里,五人为伍,五十人为小戎,二百人为卒,二千人为旅。每个人都要适应这种听命行事的生活,还要学会洗衣,煮饭,编履,缝纫。这些孩子自小务农,哪里会洗衣、煮饭,更不要说什么编履、缝纫了。可是真正到了训练那一日,他们皆以为,之前的苦和累完全算不得什么。 体力训练,长跑、伸展、伏地、挺身,技击训练,手搏、角力、持戟、射箭,更为枯燥的则是方阵训练。在鱼贯、雁行等阵法中,要求士卒熟悉自己的位置和姿势,知道何时前进、后退、向左、向右,还要知晓慢行、快跑等节奏变化,严正有序,齐而不乱。交朝的身材并不魁梧,角力训练总是吃亏,幸好他自小善射,技艺过人,顺利成为一名技击之士。 半年时间对他们的父母来说是如此漫长,却又稍纵即逝。不知不觉中,一群削瘦惊恐的孩子,成长为抬头挺胸、充满朝气的青年;一群愚钝怯懦的农夫,换作成可以保家卫国、无所畏惧的勇士。“这个又黑又壮的男人,还是自己的孩子吗?”绰摸着朝儿的脸,激动得落了泪。交辉望着儿子,不住点头。 上巳节刚刚过去,女孩子们的心依然躁动,期盼许久的英雄回来得还不算晚。山坡上、安水边,男男女女诉说着思念,表达着真情。望着春色烂漫,听着燕语莺声,交朝并不羡慕,他乖乖守在家里,期儿就是最好的听众。 第三十九章 勇创商机 彗比交朝大十一岁。从军前,朝在父亲的指导下习得不少本领,不仅善射,而且博闻。彗渴望自己也能如此优秀,又不敢劳烦交辉,便常与交朝交流切磋。后来,交朝应征从军,彗只得去找交渺。她美貌文雅,且见多识广,彗有些自卑,更不敢奢望。每次讨教,声音呜囔得厉害,手脚都没地方放。直到听了没听过的精辟道理,失了态,才吐露几句自嘲的玩笑,直教人捧腹大笑。 一次,交渺说到兴头,问他是否愿意随自己经商。彗略显惊讶又有些惶恐,一阵搔头抓耳后,猛然起身:“愿——愿意!”自那之后,他的问题便从譬况读若,换成了风俗人情,自礼乐弈算,变作了珍奇物产。农闲时节,彗还特意去寻商人打探消息,只为向交渺提供货物供求的情报。交渺既感激又心疼,没想到一句闲话,竟让他如此上心。 交渺曾随母亲、交辰到过即墨、安阳、昌城、临淄以及邯郸,对齐地的商路了然于心。而今她长了几岁,靠着软磨硬泡的功夫,又鉴于彗的为人深受认可,这才使得母亲同意放手。 对于考察的地点,二人不谋而合。交渺听说,邯郸流行一种舞蹈,名为踮屣。女子穿着无跟小鞋,轻轻踮起脚跟,翘袖折腰,婀娜多姿。之前有母亲陪伴,总有些不自在。这一次,交渺发愿,定要将这样美的舞蹈学到手。彗对舞蹈毫不在意,他关心的则是美酒。世人皆传邯郸酒醇味美,香气四溢,如能看上一看,闻上一闻,便不错了,倘若能够喝到那贵族享用的美酒,人生何求,如此足矣! 其实,最吸引交渺的是邯郸工匠的高超技艺。这里拥有其他城邑无法比拟的精品美器,种类有鼎、壶、豆、盘,匜、碗、鉴、盉,造型有鸟柱、兽头、弯颈,双耳,不胜枚举。还有一种尊,器形呈鸭状,其腿短粗,蹼作扁圆,尾作扁方,向上翘起,扇动作响,犹在耳旁。交渺早就觉察到了商机,她根据齐人喜好,苦思冥想,设计了兔尊造型。兔作匍匐状,腹部中空,四掌着地,双耳侧翘,背上开长方形口,盖上有环钮,腹部饰以皎月图案。此次直奔邯郸,就是为了能够找到优秀匠人进行试制。交渺对此有着十足把握,兔子不仅可爱,而且寓意长寿、吉祥,一旦成功,必定大受欢迎。 充满朝气的邯郸已等候多时。太行山东麓的大道从邯郸经过,往来北燕与郑卫的人们在这里落脚。这里有肥沃的土壤,丰富的矿产,这里位于天下之中,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二人兴冲冲入了城,可现实并不似碧空那样美好,偌大的作坊区,无人愿意将时间浪费在陌生齐人身上。交渺无奈,提高了报酬,这才说服了两位匠人。然而,试制的效果不尽人意,不是外形不像,就是比例失调,即使这两点能避免,兔子的神情与动作也难以传神。匠人皆言,交渺的要求太高,同样是做一样器物,何必费尽心力,太不划算。 看着手里的钱粮一天天减少,看着交渺令人怜爱的愁容,彗的心里焦躁万分。趁着交渺休息,他独自返回两家作坊,恳求匠人耐心试制,结果可想而知。他又一家挨一家地询问、央求,得到的不是冷漠就是嘲笑。 还好,太阳神是眷顾交渺的。逗留邯郸的最后一日,命运将二人带到了离建的作坊。只看了一眼,交渺心中便起了波澜。据她讲,这种感觉,只有后来见到翟璜的那一刻才可比拟。在这里,有一件令她怦然心动的作品——铜象尊。装饰以华丽的金银错流云纹,镶嵌以细密耀眼的金丝,生动的同时增添了华贵的气息。仔细观瞧,象尊长鼻上扬,两耳外张,眼睛圆突,两只小门齿微微外露,鼻端有孔与腹腔相通,充当流再恰当不过了。上盖为一小象,天真无邪,憨态可掬,仿佛一见生人,瞬间就能化作一副惊恐的神情。 这才称得上精品,这里才有值得期待的匠人,交渺欢喜万分。她向匠人询问象尊的价钱,可对方并不理睬,只说这是定制货,不卖。彗压着脾气,低声下气地央求。过了好一阵儿,见对方连头都不回,彗立刻瞪圆了眼,揪住他的衣领就往街上拖。交渺见状匆忙拦下,又凭借遗传自母亲的甜言蜜语,这才安抚住了匠人。匠人上下打量了交渺一番,不情愿地接过递来的兔尊画样。然而,他连一点希望都不给,只看了一眼,嘴角一歪,便丢了回来。 令彗深感意外的是,交渺竟然还不愿离开,而是耐心地看着匠人完成手中的工序。 此时,匠人手中已经有了一个成型的陶范,正在小心翼翼地刮铲镶嵌金银的凹槽。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步骤,要求内宽外窄,精细入微。彗的表情渐由不屑转为惊讶,进而目瞪口呆。匠人手艺犹如天工,若不仔细找,根本看不出刮铲的痕迹。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工匠取来一件烧造好的酒器。交渺向彗使了使眼色,示意这是关键所在。慧屏气凝神,目不转睛。 首先,匠人在凹槽内均匀涂抹液体;然后,相间嵌入已然刻有细密花纹的金银丝片,一金一银,错落有致;接着,在酒器表面小心地捶打,利用其较柔软的质地,使金银充满嵌槽;最后,使用利器将多余部分沿槽口裁切掉,再用蜡石打磨光滑。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干净利落。交渺连连点头。 趁着匠人休息的间隙,彗抓紧询问作坊主的所在。匠人躺在地上,眼皮都没抬,呜噜了两句:“不知所往,不知归时。”彗看了看渺,怒而不发。过了许久,待他再次睁开眼,发现此二人竟然还在,只得气呼呼地说:“我家在邯郸独一无二,名扬晋国,公卿权贵都应付不来,岂有空闲?你们明年再来。”一甩手,又合上了眼。交渺仍旧不愿放弃,再次寻遍整个邯郸。结果,确如匠人所言,再没有第二家能激起她的兴致。 回到安陵,自信开朗的佳人突然变了样,整日不出屋,遇到一点不顺心,那迷人的眼珠就会猛地向上吊,着实吓人。苇生得五大三粗,脾气又躁,平日里对交渺无休止的说教厌烦透顶。这下可好,赶上交渺心事重重,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若非朔和秋及时泼水,整个鸣鹿耜早就烧成了灰。母亲的劝解,起不到任何作用,交辰还故意奚落,火上浇油,唯一让她暂时失忆的只有期儿。这个小家伙可是不省心,不会走只会跑,经常满身泥巴,有时手腿碰出了血,竟也不知疼。母亲想去管教,却又追不上。交渺愿意留在家中,可是帮了荷的大忙。原先只会捣蛋作乱的小疯子,竟也变得乖巧懂事,圆圆的大眼,高高的鼻梁,红嘟嘟地脸蛋闪着光亮,躺在渺的怀里,也会羞涩的脸红。 彗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知道自己笨,手笨、嘴笨、脑筋笨,可是他实在想证明,能让交渺重新振作的,只有他。 三个月后,全家人苦苦寻找的彗终于回来了。当一座栩栩如生的错金银兔尊摆到面前时,交渺顿时木在了那里,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双手捂着嘴,止不住颤抖。眼前这个疲惫瘦弱的身躯的确是彗,却又不太像,愚钝的呆子成了坚韧的英雄。交渺强忍泪水,定了定神,探出身子,想要去握那双褶皱的手。彗立刻退了两步,嘴里吞吞吐吐:“我手脏,身上臭,快看看哪里不满意,我再拿去改。”交渺瞬间破涕为笑,抬头看了一眼彗,轻轻吻了兔尊。彗的眼睛偷偷一闪,还是那样傻傻地笑着。 此后数年,由交渺设计,邯郸匠人打造的错金银酒器日渐成熟,除去兔尊,象尊、虎尊和龟尊陆续现身即墨、临淄,深受齐人欢迎。 第四十章 交朝心结 大阳三七四年,交渺二十五岁了,如花似玉,娇艳欲滴,可她还是犯了与其他女子同样的病。这一年,不知怎的,交渺看铜镜的次数明显增多。 “母亲,您说我老了吗?” “渺儿老?神所不容!” “可是您看,我都有皱纹了。” “怎么可能?”交清对着铜镜仔细瞅了瞅,“哪里是什么皱纹,不过这铜镜太旧了,都怪你父亲,这么多年了,也不换一个。” “安陵哪有啊。”交渺还在反复地照,“母亲,您是何时有皱纹的?” “何时?何时嘛——就是嫁给你父亲,我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 “啊!” “是啊,之前哪里知道还有铜镜这钟东西。第一次照,可把我吓坏了,可比水里的影子清楚多了,也可怕多了。不知是哪个匠人发明的,太可恶了。” “呦,那会不会越照越老啊。” “嗯——有可能。”听见母亲的回答,交渺撅起了小嘴。 “渺儿,和我说说,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嗯,没有。” “肯定有,以前怎么不见你总照镜子。” “都怪辰,说我有皱纹!” “别听他的。我年轻的时候也一样,他们呀只知道看你的长相。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母亲,我们大阳人不是不着急嘛。” “是啊,若非你父亲,你早就该嫁人了。渺儿啊,你不会喜欢那个彗。” “哎呀,不是他。” “呦呦呦,那是谁?” “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 “哎呀,不是,只是——只是差不多的。” “说说看。” “是——昭亢。”交渺用蚊子一般的叫声,说出了名字。 “哦!嗯——”交清轻轻一叹,气氛略显尴尬,“女儿有眼光呀,我也觉得他不错,今年不到四十,比你父亲可强多了。” “嗯,比辰更强,那个畏畏缩缩,极其可恶的家伙。” “不过,亢的儿子氐——嗯,十六岁,你可以等。” “啊,那个坏蛋呀,感觉不是昭亢亲生的。” “是嘛,这个亢太可恶了,怎么也不培育培养儿子,至少为了我们渺儿嘛。” “哎。晚喽,晚喽!” “晚喽!”交清轻轻搂住女儿肩膀,换了口气,说道,“母亲想让你办件事,办件好事。” “什么好事?” “去劝劝朝儿。” “不去。一回来就凶我,还吼我不要理他。” “朝儿心情不好嘛。现在,不光是辉,连朔的话他也听不进去。我想啊,还得靠你。” “朔大母都不行,我如何能行?” “我看得出来,你没问题的。” “唉——那好,我试试。” “走!去吃你绰母的新发现。” “嗯?” “栭菹。” “那是何物?” “黑黑的,脆脆的类似耳朵的东西。” “啊?能吃吗?” “当然,加梅子呢!” 从军的第七个年头,交朝升任佰长,却意外地被遣送回了安陵。 这一年,越国袭扰齐国南境,交朝随军南征,两军在莒地展开激战。这是交朝第一次参加实战,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被刺得血肉模糊。他变了,突然间不会打仗了,靠着兄弟们的拼死保护,才活了下来。被拖下战场时,他的每根骨头仿佛都被东西压住,压得他几乎放弃了呼吸。 靠着田豹的关系,返回军营不成问题,可是这个样子,回去又能如何?究竟出了什么事?交朝对谁都不讲,大阳家顿时人人叹息。交渺对兄长还是了解的,以他这副性格,家人恐怕不行,苇一家就更别指望了,她思来想去,认为昭亢是个不错的选择。 交渺特意挑了一个溅满晚霞的黄昏,将兄长硬拽到海边。环顾四周只有亢一个人,点着篝火,身旁梨酒飘香。 “来,饮了它。”亢举起一碗,递给了朝。交朝从小尊敬昭亢,虽然有些抗拒,却也不好推辞,端起碗一饮而尽。“坐。”亢指了指篝火对面,“坐啊。我就和你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走。”看到昭亢瞪起了眼,交朝勉强坐了下来。 “你知道,我是燕人。” “嗯。” “当年,因为饥荒才和父亲到了这里,想必你也知道。” “嗯。” “实际上,我并没有说真话,我今天告诉你,但你不许再传出去。”交朝努着嘴,点了头。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的家族世代居于深山,自小就与伙伴们爬山上树,淘鸟蛋,摘松子。入了夏连裤子都不穿,擦伤流血是常有的事。八岁那年,与一个叫贺的孩子去摘果子,那时正巧看到一棵树,上面结了满满的红色果子。树不算高,长在了崖上。以往呢,都是我上去摘,他在树下接,可是那一次,他坚持要自己上。我当时想啊,我在下面护着,大不了拉他一把,肯定不会有事的。他很顺利地上了树,竟然比我还快,我忘了当时说了什么,反正我们两个都笑了。他摘了有一阵,依然不肯下来,似乎是要给妹妹多带一些。唉——”亢顿了顿,用手挠着头,“就在那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笛声,我们两个都被吸引住了,默默地听着,动都没动。然而我忘了,他可是在树上呀。当我听见一声尖叫时已经晚了,贺还有他脚下的树枝都没了,笛声也消失了。我赶紧扒着崖边向下望,崖并不高啊,可他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我吓坏了,跑回家去找父亲。父亲让我呆在家里,千万不要出去,他自己去救贺。我等啊等啊,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向贺道歉,是否要把我最珍视的宝贝,一块酷似骏马的石头送给他。贺也很喜欢的。可是啊,唉——”亢长叹一声,“待到父亲归来,只讲了一句话,‘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那个孩子,可是燕氏啊。”交朝抬起头,看着昭亢。“后来呀,我和父亲到过狄地,饶安、淳于。可哪里都没有安陵好,至少没有多少死人。” “您不懂。”朝终于出了动静。 “我不懂?哼,你那又算得了什么。” 交朝狠狠瞪了一眼,很快又叹了口气,“罢了。” “若你是当年的我,会怎么做?” “不知道。” “那你就等着偿命。” 交朝低声道:“不会的。” “不会?倘若我是你,至少我在战场上,会保护我的手下。宁可自己死,也不会看着他们死。你倒好,一下子搭上三条性命!” “我——我也不想。” “晚了!你如何面对他们的父母?!现在是三个贺,偿命都不得!” “我——” “你到底当时在想什么?” 交朝沉默了一阵,缓缓道:“那一天,我也是八岁,刚刚八岁。那晚月亮很亮,正好切成了一半。我睡不着,想着转天找谁去玩。躺着躺着,突然听到启的孩子哭了一声,只哭了一声。我很讨厌他,不仅总哭,而且臭烘烘的。可我还是起来了,走出去了。”交朝又开始了沉默。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看到了那双眼睛,他没有任何表情,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 “你说的是——” “志。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他离开后,我也回去了,我以为这是个噩梦,不敢再睡。很快,天有些亮了,我在想这个人来做什么,是不是他把启的孩子惹哭了。可是,当我听到动静,跟随父亲出门,见到——伯平夫妇,我,吓得不会哭了。” “后来呢?” “后来,我多次梦见那双眼睛。”朝的声音有些发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很冷。” “在梦里?” “在梦里,那双眼睛我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他始终盯着我,不放。 “他说了什么?” “他只说——‘罢了’,每次都只是说‘罢了’。” “罢了?” “嗯,我不清楚他是何意。”两人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可能比你好一点,我会梦见贺,梦见我们一起玩。” “我看见那些越人,就想到伯平夫妇,想到那双眼睛。当越人攻上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忘记了手里握着兵器。” “你还有机会成为技击之士,我连想都不敢想啊。”“你想留下还是回去?” “回去。” “哦。”亢又递过去一碗梨酒,“活着,总要死的嘛。”亢倒在沙滩上,讲道。 交朝喝完了酒,同样躺下来。“是啊,总要死的。可是,我不想像志一样,杀人。” “你想没想过,你杀越人,实际上是在救你的兄弟。” “可是,伯平夫妇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 “你想一辈子都像我和氐儿一样种地吗?”朝微微摇了下头,“你只有靠自己。”亢起了身,面向大海,抬高了声调,“忘不了,就不要忘!看着我!你看着我!”亢俯视着朝,“志是越人,是越人的奸细!是越人杀了伯平夫妇,是越人杀了你的兄弟!你要报仇,为他们报仇!你要杀死可恶的越人,杀光越人!明白吗!” “明——明白。” “再说一遍,杀光越人。” “杀光越人。” “再说一遍,杀光越人!” “杀光越人!” 第四十一章 剑拔弩张 自田豹一家迁来鸣鹿耜,已过去了十余载。这些年,齐国案甲休兵,庄稼连年丰收。交辉一边埋头研究孙武着作,一边利用私学改善安陵民风;交朔潜心整理母亲和自己发现的各种药草,中断了三十余年,终于拾起了夙愿;田豹作为率长,举荐人才,组织祭祀,不误农时,苦心经营安陵。 小麦一直是重要的备荒品种。自桓公始,凭借优越的地理条件,齐国大力推广冬小麦种植,在耕作与水肥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改进,从而使麦熟得以延长到夏至,麦粒更为饱满充实。那段时间,官府陆续要求沿海各地改善灌溉排涝,大力种植小麦。也就是说,安陵民众不仅要春种秋收,还要冬种夏收,劳动量大增,往年的轮荒耕作制度也难以保证。这还没完,在田豹任上,官府逐步提高和增加田赋之外的税赋。每月上交人口税,每年上交户籍税,另有室庑税、六畜税、树木税。到了难得的农闲时节,官府还要组织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参加军事训练,作为预备。靠着官府强硬的姿态,部分地区的反抗被勉强压制,但众人心中的怒火犹如弯下的枝条,被压得越低,日后反弹得越高。 大阳三七八年九月的一天,焦头烂额的田豹听了属下一段含糊不清的急报,忍不住大骂,转身将手中的陶碗狠狠砸碎。据报,那一日左田邑司率众刺死了安水邑的两名男子。安水邑司岂肯罢休,率邑中男子气势汹汹赶到左田邑,绑了三人,其中就包括左田邑司。左田之人一呼百应,将安水人团团围住。械斗一触即发。 田豹所骂之人正是常常自作聪明的安水邑司。在他看来,这一次是聚拢人心的绝佳时机,对方邑司在自己手里,左田人就不敢妄动,而他便可提出有利条件。 左田邑多为齐地东夷人,而安水邑与苍山邑一样,由各地新民组成。两邑历来矛盾不断。以往东夷人占据着安陵最好的田,产量高,官吏自然有所偏袒。可如今情况有了变化,安水邑靠着水利设施,收获了更多的粮。如此一来,左田之人不仅失去了官吏的支持,而且官府有足够理由要求左田邑继续提高产量。 安水邑的新民们将丰收更多归因于自己的勤劳,他们从垦荒、排水开始,一点一点经营着自己那块贫瘠却来之不易的土地。他们看不惯东夷人飞扬跋扈,生性懒惰,而左田人呢,历来不把新民放在眼里。 “你们这些低贱的新民,有什么资格提条件,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现在施舍给你们一小片地,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你们不仅不知感恩,还绑了我们的邑司。岂有此理!” “为何要杀我们的人?” “是他们先挑事。” “胡扯!你们太欺负人!” “我们欺负人?我们把海都让给了你们,还不知足?”左田人一个个义愤填膺。 “告诉你们,杀人偿命,不把人交出来,我们不会走。” “你自己看看,想走也不可能了。” “我们绝不再忍让!” “你们这些贱民,就该死!” 话音未落,左田人叩盆拊瓴,不断试探,几名左田勇士趁乱绑了三个安水人。锋利的刀刃贴在他们脖颈之上,其中一个已经淌了血。 “你若敢动邑司,我们就先杀了这三个。” “你们杀个试试。”安水邑司沉着一笑,手上的利刃同样在左田邑司的脖颈上划开了口子,后者顿时发出一声哀嚎。 “你以为我们怕吗?”一名左田勇士剁下了一个安水人的手指,将它抛向安水邑司,伴着响彻天际的惨叫,三个安水人在他们的邑司面前下跪,拜了两拜。 安水邑司狠狠瞪了三个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好啊,那就来。邑司大人,您德高望重的,我不为难您,您自己伸一根。”没等左田邑司回话,盆瓴之声四起。更多手握农具的左田人冲到最前一线,双方推推搡搡,威胁辱骂不绝。安水邑司见状,将利刃高高举起,立于左田邑司头上。 就在安水人即将崩溃之际,田豹率众赶到。听得一声大吼,一队持戈兵士冲到两方中间,生生隔出了一道屏障。气息尚未喘匀,田豹一把拽住左田邑司,质问道:“为何杀人?!”后者站立不稳,嘴上仍逞强,“敌人都要来了,他们竟然不训练,我们只不过是给他们一点提醒。” 左田邑司也耍了个聪明。 安水新民们一听此话,纷纷抗议:“种麦我们认了,加税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训练?难道敌人来了,还要我们去打仗?”“孩子们已经离开了,是生是死已然交给了公家,如今我们的命也要听凭公家吗?”“敌人来了,我们为何要舍命抵抗?给谁种田不是种!”“我们坚决不练!”“坚决不练!”田豹属下要去抓人,被他及时拦住。此时,脚步阵阵。田豹一瞧,这次可不简单,一下子来了三十几口。他们个个提着家伙,在外面又围上一圈。这里不仅有安水邑的人,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尤也在其中。面孔一个较一个狰狞,咒骂声这边未落那边又起,若是哪个家伙稍有冲动,马上就是一场血战。 左田邑司见对方中了圈套,继续向火堆里扔柴,“当然,齐地是我们的,一寸也不能丢,我们吃大齐地里的粮,捕大齐海里的鱼,当然要保卫大齐。”“我们愿意用生命抵挡敌人,保卫大齐。”“对,保卫大齐。”“不愿为大齐献身的贱人,都应该走!”“把他们赶走,还我大齐土地。”“还我大齐土地。”左田之人群情激昂,妇人和孩子同样高昂着头,破口大骂。安水邑司感到苗头不对,赶紧凑到田豹耳边,耳语了几句。 就在此时,不知是哪个竖子没长眼睛,扔出了石块,两方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哀嚎声,喊杀声,此起彼伏,两位邑司身先士卒,加入战斗,局势再度升级。田豹属下不敢插手,纷纷撤到一旁。眼看着壮实的农人一个个倒下,田豹急得直跺脚。慌乱间,他见到了缩到最后的尤和苇,立刻将他俩拉了过来,又拽上几名属下,冒死从中间冲了过去,再次拦在了当中。两位邑司见状立刻停了战,拉回了伤员。苇偷偷护着左田伤员,免遭新民的伤害,却被父亲发现,扇了耳光。 经过一番苦心规劝,又当众立下誓言,田豹这才稳住了局势。安水邑司率众散去,眼睛里仍旧冒着火光。 两日后,田豹只身来到安水邑的社,敲响了鼓,召集来各家各户。田豹的头上绑着布,他狠狠瞪着安水邑司,用手比划了两下,暗示他不要找事。 “率长,要为我们讨个公道啊,我的兄弟尚未下葬,他们欺人太甚。” “这件事我还在调查,很快会有结果,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你们放心。”下面一片沉默。田豹继续道,“训练已经有段时间了,各邑都在操练,只有你们始终不配合,这可说不过去呀。” “我们不练!”“我们想活命。”“我们不练!” 田豹沉了口气,缓步走向大伙,途中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藏在外围的苇。众人皆退,将田豹让到中间。田豹环视一周,语重心长道:“我到安陵,超过十年了,这些年没少受大家的帮助。你们呢?少则十年,多则超过五十年,看看门前的桑树就都清楚了。在那之前,你们可能是鲁人、莒人、燕人,在那之后,咱们都是齐人;在那之前,这里什么都不是,有了你们,安水邑才成了现在这样,成了我们父辈、孩子生养的地方。” “说这些有何用!”“对,我们听够了这些废话!”“坚决不练!” “爷们儿们,我知道大家有意见,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为何训练?为何拿起武器?我们到底要保卫什么?这里有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妻女,还有我们祖辈的坟墓!倘若敌人来了,他们会珍惜这些,我们最为珍视的东西吗?这些地,这些收成,难道还会留给你们?他们对你的妻女,难道会敬而远之吗?” 田豹说罢,下面开始嘀嘀咕咕,可是很快,有人站了出来,质问道:“增加的税赋都做什么了?我们是冲着这田赋才到齐国来的。”“对呀,倘若逼我们训练,我们就走,离开齐国。”“对,没错,离开齐国,离开齐国。”田豹认出了这个挑头的人,名丰,燕人,五年前才到了安陵,父亲过世后独居在此。 田豹转回头,双手向下一按,接着高声道:“目前,对我们安陵威胁最大的是越国,如今已经在距离不远的琅邪建了新都。吴人,你们应该有印象。艾陵一战我们大败,虽未波及安陵,但吴人的野蛮大家都有耳闻。能够打败野蛮之人的越人,又会是何等的凶残呢?难道你们还要心存侥幸不成?” “增加的税赋呢?保护我们的兵士呢?我们最靠南,倘若我们反抗,首先死的就是我们。”还是那个丰。 “对,没错,我们要活命,我们是农人,不是兵士。”众人的情绪都被煽动了起来。 田豹瞟了他一眼,接着,走回到众人面前。“是啊,增加的税赋都做什么了?用来建设我们强大的舟师!我们的舟师曾在海上打败过吴人,你们大多还记得。也许有人会问,我们海上有舟师,陆上有关隘,越人还会打进来吗?”说罢,田豹左右扫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倘若越人打进来,我必定第一个冲上去,跟他们干!倘若越人敢动我们的妻女,我定要割下他们的头颅祭神!” “对,割下他们的头颅!”下面有人开始激动地附和。 田豹向回应之人用力点了下头,紧接着攥紧拳头,挥舞双臂,道:“也许有人会讲,敌人来了,我们就逃呗,地不要了。好!那我问你,你能逃去哪里?哪里去找比你们更明理的乡里?哪里有比我们大齐更长的长城?哪里有比我们的孩子更强大的兵士!” “没有,没有!”回应的人更多了。 这时,苇趁势喊道:“哪里去找这样好的率长?” “没有,没有!” “率长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是不是?” “对,对。”更多人加入进来,掌声、呼喊声此起彼伏。 “谢谢大家。训练不是为了公家,更不是为了他们夷人,都是为了我们自己啊。为了我们的妻女,为了我们的父辈,为了我们的田,为了我们的树,为了我们安宁的生活。我们不想打仗,可是敌人若主动攻来,我们也绝不含糊,是不是?” “对,不含糊!” “没错,我相信你们。来,让我们的父母、妻女看到我们的勇气,看看我们是不是有保护他们的力量!” “勇气!”“勇气!”“勇气!” 三日后,田豹带领安水邑的几位轨长和乡贤前往即墨军营。在那里,他们见到了自己的孩子,见识了齐军操练的场景,还瞥见了丰,受了重刑的丰。 经过一番调查,田豹终于了解了冲突的起因。当日,不过是左田邑司的儿子瞧上了安水邑的一名女子,反复纠缠多次,仍无法俘获芳心。于是为了抖威风、逞英雄,在女子面前,邑司的儿子失手杀了两个偷菜的家伙。 一个月后,左田邑司的儿子被处流放,左田和安水两个邑司皆被撤职,田豹责令左田邑司亲自前去安水邑道歉,拿出钱财补偿亡者家人。 事后三个月,田豹被迫离开率长一职,短暂赴任即墨。半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田豹见到了原左田邑司的儿子,左拥右抱,不亦乐乎。 第四十二章 国氏兄妹 自即墨归来的田豹,令全家吃了一惊。不仅在于他消瘦的面庞,更在于身后的国氏兄妹。一般的奴婢,或战俘,或罪隶,或是在高利贷的重压下破产,不得不卖身的庶人。但国氏兄妹与之不同,他们出身贵族。当年,景公病故,命国夏与高张辅佐幼子吕荼即位。田氏与鲍氏发动政变,国、高二人战败,国夏奔莒,再无音讯。国夏之子国书死于艾陵一战,幼年与田豹相熟的国书之子国观死于非命,昔日望族彻底没落。 如今,后人终于现身,却沦为奴婢。田豹偶然得见,立刻将二人买回。为了照料年纪最长的朔,交辉安排国安住在朔的旁边,交辰一家搬去原先启的住处,国洛则住进了客堂。 国安的到来,或许最开心的人是交渺。国安的身上有一种她久违的气质,这种气质仿佛磁石一般,想要抗拒都不可能。 国安喜画、善画,用不了漆和帛,便偶尔前往苍山上的小山洞,洞旁遍是红土和赭石。交渺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幅壁画时涌起的感受。那幅画不大,线条简洁,却极为生动。神态、动作、褶皱,无不真实,哀伤、痛苦、挣扎,跃出石壁,再加上山洞里暗暗的光线,一股凄凉穿透人心。这是一位母亲,怀抱奄奄一息的女儿。她的面庞写满了绝望,双臂略显吃力,衣服破旧不堪,一双大手紧紧托住女儿的背。孩子的头向后仰着,头发散乱,稚嫩的手脚无力地垂下,只有借那红色的薄衣才能勉强求得一点气息。母亲无助地看着女儿,似乎在默念:“孩子啊,你先睡会儿,睡着了就不饿了。” 交渺的心像被击中了一样,默默地落了泪。“这是谁?” “路上遇见的。” “后来如何了?” “不清楚,我们只是经过而已。” “没人给她吃的吗?” “哪有吃的,我们也都饿着。” “好可怕。” “嗯。” “却很像。” “哦。” “你能教我吗?我想画愉快的画。” “画画是不能教的。” “为何?” “人天生都会画,只需叫醒它。” “不懂。” “你也可以画得很好的,画出独特的美。” “真的吗?” “是啊。你试试。”交渺接过赭石,认真涂抹起来。 “安,你想父母吗?” “想。” “他们在哪?” “不知道,或许死了。” “哦。”交渺握住安的手,低声问道,“你们会不会责怪家父?” 国安恢复了往日的笑容,“田豹大人是好人,能把我们买下,我和兄长都很感激,否则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啊!” “即便死不了,往后也会成为妾,甚至婢,任人羞辱。” “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今后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国安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会做好自己的。” 就在快要被人遗忘之际,预言匆匆赶来。大阳三八〇年的初春,荷再次发病,头痛不止。 这次意外,让众多预言家等了太久。第一批迫不及待地找上尤:“只要让那个孽子离开不再回来,荷就能康复。”第一批还没走,第二批又来了,抹着泪,哽咽道:“都是交辉那家伙搞的鬼,非要让荷搬家,你看怎么着,这个屋子就有问题。”他们泣不成声,语重心长,个个恳切,卖力的表演与振奋的内心恰成正比。尤对乡里十分感激,可他仍有耐心。既然大阳家有本事,那你们就试试看,反正女儿嫁过去就是你们家的人了。 一日,两日,待到荷发病的第六日,秋坐不住了。她深知女儿病症的凶险,以往依靠交朔的照料,总能恢复如初,如今,怎么不灵了呢?秋急派儿媳前去打探。一直以来,交朔用的都是同一药方,此方需犀角入药。只因犀皮是制作盾牌、铠甲的上等材料,导致诸侯各国常年捕杀,到了现在,犀仅在吴楚之地偶尔出没,即便有猎户捕获,犀的买卖也受到严格管制。当年,田豹夫妇返回静泊坡,仅从阖闾城购得了少量,如今已然用光。 又过了三日,尤也等不下去了,他决定打破当初的誓言,以宽大的胸怀亲自登门,好言相劝。他想过采纳乡里意见,组织大伙前去施压,可思来想去,仍旧不愿伤了两家表面上的和气。 这一日午后,尤在秋的催促下,拿了些粮,又让儿子提着新鲜海货。他走在前面,双手背后,细细思量,苇跟在后面,一手一个,左摆右晃。尤的步伐极缓,他在准备要讲的话,猜测对方会做出的反应,他知道交清那鹂鸟一般的语速,更清楚交朔不发则已一发惊人的脾气。“女儿啊,我对不起你。都怪辰,是他违背天意,是他给你带来的厄运。”“孩子呀,我知道你舍不得期儿,咱不要他的命,离得远远的就好。”“朔,我今天把话撂这,倘若女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家都别想好!辰,我定要你偿命!”他忽然想起,已经多日未见交辰,不知何故。也许,一会儿的会面不至于太过紧张。 尤想着想着,猛一抬头,国安正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尤急忙四下寻找,却发现儿子竟从国安身后探出了脑袋,原来他早已将粮和海货送了进去。“这个竖子,老子酝酿半天的气势全没了。” 踏进门,尤环顾四周,女婿没在,交朔在照料他的女儿。 见到尤,交朔先是一惊,然后勉强露了一笑,交渺听到母亲的招呼,匆匆赶了过来。 “他们呢?”尤想起,交辉大人也久未见到。 “谁?啊——辉带着国洛去了临淄,辰和彗去了吴。绰嘛,也躺着呢。”交朔缓缓道。 “哦。”尤叹了口气,“听说,吴人造反不断,战场究竟在哪,道路是否畅通,皆不清楚,他们就敢去?” 交朔没有回应,而是取来两支简,双手递了过去。尤认不大全,但看交朔的神色,他猜得出,二人是偷偷离开的。望着女儿蜡黄的小脸,尤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之前准备的质问与劝言,一句也讲不出。坐了不多时,叹了无数次,国安递上的玄酒一口没喝,最后勉强挤了句,“看命,盼着青帝保佑啊。”他回去不久,秋来了,看样子是哭过的。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荷的病情多次反复。尤在家呆不住,天天跑去向四时神祈祷,向所有知道、不知道、清楚、不清楚的神魔鬼仙叩首。对于乡里们的反复劝告,他愈发厌烦,他从心底是相信交朔的,抑或他只能选择相信。 一个月过去了,荷再一次不省人事。向北和向南的两组人马无一归来,所有人失望到了极点。尤恨透了交辰,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他恨大阳人,每日空向神明祭祀,毫无作用。趁着夜色,尤带着苇将四个祭台一一推倒,还将鸡舍的围栏拔起,架在了两家中间。秋瞒着尤偷偷准备了鬲、盂、豆等明器,这本是大阳家应做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见到那一幕,可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为了防备万一。她绝不能让女儿孤零零地走。 就在这绝望之际,太阳神护佑,交辰和彗真的回来了。据记载,辰是被彗背回的家。当时,他神志不清,昏昏沉沉,身上的血迹早已干透,头顶的伤口还在滴血,双脚已经磨得不成样子,手中紧紧握着装有犀角的布袋。交朔眼含热泪,对他耳语了几句,这才掰开了儿子的手掌。最终,靠着这份舍命带回的药材,交朔从鬼门关拉了儿媳。尤见女儿好转,大喜过望,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折磨,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第四十三章 解密隐语 从吴地归来,交辰睡了两天两夜,偶尔醒来,恍惚依旧,只是嘴里反复念叨着:“以拉盼,辉——辉”以拉什么?盼?盼什么?辉又怎么了?交朔不忍唤醒,便一直守在儿子身边。虽然没能听出更多的信息,但她意识到,此话无疑是江父的风格。 交朔仍能忆起江父的模样,看上去木讷笨拙,其实是将智慧藏在了心里,偶尔示人,连母亲都会敬佩。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江父,这不是母亲唱过的吗?” “是啊,朔。” “我也会,我也会。” “你会什么呀,好好跟着姐姐学。” “哼。” “来,辉儿、清儿、朔,你们都说说为何‘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思念呗。”交清抢先答。 交朔答:“青色衣襟,是代指父母健在的男子,所以这是一首少女思念情人的歌谣。” “对,没错。” “我也知道。” “你又知道。” “哼。” “你们再想一想。有什么人,什么事情,‘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见众人沉默,交江继续道,“我来举个例子,“清儿爱吃桑葚,倘若吃不到,是不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对,‘一日不吃,如三月兮’。”交辉高声道。 交清不甘示弱,“兄长喜欢光父揍他屁股,‘一日不打,如三月兮’。” “你!” “哼!” “好了,好了,我再举个例子。来,看看左边这棵树,你们觉得它高吗?” “高!”交清道。 “比我高!”交辉答。 “不算高!”朔笑答。 “嗯,树没有不变,只因你们不同。” “我知道了。”朔答,“天上的星星何其多,母亲以为井然有序,而我一点也看不出。星星的数量不变,而我和母亲的观察就差了很多。” “很好。” “我也看懂了一些呢!” “好,好,我的清儿最聪明。” “辉,你说说,有没有类似的?什么东西是相对的,而什么又是绝对的呢?” “父亲是绝对的,父亲的脾气是相对的。” “行。” “那他的脾气,有何标准没有?” “江父,您的脾气就是标准,父亲若是有您一半的耐心就好了。” “嗯——很有道理。”交江顿了顿,继续道:“刚才辉儿讲父亲是绝对的,这个的确是。我和光的年纪要比你们大,这是无法改变的。” “还有,制矛。”辉的灵感说来就来,“必须要先砍树,再制矛,不能倒过来。” “很好。除去绝对的,其他就是相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察,看事情都有独特的想法。” “父亲,我知道了,光父揍辉的时候,辉总是大叫,看上去很疼的样子,而我就觉得光父还不够用力。” “唉,行。辉儿觉得疼,而你觉得他实际上并不疼,对。” “都练出来了。” “倘若倒过来呢?”交江板起脸,讲道,“我现在要打你的屁股,辉儿会怎么想呢?听见你哇哇大叫,他是否也会觉得,我打你不够用力呢?” “肯定是!”交清噘着嘴大叫。 “不是。”交辉低声道。 “嗯。” “真的吗?”交清皱起眉,斜眼瞧着兄长。 “当然,你的屁股只能我打。” “哼!” “江父,这种误解如何才能避免呢?”交朔认真地问。 “这就需要像我们现在一样呀,坐在一起,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 “我知道了,需要真诚的讨论。” “是的,朔。不过呢——我再问以你们一个问题。”孩子们的眼神聚拢了过来。“你们觉得是玄母做的羹好吃呢,还是我做的好吃呢?” “这还用问?”“唉,一言难尽。” “好,好。不仅是你们,光、季,包括我,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是呀。” “那——你们如何知晓,一个乞人不会认为我做的羹好吃呢?” “哦,我懂了。”朔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我们与他人意见一致的时候,还是有可能产生误解。” “没错。你讲得很对。” 第三日午后,交辰终于清醒。顾不上吃喝,他用沙哑的嗓音向母亲重复着同一句话,“江大父言:‘以拉之幻,父之所盼。辉之所迷,投杼之疑’。”交朔一时之间毫无头绪,急忙唤来交清。交清大惊,她猜到了一些。在此之前,不仅是交辉,交清从父亲那里同样得知了谶璞的秘密,并且预知兄长将会得到赤尾羽。她当时半信半疑,甚至有些轻蔑,归齐后便忘得一干二净。 在交朔母子的注视下,她反复揣摩这句隐语。“父之所盼”明显是催促;“以拉之幻”是何意;又干交辉什么事?交清来回踱步,急得直跺脚。她并非觊觎宝物,而是对父亲的一种责任。只可惜,她无论如何也摸不着头脑。 半个月后,交辉归来,朔和清如实相告。本以为他会感到意外,可是当交辉将赤尾羽小心翼翼捧到面前时,二人顿时睁大了双眼。交清下意识地揉了揉那块伤疤,“伤愈如此之快,难道只因这小小羽毛?”她不敢相信,却也不敢轻易否定如高山一般的光父。交朔更觉不可思议,本想引用“投杼之疑”反驳交辉,可辉的自言自语,令她无需再言,“伤口似鸟?如何可能?” 三人合议良久,仍旧捋不出头绪。交辉真想现在就回静泊坡,当面问问清楚;交清则指向南边,直斥道:“儿时只要犯了错,父亲就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直到月神拽来云彩捂着眼、堵住耳,才肯罢休。而今为何变得如此惜言?一共十六字,还句句隐晦,字字是谜。倘若母亲在世,一定会替我好好教训父亲。” 交辉长叹一声,缓缓走出屋子。此时,浓重的大雾弥漫于天地之间,好象从天上降下了一个极宽极厚的筵。交辉踏着雾气,径直走向祭坛,重新整理着线索。“谶璞位于五方,代表五行江父所谓‘以拉之幻’必定是谶璞线索,否则家务之事何必使用隐语赤尾羽并非谶璞,为何不明说,却要引用‘投杼之疑’?”他用手抚着羊毛般沉重的迷雾,思绪一下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呆呆坐了一阵,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立刻起身回屋。 交辉从屋内奔出,向着交朔的大内冲去。刚要兴冲冲地揭晓答案,不料脚下一绊,碰碎了陶碗,还割伤了脚腕。未及交清奚落,交辉捡起绰的梭子,咧着嘴大叫:“母亲使用的那支,上有飞鸟!”交朔皱眉舒展,顿时有了头绪,会心一笑,“啊——原来‘以拉之幻’是这个意思。”望着呆滞茫然的交清,交朔笑出了声。“当年在静泊坡,以拉常常在山洞描绘飞鸟。他曾说,自己想要幻化为一只鸟,回到遥远的家乡,嗅嗅那里的花草,看看精美的雕塑。”交清恍然大悟:“以拉喜用赭石,还常常用它涂抹我的鼻子。对没错,‘以拉之幻’指的就是飞鸟!没错,飞鸟属木,木乃东方之行!齐乃诸侯之东。没错,谶璞就在齐地!”交清一下抱住了朔。交朔笑而不语,她的心中依旧有所困惑,不过暂时没想明白。 交辉的神情也突然起了变化,看着妹妹兴奋的样子,摇着头问道:“齐地?哪座城邑?飞鸟众多,既盘旋于天,又嬉戏于水,如何找寻?大阳五行,南方属火,若赤鸟之羽亦是谶璞,难道五件谶璞皆与飞鸟有关?”这样一问,交清顿时哑口无言。交辉一瞧,赶紧打了个圆场:“这样好了,待荷的病情稳定,我们一齐向东,无论是否有幸寻得,至少可以踏青赏景。” 第四十四章 赭龙石 转年初春,小草准时掀开了泥土,树上的嫩芽耐不住性子,探出了脑袋。几只公鸡肆无忌惮地打破朦胧晨光,将各种虫鸟唤醒,大黄的狗仔小黄为了强调自己的存在,狂吠了两声。朔和辉起得很早,交辉备好了马车,等待交清母女的出现。 直至太阳完全现身,田豹家依旧门牖禁闭。交辉故意清了清喉咙,没有动静,又用力咳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应。交辉等得不耐烦,两步到了门前。霎那间,一个灵巧身影夺门而出,狠狠砸向交辉,交辉站立不稳,摔得生疼。听到声音,国安搀着交朔,点起碎步,匆忙赶来。那个身影转了两个圈,同样凑到了身旁。不等她落脚,交辉一手捂着腰,一手挥打过去。不用猜,这个可恶的家伙就是交渺,肯定也是她赖床不起。交辉指着渺,冲着妹妹抱怨:“为何还不嫁人?简直就是只长右。”“我更希望是鸵鼠。”交渺大叫。“就知道吃。”辉白了她一眼。交清理也不理,仰着头,哼着小曲,接过交朔,上了马车。“真是一个比一个可恨。”辉用力揉着生疼的脑袋,小声地抱怨。 四人一路缓行,路旁的花草,争奇斗艳,拼命地展示风采,翱翔的飞鸟,匆匆而过,想不通为何被一对母女紧盯。交朔心情大好,讲起了故事。“渺啊,当初我几个刚到安陵,心里就盼着何时能有辆马车,好坐在上面,沿着海边一路赏景。不过,想是想,哪有时间呀,夏天来临,加工蚕丝,冬季到来,忙于纺织。我以为自己手还算巧的,可一上手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那段时间,可真是不容易。后来,以拉不知从哪里给我们换回了一碗蜂蜜,那把我高兴的呀。我和你母亲舍不得吃,每天就尝一点点,辉嘛,看都不叫他看。后来不知怎的,被一条野犬发现了。好家伙,一整碗都给我吃了,吃完了还不走,赖在地上,咂摸着嘴。我当时真气急了,抄起石块就砸呀,心想,你这个畜生,竟敢吃我的蜜。你吃蜜,我吃你!”以拉猜出了我的心思,真拿来了石斧。我一瞧,还是饶它一命,瘦瘦巴巴的,也怪可怜的。再后来,就成了我们的大黄。大黄走的时候,我这心里真是难受啊。” 到了第三日,太阳开始西落,循着满山的梨花,闻着淡淡的清香,马车到达了一片山谷。交辉拽着软绵无力的交渺,越过小溪,踏着碎石和杂草,寻找夜宿的山洞。交渺一步一步走得艰辛,几次都差点滑倒。好不容易捱到洞前,交渺又是一跤。没等她起身,忽见几颗石子从天而降,紧跟着一阵可怕的颤动,飞石频频滚落,砸到地面越来越响。交辉奋力将她拽离山洞,不巧,仍旧有颗小石砸中了她的额头。一声惨叫,引得交清匆忙赶来。交清轻揉女儿的头,交辉则在一旁冷冷奚落。本以为会遭到交渺强烈反击,没想到,她像变了个人,呆呆地盯着那块落石。交清拉了拉,没有拉动,眼睁睁看着女儿中咒一般,径直走了回去。 天色渐暗,交辉幸运地找到了一处废弃木屋。交朔和兄妹俩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讨论后面的行程,只有交渺,饿着肚子,借着余晖,独自摆弄那颗石子。交清劝了几次,没能劝动,有些生气,于是一把抢到手中,想要看看到底是何法术。定睛一瞧,瞬间傻了眼。这是一颗非同寻常的球形赭石,表面布满了疏密不均的小气泡,摆至特定角度细细看去,这些气泡会隐约呈现龙首图案。交辉接过手中,啧啧称奇,交朔同样感慨不已:“龙乃灵兽,吉兆,吉兆。”得意的交渺转头发现,母亲没有半点兴奋,反而皱起了眉,心神不宁的样子。交渺推了推,母亲只是笑了笑。 转一日,交朔看出了清的心思,便提议就此返程。交渺一听,面露不悦,借老人家自己的话磨着大母,“吉兆,吉兆。得了吉兆,宝物还会远吗?”交朔只得妥协。临近正午,一条湍急宽阔的河水横在了面前,由于他们早早避开前往即墨的大路,这条河就成了东向的尽头。交渺失望地耷拉起脑袋,任性地哭闹了几声。 回到鸣鹿耜,已至第五日晡时。被交清一路催促,朔和辉早已疲惫不堪,就连交渺也是靠父亲拖拽,才进了家门。只有交清强打精神,屋内屋外到处翻找。田豹反复询问,想要帮忙,清却毫不理会,“我竟如此愚蠢,为何不放好!”直至掀起了筵,翻遍了角落,一颗怦怦直跳的心才终于安静下来。不是别的,正是那颗皓色珠子。自从十七年前那次受伤归来,皓珠就几乎成了空气。 交清吹了吹厚厚的尘土,迎着光,眯起眼。“呀!”这颗珠子上竟也呈现出了图案!而且正是当年将珠子送到交清面前的鹄!“对,就是这样,我的直觉不会错!”她生生拽起女儿,将两颗珠子并排摆放。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两颗珠子不仅大小一致,而且仿佛有了感应,从中心向外散发微光。“赭石还能发光?!”交渺怕是落日照射的缘故,特意捧起宝贝,蹲在墙角。结果,完全一样!“太不可思议了。”交清激动得浑身发颤,重复着同样的话:“太阳神哪,太阳神哪。” 交清打发女儿去请交朔。见到此景,黑白相见的眉毛瞬间挑了起来。老人家徐徐坐下,望着牖外,表情凝重。一家三口不敢打断她的思路,只得静静地等待。过了一阵儿,交朔微微前倾,两手交叉,盯着两颗珠子,缓缓吐出了她的猜测。“听祖辈讲呀,天上有七大神明,分别以七种生灵为形。”“这龙?还有鹄?”交渺忍不住插话,被母亲一巴掌拍了下去,交朔没有理睬,继续道,“这其中呢,四神组成了魁,三神组成了杓。四魁神宣称,人心如同勺子,能够容纳各种不如意,所以应当让人类保持清醒,勇敢去面对痛苦、挫折、诱惑与挣扎,人类会越挫越勇的。三杓神则宣称,人类根本没这份勇气,人心如同窄窄的勺柄,无法面对残酷的真相,所以要用各种美好的幻象去呵护。四魁神辩称,幻象纯粹是多余,人类总是有认清真相的冲动。三杓神根本不屑一顾,他们直斥道,没经历过真正的生活,却在这里高谈阔论,妄称为神。四魁神气得冒火,他们大叫,人终将死去,如何产生幻象,你们这是欺骗。三杓神一个个轻蔑地笑道,这才是我们真正的用武之地呀。”说到这里,交清母子面面相觑,一齐瞪着眼珠,看向交朔。交朔看了看她们,忍不住笑出声来。没一会儿,交清也跟着笑了起来。 交渺不甘心,“难道不是谶璞?” “赭石属金,与五行方位不符。”交清叹了口气。 “那闪烁的光如何解释?莫非祖辈错了?” “不得妄言!”交清斥责道。交渺赶紧低下头,斜眼瞅了眼父亲。 离开交朔的住所,田豹低声对妻说道:“倘若交江大人所言非虚,此物为谶璞,不无可能。” 一席话说得交清哑口无言。她抬头望了望天,自言自语道:“难道大阳至宝如此易得?” 很快,交辉听说了此事,他既对交朔的传说不感兴趣,更不觉得这小小赭石能是什么宝物。 交清要求,赭石的事情不得外传,可是交渺仍旧在不经意间透露给了彗。 第四十五章 彗的离去 为了分担运输的辛劳,彗在即墨亲自挑选了一个奴。曈,十四岁,他是因故乡遭灾,自愿卖身为奴的。曈看上去并不结实,亦不机灵,彗给出的理由是,他与自己很像。 这个像,田豹希望它是可靠,是勤奋,是忠心,而不是其他。之前有一次,田豹因身体不适,提前回家,恰巧撞见曈从自家门内走出。田豹的第一反应是女儿,正要大步冲去之时突然想起,她们母女今日外出,并未在家。就在这个当口,曈也发现了藏在墙后的田豹。令田豹意外的是,他并未逃跑,而是主动上前解释、认错,而且手上捧的正是制作兔尊的图纸。理由充足、态度恳切,田豹并未放在心上。 可就在曈到来后的第三个月,尤悄悄到官府找到了田豹。他带来的消息令田豹稍稍放下的心又是一紧。 尤四下张望,确定无人,这才开口:“大人,我来向您汇报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前?昨晚我回去了啊,你又不是没看到。” “不不,是昨晚发生的,就在昨晚。” “说。” “一个月之前——” “到底是一个月前,还是昨晚?!” “大人,大人您别急,是,不不,都有,都有。大人,您听我讲,这件事情,在家说,不方便。您相信我,我是为了您好。” “说,是谁?” “是——彗,那个家伙。” “继续说。” “他有问题。一个月之前的那个晚上,秋偶然发现,彗在院外的树下挖东西。” “挖东西?挖什么?” “看不清是埋还是取,秋不敢动,更不敢发出声响,直到彗进了屋,她才偷偷告诉了我。” “为何转天不来?” “因为,因为大阳家都很奇怪,彗又算得了什么。大人,我可不是说您,您不奇怪,您很好,很好。” “继续说。” “我呢,当时并未理会,还骂她多管闲事。可是就在昨晚,我自己发现了同样的蹊跷。” “你一直盯着彗?” “不不,碰巧,是碰巧。” “真巧啊。” “大人,我以为,彗不仅是偷偷挖了这两次,所以,他有问题。恳请大人明察。” 田豹回了几句赞赏,草草打发了尤。 以往,他对尤还是信任的。可如今他丢了官,与交辰仍有隔阂,他的话还能信吗?会不会是圈套?是否应该提醒女儿?田豹思虑再三,暂时选择了沉默。 大阳三八二年夏,看不出有多大的不同。交朔照例炮制了半夏,强迫众人饮用,交辉交辰继续除草灭虫,守护脆弱的庄稼。夜晚,在田间挖个浅坑,在坑内生起篝火,不多时便会引来大量害虫,噼噼啪啪,争相投火。别看昆虫不大,累积多了,也算是肥料。 交渺偶尔也会加入队伍,她所关心的定然不是庄稼,而是烧死的蝗螽。她会在坑外支起鬲,还会带上青梅,去掉翅腿,串成一串,慢慢烤黄。那滋味,那享受,无与伦比。 距离交渺的生日还有三天,正是彗从邯郸返回的日子。他要为交渺寻一样宝贝,这是临行前许下的承诺。交清母女为彗准备了一件御寒的羔裘。去毛、柔化、上油、拉软,均为二人亲手制作。与大阳人相处久了,四十出头的彗也少有皱纹,面色红润。交辉交清都觉得,彗总是跑东跑西,定会耽误了自己。他们想着尽快帮他成家,好让他也能尽享天伦。 七月初七,天热得反常。知了没完没了的相互捧场,伴着远处作坊单调的丁丁当当,令人焦躁难安。下地的男人们早早返家,几个妇人围坐树荫下打着小盹。男孩子们不知疲倦地在浪里翻滚,令稍大些的女孩子羡慕不已,她们只能泡泡小脚或适度嬉闹一番,就连泼出的水花也要有掂有量。 此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鸣鹿耜的沉寂。国洛认出了来人,惊呼了两声,那人并不理会。 “交辉大人,是我。”曈跌跌撞撞进了栅门,扶着墙费力地挪动,一步步蹭到客堂墙角,边咳边喘,啐了两口血,“快来啊,彗,出事啦!”交辉和田豹同时探出了头,立刻被这一路的血迹惊呆。交渺光着脚,裹紧衣裳,紧跟出来,“彗在何处?”众人一齐奔出村寨,男人们跑在前面,妇人们相互搀扶,最终在一片狼藉前,止了步。看到眼前的一幕,连最冷静的交辉也湿了眼眶。 大家盼啊,盼啊,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彗冰冷冷的尸身。外衣被鲜血染红,财货被洗劫一空,就连手指也被砍掉一节,四肢扭曲着,呈现出极其痛苦的姿态。从他躺倒的地方向外看去,一条长长的血迹令人毛骨悚然。交渺傻了,她连哭都不会了,愣了好久。交清将她一把抱住,不知是为了安慰女儿,还是撑住自己。交渺终于忍不住了,直着眼长嚎,交朔不肯大声的哭,老泪却不住的往外淌。“钱财,货物都不要了,为何非要取人性命!”“彗啊,我可怜的孩子,没能留个后啊。” 次日,众人挖穴,将彗葬在了以拉身旁,交渺和安摘下大捧花瓣,平铺于尸身之上,再在其上覆盖羔裘。望着彗安详的样子,交渺轻轻地说:“睡,安心睡,你终于不必操劳了。”葬礼上,交朔祈求太阳神,让自己的孩子彗,能够享受一切美好,让彗也能化身夜光,用自己的光辉照耀大阳后人。交辰在祭坛前下跪,述说着彗数次挺身相救的经历。尤带领全家,前来吊唁,他们感念彗淳朴善良,任劳任怨。交渺听说,龙可以来往天与地,穿越生与死,她便将那赭石放到彗的屋内,最显眼的位置。 “安,能否将彗画在山上,我想让他一直看着我们。” “嗯。” “太阳神为何要抛弃这样好的人?” “是啊,多好的人啊。” “神啊,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你要如此惩罚大阳人。” “不要这样想。” “那为何要将彗带走呢?我想不明白。” “我猜想,太阳神是希望他在我们心中留存最好的印象。” “是吗?” “二十年前,晋人包围卫国,国子率兵救援。当时晋致师者十分嚣张,御者驾战车先是直驰我军营前;接着,车左一面射箭,一面代御操缰,而御者竟悠闲地下车整理辕饰;与此同时,车右杀入我军阵,斩取一战将首级。” “啊——” “国子岂能受次大辱,就在致师者返程那一刻,国子驱马向前,拔起一根长戟,直射车右,头颅瞬间落地。紧接着,举弓,拉弦,利箭瞬间射穿车左的颈部。还剩一名御者就无需国子操心了,陈瓘大人同样一箭毙命。” “结果呢?” “晋人不战而退。” “国子勇武。” “国子乃真英雄。后人会永远记得这耀眼的一刻。” “明白了,可是,他活着不是更好吗?” “人总是要死的。” “和朝说的一样。” “是吗?哦。待会儿一起去画。” “嗯。”交渺抚摸着赭石,哼起了曲子,“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国安默默点着头。接着,她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玉贝交到交渺手上:“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我送给你。齐地,只有我们国氏才有的。” “这——太珍贵了。” 安温暖一笑:“对我来说,已经没意义了。希望它能带给你一位贤德的良人。” 第四十六章 噩耗再传 彗的离去,使大阳家陷入到长久的悲伤。而在另一边,却传来了更大的噩耗。 就在彗向西进发没几日,交辉、交辰带着期儿向着静泊坡出发了。交辉想去看望父亲,此时吴已亡国,越国成了东南霸主,交辉担心楚越早晚交恶;交辰渴望见到季父,当年为了获取犀角,年迈的交季在吴都受了伤,不知如今恢复得如何。他们还计划将祖辈接回齐国,安享晚年。为保安全,田豹请来两名值得信赖的武人,一同前往。 进了越境,交辉发现,新兴霸主的统治并不比吴高明多少,越王在吴地分封了宋王、摇王、荆王等众多诸侯,试图借助叔伯兄弟的忠心压制吴人的反叛。“在分封制度弊端尽显的时代,竟还将此当成了立国之本。难道自比齐桓晋文的越王,瞎着双眼?看不到中原的动荡吗?可悲的吴越大地呀!” 交辉、交辰有了之前的经验,路途顺畅了许多。炽热的太阳慵懒地躲进乌云,几棵歪脖树在诡异地向人招手,成群的乌鸦肆无忌惮地聊着八卦。颠簸的道路尘土飞扬,与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沙阵。交辉还在斟酌自己的说辞,“这里有您和江父的全部心血,所有的回忆。可是,这里毕竟太过遥远,战事恐将不断。相较而言,鸣鹿耜有着更好的条件,村寨宽敞,无需辛劳,儿孙满堂,其乐融融。那里有大海,有晚霞,有众多可亲可爱的长者,孙儿们也想您呀。”想着想着,忽闻交辰哼起了歌谣,“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行了二十余日,他们进入了楚国椒邑。交辉学起田豹的口吻,向交期讲起这里的传奇故事。 “古时呢,这里人烟稀少,常有猛兽出没,所以无人敢走这条山路,直到伍氏先辈伍参的出现。那时,他的家人深受虎狼的威胁,他的一位兄长年幼时就不幸命丧虎口。长大后,他为了保护家人,彻底消除隐患,于是瞒着家人,持一把大棒,只身上山。伍参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虎穴,而当时一只母虎就守在穴外。” “啊,那他——” “伍参刚开始的确有些胆怯,一张大口令他两腿发软,向后退了半步。但是很快,他打起了精神,举起大棒,一声怒吼,冲杀出去。母虎见状先是一愣,心想,‘这是哪位姊妹如此好心,竟让饭食自己爬了上来。’可是很快,她觉察出异样,不对,这是想拿我作饭食的呀。于是,母虎展开架势,同样大吼一声,猛扑过来。不想,那伍参身手极好,错身之时将大棒一横,母虎后腿立刻滴血。母虎惨叫了一声,心里这个气呀,‘这个家伙着实可恶,若是让姊妹们看到这场面,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此时,交期双眼瞪得溜圆,将一路上的颠簸之苦全然忘却。 “只见,母虎毛发直竖,利爪伸出,左右徘徊,直盯目标,一副伺机搏杀的架势。伍参目光如炬,丝毫不露惧色。忽然,母虎扑将过去,伍参瞬间闪过,母虎四掌落地之际,正是转向之时,紧接着又是一扑,伍参脚下不稳,向后倒地,但也正巧躲过这波攻势。伍参不给母虎连续攻击的机会,腰部用力,侧翻两周,到了一片矮丛之后,紧握大棒。母虎稍作喘息,快步绕到伍参身后,伍参脚步同样不慢,围着矮丛绕了半周。接着,伍参开始径直向后撤,另一只手拿出了锋利的石刀。此时,母虎才意识到伍参的身后就是巢穴,于是愈发急躁起来,连续几个回合皆乱了章法,伍参脚步愈发灵活,手上的石刀不断在母虎身上留下伤痕。母虎气喘吁吁,不断发出哀嚎,眼神中透出一丝绝望。” 交期等着一阵,见辉大父不再出声,便急不可待地问:“然后呢?” “然后,母虎被打死了。初战告捷,令伍参信心大增,很快他又将赶来的另一只大老虎打跑。乡里们皆不敢信,直到他们排着队见到了母虎的尸首,这才纷纷高呼伍参为大英雄。此后两年,伍参继续打虎,直到椒地不再出现猛兽的身影。而他也因不断与虎狼搏斗,悟出上乘戈术,从此百战百胜,名扬天下。” “人竟然能打死老虎啊。”交期听得意犹未尽。 “是啊,老虎固然凶猛,但伍参勇敢啊。他战胜了内心的胆怯,下定了决心,他所展现出的强大气势反而会令老虎害怕。” “那母虎死了,小虎怎么办?” “啊,这个嘛。” 交辰赶忙接过回答:“另外一只就是雄虎啊,他会照顾小虎的。” “哦。” 马车又行了十日,静泊坡就在前方。 听闻交辉一声召唤,交期率先跳下了车。一路之上,早已被父亲的话骗干了口水,他恨不能马上品尝那滑滑的菜羹、鲜美的韭虾。“祖辈们定然不认得我,我要扮作贼人吓吓他们。”“别胡闹,他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他们看你的长相和衣着就知道啦。”“不怕,我偷偷——”然而,交期刚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身后的马匹嘶鸣了一声抬起了前蹄。 “期儿,怎么了?” 原来,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祖庙和房屋摇摇欲坠,四处祭台东倒西歪,柴木朽木胡乱堆放,畜栏竟也空无一物。仓库下面被老鼠咬出了洞,里面让麻雀筑上了巢,杂草与叫不上名的野花肆意生长,它们成了这里的主人。来不及拴马,交辉踉跄着滚下车,母亲去世时的画面,顿时浮现在脑海。交辰也跟着飞了过去。 听到动静,附近的农夫现了身。交期装作谙事的模样,沉着气,恭敬地作揖和发问。他呜囔的声音虽然还在,可是如今的情形,使他必须多些沉稳与老练。 农夫告诉他,两年前的一个清晨,太阳仿佛起得晚了些。大家发现,原本早早侍弄花草的浠宁,不知练习哪门子功夫的交光,都没了动静。“是不是一早祭奠故人去了?”“或许,全家郊游去了?”“都这把年纪了,能走多远?”一天过去了,没人。“兴许是一齐上山打猎?”“他们?打猎?送食去了?”两天过去了,仍旧没人,各种猜测纷纷而起。等到第三天,一个胆子大的耐不住好奇,进屋寻人。万万想不到,呈现在眼前的竟是几具扭曲腐臭的尸体。地窖被打开,容器被砸烂,所有陈设皆被掀翻。他们才明白,缘是一伙恶人趁着夜色闯入了这里,而且身手不凡。大家都不敢相信,交光兄弟和交季夫妇平易近人,待人和善,怎会招来仇人。大家寻思着,不能让这几个好人臭在这里,让野犬叼了去。于是,在山脚下挖了深坑,凑了凑装殓的衣服,又拿了几种像样的器具,就把他们埋在了一起。 说到这里,辉和辰很快赶了过来。一矮个子农夫长嚎一声,重述经过,只是这次的细节更加丰富。交谈之中,交辰几次询问埋葬地点,可他们要么没有回应,要么转移话题,就是迟迟不给答案。交辰有些着急,伸手紧拉矮个子,想要问个明白。矮个子拼命挣脱,周围数人也凑了上来,大有围攻之势。眼看局面难以控制,交辉立刻拉住交辰,迫使他缓缓松手。接着,掏出三枚齐刀,递了出去。矮个子掂了掂重量,又向后望了望,当场均分下去。随后,他们的头领从人群中走出,抬眼看了看辉,左手伸出,右手指向身后。随行武人看不过,一人拔剑,一人架弓。头领见状,趁人不备,一把拽过交期,挡在了身前。交辉匆忙拦下武人,老老实实再递上两枚。 大家跟着头领,来到了山脚下的一片坡地。这里荒草丛生,枯石遍地,若非有人指引,根本无从寻找。一行人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坟前停下了脚步。交辉带着辰和期,恭恭敬敬地下跪叩首。交辰早已哭红了双眼,此时仍在抽泣。交辉的眼中没有一滴泪,他用利刃将手臂割破,将血抹在嘴唇之上,以此立下誓言:要为父亲,为父辈们报仇,要将仇人们生吞活剥,让他们一个个尸骨无存。 两名武人也没闲着,他们在静泊坡耐心寻找线索。在倒下的寨门上,他们发现了一枚刀刻的短剑图案,剑身似三角形,剑首呈双环状,双环中间,蛇头隐现。二人一眼就认出,这是来自北方的双环蛇首短剑。交辉听到呼喊,立刻赶来。“难道不是南边的蛮族?难道不是因为大阳人的身份?父亲还有事情瞒着自己?家族与狄人从未有过接触,何以千里迢迢,残害几位耄耋老者?”他后悔极了,痛恨极了,也一切都来不及了,“静泊坡,哪里还有什么静泊坡!”交辉不愿再看这里的一草一木,心中只有疑惑,只有杀意。 交辰并不急于离开,他带着儿子到处走到处看,将听来的故事一一讲给朝儿,村寨的创建、帆船的由来、山谷的灵秀,还有湖泊的奇异。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就在这片神鹄出没的湖泊附近,他们有了意外发现。 穿过密林,踏过草地,他们见到了一座立于阶梯形夯土台上的建筑,交辰顿时傻了眼,他无法回答期儿的任何提问。“里面会有什么?”他抬头仰望,不禁寒毛直竖。 外墙足有五人来高,大门紧闭,顶部是昭示着最高等级的四面坡。两根粗木立于门外,木上刻有文字,右侧“皦日”,左侧“薁酒”。靠着外墙,围建有三层厢房,木板垫于墙坎之上,形成隔断,每层设置螺旋木梯,拾梯而上。交辰让期儿留下,自己去寻交辉。 很快,交辉一手拄着木棍,一手被交辰搀扶,紧着步子赶来。扒开最后一丛茅草,交辉的双腿不由自主弯了下来,这太不可思议了。 稍稍平复心情,交期搀起辉大父一步一步踏上阶梯,到了门口。交辉试着推了推门,没有推动,交期用尽全力一样毫无动静,三人一齐铆足了劲,才终于打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一瞧,竟是一座神殿。三人侧身而入,殿堂里顿时响起了阵阵凌乱回音。 大殿后方筑有高台,大阳祭坛立于中心,四方祭台置于外围,清水残存印迹,香草枯黄低垂。地面、墙壁皆由木板覆盖,其上绘有棕树、花朵。往高处看,左右两侧皆有窗棂。不过可以看出,并没有完工。木板堆叠,铜灯倾倒,案几和陶碗随意摆放。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交辉终于回想起来,当年他们初次归来,村寨附近就多了两根躺倒的巨木以及几块切割好的木板,他和田豹还帮着烧制了不少瓦片。问起来,他们只答是为了新寨,可直到离开,父辈们也没有告知新寨的位置。 乌云散去,鸟儿争鸣。瞬间,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正巧将祭坛照亮。交辉停下了脚步,低声交谈的交辰父子也安静下来。这一时刻,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复存在,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三人。“呼!”交期鼓起嘴,发出的一点声响,产生了微弱的回声。他轻轻拉扯父亲,向上一指。玉石反射出的光,竟然在殿顶呈现出了三天太阳图案。“这——这!”交辰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步。 交辉惊叹一声,泪水紧跟着向外喷涌。他赶紧避开交期的视野,走到了一束阳光下。缓缓闭上了双眼,他的心也慢慢沉了下来,任凭神明抚摸他的脸庞,触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生漂泊,碌碌无为,年轻时的激情与勇气消磨殆尽,如今不孝子归来,竟连最后一面都无法得见。交辉极力回忆父亲的音容笑貌,竟然也是那样的模糊。 恍惚间,遥远的天空似乎传来了声响,交辉跪了下来,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流淌。“……他粉碎了我们聚集敬拜的圣殿;上主在锡安终止了节期和安息日。他在烈怒下弃绝了君王和祭司。主抛弃自己的祭坛和圣所;他容许敌人拆毁宫殿的围墙。在上主的殿宇里,他们像过节一样欢呼喧嚷……” 返程前,三人将静泊坡尽力恢复原貌,将坟墓周边清理干净,交辉还将带来的礼物统统分给了农夫,恳请他们替自己照看好父辈,时常打扫村寨。眼看就要上车,交辉多了个心眼,问道:“发现之时,是否确信就是四具尸身?”几个乡里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正要拉紧缰绳,忽然发现其中一位似乎有话要讲,交辉刚要追问,那人却被头领一掌摁住,推到了后面。剩下的几人不给交辉说话的机会,连连摇头,道:“四具。没错,就是四具。”“放心,放心!一路走好!” 交辉下车,顿首叩拜。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四只夜光,在林中盘旋。交辉立即起身,张大双眼,急切地寻找。此刻,太阳刚好落到山顶,周围一片静寂。 回到安陵,身心俱疲的交辉得到了彗的消息,终于没能扛住,大病一场。 第四十七章 短剑寻踪 听闻家中变故,交朝赶回了鸣鹿耜。这一次,他离家的时间较以往都长。他的脸更黑更瘦,也更硬了。一对犀利的双眼极有精神,亦让人有些疏离。栅门口,一位佳人连跑带叫地从身后搂住脖子,惊得他差点动了拳头。父亲尽力掩饰倦容,靠着屋墙借的一点力走了出来。交朝赶忙凑近,右手托了父亲的手肘,左手拽着捣蛋的交渺,进了屋。交朔听见喧闹,也起了身,见到熟悉的模样,没忍住,眼眶便湿了。 交朝顾不得其他,眼睛死死盯住短剑图案。“我和兄弟们曾见过一种短剑,剑柄稍扁,剑首形似牛角,剑格呈舌状向两侧斜突,与这蛇首短剑颇有些类似。佰长当时讲,这恐怕是白狄的武器。”这一猜测,让父亲下定了决心。 半个月后,尚未痊愈的交辉,携朝儿一同前往晋国东北,只因他听说晋燕之间有一中人城,正是白狄聚居之地。一路之上,交辉不断打探中人城的位置,为了获得更准确的消息以及避开贼人出没的地域,他们决定改道商人云集的邯郸。巧合的是,未至邯郸,父子二人便在半路偶遇一队白狄商旅,并与护卫一道击溃山中贼盗。商队首领名叫翟途,经营马匹生意,往来于代地、晋阳以及邯郸。他的父亲翟岐,人称大象,生意做得很大,据说他的家族曾为齐国景公采购千匹良驹。交辉满怀期待,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道此行为寻制剑匠人,重金采购。 到了邯郸,翟岐的回复并没有指向新的线索。“不光是白狄,赤狄、大荔戎都曾制作此类短剑。很久以前,的确兼作武器,不过后来嘛,仅仅用于切割食物,精美上乘的还会成为贵族的饰物。如今,早已无人打造了。而且,从这截取的图案看,并无特别之处,即使抵达中人城,也不会有新的发现。” 交辉大失所望,却不愿放弃:“听说吴越之人制剑技艺超群,商旅可曾到过那里?” 翟岐答:“未曾前往。” “可有族人世居吴越?” 翟岐摇了下头。 此时,交朝等得不耐烦,双膝下跪:“血仇不可不报,恳请大人召集全族,在下——”交辉不等儿子讲完,立刻拦阻,命他行礼致歉。 翟岐摆了摆手,笑道:“五日后,各部将开马市,二位若不嫌弃,可暂居家中,届时一同前往。但愿天帝会赐予你们线索。”父子二人拜谢。 大象在邯郸人尽皆知,他家的商队一出现,便会立刻吸引全城的目光。离开之时,中原各地的物产让人眼花缭乱,返回之际,草原的骏马和金饰令人赞不绝口。大象把所有时间都用于生意,他要规划、计算、洽谈、疏通。他的时间总是很满,眉头总是褶皱,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啊。”的确,他是家族成员幸福生活的唯一指望。所有亲戚、宾客见了他,都像见到了君主,极尽谄媚之相,就连妻子与他日常交流也是恭维奉承。刚开始,交朝很是奇怪,可时间久了也会觉得,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根本不应去打扰大象的思绪。翟岐与儿子更像是生意上的主仆。他的在场,会令翟途局促不安,无论是探讨生意,还是饮食起居。听说,前两年翟途娶妻,也是受了生意的影响,他原本另有所爱。 大象的妻子称得上侍弄花草的高手。面积不大的院子里,鲜花与绿叶搭配得错落有致。不俗,不艳,不紧,不紊,一阵微风便能送来淡雅的香气。交辉有种莫名的感动,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宁母。如今,大象失去了赏花的趣味,翟途也渐渐麻木,她唯一的寄托就是那许久未归的次子。在他归来前,交辉从家丁的口中,已经对翟璜有了大致的印象,胸怀大志,文武双全,年轻气盛,固执任性,不愿继承家族产业,而是乐于到处拜师。就在一行人启程的前两日,翟璜终于回来了。他回来的原因很简单,当天正是母亲的生日。 马市交易的物品还算丰富,狄人有马匹,兽皮,不知名的果实,中原人则带去粮食、布帛,最重要的是盐。不同于城邑中的集市,这里没有官员管理,没有一定之规,因此杀人夺财的事情屡屡发生。中原人根本无法复仇,狄人的长相都差不多,而且个个上马如飞。当然,大多数的狄人热情,爽快,豁达大度,完全不是中原人印象中的即聋从昧,与顽用嚣。 一连五六日,疲惫与失落令交辉的身体达到了极限。胸闷气短,疲乏无力,还有一日吐出了鲜血。父子二人不得不折返邯郸。 途中,交辉问儿:“朝儿,倘若永远找不到仇人——” “不会的,父亲。天下虽大,总有高山大海阻隔。” “是啊,他们又不会飞。”交辉勉强笑了笑。 “再过几天您的身体就会好的。” “但愿。”“你还记得那日在静泊坡,我带炙鱼回去,别提你吃得多香了。” “有点印象。” “定是记不得,太多年了。当时啊,就觉得家人都在,都挺好,就知足了。” “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忘记仇恨,无论他们躲到哪里,我都会把他们找出来。” 笑容褪去,交辉转视远方。“我当然希望咱们大阳人一代比一代强,不过,你要走自己的路。” “我只希望能尽快找到仇人。” “那是我的事情。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这是我们大阳人的事。”辉看了看儿子,没有回应。交朝还是不甘心,“那——仇人就不找了么?” “不急于一时。出来如此久,他们会担心的。” 此时,天上下起了绵绵细雨,雨点打在人的脸上,温润舒适。前方仅有的一队商旅显然并不担心雨会变大,一个个停下脚步,仰起面庞,有的还张开大嘴,滋润喉咙。这是神明在犒赏众人的辛劳。 沉默了一会儿,交朝问道:“我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如您在鲁、在吴,成为一个有名望的人。” “名望嘛——”交辉想了想,说道,“你可以选择成为憬者。” “如何成为憬者?” “憬者要在一生之中常常自省,这是很难做到的。” “只要做到自省,就能成为憬者了吗?” “不,自省只是第一步,憬者是纯粹的,坚定的,超然的,更是孤独的。” “父亲,您做到了。” “差得远呢,能做到的,恐怕只有你季大父了。” “哦。”交朝托着下巴,点了点头。 返回安陵之际,已至初冬。一个糟糕的消息还在等待着他们。就在半个月前,鸣鹿耜进了贼人。客堂被翻得一团糟,连曈的破袍服、国洛的旧带钩都被拿走了,而在另一边,彗的屋子完好无损,那枚赭石却不见了。“确定吗?确定都找遍了吗?”“是,找不见。”“肯定是熟人干的。”“除了彗,没告诉其他人呀。”“看看,其他东西有没有少的。”“没有,其他屋子没人动。”“唉,一颗石子而已。” 交清对此既难过,又暗自庆幸。她希望女儿能够从对彗的思念中解脱出来,像自己当年一样去结交贵族。田豹卸任后,交清就曾提出全家返回国都,在那里为女儿寻找好的归宿。可是,这一想法刚刚提出,交渺就表示反对,田豹又坚决站在女儿一边,害得交清郁闷了许多日。 交朔告诉所有人,从此家族不可再提报仇一事,安分守己,不得惹事生非。交辉勉强点头,他已力不从心,交朝强忍不满,默不作声。田豹看出了他的心思,劝道:“当年你从军,已是迫不得已的事,如今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了。比起为先人报仇,延续血脉才是你的责任。”交朝本想反驳,可他发现,田豹讲了几句就满头虚汗。 原来,就在这段时间,谨言慎行的田豹,却为一婢女,差点豁出了性命。国安自小受到良好教育,尤擅歌舞,颇受大家喜欢,在交渺最伤心的这段时间,更是成为她的知心伙伴。然而,美貌文雅的安同样受到了公家的注意。安陵新任率长亲自拜访田豹,打算将安买下,作为妾献给田氏嫡族。他本以为自己的恭敬必得田豹的礼遇,谁知遭到断然拒绝。 率长与田豹同为田氏小宗,原是其下属。四十来岁,中等身量,一副憨厚样儿,他的眼和嘴总是弯的,恰好摆成让人舒服的式样。他似乎总是在说话,而并没说什么,“是呀,有道理”,“对,没错”,这些小字眼加起来就组成了他每日的工作。他吃得好,穿得暖,睡得香,似乎不会发愁。要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必是那天才般的敏锐,即墨大夫随意一个神情,便可参透一二,无意中的一句重复,他都奉若神明。 率长大为不解。一个小小的婢女,有何不舍?田氏嫡族蓄妾数百,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如今一个破落家族的后人竟劳烦本人亲自出马,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率长压着脾气,命人再次与豹协商。结果,不仅再次遭绝,手下还被田豹刺伤。这下可真惹恼了率长,他决定派出一队人马,直接抢人。只是,没等命令传达,田豹竟自己找上了门,手中握有一柄短剑。 当天傍晚,惴惴不安的家人终于见到了田豹,两名官吏将他一路抬回了家。田豹脸色惨淡,嘴唇发白,鲜血透过袍服,染红了深衣。听到大家的呼唤和哭泣,田豹用尽力气点了一下头。 交朝忽然意识到,父辈已至暮年。 大阳三八二年冬,出奇的冷,以苍山之高也难抵北风之寒,绰与荷相继病重。绰,尚未适应久病的生活,她仍要煮饭,仍要洗衣,瞒着众人咬牙忍痛,直到无法站立,直至咳血昏倒,才被交朔强摁着休息。一双清亮的眼睛,一天较一天呆滞,憔悴的脸上找不出一丝血色。可是,当她面对交辉,硬撑着也要露出微笑。她不会说什么动情的话,平平常常的一句“回来啦,等着啊”,便是交辉心中最温暖的话语。 转年初春,绰与荷挨过了寒冬,却终究没能见到新出芽的桃花。史料记录了交辉在妻子弥留之际,在她耳边留下的话。“绰啊,不要怕,太阳神会接纳你的。是神让我遇见了你。有了你,我才成为了我,朝儿才成为了朝儿。神定会让我们再次相遇,也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但是我一定会岔路口抬高铜豆等你。因为,我还想吃你做的蔓菁,喝你做的菽浆。安心睡,等我去找你。”绰留下了最后一滴泪。 荷是鸣鹿耜中最受疼爱的一个,她的存在,她的笑容能够化解一切矛盾。她偶尔也有脾气,通常都在怨恨自己,她偶尔也会流泪,往往是在夜晚,独自一人。她希望将乐观与坚强留存于家人心中。 荷离开后,交辰并没有流泪,他为这一刻已经准备了多年。只是,多年后他仍会吟唱这样的歌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在后人眼中,她们虽非族人,却同样值得敬仰。生命本就与长短无关,只关乎做过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第四十八章 交朝婚事 在外面时间越长,交朝与家人越是疏远。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但事情不知不觉就成了这样。他感到孤独伤感,不知与何人倾诉,直到大阳三七五年,他认识了慈。 慈是即墨一户农人的女儿,他们的初识似乎是场意外,当交朝从湍急的溪流中将她捞起时,慈还是个孩子。慈是如此纯洁无私,如此善解人意,她愿意将所有的闲暇交给朝,听他高谈阔论,听他怨天尤人。在她的面前,朝可以毫无顾忌,在她的眼中,朝找到了内心的安宁。交朝常常期待与慈见面,即便她并不理解自己的主张。 比起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更关心大事,他看得到齐国的光明。女人的装扮,餐食的口味,鸡鸭的长势,无一不是以大齐的安定为基础,国家是森林,个人是虫鸟,倘若大火肆虐,生灵又岂能独活?有人说,这是个不幸的,悲哀的时代。那是他们太过软弱!这是新的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只有英雄才会成为齐国上空最耀眼的明星。后人只能仰望,齐人只能仰望,天下人只能仰望! 一种欲望在心中生长,一团火焰在身体里燃烧,他甚至开始设想未来的生活,骄傲的生活。然而,家族遭受的一连串打击改变了这一切。 交朝表面上尊敬父亲,内心却充满了矛盾。他为父亲依附孟氏,违抗君令感到不齿;为父亲攀援伯嚭,助吴攻齐感到羞愧。憬者?想要成为憬者的,无非都是一事无成,又需要自我欺骗的弱者。他最不认可的就是豹父那番言论,延续血脉重要,建功立业就无关紧要?大阳家世世代代就只能是乡野之人?交渺最了不得了,不过市井之徒罢了。 彗的离去,使得器物贸易不得不中止。这还是小事,交渺整日坐愁行叹,无精打采,着实让长辈操心。“女人,就是麻烦!”交朝不想去管,却又不肯如此狠心。于是,他尽力从练武与思考中抽出时间,向田豹一家介绍起翟璜,那位一见如故的兄弟。“他可不是一般人,那是人中龙凤,马中良驹呀。”“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知道王子比干吗?比他正直坦诚。知道元圣伊尹吗?较他足智多谋。知道生捕兕虎的恶来吗?较他勇武刚强。”“岂会有如此超群绝伦之人?”“有啊,我这还是怕您不信,收着说的呢。”不夸不要紧,如此一来,交清更加犹豫,“朝儿历练这许多年,怎么越来越像身边儿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田豹同样担心,“他可是狄人呀,女儿会不会受委屈?而且,若此人果真精明强干,会不会不甘平凡,可别嫁过去没几年,就成了寡妇。”交清一听,深以为然。两人时隔多年,难得有件事达成了共识。交朝懒得解释,他只是以为,这样就算尽了兄长的责任。 对于家中的奴婢,交朝印象不深,也不太在意。对于国安,至多当成妹妹看待。倘若哪一天家里出现变故,奴婢陆续离开,他的悲伤恐怕持续不过一天。可是,交朝在国安的心里,却深深扎下了根。战场的功绩,英武的外表,干练的风格,时时触动着这颗柔弱的心。她偶尔也会期待,英雄有一天会拯救自己。然而,这都是在梦中才会想象的画面。即便在幻梦之中,她也并不大胆。她不敢从他们的手中抢走交朝,他的光芒太过耀眼。 交朔早就看透了国安的心思。田豹愿舍命犯险,也让她看清了田豹夫妇的态度。如今,只剩交辉需要说服。交朔提前向国安交了底。这可能是她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耐不住性子,即便年少之时亦不曾如此。也许,她想得到这样不对,万一不成,安可能承受不起。不过在她看来,此事如此顺理成章,哪里会有其他的可能。 期望往往是可怕的。交朔每次招来辉,国安都极为上心。她完全不敢去问交辉大人的态度,只得从他的细微表情变化之中猜测一二。交辉愁眉不展,她会伤心哭泣,交辉开怀大笑,她会跟着偷偷傻笑。两人谈话时间长了,安会紧张发慌,即便是窃窃私语的两三句话,也足以令她彻夜难眠。 “辉啊,你觉得安这孩子怎么样呀。” “我知道您的想法,我也喜欢这孩子,可是她毕竟是个——婢女呀。乡里们都知道的。” “哦,看来你还是在乎这个的。” “我了解朝儿,他恐怕不会情愿的。” “辉啊,你知道的,这个孩子可不一般,我看哪,她比渺儿还要强上一些嘞。还有一点,是我担心的,就是朝儿离家太久了,必须有个妇人将他拴在这里呀。你没听说吗?我都听说了,他在即墨不安分呀。” “我知道,不过那也无妨,那个女孩子会嫁过来的。” “你了解她吗?那个孩子若是来了,安如何是好?” “安也会有自己的良人。” “安也不小了,她的心里从未容下过别人。” “安是个好孩子,可她——她和朝儿就不是同类人。” “你和绰呢?”此话一出,交辉哑口无言,“朝儿有他自己的心思,我不怪他,不影响过日子就可以了呀。” “可是他们还不了解呀。” “行,那叫朝儿来,我来与他讲,我最了解安了。” 似乎所有人都已满意,唯独没人问过交朝。他只是被通知的那一个。 交辉带着交辰、期儿还有苇在村寨西侧加盖新房,就连昭氐也来帮忙。他告诉交辉,祖父昭角前些日子回了燕国,这是他们家族的传统,族人并不惧死,只怕远离家乡。大家都劝昭氐早些成婚,他却不领情,安陵的新民越来越多,他要好好挑上一挑,可不能如父亲当年那样。交朔对新房的布置可谓上心,她挑出多年来攒下的三件器物交给安,足足为新房添了生气。一件青色玉瓜,自然天成,一件黑猪泥塑,俏皮丰腴,还有一件全新的铜鬲,金光灿灿。她还特意要辉在南面开一个大牅,好让阳光洒满房间。 三八三年冬,交朝与国安成婚。国安身着赤色深衣,明艳动人,盈盈一笑,连交朝都看傻了眼。沉闷已久的鸣鹿耜再次充满了欢笑与歌声。“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 交朝对新婚生活渐渐习惯,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家人为他付出了许多,他也不能再去羡慕什么,整个安陵能有几个男子有这等福气。交朝一度以为,自己完全可以舍弃那份不现实的憧憬。他提醒自己,要求自己,强迫自己,一心一意对妻好,踏踏实实过日子,让安逐渐占据心中那块慈的位置。 然而,令他绝望的是,在一个雪夜,他突然觉察到了慈的存在。她的面容和话语屡屡在他独处之时,毫无征兆地侵袭骚扰。她在他的心中仍旧占有一个位置,一个无法取代的位置,一个能让他感到充实和温暖的位置。随着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份期待愈发强烈。这可不是大阳人应有的样子。“到底哪个是——?”对于一个武人来讲,“爱”这个字既熟悉又陌生。他想认真地思索一番,却又有些胆怯。安,是个好女子,亦是苦命女子。慈,同样如此。 返回即墨的日子终于到了,交朝只是默默地看了妻子几眼,连告别的话也没对她讲。 三八五年春,国安顺利诞下一子。小小的手掌,短短的脚丫,小巧的鼻子,精致的眉眼,全都抵不过那红红的脸蛋惹人疼爱。交渺看他睡得沉,便用手去蹭那水嫩的小脸。一不小心把他弄醒了,只见他满脸通红,皱着眉头,四肢胡乱扑腾,可没一会儿,又眯起眼睛,做起了美梦。不知是谁透露了消息,不过数日,鸣鹿耜的围栏上插满了桃花。 交辉和田豹清扫院子的每个角落,交朔早早为孩子织好了新衣,苇和儿子送来了稀有的彩贝项链。交辰也没闲着,带着交期,用尽心力赶制了一套精巧的木偶。未及送到娃娃手里,就被交渺抢了去,说是要为小家伙清理毛刺。全家无论长幼亲疏,都围绕着这个新生命,七手八脚,忙上忙下。这份忙碌,代替了哀伤,驱散了仇恨。所有人都坚信,耀儿的出生,预示着大阳家族从前的阴霾必将过去,否极泰来,重获兴旺。 第四十九章 希望陨落 就在这一年,齐国开始大力发展舟师,交朝为圆儿时梦想,毅然加入。听到消息,全家人喜出望外。陆上遇敌涉险,恐无处可逃。可朝儿自小水性极好,潜水摸鱼,从未失手,即便舟船失火,亦可保性命无虞。全家祭拜祖辈后,交辉独留祖庙良久,他相信这是绰的功劳。 “告诉你们,咱们家呀要发达喽。”田豹捋着胡须,摇头晃脑,黑白相间的眉毛挑上了天。 “觋,有何见解呀?”交清阴阳怪气地问。 田豹白了她一眼,“诸夏之中,大齐海域最广,舟师之强,天下何人不惧!我可知道,大齐扩充舟师,可不仅仅是自卫,南可至吴越,北可达燕北,今后啊——” “那你说说,舟兵较技击之士,孰优孰劣?”不等田豹说话,交清继续道,“技击之士,杀敌一人,得赏八金,舟兵呢?抓鱼一条,得金多少?” “抓什么鱼呀!大齐舟师将纵横于北海,东海以至南海。四海之神,只有我齐人可祀,必将护佑我大齐风调雨顺,安定富足。” “那是不是说,朝能登上仙山?”交渺问。 “仙山?在哪里?”交清问。 “那是肯定。”田豹一听妻子竟然不知,可真得了意,叉着腰,指向东边,高声道,“那边,就是那边,有五座仙山,分别是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还有蓬莱。每座山的周长达三万里呀,山顶上的平坦处也有九千里。山上的楼台宫殿不是金,就是玉,飞禽走兽却是一样的缟色,你说神奇不神奇。”“啊!”交渺为了配合父亲,故意提高了音调。“上面之树可都是珠玉宝石,长出的果实那叫一个鲜美,吃了呀便可长生不老呢!”“真的呀!”“那当然,住在那里的人不是神仙,就是圣人,一天一夜就能飞个来回,数都数不清。”“哎呀,真想去呀。”交渺给足了父亲面子。 “你说的那是圣人还是蝗螽呀?还数都数不清,这一天得吃多少粮呀,饿都饿死了。还说什么——树可都是珠玉宝石的,就好像你真去过似的。”交清对良人毫不留情。 “大伙都这样讲。你等着,等朝儿登了仙山,回来讲给你听。” 越国灭吴后,鸠浅率军渡过淮水,会齐、晋于徐州,并向大王进献贡品。周元王赐鸠浅祭肉,命他做了诸侯之伯。同时,为进一步经营北方,逐鹿中原,越王将都城大幅北移,令齐如鲠在喉,惶恐不安。为配合士人游说,迫使越王将进攻方向向西转移,齐相决定从海上突袭越国,威胁其新都,彰显齐军实力。 三八六年秋,齐国派出百艘战船,浩浩荡荡从安陵启程。官府带领民众祭祀海神,大阳家提前祭祀了太阳神,出发之时,交朔、交辉、交辰父子、田豹一家还有国安母子,头插茱萸,一齐为交朝送行。交朝佩上国安缝制的茱萸囊,高举当阳弓,露出自信的笑容。 对于朝儿的安全,交辉有着十足的把握,他相信谶璞的力量,相信赤尾羽能够保护交氏家族。五年前那次东行后,清留下了赤尾羽。对此,他完全不在意,放谁那里还不一样。国安并不知晓谶璞的事情,她的心里可没有这份依靠。对交朝的担忧,像斧头一样屡屡砸中她的心。白天的忙碌将她麻醉,可是入了夜,那份用意志压抑的愁思便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国安担心吵醒孩子,只能无声地哭泣。似乎也只有靠哭泣的疲惫,才能让她不知不觉睡去。国安深知,自己与良人鲜有交流,他的心思在哪里,自己更是猜不透。她失望,可她也有感激。一个贱婢,竟成了一家主妇,这可是远近闻名的大事。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况且,还有交耀。这个寓意家族兴盛的娃娃,就是她的希望,她的未来。 田豹那份深信不疑在祖庙倾斜的那一刻产生了动摇。那是交朝出发后的第三日,早起的田豹发现果洛在祖庙前左右徘徊,上下打量。“洛啊,何事?”国洛见状,立刻收起忧虑面孔,佯装笑脸,道:“大人,昨夜海神给祖辈送回了朝平安的消息。”“是嘛——”田豹眯起眼,脚踏泥泞,尽力凑近祖庙,看清之时立刻收回了笑脸。他用余光瞥向国洛,发现洛略显惊慌,双手不知该放何处。田豹轻叹一声,环顾一周,道:“有没有什么法子?”“啊?”“海神的力量大啊,唯恐祖辈们承受不起啊。他们了解了,就可以了。”“可以——可以扶正。”“哦,那一起,快,快些干。” 谁也没有料到,这次送别竟成了诀别。出航一个月,率长亲自送来消息,船队途中遭遇风暴,无功而返。交朝所在船只倾覆,其人不知所踪。 交辉的悲痛是无法形容的,他想象得到自己的死和田豹的死,他甚至于想象得到交朔的死,他万没想到儿子会死,而且连尸首也无从找寻!彗死得惨,父亲死得惨,朝儿死得更惨!“到底做错了什么,太阳神要如此惩罚大阳人。绰啊绰,对不起你啊!”国安的泪水一串串的往下掉,全身颤抖着,可是始终没放声。交朔早就流干了泪,她恨不能自己早死十年,以免经历如此多的伤痛。慢慢的,安醒了过来,这才放声啼哭。交清也跟着落了泪,他不理解为何善良就吃亏,为何好人总遭殃,为何有安安稳稳的日子不过,非要大动干戈。苦闹了好一阵,院中忽然没了声音,大家将目光投向交朔。好一会儿,交朔才察觉出异样,抹干了眼泪,试着起身,但不得,缓了一缓,看向交辉,道:“把朝儿的东西——收收。”“啊——啊!啊——”交渺一听,终于憋不住了,如惊雷般放声嚎哭,引得苍山邑所有人家匆匆赶来。 交朝这一去,鸣鹿耜可不象样子了。他活着的时候,总不在家,可是大家总觉得与他是在一起的。家里每逢有了什么喜事,或是做了一点放得住的吃食,都会等他回来分享。这样,美食可以吃两次,喜事也可以再回味。交朝亦是如此,哪怕得了一点小成绩,或是买到一点奇特的食物,他也尽可能回来,把那件小事,那点东西带来。每逢此时,他与大家就特别显出亲热。乡里们见了也跟着高兴,都说这是大阳家的福气,得了祖辈的福荫。这样的一个人却死去了,死得这样惨!大阳人仿佛没了希望。 儿子没了,交辉痛苦极了。他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敬神向善,自立自强,就会有所回报。小草奋力向上,就能享受阳光雨露;自己勤学苦练,就可抵挡枪刀剑戟。在鲁国,日夜思索,审时度势,为自己赢得名声在外;在齐国,辛勤劳作,惩恶扬善,为家族谋得更好生活。可朝儿,这样勇敢,这样善良的朝儿,就这么没了?他不甘心,他不相信,“神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为何如此狠心?倘若注定要献上生命,为何不让我替他去死?”天空阴沉,风雨交加。交辉来到海边,看着泥沙,巨石,望着大海、飞鸟、雄鹰,大吼:“不是说万物皆有灵性吗?我的儿子在何处?你们谁能告诉我?我的儿子不会死,绝不会死!”当晚,交辉独自离开了鸣鹿耜。他将三天太阳图烧成了灰烬,把田豹送他的礼物统统毁掉。 两个月不到,一个陌生人来到了安陵,她正是慈。交渺从未见过如此阴冷的目光,尤其出自弱不禁风的女子。经过一路劳顿,仍旧挺直身板,高昂着头,目光炯炯,她的出现令国安黯然失色。慈将一件饰物交到了朔的手里,交朔一眼就认出,那是辉送给绰的新婚礼物,方形凤鸟玉佩。 慈离开后,安独自来到小山洞,将朝画在中间,自己画在右边,将慈画在了左边。在画里,她笑得很美。 先祖兄弟,敦厚朴实,田豹及彗,刚强赤诚,可叹交朝,壮志未酬,可悲交辉,屡失至亲。大阳男儿面对现实,面对抉择,有彷徨,有无奈,有坚忍,有勇敢,亦有不得已,无法要求他们更多。 当下我中华男儿又如何?任公疾呼:“雪大耻,复大雠,起毁家,兴士国,非侠者莫属。”小到一句义语,一件善举,重铸道德;大到深谋远略,奋勇杀敌,护佑吾民。中华武术会,振奋精神,共赴国难;戊戌六君子,慷慨赴死,大义永存;自立起义军,铁血精神,振聋发聩。非侠气不救国!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而今中华盼担当血性男儿。 第五十章 狄人翟璜 翟璜一家来自左人,在他十岁之时全家迁居邯郸。翟璜自幼与马匹为伴,善于识马、驯马,人称小相土。他还喜听长辈讲述战场故事与英雄传说,梦想是成为中山侯稳那样,振兴鲜虞,封侯建国的男人。 冠礼后,翟璜曾只身一人前往晋阳,将良驹赤凌带到集市出售。此马毛皮光滑亮泽、体形纤细优美,尤其是散发出的高贵气质,让人过目不忘。更令它备受关注的是主人的傲气,无论是何人,无论出多高的价格,翟璜均不接受。不出一个月,赤凌名遍晋阳。直至赵无恤的家臣携重金前来,他才没有拒绝。但他提醒家臣,此马识人,不吃他人所喂之食,家臣一试,果然。没有办法,只得请他携马入宫。如璜所愿,赵氏宗主钟爱此马,自此之后无论去往何处,翟璜必定同行。 三个月后,赵无恤西去盟誓。途经陡崖时,队伍中忽闻一嘶长鸣,赤凌霎那间狂躁不安,脖子后仰,前蹄高抬,反复数次后跃起前窜,向着绝境疾驰而去。赵氏宗主拽缰不住,在赤凌跃出陡崖之前一刻,侧身摔下。翟璜怒气冲冲,大吼一声:“赵贼!”拔剑便刺。赵氏家臣众多,拼死护主,翟璜寡不敌众,终落下风。赵无恤透过人缝,高声道:“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中山将亡,其民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翟璜感念其不杀之恩,对于赵氏的招募却是一口回绝。 三八七年夏,交朝失踪的消息传到邯郸,翟璜只身来到安陵,代替父兄祭奠慰问。 他的表现没有令交渺失望,长相虽说粗犷,心却很细。此行,他带来了不少绣品,有衾被,有单衣,上绣花鸟、祥兽,生动活泼,惟妙惟肖。交渺曾对邯郸的绣品深深痴迷,返齐之后依旧屡屡回味。“那家伙竟然连这种小事都说,他是不是还讲了我什么糗事?”交渺望着大海的方向,鼓着嘴,挑着眉。“虽说不许平民穿绣,不过摆在家中,足可养眼。”转念一想,嘴角便又扬了起来。 翟璜的到来,轰动了全邑。座下黑马油光发亮,奔跑起来潇洒飘逸,引得乡里闻风而至,纷纷羡慕大阳家招了贵人。一传十,十传百,没过两日,便有人前来贺喜,搞得田豹措手不及。交渺既开心又无奈,自己和长辈尚未答应,怎么就板上钉钉了呢?她又默默责怪起了兄长,“一定又是他的主意。” 向交朝的神主祭拜后,翟璜向大阳家的长辈详细介绍了家族和近况,并且许诺,自己将会成为魏氏家臣,而魏氏必将成为晋国最强大的家族。他讲道:“当年智瑶假借君命令韩、魏、赵三家献地,魏氏宗主魏驹并不甘心。他的孙子魏斯年少有为,洞察秋毫,劝谏道,‘当年,小国仇由位于群山深处,大军难以攻取。智瑶就铸了一口大钟,装上大车,宣称要送给仇由国君。仇由国君受宠若惊,开山修路,接收象征权势和地位的大钟。他万没想到,道路修好了,智氏军队也杀了进来。智瑶深谙先予后取之道,可他依旧索要土地,说明身旁没有贤臣或是他已不纳谏言。这样的宗主必然失败。’”翟璜见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继续道,“魏氏出此明主,必将兴旺,而我受其召唤,必将全力以赴,助其成就大事。”翟璜的一席话,听得交清连连点头。交朔虽未完全领会其中的道理,但她相信朝儿的眼光。 一家人如此轻易地表了态,田豹很是惊讶。他打心底里并不喜欢翟璜,即便他也有份不大不小的礼物。“不过是依靠家业罢了。渺儿聪明和善,举止得体,怎能被一个狄人骗到手!家境殷实又如何?当了魏氏家臣又如何?遇到艰难抉择的时候,还能有我当年那样镇定自若吗?!”田豹内心波涛汹涌,表面却依旧平静。他问了一些诸如住所、生计、生活习惯之类的问题,又问了关于长辈、家业相关的事情。翟璜似乎有所准备,不仅对答如流而且令交清更加放心。索性,他也就不问了。 交渺亲自带翟璜参观,从自己初到鸣鹿耜,一直讲到兄长离世。见到国安母子,翟璜特意献上一枚上好的玉环,以及绣品若干;见到国洛,他以随身短剑相赠,还连连因礼物寻常而向其致歉。 行在客堂,翟璜发现了角落处的琴和瑟,已落满尘土。他顿时兴起,邀交渺共奏。翟璜移来一张短几,一张长案,与洛共同抬瑟,摆放稳当。这一番折腾,激起了众人兴致。璜与渺彼此调了调弦,商酌了两句,便弹了起来。初起不过轻挑漫剔,声响悠柔。一段以后,散泛相错,其声清脆,两段以后,吟柔渐多。那瑟之勾挑,夹缝中与琴之绰注相应,粗听若弹琴鼓瑟,各自为调,细听则如珠鸟一双,此唱彼和,问来答往。四五段以后,吟柔渐少,杂以批拂、苍苍凉凉,磊磊落落,下指甚重,声韵繁兴。六七八段,间以曼衍,愈转愈清,其调愈逸。 旁人听闻,纷纷聚拢。田豹本会弹十几调琴,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发声之后,那左手进退柔颤,其余音也就随着猗猗靡靡,真是闻所未闻。初听还在算计他的指法、调头,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无指。久之,耳目俱无,只觉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惧忘,如醉如梦。于恍惚杳冥之中,铮鏦数声,琴瑟俱息,乃通见闻,人亦警觉,大叫:“此曲妙到极处!” 翟璜用心良苦,方得田豹召见。 “璜,你这带钩,上面可是——” “是只猴子。”翟璜知趣,急忙解下,双手捧到田豹面前,“是——是小人疏忽了。” “上面还贴银了呀。”田豹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是,是。出自邯郸名匠之手。”翟璜不敢多言,不知田豹这语气何意。 “我年轻时啊,常制带钩,可惜这贴金贴银的手艺,没学着呀。” “若大人不弃,小人下次给您带来一件,通体鎏金,钩头龙形,双目突出,嵌蓝琉璃为睛——” “哦——龙形,鎏金呀。”此话一出,翟璜的汗可就下来了,“我当年擅制飞龙带钩呀,倘若坚持至今,那手艺绝不逊这邯郸匠人呐。” “是是,大人才气过人,又——又功底扎实,必——必——” “唉!”田豹这一声,惊得翟璜一个激灵,“这辈子啊,一直都想成为匠人,可是啊你看看,这把年纪了,都干成什么了?不过是把安陵整治得井然有序,人人安居乐业呀。” “大人说的是。” “哎,实在没什么本事啊,没有啊。” “大人过谦了。” “过谦了吗?” “啊——是,当年若非仰仗您的勇气和才智,安水与左田必定爆发一场大战,必定是死伤无数,哀鸿遍野呀。” “哦——我都忘了呀。朝儿这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您可以忘,安陵的民众可不能忘啊。虽说我远在安邑,但那里的人们都听说过大人的功绩呀。大人在民众的心中如苍山一般呀,在中原人心中如泰山一般呀。” “是嘛,哎呀,我自己都没注意到啊。疏忽了,疏忽了呀。” “有完没完了?”田豹正在兴头之上,交清忽然间闯了进来,屋内所有摆设都为之一震,“讲这样久,有用吗?” “你!”田豹吹着胡须,狠狠瞪着妻子。交清怒目而视,直至将他的眼神逼走。 转头看向翟璜,交清立刻喜笑颜开,“璜,走,别理他。” “大人,这——”翟璜有些为难。 “走,都走,都走。”田豹抖抖衣袖,幽怨地瞟了眼交清。 当年冬,交渺随翟璜返回晋国。女儿远嫁,交清固然不舍,可是为了家族的传承,她必须离开。交清隐隐觉得,同馆遇险,父辈惨死,彗的离去,朝儿遇难,绝非偶然,定是有着一股危险的力量在周围,甚至就在他们夫妇身边,如影随形。 晋国多年来战火不断,几大氏族的内斗日趋激烈。朝儿出生那年,赵鞅执政。赵、韩、魏、智四大氏族,彻底清除了范氏及中行氏的势力。赵鞅离世后,智氏宗主智瑶执政,率领晋军屡立功勋,使智氏成为晋国最显赫的家族。大阳三八六年,四大氏族战事再起。智瑶以奉晋君之命、攻打越国为名,要每家献出百里的土地和人口。韩氏、魏氏如数交出,而赵鞅之子赵无恤拒绝了智瑶的要求。于是,智瑶联合韩、魏两家一齐攻赵,并且许诺灭赵后三家平分。 回到晋国不久,翟璜入魏府,成为魏驹家臣。 刚刚上任,他就对晋国的局面进行了一番分析。智氏虽强于赵氏,但赵氏绝非范氏、中行,魏氏需作两手准备。首先,既然已经出兵,便不可犹豫,支持智氏灭赵,不可在智氏背后作乱,不可私下接见赵使。其次,与韩氏务必保持一致,韩魏齐心方可与智氏抗衡。其三,做好长期追随智氏的准备,但前提是,智氏按照约定三分赵氏土地。一旦智氏无视盟约或借故拖延,此时将是韩魏共同灭智,瓜分晋国的最好时机。翟璜曾对交渺讲,智氏长老智果曾言,智瑶不仁,然值此乱世,唯有更加不仁,方可赢得生机。 第五十一章 交渺得子 大阳三八八年,诞下交涌之际,交渺仿佛见到了太阳神的真容。 交渺躺在崭新柔软的褥上,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她曾无数次猜想这个过程,每个人都极真诚地教她技巧与心法,听到类似的,她谨记于心,听到相左的,亦不敢忽视。交渺原本并不恐惧,然而经过一番渲染,仿佛生产就必须是个生不如死的惨痛历程。翟璜和稳婆守在身旁,直直地盯着她的下腹。一阵阵疼痛袭来,令她难以顾及这羞愧的场面。 声嘶力竭地喊叫,撕心裂肺的哭声,惹得牖外的阴云纷纷躲远,太阳终于露出了和暖的面容。阳光洒在交渺的脸上,仿佛给她灌了幻药,四周慢慢安静下来。就在这半梦半醒间,她觉得自己成了一颗种子,随风飘来飘去,每当快要落地时,总有一股力量将她托起。她在空中不断翻滚旋转,完全无法控制,想要伸出双手,展开双脚,抓住或是勾住什么东西,可是无论怎样用力,都难以如愿。她分不清自己在何处,搞不懂自己是否还活着,只记得耳边隐隐传来母亲的声音,“甜会伴随苦,苦也带着甜。而且,越感到苦,就越能体会甜。”她努力调整角度,拼命喊叫,想要引起注意。然而越是挣扎,越感到无助,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将她扯远,她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交渺喘着粗气,皱着眉头,竭力转身。此时,她猛然发现身后出现了太阳,光明但不刺眼,温热却不干燥。她不知不觉地闭上了双眼,身体瞬间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清爽。她用不着使出一点力气,无需思虑任何问题,慵懒地躺着、睡着,肆意享受。交渺舍不得睁眼,害怕这个感觉会消失,过了一阵儿又十分好奇,想看看神究竟长成什么样。她偷偷张开一条缝,呈现出的画面模糊却也熟悉。太阳之中,慈祥的辉父安静端坐,向她微笑,张开双臂,交渺像个小孩子,冲向了他的怀抱。 忽然,一声啼哭打破了美好梦境,交渺无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咧着大嘴憨笑的翟璜。此时,太阳周围出现了一圈罕见的光环,仔细看去还有七彩之色。交渺以为是吉兆,看到翟璜和旁人的脸色,又有些忐忑。此天象是战争的标志,有人说这孩子必定会在战场上厮杀,有人说这预示着孩子将会历经坎坷,当然也有不少人以为,涌儿将会苦尽甘来,大业可成。 她庆幸遇到了璜,不仅仅因为坐上了矮足大床,用上了绘有鹿鸟的屏风,而是在她看来,翟璜有着一种超乎常人的魅力。这让她甘愿操持家务,甘愿舍弃梦想,成为巢羲那样的贤妻。翟璜深知交渺并非普通女子,便在安邑为她开设一家逆旅,雇佣一众伙计,同样取名“同馆”。后来,这里逐渐成为中原学子奔赴西河的中转之地。 同馆经营半年后,一位长者欣然前来。“这里也是同馆呀。” “是啊,您吃点什么?” “炙儋。” “您是齐人?” “陈魏宋楚谓之鸭,周洛韩郑谓之甀,唯有齐人谓之儋呀。” “听您刚才的语气,曾到过老同馆?” “是啊,我还认识田豹大人哩。” “田豹大人?好像听过。稍等啊,我给您上好酒!” “好嘞!” 过了一阵,舍人亲自出来招待,“让您久等了,听说您是齐人?” “是啊。” “我也是,主人出嫁之时跟过来的。您老出来多久了?” “近三十载了。” “啊——为何不回呢?” “那里啊,太看重出身。我在这里经商,能养活一家子,还不必听人使唤。” “您说的是,这里不一样。” “哎,你家主人最近如何呀?” “您真是问着了,刚刚喜得贵子。” “呦!这,这可太好了。”长者惊喜之余,又有些手足无措。 “是啊,既然是故人,容我向主人禀报,看主人如何安排。” “不了,不了,直到她好就行了。” “哦。那好。” “哎,交清大人如何了?你可知晓。” “这可不知。在下只知,主人与齐地定期通信。” “嗯——知道了。” “看来您与他们一家颇有渊源啊。” “是啊,不过嘛罢了,都过去了。” “您是田氏?”舍人立刻表现得更加恭敬。 “不。”长者立刻给出回应,“田氏如何?什么是贵族,生在贵族家就是吗?不见得。” “您以为?” “贵族,是责任,是勇气,是荣誉,是重道义胜于生命。唯有田豹大人,才不会辱没了贵族的名声。” “好啊,讲得好啊。可惜,我是奴啊。” “奴怎么了?田豹大人对奴和婢都不错。” “是,主人对我们也很好。” “可靠,勤奋,忠心,一样是君子。” “在理。” 其时,晋国内乱进入到最为关键的时期,智、魏、韩三家围困孤城晋阳两年多,始终不下,智瑶遂引汾水灌城。此时韩、魏两家感到赵氏的现在就是自己的将来,因此犹豫不定,正赶上赵氏家臣张孟谈前来游说,韩、赵、魏至此达成同盟。韩魏决汾水淹智军,赵氏从城中杀出,内外同举,灭智军,杀智瑶。 战后,晋国三分,翟璜据此向宗主进言。赵氏据邯郸、太原、代地,中山迟早为赵所并,然齐燕同样虎视中山,若赵氏攻中山,齐燕必不相让。韩氏依山带水,郑地恐入其口,一旦韩氏吞郑,强楚必成其大患。河东,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盐池在侧,矿山环绕;上洛,战略要地,御南屏障;河西,虽与秦相连,然大国之中,秦国最弱。交韩赵,联义渠,灭西秦应为魏氏上策。 第五十二章 马市良驹 临近交朔百岁寿辰,翟璜决定为妻寻匹良驹,为此他已奔波数日。对翟璜而言,马匹再熟悉不过,可安邑不比草原,养马的开销并不便宜。关键是,这里良驹稀有,品相稍好的皆充了军马。 这一日,桃花初开,莺歌燕舞,夫妇二人再次来到马市。未及细细挑选,翟璜一眼相中了东侧靠外的一匹枣红马。此马高而峻,其眼满而泽,其耳小而锐,马颈厚而强,髂骨大而长,毛色纯而亮,无疑是匹难得的良驹。翟璜的双手不听使唤地发颤,但他很快用右手按住左手手腕,接着长长吸气,慢慢吐出。这是数日以来唯一的一次。而这一切,都逃不过卖家的眼睛。 此人绰号“大头”,脑袋大,颧骨高,额头突,鼻梁高,眼睛却像受委屈一样,小得可怜。翟璜缓缓转了一圈,瞅了瞅那卖家,又看了看马。大头看出他也是行家,便掰开马嘴,给他看,又拍了拍胸肋,给他瞧,最后蹲下身,抬起了马蹄子。翟璜不住点头,随即开口问价。此时,另一位卖家悄悄凑近,耳语了几句。大头眼睛微睁,面不改色,转回身,道:“粟千钟。”“什么?千钟!”交渺一愣。大头嘴角一扬,捋着光亮的马毛,说道:“这可是安邑最好的马,完全配得上将军战骑。多少英雄豪杰纵马驰骋,成就了功名伟业啊。”翟璜有些犹豫。大头梳了梳毛,又拍了拍马背,继续道:“此马本已有了买主,怎料他暂时手紧。看大人心诚,这个价钱已经折了一成,倘若再不出手,我也只好继续等他喽。” 翟璜抬了抬眼,转头望向交渺,依旧下不了决心。他对这个价钱并不十分意外,虽说他负担得起,却也心知肚明,此二人必为牙商。精明算计,伶牙俐齿,谈笑之间便可锦衣玉食。更可气的是,往往最好的货就在他们手里。“这是晋阳或代地的马,买价定是贱得多呀。”翟璜并非瞧不起他们,只是不愿轻易让他得逞。他围着马,又转了几圈。 大头依旧沉稳,向旁边使了个眼色。转瞬间,六七个卖家牵着马,围了上来。翟璜扫了一眼,这几匹虽说算得上良驹,可与枣红马相比,却是霄壤之别。一问价钱,那几位也不含糊,并不比枣红马低多少。翟璜咬了咬嘴唇,双手不自觉地背到了身后。他左瞧瞧,右望望,看看马蹄,又瞅瞅马眼,似乎显得犹豫,然而他的眼神总会不自觉地落回到枣红马上。 “啪!”就在此时,肩膀被人用力一拍,翟璜顿时一个激灵。紧接着,又被人硬拉了出去。他没有回头,更不能生气。 一直闲逛的交渺悄悄有了主意。那是一匹青壮白马,俊逸洒脱,性情桀骜。不少买主动了心思,只是谁也不敢靠近。旁人道:“这是卖家从小养大的马驹,只因家里急等用钱,所以卖得贱了些。马是好马,就是性子躁。”翟璜一瞧,便皱起了眉。嘴角有些秃,马蹄有点开劈,对声音也太过敏感。不过他也注意到,渺的眼神从未离开。 翟璜迈了一步,向着四周摆了摆手,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只见,他死死盯住白马,上身前屈,两手微张,徐徐向前,不断发出行家才懂的声响。他的脚步轻而慢,口中声响抑扬顿挫,所有人皆屏气敛息,等待奇迹发生的一刻。忽然,白马感受到了威胁,昂起头,正过身,伴着一声撕吼,前蹄抬起,冲着翟璜一通乱蹬。翟璜立即止步,以手势压下惊马,众人也跟着后撤,不由发出一阵叹息。 交渺看了看璜,自信地点了头,决心自己尝试。翟璜下意识地一愣,接着便将伸到一半的手,攥紧收了回来。他明白,自己的妻可不是一般的妇人。趁交渺不注意,翟璜偷偷向前迈了半步,与妻始终保持两步之远。 交渺并不急于靠近,而是紧盯白马的眼睛,手上摆出拥抱的动作,口中发出奇怪的哨声。白马似乎通了人性,一会儿低下了头,鼻孔冒着粗气,一会儿又高昂头颅,抖抖鬃毛。尾巴也是时而下垂,时而左摇右晃,显得很不自在。交渺放下双臂,稳步走了过去。刚迈半步,白马惊嘶,交渺止步,以哨声应对,见白马低头,便又进了半步。几个回合下来,马儿乖了许多,交渺也大胆地伸出了双手。她接过缰绳,轻抚马背,又在耳旁呢喃了几句,马鼻瞬间抖了几下,将头藏进了交渺怀中。“这——”见到翟璜惊掉了下巴,交渺只淡淡回了句:“母亲教我的。”众人一片惊呼。 一边的大头看了个满眼,就连那枣红马也暴躁起来,像是对主人的抗议。他哪里吃过这等亏,双眉一皱,眼睛一瞪,从人缝中将翟璜拽了回来,高声叫道:“你看了如此久,把我的马都给惊着了,今日必须买下,否则别想走。”“对,别想走!”“要么把钱留下,要么把命留下!”此时,那六七个卖家迎合着大头的责问,横着身子围了上来。众人发现情况不妙,纷纷躲避,却又不舍离去,等着看场好戏。 倘若换作别人,也许大头就得逞了,可惜,此人是翟璜,魏氏的重臣。不大会儿,外围的民众嘈杂起来,一队兵士冲进了人群。翟璜与首领耳语几句,大头和枣红马便被带离了马市。 五十三章 墨龟甲 三九〇年夏,交渺和翟璜回到了安陵。这是只在安陵才会有的清晨,曙光云影就在脚下,海水发出了他深沉的思念。咸,成了甜,臭,成了香,奔腾的浪涛,化作爱抚,单调的轰鸣,化成细语。天地之间,大海面前,一切的话语都变得苍白,唯有静静感受神的力量。不多时,天完全亮了。凉凉的风与暖暖的光,接触到了一起。在凉暖调匀之际,几只燕子恰好醒来,在树梢上翻来覆去,一齐指向鸣鹿耜的方向。交渺摸了摸布袋,得意地傻笑。 大约一年前,北方大旱。魏氏派遣翟璜,携粮草和布帛出使义渠,交渺随同前往。妇人和孩子围在一起,见到狄人模样的翟璜,挥手致意,为数不多的男子见到长长的车队,纷纷跃马,围着队伍驰骋,发出“呦呦”的叫喊。完成了公务,翟璜趁机询问短剑的来历。义渠王回复他道:“每个草原部族都会将本族的灵兽刻于剑首,有铃首、双鸟、鹿首。义渠人喜双兽,东面的大荔和镕则喜铃首和蛇首。不过如今大旱,大荔人是否迁徙,不得而知。”听到翟璜的转述,交渺兴奋异常,这是静泊坡出事后,第一次得到短剑的确切信息,她甚至幻想会在那里见到久别的辉父。翟璜命一众随从自行返回,自己携交渺和两名高手向着东北方向进发。 行了七八日,沿途逐渐呈现出凄惨的画面。蓝天、白云、朗日、清风,在这一切的美好之下,是一座座废弃的营帐,一匹匹流浪的小马,还有一堆堆恐怖的枯骨,草原狼悠闲自得地赏景,连落单的羔羊都懒得理会。原来,此前由众多部落割据的地域,被逐渐壮大的匈奴联盟占据,他们与北方的丁零联盟战事频发,草原无处安宁,大荔等部早已消失。 在晋北逗留十日,一行人终于见到了活人,一位树下长者。此人身着黑衣,披头散发,体形羸弱,却稳若泰山,额前一颗肉痣十分显眼。当他们近前到五步远时,忽听长者底气十足地赋道:“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翟璜一听,顿感亲切,纵身下马,摘下酒囊,置于长者身旁。长者眼睛抬也没抬,又道:“哪里有满山的牛羊,哪里有添丁的家室。也许这里有他子孙的尸骨,家畜的尸骸。鱼群、旟旗、牛羊、家室只能在梦里。”交渺以为长者甚是不幸,可他这副冰冷的模样,没能打动交渺放下更多的粮食。翟璜夫妇拜别长者,继续上路。 前行了多半日,一条宽流横在面前,但阻断他们去路的不仅仅是宽流。北方,高峰耸立,当他们看清山峦之时,也看到了无尽黑暗。大团大团暗灰色的烟幕越过山峰,铺天盖地袭来。黑暗所到之处,皆为虚无,仿佛神明要将一袭黑布盖在大地之上,来宣告这个世界即将消亡。令翟璜夫妇头皮发麻的是,没有隆隆震耳的雷声,没有刺破天际的闪电,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不曾响起。黑暗降临之快,出乎所有人意料。明亮的天空犹如一大块等待被撕咬的食物显得可怜无助。四个人都惊呆,几匹马同样发出了哀鸣,连逃跑都忘记了。惊醒之后,两名武人开始不住叩首,翟璜紧紧握住交渺的手,等待神明的审判。那一刻,交渺闪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可怕的神迹会不会是那位树下长者带来的,而他便是神的化身?难道是责怪我没留下多少粮食?还是埋怨我们不理解他的隐语? 烟幕很快到达宽流上方,但推进的速度似乎有所减慢。四人见势立即上马,向后奔逃。只一阵,发现烟幕竟然停了脚步,天空被明明白白地分成了两界。好奇最终打败了恐惧,四人调转马头,目不转睛地观看这一盛景。此时,烟幕顶部开始出现一层银白,而在烟幕底部,则生成了黑色的涡洞。顶部的云层呈圆弧形凸起,好似龟背,而涡洞犹如怪兽的大嘴,将灰色的烟雾通过涡洞吸入云体。云层越积越厚,涡洞越来越大,亮光从四面缓慢聚拢,逐渐将这个巨大的怪兽包围。武人再次下马叩首,四肢和头一齐触地,口中念念不止。 怪兽并未打算就此放弃,在四个方向,隐隐出现四根烟柱,通天达地。翟璜和交渺不由得双膝触地。翟璜的嘴唇忍不住发出了颤抖:“传说,有座天台仙山,神鳌背负。女娲斩鳌足而立四极,后移于琅琊之滨。” 半个时辰后,涡洞逐渐消失,云层开始扩展、下塌,又过了半个时辰,烟幕开始解体为碎片。翟璜决定立刻离开,可交渺不听,执意走向宽流。翟璜无奈,拦下交渺,先行探查。这一瞧,果然有所发现。翟璜看到,宽流之中一只伏龟隐约浮现,向岸边慢慢漂来,交渺看它浮浮沉沉,貌似十分痛苦,便命武人将它救起。此龟并不大,身长半臂,奇怪的是,其颈与尾奇长,说是龟,又像蛇,若非下面有腿,真以为是一条蛇钻到了龟甲里。背甲墨黑,脊棱微微弯曲,形似水流,每一块盾片上皆有同心纹理。虽略有磨损,仍清晰可见,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神龟奄奄一息,竭力伸长脖子向前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众人,神情中透着期许。夫妇二人纷纷下马,来到河边。交渺轻轻抚摸龟的背甲,翟璜则在一旁捞些小鱼小虾。未及鱼虾送到,伏龟缓缓闭上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交渺不忍,正欲离开,忽听翟璜一声惊叹,只见其墨色腹甲缓缓脱落,在河面上幽幽飘荡,而在甲衣之下,还有一层浅色腹甲。两名武人见状,纷纷伏地叩首,口中念念有词。翟璜亲自将腹甲取回,递到交渺手中。 交渺撅了撅嘴,眉毛紧皱,双眼呆滞,肩膀上下起伏,嘴角微微抖动,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见到妻子如此悲伤,翟璜道:“神迹现,神龟出,此乃神助!”交渺不语,翟璜又道:“士人言‘能得名龟者,财物归之,家必大富至千万,一曰北斗龟,二曰南辰龟,三曰五星龟,四曰八风龟,五曰二十八宿龟,六曰日月龟,七曰九州龟,八曰玉龟。’也许,这就是八名龟之一。”武人跟着附和:“此物兆示,将有大财入府。” 一年间,交渺不时想起此事,总觉蹊跷,“龟乃百介之长,是上通天意下达人事的灵物,它的出现,必有原因。”她偶尔想起树下长者的话,“龟维蛇矣,室家溱溱”。“龟变蛇的确寓意添人丁,可是,会不会如同赭石,得而复失,会不会带来灾祸,亲人罹难?” 翟璜见她深陷在这毫无意义的烦恼中,便想方设法转移她的注意力,不承想一番好意却引来了更大的麻烦,“在狄族文化里,神龟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是不是故意瞒着我?那位树下长者,你是不是认识?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一时间,翟璜百口莫辩,语无伦次。不过有一点他倒提醒了交渺,除去富贵,龟亦有长寿之意。 第五十四章 母子团聚 清风拂过,马蹄阵阵。花儿草儿纷纷抬头,左顾右盼。因为就在身旁,有个讨厌的小家伙在玩危险的游戏,他们不得不全神贯注,躲避那些从天而降的巨石。马蹄声渐渐消失,小家伙猛然看到陌生人,傻愣愣地立着。“堰,快来。”一位老妇的声音传来,他扭起屁股进了院子。苇都有孙子了。 二人拴好马,交渺提醒翟璜:“交朝是我们家族最智慧、最勇武的人,他被月神选中,提前升到天空,永远成为一只守卫她的夜光,他不会忘记耀儿,他会在每年耀儿生日当天准备一件礼物,”交渺掏出那件鼗鼓,看了看,“因为交朝水性好,月神便委托他管理东海,风平浪静时,交朝在休息,波涛汹涌时,他在飞翔,和缓的海浪声是交朝在歌唱,掀起的巨浪是他和海神一起与怪兽战斗。交朝会永远守护我们的家。” “海神?” “对,东海海神名叫禺虢,是黄帝的儿子,人面鸟身,耳朵上戴着两条黄蛇,脚下踩着两条黄蛇。禺虢的儿子叫做禹京,是北海海神。” “哦哦,禹京什么样子?” “同样人面鸟身,戴着两条青蛇,脚踩两条红蛇。” “那南海和西海海神呢?” “说了你也记不住,乡里们都知道的。” “哦哦。” 客堂前,苇和妻正在修补渔网,交辰带着国洛晾晒鱼干;东边,喋喋不休的国安正将交耀拉出菜地;西面,正在清扫祭台的田豹夫妇依旧在为小事斗嘴。见到交渺和翟璜,大家纷纷停了手,笑呵呵地打着招呼。交期猛地从身后窜出,身上湿漉漉的,脸上写满了天真。听见熟悉的声音,交清满脸堆笑,拉着女儿进了屋。“老寿星还没有醒,听说渺儿要回来,最近一直没睡安稳。”交清上下打量女儿,满意地点着头,见到翟璜双手奉上的鎏金龙形带钩,田豹的嘴角直扬到了耳边。交渺将魏地的变化勾勒了一遍,还把翟璜狠狠夸了一通,直教他脸红。 寒暄过后,交渺小心翼翼将墨龟甲掏出,递给了母亲。不管宝物与否,她想先请母亲过目,以免对长辈不利。交清接到手里,反复端详,不断询问它的来历。从义渠王的回答,直到八名龟的猜想,交渺说得详尽,唯独没有透露那位长者。交清由万分期待到大失所望,由唉声叹气再到屏气凝神。不一会儿,她从沉思中醒来,转头看向田豹,眉一皱,眼一斜,头一甩,连笄都被甩脱了一节。“我——我想起来了,还有礼物要分给大家。”没等田豹发话,翟璜知趣地出了屋。田豹欲言又止,揉着眉头,跟了出去。 交渺睁大眼睛看向母亲,交清向外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安坐。交渺毛发直竖,不晓得是喜是忧,是福是祸。“终于等到了。”交清捂着胸口,抬起头,睁大眼睛,喘了一大口,“贤者云‘鳞虫是震公苍龙为之长,羽虫离宫朱鸟为长,毛虫兑宫麒麟为之长,介虫坎宫伏龟为之长,裸虫人为之长。’赤尾羽,赭龙石,还有这墨龟甲,皆为谶璞啊。”交渺大惊。赭龙石?那颗不长眼的赭石?还有,如此轻易到手的龟甲,竟是传说中的谶璞?那长者又是谁?竟有如此神通?还有,这段话貌似在哪里听过。“‘以拉之幻’意指赭石,并非飞鸟!你朔母确信无疑。唉,当年若将赭龙石藏起来就好啦。”交清的双手仍在颤抖,“我猜想啊,那最后一件谶璞,指的是一个人,也许是传说中的大巫师,也可能只是普通人,日后会有大作为”交渺的心跟着砰砰直跳,彗的样子瞬间闪现。 母亲凑过来,握着女儿的手,继续道:“寻找短剑之事,先不要讲。这件龟甲呢,也不要送给你朔大母了啊。”交渺“哦”了一声,看了眼母亲,又马上移开视线。交清满意地露出笑容,继续道:“如今仅剩麒麟谶璞了。”交渺的眼睛瞪得溜圆,一连串的问题瞬间掠过。交清似乎看出了女儿的疑虑,吟诵道:“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又道:“鲁国哀公西巡猎获麒麟,必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哪。麒麟乃天下大治,盛世荣昌之征兆,必为灵兽。” “麒麟长什么样?”交渺仍旧不解。 “听说,麒麟长有肉包,头顶独角,身披铠甲,脚踏马蹄。女儿,你猜猜,这谶璞会在何处出现?又会有何功用?倘若麒麟谶璞到手,又寻回了赭龙石,我们大阳家真的能够长盛不衰。后人会如何纪念我们?恐怕较你光大父更受敬仰。”交渺看着母亲,只是笑,说不出话。此时,忽听屋外一声大叫:“老寿星醒了。”母女二人赶忙出屋,随着大家拥了过去。 当年为避乡里生疑,迁居安陵时每人都想好了声称的年纪。不过,即便在整个齐国,九十岁高龄仍是凤毛麟角。自打十天前,乡里们就陆续前来祝寿。有的说:“大人是家人之福,乡邻之幸,安陵之宝呀。”有的说:“从小就盼着大人健健康康的,回回拜神的时候都念着您,如今看来呀,还有我一份功劳呐。”还有的讲:“哎呦喂,可不是呐,我们都念着您。大人这慈眉善目的,对大伙一向好着呢,我们都盼着您硬硬朗朗的,活到百岁没问题!”一旁立着的交清脸色一沉,小声嘀咕道:“不会讲就别讲,知道什么呀。”交朔依旧频频回礼,眼中藏着满满暖意。 交朔是安陵出了名的智者,访客总是满怀崇敬,虔诚至极。许多生人一来便跪倒在地,磕上几个响头再说,还有人自始至终双膝着地,直至交朔亲自扶起。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解决心中困扰抑或找到确切答案。一次,夅家丢了金饰,怀疑是仆人所偷,仆人蒙了冤枉,来求交朔,交朔用蓍草一算,说金饰没丢,就在你家柴堆里。一找,果然。 第五十五章 踏青祭祖 交渺和翟璜顺利归来,令交朔心中大喜。转天便是上巳节,老人决定率众踏青。 食时,精力旺盛的交期唤醒了鸣鹿耜。“是龙!双头龙!”交期指着天空,大喊了一声。交辰出了屋,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皱起了眉头,“放下!不许指。”下了一晚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弯彩虹挂在了天空。交清探出头,立刻被这场面惊住,“要旱了呀。”听见动静,交渺伸着懒腰,扭出了屋子,“好美啊。”交清见状很不高兴,一边轰着女儿,“快回去,快回去!”一边匆匆赶往朔的房间,身后是苇的一声长叹,“神明发怒了。发怒了呀。” 半个时辰后,天空放晴,交清这才搀着朔出了院子,众人紧跟其后。 刚到安水边,性急的交期便跳下了河,与一众伙伴打起了水仗。“这个竖子,昨日还教他‘春天阳气升发,水温虽升,仍滞于气温。下水易受寒气入侵。’你们瞧瞧。回去后都提醒我啊,看我怎么收拾他。”众人一面随声附和,一面护着老寿星,以免被冷水溅到。至于提醒不提醒的,不打紧了。 走了好一阵儿,耀儿都累了,交朔却仍要上坡。众人苦劝,不听,只好左搀右扶,慢慢托着。到了平地,翟璜和交期赶忙收拾杂草乱石,理出一小片草地,展开一卷羊皮,请老寿星稳稳坐下。“你们都去。”一声令下,众人皆散,只有国安不听,坚持留在交朔身旁。交朔笑着训责道:“你呀,不要总围着我转。不知道的,以为你比渺儿还老呢。”“瞧您说的,还不是为了沾沾您的福气。渺儿才貌双全,我哪比得了啊,在您心里啊,渺儿永远年轻——。”“哎呀,这小嘴,是和豹学的,还是清教的?”国安还没说话,耀儿抢先答道:“和朔大母学的。”“你呀,最聪明啦!”交朔抚着耀儿的头,幸福在老人的脸上洋溢。 耀儿藏在老寿星怀里,等着听故事,交清母子到了林边,止了脚步。她们可是有备而来,交清抓出一把生瓜子,分出一半交给女儿。交渺慢慢向林中走,搜寻着松鼠的踪迹,那些家伙似乎故意让她出糗,纷纷躲到了高处。交渺并不着急,耐心地等待。“唰”的一声,一只从她身后窜了过去,刚要转头,又一只飞了过去。交渺深吸一口气,还是不着急,一步步攀上小坡。可是,松鼠们丝毫不给面子,纷纷跳到更高处,一齐摇着尾巴,向她示威。交渺忍不住,从地上捡起一颗松果,向上瞄准。忽然,她的头被东西弹了一下。交渺赶忙摸头,没有,左右看看,毫无发现,继续瞄准。紧接着,头上又是一弹。这一次她反应极快,发现了端倪。一个可恶的家伙竟然从高空射击,气得交渺直想爬树。可是,她至多只能蹬蹬树干,口中骂上两句。 沮丧地回过头,交渺发现母亲还在原地,正在尽力缩着脖子。原来是几只松鼠在她身上爬来爬去,其中一只嘴里不停闲,尾巴却一直蹭母亲的脖子。交渺皱着眉,撅着嘴,凑了过去,机警的小家伙四散而逃。“凭什么!这才几年,不记得我了?”交清只是一笑,继续沉浸在这别样的幸福中。远处的交朔看了个满眼,对国安讲:“这才是清嘛。” 天暖了些,年轻人纷纷出门。心仪的男女,汇到河边,手持兰草,翩翩起舞。含蓄些的,遥相呼应,性子急的,搭上了手。独身的男孩玩起了角抵,在女孩面前竭力展示男子气概。 大约一个时辰,交期和翟璜从山的另一边归来,手中夹着不少荠菜。交渺搀着母亲,跟在后面一步步挪了回来。交朔伸手去接交清,交清故作疲态,呻吟了两声。“你也老了。”“是呢,和您不能比呀,您看着比我可年轻多了。”“就你会说话。” 不大会儿,交辰捧酒,田豹持矢和投壶,匆匆而至。摆正壶,放好矢,在碗中倒上酒。看着这阵势,交期发了愁,正要溜走,不想被交清一把揪住,拽了回来。 “母亲,我扶您。” “好。”交朔起了身,“大家一起来啊,期儿不许跑,耀儿——耀儿醒一醒。” 一声招呼,所有人都紧着步子围聚过来。投壶这项游戏,人少没意思,人多才热闹。 “咱们以何为题呢?”交渺等不及了。“是不是馋酒了?”交清一下揭了女儿的老底。翟璜看了看妻子,小声埋怨道:“怎么不早说,我好带些魏地的好酒。” “都有都有。”交朔满心欢喜,“今日,春色宜人,波光粼粼,就以‘水’为题。” 话音刚落,交辰一脚踢中儿子的屁股,“想啊。”交渺也不含糊,猛地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啊!”交期那幽怨的眼神,逗得国安咯咯直笑。 “我先来。”国安抢先一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赋罢,众人立刻投来赞赏的目光。 田豹递出一支矢,又将投壶摆了摆正。“母亲,母亲!”这是耀儿第二次见识这种游戏,兴奋得一下坐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盯着酒壶。“中了,你也喝不了。”交期当即给耀儿浇了一盆冷水。耀儿一把搂住老寿星的腿,拼命摇,摇得越厉害,交朔笑得越开心。“不碍的,抿一抿。”老寿星今日格外开恩。“好——”交辰只得从了命。 只见国安身子前倾,举起矢,瞄了瞄,用力一投。只见那矢只飞出了两步,一头栽倒。“唉——”众人发出一阵叹息。“耀儿,没酒喝了。”交耀一听这话,顿时扮作哭腔,揪着交朔的衣袖,耍起了赖皮。 “耀儿,不急啊,看我的。”交渺赋道,“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鲜活的画面刚好暗示了耀儿焦急与渴望。 “好,好啊!”交朔握着耀儿的手,拍了起来。交耀乐得合不拢嘴,他的机会又来了。 田豹给女儿递上矢,摆正壶。交渺深吸一口气,举起矢,吸取安的教训,向前握了一握。她将眼睛眯成缝,手上前后摆动,专心瞄准,投出。就在此时,交期大步一迈,向后挪了投壶。那矢正巧碰到壶沿,栽落下来。“你!”这还了得,交渺的脾气一下上来,冲着期儿猛追过去,“别跑,你个竖子,还知不知道我是长辈。” “这孩子,都是做母亲的人了。”交清叹了口气,直摇头。田豹冲着翟璜笑了笑,“她平时没有为难你。”“没有没有,她很好。”“这孩子调皮,从小被她母亲宠坏了。”交清瞬间大怒,“嗯?谁宠的,说清楚!给我过来,你也想跑是不是!” 看到交耀欲哭无泪,翟璜走过去,拍了拍,“投壶嘛,简单。”紧接着赋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交朔满意地用力点头。 此时,交期正巧跑了回来,跟着就是一句:“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大伙同样拍手示意。只有交渺喘着粗气,道:“善戏谑?尤可恶。” 田豹笑着递上矢,翟璜只瞄了一下,“啪!”中! “善!”众人齐叹。 交期不服气,拿回矢,同样只瞄了一下,“啪!”也中! “善!”又是一阵欢呼。交耀最开心,冲着酒碗跑了过去。 五日后,祭祀的日子到了。全家人沐浴更衣,身着素服,国安不断提醒耀儿不得喧哗,不得玩耍。祭坛前,有鸡、鸭、脍,羹;祖庙内,摆放麦、鱼、果、蔬。一切安排妥当,交清请出交朔。 全家按照辈分立于祭坛前,大阳人恭敬下跪。交清照例持爵献酒,口念祷词。“太阳神,降凡尘。以炅名,示吾命。大阳子民,闲邪存诚。于昭于天,神以察之。三天太阳,光耀天地,万物相系,大阳永存”接着,交辰代替母亲,向太阳神坦陈大阳家的作为与收获,以及母亲的种种德行。最后赋道:“瞻彼苍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清酒既载,脍羹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田豹、翟璜,还有国安立于一旁,目视祭坛,表情肃穆。 祭罢了神,然后祭祖。在交光、巢羲下面,昭位上,独绰一人,穆位上,那块崭新的神主引得交朔哽咽,“绰啊,一定要找到朝儿啊,他在海上,找不到家人的。你要恳请祖辈、父辈们帮忙,这孩子苦啊。”身后隐隐传来女人的抽泣。她又抬头向上望,叹了口气,“光父、羲母,你们知道辉身在何处?知道的话,给我托梦啊。你们若是可怜我,就告诉辉,早些回来,我的时日不多了,这个家还得指着他。”“这是什么话呀。”交清在她侧后,轻轻捋着她的手臂,低声道。交朔看向右侧,面对交江、巢玄的神主,念叨:“江父、玄母,你们的渺儿回来了,她过得好,你们放心。还有清啊,豹啊,你们要庇佑他俩平平安安的。”说罢,交朔双手伏地,勉强撑着身子,向左转身,交清赶紧上前,托了一把,交渺也起了身,可她离得远,没能帮上忙。“父亲,母亲。”交朔终于抑制不住,落了泪,“女儿不孝,二老遭此大劫,儿心中有愧,有愧啊。复仇不得,二老莫怪,儿是为了全家啊。待到见过,定当赔罪,定当赔罪。”啜泣了一阵,交朔抬头看到昭位上的以拉,嘴角微微一抖,再次合上了眼。沉默了一阵,只见她仰起头,双手慢慢向前伸,像是捧着什么东西,脸色渐渐红润,嘴唇慢慢抖动,腰背竭力撑住疲惫的身躯。摩挲了许久,她才道:“你呀,还是老样子。”后面的交清忍不住,哭出了声。交朔依旧微笑着,“你这个家伙,最近怎么不来见我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我老了,真的老了。你再等一等,等期儿成了家,我就去找你。”一句话,惹得几个妇人偷偷哽咽。交清见其用情过度,主动替朔口念祷词,尽快结束仪式。“子子孙孙永保用享。”“降旅多福,旅其万年,子子孙孙永保用享”众人随之。 第五十六章 寿辰仪式 次日,是百岁寿辰的正日子,交朔头戴翟璜夫妇献上的珠玉发簪,身着国安缝制的彩色华衣,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率长亲临,送来肉汤及酒礼必备之物,乡里们纷纷到场。交渺负责在坐席和礼位处铺席,尤其在长者和贵宾位铺了两重。此举,引得率长频频点头。 经过一番礼让,众人以长幼尊卑次序入座。大阳家准备了丰盛佳肴,羊羔、卤鸡、肥鹅、野鸭一应俱全,蜜米糕、麦芽糖和蜂蜜惹人垂涎。 仪式正式开始,率长首先向交朔敬上第一杯酒。只见他从篚中取酒爵,下堂洗爵,交清扶朔亦下堂。率长在阶前坐下,将酒爵置于地上,辞谢交朔下堂。接着拿起酒爵,面南而坐,将酒爵置于篚下,盥手洗爵。交朔向东前行,面朝东北辞谢率长为己洗爵。率长答礼、坐下,将爵置于篚中。交朔复归原位,面东而立。率长洗爵完毕,与交朔相对一揖,谦让一番,而后上堂。交朔拜谢。接着,率长坐下,将爵置于地上,对朔一拜,下堂洗手。交朔下堂,率长辞谢。率长洗毕,与朔相互作揖、谦让然后上堂。之后,率长坐下取爵,斟满酒,到交朔的席前,面朝西北献酒。交朔拜谢。最后,摆上菜肴、肉汤,饮酒食肉,欢歌笑语。 席间,众人纷纷敬酒,交朔皆以礼回敬。交清担心她的身体,朔却毫不在意。交朔滔滔不绝地讲着旧事,大抵是年轻时在静泊坡的趣事,或是当年初到安陵的种种艰难,外加两句耀儿可怜而又幸福的矛盾话。引得众人点头称是。 礼毕,交辰敲起鼓,田豹吹起埙。交渺拉着翟璜,交朔牵着耀儿,跳跃、旋转、拍手、呐喊,好不热闹。乡里看了,心里直痒痒。国安赶忙拉来几位,为每人斟满酒,尽情感受这份欢乐。加入的乡里越来越多,人们之间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真诚的笑脸消解了尴尬与隔阂,化解着各种矛盾与猜疑。夜幕降临,迷醉之人互诉衷肠,沉浸于难得的恣意。 趁着朔母心情大好,交渺提议全家迁居魏地。那里,繁华堪比临淄,景色胜于安陵;那里,无需辛勤劳作,更有深宅安身。交朔明白渺儿的心意,抚摸着她的脸蛋,答:“只怕辉和朝儿找不到家啊。” 翟璜和交朔很谈得来,她的话语,她的仪态,在翟璜眼中,都那么文雅,那么贵气。交朔必定请客居上位,必会使用雅致的词句,让人打心眼里舒服。交辰父子也让翟璜那么踏实,言谈之中总是顺着客的意。热情却不过分,也绝不叫人为难。国安借此良机,和颜悦色地教导耀儿如何行礼,如何搭话,如何致谢。耀儿听话,很认真地模仿,惹得众人连连称赞。翟璜打心底喜欢他,此行专门带来了一对幼犬。刚从马上卸下时,由于憋的太久,两个小肉球直接蹿了出去,绕着院子疯了似地边跑边叫。可没两圈就撞到了一起,蜷着身儿,蹬着腿儿,发出惹人怜的嘤嘤声。就算这样,还是把耀儿吓得满处躲,带着哭腔藏进了交朔的怀里。 这是多么可爱的三代人,但论表面上的言语和举止,却并非完全依循辈分。交朔最为得体,一切都是那么规规矩矩。交渺父母,辰还有安,在长辈的影响下,还遵循着一些规矩,可也拦不住对新事物的兴起。渺和晚一辈的期,则完全是新一代人,向往着摆脱束缚,坚信只要改变就是好的。耀儿还有涌儿是将来的人。将来是什么样子,翟璜目前还想不出,可他相信这两个孩子终究会走出自己的路。 宴会结束,夕阳西下。看到交朔安稳躺下,交清这才拉着女儿回屋。 “涌儿如何呀?” “很好。下次带来,让您见见。” “好啊,好啊。” “把蜜米糕和麦芽糖带回去些,让涌儿尝尝。” “好。我们那里啊,这些倒是少见,羊肉却是不少。” “那就好。羊肉啊,我现在还能忆起六岁那年第一次吃羊肉的味道,那是真的香呀,后来呀也吃过几次,都差得远呢。” “下次,我拉来两只,也给朔母尝尝。” “朔呀,牙不行喽。” “哦,您看还需要什么,我一定带来。” “不需要,不需要,我呀还想去西边转转哪。否则,闭不上眼呀。” “那太好了,我和璜早就希望你们过去呢。” “不是魏国,是去秦国。” “秦国?” “如今呐,没别的念想,只剩下谶璞喽。” “为何是秦国?是鲁国国君猎获麒麟呀!”交渺大惑不解。田豹听罢,也表达了异议。 交清信誓旦旦地讲:“赤尾羽居南,属火;赭龙石居中,属土;墨龟甲居北,属水;而未现世的麒麟谶璞必定居西。秦乃天下至西,虽蛮荒之地,却也神秘莫测。传说王室先祖就崇拜麒麟呀。”交清说罢,眼睛都在发光。 交渺疑惑地问:“不是说,赭石属金,与五行方位不符吗?” “我想了很久,赭石不就是一种赤色的土嘛。”交清双眉上扬,脸颊泛红,双拳紧握。 田豹在一旁摇着头,不以为然地插话道:“之前还说飞鸟谶璞在东,如今连块石头也成了宝物?”此话一出,交清立刻梗起脖子,叉着腰,怒目而视。田豹见状,只得附和道:“若执意赴秦,我必定同往。” 交清一听此话,更是急眼:“就你这三好两歹的,恐怕到了秦国,也就埋在那里了。” 田豹丝毫不让:“一起去,一起埋!” 双方你一句我一嘴,互不想让。交渺无奈地摇着头,只待父母进入休整时间。果然没多久,双方的声调和语速都有了明显变化。交渺趁机插话道:“安邑距秦更近,还是由我先去,若有消息,我再告知你们不迟。”说罢,不等父母回应,便匆匆离去。 时间过的很快,到了返程的日子。就在前一日,田豹故意支开翟璜,带着女儿来到苍山上的一片荒原。因为偶有豺狼出没,所以通常禁止孩童前往。父女俩走了许久,最终停在了一处斜坡。从这里,远远可以望见鸣鹿耜的一角。交渺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异样,于是转头看向父亲。只见田豹俯下身,推开浮土,一块木牌赫然在目,上写“罪人志叔高季肖”。 “这是——” “这是三个月前,期儿采药时发现的。当时,在牌子的旁边,有三颗人头。志,你是知道的。叔高、季肖,就是杀害以拉的凶手。” “是谁报的仇?”交渺睁大了眼睛。 “我们猜测是辉。就在附近,期儿还发现了一枚铁环。这是来到安陵后,以拉炼制的首个物件,辉一直珍藏。” “辉父为何不归?” “还有未了的事。” “究竟事,不能与我们一同商议?” “也许仍是复仇。” “我不希望辉父成为这个样子。” “父辈被杀,身为人子必须复仇。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 “可是,这与我儿时从辉父那里学到的不符啊。假如人子都要去报杀父之仇,那么何时能够真正了结呢?” 田豹思索了一阵,“那就只能区分善恶了。” “谁来决定呢?君上吗?” “不然呢?” 次日,吃罢了椿芽,交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鸣鹿耜。农人们陆续开始播种,远方传来了渔户祭海的喧哗。交清带着家人足足送到了三里外,这才止了步。天空仿佛通了人性,送来片片乌云,又抛下几道闪电,接着便动了感情。 第五十七章 秦都雍城 当年秋,翟璜召回正在北疆服劳役的大头,跟随交渺,奔赴秦都。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路上,经过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大头有感而发,深情款款地吟诵道,“啊,美丽的西王母,得到我这颗心的主人!你的芳香令我日夜回味,你的蜜语令我魂牵梦绕,你的美貌令我永生难忘!请你不要忘记我,我的使命是治理百姓,使万民平均,只有到了那时,我才能回来看你。请你不要忘记我,忘记我对你的承诺,三年之后我回来看你。”大头沉浸于自己美妙的旋律,睁眼一瞧,发现那二人早就跑没了影。 大头急急忙忙追赶上去,酝酿好了感情,说道:“小人幼年患病,父母早亡,天降大宰,家遇贼人,出世便已是件惨事,而今混迹市井,耍些心思,只是迫于生计。小人心性良善,不愿苟且偷生,今得大人关照,必洗心而革面”说着说着,竟还挤出了几滴泪水。 交渺瞥了一眼,直皱眉头,“为何要带这个无赖。” 此话被大头听见,立即言道:“雍城集市位于城北,东西长九十九步,南北宽八十八步,四面各开一座门塾,市吏位于西南——” 大头尚未讲完,就被翟璜拦下,“好了,知道了。” “大人,咱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翟璜没有理他,“我知道,您带我去雍城,只是因我熟悉马市,不过我可是有恩必报的。您若告知我,我也好审时度势,祝大人一臂之力呀。”“大人,大人!您可以无条件信任我,您救了我,我的命就是您的,无论是杀人,还是杀猪,小人绝无二话。”“难道——宗主要对秦国动手了?我可是地地道道的安邑人呀,为国杀敌,在所不惜。”“交渺大人,您倒是看看我呀,您是懂马的行家,我也是”大头絮絮叨叨,旁敲侧击,可就是得不到回应。直至讲到口干,他才发现只是自讨没趣,索性闭口不言。 三人策马疾行,终于赶在大割之前抵达了雍。雍城西北高,东南低,河流由北向南流,并围城而绕。郊野密林为苑囿之地,城内则是河流溪水交错,农田与聚落相见。秦人皆顺河而居,有的洗衣,有的运粮,还有母子嬉戏。女子皆温文尔雅,孩童皆乖巧伶俐,这哪里是蛮荒之地,哪里有蛮夷之人?交渺忘记了疲惫,不停地张望,仿佛要将这一切美好印在心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终于,她得到了满足,闭目仰面,深吸一口气,脸颊透出了红晕。在翟璜带领下,他们绕了半座城,最终选择了一家偏僻窄小的逆旅入住,大头不停地抱怨,可惜毫无作用。 翟璜夫妇稍事休息,找了个托词,避开大头,直奔矿区。近观,城墙内侧,作坊如栉;远望,城内沃野,黍稷茂止。出了城,河对岸,一户人家正在举行葬礼,逝者亲人衣着光鲜,奴仆众多。再往前,茂林无边无际,应是到了苑囿之地,看来方向错了。“该向何处去?”交渺有些茫然。转头看向翟璜,发现他眉头紧皱,余光紧盯后方。“勿回头。”翟璜低声喝道。原来他发现,从离开逆旅的那一刻开始,身后便有一人紧紧跟随,距离不远不近。一路上,翟璜忽快忽慢,始终无法摆脱。交渺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却也认不出个模样。“秦兵吗?不像。难道是大头?不会。”二人索性不再理会,继续寻找。金麒麟?麒麟石?交渺忽然想起那块赭石,壮着胆子骑到山崖下,抬头,低头,抬头,低头,半个时辰不到,脖子酸疼,脑袋发懵,不得不提前折返。 回到逆旅,大头已等候多时,这里的客越聚越多。每个人都低着头捂着脸,报告着自己的委屈与困难,也都拉着长音儿,形容着富贵人家的奢华与排场。所有这些事,都将成为大家的财产,由一处传至另一处。不过,等到再传回来,就已完全变了味儿,连故事的主人也认不出了。有的完全无中生有,有的会把一分真事说成五分,剩下的五分交给神鬼。他们成了逆旅的主角,他们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在流言中,最有意思的是关于战争,正因没有确切消息,谣言反倒成了真事儿。细节上也许不必细究,可是对于战争的有无,十之八九是正确的。这一日,他们聊的话题罕见地凑到了一处。 “哎,哎,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子,趁蜀人不备,大军打了南郑,你们猜怎么着?拿下!” “没错没错,我兄弟就在那里,这一次呀,秦人以一当十,打得蜀人屁滚尿流的。” “你可拉倒,之前打了那么多次,哪次不是吃了大亏,我猜呀,你兄长悬喽。” “你们说,这蜀人为何如此厉害呀?” “告诉你,他们的王是从天而降的神人,他的妻也是奇女子,是从井中跳出来的。这还不算,蜀相名叫鳖灵,原是楚人。据说,他曾失足落水而死,奇怪的是尸首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流而上,一直冲到郫。更奇怪的是,刚打捞起来,他便复生了。” “真的假的,这死人还能复生?” “这你就不知道了,楚人哪,信鬼,说不定有什么法子呢!” “哎呦喂,我的兄长呀!哎呦喂,我那可怜的嫂嫂呦!”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忽听一阵嘈杂,众人涌向路旁。大头个子不高,只得踩着食案。再看刚才那人,连眼泪都来不及掉,奋力扒开了一条缝。向外望去,民众成队成团,自东向西,摩肩接踵。人群中间,四个壮汉共同托举一张方案,方案之上,由丝帛包裹着一件宝物。众人前呼后拥,捬操踊跃,脸上写满了幸福和虔诚。逆旅内的一些人也挤进了人群,夹在里面起哄。可是,那汇入波涛中的几滴水瞬间就被淹没,泛不起一点水花。 逆旅内,不只他们三个首次见识这场面。嘈杂稍稀,便有人言:“这就是那雄石呀。他们去的不是别处,正是金家。据说,这雄石与文公当年所获‘陈宝’是一对呀。”此人瘦瘦高高,扭来扭去,活像一根面条。 众人顿时睁大了双眼,纷纷簇拥到他的身旁。面条十分得意,捋着须,娓娓道来:“文公之时,陈仓山有人捕获了一只似羊非羊、似猪非猪的怪物,他决定献给文公。就在去往王宫的路上,农人偶遇两个孩童,他们竟一下认出了怪物。孩童指着怪物,道:‘这是媦,专门在地下偷食死人的脑子,十分邪恶,要想杀了它,需用柏树枝插它的头才行。’就在农人犹豫之时,这只媦竟开口说了话:‘不要信他们,这两个孩童乃是陈宝所化。如能获得雄的,便可称王;如若获得雌的,也能成为一方霸主。’农人顿时动了心,转身向两个孩童奔去。见身份被戳破,孩童马上现了原形,化成两只雉鸡逃走。农人紧追不舍,结果雄雉成功逃脱,雌雉飞到陈仓山北阪后就飞不动了,化作一块石头。农人惊喜万分,抱起石头奔向王宫。那块石头,便是被文公立祠祭祀的陈宝啊!如今,金氏获得的恐怕就是雄雉所化之神石了!”“哦!”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感叹。 就在此时,另一人插话道:“哪里是什么雉,分明是龙。如今供奉在郑邑,偶尔来到雍城,供民众瞻仰。据说这块龙石还有神力呢……”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凑了过来,翘首以盼。“神力,有何神力?”“这——这我也不知。”“唉!” 又有人问:“既然是神石,何不献于君上?”面条顿时来了精神,故意清了清喉咙。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了回来。面条压低语调,道:“十年前,金氏族人协助大秦攻下了大荔王城,彻底消除了这一大患。君上为表谢意,便将郑邑附近的铁矿交由金氏经营,由此金氏便在当地建立起势力。君上当然知晓神石的存在,可那金氏家族不简单哪。”“哦!”“如何不简单?快讲讲。” 正当此时,一个不识相的伙计走过来,拉了拉交渺。交渺没有理会。翟璜转头,白了他一眼,伙计喜出望外,赶忙递上一小块木牍。翟璜只扫了一眼,便马上将交渺拽了出来。“麒麟非宝,涉险速离”,而且是齐文!四目相对,同时发出了光。 “何人?”翟璜急切地问。 伙计向外一指,道:“身着菘蓝。” 交渺立刻跑到屋外,四处张望,好一会儿,才摇着头,失望而归。“难道是辉父?”她的心怦怦直跳。 翟璜早有不详预感,此刻又得父辈相助,于是决定立刻启程,返回安邑。大头一时摸不着头脑,“长途跋涉到了雍,才一天,就如愿以偿了?鬼才信。你们走,反正与我无关。”大头决定留下,挑上几匹骏马,参加大割社祭,否则对不起这一路的辛劳。 出城之时,翟璜再次见到那个“尾巴”,看清了他的脸。此人外表冷峻,眼神中却流露出无辜、温和。看似威胁解除,更像是亲人送行,以期再见。翟璜借故转移了交渺的注意,他不希望此人成为妻的噩梦。 返程途中,交渺始终沉默不语,她坚信此人就是辉父。“为何不见?有何苦衷?难道在静泊坡杀害祖辈的凶手就在雍?”她不由得忆起,最后那次,辉父的样子。 “渺啊,你觉得辉父是什么样的人?” “辉父,倘若没有您,哪有我们大阳人的今天。” “不是问你这个。” “您既高尚,又有胆识。” “是吗?” “是啊,后人们都会以您为高山的。” “不。我不值得。”交渺不好回答,耐心地听辉父讲完。她很奇怪,自己何德何能会成为辉父的知己,为何辉父如此信任她?甚至一些话只会对她讲,连母亲也不会。“你还记得驱。” “嗯。” “我至今仍能清楚记得他的话。‘大草原上,有一对天帝都会祝福的男女,他们非常幸福,真的幸福。那女子跳起舞来,连天上的白云,地上的骏马都争相来看,而那男子不仅长得丑,而且不修边幅。他始终相信,能得到女子的爱,完全是神的恩赐。他们两个都喜欢冒险,天下所有地方都曾去过,他们无忧无虑,形影不离,只要不挨饿,他们就很开心。成婚后,男子更加深爱着女子,就连去放马,也都惦念着她。可是,那女子的家人渐渐对他不满。脾气好有何用?养不好马,还不愿去抢,如何养活一家人?男子的心里很痛苦,他曾想过和族人去远行经商,却又舍不得离开妻子,他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女子一开始对他很容忍,可是迫于家人的压力,迫于生活的无奈,她也开始对良人抱怨。是的,抱怨,如果那些也能叫抱怨的话。男子更加痛苦,一天夜里,他竟然生平第一次打了妻子。他疯了,他知道妻子怀孕了,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疯了,他应该知道妻子是爱他的,那是他的孩子。唉——数年后,他的家族要离开了,向南迁徙。男子其实是有选择的,可是呢他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族长的请求,从此再也没见过妻子和孩子。几十年过去了,男子老了,妻子恐不在了,他这才明白,原先所认定的,为了部族而活,那完全是假的,没有意义的,他真正关心的只有妻子和孩子,如果孩子能记得他的话’。” “渺啊,我不配成为后人的高山,我打过绰,很多次,为了不让朔,不让你们知道,我都是带她出去,而她明明知道要遭受什么,还是会跟着我。她是那样好,而我竟然打她,骂她,对她发脾气,怪她不理解我。她是个弱小的女子啊,又是那么——现在绰没了,朝儿也没了,太阳神惩罚我,抛弃我了。一切,都晚了。” 第五十八章 大头求学 第三天一早,大头竟然赶了上来,座下一匹骏马,四肢修长,轻灵优雅。翟璜十分好奇,虽说阅马无数,却也未曾得见。大头这下可得了意:“别看身形略显单薄,可日行六百里不在话下,据说是在大荔一战中缴获呢。卖家的要价非常高,我哪里担得起。” “那你是如何得到的?”交渺极为配合地问道。 此时的大头犹如一只意外摘到大桃的猴子,用眼角指着翟璜,将嘴角咧到天上,又把右手高高举起,绕着头顶耍了一大圈。“我呢,指着自己的马,告诉他,‘这可不是普通的良驹,乃是当年造父所得骐骥的后代,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当年可花费了我粟三千钟呀,献给大王都是绰绰有余。’一开始那厮还不同意,幸好有个明白人对他耳语了几句,这才答应了。我乃奇才!奇才也!” 交渺完全不信他的话,转而严肃地问:“我们离开的当日,有何异常?” 大头扯了一堆无用的话,最后才答:“不知怎的,当晚睡得特别香,转天正午才醒。” “櫜是否被人动过?”翟璜这样一问,交渺顿时皱起了眉。 大头立刻避开翟璜的视线,含糊地应付了几句,这反而令二人更加确信。 一路之上,交渺始终有返回雍城的冲动,导致行程慢了许多。她想去寻辉父,助他完成使命,然而这是大阳家的仇恨,她不愿连累翟璜。此刻,听到大头的回答,交渺彻底打消了念头。“若此刻返回,只是羊入虎口罢了。雍城距安邑并不远,既然辉父认出了自己,完成了使命,自然会去安邑。”交渺不断尝试说服自己,“该不该告诉母亲呢?朔母、母亲会不会责备我呢?我留在雍城又能帮什么忙呢?涌儿不能没有我啊。辉父也会理解我。” 经过数日跋涉,三人终于抵达西河一带,翟璜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枫林动沙沙作响,翠鸟鸣宛转悠扬,碧江水潺潺湲湲,读书声洋洋盈耳。翟璜放慢了速度,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他捋了捋马的鬃毛,感慨道:“宗主曾与其弟魏成携重礼,拜访在此讲学的卜子,并尊其为师。一时间,西河学派声名远播啊。” 交渺不解地问:“宗主为何如此谦卑?” 翟璜答:“吞秦之策,攻心为上。士人崇儒,卜子于西河讲学,影响甚大。曾参在鲁国教授重礼之学,培养掌礼之儒;而卜子在西河教授强国之道,培养经世济用之儒。尊卜子为师,大魏必将良才尽揽,秦国士人亦会向往。久而久之,无需攻城,秦关自破。” 交渺又问:“卜子可收孩童?” 翟璜露出无奈的神情,“恐不会。” 交渺下意识地看向大头,此时的大头本应奚落嘲讽或是自以为是地要做涌儿的夫子,然而此时此刻,什么都没发生。她很奇怪,自打进了西河,这个家伙仿佛变了个人。身后那个抑扬顿挫、自吹自擂的噪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马蹄声。 翟璜同样看出了蹊跷,于是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宗主曾问卜子:‘我身服兖冕,恭恭敬敬地听古乐,唯恐中途瞌睡,可是,我听郑卫之音就从不觉得疲倦。请问先生,古乐令人昏昏欲睡,原因何在?新乐令人乐不知疲,又是为何?’卜子答:‘古乐齐进齐退,整齐划一,乐声谐和雅正,气势宽广,弦匏笙簧一应管弦乐器都听拊鼓节制,以擂鼓开始,以鸣金结束,以相理节奏,舞姿迅捷而雅。君子论乐,与修身、理家、平治天下相联系,可以起到提高德行的作用。而新乐但求变幻,不求整齐,乐声淫邪,沉溺不反,并有俳优侏儒,侧身其间,男女无别,不知有父子尊卑。乐终之后无余味可寻,又不与古事相连,毫无用处。大人问的是乐,喜好的却是让人沉溺的音呐!’事后,宗主并未因卜子的批评而发怒,反而携钱粮布帛,去往西河拜谢。” 交渺听了不以为然:“倘若宗主问我,我必投其所好。” 翟璜白了她一眼,继续道:“卜子曰,‘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於色而害於德’。” 交渺颇不服气,从宫声直接抬至羽调,回应道:“郑音轻柔婉转,宋音精妙绝伦,卫音千变万化,齐音炽烈奔放,此四者皆似天籁而怡于心。”翟璜自知争辩不过,只得作罢。 过了好一阵儿,交渺发现大头仍旧耷拉着脑袋,像是看着路,却又无表情。翟璜怕他跌马,便慢慢撤到他的身边。没想到,大头理都没理。交渺瞅了瞅璜,璜也瞧了瞧她,二人一齐摇起了头。沉默半个时辰,突然,在经过一条北向小路时,大头好似噩梦惊醒,高声赋道:“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时周之命,于绎思!” 未及交渺回过神,忽听一声长嘶。“大人,小人欲往西河求学,就此别过。”大头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市井之徒何以知晓《大武》歌辞?”交渺茫然地看向良人,翟璜的头在拼命摇。 次日,翟璜夫妇途经瑕邑。近看,这是一段两壁峭立的壕沟,远望,则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桃林。交渺一边疾行,一边赏景,不由得左右张望。可是,她越看越心惊。就在桃林之内,她隐约发现了几条隘道、人工石墙以及藏于其后、架在弦上的利箭。“这里即御秦之桃林塞。有此地在,秦之声息,晋无不知。”翟璜低声道。夫妇二人定然料想不到,一百多年后,这里将竖起一座赫赫有名的关隘,发生一场令山东诸国震恐的大战,成为一处埋骨累累的坟场。 第五十九章 田豹过世 回到安邑,交渺修书一篇,略述雍城的情况。 交清相信,帮助女儿的定是交辉,她马上公布了消息,鸣鹿耜一片欢声。交清打算回信,由女儿劝说兄长归来,交朔却并不同意。 “辉是想一个人去寻找答案,既然他不回,就不要勉强。” “也许,辉正在犹豫,或是缺少盘缠呢?” “会有办法的。倘若他要回,就会帮助渺儿除掉隐患,而后与他俩相认。他应当识得翟璜。” “不错,有道理。” “辉是在寻找杀害祖辈的仇人吗?” “嗯。” “您说,那些是什么人?为何会在秦呢?” “也许他们以为,秦在天边,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他们不了解,我们大阳人绝不轻言放弃。” “倘若,渺儿能找到他,或许能帮帮他呢。” “可别小瞧了他。我记得,他从吴国归来,曾不止一次提到一个人。” “是谁?” “要离。” “哦,想起来了。” “是名刺客,为了刺杀把家毁了,右手也被砍掉。辉每次提及,皆含不解之意。不过我猜,他对要离饱含敬佩之情。” “但愿兄长平安。” 这封信带来的,除了喜讯,还有失望与痛苦。本以为理清了谶璞的头绪,如今又要苦苦思索,“麒麟非宝,难道四灵的说法是错的?那赤尾羽、墨龟甲?还有赭龙石呢?与之相似的皓鹄珠,会不会是谶璞?”交清马上拿出皓鹄珠,与赤尾羽、墨龟甲放到一起。然而,三者并无感应。她对兄长真是又爱又恨,“既然知晓谶璞的秘密,为何不讲清楚?告诉渺儿又有何妨?” 郁闷纠结了十数日,一天深夜,交清忽然想起了田豹讲过的一则传闻。六十多年前,在晋国国都绛曾出现过龙,引起民众的恐慌。其时,魏献子问蔡墨:“我听说,虫类之中没有比龙更聪明的了,因为它不能被人活捉。是这样吗?”蔡墨答道:“并非龙聪明,而是人不聪明,以前就有豢龙氏、御龙氏养龙啊。” 她猛然起身,顺手拍醒了身旁的豹,说道:“既然出现‘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龙战于野’这些卦名,必定是有人亲眼所见啊。赤尾羽和墨龟甲皆出自灵物之躯,那么这两颗珠子,又如何是宝物?那点光亮,定是我看花眼了。”她似乎又有了方向。“可是,‘以拉之幻’指引的赭石如何解释呢?是父亲错了?还是我们理解有误?会不会是朔故意隐瞒,好让期儿找到真正的谶璞?”她也想不明白。田豹更懒得去想,故意扑腾了两下,转头打起了呼噜。 次日,交清回了信:“我和你父将赴国都,那里汇集天下商人,或许会有龙的踪迹。不管怎样,有了你辉父的消息,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段时间,交清常常愁眉不展,这引起了五岁小家伙的注意。他为交清跳舞、赋诗,还会为她揉肩揉腰,可把国安嫉妒得不得了。交清知恩图报,为耀儿讲述各种奇闻异事,上至天上星斗,下至海中异兽,无所不包。 交耀闪着一双稚气的大眼睛,问道:“清大母,您见过赤鱬吗?” “没有,据说率长见过呢?” “大人如何说?” “率长说,像他故去的孩子。” “真的吗?” “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呢?而且,他的孩子哪里有我们耀儿讨人喜欢,若是似人,也要像我们耀儿呀。” “嗯,嗯。” “您见过其他灵兽吗?” “没有啊,只你渺母见过。” “灵兽都是美丽温顺的吗?” “美丽的确,温顺嘛,不一定。并非所有灵兽都会发出鸳鸯之声。” “可是龟不会很大呀,因为龟甲只有那样大。” “嗯——灵兽的威严并不全然体现在体型上,而是能够控制我们控制不了的,感知我们感知不到的。你还记得渺母讲过的可怕的景象,恐怕就是神龟带来的。” “真想见见呀。” “也许,灵兽就蛰伏在某个神秘的角落,等待着你的出现。不过,等你长大了再说,每一次宝物的出现都会伴随着危险。”她想要努力摆脱对墨鹄的记忆,去想象灵兽的威严与神奇。 “我不怕危险。我可以与灵兽搏斗,保护清大母。” “是嘛,真是好样的,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交清欣慰地抱了下耀儿。 “您和渺母是最勇敢的。” “嘴可真甜。不会是和豹大父学的。”交清又轻轻揪了揪耀的脸蛋。 “豹大父讲,您永远是正确的。” “是嘛——” “嗯!反正这样讲,准没错!” “这个老东西,别听他的,没一句实话。” “我真心觉得,您是最聪明的。” “呦,还真是让我挺感动呢。可是呀,当我们认为自己聪明而强大时,就离神的惩罚不远喽。”交清抚摸着孩子的头,“我们太渺小了。” 大阳三九三年,田豹离世,他在临淄度过了最后两年。 夫妇二人前往国都,不单单是为了谶璞,更在于田豹自知时日无多。对于自己的一生,田豹并无后悔之事。遇到了交清,养育了交渺,经营了同馆,经历了剧变,他坦荡磊落。对阚止、卢尚、罗叡、大阳家人以及田氏族人,同样无愧于心。 在那最后几年,他与交清一起做了两件事,其一整修宅邸,二撰写家书。他要让后人都能了解他的功德,推崇他的道德,这样就不会有遗憾。故而在后来的史料中,大阳后人偶以左史之名代之。尤为可惜的是,由于时间太过久远,又历经焚书的劫难,即便交清亲自抄写三套,那数篇家书如今也仅剩了短短的几句,“欲成大事,需历三时。一者,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再者,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三者,往来行言,心焉数之。蛇蛇硕言,出自口矣。” 消息传到安邑,交渺返回临淄,守孝三年。居于安陵的大阳人同样身着素衣,禁食酒肉,不为乐,不会客。 三年后,交耀十一岁,屠狗成了他必经的一课。大阳人不忘苦难,铭记仇恨,大阳男儿不容刀钝,不辍弓马。交辉七岁宰羊,交朝六岁杀鸡,与祖辈相比,他算是很晚了。 交朝不在,交辰主动担起了责任。他从集市上,牵回了一条不大,有些蠢笨,却肥硕十足的柴狗。 屠狗与杀鸡宰羊不同,需要专门的工具。交辰专门请教了屠夫,依葫芦画瓢,制了一件绳网。见到绳网,那柴狗可慌了神,顿时狂吠不止,无奈被牢牢捆住,四腿只得胡乱瞪踹。“行嘞!”交辰满意地点着头,经过的乡里把着头探着脑,流露出艳羡的神情。交耀听到吠声,以为是礼物,兔子一般窜了出来,熟练地挠起它的背部和下巴。吠声渐渐熄灭,也许是被无邪的眼神打动,或是出于自救的本能,亦或是单纯享受,柴狗立刻仰面朝天,傻呵呵地发出“吭叽吭叽”的声音。 国安知道要发生什么,说道:“儿呀,这条狗是要杀的。” “为何?”交耀脱口而出。 “为何?吃呀。狗肉可香了。”交辰笑着答道。 交耀只盯那柴狗,柴狗也在直勾勾地看着他。两个家伙竟惺惺相惜起来,仿佛这一刻,不光屠狗,连交耀自己也要被宰。 此时,绳网已被栓在了长棍之上。交辰手握长棍底端,用力敲向地面。还好,绳网没有松动。交辰又将绳网伸向柴狗,比对了比对。可以,大小正合适。接着,他从屋后拿来了“兵器”,一根下细上宽的木棒。手握细端,交辰试着挥了几下,带起的风声呼呼作响。这一通操作,看得交耀眼睛发直,两腿不听使唤地向后退。 “耀儿,看好了啊。”话音刚落,只见交辰挥舞长棍,将绳网准确套住柴狗的头。接着用力一拉,那柴狗瞬间倒地,发出半声哀嚎。交辰不由分说,拾起木棒,高高举起,就在那摔下的一瞬间,交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将头死死扎进母亲的怀中。这一叫,将交朔都惊动了。不过老人家只探了个头,又收了回去。交期远远望着,同样没有任何表示。交辰笑着从安的手中拽回交耀,将绳网松开,将长棍和木棒交到了耀儿手上。交耀早已吓破了胆,木棒通过他的手,重重砸在了地上。交辰没有生气,拍了拍他的背,重新拾了起来。 “别怕,拿着!举起来,左手套头,右手用力挥。对,就像这样,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来,套住它,对对,它已经懵了,不用怕。好好,接下来,左手别松,右手握紧,举过头顶。别抖,用力握紧。听好了,它是敌人,它是凶手,你不杀它,它就杀你。快,杀了它,杀了它,用力!” “啊——”伴着交耀涌出的泪水,木棒狠狠摔了下去。一次,两次,三次,他的心被掏空了。“轰,轰,轰!”地上掀起一阵阵尘土。他的手失去了知觉,麻木了,无所谓了。终于,交耀睁开了眼,松开颤抖的双手,瘫坐在了地上。国安终于忍不住,冲过来,紧紧搂住儿子,眼泪止不住淌下。 交辰长长叹了口气,举起木棒,用力砸了下去,一次不行,又来一次。柴狗的脸成了一片烂泥,狗血溅了交耀一身。交辰没有放过耀儿,从身上取出一柄短剑,放入耀儿手中。接着,用满是狗血的手掌紧紧把住耀儿的小手,一拉,交耀立起了身;一割,狗腿喷了血;又一捅,再一拉,嚯的一声,扒下了整张狗皮。 不多时,狗肉的香气在整个鸣鹿耜弥漫,交辰唤出苇一家,又让交期请来了昭氏父子。院子里充满了欢声。唯有交耀呆呆地在角落蜷着,望着被辰父拴到院外去的,璜父送给他的两条小犬,微微点了点头。 同年,魏斯继承魏氏领袖,命翟璜为家相。此后,魏斯励精图治,大力整治河东、上洛以及东郡,积极扶持西河学派,使政通人和,儒学兴盛。 第六十章 越国进犯 南面的越国经历了初期的动荡,国势强盛,霸主之位名副其实。越王朱勾弑父篡位,成为了继鸠浅之后的第四位国君。再观齐国,田常死后,田盘代立,继续担任齐宣公相,专修内功,巩固专权,静观天下,以待时变。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大阳四百年,赵无恤之子赵嘉与越国令尹宋会盟于巩,决定南北夹击,共同伐齐。这一次,越国派出了较吴国更加强大的舟师,浩浩荡荡奔安陵而来。 那一日,全家刚刚吃过朝食,交朔照例侍弄起从集市购入的菊花。菊分黄、白两种,一种平瓣,一种卷瓣,微风一吹好似少女翩翩起舞,在灰突突的砖瓦泥土之间,分外抢眼。交辰问及花名,卖家不知,当场取了两个,艳俗得很,回家摆到母亲跟前,交朔同样不满意。老人家决定自己揣摩,可惜思索了数日,也没琢磨出个俏名。 伴着一阵风起,乌云知趣散去,穿越层层障碍射出的万丈光芒,令交朔心中一震。就在灵感乍现的这一刻,忽听院外一阵喧哗,纷乱嘈杂的马嘶伴着歇斯底里的喊叫,气得她老人家浑身颤抖,说不出话。耀儿没能听清,张着翅膀就奔了出去。转头一瞧,乡里们一个个也探出了身。大家的眼神中,没有恐惧,没有担忧,只有略带戏谑的迷茫。“哟,何事呀?”“是不是出大事啦?”“就冲你家小子那混劲,定是率长来抓人啦。”“别胡说,是不是田氏又要减租啦?”不一会儿,那人掉头回来,扬起的尘土淹没了身后的一切。这一次,每个人都听得真切。“敌船入侵!立刻撤离!” “快走啊,一会儿就没位置啦!”“赶紧的呀!”不知是谁带的头,男人和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奔向了小丘。耀儿也想跟着去,却被交期一把拦住,拽回国安的手上,交期独自一人冲了出去。交辰从来不抱侥幸心理,立刻做出安排。国安埋头收拾,交清惦着那三件宝贝,交朔倒是不用动手,指挥指挥就好,只是她的要求实在太多。这也不能怪她老人家,问题在于,官府只说让撤,可没说何时回来呀。应该带上多少粮?蒸煮器具?还有过冬的衣,带不带?索性,能拿的就都拿上。苇一向信任大阳家,看了这个阵势,也急急火火地唤起家人。不一会儿,交期奔了回来,脸色煞白,喘着粗气,二话不说,背起大母就向外走。 齐国舟师既非惧战,亦非无能,只因对手太过强大。最前面的,是一长排突冒,举着巨大而突出的冲角,犹如一群犀牛,横冲直撞。接着是无数戈船,承载执戈之士,如同一匹匹恶狼,龇着锋利的尖牙,吐着血红的舌头,嗷呜嗷呜地叫着。最后是数艘楼船,设高架,发矢石,好似巨象,威风凛凛,震慑人心。交期爬上小丘之时,一场大战刚刚开始,却已接近尾声。放眼望去,海面上一片狼藉。齐国的战船七扭八歪地躺着,就像一座座海上坟墓,齐国兵士要么烧死,要么淹死,要么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苦苦挣扎。偶有几艘出逃的战船,犹如被丢进兽笼的小羊,无论如何折腾结局都是一样。 舟师败了,彻底败了,战争真的来了。安陵好似盛开的莲花,任凭蜣虫践踏。什么李家丢了只鸡,王家偷摘了桑叶,什么收成没有去年好,公家的利息为何还这样高,这些事都不重要了。大阳人和所有安陵的民众一样,目标只有一个,逃进即墨城。 大阳家准备及时,携有一个月的食粮,即便如此也要尽力节省。有些人家可就不那么安心了,走时匆忙,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所有人都清楚,即便到了即墨,也不是苦难的终点。官府能给多少赈灾粮?何时才能回去?越人究竟要打到哪里?这些暂时无解的问题,与他们的性命息息相关。走到第七日,交清精心包裹的铜爵、绣品、以及大半刀币统统被人偷走。清晨醒后,清和安也只是抹了几滴泪。 无人敢于停下,即便交期和交辰交替背负,交朔也要独自蹒跚一长段,因为没人能吃得饱,而且夜里还要值守。每个人都在咬牙坚持,包括尚未束发的交耀。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力气大,饭量也大。看着别人开始吃树皮,吃草根,他也要尝。母亲见状,直摇头,并趁人不备掏出几片珍贵的树叶塞进儿子嘴里。十多年前,她也是吃过树皮的。据后来回忆,若没有国安提前摘取的树叶,没有她的逃难经验,在那段日子里,大阳人将难过数倍。 不论到哪里,只要有人因饥寒或力竭而倒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为半斗粮而杀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旁人见了只是默默低头,任凭伤者痛苦哀嚎。即便遇到有孩童伏在父母的尸体上痛哭,所有人也会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万万不敢收留。这不是有无良心的问题,而是你的父母或是孩子将会成为你做好人的代价。 越国舟师的凌厉攻势出乎意料,其先锋将领的身份更加意外。十四年前,可怕的海上风暴带走了上百条人命。幸运的是,交朝并不在其中。 当年,太阳神护佑,交朝顺着潮汐飘到余姚,被越国渔人所救。上岸后,他发现自己忘记了一切。为何落水,为何背负一张弓,为何会到这个奇怪的地方?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好心人的双眼,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间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瞬间一黑。 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茅屋内,四下无人,地上摆着一碗已经放凉的稻饭。他下意识地开始分析状况,判定威胁,第一件事便是深埋战衣,择机烧掉。交朝听不懂话语,吃不惯饭食,幸好善渔又有力气,这才得以被好心人收留。他学起越人的模样,剪短头发,刺染蛟龙,从头开始学做一名渔人。 好心人对交朝的意外出现格外高兴,并将其归结为神的恩赐。在他的坚持下,交朝很快娶了他的独生女儿为妻。其时,距离他的女婿离世仅仅过去了一年。一年前,女婿在剿灭吴人造反的战场上丧了命,尚未留下子嗣。交朝妻被当地人称作余姚毛嫱,二十出头,尤擅木屐舞。身着一袭长裙,脚踏一双木屐,舞步曼妙迷人,木屐明快悦耳,将交朝的心都融化了。只是,一段舞蹈下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而这段在成婚当晚所跳的舞蹈,此后从未再见。 婚后,交朝尽心尽力维持着生计,希望用双手报答他们的恩情。同时,他也曾努力回忆过去,面对大海,自己飘来的方向。 本想平淡度过此生,然而战争的乌云再次笼罩这个家庭。大阳三九四年,越国政变。楚国趁机灭掉了依附于越的蔡国,掀起了楚越战争的序幕。交朝被迫来到会稽,加入了舟师。 在这里,交朝似蛟龙入海,很快展现出过人才能。射,百步穿杨;刺,一招制敌;精,果断老道;稳,沉着镇定。在这里,他结识了桦。原因很简单,只有桦懂雅言,通齐鲁口音。他时常微笑,让人那么舒服,不卑亦不亢,总是恰到好处。桦对交朝照顾有加,不仅安排了住处,还特意为他购置了甲衣。 桦的部族来自北方。为了获得更多生存机会,一半族人随族长南下,另一半则在秦国落脚。据说出发当日,有彗星现于大辰。一路上,族长在晋、郑、鲁、楚,分别安排族人留守,桦的父亲就被留在了鲁。三三二年,部族大部人马进入越地,恰逢越王用人之际。族人辛勤劳作,苦心经营,逐渐获得了权势。十三年后,吴王阖闾乘允常之丧攻越,部族勇士随大司马奋勇拼杀,终将吴王阖闾斩落。过了两年,越军战败,他们又与越人一道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可惜,族长误判了形势,站错了队伍。鸠浅灭吴后,部族不得不离越北迁,只留下少数族人照看家业。桦与女儿便是其中的两个。 会稽,山水环绕,犹如仙境。大越,膏腴之地,雄伟壮观。这里延续着旧有政策,劝课农桑,奖励生育,减免赋税,以德化民。交朝渐渐发现,桦的帮助并非刻意,那天然的微笑也并非只挂在他一人脸上。 交朝武艺出众,眼光独到,对训练颇有心得。经会稽守将举荐,交朝得到了越王朱勾的接见。他被迅速擢升为将,留在国都任职。 越国新都,三面环山,东面向海,朝向海的一面建有半月形高大城墙。立于墙上,向西回望,所见之处皆为越境。经过三代越王的经营,这里从一个依靠数万越人建设,靠着勒索小国支撑的堡垒,逐渐发展成为能与临淄、陶邑媲美的都市。越国国力达到了鼎盛,号称与齐、晋、楚四分天下。 大阳四百年,交朝随越国精锐启航,拓展北方边界。 面对破损的齐国兵船,悲惨的齐国士兵,交朝没有丝毫的怜悯。他是将,要冲锋在前,他是旗帜,是大家的主心骨。他已经忘记,脚下的每一片沙土都曾留下他的脚印,他已经忘记,他吃过的每一条鱼都来自这片血染的大海。行军经过鸣鹿耜,交朝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有些犹豫,又有些迷茫,他想走,却又不舍,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却不知道该等待什么。他拦下想要闯入的兵士,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他命人在此守卫,半个时辰后又重新归来。他走遍安水边的大片民居,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他在栅门外立了许久,终究没有踏入。 一个半月后,大阳人和乡里一道,回到了家乡。苇喜出望外,将地窖里的藏酒统统抱出,交朔带领全家祭神、祭祖,又安排交辰父子将祖庙修葺一新。其他人家可就没有如此幸运了,鸡呀羊呀存粮呀,都不敢想,就连稍微精致一些的碗、豆、罐,都被抢了去。不少妇人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忍不住痛哭。 男人们可不一样,总能想到聊以自慰的法子。显声道:“我那点东西呀,这一次全丢喽。你们是没看着呀,二十枚刀币,金灿灿的,四件锦衣,那叫一个精致,还有两座牛尊,一公一母,可值钱了。幸亏我是个豁达的人,否则我就去跳海啦。”羽亮不甘示弱:“得了你,就这也好意思说。越贼来之前,家里给我准备了满满一屋子的聘礼,好家伙,附近哪个姑娘不想嫁我呀。告诉你们,咱安陵最出名的静女早就和我私定终身啦。”瓦匠家老大冷笑了一声:“嘁,你就吹,等他们一家归来,看你脸往哪搁。我和你们可不一样,家里那几枚顶好的玉璧,沉甸甸的金饼,都没啦,都没了呀。”他的话,无人反驳。因为在安陵,他家的确殷实。出产的瓦当,以树木为纹样,树木两旁配以飞禽走兽或是骑马猎人,精致繁缛,生动逼真,令人由衷赞叹。 第六十一章 交朔离世 交朔最疼爱的莫过于期,她用尽十载将毕生积累传授孙儿,盼其不辱先人。交期乖巧懂事,努力上进,三十而立,便已成为安陵小有名气的医者。每当患者痊愈归来,表达谢意,他便心满意足,更有无穷动力。当然也有不少反复的病例,不过没人报复他、辱骂他,因为乡里们知道,交期始终尽着心,竭了力。 实际上,交期并不单单将自己视作医者,而是相信大母的话,努力做一个不凡的大阳人。“人生在世,自私自利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若要生存,就必须互帮互助。照顾父母,养育子女,理所应当;帮助乡里,互惠互利,可被称颂;倘若行了善事,不为回报,不求为人所知,那便离圣人不远了。” 交朔并不排斥巫医,她曾习祝由术,作为自己医疾的补充之法,比如被蝎子蜇伤,需以唾、喷震慑鬼怪,被蛇咬伤,还需配合禹步。她也不阻拦乡里来到鸣鹿耜,向太阳神祈祷,有时还会授人祷词,以求如愿。比如“某人染疾,其症状如何,我已向天地神明,山川江河众神祈祷,皆不愈,今祈请太阳之神治愈疾病,若如我所愿,我愿以鸡犬、玉石等物祭祀,作为报答。”等等。交期同样重视巫医和祈祷,不过他最擅长的,是以各类药草的外敷内服来医患。 大阳四〇二年,交期娶莒人夷女为妻。 莒虽国祚长久,却屡受列强侵扰,莒人亦受诸夏鄙夷。期的婚事自然免不了乡里的非议,夷女只能用尽责去保障她的身份。她从不违背长辈的意愿,不敢自作主张,整日忙里忙外,一刻不得闲。她须教朔和辰认可她的能干,教乡里承认她是个像样的妇人,如此,才不会辱没了口碑极好的期。可是,她的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总觉得自己与期之间有那么一层薄纱,只能消极地不招惹他生气。时间久了,她甚至以为交期就不应与她心贴着心,因为,谁让她是流落异地的莒人呢。 对于干练听话的妻子,交期并无不满。从小惯于听从长辈安排,他已不知能自主些什么。对于忽然出现的夷女,忽然要娶妻生子,期也只当与安排他采买器物,叮嘱他背诵医书一样,恭顺服从罢了。 安陵一战大败,田氏深感越王的勃勃野心。两年后,包括鸣鹿耜在内的东境民众,在官府的组织下,沿齐莒边境直至海边修筑长城,加强防御。刚刚恢复安宁的大阳人,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交期离开。又是抛下未满周岁的小儿,又是前往危机丛生的前线。交朔的痛苦,家人的担忧可想而知。原本官府规定,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全家免除征役。可是,国难当前,岂能袖手。 未及交期返回,同年冬,辈分最高的交朔身故。她的病毫无征兆,也并不痛苦,仿佛是太阳神预先做好的安排。 离世前,始终拉着夷女的手,脸上已没有了血色。她的嘴微微张开,想要说出什么,却已毫无可能,显得异常可怜。交辰取来一块木板,由老人比划。老人的手始终在抖,仿佛她每写一字,呼吸就困难一分。她首先比划了“期”,可实在没他的消息,众人只得微微摇头。老人闭上眼,缓了缓。过了好一阵儿,她抬起头,睁大眼,写下“淄”字。交清一瞧就明白,用尽全力点着头。老人又缓了许久。全家人默默地等,细细地看,期待她的每一个举动,却又不忍眼睁睁看她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天色渐暗,老人终于攒足了气力,缓缓抬头,竖着划了五下。接着,她的手臂永远地垂了下去。又是“淄”吗?还是“海?”“河?”什么意思?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交辰着斩衰,交清着大功,其余人等皆着缌麻。交渺接到消息,当日启程。 交朔的离去,成了苍山邑的大事,每家每户都来人悼念,与大阳家心存隔阂的,也趁机重归于好。在亡者面前,死亡变得真切,无法漠视和逃避;在尊者面前,良知和美德重新回归人们的话语。 白天,众人忙于迎来送往,追思先人功德。入了夜,交辰带领全家回忆母亲的至理慧言,音容笑貌。 “期儿,周公代武王死的故事你听说过。” “是的,大母。” “周公可谓圣人。然而,他视保佑子孙的神明为何物呢?倘若答应我的请求,我就将璧与珪献上,倘若不答应,我就全部收回。这如何算是敬畏神明呢?事神是我们大阳人的义务,我们并不能期许事事如愿。” “大母,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辛苦事神呢?” “那是因为,神告诉了我们不可以做什么。我们没有那么智慧,倘若不受束缚,灾难便会降临。看似是神限制了我们,实际上却是在保护我们啊。” 年内,国安病重,随朔而去。 她为耀儿留下一句话:“织布时,织完一定长度,总要翻转经轴,调整经纱,以便继续纺织。活着也是如此啊,过上一段时日,就要停上一停,忆忆过去,想想将来,日后才会过得顺当。” 第六十二章 交耀受宠 交期归来后,交清带着耀儿以及交期夫妇迁往国都,重启同馆,开设医铺。交辰则和国洛留守安陵,守护祖庙和田地。 田豹府,位于临淄大城东北,与宫城相距较远,距繁华市井更近。走进庭院,心中顿时豁然,似乎满是阳光,入了夜,清风送来芳香,一片静谧安详。院内有棵梨树,不为吃梨,只为赏花,再瞧周围,绿的绿,红的红,粉的粉,白的白,都是那么饱满、精神。 耀儿自小受宠,大家把对交朝夫妇的感情统统移到了他的身上,怜爱远胜管束。很快,交耀结识了一众朋友,整日以斗鸡遛狗蹋鞠为乐。他们之中不少是田氏嫡族,玉佩一个较一个贵重,罗衣一个赛一个华丽,就连他们的御人都是高昂着头,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随意抛出的一件旧物,就足以令交耀两眼放光。 交耀深晓清大母的精明,便将目标对准了实际理家的嫂子。平日限定的零花,哪里够得上鬼混所需。于是,他便整天磨着嫂子索要,宣称用于拜师学艺,结交良友。 夷女可为了难。她知晓二兄弟的花花肠子,也知道外面充满诱惑,倘若自己轻易给他,便对不起良人与长辈,可是不给,他一胡闹,又会招得全家不安。虽说清大母平日对自己很好,可二兄弟毕竟是亲骨肉,而她是个外来的。无奈,夷女只得从日常花销中硬挤出一点,随了他的意。一次如此,两次如此,第三次仍是如恶狗一般,拼命纠缠。夷女问他学习的进展,交耀就东扯西扯地编上一段,欺负嫂子没有见识。 要说没有长进,的确有些冤枉,可他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只管自己快活,哪管他人死活,那就是有钱就是道理,没钱就是岂有此理。慢慢的,仗着贵族子弟的撑腰,他也敢对人颐指气使了。他愈发的得意,以为自己找到了世间真理。 真理是万能的,何况要对付的人是嫂子。一次,也许是他喝多了酒,交耀心中仅存的忌惮随着理智飘到了九霄云外。“附赘悬疣,贱如猪狗。”他向嫂子发出了示威,只因少得了两枚币。夷女一愣,僵在那里,再抬起头,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交耀有点畏惧,可为了面子,壮着胆子又跟上一句。 这下可不得了。话音未落,交清从屋内挪着碎步,冲了出来,啪啪就是两个嘴巴,交耀没能站稳,踉跄了两步。接着,她又用尽全身力气,拖起了扁担梁。耀儿骂儿了人,而且骂的是夷女,交清不能再容忍了。她怜惜这个独子,可她必须管教这个没教养的家伙。交耀吓得浑身颤抖,两腿不听使唤,任凭老人一次次敲打。夷女缓过神,立刻握住交清的手,接下扁担梁,甩到一旁,转身托住交清的身子。交清借势缓了缓,扶着夷女勉强站稳,大声训斥道:“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吗?你对得起过世的朔吗?倘若朔还在,你根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从今往后,你不得迈出大门一步。现在!现在,给你嫂子跪下!”几个家仆在旁边偷偷瞧着,大气都不敢喘。老人又数落了好一阵,才勉强回到屋里。 从交清房里出来,夷女冲交耀递了递眼神,可交耀怎敢从命,他不知后面等着自己的还有什么,他彻底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那点出息,那点尊严统统顺着胸腹流了出去。就这样,直至明月高挂,交清睡下,夷女这才悄悄招呼耀儿回屋。再出来时,夷女手中提着刚刚换下的,污浊的胫衣。 起初,交耀很是听话,嫂子做饭,他跟着摘菜,嫂子打扫院子,他随着收拾,偶尔还会为长辈捶背、揉肩,这反令夷女极不适应。渐渐的,脸上的笑意恢复了真诚,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和缓。全家上下似乎重新接纳了这个逆子,唯有交期笑了不语。除去劳作与献媚,交耀大多数时间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说是读书,可无人知晓他到底在做什么。半年不到,夷女怀了身孕,府中上下统统围着夷女转,没人再去管他了。 令交清略感欣慰的是,这出笼的小鸟无需再向家里要钱,因为无论是斗鸡,还是训犬,交耀竟样样精通,难求一败,引得富家子弟争相讨好,就连宗子也将其招入宫中,专门训练斗鸡。人生高光,壮志得酬,全因一套密不外传的斗鸡模型。训练之时,只需不断操动模型灵活移动,从而激怒斗鸡,让其嘴啄、爪蹬、翅扑,直至啄得狠,爪蹬准,交耀因此屡受赏赐。有一次,宗子竟扔给了他一件紫色的石头,交耀索性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了嫂子。 然而,好景不长,齐侯对宗子的贪玩极为不满,交耀因此受了连累。他不得不离开齐国,由交期送去安邑,投奔交渺。 第六十三章 交期领悟 自学医始,已然度过了二十七个年头。交期并不以为自己高尚,而是所做与农人无异,有虫除虫,有草除草,遇旱灌溉,遇捞排水。只不过,他们面对的是不会说话的粟或麦,而他面对的则是活生生的人,有脾气的人,爱抱怨的人,不信医的人,当然,还有不少好心人。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便是,无论做了多少努力,总会有问题出现,而且是重复的,不断的出现。辛苦除虫,却总是反复,全力医疾,仍多有不治。 成婚后,他的孤独依旧,他总是一个人走,一个人想,眼中尽是无法医治的东西。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尽力救人是否有意义,也许人的寿数长短,无上的神明早有安排,而他所做的,其实是在违背神的意愿。他会受到惩罚吗?会被神抛弃吗?他无从去想。 回到临淄不久,他认识了一个孩子,正是这个孩子,给出了答案。 一天早上,迈入医铺的交期猛然发现,盛放生半夏的陶罐摔成了数块,容器是空的,一颗不剩。交期急得不知所措,尽力寻找自己记忆中的漏洞,然而医铺外散落的颗粒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交期如没头苍蝇一般四下寻找,十步开外,果然又有发现。他唤来同馆伙计,又问了附近乞人,只可惜,希望的火苗一闪即逝。无奈之下,他决定亲自蹲守。 这一晚,没有动静,第二晚、第三晚,仍旧没有发现,交期心里充满了恐惧、懊恼,还有愤怒。他如疯了一般挨家询问,要求每家都要将孩子拉到他的面前。交期来不及解释,邻居们也按他说的去做,一方面他们对交期充满了信任,另一方面交期的神态和语气着实吓到了他们。一连三天过去,交期几乎没有入睡,他开始为尚未发生的恶果而自责,却又无从赎罪。 直到第四个晚上,他看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捂着喉咙,咳嗽不止,神情恍惚,踉踉跄跄,伴着痛苦的呻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交期猛地跳出,一把揪住,“是你偷吃的?白的!圆的!辛辣!”那孩子顿时双目圆睁,抓起交期的大手,狠狠就是一口。交期忍住剧痛,用力甩脱,接着用另一只手紧掐脖颈,“快说,吃了多少!”那孩子满头是汗,呲着牙,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咆哮。“你要死了,知道吗!”交期奋力将他拉进医铺,打算将切好的生姜片塞进他的嘴里,不承想那孩子拼死挣脱,左手胡乱抓起一样东西,插进了交期的肋部。一声惨叫,招来了同馆的伙计。慌乱之中,眼看孩子就要得逞,幸好伙计腿脚麻利,一掌将孩子打蒙,又按交期的指示,将生姜塞了进去,又强按头和下颚,帮他咀嚼。眼看那孩子泪流不止,喉咙疼痛如刀割,拼命打滚,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伙计有些害怕,转头看向交期。交期擦了汗,镇定地摇了下头,念叨着“死不了了,死不了了。”伙计这才放下心来,用干净的布压住交期的伤口,紧跟着一声惨叫。恍惚之时,他指着向外爬的孩子,叫道:“明日再来一定!”说罢,便晕了过去。 两个月后,交期痊愈,偶然间他再次见到这个孩子,手上攥着脏兮兮的麦饭。见到交期,他先是一愣,接着转身就跑。接下来两三个月,交期又遇到多次,那孩子要么被打,要么成功脱险。交期动过施舍的念头,可是摸了摸隐隐作痛的伤口,还是放弃了。直至最后一次,交期在北门外的河面上看见了他。不,是她。交期傻了眼,从身形看,分明是个女孩子。时而俯身,时而仰望,时而跳跃,时而旋转,轻柔婀娜,灵动飘逸,好似蝴蝶在花间飞舞。那污浊旧裳似乎也幻化为斑点彩衣,起伏、摇曳,绚丽绽放。这一刻,她忘却了寒冷,忘却了悲伤,忘却了饥饿,忘却了疼痛,天上的神明被她陶醉,世间的一切为她点亮。她的脸上写满了幸福,她的心自由地翱翔,她将自己的生命都集中在这一刻燃烧。 交期的内心突然感到一阵狂喜,他没有继续看她,而是仰望天际。天是阴的,刺骨的,灰蒙蒙的,交期却能看到清澈,看到色彩,看到太阳神,他感到一股坚定的,不可动摇的力量注入他的身体,让他温暖,让他充实,让他慰藉,他听到一阵真诚的,不容置疑的声音在他耳畔萦绕,他侧耳静听,企盼重现。 不知过了多久,他笑着回正了头,望着一个个生命,仿佛能够听到每一颗内心。一位衣着光鲜的女子,用鄙夷的眼神偷看旁边的男人:“哦,我是这样美,可为何会如此苦命,和这种人生活在一起。你这个废物,还不如那个乞人!”一位路边的乞人,刚刚摘完衣上的虱子,正美美的享受阳光:“人为何会饿呢?没道理呀。为何没有吃下去永远不饿的东西?这人真烦,难道不懂得越折腾越饿这个真理吗?”一位年轻的男子脸涨得通红,焦躁地来回踱步,双手胡乱比划:“你真笨,你可真笨,世上没有比你更笨的了。现在,就是现在!”一位母亲跪在地上,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抚摸他的脸蛋,那孩子死死扯住母亲的衣服,露出生硬的笑:“救救我的孩子,多漂亮的孩子啊。原谅我,原谅我。”一位老妇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好似痛苦万分:“我受够了,这受够了,你们都走了,都走,留下我一个,还得念着你们,我受够了。” “神啊,感谢您,我终于理解了您。”自那之后,交期不曾再见到她,却总会想起。 第六十四章 交渺赴楚 自从父亲离世,交渺便开始搜寻谶璞的线索,除了鹄、龙、龟,还会有何灵兽?不是麒麟,又会是什么呢?她以为,五行一说不过是祖辈的附会,只是凑巧数量相同罢了,但对于谶璞会在西方出现,交渺确信无疑。辉父、尾巴、迷药,种种危险和怪事,不正预示着西方有重大的秘密吗?西方,可不仅仅是秦,还有蜀国、巴国以及西楚。 秦国存险,巴蜀遥远,四〇六年春交渺考虑再三,决定携涌儿前往丹淅。随从是翟璜的宾客杜若,楚人,英武不输男儿。 楚人的故事可谓跌宕。商末,鬻熊励精图治,和亲荆蛮部族,巩固芈楚方国,又明智地往归西伯周文王,终被文王尊为楚君而任为火师。成王之初,鬻熊后嗣熊绎受封子爵,封地便是这片土地,方圆不过百里。敬迎周公亡奔的楚国,在成王亲政后被周室视为其心必异的蛮夷。周王南征荆楚,熊绎表达臣服,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尽管如此,楚子在成、康两朝仍备受歧视。直到昭王之世,长期受到周室压制的楚国最终与周反目。 母子二人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楚人崇拜的灵兽。交渺猜想,皓鹄珠、赭龙石、墨龟甲三件谶璞的发现点,皆为四夷,包括多蛇虫野兽的吴越,多犬马鹿牛的草原,亦包括东夷各部久居的莱夷。交渺以为,太阳神也许另有深意。作为实力最强的夷族,芈楚的发祥地自然不能错过。 未进丹阳,三人向东遥望,方圆数十里群山拥靠,丹水守护,贵族墓地星罗棋布。路遇丧仪,杜若介绍道:“楚人以为,魂魄合则生,离则死。人死后魂魄离散,魂到处游窜,孝子要将游离之魂招回,希冀亲人魂魄合而复生。” 进入始都,母子二人皆惊,这里的富庶与繁华丝毫不逊安邑。在这里,他们见到了一座古怪的铜尊,龙首、蛇颈、虎身、龟足、豹尾。兽角由六条小龙盘绕纠缠而成,双目圆睁,口吐长舌,獠牙交错。虎身下卧,弯腰翘臀,豹尾上扬,兽腿健壮。虎背上接奔兽,奔兽口中衔一曲龙,后爪蹬于神兽颈部,跃跃欲试。交涌刚刚回过神,一套尊盘浮现眼前。无穷无尽的蟠龙,眼花缭乱的蟠螭,精致玲珑,高低错落。尊颈之下,四条伏豹,向上攀爬,回首吐舌,垂卷如钩。四耳之间,蟠龙攀附,背部拱曲,尾分两支,纠结缠绕。交涌被这精美绝伦的器物深深吸引,刚要伸手,却被母亲拦下。不过他并未受责,因为交渺自己正陶醉于各式丝绸纹样,神态各异的龙,昂首鸣叫的鸟,张牙舞爪的虎,还有载歌载舞的美人,庄重古朴,典雅华丽。 杜若见状,适时问道:“夫人可知章华台?” 交渺答道:“父辈讲过,鲁国大夫孟僖子曾来楚国。大夫言:‘与之相较,中国之殿宇王宫,望尘莫及,十不当一’。” “是啊,仙山琼阁,流连忘返,金樽美酒,更令人醉眼迷离啊。” “听闻,亦称细腰台?” “不假。先君灵王好细腰女,诸女为求媚于王,少食忍饥,以求细腰。” 交渺比了比自己的腰,又模仿起婢女行礼,“小女如何?” 杜若一笑,“恕小人无礼,夫人相差甚远。” “甚远?”交渺有些不服气,心想饿几顿有什么了不起的。 “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恶,然而不避。” “哦。”交渺撇起嘴来一个劲儿地摇头。 离了集市,他们有幸见识了一场祭祀仪式,祭祀的神明便是楚地至高神东皇太一。 良日,吉辰,祭师手持长剑、腰佩美玉,端坐华贵席上,玉镇在侧,香草芬芳。蕙兰蒸肉,置于美器,桂酒椒浆,香气宜人。交涌直勾勾盯着美酒,眼睛眨也不眨。杜若道:“我们楚人,好饮酒。这桂酒为谷酒,之所以有香气,是因为酿制过程会加入鲜花。这椒浆呢,是果酒,自带果香,可依旧会加入其他香料。” 许久,仪式开始。只听得鼓声沉缓,歌声清亮,竽瑟之声,悠扬加入。交渺不禁心动。渐渐地,鼓声忽沉忽昂,由缓转急,歌声愈发明快,直入云霄。及至最高处,激荡人心时,却戛然而止。此时,四周静得出奇,交涌屏住呼吸,左右张望。他发现,所有楚人皆抬头向上,引颈以待。交涌瞄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现。杜若附耳轻声道:“少主,神来了。”交涌转向另一侧,看到母亲伴着渐起的歌声闭上了双眼,便同样如此。“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神真的来了。此时,鼓声、歌声、竽瑟之声美妙地融合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幸福。 回到逆旅,交渺思绪难平,拉着杜若问东问西。杜若娓娓道来:“很久之前,蚩尤作乱,天下动荡。天帝怜悯无辜之人,于是降下天威,杀尽作乱之人,然后命令重和黎分别管理天上的神和地上的人,断绝人与神的联系。昭王曾由此发问,‘倘若没有重和黎使天地相绝,人就能升天吗?’”交涌睁大了双眼,“大夫观射父答道,‘并非如此,古时民与神并不混杂。人类之中有一些聪明、虔诚、又有超常眼力和耳力的人,神明就降临到他们身上,男的叫做觋,女的叫做巫,由他们负责对神明的祭祀。掌管天、地、民、神、物的官员,是为五官,他们各司其职。民众因此讲忠信,神明因此有明德。可是等到少皞氏衰落,南方九黎政治败坏,人人都举行祭祀,家家都自为巫史。人对神不再虔诚,神对人们敷衍的祭祀习以为常,于是谷物不受神明降福,人们也没有食物来献祭,灾祸屡屡降临。终于,在颛顼执掌天下后,命重和黎分管天地,这才恢复了秩序。这便是绝地天通啊。’” “真可惜。”交涌感叹道。 “少主,并不可惜啊。倘若人人皆可事神,人人假借神的名义行事,岂有不乱之理?若神明让您作恶,您是否遵从?若两个神明发生冲突,究竟听哪一个?” 交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必须由王指定巫史,或者王就是巫。” “是的,夫人。楚人尚鬼神,大夫之意,便是劝谏大王吸取教训。他讲,神明凭借其精神和智慧统领民众,并不要求硕大的祭品。他还说,祭祀之人要怀着虔诚的心拔毛取血,以向神明表示虔诚。” “自当如此。神只能被人敬畏,人要以德配天啊。” 交涌疑惑地问道:“人神分离?神愿意吗?”一句话把交渺和杜若都问住了。 交渺遂换了话题:“若,楚人可有崇拜的灵兽?” “楚人崇凤。” “凤?” “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 “何处寻得?” “据说,出自丹穴山,山上多金玉。丹水发源于此山。” “多金?丹水?不就是这里吗?”交渺喜上眉梢。 “夫人。”杜若苦笑,“此地若有凤,您早已得见。”交渺却并不灰心,难得的往往才是珍贵的。 凤之谶璞为何物?交渺顿时想起获得龟甲之时几位武人的提醒。“是啊,谶璞会不会与占卜有关?龟甲自不必说,珠子呢,可以用于占筮,固然少了些,也许只是象征呢?那么,还有什么占筮工具呢?肯定不能是蓍草,那就是算筹了。” 当她将自己的想法告知杜若时,杜若吃了一惊,“夫人要饮楚酒?据我所知,楚人使用算筹,通常用于——行酒令。”交渺苦笑着摇了下头。也许只是算筹状的东西,交渺心想。 “我明白夫人的意思,我能想到的,只一样东西。” “何物?” “排箫,一种乐器,由长短不一的管排列而成,好似凤的羽翼。通常排箫会有两支,名曰“雌雄箫”,虽形制相同,但相应的管长有别,雄的稍长,雌的略短。演奏时,雌雄合鸣,互相衬托。据说古时多由鸡鸭的腿骨所制,如今多为竹制。” 交渺恍然大悟,“我听说过,黄帝的乐官伶伦,听凤鸣,制音律。《韶》和《大夏》皆以排箫来伴奏。没错,就是它。我想,神明定有此意。” 就这样,三人在丹阳城转了五六日,见到了不少排箫,可是当年寻得赭石之时的奇异感觉从未出现。交涌倒是买了一支,排箫由十三根参差有序的竹杆及三个竹夹缠缚而成,通体以黑漆为底,以朱线绘纹。回到逆旅,交涌兴冲冲地请杜若教授演奏之法。交渺深知儿子绝无半点奏乐天赋,亦不肯忍受这凄厉之声,又怕逆旅众伙计打将过来,便要杜若独自吹奏。 只见杜若端坐一处,衣袂飘飘,目光盎然。交朝适时点燃香草,轻烟袅袅,芳香宜人。交渺微笑着闭上双目,静待佳音。 你听,那是金秋,清风习习,流水淙淙,树上结满硕果,田间金色荡漾。沿着与溪流傍依着的山径前行,鸟鸣婉转,翠色宜人,顺着水声继续向前,不知过了多久,行至万仞绝壁。峰峦陡立,峥嵘险峻,抬头只见一线弯曲的蓝天,偶有几只雄鹰掠过。不得已,涉水前行。转过一个山嘴,山势反而趋缓。正待倚树小憩,蓦然,一阵悠扬的乐声随着山风传来,声音虽不高亢,却完全盖过了山溪的欢闹和松涛的轰鸣,遂寻声而进。只见坡上,十几只小鹿正瞪大了眼睛,竖直耳朵聆听;竹间,又有许多禽鸟在和着乐曲起舞。一只身着彩衣,顶着高冠,想必就是凤皇了。来得正是时候,只见天上云彩四合,一对白鹤且飞且舞,更有几对火红灿烂的朱雀展翅飞来。再多一点耐心,霎时,万千彩霞,铺满天穹,凤皇引吭,回旋婉转。风流云散,夜色降临,穿过远山,灵魂飘荡。 “竟会如此美妙。” “夫人过奖。” “倘若天天如此,那该多好啊。” “小人愿意效劳。” “我随口一说罢了,天天听,可就不那么美了。” “夫人说的是。” “你既能文,又能武,还会乐,为何只身前往安邑?” “因为小人——活不久。” “啊?” “小人的家人统统活不过四十,无一例外。所以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将我带到安邑。他说,是家族触怒了楚地的恶鬼,若想活得长,必须离开楚国。” “啊。”交渺不知该如何安慰。 杜若倒是坦然,“楚人先祖鬻熊子曾讲,‘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虽然触怒了恶鬼,但我们有着超乎寻常的记忆,几乎过目不忘。” “你怕吗?”交涌偷偷地问。 “不怕。”杜若的眼神写满了坚毅,“楚人皆不惧死。” 四年后,交渺邀杜若再度赴楚。这一次,寻宝并非目的,她只是喜欢这里的天,这里的花,这里的人。然而,楚君新立,出兵北伐,莒国危在旦夕。听说此事后,交渺无心寻宝,速回安邑,遣人赴齐。 第六十五章 交朝归来 大阳四一一年,越王朱勾亲率大军与赵将赵狗两面夹击,再次伐齐。赵军攻破齐国长城“句俞之门”,越军和宋军则在襄平大败齐军。交朝并未参战,他偷偷逃离了国都。回到余姚,与岳父一家辞别,又至会稽,与桦见最后一面。 数年间,交朝反复做梦,有时是香甜的炙鱼,有时是绚丽的晚霞,有时是田氏的旗帜,更多时则是无数陌生的面孔。所有的笑脸都莫名其妙,所有的故事都与他无关,这一切又都一闪而过。有几次,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夜光,自由畅快地飞翔,飞越大河,飞过高山,与朝阳同升,与鸟儿齐鸣。惊惶不定时,他甚至无法分清自己是在梦中变成了夜光,还是夜光在梦中变成了自己。也许,他更愿意活在梦中。不知从哪一天起,他觉察出了端倪,似乎梦中的一切都与安陵有关。他舍不得越国的山水和家人,却又放不下萦绕心头的思绪。他决心向北,找寻梦境。 桦带着朝离开家,登上附近一座面东的矮坡。在那里,交朝似乎见到了梦中场景,又有些不同。二人一齐敬献祭品,向神明叩首。桦匍匐在地,口中念念有词。交朝无法听懂那长长的祷词,但他猜得出,桦一定在为他祈福。礼毕,交朝随口感叹道:“若知有此神明,我必早些来此,好为恩人留个后啊。”桦笑了一笑,露出戏谑的表情,转而问:“倘若用你的武艺交换,可愿意?”“当然。这有何妨?”“用名声呢?”“当然。”“寿数呢?”“啊,这——”桦又是一笑,“皆为天命,强求不得的。”交朝略显羞愧。 为了表达谢意,交朝主动上山伐木,砍柴,又帮桦重新修整了桴。桦很是高兴,借着酒力,讲了许多。“当年,族长要挑选族人留在鲁国,父亲不知为何,竟主动请缨。篝火旁,族人跳起了颂舞,而父亲被围在中间,接受那残忍的仪式。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仪式结束,他和留在晋、郑的族人一样,接受大家的跪拜,百年后也将进入祖庙,享后人祭祀。可是即便如此,值得承受痛苦,与家人永远分离吗?母亲至死没有原谅他,我也始终认为是父亲自私,故意将我们母子抛弃。直至后来,我娶了妻生了女,才慢慢开始理解他。他是部族的骄傲,我永远无法像他那样勇敢。” 交朝同样饮了不少,将自己全部的故事都贡献了出来。他渐渐生出了奇怪的感觉,征战之时那莫名的情感是否只是错觉,而自己原本就是越人,土生土长的,失去记忆的越人。恍惚之间,交朝发现,桦那干瘪的肩膀下,模糊的刺青露出了一角。尚未来得及发问,他便失去了意识。 头顶粗鄙的短发,操着越地的口音,交朝战战兢兢进了齐境。没错,这是边境,这肯定是边境。一条条沟壑,一垛垛土墙,还有一队队严阵以待的兵士。他不敢直视兵士的目光,口中默念桦祭神时不断发出的声响。过了长城,交朝夹紧马肚,马儿开始小跑起来。 海浪的嘈杂声此时变得尤为熟悉,他捡起一块石子,甩出尽可能远,一、二、三、四、五,五个波纹。他又攀上一座小丘,躺在草丛中,呆呆望着。天阴沉沉的,唯有的几朵白云藏在角落里,不安地偷瞧。天越压越低,远处的雷声拖着沉重的步伐,徐徐而来。很快,细雨落下。吃饱的马儿同样很享受,双耳向前,头颈和尾巴都放得很低,偶尔发出短促的鼻音回应着温柔的拍打。交朝想好了,即便那里不是家,也要留在安陵生活,那种亲切的、温暖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他愿意用生命去交换。 走了将近十日,他见到了熟悉的景象,这不是越国的渔船,而是齐人特有的船。“我曾经站在上面,捕过鱼。和谁呢?好像是父亲。父亲什么样子?”他的心跳得飞快。光秃秃的小山,虾蟹成群的河沟,还有那棵极易攀爬的歪脖老树,深深吸引着他。“对,就是这里,当年领兵焚烧的庄稼。”交朝信心大增,“幸好当年他们都逃了,不会有人记得仇人的模样。”马蹄声愈发急促了。 不多时,他看到了那片围栏,曾经被越兵放倒,又被自己一段段扶起的围栏。没错,就是这里了。他深吸一口气,又狠狠砸了下自己的脑袋,梦境和现实交织,让他的头快炸了。 围栏里,他看见有三四个娃娃围着一条幼犬玩耍,幼犬跑得越欢,娃娃们就笑得越大声。这是一场结局注定的竞赛,一场残酷无情的比拼。很快,竭力的挣扎,无助的哀嚎,吵醒了它的兄弟。围笼里的幼犬一看形势不妙,纷纷站脚助威,摇草呐喊。交朝动了情,入了神。在那一瞬间,身旁仿佛有个狄人在抚摸自己的头,轻轻地说:“别怕,它们是朋友。”忽然,跑在最前边的娃娃被石头摔倒,咧着嘴大哭起来,交朝回过神,下意识冲了进去。一位妇人听见哭声,也探出了头。两人四目相对,怔了一下,又一齐去扶那个娃娃。 女子抱起娃,缩了回去,向着交朝的方向,不住点头。“这些是我的孩子?不对呀。这个女子”交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可那妇人深深低头,一点机会都没给他。交朝顿时觉得有些冒犯,正要转身离开,碰巧一位长者进了栅门。他皱着眉,瞅了一眼,又转回头,死死盯住,上下打量,好似白天见了鬼。交朝以为,这次自己倒成了被冒犯的对象。国洛认出了朝。自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并无太大变化。国洛的手有些抖,笑容有些抖,话也有些抖。他将交朝拉进屋,倒上水,颤颤巍巍地去寻交辰。 交朝一个人在屋内,拨弄拨弄簋,摸了摸灶,好像熟悉又好像不熟悉。走到屋外,四处观瞧,西侧的一间宽敞了许多。他探进头瞧了瞧,墙上的图案令他心中一震,不由自主走了进去。交光、巢羲,向下看,绰。“绰!”泪水不知为何从眼眶中倾泻下来。“她是谁?我的亲人吗?”再往下看,交朝。“刚刚那位长者说,我就是交朝,这就是我的家?” “朝!”一声带有哭腔的呼喊。紧接着,交朝被来人一把抱住。“啪!”最下面的神主被狠狠地砸到地上。交辰,一向沉稳的辰,今天破了戒,哭成个泪人。他吸了吸鼻子,抹了一把泪,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细打量。他将朝抱得更紧了些,直到他喘不上气。 二十七年,一晃而过。交辰用了整整两天才将安与耀儿、出航那天的情形,以及他儿时的趣事,统统抛给了朝。交辰不是一个好的叙事者,总是忘记介绍人物关系,介绍家族的特别之处,搞得交朝晕头转向。朝还是那个模样,那个身量,但似乎只是个外壳罢了,交辰不免有些失落。他帮交朝打好行李,让朝尽早去见妻儿。可惜他并不知晓,耀儿此时已经踏上了前往安邑的路。 第六十六章 交辰之福 送别了朝,交辰再次来到昭家,带着珍藏的好酒。 就在不久前,昭房与一位外地盐商打斗,落了下风。商人刺伤了他,还骗走了不少钱。靠着轨长的袒护,事情并未传开,在大婚前出事,绝非好兆头。 可恶的商人去了哪里?昭房不清楚,也无人再见到,可他的心里始终过不去。 “怎么,还未找到?” “没。” “集市都找遍了?” “是啊,连苍山都绕了一圈。” “还找吗?” “当然,我可记得清,他的身上有伤疤,跑不了的。” “哦——祝你成功。来!”二人同饮。 “大人年轻时与人打斗过吗?” “那当然,就你这样的,我当年一个打三个,没问题。” “看着可不像。” “现在是不行喽。还是年轻好啊。” “您现在也很好啊。” “唉,甭说别的,现在那些女娃娃,可没心思看喽。” “难道是——” “是啊,破渔船后面。” “哦!是您传下来的呀。” “什么话这是!” 昭房惶惶不安地为交辰斟酒,“大人请,大人请。” “我还记得,当时兄弟们说的那些傻话。” 昭房缩着头,偷瞄着,指着大海的方向,“这个屁股大,给你,那个高高的白白的,我的。” “是啊是啊。当时我的妻也在其中,于是就把这个秘密偷偷告诉了她,还让她向着海神发誓。” “后来呢?” “哪还有后来呀,她们再没出现过喽。” “唉——” “唉!”二人满饮。交辰继续问,“你的伤如何了?” “还行,不深。” “嗯,看样子,不影响。” “交辰大人,我一定要找到他。” “房啊,你找到后要怎样?” “让他付出代价,他割了我一刀,我也要割他一刀。骗我的钱,一个不少都要拿回来。” 交辰顿了顿,说道:“那好,你割了他一刀,他逃走了。你猜他会就此离开吗?”昭房不说话了,“离开固然好,倘若不离开呢?你说过,那个盐商操着秦地的口音,咱们这里的秦商虽说不多,也有几个,他们会不会联手起来报复你以及你的家人?倘若伤了他们,你会罢休吗?还不是继续要报仇?旧的伤口没有抹平,又添新的仇恨,如何有终?” “面对欺压,难道就只能忍气吞声?” 交辰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角一歪,道:“和你说说我的事,这件事我可从未告诉别人。”交辰呡了一口,“那时,我还年轻,父亲刚刚过世,我和一位邻居,也就是故去的伯炎前往郯国,寻找仇人。我们日夜不停地赶路,饭都很少吃,心里非常乱。到了仇人的家,听了郯人的说辞,我无法控制自己,用石头砸了一个人的脑袋。”交辰长叹一声,“那人伤得很重,我以为自己定是回不去了,所有的郯人将我和伯炎围在了中间。我有些害怕,但还是咆哮着,给自己壮胆。” “他们动手了?” “没有,他们并非报仇,而是在一位长者的带领下,一齐向我叩首、赔罪。伯炎见状,同样跪下,向我一拜。我当时彻底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至我意识到,自己若是还不罢休,他们是不会起身的。” “后来呢?” “后来,他们强塞给我一个年轻女子,让我带走。那女子怪好看的。”“离开不久,我就让她回去了,还把粮分给她一半。” “大人,您真伟大。” “不,是那些郯人伟大。”“那个人,死了。” 鸣鹿耜的土地一直由交辰和尤耕种,可直到堰和他的兄弟成了耕田的主力,交辰仍旧可以下地,这不得不令人羡慕,一传十、十传百,乡里们不断前来向他取经。交辰的回答简单却也不简单,那就是母亲教导的“起居有常,食饮有节,不妄作劳”。 虽说我们大阳人天生如此,但仅靠祖辈福荫并不必然长寿。交辰在家中并不显眼,辉衣锦还乡、清生意兴隆之时,他踏实劳作;朝众望攸归、渺年少成名之时,他依然躬耕不辍。交辰并非愚笨,相反他有着常人可望而不可得的安宁。二十习农,三十池渔,四十制器,无不精通。中年后,携期儿识花辩草,踏遍齐地。山川地貌,风土人情,每每讲与众人,皆羡慕不已。交清带领家族迁至临淄,交辰选择留守,他喜欢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人。这里有土,不算肥沃的田地供养着数千安陵人;这里有木,绿树成荫,鸟语花香;金与水呢,群山绵延,泉水潺潺。火呢?就更不必说了,朝霞的美妙,夕阳的静谧,是无论如何也取代不了的。炎热的午后也无需担心,海水就在那里,凉爽触手可及。 当一天的劳作完成,交辰会与安水边的一位钓友为伴。长者虽钓技非凡,却年迈耳背。二人很少谈话,但他无意间哼起的一曲歌谣,足令交辰陶醉。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唱至高处往往微颤,高兴时便以鱼竿叩击陶盆。“考盘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盘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盘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交辰常在山间散步,看看新生的嫩叶,赏赏突兀的怪石,听听虫鸣鸟叫,闻闻野花清香。他偶尔见到一对长者弯下腰挖野菜,抬起头摘果子。他们走得很慢,却十分专心。走几步,停一停,弯腰或是抬头。交辰曾好奇地过去瞧,长者端着篓子给他瞧,里面松松垮垮地堆了一小半。交辰笑了几声,两位长者也跟着笑上几声。他们以此为生吗?恐怕不是。他们会有烦心事吗?恐怕不会多。 大阳四一六年,国洛离世,九旬的交辰将家族土地和收成统统交给了堰。 第六十七章 交朝寻宝 交清一直以来都有深深的隐忧,使命一脉是真的吗?这一点,她从未对人讲起,“倘若相信父亲,自己是使命一脉,那神奇的赤尾羽是怎么回事?若交光一系是使命一脉,赭龙石和墨龟甲又如何解释?那可是女儿寻得的呀。”“那雍城的神秘人是谁呢?若是兄长,他又如此确信麒麟非宝,那么使命一脉的说法就不攻自破了,不可能单单是自己一支,亦不可能单单是交辉一支;若那人不是,那么自己是使命一脉就还有一丝丝希望。总不会是交辰,他坚决不来临淄,会不会有事情隐瞒?” 无数次,面对太阳神,究竟要祈祷什么?交清实在说不清。据交时后来回忆,迁居临淄后,交清曾瞒着女儿,多次外出寻找谶璞,并且要求家丁不得说出前往的地点。交期根本拦不住,想跟随更不得,唯一能做的只是多给家丁钱财罢了。 几年时间过去,交朝和家人的关系近了许多,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他曾到安邑看望儿子,可交耀对他早没了印象,因此也说不上多亲。对于同馆的打理,他远比交清生疏,他是武人的料,就没长那算账的手。戎马半生,让他无法像交辰那样清闲,必须找到一件事,让交朝觉得自己有用,而且还很有用。 对于大阳人,还有什么比寻找谶璞更有价值,更有意义呢?也许是为了重振交朝的雄心,抑或是为了让女儿放心,交清决定将寻找赭龙石以及麒麟谶璞的重任交给朝。若非麒麟,还会是什么?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倘若谶璞是由两支血脉寻得,难道这两脉都会兴旺?她更捉摸不透。 没有生意的牵绊,家庭的负担,交朝可以毫无顾虑地寻找谶璞。临行前,交清把皓鹄珠交到他的手上,一者盼宝物护佑其身,二者可测试谶璞真伪。虽说赤尾羽和墨龟甲没有感应,保不齐另外两件会有异象呢。根据交清的线索,交朝奔赴晋鲁,盼亲眼见到灵兽。 此时的鲁国,三桓强权有所削弱。在齐国的压力下,在君臣的内耗下,孔子的弟子成为朝堂上的常客,固守周礼治国。交朝也发现,有兵家在曲阜开坛讲学,成为了泥潭当中的一股清流。交朝猛然想起父亲留下的兵书,如今还能背出几段。他多么希望耀儿能像涌儿一样愿意学兵,可惜人各有志。在鲁国,他没能打听到麒麟的下落,只得前往下一站,绛城。他对绛城抱有很大的希望,只因那里离耀儿近,所以必定能有收获。 出了曲阜,他迷了路。直至第三天,来到了一个岔路口,询问路人得知,向西通往晋国,向南可抵宋国。“此天意也!”交朝大喜过望,立即改道商丘,奢望能寻得令耀儿眼前一亮的物件。 宋国刚刚经历君主交替,令国人不满的是,宗子购由刚刚即位,竟弃先君丧事不顾,亲自出使楚国。此时的宋与齐类似,戴氏执掌朝政多年,作为“世为长侯,守殷常祀”的商朝继承者,公室早已无力回天。“不过,这或许是宋国由弱转强的开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就是这个意思。” 这里南阻睢水,背靠大河,高城深堑,易守难攻,尽显王者之气;这里店铺林立,商贾众多,织漆玉陶,应有尽有,教人叹为观止。逛了许久,交朝瞧上了一件彩佩,由各种环、珠、管等组成,包含白色、紫色以及说不上来的颜色,光气硬朗,精美异常。尤其是水晶,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通透晶莹,无论从哪个方向摸,皆光滑无比,这里面不知蕴含了匠人多少的年华啊。他深知价格不菲,所以想着与卖家套套近乎,谁知那人一开口,就令交朝大失所望。原来,卖家正是齐人,此物正是由临淄匠人打造。卖家一见来了同乡,正欲大抒思乡之情,交朝却连连摆手,匆匆离去,“爷忙着呢。” 天色渐暗,卖家纷纷离去。这里有不少楚国的物件,造型独特,纹饰多样,可他觉得儿子不会喜欢,至少翟璜不会喜欢。幸好在太阳落山前,又相中了一个。“这是何物?”只见一支箭的簇与杆间插有一铜器,两段细,中间粗,上有三孔,饰有贝纹。交朝拿在手中瞅了许久,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此乃鸣镝,射之以号令。”卖家等得不耐烦,拿起鸣镝箭,拉弓便射,随即一声清脆且悠长的哨音划破天际。交朝大喜,“小小宋国竟有这等罕物,与当阳弓真乃天作之合。”可惜,他并不知晓,此物出自北狄。 入了夜,交朝住进一家逆旅。他不断思索,这一次该如何与儿子亲近。为了耀儿,他学会了斗鸡,购买了走犬,还尝试了蹋鞠。他拙于此类,饱受贵族子弟嘲笑,尊严荡然无存,可这都是必要的手段。 这一夜,交朝睡得很沉,醒来时已至正午。他慵懒地环视四周,直至发现异样。交清曾传授给他一个防贼的法子,那就是在门内放置一件陶罐或是金石。倘若有人潜入,便会触发声响。交朝一丝不苟地照做,然而一觉醒来发现,门边,原本藏好的石头被人移开了,屋内,钱财礼物一样不少,皓鹄珠却没了踪影。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到底是谁?竟知晓宝珠?”牖外,雨下得紧了,除了泥泞什么都没有留下。 交朝找了整整三天,毫无头绪,有那么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自从离开越国,他失去了信心,丧失了尊严,从一个冲锋陷阵的将领,变成了连颗珠子都看不住的废人,“回到安陵,到底图什么呢?宝珠也好,谶璞也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找到了,又能如何呢?”交朝在逆旅又呆了三日,陪伴他的只有香醇美酒。 回到临淄,交清并没有怪罪朝,她有了可怕的预感,“难道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难道他们是同族?为何不现身?”此时,她想起了女儿的邀请。可是,有心无力了。 她有时会想,谶璞是否真的存在。即便存在,一介凡人是否能够得到。自从交辰带回那句隐语,生命中便充斥着各种猜测、幻想与失落。将近四十年,四十个寒暑。有这四十年,同馆会成为什么样子,有这四十年,豹也许会步入朝堂。不,无需如此,这四十年,如朔那样自然安详,如辰那样轻松自在便好。不,那样的话,我如何对得起惨死的父辈呢?也许,这就是神的安排。我做了所有努力,我无愧于心。也许重新再来过,仍会如此,我就是我,我不是辰,成为不了朔,我仍会相信父亲,仍会历经无数岔路,最终抵达这里。 大阳四一九年,交清毫无征兆地离去了。大家发现她时,她正静静地仰望天空,望着那颗星,它是如此明亮。 得到消息,交辰不得不捧着先人们的神主来到国都,主持家事。在交清的葬礼上,交辰依照她的遗愿,诵读祷文:“虔诚的大阳人啊,你赤条条到来,得到神的眷顾,点燃生命,完成了使命。你和先人一样葬于黄土之下,失去了希望,不再有恐惧,这是神的安排,祖先的召唤。黄土之上,你将永生。” 交朔,令人哀叹,承受了太多,付出了太多,可惜现实不遂人愿。国安,令人怜惜,遇上了一个残酷的时代,遇见了一个同样痴情的男子。交清,令人感慨,她在生前竭尽所能,她的梦想有人继承,她应该笑着离去。田豹的死,令人赞叹,勇于直视将要到来的死亡,为后人留下宝贵遗产。说起来,这才大阳人应有的高贵。 苏格拉底曾言,“在死亡的门前,我们要思量的不是生命的空虚,而是它的重要性。”既然死亡终究要来,早与迟便不是那么重要,所谓的未来与期待并不可靠,唯有今天的努力是否令自己满意。 我无法与先人们并论。他们对神明充满敬畏,对信念敢于追寻,或多或少皆有成就。固然,被后人记住的寥寥,却靠着他们的勇敢顽强,乐观善良,才有了一代代大阳人的延续。我只希望在临死前,能够鼓起勇气面对他们,笑着说:“我来过了,我笑过了,我付出了全部,我不再留恋;我不后悔,我不慌张,我看到了风景,我不负此生。” 第六十八章 交涌立志 当时的人们恐怕难以预见,自魏文侯继承家业始,这短短四十年,深刻改变了华夏大地上人们的生活。 经翟璜举荐,上地守李悝被魏斯召至安邑,继任家相,推行新法。对于交渺来说,新法的首项举措说新不新,那便是梳理户籍。以往晋国的名籍管理只登记正夫,每户一人,这一次则是将所有户口重新登记,不分贵族、庶人还是奴婢。交渺年近五旬,告知翟璜的年纪已然减了十岁,可户籍官来了,她又减了五岁,反正只看外表毫无破绽。那仅有的几条皱纹,毫无疑问,为了交涌。 交涌是大阳人的希望,他要成为第二个交辉。不知道从几岁起,交涌便被母亲送往西河。在那里,交渺有个老熟人,大头段干木。此时的大头完全变了个人,短短数年,学问德行大有长进。卜子的课听不懂,大头就掰开揉碎给交涌讲,从《诗》、《书》、礼、乐、《易》到《春秋》,尽心尽力,一丝不苟,不明之处还请好友前来指教。对于年少懵懂的涌,背诵尚且容易,理解字里行间之微言大义,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交涌不可谓不用心,却依旧不能令母亲满意。交渺经常借用母亲的话,向儿子讲述交辉的传奇故事,还将自己得到的启发分享给儿子。在她看来,交期一心行医,过于淡泊,耀儿贪玩随性,一无所成。第四代中,唯有涌儿最有资质,最有希望。 十二岁那年,交涌患上了罕见的急症。只要一紧张,左脸就会抽动,外加扬眉、咧嘴、耸肩,严重时还会发出干咳,甚至吼叫。每当此时,还会忍不住抓挠左臂上的水滴胎记。交渺真的吓坏了,访遍安邑的巫医,祭了不知多少鬼神。直至交朔离世,交涌随母亲回到安陵,他的症状才不治而愈。 交涌明白母亲的苦心,可他实在太过压抑。这里没有伙伴,只有简牍和说教,这里没有乐趣,只有枯燥和无奈。从安陵归来后,交涌与母亲大吵一架,将自己辛苦抄写的书卷全部拆散,统统扔进火堆。母亲不得不妥协,安排儿子练拳脚,习射御。 大阳四一三年,交朝来到安邑,交涌如愿习得遥击之术,飞禽走兽,百无一失。交朝对耀儿失望至极,对勤奋的涌儿则是喜爱有加。骄傲的过往,只在涌儿那里有些价值,父亲的兵书,只有涌儿愿意钻研苦读。 “涌儿,你想成为一名将军是吗?” “是啊,朝父。” “你母亲恐怕不会允许的。” “母亲拦不住我的。好男儿自当为国捐躯。” “你才多大呀,捐什么躯呀,这话可不能让你母亲听到。” “哦。” “你——没上过战场。” “没有。” “见识过杀人吗?” “见过,腰斩。” “当时,你站在何处?” “远远望着。” “斩的时候,你看了吗?” “嗯——看了。” “腰斩之后呢?罪人死之前?” “没——没有。” “是啊,太残忍了。” “你想没想过,倘若你是那执斧之人,下得去手吗?”“上了战场,敌人就在你的面前,你能看清他的面容,直视他的双眼,到时你如何下得了手?”“记住,你杀敌人,就是在救你的兄弟。”“你想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吗?” “当然不想。” “那就杀。将他们当作畜生一样杀。你不能有丝毫软弱,唯有拼命才能保命。懂吗?” “嗯,懂了。” 返齐前,交朝将当阳弓传于涌儿,另外给了他两篇用黏泥封好的简。他告诉涌儿,此简非同小可,不可泄露更不可丢失,而且必须在儿女长大成人后再行拆开。交朝还让涌儿向太阳神起誓,交涌一一应允。 这一年,交涌满腔热血,却不得不从守城的小卒做起,眼睁睁看着儿时的玩伴奔赴前线,沙场建功。大魏的战旗让他热血沸腾,战场的胜利让他欣喜若狂,他为自己是魏人而骄傲,而非什么韩人、赵人、楚人,更非野蛮愚蠢的秦人。他不想杀人,甚至有些妇人之仁,但是只有杀,才能为大魏的战旗增添光彩,只有杀,才能让无知的蛮族臣服。大魏,将在诸侯之中屹立不倒,成为天下士人竞逐的高山,而他,将在中原大地上插满战旗,成为魏人仰望的百胜战将。 第六十九章 交耀立业 二十二岁那年,交耀来到了安邑。改邪归正的初衷,从一开始就难以实现。交朝不舍管教,交渺心存怜悯,翟璜更不会干涉,如今又多了个年龄相仿的兄弟,简直比临淄更加快活。 相较田豹府,翟璜府气派不少。院中,一棵甘棠正值花季,白色小花层层叠叠,晶莹剔透,微风吹拂,清香淡雅。入了厅堂,南楚的漆盒,北狄的饰牌,东齐的海珠,令人眼花缭乱。最吸引交耀的还是四件伏羊席镇,羊身为无瑕海贝,头部四肢铜质鎏金,海贝光泽衬于绚丽金色,显得格外莹润。只可惜,没享受多久,便被渺母带去了西河。 来到西河这半年,他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听何种乐,就会成为何种人?君王做何决断,大夫献出何种计策,会受乐的摆布?倘若人人听古乐,就不会遭受侵犯,就不会有天灾?新乐表面上为人不齿,私下里却被广为传颂,又作何解释?”此外,还有许多令交耀违心附会之处,他的心根本不在那里。“当初在临淄,怎么着也是宗子面前的红人,即便不是天纵之才,也必定是个有人缘,有本事的能人。如今却让我在这里虚度光阴,受尽煎熬,与其这样还不如让我去死。”交渺无奈,只得遂其心意。 重获自由的交耀很快有了用武之地。多年来与贵族子弟打交道,让他的眼光异常敏锐。他发现,魏人对斗鸡、六博之类兴趣不大,独对走犬情有独钟。交耀走遍了城中经营走犬的商家,反复确认走犬的特点与习性,心中已然有了计划。他对自己的眼光、计算和通晓人情有着十足的把握,独独缺少本钱。 一日,趁着渺母心情不错,交耀满脸堆笑,再次使出献媚的本领。其间言道:“渺母啊,渺母。太阳神对我真是好啊,若非您在安邑呀,我可真就无家可归了。依我看啊,魏国较齐国好上太多,这里山也好,水也好,人也好,吃食也好。我呀,决定了,今后不走了,好好孝敬您。” “真的?”交渺享受着难得的舒适,却连眼皮都没抬。 “当然了,璜父与您对我恩重如山,比对我兄弟还亲,我如何能够不思报答呢?如今,我有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请您帮忙参谋参谋。”交渺勉强点了头,心里却想,以死相逼之时,可不是这副德性。交耀继续道:“晋人钟爱走犬,视良犬如家人,有甚者耗费万金之巨。我听说,良犬出于中山,我欲结成商队前去” 交渺终于等到了这句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勿碰市井之事,以免刑戮死辱。” 交耀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不紧不慢继续道:“‘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见矣。故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物之理也。’我欲以良法训犬,贱则进,贵则抛。不出三年,必供不应求。”见交渺摇头,交耀继续道,“昔日,您潜心制器,闯荡齐晋,如今,我愿继承您的宏愿,荣耀神明,光耀大阳。”此话一出,交渺竟无言以对。交耀用余光偷偷打量,自觉大有希望,便继续出言成章,描绘美好蓝图,妙语连珠,颂扬经商之功。交渺索性闭目养神,充耳不闻。 过了一阵儿,交耀看出了蹊跷,决定改变策略。“咣当”一声,他的双膝狠狠砸到了地面,那声响将邻屋的交涌和几名家仆都引了过来。交耀估摸着人聚得差不多了,便带着哭腔,恳求道:“我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前些年又没了母亲,一家人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好不容易小有成就,却被公族无情地赶出临淄。如今,父亲重新归来,对我充满了期待。母亲也一定会看着我的。可我百无一成,游手好闲,真真愧对父母!愧对璜父和您!在涌弟面前我也抬不起头来呀!倘若母亲在,她一定会理解我的呀!母亲哪,我是多么想念您呀!”每每停顿,都伴着“咚、咚”的磕头声。这一套下来,几个眼窝浅的家仆都落了泪。交耀抽泣了几声,继续道:“我保证,只试一次,倘若失败,我愿听从渺母一切安排。我向大父起誓,向大阳先人起誓,向太阳神起誓,向天上地下能飞能游的各路神明起誓!”说罢,放声痛哭,“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交渺长长叹了口气,摇着头起了身。 只一年,交耀经营的北犬名声大噪,连宜阳、中牟的商人也专程而来。再然后,生意越来越大,帮手也越来越多,短短数年,竟成了安邑响当当的人物。社会的历练坚定了他的信念。他的仁义只是为了获得生意,他的礼貌不过是给别人看的,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时代只有倾轧争夺,道义是填不饱肚子的。他的口头语便是:“无关善恶,只算与不算。” 第七十章 痛莫情殇 血气方刚的男子突然有了钱,女闾恐怕会是第一选择,交耀也不例外,更何况他的周围统统精于此道。安邑的女闾有大有小,有明有暗,有卿族开设,亦有巨贾经营,虽比不上临淄、邯郸,却各有千秋。交耀知趣地选择了一家隐秘场所,带路的只一名亲信伙计。交耀穿堂过巷,左拐右折,方才见到一个小门,上写“衾裯阁”三字。交耀看过,停了脚步。从众人的口中,他已知晓女闾的模样,无非是一群女子抛眉弄眼,进入内室赤裸相对。无数个夜晚,他本能地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如今真到了门前,他又开始退缩,恨不得掉头便跑。可是已经迟了,他拉不下脸,只得鼓起勇气,提着裤子迈了进去。 与想象中不同,这里冷清了许多,仿佛今日只迎他一人。环视一周,五间矮房,一间居中,其余两边。院中,几株黄菊娇艳欲滴,秋兰清新秀美。交耀哪有心情赏花,他能感觉到,此刻正有几双眼睛倚着门缝,偷偷打量自己。他的额头冒了汗,这哪里是女闾,分明是刑场。听到动静,一名老妇迎了出来,伙计凑了过去,二人耳语几句,交耀的心里又慌了几分,“为何不明说?不是已经定了吗?”今日能有这一场,那伙计也算尽了心,为了满足交耀的苛刻要求,他足足跑遍了半座城。既不显眼,又要惊艳,到底要什么?既要良善,又要贴心,是要玩乐,还是娶妻?! 没多久,老妇领着交耀穿过中堂,来到一间内室。这里的陈设并不讲究,却十分整洁,光线也不明亮,只引一束阳光。交耀进了门,正襟端坐,心跳得飞快。忽听木门“吱”的一声,一个娇弱的女子怀抱长竽,袅袅亭亭而来,交耀的双眼从此再难合上。“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是伙计教给他的一段歌谣,据说在女闾之中颇为流行。交耀知晓大意后,耻于吟唱,还将伙计大骂一顿。可他此时却脱口而出,声音中略带颤抖。 女子看了一眼,默不作声,自顾自地吹起了竽。“这是何意?必须奏乐吗?与那厮所讲不一样呀。”他的身上如火烧,双手到处挠,他想猛扑过去,双腿却不听使唤。再瞧对面,那女子温婉如春风,忧郁惹人怜,纵使百花千媚抵不过她轻轻一瞥,再听那竽声,婉转悠扬,荡气回肠,引得几只小雀攀上了屋顶,忍不住低吟。 交涌愈加发现,交耀的生活简直就是梦中所盼。吃,最美味的,穿,最华丽的,骑,最神气的,睡,也睡……。想到这里,交涌的心怦怦直跳。当然,这并非他亲看所见,可旁人都是这样讲。他深知,不应如兄长一般,可打心底,羡慕兄长的率真潇洒。 他很少会从兄长脸上看到无奈和隐忍。他有胆识,所以货源上乘,他讲义气,所以朋友很多,他够聪明,有着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本事。他对父亲陌生,不会假装亲近,对某人不满,就会大声说出,喜欢什么物件,就会爽快买下。特别是,他对兄弟很好。每当有好吃的好看的,总是想着兄弟,见到难得的良驹,也会在生日当天送上,好让璜父渺母心存一丝挂念。 似乎一切得到了满足,唯独缺少一份感情。这份感情的真假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令人羡慕,最好是嫉妒。靠着友人和伙计们的熏陶,交耀很快学会了讨女子欢心。勾人心魄的眉眼,纤如嫩荑的手指,皙如凝脂的肌肤,若即若离的挑逗,让他一度痴迷。他并非针对某个女子,而是要让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美过、多过其他富家子弟。他要让他们明白,自己并非贵族,胜似贵族。他有令人羡慕的财富和名气,却无需遵守所谓的规矩和礼仪。 他的名声越响,出手越大方,被他俘获的芳心也就越多,于是渐渐成了公敌。羡慕有了,嫉妒也有了,可得到的这些就是真情吗?他不知道,也懒得去想。 风来了,黄叶儿凄凉地飘下,去到了无人在意的角落。雨也来了,桂花儿无奈地零落,辜负着积攒一年的芳香。一群大雁列队而过,不时传来头雁的规则鸣叫。不远处,一只失群的孤雁回旋徘徊,声声悲唳,似乎是在寻找自己的伴侣。 一日,交耀鬼使神差地来到安邑西北闲逛。这是一片平民的聚集地,房子不好看,气味不好闻,就连喜鹊都要躲着飞。他光鲜的衣,精美的玉,干净的履,显得格外另类。也许是好奇,也许是逃避,也许他真的中了邪。 在这里,他有了一个新发现。一位静女,细鼻梁,薄嘴唇,脸蛋红红的,眉毛淡淡的,最迷人的是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似乎是在诉说小小委屈。她每日准时出现,有时呆呆直立,有时缓缓挪动,如同树影一般。她的神态最为奇特,起初她会昂着头,闭上眼,露出轻松的笑容,可是不多会儿,目光就会变得呆滞迷离,表情也会由晴转阴。在这个过程中,她偶尔皱眉、挤眼、转颈,嘴巴也会微微颤动,唯独不会留意他人。很快,时间到了,她捂起脸,低着头,往家走,不再出现,精准得可怕。 交耀的好奇顿时被激起,作息开始随着女子改变。第三日,第五日,第八日,简直着了魔。他发现,女子的双眸竟如此令人难忘。从她的眼神中,可以捕捉到开心,苦闷,孤单和小小的傲慢。她平凡,却又神秘,她贫苦,却又坚强。每当她出现,他如释重负,每当她回家,他便惴惴不安,院子里到底有什么?交耀很想和她说说话,送她一份礼物,可又怕打破这份美好。于是,他只好默默看着,只是看着。 第十日,第二十日,第三十日,终于,有了变化。就在这一天,将要离开时,女子突然,第一次,转头扫过交耀,在墙上写下“三十”二字。交耀傻了,望着女子的背影,彻底傻了。“她是如何注意到的?竟然记得如此清楚?”交耀像个懵懂少年,初尝美妙的感觉。 第三十日,第四十日,第六十日,女子送了件更大的礼物。那微微颤动的嘴唇,终于发出了响动。“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一段哼唱过后,又自顾自地翩翩起舞。似春燕展翅,似黄鹂雀跃,似海浪奔涌,似花蔓抖擞。交耀目瞪口呆,他没有笑,嘴角却拦不住,他没有哭,眼眶不由得湿润,他没有疾,脸却红似一团火。 第六十六日,第七十三日,第七十九日,不知为何,女子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到了第八十日,交耀从日出等到日中,女子仍没有出现,他开始慌了,怕了。“生病了?嫁人了?还是被主人发现了?”交耀不愿想,不敢想,却不得不想。脚下徘徊不停,嘴上也念念不止,心里把所有的神鬼都求了一个遍,就连几近忘却的大阳祖辈也被他一一抬了出来。只要能让女子出现,哪怕是只狸虫,交耀都会奉之为神。终于,他忍不住,快步走向那道窄门。就在此时,两名男子搭着一个用敝布卷着的东西,去往城门的方向,底部甩着一双破烂的履。就在那一起一伏间,交耀认了出来。 第七十一章 卜子高徒 交耀在安邑还拜了一位老师,季鸣,五十上下,瘦高个,一幅憨厚样。这位老师可不简单,号称卜子高徒,还与魏侯有过交情。交耀早就听说过季鸣,但与他相识,还是在逆旅。那一次,季鸣于内庭高谈阔论,阐述自己的大道。 “何谓忠臣?当年齐国崔杼杀了齐君,崔氏家臣问晏婴,‘你打算随君上去死吗?’,晏婴不愿;家臣又问,‘你打算离开齐国吗?’他仍不愿。不仅不愿,还反问家臣,‘我有何罪?’真真岂有此理!晏婴实为不忠之臣!” “何谓忠臣?”听者之中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杀杼,为齐君报仇!自尽,随君上而去!” “晏子在庄公尸体前痛哭,并且行了三踊,已经行了一个臣子应有的礼仪了。” “那又如何?他身为上大夫,没有为国君讨回公道,又无惩罚崔氏的举动,这是一个臣子应该做的吗?倘若父亲被杀?难道也无动于衷吗?没有国君的俸禄,如何赡养父母?” 季鸣说罢,不少人鼓掌以表示认同,却还是有人不服气。“庄公的死并不光彩!” 季鸣都没正眼瞧他,低声道:“那棠姜不守妇道,改嫁崔杼,贪图富贵,想必庄公也是受这女子迷惑。而且,崔杼与棠姜是否串通以谋害庄公,犹未可知呀。”季鸣抬起头,张开双臂,继续道,“那晏婴还曾无端斥责孔子,你们可知?” “哦。”众人惊呼,一些人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我来告诉你们。孔子曾两次受到景公召见,第一次,景公向孔子提出如何治理国家的问题,孔子根据齐国的实情,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作答,景公是极为赞同的。再次见面,景公又提出了如何改变齐国财力匮乏的问题,孔子主张延续周礼,施行德政,爱惜民力,景公非常高兴,计划封赐孔子田地。谁知,那晏婴出于妒忌,竟说孔子奸诈狡猾,油嘴滑舌,只是为了要官,所讲皆为迂腐之谈。”此时,周围发出了阵阵感叹。季鸣趁势拉高声调,“那晏婴竟然还讲,‘齐国要的是国富民强的治国之策,这不比拘泥于蒸鱼煮肉要用何种器物重要得多吗?’孤陋寡闻的晏婴哪里知晓礼制的重要性,那是为了赢得大夫及士人精神的高峰。倘若当初景公重用孔子,何来今日之田氏!” “是啊,是啊。”“讲得好。”“先生,智者也。”逆旅里传出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喧哗渐息,交耀托人递去五两金,获得了向季鸣单独请教的机会。 交耀拱了拱手,直言:“先生,我乃齐人,在我们齐国晏子可是很得民心呀。” 季鸣稍作思虑,眉头一挑,笑了笑,答道:“我刚刚还没有讲完。后来,有人问孔子,‘晏婴直斥您奸诈狡猾,您是否记恨他?’孔子答,‘大夫对我有误解呀。确实有一些人,自称儒者,他们凡事遵循条条框框,目的就是追求官位和名利。’那人又问,‘我非常认同您的治国之策,晏婴全盘否定,是毫无道理的。’孔子答,‘晏婴这个人能言善辩,才能过人。他知道如何拿捏分寸,不轻易丧失原则,和他相处越久,就会越敬重他的。’所以,孔子大贤,他所赞赏的人定然也是庸中佼佼啊。”交耀很满意,又递出了五两金。 拜师后,二人常在逆旅见面,他们的话题从农事到政事,从山川到河流,从贤臣到恶贼,无所不包。对交耀而言,聊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吸引多少士人的注意。 “前日,有人提醒我,孔子曾批评管仲僭越周礼,说他身为大夫,却使用镂花镶玉的篡,系朱红色的帽带,在门内立屏风,在堂上修坫台,在斗拱上刻山形,在房梁上雕水草。我今天就来回答他。不错,他讲得对,管子的确如此。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僭越之事在当时是不得不做的,是必须的!国氏与高氏树大根深,殷实显赫,倘若没有奢侈的排场,管仲如何施展才干?”此话一出,交耀深表赞同。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先生,我听说,有子曾经指责晏婴不懂礼法。他讲道,‘晏婴的父亲去世,像晏婴这样的大臣,应该派五辆车,并且举行隆重的仪式。但是他只派了一辆车,而且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就返回了。’先生,晏婴如此草率地举办父亲的葬礼,那些地位更低的大夫,该如何给自己的父亲操办丧事呢?有子这样指责晏婴,对吗?” 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季鸣。若承认有子讲得对,那么自己屡次维护晏婴的言论就会遭到质疑,若讲有子的指责不妥,那么就与自己刚刚所讲管仲之事相矛盾。季鸣苦思冥想,直至瞧见交耀的佩玉,这才有了思路:“我理解你的意思,孔子对管仲的批评,以及有子对晏婴的指责都有几分道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排场和礼仪是必须的,超越或不及身份的排场都是违背周礼的。可是,我们还要看到,管仲是不得已的,是为了大局,为了齐国的稳定;而晏婴如此简朴,虽说不符礼法,却是有其深意。他做了相国之后,身着布衣,驾乘破车,严格约束自己,景公趁他出使在外替他建了一座新宅,他都坚决辞谢了,他告诉景公,‘您让我做带领百官的相,我就应该节衣缩食,来给齐人做出表率。倘若我们君臣都追求奢靡享乐,民众自会仿效,其结果必然导致品行不端,社会风气败坏。’所以我的回答是,孔子师徒的批评都有一定道理,管仲和晏婴的做法亦无可厚非。两代相国皆为大贤,皆是在不同的境况下,采取了最有利于齐国的做法啊。” 一番话讲完,交耀起立,带头喝彩,并在季鸣面前摆下二十两金。 第七十二章 好景不长 “听说了吗?又出新律令了。” “什么律令?” “倘若路上发现有几棵萝卜散落一旁,又无人看管,你会不会拿?” “当然,这还用说。” “好,那你将被处以刖刑。” “什么!我又没偷没抢。” “是没偷没抢,可你有这个念头。” “这也太重了。” “是呀,既然连无人看管的萝卜都不敢拿,杀人放火都更没人敢做了,咱们不就更安全了吗?” “有道理。” “还得提醒你,今天我告诉你的,以后都不许说。” “这又是为何?” “律令中规定,议论律令和杀人的罪过一样大,死刑!抄家!再加上妻子入官为奴!” “真的假的?” “我骗你做什么,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明白明白,一定。” “还有啊,你那点小爱好可要注意。律令禁赌。” “管得真够细的。” “是,律令比箭戈可厉害多了。” “不过,他们管得过来吗?” “李悝可不是一般人,原来是上地守啊。” “上地守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在上地郡,为了与秦人作战,他下令:‘凡是遇到难断的官司,一律射箭定输赢,谁能射中靶,谁就赢官司。’你想想,那人们还不拼命练射呀。” “这也太不讲理了。” “嗨,那总比被秦人攻占强。” 随着李悝新法的逐步推进,偷盗猖獗现象大幅减少,民众种粮积极性大增,可是与此同时,斗鸡走犬、六博蹋踘统统遭到取缔,丝织业、制器业同样受到抑制,交耀们的日子不好过了。要好的朋友不再登门,从前的骄傲荡然无存。交渺安排耀儿回府居住,翟璜也和官府打了招呼。安全不用担心,家仆们却着实让他难受,表面上是一张张笑脸,背地里则是毫不留情地奚落与嘲讽,唯有一人真心侍奉他。 曈,被交渺带到了安邑。多年来,他始终勤勤恳恳,深得交渺信任。身为奴,能遇到好主人,那绝对是天大的福分。可是,曈早已成了交耀的眼中钉,他是渺母的心腹和眼线,是交耀想躲却不得,想气又无奈的卑鄙小人。对于交耀的冷眼和排斥,曈并不在意,他总是尽着心,费着力,想着法儿侍奉好这为倔强的少主。 曈帮他搜集难得的美食,交耀会讲:“他哪里会如此好心,定是想从我这捞好处。”曈替交耀打听消息,特别是他关心的走犬生意,交耀会讲:“看,我果然没说错,他主动替我做事就是为钱。”过了些时日,曈在交渺面前主动夸赞起交耀,交耀还是会讲:“他就是想乘人之危,想得美!”每当此时,曈反而会对他更好,他觉得耀儿那么有天赋的孩子,却是如此可怜。这种可怜不仅仅在于身世,而在于他只会用狭隘的心思去理解和揣测他人。 曈想起交耀识字,便开始搜集各种带字的东西,他不会书写,就去请人代抄。他以为,即便不能从商,以耀儿的聪明劲儿,成为策士,还是绰绰有余的。闲来无事,交耀倒是翻看了不少,在一堆杂乱无章的竹简中,竟发现了一篇周公的训诰之辞,只可惜内容残缺。“至于厥后嗣立王,乃弗肯用先王之明刑,乃维汲汲胥驱胥教于非彝。以家相厥室,弗恤王邦王家。维俞德用,以问求于王臣。弗畏不祥,不肯惠听无罪之辞,乃维不顺是治” 就在这短短的百余字里,“明刑”二字触动了他的心,他忆起了璜父讲过的周公故事。武王去世不久,周公平乱归来,发现朝中有重臣罔顾王族利益,只谋求自己一族的发展。成王求问良言,他们装作愚钝来敷衍大王,他们还排斥善人,使得大王陷于无道之治。 无论当时效法先王的规范准则如何,至少成王时期倡导的中刑观得到了璜父的高度评价。 半年时间过去了,交耀仍未想好未来的出路。他决定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听从翟璜的建议,去找大头。大头居于安邑西北那片市井穷巷,这是交耀难以想象的,似乎那周围也无人知晓自己的邻居竟是一位大儒。 对于交耀的到来,大头似乎早有预料。见到面红耳赤的交耀,并没有多说,而是讲起了过往:“吾少时迫于生计,混迹于市井。后长于贩马,游刃有余,也曾乘肥衣轻,寻欢作乐。经商乃正业,较贼人屠夫,不知高明多少,锦衣玉食,亦心安理得。然不过数年,旧友尽失,旁者皆谗佞之人,油滑之徒,方知自己亦不齿于人。幸而遇见翟璜大人,方才拜卜子为师。夫子一言,吾顿开茅塞:‘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交耀的心里顿时安稳了不少。他问道:“何以谓君子?” 大头没有直接回答:“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何以为君子?” “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交耀没能理解,问道:“究竟如何?”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交耀有些不耐烦,直接问道,“如今大魏之变,是否有违道义?” 大头没有给出答案,转而问道:“《春秋》载‘九月,宋人执郑祭仲’。何不称郑相祭仲之名?”交耀没有回答。大头继续道,“齐人高以为祭足大夫贤德,通晓权变。庄公去世,祭仲前往留地,中途被宋人拘押,宋人讲,‘为我驱逐忽,拥立突’。祭仲以为,若不从,君必死,国必亡;从其言,则君以生易死,国以存易亡。假以时日,再驱逐突,迎回忽即可啊。”交耀还沉浸在祭仲的抉择之中时,大头又道,“然权变之施用,除了君死国亡外不能用。魏居四战之地,居安思危,此乃英主所为。” 交耀反复回味先生的话。“权变?何谓权变?《春秋》伊始,僭越违礼之事不绝,桓王二十三年,竟连大王也遣大夫往鲁国求车。大夫篡位、弑杀国君,诸侯相争、亡国灭族,不绝于耳,不正是因为屡屡突破底线而不受惩罚吗?效仿者获益,而固守者灭亡。与田氏篡权相比,大魏这种权变又将有何影响呢?”交耀一时想不到那么远。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将自己一直萦绕心头的困扰和盘托出:“夫子,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会问这些问题,我为何是我?我为何在这儿?为何我不会飞?是否在某一天,我就不再是我了呢?来到这个世界,我要留下什么?在我出生时,神就已经决定好了这一切吗?还有,大父为何会遇到大母?清大母在即墨遇到的好心人是谁?豹大父倘若不选择告密,齐国会有怎样的变化?父亲倘若遇不上风暴,他是否会改变家族命运?还有我,是否注定会来安邑?所有这些岔路,都是由谁安排的?” 大头的回答似答非答,“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何谓天命?” 大头没有多言。 第七十三章 幸得贤妻 交耀来魏已十二载,原本无需交渺操心的事,如今不得不提上日程。 芷,出身贵族,如今与庶人无异。不仅女红出色,而且识字、习《诗》、通《易》、懂乐,深得交渺喜爱。对于安排的婚事,交耀自然是抗拒的,可碍于对长辈的尊重,鉴于自己当前的窘况,也不得不接受。其实,交耀实在没有可抱怨的,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他的恶名仍旧没有消除。幸亏芷的父亲有求于翟璜,这才给了交耀成家的机会。 结婚仪式并不如他想象般简单,他在演戏,他的新婚妻子也在演戏。他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他只有疲倦,多少还有点兴奋。他得到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她的样貌也算说得过去,足以令他在短时间内忘记过去的美梦。对于芷来说,也不算太坏,绝望的时候看到一丝希望,就会觉得满意。至少是个高门大户,至少长辈通情达理,至少良人不会再去沾风惹草。 交耀是个闲不住的人,年纪轻轻,无所事事,便觉得自己成了废人。就连发发牢骚,也会被交渺训斥,“议论国法令者诛,籍其家及其妻氏,这可不是说说而已。”无奈之下,他还真找到了排解法子,那便是喝酒、作画、做百日梦。 这里没有山洞,交耀就在空屋的墙上作画。从日出到日落,始终呆在那间屋里涂涂抹抹。他的怪异自然也引起了家仆们的注意:“你们瞧,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呀?天天如此。”“这还不清楚,躲着妻子呗。”“为何躲呀?”“还用说嘛。”“你们两个别胡说,我猜呀,他是一个人反省呢。作孽太多。”“反省?喝着酒反省?”“也是,可他为何一直不说话呢?”“失落呗,原来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喽。”“那是自然,连我们几个都不怎么待见他。”“唉,看着也怪可怜的。眼神都是呆呆的。”“可怜什么!他享福的时候,想过咱们少主吗?”“是啊,咱们少主才可怜呢!既能文又能武的,为何天天与那些粗鄙之人站在一起。与其如此,还不是和这个家伙多享乐呢。”“主人的想法,你哪里会懂。快给呆子送饭去。” 一个月过去了,交耀直接睡在了那里。交渺和芷实在担心,这才偷偷闯了进去。 只见,四面墙被涂抹得满满当当,乌七八糟,交耀呆呆坐在中间,衣冠不整,披头散发。顺着他的视线,在一片混乱之中,勉强能够认出一幅。那是一个海边的清晨,云层和雾气尚未散开,刚刚升起的太阳被雾气挡在后面,海面上这是海吗?那些胡乱涂抹,模模糊糊的是海?“那些是什么?船吗?”交渺指着一些黑点问道。“也许。”“也许?比你母亲的画,可是差远了。”交耀笑而不语,跌跌撞撞地被芷搀出了屋。此时,一个仆人探进了头,瞟了一眼:“在里面忙乎了这样久,这画的是什么呀。呦,他是不是偷拿我的帚了。”交渺一听,差点笑出了声,不过她还是护着交耀,“不要乱讲。耀儿画得不错,和他母亲一样。”交渺没有离开。在画的左侧,堆积着一些七扭八歪的线条,勉强能够看出是一片山峦,山峦之中有一片平坦草地,里面没有画任何东西。交渺琢磨了半天,这难道是静泊坡?交渺揉了揉眼,向后退了两步,再看,忽然有了一种既奇妙又熟悉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她也讲不出。交渺在里面呆了许久,直到芷又开始担心她。 交耀时常做梦,他是一只飞鸟,在七彩盐池上翱翔;是一匹骏马,在晋北草原上驰骋;抑或是一条走犬,勇猛无畏,令群狼胆寒。而有时,梦会带他回到静泊坡,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交耀从长辈的口中,得知那里的山山水水,可是在他自己的梦中,却毫无温馨恬静的感觉。 一日,他又来到了静泊坡。这次,没有张牙舞爪的黑熊,没有震慑生灵的大象,而仅仅是树,田地周围的一圈榨刺树,树上的刺又尖又长。一位母亲在榨刺树下采集嫩叶,喂着笸箩里的蚕宝宝,她的孩子在树下乘凉玩耍,怀中抱着一只羊羔。交耀围着田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等了好一会儿,这对母女离开了。一个顽皮的男孩偷偷凑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树上的果子。他环视一周,发现没人,便蹑手蹑脚地开始爬树。一旁的交耀看个满眼,本想过去劝阻,可是很快发现,这个男孩比他可敏捷多了,顺着提前找好的着力点,“蹭,蹭”几下就到了顶,摘到了不少果子。正当交耀拼命睁眼,打算离开这个无聊梦境时,忽听树上一阵尖叫,鲜血顺着树干流淌下来。那男孩倒挂在树冠底部,双手勉强握住树枝,一条腿被刺深深扎入,全身抖得厉害,只剩下了哭嚎。交耀急得满头大汗,他想呼喊,却发不出声,他想奔去,却迈不开腿。很快,一个女子飞奔而来,将孩童托住,稳稳放下。她的手同样被刺划伤,却似乎不知道疼,眼神中只有那个男孩。 交耀没有轻易放过这个梦,他以为这是太阳神的安排,必有深意。他拉着交涌,原原本本地向兄弟叙述了一遍,兴奋地问道:“倘若既要养蚕,又要保护孩童,如何是好呢?” 交涌想了想,转过身,昂起头,讲道:“当年,西伯暗中做善事,诸侯都来请他裁决争端。当时,虞人和芮人发生争执不能断决,就一并来到周国。进入周国境内,众人发现田户都互让田界,人人皆谦让长者。虞人和芮人尚未见到西伯,就觉得惭愧了,说道:‘我们所争的,正是周人所耻的,我们去找西伯只会自讨耻辱。’于是各自返回,都把田地让出。诸侯听说了此事,便讲,‘西伯恐怕就是那承受天命的君王’。”交涌一边说,手上还一边比划着,“发生纠纷,双方应依礼,由族中长者进行调解。” 交耀问道:“几人可称圣?不错,族中长者可以调解,可是,何以确保长者公正呢?何以规范惩罚措施呢?倘若以法的名义规定下来,不仅此类纠纷有了参照,而且为了规避惩罚,其他田户也必定事先做好防范。” 交涌有些不服气,答道:“如今酷刑甚多,虽人人畏惧而不犯律令,但是民众的仁德得不到提升啊,正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交耀答:“我同样不认可酷刑,但是任意宽赦恶人,只会导致作恶的人越来越多。所谓的仁政只是沽名钓誉罢了。” 交涌反驳道:“昔日,郑国把刑法铸于鼎上,叔向就曾派人送给子产一封信,提醒他,‘民众不可小视,他们会钻空子,会琢磨如何做恶事而不至被惩罚,长此以往,郑国就离灭亡不远了’。” “郑国灭亡了吗?晋人为何同样铸刑鼎?”交涌一时答不上来,交耀笑着继续道,“其实,无需族中长者,亦无需国君。这位母亲可与田户私下约定,由田户在榨刺树周围圈起围栏,阻止孩童靠近。日后倘若围栏损坏,孩童受伤,母亲可自行砍树,并对田户破口大骂,当众羞辱。这样大家就都划算了。” “母亲与田户私下约定,这岂是法?” “这才是法啊。你想一想,这个字的左边是‘水’,代表执法公平如水,右边的‘廌’,代表明辨善恶是非的獬豸。” “中刑吗?” “不错,如今的新法,只是魏侯自己以为的法罢了。” “啊,有道理。”交涌点点头,转而疑惑地看向交耀,“既然如此,新法不是更应当与礼的教导相结合吗?” 交耀反问道:“你也通晓《春秋》了,可知为何以隐公元年为始?”交涌瞪大双眼。交耀晃荡着脑袋,笑了笑,答:“去问问你的夫子,携惠王是谁。‘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可悲呀。” 兄长的变化令交涌惊奇,嫂子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迷药? 实际上,芷什么都没做。原因很简单,那便是交耀从匆匆忙忙、熙熙攘攘中脱离出来,停下了脚步,有了重新审视的机会。他以为自己是如此渺小,无力挽救那女子的生命,无力反驳官府的律令,甚至不知怎样才能尽快生子。回顾过去,自己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让家族蒙羞。他开始重新祈祷,重新面对太阳神。在神的面前,他感到不曾有过的恐惧。 第七十四章 盐湖之会 交涌不曾和嫂子完整地说过话,也不曾仔细端详她的容貌姿态,可是芷却实实在在影响着他。嫂子严肃,他会心慌,嫂子抱怨,他会懊恼,嫂子偶尔嫣然一笑,他会心花怒放,嫂子受到些许委屈,他会无理取闹。嫂子高高在上,举手投足尽是风情,而他仅是一介武夫,遮风挡雨唯有仰望。 翟璜府不大,每当交涌练武,嫂子偶尔经过,交涌便会立刻精神焕发。舞戟苍劲有力,出剑潇洒自如,拳动凛凛生风,步法轻盈矫健。刚开始芷会笑着赞上两句,后来是淡淡的微笑,再后来仅仅是点头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交涌同样欢喜,同样有着无穷的力气。他偶尔幻想,嫂子路遇贼人,全家重托所付。经他潜心运筹,又历殊死搏斗,单凭一己之力,终于得偿所愿。在他的怀里,嫂子露出甜美的笑容,用手抚着他的脸,诉说与兄长未曾讲过的真心话。 两年的光阴飞逝,大阳四二四年,临淄寄来家信。交耀告别翟璜一家,携妻返回临淄。 兄嫂离开后,交涌怅然若失。他想建功立业,可前提便是成婚生子。“兄长和耀儿都满意,这就足够了。涌儿的妻,可是得斟酌再斟酌。”交渺想得很好,她的儿子可不会乖乖听话。交耀离开一年后,交涌在安邑结识了狄人隗氏,此女马上功夫了得,风姿绰约,胆大心细,这让性格内敛的涌颇为心动。交涌曾经试探过父母的意愿。母亲的坚决,他早有预料,父亲同为狄人,却一样心存偏见。他不明白,在他这个年纪,交辉早已独自闯荡,扬名鲁国,母亲当年同样小有成就。如今,轮到了自己,为何还视自己如少年,事事关心,处处干涉。 翟璜明白儿子的心思,并未对他说教,而是带他来到城外湖边一处隐秘的坡地,众人围坐,交头接耳。在这里,交涌见到不少士人,其中几个还曾拜访过父亲。他们有的饱读诗书,引经据典,有的口若悬河,胸怀天下。“他们就不怕徒禁吗?”交涌随口一问,翟璜没有回答。 此时人群中间,一人高举双手,噪杂声立刻平息。“在下高聆,盐湖之会的组织者,诸位大贤请畅所欲言。本次主题为‘秩秩大猷,圣人莫之’。” 高聆说罢,一人起身:“各位,在下陈甲,一个微不足道的安邑人,承蒙高兄抬举,方得邀请。”陈甲乃一初生牛犊,“主题从表面上看貌似有了答案,而实际上,天下士人对这个答案已然有了分歧,所以此次要谈的真正主题是,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秩序。”高聆微微点了下头,“人从出生起便在群体之中,无法孤立生存。群体强大,个人受益,群体弱小,个人不免受损,小到家庭,大到部族、国家无不如此。为了自身利益,为了群体强大,就需使个人行为符合群体利益。那么,谁能成为群体领袖呢?无疑是圣贤、英雄。孔子曾赞扬管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正是在管子的治理下,齐国桓公尊王、攘夷,伐北狄、山戎,救卫、鲁、邢等国,维护天下秩序,终成天下霸主。” “年纪不大,为何如此守旧!”听罢,一人起身,底气十足,“在下罗乙。”罗乙拱了拱手,斜着眼瞥了一下陈甲。此时,人群噪杂一片。“请静一静。”高聆挥了挥手。罗乙向高聆点了下头,继续道,“不错,管子可堪圣贤,然圣贤难求,为何要把群体命运寄托在一个貌似圣贤之人身上呢?在下以为,一个农人称职,不一定做得来户曹,一个户曹称职,不一定做得来县令,一个县令称职,不一定做得来相国。难道,国君提报优秀县令为相国,就可以相信他能治理好国家吗?” “当然不。”罗乙尚未说完,陈甲插话道,“管子乃天纵之才,恐百年才出一人。然齐家不得,何以治国?国君如何提拔圣贤为相国?凭德行,还是功劳?” “年轻人,莫急。”罗乙拱手,笑了笑,“诸位大贤,请听我言。我们都希望生活在良序之地,如此,生活才能安定。然何为良序?谁来安排?谁来主持运转?刚才,陈甲说是圣贤,窃以为是民众。有人肯定会讲,‘民众愚昧,如何相信?’‘他们懂什么,能够把种田、织布这类事情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我想说的是,当我们将整个国家寄托于一人,寄托于他梦中幻境之时,那才危险。我所谓的民众,不是一个个农人,而是他们日常已然形成的规范。也就是说,民众可以自我管理,自我约束。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偷窃受罚,难道在公布律令前,我们不知道,我们不遵守吗?当然不是。农人的周围有家人,有族人,有更多的人,他们会自然而然地为农人界定出规范。”说罢,罗乙环顾四周,继续道,“倘若一人无意之中捡拾路边萝卜,依律斩首,那么在被捕前,他会如何?他会不会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逃入山林,从此为寇?反正都是一死。” “足下所言,却有几分道理。”掌声中,陈甲又站了起来,“不过,在下仍有一问。”“请讲。”“既然民众自会界定出规范,那么违犯之时如何惩罚?”“自有沿袭下来的措施。”“难道这些沿袭措施,就比律令更加公平,更加合理吗?谁去监督一族之长,一乡之长呢?难道民众不希望这一族之长,一乡之长是圣贤吗?”“年轻人——”罗乙刚想插话,被陈甲高声阻拦,“我想大家都听说过后羿代夏的故事,启的儿子太康继位后,荒淫无度,政事不修,外出狩猎竟数月不归,不正是这位大贤所谓的依靠民众自我管理吗?最终如何呢?还不是失了国。” “足下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没有讲不需要兵士,不需要贤明的领袖。倘若后羿能够施行仁政——” “大人。”罗乙没有说完,有人认出了翟璜。“大人,大人。”众人皆起身,向翟璜行礼。“请大人发表高见。”“对,听大人的。” 翟璜向前迈了一步,“刚才听了二位大贤的发言,在下不才,有一点拙见。其一,刚才所讲捡拾萝卜的例子,有一些道理,大家心里对新法之严酷有不少意见。但我想说的是,既然律令如此严格,大家就不会去犯,没有人犯,就不会有人受罚,所以如此严酷的刑罚便不会用。其二,后羿代夏的责任不在民,而在君,更加可悲的是,后羿得位以后,重蹈了太康的覆辙,终被寒浞所害,直至少康复国,民众才得以安定。我们赞颂少康,并非因他是夏王正统,而在于他兢兢业业,勤于政事。其三,诸位大贤皆有为宗主效力的机会,这同样是新法的一部分啊。孔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宗主正是如此啊,我记得宗主曾教导我说,‘凡贤人奇士,皆自所负不苟合于世,是以虽见之难得而知也,见而不能知其贤,如勿见而已矣!知其贤而不能用,如勿知其贤而已矣!用而不能尽其才,如勿用而已矣。故见贤而能知,知而能用。’”说罢,众人皆喜。“聆啊,请继续。” “遵命,大人。”“何人愿发表高见?” “诸位,在下朱丙,我想谈一谈,是否应当推广我们魏地的秩序。无需多言,大家皆能发现,新法使我们魏地有了大变化。世家大族,被夺官职俸禄,代之以青年才俊;偷盗之人,无需官府抓捕,其亲其友便会揭发;家家户户栽树种桑,增产增收,以得赏金。这样的秩序,难道不值得推广吗?我乃秦人,自小生活窘迫,直至来到西河求学。我希望父亲、妹妹也能过上好日子,过上多劳多得的日子。当然,我并非希望魏卿发动大军,踏平关中,那样必定生灵涂炭。我真正希望的是,能够有更多的贤人进入秦地,说服秦君,施行新法。” “秦君贤否?”一位大汉冒了出来,“我听说,有一次,魏卿与管理苑囿的官吏约好去打猎。可是到了第二天,刮起了大风,左右官吏都劝魏卿放弃行程。魏侯不听,讲道:‘不能因为风大就失信。这样的事情,我是不能做的。’于是魏侯自己驾着马车,顶着大风赶去,仅仅是为了告诉苑囿的官吏,取消这次活动。我想,大人能够证实这件事。”众人将目光移到了翟璜身上。 “不错,是数年前的事。” 大汉得意地一笑,讲道:“秦君齐贤否?”朱丙不再讲话,大汉继续道:“在下吴丁,同样来自西河,认识不少秦人,他们纯良质朴,热情勤劳,若为魏人,必定不饥不寒,然而他们同朱丙一样,过着艰难日子,这是为何?只是因为他们是秦人,是秦君无道。在下愿为魏卿效命,讨伐秦国,拯救秦人。”“对,讨伐秦国。”“讨伐秦国。”大汉一句话,激起了诸多共鸣。 此时,一人缓缓而出,相貌平平,细瘦矮小。“魏卿有为,觊觎河西。然秦人尚武,皆不惧死。” 未及吴丁回应,陈甲站了出来,面带忧色,言道:“实力悬殊,秦恐不存。秦人血肉之躯,怎可与介马匹敌。” 那人笑出声来,“三卿分晋,貌合神离,恐自身难保。”顿了顿,收了笑脸,继续道,“魏强敌环伺,且东西相隔。欲吞大秦,必联韩赵,然韩赵与秦相隔甚远,若取河西,乃至关中,魏分之乎?且三晋向西,齐楚无视乎?魏之东郡恐尽失。秦虽不足,此乃祖地。魏人行千里,忧抛妻弃儿,埋骨他乡否?”陈甲大惊,额头冒汗,无言反驳。 接着,那人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戎王听说秦穆公贤明,便派由余出使秦国,想要向秦国学习。由余到了秦国,秦穆公带他参观豪华的宫殿和积蓄的财物,由余道:“这些宫室、积蓄,如果是让鬼神营造的,就使鬼神劳累了;如果是让百姓营造的,也使百姓受苦了。”秦穆公十分好奇,就问他:“中国靠《诗》、《书》、礼、乐来治国,还不能避免战乱,你们没有这些,国家岂不更乱?”由余答:“恰好相反,中国正是因为有《诗》、《书》、礼、乐和法度才难以治理。自上古圣人黄帝制作礼乐法度,用来治国,并亲自带头执行,也只是实现了短暂的太平。到了后代,君主越来越傲慢,依原有的威严和法律来统治人民,人民疲惫不堪,难于忍受,便联合起来杀死君主,甚至灭绝其家族,这都是礼乐法度造成的。戎族却不然。国君用淳德来对待臣民,臣民以忠信侍奉国君,就象人使用自己的身体一样,随心所欲,这才真正的圣人之治啊。”秦穆公认识到由余是个难得人才,遂使用反间计,使得由余归顺了大秦。 那人继续道:“秦虽灭戎,然胜于戎,上下齐心,何惧强魏。” 就在众人沉默之际,吴丁认出了他,正是秦公子赵连的家臣景突。“公子失位,母子失所,困苦不堪,汝将何往?” “公子虽年少,聪慧有力,愿为狐偃,扶保大秦!”见吴丁没有回答,景突降了声调,继续道:“秦人质朴,晋人狡诈,秦人以死报国,晋人锱铢必较。秦人立贤不立嫡,晋人立嫡不立贤。” 刚刚讲完,交涌听到朱丙小声嘀咕道:“如其所言,秦不可胜。” 吴丁似乎也听到了这句话,高声道:“昔日子产铸刑书于鼎,郑民颂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明法度,不分贵贱,皆断于法,尽地力,取有余而补不足,令安居乐业,商旅不绝,国库充盈,此民心所向,胜之所往。”众人听罢,皆点头击掌。景突没有回应,只微微一笑。 “在下郭戊,我想回到我们今天的主题。人一出生就生活在秩序之中,要遵守各种规范,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秩序呢?孔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在下以为,不偏颇,不极端,因地制宜,在稳定秩序与活力情致间找到平衡,方为上策。” 交涌尚未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就听有人高喊:“乡愿,德之贼也。” “不错,是非不分,没有原则的人,比真正的恶人更加可恶。然在下以为,较乡愿之人更加可恶的是鼓动之人!”郭戊恶狠狠地盯着吴丁,“讨伐秦国?拯救秦人?抑制暴力是所有秩序的核心,为了建设秩序,而使用暴力,岂不可笑?‘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足下不会不知道。” 吴丁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宽惠待民,此乃先王治国之道。然足下可知,魏卿施行新法真正用意?”吴丁微微一笑,不等回应,便道,“富国强兵。富国强兵所为何事?图存而已。明法度,尽地力,皆为此,岂是为民?只有胜者、存者方可谈秩序” 交涌恍然大悟。 返回途中,交涌问父亲,“您为何如此受人尊敬?” “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只是平民,有庶人,有野人,也有狄人。” “您不一样,您是英雄。” “仅凭一时之勇,何以谓英雄?” “您当初何不为将?” “那并非我的志向。” “父亲!”交涌勒马,跪在翟璜面前,道,“若不为将,儿将抱憾终身。” 此后不久,翟璜说服交渺,安排交涌跟随吴起,成为一名基层将领。 第七十五章 交涌参战 大阳四二八年,秦国简公出师攻魏,魏军顽强抵挡,并大举反攻。双方交战正酣,齐国趁机发兵攻魏,攻陷黄城,进围阳狐,大魏东西两线同时吃紧。危急时刻,楚国也加入进来,于当月北上攻魏,进至上洛。一时间,新兴崛起的魏国成了众矢之的。 交涌与初次参战的伙伴一样,充满了对战争的想象。冲锋陷阵,以一敌三,血洒疆场,得胜而归。伤痕是经历,鲜血是功绩,战场的厮杀是成长,人们的目光是奖赏。 “你们想失去辛苦开垦的良田吗?”“不想!”“你们想忍受盗贼恶霸的威胁吗?”“不想!”“你们想成为卑贱的奴吗?”“不想!”“你们想让自己的妻女成为敌人的战利品吗?不想!” “你们想成为百里挑一的武卒吗?”“想!”“你们想成为率领千军的将领吗?”“想!”“你们想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吗?”“想!”“你们想成为妻女心中的英雄吗?想!” “成就功业,就在此时!杀!杀!杀!” 据记载,秦国大军攻打少梁,阻拦筑城,企图将魏人赶出河西,然而面对吴起的精兵,他们能够仰仗的只有血肉之躯。经过几番争夺,魏军如愿站稳了脚跟。秦军并没有撤退,而是越过少梁,沿河构筑防线,孤立少梁城。而这,正中吴起下怀。吴起以少量军队佯装渡河,突防秦国少梁防线,自己则亲率主力包围渭水流域的重镇郑,兵锋直指秦都,秦举国震撼。 其时,交涌作为主力先锋一路南下,日夜兼程,直入秦的纵深。待后军赶到,又马不停蹄,急行数天抵达上洛,配合上洛守军夹击楚军。行动之迅猛,战力之强悍,足令敌人胆寒。这不仅仅是一众拿上武器的农人,而是一群有理想,有信念的年轻人。他们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可以期待什么。杀人并不容易,但是没人想要被杀。人们所能依靠的只有伙伴,所能做的只有用力的刺,只有刺才能不被杀掉,只有刺才能换回你能接受的,用生命去交换的代价。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离家越来越远,境况越来越糟,伤亡越来越多,可奇怪的是,不仅仅是交涌,所有人都越来越适应,越来越坚强。适应什么呢?饥饿、恶心、绝望、迷茫,还有无处不在的死亡味道。 饥饿,是令人疯狂的。大家始终都很饿,而人在饿的时候什么都吃,粮食吃光了,挖野菜,野菜挖光了,抓野兔,野兔抓光了,怎么办?吃老鼠吗?不会。有尸体的地方就会有老鼠,硕大的老鼠。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它们是如何长大的。大家所能期待的,就是尽快进攻、杀敌,抢夺他们的粮食。饥饿,触发了兵士们最强大的决心和战力,也让自认为比西戎文明的魏人,不得不过上野蛮人的生活。 进攻,是让人畏惧的。起初,人们心中传递的是斗志,可随着战事发展,传递的东西渐渐改变。环顾四周,满是倒下的人,武人理睬。有的人一下子就没了头,鲜血飞溅;有的人会不停地大喊,直到把嗓子喊哑;当然还有伤者,无法抑制地痛苦喊叫。也许,就在一瞬间,你旁边的那个人右臂没了,右脚也没了,肚子也开了膛。你注定会痛苦,可你完全没有精力去理会,更不会听他在那里哭喊母亲,你会感到无所谓,因为下一个也许就是自己。 死亡,是无处不在的。尸体腐败的味道,令人永生难忘,一切事物都会粘上这种恶心的味道。激战时,休整时,吃饭时,甚至连睡觉,都会梦到在鼻子周围飘散。当然,习惯了也许会好些,但是习惯的这个过程,却是每个人都难以轻松逾越的。人们无法抑制自己的呼吸,也无法停止行军的脚步。疲惫,极度疲惫,有时会边走边睡,直接踏入河中,然后就永远消失了。 一路上,交涌见过不少秦人,有的不仅知礼,甚至识字。通常他们都本分朴实,完全不是之前听说的可恶、残忍、野蛮,区别只在于他们不知为何要来此地杀人和被杀,只是有人要他这样做而已。可是,旁边就躺着死去的兄弟,他的血溅到了你的身上,他的音容笑貌还在你的记忆中回荡,你还能怎样做呢?于是,人变成了野兽,没有怜悯、没有同情的野兽。 经历数月奔波和流血,还想成为百里挑一的武卒吗?还想成为率领千军的将领吗?还想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吗?还想成为妻女心中的英雄吗?不,你不会了,你只想活着。活着才能聊天,活着才能耕田,活着才能见到亲人。可是对于一些人来说,活着还不如死去。 就在交涌与兄弟们浴血奋战之时,河内魏军顽强抵抗,在友军的帮助下,守住了阳狐。秦、楚、齐皆非敌手。半年后,宗子击率少梁军突破防线,攻克繁、庞,致使秦国在河西之地再无天险可守,同时吴起在渭水南岸筑阴晋城,虎视渭河平原。河西形势一片大好。 四三一年,魏斯意外任命吴起为主将,执掌少梁、繁、庞兵权。吴起虽为翟璜所荐,但如此之快成为西线统帅,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对于宗子的动向,翟璜无从获知,他猜想宗子会去接手东线兵权。他想不到宗主的下一个目标是哪里,只盼吴起确如传闻那样用兵如神,不要让自己的孩子跟着陪葬。 短短数年,天下诸侯皆惊。一向自诩晋之正统的魏,竟如此强大。大魏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七十六章 泰极而否 据史料记载,交涌在几次大战中,身先士卒,英勇无畏,遥击之术更是出神入化。对于儿子在战场上的表现,翟璜和交渺深感欣慰。交渺以为,虽然宗子暂离西线战场,但他的成绩,大魏上下是有目共睹的,未来迟早登上大位,涌儿与其并肩作战,表现又如此出色,前途不可限量,交氏家族必将完成前人的夙愿,在一个新兴的强国站稳脚跟。 收到交渺的来信,临淄的家人不约而同地表达了担忧。 “我离开前,他们还向我保证不会让涌儿上战场。”交朝坐不住,在屋内来回踱步。 “不知这魏人要打到何时,秦人不好惹呀。”交辰咳了两声。 “涌弟虽勇,但不懂得变通,这样下去可危险啊。”交耀也叹上了气。 “回信应该没什么用,要不我再去一趟?”交朝道。 没等交辰回话,交耀抢先道:“没用的,即便说服了渺母,涌弟仍是不愿回的,他呀,只能听凭太阳神发落喽。”芷暗中扯了扯良人的衣袖,示意他不要乱讲。 芷见交辰的表情不对,赶紧打个圆场,“辰父,您说呢?我听您的,您怎么说,我怎么回。” “嗯。”交辰出了声,“芷啊,你就写,临淄既富庶又安全,还是在这边为涌儿娶妻,还有”交辰想了想,“这样,你就写我病重,估计啊时日无多了。临终前,就想再看涌儿一眼。” “这怎么能行。”话音未落,交朝紧跟着一句。 “是啊,您身体好着呢。”夷女赶紧端来交期配的草药,请交辰服下。 “芷啊,听我的。” 芷砖头看向交朝,“父亲,您讲。” “既然涌儿有主见,那就将信直接寄给他,信中只写一句话,‘濒死时,何所求’?” “这就可以了?”交耀瞪大了双眼。 “是,家人远比战功重要,我想他应该明白。” “再加上一句。”交耀挠了挠头,“嗯——‘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 交涌的事迹在安邑传开,翟府顿时门庭若市,谁家不想招一个英雄女婿,不想与大魏功臣成为亲家。翟璜哪里见识过如此多的媒人,不得不常常借故出门,正所谓“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交渺无法如此逍遥,不过为了儿的终身大事,再苦再累也值得。对于涌儿的前途,夫妇二人有着不大相同的猜测,可是谁都没能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十月的一天,少梁传来消息,交涌被关进了大牢。一声惊雷,美梦瞬间破灭。翟璜去找故友,去问李悝,亲自前往少梁向吴起问询,皆守口如瓶;他去官府,去集市,到处打听抓捕的原因,可无人知晓。从最初的轻蔑到动摇,从动摇到犹豫,从犹豫到怀疑,再从怀疑再到恐慌,翟璜和交渺经历了无比困惑和艰难的四个昼夜。 听着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嚎,翟璜心烦却也无奈。此时的翟璜已远离朝堂,他首先想到,此事的起因是对自己的报复。为宗主效命四十年,纵使再忍让,再宽容,也少不了明里暗里,高门贱族的敌人。他无从知晓究竟是谁,只知此人绝非等闲。 第五日,翟璜终于打听到了交涌驻地,他单人独马,日夜兼程,找到了交涌的副将。基于猜测与想象,副将告诉翟璜,交涌很有可能被人告发聚众博戏,根据新法,将被施以墨刑。翟璜轻轻舒了口气。在少梁,兵士们平日里除了站岗、操练便无所事事,博戏是最平常不过的消遣。虽说涌儿异于众人,经常独自习武或是跑到城外发呆,但副将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也许,时间久了也想找找乐子。” 然而三日不到,正当翟璜打算返程之时,副将又带来了一个传闻,这个传闻足以令他万念俱灰。 “在之前的郑之战中,交涌命令我们放开一个口子,使得一些老弱秦兵向西逃窜,不仅如此,他还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我们兄弟几个都暗暗发誓绝不泄露。如今战事已经结束,这样做在道义上的确无可厚非,可在当时,我们的动向不再是秘密,大军也有被反包围的危险。都怪我,当时没劝住他。翟璜大人,您知道的,此事一旦追究下来,可就不仅仅是墨刑了。”副将歪着嘴,挑着眉,语气和口吻令翟璜很不舒服。他看得出,在少梁,交涌并不受欢迎。那些所谓的战功可能只是一些人的编造,故意讨他的欢心。毕竟,很少有人不喜欢被人奉承,尤其是孩子的优秀。 两种罪名,哪个更接近事实,或者说执法的官吏更愿意相信哪一个,他完全不清楚,更无从干涉。返程途中,他不断猜想,“难道是吴起的意思?不可能,他更应该保护我儿才对。难道是宗主或宗子的意思?自己的儿子竟如此荣幸?究竟涌儿如何得罪了他们父子?”翟璜想去求情,可是此时去见宗主,等于火上浇油。 到了家,翟璜不敢将副将后来的猜想告诉妻子。可即便只是墨刑,爱子受苦,交渺依旧心如刀割。 万万没想到,五日后又传来消息,交涌被劫,守将丧命。翟璜痛不欲生。畏罪潜逃,叛国通敌,这意味着涌儿将永远不能回到大魏的土地。 第七十七章 交耀夫妇 交耀的归来带给交时不小的冲击,这个曾经被人瞧不起的家伙,虽说还是那样散漫,内心却起了变化。 儿时,交期少有空闲,交时便常被耀父带出去玩。 “耀父,清大母总是教我做个好人,那什么是好人?” “好人嘛——不好说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是何时?” “嗯——比如,你遇到一个小伙伴,被野犬咬了,你会怎么做?” “赶走野犬。” “对呀,这就证明你是好人了。当然,倘若能把野犬带回家,给大家吃,那就再好不过了。” “哦。” “我再举个例子啊。前几日邻居着火了,我和你父都去救火。救出来一家子人,房子保住了,官员还在表扬了我们,所有人都开心,这多好啊。” “耀父,城中但凡有人家着火,是不是我们都要去救?不救就不是好人?” “看见了,就救呗。” “好人可真累呀。” “是啊,不过呢你得这样想,做好人有好处呀,助人可以积累好名声,这样就会有更多人喜欢你,信任你,等你长大了,就会有更多人来医铺找你医病。” “是否所有人都应该助人?” “是——也不是,倘若所有人都想着助人,而不愿接受帮助,那结果会怎样?” “谁也帮不上谁。” “聪明。” “可是,父亲讲,是神让他助人的。” “太阳神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去做什么嘛。太阳神总是对的,信了就有好处,不信就有坏处。” “耀父,前几日小祁揍我,是否也是神的安排呢?他应该揍我吗?是神让他揍我吗?我是否应该挨揍?” “那怎么可能,打人就不对!他家在何处?走,耀父帮你揍回来。” 此次交耀归来,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这种变化必须经历一些事情,却也并非理所应当。 “耀父,什么是善?” “什么是善?能种田,能杀敌就是善。年轻时我们会考虑善与恶,长大了就会考虑强与弱。诸侯亦是如此,成熟的国家只会考虑强与弱。仅仅追求仁义道德,无法保有国家,再多的圣人也挡不住箭与戈。” “真的吗?” “武王真的是仁义之师?” “至少纣王无道。” “武王伐纣时,开列了纣王六条罪状:一是酗酒,二是不用贵戚旧臣,三是登用小人,四是听信妇言,五是信有命在天,六是不留心祭祀。这都算得了什么。还有,你知道《牧誓》,最后一句?‘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国君有德,民众才能归心。” “不,只有强大,才能收服人心。相较自己所承受的苦,人们更愿意看到自己比别人过得好。” “不对,总有人们心中认定的仁义道德,这些是不能被赏罚所左右的。” “不错,人们会这样以为,可又有几人能够践行呢?倘若人人善良,那就不需要圣人来教导,不需要礼义来规范了。现实又如何呢?大魏所向披靡。” “我想,终究礼义会胜出的。” “你说的有道理啊,将富强作为目标,短期内会强大,但问题会越积越多,矛盾会越积越深。” “所以呢?” “所以呢,我们不能指望国君、群体,不能指望别人来施舍我们的生活,说到底还是要靠我们自己啊。” “耀父,您还会离开吗?” “不会了。回想这许多年,我似乎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 “嗯,大父和父亲是这样讲的。” “你还真是诚实啊。” “不过,您这次回来,确实让我们很意外。郯国为越所灭,君上乘机占薛,战争越来越近了,倘若您不回来,恐怕只有让父亲去服役了。父亲讲,他会永远记得您的付出,也让我永远记得。” “我现在终于理解你父亲了。” “为何?” “因为助人,确是一份很小很美的成就。”说罢,耀闭上眼,抬起头,沐浴在阳光下。 交时听得云里雾里,他看了看芷母。芷露出了无奈的笑。 “我们终究抽身不得。太阳神赐予的光芒是一条条极细的丝线,连接着天地万物,当然也包括人。每一个举动皆对他人产生影响,每一个人皆对他人负有责任,没人可以完全独立而存活,没人能够完全放纵而不顾。也许——我们自身也能发光,可以照亮他人,照亮其他生灵。” 交耀夫妇的到来,让同馆迎来了重生。不过,让同馆重现辉煌的不是交耀,而是芷。芷借鉴交清的经验,寻到了一位年富力强,口碑不错的伙计担任舍人,再由他去组织人手,开展经营。在外人来看,同馆似乎就是这位舍人的,殊不知是芷在其身后全力支持。 当时,逆旅普遍只是临时居住的场所,住客需要自带炊具,不仅多有不便,且易引发火灾。芷又借鉴安邑逆旅的做法,雇佣了一位技艺出色的雍人,且与总管是同乡。更令芷满意的一点是,他还带来了一位燕人、一位晋人,如此便能满足各地住客的需求。有了负责任的伙计,芷要负责的只是花销。对于采买粮和菜的成本,芷并不要求一味降低。她更看重避免浪费。比如采买时只选合格的原料,保存时注意通风防潮。时间不长,同馆人气大增。 一日,同馆来了位生人。 “伙计!” “来了来了,您吩咐。” “上碗酒。”说罢,这人一转头,紧盯旁边客人的食案,“那些是什么?” “螺酱、雕胡米,还有野鸡汤。” “行,一样的。” “得嘞。”一会儿,菜和汤便端了上来。 这人笑着吃下了第一口,“嗯,香!果不其然呀。” “看您这满面春风的,定是大贾。” “不算不算,只是去过一些地方。还别说,就这儿对我胃口。” “谢您赏脸。” “问你个事,现在还是田豹的后人经营吗?” “呦,您——稍等,稍等。” 一会儿,交期被伙计从医铺请了来,“您知道我家先人?” “嗯,大父当年常来。” “是——” “说了你也不清楚。” “那倒是,那倒是。” “伙计,再上碗酒。”交期招呼着手下,“这酒钱算我的,您多喝几碗。” “果然是田豹的后人,那我不客气了。”“还是齐国好啊。” “呦,您是打哪儿来呀?从您的口音可听不出来是外国人。” “晋。” “晋?” “绛城。” “哦哦,知道知道。那边不太平。” “是呀,一条垂死的龙被三条野犬围攻,咬得差不多了,歇一歇,总是要啃干净的。”“你可曾有罗叡及其后人的消息?” “罗叡啊——”交期思索了一阵,“啊,没有,这都几十年了。” “好。我这还有要给他递的话。” “您的大父可真是老主顾了,可惜——让您失望了。” “同馆不复当年的辉煌喽。” “是啊,父辈曾讲过,那罗叡可是一把好手。” “这样的美男子,临淄就没再出现过。” “他可是当年的临淄一景。被众女子倾心,还爱答不理的,您说气人不气人。”交期生硬地学着伙计的腔调。 “大父与罗叡的交情很深,他向大父讲过一件事。” “哦,您说说。” “那是在他被抓前不久,一位年轻女子曾托人告诉他,‘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那女子苦命得很呐,良人死在战场,婆婆身患重病,还有两岁的娃娃需要照顾。原本美满的一个家,就这样垮了。女子很痛苦,曾想过永远离开,可是后来见到了罗叡,记住了他的笑容,便开始有了希望。女子要将儿子扶养长大,成为像罗叡那样能够给人带去温暖的人。”交期“啊”了一声,“自那之后,罗叡才开始理解、忍耐那些过分的情感。” 交期附和着点头称是,那人请交期入座。正巧医铺有人登门,交期只得赔礼离开。待他返回之时,那人已不见踪影。 夷女原本指望芷也是个勤快的妇人,结果却是,芷的确很用心,却不是在夷女期待的领域。更何况,芷较她小了近二十岁,嘴巴甜,有见识,不仅能让交辰满意,交期父子也挑不出她的毛病。再加上交辰主持家事后,遣散了所有家仆,恢复其自由身。到最后,全家老小真正能使唤的,就剩了夷女一个人。 夷女的出身,连她自己也讲不清。她自小便知长相与邻人相异,再加上是由穷苦而好心的乡里抚养长大,故从来自视为贱人。能够来到齐国,盖因战乱成了婢女,幸被长者出钱赎买。长者是谁?长什么样子?她仍旧不清楚。 她能吃苦,能干两三个人的活儿,但她忍受不了被视作奴婢。 这一日,交辰再次对芷赞不绝口,再次使唤夷女铺席倒水。夷女稍不留神,绊了一跤,水泼到脸上,又洒了一地。朝和期看了看,动都没动,只有交辰随口问了句,“不急,一会儿再收拾。”话音刚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夷女突然爆发了,竟当着交辰的面。她将陶碗摔得粉碎,将席一个个丢了出去,又将交耀打骂自己的事情统统抖落出来,将交期对她的冷漠发泄出来,还将交辰对芷的偏心一件不落地罗列出来。她的这番话是激动中一口气说出来的,语速很快,痛快而犀利。 所有人都傻了眼,方知日日辛劳的夷女还有自己的主意。交期红了脸低着头,芷赶忙上前安慰,交时听到尖叫跑了过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本不应该发生的,却被所有人都忽略了。交辰从未想过自己的“不公”竟如此严重,他早已将夷女视作家人,将她的操劳视作理所应当,而这真的如此“不公”。 好一会儿,夷女的嗓子哑了,泪水顺着脸颊直落到地上,泛起小小的波澜。交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夷女下意识想去扶,刚迈出去一条腿,便停了下来。交时见状,赶紧跟了上去,托住交辰的肩膀。交辰向着后堂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看了夷女良久,才吐了句:“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我们大阳家的女儿。” 自那一日起,夷女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并非因她甩手不干,而是所有的劳作皆有人分担。 第七十八章 大阳苏氏 自从医铺开张,交期结识了不少贵族。医术高明,却得不到称颂,只因他总板着一副冷冰冰的脸。交期不愿结交显贵,他们习惯了用鼻子看人,习惯将奉迎的话语当真,他们不可能出错,他们永远是对的。他曾私下里对父亲讲:“我只当他们是耍木棍的猴子。生为猴子,比人还傲,举个木棍,就当宝剑。身为医者,哪能见死不救呢?即便是群猴子。” 四二六年春,相国染疾,饭食不进,田氏族人邀交期为其诊治。相国本不相信药草之类的贱物,不过是些欺骗穷人的把戏,他只念田豹的情分,救交期于水火,让市井之徒对他歌功颂德。 未及交期开口,相国便强撑病体,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昔日,子产出使晋国,平公染疾。子产问起平公,韩宣子答:‘寡君之疾久矣。天地鬼神都祭祀过了,仍不见好转。现在寡君又梦见黄熊进了内室,这是哪种恶鬼在作祟呢?’子产答:‘我听说,大禹的父亲鲧因违背帝命,葬身于羽山,魂魄化为黄熊,钻进了羽渊,后来成为夏朝祭祀的神明,夏、商、周三代都有祭祀。如今周室衰落,晋国成为了霸主,恐怕是遗漏了对鲧的祭祀。’韩宣子赶忙举行祭祀。五日后,平公病愈。” 相国等了一阵,终究没能见到常在下人脸上看到的表情。“请大人伸臂。”交期脸色冰冷。相国无奈,将手甩了出来,头却倒向另一侧。交期搭脉,右侧滑实有力,左侧关脉弦硬,再看面色,偏红,油光。心中已有五分把握。 出了内室,他问相国夫人:“大人患疾几日?” “七八日了。” “最近有何异常?” 夫人想了想:“常恼于家事。” “所为何事?”夫人摇头不语。期只好继续问:“大人如厕畅否?” 夫人低声答:“不畅。” 期点了下头,五成增了两成。接着问:“夫人如何调理?” 夫人答:“人参、灵芝、阿胶,不一而足。” 交期嘴角一扬,从袋中取出一小包粉药,对夫人讲:“此药乃神山之灵,经晨露沐润,吸日月精华。每日混入饭中,按时食服,不出月余,必愈。” 半个月后,相国果然痊愈。 时儿问:“神药何名?”期笑答:“萝卜籽。” 交期年过六旬,依旧红光满面,皱纹较同龄人亦少许多。相国怀疑其有长生之法,交期则向大人介绍与天同序、与天同德之道。相国痊愈后虽未纠缠,却不断有族人来到同馆,请求施法。有人赖在医铺不走,惹是生非;有人端着珍珠玉帛,重金求购;还有人直接将剑插在门板之上,恐吓威胁。交期百口莫辩,只得与父商议,暂离国都。 立夏这一日,天空异象。太阳周围出现了一圈光环,内红外紫。人们纷纷抬头仰望,伴着各种猜测。有的娃娃由于看的时间过长,以至泪流满面。 医铺大门照例被人砸响,早些时候潜入屋内的交期本不想开门,可此人敲个不停。交期暗暗咒骂了两句,双脚仍止不住前挪,轻步近到门边,忽听此人口中念念有词:“三天太阳,光耀天地,万物相系,大阳永存。”交期顿时心中一振。透过门缝瞧去,一个年轻人正憨憨地对着他笑,手中提着自己大多不识的仙草、粉药。交期将他请进屋内,上下打量。 涉,身形偏瘦,皮肤黝黑,眼角下垂而眼窝很深,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身上的襦服沾满了泥巴。他自称大阳苏氏,来自楚国邓县,是名游医,因家人与贵族发生纠葛,故而独自到中原避祸。冲突中,他的左侧胸口被火灼伤,一片疤痕。交期一时无从判断,只得放下医书,携涉直奔府中。 初次见到交氏之外的大阳人,所有人的神情与半个时辰前的交期一模一样。涉耐心地介绍自己,挨个回答大家的疑惑。交朝问得最多,从家庭到氏族,从楚国到齐国,从药草知识到大阳传说。结果,涉不慌不忙,游刃有余,朝不由得屡屡点头。 稍作沉默,涉小心翼翼捧出一件铜范。铜范中间一只猛虎栩栩如生,双目冷峻,前爪展开,好似俯冲捕食,交期父子啧啧称奇。涉环视一周,道:“此为谶璞之一的白虎范。四大谶璞分别以龙、雀、虎、龟为形,分别位于东南西北,与四方星宿对应。正所谓,‘冬春之交,苍龙显现;春夏之交,朱雀升起;夏秋之交,白虎露头;秋冬之交,玄武上升。’” 交辰深吸一口气,以为有些道理,谶璞如此玄妙,必定与天象相关,而且他也听说过“三桓”与“四象”。可是,此人来得如此突然,还献上了如此珍宝,有何企图?父辈们从未提及大阳苏氏,大阳部族真有苏氏一支吗?交辰不由得想起父亲,想起叔高、季肖。他看了看儿子,又望向交朝,这才吐出见到涉之后的第一句话:“听说,谶璞共有五件呀。” 交朝忍不住,抢先解释道:“清母曾言,四大谶璞分别对应四行:土、火、金、水。四件谶璞聚合,便会触发最后一件,即东方的木之谶璞现世。而这一件,白虎范属金,居西。”他的眼中直放光,“也就是说,如今三宝聚齐,我们只需寻回赭龙石!”交朝此时顾不得什么使命一脉了。 听到三宝聚齐几个字,交辰心中一紧,朝为何如此大意,这种事情岂能泄露?!如何证明这个年轻人就是族人?!交辰眉头又是一紧。 涉仿佛与朝有过交流,他继续道:“听父辈讲,传说中大毁灭的爆发,使得大阳人十不存一。大巫师在最后时刻,将大阳人生存的根基,也就是谶璞的线索分成三份,分别交给交氏、泰氏还有我们苏氏的三位族长。这样,每个氏族都不会知道全部的信息。最终,只有最优秀的氏族才配拥有全部谶璞。” “啊。”交辰轻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大毁灭是不错,却从未听过三分线索这件事,更未听说过什么泰氏啊。” 涉似乎并未听见,“令人痛心的是,族长刚刚离开,就被泰氏无情刺杀了,那份线索也随之丢失。大毁灭后,苏氏族人茹毛饮血,艰难生存。可即便这样,仍然屡遭蛮族屠杀,祖辈们只得继续逃命。后来,族人在邓国逐渐立足,亡国后又竭力依附于楚国贵族,如今再次受到楚人的迫害。”涉哽咽了一下,“那是在七八年前,楚与三晋争夺中原。以定宋公室为名,将势力扩展到黄池和雍丘。可是,那三晋岂是鲁宋之辈,一场大战下来,楚国大败。两年后,楚人再战,侵夺宜阳、赤岸等地,三晋再次联合应对,大败楚军,乘胜追击。楚人凭借长城,负隅顽抗,但很快就被彻底打败。三年之内,楚人三战三败。当时的莫嚣是令尹子春,而他的一位重要谋士便是我们苏氏。子春是何人?楚昭王之孙,平夜君之子,如何动的?我们苏氏便成了替罪羔羊。那一日,父亲被杀,母亲被掳,相识的几个族人统统不见了踪影,也许——也许苏氏只剩我一人了。”涉抹了抹泪,“大人啊,我走遍了中原,终于见到了亲人,我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这件父亲留下的宝物交给族人,让我们大阳人延续血脉,长盛不衰。”说到这里,只听扑通一声,涉双膝触地,“请大人收下白虎范,替我们苏氏报仇啊。”说罢,涉稽首跪拜,引得夷女潸然泪下。交辰心中仍有疑惑,可见此情形,只得叹口气,俯下身。交期一瞧,父亲表了态,马上凑近,将涉扶起,夷女也靠了过来,询问可有想吃的饭食。唯有交朝一人呆呆坐着。 听到这番话,交朝心中一沉。他从清母那里得知,偷窃赭龙石的贼人,恐怕就是知晓谶璞秘密的大阳人,甚至有可能就是杀害祖辈的贼人。因为,只有谶璞才会吸引贼人找到静泊坡,杀害无辜的家人,留下罪恶的图案。“他们难道就是涉口中的泰氏?”随着记忆的恢复,交朝越来越怀疑桦与仇人存在联系,“否则为何相见之时,不挑明族人身份?”他再次想起桦的刺青,那的确并非蛟龙,而是蛇头。虽然他无法断定,刺青定与那双环蛇首短剑有关,但桦的种种奇怪举动,常常令朝心中不安。“他是恶人吗?父女二人如此善良,怎么会是恶人。”恍惚间,交朝想起了桦随口讲过的话,“你属灵,我属流,帮助你也就是在帮助我自己,帮助我的女儿。” 第七十九章 交时与涉 涉的到来帮了交期不少忙。他在临淄收买了一批人,让他们在逆旅、集市等地散布消息,“交期并无长生不老的法术,而是因为济世救人,虔诚祭神,故而受到青帝眷顾。青帝将春天的生机降临给交期,这才容颜不改。”就这样,涉轻轻松松为交期解了围,还顺便为医铺招揽了不少生意。这还不算,不出半年,涉为交辰送了份厚礼。八月,涉将带来的梅苗栽于陶盆之中,十二月即见花开。凛冽寒风,火红绽放,潇瑟冬日,生机勃勃。 对于涉来说,皆为小事一桩,但在交时眼里,他可是实实在在的大恩人。 医铺的经营离不了采药,川芎、桔梗、百部、马兜铃就在国都附近,而丹参、黄芩、柴胡、连翘、何首乌,则需前往更远的深山寻找。每当经过无路可循的险境,交时绝不让涉冒险,每当二人饥肠辘辘,交时总会抢着上树采集果子。他以为涉帮了父亲,就一定要报答。涉明白他的心思,但他的鲁莽和笨拙有时的确让人头疼,何种蕈有毒,何种蕈能吃?如何预知沼泽和滑坡?如何辨识粪便与脚印?对于自小生活在城邑的孩子来说,稍不留心可是会送命的。 交时就是简单和傻,简单和傻就是交时。他的脑子里只有“因为,所以”,没有“可是”、“然而”,更没有“相较而言”、“对比来看”如此麻烦。故而,自小常因较真而遭受歧视,因死脑筋而被人耻笑。在他家附近,有个乞人,并不足够老,整天不是睡觉就是乞食,享受和煦阳光时,还会哼几句歌谣。交时时常送些衣食,还会为他擦洗身子。别人问他,“乞人多得是,也不少他一个。”交时则答:“可他被我看到了呀。”时间久了,六七个乞人聚了来,交时照样供吃供穿,而那几位似乎也觉得理所应当。为了这,他没少受到责备和奚落。这也难怪,因为交期就是个直脾气,而夷女不幸也是个简单的人。当年,交期之所以娶夷女为妻,还是交朔的安排,据说她是受到了太阳神的启示。 大阳四二七年,夷女嫁给交期已二十五载,她的举止不够文雅,她的话语不够得体,可家里哪一天也离不开她。从安陵到临淄,交氏家族不知遇到了多少难题,交期被征劳役,她默默流泪,交朔身故,她忙里忙外,全家迁去临淄,全部家当都由她安排。交耀的任性,她要忍受,交朝的口味,她要兼顾,家里人争吵,还要想着法子劝导。有了之前的事情,大家常主动帮忙,可谁也不是料理家事的材料,往往导致越帮越忙。幸好,涉的到来填补了空缺,也让大家得到了解脱。 涉将自己视作仆人,打扫、修葺、采买、护卫,样样不少,不仅卖力而且精明,夷女自然乐意见得。久而久之,夷女便将他视作自己的孩子。 “涉啊,快放下,这哪里是你干的。” “夷母。” “哎——” “我很好奇,当初您是如何来到齐国的?” “我呀,是随一位长者来的。” “您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一路上,我始终被蒙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交朔大人啦。” “哦——”“您还记得,您的父母吗?” “不清楚了。怎么?” “没什么。” “我知道了。”夷女温柔地笑了笑,“你肯定是想问,交朔大人为何任由独子与婢女成婚是吗?”涉没有表示,“其实,我也不理解,我想,期同样不理解。唯一能够勉强解释的,也许是——”就在此时,交时从屋后突然蹿了出来。“时啊。” “母亲。”交时转头看向涉,目光犀利,嘴角下拉,“涉,你为何问我母亲这些?” “时,怎么回事?” “他有企图!”交时指着涉。涉只挑了挑眉,没有辩解。“他!他想挑拨您和父亲的关系!他想让你们分开。” “涉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 “这是事实啊。” “不,您不是!” “这要感谢你朔大母啊。” “时。”涉起了身,用坚定的眼神看向交时,“我之所以问夷母这些,是我猜想,夷母是否与我有共同的经历。我从楚国出发,途径不少国家,为何最终会到达临淄,为何会找到期父?同样,夷母为何会到安陵,为何会受交朔大人偏爱?我在想,这会不会都是太阳神的指引。” “啊,肯定是。”交时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本就是族人,而夷母——?” “你是说,母亲本就是族人?” “傻孩子,若是族人,交朔大人如何会答应我与你父的婚事?岂会有你?”夷女起身,猛拍了下交时,独自忙去了。 夷女走后,涉继续道:“时,你想不想帮助母亲找到她的家人?” “想啊。” “嗯,我曾经到过莒国,你再帮我搜集一些消息。等到时机合适,咱们给夷母一个惊喜。” “原来如此啊。我现在就告诉你。” 七月的一天,太阳即将落山,月亮却已等不及,拼命吹散云雾。交期与涉已然返家,交时独自留在医铺整理医案。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一位屠夫背着老妇,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同行女子平复着气息,双手的颤抖却没有丝毫减缓。交时与屠夫曾打过几次交道。此人乃韩人,据说因杀人避仇,才与母亲、姐姐来到齐国。他从不缺斤短两,也绝不以次充好。他的手脚麻利,好似有一身功夫,可受人欺凌时,却不出手相抗。他很少说话,表情永远都是严肃紧绷,也很少抬头,因为眼神足以令人畏惧。他就像一只可以膨胀的球,慢慢向内充入神秘的气体,不知哪天就会一触即发,震动天下。 交时尚未出师,只好硬着头皮诊治。屠夫放下半昏半醒的母亲,连说带比划地告诉交时,“半个时辰前,母亲突然间不省人事。慌乱之中,姐姐向四时神祈祷,又请来附近的巫医,企图缓解病情,可是效果并不明显。因此将我从集市召回。”他讲得不多,结结巴巴,汗水浸湿了襦服,履也跑掉了一只。 交时对此种病征不陌生,酷热难当,时有长者儿童中暑,医治之法也并不复杂。交时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取来父亲的针砭,在内关、太冲、百会、印堂针刺,在十宣放血。不一会儿,老人果真醒了过来,紧紧拉着屠夫的手。屠夫高兴得向交时连连磕头。 然而,未及起身,老人的手突然一松,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合了起来。这下,可把姐弟二人吓坏了。姐姐的哭腔儿传了出来,屠夫拼命拉着母亲,企图将她摇醒。怎么回事?为何不管用?!交时的头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他预感到自己会像狗一样,被这个壮汉屠了。情急之下,交时一路狂奔,将父亲从家中接来。 赶到医铺,交期二话不说,立刻诊断,舌质绛红,舌苔黄腻,脉象滑数。随即,拿出两颗由牛黄、犀角、麝香、雄黄、黄连、黄芪等珍贵药材制成的丸药,送入老妇口中。不多时,老人醒来,交期头上的汗水这才淌了下来。 屠夫一家走后,交时才发现,他留下的钱财较诊金多了一倍。 次日一早,交时匆匆赶往集市,打算送还。得知他的来意,屠夫准备已久的笑脸立刻阴了下来:“你这厮,收就收了,哪有还的道理。” 交时一愣,便言:“不义之财,不可得也。” 屠夫皱了皱眉,“不义之财?何谓义?”说罢,用力剁了两下,鲜血差点溅到交时身上。包好了肉,继续道:“义是何人所定?为何要服从于义?倘若他人的义与自己的义冲突?是选择他人的义,还是自己的义?”这一连串的疑问,令交时无言以对。“嗨!”又是猛地一剁,血肉四溅,交时心生胆怯,怅然离去。 三日后,趁集市人群渐稀,交时带着双环蛇首短剑图案,躲在暗处悄悄观察。直至屠夫磨罢了刀,独自坐在路边哼起小曲,他才提起气,硬着头皮,大步走了过去。近到身前,交时猛地将那多付的诊金拍到案上,紧跟着问道:“兄——兄可认得此剑?” 屠夫顿时长大了双眼,不过很快便捧起图案,借着夕阳残光,反复观瞧。一会皱皱眉,一会吸口气,最后也只得摇着头,道:“我练过殳、戟、剑、弩,也见识过不少奇特的兵器,但如此短剑,却从未听说。此物得自何处?”交时一五一十地讲述起祖辈遇害以及数十年来族人四处寻找线索的经过。因为激动,交时讲得磕磕绊绊,但大体上交代清楚了,不时穿插自己的分析。屠夫纹丝未动,直至交时沉默了有一阵。 “此仇难报呀。” 交时其实早有预感,他低下头,长揖行礼。刚迈出两步,不想,屠夫伸手拦回了他。交时索性立在肉铺旁,老老实实等待屠夫收拾妥当。 屠夫一边清洗案板上的血渍,一边问:“假如帮你找到仇人,你愿意为我做什么?” 交时不假思索地答道:“钱粮,性命,随你挑。想起什么了?”交时猛然拽住屠夫的衣袖,嘴角咧上了天。屠夫被他的表情吃了一惊,赶忙摇头。 屠夫又问:“假如杀害先人的凶手并非出于本意,而且他身居高位,是有德之人……” 没等屠夫说完,交时脱口而出,“那又如何,血仇必报。” “倘若有人给你百镒黄金,求你放过凶手,你愿意吗?” “绝不!” “倘若凶手阴差阳错,救过你族人的性命。你还会向他索命吗?” 交时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时,神情更加坚定。他回答道:“我会在杀他之后,自尽而亡。” “好了,你走。” 第八十章 交耀得子 交耀和芷婚后四年无子,这可把交辰急坏了。依他的性子,本不应如此,可这不仅仅是他们夫妇的事情。交辰命儿孙在院中搭建祭坛,每日向神祈祷,遇节定要祭祀,又要求夷女和芷放下家中日常,每日前往城外采集芣苢。而煮饭、打扫等劳作,不得不改由交朝承担,偶尔还需交辰亲自上阵。不仅如此,交辰还参照住宅方位的吉凶,以及东向为尊的规矩,命交耀夫妇与交时换屋。另一方面,官府对增加人口是极为重视的,交耀得到特许,可以定期返家。这令交辰踏实了许多,否则拼了老命也要到官府闹个翻天。 交朝同样心急。他听到一个传说。古时候,有位妇人住在伊水之滨,怀孕之时梦见有神明对她讲:“倘若见到你家的石臼里出了水,你就赶紧朝东跑。千万不要回头。”次日一早,石臼果然出了水。她赶紧告诉四邻躲避水灾,自己则一口气向东跑了十里,来到一片桑树林边。她心中惦记着家园和乡里,便忍不住回头看。谁知只一眼,她就化作了一棵空心桑树。她的孩子,便在这桑树的空腹中孕育着。后来,一位采桑的女子经过,听到哭声寻见了孩子,献给了国君。这个孩子,便是鼎鼎大名的伊尹。交朝大喜,四处寻找桑树林,诚心祭神。不久,又听他人讲,柳、竹皆有神性,交朝索性见林便拜,生怕错过真神。 半年过去了,迟迟没有响动,交辰又坐不住了,在与邻居聊天过程中,他得知了简狄临水吞玄鸟卵的传说,回家后他便要求芷按月到河边洗浴。至于玄鸟究竟为何种鸟,谁也搞不清楚,于是不管是大雁、鹌鹑,还是鸽子,不管是去集市买,还是亲自上树掏,只要是天上飞的,带翅膀的,统统拿下。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经过一家人不懈的努力,又过了半年,芷终于有孕。交辰大喜,他将所有的劳作都分配给交期、夷女和交时,决不允许芷有半点操劳。他还要求交期多去搜集养胎的方子,给芷进补,至于同馆和医铺,统统不重要。 四二八年春夏之际,交辰心中的石头落地,他终于不怕死了。 煦儿是个漂亮姑娘,她总是那么讨人喜欢。为了博得她的一笑,交辰会拖着老迈的步伐去河中寻找漂亮的石头;为了让煦儿睁大闪亮的眼睛,夷女会用树叶吹出动人的旋律;为了见识那人世间最摄人心魄的画面,交朝会不顾他人的目光,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跳夸张且怪异的舞蹈。交耀的变化最为明显,自打看到女儿的第一眼起,他就爱上了她。这是一股神奇的力量,她严丝合缝地填补了交耀内心深处那片荒芜的角落。从来不碰粗活的他,也开始向木匠学习制作玩具,小木马、小木船,还有能活动的小木车。每当制作完毕,他总是会讲玩具放在脸上反复蹭,以保证不会有毛刺儿。当然,他的成果并不总是得到大家的好评,“为什么都是马呀,车呀,为何没有兔子,乌龟,青蛙呢?我们煦儿可是小姑娘呢。” 四年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煦儿到了淘气的年纪。她毫无意外地继承了交氏女子狡猾顽皮的作风。对于女儿的教育,交耀与芷商量了许多回合,无比艰难地达成了一致意见。可每到关键时刻,交耀总会缩到一旁,暗中为女儿撑腰打气。煦儿与父亲亲近,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交耀会讲好听的故事:“在夏启所在之地的北面有一个三身国,在那里生活的人可怪了,长着一个脑袋三个身子。走起路来呢,三个身子抱在一起,摇摇晃晃的。三身国的北面还有一臂国,都是一条胳膊、一只眼睛、一个鼻孔。再往北呢,还有一个奇肱国,奇肱人那就更怪了,有着一条胳膊和三只眼睛。据说还有一种鸟,长着两个脑袋,红黄色的身子,栖息在他们的身旁。鸟的叫声真是吵,可奇肱人没办法,唯一的右手还要劳作。那么如何才能赶走吵人的鸟呢?奇肱人想了个好主意,将木头绑在肩上,充当左手,这样转一圈,就能扫一片”煦儿多次央求父亲带她去那三身国、一臂国和奇肱国。交耀却总是讲:“等你长大些,再长大些。” 有了孙辈,交朝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他还有着不小的期待。白虎范的获得,给了他无限希望。当初,交辰拒绝涉的请求,可交朝却私下找到涉,以研究的名义将白虎范借到手。 一次,交期碰巧见到朝父在摆弄白虎范。 “朝父,您会成为我们大阳家的高山。” 交朝一惊,可马上恢复了微笑。 “墨龟甲属水;赤尾羽属火;赭龙石属土;白虎范属金。此外,赤尾羽居南,赭龙石居中,墨龟甲居北,白虎范则正好来自西楚。” “是啊,是啊。” “朝父,您可别忘了,是我将涉带回来的。” “忘不了,哎呀,你是我们大阳家的大恩人。”说罢,交朝的神色由晴转阴,道,“可惜啊,皓鹄珠被我弄丢了,都是我的错啊。” “皓鹄珠嘛,如此普通,丢了也罢,省得添乱。” “毕竟是你清大母的宝贝啊。我一定要找回来的。一定会。” 交期离开后,交朝心情大好。他越想越妥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涉的到来无疑是太阳神的安排。“必须是交江一脉?凭什么?骗人的。” 待儿子再次从南境服役归来,交朝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耀啊,你清大母的宝贝,我是一定要寻回来的。” “您是希望,我同您一起去宋?” “对,虽说过去十二年了,无法确定皓鹄珠仍在宋国,可既然是在那里丢的,就一定会有线索。太阳神把涉送来,又将煦儿带到了大阳家,如今只要到了宋,太阳神一定会把皓鹄珠送到我们手里。” 交朝探着身子,凑到儿子身边,讲道:“这可是神的安排。你仔细想想,我们这一脉才是家族的栋梁啊。没有大父的披荆斩棘,也许交氏生存不到现在,没有父亲的拼搏奋斗,全家如何能在齐国立足?你再想想涌?他为何上战场拼命?我们倘若能尽早得到至宝,一定能实现家族兴旺,届时涌儿无需冒险,你和芷也无需辛劳。”交耀看上去还有些犹豫,“耀啊,商丘可是好地方,有不少难得一见的物产,你不想去看看吗?”“你的能耐,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那姜氏的眼光真是有问题,怪不得大齐要变天。”“你不是希望成为计然那样的人吗?这不正是良机吗?我们不仅去商丘,还会去葵丘,陶邑知道吗?据说不亚于临淄呀。我们可以将同馆扩大,如同当年你清大母那样,增加买卖珍奇的生意,那可是一本万利。”“儿啊,我都八十了,还能走多远呢?” 交耀一字一句听父亲讲完,嘴角和眉毛终于扬起。“候天察地,纪历阴阳;观变参灾,分别妖祥;日月含色,五精错行,福见知吉,妖出知凶;臣之事也。” “是啊,计然大夫无所不通啊。” “您也听过?” “当然,别忘了我曾是越人。可惜啊,那时他早已离开越国,无人知其下落。” “可惜啊,若是没有他,越国恐不能灭吴,您也不会出征,我呢兴许无需服役了。” “多少年过去了,艾陵一战仍使齐人耿耿于怀呀。” “咱们何时出发?” “这个嘛,还需征得你辰父的同意。” “我想,辰父会答应的。” 第八十一章 鲸鲵木 交耀以为完成了使命,应该可以还自己自由,可交辰并不这样想。他希望耀儿能亲自照顾孩子,如交辉一样尽到父亲的责任。他也不懂同馆的经营,但他知晓目前的收入足够开销,这样就够了。交朝不敢违抗交辰的安排,交耀其实也并不着急。 “那就等等看,再过一年,等那老头想明白的。” “行,父亲。” 交朝仰着头,露出了久违的笑脸,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耀儿称呼“父亲”。 “父亲。” “哎?” “我在想,皓鹄珠不会谶璞?您竟如此上心。” “还是我儿了解我啊。”交朝露出了诡异的一笑,“皓鹄珠绝非谶璞,不过,的确另有一件。” “何物?” “走,进去讲。”交朝压低了声音。 进到屋内,交朝闭门,从地窖中取出宝盒,轻轻打开盒盖。 “这是何物?” “鲸鲵木。” “谶璞?” “不错,这才是。” “啊!” “那是我返回齐国之前,最后一次见桦。他的家位于一片山林之中,知道的人很好找,不知道的就很困难了。” 交朝将思绪飘回到二十二年前。 “你以为,这是何处?” “山中的一片湖啊,有何特别之处?” “这水深不见底。” “我不信,这一片才多大啊。” “我年轻时下去过。” “下面什么样子?” “刚开始,还有些亮光,渐渐地,光线越来越暗,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到。” “不恐惧吗?” “会啊,开始的几次当然会。后来,就好多了。在下面啊,会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什么感觉?” “沉静。并非只是周围安静无声,而是内心彻底地放松。什么都不去想,注意力只集中于自己呼出的气泡。” “真好啊。” “是啊。有一次我甚至想,不上去了,就这样呆着。” “哦?”交朝不知该如何回答。 桦露了一笑,抬手指向一串串鱼干。“这里的鱼可是不少,吃不完啊,你看——” “真是好地方。” “可惜,女儿总不在身边。” “不寂寞吗?” “老了,无所谓了。” “何不离开这里?依我看,这里地势低洼,一旦降下大雨,恐不便啊。” “是啊,是啊。”桦向湖中抛了块石子,继续道,“传说,曾有一位长者在此修炼了两百年呐。” “那我就更不信了,既然能活如此久,何不出去快活?再说了,岂会有人如此长寿?” “听人讲啊,这位长者不简单,他虽在山中,却知天下事。” “有这等人?” “有一次,他为了救助被野兽追赶的一对瓯人母子,终于出山了。那一日,阴沉的天空突然放晴,数道红光从湖中射出,映红了半边天。” “哦!”“后来呢?” “母亲终因伤势过重去世了,长者就带着这个孩子回到了湖边。” “你是守护这里的?” “算是。” “哦。” “你呢?能想起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 “我刚刚还在想,倘若你能忆起什么,我可以请商旅帮你送信。” “信?罢了,我都不知要写给谁?什么都不记得了。家人以为我死了。” “会想起来的。” “会的。” “对了,你飘到岸边之时,没有其他人吗?” “没有。” “你是孤身一个?” “不。其实,我在海上遇到过一个人,一个兵士。我和他不算熟悉。当时,我们都精疲力尽,眼睛盯着对方,慢慢地靠近。我还有一点点食物,看着他一点点飘来,心一横,心想,算了,给他。当能够碰到他时,我就问,‘你饿吗?我有吃的。’他的头很用力地点,眼睛在我身上到处寻找。”我的手腕当时有些麻木,动作有些慢。我在尽力,尽力伸进我的衣内。可就在此时,他将短剑掏了出来,上面还有血迹。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向划水,用腿将他踢远。”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我拼命游,不再回头。我再醒来,就见到了恩人。对了,你见多识广,有没有听到这样一段话,“将注为尸,扬武即求当;将注为肉,扬武即求当;将射干函,扬武即求当。” “将箭搭上弓弦,射向敌人,中!将箭搭上弓弦,射向鸟兽,中!将箭搭上弓弦,射向甲革,中!” “听恩人讲,我醒来前,一直在重复。” “哦,咒语而已。恐怕是练射之时,常讲的。” “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在上岸前,我曾到过一个地方,很像这片湖底。” “是吗?” “我不确定自己是真正到过,还是梦中所见。” “说说看。” “离开兵士之后,我到了一座小岛,岛并不小,可惜找不到吃的。在岛上,我遇见一个人,一位老人,很慈祥。他话不多,但很快就说服了我。我随他到了岛的中心,一个只有黑暗的地方。是的,那里没有阳光。天哪,竟有这种地方。我在那里呆了三天,似乎是。” “在下面做什么了?” “记不得了。” “你是如何出来的?” “有人放下了绳子,我才爬了上去。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了石头上。” “你还记得老人的模样吗?” “不,我能记得的,只是一句话音。” “什么?” “我选中了你。因为你有活下去的信念。” “的确。”“这是何物?” “木头。” “这——这是鲸鲵啊,青色的鲸鲵。”“哦,有些沉啊。” “鲸鲵?” “传说是一种巨大的海怪。” “比龙还大?” “大得多。” “哦——” “如何得到此物?” “就在那里,只有黑暗的地方。” 交朝的思绪被耀儿的疑问拉回。 “父亲,那赭龙石不是谶璞吗?” “不,白虎范属恒,居西,鲸鲵木属流,居南,而赤尾羽属炅,居北。” “恒、流、炅?” “听我慢慢讲,恒、流、衍、炅是我们大阳人自古流传的五种属系,与世人所讲五行类似。你可以将恒视为金,将流视为水,将衍视为土,将炅视为火。你清大母有一点判断得不错,最后一件属灵,居东,那是太阳神升起的地方,是太阳神赐予了万物生机。” “为何火为北,水为南?” “这是祖先兴起之地的环境,北为火山,南为河海,西为峻岭,东为茂林。衍呢,则代表虔诚的大阳人在神的庇佑下,生生不息,前路光明。当然,那是太阳神赐予我们大阳人的应许之地。” “父亲,您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多年前,一个神秘的地方。实际上,我也无法形容。” “您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 “是的,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也将是我们这一脉最大的秘密。” 第八十二章 临淄大难 大阳四三二年秋,翟璜见实在无法隐瞒,才将儿子叛逃的消息告诉了妻子。交渺听罢,几近昏死过去。此后一年,她无数次想要赴秦寻子,翟璜却始终不肯答应,还令仆人严加看守。 交渺知道良人的苦心,可他如何明白一个母亲的痛苦。回想涌儿突发急症时抽搐的样子,她会哭;回想涌儿训练受伤时绽开的皮肉,她会哭;还有自己拒绝狄女时涌儿的失望与隐忍,她还是会哭。哭多了会晕倒,醒来接着再哭,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她无法抑制情绪,无法停止自责,无法不去想儿子叛逃的下场。秦人岂会信任涌儿?西河郡守岂会坐视不管?她不相信涌儿会背叛大魏,可她宁愿涌儿为了生存,彻底投靠。纵然此生无法相见,只要得到儿子生的消息,足矣。她无数次在神的面前祈祷:“无上的太阳神啊,请一定庇佑我的涌儿,不要让他受苦。他是最虔诚的大阳人,是最善良,最听话的大阳人。无上的神啊,所有的苦都让我承受,请一定让我的涌儿好好活着。倘若需要我的性命相抵,拿去好了。” 交渺日渐消瘦,翟璜实在不忍。他和仲渠,一位办事牢靠且有些门道的家丁,制定了一个冒险且可行的计划。然而就在行动伊始,仲渠先行赴秦之前,临淄那边的反常引起了交渺的警觉。按照原先的约定,每个月都会有临淄家信送来,交渺同样会将家事写于简牍之上,送回临淄。即便因为战事拖延,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可如今,三个月过去了,这份重要的精神寄托依旧没有送到。翟璜不得不安排仲渠转而赴齐,一探究竟。 等待的日子是难熬的,挨过一个个日夜所换来的,不过是十数根青丝,令她更加难过的是,翟璜的身体开始出现状况,一向健壮且坚强的良人,似乎到了硬撑的极限。她相信只要涌儿归来,良人的病必定好转,可是儿子又在何处呢?一想到此,几滴老泪便从布满细皱的眼眶溢了出来。 夜深了,天雷一般的鼾声再次响起。回想起当初经受折磨的无数个夜晚,今天反而倍加珍视。“鼾声这样响,真好啊!”她害怕听不到的那一天,害怕自己永远无法安睡,而她知道这几乎是必然。她喜欢这个老东西的性格,直爽而又不失风度,细心而又不拘小节,他行事沉稳,忠心不二。他总说遇见宗主是他的福气,可实际上,遇见他是宗主莫大的幸运。 四十多年了,交渺已经忆不起两人争吵时的样子,眼中只有这个正直,温和,又瘦瘦巴巴、弯腰驼背的老东西。她缓缓托起一只干枯的手,轻轻摩挲。忽然想起当初在马市选马,自己是何等的潇洒,交渺嘴角一歪,得意一笑;又想起良人当时手足无措、傻头傻脑的模样,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唉,还挺幸运的!” 交渺一个人出了屋,登上高处,向南远眺。寒山转翠,秋水潺湲,孤烟萦绕,静湖暮影。忽然间,她发现茂林中点点微光,忽高忽低,时前时后,一闪一闪飞过,仿佛星空倒映。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泪水还在流淌,整个人却已醉于这奇异世界,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齐国攻鲁,拿下孟孙氏采邑郕”应该是因为战事,家中男丁这样多,还能出什么事?“乐羊将军继续围攻中山”好啊,没有秦国的消息最好了,何时才能与秦君会盟呢?不打了,也许涌儿就能回来了。仲渠为何还不回来?他的马可是府中最好的了,他的口音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被齐人当成魏谍?耀儿定然还认得他,不过耀儿会不会还在服役,交朝应该会记得,那时仲渠才不到二十。 许多日后,仲渠终于回来了,虽然比交渺预想的要晚上许多。 他的马刚一入厩,身子瞬间侧倒,腹部急促起伏,双眼缓缓闭合,泪水混着雨水顺着长长的脸颊流下,压弯了几棵嫩草。仲渠的表情犹如天空一般阴沉,他急切地舀了几瓢水,只为能讲得出话。看着他的样子,家仆们预感到了不详,纷纷躲出了客堂,交渺双手颤抖,如坐针毡,想看却又不敢看他的眼睛。仲渠足足吸了三大口气,这才将气喘匀。“大约一个月前,田豹府燃起凶凶大火,周围两家府邸也未能幸免,人们都说——没见有人逃出来。”仲渠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如一块巨石压在交渺的心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那天,风异常大,火势很猛,蔓延极快。大家忙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才将火全部浇灭。可惜,田豹府已成一片废墟,连一面立着的墙都没有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个亲近的家仆见势不妙,立即凑到身旁,以备交渺晕倒。然而交渺不再脆弱,她只是默默的听着,直到他说完,连头也没摆一下,死死盯着院中的葵。仲渠不敢吭声,也不敢离开,他几乎能够猜出答案,但这个决定并不容易。许久,交渺叹了口气,终于发出了一声低沉:“回去,唉——回去。” 临淄依旧繁华,但在交渺眼里,却处处充满悲伤。田豹府,一个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儿时记忆的地方,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碎陶瓦片,以及烧焦的树干。交渺没有流泪,只是慢慢走进,想要找寻一些家人的痕迹。可是,连一件完整的器物也没有。她一边走一边回忆府中布局,她想尽力在每个人的房屋,都能捡拾一些。在每块碎片上,交渺仿佛都能见到它主人的笑脸,交辰的慈祥,交期的真诚,交耀的坏笑,交时的憨厚,还有煦儿那不需任何修饰的天真。走着走着,不远处,一条扭曲的黑色隐现,她一下怔住,浑身颤抖。 她恨神明,父亲早早离世,母亲也已永别,涌儿生死未卜,就连亲人也不给自己留下一个。“太阳神啊,为何你如此狠心。我做错了什么?交氏做错了什么!”她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要远嫁安邑。倘若不离开齐国,也许凭着她的聪慧,全家就不会迁到国都;倘若那天在一起,凭借儿子的勇武,家人就能逃出生天。可怜我那时儿,还没有成婚,可怜我那煦儿啊,世人尚未来得及见识你的美丽。交渺思绪未定,突然间全身发颤,一口鲜血吐到地上。她定了定神,左右扫视,还好身着朱衣,无人发觉。 交渺擦了擦嘴,重新站立起来。她不相信这是意外。一家八口呀,闻到浓烟,谁还能躺着等死吗?精明的耀儿,能干的芷,难道都傻了吗?交渺要求仲渠带人一寸一寸地搜寻,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她首先怀疑涉,可她说服不了自己。挽救了医铺,献出了谶璞,还在家中任劳任怨,他做得实在太好了。就算他是装出来的,早有预谋,何必要等上七年呢?会不会是为了谶璞?又何必要灭口呢?不是说使命一脉吗?对呀,会不会有人被绑走? 然而,仲渠无意中掀起的一堆残骸,使得交渺刚刚燃起的火苗瞬间被浇灭。“快来看,这是什么?”“好像是龟甲。对,是烧焦的龟甲。”“快去找,找其他残片,争取凑齐。”交渺望着眼前的景象,嘴唇颤抖着,她的双腿支撑不住,又坐到了地上。这一刻,她恨不得太阳神快快取走她的性命,好去跟家人一起,说不定,涌儿已在那里等候多时。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好一阵,交渺隐约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急忙转过头,眯起眼,笑容随即伴着一个熟悉身影的现身而绽放。“时儿?是时儿吗?时儿!”此刻,交时背着疲惫的煦儿,咧着大嘴,旁边的涉,用手靠着交时的肩膀,一瘸一拐。“没错,是他们。”交渺被仲渠扶起,走一步跳一步,奔了过去。交涉知趣地松开交时,接过煦儿。接触的那一刻,交时跪倒在地,抱住渺大母,眼泪止不住地流。煦儿没有哭,她已经哭够了。她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宠爱自己的母亲消失了,如何折腾都不生气的大父,对自己有些不耐烦的父亲不见了,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全都不在了,原来的大院子一夜之间也成了废墟。神明为何允许如此可怕的事情发生。 “伤怎么样?”交渺抚着时儿的头,看向涉。 “我很好,不碍事。” “煦儿还好。” “好,只是累的,每天都在哭。” 交时抽泣了几声,定了定神,回忆起当晚的经历,“晡时吃过饭,我和朝大父在院子里陪煦儿玩耍,耀父、芷母陪着大父看夕阳,父亲母亲在各自操劳。夜色暗了,大家聚到一起,点着篝火,看煦儿跳舞。再之后,便各自回屋了。鸡鸣丑时,我隐约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正要起身,脑袋忽然被重重砸了一下。等我再次醒来,发现涉正抱着煦儿,猛拉我的肩膀。我用尽力气站了起来,倚着涉,向外快步走。此时我才发现,整个院子都起了火,厅堂的大梁已经垮了。我想去救人,可是涉拼命将我朝门口推,把煦儿也塞到了我的手上,他自己则转头钻进了大父的房间。我被呛得浑身无力,不记得在门口倒了多久,总之再抬头时,满目废墟。” 交渺转头看向涉,“其他人呢?” “我本来已经拉出了夷母,可是——”涉只是低下头,拼命摇。 “别说了。”交渺来不及拭泪,包起遗物,唤来御人,由涉驱车,四人直奔安陵。临行前,她令仲渠留守临淄,继续维持同馆的经营,其余家丁继续清理,一个时辰后自行返魏。她还特意嘱托家丁,“转告翟璜大人,就说家人都在,都好,我随他们回乡,安顿好之后就回安邑,至多三个月。一定回。听到没有?不许自作聪明。” 第八十三章 钟高一家 距离家族迁离,已然过去了三十年,距离交辰离开,也已过去了十四载。如今,堰的兄弟钟高与妻子带着一双儿女生活在鸣鹿耜。原本堰的其他兄弟也住此处,可是前些年遭了水灾,田里产量有限,大部分人只得迁去北方。在他们夫妇看来,这是幸福的一家,美满的一家,在他人眼中也应如此。可实际上,这家人除了小儿子还算可爱,其他人则如苍蝇一般,嗡嗡作响,毫无益处。 钟高不简单,他有一双极其敏锐的眼睛,能在一瞬间发现他人的好。这种好,包括邻居夫妇的恩爱,崭新锃亮的新瓦,甚至邻居门前盛开的野花。这些都时时刻刻萦绕心头,令他彻夜难眠。钟高不简单,他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心,纵使再多的麻烦,再多的阻碍,他也能够塌下心来,细细掰扯,慢慢接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钟高实在不简单,他有着无人能敌的悲惨过往,与之配套的则是他风吹落泪的眼眶,欲说还休的语调,还有那永远磕不坏的脑袋。“钟高是哪个?”“最惨的那个呗。”“他都经历过什么?”“哟,那可不好讲。这样说,有他的地方就有灾祸。你可以拜拜他,能活到今日,实属不易。” 对于大阳人的归来,钟高一家喜忧参半。令他们开心的是,两个男丁的到来,既可大大增加田间劳力,又对鸣鹿耜的安全是个保障;而令他们无比失望的是,交渺,这个精明的老妇回来了。钟高从父辈那里就听说过她的能耐,“这个老东西怎么还这么精神?都多少年了?为何还活着?”“是啊,不是说嫁去晋国了吗?”“将良人克死了呗,估计啊良人一家子都被她克死了。”“长者为尊,看来今后又要屈尊大阳家之下喽。”“那可不一定,咱们走着瞧。” 钟高兴许认头,钟高妻可不死心。在苍山邑,钟高妻可算鼎鼎有名。人们私下里都称她大青蛙,因为她嗓门大,调子高,还喜欢穿青绿色的衣服,只要她出现在河边,大家就只能听她一个人呱呱叫了。她可算是不吃亏的主。现任的邑司,五十多岁了,当了二十年的差,自信能够应付一切人,逃税赋的,躲徭役的,误了农事的,都不在话下,就算是贼人疯汉,见到他瞪起眼,都要好好掂量掂量,可是对上大青蛙,他就有些含糊了。遇上这样一个蛮横无理,张口便骂的女人,他既不敢来硬的,也不愿掰扯个没完,便只好乖乖绕着走了。 “既然长者为尊,那就亮个相。”于是,钟高带着大青蛙,十岁的禄,十五岁的艾,穿戴整齐,带上一点海货,上门来了。涉与交时正修缮房屋,交渺在哄煦儿睡觉,见到他们一家四口,几个人纷纷起身,拍拍尘土,恭恭敬敬地行礼,就连煦儿也睁开朦胧的小眼睛,打着哈欠,十分不情愿地依偎在交渺身旁。 当双方到了可以看清表情的距离时,忽然间,大青蛙嘴一咧,眼眉一挑,大嘴一张,双手一摆,腰自然而然的左右摆动,青蛙瞬间成了蛇,左扭右扭到了交渺面前。这个出场,惊得交渺都合不上嘴。涉与交时就更不用说了,齐齐向后撤了一步。大青蛙以为占了先机,遂将所有知道的赞美词汇,红光满面呀,英勇威武呀,聪明伶俐呀,一股脑儿都使了出来。接着,又用同样的辞藻将自己及家人夸了一通。就这样,半个时辰过去了,交渺他们连一句话也没插上,陪笑的脸早已僵硬,腰也开始酸疼。煦儿倒是很有本事,面对这样的大场面,扑通坐在地上,倚着交渺睡着了。 大青蛙说得口干,这才停下。交渺缓过神,感觉腿有些沉,便赶紧将煦儿扶起。接下来轮到了钟高,前面的铺垫差不多了,他终于说到了正题:“交辰大人离开时,将大阳家的田地和收成全都给了兄长,可同样的,该交的田税一个子儿也少不了啊。如今,这片田虽说由昭氐种着,但毕竟是我们这许多年辛辛苦苦争取下来的,否则邑司一句话,连鸣鹿耜这些房屋也保不住喽。大人您可不知,我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累呦……”又是小半个时辰。 相比交渺,在这将近一个时辰里,交时更加难受,不看对方显得无礼,可一直盯着呢又有些羞怯,只因他们的女儿艾眉似春山,眼若秋水,两腮浓厚,如帛裹朱,从白里隐隐透出红来,那叫一个迷人。交时忍不住好奇,偷偷用余光扫向旁边。这一瞧,可不得了。他发现,涉这个家伙实在厉害。你说他看着你,可面无表情,两眼无神,无论说什么都毫无反应;你说他没看着你,也不公平,他的确抬着头,睁着眼,直勾勾地盯着。交时赶紧有样学样,身子站得直直的,脖子抬得高高的,眼睛盯着对方头上看,无论对方讲什么,都一成不变地微微点头。 交渺终于站不住了,连煦儿的脑袋都成了她偶尔借力的拐杖。她及时止住了钟高,先是将时、涉以及煦儿做了简要地介绍,然后提出,今后钟高家的田,两兄弟只要有空,定会帮忙劳作。说罢,掏出一件做工精致、价值不菲的玉璧,递到大青蛙的手心里。钟高和大青蛙互相对了对眼神,勉强点了头。他们并不满足,这不是最好的条件,可是看在日后常来常往以及这件美玉的面子上,只得作罢。就这样,两家人暂时达成了共识。交渺对涉略有愧疚,进屋后对他连连宽慰。涉倒不在意,种田也在行,他只希望能够尽快安顿下来,好让收留他的亲人们尽快入土。 第八十四章 恢复元气 次日,交渺带领两兄弟清理祭坛和祖庙,而后在墓区选了块地,将带回的陶片、铜块放入,算是给自己些许安慰。 交渺不禁老泪纵横。当初父辈离开静泊坡,冒险来到安陵,百年后,又回到了。当年是四个正值好年华的年轻人,朝气蓬勃,满怀期待,如今自己已经老了,涌儿生死未明,煦儿又没了双亲。“无上的太阳神啊,睁开眼睛看看。虔诚的大阳家族,如今还剩下几个。期是多么善良啊,还有芷,多好啊”悲痛感染了交时,时面朝大海,咧开嘴,呼喊每个亲人的名字,毫无顾忌地痛哭。涉也被带动了,他没有出声,眼泪止不住地掉。交渺强打精神,拍了拍时,没有回应,又拍了拍涉,涉点了头,再去拍时。谁料,他哭得更大声,引得附近的犬一齐吠叫、长嚎。 隔了数日,交渺上山找寻帝休树。此时呈现在她面前的,仅剩了空空的树桩,还有几个跳上跳下的孩童。大青蛙告诉交渺,帝休树被砍了,做了社主。她讲:“原本呢,帝休树被大家选定作为社树,不得砍伐。可是,这新来的率长改了规矩。他告诉大家,‘这棵树确实适合作为社树,可上山实在不便,又有蛇蝎毒虫,长者和孩子如何祭社?不如挑个好日子,砍了,用它来做苍山邑的社主,做个大一些的,这样所有人都能祭社了。到时啊,各家各户都要出人啊,都要砍上一砍,只有出了力,社神才会庇佑。还有,剩余的木料大家都分一分,可不能随便烧了啊,要供在家里。七十岁以上的长者要多分,家中没有男丁的也要多分。’他这样一讲啊,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啦。”交渺听罢,附和着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 将将收拾妥当,交渺带领全家,前去拜访昭氐。在昭家,他们见到了氐的孙女昭心。昭心较交煦大上一岁,两颗乌黑明亮的眼睛嵌在洁白的小脸上,如同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狐狸。开心时,嘴咧得大大的,双手禁不住摇动,再加上稚嫩悦耳的笑声,尤其可人。没过半个月,两个娃娃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们欢歌起舞,采花捉虫,有着说不尽的小秘密,涂不完的沙滩画。煦儿讲,昭心是太阳神送给她的礼物,她要与她一同长大;昭心也说,煦儿定是天帝的孩子,因为天帝看到她懂事听话,所以才会派煦儿来陪伴她。 入了夜,篝火旁,众人围坐。交渺不禁回想起当年的美好。 “那年朔母大寿,祭祀前需斋戒三日,期间不食荤辛,不饮酒、不作乐。可是呢,特别有意思。朔母要求,每个人都要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之后另一人要想方设法延续故事,直至接续到自己想要讲述的故事上。当时还真是挺紧张的,什么大象和蟋蟀下棋呀,什么母鸡和邑司决斗呀,都出来了,没办法,编不出来呀。我的父亲最得意了,因他平日里讲惯了稀奇古怪又不着边际的故事,惹得朔母频频大笑。哎呀,真好啊” “是啊,真好。”交时的脸上挂着笑容。 “不过,也不尽是诙谐风趣。我至今仍深深记得朔母讲过的一段。 ‘期儿,又受伤了?’ ‘下山时不小心刮伤,不碍的。’ ‘期儿啊,倘若一个人深处苍山,他能存活多久呢?’ ‘会很久,没有吃的,可以打猎。’ ‘那寒冷的冬天呢?饥饿的虎狼呢?’ ‘可以找个空树桩,藏进去。’ 我当时听了这话,立刻插上一句,‘你藏。也许,可以同饿狼挤一挤,一起睡。’ 朔大母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之后,她接着讲,‘期儿,渺儿,你们想想,是什么让我们能够一代代存活下来呢?’ 期答,‘是田地吗?’ 我答,‘是衣和履吗?’ 朔大母讲,‘不,是屋子。是屋子把狂风、暴雨、严寒、野兽统统挡在墙壁之外,同时呢,我们还能感受和风细雨,看到天空大海,一切美好留给我们。’ ‘是啊是啊,没有屋子,还真是不行。’ ‘期儿,再想想。太阳神是至高无上的,在神的面前我们如此渺小,我们的生命都是由神赐予和决定的。作为太阳神最眷顾的大阳人,神用什么来保护我们呢?’ ‘嗯,是光吗?’ ‘不错,是光。一方面,光带来光明和温暖,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光的日子;另一方面呢,夏天又很炎热,倘若没有光的屏障,神的力量足以将我们一个个都烤干。’ ‘变成烤肉。’ ‘对对,耀儿,你的肉呀最嫩。’ ‘神发出的光芒,反而成为了抵挡神力的屏障?’ ‘这正是神的伟大之处啊,期儿。神知晓自己的力量,更知道如何不过分。’ ‘那么,冬天为何不能温暖一些呢?’ ‘不过分并非中点,而是不极端,冬天不会冻死人,却可以将虫害杀死。夏天不会热死人,却可以令万物生长。’ ‘耀儿啊,你最喜欢谁做的羹呢?’ ‘能家。’ ‘是啊,是啊。我记得有一次,你还蛮横地讲,我要吃三碗!我们只准兄长吃一碗,兄长吃不得甜的。大母,大母,您吃三碗我也吃三碗,只准兄长吃一碗。一共,一共八碗。’朔大母又是开心得大笑,‘后来,我问过她是如何做的,她讲主要在于盐的多与少。盐多了就加水,淡了就加盐,最后调出最好的味道。当然了,盐与水的量并非恒常不变,只要合适,人们喜欢吃就可以了。盐与水的量倘若一成不变,我想,那也是一种极端’。” “不错。”听罢,涉用力点着头。 一年时间匆匆而过,四口人组成的这个小家,如同金黄的庄稼,靠着一股劲儿,慢慢恢复了元气。一年间,交渺无数次阻止两兄弟北上复仇。她深知这是谋杀,否则涉的背部怎会挨上一刀,可是延续血脉比什么都重要,交时绝不能离开。涉同样不能冒险,他为家族留下了两条血脉,这是足以进入大阳祖庙的功劳。她也清楚自己的担子有多重,时与涉肯吃苦,能种田,可是谁会照顾煦儿呢? 交渺知晓自己不能陪伴煦儿太久,于是时常教她一些女工、女乐。对于一个五岁的娃娃来说实在太早,不过交渺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 “煦儿啊,来。” “渺大母。” “来来,坐好,坐好。渺大母教你跳舞如何呀?” “好。”煦儿高兴地拍起双手。 “咱们是齐人,就要跳齐舞。齐舞之中呢,又属《韶》最为出名。来。”说着,交渺捧起煦儿的小手,“首先,从敲击钟磬,打起搏拊开始。”“啪,啪”一双大手拢着一双小手打起了节拍,“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神明缓缓降临。听,乐工击柷,琴瑟、笙竽依次加入,曲调悠扬,歌声响起”交渺带着煦儿唱了两句,“接下来,君臣、嘉宾祭祀神明,行礼就座。” 说罢,交渺从身后拿出小小的面具,戴到煦儿头上,又递出一件兽皮。“呦,我们煦儿成了三个脑袋的怪兽啦。” 煦儿裹着兽皮,开心得又蹦又跳,“我是怪兽,我是怪兽。” “就这样,上百只鸟兽从两侧陆续登场,钟磬齐鸣,鼗鼓频击,排箫喤喤,琴瑟共谐。就在乐声到达最高之时,一对凤皇从天而降,落于舞台中央,百兽欢跃,围绕凤皇起舞。” “我要襦裙,我要襦裙。”煦儿甩掉兽皮,趴到交渺身上。 “好。除了扮演鸟兽,还有不少身着华美衣服的少女,长袖交横,翩翩起舞。有的,身着黄、灰两色长裙,衣领及前襟饰白底黑点的彩条嵌饰。还有的,身穿灰色长裙,腰束红带,长裙上饰红底白点的彩条。” “真美。” “是啊,真美。” 第八十五章 涉的婚事 这一年,靠着夫妇二人的钻营,靠着大阳人带来的好运,钟高如愿成为新一任邑司。 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但在钟高看来,里面的门道可多得很。征收田税,如何收,何时收,这都不言自明,可如何算交足了税,是否晚交了税,皆由邑司说了算;征发劳役,征发谁,如何征,同样显而易见,但征发到哪里,又要去多久,有时就听凭邑司发落了。还有,播种是否及时,余粮是否充足,哪家说了忤逆的话,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就这样,钟高迎来了人生的巅峰。他对自己的本领和手段足够自信,时不时还向两兄弟介绍经验:“对待率长,要拼命讨好,没有人不爱听赞美的话。对待田户,要尽量的发脾气,最好是能找出个破绽,揪住不放,尽力高声的骂,让他们知道你不好惹,让那些不知趣的早早放弃。对待自己人嘛,要尤其的好,让摇摆不定的人看看,好处就摆在那里,拿不拿由他们自己。”大青蛙的心里始终紧着一根弦,那就是要把她的良人紧紧攥在手里。她知晓钟高那点小算盘,也深知哪几家钟高跑得最勤,以至于后来,钟高再去挨户收税,她都紧跟在后,顺便也抖一抖威风。 钟高得了意,岂敢让妻子受委屈。不出半年,大青蛙就成了安陵的缋人。齐国在各大城邑设有“设色之工”,其下又分五大工种:画、缋、钟、筐、?。画工与缋工负责绘、绣,以呈现服装的五彩纹饰,钟工染制羽毛,筐工染制布帛,?工负责湅丝、湅帛。一有时间,大青蛙就拉着交渺和煦儿,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本事:“您知道吗?缋人可是责任重大呀。画缋之事,在于调配五色。东方为青,南方为赤,西方为白,北方为黑,天为玄色,地为黄色。顺序可不能乱,青与白,赤与黑,玄与黄,错了可不得了。还有呢,青与赤相配谓之文,赤与白相配谓之章,白与黑相配谓之黼呀,黑与青相配谓之黻,五彩皆备呢?谓之绣。画土地呢,要用黄色,画作四方。画天呢,则要依照四季的变化用色。画火,要以圆环为形,画山,要以獐为形,画水呢,以龙为形,还鸟啊、兽啊、蛇啊等等。没办法,尽职尽责嘛就得懂这么多。” 夫妇二人作威作福,他们的女儿自然而然成了众人眼中的小青蛙。艾的本质并不坏,只不过日夜熏陶,便以为只有父母这样才是最聪明,最体面的。十六岁,正是做梦的年纪。自打有了余钱,精美的铜镜,描眉的青黛,还有各式各样的发笄,统统进了鸣鹿耜。 不记得从哪天起,大青蛙便不许她到海边玩耍,也不许她与附近的野小子独处。那些坏小子可不得了,他们经常在艾的面前打斗、拔河、下海,展现尚未成型的肌肉,与自认为非凡的勇气。大青蛙对此极度鄙视,她决不允许宝贝女儿沾染上脏东西。恰恰,那些父母也有同感,他们极力避免自己的娃与小青蛙接近,万一让她迷惑住了,以后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其实,艾的心中已经有了人,而且就在她家对面。没错,肯定不是那个傻得可以的交时,而是这个话语不多,表情也不多,但理智文雅,颇为神秘的涉。是的,他没有父亲那么有本事,可每当看见涉,就会感觉踏实;是的,他不会像野小子们那么主动,却没有哪个男子能让她如此心动;是的,他定然不会得到父母的青睐,可从小事事顺从的艾,想要破天荒做次主。 涉砍柴,她就过去帮忙,涉晒鱼,她也跟着刮鳞。有时,她会在涉的面前故意摔倒,也会有事没事找他帮忙。有一次,艾看到涉突然间跪下,发出嘶吼的声音,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她吓坏了,大叫了几声,履也没穿就飞了过去。大家不知何事,都围了上来,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涉正在修锄头,只是要费些力而已。艾那红得透亮的小脸,喷涌而出的泪水,被石块刮伤的脚丫,让涉的心都有些化了,但他只能笑,给她温暖的笑。 涉不会没有感觉,第一次见面,艾的眼神就从未离开过涉,微微的傻气,偷偷的无辜,透着一股孩子气,略带娇羞,含情脉脉,欲装妩媚却不得。正因此,涉始终将自己裹得很紧。他明白自己较时更成熟,更有魅力,也就更加危险;他也明白自己不是大青蛙心仪的女婿,完全配不上她的女儿。可一旦艾耍起脾气,寻死觅活,身为邑司的钟高,说不定会拿律令压着自己。 于是,他主动找到交渺。在媒人的撮合下,涉娶了安水邑女子璎为妻。璎的家境一般,父母质朴本分,养得璎儿瘦瘦小小,却也从未让她受过委屈。她的皮肤很细很白,眉眼也很清秀,总是怯怯地低着头,用小鼻子小眼勾着人的怜爱。 交渺很是满意,因为璎的双手巧得很,心也很细。钟高同样高兴,婚礼之时他的大嘴从未合上。一到夜里,看着牖外,他的心就痒,像有无数的小虫在爬,再回过头,看看枕边发妻,一切美好便荡然无存。他不能无动于衷,他是国家的栋梁,是民众的榜样,是团结的希望。已然成了近邻,倘若冷淡相对,那简直是失了职,犯了罪。他不奢求得到她,只时不时地调调情,那便是极好的了。在涉和时下田的间隙,钟高碰巧遇上过璎几次,可无论是娇声的咳嗽还是温暖的援手,皆没有效果,就连正经的法令宣讲,竟也没能得到璎的正眼。况且,还有一位精明老妇时时警惕,便只得打消登门拜访的念头了。 可是,即便千难万险,也难不倒精诚之至的邑司大人。冥思苦想间,他灵感乍现。 自打涉成了婚,艾就像被秋雨拍打过的庄稼,整天歪着个头,愁眉不展。脸也不扑粉了,镜子也不照了,头发也纠缠成个球,像是等待一场洪水,将她直接埋进地里,烂掉算了。大青蛙知道她的心思,只好拿出实例开导女儿:“我的宝贝呀,宣姜夫人知道,就是让他的公公卫灵公犯错误的那个,‘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我年轻时那也是绝色呢,当时提亲的媒人那叫一个多呀,到了天黑都还有没排上的呢。后来呀,还是你大父、大母有眼光,挑中了你父亲。虽说论长相一个天一个地,可是人好呀,有的是力气,关键是有头脑,要不如今怎么成了官儿呢,”艾本来就烦,母亲还不知趣地一直唠叨,情急之下艾不得不将父亲的陋习一件接着一件摆出来,引得大青蛙拼命圆,拼命夸,直到最后她连自己也骗不过去,只得放弃。 钟高知晓自己几斤几两,早就清楚妻子的招数不灵。“还是听我的,保准没问题。”“说说看。”“这是一套组合拳,首先由女儿出场,与璎搞好关系,时不时地拉到家里,了解涉的情况。之后,由你出马,在附近偷偷传出消息,就说涉与妻感情不和,弱小的璎经常遭受打骂,虐待。等不了多久,待消息传到璎的父母那边,我再去扇风。到时你们就等着看,璎的父母定会再带上一众亲戚和乡里,向大阳家讨要说法,重压之下涉的名誉扫地,也就不得不与璎分开。最后,最后这步才是关键,女儿用一片赤诚感化涉,咱们两个也多去大阳家走动,结果必然是女儿如愿得到涉,咱们也可以树立起正义友善的形象。”钟高说罢,两眼向上挑,眉毛飞上了天,两脚忍不住打起了拍子。艾还在为父亲查漏补缺,可大青蛙一听就来了气:“什么一步两步三步,第一句我就明白了,就是为了自己能与璎套上近乎,后面说得好听,半点用处都没有。你口口声声说璎经常受委屈,伤呢?在何处?难道要咱们亲自动手?再说了,我这辛苦养大的女儿怎么就偏要嫁给那样一个没用的家伙,若是传出去,还不丢尽了老脸”她的语声并不响亮,可是脸煞白煞白的,每到关键之处,还停顿一下,令人毛骨悚然。 眼看两人的气势有些消散,女儿又开了闸,她在旁边憋了太久,终于有机会插上了话。于是,大青蛙、小青蛙还有钟高三张嘴一齐活动,谁也不听谁的,而都尽力地发出声音,就像夏天树上的蝉,每当音色稍有缓和,马上就会有另外一只来重新明确声调的极限。没过多久,他们渐渐远离了争吵的焦点,改为随心所欲的抱怨和指责,没有边界,没有标准,把十几年来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统统倒了出来,非要掰扯清楚不可,艾因为年纪小,很多事情不清楚,可又没法盖过母亲的声音,急得满头是汗。又了一阵儿,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像约好了似的,一齐降了调,使声音不至传到大阳家去。 终于可以安睡了。璎冲着涉挤了挤眼,露出迷人的笑脸,可涉却摇着头,指了指旁边的屋子。两人静下来一听,交时的鼾声在惨白的月色下,极有韵律地幽幽飘荡。 别看交时睡得香,他可真没闲着。梦中,他来到了一个偌大的厅堂。交辰、交朝、交耀、芷还有父母都在,大家齐聚一堂,享受着无尽的美食。有大米、小米也有新麦,还掺杂香美的黄粱。牛肉与蹄筋炖得酥烂,扑鼻香的还有楚国羹汤。清炖甲鱼,火烤羊羔,配以甜美的甘蔗糖浆。醋溜鹅肉,煲煮野鸭,另有煎炸的大雁小鸽。这还不算完。鲜嫩卤鸡、大龟肉羹,香甜米糕、麦芽糖饼,还有那晶莹如玉的蜂蜜美酒,真是叫人陶醉。大家有说有笑,谈天说地,只有交时一个人呆呆看着。 他望着大家,却无人留意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一团看不见的空气。交时迷惑不解,转过身,望向牖外,没承想却见到了更加离奇的景象。只见对面,成片的房屋犹如一条条巨龙拔地而起,一幢接一幢,一层接一层,不停生长,直冲云霄。房屋内,陈设讲究,器物奢华,金铜玉铁,不计其数。交时用力揉了揉眼,仔细观瞧,每家每户,都有大青蛙、小青蛙还有钟高,都有他们争吵咒骂,推搡撕扯的场景。无边的道路,无数的人家,无穷的嫉恨,无尽的烦恼。 第八十六章 遭遇天灾 大阳四三六年,田氏宗主身故,内乱爆发,田会叛逃至赵,还将廪丘献给了赵氏。次年,韩赵魏越以平乱名义联合伐齐,拿下平阴,攻破长城,临淄已无险可守。交时听到消息,十分焦急,医铺里还有不少父亲的心血,倘若三晋攻入临淄,说不准会放火屠城。交渺并不惊慌,他知道宗主想要什么,也知道韩赵两家的心思。他们可鲸吞不了大齐。 远处的战乱无需担忧,近处的天灾却令人发愁。这一年,雨尤其少,入了秋,庄稼欠收。大家都在忍饥挨饿,因为都想尽量留出多点余粮,用以度过更加难熬的冬季。官府拿出储粮振恤灾民,可毕竟受灾人数众多,如何分也不可能人人吃饱。大阳家尤其艰难,两个能吃的小子,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还有一个不知何时能怀上,却又不敢断了营养的小娘子。钟高因为在官府做事,所以打听得到更多的消息,也就更加恐慌。回到家,他忍不住发着牢骚,这本没有任何用意,却被大青蛙认定是,他故意显摆自己的消息灵通。大青蛙也很忧虑,但她也只有忧虑,想不到什么可行的法子。 天渐渐冷了,风也跟着撒起野来。伴着狼嚎鬼叫,卷起黄沙与黑土,掀起两人高的巨浪,仿佛是风神得了命令,要将好战的人类扫净。交渺一夜没睡,她将所有能盖的,全都搭在了煦儿身上。交渺想着自己的年纪和经历,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老了老了怎么还遭起罪来,“难道是以往享福太多?还是没有尽到女儿或是母亲的责任?太阳神为何如此惩罚自己和家人?”她又想起了涌儿,想起了这个听话、健壮、聪明的孩子,忍不住淌了泪。翟璜几次写信,都说没有儿子的消息。“也许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不敢失去希望。在似睡似未睡间,交渺仿佛见到了儿子,穿着战甲,手持当阳弓,站在高台之上振臂高呼,台下千军万马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过了一会儿,又看见儿子策马飞奔,率领大军冲向敌阵。刀光剑影下,无情的砍杀,飞溅的鲜血,还有无数失去孩子的母亲。 “渺大母,您说说翟璜大人的故事。”天蒙蒙亮了,交时醒了,但实在没有力气。自从回到安陵,他就和交渺、煦儿住在一起,交渺和煦儿居大内,他居小内。 “好,那就说说。我记得有一次,他和两个孩子聊天——对了,时儿,先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 “我们穿衣是左衽还是右衽?” “当然是右衽,亡者才左衽。” “翟璜年轻时就是左衽,到了赵国才改成了右衽,其实他们狄人一直都是左衽的。” “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 “嗯。我认识翟璜之后才发现,狄人其实并不比中原人落后,只因不善于书写,无法完整记下他们的故事罢了。” “而中原有诸多士人,他们可以将听来的半真半假的故事再通过想象进行发挥,通过书写记载下来,四处传播。” “不错,正因为此,狄人野蛮凶残,落后无知的印象才会被不断加深。”交渺正了正身子,继续道,“管子受后人敬仰,因他号召尊王攘夷。可是,夷狄就都该死吗?夷狄就不能拓展自己的领地吗?晋人灭狄族就应该吗?数百年来,晋、齐、郑、宋、卫、鲁互相征伐,尔虞我诈,大国灭掉小国,强国灭掉弱国,不胜枚举,这难道就是中原人所谓的文明?”交渺声音很轻,语速很慢,但交时听得出翟璜内心的波澜,“有些中原人的礼仪,在狄人看来完全就是迂腐,可是中原人恰恰依此认为狄人不文明,有什么道理可言呢?谁又说得清,那些所谓的礼仪是从何而来?第一个行此礼仪之人为何这样做?比如说登堂以后要接武,为何如此呢?我猜只是因为最初的堂不够大而已。如今呢?各国的宫殿一个较一个宽敞,一位大夫登堂面君,每一步都要踩在前一步的足迹之半,君上还不着急死了。” 交时一时兴起,爬起来模仿起接武的动作,面色矜持庄重,脚下细步徐行,既怕君上怪罪,又怕失了仪态,畏畏缩缩,满脸通红,脚下想快又不敢快,忐忑不安又不敢表现。搞怪的样子,逗得交渺前仰后合,只因怕将煦儿吵醒,故而都没有笑出声。 交渺继续道:“狄人也有自己的仁义,自己的道德,虽然表面上没有那么完备,但基本观点是相同的,尊长爱幼,诚实守信,扶贫济弱,敬神尽忠。不错,有些狄人肆意劫掠,滥杀无辜,但多数是为了生存,倘若草丰水美,何必杀人?其实,完全可以采取经商的方式,用牛羊去换粮食。总有一日,中原人和狄人是能够按甲休兵的。孔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弟子曾参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天大亮了,风似乎小了许多。交渺蹑手蹑脚穿齐了衣,打算到院中活动活动,依靠自身发发热。刚一出门,她就感觉西边有动静,转头瞧去,发现大青蛙也在,她的动作一蹦一蹦的,外加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好似一只寒蝉在做最后的挣扎。见到交渺,大青蛙顿时收了手脚,转身想回,瞬间又停了动作,似乎以为太过无礼。她就这样僵在了那里,看着是在笑,眼角却朝下,两排牙齿统统露了出来,怎么看怎么难受。尴尬之时,还是交渺解了围。她学起大青蛙刚刚的动作,十分夸张地左扭右扭,蹦来蹦去。不仅如此,她还接连做出几个高难却滑稽的动作,引得大青蛙咯咯直笑。随即,她也跟着模仿起来。两人就这样,一句话没说,心里暖了不少。 天完全亮了,白云装扮成各种器形和动物,迎接人们的苦脸与埋怨,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上下翻飞的叫,似乎是对南下的行程有着不小的争议。虽说暖暖的阳光让人倍感舒适,可是饿着肚子开启新的一天,着实让人悲伤。交时在活动身体,他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将煦儿往天上扔,再稳稳地双手接住。涉与妻忙着编草履,希望送到城邑换些粮食。交渺独自一人煮着饭食,她将自己的那份偷偷盛出一点放到煦儿碗中。即便每日如此,煦儿还是忍不住喊饿。 不多时,钟高一家齐齐出了屋,禄一出来就连翻几个跟头,从西向东,再从东向西,看得煦儿直叫好。艾披头散发,缩手缩脚,连那勾人的媚眼也缩着半睁。钟高夫妇懒懒地弓着腰,倚着墙一步步艰难挪动,活像一对老迈幽怨的大青蛙。钟高勉强做完伸懒腰的全套动作,正准备重复一遍,没想到大青蛙的脚伸了出来,结结实实给了他屁股一下。钟高向前踉跄了四五步,恶狠狠地扫了妻子一眼,瞬间将目光对准面前的两个孩子。禄和艾意识到了危险,却已来不及,钟高如法炮制,一人给上一脚。姐弟俩跌跌撞撞凑到一起,面朝西,运好气,一齐将眼睛打开,将嘴角上扬,将脸上仅有的肉拼命向上堆,接着赶紧转身,锁住表情,手臂挎着手臂大步迈向大阳家的方向。煦儿正在经历一个完整的哈欠,正巧见到二人硬生生的冲来,吓得嘴没合拢,一声嚎叫直接从这个大洞中爆发出来。交渺猜到了他俩的意图,立刻将惊讶换成善意的笑容,用力点了下头,姐弟俩止了步,红着脸同样点了下头。禄抢先去哄煦儿,将他她抛得更高,艾转头去帮涉和璎,手艺不够就拿热情去凑。此时,交渺又看向了大青蛙,两人心照不宣地重复起清晨的动作,引得众人纷纷拍手,放声大笑。 第八十七章 真凶线索 春天,伴随着泥土中的嫩芽,终于到来了。这是充满希望的春天,也是忙碌的春天。人们听到了联军撤退的消息,收到了官府下发的种子,对钟高的印象也有了改变。习惯了他的蛮横无理,习惯了被他敲诈勒索,如今可恶的贼突然变成分发希望的好人,便喜出望外了。见到钟高挥手致意的人多了,向大青蛙说媒的也出现了,人们只盼着他们夫妇能够维持这样的形象久一点,再久一点。 钟高还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那就是在安陵附近,官府新设了左关与丘关两处关口,委派官吏负责税收。“我可是亲眼见过那量器的,直口束颈,圆肩连腹,两侧有一对把手,只是没有纹饰。” “别听他吹,准是假的。”大青蛙习惯性地甩出一句。 “我何时骗过你们。那上面还有铭文呢。” “你认得?” “率长认得。大概意思是,其记陈犹立事岁,命铸作校验左关之釜,其容量取法于廪釜,在安陵使用,由陈纯敦责其事。” “哦,官吏名叫陈纯呀。为何一个男子会以‘纯’为名?难道是一出生就瘦得像丝?抑或长得像蚕宝宝?”煦儿搞怪的表情,扭扭的动作,逗得大青蛙直笑。 “没听见吗?‘大概意思’,也就是说一半是听来的,一半是瞎编的。出去可不要乱讲话,那可是税吏。” 这个春天,对于齐国来说,是耻辱的。战事之所以结束,只因齐侯答应了韩赵魏三家的要求,三个无耻的窃贼竟然与君上平起平坐了。从小就听长辈们讲起晋文公的故事,大家都清楚晋国这个庞然大物意味着什么。南阻蛮楚,西退戎秦,北驱众狄,巩卫王室,那里不仅仅是一个诸侯,那曾是所有中原人的希望与靠山。有人开始担心,“这样一个强大的诸侯,怎么说没就没了,以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大齐会不会也分成几份?晋国没了,秦人、楚人还有狄人,会不会趁势进犯中原?”有人则毫不在意,“不管谁占了中原,都得吃饭,咱们哪,该种地还得种地。操那个闲心干什么?”还有人根本不去理会,比如交时。这个寒冬,他每日都在研究父亲的医案。他的心里除了医,就是田,他想不到那么远,他要把握眼前的时机,尽力接近父亲的医术。 这个春天,对于交渺来说,是一片灰色,曈从安邑带来了翟璜的死讯。她成天想着如何解决饥与寒,却把最亲近的人遗忘了。神的惩罚是严酷的,疏忽导致的后果,会令人遗憾终生。安邑,临淄,静泊坡,太多的悲伤与失去,交织在一起,压垮了最后的坚强。交渺开始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一次次的打击使她不愿再相信神的存在,死亡就是黑暗,死了就是死了。她能接受自己的死,可她不甘心,“八年了,涌儿到底身在何处?会不会已经回到了安邑?若是不好的消息,自己能接受吗?会不会到头来才发现,他们三个之中,自己才是那最后离开的?” “母亲。” “怎么?” “我要走了。” “哦。都带好了?” “是。我这一走,不知何时归。” “怎么?一年半载的还不许归?” “战事紧。” “现在也紧,你不是也回来了吗?你还要去找那狄女吗?母亲知道你心里恨,母亲心里同样难受啊。半年归,好不好?这次的,一定让你满意,最后一次,好不好?” “不。” “什么不?” “不找她了。” “哦,母亲知道你想好好表现,让将军记住你,可成婚是大事,将军定会理解的。” “母亲,儿不孝。” “涌儿,涌儿。”交渺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而这一次,现实终于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随家丁返回安邑的交渺并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结果。春往秋去,在希望与绝望中,交渺孤独地离开了人世。 曈再次来齐,既送来了粮帛,也来了噩耗。大阳家失去了脊梁,人丁凋零,苦心经营近百年的同馆,也应该做个了结。为交渺举行完神主仪式后,交时决定前往临淄关闭逆旅,顺便将剩余的医案全部拉回。 这一刻,仲渠等待了七年。当年离别之时,仲渠并未得到鸣鹿耜的位置,他理解夫人的苦心。翟璜大人必然知晓,但他不敢贸然回魏,他不清楚是否有人暗中监视,亦不清楚大人是否还会信任自己。联军伐齐,临淄人心惶惶,伙计陆续离开,仲渠始终坚守。他要等,他必须等,因为他有极为重要的信息要告诉公子,告诉大阳家族。 当年,这场大火震动了临淄,成为市井中风靡一时的谈资,有的说是图财害命,有的说是仇人灭门,还有人猜测田豹一家统统都是越国奸细。死人是无法辩解的,他们的遗产却可以造福一批人。这是不少人安身立命的本领,树立形象的法宝。故事越精彩,头顶的光环就越绚烂,主人公越卑鄙,正义感就越能得到彰显。不慎失火?那怎么可能?奸商佞臣当道,这才是真相。 那个与交时鲜有来往的屠夫,并不愿去理会这些,同馆没有消息,他就挨家挨户地问询。人们七嘴八舌地对着口供,结果却要么离奇,要么矛盾。有人劝屠夫少管闲事,屠夫一听便急了:“闲事?这是兄弟的命!” 来到已成废墟的田豹府,屠夫仔细查看着一切。抬头望去,残存的屋顶严重烧毁,木架或烧断或变细,能够看出由中心向周围蔓延的烟熏痕迹,还有些屋顶木条被压在了废墟底部。再看周围,榻、案、几、屏皆不成样子,壶、碗、豆、尊碎的碎,熔的熔,没有一件完整。出了屋,来到院子中间,屠夫豁然开朗,几间屋子均呈现从四周向中间倒塌的规律。他据此猜测,这起大火必定是由屋顶、屋内多处火点引发。也就是说,这极可能是纵火。屠夫不敢草率下结论,经过又一轮的清理和搜寻,废墟之下,数块带有血迹的残片出现,屠夫这才坚定了判断。“交时一家本本分分,他们能得罪何人?暗算?仇杀?抑或单单求财?何必灭口呢?”叹息之余,他真切感觉到这伙人来头不小,个个身手不凡,“倘若换作我,绝难做到悄无声息呀。”自这一天起,屠夫借故离开姐姐,独居于城外茅屋。白天回到城中寻找线索,晚上打磨利剑抱剑而眠,屠夫不断复原当时的情形,可怎么想也不对。凶手人数定然不少,为何无人发现踪迹?交时父亲如此善良,为何无人替他报仇? 过了十余日,屠夫的坚持终于有了回报,不经意间遇到的一个乞人,拨开了云雾。大火发生当晚,这位老乞人就在附近,白天照常来取他的那份粮,夜晚便在对面的树下安睡。半睡半醒时他感到身上暖暖的,眼皮子明晃晃的,他一边骂着,一边睁开眼,猛然发现对面起了大火。府内不断发出刺眼的火光,伴着大风的呼啸,还有木头燃烧的啪啪声。乞人一下清醒了不少。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向前,却又不敢。犹豫之时,火势极快,狂风卷着火焰吞噬着一切,别说是他,就算是将一座大鼎推进去,恐怕几个眨眼的功夫,铜水就会流淌出来。他下意识地要去喊人,刚要挪步就发现,至少四个黑影夺门而出。乞人急忙躲到树后,他认得出来,这些皆非府中之人,其中一个貌似受了伤。不多时,他的眼睛再次张大,两个熟悉的身影冒了出来。又过了好一阵儿,周围邻居三三两两冒出了头,直至官吏赶来,家家户户这才抄起了家伙,争先恐后地前来救火。 屠夫没有时间去责问,去追究,他必须找到凶手,还兄弟清白,给自己交代。他循着线索,挨家打探,最终发现了踪迹。就在当晚,西门附近的一位医者被害。幸运的是,他的孩子看到了一切。 “脚步声传来,三名武人簇拥着一位伤者,闯入了我家。问其原因,摇头不语,听其口音,皆非齐人。”这个勇敢、冷静的孩童努力回忆着当时的画面,“当时我被吵醒,迷迷糊糊地听他们讲话,声音很小,不停在催促。等了许久,见父亲未归,我便好奇地凑到墙角偷瞧。刚刚露个头,就听父亲突然大声道:‘短剑?这是蛇,真像。蛇可是最会藏的,我曾被四条蛇咬过,可一条都没有抓到。’对方不等父亲讲完,狠狠回了一声,还将剑架到了父亲脖颈。我被吓了一跳,同时也听懂了父亲的意思,于是悄悄藏了回去。接着,就睡着了。天快亮了,我被尿憋醒了。然后,我就发现了躺在地上的父亲,脖颈淌着血。”屠夫听罢,长叹一声。他要给孩子留下钱财,可那孩童坚决不收。 仲渠事无巨细地讲述屠夫离开前的情形,他一边讲一边流泪,他的泪包含了对夫人逝去的伤感,对屠夫隐瞒的愧疚,对公子到来的欣喜,恐怕还有对这个孩子的怜爱。说罢,仲渠递给交时一颗宝珠,黑暗之中隐隐发光。 “屠夫与我讲,这是他在废墟之中找到的。” “这——这是田豹大人的东西,快带我去找他。” “不必了,找不到他的。实际上,这是老乞人发现的。” “哦。那屠夫——” “屠夫得知后,将这宝珠买了下来。” “买的?” “是。后来,有位伙计认出了他,简直判若两人。后来,我偷偷潜入他家,这才得知了真相。当时,屠夫花费了百镒金。” “百镒!”捧着宝珠,交时落了泪。 “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李悝造就了一个理性高效的政府,支撑大魏强盛百年,李中堂主持下的洋务,同样曾被寄予厚望。亚洲最大的军工厂、亚洲最大的舰队,中国第一所大学、第一所军事学堂、第一条铁路……,这里成了日益进取的中心,成了中国城市的范本。可惜,师夷长技,无法制夷,这里更是九国租界,任人宰割。甲午战败,北洋覆没,庚子国难,北京沦陷,若不能发奋图强,奋起直追,仍旧抱守残缺,敷衍了事,也只有为大清朝陪葬的份儿了。 放眼西边,正是一场启蒙奠定了西方国家今日之强大。德国哲人康德讲,“这一启蒙运动除了自由而外并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而且还确乎是一切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之中最无害的东西,那就是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醒来,同胞们,审视自己尊重他人,去获取精神上的自由。醒来,同胞们,相信理性与规则,尽快适应没有皇帝的日子。 第八十八章 交涌受爵 回到四三〇年,进入秦境后,交涌直接被送到了新都泾阳。在这里,他意外得到了国君的接见。 当日,天空阴沉,宫中昏暗,刺骨寒风袭来,令交涌瑟瑟发抖。秦公坐于大位之上,隐于阴影之下。听得一声令下,交涌徐徐入堂。他对秦国不甚了解,更不知秦人有何忌讳,一套礼仪下来,秦君纹丝未动,交涌心中有些打鼓。 一位大夫以雅言问道:“来者可是狄人之子涌?” 交涌清了清喉咙,答:“家父乃晋之重臣,在下为前军先锋。”说罢,交涌隐约听到一声不屑。 “可知何以至秦?” “公厚恩,救小人于水火。”交涌拱手向前。 大夫抬高了声调,继续问:“何以报君?” 交涌挺直腰板,正了正衣襟,攒足一口气:“此言谬矣,大人应问,公何以报小人?” “嗯——”大夫不禁发出惊讶,声音中带着狠劲。 交涌勉强抑制住颤抖的双腿,攥紧拳头,高声道:“吾有强国之法,可令大秦富强,吾有强兵之术,可令公虎视天下。” 大夫讥笑了一声,道:“此乃妄人也。” “昔日,公出师攻魏于郑,小人为前锋。吾等军令在身,疾行百里,料想凶多吉少。不想秦人一击即溃,余者皆老弱。” 大夫插话道:“公知汝。” 交涌理他不理:“亡者皆人之父、人之夫、人之子。公乃仁德之君,岂可任民枉死异乡。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 说罢,只见大夫向君位瞄了瞄,问道:“汝有何策?”交涌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一者变法,次者强兵,再次除奸。” “何谓变法?” “履亩而税。” “何谓强兵?” “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魏武卒宅。” “何谓除奸?” “卜子曰,‘《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故善持势者,蚤绝奸之萌。” 话音刚落,听得暗处一声长笑,道:“善!” 出了王宫,交涌的心仍急跳不止。“这个险,可算没白历,爵位谈不上,至少也会封块地,辉大父面见的只不过是贵族,是太宰,我这稍一出手,可就是国君啊,母亲一定满意了。” 交涌此行的目的,并非逃命。数年间,夺取少梁,攻秦于郑,繁、庞大胜,皆有魏谍之功。可就在三个月前,泾阳的密信突然中断,少梁军顿时成了瞎子聋子。洛水一线的争夺日趋紧张,吴起将军急需找到魏谍,查明情况,继续传递秦军的动向和重镇的守备。于是,便有了交涌入牢,秦人劫狱这一出。等待期间,交涌秘密联系上了魏商临喜,拿到了听瓮,可惜他也不知魏谍的下落。 交涌为何愿意犯险?后人猜测,包括对魏国必胜的信念,对父亲战略的笃定,以及对辉大父观点的认可。即战争并非破坏,而是要争取保全。既要保全自己,也要保全敌人,收服敌人为我所用,这才是真正的胜利。交涌坚信,以吴起的英明,魏人的团结,秦国坚持不了几年,再之后凭借秦地的良田与税收,魏国成就大业指日可待。 此外,他来到秦国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寻找辉大父。交辉倘若活着,应近一百三十岁了,即便是大阳人,也算得上暮年,不过母亲总是抱有一线希望的。 二十日后,交涌没能得到封地的消息,却等来了一位长者。赵奉,面色红润,面露友善,一身精致打扮,一副武人神采。配玉,秦地少见的上等货色,合着《肆夏》的乐节,碰撞出美妙的旋律。 双方礼毕,入座。赵奉未按礼说明来意,而是先声夺人:“少时学儒,师从干木大夫,十来岁患疾,改为习武,得遥击之术。因郑一战,得了宗子击的赏识。本来前程似锦,不想祸起博戏。可惜啊!让你等候多日,实在是太无礼了。”交涌一听,心中暗念,“那些秦谍,办事也还可以。” 交涌拱手一揖,道:“承蒙君上厚恩,自当竭尽所能。” 赵奉没有理会,面朝牖外,继续道:“幼时救过跛足的走犬,养过断臂的燕子,见了仗势欺人的也要打抱不平,为此挨了不少打。有个家仆,醢做得极美,先将肉晾干,然后剁碎,混入米、曲和盐,再用好酒腌渍,放入罐中密封,大概一百天左右。不过,你家有些不同,翟璜大人喜吃鱼醢,你呢曾经被刺卡到过,所以讨厌鱼醢,那是八岁的时候,不,七岁。没错,是七岁。再后来,每次这个家仆做鱼醢,你都偷偷地向里面加盐,以至这个家仆被骂了三四次。可惜啊,自那之后,翟璜再也吃不上美味的鱼醢喽。说真的,我也很喜欢——喜欢他喜欢的一切。” “大人——”交涌顿时脊背发凉,抬起的双手略微颤抖。 赵奉吹了吹热气,喝了口酒,没有直接回答,“无论从前如何,如今你来了大秦,为君上效命,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请。” 其实在进门前,交涌便已感到此人非比寻常。刚刚在门外,几个孩童正嬉戏打闹,就在赵奉等人靠近时,一个幼童突然冲出,几匹良驹皆惊,只有赵奉的坐骑稳稳立住,这可不是寻常之人能训练出来的。 “请!”赵奉又是一声。 交涌的思绪被迅速拉回,赶忙回应道:“大人,请。” “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不,大人——” 赵奉打断了他的回答,“听闻你对吴将军颇有微词啊。” 交涌暗暗吸了口气,“不瞒大人,吴起其人狠辣,不择手段,将领兵士皆不服。” “魏人长驱直入,吴起战功赫赫呀。” “杀妻求将,不忠不孝之人,不足为虑。” “魏氏知人善任,宗子足智多谋,晋人大有可为。” 交涌早有准备:“魏氏夺家父相位,任用妄人,废祖宗之法,行严苛刑律。上至贵族,下至庶人,怨声载道。宗子为人多疑,所立军功,皆仗吴起,难以服众。” 赵奉嘴角抖了一抖,沉默了一阵。“初到泾阳?” “是。” “行了多久?” “十日。” “君上可赐金银?” “是,君上——” “此地可有旧友?” “无。” “以为秦人如何?” “淳朴知礼。” “以为泾阳如何?” “民熙物阜。” 赵奉的几个问题连得极快,似乎并不在意交涌的回答,只是这一答,才稍稍和缓。“陋壤罢了。器物还用得惯吗?秦器粗糙,与晋人无法比呀。” “还好。” “我曾见过一件罐,罐腹内嵌套陶杯,周身光滑,颈部有一周凸棱,罐顶附盖。”赵奉讲得极缓,不带一丝波澜,“我问匠人,‘此为何物?何用?’匠人只答,‘保温之用’。我当时想,如此巧夺天工的器物,君上也不曾有,那匠人为何不刻上名字呢?可惜啊。” “大人说的是,应刻。”交涌的头上开始冒了汗。原来,魏谍传递密信的常用方法就是将内容刻于陶器之上,再由假作商人的临喜送至少梁。交涌不敢心存侥幸,只得按照最坏的情况打算。 “可知金氏?” 交涌的头稍微动了动,他本想说“不知”,可瞬间的一个念头,让他改变了主意:“知道,大秦谁人不知。”在此人面前说谎,是不可能瞒得过去的,“就连儿时的趣事都打听得到,父母去过雍城的事不可能不清楚。” “好。除了金氏,还有百里氏、蹇氏、子车氏。你清楚我要说什么。” “明白大人,我会留意的。” “聪明人。”赵奉点了一下头,道,“放心——那些事。” “谢大人。” 赵奉行礼,起身,正襟,准备离开。他转过身,向外迈着缓步,自言自语道:“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看着赵奉一行徐徐离开,交涌身上的汗才一股脑流了下来。 次日,交涌入朝。国君赐其不更爵位。 第八十九章 推行新法 交涌被秦君委任推行新法,这看似大权在握,实则险象环生。倘若改革成功,秦君可坐享其成,倘若改革失败,将祸首一杀了之即可。无论怎样,秦君皆可维持那份族群间的温情。交涌深知此中之理,但面对这样一个能够左右大国命运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按田亩收税?如何收?有的是荒田,你按田亩收,人都跑了。还有,即便人不跑,那得丈量多少土地,以何为标记,这个标记如何保证不被拔走?暂且不论标记,如何记录丈量结果?登记造册吗?你知道需要多长时间吗?难道一次丈量就够了吗?以后修改呢?那又得耗费多少人力,多少时间?” 交涌首先到了雍城,面对咄咄逼人的世族首领,他的准备似乎并不充分,“难道你们对现状满意吗?那些农人哪个肯在公田上卖力?” 百里氏首领与子车氏一样,态度坚决,“不卖力,就打。” “打?难道人人都打?打了还不跑?” “好,那我问你,如何丈量土地?” “鲁人、晋人皆用脚步丈量。” 没等百里氏回应,蹇氏首领抢先一步,“脚步?谁的脚步?那得需要多少官吏,那又需要支出多少俸禄?如何保证他们不贪污?谁去监督他们呢?瞎折腾什么。不要以为你一个魏人,就注定比我们秦人聪明。你想得到的,我们早就想过。” 子车氏首领继续发难:“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这样做,就是为了削弱我们几家。履亩而税?税给谁?都交给君上,我们还剩下什么!别以为我们不清楚君上的心思,没有我们支持,他赵氏根本坐不稳那个位子。” 百里氏首领听罢,赶紧给他递去眼神,示意他注意言辞。接着缓缓起身,捋着胡须,说道:“知晓‘初税亩’,可知《春秋》为何记载?那是为了讥刺履亩收税。古时十一而藉,那是天下最合理的制度。超出十一,好比是大桀小桀,不足十一,好比是大貉小貉!你知道孔人记载‘初税亩’之后,又记载了什么吗?‘冬,蝝生’!何谓‘蝝’?那是未生翅之蝗。天灾啊!全书独此一处记载‘蝝生’,为何?庆幸,是庆幸有天灾啊。国君变乱古制常法,天帝必定降临灾祸。你这个魏人,是何居心!” 子车氏首领指着交涌大骂:“是何居心!是何居心!” 交涌耐着性子,详细解释这番改革与“初税亩”之不同,阐明改革后世族并不会受损。然而,结果适得其反,他不得不改变策略。 除了世族,秦国还有一些中小贵族以及世族旁支,他们每一个都人微言轻,但合起来就不容忽视了。交涌借着君令,好不容易才将他们聚在一起。 “既然遣我来,就表明君上下定了决心。你们与世族不同,他们人多势大,封地也多。你们呢?人少地薄,经不起风雨。我虽是魏人,可不用猜也知晓,你们受尽了世族欺压,难道你们想一直如此?”“我来替你们算上一算。现在君上全力推进改革,倘若世族支持,你们不支持,什么结果,定会遭到君上无情的打击,还有世族的各种剥削。你们应该很清楚。其二,倘若世族反对,你们同样不支持,什么结果?君上会善罢甘休吗?那必然是要以儆效尤。你们猜会先拿谁开刀?我就不必说了。其三,倘若世族支持,你们同样支持。虽然刚开始看,会有一些损失,可是从此农人有了更多动力,田里有了更多收获,大秦必将更加富强,未来君上纵横四方,有的是土地,有的是人丁,君上难道不会奖赏你们吗?纵然你们不会比世族得到更多好处,但是相对而言,你们并不吃亏呀。其四,倘若世族反对,你们选择支持,会如何?以君上的脾气秉性,会容忍他们吗?会等着看世族欺凌你们吗?那样的话,他也坐不到如今这个位置。此外,君上削弱了他们,会忘记你们的功劳吗?所以,无论世族如何选,对你们最有利的选择便是支持改革。” 十成把握有了六成,交涌回到国都,禀报进展。很快,君上削去了子车氏的一块膏腴之地。几大世族深明其理,派人向交涌表达了态度。倘若君上不顾天意,强行改革,那么他们也只好顺应天意了。世族可不仅仅说说而已,族人、庶人、奴全都武装了起来,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交涌令手下火速返回国都。消息送达的当天,一支军队便向西启程了。五日后,一位百里氏贵族以及两位赵氏宗亲被抓,他们的封地被削。赵氏族人反叛作乱,子车氏和百里氏疯狂叫嚣,然而面对秦君的精锐,理智尚存的首领们统统低下了头。交涌只告诉他们一点,“倘若反叛,国内必将大乱,届时洛水对岸的魏人会如何做?”事后,所有收回的封地皆被秦君分给了蹇氏。 令交涌始料未及的是,不少田户竟对改革激烈反对。改革前,纵然不会有多少余粮,却不用多么辛劳,而且必定不会饿死。遇到灾年,贵族会拿出一部分存粮,遇到祭祀或是年节,往往还会发发善心。这往后呢,贵族恐怕就没有理由救济自己了。此外,还有人以为,交涌身为魏人,岂能为了秦人好。这场改革完完全全就是阴谋,就是为了瓦解秦人的团结和斗志。叹息之余,交涌想起了郑国子产,只好任由兵士们去完成他们该做的事。 第九十章 身份暴露 转年,改革推进顺利,秦君为交涌赐婚。令他深感意外的是,自己的岳父正是赵奉,大秦位高权重的右庶长。妻子嬴弦给交涌的印象,与那隗氏相差无几。与隗氏共同救人,勇斗贼人的画面仍旧历历在目,说是共同,其实根本轮不到他出手。 当年秋,嬴弦从父亲那里带回了一只不起眼的粗碗。嬴弦不明就里,交涌却心知肚明,只看了两眼,便“啪”的一声摔个粉碎。“为何摔碗?”“碗,中洼。洼,下也。摔碗是一种祝福,岳父大人是希望我们的日子蒸蒸日上。”“我怎么不知道?”“这是我们魏人的习俗。”“哦,原来如此,那多久摔一次?”交涌顿时慌了神,他来回踱了几步,急中生智,笑着答道:“我想起来了,只要日子过得不顺心,都可以摔碗。”“怪不得呢——你说的可是真的?”“当然。”交涌双手指天,“岂可诓妻?神——所不容!”说罢,一颗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只粗碗制作水平不敢恭维,不过落款还算清晰,阴刻“余”字,阳刻“弓”字。交涌明白,此二字分别表示蹇余、赵弓,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两个人,而是秦国前线的正副统帅。蹇余,秦国少有的良将,久战沙场且深于城府,得到朝中军中的一致认可。另一方面,他也是世族的希望,有他在,世族首领们腰板就硬,说话也硬。“真的下了决心?”交涌转念又想,“我为敌人担什么心,先把岳父大人这关过了再说。” 两年间,仿照魏国的武卒制,交涌帮助秦军编练了自己的精锐,名曰锐卒。蹇余视其为宝,各级将领皆为心腹,赵弓虽为副帅,却根本指挥不动。由此,交涌与世族的关系近了许多。 一日,在军中大营,蹇余设宴款待来访的交涌。此人眼神冰冷,下巴高抬,声音洪亮,威严十足。交涌刚刚入帐,便听得一声呵斥:“不想活了吗?倘若再次疏忽,就把你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交涌下意识地舔了下嘴唇。“哦,不更大人!难得难得,请坐!”见到交涌,蹇余起身,拱手相迎。 “谢将军。”交涌身后,可怜的兵士爬出了大帐。 “大人为我大秦尽心尽力。为表诚意,先干为敬。”交涌一瞧,同样满饮。在这里,酒可是稀缺品,看样子,蹇余把家底儿拿了出来。 “来人!斟酒!”一位壮士捧着酒壶立刻上前。交涌躲避不及,被重重顶了下腰,心想,蹇余是何意?斟个酒,用得着找个大块头吗? “锐卒的操练,大人可还满意?” 交涌立刻恢复了笑脸,“甚为满意,将军乃大才,锐卒交给将军,必将战无不胜。” 蹇余赶忙道:“不更大人方可称大才。大人之于君上,亦如百里奚之于穆公。大秦复兴有望啊。” “愧不敢当。昔日,上大夫蹇叔雄才大略,声名远播,其子更是勇不可当,威震中原。将军身上流淌圣祖血脉,必能横扫魏军,光宗耀祖。”交涌答得恳切,心中却一阵恶心。 蹇余嘴角一扬,“请!” “请!” “右庶长,乃大秦柱石,大人迎娶其女,可谓天作之合。” “将军过奖。岳父大人身居高位,小人岂敢高攀,岳父大人忍痛割爱,小人感恩不尽。” “吾与庶长相熟,其人儒雅,不失威严。” “岳父大人操劳国事,自当不苟言笑。” 蹇余闭上双眼,歪着头,笑了笑:“传闻,右庶长喝令大人如僮仆,可有此事?” “岳父大人事务繁忙,小人自当竭力扶持。喝令一说,纯属流言。流言止于智者,将军不可信之。”交涌故意露出紧张的神情,双眼不敢直视。 “大人说的是,同为君上之臣,公是公,私是私。” “将军请。” “请!”交涌满饮后,故意用余光偷瞄蹇余,待对方发现,又赶忙低头。沉默不多时,蹇余又闭上了双眼,“大人可知景突?” “曾在安邑与其相识。” “景突智谋过人,忠心耿耿,非我等可比呀。” “将军说的是。” “可曾见过公子连?” “未曾得见。” “听说公子幼年聪慧过人,为人宽仁。可惜啊。” 交涌心里直打鼓,不明他的深意,只得回应道:“君上雄才大略,世族鼎力相助,这是晋国万万不能的。秦如一拳,晋如三指,指如何挡拳?” 蹇余听后大笑,不住地点头,“大人请!” “请。” 沉默了好一阵,交涌心中愈加不安。 “带上来。”蹇余大喝一声。只见两个兵士拖着一人,进了营帐,那人已被打得满脸是血,几乎断了气。交涌抬头一瞧,临喜!他的心似乎骤停了一下。“不更大人,可认得此人?” 交涌故作镇定,瞟了一眼,淡淡地说道:“不识。” “下去。斩了!” “诺。”众人离帐。不一会儿,人头送了进来,蹇余摆了下手,圆滚滚的东西便被甩了出去,紧接着就是几声犬吠。望着一路的血迹,交涌只呆呆地坐着。他怕讲错话,亦怕显露出不该有的神色。 “大人勿惊,请!” “请。”交涌心里无比愧疚,自己应该想得到的,魏谍出了事,临喜必定会被监视。让他活到现在,秦人就是在等继任者接头啊。倘若自己不去见面,兴许他还逃得脱。现在可好,人也死了,自己也暴露了。蹇余这厮要干什么? “大人可放开手脚了。” “听凭将军吩咐。”交涌已无退路,那一瞬间不知为何,他的眼前浮现出芷的模样。 蹇余满意地笑了,继续道:“少梁城坚,可有破城之策?”交涌一听反倒松了口气。少梁城,河西秦军的心腹之患,它像一颗鱼刺卡在了喉咙里,让大秦一直失血。当然,吴起也想得到这一点,交涌赴秦前,已然替他想好了对策。 “少梁乃重镇,魏军必严阵以待。将军何不绕之?”交涌故意擦了擦汗。 “不更大人,此中利害,我不必多讲了。” “将军勿疑,在下正是为将军着想啊。” 蹇余笑了笑,摇了下头,“魏人毕竟是魏人啊。大人难道要与此人同等下场?”蹇余轻叹一声,“大好前程啊。” “唉——”交涌长叹,“城西,临河,城门不固,守备不足。” “嗯。” “将军可派合阳之兵,趁夜沿河向北。” 蹇余皱起眉头,道:“合阳兵寡,如何攻城?” “合阳之兵可扮安邑援军,入城口籍为‘木瓜’。同时,另派元里、王城大军包围少梁。里应外合,少梁可下。” “木瓜?”蹇余露出嫌弃的神色,恐怕是想起了那股酸涩滋味。他接着问道:“吴起乃良将,用兵如神,武卒之强悍,尽人皆知。即便知晓入城之法,如何抵挡晋人反扑?” “武卒近战不俗,却灵活不足。大军可先以弓弩射之,挫其锐气,再以骑兵围之。” 蹇余思虑良久,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将交涌安排在营中休息,帐前加派两名兵士,以护卫的名义。 三日后,交涌试探着询问自己的归期,蹇余却始终不肯吐口。交涌心急,他对吴起交代的对策并无多大把握。“过去了这许多年,将军是否还记得?守城将领会不会已经更换?如此重要的信息,秦谍会不会已经知晓?”交涌懊悔不已,“为何不备好退路!执意赴秦,寸功未立,如今却可能丧命于此。如何对得起父亲、母亲,如何对得起临喜、将军,如何对得起自己这一腔热血和满身武艺?”交涌寝食难安,他不得不每日向太阳神祈祷。除此之外,他实在无事可做。 半个月后,蹇余再邀交涌入帐。命令送来的那一刻,交涌大大舒了口气,传令兵手中并无兵器。进了帐,交涌见到的不仅是好酒好肉,还有几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见到交涌,蹇余立即起身,光着脚,小跑了两步,亲自为其斟酒。 交涌赶忙长揖行礼,道:“小人受宠若惊。” “我军已入了城。” 交涌一惊:“拿下少梁了?” “哨探而已。明日,合阳之兵将倾巢而出,大军也将启程。倘若拿下少梁,大人头功。”蹇余完全撤下了掩饰。交涌心中慌乱不安,倘若魏军胜,秦军入了圈套,自己定然活不成; 倘若秦军胜,不仅自己再也回不了安邑,父母恐怕也有危险。交涌还在琢磨,几只酥手趁他不备,偷偷爬上了肩膀。交涌顿时一个激灵。“贤弟无需多想,为表谢意,今日为弟略备薄礼。”蹇余露着坏笑,指着几位女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贤弟,不知可否满意?”交涌回过神,脊梁顿时感到温热,衣襟也开始渐渐宽松。 交涌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紧张得说不出话。他紧紧拉住肩上的一只手,本能地不让她触摸胎记。“啊!”那女子被拽得生疼,想要挣脱,却几次都没能成功。 “只这一个?”交涌赶忙点头。“贤弟,关于少梁城的详细部署,咱们明日再谈,今日你且休息。”“你要好好服侍不更大人,否则你活不到明日。”“你们几个都下去。” 天色渐暗,交涌携女子回帐。此时他才发现,女子年纪尚小,至多十二三岁,却以粉敷面,朱砂饰唇,显得极不妥帖。在大阳人看来,十二三岁还是不谙世事的娃娃。 女子二话不说,便要宽衣。交涌赶忙拦阻,指了指营帐的一角,道:“无须宽衣,你且睡下。” “大人饶命。”女子带着哭腔道。 “你不说,我不说,何人知?”交涌说罢,顿生悔意,这会不会也是试探? “大人饶命。”女子浑身颤抖,不住地磕头。 “唉,过来。先吃些饭食。” 吃过饭,天差不多完全黑了。女子又要宽衣,交涌赶忙伸出手,戳中了人迎穴,女子立刻晕厥过去。“真真多此一举。” 入了夜,交涌辗转反侧,仍在思虑如何传信。按岳父大人的交代,他可以去找赵弓,可问题是,赵弓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他毕竟是秦人,是公族。更重要的是,他不清楚赵弓是何身份,赵氏嫡族还是支族?是否与被削的赵氏家族有关?自己这点成绩在国都可是被传得沸沸扬扬。 想着想着,忽然间,两名卫兵同时倒地,几个黑影悄悄接近。不等他起身,“唰,唰,唰!”几只利箭射了进来。交涌侧身一跃,躲闪过去。趁着夜色,他想取剑,可是他翻错了方向,短剑在营帐的另一侧,那女子躺下的地方。黑影哪里给他喘息,一支长戟直插而来。交涌反应不及,手臂划出了口子。见那黑影进了帐,交涌脚下生风,顺着长戟,握到了手臂。接着脚下一勾,腰部一顶,黑影下盘不稳,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他拼命挣脱却不得,双手还被牢牢攥着。交涌转腕拉起,将黑影挡在身前,任凭他苦苦求饶。脚步声传来,交涌等到的不是致命的箭簇,而是一队兵士。蹇余的亲信带着队伍及时赶到,绑走了交涌手上的黑影。就在这个过程中,亲信故意露出黑影手臂上的禾苗刺青,并对交涌言道:“请大人见谅,在下定会增派人手。” 交涌忍痛拱了拱手,心里却想,“差不多得了,何必呢?赵弓手下怎会如此不堪。”他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想起了那名女子。唤了两声,没有回应,正要靠近时,两个兵士进来,借着火光,将那女子扛起。交涌下意识地一叫,“哎。”蹇余亲信赶忙屈身行礼,“请大人休息。”接着,催促兵士出帐。交涌隐约看到,女子的胸前插着箭杆,再一转头,看到了筵上的一滩血迹。 次日一早,蹇余请交涌入帐,请教少梁守备的薄弱环节。交涌一一作答。蹇余不住点头,显得胸有成竹。随后,对交涌道:“此次出征,大人伤口未愈,不必随军。我已立下军令状,向君上,向秦人立誓,也请大人同立。”说罢,一篇竹简随即铺开。交涌头都没抬,便签了。目送大军离开,交涌显得局促不安,此前他从临喜口中得知一条通往少梁的小路,本想着此次功成便可回家,谁知临喜的殉命使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少梁城也有丢失的危险。他环顾四周,蹇余亲信仍在。返回泾阳,还是强行潜回少梁?一个定然是等死,一个也几乎算得上速死。交涌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赶到,又是一名带有禾苗刺青的兵士。拆开密信,交涌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回帐,取出两支六寸长,带有特殊划痕的竹简,交到此人手上。“速请大人遣二将分别持简,两路并进。记住,口籍‘琼瑶’。”再一回头,蹇余亲信以及手下数人皆没了踪影。 月余,消息传到泾阳,吴起攻克元里、王城,蹇余战死,三名秦谍被抓。至于蹇余是如何死的?只有天知道。交涌的军令状虽被送进了宫中,但他无需担心,毕竟有赵奉在,只不过为消除嫌疑,被暂时晾在了一旁。 转年,吴起再次发兵,攻克洛阴、合阳并筑城,死死扼住洛水东岸。魏之战神,由此得名。交涌希望大增,他以为自己距离返魏不远了。即便不是吴起,普通将领也看得出,哪里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呢?交涌计日而待。 然而半年后,形势急转。占据河西全郡后,大魏将重心移至中原,魏斯启用乐羊为将,全力攻打中山国。吊诡的是,这反令交涌平步青云,秦君加授其大夫爵位。赵弓还在私下里对其大加赞赏:“以迂为直,以患为利,奇才也。”原来,因乐羊初为翟璜门客,故秦国朝堂皆以为正是交涌劝说其父,方使魏斯改变了方略。交涌欲哭无泪,他不相信这是父亲的主意,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回到安邑将遥遥无期。可是,接下来又能如何呢?他已将命运完完全全交了出去。 第九十一章 匠人慎徒 就在丢掉河西的这两年,秦国简公又推数项改革。四三二年允许官吏带剑,次年允许平民带剑。两者打破了长久以来只有贵族方可带剑的传统。反对秦君的呼声四起,“为何相信那些贱人,不怕他们造反吗?”“先王啊,您看见了吗?您这位叔父,要刨我们的祖坟啊。”“当初怎么就瞎了眼,选了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一系列举措,如同一块大石投入静湖,使得暮气沉沉的大秦开始有了不小的震动,未来的霸主由此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交涌有了不详的预感,这个沉睡的巨人即将苏醒,大魏恐怕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大阳四三三年,交漪出世。后人猜测,为子取此名,正体现了交涌当时的心境。从此之后,赵奉对他的监视放松了许多。他以为,有了儿子,交涌的心会留在秦国。然而,孩子的出生反而触动了交涌对父母的思念与愧疚,倘若可以重新来过,他宁愿在西河呆上一辈子。 “春秋者,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者也;此非一日之事也,有渐以至焉。”受到岳父怂恿,交涌开坛讲学。学生之中,有赵氏子弟,有世族青年,还有几位慕名而来的平民。说是平民,在泾阳也算小有名气,受益于改革,不少平民趁机拓土,逐渐聚拢成为一支新兴势力。可想而知,这私学会有多热闹。 学生问:“何谓仁?” 交涌答:“爱人。” 学生问:“何谓智?” 交涌答:“知人。” 又问:“何谓知人?” 交涌答:“舜得到天下,在众人之中选拔人才,举用皋陶,不仁之人纷纷远去。汤得到了天下,在众人之中选拔人才,举用伊尹,不仁之人纷纷远去。” “不分君子小人?” “物尽其才,人尽其用。” 有的学生用力点头,有的则失望摇头。有的忍不住质问道:“如此,合乎圣人之言否?贱民出逃,数年不见,竟与吾平起平坐。” 旁边学生立即梗起脖子,回应道:“仁者是替天下考虑的,绝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美耳乐,口甘身安,而去掠夺衣食财物。”这句话不知是由何人所说,却在泾阳渐渐盛行。 “竖子。”有人低声道。 “贱民!”数人顿时分作两派,怒目而视。 “坐下。”交涌赶紧拉回话题,否则出人命也是有可能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并非臣必须听命于君,子必须服从于父,而是指君有君的责任,而后才能要求臣忠,父有父的义务,而后才能要求子孝。” “然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赵氏子弟也加入了论战。 “毋庸置疑!” “人人当有饭吃,有衣穿,能医疾,死后入土为安。”又是一阵混乱。 交涌只得提高嗓门,尽力压制众人:“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交涌疲于灭火,他不曾注意到,屋外常有一人徘徊。 一日讲学结束,交涌无意间发现,屋内多出一件粗糙陶罐。他警觉地拿到暗处,发现底部刻有一字“慎”,字下阴刻,形似布币。他的双手开始颤抖,气息愈发急促,这是魏谍的手法,是故乡的呼唤。 趁着暮色,交涌来到作坊区,寻至慎坊。见到交涌,那人偷偷取出一件玉鼔,这是交涌儿时把玩过的。交涌心乱如麻,忘记了盘问。“父亲母亲还好吗?将军为何不发兵?安邑到底发生何事?到底有何安排?”顿时,一阵沉默。交涌这才回过神,自己太大意了。 “我本是将军的家丁,如今在大魏,只有将军和我知晓大人身份。” “父亲母亲也不知情?这件玉鼔——” 那人低着头,小声道:“在安邑,大人就是众人唾骂的秦贼。大人的宅邸嗯不过大人的双亲安然无恙。” “知道了。”交涌声音有点颤抖,这是他应该想到的结果。“我能发去密信吗罢了。”交涌否决了自己的念头。现在,不知会有多少只眼睛盯在翟府门外,别说是密信,就算是麻衣粟斗,恐怕也会遭到搜查。 “大人的密信只能送至少梁。” “好。” 自此,交涌不断向少梁传送秦国的消息,即便从未得到回信。他像一只被放出去的鱼鹰,刚刚为主人捕到一条大鱼,随后就被遗忘,他有把握为其捕光池塘之鱼,可那主人却一去不回,留下这只鱼鹰,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 匠人慎徒,正是交涌新的下级。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除了身份。他并非吴起的家丁,而是家臣。不久,慎徒拜交涌为师,以便名正言顺地与他往来。 时间久了,交涌愈加发现,此人绝非等闲。慎徒道:“古时大禹治理天下,西边疏通西河、渔窦,用来泄渠水、孙水和皇水;北边疏通防水、原水、泒水,使之注入召之邸和滹沱河,在黄河中的厎柱山分流,凿开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地区的人民。东边穿大陆迂水,拦入孟诸泽,分为九条河,限制洪水,以利冀州之民。南边疏通长江、汉水、淮河、汝水,使之东流入海,以此灌注五湖之地,以利荆楚、吴越和南夷之民。” 交涌问:“这说明什么?” 慎徒答:“夏禹治水,以利万民,如今我们应当要用这种精神来实行兼爱。” “何谓兼爱?”交涌对兼爱并不陌生,在一些平民和匠人中间,偶尔也会听到。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当如何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交涌心想,口气好大呀。 “今国与国相攻,家与家相篡,人与人相贼,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调,此则天下之害也。”慎徒一边说,头一边晃,双手还一直比划着。 “如何止战?” 这次不仅是头,全身都跟着晃了起来,“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交涌想了想,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却又不太现实。“倘若你的对面是贼人,如何‘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交涌也故意晃了晃脑袋。 慎徒倒是显得很有自信,他答道:“盗非人,杀盗并非杀人。” “为何?为何非人?”交涌皱起眉头。慎徒一时答不上来,涨得脸红。交涌想了想,吐出一句,化解了尴尬:“人者,仁也。” 第九十二章 神秘之约 交涌在秦国的境况并不差,内心却备受煎熬。他在秦君、在岳父、在妻儿面前是一个人,在慎徒面前,在自己心底则是另外一个。他感到难过,不得不经常伪装、欺骗,他感到害怕,害怕哪一天会忘了自己是谁。他只能不断告诫自己,“坚持,再坚持一阵,我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四三八年的一天,交涌照常早早出门。忽然,一支利箭,擦着他的鼻梁,射到府门之上。交涌翻身藏到门后,手中紧握短剑。此时,府外寂静如常。交涌起身,掸了掸土,拔下插着布帛的箭杆。布帛上面写着时间、地点,落款却是临喜。交涌环视四周,依旧无人。 日中,交涌准时来到一家不起眼的逆旅,奇怪的是,室内仅有一人,在阴暗的角落里。交涌所能见到的只有一个黑影,以及一件冒着热气的盉。他一边靠近,一边观察。此人使面具遮面,身形偏瘦,衣着不凡,玉佩有是有,但并不特别。见交涌近前,那人直起身板,左手指向对座。交涌拱手行礼,瞥见此人右手有缺,似乎少了一指,尽管他刻意隐藏。 交涌入座,由神秘人先斟酒,此人酒礼并不循秦,而有晋风。交涌一品,尝出此酒竟也产自晋地。神秘人似乎看出交涌的异样,便道:“如何?可有家的味道?”交涌受够了挑衅,却也沉得住气,依礼敬酒。神秘人回了礼,继续道:“射中大人的府门,实属无奈,见谅。” 交涌双手伏案,露出凶相,厉声道:“你对我了如指掌,而我对你一无所知,岂有待客之礼?” 那人颇为沉得住气,“那我告诉你,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如何?” 交涌抬了一下眉,左右扫了一眼,接着吐了口气:“缘何叛魏?” “叛魏?我本晋人,何来叛魏?” “魏即是晋。” “幽公是因出宫偷欢而被贼人所杀?” “你知不知道,你的失踪,害死我多少兄弟!”交涌咬紧牙,尽量低声。 神秘人嘴角一扬:“少梁一役,你又害死了多少人。” “那些是敌人。” 话音未落,神秘人厉声道:“晋人是人,秦人就不是人吗?” “秦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好处?哼。命算吗?”神秘人说罢,连饮三碗,接着讲道,“我曾经认识一对兄弟,兄善良、热情、勤勤恳恳,弟聪明、乐观、手艺出众。两个人本来过得很好,后来不知为何,发生了悲剧,弟捅了人,一个众人皆知的好人。官吏尚未赶到,弟就被死者家人捆到了树上,但没有施刑,即便是他们也不相信弟会做出这等事。兄看着弟若无其事的样子,简直惊呆了。他拼命摇,拼命摇,弟仍在笑,一直笑。究竟是为何?兄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后来,弟幸运地逃了,兄却背负了沉重的内疚,相当沉重。”“倘若你认为,兄很可怜,弟很快活。那么,你错了。弟更加痛苦,他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他自认为无愧于心,可无人理解,无人诉说,他背负着永远的恶名,没有翻身之日。他做过奴,做过盗,苟且偷生,后来终于凭借不怕死的勇气终于赢得了一个机会,一个让他可以衣锦还乡的机会。可是呢,唉,算是。”交涌听得很认真,只是一言不发。 沉默了好一阵,神秘人打破了尴尬,“新的方略,正是翟璜大人提出的。” “嗯?方略?”交涌缓过神,拍案而起,“妄言!”伸手要摘神秘人的面具。 神秘人立即躲闪,左手下意识握住了剑柄,见交涌不再进逼,再次恢复了笑脸:“翟璜大人定是念着你,不舍得你,可他没有选择呀。”交涌狠狠瞪了他一眼。“很简单,那魏斯不过是晋国的大夫,一个大夫难道去灭一大国?”神秘人继续道,“胜了又如何?秦人落败,亦可西退,难道要追至瑶池?再说了,想要占据这里,需要多少魏人,他们愿意留下来吗?” “晋秦世仇,不知有多少魏人想要灭秦。” “韩赵会坐等魏氏强大吗?” “魏侯深谋远虑。” “亦知长短利弊!倘若倾尽全力,却败了——那他魏氏也就完啦!” “你是如何知晓?” “你以为只有少梁有我们的人吗?灭秦?哼。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一定会回去。” “回去?你回不去的,有锐卒把守,你渡不过洛水的。对了,锐卒是你组建的。不过,他们的首领现在是赵弓大人啦。他知道你。” “你到底是哪一派?公族?世族?” “我嘛,只听命于君上。放心,我不会害你,好好做你的五大夫。过几日我会联系你。”说罢,神秘人站起身,“啪”的一声,将两枚贝币置于案上。“对了,告诉你的小厮,别太嚣张,什么二君,什么一君执兼,一君执别。告诉他,大秦只有一个君上。若再妄言,让他的脑袋分成两半。”神秘人起身,刚要离去,转头笑道:“我的确是你要找的人,不过我刚才讲的故事嘛——只是个故事罢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交涌咒骂了几句,随即直奔慎坊。 第九十三章 郑邑金氏 五日后,一只陶碗送到,落款阴刻“子信”。“为何没有阳刻?”交涌清楚地知道自己正慢慢滑向深渊,而他没有选择。 金子信像个传说中的人物。似乎不少人见过他,年纪不算大,个子不算高,外表不显眼,喜欢独来独往;又似乎没人见过他,鹰眼,虎掌,鱼身,食人。无奈之下,交涌只得旁敲侧击地问岳父。此人聪明而残忍,身手灵活而又稳重细心,他将一切都隐藏在那柔和的眼神之下。每次出手之后,他都会说出那一句,“不得已啊。” 之所以成为目标,交涌猜测与改革有关。金氏不仅“拥有”郑邑,手也早早伸向了泾阳。灵公迁都之初,金氏就开始偷偷兼并土地,改革一出,这些财产不得不浮出了水面,他们的损失大增。金子信虽说不是家族的头面人物,可据说不少事都有他的参与,他是家族伸向黑暗的那只手,无人能抓住的那只手。还好,金子信不是真的怪兽。 经过一番调查,交涌选定了三个人,守备泾阳的副将百里阳,医者歧洛,匠人湛卢。 百里阳,虽为世族子弟,地位却不高,不仅不高,而且一出生便身背耻辱,据传是兄妹交合的产物。他能坐到这个位置,完全是用命换来的。他的脸,他的手臂,他的前胸后背,无一不长着丑陋的疤痕。也由此,他一出现,便会带来恐怖的气氛。“将军受过很多伤。”“这不废话嘛。”“为何还没有死?”“他可死不了,听说他出世之时,天都是金色的,这是白帝现了真身哪。”“真的呀,怪不得他屡败西戎。”“告诉你啊,别看百里阳长相对不起君上,他的妻可是拜君上所赐,生得像花一样,那脸蛋,哎呦!那小嘴,哎呦呦!那细腰,哎呦呦呦呦!”“真的?你见过?”“我也是听来的。”“嘁。那你说既然她如此美,为何将军还未得子呢?”“这你就不知道了,他的妻可是金氏。”“啊,原来是金氏呀。”“小点儿声,在咱们营中可说不得。”交涌得知,百里阳的妻的确生得花容月貌,人见人爱,可问题正在于此。传言,在她出嫁前,就已经与自己的兄长好上了,还偷偷生了子,而这位兄长就是金子信。真是造化弄人。 医者歧洛,其家族一直居于泾水河畔。灵公迁都,让他们失去了世代耕种的土地。歧洛一家被迫向东迁徙,抵达郑邑,为金氏开拓荒地。原本为金氏种田,也可勉强接受,然而天时不利,遭遇大灾。歧洛一家连吃顿饱饭都不可得,金氏却依旧按照多年收成的平均收租。这当然无法实现。金氏于是提出了一个替代要求,那便是让歧洛一家继续向东迁徙,继续拓荒。歧洛一家当然不从,那里不仅土地贫瘠,而且靠近战场。父亲一气之下,带着歧洛兄长前去理论,没想到等了整整一天,歧洛和母亲等来的竟是两具冷冰冰的尸身。母亲忧惧而死,而他不得不只身逃离,离开前他打听到了凶手的身份,正是那句话,“不得已啊。” 匠人湛卢,师出名门,心怀鸿鹄之志。他的手艺极为精湛,铸造的铁剑无出其右。简公求贤若渴,派人将他从南方请来,以贵宾相待。湛卢感念知遇之恩,又知秦人尚武,决心在秦国施展抱负。在大秦已开发的铁矿之中,只有郑邑出产的矿石符合湛卢要求。于是按照国君要求,金氏搭建了作坊,备齐了铁匠,还为湛卢营建了宅院。衣食丰足,车马齐备,可以说是有求必应。随着工程的推进,金氏发现他们的付出并没有换来相应的回报,湛卢从不透露配方的组成,他总是独自一人处理最关键的步骤。对于金氏的抱怨,湛卢说,“这是君上的要求,你们必须接受。”对于进度的质疑,他则讲,“铸剑可不是种田,必须精益求精。”金氏曾提出警告,不过湛卢自视为国君效命,岂会将金氏放在眼里。于是,等待他的便是那句“不得已啊。”湛卢自断一臂,金氏得了配方,而简公听说贵宾为国负伤,特遣右庶长前去慰问。 了解完情况,交涌这才明白,那个神秘人所言不虚,想躲是躲不掉了。回到泾阳,交涌手书两封密信交给神秘人,由他设法转至百里阳和湛卢手中,交涌则亲自去见歧洛。 一个月后,百里阳之妻病发,失眠、心悸甚至癫痫发狂。百里阳差家丁连夜送信至金府,金府之人却称金子信未在泾阳。家丁得了令,匆匆赶往郑邑。然而第二天傍晚,金子信现了身。 歧洛在百里府中秘密准备了多日,倘若果真兄妹情深,用药之时,金子信必会先试药的冷热,歧洛的机会也就在此。 金子信遮面而至,不过他未如歧洛所愿,直接试药,而是询问了病情以及开具的药方。歧洛牢记百里阳的教诲,绝不露面,亦不偷视。百里阳将草药一一展示,黄连、炙甘草、生地黄、当归,另外还有一味名贵药材,长寿之物——丹砂。金子信微微点头。百里阳明白,他其实非常满意。服药前,他让百里阳先试,百里阳并不担心,因为歧洛早已为他备好了瓜蒂。金子信又去查看药渣,歧洛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即便如此,金子信仍将备好的药汤倒掉,要求医者现场煎药。 歧洛万分谨慎,他首先用水飞法将朱砂研细,接着便将朱砂粉末倒入那其余几味药中一起煎煮,而在平日里,则是用药汤去冲朱砂粉末。因朱砂珍贵,在此之前,歧洛仅演练过一次,如今真到了关键时刻,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害得粉末洒落了一些。正当歧洛回收之时,“咚”的一声,门开了,一双犀利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歧洛下意识地抬了头,又马上缩了回去。“咚”又是一声,屁股这才着了地。其实,百里阳也作了准备,他在内堂外埋伏了数名死士,号令一下,便一齐杀出,取金氏之命。这是计划之一,却也是下策,传闻金子信曾以一敌十,毫发无损,他的双手如剑,击中颈部,足以毙命,虽不曾有人见过,可人人皆这样讲。 最终,金子信没有取用煎好的药汤,而是带着药方,抱着妹妹,出了百里府。百里阳彻底慌了神,他怀疑金子信已经生疑,而他不敢有半点侥幸,歧洛也清楚这一点,金子信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就绝不会忘。百里阳决定先下手为强,歧洛也抱了必死的决心,要为家人报仇。死生就在今夜,二人带着数名死士悄悄跟出了府门。 两日后,金子信兄妹的死讯传到了交涌府中。与此同时,歧洛没了踪影,百里阳被调往南线。又过了数日,坊间传言,是一个匠人杀了这对兄妹,用的正是湛卢锻造的宝剑。“听说了吗?金子信死啦。”“知道,知道。”“知道个屁,知道是谁杀的吗?”“不知道。”“据说,是个匠人,名肖。”“一个匠人能杀得了金子信?”“哎呦,那得看他使得什么兵器。湛卢宝剑知道,那可不得了,剑锋一指,瞬间毙命。”“他为何要杀金子信?”“听说呀,这个匠人自小家境贫寒,是为了安葬死去的母亲,才接下了杀人这种勾当。”“不过呀,也算除了一害。”“别胡说,小心隔墙有耳。”“不管怎样,终于有人对金氏动手了。”“是呀,他们太嚣张了。” 不出数日,又传来了湛卢的死讯。这一次,是由神秘人亲口告知。 “值得吗?湛卢一死,天下豪杰,何人投秦?” “对金氏而言嘛,值得。这是为了告诉世人,谁敢动金氏族人,下场就是如此,无论何人,无论他是做了,还是想做。” “做了,还是想做?难道金子信不是匠人所杀?还是,匠人不是湛卢的手下?” “都不清楚。” “怎么能都不清楚呢?你如何能不清楚。” “真的不清楚,除了你的计策,我也做了准备。可是,没用上。” “好,不管是谁干的,难道不担心金氏造反吗?” “造反?他们才不会。告诉你,或许金子信就是自己人干掉的。” “这怎么可能?” “据说金氏特别看重婚育,金子信与妹妹私通,触了家族的底线,是家族的败类。也许真的是金氏族长杀了他,目的就是警告族人。况且,不少事也可以栽赃到他的身上。” “金氏为何如此残忍?即便金子信十恶不赦,那百里阳之妻也罪不至死呀。” “那就管不着了。”神秘人为交涌斟满了酒,继续道,“既然你完成了任务。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请。” “既然是朋友,我能见见你的真容吗?” “还不行。不过,你真的很有天赋。留在秦国,君上不会亏待你的。” “为何一定要杀人?” 神秘人笑了一笑,“我们从来不以杀人为目的,即便做些不讨人喜欢的事,也是被迫的。反正每个人都会死去,以各种各样原因死去。” “你难道没想过自己会被杀?” “当然,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否则我如何在秦国立足。” “这样说来,你会忠于君上?忠于大秦?” “为何要忠于?” “你不是已经这样做了吗?”神秘人没有回答,交涌继续追问,“那你为何而杀人?总要有个信念。” “信念,有何用?” “你如何知道自己做的事是正确的?” “当然正确,否则怎么养活我的妻儿,兄弟们靠什么吃饭?你想得太多了,这样很危险。” “我不能不想,你应该也知道,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 “我嘛,不想了。倘若那边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都得死。” “你不怕我泄密吗?” “不怕,你并不恨我,你反而会感激我。” “绝不。” “走着瞧。” 神秘人离开,交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有些得意,可马上他就觉得太过可耻。他仍为百里阳之妻感到心痛,原本歧洛的解药也有她的一份。 从此,交涌不再讲学,除非必要也不再出门。他想念父母,想念安邑,可是就连慎徒也已娶妻生子,少梁那边依旧只有沉默。“此人如此危险,为何不快快铲除?难道接收情报的人也有问题?”他向慎徒坦陈自己的怀疑,不过他的回答毫无益处,“怎么可能,倘若有问题,我们早没命了。”交涌始终猜不透神秘人的心思,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还是为了继续摆布他,抑或是同命相怜?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第九十四章 内忧外患 两年后,一则传闻震动了国都。子车氏声称找到了君上的私生子,而且是嫡长子。这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大婚前,君上可否做过使公族蒙羞之事?这名女子来自何处?为何隐瞒如此之久,如今却来争夺君位?那位嫡长子长相如何,身在何处?各种流言不胫而走。公族越隐瞒,民间越猜疑,公族妄图释疑,民间便更加确信。恰恰此时,子车氏秘密杀了个家臣,此事更是板上钉钉。于是,大小贵族纷纷暗中谋划,各派势力开始呈现众星捧月之势。 子车氏原属公族,地位显赫,族长曾被秦穆公派驻冀县,自此世代居住。可是“三良”被殉葬,让子车氏失去了中坚,也失去了希望。二百余年了,他们蛰伏得太久。交涌预感到此事牵扯众多,遂谎称重病,休养在家。 内忧不止,外患不息。这一年,趁三晋伐楚,秦国发兵偷袭,最终大败而归,不仅毫无收益,而且落入陷阱损兵折将,泾阳城一片哗然。“魏军如何预知我军动向?”“恐怕军中有奸细。”“不好说,魏国统帅可是吴起呀。”“忍辱负重七年,锐卒就这样败了?当初是谁说定要收回河西的?”“可说是呢!这几年咱们可没少吃亏,最后就这结果?!”“你说,咱们还有指望吗?“别急呀,等着瞧。” 年末,交涌从岳父处得知,因战事不利,赵弓尚未返回泾阳,即被正法。四日后,宫中再传惊人消息,大夫蹇音行刺国君被杀,大夫百里残被贬。泾阳城中突然间多了许多兵士,赵奉重新掌兵,统领泾阳守备。月余,子车氏重镇冀县被围,金氏族长被派往冀县驻扎。然而尚未动身,金氏族长即遭暗害,身负重伤,刺客正是子车氏人,派驻冀县的事自然搁置不提。最终,子车氏被灭,蹇氏、百里氏遭重创。 交涌是否参与其中?史料显示,他曾经到过冀县。至于是否是在这一时期?是否参与了包围以及后续行动?皆不得而知。后人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此事对他的冲击确是不小。事后,他曾讲过这样一段话:“什么是大局?什么是正义?灭族就是大局?屠杀无辜就是正义?一具漂亮的躯壳,里面却装满了欺骗与背叛。不能有一丝怜悯吗?不能。不能有片刻的怀疑吗?亦不能。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对错,只有目标二字。” 或许,因为平叛太过惨烈,仅仅过了一年,秦简公英年早逝,其子仁年少继位,史称惠公。仰仗先君在洛水修整的渡口,垒筑的长城,秦人慢慢消化着渐有成效的改革。简公时期,老世族遭到打压,新兴势力依靠各自才华身居高位,双方都想争夺政令的主导,也都将自己和对方置于万丈悬崖之上。 阳狐一战,年过五旬的交涌重燃希望。“强大的魏国,强硬的魏君,强悍的武卒难道会忍气吞声,任由秦人在背后捅上一刀吗?”交涌继续搜集秦军的动向,期待着大军压境的那一刻,他必须建立信念,让自己的存在有意义。“秦国已然如此,如何能够复兴?可悲的秦人啊,天帝注定抛弃了你们。大魏,快来!诸侯就要有诸侯的样子。” 交涌逐渐恢复了往日的习惯,每日向东叩首,每日背诵一段西河所学,每日默念出生入死的兄弟。偶尔,他会想起兄长,想起芷,想起已经面目模糊的朝父、期父,想起那些记忆深处仍有位置的人。 大阳四四五年,秦国朝堂的腥风血雨告一段落,没人能料到,惠公将在此时初露峥嵘。 “岳父大人,君上动作不小呀。” “不错。” “对付公族,这不是自断臂膀吗?” “现在的处境是,即便不被世族干倒,公族内部也会先垮掉。” “为何?” “你想想,现在公族有多少。一对夫妻生五个,不算多,等到五个孩子长大了,他们再生五个,这就是二十五个了,这还不算妾。公族不缴赋税,不服劳役,负担太重了。我们对面可是大魏,那里什么样,你最清楚了。” “可以鼓励他们上战场,为君上、为大秦建立功业呀。” “建立功业?倘若他们都那么优秀,谁还会拿君上当回事呀。” “岳父大人,您就舍得?” “那又怎样,总不能陪着君上一起沉江。” 在赵奉等人的支持下,惠公继续推行改革,削减公族待遇,加大奖惩力度,赵奉、交涌以及几位公族重臣率先垂范。此举引发了不少公族子弟的反抗,甚至爆发过激烈的冲突。赵奉为保护交涌,没有让他参与。赵奉交给他的任务仍旧是看住几大世族以及新兴势力,不要在关键时刻添乱。交涌在百里氏和蹇氏皆安插眼线,唯独那低调忠诚的金氏难以接近,就连君上也很难抓到他们的把柄。 第九十五章 初入梅馆 转年早春,一名自称嬴弦兄弟的人将交涌请到了一家逆旅。交涌觉得有些可笑,不过既然敢如此嚣张,此人来路定不简单。交涌猜得不错,这家逆旅便是小有名气的梅馆。他不由得哼起秦地的一首歌谣:“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对于梅馆,交涌早有耳闻,只不过平日有武人守卫,常人无法入内。 踏入院门,只见一株株梅树挺立在草丛边,红梅如同一丛丛火苗在跳跃。透着绿芽,几株含苞红颜正顶立着白雪,傲气犹如宝剑芒刃呼之欲出。“没想到,竟还有人以为我有用。”穿过梅林,交涌注意到,来人皆为世族长者,又进了几步,几个熟悉的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的偷偷瞥了他一眼,有的悄悄躲到了暗处,交涌认了出来,那是几位公族长者,君上锋芒所向。这还不算什么,令他最为惊讶的是,在这里见到了岳父,不到一年光景,人显得憔悴了许多。 会场中间,端坐一人,正是被任命不久的官大夫金耒。他是当之无愧的领袖,在他的周围按照地位高低,很自然地围成了几个同心圆。 “一百五十年了,弭兵之会太过久远了。” “是啊,秦晋休兵过百年,若非魏氏挑起战端,筑城少梁,我的儿就不会唉。” “韩原一战,晋惠公已将河西之地献给我们了,纵使你晋人不愿,那也是通行的规则呀,战败就要付出代价。更何况,那一战,本就是晋人忘恩负义,趁火打劫。” “迁延一役,我军诱敌深入,节节抗击,投毒于泾水,终将十三国联军击败,这是何等的荣耀。若非弭兵之会掣肘,恐怕魏地早已属我大秦。” “是呀是呀,晋国之栋梁栾氏,正因此战而衰败呀。景公英主呀。” “先人们哪,先君哪,你们看看,如今的秦人落魄到何等地步呀。” “哎,这个黄口孺子,何时可堪大任?” “你们说,公子连现在如何了?” “不知道呀。” “这还不知道,定是锦衣玉食,美人相伴,等着看咱们的热闹呐。” “那可不一定,你们注意了没?右庶长都到了。君上呐,不好过呦。” “没办法,那些贱民太猖狂了。” “对对,公族内部乱成这个样子,君上还得指望咱们。” “祖宗之法不可变。” “我们如何应对?” “用不着你操心,听官大夫的就对了。” 刚立了一阵儿,嬴弦兄弟靠了过来,招呼他进到逆旅后方。踏入隔间,交涌见到了一位身形魁梧的老翁,须发皆白,满脸慈祥,他的左耳有些骇人,像是被竖着切了一刀,仅存半耳。交涌并不识得,却已猜出一二。交涌谨慎地左右扫视,陈设普普通通,唯有一壶尤为夺目。侈口、束颈、弧肩、平底,颈部较肩部高出一层,饰错金银云纹图案,肩部和腹部由蜷曲起伏的蟠龙和梅花交错叠压,形成镂空纹饰,庄重而华贵。 他的声音温和,低缓而悦耳,他的态度谦逊,低调得过分。谈到泾阳的气候时,他甚至笑了起来,“前些日子,下了场大雪,外面素净了许多,我就想着带孙女出去逛逛,你猜怎么着,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娃娃拽了半天,一个好心人也过来帮忙。娃娃直怪我逞能,要带我回去,那哪行呀,就这还是偷着跑出来的,于是我就和她讲,一定小心,一定注意。嘿,没承想刚讲了两句,又是一跤,我的腰啊现在还疼哪。哎呀,老了老了。”半耳老翁支开旁人,亲自为交涌斟酒。交涌的心有些暖了,喝了口酒,便更懈了。半耳老翁又讲了个故事,正巧触了交涌的心底,涌便回敬了一则趣事。 半耳老翁的话是那么随和,又似带了法术。在他面前,交涌仿佛就是一个瞎子。半耳老翁向左摆,涌就向左迈,半耳老翁向前引,涌则直着行。当他不慎拐了个弯,或是急了两步,半耳老翁便轻轻地将他拉回。当他眼睛微睁,或是尝出了滋味,半耳老翁便会偷偷点上迷香。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外面的声音稀了,一阵儿,完全寂了。“原来你也是商贾世家呀。说不定,往上倒几代,咱们还是一家人嘞。”“他。”半耳老翁用手指了下嬴弦兄弟,“肯吃苦,心也善,御马技艺尤其了得,往后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交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半耳老翁的笑还挂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碗。“器物还用得惯吗?秦器粗糙,与晋人无法比呀。” 此话一出,如同一把利刃插进了交涌的心脏。头上的汗顿时渗出,双眼浑圆,两耳异响,嘴也合不拢了。这位老翁,看来并非等闲之辈,而且他所展示的慈祥、平和与自白,比蹇余不知高明多少。 “还好。”交涌的心思在飞速运转。他要做什么?那碗的背面有什么?我还有什么把柄吗?已经许久未让慎徒传递信息了?这个碗是哪里来的?他肯定看得出我的惊慌。呼吸要均匀,一定要镇定,也许他只是试探。也许,他的目标是岳父大人,他想让我背叛。再想想,再想想,没错,我并无破绽,慌什么! 半耳老翁抖了抖嘴角,似乎乐在其中,“我曾见过一件罐,罐腹内嵌套陶杯,周身光滑,颈部有一周凸棱,罐顶附盖。问了匠人才知,此为‘保温之用’。” “不错。”交涌咬着牙,挤出了一句。老翁将碗一放,交涌顺势取来。这一瞧,令他所有的侥幸荡然无存。 “不要责怪右庶长,之前他是打算帮你隐瞒,可谁想得到,这个慎徒太不小心了,嘴也不太严。哎,有了妻女,心就软了,人也” 交涌根本听不进去,左手竭力压稳右臂,泪珠禁不住掉下。这是一只有特殊标记的陶碗,落款密密麻麻。“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看似混乱的歌谣,实际意思则是,“父母过世,万望早归,取道洛阴,加官进爵。”交涌无话可说,默默合上了眼。 半耳老翁没有再为难交涌,令人取来一块美玉,几颗金子。“翟相大才,可惜了,可惜了。” 出了逆旅,嬴弦兄弟带他去往慎徒的坟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碰巧遇见其妻守墓,交涌行了大礼,将美玉和金子一并给了妇人。还能回去吗?交涌那一丝侥幸仍在,回头望了望那对母女,他才一下醒了。回到府中,刚刚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呆坐了好一阵,眼泪再次淌下,面朝东方磕了无数个头。 自那之后,嬴弦兄弟免去了隐藏的必要,明目张胆地成了府中家丁。交涌一开始便拿他当家人,这并非好心抑或卑贱,只因距离太近,根本无法提防。金迩二十出头,其貌不扬,额头、胸口皆有伤疤,臂膀粗壮有力,手上满是老茧,常常低着头,非常不起眼。他应该也有自己的经历、情感和思想,可他什么都不讲。交涌后来得知,半耳老翁便是金氏族长。“都说那族长身负重伤呀。”一想至此,他便不寒而栗。 三日后,交涌正在府中练拳,金迩双手递上几篇竹简。交涌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打开一瞧,竟是父亲与吴起将军的一段对话。 宗子击即位不久,决定委任田文为相。吴起大失所望,来见老友,吐露了自己前去理论的事。简中竟还细述了二人的神情,吴起说完,长叹一声,翟璜听罢,宛尔一笑。翟璜道:“君上如今要的是稳定,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不做什么。田相文武皆不如你,可他沉稳老练,威望甚高,如他所言‘当此之时,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相比之下,将军锋芒毕露,权贵忌惮,且鸿鹄之志,如何称相?听闻君上与诸大夫巡西河时曾讲,‘河山之险,岂不亦信固哉’!” 吴起答:“不错,我当时列举三苗、桀、纣虽有天险依旧亡国的先例,又恭维他说,‘您曾亲自率领我们攻陷了多少城邑,墙不是不高,人不是不多,然而能够攻破它们,还不是因为他们政治腐朽吗?’我刚刚说完,你猜君上怎么说,‘善。吾乃今日闻圣人之言也!西河之政,专委之子矣’。” “你以为,君上这是称赞你吗?” “难道不是吗?” “他是怕你呀。将军统领西河十载,兵士皆从,这难道不令人忌惮吗?” “我绝无二心,秦政治腐朽,而沃野千里,大魏并之,足以称霸。” “臣强则主弱。齐侯覆,君诫之。” 交涌看罢,诡异地笑了起来。“真荣幸啊,手段高明的秦谍,大权在握的庶长,还有这鼎鼎大名的金氏族长,都拿着我的把柄,又都舍不得我离开。父亲、辉大父何曾有过这份荣耀。” 第九十六章 少年交漪 交漪与其他秦国少年一样,自小就骑马射箭,以为游戏,如今得了金迩点拨,又有家传武艺,很快便脱颖而出,人称小百里视。交涌不想让孩子冒险,可秦人崇勇尚武,拦是拦不住的,在这样一个时代,谁又能置身事外呢。交涌偶尔会想起少年时,大头对他讲过的话:“何以立命?不争不苟。如何视死?一笑了之。”在泾阳,大头的名号竟也流传甚广。交涌年近六旬,他自知无法拥有夫子那样的胸怀,却也清楚知晓余生的使命,那就是培养儿子,寻找家人。 少年交漪,英武矫健,年方十七即加入锐卒。四四八年,秦国突然发兵汪城,锐卒奉命出击。他们日夜疾行,意图绕到魏军后方,袭扰援军,火烧辎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苦练数载终需一战,磨剑多年今试锋芒。 战场是残酷的,由于要求轻装,他们没有带足容器,无法将糗泡成米浆。前两日,每个人姑且都能吃上,第三日,交漪与别人勉强合吃一顿,第四日则差点没有饭吃,所有人都疲敝不堪,急切地等待开战的命令。第四日傍晚,锐卒终于抵达计划地点,队伍被分为两组,弩兵隐于两侧密林,徒兵伏于陡坡之上。夜色渐暗,什长不断比划,叮嘱大家不要出声,更不能有任何火光。交漪心里忐忑,不清楚敌人是否会像靶子一样老实站着,他冻得直打颤,更不确定一会儿能否拉动弓弦。寒风作响,月光昏暗,偶尔能听到兵士踩响枯叶的沙沙声。 不知等了多久,低沉的嘶鸣开始传来,赶车的声音愈加清晰。只一阵儿,积雪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微声。敌人终于来了,沉睡的兵士被一个个推醒,所有人都来了精神,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就是为了这一时刻,现在需要的是耐心,再耐心。交漪不断地搓手取暖,他的心在狂跳。他们是恶人,他们一定都是手上沾满秦人鲜血的恶人! 渐渐地,由模糊到真切,他看清了魏人的面孔,警觉而狰狞的面孔。就在此时,敌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交漪面前出现了一团微微的火光。他和其他弩兵一齐拉紧弓弦,余光扫向佰长。此刻,徒兵正悄无声息地展开队形。 “弩——兵,射!”这一声,触发了所有人的手指。顿时,箭如雨下。黑暗之中,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交漪顾不得许多,下意识地重复训练的动作,以最快速度架上箭,举起弩。很快,第三支箭也射了出去。徒兵们数着箭数,点起了火把。“徒——兵,冲!”顿时,锐卒如猛虎般扑了下去,将敌人围得严严实实。徒兵持戟排成数条阵列,外刃向前,随着战鼓声一步步向前,肩碰肩,脚碰脚,想退都不可能。“杀——杀——杀!”伴着每一声,秦人都会迈上一步。魏军厮徒如麦子般倒伏,不是被插成肉泥,就是被活活踩死。 眼看战事即将结束,忽然间,传来一阵骚动,魏国兵士赶了上来。“弩——兵,持戟,冲!”交漪来不及多想,和大家一样,扔下弓弩,抄起长戟,跟在佰长身后,飞了下去。昏暗的月光,帮了交漪大忙,他看不清敌人的脸,只当是靶子,他要做的就是尽量伸长戟,然后猛刺。他没想到自己刺出去的力量是那样猛,尚未来得及拔出,便不得不在死尸的重压下松开了戟,只觉得戟在哆嗦,抽搐。慌乱之中,他胡乱摸索,触到短剑的那一刻,他终于停止了颤抖,仿佛那不是短剑,而是自己的半条命。然而此时此刻,短剑毫无用处,交漪不得不再次俯身,寻找一只紧握长戟的冰冷的手。 月亮从云层中伸出了头,仿佛要看看这片原本静肃的大地上为何吵吵闹闹。交漪这才发现,对方不过三十来人,可是他们却以一种疯狂和绝望,拼死抵抗。看得出,他们背靠着背,肩并着肩;听得见,他们相互提醒,互相鼓舞。面对死亡,为何还能如此清醒。这样一种气势似乎影响到了锐卒,包围圈越扩越大,倒下的秦人也越来越多。眼看敌人就要撕开口子,忽然,一支利箭划破天空,直中魏军首领。敌人失了主心骨,战况急转直下。 时间不长,敌人尽灭。饿红了眼的锐卒,搬下魏国粮草,直接倒入容器,烧火煮饭。就在他们身旁,魏人胡乱堆在那里,姿势各异,难看而可怕。交漪也在其中,他没想到自己能适应得如此之快。 吃罢了饭,锐卒撤到山坡后倒头便睡,鼾声一片挨着一片。交漪望着明月,想起了父亲讲过的一场笑话。 “昔日,晋国大夫郤克奉命出使齐国,以促两国和好。路遇鲁国大夫臧孙许,二人结伴而行。郤克并非常人,走路一瘸一拐,臧孙许同为异人,是个独眼。平日里朝臣和家仆见得惯了,也就不说什么,那齐侯可曾见过?巧的是,又赶上二人同行。想想看,郤克弓身一跛,臧氏独眼一眨,郤克再一跛,臧氏再一眨,不跛不眨,一跛便眨。哪里是使者,分明是来表演闹剧。你再想想,堂上的齐侯想笑又不能笑,不能笑又忍不住,得多难受啊。次日,齐侯邀其母立于帐后观看,他令一个跛脚侍从领着腿瘸的郤克,一个独眼侍从领着独眼的臧孙许。就这样,两个跛脚的,带着两个独眼的,歪歪扭扭地来了。未及使者行礼,帷帐后面便传来女人的笑声,紧接着齐国朝堂上人人大笑不止。齐侯不仅不知悔改,还说起了风凉话:‘二位使者身残志坚,寡人甚为感动,特寻此二人,助使者补齐身躯。’结果呢,晋人深感受辱,大军压境,郤克挂帅,奋勇当先,最终齐国大败,齐侯险些被抓。”交漪苦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倘若战争的发起能有一定之规,人们至少知晓该如何避免战争。” 次日平旦,以为要回家的兵士们大失所望,首领命令锐卒再次疾行。休息这一晚,似乎毫无作用,交漪昏昏沉沉,浑身酸痛,他不明白,如此疲惫如何接敌,即便到了不也是送死?别说是张弩,若是没有长戟撑着,站不站得稳都不好讲。此时他又想起父亲讲过的话,之前一直鄙视。“当什么锐卒啊,守城多好啊,我最开始就是守城的,得意着呢!步子得一脚一脚迈,饭得一口一口吃。”“遇到敌人不要冲,注意看大伙的脚步,战场上哪有什么英雄,只是坟还没有挖好,活得久一点罢了。”走了大半天,终于到了汪城外围,大家发现战事已经结束,秦人尸体远远多过魏人。 不管怎样,锐卒一战成名。不知是谁通风报信,锐卒们一进城,便吃了一惊。娃娃们停止了玩耍,老人纷纷点头示意,女子会投射出毫不遮掩的崇拜目光,少年会紧紧跟在队伍后面,以与英雄步伐一致而无比自豪。此战,不少兵士受到赏赐,而交漪没有。他可以用箭射杀敌人,但斩首过于血腥,他还做不到;兄弟们可以光着膀子,拎着仍在滴血的头颅,满怀期待地说笑,而他只想呕吐。 离开了战场,交漪最得意的时刻便是赛马。他有一匹年轻的枣红马,尾上绑有一根红丝带,公族子弟无人不识。 这是战后第一次赛马。枣红马迈着高傲的步伐款款入场,使得其他马儿黯然失色。场地长约千丈,九匹骏马依次排开。交漪靠近南侧,这里能看清欢呼雀跃的男女,以及故作镇定的母亲。一通鼓毕,骑手紧扽缰绳,二通鼓毕,交漪闭气凝神,三声鼓响,九支离弦之箭瞬间发出,身后传来潮水般的呐喊。 最终,交漪再次落败,他并非实力不济,而是不愿让枣红马太过消耗。他得到了乐趣,希望马儿同样如此。 第九十七章 偷袭魏营 四五〇年,三晋联军大举攻楚。楚国势孤,向秦国求援。转年,时机成熟,秦君决意出兵武城。锐卒首领主动请缨,意欲偷袭城外魏营,破敌犄角之策。 首领打小就是个浑不吝,祸没招惹,功也没少立,他历来拈花惹草,四处留情,前些年才迫于压力娶了妻。他的个子不高,脾气却不小,据说因军纪曾杀过几个秦兵,私底下人们都称他“朱厌”。不过在战场上,兵士们还是很信任他。像他这种人,作战友总比作敌人强。 出征这一天,介绍完作战计划,“朱厌”不知为何深情了起来。 “你们害怕吗?” “不怕!” “信你们才怪。”腼腆的笑声四起。“我就怕,我怕死,非常怕。我害怕离开妻儿,我的娃还不会讲话,我害怕母亲伤心,母亲只有我们两个孩子。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再见到她们,也不清楚娃长大后还能否记得我的模样。”“十年前,咱们中的不少人都失去了家人、朋友,我的父亲也曾站在这个位置上。父亲去了,驷车庶长与我讲,‘孩子,你要快快长大,总有一日要为父亲复仇。’”有的人低下了头。 “驷车庶长讲得好!我们上一次的胜利证明了,敌人并不比我们强大,我们远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勇敢,对不对?” “对!” “我们经受了最严格的训练,对不对?” “对!”不少人开始频繁而有力地点头。 “我们是真正的勇士,对不对?” “对!”所有长戟有节奏地剁了起来。 “我们都是赵氏子孙,赵氏还能依靠谁?” “我们!” “对,唯有我们。”首领将右手高高举过头顶,“我们身后就是家人。倘若我们投降,我们退缩,父母会被杀,妻子被凌辱,孩子会被当做猪羊一般屠死,先人的尸骨会被挖出喂狗!你们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不想!”长戟剁地的声音越来越短促。 “我们绝不退缩,绝不屈服,即便只剩最后一人,我们也将战斗到底。” “对!” “我们将直面强敌,力战而殁,这是我们的使命,我们的光荣,后人会永远记得今天的一切!” “对!” 首领的声音开始沙哑:“倘若我们秦人的历史终将结束,也得等到我们每个人都把热血撒在这片土地之上!” “对!” “我们将成为英雄,我们将激励后人,我们秦人永远拒绝奴役与耻辱! “英雄!英雄!英雄!” “白帝护佑我们!” “白帝护佑我们!” “牡阵,出发。” 此刻晨曦初露,草木缀满露珠,鸟叫虫鸣不绝,微风送来了泥土和青草的芳香。兵士们脚步轻快,鱼贯前行,尽力避免踩踏不知趣的小动物和新生的菌子。穿过一片茂林,前方就是魏军大营,锐卒跟随首领,闭气潜行,稍有异响,便俯身止步。 很快,敌营就在眼看,营盘之中仅有十余人在巡逻,高台上的卫兵在打着瞌睡,兄弟们的笑脸跟着露了出来。首领看向左右,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交漪屏气凝神,一箭射中高台之敌,紧接着众人起身,争先恐后杀了出去。突然,惨叫声划破夜色,一名兵士踏进了陷阱。紧接着犬吠不止,魏人从两侧纷拥而至。退无可退,首领一声令下,锐卒壮士接敌拼杀。秦人武艺超群,怎奈以一敌三,寡不敌众。 交漪见到一位兄弟满脸狰狞,血红的眼泪从深陷的眼睛里流了下来,他慢慢地捯动着手向前爬,发出像小孩似地尖利地哭叫,背上那根长戟立得笔直,残忍地消耗着他的生命。交漪用余光一扫,发现他在招手,可是交漪哪里顾得上,过了一阵他似乎听到了一声呼唤:“杀了我,快杀了我!”交漪正要转头,忽然间头上遭到猛烈的一击,嘴里冒出一股热辣辣的咸味。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差点让他又昏了过去,他的右臂已血肉模糊。交漪瞅准时机,用尽力气翻身而起,左手捡起短剑,勉强抵挡。 锐卒伤亡过半,首领重伤,生者接近了极限。魏人杀得起劲,箭簇、利戈不断从四周袭来。秦人迅速围成圆状,戟兵坚守外围,居中的弓弩手用仅剩的几只箭,做着最后的抵抗。“大家不要怕,这是我们的时刻。父母、妻儿会永远记得今日”首领使出了最后的气力。话音未落,忽听一阵鹿鸣。鹿群踏水而出,以锥形之阵,奔腾而来。那一刻,所有人都呆住了。不知是谁一声尖叫,方才惊醒众人。 为首雄鹿,周身赤褐,肩如人高,角分十叉,尖端锋利无比。鹿群紧随其后,雷霆万钧,排山倒海。两军兵士顿时傻了眼,哪里还顾得上敌人,纷纷转身逃命。鹿群转瞬之间到了身前,众人哀声连连,穿膛踏死者无数。营中魏人惶恐不安,欲救不得,不少人伏地叩首。就在错身的瞬间,交漪看到了神鹿的眼睛,那是如母亲般温柔的目光,那目光如此纯洁如此明亮,饱含思念与希望,那目光似乎会歌唱,唱着儿时动人的歌谣。遮天的尘土稍散,耳边再次响起痛苦的尖叫,交漪的手臂猛地被人拽住,几名兄弟趁机互相搀扶,躲进了茂林。正当此时,一名魏将,身居高台,拉弓便射。数声哀鸣传来,神鹿转头冲向敌营。眼看神鹿成为箭靶,魏将却从高台跌落,缘是锐卒一箭穿心。鹿群逐渐散去,魏军仍不敢出营。交漪在伙伴的搀扶下,侥幸撤出了战场。 此时大家发现,神鹿竟跌跌撞撞,尾随而来,身后雾气弥漫。众人皆慌,奋力逃命,神鹿却紧追不舍。那名神射打算射出最后一箭,拉弓之时却见神鹿悲鸣几声,伏地不起。大家不敢放松警惕,催促着继续前行,只有交漪如鬼附一般,用力挣脱伙伴的臂膀,鼓起勇气,步步靠近。 神鹿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交漪,忧郁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交漪俯下身,轻轻抚摸,急促温热的鼻息打在他的手上,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四目相对,交漪一阵恍惚。他想起了刚刚濒死的兄弟,“杀了我,快杀了我!”他感到一丝庆幸,若非正巧受伤,面对兄弟的请求,自己下得手吗?他终将一死,他不可能活着离开那里,难道要等他将泪哭干,将血流尽而亡吗?实在太过残忍。交漪还在思索,神鹿的鼻息渐渐灭了。那一刻,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鹿角一端随即脱落,断裂处发出微微亮光。交漪吓得向后挪了一挪,可他忘记了自己的伤情,随即发出一声惨叫。“飞廉,是飞廉!”一名锐卒叫了起来,众人纳头便拜。将神鹿掩埋后,众兄弟再次叩拜,并向天帝发誓,绝不说出神鹿的葬处,否则身首异处。 返程途中,一名伤员哼起了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因伤势过重,他终究没能见到深爱的妻子。 第九十八章 交漪断臂 撤出武城不久,交漪因失血过多神志不清,多亏抢救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只可惜右臂没能保住。母亲的悲伤令众人潸然,交涌同样无法抑制,这是交漪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在父母面前,交漪假装豁达,照常吃饭睡觉,照常与金迩练剑。然而,他刻意的样子令人无比心痛。 无论如何掩饰,交漪终究未及弱冠。路人奇怪的眼神,少女们的窃窃私语,总角之交的吞吞吐吐,甚至是家仆的怜惜关照,都让他的心更加难受。原先那个踌躇满志,狂放不羁的交漪不见了,宝剑随意丢弃,战甲被挂到了树上,一句话也不说,连母亲也不理。交涌思索多日,连一个值得尝试的法子也想不出。自己重疾得愈,只因回到了齐国安陵;交耀穷途潦倒,得益于父亲及夫子的悉心教导;自己郁郁寡欢,又是父亲引见盐湖众贤,才使自己没有错上加错,可是这最终的选择?每每想到这里,交涌只得借酒排遣心中积郁。 儿子沙场断臂,带给嬴弦很大的打击。她回到娘家,向他们哭诉交漪的惨状。她觉得,漪儿受伤必定是个阴谋,否则明知敌众我寡,为何让区区百人的锐卒去送死。金氏、蹇氏、百里氏,还是余孽未除的子车氏?反正总有一个。她首先怀疑金氏,他们人数不多,却很神秘,仗着与世族关系密切,在泾阳专横跋扈,欺男霸女的事也没少发生。金迩的到来就是噩梦的开始。嬴弦又哭又闹,搞得赵奉也没了主意,最后竟憋出一句,“金迩的到来,是为了保护他们父子。”“保护?就如此保护?再保护几日,他们的命就没了,您的女儿也会跟去!” 漪儿不能白白受伤,嬴弦独自前往雍城,斗胆去见驷车庶长。 驷车庶长,乃公族之长。宪公卒,庶长弗忌、威垒、三父废宗子而立出子;出子六年,弗忌、威垒、三父杀出子,立武公;怀公四年,庶长鼌与大臣围杀怀公。嬴弦以为,而今到了赵氏生死存亡的时刻,倘若驷车庶长再不出手,不仅仅漪儿性命堪忧,大权将有旁落之危。然而,居雍城月余,她始终未能如愿。驷车庶长无所不知,如天帝一般默默注视着一切;他忍而不发,找寻最合适的时机,做最有利的决策。 为了避免刺激嬴弦,金迩按照交涌要求搬出了府院。不过一有机会,他仍会回来看望。一天傍晚,金迩强拉交漪来到篝火旁,要给他讲自己的故事。这令交漪深感意外,平日里除了那句莫名其妙的“神在我心中”,他一天也憋不出三句话。 金迩指了指脸上伤疤,示意交漪摸上一摸。交漪不肯,金迩也不强求。“阳狐之战那一年,当时洛水一线的队伍都在备战,雍城大部守军也将调往前线,我就是其中一员。大家群情激昂,决心要给魏人沉重一击。我也一样,视死如归。可是在出征前,父亲却劝我,‘你个子小,身体弱,上了前线只会成为别人的累赘,还是留守。’我哪里会听,一心想着上阵杀敌,得胜而归,这不仅会让兄弟们羡慕,那个女孩也会看到,我其实已经做好了溜走的准备。谁知,父亲为了阻止我,竟会行此下策。”讲到这里,金迩有些激动,他站起身,冲着交漪喊道,“你是锐卒,你是大秦的骄傲,你是众人心中的英雄。虽然失了一臂,但是你有可以炫耀一辈子的经历,等你老了,你可以统统拿来给儿孙们讲。你是公族,你家境富裕,有疼爱你的父母,甚至家仆也拿你当亲人。不想斩敌首就可以不斩,不愿冒风险就可以不冲。就连受了伤,军医也会先救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手止不住抖动。 交漪吃了一惊,他知道金迩不再沉默,完全是为了他。他尝试着伸出左手,可伸到一半,金迩又讲了起来,“其实父亲也是这样过来的,他来自小地方。我自小不受人待见,他似乎乐于看到我这样。” “我也一样,父亲来自安邑,他们都说我是孽种。” 金迩坐了下来。“你以为,最终会是我们胜,还是魏人胜?” “天知道,我也不关心。反正我现在这副样子,什么都干不成。” “一臂而已,至少不耽误成婚。唉,你想没想过?” “不想,想了也没用。” “也对,你可是右庶长的外孙。我嘛也一样,想也没用。”金迩见交漪不再回应,便继续道:“当年,金氏先人屡屡遭受蛮族侵扰。于是迫不得已,一路向北迁移。可是当他们到达河水一带时,惨遭大荔人屠杀和驱赶。他们抓住一个少年,长者会主动去换;他们抓住一个孩子,他的父母便自缚双手,毅然赴难,族群因此损失惨重。为了家族的生存和延续,族长率众辗转进入秦国,融入这个被诸侯视作蛮夷的小国,贩货经商,积蓄实力,伺机向大荔复仇。大约在七十年前,大秦终于灭掉了大荔。在这次战争中,金氏奋勇争先,以生命的代价换取了秦国贵族的信任。如今,有人说金氏割据抗君,荒谬,我们只是被杀怕了,我们需要一个安全的家。还有人说我们飞扬跋扈,没错,有时是需要一些手段,开采矿石,拓展贸易,养活了不知多少人,也包括不少公族世族。如今,郑邑成了秦东门户,金氏是用自己的命在为大秦抵挡,对面可是吴起呀。” “秦人皆苦难。”交漪受了些触动,可流淌在血液中的谨慎,让他依旧有所顾忌,“我好多了,没什么事情能打倒我。放心。”他草草结束了对话。 交漪心里明白,似乎这辈子都离不开大秦,离不开这片冰冷的土地了。他想去静泊坡,想去领略那片湖泊的安宁,想去安陵,看看惊涛骇浪的大海,想去安邑,看看父亲儿时的玩具,想去临淄,想象同馆当年的繁荣。从未见过交光和交江,但他了解大阳祖辈的艰辛;从未见过交辉和交清,但他知晓这对兄妹的成就;他不止一次听过交朝父子的故事,比任何先辈都精彩;而他便更加悲哀,只能如耀父一般,做做白日梦罢了。 第九十九章 魏谍洛方 武城之战三个月后,魏人洛方秘密联系交涌,他是来接替慎徒的。或许是怕年轻人太过冒失,这次派来的人已年近五旬。 “将军得知,秦君近日多次提及河西之地,感慨失地之耻,故将军望大人密切关注秦军动向。” “何不直接与宫中之人联络,何必找我?” “大人莫怪,宫中之人极为隐秘,除去将军,无人知晓。” “我的安危就不管了吗?那个神秘人,你们为何不处理?难道打算让我做饵?” “您不知道?十年了,他可曾联系大人?” “那倒没有。” “早处理过了。” “哦。”交涌松了口气。 洛方顿了顿,继续问:“将军想知道,大人是否还念旧情?” “何意?我的境况,将军又不是不清楚,我如何脱身。” “既然无法脱身,本应继续为君上效命。” “你是说汪与武城两战?两次发兵,我皆不知。” “将军知晓大人的苦衷,如今,不同了呀。大魏迟早灭秦,届时大人会是第一功臣。还望大人再尽尽心。”洛方收回了微笑,低声道,“否则会和洛正一样的,大人。” “洛正?” “就是神秘人。” “将军要杀我?” “不,大人文武兼备,身居高位,岂敢动杀心?” “抛弃是。” 洛方没有回答。 “这些年还不算抛弃?” “将军也是身不由己啊。将军始终不忘大人。” “我的父母如何?” “很好,很好,将军也很照顾。” “我何时能与家人联系?” “这个嘛,为了您的安全,您家人的安全,只能——” “罢了。”在提问之前,他就知晓结果。“对了,洛正?那你——” “不错,而且十年前,正是我处理的。” “你如何下得了手?” “他背叛大魏,背叛将军。” 交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大魏比兄弟还重要吗?” “大魏不安,家何以安?!”见交涌没有回答,洛方把语调赶紧降了下来,“请原谅我的莽撞,我是为大人的前途着想。请大人好生歇息。” 直至洛方离开,交涌始终没有抬头。 如今,大秦退无可退,若让魏人攻破洛水一线,大秦恐有灭国之危。况且,君上已将西河守军牢牢握在了手中,绝无可能如当初那样为安内而示弱。交涌一筹莫展,他想不到任何的机会。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春秋》为何以此句为终,“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 入了冬,一个偶然的机会,交涌见到了韩国秘密派来的使臣。四四一年,三晋伐楚,直至乘丘,郑国趁机包围阳翟,韩元气大伤。七年后,楚国攻韩,夺取负黍,据说魏君不愿出兵救韩。而就在一年前,三晋再次伐楚,结果呢,秦国趁机攻打宜阳,夺韩六邑,另一面,楚国大败,魏国获大梁、榆关。原本,三晋的安排是魏获大梁,韩得榆关,而有了榆关,韩便可东西夹击郑都,并郑指日可待。 “楚臣刚走,韩使便来,大人此行何为呀?” “原来是五大夫,久闻大名。事关重大,恕我无法相告。” “大人满面春风,想必是马到功成啊。”韩使看了看交涌,置若罔闻。交涌继续道:“我听说韩人讲情重义。请问大人,倘若有一狄人侮辱了你的朋友,大人会如何?” “往而不来,非礼也。” “大人说的是,倘若你的朋友侮辱了你,又当如何?” “晓之以理。” “倘若你的朋友比你强大,较你好胜,不愿理解你的感受呢?” “那就联合狄人,教训一下我的朋友。” “那可是狄人。” “狄人又如何?不过是为了提醒朋友罢了。” “没错,狄人是狄人,朋友是朋友。” “五大夫深明大义。寡君初登大位,鸿鹄之志。盼贤人辅佐,以变革图强。” 交涌想了想,低声道:“必不负大人。” 韩使的眼睛缓缓一眨,环顾四周,同样耳语了几句,便离开了。再看交涌,眉头紧皱,一声长叹。 转年农忙过后,交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晓君上的决心,可目标是哪里?何时出征?全然不知,他不敢贸然去问赵奉,更不愿去求半耳老翁帮忙。对他而言,谁胜谁败无所谓,他只盼少些伤亡,少些孤儿。 不久,交涌迎来了机会。国君要祭炎黄二帝,这是自灵公以来的传统,这是大事发生的前奏。在隆重的祭祀仪式上,他见到了一个人,一位盲人。交涌吃了一惊,他是何时到的秦国?莫非是他?师靽,魏君乐师师经的弟子。交涌与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交涌还小。他从父亲那里了解到,宫廷乐师往往是盲人,他们的乐感和记忆力都超过常人,更重要的是,因为直接为国君服务,所以他们最容易听到政治和军事动向。 仪式过后,交涌借机拜访。 “原来是五大夫,登门造访,有何见教?” “向先生请教乐。” “大人有何疑惑?” “击瓮叩缶,弹筝搏髀,与郑卫之声,桑间之音相比,哪个更优美?” “大人有何见解?” “秦声不可失,异国之乐亦快意。二者兼而有之,方为优美。” “秦声俚俗,异国之乐不循音律,有感即发,皆难登大雅之堂。” 交涌顿了一顿,继续道:“敢问先生,何谓音律?” “六律:黄钟、太簇、姑冼、蕤宾、夷则、无射。六吕:大吕、夹钟、中吕、林钟、南吕、应钟。” “律如何生?” 师靽反问:“五大夫可知七音?” “知——五音。宫、商、角、徵、羽。” “五音为正,如《三象》、《大武》。七音者,皆为靡靡之音。” “周公治乐,自《三象》至《大武》,从娱人至教化,方有周之兴盛。” “不错。七音并非等阶。黄帝命伶伦作律,取竹于嶰溪之谷,听凤皇之鸣,以别十二律。” “何为乐器之首?” “钟。” “均钟调音,以奏金石之乐;李相定律,方使大魏富强。” “大人不可谓不懂乐。” “不瞒先生,少时曾于安邑见过先生。” “翟相可谓忠君之臣啊。” 交涌低声道:“一日魏臣,终生魏臣。”师靽再次点头,“先生之才不输师旷。” “大人过奖。” “师旷虽隐于乐官,而实参国议。先生是否为君上出谋划策?” 师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猛然蹦出一句:“曾穆音之宫,穆音之在楚为穆钟,其在周为剌音。大族之宫,其反在晋为盘钟。其在秦,亦为剌音,其反在秦,亦为盘钟。”交涌愣了一下,而后随意奉承了两句。 师靽看出交涌并没有听懂,只好另外吟诵了一曲。“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交涌这才明白,师靽仍旧怀疑自己,遂取一件玉佩,置于案上,故意发出声响。这件玉佩外形酷似灯笼,中部镂雕出两组四条折线,两端交叉对称,正面布满由互相勾连的龙首纹,极为难得。“听闻,师经曾以琴击文侯,教导其循尧舜之道,此为简公亲赐之宫灯玉佩,今赠予先生,望先生教我,若负先生,任凭处置。”师靽摸到玉佩,来回摩挲。交涌等了许久,见师靽始终不语,便行礼离开了。 月余,一个僮仆来到交涌府上,送来了两支密信。交涌大喜过望。 不久,秦国发动大军直扑吴起所在的河西重镇阴晋。结果,武卒以少胜多,秦军损失惨重。战后,那名僮仆再次到府,送回了宫灯玉佩。 第一百章 二入梅馆 阴晋之战后,世族怨声不绝。为了挽回颜面,四五四年秦君任命官大夫金耒为统帅,率领大军进攻南郑。这里四周环山,汉江中贯,是蜀国掠秦之跳板,大秦取蜀之必经。近看,夺取南郑,可补争战之需,亦可缓解世族压力;远观,取下巴蜀,一可消除南患,再可获取钱粮,三可东向荆楚。自惠公登位,官大夫就屡次提议从蜀人手中夺回城池,他形容此地为大秦命运之舵,较之河西更为重要。直至这一年,秦君终于下定了决心。战后,朝堂众臣皆以为首功之臣金耒定会驻守南郑,没人想得到,秦君最终任命百里残执掌这个关键的舵桨。 同年,惠公病亡,其子继位。少主年幼,由其母主持朝政。虽为女子,却也见惯了贵族把持朝堂,于是她选择重用外戚和宦官。此举几乎惹恼了朝堂所有势力,不少公族重臣求见驷车庶长,各大氏族、各方力量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雍城。朋友?敌人?转瞬之间。就在这紧要关头,传来了景突伪装潜回雍城的消息,秦国迎来了最为关键的时刻。 少主二年,一日金迩匆匆前来,催促交涌前往梅馆。 梅馆位于街尾,两侧宅邸大门紧闭,只有几个顽皮的孩童在踩水塘,泥水溅到脸上,激起一阵欢笑。刚刚下过寒雨,泥土的味道借着疾风扑面,交涌回头望,金迩在他身后十步左右,踩着他走过的脚印。交涌有意放慢了脚步,他能猜到一个大概,甚至有些想念这位貌似慈祥的长者。 进了隔间,半耳老翁依旧慈眉善目,交涌有了经验,只盼早入主题。一番寒暄过后,半耳老翁点了点交涌:“离开安邑多少年了?” “二十六年。” “你早就厌倦了。也该回去了。” 交涌的双眉猛地一抖。他的大概,毫不沾边。“吴起将军离开了,回去会很危险。” “无需担心。”说着,半耳老翁缓缓挪身,朝案上抛出一篇密信,笔迹模仿得很像,交涌拿在手中,只觉得有些怪异。密信内容更加不一般,上面详细描述了东线几大重镇的守备,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分量。 “想要我做什么?” 半耳老翁笑了笑,道:“杀。” “公子连?” “聪明人。” 交涌没有答应。 “倘若是他登上君位,会向魏君示好吗?他的身体里可流淌着穆公的血脉,即便是他愿意,秦人也不答应。” 交涌想了许久,“公子所在,必定防卫森严,恐怕我无法下手。” 老翁笑出了声,“果然是君子。我以为你会提出条件,或是随口答应下来,无论如何到了少梁,你便出了牢笼。” “秦魏不会永远厮杀下去。” “不错,这就要看,你如何做了。” “大人——” “回到魏国,我们会继续帮你,西河守早晚是你的。另外,告诉你,今后秦国的方向,不会是向西,而是向南。”交涌发觉,老翁显露出了极少有的急躁。 “大人就不怕,秦国会有灭顶之灾?” 半耳老翁捋了捋须,道:“自从取了中山,魏便无回头之日了。” 交涌的思绪顿时飘远。 “公子连的身边,有我们的人,你会得到机会。” “为何不让他去做?” “会的,最终,会的。” 交涌一时没有理解,再一想,才明白。 老翁继续道,“倘若不走,会有危险。”他的语气温和,交涌却不敢不信,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门外。“放心,不会是迩。”半耳老翁并没有表现出不悦,而是继续为交涌斟酒,继续聊起了他年轻时的趣事。 半个时辰过去了,交涌依然没有答复。又过了半个时辰,半耳老翁才吐了口,允他离去。 踏出梅馆的一刻,交涌深深吸了口气。街上的薄雪映着光辉,呼啸的寒风神籁自韵。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母亲炮制的半夏,浸泡、煎煮甘草、加石灰水、再次浸泡、阴干。可转而,交涌颠了颠手中的密信。魏将会相信吗?会相信我吗?这许多年了,还有谁记得我,相信我的忠诚?弦怎么办?我如何与他讲?她会和我走吗?倘若魏国容不下我,我们还能去哪里?我什么也承诺不了。 想着想着,一抬头,岳父的宅邸近在眼前,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察觉出了异样。府外增了守卫,家仆慌慌张张,不时有医者进出,他还听到了嬴弦族弟赵簇和赵吉的声音。交涌猜出一二,冲进府门。正欲开口询问,不想赵簇大惊失色,匆匆退到守卫身后,指着交涌大叫:“是涌,来人哪!是涌!”话音刚落,几名赵氏子弟,将交涌围在了当中,一个个怒目圆睁,手中琅琅作响。“魏贼,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等等,这是为何?”哪里容得他辩,有的使剑,有的使矛,一齐攻来。交涌勉强拔剑,左右抵挡。身手自不用说,可他不愿伤人,便都留了一手。 “魏贼,缘何加害家父?!”赵簇高喊。 “岳父大人?何事?”交涌一面问,一面朝门口退去。身后,几名守卫想要关门,交涌一急,抄起打落的长矛,横扫过去。得了退路,交涌并不急于离开,仍问,“发生了何事?” 赵簇急得满脸通红,“魏贼,拿命来!”交涌不得已,再次扫落守卫的兵器,直奔回府,赵簇等人紧追在后。 交涌府外,两方人马已然纠缠起来,一方是公族不假,另一方,难道是金氏?他认出了几个常在梅馆出没的身影。思虑之时,忽听一声:“大人!”竟是金迩和漪儿,二人左右抵挡,为交涌杀出了一条路。不由分说,交涌随儿入府,金迩紧闭府门,带领家丁奋力抵抗。 交漪把剑扔掉,将父亲拉进了屋。 “怎么回事?” “您——真的伤了大父?”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出这等事。” “我相信您。就在一个时辰前,一名刺客潜入府内,大父重伤,生死未明。据说刺客逃离前,不小心落下一件形似宫灯的玉佩,上面还刻有‘涌’字。” 交涌下意识摸了摸,果然。难道是在梅馆?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将自己在梅馆的经历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儿子。“谁会相信呢?我为何要刺杀右庶长?” “他们说您,通魏,是公子连的内应,当年正是赵奉主张简公即位,驱逐了那对母子。如今” “为公子连报仇?” “是的,都这样传。” 交涌咬着牙说道:“金氏可以啊。”说罢径直走向府门。 “父亲!”交涌没有回头,大声道:“快去寻你母亲!”说罢,止了两边的争斗,随赵氏而去。交漪紧跟出府,自脚下向远望,父亲的血滴了一路。 两个时辰后,天色暗下,未及交漪潜入赵奉府,交涌独自一人蹒跚返回。看到儿子焦急的样子,交涌忍着痛道:“你大父还好,未伤及要害。他和你母亲还是信任我的。” 此后,交涌一家不再出门,门外、府内驻下十数名兵士,以防贼人抑或金氏偷袭。 半个月过去了,交涌的伤初见好转,在嬴弦的陪同下,趁夜来见赵奉。 赵奉支开女儿,与女婿开门见山,“金氏和几大世族得了势,公族受到不小的威胁。而今,出子登位,雪上加霜,秦国如何抵挡强魏?只有迎回公子连。我知道你仍念着大魏,公子连即位,也是魏君之意。”赵奉一面说,一面咳。 “岳父大人,我打算杀了金贼,为您报仇。” 赵奉笑了笑,道:“他们根基深厚,杀了族长又能怎么,你能逃,弦逃得脱吗?漪儿呢?”赵奉又急咳不止,“是不是金氏逼你走?” “他们逼我去杀公子连,而且只允我一人离开。岳父大人,我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狠毒,早知如此,我痛快答应他们就好了。都是我的错。” “不,不能怪你,他们盯上我很久了。” “您为何不离开?” “去哪儿?躲不掉的。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没能说完,赵奉接连咳了数次。 “驷车庶长什么意见?” “还不清楚。” “岳父大人,金氏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 “我在想,能否秘密调动前线的军队,剿灭金氏?” “谁能?你怎么忘了,太后现在可是与金氏一条心。” “是啊是啊,您容我几日,我定会想到办法。” 赵奉没有表示,转而露出慈祥的面容。“你还记得,当初咱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着实把我吓到了。” “唉,谁让你是翟相的儿子呢。” “这些年,多亏岳父大人照顾。” “你一来,我就清楚你的身份,同样的,我的人在何处?想要什么?翟相也都清楚。我还真希望能和他见一见,好好坐一坐啊。”“从那次见面开始,我就很喜欢你。不,其实是从你少年时期开始,我可算得上是看着你长大的呀。” “岳父大人。” “漪儿啊,我的漪儿啊,若不是受了伤,不知会比你强多少嘞。”交涌只是默默点头,“还有弦儿,自小就让她母亲操碎了心。你把她叫来。” “好的,岳父大人,请您一定安心养伤。金氏那边,我会找他们算账。” “好好,我就知道,没看错,没看错。” 仅仅过了三日,交涌得到消息,公子连在与魏君辞别时盟誓,倘若成功夺回君位,魏君在世之日,秦绝不与魏为敌。这个消息,是随着赵奉的人头、铁符一齐来到交涌府的。交涌彻底傻了,嬴弦还没来得及哭,直接晕了过去,交漪与金迩将嬴弦抬进了屋。 见众人离去,来人向交涌耳语道:“右庶长吩咐,只给大人半日,务必携妻儿离秦。明日一早,大人杀害岳父一事,将传遍全城。”来人又道:“庶长特意吩咐,他的后事自有赵簇安排,五大夫只管出城。” 第一百〇一章 驷车庶长 “父亲。”交漪的脸涨得通红,“我有办法。” “讲!” “舂日酉时,金氏族长会经过梅馆门前,有时他会进馆,有时不会。” “每日经过?” “十之有六。” “会不会——?” “马车每日经过,族长其六,替者其四。”交涌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父亲,我已拟好方案。” “好!”安顿好嬴弦,父子二人更换庶服,前往梅馆。 梅馆前的街道宽阔而平坦,两侧皆为贵族府邸,隐蔽之处难以寻找。 “这里?” “是的,就是这里。”顺着交漪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处枯树桩盘踞在一条窄道前。 “这里视野好,身后只容一人过。” “咱们想得到,金氏会想不到?” “会想到,但想不到会在今日。”交漪指向天空。空中多半朗日,少半阴云,阴云好似一条巨龙,张开大口,渐有吞并之势。“太阳神助我。”交漪的眼神异常坚定。 “继续讲。” “请父亲委身于此,我在路旁佯装乞人。” “然后呢?” “父亲射杀御人后撤离,由我亲自了结族长。” “不行,族长不会独自出行,必有高手护卫。” “父亲,相信我。” 父子二人相视,交涌首先避开了漪的目光。“好。”“倘若射杀了族长,金氏不会善罢甘休。” “届时天色已暗,他们难道会将全城的乞人都查个遍?” “不,他们会统统杀掉。” “父亲。时间紧迫,不容多想。” “好。”交涌长叹一声。 下市申时已过,父子二人沿窄道易服膝行。待到出口,交涌猛击漪儿后脑,藏在路旁的仆人立刻将交漪送回。 当晚,借着微弱月光,交涌只身潜入金府。意外的是,泾阳金府窄小简陋,较商人宅邸还要寒酸。交涌在暗处观察了一阵,四下无人,于是几步到了正室。此时他发现,室内点了油灯。交涌来不及犹豫,抚门轻推,可见一人安睡,半耳隐约可见。他定了定神,握紧手中短剑,将所有的顾虑、退路抛诸脑后,心中的愤懑令他杀意正盛。然而,刚一迈步,忽听脚下、头上、门里、门外统统想起铃铛声。交涌下意识地环顾一周,再一转头,那人竟不见了踪影。迟疑之际,听得一声大喝,接着脚步声、喊杀声四起。交涌气得咒骂了几句,几步到了墙边,翻身出府。 交漪醒来之时,身边只有金迩。 “谁伤了你?他们几个为何不讲?” “是我自己,无人伤我。” “不要骗我。”“不说罢了。” “母亲如何?” “睡了。” “哦。” 两人沉默了一阵,金迩起身离去。出门前,交漪唤了一声,“我相信你。” 金迩立在那里,身体一起一伏,转回头,笑道,“足矣。” “你回得去吗?” “金氏?” “嗯。” “可以。” “我把枣红马送给你。” “为何?” “它跟了我多年,我不想让它平庸下去了。你知道的,它天生就是匹战马。” “我用不到的。” “相信我,你迟早会上战场。在那里,你会扬名天下的。” “我吗?不,我恐怕没那个胆量。” 交漪直起身子,眼神坚定。“克,栎阳人,少善射御,膂力过人。”“鸣,雍人,手格猛兽,不避险阻。”“奉,平阳人,爬山涉水,不知疲倦。”“泊,雍人,矛戈剑戟,无一不精。”“忽,泾阳人,勇力过人,我——我能吃能喝。”迩跟着笑了起来。“每当我拿起兵器,我血脉喷张,毫不畏惧。”“我智勇双全,不逊于任何人。”“我爬山涉水,驱虎伏鹿,没有我做不到的。” “锐卒成立之时?” “嗯。”交漪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因为他们我才能活下来,我会永远记得每一张微笑。” “我明白了。” 这一晚,熟睡中的金迩突然被绑,嘴里塞满了布。等到第二天被人救出,他才发现,府中已空无一人。 出城不久,嬴弦打破了沉默:“金氏并非真要杀害父亲,他们只想威胁公族。” “我知道。” “金氏这样做,你也提前知晓?” “不——当然不。倘若知晓,我宁愿替岳父大人去死。” “是嘛。”回应的语气让人猜不透。 交涌想要解释,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父亲让我保护好你,称你也许会是秦国的未来,是能够让五个手指拢成拳头的关键。这是他三天前告诉我的。”嬴弦的话语中带着埋怨与不解。 “哦。” “停车!” “你要做什么?”马车稍缓,嬴弦便跳了下去。 “抱歉父亲,我无法从命。”嬴弦向城内望了一望,转而看向儿子,“漪儿,照顾好你父亲。” “金氏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要做傻事!相信我,我会回来的,我会替岳父大人报仇。”嬴弦看也没看,抱了下儿子,转头向泾阳城走去。 交漪茫然地看向父亲,又望向母亲,再转回头时,马车已然前行。 月余,驷车庶长出手了,他在西县迎立公子连为君。太后得知后,命令军队前去剿灭,不想这支军队的将领已被收买,剿杀成了迎接。出公与太后被杀,公子连夺回君位,是为秦献公。 出了泾阳,交涌父子经栎阳、下邽、阴晋,进入魏境。他们没去少梁,而是假扮商人,过风陵渡,前往安邑城。交涌匆匆料理父母后事,遣散家仆,藏好铁符,携儿前往阳翟。 “母亲会有危险吗?” “不会了,公子连已经入秦,大局已定。” “那我们呢?” “也不会,我们已经没有用处了。” “我们能回秦国吗?” “暂时不能,公族不会放过我们。” “新君会灭了金氏,为大父报仇吗?” “不好讲,金氏不仅仅是金氏,他的背后是几大世族。” “金迩会怎样?” “应该没什么事,他尚未达到目的。” “什么目的?” “也许是想得到什么物件,我也没搞清楚。我见过两次,他偷偷潜入几间屋子。不过,什么也没拿。” “他并非恶人。” “嗯。” “他挺可怜。” “嗯。” “您还会刺杀金贼吗?” “不会。” “为何?” “也许,今后他会救我们的命。” “怎么可能?” “暂时还不清楚,你大父也不是很清楚。” “看来,金氏要继续把持秦国了。” “不一定,驷车庶长才是最后的赢家。他利用了金氏,也压制了金氏。” 诸子百家,交相辉映,中国人的哲学高度在这个时代达到了顶峰,至今未被超越。那些争雄竞长的大国,个个强悍勇武、雄姿勃发,说着吴侬软语的吴越地区,亦是一片气质刚劲的土地。 再看当下,连鸦片战争后到来的外国人,都惊讶于中国人的胆小。古伯察言:“傲慢、尊大的、看上去颇具刚毅的中国人,一旦遇到态度坚决,意志不挠的人,马上就会变得软弱,像患了癔病。”罗斯则讲:“中国儿童不像欧洲儿童那样蹦蹦跳跳……对武力的赞赏已经完全没有了。大男子当众啼哭而不以为耻。”八旗军也曾是横行天下的无敌之师,斗明朝,平朝鲜,战沙俄,一统中华。然而两百多年后,弊端显露无疑,一切都被规定得死死的。只允许你闲着,不提笼架鸟、喝茶唱戏,又能做什么呢? 一个民族的文化倘若不能进步,就只能走向毁灭。 第一百〇二章 共同成长 兄弟这个称呼,对于交煦来说或许不大合适,但在十六岁之前,她对此再熟悉不过了。失去了交渺的启蒙,涉与交时又指望不上,青春年少的煦儿肆意地成长。既是幸运亦是不幸,钟高一家慢慢肩负起了教育煦儿的重任。 禄始终关照煦儿,玩耍时护着,偷食时掩着,危险时拦着。倘若没有禄,恐怕她未至及笄之年,早已掉进了海,喂了鱼,或是被人打残了腿,落下残疾。艾出嫁后,大青蛙便将煦视作女儿,某某家的男人坏,谁谁家的妻歹毒,婚前检验男人真心的六项法宝,婚后与良人吵架的五大绝招,统统传授给了煦儿。更可怕的是,巩固学习成果,还需不断实践。涉有了妻,自然不能欺,交时便成了可怜的靶子。时与煦相差二十岁,可看这两人的日常,却是完全的一边倒。煦儿完美地继承了交清母女儿时的刁蛮无理,再加上大青蛙的一身绝学,可谓天下无敌。交时受了气,倒是懂得自我宽慰,至少煦儿长大后不会受欺负。可是,这样的女子谁会要。 还好,煦儿在外面懂得装成淑女,她这样做可不是为了寻找心上人,而是有着重要的职责。钟高做邑司将近十年,除去税赋、徭役以及农事,这个小官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安民。不仅需要统计人口,宣读法令,还要撮合青年男女、寡妇鳏夫,更少不了调解纠纷,避免死伤。在这方面,大青蛙着实在行,可她的岁数有些大,身体也不大好,安民之职自然落在了她的弟子身上。别看年纪小,煦儿心思灵巧,能说会道,在乡里口中颇有持正的口碑。有了她,钟高的压力就能小了一半,有了她,乡里们的心也靠得更近。 然而好日子没过两年,四四一年春,钟高染上了疬症。刚开始,只觉四肢麻木无力,再后来,几根手指无法伸直,手脚开始溃烂。两个月后,身上出现密密麻麻的疙瘩,鼻子仅剩惨白的骨头,下面甩着两条红色的肉管。大青蛙搬去他屋,独留钟高一人,这是率长亲自下的命令。 “都是命啊!”这是那段时间,大家最常听到的话。交时第一次见识如此可怕的疾病,他翻遍了父亲的医案,访遍了安陵的奇方异术。黄芪吗?栀子?石灰?要不要把哪里割掉?或是灼烧什么地方?“时啊,你有什么我就吃什么,你要怎样做都可以。我想活着,活着呀。之前有些事是我不对,你不要记恨我啊。等我好了,一定报答,一定报答!”“青帝啊,四时神,海神啊,太阳神!救救我!”看着钟高可怕而痛苦的样子,大青蛙不知如何是好,她知晓官府通常的做法,那便是自生自灭,一切取决于神的意愿。她只能去拜大小神明,在社主前接连磕了上百个头。 钟高这一染疾,可乐坏了苍山邑的一些乡里。“我说怎么着,恶人命,长不了。”“呦,怎么成你说的了?”“这些年他昧了多少良心,青帝终于显灵了。否则依他的年纪,又得十年。”“哎,你们见过他没?那个样子呀,怎么形容呢?若是我啊,直接跳海啦。”“我听说,这还是率长仗着多年的交情通融的法子,否则赶出安陵,甚至淹死、活埋,都有可能。”“就得淹死!活埋!”“没错,连同他全家都染上才好呢。”“可惜了,那个禄还是不错的,若非他生错了地方,我早就帮侄女提亲去了。”“这病不会传染给咱们。”“说的是,说的是,那地方今后都别靠近了。”“这病能治吗?”“治他?你疯了。”“他对我家还挺好的,你不是也曾说他像个英雄么?”“呸呸呸,我没说没说。他该死,就该死。” 附近的孩童不知受了谁的鼓动,一到傍晚就用石块去砸钟高家的牖,牖砸坏了,石块一颗颗丢进屋内。刚开始,钟高还赌气似的将石头抛回来,可越是如此,孩童们就越兴奋。倘若哪个孩童恰巧砸中了钟高的头或手,那他在伙伴心中的形象便会瞬间高大起来,那积极性比过社日节还高涨。有段时间,即便有涉和交时在鸣鹿耜外职守,也抵挡不住老鼠一般四处乱窜的顽童。 染疾四个月后,一天清晨,人们在海边找到了钟高的尸体,身上绑着石块。无人知晓是谁将他放了出来,又是谁帮他绑上了沉重的石块。率长与新任邑司刚开始还很上心,过了几日没有线索,便不再追究了。 此后半年,仍有乡里怀念钟高。虽说法令不甚完善,他对大家也很刻薄,但无论是安陵人、外乡人、落魄贵族还是逃难来的莒人鲁人,钟高皆一视同仁。特别是在与左田邑、安水邑的纷争中,钟高往往能为乡里出头。所以,不少男孩将他视作榜样,以为只有让人畏惧才是真英雄。 钟高的离去,让鸣鹿耜沉寂了好一阵。还好半年后,新生命的到来让这里重新有了欢笑。 四四一年秋,璎为涉诞下一女,名盼。一样的小嘴,一样的圆脸,一样的可人疼。望着他们三口幸福美满,交时的心里有了不小的波动。遇到勤劳的女子他会禁不住想到母亲,遇到聪慧的女子他会很自然地忆起芷母,他不允许未来的妻有半滴污点。交时以为,娶妻并非自己的事,而是家族的事,倘若交涌也不在了,妻就必须像渺大母那样坚强勇敢。 时间就在这样的纠结中慢慢流逝了,他不清楚自己能否寻找到满意的妻子,似乎只有神才能满足如此苛刻的要求。他曾经想过艾,曾经被她的美貌深深打动,然而每当见她饱食终日、尖酸刻薄的样子,交时就无法说服自己,更何况艾根本看不上这个傻小子。在涉和煦儿的再三催促下,交时不得已将大事托付给了大青蛙。 按理说,有大青蛙在,就没有说不拢的媒,可这个交时实在特别。一次,交时带着一个难得中意的女孩踏青,二人走入一片花海,女孩昂着头,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 “快来看,这朵花美不美?”交时鼓起勇气,适时地摘了朵花。 女孩咧开小嘴,很期待地答道:“美,很美。”当时她心里肯定是这样想,这个小子还不错,定是要给我戴上或是借花来赞美我,那些说他坏话的家伙看来不能信。 交时也很兴奋,红着脸,拍着胸脯说道:“别看它长得美,人吃下后会口吐白沫,内脏会变黑,最严重的会腹痛不止而死。告诉你啊,倘若不慎食用,一定要食瓜蒂催吐,然后服甘草水。” “哦,这样啊。” “所以说,越美的花越毒,可一定要小心。” 还好,太阳神并未抛弃交时。四四三年,璎的远亲琪来到鸣鹿耜。习惯了与煦儿相处的交时顿时就被这个陌生的、娇美的、如孩子般烂漫的天女吸引住了。她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小花,使交时陶醉,激起他的爱怜之心。说来奇怪,无论交时与她说些什么,琪总会露出期待、可爱的表情。静静的倾听,肯定的回应,让交时头一次体会到被人崇拜的感觉。善良又如何,聪慧又如何,都抵不过琪那甜甜的一笑。母鸭在水塘里呱呱召唤,公鸭用沙哑声调含情脉脉地回应,几只夜光在林中翩翩起舞,为他们提供恰到好处的光芒。 交时与琪顺利成婚。次年,生子交望。为子取此名,一方面,仰望神明,祈求平安;另一方面,寓意团圆,家和事兴。 第一百〇三章 遭遇水灾 就在交望出生当年,就在人们感到一切都在好转之时,齐国再遇大灾。夏秋之交,暴雨下了整整一个月,金黄的田地,成了一片汪洋,山洪暴发,吞没了不少人家。 鸣鹿耜所处位置正好就在山脚下。那天夜里,洪水夹杂着大量泥沙倾泻而下,将院中一半房屋夷为平地,禄不幸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原本交时夫妇同样住在靠北的一间,幸好当晚琪腹痛不止,交时搀她去找璎,未及回屋便发生了惨剧。大青蛙一夜白头,彻底成了哑巴。看着不成人形的儿子,没有留下一滴泪,她只是默默捧着儿的脸,呆呆地跪着。 那一夜,有不少人是在睡梦中离开的,而生的人除了悲伤,还要忍受饥饿与寒冷。齐国再一次实施赈灾,根据轨长的消息,涉与交时两家可领取半年粮帛,大青蛙则可领取一年粮帛,柴禾十数捆,以及用于房屋修葺的资金。 男人们修葺房屋,领粮就成了妇人们的职责。琪刚刚生子不便走动,璎便带着煦儿一同去取。这一路不算陌生,可是与以往不同,如今的道路两旁,时不时就会出现骇人的场面。一大群苍蝇和不知其名的虫子,乌泱泱地围作一团,分享着死者的残骸,几只恶犬抢着一条死人的小腿,旁边还有一颗啃剩的头骨,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二人死死地挎在一起,互相鼓着劲,大步大步地朝前迈。 当他们赶到时,官府门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因为需要核实身份以及登记信息,所以领粮的进度有些慢。每个人都拿着各种盛器,默默地等待,站了很久,期盼了很多,然而赈灾粮刚到,即被前排的乡里一抢而空。失望的人群将官吏团团围住,红着眼,扯着嗓子,高声质问,仿佛这几个可怜人马上就将成为果腹的选择。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可能一次拉来那么多。可是,倘若第二批赈灾粮再晚上几日,队伍中的一些人就不需要领了。就在璎和煦儿愁眉不展之时,鸣鹿耜门口,昭心抱着一斗粮在傻傻地笑。见她俩靠近,昭心放下粮食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家余粮多,不够再来要。” 隔了四五日,好消息终于传来。这一次,不敢再迟到。 次日,天还没亮,好歹梳洗一下,两人便出了门。煦的胆子并不大,璎就更不敢恭维。听到几声犬吠,两人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煦儿使劲往璎的怀里钻,璎拼了命地小步跑,嘴里还在大声嚷嚷,仿佛是想吓跑那些恶犬,或是不去回想上次的画面。她们决不能退缩,她们去排去领的不是粮,而是一家人的命,她们还要挤出一部分还给昭心,煦对她的话完全不信。 领到了粮,算是过了一关,而回去的路也并不好走,因为有的人家两次皆落了空。她们就亲眼看到一个领到粮的女子被生生拖到了废墟后。平日里,大家都是安陵人,都是相熟的乡里,即使不亲,也会笑一笑,点点头。可现在,死亡离得如此之近,就在回家的路上,在邻居的屋内,在自己的家中。那些死尸也不是别人,是一起长大的伙伴,一同洗衣的姐妹,还有从前只在梦里才敢亲近的心上人。 大灾过后,所有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沉闷,压抑,愤懑,恐惧,汇成一股巨浪在寻找合适的方向。 “为何受灾的是我们,而不是什么蛮人狄人?” “是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必定是鬼在作祟。” “哎,哎,我可听说呀,就是在暴雨之前,集市上多了一家制瓷作坊,听说他们是越人。” “哎呦喂,他们还敢来?” “越人身上有刺青,都是蛟龙呀,蛟龙知道,那是水里的魔鬼。” “明白了,明白了,他们是水鬼附身。他们做的那瓷器,都挺奇怪的,说不定,那就是法器,谁家买了呀,谁家的孩子就会中邪哩。” “我知道了,这几个人就是越国的奸细,他们先施法术,让咱们遭大灾,然后越国就会派兵攻过来啦。” “还是你有见识。我一直就觉得你是邑司的料。” “走!咱们去把那家作坊砸了,否则呀来年春天还会发大水。” “对对,走,一起去,谁不去谁就是奸细。” 不出半日,几乎安陵所有的人家都出了人,不仅将作坊砸个稀巴烂,几个越人也被打得死去活来。 “听说了吗?就是这几个越人施法,降的暴雨。” “这样厉害吗?” “还不止呢,越人的法术还能翻江倒海,听说咱们有一艘战船翻了呢,死了好些兵士呀。” “真的假的。倘若他们这样都能耐,还造什么船,出什么兵。” “你什么意思。你为越人说话,就是通敌。我可知道你家的情况,你那儿媳就是南边的,是不是越人?说!” “不是,真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呀。” “好商量,好商量,来来,拿上这个。今后还得指望您照应不是。” “好说好说。” 三日后,大伙一齐将那户越人扭送到官府,要求严惩。率长原本还想审问一番,可那几个有胆识的,直接抄起了家伙,闯进了官府。不仅要求伸张正义,还向率长邀功。最终,率长问都没问,直接处死了那几个,暴尸于府门以外。又过了七八日,所有越人皆被赶出了安陵。 第一百〇四章 新的一年 十一月初一,新的一年开始了,到处都是白的厚的,凄凄凉凉。田边的沟,面上是雪,踹下去却是泥浆,时不时能看到几个可怜的人形印记。日中午时,涉与交时开始清理房上的积雪,耳边除了北风的呼啸,还有望儿的哭闹。 璎抱着盼儿,竭力哄她睡觉。“传说东海里有座度朔山,又名桃都山。山上有一棵蟠曲三千里的大桃树,树顶有一只大金鸡,日出报晓。桃树的一端呢,有条拱形的枝干,树梢一直弯下来,挨到地面,就像一扇大门。度朔山上呀,住着各种妖魔鬼怪,要出门就得经过这扇鬼门。每当金鸡啼叫的时候呀,夜晚出去游荡的鬼魂就必须赶回度朔山,否则就永远回不了家了。在鬼门两边站着两个神人,名叫神荼、郁垒,这两个人可不一般,脑袋就像五个麦斗似的,那眼睛有八个铜铃那么大。如果鬼魂在夜间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两个门神就会立刻将它们捉住,用绳子捆起来,送去喂大老虎。睡睡,睡着了就不饿了。” 清理完积雪,涉开始在门上插桃枝,在门下撒桃枝灰,大青蛙尚未出门,交涉顺手帮她也插上了。祖庙里,交时带着煦儿摆放祭品,其实也就是剩下的一半糠、珍贵的野菜以及几颗枣子。煦儿早已饿得腿肿脚肿,脸上肿得发亮,腿上一按一个坑,半天弹不起来。祭拜了列位祖先,二人喘着粗气,缓缓走向祭坛。煦儿听着哭声心烦,冲着交时抱怨道:“还拜什么神,他都不管咱们了。你仔细听听,你的妻也在哭,她都吃不饱,又如何喂望儿!”交时没有回答,恭恭敬敬摆好另一半糠,拜了再拜。煦儿还在不停的说,可她一边说还在一边拜。交时顺手拉起煦儿打算跳颂舞,煦儿哪里还会从命,嘟噜着小脸,剁了两脚,扑腾了两下,便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回了屋。交时仍旧沉默,一丝不苟地完成了颂舞。结束了,便赶紧将糠、菜收了回去。再见他时,手里抄起一根长棍,如门神一般,守在栅门口,只为不让饿红眼的人冲进来。 涉干完了活,照例出门挖野菜,剥树皮。树皮剥光了,树根也挖出来剥了皮,晒干砸成粉,当粮食。若还不够呢?有涉在就不用怕。他有一项独特技能,那就是能以最短的时间找到鼠洞,挖开鼠窝,寻找这些可爱生灵存下的过冬粮,偶尔就会有惊喜。 不过,交时绝不会去吃这些。煦儿又开始逗交时:“你怎么又不吃,不吃会饿死的。” “不饿。” “真的不饿?怎么站都站不稳了?” “我在活动身体。” “来,够吃的。” “不吃。” “我知道,你是觉得抢了小鼠的粮,它们活不了,是。”交时没有回答,煦儿继续刁难,“那你为何吃树皮呢?若是没了树皮,树也会死的。难道只有会叫会跳的才是生灵吗?快来。” 交时嘟囔着:“你们吃。” “你若饿死了,这世上可就少了一个善人啊。”煦儿嗒着小嘴,装出意犹未尽的模样,“你若活下来,日后定会做更多的善事。这些粮是不是特别有意义?小鼠是不是也因此做了一件大善事?小鼠救了你,你日后再去救他人或是小鼠,这样不好吗?”交时只看了看她,没有回答。煦儿无奈,继续道:“好好我懂了,看似是不忍心,实际上是为了自己。你想成就自己的名声——” “我没有。” “告诉你,没用的,你若饿死了,没有人会记得你是为何而死,人们只会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交时还是不理。“你就饿着,把你那份都给嫂子。”煦儿阴阳怪气地说道。 未时,太阳挂在当空,风也小了不少。交煦眯着眼睛,美美地说:“哎呀,点一把火,把蝈蝈往火里一倒,噼噼啪啪,熟了。嚼半个烧蝈蝈,就着枣子,香啊,甜呀。” 琪抱着好容易安静的望儿,跟着说道:“我们那里呀有一种瓜,入了秋呀,我们就摘。谁稀罕瓜肉呀,我们只念着瓜子。就是这样的阳光下呀,铺成一片,待晒干了,就在火上烤。呵!别提多香了。”立在一旁的交时,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太阳神呀,太阳神,能看到我们吗?我们可是大阳人,天底下最虔诚的大阳人。” “你那些抱怨,太阳神可都听得见。”交时还在埋怨煦儿。 “听见更好。谁让她那不管我们!” “水灾又如何是神的错?” “那是谁的错?难道真是那些越人不成?无上的太阳神不能控制水吗?” “父亲讲,太阳神创造万物,高于众生,却不理会任何请求。神不会对某些人好,也不会对某些人坏。神虽然创造了我们,但仍需我们努力,努力活着,努力助人,我们要敬畏神,感知神,理解神,我们是大阳人,要用高尚的品格来赞颂神,用持久的修行来接近神,我们要发出自己的光芒” “那为何我们还要祭神?”煦儿完全听不进去。 “难道祭神就一定要有回报吗?母亲养育子女,就盼着孩子飞黄腾达之后报答自己吗?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煦儿低下头,默默流了泪。交时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转一日,交时照例起得最早。他蹒跚着走出屋子,眼前的景象令他生疑。“我还活着吗?”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模模糊糊只看见条路,脑袋高高悬起,如同脱离了身子,貌似是一种不痛苦的死刑。他勉强举起双臂,按着记忆向祭坛方向摸索,“神啊,感谢您让我不再受苦。”挪着挪着,忽然脚下一绊。交时努力去看去摸,竟是一大袋救命粮。 第一百〇五章 万物复苏 春天,万物复苏,大家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涉与交时抓紧时间清理废墟,修葺房屋,还在轨长的指导下,于院子北侧筑起一道防护墙,夯土中特意加了树枝木片。此外,他们没有忘恩,兄弟俩带着煦儿前往昭家,整理耕地,加固房屋。直至此时他们才得知,在这场大灾中昭心的母亲不幸离世。 “想哭,就哭出来。”交煦将昭心搂在怀中,不停地抚着背。 “我已经把眼泪哭干了。” “你的母亲对我的好,永远忘不了。” “母亲会时时刻刻看着我的。你看,母亲就在那里。” “真的呀。” “父亲讲,是那颗最亮的星控制人间的生死,尾随他的七颗星组成一辆马车,我们逝去的先人都会坐上车,在天上看着我们。” “多好啊,看见这七颗星,就看见了你的母亲。” “是啊。所以我不伤心,母亲肯定不希望看到我伤心,她希望我和父亲高高兴兴的。” “我们的先人会化为夜光,一直为我们照亮,为我们祝福。” “夜光?” “是啊。传说在我们部族最初的聚居地,生活着一对兄弟和一对姐妹。这对姐妹都爱上了其中的兄弟,对兄长却爱答不理的。兄长就很不解,我比他个子高,力气大,他无非就是唱歌好听些,那有什么用?结果呢,两姐妹谁都没有赢得这个男孩的心。兄长就对自己的兄弟很生气。其实令他更加生气的是这两姐妹,那个竖子都不理你们了,为何你们仍不愿搭理我呢?兄长于是制造各种流言中伤兄弟,竭力引诱他去做一些有损声誉的事情。不想,两姐妹看出了兄长的阴谋,对男孩更加中意,对兄长更加疏远。兄长愤怒至极,想到了最恶毒的办法,那就是将兄弟杀掉。男孩从未想过兄长会对自己下毒手,因此毫无防备。就在男孩死去后不久,兄长发现,自己的兄弟竟然化成了一只闪着光芒的夜光,向着自己飞来,夜光发出的光芒越来越亮,直至将兄长的眼睛刺瞎。兄长悔恨万分,向两姐妹坦白了恶行。没想到,两姐妹竟然谅解了他。三个人共同去见那只夜光,此时他们发现,那个兄弟正笑着看他们呢。” “再后来呢?” “再后来呀,这四个人分别成了家,共同生活,繁衍生息。” “他们就是你们的始祖吗?” “是啊,如同夜光的四个翅膀。” “真美。” “是啊,每当看见他们,我就不会觉得孤单。” “真好。” “你说,天上的神明会不会笑话我们呀。整天忙忙碌碌的,最后不还是听他们的安排吗?他们随便动一动手指,我们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就当自己三年后会离开,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嗯——争取活过下次灾难。” 官府在发放赈灾粮的同时,陆续下发了不少新式农具。作垄用的“铫”、除草用的“耨”以及收割用的“铚”,都成了铁制,耙的刃部已不再是铜铸。更为重要的是,犁上装了铁铧。 春播过后,官府又组织人力,在荒地低洼处修建大大小小的水库,汛期分洪蓄水,旱时引水灌地。新的邑司有新的策略,不再强拉人头,而是耐心讲道理。“爷们儿们,这次的劳役确实很急,但这也是为了咱们自己啊。五害之属,水为最大。去年这水,谁家没有损失啊。”“有人问,修建堤防为何一定要赶在春季呢?这是因为啊,现在天气干燥,堤防能建得结实,而且河里水浅,取河土既能疏浚河床,又节省了田土,一举两得呀。”“爷们儿们,咱们苦点,不也是为了长辈和孩子嘛,现在苦点,不就是为了过得安生嘛。”大伙都被他说得没了脾气。 建好了堤防,大青蛙主动担起了护堤的重任。“不能耕田,不能纺织,总不能在家里躺着等死,那个老东西也不会答应的。儿子还托梦给我呢,说他想我,让我多做善事。我呀,可不能让他们父子失望。”邑司大人得知了消息,召集来全邑之民,还接来了艾。他当众赞颂了大青蛙,又为钟高讲了几句好话。大青蛙被感动得痛哭流涕,当场向大家施礼赔罪。 这一年,盼儿四岁了,她让两兄弟懂得了一个道理。为何大家都喜欢男孩?绝不是因为力气大能劳作,而是懂得沉默。这个小家伙,除了吃饭睡觉,嘴巴就从未停过。 “你为何不听话?琪母让你不哭,就不要哭。你要坚强起来,像我一样,你已经不是一岁的娃娃了。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经懂得帮母亲劳作了。一个时父已经够让人操心的了,若是再来一个,琪母就没时间管你了,以后还不得指着我?给你一天时间好好想想,不,一个时辰。你若是肯听我的话,就冲我笑一笑,摆摆手。”望儿坐在地上,睁大莫名其妙的眼睛。盼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回来了,“好了,一个时辰到了。你去哪里?会走了是不是?长大了是不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等你长大了不给你娶妻。气死我了,太让人操心了。” 说说也就罢了,不行,她还尤其喜欢表演。她会模仿妇人的口吻,采集的动作,唱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还会装作骑马或者就是马,一边哀伤歌唱,大口饮酒,一边力竭而卧,痛苦嘶鸣。“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家人用十分的耐心哄她,她却不领情,专门喜欢找生人聊天,给家里添了无穷的麻烦。 “您就是邑司大人。”盼儿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啊。”邑司慈祥地答应。 “您多大年纪了?” “四十有六啦。” “这样老了呀。”盼儿惊讶得舞着双手。 “啊——是,老了一些。” “您能帮我个忙吗?”盼儿立刻展现知礼的一面。 “能啊。当然能。” “您能让小草讲话吗?” “啊——小草太多了,你想让哪一个讲话呢?”邑司自以为聪明。 “都讲,一个累了就换下一个,这样就有陪我的了。” “哦——”可怜的邑司呆呆地盯着一大片草地,不知如何答复。 “大人,您是坏人吗?” “啊——”盼儿的话题转得过快,邑司面露难色,紧张地捋着胡须,“不是啊,为何这样问?” “因为我家里就有坏人。” “呦,这样严重啊,哪个?”邑司模仿起盼儿的表情。 “父亲,父亲是坏人!” “怎么会呢?” “他偷懒,不帮我梳头。” “哦——”邑司的腰有些酸痛,“我要走了。” “不行,家里有坏人,您怎么能不管呢?”盼儿的眼中冒着火光。 “管,管,你说怎么管?”邑司刚刚伸直的腰再次深弯下去。 “把他抓起来。” “这样啊。你去和父亲商量商量呗。”邑司轻轻抚了下盼儿的头。 “我又没嫁给他,他才不听我的。” “盼儿,我真得走了啊。” “哦——那我明日去找您,您家在何处?” “不,我没家。”邑司露出慌乱的神色。 “您也没家啊,和我一样。” “你怎么没家呢?这不是你的家吗?”盼儿的话激起了邑司的好奇。 “不是,我真正的家在海里。” “哪里?” “海里。”盼儿指向大海的方向,一脸严肃。 “为何在海里?” “因为父亲讲,‘再不听话,把你扔回海里’。大人您看,是不是坏人?” “哦,真的是。好好,我管,我一定管,我得走了啊。” “大人大人,您若是没有家,咱们一起回家。” “不不,你不要动,我自己回,我这就跳,往海里跳。”盼儿从未见过邑司跑得如此之快。 来来回回几次,邑司领了教训,除非必要,绝不叨扰。 第一百〇六章 玉牙壁 仲夏夜,一家人照例围坐在篝火旁,打发一天之中最后的时光。不远处,蛙声四起,毫无节律,仿佛天上有多少星,塘里就对应有多少蛙。 交煦自顾自地唱起了歌谣:“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麾之以肱,毕来既升。”她的手中摆弄着一件奇怪的玉璧,手掌大小,略显陈旧,中孔边缘薄且柔和。奇特的是,其外围有着四个样式相同,间隔相等的齿牙,两个无色,两个赤色,齿牙磨损严重,仔细看去,能看出是羊首的形象。鸣鹿耜附近无人养羊,要走很远才有放羊的人家,幼年的煦儿时常缠着交时,领着自己去看小羊。刚出生几天的羊羔就会走路,可让煦儿惊讶了好一阵。 玉璧表面的纹饰很怪,既非兽纹亦非云纹,而是凹下去两个对称的圆孔。没人知道这个物件的名字,有何功用,暂且称之为玉牙壁。交时自小便知此物,它是母亲的传家之宝。交时此前始终不理解,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东西,为何会被当作宝贝?直至十二年前那场大火。涉告诉他,“当我找到夷母时,她的头淌着血,身上也满是血迹,可她的手脚都还能动,看上去也十分镇定。她紧紧拉住我,将玉牙壁摁到我的手里,嘱托我一定要交到你。我哪里会听,一手握着玉璧,一手拼命拉扯,可是夷母非常坚决,硬是将我的手扒开,跳进了火海。我想,应是与你的父亲死在了一起。” 平日里交时很少拿出此物,只是到了祭日方才供在祖庙,交煦同样没什么兴趣,可是涉认为此物不一般。“说不准,这是你们交氏的宝贝嘞。” “这怎么可能呢?母亲讲,这是他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宝贝。我还想着日后有机会去找母亲的族人,还给他们呢。” “你仔细看,是不是眼熟?”涉指着玉牙壁,煦儿很配合地举到交时的面前,“是不是像三天太阳图?玉璧外环圆润光滑,代表阳光无处不在,齿牙类似卷云,阳光滋润万物,羊的眼睛呢,类似内环中的四点,大阳部族生生不息。最后,中孔代表太阳” 煦儿“啊”的一声,似乎开了窍。“光明永恒,大阳永存?” “对,大阳永存。” “或许是凑巧。”交时摆弄着脑袋,说道。 “也许。不过我想,太阳神不会抛弃我们的,即便不是为我,也是为你,为煦儿。” “为何?”交时尚未发话,交煦先急了。 “因为,因为我没能救出——夷母。” “不,我相信无上的神,相信他能看到一切。” “哟,之前可不是这样的讲的。”交时冷不丁地揭了她的老底。 煦儿哪里在乎,皱着眉,噘起嘴,“哼!” 过了几日,这个话题被再次提起。“来齐国前,我曾在莒国呆了两个月,在那里偶然见过一幅岩画。那幅画很特别。下面为一人,蹲在貌似祭坛的地方,上面是正在散发光芒的太阳。我想,莒人也应该崇拜太阳神。”涉看向交时,“我记得交辰大人讲过,你的父亲母亲能在一起,是得到了太阳神的启示。” “是,没错。” “所以我猜测,你的母亲或多或少与我们大阳人有关联。交期大人恐怕也知道一些,只是尚未到告诉你的时候。” 交煦一下来了精神,“兄长,会是什么?” “不知道啊。” “会不会与谶璞有关?” “不会,父亲对此并不关心,他只想医治更多的人。” “谶璞,是真的吗?” “应该是,否则交清大人和朝大父为何如此用心,朝大父还打算与耀父一道去宋国来着。” “嗯。”交煦的语气沉了下来。 “几代人的心血都没了,还有那件白虎范。”交时望了望墓地的方向。 “那会不会与我们的仇人有关,而期父又不愿过早告诉你?” 交时慢慢摇着头。 交煦望向兄长,“我们还要寻找仇人吗?” “当然,可是——现在不行,他们太强大了。” “哦——” “听说,交清大人和朝大父是希望先找到谶璞,让家族能够开枝散叶,有了足够的力量再去复仇,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这就是神的安排。用磨难来考验我们。”涉叹了口气。 “我相信,神不会抛弃我们的。”交时道,“涉来到我们身边,必定是受到了太阳神的指引。” 不多时,涉接过交煦手中的玉璧,随口问道:“这玉牙壁会不会是寻找谶璞的线索?” “谶璞都烧没了,要线索还有何用。”交时垂头丧气地答道。 “倘若太阳神真的眷顾我们,或许还会布下新的谶璞呢?如同那袋救命粮。” 交时头都没抬,“怎么可能?” “说不准——”涉一面讲,一面敲着四个羊首。 “对啊,对啊。”交煦抢先一步,咧开大嘴,笑着说道:“有道理,四个齿牙会不会代表四件谶璞呢?两个赤色齿牙,会不会表示已经有两件现世了呢?” “都烧毁了呀。为何还有两个?” “哎呀,新布下的嘛。” “据说,之前四件谶璞皆已现世,只有一件未在朝大父的手中,我也未曾见过四个赤色呀。” “你说的呀,太阳神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也相信。” “就凭你的那些抱怨?” “我已经向神请罪了,神都原谅我了,要不怎么会有那袋救命粮?” “哦,原来是你的功劳呀。” “那当然。” “不可能,不可能的。”交时勉强笑了笑,站起身,从涉的手中接过玉牙壁,回了屋。从交朔的北斗七灵珠,到交清坚信的苍龙、朱鸟、麒麟、伏龟四灵,再到苍龙、朱雀、白虎、玄武四象,也许还得算上早已丢失的皓鹄珠。太多的猜测,太多的烦恼,让交时不愿去触碰。他们能找到静泊坡,能找到田豹府,说不定哪天就会找到鸣鹿耜。什么生生不息,什么长盛不衰,这几个大阳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待交时走远,交煦挺起腰板,大手一挥,“涉,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嗯?什么阴谋?”涉瞪大眼睛看向交煦。 “是不是想利用玉牙壁,以寻找谶璞为借口,出去玩?或是夷母的家乡,或是临淄,或是其他地方?” “如果有,你愿意去吗?” “愿意!”交煦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再瞧涉,苦笑了一下,叹着气,眯起眼,嘴角一抖,“阴谋嘛——”他站起身,望向南边,“那是大阳一三八年,楚国与巴国的使者要来邓国访问,可是刚刚到达南部的鄾地,他们就被杀了,礼物也被抢走了。楚国借机联合巴国进攻鄾地,邓君迅速派军救援,最终惨败。如今人们都说,当年楚王让邓国道歉,邓君态度强硬,坚决不从,所以楚巴两国是不得不战,邓国是自食其果。” “实际上呢?”交煦问道。 “当年的邓君乃是伯啊,而且被尊为中兴之君,事实如此分明,为何拒绝道歉?” “楚国的阴谋?” “也许。”涉轻叹一声,“自此之后,邓国由盛转衰,最终为楚所灭。” 说罢,涉头也没抬,转身而去。他似乎在躲着什么,没错,他在躲琪的目光。 第一百〇七章 涉的考验 涉不可能没注意到,自从琪来到了大阳家,她的眼睛始终围绕着自己。 琪是个苦命的女子,当初前来投奔璎,本是为了逃避公家的骚扰,谁知正巧遇到尚未婚配的时,一方面生计所迫,另一方面认可他是个好人。可惜好是好,却不懂风情。 望儿渐渐大了,有了盼儿的照料,琪的负担轻了许多。二十四岁,正是女子最美的年华。她的柔,她的媚,她的知礼,她的勤快,她的成熟大方,她的爽性随意,无一不勾起男人心底的怜爱。她的美并非刻意,她的美也并非无意。在琪的面前,涉的表情只有一个,那就是头深低,脸紧绷。他以为这样就能表明态度,他以为这样就会让琪死心,然而,以为终究是以为,琪对自己的美有足够的信心。 八月的一天,她终于等到了机会。璎与煦带着两个孩子去采葵,交时照常去除草,涉刚好因前日被蛇咬伤,所以无法行走。璎离开前,将涉扶到院中,由着他浇花除草。 这年的夏季尤其炎热,未过食时蝉便开始了鼓噪,涉干得有些吃力,脸红扑扑的,汗水一颗颗落进了花丛,即便这样他也不曾抬头,慢慢地除草,慢慢地挪动,再慢慢地喘息。他的眼里和心里本应只有花与草,忽然两只翘翘的小脚踏了进来,世间的一切都迷乱了。花儿瞬间失色,草儿霎时消失,只有那双小脚在伸展,在旋转,忽远忽近,忽近忽远,翘起又放下,张开又收拢。 “兄长,累了,我来帮你。” 一阵娇滴滴的声音传来,只换得涉颤颤的一响,“哦。” “兄长,平日里妹妹待你如何?”说罢,轻盈美妙的躯体徐徐降下,引得一缕花香沁入心脾。 “弟妹勤劳贤淑,兄嫂甚是满意。”涉抬头一眨,心更乱了。 “我怎比得上嫂嫂呢?”涉一时口拙,拽着根草,单“嗯”了许久。接着,又是一阵莺声燕语,“兄长,勿怕,我又不是蛇。伤口还疼吗?我帮兄长揉上一揉。”说着,一只纤细的手探了出来。 “不了,不了。不劳烦弟妹。”话语间,指尖轻轻带起了涉的一缕头发,涉仍旧低头。 听得一声轻叹,那双脚又翘了出来,跟着降下了一阵阵甘霖。几滴玉珠弹到脚上,泛起一丝丝涟漪,那脚也成了粉红色。不知不觉间,其中一只轻轻抬起,有意无意地蹭了下涉的衣袖,“兄长,这里有一根。”涉不作声,单去拔那根草。“兄长何必苦着自己呢?什么灾呀祸呀的,还不是说来就来。”说着,两根脚趾稳稳夹住涉的衣袖,轻轻上撩。“你也来帮帮我。” “弟妹。”涉大手一抬,将那脚瞬间弹开,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涉伸手欲扶,见琪并不大碍,又收了回去,“我与时是兄弟,如同亲生。你——”涉厉声半出,忽觉有些不妥,稍作停顿,继续道,“弟妹放心,你永远是我的亲妹妹。”涉仍未抬头,只觉眼前更亮了。 接着,身后传来一阵低沉,“兄长,你可知我的苦?” “弟妹,你可知时的苦!”一阵蝉鸣过后,匆匆的脚步伴着一声抽泣,离远了。 正午,交时、璎和孩子们陆续归来。盼儿缠着父亲撒娇,璎牵着望儿给他冲凉。 “琪,拿些水来,兄长的衣都湿透了。”交时的话语中略带责备。 “喝过了,不碍的。”涉匆匆回应。 “都怪他,这样热的天,在屋里休息不好吗?”璎皱着眉,指着涉道,“都怪他——” 正在此时,一声细语传来。“来了,来了。”琪满面春风,端着陶碗,一串碎步到了跟前,“都怪我,都怪我,想着晾凉些送来的,一忙就给忘了。兄长心急得很,盼着早些帮你不是?” 涉腼腆地笑笑,只回了句,“弟妹周到得很。” 璎过来将盼儿从良人身上拽下,交到煦的手里,接着说道:“我扶你回去。” “还怪我?我哪里扶得动兄长呀?”琪俏皮地推了推时,目光扫向涉,涉仍旧低着头。 也许是琪会错了意,她对涉依旧纠缠。她不怕交时发现,全家和睦、相亲相爱不正是他的期望吗?她也不怕涉反感,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女人呢?更何况,她较璎更年轻,有朝气。她以为,问题只在于独处的机会。 等了大半年,良机再次到来。次年社日节,饮酒狂欢,歌舞社戏,好不热闹。交煦与昭心早早结伴出了门,不知去向。涉与交时谁都没有过问,他们相信,即便遇到贼人,需要担心的定是那贼人。 夜色降临,喧嚣渐息,娃娃们旺盛的活力终于耗尽,交时抱起盼儿走在了前面,璎举着望儿跟在后面。落在最后的琪毫无征兆地一声招呼,独自向社的方向跑去。“哎!”涉看了交时一眼,见他没有反应,赶忙向琪追去。“唉,还是个孩子。”璎向交时抱怨道。 琪选定的地点并非社,而是安水与苍山相交的一片矮林。果不其然,琪到达时,这里已有不少男女笑语欢歌,卿卿我我。“今天是个好日子。”琪回过头,用眉眼扫向涉。涉像着了魔一样,被琪轻轻拉到了暗处。此时,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味道,充满着暧昧的话语和自由的呼吸。琪转身靠向涉,用手堵住他微开的嘴,偷偷露出白皙的肩膀。“别说话,只看就好。”说着,将手悄悄搭在涉的肩膀,缓缓下滑,直到牵住他的双手,轻轻摩挲。她的动作很慢,眼神勾人,胸脯高高挺起,腰和臀轻轻摆动。眼看一双大手就要触到胸脯,涉立刻抽身后退。“我有这么可怕吗?”涉低下头,没有回答。“没关系的,没有人会知道。”她的手仍未松开。 “我有话与你讲。”涉向后退了一步,脱离开了那双酥手。 “兄长——”娇音依旧。 “把衣穿好。”涉连头都没抬,转身走向了矮林外。 到了林外,涉用训斥的口吻重复道:“快把衣穿好!”琪不情愿地整好了衣,哭丧着脸,双手还在前伸。涉见势,再次撤步,“我拿你当妹妹,你不要逼我。” “我想你,日日夜夜都想。”琪低着头,嘟囔着说道。涉没有理会,而是伸出手,将琪一路扯到安水边,扯得她生疼。“啊。松开,疼!”“兄长!疼!疼!” 不等她站稳,涉拿出短剑,在自己手臂上瞬间一划,鲜血一串串落下。琪惊得不敢说话,想去搀扶,一转念,又将手缩了回去。“若下次再行歹事,你的手臂也会如此。”琪的双手微颤,一个劲儿地点头。“坐。”琪这才坐下,双臂紧紧抱膝。 “兄长何必如此呢?”琪偷瞧了一眼淌血的伤口,略显焦急地问道。 涉紧捂伤口,缓缓道:“你以为,我比交时更细心,会更懂你,更加——让你开心,是吗?”琪怯怯地“嗯”了一声。“你以为,璎开心吗?”这一问,令琪瞠目结舌。涉摇了摇头,“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你不了解罢了。” “我希望了解。”琪生硬地笑了笑。 “不,你不会希望的。”他的眼神里透露出迷惑的神情。 “我——我——” 停顿了一下,涉轻声问着:“你杀过人吗?” “什么!”琪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我以为自己是个温和的人,可是那件事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有着强大的力量。”涉说着,嘴角露出了笑容,“有的人从此之后变得胆怯,变得不安,会不停地做噩梦。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张狰狞的面孔,一幅血淋淋的画面。”涉转过身,直勾勾盯着琪,“可是我呢?很奇怪,有种解脱的感觉,觉得不过如此。”琪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你在忍耐是吗?我也是。”说着,涉抬起下巴,用凶狠的目光俯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说过,明白吗?” “嗯。”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你只有一条命,还是小心为好。” 第一百〇八章 兄妹寻宝 大阳四五〇年,齐君被田氏逐于海岛,田和自立为君。齐人并无多大反响,他们听惯了田氏号令,如今只不过名更正言更顺罢了。交时他们也不大在意,反正无论谁是国君,田税一样交,劳役一样服。 这一年,原本将会平平淡淡的度过,除了两个孩子的哭闹与成长,不会再有其他的意义。然而就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冬月晦日,交时突然发现,玉牙壁上的羊首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三个赤色。这一叫,吸引来了所有人。 “真的会变色?!”琪最先发出了感叹。 交煦使劲揉了揉眼,“会不会等到羊首全部变色,玉牙壁就会飞走?” “玉璧还能飞?你当手里是文鳐呀。”交时拍了拍煦的脑袋,转过头,望向涉。他以为涉肯定知道更多。 “肯定是不能飞。可是为何会变色?”涉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还是璎有了主意,“要我猜嘛,或许是神的旨意。羊是祭品,赤色羊首可能意味着向神献祭。” “啊。”交煦将玉牙壁一下送回交时手中。 “可是我们已经——” “不,我猜,神的旨意并非要求我们祭祀,而是向我们传达某种信息。”涉严肃地答道,“得到谶璞的家族会人丁兴旺,长盛不衰,那么大阳家族——” “我在想,”交时紧紧握住玉璧,念叨着,“会不会是母亲?” “会是什么?”涉看向交时。 “会不会是让兄长回到临淄?”交煦的眉毛顿时扬了起来。 “是吗?”交时夫妇同时瞅向交煦。 “是的,是的,肯定是的。” “去也不带你。” “不行,我一定去。”交煦一边撒娇,一边摇晃琪的手臂。 琪被纠缠得没有办法,用力推了推良人。 交时看向涉,涉瞟了一眼煦,道:“食之于其母,必跪而受之。我想,就是这个意思。”交煦开心地咧开了大嘴。 冬去春来,交煦二十三岁了。交时好容易借到了车,攒够了粮,带着交煦上了路。 到了临淄,兄妹二人发现,田豹府的废墟上盖起了新的宅邸,范围更大,外墙更高。主人仍为田氏,他们热情地接待这对兄妹,争相忆起当年重建府邸的过程,儿时听闻的同馆往事。可是交煦也瞧得出,对于田豹夫妇经商一事,他们的眼神里带着鄙夷。 此时的同馆已被他人经营,而医铺被幸运地保留下来,改作了粮铺。交时购了一斗,这才得以入内。交时轻轻抚摸药罐的痕迹,细细查找药草的粉末,努力从呼吸中搜寻药草的气息,去回想父亲、耀父,还有屠夫的模样。 他坐在原处,闭上眼,默默回忆。 “先生。” “不不,我担不起先生二字。上次幸亏有家父帮忙,现在我的心里还不安呢。” “先生是母亲的救命恩人,亦是我的恩人。可是,我让先生失望了,短剑图案我问了个遍——竟无人知晓。” “没关系的,您能帮忙,我和父亲已经很感激了。” “我来是向先生告别的。” “不再回来了?” “恐怕是的。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我可以延些时日。别的没有,一身的力气。” “这,这些拿去。” “不,我不需要。若有机会到轵邑,去找关释,我对他有恩,先生可以去找他。” “你要去哪里?” “若还记得我姐姐,日后还劳烦先生照应。” “一定。” 交煦耐不住寂寞,独自前往集市闲逛。集市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有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只可惜,那时的声音没人记得,更没法记下,我也只好借用眼前的凑凑热闹了。“大火烧哎,大火烧!”“嘎嘣嘎嘣脆,嘎嘣嘎嘣甜,嘎嘣嘎嘣不脆不甜不要钱。”“鲫鱼呀,活拐咂,小虾米儿还活呀。”占筮的敲小镗锣,卖小百货的摇拨浪鼓儿,卖豆腐的敲梆子,卖耗子药的用一副竹板,边走边打,“呱呱台,呱呱台”。 在诸多稀罕物中,交煦一眼相中了这样一件宝贝,东西不大,也就一节手指长,样子却很奇特。一颗黄色珠子上点缀着多个同心圆,中心点均为深蓝色,外层则褐白相间,好似蜻蜓复眼,摸上一摸,很是奇怪,不突出也不易脱落。“这是哪里来的?如此奇怪。”“西边。”“西边哪里?晋?秦?还是蜀?这是做什么用的?真漂亮。”“买不买呀?不买就放下,你看看,都摸脏了。”交煦还在犹豫,卖家一下就从她手里夺了去,以很高的价格出了手。“天呐,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匠人。” 交煦加快了脚步。在作坊区,她果真找到了一家宝珠作坊。只见有方的、锥的、长管的、弯月的,镶嵌于壶的、镜的、带钩的,更多的还是中间穿孔,穿戴的,小巧玲珑,五光十色,较之前的好上十倍不止。 “打扰了,这些同心圆是有什么含义吗?这个东西是打哪来的?这个,就这个,什么价钱呀。” “你谁呀,这也是你问的吗?去去去。” 交煦努力压着火气,又道:“我来自安陵,能不能” “能什么能,不能。把你卖了也买不起。快走!” 交煦无奈,又找到了另外一家,询问的结果也是一样。 逛得累了,交煦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酸疼的小腿,正巧一个孩子端着陶罐,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嘿!杏嘞!又大又甜的杏。” 交煦瞧他怪可怜的,便大叫一声:“来,都要了。”这一嗓子,不仅把那孩子惊到了,连路人一个个都停下来,盯着她瞧。交煦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赶忙招呼来那孩子。 交煦把着陶罐,抓出一把,直接塞进嘴里,另一只手则从布袋里掏了几枚刀币。 “一个,一个就够。” “真的够吗?” “够了。你先吃,不急,慢着吃。” 过了好一阵,交煦终于满足了。“你多大了?” “可能十岁。”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是被人捡来的。” “哦,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女孩子。”她凑到交煦耳边,低声道。 “哦哦,明白明白。” “你呢?” “我,看不出来吗?女孩子呀。” “哦哦,没想到。” “什么没想到,我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了。” “哦哦。” “你每天都卖杏吗?” “不,还有桃子、李子、枣子,反正能摘什么我就卖什么。” “你是一个人吗?” “不,家里有很多人。” “很多?” “是,都是女人。” “啊?”交煦一下子呆住了。 “姐姐们对我可好了。” “可你还这样小。” “嗯,没人要我呀。” “要不你跟我走,不多你一张嘴。” “不行,我的东西还在家里?” “什么东西?” “我母亲留给我的,在他们那里。我走了,他们就不给我了。” “那” “没关系的,我挺好的。” “可” “谢谢姐姐,我走了。”那孩子摆弄了下刀币,端起陶罐飞走了。交煦愣在那里,眼眶渐渐湿了。此后两三天,交煦始终等在那里,从清晨到傍晚,她希望再见见那孩子,再劝劝她,她可以过不一样的生活。然而,并没有见到。 “嘿!杏嘞!又大又甜的杏。”回到安陵,交煦始终忘不了这个声音。 “这孩子肯定是故意躲着你。”涉首先道。 交时附和着:“如果她喜欢你,想跟你走,会去找你的。” “盼儿,带着望儿去玩。”璎把盼儿支开,道:“那种地方,她跑不掉的。” 琪也出了声:“煦儿呀,你已经帮了她了。实在是没办法呀。” 这句话让大青蛙听到了,“什么没办法,在我老青蛙这,没办法也变成有办法。”大青蛙脸盘大,声音亮,笑起来格外带劲。交煦似乎找到了救星,从头到尾将事情重复了一遍。只见,大青蛙的脸逐渐由晴转阴,气势慢慢由强渐弱。听罢,也没了动静。 第一百〇九章 决心赴魏 两年后,魏国阴晋大捷的消息传遍了中原。结束三个月的劳役,涉终于回了家。他为璎和琪各采买了一件冬衣。 “脚是怎么回事?”琪关切地问,她看到涉的脚上缠着布。 “被一个愚蠢的家伙砸中的。” “他是谁!我去收拾他!”交煦大臂一挥,全身上下散发着正义的气息。这一声,连大青蛙都冒出了头。 “别添乱了。快点吃完。”交时拉下交煦手臂,说道。 “哦。”交煦囫囵将最后一口菽饼吞下。 “你们听说了吗?西边又是一场大战啊。” “是嘛?是嘛?”交煦又来了精神。 “魏国可是不得了啊,击败了五十万的秦军。”涉将手掌张得极大。 “五十万?没听错,秦国有那么多的男子吗?”璎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良人。 “怎么没有啊,秦君年轻气盛,调动了全部兵力,恨不得一举拿下河西。” “五十万,都,都杀了?”交时问。 “那不可能,士气垮了,主将退了,兵士厮徒哪里来的就回哪去呗。” “哎呦,晋人这样厉害呀。”璎仍旧不大信。 “哪里还是晋人呀,大王封魏氏为诸侯都十四年啦。魏氏宗主和齐侯一样,都是国君。”说罢,交时长叹一声。 “魏军的精锐武卒,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吴起将军,那是天下闻名呀。” “涌父是在秦,还是在魏?”交煦突然想了起来。 “魏。”交时叹了口气,答道,“安邑。” “交渺大人从来不讲涌父的事情。”璎答道。 “我听到了一些消息。”涉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什么消息?” “煦儿别急。” “听说,翟相的儿子在年轻时就叛逃了,到了秦。” “叛逃?” “对。在秦国还做了大官。” “怎么会?”交时的声调突然拉高了不少。 “具体情况,那人也不清楚。” “涌父还在世吗?”交煦更急了。 “这个,更不清楚了。他是赵国商人,只知道这些。” “咱们去找涌父。”交煦拉扯着兄长。 “去哪找?” “安邑呀,就算那赵人所说都是真的,翟璜大人过世了,他能不回去吗?” “现在还不行。安邑那么远,一路上太危险。”听罢,交煦撅起了嘴。交时不给她辩解的机会,匆匆出了栅门。 涉见煦儿委屈,只得安慰道:“打西边来的商人都在说,魏文侯去世后,继任的国君雄心勃勃。魏不仅与秦交战,还向南打了郑国。” “是啊,再等等,这世道不太平,再说了咱们的余粮也不够,供不起呀。”琪轻轻抚着煦儿的头。 “也不知怎么了,偌大的晋国没了,小小魏国竟这般强。” “好,好。”交煦起身,去照顾大青蛙。 除了担心涌父的安危,交煦心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对玉牙壁有着浓厚的兴趣。她想找到羊首变色的原因,她希望得到更多家族的信息,而这一切的答案,都在安邑。 转年春,大青蛙病亡,大阳家为她操办了葬礼。 对交煦而言,她就是自己的另一位母亲。大青蛙病重之时,曾把交煦拉到身旁,将一件红色的玉环递到她的手里。 “这是禄的东西,他原本是想亲自送给你的。你喜欢吗?” “喜欢。” “他呀,嘴笨,其实他很喜欢你。” “嗯。” “我们家禄啊,多好的人呀,高高的个子,又那么能干,他从不与人吵。我以前,还总数落他。” “您好好休息,会好的,都会好的。” “那个老东西急着见我呐,我要是一天不踹他,他都不会走路啦。” “您想吃什么,我现在去做。” “煦儿啊,谢谢你能陪着我。” “您别这样说,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大青蛙笑了笑,捂着胸口缓了很久。“当年啊,我也是远近闻名的一枝舜华啊。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说罢,未及交煦回应,她自己摇着头地笑上了,一边乐,一边咳。“煦啊,你都二十四了,不小啦。我呀,还想看你嫁人呢。着娟衣,系娟裙,着彩绣罗直裾,再系上大大的玉佩。多么希望我的煦儿如庄姜一般风风光光的呀。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那是公主,我如何能比。不急,不急。” “你和那个昭心,真是一模一样,固执,有主意。” “还不都是您教的?”交煦傻傻地笑了一下。 大青蛙又缓了缓,仰面朝上,微微露笑。“我还记得,那时有个男孩子,非常不起眼,可是呢他总会默默地对我好,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他,后来知道了,也晚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偷偷跑出去找他。可是见了他,又说不出话。还是他先开了口。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来干什么?’气死我了,我来能干什么?还不是让你带我走。当然,我终究没能说出口。我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他,眼泪嗒嗒地掉,他的眼圈也红了,就那么一次,也许是天注定的。” “后来呢?” “一年后他也成婚了。我没再去找他,他也不再来见我。” “真可惜。” “现在想想,有段这样的回忆多好啊,他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美好的。”大青蛙哭笑了一声,“倘若当年他真的下了决心带我走,说不定早就饿死了。” “我也希望能遇到这么个傻小子。嘻嘻。” “有一次就够了。” “他会一直记得您的。” “禄儿三岁那年,他们全家染了疾,都死了。” “啊——” “女孩子总要强量些啊。” 第一百一十章 象谷之谜 大阳四五五年,田和被周王册命为侯。秋收过后,官府征召民夫修补城防,涉再次离开。 一日,交时刚从地里回来,乡里能武就找上了门,“时,一个时辰前,有位长者要我给你传句话。我和他讲,你家里有人,可他偏不听,非要让我转达,其实也就一句话。这句话很是奇怪,说了三遍我也没明白,哎呀是什么话来着,我可得好好想想,”“不急,慢慢想。”“进来坐。”过了好一阵儿,他还未想出,交时仍在傻等。琪实在看不下去,取来七八条鱼干,绑好,递了过去,又搭上几句客套话。能武这才乐呵呵地讲道:“有了有了,那长者讲的是,‘在交时的身边,已经种下了象谷’。” “象谷?你确定说的是象谷?” “是是,不错。”能武提了提手里的鱼,连连点头,意思大概是,就冲着这鱼干,我也绝不骗人。 “何为象谷?”璎、琪、还有飞奔而出的煦都觉得奇怪,“院中仅仅种了葵、谖草,何来象谷?” 交时的大脑迅速飞转,他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貌似是种药草?” “咱们在附近找找看。” “不用,肯定不单单是药草,否则何必如此神秘。”璎正准备向外走,被琪拦了下来。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一个医者肯定看什么都是病,听什么都是药。” 交煦的话给琪提了个醒,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对。“象谷,象的山谷?象是什么?” “我听说过,身子大,脑袋大,长鼻子。”璎回应道。 “长鼻子?什么样?”琪皱着眉,拼命地想。 “长鼻子?这是什么怪物?太丑了。”交煦眼珠一转,转身去捏盼儿的鼻子,“盼儿,别跑。让大家看看象是什么样。” “奇怪。”交时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此时,琪凑到良人身边,低声道:“象谷听上去像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危险,是不是在提醒你离开?”交时皱起了眉。 “你还记得什么吗?”琪冲着能武大声喊道。乡里不得已,收回了刚刚迈出的一大步。 “似乎——有些眼熟。” “谁,是谁?这里的人吗?” “嗯——也许看错了。” “你再想想,我还有鱼。”说着,就要回去拿。 “够了,定是看错了。只当我没讲,没讲。”能武的话音愈来愈远。 三天后,在似醒未醒间交时突然来了灵感,翻找了一个时辰,终于从父亲的医书中找到了这段记载。交期是从一名夜郎游医口中得知的此物。这种植株在中原无法得见,花大色浓,极为惊艳,果壳对止咳有奇效,然而过量食用会使人兴奋,长期食用则会中毒,甚至死亡。 交时大致明白了长者的意思。我的身边,种下了象谷。既然无从得见,必定为隐语,既然要以隐语相告,必定隐秘而重要,必然与人有关。象谷是谁呢?煦儿?不可能。涉?也不会,他是救命恩人,还在为家里服着劳役。璎?琪?没什么迹象呀,娘家世代务农,本本分分。璎又是那么温柔贤惠,琪嘛,也算。交时纠结了许多日,也没理出个头绪。何必要听一个陌生人的话,而且他怎么会了解家里的情况,肯定是我想多了。 这件不平凡的事,倒是给交时提了个醒,日子不能这样糊涂过,说不定哪天仇人就会杀到鸣鹿耜。望儿十一岁了,除了识字书写,他要开始学习手艺了。那就从种植药草开始。 石长生,味咸微寒,生山谷。治寒热,恶疮大热,辟鬼气不祥。这东西最易种植,适应性强,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便会长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车前子,味甘寒,生平泽。治气癃,止痛,利水道小便,除湿弊。其叶贴地而长,在伸向四面的叶丛中央抽出细长的花梗,顶端立着穗形花序。大黄,味苦寒,生山谷。下淤血血闭,寒热,破症瘕积聚,留饮宿食,荡涤肠胃,推陈至新,通利水谷,调中化食,安和五脏。大黄的种植麻烦了些,交时带着儿子,找了片有树荫的土坡,播种后,盖上一层茅草,发芽后,再把茅草去除,等到那小小的白绿色幼苗出齐后,还需耐心除草。断断续续,父子俩种上了六七样。 两个月后,涉回到安陵,他继续向大家讲述着传闻。“五年前,越王发兵进逼国境,将军向君上请求反攻,却遭到了拒绝。此次加固城防,就是为了防备越国。” “啊,越人又要来了?” “恐怕是。” “不会。” “这次可不仅仅加固城墙,浚深壕池,还增加拒马带、楼台,城墙上竖起了木桩横竖。” “城墙之上还要竖墙?” “敌人登城后封闭,以为路障。我还看到一钟巨大的弩,需要五六个人推,那弩箭有足足一个人高呢。”众人连连惊呼。“听同去的乡里回忆,五十年前越国舟师大举进犯,撤离之狼狈,田舍之惨状,不堪回首啊。” “是啊,上次幸亏是朝大父带兵,下一次也就没那么幸运了。” “听说越国非常大,南边一直到海呢。” “那为何还要扩张?老老实实种田不好吗?听说那里的稻,可香了,那里的鱼” 涉拦住贪吃的交煦,继续道:“不少人都计划避难呢,或是躲进即墨城,或是离开齐国。”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交煦以为这话是在鼓励自己,“兄长,我们也离开,去魏国,去找涌父。”她一边讲,一边用手肘戳交时。 “听说,大梁一带好几年不打仗了,好像是被魏人占了去。”涉又添了句。 “都是谁呀?离开齐国去哪?地不要了?吃什么?”交时故意抬高了声调。 “他们只是随口一说,万一越人上了岸,大家得有地方躲不是。我看呐,即墨城是绝对攻不破的。” “时啊,咱们是不是要早做准备呀。”琪望着良人。 “有什么好准备的,打过来就抱着几袋粮几件衣跑呗。现在就担心,日子还过不过了?” 涉感到交时有些不对劲,便安慰道:“也没那么紧张,都是传言。”琪瞥了一眼涉。 交煦不干了,说道:“兄长,咱们一起去魏国,涌父恐怕并不知晓鸣鹿耜在何处,咱们不去找,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交时将声调再次抬高,紧跟着说道:“你知道这一去,要多少时日?要花费多少吗?路上若是遇到贼人,出了危险,如何交代向祖辈交代?” “也许涌父会知晓玉牙壁的事,他万一——” 涉赶紧拦住交煦:“这是大事,大事得从长计议。过了春播再说。” “是啊是啊。”琪也跟着附和,“祖庙在这里,祭坛在这里,咱们不离开。” “都怪涉,好端端的,说什么越人呀。时啊,别在意,涉就是听见什么说什么。”一向沉默寡言的璎也发了话,这是她第一次见交时发脾气。 “是,都怪我,不说啦不说啦。璎,赶紧备饭去,咱们吃饭啊,吃饭。” “盼儿、望儿,别玩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邯郸作坊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人与马的吃喝将会花光所有积蓄,还不一定够。而且,不要说交煦,他自己也从未离开过齐国。更何况,他无法确定那位长辈是否已返回魏国,是否还活着。要不要带望儿去呢?若是带他,琪舍得吗?若是不带,望儿定会失望至极。思虑再三,再三思虑,还是琪的一句话将他从困扰中解脱:“去,煦那么聪明,望儿年近舞勺,还能饿死不成?况且,不知何时又会征发劳役,这次不去,往后啊会后悔的。”农忙过后,交时用积攒多年的钱财换了一辆旧马车,他反复询问马车主人,将前方的每一座城,每一个岔路都牢记在心。 祭罢了行神,三人带着罐甗、短剑、大部分余粮以及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二十枚刀币,缓缓上路了。交煦回头望,她看到了涉忧郁的眼神,还有琪不安的神情。她笑了笑,抓着望儿的手拼命挥。一会儿,盼儿跳了出来,穿上了最美的襦裙,好一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过夷维,经淳于,走剧地,便到了临淄。时与煦壮着胆子去到女闾寻找。这里的繁荣是他们两个未曾想象的。闾中女子,百媚千娇,消遣之人,非富即贵。一声声放肆的欢笑,一张张妖媚的谄笑。交时摸了摸原先感到沉甸甸的刀币,一时之间放弃了打算。交煦更是不敢入内,看着那些贵族子弟的眼神,她感到无比悲凉。三人在闾外逗留了四日,交煦足足哭了四日。 继续向西,出高唐,便离了齐境。国境是个什么东西?交时一直都好奇,可到了这里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河还是河,没有因国境而转弯,树还是树,也没有因跨越国境而歪长,生灵更不拿国境当回事,照样来来去去。国境究竟是什么?只能说是个奇怪的东西。 望儿从未见过大河,一时感叹道:“河真宽呀,对面什么也看不清。” 交时笑了笑,道:“河伯与你想得一样。” “河伯是怎么说的?” “他讲,‘世上没有哪条水能与河相比。我就是天下最大的水神!’这时,有人告诉他:‘你说得不对,在东面有个地方叫北海,那才真叫大呢。’河伯说,‘我不信,北海再大,能大得过河吗?’那人说,‘别说一条河,就是几条河的水流进北海,也装不满它。’河伯很固执,偏不信。那人没办法,便告诉他‘你去看看北海,就知道了。’秋天到了,连日的暴雨使大大小小的水流都注入河,使得河面更加宽阔了,隔河望去,对岸的牛马都分不清。这下,河伯更得意了,以为天下最壮观的景色都在自己这里,他在自得之余,想起了有人跟他提起的北海。河伯顺流来到了北海。放眼望去,只见汪洋一片,无边无涯。河伯感慨道,‘俗话说,只懂得些许道理就以为无人可比,这话说的就是我呀。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直以为河是最大的呢!’” “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一直以为安水是最宽的呢。”交望有模有样地说道。 “是啊,是啊。” “等我回去,一定告诉沐喜。” “你以前不是总和他打斗吗?” “他总是欺负人,只凭着他父亲是轨长。他力气又大。所以——” “所以你就服从他了?” “嗯。我们都听他的。” “你欺负过人没有?” “没有。”“嗯——有一次,我只是在旁边看着。” “你觉得这样做得对吗?” “不对。但是不听他的,挨打的就是我。” “在你心里,更喜欢沐喜,还是那个受欺负的孩子?”望儿没有回答。“我以为,真正可怜的不是那个孩子,而是沐喜。他没有朋友,没有人真心待他,他心里只有怕和顺从。而你,即便是旁观,也是做了错事。” “我明白了。” “你会怎样?” “不再和他玩了。” “其实,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遇到过同样的处境,你的大父也是这样教育我的,可是我还是希望和沐喜,我的那个沐喜一起玩,因为我们曾是最好的伙伴。我当时也有自己的想法,对你大父并不服气。不过最终我和你一样,决定要和他保持距离,渐渐地我们就疏远了。” “后来呢,那个沐喜?” “死了,参加的第一场战斗就死了。所以,直到现在仍有些后悔啊。可惜当时还小。” “哦。” 过了河,交时驾车直奔邯郸。就在一年前,邯郸成了赵国新的都城。这里,耸立着互相独立的两座城,西南方是由三座小城组成的王城,东北大片地区则为大北城。王城外不仅有护城河,在南垣还有正在开挖的壕沟。交时一行到达时,大北城正在扩建,西北部为贵族、官署区,南部为平民和作坊区,两个区域由一条牛首水相隔。 相较与其他城邑,邯郸有着不小的劣势,那便是河水泛滥,土壤贫瘠。薄田人众,易民心不稳,农商并重便成了邯郸人的必由之路。这里位于枢纽,商贾不绝,这里铁矿丰富,作坊林立,这里猪、狗、鸡、羊皆备,这里鳖、蚌、鳅、鳣可见,这里酒坊成片,这里逆旅相连。 根据交渺留下的线索,交时一行从东门入,穿过居住区、集市,便到了作坊区,顺着主道一直向前,在一棵大槐树下右转,离氏作坊就在眼前。将近九十年了,又小又破的作坊,如今仍旧不起眼。作坊内,匠人正在制作一件水器。细细看去,饰卷云纹的盆壁直立,盆底伏有祥龟,盆中竖有圆柱,柱顶昂首挺立一只飞鸟,羽毛丰满,引颈长鸣。阳光下,黑色的水器透着亮,飞鸟的眼睛泛起了光,让人很容易想起一曲颂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的确,下一站便是朝歌。 交时买下一件新甗。因经验不足,原来那件的鬲已在颠簸的旅途中磕出了洞。做了买卖,便有了搭话的资格。 “这里可是离建的作坊?” “是啊,我就是离建的后人。”匠人这一答,交时心生敬佩。 “我的先人曾在这里定制过酒器,错金银兔尊。” “不清楚了。” “交渺、彗,可曾听过?” “没有。” “嗯,太久远了。” 正在此时,一位少年窜了出来,十四五岁,大喊一声:“兄长,我去了。”说着,拿起一件纹饰精美的陶罐就往外奔。“丘,慢”话音未落,这竖子一脚踩中交煦。“啊!哎,哎。”交煦没站稳,用力搂了一把。本就立不稳,又被人拉扯,身子后仰,脚下打滑,左手撑地,右手就没了把握,“啪”的一声,陶罐成了两半。竖子傻了眼,交煦也呆住了,四目相对,怒从心生。 “这,你得赔。” “说什么呢!你先踩我的!” “我根本没用力,你不拽我,罐子能碎吗?” “是你没拿住!” “反正你得赔!告诉你,这可是大夫家的东西,兄长忙了许多天。” “你的错,我才不赔。” “不赔是,信不信我叫来兵士,把你关起来。” “我才不怕。” “必须赔。” “不赔。” “赔。” “呸,呸。” 交时赶忙拉住煦儿,“好家伙,哪里像个女孩子。”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作坊很快就被路人围了一圈。那匠人怕影响名声,摆着手说道:“罢了,你们快走。算我倒霉。”交煦嘴里又叨咕了几句,头也不回,拉着望儿杀出了人群。交时过意不去,放下三枚刀币,跟了出去。 集市附近,望儿听到一个青年神采飞扬地讲故事,他的对面,两位长者还有一个娃娃正听得入神,故事的内容无非是他英雄般的沙场经历。其中一位长者见望儿靠近,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掏出一颗果子,递给了他。“好大的桃子。”望儿咧起嘴傻笑,他没舍得吃,小心翼翼放到了车上。交时见状,捧了一捧路上刚摘的李子,分给了大家。每个人都很开心,那青年尤其是,他瞅了瞅交煦,讲得更起劲,也更离谱了。 沙场上也许没有英雄,但惨烈的激战,骇人的场面,是绝少不了的。不出所料,三日后出邯郸,他们见到了数十具残存的白骨,有的上面还插着箭簇,在那周围,野花开得最为鲜艳,鬲口般大的粉红色花簇争相怒放。 大阳四四一年,赵烈侯卒,其子赵章年纪尚小,便由赵烈侯的弟弟武侯掌握赵国实权。十三年后,赵武侯卒,赵人复立赵烈侯宗子赵章,是为赵敬侯。赵氏内部由此产生了矛盾。武侯之子朝认为自己是武侯长子,父死子继是理所应当,于是在次年,即大阳四五五年起兵反叛。叛乱失败并未打消他的念头,公子朝投奔魏国,与魏军联手袭击新都邯郸。 第一百一十二章 聂政姐弟 三人经邺,过朝歌,走野王,便到了轵邑。交时决定逗留两日,寻找关释,以打听屠夫的下落。 这里,人们口口相传一对姐弟的事迹。一位侠士,为酬知己,只身前去刺杀韩相。侠士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又杀兵士数十人。他自知无法脱困,怕连累亲人和知己,便自毁颜面、挖出双目,切腹自尽。侠士死后被曝尸于市,千金悬赏,却无人指认。侠士的姐姐闻听消息,道:“大概是我弟弟?严仲子了解我弟弟!”而后直奔都城。一看,果然不错,便趴在尸体上痛哭,对周围人讲:“这就是我的兄弟聂政,老家在轵邑深井里。他怕连累我,才自毁容貌。我如何能够因为怕死,让弟无名而终!”说罢,在尸旁自尽。 “父亲,这位侠士武艺非凡呀。” “他靠的不仅仅是武艺,还有勇气。” “他为何有如此勇气?” “因为,他觉得这样做是对的。” “可他死了呀。” “是的,幸好有姐姐在,他才得以留下名声。好一位风烈女子啊。” “嗯。后人不会忘记他们,不会忘记轵邑。” “齐国也有这等人物啊。那位屠夫帮了咱们大忙。” “他会帮助咱们报仇吗?” “不知道呀。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若能再多做一点就更好了。” “是啊,我也希望是。不过呢,没有人是应该帮助他人的。若能再相见,咱们定要重谢。” “嗯。” “望儿,倘若有一天父亲为了道义离开了你,你会不会责怪父亲?” “不会。” “好啊。好望儿。” 交时一行到处打听,他们找到了关释的住处,却破败不堪,空无一人。无人知晓具体原因,只记得他们一家是连夜离开,未曾回来,有人猜测他是为了逃债,有人猜测是他得罪了贵族,众说纷纭。三人只得失望而去。 出了轵邑,便进了轵关陉。原本宽阔的道路渐渐窄到一车过,再向前,不知不觉间马车驶进浓雾之中,望儿抱着煦,煦也紧紧搂着望儿。交时为了壮胆,大声讲起了故事。 “这王屋山下呀,有位九旬长者,名叫愚公。他苦于山势的险要,出入都要绕远,便召集来全家,合计说:‘我打算与你们尽全力铲除这大山,一路通到豫南,直达汉阴,如何呀?’大家纷纷赞同,唯独他的妻子质疑:‘就凭你的力气,连魁父这座小山也无法削平,又能把太行、王屋怎样呢?再说,挖出的土石如何处置?’没等愚公回应,便有人答道:‘扔到渤海的边上,隐土的北边。’于是,愚公便率儿孙们上了山,凿石挖土,用畚箕运到渤海边上。当时啊,他家附近住着一位寡妇,她的孩子刚到换牙的年纪就来帮忙啊。”交时喘着粗气,继续道,“河湾上有个老头儿看到了这一情形,就讥笑愚公说:‘你这老家伙,也太蠢了!就你这把年纪,连山上的一根草都拔不动,又如能能搬动土石呢?’愚公答:‘你这老顽固,连寡妇孩子都比不上。我死了,还有儿子在,儿子又生孙子,孙子又生儿子,儿子又有儿子,儿子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可是那山不会变大,还怕挖不平吗?’” “此话惊天动地呀。”交煦醒了。 “是啊,是啊。山神听说了这件事,可吓坏了,急急忙忙去向天帝汇报。天帝被愚公的诚心感动,于是命夸娥氏的两个儿子背走了两座山,一座放在朔东,一座放在雍南了。” 望儿等了等,没了下文,便问:“父亲,这山为何还在?” “哎——可说是呢?”交时长叹一声,抓紧赶路。 天色暗下,视野渐宽。见到了几户人家,几套车马,交时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山里的夜来得很快,马的铃铛息了,风的呼啸止了,真是静极了。交煦早早睡下,望儿还有些精神,一边轻敲金燧,一边嘟囔着母亲教过的歌谣。 “为何还不睡?” “我还在想那对姐弟。” “哦。” “毁面、挖眼、切腹,多疼呀。” “嗯,所以才让人敬佩。”“太阳神的光芒连接着天地万物,此刻那个聂政就连着你,那个屠夫也连着我。” “见不到也会连着吗?” “会呀,你心里想他,敬他,向他学,就是连着。” “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我相信会的,不过,并非一定要舍身。心中有义,即便做的只是件小事,也会受人尊敬。” “嗯。” “对了,这个事情,回去后可不能与你母亲说啊。这是我们的秘密。” “明白明白。” “您曾经说,大父以为救人是太阳神赋予他的使命。那我的使命是什么?” “这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如何寻找呢?”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要找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将它实现出来。” “我怎么觉得大家都一样呢?” “那是因为很多人怕,怕自己不一样,怕受到孤立,怕承担责任。有时,周围人也怕,怕他做出格的事,将自己的好日子毁掉。” “不懂。” “慢慢就会懂的,快去睡。” 巍峨的泰山雄伟庄丽,滚滚的黄流气势磅礴,幽幽的深谷显得骇人,无际的花海令人沉醉。中原竟然如此之大,有如此多的地势、风俗、物产,大得使他惊喜,他有些感激涉,大得使他害怕,他恨透了自己,他恨自己为何不与朝大父多学学武艺,与耀父多长长聪明。 月牙在天上挂着,清亮而温柔,群星在周围伴着,安静而透亮。其中,一对儿星闪得迷人,好似天女的眸子,有些眼熟。交时盯着她看,她也瞧着交时。一会儿,她睡了,交时也睡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杨朱学说 天明出发,经轵关陉,过曲沃,便到了魏都安邑。大地为了迎接交煦,特意借了天上的云彩,时而神奇,时而璀璨,或大或小,或浓或淡。城外,一大片粉色野花如云如雾,微风裹着花香钻到人的心里。交煦等不及停车,便跳了下去,她拨弄着它,它也映衬了她。 进入安邑城,交时尚未拴好马车,交煦便拉着望儿往人多的地方钻。逆旅内,众人之中,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高昂着头,娓娓道来。 “杨子到鲁国游览,住在孟氏家中。孟氏问他:‘人为何要追求名声呢?’ 杨子答道:‘要靠名声去发财。’ 孟氏又问:‘已经富了,为何还不停止?’ 答:‘为做官。’ ‘已经做官了,为何还不停?’ ‘为了死后丧事的荣耀。’ ‘那好,发财了,做官了,死后丧事定然荣耀,还有何理由?’ ‘为了子孙。’ 孟氏还不死心:‘名声为何对子孙有好处?’ ‘名声不易获得,所以对宗族,对乡里都有好处,何况子孙呢?’ 孟氏显得无可奈何。‘凡是追求名声的人必须廉洁,可廉洁就会贫穷;凡是追求名声的人必须谦让,可谦让就会低贱。’ 杨子笑了笑,语重心长地讲道:‘你若务实,便会无名,只有虚伪,才能成名啊!尧、舜假装把天下让给许由、善卷,而实际上并没有失去天下,享受帝位达百年之久。伯夷、叔齐是真的让位,结果不仅失去了政权,而且自身不保,最终饿死在了首阳山上。’” “儒者,假仁义,伪君子。”“假仁义,伪君子!”年轻人得意地环顾四周,享受着崇拜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压了压言,又抛出了一段故事。 “杨子对众贤讲:‘伯益不肯拔一毛而为天下谋利,于是舍弃了王位,隐居耕田,大禹不愿为自身谋利,以至劳累过度。所以,人人都不受一点损失,人人都不为天下谋利,天下就太平了。’说罢,捋了捋胡须,意思是此话有深意。 所有人都紧锁眉头,默默思考,只有禽子对此不屑。他高声问道:‘拔你身上的一根汗毛去帮助天下人,你干不干呢?’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杨子想都没想,便回应道:‘一根汗毛是帮不了天下人的。’ 禽子依旧不解杨子之意,身子挺直,眉毛竖起,双手举过头顶,环视一圈众贤,继续问:“假如能帮助天下人,你干不干呢?’ 杨子小声嘀咕道:‘此人可真是倔呀’。” 这位年轻人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目睹了这段对话。故事一抛出,引得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杨朱就是个自私的人。”“自私?隐居耕田需要无私吗?”“禽子的问题太无聊,完全是鸡同鸭讲。”“嗨,杨子天下闻名,树大招风。别人想要出名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驳倒他。” 很快有人对这番言论发出了质疑:“人人都不受损失,人人都不为天下,那么天下如何能太平?” 年轻人听罢,更加得意,甩了下衣袖,仰起头,回应道:“杨子所表达的意思是,我不想从你那里获得什么,你也不要打我的主意。天下不治的根本原因,是私心和欺诈啊。人人都立足于一己私利,把他人当作工具,却又高喊‘仁义’、‘兼爱’,可悲呀。”顿时,感叹声一片。此时,另一位年轻人站了出来,高声讲道:“杨子所讲并非如此,他想表达的含义是‘不以物累形’。”一时间,掌声、嘘声四起,不断有人围了上来。 交时害怕与他俩走散,赶忙跟进了逆旅。 “伙计,来碗酒。”交煦招呼道,“伙计,来碗酒。”伙计听不懂齐音,又见是个女子带个孩子,理也不理。 “酒,两碗。”交时匆匆赶来,一边说一边比划,掏出钱摆到了案上。 “齐人?还是燕人?”伙计放好酒,拿起刀币,正反看了看。 “齐人。”伙计头也不抬,拿起刀币交给了舍长。不一会儿,他将两枚布币放回到案上。 “哎,等等。”交时拉住了伙计,站起身挡住舍长的视线,将钱偷偷塞回伙计手里,“翟璜,翟府,何在?”交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吐,手上胡乱比划房子的模样,生怕伙计听不懂。 谁知,伙计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不知。”说着,将一枚布币挤回到案上。时和煦互相看了看,没再讲话。年轻人接续上文。 “孟孙阳问杨子:‘有的人爱惜生命,追求长生不老,可不可以呢?’ 杨子眼睛都没睁,答道:‘没有长生不死的道理。’ 又问:‘如果希望长寿,注意养生,可不可以呢?’ 杨子拧着眉,回应道:‘不是你不想死就可以不死的,再说,要长生不死干什么呢。情感好恶、四体安危、世事苦乐、治乱更迭,古今都一样。人世间各方面都已经听过了,看过了,也经历过了,活上百年都嫌多,何况长生不死呢?’ 孟孙阳不服气,继续问,‘照这样讲,早死好过久生,那就上刀山、下火海得了呗。’ 一听这话,杨子瞪了瞪眼睛,心想,这家伙,没病,谁会这样想。不过呢,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道:‘当然不是,既然活着,就要好好活着,努力活着,到了面对死亡的时候,也不要留恋,听其自然。没有什么不能放手的,何必担忧生命的长短呢?’”言毕,逆旅内一片寂静,一个个紧皱眉头。有的小声嘀咕,却不敢出声,有的见了熟人,也不敢招呼。交时好不容易蹭到交煦身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人拽了出来。刚迈出门,身后掌声四起。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交涌忠仆 三人一路询问,交涌之名在魏人心中犹如毒蛇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你们和他什么关系?” “亲人。” “亲人?他还能有亲人。我们为大魏流血的时候,他在何处?享福着呢!我们安葬翟璜夫妇的时候,他在何处?快活着呢!父母双亡,居然不回,不孝!叛国投敌,做了大官,不忠!这种人,死了只能喂豺狼。” 听到此话,连交煦也无言辩解。不过,也有好心人。 “你们呐,还是快些离开。过去了这许多年,官府还在监视哪,都说他是秦谍。唉——” “他——还在吗?” “不知道了。很久没见了。我想,即便他还在,也不敢回了。不过呢,我相信他,相信他是好人。” “那——翟府?” “就在那里,你们刚刚经过,看到没有?” “哪里?” “看见那棵大树没有?就是那里,墙都塌得差不多了。” 三人径直走去,交煦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交时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也许,涌父不在是好事。”望儿正打算从围墙的破洞钻进去,没想到一下飞出许多麻雀,少说也有十余只。交时拉住儿子,打算去敲那半扇府门。定睛一瞧,交煦已经站在了闺门前。 就在此时,一位耄耋老人自闺门内探出了身。曈还在这里。见到交煦,眉毛抖了一抖,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齐人?” “是,齐人。” “大阳人吗?” “是。交涌,交涌大人在这里吗?” “之前在,走了一阵了。” “哎呀,真太好了。”煦高兴得抱了抱望儿,“他去哪里了?” “你们找公子有事?” “接他回去。” “回去?你确定公子想跟你们回去吗?”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他的妻还在秦国。” “那我们去找他,回不回由他决定。” “他们父子去了阳翟。” “阳翟呀。” “不过呢,有件事,你们可别告诉他。公子的儿子想母亲想得厉害,有天晚上,我偶然路过,听见他做梦都在喊娘呢。这个孩子不容易呀,年纪轻轻就断了手臂,我猜呀公子十有八九不会回去的。” “明白了,我们这就去找他。” “急什么?先休息两日。来来。”说着话,曈拉起望儿进了屋。交时和煦相视而笑。 宽敞庭院,高耸甘棠,五尺高台,粗壮楹柱,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气派。交时自西阶而上,回首叹息。这里的主人曾是一位有识人之明的贤臣,一位心胸宽广的君子,千百年后谁又能记得他呢?还有涌父,上次见到他还是交清大人去世后,那时的涌父风华正茂,文武皆备,在临淄不能说鹤立鸡群,也可算得上人中龙凤。如今呢?过得如何呢?堂堂翟相之子,会沦落到逃命的地步吗?太阳神啊,保佑我们能够顺利相见。 “父亲,您在想什么?” “你大母讲过的一段话。” “什么?”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大母为何会盼望太阳消失?又与何人共亡?” “此太阳并非天上的太阳。” “那是什么?” “不清楚,我一直没明白这段话的含义,恐怕今后也不会明白了。” 转一日,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里积着汩汩的雨水。交时和交煦睡得沉,唯有交望精力充沛,早早起床,四处玩耍。就在一处坍塌围墙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窝雏鸟,紧紧依偎,瑟瑟发抖。他好奇地提出一只,紧跟着就听到“唧—唧—”脆弱而凄厉地叫声,惹人怜爱。再瞧手里这只,仅仅扑腾了几下便不再动弹,可怜巴巴地低着头,闭着眼,平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临近正午,在府外玩耍的望儿忽然跑了回来,边跑边叫:“一位,一位身着菘蓝的白发长者让我给家人带句话,‘在交涌的前路上,柏子指向光明。’” “怎么,又是隐语?又是长者?”交煦反应最快,光着脚跑出了屋。没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回来,摇了摇头。 “我刚才就想将他拉进来,可是拉不动,他的力气很大。” “你喊呀!”交煦埋怨道。 “罢了。”交时叹了口气,“柏子仁很常见,若是按照象谷的含义推测,其药性并非关键。我猜想,长者是想让我们去西边。因为柏树生长时,其枝叶多指向西方。” “西边有什么?那人又是谁?会不会是交辉大人?”交煦脱口而出。“身着菘蓝”是渺大母当年给出的唯一线索。 “不可能。”交时估算着年岁。 曈捋了捋胡子,慢吞吞地说道:“这样说来,我好像有些印象。几年前,公子尚未归来,一位身着菘蓝的长者就曾到过府上,他看着很老,真的很老,我问他是谁,他不说话,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还是不说。他呆呆站了一阵,忽然问我,‘交涌大人在吗?’我说,‘不在,许久未归了。’他没再说什么,就离开了。” 交时赶紧让儿子回忆长者的特征,从长相到高矮,从衣着到神态,无论说什么,曈都点头称是。交煦忍不住道:“快走,咱们再找找看。”望儿首先飞了出去,交煦、交时跟在后面,三人在城中转了一个时辰,也未见长者的踪影。大雨如约而至。 回到翟府,吃过饭,交望倒头便睡。交时端坐,疑惑地看向曈:“是你告知他,我们来了?” “不,他只来过一次,我并不认识他。而且,我还担心他是官府的人,要抓公子呢。” “为何如此凑巧?我们才刚到啊。” “我也不知啊。其实,公子归来后,就将我们几个遣散了。可是我实在不忍离开两位主人,夫人带我来到魏国,大人待我如家人,我如何能够让翟府破落下去呢?我便尽着自己的力修修补补。我呢,连自己的坟地都找好了,没人埋我,我就自己躺进去。至于那位长者嘛,我猜他可能是官府的人,或者同样监视着这里。这条信息,看来很重要,连我都不告诉啊。” “他如何知晓我们的身份?”交煦紧跟着问道。 “你们的衣着,口音,齐人是肯定的,而且这附近都知晓夫人是由齐国嫁过来的。所以,齐人嘛,直接找上门来的,定是公子的家人了。” “明白了。”交时转头看向交煦,“明日出发,去找涌父。” “好。”交煦揉着酸痛的双腿,大声且带着慵懒的口气回应道。 “嗯——其实——”曈此时插话道,“公子并未去阳翟。” “什么!”“那他们身在何处?” “绛城。请原谅,我是怕万一” “我们明白。”交时起身,拉住曈的手,“您有没有要我捎给涌父的话?我转告他。” “那就太感谢了。我恳求他,让我守在这里,直到死。” “没别的了。” “没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聚绛城 “绛城?为何是绛城?”当交涌出了安邑,由东转北时,交漪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交涌当初答应韩使前往阳翟,只是权宜之计。他明白即便成为韩侯的贵宾,仍旧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魏人不会放过他,秦人亦不会放过他,更何况,秦、魏、韩关系日趋紧张。他要去的绛城,是晋国王室最后的领地,原因也许只是这里最安全。这里位于魏国的内部,不易遭受秦国袭击,即便三晋之间内斗,也不会牵扯晋国王室,毕竟兴灭继绝这种观念对他们仍有约束力。 交涌在绛城置了两间民居,从这里可以看到绛霄楼的残壁,又置办了一套干磨和一套湿磨,做好长期留守的准备。交漪对父亲的决定仍旧疑惑,接下来如何呢?是要远赴齐国?不像呀。还是在等母亲?可母亲的态度如此坚决。他猜测父亲并未拿定主意。交漪仍旧坚持每天练武,不为别的,只因不想磨菽。独臂交漪不再追求招法与套路,而是从基础做起,练就扎实的力量。他看不清将来,便将武作为自己唯一的机会,最后的本钱。 交时等人抵达绛城时正值太阳落山,他们无从知晓偌大的绛城,交涌父子身在何处。于是,交时决定,照例入住逆旅,细细打听。幸运的是,马车刚到集市附近,交煦就发现了端倪。她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发现了螺旋水滴图案,浅浅的痕迹唯有敏锐的交煦能够发现。 “兄长快看,这与渺大母的胎记颇为相似。” “是啊。是涌父,一定是。”交时顿感惊喜,跳下马车,四处搜寻。 “多亏有我在呀。” “涌父如何得知我们到来?”交时带着兴奋随口一问。 交煦刚刚还搂着望儿,神气十足,一定此话,顿时警觉起来。“我们先入逆旅。” 交时一时没有理解,愣在那里。交煦收回了表情,补上一句,“是否为涌父亲自标记,犹未可知啊。” “啊,好。”交时摇了摇头,他以为煦想得过于复杂。不过,安全还是首要的。 入了夜,交煦哄睡了望儿,见交时同样未眠,便道:“也许,只是碰巧呢?” “哪里会有如此巧合?我记得清,是一模一样的。” “嗯。确实一模一样。” “那位老仆会不会提前送信过来?” “不会较咱们更快。” “也许——涌父等的并非我们。” “还能有谁?” “不清楚。” “是啊,完全不清楚。不过,既然老仆这样讲,我们就一直找下去。” “嗯。”“我们的粮不多了。” “会有办法的。” 转一日,三人继续以图案为线索沿路找寻,直至天色渐暗。 交涌回家途中,偶然遇见三个疲惫不堪的路人,还有一匹艰难行进的瘦马。错身之时,男子的样貌令他吃了一惊,他默默跟在了后面。马车速度不快,遇树则停,女子逢停必下,绕树细察。 交涌的心跳得飞快,他深吸一口气,三步并做两步,绕到男子侧面。难道是——真的是!时!错不了!错不了!三十七年了,三十七年啦!齐音、菘蓝,还有相仿的年龄!他小跑了几步,拦下了马车,左看看,右瞅瞅,忽然想了起来,扯下襦服,亮出手臂。一下,交时的眼眶湿了。不错,就是那螺旋水滴! “时,是时吗?”“涌父,我是煦,这是望儿。”交涌忙将三人接进府内,招呼漪儿迎接。虽说都通雅言,但口音仍是障碍,两边费力地解释着,比划着,渐渐才露出了笑容。 “你们如何找到这里?” “翟府老仆。” “还是他懂我的心思啊。”“家里都还好吗?” “家,没了。”交时鼻子一酸,泪水跟着淌了下来。 “怎么?” “大火。” 交涌与交时寒暄了许久,将几十年来的遭遇全都吐了出来。两人有时强忍泪水,有时声泪俱下。交漪见状,拉着交煦、望儿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见埋藏许久的哭声终于放了出来。充满了怀念与哀悲,夹杂着愤恨与伤痛,比女人的哭声更心碎,比大海的涛声更震撼。 拉了拉空袖,望儿不好意思地瞄了眼漪父。交漪只是一笑。 “你的口信怎么如此怪?”交煦用她的方式打破了尴尬。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秦地。” “秦国好吗?” “至少不像你听说的尽是蛮荒。” “的确。” “你这是——” “与魏作战时伤的。” “魏国?不就是这里吗?” “这里是晋。” “哦,还有晋呀。” “你是耀父的女儿?” “是呀是呀。” “父亲讲,他很羡慕耀父。” “为何?” “耀父敢想敢干。” “我也希望如此。既然活下来了,就不能委屈了自己。” “嗯,我也开始羡慕你了。”交漪摸着望儿的头,“走,带你们去吃好东西。” 次日,大家的情绪平复了许多,交煦满怀期待地拿出玉牙壁,并将变色的蹊跷讲给了涌父。交涌左看看右摸摸,神情凝重,过会儿又出神地望着门外,若有所思。然而,他的回答令煦儿失望至极,交涌根本就不清楚此物的存在,关于谶璞,他知晓的也并不更多。望儿搂着交煦,抚慰她脆弱的心灵,交煦假装哭出两声,算是对望儿的报答。 接着,交时将那句隐语告诉了两父子。 “真的是辉大父?”交涌不敢相信,“恐怕——”他有些怀疑辉大父是否能活那么久,可仅仅一个闪念就打消了他的固执,那可是交辉大人啊。 “老仆讲,在你尚未归来前,这位长者曾到过一次,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句。当然,我还无法确定,这个消息是传达给你,还是任何一个大阳人。” “是给我的。望儿,再说一遍。” “在交涌的前路上,柏子指向光明。” “这是让我回秦国吗?光明,难道是指太阳神?难道辉大父是——”四人等了好一阵,也没听到这关键的后半句话。交时等不急,又将长者在安陵出现的事情讲了出来。 “‘在交时的身边,已经种下了象谷。’对,是这句话。” “看来,这位长者对我们很熟悉,而且知晓你懂药草。这样说来——哎,安陵长者的相貌和衣着呢?”这一问,交煦大大叹了口气,交时狠狠拍了几下脑袋。原来,涌父的问题,交煦前日刚刚问过。可惜,当年乡里来送信时,谁也没有想到要问这些。 “从这两个隐语的内容上看,像是同一人。虽然不能完全肯定。” “他是交辉大人吗?应该相信他吗?他是如何得知,我们会来安邑的?如此遥远,身体如何吃得消?”交煦对长者充满了疑问,她最讨厌话到嘴边留半句,既然都想到了,为何不说呢?还有隐语,为何要用隐语?为了彰显才华?为了考察我们的才学吗?既然已经认出我们,为何不体谅一下,知不知道猜谜的人有多辛苦。 “看来‘柏子’的提示,定是安邑以西。那‘象谷’呢?究竟指的是谁?”交涌丝毫没有理会交煦的质疑。 “不清楚啊,倘若定要选一个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涉了。”交时勉强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其实并不相信长者的话,可他隐约觉得涉是惦着谶璞的。 听他这样一讲,交煦坐不住了。“那长者就一定是交辉大人吗?就一定是为了我们好吗?就算是为了我们好,那也肯定是你把长者的话理解错了。涉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呐,又帮助我们一家团聚。这可是你讲过的呀。” “我没有说他是恶人。我想了很久,‘象谷’的理解是没问题的,而且这次的‘柏子’,更验证了——” 交时还没说完,交煦又嚷了起来,“为何要相信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愿示人的陌生人。上次告诉你,身边有恶人,这次又让我们去西边。西边是哪里?那是秦国,是涌父逃离的地方。如果他才是恶人呢,目的就是要离间你和涉呢。也许,涉已经被”还没讲完,交煦忽觉失言,用余光瞄了瞄望儿,便不再讲了。 “不管这个提示是否有利,我都要去试一试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能够见到你们,能够见到两条血脉延续下来,我已经知足了。既然是给我的,我想去看看,无论是谁,即便不是辉大父。” “我陪您去。”交漪站了起来。 “不,不,你的重任是延续血脉。”交涌自己笑了笑,“虽然我年轻时也很讨厌这句话。” “您不能冒险,您就是我们的当家人。”交时坚定地说道。 “冒是要冒的,险嘛不一定,若要加害我,何必留下隐语呢?是不是,煦儿?” “嗯!” “我想,这位长者定是了解我的。”交涌仰起头,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想让我去找金氏,为赵奉报仇?难道是郑邑?” “或许这位长者就是赵氏,是母亲派来的呢?”儿子的话,似乎更加在理,交涌用力点了下头。可是只一阵,交漪自己摇起了头,“不对,他多年前就曾到过啊。而且,他为何会去齐国?” “对对,我也疏忽了。” “这个西边,会不会只是魏国的西部?嗯——西河?”交漪对父亲的心思十分了解。 “很有可能。” “远吗?我们去看看。”交煦又兴奋了起来。 “不远。”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重访西河 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西河之地,交涌的回忆慢慢浮现了出来。大头段干木,几个年纪大出不少的师兄,还有一个被众人围在中间,须发皆白的老头儿。他想起了当初一坐就是两个时辰,想起了自己一边哭一边背诵夫子的教导,如今他还时不时能背出几段。“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富与贫、贵与贱,也许还有乐与苦。乐何其少,苦何其多啊。 如今,这片神圣之地依旧人来人往,教学的内容则有了不小的变化。“杀人者诛,籍其家,及其妻氏;杀二人及其母氏。大盗戍为守卒,重则诛。窥宫者膑,拾遗者刖。曰:为盗心焉。” 交时听罢,毛骨悚然,“这难道就是闻名中原,孔子高徒卜子主持的西河之学?” 交涌看着时和煦怪异的表情,摇着头笑道:“这是大魏的律令。” 一路走来,他们确实能够感觉到,较其他诸侯国大魏安定不少,人们明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要做什么,行人的步伐似乎也快了许多。交煦赶忙拉着交漪,详细询问律令内容,一边问还一边捂着膝盖。交漪回应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要乱讲话。”一路上,交漪发现,有几个人总是跟着他们。他们快,那些人跟着疾行,好似家中有事;他们慢,那些人也会缓下来,佯装闲逛。交漪只无奈地冲他们笑笑,并不打算揭穿。 交涌到处询问干木大夫的住所或是墓地,可惜无人知晓,众人围着此地四处寻找可疑之处,同样毫无收获。众人围着马车坐下休息,耳边隐约传来师生间的对话,“议国法令者诛,籍其家及其妻氏,曰狡禁。越城,一人则诛,自十人以上夷其乡及族,曰城禁。博戏罚金三币,” 交涌以为,各国迟早都会成为魏国,或者说不得不成为魏国。谁也无法相信对方,谁也不敢不去备战,能够信任的,只有兵与粮。兵与粮的后面是刑,人们并非真心向往这套秩序,一旦没了甜头,一旦惩罚过重,人们定会造反。然而,国君一旦有了权,刑就变得如此容易,如此有效,如此吸引人。国君会不断尝试增加刑的范围,直至惩罚过重,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临界点在哪里?无人知晓。在这个时代,士人看似找到了体现价值的舞台,但那舞台上尽是欺骗;平民看似找到了上升的阶梯,但那阶梯上满是鲜血。在这个时代,尚礼的国君着实可怜,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罢了,无论是否为辉大父,我们不能如此胡乱寻找,回去。咱们再做打算。”交涌起了身。 “‘柏子指向光明’指的会不会是太阳神布下的,只能由大阳人发现的宝物?”交煦仍旧不死心,“你们想,为何长者不说‘柏树指向光明’,偏偏要说‘柏子指向光明’?朝向西边的明明不是柏子,而是树呀。” 煦儿的话点醒了众人,交漪问道:“有道理,为何呢?” “有可能是故意说成种子。”煦儿同样起身,胸有成竹地比划道,“种子,是植物的最初状态,那什么才是光明的最初状态呢?” “啊——”交涌看向漪儿和煦儿,眼中放着光,“若长者是辉大父,他会给我们留下的线索,很可能只有两种,一是关于家族仇人,二是关于谶璞。” “对,不错。”交煦兴奋得望向交时,“我听你讲过,谶璞的来源是太阳神感念大阳始祖的虔诚,那么光明的最初状态就是太阳神与大阳始祖立下的这个约定。” “可是,听你们说在大火之中,三件谶璞都烧毁了呀。”交漪疑惑不解。 “我讲过了呀。”交煦撅起了小嘴,“太阳神是眷顾我们的,就算是谶璞毁了,肯定还会布下新的。” “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去试一试。我想,你们的到来,我们的相遇,一定是太阳神的安排。” “不错。”交煦越来越有信心了。 “我还在想,交辉大人为何不愿相见?他明明知道望儿是家人呀。”交时仍旧皱着眉。 “自有他的苦衷。” “可是,我们去哪里找呢?”交煦这一问,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此时天空中,黑压压的一片自西边赶来,速度之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看着学子们纷纷逃离,交涌挥了挥手,催促大家起身,又从身后抱起了望儿。 “父亲,您相信太阳神吗?”交漪突然打破了沉默。 “当然,我们是大阳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太阳神的注视下。怎么?” “我不确定。” “怎么能不确定呢?”交煦忍不住讲起了救命粮的故事,引得交涌啧啧称奇。 “我想,我可能知道‘柏子指向光明’的含义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谶璞。”交漪的话一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远处隐隐的雷声,也未能阻止刚刚起身的交时重新坐下。 接着,交漪将神鹿的事情吐露出来。这是当初发誓要保守的秘密,不过此时他愈发感到这就是答案。“父亲,玉牙壁会不会与神鹿有关?就是那一日,冬月晦日。”交漪望向父亲,众人都瞪大了双眼。 “武城?武城在何处?”交煦迫不及待地问。 “应该还在魏人手里。”大家顿时陷入了沉默。 “漪儿,你把具体地点给我,我去。” “父亲,还是我去。” “不,提示是给我的,我必须去。” “父亲,我熟悉那里的地形。相信我,我可以瞒过魏国守军。” “以前你的身手那么好,我不担心,如今可不行。” “父亲,也许只有我能找到,我能感觉到。” 交涌叹了一声,望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只得点了头。 “我也去,多个帮手。而且,或许能够发现‘象谷’的答案。”交时赶忙说道。 “那也好,万一我们父子出了状况,也好有个人照应。” “兄长他不会武艺呀。”交煦有些焦急。 “倘若真是谶璞,太阳神定会庇佑我们的。”交涌这话不仅说给孩子们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这的确是一次冒险。可是,若玉牙壁的变色果真指向神鹿,那么这个险就必须冒。他迫切希望为家族做些事情,即使会失去生命。 “那为何隐语会提到涌父,而不是漪呢?”交煦心里藏不住话。 “不清楚啊,也许他并不知晓漪儿的名字,也许他是希望我们父子同往。先回绛城啊,我们再细细谋划。” 三日后,交涌、时还有漪,出发前往武城。望儿本打算同往,终被父亲劝住,万一三人未能返回,大阳家不能没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