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裙反臣逼我当昏君》 第1章 被穿越女顶替的真太女恢复记忆了 呈青灰颓败之色的石碑被砸了个坑,血迹拖拽出一道猩红,底下趴着一具衣不蔽体的女尸,至死还攥一根楸木拐棍。 远山都隐在浓墨夜色里,虽入四月初夏,西北风一刮仍是天寒地冻。天地间仅剩护城河边这块《玄女赐书》碑。 破烂的袖子,将刺眼的白臂曝给寒风。 有人一脚踩在她胳膊上!发出沉闷的骨裂声,自冻僵的脉搏底下、碾压出了滚热的脓血。 元无忧猛然被痛觉拉回了一丝意识,却无法撑起异常沉重的、冻僵的身体。 躯壳之外又黑又冷。 踩在她身上的红裙女子,肩披着刚从死尸上剥下的、厚实的墨狐皮。此人即是西域霸主华胥国那位、三年前一改温良,骤变残暴的储君。 厍有余瞧她皮肉皲裂开、流出脓来也未痛吟,确认是死了。 ——“你杀人灭口!?” 破空袭来的质问,挟着匆急的脚步声,素来持重的东方帝王甩着宫灯上前,却只瞧见脸埋在油绿草堆里的女尸,登时震怒难抑。 厍有余转而一脚踩到死尸背上,语气松懒, “我本想养她用作血奴,可这傻子竟敢盗走先帝的墨狐皮,还妄称搞大了皇夫的肚子,本宫将她撞死碑前,你该解气才是。陛下不长记性么?上个月她合谋人贩子把你掳走,给你下药欲行淫污,亏我及时赶到,把人打成了瞎子,竟又被她逃脱!” 漫不经心的话越说越锋利,她似乎意识到了咄咄逼人,又语气温和些道: “当日若不是你信她挑唆,疑我假冒储君,怎会酿成边境叛乱,你身陷异国?如今她又与我争你腹中孩儿的亲娘,你岂能再信?” 踩在元无忧后心那一脚,硬生生把她疼醒了。 眼盲之人的其他感官会异常灵敏,此刻她就恨自己长了耳朵。 俩人吵的像搁她头顶放炮仗,每一句话都狠狠楔进了她脑中,噼里啪啦的炸裂。冻僵到失去知觉的躯壳之下,隐有血流回暖,煨烫遍身。 字字锥心的羞辱,对男尊帝王犹如当头喝棒。 宇文怀璧垂在袖管的手,几乎捏碎灯杆,白玉面具下射出一双狠厉的凤目, “够了!你便可信么?你若是真储君,何必每月薅着她一人取血?你要软禁寡人到何时?鲜卑男人不会有孕,在部下赶来之前,寡人绝不信你国庸医的半句妖言! 按之前约定,明早羌兵马踏黑水城之时,你除掉老顽固登基,寡人要把满城贱民挫骨扬灰。” “呵…啊呀——!” 红裙女子才讥笑一声,便被土里跳出的棍子抽在脚踝,登时向前扑去,啃了一嘴草泥。 掀翻了踩背大姐后,元无忧撑着拐棍,从草堆里拔出脸,晃悠悠坐起。 揭眼皮看见的模糊鬼火,把她晃的心口直蹦,又被冷风呛住,连忙抱着臂膀咳嗽起来。 大声密谋的俩人,眼瞧着姑娘的死尸坐起来,还瞪着淬亮的眼,从满脸黑发往外看! 地上齐腰红裙的女储君,登时脸上血色尽褪, “握日…尸变了啊!!” 女子连滚带爬逃离了案发现场,风度全无。 而一旁身长七尺的鲜卑天子,穿黑衣往那一杵像是高不可越的山,见此情形也摇了两晃,登时身子骨便单薄似纸,后挪了两步。 宇文怀璧攥紧灯杆,一双蓝灰凤眸惊怖的瞧着“诈尸”少女,她却没意识到自己多有冲击力。 被冻醒的元无忧,手脚像后配的,连一抬胳膊去摸后脑勺,都咔嚓直响。幸好搁石碑上撞出的血窟窿结了痂,不至于失血过多。 被寒风舔舐过的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翻起倒刺般的刺痛,元无忧怔怔去瞧: 入目是厚厚的一层、崩裂渗血的新痂。是昨夜黑水城门口,她被厍有余割腕取血留下的! 眼前是久违的人间,风刮得护城河两岸芦苇飘摇,远处城墙高筑,还有俩活生生的人凑过来瞧她。 欣慰的泪水倏然从元无忧的鼻腔涌出,回忆和刺痛一幕幕逼上脑海。 ——三年前的华胥,储君元无忧在母皇灵前,被穿越女联合反臣贼道、灌下了朱砂酒。 醒来已躺在界碑底下,被顶着她的脸的冕服太女骂,因她在接待外宾场合,不肯给邻国男帝当下轿石,便要薅着她头发往石碑上撞死。 原来她失忆变傻,当了假太女三年的血奴,一觉从十五岁睡到十八。直到这一下撞散淤血,方才觉醒记忆。 元无忧是先帝和一众遗老,殚精竭虑教养出的贤德储君。却在先帝棺椁前,被朝臣造了反,又找个跋扈残暴的昏君顶替她。 她痛心疾首:早知道这帮乱臣喜欢暴君,她何必装的那么辛苦! 元无忧当场揭发厍有余冒名顶替,却无人信,加上她每月放血,身体都瘘了,打又打不过,只能逃走。 而厍有余取她的血,是为压制蛊毒。那蛊是从元无忧身上移栽的,唯有她能压制。 刚才还当着死尸唇枪舌战的两国君主,彼时一个赛一个安静,地上只闻蝈蝈叫。 惊魂未定的厍有余,退至男子身后,红裙之下腿还伸不直,她大着胆子回头看—— 一具满脸疤痕的“女尸”正盘腿大坐,脏皱的粗布灰衣,绷在她肌理紧实的身躯上,不捉襟便已见肘。 那只晾在寒风里的苍白手臂,布满血痂淤脓,掩不住迸发的力量感,她却拿来擦鼻涕。 不擦不行了,清涕把她嘴唇裹了一层红润。 宇文怀璧见状,顿时胃里翻涌作呕。这玩应儿咋瞅都是弱智,一般人豁不出来。 养尊处优的鲜卑天子把心一横,提灯上前。 脚步声有条不紊的踩得草叶窸窣,一双云纹锦靴几乎是踩着她头顶、落在她脚边。 戴着玉质面具的东方帝王,满头墨发梳成了马尾,即便压垂到了后脑,仍平整的一丝不乱。 他一开口是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一个月前…你勾结人牙子掳走邻国之君,究竟受何人指使?” 他说话声极低,嗓子又清澈,慵懒的音色裹挟着森然冷意,是地道的西北秦腔,掷地有声。 厍有余被他这句指桑骂槐拉回了神,好家伙,他还挺猜忌多疑,一嘴把俩人都内涵了。 一个月前,边境叛军如同蝗虫过境,把宇文怀璧的冕服连带人,一股脑都给打晕掳掠走。 当他衣衫不整的醒来,旁边躺着华胥太女,羞赧的解释说,给他解了情药的毒……随后他为联络部下,只能跟她回去,却惨遭御医诊出滑脉,又被她以养胎之名软禁。 他跟她自幼便是冤家对头,莫说肢体接触,就连对视都嫌晦气。直到昨晚城门外,出现了俩死对头,还争着对他怀的崽子负责。 宇文怀璧:晦气! 第2章 读心术专克穿越女 瑟缩在灰败石碑底下的姑娘,面对劈头盖脸的污蔑,狞厉的脸上眼神呆滞。 “我为了…咳咳、护着身底下的你,被她们打的满眼淤血,你倒把“人牙子”的屎盆子咳咳、我头上了?我可真是瞎了眼…” 元无忧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凡一顿少啃几个破锣,都发不出她这么正宗的公鸭嗓! 又一呛冷风,她咳嗽的差点把血筋儿扯出来。 寒风兜头往脸上抽,上下牙打的嘎嘎作响,元无忧拿掌心焐着冻僵的手臂,眼泪差点下来! 她肩头那狐皮呢?黑的挺厚实的,任谁冻一晚上能不出点儿毛病啊? 元无忧没空跟他掰扯了,最要紧的是找回被剥的貂儿!而后一眼就钩住了——红裙女子肩上的墨狐皮。 站一旁观摩半天的厍有余,闻言雪颈高抬,语气嚣张: “你偷走赤霄剑还敢回来?以为跟你少保义父勾搭成奸,就能推翻我?再不交还,我便送你下去见他!” 赤霄剑是先帝问鼎中原后,号令天下的虎符。 反臣闹的再凶,权柄也牢牢握在六官手里,故而旧臣不让厍有余登基,她便只是储君。 这柄自先帝驾崩便失踪的剑,直到上个月边境叛乱,玄女碑前出个盗洞,留个篆刻“赤霄”的剑鞘,才重新出现在臣民的视野里。 她拿走自家东西,怎能叫偷? 元无忧刚一撇嘴,又听见她提到少保,心头陡然一震,“你把他怎么了?” 昨夜晚间,她被宿敌带进了城。 太女少保冼沧瀛是岭南孤儿,据说全族被先帝所屠,单留下他,用来训练女儿的狼性。 虽然有点废孩子,但母皇这招确实奏效。元无忧原以为他巴不得她死,可被抽血这三年,也是他一直用补药喂养她,他还撂话道:你只能死我手里。 元无忧刚有些感动,昨夜的城门口,他却跟厍有余里应外合,厍有余带兵包了她饺子。嘲讽她自投罗网不说,还感谢少保送来的傻闺女。 如今听厍有余的口风,难道另有隐情? 果不其然,她慵懒的出声: “那贱男人阳奉阴违,已被我削去四肢,挖眼毒哑、制成人彘,装马槽里摆在城门口!明早进城的羌兵,都会从他身上踩过。” 元无忧登时心口哇凉哇凉的,她那两片热乎嘴唇子,怎能吐出如此冷酷的话来?元无忧时常因不够变态,而跟她们格格不入。 朔风一刮,元无忧顿觉被剔去了皮肉,也顾不上对宿敌的愧疚了,她都快冻厥了。 她牙都要咬碎了, “厍有余你不是昏君,是暴君!死冷寒天的扒人貂儿干啥?快还我!” 宇文怀璧自打厍有余提起赤霄剑,便提起了精神,彼时他凤目骤睁, “说出赤霄剑藏在何处,她便把狐皮扔给你。” 厍有余:……答应够快的啊。 她目光一扫元无忧手里那根,铜钱粗的乌褐桃楸木,瞬时眸色一亮,勾唇莞尔, “你又不瞎,拄什么拐?里头藏着赤霄剑?” 姑娘都气笑了,“来来来你告诉我,这根烂木头,能往哪儿藏剑?” 说罢,她随手把一人高的乌褐楸木扔在脚边。 说来就来。 冲着隐晦的默契,厍有余提着裙角大胆凑近。 男子那只六角宫灯极亮,映的绿草白芦铺满了荒芜的西北。 美艳女子红裙齐腰,葳蕤着重瓣的交窬裙摆,如同在黄沙枯土上绽开的一朵苦水玫瑰,挺着被齐腰裲裆、紧裹的傲人双峰凑上前来。 见厍有余真敢过去,宇文怀璧急忙警醒: “小心有诈!” 几步的路,眨眼人就到了面前。 “好妹妹,你拿什么诈我?” 那嗓音柔缓绵软,还故意弯下腰嘲讽,她温热的呼吸几乎贴着元无忧的脸,冻的瑟瑟发抖的人可受不了这个,就恨不得把她搂怀里,剥了她衣裳…套自己身上。 厍有余那双略浅的褐色瞳仁,又大又圆的嵌在凤眸里,肉感的双眼皮褶皱宽且长,长睫开阖间如盛满了璀璨星河。 元无忧无比心酸:她这脸长得,都是我的五官啊! 周遭气氛突然诡谲,一个弯腰俯瞰,一个蹲地下仰头。 终是厍有余先屈膝蹲下,要去捡她脚边的棍,一直绷着的元无忧刚要出拳, ——骤然! 厍有余殷红的指甲下滑出一道银光,柳叶刀滑过她的脖颈,照元无忧的大脖筋就刺! 她瞪大了眼,在冰凉的锋刃舔上喉管前一刻,蓄力已久的右手猛然一劈,夺下了刀,又蹦起身来、接过刀柄攥在手里。 慌乱的厍有余,狠狠一把抓在元无忧服役三年的左腕,登时血痂皲裂,疼出她一身冷汗。 元无忧也没惯她,足下腿绊一钩,在厍有余跌倒前圈腰入怀。同时抽出了痛到麻木的左腕。 元无忧仗着高她半头,一臂勒着这姐的纤白脖颈,把刀抵在她咽喉上;另一手剥着墨狐皮, “哪需交换那么麻烦,抢就完了。” 战况急剧逆转,让一侧刚要劝阻的宇文怀璧,忙不迭换词儿拉架。 “小心刀锋!你若敢割她的喉管,寡人与华胥定会把你挫骨扬灰!” 被抵着喉管的厍有余,一听这话登时闭了眼。这狗皇帝想丧妻主想疯了,怎么还带指挥的啊!连提醒带激将法,当单亲孕夫能保研啊? 此刻却元无忧出奇的镇定,布满疤痕的脸上眸光锐亮, “华胥何时轮到你宇文怀璧当家了?你莫非忘了十几年前,身为我通房,却在雪夜与婢女私通,被扫地出门一事么?” 宇文怀璧属实想挑唆二人相残,没成想傻子一张嘴,就咬在了他脖嗉上。 趁莽妇与狗皇帝叙旧,厍有余忽然冷哼: [什么武帝虎女,一把假刀都分辨不出] 这句话在元无忧脑中响起的刹那,厍有余毫不畏惧的拿喉咙顶开了刀,又给她腹部一记肘击挣脱出去,旋身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挨这一下并不重,元无忧忍痛去摸刀锋,还真是没开刃。学功夫十几载,居然被个弱女子拿钝器给耍了! 其实自打她醒来,就对厍有余有了窥心术,一有肢体接触,便能听见对方心中所想,但厍有余不知她知,更无法探听她的。 而朝中也有一人身怀这项异能,那就是灌她朱砂的少师,白毛老道。这帮邪魔反臣,又异世又异能的,倒让暗处窥伺的元无忧开了眼界。 她自嘲的微咧唇角,斜了一眼对面长身鹤立的鲜卑天子,继而收到他投来的一记眼刀。 她今日若不提这段经年丑闻,宇文怀璧还没觉得此地此时,最适合杀她灭口。 尤其是想起她勾结人牙子后,杀心顿起。 第3章 男人的心值几个钱? 傻子区区两句话,把俩人都震了一下。 厍有余对此是真不知。 她瞄一眼戴玉面具的男子,他颤着浓密长睫,灰蓝色瞳子里戾气横生。 往颀长男子身边去的红裙娇娘,拿葱根玉指拍在他肩头,动作间、一边大袖襦滑下了脂色肩头,雪峰被红杜鹃抹胸勒得呼之欲出。 看得元无忧瞳孔一震,她行动之间风情尽显,跟当年府里那婢女酷似,看来宇文怀璧就喜欢这挂的。 宇文怀璧却并未回头,只拂袖拍掉她的手,低“啧”了声略表不快。 厍有余不满道,“肩膀都不让碰啊?我可是你腹中孩儿的亲娘!” 他骤然侧过脸来,阴鸷的凤眸微眯。 看来两个都得灭口。 忽然,鼻息间嗅到一股脂粉香,宇文怀璧顿时五脏翻腾,连忙抬袖掩面,却没压下去恶心, 一声“呕——”突如其来,虽是干呕,也着实看呆了二位姑娘。 他的孕吐事发突然,都这状况了还不摘面具,让长大后便没见过他的元无忧,更添猜疑。 厍有余则施然凑上去,关切道, “别动了胎气。” 还趁机摸了摸、他瘦到硌手的脊背。 男子乍然大受惊吓,甩袖推开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把灯杆插在地上,才勉强撑住身体,侧目怒视这女狂徒,阴鸷的凤眸泛了水光。 “你得到寡人的人,哕…也得不到寡人的心!” 厍有余甚少见他动怒,隔着面具都感受到了他周身的煞气,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更何况,他那杀意就差开口告诉她了。 只是他一边眼神凶狠,一边抬袖掩口,高傲颀长的身体因害喜作弄,而被迫折腰,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她一挑眉:“咱俩的孩子能继承两国,男人的心那玩应儿,才值几个钱?” 元无忧咋舌:“这是可以说的吗?” 她突然有几分欣赏厍有余了。 高大清瘦的鲜卑天子,顷刻间站立不稳,没由来的作呕,全靠细细的灯杆支撑。 元无忧瞧着,都想把拐棍借他。 眼下厍有余不再佯装痴情,冷眼看他出糗。 宇文怀璧极力压下了不适,瞥一眼刚捡起拐棍的姑娘,朝她走去。 护城河水声翻腾,几次扑湿了岸边的芦苇根。 在巍峨丰碑的衬托下,满脸疤痕狰狞的姑娘,将身子拢在墨狐披风里。 眨眼之间,高她一头的男子,就杵在了元无忧面前,挡了寒风。 北周天子宇文怀璧年已廿八,但除去出类拔萃的七尺身高,他的外表与二八少年无异。 大袖襦衫挂在他略显单薄的削肩上,也掩不住他的凤骨松姿,布料是贴着皮肉的薄薄一层,在墨色蜀锦上有泛着银光粼粼的暗纹,又拿五彩宫绦勒出了一掐细腰。 二人对脸而站,元无忧不甘示弱的抬头,眼瞧着男子捋出了腰间的五彩宫绦。 他低沉的清澈嗓音,裹挟着压迫十足的凉意闯入耳朵:“既然你不瞎,这个你可认?” 男子突然俯身贴近她,顺狐脸露出了他雪白的鹅颈和耳鬓。 此刻她甚至能数清、他根根分明的浓黑长睫,以及一双戾气凌厉的蓝灰色瞳仁。 夜似刷漆,几点星光暗淡。他与宫灯,简直弥补了天上无月的遗憾。 元无忧瞧着躺在他玉白掌心的宫绦,宇文怀璧的手指修长匀称,因指掌窄瘦而不显手大,但把宫绦衬成了细弱的小绳儿。 “一条宫绦我上哪儿认识去?” 闻听此言,他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且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 “宫绦并无特殊,不过是太女逐朕出门时,赐来投寰的。但华胥御医称朕怀胎已有月余,你可认?” 元无忧:“……” 一步远的距离,足够她肆意打量。 他那小腹平坦到无一丝赘肉,细腰堪比女子,连她都嫉妒,打哪儿也瞧不出揣了崽啊。 “等等,你一白虏…鲜卑男人,拿哪儿生?宫里哪个御医敢这么扒瞎?” 元无忧话音未落,下一刻、下巴便被一只冰冷的手钳制住,被迫屈辱的抬头。 他那泛着玉质冷光的修长指头,匀称洁白的像没有骨节,却刚劲有力,他眯着凤目威胁道:“听闻华胥女人的鹿蜀血脉,能让男子有孕。那日朕最后瞧见的是你,你还想被打成瞎子?” 下颌骨被捏的嘎嘎响,他手上肌肤细腻到、她抠着都觉打滑,直憋得她眼窝泛红,而他的骨节也因用力而泛起粉红。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我喜当娘也可以商量。” 不对劲! 这家伙最好颜面,何况他是土生土长的男尊国君!能从他口中听到“男子有孕”、“鹿蜀血脉”等词汇的几率,不亚于他真的怀了。 最可疑的,刚才他还跟厍有余一伙,被盟友几句羞辱,就投敌了?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元无忧姑且先配合他。 他这才松开了她的下颌骨,压低了嗓音道: “你既是孩儿生母,寡人定会放你走。” 事出反常必为妖,宇文怀璧这副闹鬼的言行,元无忧彼时就是满脸惊恐。 太吓人了,他一定是被附体、夺舍了! 一旁盯着俩人亲近私语的厍有余,突然发笑, “想走?你俩都凑不出一套好器官,谁能保护谁啊?宇文怀璧…实话告诉你,你派去西羌督战的人在我手里,与你联络的部下也是我派去的,不然我怎敢独身和你俩纠缠?” 给她挡风的黑衫帝王闻言,豁然提灯转身,面具下迸射出一双凶光毕露的凤目。 唰然! 宇文怀璧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三尺灯杆突然裂分为二,被他从中间掏出一只细剑。 红裙娇娘登时傻眼:“别太荒谬。” 她只觉头皮发麻,柔弱不能自理的白虏皇帝,咋还玩上机关了? 只听两半木杆落在草上,六角宫灯急坠滚落,一齐摔出清脆的声响。 七尺高的鲜卑天子,两条大长腿没给人反应的机会,便两步冲上去,将细剑架在她颈上。 “放她走。”他又回头看了眼元无忧,“开路。” 拄着拐的元无忧:“……” 你俩还有准谱吗?昏君跟暴君多配啊,不如你俩带崽私奔,把江山留给她啊! 红裙娇娘垂眼看着雪颈上的剑,目露哀伤, “我为你烽火戏诸侯,你却要跟这个毁了容的废物走?你就喜欢被她虐是、啊嘶!——” 男子毫未犹豫,剑尖便自她的脸颊划下锁骨,沿途留下一笔猩红。 厍有余痛呼出声,连忙后退,颤抖的双手挡在脸上,却不敢去触碰伤处。 第4章 抢瞎子的拐棍 身形颀长的黑衫帝王垂剑而立,望了望天,浓墨天幕渐渐褪色,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 而后回头冲元无忧道:“走。” 忽地,城里传来更妇的铜锣声响,鸡鸣五更。 继而听见芦苇荡里有窸窣声响,元无忧倒不着急走,但还是拿起拐棍,眼睁睁看他走来。 男子步步紧逼剑凝霜意,倒像是来索命的。 “恐怕还走不了。” 她看似从容,右手却警惕的绷着,宇文怀璧怕是奔着拐来的。 她话音未落,直听见一声呵斥: “放肆!竟敢挟持主上,你这男人谋害妻主,是想当寡夫?” 先声夺人之后,远处从破晓方向走个青衫劲装的男子,提个白灯笼。来的居然是朝中少保太祝,正是她本该成为人彘的宿敌。 “你没成人彘啊?” 脱口就是一句欠揍的话。 当活生生的宿敌出现在眼前,元无忧头皮一阵发麻…终于理解了这俩暴君,见她诈尸的心情了。 男人全须全尾,腰塌臀翘,穿着敞怀的苍绿对襟衫,露一片凝脂胸肌,头顶颈上戴满了蛇形银饰。 他大大方方的供她打量,五官偏柔的脸上,总是一副勾魂夺魄、似笑非笑的阴狠蔑视。 他还活着,她却面如死灰。 厍有余对她的反应挺得意, “他是你义父,亦是我师父,他素来与我一条心,我怎舍得杀他?” 无视小傻子的一脸颓败,厍有余瞥见沧瀛手里的灯,眉峰一蹙, “师父怎么拿个奠字的白灯笼?多晦气!” 沧瀛道:“城里的公输老匹妇,将城墙挂满了白灯笼,还把棺材抬到了城门楼上,宁死不割城,作势明早战死、便直接躺棺材里。” 明明这是她的疆土,沧瀛是她的部下,可他一见面就怨她不死,俨然她是唯一的外人。 听他们提白灯笼,元无忧这才发现,芦苇尽头的城门上,亮着微弱的白光。 她猛然想起!昨天她拄棍回来时,撞见了扛着攻城器械的羌兵,借着他们没拿瞎子当回事,她探听了不少机密。 原来厍有余为能登基,不惜养贼造反,借势除敌对、立功绩一石二鸟,又能把残害重臣的骂名推给叛军。而边境国门的黑水城主,便是此役的首当其冲。 元无忧想通风报信,才自投罗网。原来城内早有消息,那位顽固不化的老城主,居然做好了殉城的准备? 想起即将要兵临城下,城破国危,元无忧只恨自己一梦三年,让江山被假太女揉的烂碎! 肩披墨狐皮的姑娘,全凭木棍撑着摇晃的高挑身形。 瞧见宿敌脸上泪光摇曳,冼沧瀛笑容邪狞, “小东西,这就受不住了?省省你的菩萨心肠!一只懦弱的羔羊,怎配坐在可汗尊椅上?我要暴君一家绝后,要摆一桌山河同悲,明日老登殉城只是前菜。” 该说不说,这个岭南孤儿还真不忘初心,寄身灭族仇人之家,隐忍多年,还想着祸国殃民。 元无忧压下心头的沉闷酸涩,抬眼冲那主仆二人露出讽笑, “厍有余你也是蠢货,豢养一群趋利避害的乱臣贼子,底下各怀鬼胎假公济私,你当这个傀儡皇帝焉能坐稳?早晚步我后尘。” 这番话不算隐晦,沧瀛听罢心头一惊,为掩饰心虚,他忙道: “主上,有身子的杀不得,嘴碎的可需杀了?” 在场仨人不约而同,看向了黑衫男帝的小腹。 宇文怀璧:……你们礼貌吗? 元无忧左手垂着,右手紧紧握着拐棍,桃楸木总归是有重量的,她不消片刻便觉手酸。 就在此时,有身子的帝王衣摆流光迈步过来,仅差两三步才开口:“拿来。” 那低沉冷厉的嗓音,如同利刃出鞘,与锐利的凤目和长剑是一道寒气逼人。 破案了,他就是奔着拐棍来的。 元无忧手心出了一层热汗,握的木棍生滑,她盯着他一截细腰和平滑小腹,面露痛心。 “抢瞎子的拐棍,你还有人性吗?我们娘俩真是瞎了眼,竟然会看上你!” 她语气悲恸,尤其最后那句夹带哭腔,加上坚毅而凄然的眼神,那副委屈简直比珍珠还真。 宇文怀璧动作僵了一瞬,但仍然莽足了劲。 见他执剑砍来,她单手行动不便,只拿木棍在面前一挡。 他一剑劈下,她正好把木棍抛起! ——白光一现,那根一人高的拐棍,从扭曲的拐柄往下断裂,分成长短的两段摔在地上。 一旁的红裙娇娘直捂眼睛:“剑耍的挺好,下次别耍了…砍完她就不能砍我了啊……” 表面清冷的男人,往往藏着一身暴躁啊! 并不理会旁人的干扰。高大的黑衫男子屈膝捡起了一段楸木,把细剑别在腰后,长睫覆眸仔细端详。 可惜里头只是结实的乌黑木料,上了年岁,居然呈现出乌金质感。 宇文怀璧失望的扔了那截木头,一扬下颌,玉颈高抬,斜睨她一眼,“算你狡诈,找不到赤霄剑,寡人便不能当场杀你。” 东方帝王露这一手,既震慑的其余仨人不敢轻易冒犯,又验证了厍有余预判错误。 元无忧双臂颤巍巍的,捡起断成长短两截的木棍,眼望着面前的男子,语气那叫一个痛心, “原来你不在意谁是孩子生母,只为赤霄剑而来?我是真想带你一起走。然后掘地三尺找到玷污你那帮人,挫骨扬灰还你公道,孩子生下来,我养。” 姑娘沙哑又柔婉的嗓音,裹挟着哭腔,加上眼里闪烁的泪光,让宇文怀璧心头一颤,莫名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持剑而立的男子,锋光毕露的凤目微露黯然,他冷静道: “寡人现在就想把你挫骨扬灰,罢了,你殉国。” 元无忧:“……?” 不是哥们儿你油盐不进啊?就刚才那孕夫的羞赧,和哄她承认孩儿他娘的闹鬼行为,能不能恢复一下? 厍有余自然想把宇文怀璧留下,但忌惮他手里有剑,刚走过来喊声“崽儿他爹”、护城河的桥外,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甲曳撞击。 随后有人提着刀渡桥而来,手里拎着个血淋淋的人头, “陛下,我假装被俘问清楚了,赤霄剑确实被傻子盗走了,华胥和羌部为此事闹呢。” 随着敲锣打鼓的粗嗓子,走出的是个魁梧高大的壮汉,跟座小山一样,只把手提之物扔在红裙娇娘脚下,便移动到持剑而立的陛下面前, “末将来接陛下了,听闻陛下羁旅一个来月,这几个母尊悍匪可有冒犯您?可用末将抓个人质回去?” 宇文怀璧心道:何止冒犯,腹中都揣人质了。 但他对此不齿于口,登时拿凌厉凤目威胁在场仨人,还抖了抖寒光森然的细剑。 第5章 赤霄剑出鞘 单看那般壮硕威猛的甲胄战将,站在他的陛下身旁,也矮了半个头,由此对照出,宇文怀璧那身高太出类拔萃了。 厍有余盯着滚到脚边的人头,瞧着那外突的灰白眼珠,只觉阴风扎得她浑身发麻。 她退后一步,扭头与师父对视一眼:谁还敢顶风作案啊? 她还真敢。 她提起裙摆走上前去,娇艳小脸儿上顶着狰狞的血痕,却柔声下气、“阿雍哥哥…等下狼烟四起,你总归要回城避险,以观战况的。可否与我同行?” 宇文怀璧眼都未抬: “寡人要去排兵布阵,先前协议不变,但加一条——把这傻子扔下城去献祭东羌,寡人自会带战俘回去作女奴,而后发兵助你击溃东羌,你登基便无后顾之忧。” 厍有余脸色一僵,瞥了眼石碑前头的傻子,讥诮道:“等傻子被当军妓轮辱蹂躏后,早就不成人样了,陛下还肯要她?” 她话音未落,一旁便传来怒斥: “狗皇帝你活腻歪了?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最好不能怀,否则我让你一胎揣他十个八个!” 元无忧此刻的愤恨,几欲崩出胸腔,她紧握木棍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因用力过猛,腕上的痂皮崩裂开来、一缕猩红“嗒”落在楸木两截的断处,又悄然渗入。 那狗皇帝显然不愿逗留,在甲胄战将的护送下扭头就走,只留下一句: “吊口活气即可,寡人也制个人彘。” 元无忧望着君臣二人离去的背影,默默掐灭了对他仅存的善念。 狗皇帝一走,便只剩了那主仆二人。 今晨的黎明格外漫长,俨然是沉闷的阴天,芦苇荡和绿草地上,露气愈发湿重。 肩披墨狐皮的姑娘,突然迈动步子,双手把玩着鲜血淋漓的楸木,翻了个圈还耍个花枪。 沧瀛正拿着丝帕,给厍有余擦去脸上血迹,见她要主动出击,豁然站起身,一边拔出腰间的蛇骨鞭, “嗤…傻闺女,给你爹送死来了?可惜,你要留给鲜卑皇帝制成人彘的。” “老娘给你送子来了!我真想折断四肢做成人彘,让你生十个八个的。” 她一恢复记忆,还打通任督二脉了?荤话张口即来?沧瀛眉心微蹙,他打心底里还拿她当及笄少女,对她突然开窍了男女情,很不习惯。 衣衫褴褛的姑娘周身带了煞气,布满疤痕的脸上,也能清晰可见那顽劣的笑。 众目睽睽之下,她拿着断拐的双手突然——把那两截断木严丝合缝的,给榫卯镶扣起来了,组成完整的一根长棍! 下一刻,这姑娘忽然从断处拗开了木头,那根一人高的一寸粗楸木,居然寸寸裂开、木屑登时爆裂。她在拐柄处一提,居然顺着剑柄拽出一把,霜色凄白的纤瘦秦制古剑来! 在场俩人都看麻了。 厍有余唰然一身冷汗:还能更荒谬点儿吗?她拿啥粘的?她的血吗? 赤霄剑乃帝道之剑,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时筑了此剑。华胥太女元无忧此刻背靠玄女碑,身形挺拔,竟有顶天立地的即视感,她手中的古剑寒光迸射,真如白蛇缠绕,只晃人眼。 厍有余傻眼了:就差二寸啊! 她曾与答案无限接近,猜中了但没完全猜中,就凭俩人这到处藏剑的默契,说她跟狗皇帝没点儿孽缘,狗都不信。 此刻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啧声。 不怕真储君会武功,也不怕储君有谋略,就怕又有武力又有脑子。 身姿长挑的姑娘肩披黑裘,唰然举剑过胸口,手中刃器通体霜白,冒银光的剑尖直指对面的二人。 “赤霄剑在此,尔等有命来取么?你一个岭南孤儿,挂少保之名的暗卫首领,连本职工作都不干,还妄想在华胥谋逆?” 沧瀛眼尾上挑,冒虹光的瞳子凶光毕露。 他瞧着站石碑前这人,昔日矜贵的太女,如今衣衫褴褛,脸上满是溃烂结痂、恶意留下坑洼狰狞的疤。即便被摔进泥坑,她也会不择手段的爬出来,还是这副傲慢嘴脸! 元无忧顿了顿,丑陋的疤脸上眸光锐亮, “两个受人利用,自毁长城的废物!自幼受五经六艺教养的世家,怎会输给冒名顶替?” 厍有余听不下去了,斜了眼暗卫首领, “抽烂她的嘴!” 啧,这口气,比她脚气都大! 元无忧眼瞧,一身沧绿色薄纱的老男人,那只竹骨修长的手,顺挂满银饰的腰间抽出武器。 忽然蛇腰一晃,破空甩出一条森白骨鞭,一道银蛇直奔她手中剑而来! 却在抽断寒风袭来那一刹那、元无忧一扬手一歪头,便将出鞘的利刃扔进了身后护城河,弧度丝滑。她一直没挪窝,就等这一刻。 而那条尖刺的蛇骨没来得及变道,如活物一般盘上了她的脖子。 她脸上仍挂着明晃的蔑笑。 冼沧瀛心一凉,无比怀念她当傻子那三年,可算让他一直在斗智斗勇的前半生,喘口气了。 沧瀛登时就想扔了鞭子往河里跳,却被鞭子的另一头大力拉过去! 元无忧忍痛攥住鞭子,蛮力的将人拽过来。却被他砸的脚一滑,一齐重重的摔进护城河。 厚软的狐毛被水泡发,她艰难的频繁吐息,无忧抠着几乎勒进颈肉的白色尖骨,像被拴了锁链,冲进口鼻的苦涩河水,也成了琉璃渣子,扎得五脏内鲜血翻腾。 她忽然想起自己畏水!从前在宫里,冼沧瀛经常踹她进池子,把她摁头喝饱了,再捞她。 眼下情况紧急,元无忧拼命蹬腿延缓沉底,手脚都在河里扑腾摸索着,她明明在剑柄上系了韧丝,沾水变硬,是她不会水都能捞起来的程度,怎会摸不到? 沧瀛见她只扑腾不与他打斗,便熟稔的把她脑袋往水里摁,打湿的纱料贴在他苍白羸弱的胸膛上,她狂挠他胸口! 气的她破口大骂,在水面发出“咕噜咕噜——” 元无忧恨死这蠢货了!他改名叫败事多好,跟厍有余凑是一对祸害。 俩人正扑腾水,水面却忽然浮起另一个脑袋。乌褐色的乱发湿透,贴在雪白的脑门,还拿蹩脚的汉语嘲讽道: “嗤、这俩傻子!” 冒出来的是个穿斜襟黑衫,露着半边膀子的褐发少年,脸上布了几块红胎记,河水洗得他肤色白里透粉。 当看清他手里是青铜秦剑后,沧瀛脸色大变,原来这傻子刚才是在摸剑? “把剑放下!哪来的毛贼?” 他想上前去追她同伙,那人又钻进河里跑了!水面顷刻恢复了平静,这上哪找去? 而他又听见身后有呜咽声,回头一看,水上就剩了一坨污泥的乱发,还在咕咚咕咚冒泡。 …… 第6章 鹿蜀血脉 摁住浊夜投进破晓怀里,东方挑亮了曦光。 男人站在一旁拧着湿淋淋的乌发,洇湿的蚕丝布料薄透若无,贴在他骄人的身躯上,苍绿色极衬他肤白。 厍有余没吹流氓哨已经算尊师重道了,她一狠心移开眼,奔向捆在圆磨盘上的姑娘。那是个巨大的石刻日晷,其上躺了个五花大绑的人,只啷当着两条小腿。 红裙女子一边亮刀,一边道: “传说昆仑脚下有上古遗族,女子单传着《山海经》鹿蜀血脉,合欢后能使男子有孕。我需得趁她没断气,剜她双肾移花接木,我再真让白虏皇帝怀上,这样的功绩放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也是够炸裂?” 刀划过泥泞的墨狐毛裘,挑开底下衣衫,却发现昏死的傻子还裹了件裲裆心衣,紧贴皮肉。 听她云淡风轻说出这话,沧瀛眼底疯涌震惊。 “我从未教过你这些。”此刻他萌生了顺身侧的城墙,把她扔下去的念头。 意识到了失言,她讪笑道,“我可是少师盖章认证的异世神女,自然博学广知。师父莫怪,我所做之事皆为自保,不敢欺辱师长。” “臣…冒犯了。”他连把她埋哪儿都想好了。 沧瀛狭眼微眯,恢复冷肃站在一旁。他倒不信有神女,她还需自保?只怕男人更需要自保。 冰冷的刀子划破裲裆,就在抵着她胸前细嫩的肌肤时,原本紧闭双目的脸上,豁然从眉峰淌下一道红泪,竖穿了褐色的琥珀瞳仁。 待宰的羔羊猛地睁眼,一个鲤鱼打挺、蹦她脸上了—— 货真价实的蹦脸上,四片唇瓣相覆,元无忧胃里翻江倒海,“哇”地呕出来。 而后因手脚被勒住,又结结实实的摔回去! 被亲这一口,厍有余死的心都有了,蹦老高跳去一旁,把刀一撇,抠嗓子催呕。 元无忧昏迷中,就听见要割她腰子。啥好人能连喝人血带吃肉啊?厍有余准有羌羯血统! 顺热辣的喉咙反出来不少酸水,她胃里倒舒坦了些,又被湿寒透骨的小风一刮,她浑身刹时起了疙瘩。抻脖子一瞅,发现自己被捆着,面前站着俩人,还有十几个太女近卫。 小姑娘跟个肉虫子似的,在石盘上蠕动。 青衫男子按住腰间骨鞭,阴涔涔的狐狸眼,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憋着吐信子。 厚厚的云层罩在头顶,异常闷热,元无忧的下巴颏,猛然被哕完回来的女子钳住。 厍有余俯下身,微启的饱满红唇未语,元无忧脑中便有了声: [我要不是身穿来的怕有孕,早就收了那白虏男人,自己当昏君了。等移接了鹿蜀血脉,先把你灭口!] 无忧嗤笑出声,“当昏君?你啥追求?” 两人的脸贴得极近,厍有余瞪大眼、低声问: “你说什么?” 元无忧恨不得自扇嘴巴,差点儿说漏嘴! 许是心虚,她的指甲在无忧在白净的脸颊,抠出了殷红坑痕。 厍有余又自圆其说,“我替你坐江山当昏君,收了那些让你色令智昏的男人,不过分?” 元无忧扭脸躲开,冷哼一声。 案板上的腰子真不识抬举。厍有余哼了声, “若没姐姐撑持国泰民安,年年有余,哪来妹妹的苟延残喘,岁岁无忧?既然你活腻了…” 她推开手里钳制的脸,转头命令身后,马道上站的一排暗卫, “开膛!” 十数个穿墨青圆领袍的侍卫,唰然逼近。 就在此刻,这姑娘居然从容的,手撑石盘日晷坐起来了! 青衫红裙的俩人齐瞪眼,寻思刚才搜身刮的挺干净啊,这家伙从哪掏的武器? 元无忧一醒就触发了扳指的藏锋,暗用巧劲将绑手的绳子割断,一看小命不保,她才连忙扯开麻绳。 灰衫姑娘盘腿坐在石盘上,把玩拇指上的墨绿玉韘,其上竖一片指甲盖大的白刃,那双冷凛迸光的眸子,坚毅而镇定。 “诸位华胥儿女,蒙受风姓庇护又自甘守护风姓,而先帝之死与这岭南反贼脱不了干系,你们今日若随他弑主,万年传承断于尔等手,孤可殉国死,尔等可担此罪?” 这些外号“暗卫”的宿卫军,由太女少保统率,皆由各部族选拔出,并自小培养的精壮勇夫,对应帝道“紫微十四星”。 十四宿卫只忠皇室。 先帝在世时,他们便不服冼氏首领,如今见那傻子俨然换了个人,脸上出现与先帝同样的死相,冼氏还急着杀她灭口…一暗卫道: “同僚已去接驾了,君后会给太女主持公道。” ——迟来的日光刺破云层,泄下一片暖辉。 不出片刻,一伙老臣便前簇后拥,将君后迎上翁城马道。他提着繁复的交嵛裙摆,藏青色上绣满银色暗纹,被日光映出内敛的华美。 翁城是连通敌台马道,在城门楼外加盖的半圆形,此刻正中央摆一口盖白布的棺材,有仨人在秦王绕柱。 跟随君后登上城楼的,是个推四轮车的甲胄女将,车上坐着膝盖墨狐毯的干瘦老妪。 老城主刚想出声救下自己的巢穴,待看清对峙的俩人是太女后,只想说:“砸!往碎了砸!” 这位君后年过花甲仍高瘦挺拔,发黑如墨,金冠玉簪,面上皱纹甚少。 他健步冲过来,瞧着衣襟微敞、既不庄重又面目可怖的姑娘,震怒道: “你这傻子良心何在?若非有余养你取血,你早死外头了!如今竟敢妄称帝女,染指了北周男帝,还想冒名顶替她的身份?” 他哪是来主持公道的?摆明了来替假货撑腰! 青袍寡夫来到面前,元无忧擦去额角的血,倨傲的眼神和冷笑里,是见者心碎的凄凉。 “父后只要年年有余,当岁岁无忧死了吗?她作孽让我背锅,倒是我冒名顶替她了?我风既晓是受万民寄托‘天已亮’的华胥储君,母皇唯一的后嗣,岂是欺世盗名的乱臣贼子、能置死地的?” 她穿的破破烂烂,脊背却比谁都挺直,贵气从狰狞的恶鬼身躯里透出。 无忧的教养便是[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君后元氏如遭雷劈,过去三年的一切,霎时如乾坤颠倒。 不止君后震惊,一旁的公输城主更震惊,她几乎要拍断扶手,转着一侧的轴轮上前。 要不是腿闲置二十年,她真想跪下磕一个,老泪登时夺眶而出, “您终于想起来了!恕臣公输守护残躯不能、施以全礼拜见少主!少主…您受苦了啊!” 元无忧早已认出,她便是抬棺备战的黑水城主公输驰。母皇头七那夜,老婆子卸了轱辘砸向厍有余,带头要清君侧。 她那腿也是为救母皇残的。 第7章 冼沧瀛威胁君后 这位铁骨忠臣坐在四轮车上二十年,倚仗黑水的天险地势,不单熟用祖传鲁班书,更精通兵法,硬是守住国门固若金汤,威震边疆。 眼下国难当头,几位肱骨老臣却跪在面前。元无忧一骨碌、从石盘日晷上翻下去, “既晓不敢受各位大礼,速速请起!” 小姑娘疾步跑来,未免劳动少主,甲胄女将跟另一个襦袍妇人先搭肩站起,再扶住四轮车。 厍有余见势头不妙,葳蕤着裙摆扑通跪地,抬眼间大颗珍珠已从凤眸中、争先恐后的涌出。 眼下被打湿的泪痣更显鲜艳。 “父后!我若早知傻子是皇妹,别说舍不得取她的血,便是她想要回皇位,要睡我的男人,我也不敢与她争。” 元无忧一听怎么着?恶人先告状是?当即拧眉怒道!“你说的是人话吗?” 君后呵斥,“你这是什么脸色,什么态度?你皇姐都快哭岔气了。” “她什么货色我便什么脸色!被夺走一切,差点被吸干血的是我,她装什么委屈?难道还要我扭个秧歌,唱个小曲欢迎她取我性命吗?” 她已经濒临疯癫,谁来打岔都得挨几句骂。 君后从未见太女这般暴躁,言语不敬。 他眉目一寒,“这是你对父后该有的敬重吗?” 俨然是承认她的身份了,但没完全承认。 她立在青袍嫡父面前,渐暖的日光罩在身上,元无忧依旧感觉寒透了骨。 “父后难道忘了?我生来就染了蛊毒,总是无端狂躁暴戾,事后又呕血,全靠补药吊着。三年前赔了母皇的命,也未能根治。而厍有余为了割我脸皮易容,不幸移走了大半蛊毒,才需用我的血压制……而我今日才想通,母皇驾崩时沧瀛在场,厍有余也是他教的,他一直盘算着谋逆,父后要包庇弑君杀妻之人么?” 她自知君后不会承认包庇假货,便先从冼沧瀛开刀。 瞬时,她就收到了沧瀛淬毒的眼神。 这条蛇当即野性毕露,一把甩开蛇骨鞭! 无忧旋身躲过,骨鞭重重落下,抽裂了地砖。 君臣几人见拉开了阵仗,唯恐被波及,厍有余推君后往后躲,甲胄女将把四轮车往后拉。 只一交手,众人便瞧出了沧瀛不是她的对手。 她跟宿敌一同长大,本就了解他的招数套路。 骨鞭被她攥在手里,镖刃也被无情铁手挡回,她甚至大气未喘。虽经年血亏,但仅凭武力,在地面上打架她也没输过。 即便沧瀛偏头躲过,也被回旋的暗器、擦伤了白煮蛋般的脸颊。 他抹了把唇边的血,用仅她能听清的音量道: “不孝女,你越与我打斗,越能催动残余的蛊毒复发。” 见俩人打的势均力敌,几位老臣探出了头: “君后,就看俩人这么打吗?” 老城主也喊了声看热闹的暗卫: “还瞅啥热闹啥?捉拿反贼救少主啊!” 众暗卫晃了晃身形,却没人上前。 沧瀛慵懒的出声道:“主上没开口,轮得到你越俎代庖?” 他森寒的黑眸又越过老妪,斜视君后: “君后别忘了,为得忠仆,给他们下与我一损俱损的子母蛊,可是您的命令。杀了我,谁还给您青春永驻的丹药,谁来监管金银玉矿、维护您的国库?” 他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布局多年,早已不惧这一天。 元无忧听的心惊肉跳, “沧瀛,你竟然害父后?” 厍有余傲慢道,“说话那么难听呢?少保是要父后颐养天年,养颜享乐而已。” 沧瀛恭顺的单膝而跪。 “君后主上,臣的命是您救的,这世上唯我不会害您。” 冼沧瀛真擅长说最恭敬的话,做最放肆的事。 难怪君后近年来不理政事,元无忧只当他年过花甲,不愿再提刀练兵,才整日让府兵种田养花,对抗大西北的风沙。 更因他喜爱金银玉石,便让沧瀛管辖矿洞。想必华胥国的财政,已被这岭南孤儿掌控,甚至他还要扶傀儡女帝,哄的孤女寡父贪图享乐。 厍有余非但没跟着跪,还拉起沧瀛,笑嘻嘻的看着沉脸的君后, “父后权当看清理门户罢了,我们提倡人人平等,沧瀛是您的盟友,也无需跪皇族。” 元无忧只想笑,这姑娘是半点礼数不懂啊,君后元氏出身两魏的累世皇族,封柱国养府兵,也是在规矩和军纪礼法里泡大的。 纯属长官敬酒她不喝,长官夹菜她掀桌。 更诙谐的是,君后没吃眼前亏,沉声道。 “她既已损了心智毁了容,又染上必死之症,跟她那短命的外室爹一样,活不了几天了。为父心中只认你这个女儿!” 元无忧都怀疑自己聋了: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正当此时,卫兵跑马道来报,城外突然涌现出大量羌兵,携有云梯对楼车等攻城器械! 下去交涉的尉官回传,说答应以黑水城易风姓璧的太女失信,不仅不给城池,还毁了他们的武器,他们要直接夺城。 几人扒敌台墙头一看,果然有大片穿着奇异的羌兵聚涌而来。 老城主狂拍扶手破骂!“谁给他们的勇气?” 元无忧直言道:“攻城器械是我毁的,但是厍有余给的。” 厍有余猝然被点名,面露一刹惊恐,厉声道, “是她激怒敌寇引来兵临城下,还想嫁祸我!父后就该将她献祭给羌人,死活都是解脱。” 这话太狠毒了。她还真听狗皇帝的话。 不说外面是男尊东羌,放在任何一场战争,拿女人献给兵临城下的敌军,都是送命去的,当年五胡之乱,正是羌羯对“两脚羊”先奸后吃。 元无忧身为中华儿女,跟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都不共戴天,她必须严查这异世女祖上三代! 出身鲜卑族的君后,旋即点头称是。 他凤眼一斜邋遢的姑娘。 “既然是你惹来国难大祸,以后便由你姐姐代替你坐江山,尽国君之责。” 元无忧一听,怎么着?“您抓凶手真是一针见血啊,我非死不可是?” 她算瞧出来了,冉闵“杀胡令”的复仇刀下,没一个胡人是无辜的。 几人僵持至此,突然发觉四周嘈杂,从翁城上都能听见羌兵甲曳声逼近,而城内还有很多无知游客,打起仗来只怕束手束脚。 厍有余忽然扯住男人的一片青袖,正色道: “父后放心,外面羌兵不过是虚张声势,我与北周皇帝夫妻同心,他自会支援。有我守住国门借势登基,您便是垂帘听政的帝后,又与东胡北周为盟,自当安枕无忧。” 君后也很识时务,给沧瀛使眼色,“傻子身染恶疾会过人的,那就推下城,祸害羌人去。” 这父子仨人还挺排外。 第8章 受命于天风姓璧 活了十八年,元无忧头次发现,失去母父血亲和身份后,自己引以为傲的华胥国,居然无她立锥之地。 男妖后、复仇者加上异世女这仨人,这是要把她风家灭门啊? 饶是元无忧见惯了世间悲凉,也鼻头一酸…她已经是众叛亲离,还有活着的必要吗? 与此同时,耳边骤然传来几声: “不可!” “谁敢谋害华胥独苗?” 车轮碾地声中,当四轮车和甲胄女将挡在身前这一刻,元无忧幡然醒悟,她的宿命是守护华胥的国土和臣民啊!别的都可抛弃。 老中青齐备的反臣三人组里,也就冼沧瀛能跟她支楞两下,元无忧瞧着步步紧逼的男人,也不屑跟他比划。 无忧一撩裤脚,从脚踝解下半只五彩绳串的、盘金龙白玉镯,高举起来,声色俱厉: “受命于天,人定胜天!见此玉环如见先帝,得风姓璧即得虎符。” 原来她有这个杀手锏! 羌兵自称手持号令诸藩的风姓璧,才引来易城之约。此物与和氏璧一者虎符,一者国印,配上赤霄剑,足足让女帝震慑八方数十年。虎符有两半,如今太女手里出现了其中一半,在老臣眼里,就算假的此刻也是真的。 老臣连带暗卫,齐刷刷跪地下拜。 老城主激动的、险些从车上翻下去,“是消失三年的风姓璧!持虎符者天命所归!” 君后垂在腿侧的手微颤,差点儿也跟着跪了,又想妻主已死,旁边的心腹和爱女也没跪。 红裙娇娘实在不擅于应付这场面,只觉虚伪, “假的?拿过来给我看看。” 她话音未落,突然闯入一句: “这算盘打的!我搁东北都听着了。我给的镯子还能有假吗?” 只见是个一身黑亮狐裘,头顶狍皮帽,骑个肥壮狍子的瘦婆子,灵巧的三两步窜过来。 厍有余抱着手臂,嗤笑:“什么破镯子,老人家您别撒野,我娘可是先帝。” 老妪白眼:“没教养的丫头,败说先帝,就连君后都是我的逆徒!” 黑裘骑狍子的瘦老妪,冷笑着来到君后旁边, “你小子,恨你妻主恨到要她绝后吗?整来个孤魂野鬼丫头,想给自己续弦啊?” 君后脸色难看,恭敬道,“师父怎会来此?” “昨儿香堂上的娲皇,托梦玄鸟给我啄醒,告诉我有俩逆徒要让华胥绝后,我毕竟是鬼谷子的师妹傻狍子,便拿铜钱龟甲起了一卦,才知你这是引外敌进犯,养小鬼儿内乱。” 元无忧不识她,但看君后和城主对她挺敬重。 傻狍子还朝她招手,满脸褶子皱开了花。 “乖孙女儿,上姥姥这儿来。” 她现在警惕性极强。 “谁是你孙女?我举目无亲,你休想害我。” 婆子咬牙切齿: “小犊子,你忘了瞎眼之时,谁天天供你吃喝给你治病了?又是谁帮你把剑塞到拐棍里的?” 厍有余见元无忧不认得,又来劲儿了, “你想必还不知道?灌你损脑朱砂,害你失忆的白毛老道就是她徒儿。你若跟她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激怒了狍子姥姥,她跳下狍子就抡拳头, “孽畜,吃我一雷击木指虎!” 好家伙!雷击木指虎?在东北民间,老百姓认为被天降雷电所劈之木,妖鬼狐仙深惧之,是最有力度的避邪法物,多制成饰物佩戴于身。 原来这玩应儿也能做成武器,手动驱邪? 这边姥姥和假太女闹起来,那边羌兵在城下隔着护城河搭云梯,忽然有人大喊快下楼! 忽然间翁城震颤,原来是下面的羌兵,在拿几丈高的对楼车撞城墙! 一身藏青袍裙的君后张开双臂,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便扭头质问丑太女: “你不是说,攻城器械都捣毁了吗?” 元无忧顿时懵住,朝底下一看,吊桥都放了。 看来黑水城里有内鬼啊。 君后当即命沧瀛把她推下城楼,扔给羌人才算为民除害。 老婆子挣开红裙女的纠缠,骑狍子窜上敌台,可为时已晚。 森白骨鞭一抖落,小姑娘便如同一只落水的貉子,从白布棺材顶上飞过、顺着刚搭的云梯滚了下去,还砸掉了俩爬一半的羌兵。 从三奥雪山俯冲下来的乌云,把黑水城整个罩住,刚才还晴空烙印的,眼瞅就要下雨。 风沙萧肃的翁城上,就剩个坐四轮车的公输城主,连个护卫都没有。 年过古稀的老妇人极目眺望,被高原蹉跎成酱色的脸上,皱纹堆垒有如树皮,她锐亮的鹰目中,掩不住忧心沉重。 黑水城是第一道屏障,也是御敌长城最坚韧的一道。 城下羌兵携马匹器械,足有一两千人。国门一破,则羌兵长驱直入,幸亏吊桥收的及时,否则羌兵早进城洗劫了。 不知那掉下去的太女怎么游说的,羌人跟雨前搬家的蝼蚁一般,突然分作两波:西羌女族退兵远去,而另一波东羌男兵,则朝着远处看热闹的东胡盟友去了。 老妪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抠着沙土砌成的墙,掉落的渣子被湿气的风吹散。 公输守护紧盯着城下,在寻找太女的踪迹。 很快脚步声便铿锵有力的上来,停在身旁。 小太女褪去之前的湿裘,内穿墨青圆领袍,外罩犀甲,这是西羌极珍贵的犀牛皮铠甲,不知何人所赠。 公输城主蓦然眼眶湿润,“主上…咋做到的?” 元无忧揉了揉结痂的太阳穴,那血迹刚凝固,疼的她瞬间精神,但面色如常: “女羌本就占据黑水以里的势力,不同意男羌推进,这次是北周游说两羌共谋华胥,男羌才敢兵犯黑水。我就用羌语说北周白虏躲后面,是等咱们自家人两败俱伤,他好一举征服羌族和华胥。” 老婆子瞪得昏黄的眼珠子,都锐亮了几分! “就这么容易?羌语无文字,全靠口口相传,陛下何时会的羌语?” 当然没那么容易!她一进人堆,正瞧见东羌男兵和西羌女兵摔跤,把大襟长袖都给撕的满地布条。因男羌说[若得黑水,就不侵犯西羌。] 羌女当时怒了,说黑水城向来是她们的地盘,还能任城里妇女,遭这群犬戎迫害了? “羌族是我华胥的藩属,只应在我的羽翼下胡闹,好比自家逆子分家立业,却认北周为母,这熊孩子不得揍一顿?” 姑娘话一顿,她头顶阴云,眼里的光却与身穿的犀甲同耀。 “若连邻居的语言还不会,难道要大老远跑波斯天竺去,学那些白奴语言回来,自以为奇货可居吗?就像厍有余炫耀她会波斯语,可母皇在世时,那些来朝贡的波斯使臣,倘若不会说汉语,视为对天母可汗不敬。” 第9章 能写进县志么 元无忧套出男羌确实没另一半虎符,还用女羌方言鼓动她们先佯装退兵,绕后看男人掐架。 即便羌兵手里有真的,她也不可能去赎。 别说拿镇边城池去换一块石头,哪怕是女娲的补天石,也不如踩在足下的领土更让人踏实。 多年没见的小太女,早已出挑成了挺拔的大姑娘。她德才兼备文武过人,还这般冷静沉着,不显山不露水的,真让人欣慰。 老妇这才想起正事,“假太女跟少保逃了,狍子师祖在逼君后交出权柄,而我的县尉也去调集全城兵将了,以供你差遣和保障后勤。” “敢问城中兵将有多少人?” “连人带马……一百来人。” “好家伙,不算被我忽悠走的西羌女兵,城下光东羌男兵就一千多,还没算那些马匹跟攻城器械呢。” 顿了顿,元无忧忽然想起,她可是公输班的后人,不禁斜她一眼,“假太女给东羌那些,攻城器械的建造图从何而来,您可猜得到?” 老城主正色道, “您这话何意?臣可一心为国啊,但她顶着储君身份,就是要赐死臣,臣也得谢主隆恩,更别提一些可能对国家有益的工程了。眼下华胥积贫积弱,除了明君贤主什么都缺。” 元无忧:“……”妥嘞,还是怪她呗。 “老臣只觉痛心啊!君后贵为国父,受万民敬仰,食华胥社稷供养,为何拱手江山与外人,眼看国难当头?他是恨妻主,恨您生父,还是恨这个华胥?” “他是看透了。华胥的母尊是自女娲而始,便不可篡改的意识形态,他虽受臣民朝拜,但无法自立为王。他出自五胡乱中原的鲜卑,即便拓跋部融入汉族,改姓元推行汉化,骨子里也是游牧蛮夷的野性。不像你我,血脉相连着根深蒂固的家国情怀,故土难离的归属感。 不知他看今日的我,是欣慰还是痛恨,一个女子只要挣脱了性别的局限,她的志向和作为,将是征纳寰宇,身死以魂为旗。” 她登上城楼方恍然惊醒,母皇竟然在此修筑了一截长城!她眼前的长城是为抵御外敌而建,看得见摸得着。而每个人心中的长城,却比石头所砌的更坚固,能在绝望和走投无路时,从心底筑起精神支柱,由内而外迸发出鲜活的、炽热的志气和血性。 昔蒙恬北筑长城,却匈奴七百余里,而今秦失其鹿,华胥圈长城以卫国门前,置金盾以固京师,惟锥地自保,何其悲哀?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华夏。 想起刚才乱军之中,把她当西羌酋长,教唆她攻城的一个东胡首领,头戴傩面声音耳熟,像极了至今没捉到的宇文怀璧。 元无忧眼神一冷。 “都是北周兴风作浪,他们可不是秦晋之缘的邻国,而是假道伐虢,妄图吞并华胥的敌国!我绝不让他坐收渔利。” “主上能如何?” “异世女博学宏才,未必能吃透全本鲁班书,更未必能胜年过六旬的鲁班传人。” 元无忧瞅了眼,绑在她四轮车椅背上的、弓弩和器械。 “我有幸见过城主飞鸢投石,强弩破城,今国之存亡,请城主一展鲁班术,护我华胥。” “那异世女旁门左道而来,自命不凡,以奇技淫巧标新立异,实则是以蠡测海,格局狭窄,毫无新意。只是……器械无魂,就一堆破铁烂木,若老臣凭机关守了黑水城,又需你皇太女何用?” “我若能单兵孤城解此困,收拾好烂摊子,能被写进黑水县志么?” “别光一个黑水城啊,你若能捞华胥于绝境,风姓族谱都给你单开一页,把始母祠里的西王母塑像换成你都行。但你别光说不练,那假太女再坚持坚持,恐怕东胡白虏就把她写进县志了,只不过是为男颜祸水…而亡国的昏君。” “那便请您瞧好了,一个女国君主,不该依附男人而活,贪图享乐,既然生来被臣民拥戴,享受皇族的特权,就有守护臣民的职责。您继续搜捕那假货,我出城去,定破此阵。” 登台阶刚上翁城的狍子姥姥,正听见这句,叫了声好,连坐骑狍子都附和的叫了一声。 元无忧尴尬转身,刚一抱拳,就被一群穿各色服饰的女子堵上来,热情的你一言她一语: “小可汗怎么长成这个鬼样子?” “可汗长得太威武了。” 这些都是她让县尉抓的壮丁,统一特点就是会写各部族的文字。 即使她们并无恶意,听着也像骂人,元无忧倒挺爱听。 戎狄之地管首领叫“可汗”,华胥统御周边番邦几百年,世代被称“天母可汗”。由此可见,她们对自己挺认同。 元无忧刚接过她们带来的炭笔皮纸,安抚她们听自己安排,黑裘老妇便牵着狍子,上前来问她:为何要找这些会各族语言的游人? 无忧当场给她展示用途,便指挥着这群姐们,下去写告示。 干瘦老妪一把拽住她胳膊,嘘声: “那也不急,我先给你引荐一伙援兵。” 自城上就能瞧见,那伙人正在角门等着。据说是她姨太姥从北齐请的援军,打她瞎了眼回东北医治时,元太姥就愤然回老家召集兵马了。 援军是个戴覆面头盔的齐鲁大汉,带十个穿明光铠的骑兵,横穿北周而来。只是他就带这么几个人,太猖狂了!这不是瞧不起她么? 师祖道:“他曾带五百人解了十万人的围困,一战成名,他有狂的底气。” 听闻这话,元无忧顿时底气全无,倏地睁大了眼,想问这是凡人能有的战绩吗?她那太姥什么来头?居然能请来这种神人,给她守城门? 后又想想,她也是西魏太上女皇家的独苗,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太有失体统了。 她轻咳一声,摸了摸光滑的下颌儿,故作镇定道:“他那年多少岁?” 狍子掐指一算,“他成名的邙山之战那会儿是十八。大你一轮,也属雏凤的。” “我离十八周岁还有五个来月,我争取这把也一战成名,不用他帮忙。” 元无忧拿他当标杆榜样可以,但还是拉不下脸示弱求人。 傻狍子叹道:“你真是油盐不进啊,你太姥找他来英雄救丑的,是让你斗气的吗?” 第10章 鬼面援军齐鲁大汉 元无忧:“……您说话咋跟骂人似的?女娲捏我时候好好的,这不是被奸人所害嘛!” 师祖裂了她一样,恨铁不成钢,“行了小泥点子,我也不跟你啰嗦,你赶紧下去贴告示,顺便见人家一面,大老远来的,我得去接个人。” “啥人啊?还要你亲自去接?” “你肯定不想见到,是你老师鹤隐。” 无忧确实不想见到,这宫里全员恶人,男的没一个好东西。 “去,让他滚来负荆请罪,他谋害主上,我不杀他已经很宽仁待下了。” 狍子走后,甲胄太女便蹦跶着去嘱咐老城主, “劳您去准备一百斤牦牛肉,二十斤青稞酒。” 老妇没听见祖孙俩说的,也不解其意: “用来劳军,这些不够?” “是送客的,我用不着城下这几个男的。” 甲胄太女一甩马尾辫儿走了,公输城主瞅着城下那十来个,兵高马壮,明光铠金鳞铄铄、直晃眼的男尊援军,心道其实挺用得着的。 但奈何咱这小可汗,是有些倔强和大娘子主义在身上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元无忧楼梯下到一半,就有个中年妇人上来,穿着破损开线的黑铠甲,手捧个鸽子, “陛下,有军事急报!” 原来是几个老兵截下了信鸽,说有人趁节庆混入城中打探虚实,欲开门迎羌兵。 元无忧瞧着这几个,年龄统共加起来,五胡还没乱华的老兵,弱声问,“你们谁最年轻?” 捧鸽子那个闻声一踢正步,“我!五十五。陛下尽管吩咐,我跟我的坐骑是廉颇未老。” “……那些先不提,你们先把全城的士兵,都调到城下西王母祠。” 老兵们重披战甲,得小太女重用,倒高高兴兴的下了城门。 只留下小姑娘面目纠结。 去而又返的老城主说要给她武器,在旁边给她推车的县尉,一挥手便有女兵端着竹筐上来。 啥好兵器用筐装啊? 元无忧仔细一看,菜刀,柴刀,锄头镐,铁锹铁锨、钉耙……其上甚至还有洗不去的泥垢,几根铲断的细草。她顿觉心酸,自己哪是皇太女啊?少种一天地,都不带认识这么全乎的。 “城主,您这腿脚…咋攒来这些武器的?是能做饭还是种田啊?” 老妪得意道,“从乡民手里借的,没想还。” 元无忧一拍脑门儿!随后扒着城墙,视线紧锁着城下羌兵的弓弩骏马,不禁目露贪婪,咧嘴一笑, “这不有现成的吗?党项弓西北闻名啊,快关门别让她们跑了,又省一大笔军费!” 敌军就是她的武器库! ——城下。 十几个援军安静的驻马在角门里,一水的七尺多高甲胄汉子,坐在雄健的骏马上。 元无忧教完姐妹们几段话,让她们翻译成各部族文字,往布告上写,这才牵着一匹白马和银枪走过来,还都是这帮蹦高高要追随新可汗、争当元勋、挣军功的女子所赠。 元无忧在城门楼上,瞧十几个援军嫌少,经过城主跟老兵们一核对,自己的兵也没多几倍。 为首的将领原本背对着她,透过角门在观察城外的战况,听见马蹄声才转过头。 俩人这是初见,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四目相对却有种志趣相投的熟悉感。 他顶着紧密黑云里透出的一柱阳光,是个很高的男人,红衫金铠横槊立马,戴个哭丧鬼脸的面盔,套着凤翅篼鍪,清朗的嗓音问她: “阁下便是华胥国主,名为‘天已亮’?我受元老太君所托,承接北齐国主符印奉命来此。有我驻守城门外,你尽管放手厮杀,任凭多少氐羌白虏,无人可犯城内一草一木。” 元无忧从来是单打独斗,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男人说替她守住后方,带兵助威擂鼓,让她狐假虎威。 她心头翻起一阵震荡,说不上是什么。 “敢问英雄名号?” 明明是仰视,他却全无居高临下的感觉,倒是底下这姑娘、那张疤痕渗血的脸,惊得他把口头礼貌都咽下去了。 这位西北姑娘个头高挑,穿一身飞肩连胸的犀甲,身材颀长矫健,脸都雌雄莫辨,颇有泰然自若的气度。这真是女的? 见惯了中原温婉柔弱的女子,他没想到边塞还有这个类型的,多亏修养还在, “齐鲁大汉。” 他想着反正也就帮个忙,再也见不着了。别留名字,万一半夜一掀被窝,里头躺个血淋淋、夜叉脸的女恶鬼这谁受得了。 元无忧一听就明白了,他巴不得甩开她,唯恐避之不及。可她也不惯着他,语气客气道: “您靠边儿让让,我要放吊桥揍东羌逆子了,想看热闹就站我身后。” 齐鲁大汉:“?” 姑娘又补了句:“我记住你的恩情了,你退后,我是要凭本事立威的,在我们女尊,靠男人撑腰是无能的体现。” 尤其是他这十几个骑兵,准能团灭城里的几十个老弱病残,焉知他是来增援还是来上任的。 众将隔着面盔都能窥到几分,自家首领满脸的震惊和不解,后头的一众弟兄捂脸笑的,直拍马鞍!交头接耳的议论:大哥居然有被女人瞧不起的时候!大哥要被母尊姑娘保护喽! 这位大哥左右呵斥了声“纪律!”而后扭回头,喊住要走的姑娘,“接着!” 在元无忧疑惑的目光中,他露出一双黑金龙鳞护手,十指都套有尖长的狼牙钢爪,而后将手里抓着的、一团儿杂毛扔给了她。 她伸出白净的双手接住,有血刹时染红了、她银白的护腕。那是只无头的幼年苍鹰,断口齐整的脖子上、鲜血淋漓,脚上还绑个小木筒。 夜叉姑娘错愕的看着他,惊讶于他高超又狠绝的射术, 齐鲁大汉道:“我在城外看见有只鹰,听闻西北戎狄有在战场上养鹰传信的,这才飞刀射了下来,果然发现里面有纸卷,但我没看懂。” 道谢之后,元无忧捻开纸卷一看,是嬮妲文: [城内党项欲夺晶、金,我杀党项退男羌,晶矿归我,金矿还君,告国主知。] 党项是华胥藩属的部落,与西羌同为母尊游牧民族。黑水城西北,三奥雪山脚下有几处官家开发的公矿,但近几年被沧瀛外包给党项和嬮妲的矿主开采了,她倒听说过因过度开采,死伤了不少矿奴。 这是看两羌攻她正门,党项逆女憋着抢矿洞黑吃黑呢。就是不知远在大漠的嬮妲人,又是谁勾搭来的?西域霸主嬮妲是纯正的母尊悍匪,地盘儿赶上中原三国加个华胥了,是母皇在世时都忌惮、要小心周旋的程度。 第11章 檄文破阵 元无忧气的把纸条攥成团, “厍有余你个败家女!引狼入室还没完了啊!” 她也顾不上招呼援军了,赶紧喊来在一旁、贴着墙写布告的几个姐妹过来,要过纸笔,传信给城头统观战局的公输驰。 晌午时刻,太阳被闷在了厚实的乌黑云层里。 战争前的压迫充斥全城,面对兵临城下与国破家亡的威胁,幸好有小可汗坐镇,筹谋破阵,俨然成了黑水卫国之战。 别处都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而华胥越穷之地越依赖国主统治,富有之地却想列土分疆,酋各自治,向着世家大族、门阀府兵的路发展。 真正的华胥族是把“天下为公”刻在了骨子里,富者帮穷。当臣民勤劳却吃不饱饭,肚子里肯定有了蛀虫,但这些人却没像羌人一般谋逆,仍忠君爱国,只能说民是好民。 国门不能破,城门都不能让进! 元无忧虽然一动脑皱眉,都扯的太阳穴疼,能感受到结痂皮下缕缕流淌的热血,但她桩桩件件都想出了对策。 虽失忆三年,她毕竟是自小泡在史书兵法里,有些东西都刻在肌肉记忆里了,不服不行。 首先东羌的兵马不多,她大可杀鸡取卵,正好他们死罪当诛,游牧民族养的马也都肥壮。 而被抢夺的公矿,也要让县尉去收回到官家,并关押通敌卖国的矿主,解救矿奴。 黑水城现在关门也不赶趟了,只能戒严搜身,元无忧亲手抄了几份那纸条上,嬮妲语的里通外国之言,以此为凭到处捉贼。有危险武器一律没收公家,以抓内鬼为由,没收了那些用来对付华胥的武器。省钱且正义,至于会不会被骂诬陷?那得找嬮妲啊。 等元无忧安排好这一切,最后又发个通缉令,命令城内搜捕假太女、叛国少保、白虏男帝等人,才安心的披挂上阵。 午时过半,太阳才从沼泽里挣脱,跳出来。 高原上空是黑云压境,高悬一团红日,飒飒西风吹开从城门楼上缓缓竖起的,鲜红的旗帜,拿魏碑体端方的写了一个“风”,墨迹尚未干。犹如施法列阵一般,刹时狂风大作,连边角龙牙都是随手撕出的碎布条,却衬得气势恢宏。 塞外沙疆的战况,从来凛冽悲壮。苦寒之地,绝非中原可同日而语。 ——吊桥一落下,便听轰隆隆之声,不知后头跟着投石车还是甚么,外头卷土重来的羌兵,高举羊头旗,翘脚眼望着城门口,只见出来个骑白马的红脸小将,穿着黑灰色犀甲,手握一柄尖头钢枪。 羌兵对未知的危险十分警惕,连忙退避,愣是缩到了周军后头。 一瞧城外的围兵后退,元无忧感到这局稳了。 她自小摸上棍棒,就能耍几个花枪,她爹却让她练君子之剑。到底是赤霄剑守不住仁德,还需她以武德服人。 援兵齐鲁大汉跟在一旁,也没闲着,凑近道: “这群人是北周南司州的兵。” 黑甲姑娘一侧头:“你怎如此了解?” “他们穿黑衣护心镜,我跟南司州驻军曾多次交手,对他们的穿着和作战特点熟悉无比。” 齐鲁大汉侧过脸瞧她,那张结痂的脸比她的鬼面更狰狞,还涂上了朱砂,乍一看像抹了血。又身形矫健高挑,根本瞧不出是个女的。 同样直嘬牙花子的,还有周军阵营,坐在战车上的一个首领。 周军先锋戴个黄铜描彩的异兽傩面,几乎全副武装,还是被风沙迷的几乎睁不开眼。 他就后悔接这个破活儿,这几天被高原地界折腾的不住作呕,还他跌被羌女问是不是有了!今日可算出兵围城,等着坐收渔利,可前面这帮羌人一瞅城里出来个丑鬼,就打退堂鼓了。 气的直骂他们烂泥扶不上墙,并问部下这黑水城中,何来个红脸小将? 等他让人把车推进细看,差点翻下去。她哪是红脸,这是剥了皮、露出的脸?这要除夕夜往墙上一贴,别说年兽,阎王都吓跑了。 这位先锋颤抖着手指,冲左右下命令: “告诉东羌,一定把那小红脸擒住,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我的兵顶上!把她整死了也得拉过来,我得确认死没死透,太他跌吓人了。” 这群羌兵跟打了鸡血一样,刚开始挺畏惧她的脸,结果打着打着,跟群狼见了小羔羊一样,不要命的扑过来。 小可汗再勇猛,也是气血亏虚多年,终究是双拳难敌四脚。 等她再次击退一群羌兵后,已然枪杆子折了,马腿断了,见后头又补上羌兵,要冲上来,城门忽然涌出几个女人、围到可汗身边,禀告: “可汗陛下,都准备好了。” 然后她接过一卷檄文布告开始念, “此乃我华胥家事,东羌逆子不敬老娘,今招募各部族女子临时当兵、保家安民!先登夺旗者写进县志,俘虏和缴获的东西归自己,咱这是卫国之战。功勋卓越者赐风姓与我论排名,按杀敌与俘虏数领军饷,所有参战之人,我都会亲手将你的名字、都写在祭坛刻碑上!” 红脸小可汗这一横空出世,临阵这道檄文虽然质朴无华,但说的尽是先登夺旗、光宗耀祖、写进县志的封侯事。元无忧先用夹杂着浓郁、北方口音的汉语说的,见羌女都没什么反应,她又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遍。 而后没等念完檄文,身后便是一群脱笼而出的野兽,绕过红脸可汗如万箭齐奔。 羌兵听懂了,有的当场放下了武器跪地朝拜,有的看着城里跑出来的女兵们、拔腿就跑。 齐鲁大汉抱着膀子站在城门口,从头到尾的看热闹,此时才知,她后面说的羌语。随后她又用了几种他听不懂的语言,鼓动城里出来的草头军、女游客跟打鸡血了一样,嗷嗷往前冲。 简直像魔教一样,三言两语就让信众狂热、誓死追随,她太会煽动群众了。 齐鲁大汉心里又震惊又后怕,原来再是小国的储君,也懂帝王心术和统御臣民的方略,也有深似海的城府,她必是文武兼备的女帝。 正在此时,小女帝驱马至前,喊他帮个忙。原来是让他去护城河边找弱水族,寻回一把剑。 第12章 战俘身上刻她名 风驰电掣之际,战局迅速被扭转,原本兵临城下气势逼人,闹半天没打过一个小红脸,如今乌泱乌泱涌出大批红了眼的女悍匪,羌兵也不想吃眼前亏,嗷嗷奔周军跑去。 又被周军那先锋官拦住。 元无忧本来高坐马上,看女兵们入阵破阵,精工强劲的党项弓在各处挽箭搭弦,箭雨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跟长了眼似的直往男羌身上追。 咻唆箭雨不绝于耳,与战鼓合奏齐鸣。原本挺多张画有羌部图腾的、彩条羊头旗,此刻也接连倒下,只剩零星几面在飘飘后退。 都这局面了,后头挑事的周军竟敢拿汉语喊: “只要交出华胥太女,献出她手里的玉虎符,就放过其他人。” 元无忧寻思他是不是疯了?敢这么喊?又是谁告诉他们,她手里有虎符的? 当一个人成了被大家争夺的利益,她的命便不再属于自己。 她心惊胆颤了一下,又回过味来,那人用的是汉语,跟她身旁的女兵们语言不通。 但周军里确实有高人啊,居然会用帝王统帅的攻心扼吭之术! 思及至此,元无忧还是夺了一匹羌人的马,拍马奔那喊话的周军首领而去。 北周的先锋官正诧异着,怎么没人响应?忽然听周围哄乱,他再一抬头,迎面来个黑甲红脸的小将,面目狰狞血灌瞳仁,大喝一声: “暴君!你妻主前来擒你!” …… 这雨点儿到底也没掉下来。 只在战况一触即发时黑云压城,局势大获全胜时散去,炽热的太阳很是清爽。 援军齐鲁大汉原本想支援一下,结果城里那群女人疯了一般,一哄而上的要为可汗战斗。 还有的在他弟兄面前停下,用蹩脚的汉语问那女帝:“这帮男人是您的俘虏吗?不是的话我们就要了啊。” 弟兄们傻眼了,没首领命令也是敢怒不敢言,小女帝连忙呵斥: “休得胡闹!这是孤的援军。” 齐鲁大汉多少猜到,她是怎么激励募兵的了。 绝对是发夫郎。 果然,他进城往墙上一看,贴个三尺的布告,拿好几种语言铺满了,但他认得汉语,写的: [卫国告谕: 国家存亡匹妇有责,故起华胥妇夫老幼全民皆兵。即关城门,戒严以捉细作,外来者参军享与华胥国民同赏。 全军待遇:先登夺旗者写进县志,参战者刻名于生祠碑,俘虏和作战缴获的东西归个人,战功卓越者赐风姓与国主排字辈,入史书。入军籍者同先帝府兵制,战时参军卫国,战后回归本位,耕田养矿。] 元无忧大捷归城之时,已是下午。 等收拾战局,登记名册时她才发现,冲得最猛最有军事素养的,自称勤王“凤祖军”,最年轻的五十五,还真是那帮老弱病残的女兵。 “真是好兵啊!”元无忧感慨。 她母皇的凤祖军,个个是华胥族的脊梁,风姓的传承者,不是那种命系腰上的杀手,而是个个堪称国之重器的战将,分则单兵作战,就剩下一个都能赶回来平地复国那种;合则三人成众,无往不利。 如果群龙无首,那总有人顶住天塌,是真的拿命去冲锋在前,而非运筹在后。 而当首领出现了,她们是真的肯摇旗震鼓,毫无不平,心悦诚服的享受着首领的守护,碧血丹心的为保护首领而尽忠效力。 风杀皆止。 彼时一进城门,就有座崭新的青石碑立于视野中央,身穿犀甲的少年女帝被众人簇拥,各部族女兵喊声震天响:“风既晓!风既晓!——愿为可汗赴汤蹈火!为风既晓死而无憾!” 一阵誓师表忠过后,女可汗便忙正事了。 元无忧手拿毛笔,正听一声声自报姓名,然后她往碑上写着参战的名字。有嬮妲语西域诸国的人,也有羌藏等各部族的,全用汉字。 唯独第一行“先登夺旗”的位置空着。无忧想起那个一晃而过的炸毛头发,但愿自己看错了。 老城主看着小太女受人拥戴,未登基就被一口一个“陛下”的叫着,连外族人都称其“可汗”。 深感欣慰。 傻狍子带援军了个寂寞的齐鲁大汉回来,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 “瞅瞅我们女尊的未来可汗,不愧是西魏女帝的单传独苗,就可惜她继父心眼儿窄。他眼中的不孝女力挽狂澜稳住局势,这要是我女儿,她就算打我一顿,我都得夸女儿文武双全。” 话说至此,她点头道,“我作为她长辈,这就去把族谱撕了,从她风既晓开写第一页。” 齐鲁大汉从面盔里传出一声笑,许是感应到了什么,那小可汗转过头来,从人群里挣脱。 一张夜叉脸吩咐了几个,抱着藏青包袱的壮硕女娘,走过来说给他送军粮,让他早点回去。 他举起龙鳞护腕,尖长的十指相扣报了个拳。由衷的夸,女国主有汉武遗风,中兴志气。 而后凑她面前,压低了嗓子道,“你怎么不早说是赤霄剑?我已派人把他们圈在城外,说要派首领来献降奉剑。” 而元无忧瞧着身旁这堵墙,发现他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她正春风得意,这齐鲁大汉上来比个屁身高啊! 正在这时,有一伙参战的女兵,领来了羌族俘虏问怎么处理。按规矩自然是给缴获者,但这活生生的人,属不属于作战缴获的物资,要看这最重规矩礼法的华胥可汗。 “他们东羌东胡,对女战俘都是如此安排,我们嬮妲西域诸国也是这样。” 元无忧本该按规矩来,但旁边站着还没走的一帮男人,正瞪大眼睛瞅着。她得装正经: “愿意往身上写我风既晓名字的,可以放回敌军,墨迹用水即可洗去。不愿写我名字,愿意跟豪富姐姐们走的,便自行处理。” 因为刺字文身是戎狄的常见爱好,她让拿墨水写自己都能搓掉,写国之少主的名字是臣服,写俘获者的名字是奴隶的屈辱烙印。 于是大部分羌兵都被往身上各处、写了风既晓的汉字,让俘获者亲手写是唯一的快乐,她们甚至有往人家下腹,薅草写的。 也有一部分没写,倒不是他们有骨气,而是看上家里有矿的大漠豪富妻主了。 即便如此,这处理方式也算圆满了。 这帮援军不愿看往身上画画的场面,便将小女帝拉到一旁,下一刻,便指挥一帮人齐齐朝她下跪。 第13章 释比奉剑 被齐鲁大汉制服的弱水首领,正是河里抢元无忧赤霄剑的少年,也是方才先登夺旗的勇士。 彼时他穿上了端庄严谨的祭祀服,外罩及地的斜襟白袍,里头的圆领袍细密的裹住颈子。 这位刚才还意气风发、身手不凡的桀骜少年,如今直挺挺的跪在她面前,双手高举的奉剑,虔诚而规矩的低着头,只留一截雪白细颈。 持一口烟熏般的,低沉又磁性粗嗓子道: “弱水族释比阿渡,携族人…奉剑归顺华胥。” 一听那蹩脚拗口的汉语,还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就是早晨河里那个狂徒。 元无忧把不解的目光,投给了正跟弟兄们低头私语的齐鲁大汉。 看来他们把这小子收拾的不轻啊,外表可没瞧出伤来。可这母尊弱水族出来个男释比,还胆敢抢夺赤霄剑,定与谋逆部族相互勾结,没那么容易顺服。 黑甲小可汗下颌高抬,顶着一张红脸,语气沉冷犹带狰狞… “弱水族的男释比么?你胆敢抢夺赤霄剑,战场上又冲锋在前,举止惊世骇俗,究竟是想将功折罪,还是存心要颠覆尊卑,压女人一头?” 女可汗这番话,让齐鲁大汉甚觉耳熟,待瞧见那少年依旧恭敬守礼,顺言道: “奴家一个弱男子,也是被逼反抗的,不然此时,也会是在身上刻陛下名字的俘虏。” 搁男尊中原,这纯是牝鸡司晨,就像在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女将军,卸甲后居然要奴言顺从。 作为外援还没帮上什么忙,齐鲁大汉这帮人本不该掺合人家别国内政,但出于对同一性别的怜悯和惺惺相惜,他刚要开口……便瞧那小姑娘颔首俯身,双手去接、少年举过头顶的剑。 却不像正经的接,不摸剑先摸手。 少年不卑不亢,却让元无忧生出了征服欲。在这狂徒身上刻自己的名字?倒也不错。 她存心想看这狂徒露出马脚,便故意动作缓慢的、将温热的指腹擦着他的手背滑过。 少年那只脂白的手上,淡青色血管一直绷着,因这极具侵略性的煨烫,他几乎惊叫出声,连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但因公众场合,他的身板儿依旧纹丝不动,只是不得不用浑身的力气,去压制这种惶恐和不适。 微微低头的小女帝,趁机在他头顶低声道: “撕开你的礼服后,就会露出早晨那身?” 阿渡把头埋得更低,玉白的脖子弯成鹅颈。 如果不是周围,保护她的兵将太多,那个又高大又凶悍、毫不怜惜弱势胖揍他的鬼脸汉男,也在盯着,他真想用这把剑抹了她脖子! 他心里也清楚,这新可汗为何事报复,此时箭在弦上,他举剑太久,又因紧张,不知何时被剑刃割裂了虎口,鼻息间已经能嗅到血腥气。 少年释比再次往高举了举,低声道, “请可汗收回宝剑。” 俩人在那不知私语什么,磨磨蹭蹭的,引来了援军们的注意。 元无忧这才握住剑柄,轻巧一提,回手将霜白长剑别在身后,沉声道,“平身。” 阿渡心道:这不就完事了吗,何必刚才磨叽! 目视着男子行叉手礼低头起身,甲胄小女帝忽然冷声道,“既然你率弱水族归顺,孤便赐你姓名为[风涉川],视为兄弟,意为跋涉忘川,正对应你渡过弱水。” 话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为羞辱他,也为宣扬对弱水的所属权。 阿渡毕竟是智者“释比”,岂会不明白?何况男子未婚随母姓、出嫁随妻姓。 眼下她当着围过来看热闹的各族女兵,对他近乎调戏的冠姓,要是别人可能就顺杆子爬了,而他可不愿蹚浑水。 阿渡于是委婉拒绝: “我虽年长可汗两岁,但毕竟…险些献给先可汗为妃,做可汗兄长太占便宜,恕难从命。” 别国的事,齐鲁大汉不该多言,尤其是这种与他生长环境、截然相反的母尊地界,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冲击着他们男尊中原的秩序。 这帮援兵便插了句嘴要辞行,元无忧借坡下驴让弱水回归本队,也有些惭愧。 “天色已晚,将军不如饱餐战饭,再转回城?” 他看了看身旁兄弟,从哭丧鬼脸的面盔下,露出一双圆溜溜的乌褐色大眼睛,诚恳道, “此地毕竟风俗迥异,我的弟兄们在此多有不便,可汗再要多留,恐又生祸端。” 元无忧便不能再留他了,好像别有用心似的。 临行前他甚至一改最初对她的疏离冷漠,说等可汗正式登基,可雁书一封到北齐,他必会送上贺礼。 元无忧极力敦厚的笑了笑,也跟要吃人一样狰狞,她倒不需要这份礼,只是想起母皇还是元氏嫡公主时,北魏没裂成东西两魏,更无今日的东北齐、西北周。 …… 元无忧写了一下午人名,中途就拿了个木凳坐着,一面石碑都没写下,她又跑背面写了。 足有千八百人,直接破了原城里卫兵的十倍。 直到日头偏西,元无忧直了直酸疼的腰,才终于不剩多少人了。 她在埋头苦写,笔走龙蛇的把各族名字翻译成同音汉语,“下一个。” “厍有余。”入耳的是许久没听到的汉语,让她反应都慢了一刹。 元无忧突然感到手背被刺痛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扭头,就被人踢在后腰、猛然从凳子上摔翻在地,又被斜挎的剑鞘硌了后腰,登时疼的半个身子都木了。 场中其他人都懵住了,不知怎么回事。 大庭广众之下,厍有余一转嫣红的大袖襦,将一把匕首抵在了、刚揉腰爬起的犀甲小女帝脖子上。 元无忧很镇定,周遭却群情激奋,要扑过来,她连忙喝退众人,自己劈手夺下虚张声势的凶器,侧头问身后的女子,“你扎的什么针?” 手背上被扎的地方,已经瘀黑一团,元无忧半只胳膊都麻了,仅剩的一只手,也能制服她。 局势瞬息万变,顷刻间,就是黑甲可汗单手、掐着红裙女子的咽喉。 被无情铁手钳制的异世女,对上真太女寒冷锋利的眼神,做最后的挣扎,冷笑道, “感觉到头疼欲裂了吗?针头淬的毒,是为催动寄生在你太阳穴的蛊毒。你把这恶疾嫁祸给了我,可我们也如同是双生蛊,一亡俱亡。” 其他人一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第14章 你也是穿越的? 元无忧眯着眼质问她想咋地? 而后按她的要求,俩人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西王母祠。 这位昆仑之主,是昆仑脚下各部族最信奉的始祖神灵,故而常年香火不断,俩人纠缠着闯进黄土砌成的祠门时,从薄纱窗外瞧见外头有日落夕阳,一间大殿里灯火通明。 厍有余喝退要跟进来的女兵,“嘭”一声踹上了木门,便挣开了元无忧早已失力的手,将犀甲太女抵在身侧、粗粝的黄土墙上。 那针让元无忧愈发头昏目眩,一路拉扯过来,愈发觉呼吸急促,感到浑身发火。 厍有余贴脸过来,语气带笑:“感受到我加的料了么?是肉豆蔻和淫羊藿,可以促进血气畅旺,让你的腰子保持活力。” 元无忧顺鼻孔呼呼喘气,一双大眼瞪着面前这张自己的脸!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疯了?这玩应儿啥功效,你心里没数?” “那要看你的定力了。如果你定力足,就不会饥不择食要找男子倾泄。” 该说不说,确实促进血气了,元无忧恢复了些力气,一把推开红裙女子,便倚墙站着,极力镇定的和厍有余谈条件。 厍有余上下打量她,对她这临场应变能力和随遇而安,确实敬佩,但不服。 “看到新出土那史书时我就想,那华胥女帝逐五胡伐戎狄,立不世之功,得多英勇善战啊,直到我发现被揍最惨的羌部,竟是我老祖宗。” 元无忧听到此处暗自点头,她果然是羌羯! 她继而续道:“我既然一来,就遇见了你这个秦二世,为阻止你成了残暴昏君,我当然要顶替你,拯救这个国家,顺便挖走那帮迷惑人心的男人们。 真诡异,你怎么突然恢复记忆了?不会跟我一样,是穿越来的?” “我当然是土生土长的!你又不了解我,凭什么自以为是而以人为非?你那史书,恐怕是男人编纂抹黑我的?就像在男尊王朝上留名的女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女人强大到对他们造成了威胁,却都被捏造的祸国殃民,凭能力取得的功绩和权势、都被说成了以色事人。 你一个凭空出现的孤女,凭什么夺我的身份?” 话说至此,俩人在满屋灯烛的照亮中,四目相瞪剑拔弩张,又是硝烟弥漫。 厍有余勾唇讽笑,“我是凭空出现,你同样不在史书上,把你的鹿蜀血脉给我,我自会惊艳世间。毕竟我的超前,是你这种封建愚昧且落后的人,而无法理解的。” “可你和外面男尊女子一样,而我华胥族自古以来是男生子,女子连月信都没有,你还想换走我的身体,这就是你的超前、我的落后?” 异世女顿时吃瘪,但还是不服气道,“你瞧不起能生的女人,和男尊男人有何区别?” “那你还要用我的身体,让男人去生?你自己割了孕囊不就好了。还不是因华胥人有改变男人体质的能力,你又自私又冠冕堂皇。” 元无忧当傻子之时,眼瞧着假货登堂入室,大刀阔斧推行新政。 她说要反压迫反封建,可还是对上缴的金银珠宝挑花了眼,说要大力宣扬蜀绣,所以每样颜色都得给她上贡。 可这南北朝是除了中原,四方都是母尊和强者为王的时代,她只是沧海一粟。 她向世人展示她突然的惊才艳艳,抨击元无忧的粗劣丑陋,可她忘了元无忧只是失忆,不是失智。过去如数家珍的列举献宝,原本都是元无忧的强项。 元无忧生于帝王家,自幼习武,有相术世家许氏开蒙演算,白鹤氏教诗书授礼仪,又在华胥藩属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熟谙民风民俗,治国安民之道,练就了一身当好明君霸主的本事。 倚着土墙的小女帝,一身黑皮犀甲身形挺拔,她手扶着腰间三尺长的剑鞘,脸上带笑,乌褐色的凤眸里,是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邃。 厍有余陡然心头一颤,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后知后觉又懊恼起来。 她美艳的凤眸里,眼神怨毒, “你清醒的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不可能!古人怎会比我思想超前?还有那鲜卑男人……他虽是傀儡皇帝,以后可是会一统北朝,又不贪色,你与他自幼相识,为何不先下手为强?” “倘若他退位来和亲,我会考虑收他进后宫。” “啧,你可不如我爱他,爱他为何不能做妾为妃,去追随他?” “聘为妻奔为妾,我可是有皇位在身的,一国女帝为何要自甘堕落,去当妃嫔?” 元无忧跟她掰扯半天,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哎不对啊?你之前不还是江山为重,认为男人的心没用吗?你搁这儿骗傻子呢?” 红裙娇娘顶着她的脸,却笑容诡谲, “你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既然你想操劳,那边守着这弹丸之地。而我就等你死,拿江山为嫁妆,嫁给他便是贵妾,享尽权势和男色簇拥,北周的皇后之位早晚属于我,还省得生孩子了。” 元无忧这才想起狗皇帝都有孩子了,登时脸一黑:“你自己贱皮子别来祸害我的江山!总有人想靠征服男人来征服天下,可你大错特错!我征服天下手握实权,男人自然蜂拥而至。” 俩人就此争论了半天,元无忧把那点儿药效,都用在急头白脸的说教上了。 厍有余长睫微垂,瞧见她青到手腕一条胳膊,忽而嗤笑了声, “啧啧……还是年纪小,不禁激怒,只会空谈做梦,你连命都快没了……实话告诉你,我与鲜卑人的结盟,是你无法撼动的。元氏君后只扶我做女帝,北周皇帝也要专宠我一人为后,你若是个懂事的,赶紧给我腾地方。” 厍有余的目光流连在自己左臂,元无忧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的身体她当然清楚,但她一直不动声色的,在平复气血运行。 此时也不骄不躁,语气平淡: “你一个异世之人,自以为是,与当今格格不入,也配与我争?你仗着敌国暴君的宠爱狗仗人势什么?若狗皇帝敢与我作对,他那皇位我们家给得了,便收得回。” 曾几何时,整个北朝都是她母家的,她母皇是摄政长公主到登基为帝,归政后也是太上皇,要不是后来晚辈奸臣猜忌,她不会功成身退回到华胥养老。 却不想她没走几年,北魏便从中撕裂,百年元氏、嫡枝正统居然缩身在偏远的华胥国。 第15章 药引子 没等来元无忧毒发身亡,厍有余先被她激怒的破了心防!她登时鼻孔撩天、咬牙恨齿,在袖子里的手颤抖着攥成拳头,在掂量打哪儿、能击倒中毒的甲胄小姑娘。 西王母祠外人声嘈杂,不少人聚在门外不敢上前,突然听见有重物撞门之声、随后便听一声脆响,木门突然被劈成两半,尘灰炸裂之中,一个红裙女子扑开木门,摔出门槛。 外头的看客轰然散开一个圈,眼瞧着红裙女子捂着胸口,趴在木板上痛苦呻吟,里头走出来的黑甲女帝单手持剑,指在她下颌。 而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已经青黑至肘。 脸上被划出几道血痕的异世女,回头仰视着居高临下、眼神冷锐肃杀的真太女。 还没来得及求饶,便有人分开人群,卷了阵黑风突然出现,破空呵斥一声:“住手!” 来的是个男子,披宽袍大袖的黑斗篷,腰间别着森白带尖刺的骨鞭。 冼沧瀛开门见山,手里举着一只小瓷瓶, “若无解药,半个时辰后,蛊毒便会流经你的四肢百骸,让我带走她,否则你会毒发身亡。” 在门外听声儿等候的功夫,一众女兵早听知情者,讲了真假太女的来龙去脉,此时只瞧着热闹,也没人敢起哄、干涉小可汗的抉择。 元无忧一听,还能多拖延会儿?连忙问, “你派这蠢货过来,就为给我下毒解毒?” 冼沧瀛嗤笑道,“你俩身上都有我的蛊虫,我会大大方方从你面前离开,在你的余生任何时候出现,直到你家绝户。” 赶来的傻狍子正听见这一句,登时大喝道: “把蛊虫抠出来!我放你们走,否则我亲自杀到南疆找你师父解蛊,还会去岭南巫族,挖了你们归墟冼氏的坟。” 素来没个正形的师祖,头次这般严词厉色。 沧瀛确实心头一惊,强自镇定,“没见过杀人放火,还拿这个要挟受害者的。东北出马仙不是不出山海关?也会为暴君效力么?” “南巫蛊北周易,我若想参战,不会与你讨价还价,直接拿你生辰八字甚至旧衣毛发,便能让你跪地给她解蛊。我也知道她身上只有一条蛊虫,她失忆也与巫蛊无关,你现在取出来,以后任由你们俩真刀真枪的对峙,不要劳动巫蛊与仙家。” 沧瀛还是把厍有余救走了,还割破她太阳穴抠出了一条蛊虫,傻狍子边给她上药止疼,边安慰她道:“以后你身上便无蛊毒了,只剩那个异世妖女自讨苦吃。你也别再给她用血了,你得好好补气血,否则如何震慑藩属……” 元无忧当时就疼晕了,狍子师祖后来的话,她几乎没听清。 等她再次睁眼醒来时,便躺在一方土炕上。只觉浑身冒冷汗,就下腹是滚热的,身上的甲胄也被剥下,换成了一件交领大袖的黑色藏袍。 元无忧感到脸上糊了厚厚一层,便伸手去揭,手腕却突然被大力攥住! 一旁凑过来个干瘦的老婆子。 傻狍子连忙呵斥,“别动!这是祛疤生肌的药膏,你这脸不能再拖延不治了,吓人不说,更是给机会让异世妖女钻空子啊。” 小姑娘不敢摸脸,便扯了扯黑袍的袖口,也不知穿了谁的衣裳。 “我蛊毒解了?” “蛊母好祛除,但你身上那些,损人心智的毒成分复杂。你脑中淤血并未散尽,又经年气血亏虚,要想恢复如初,还需一味药引子。” “什么药引子?不会又是人腰子人血的?” “你还挺机灵啊?” 见小姑娘苦着脸,直接把药膏皱掉皮了,傻狍子没阻止住,药还是白敷了。 “跟那异世妖女可不一样。你需要的药引子,是未经人事的童男血,或是对你专情不二的活人参……说通俗点就是采阳补阴,前者童男血是内服,活人参是外用,还得只跟你好过,不能沾染别的女人阴气。” “这…有正经的补药吗?谈这个太早了?” “我的小祖宗!你都十八了,人家十五成亲,三年抱俩的大有人在。” “……” 黑水城有两颗千年凤凰木,每年羌族的五月初五传歌节前一个月,便有男子在女子陪同下,来凤凰木下挂签,祈求西王母赐姻缘长久,或是单身女子来撞红鸾天喜。 羌人虽凶悍,但风俗大多继承和保留了母尊,节日多由妇女出席,男子在家做饭带娃。尤其是五月附近,男子要规避女子,因氐羌有抢亲习俗,女子若看中个男子,会当场抢走圆房,男子若愿嫁,女子会登门提亲请红爷媒公,若不愿可自行离去。 不洁的男子难以再嫁,若有身孕便更不值钱。故而男子多会顺从而嫁。 西出骊山,地貌便是山高万仞,悬崖陡峭,得以保留和传承着始母文化。而来往的西域外商或中原旅客,都愿在此感受古老的母尊风情。 ——昏暝入夜,“叶若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的凤凰木下。 满树艳红的花,青翠的叶,纠缠于刻满人名的红绳牌子之间,除了少数篆隶魏碑的汉文,更多的是古藏文、有氐羌文、嬮妲文…… 天黑灯明之间,有人正往树杈上挂牌子,还念念有词, “你腿脚不便这二十年,净我给你挂牌子了,从前没灵过,这次可一定得灵啊。” “可惜啊,惊才绝艳的小陛下昙花一现,就消失不见了,今天听那些部族女兵叫“可汗”,仿佛还是先帝被大西北各族拥戴可汗之时,我还以为看到希望了。” 元无忧:“……我还活着就被怀念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那可汗。” 俩人扭头瞅着穿着黑衣,半个脑袋缠满黑布,成了独眼龙的姑娘,不可置信, “陛下换衣裳了?到处都在找她们可汗呢,您身体没事儿?” “有点儿……难以开口。” “那就挂个牌子,这凤凰木求姻缘可灵了。您辛苦了,得找几个男的玩玩儿。” “那就不必了,男人影响我强军富国。” “那倒是,对了,那个白虏暴君想必被关在城里了,前后门无人进出,乱哄哄的也没捉住。眼瞧着入夜了,但愿他别被庆祝疯了的羌妇给逮住,虽说他已为人夫,鲜卑人不重贞洁,但人在你地面出事,恐北周要状告咱们。” 第16章 暴君被抢婚 元无忧低头寻思的功夫,忽然看见不远处的树下,有几名壮硕女子扛起路过男子,还有帮忙捆人和起哄大笑的,元无忧登时心头一紧, “那边儿公然打劫夫男?有人管没人管啊?” “老规矩了,羌族有抢婚习俗,临近娘姐节一般没男人敢出来,有也是东羌白虏等男尊的,他们又不守男德又不怕有孕。你刚回来,应先适应番邦习俗,别损人不利己。” 元无忧点了点头,表示尊重。 原也没在意,直到一群异族女人骂骂咧咧的、撵着一个极高的黑影,窜到她脚边。 他个子很高,得有七尺五,就这么直勾勾的摔倒在她面前。黑发凌乱,黑衣露出半边雪腻的膀子,脚蹬着鹿皮靴,衣摆被撕到大胯。 随着视线,纤细骨感到她一只手能轻松握住的脚踝,突然闯入视野,瞬间占据她的心神。 他的脚踝白到近乎透骨,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那只脚踩着沙土一路跑过来,甚至每根指骨、都线条优美的不像话。 将饱受凌虐的凄美彰显的淋漓尽致,即便不露脸,也不影响他有高岭之花跌落泥潭的美,就像高高在上触不可及的东西,滚满灰尘,变得不堪,似乎她能得以亲近,据为己有。 这个跑丢一只鞋的男子,脸上戴着冰裂的、玉质尖狐脸面具,十分眼熟,她早晨刚拜别过。 元无忧当时傻眼了。她从未想过,这一眼就能激起她拼命压制的余毒未清,一种骨子里隐藏的欲在悸动,似曾相识,臆想之美。 男子高抬起脸,灰蓝色眼眸里充斥着恨意,嘴巴却硬,暴躁的冲她嘶吼! “原来是你指使的她们?华胥竟敢冒犯寡人!” 一听这耳熟的声音,算是加以佐证了。 难怪厍有余一个异世女,都要为他痴为他狂,为他拱手江山不当人。这简直是男妲己啊。 可元无忧仅心动一刹,便被滔天的快意包裹。 她退后一步,眼神厌恶又陌生。 “哪来的白虏奴?竟敢对孤不敬?” 见她不认识自己,他眼里是疯狂的绝望,晦暗又怨毒。却没对视多久,他便被后头追来的女人薅住细白的小腿,旁若无人的拖拽。 身穿漆黑斜襟藏袍的姑娘,冷眼看着这一切。 男子忍着皮肉被沙砾磨破的痛,猛然一脚踹开了、抓他脚踝的女悍匪! 而后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人从背后踢倒、膝盖一弯摔在地上,他身后的女匪将他乌黑散顺的头发狠狠抓起来,又一拳砸在脸上! 男子满是裂纹的白玉面具,终于从下方碎了一角,露出他眼下一颗泪痣,和被划破出血的、唇珠唇弓突出的嘴唇。 那两瓣薄红幼嫩的、跟没别人亲过一样。 被压制的欲念,突然在心底疯长。 元无忧被他哀伤而寒冷的眼神刺了一下。 几个女悍匪一瞧小姑娘身旁的老城主,便齐刷刷跟二人见礼,一边拿本族语言骂骂咧咧,一边拿汉语讥讽他: “一个不知被多少女人咬烂过的荡夫,我们不嫌脏的玩玩你,你还敢跟小可汗求助?” 另一个道:“可汗不会是喜欢人夫?” 宇文怀璧已为人夫,跟他沾边简直是羞辱。 元无忧憋的眸若喷火,强自镇定, “你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他是人夫,还敢?” 她们多少有些畏惧可汗的威慑力,便松开他被钳制的手腕,一面又试图争论:“这些是您们允许的,您忘了吗?羌人找夫郎的方式自古如此,华胥收服羌人归顺,就是靠尊重风俗。” 傻狍子姥姥在一旁附和,“尊重风俗~别让人看出你失忆了啊。” 元无忧觉得她们说话是有技巧的,她得解释一下自己没让她们抢亲。 刚平复愤慨,眼前高大的黑衫男子便突然扑来—— 她看着抵在喉间的藏剑玉簪,啧笑一声, “按照大漠羌部的规矩,我死后你要嫁给我姐妹,可我是独苗,你会被宗族吃绝活。” 宇文怀璧握剑的虎口裂开,还是攥得更紧,就算这种劣势,他也胁迫道: “杀了她们!”就是不肯服软。 后头一众女匪,一听可汗承认了这男子与她有私,便一身冷汗, 无忧无奈的把人手腕狠力一掰、夺下了刀片,在他发痛的嘶声中,将人腰身一搂,圈到自己身后,而她锐利的目光面朝众人: “这男人与孤有仇,孤得亲自审问。” 而后她微侧过脸,冲身后低声道,“我可以主动帮你,但绝不会被胁迫,省省你的淫威罢。” 这帮沙漠悍匪见俩人狎狔,不怀好意的笑, “用哪里审?可汗年少,恐怕满足不了这个放荡的白虏人夫,不如我们教教你俩?” 小可汗面色沉重,“我自有玩法,多谢关照。” 被她护在身后的男子受够了处境狼狈,可算忍到那群女悍匪悻悻离去。 宇文怀璧满腹屈辱,一开口想骂她畜牲,未免引发冲突,他无视一旁扶着四轮车、瞪眼瞅他的两位老臣,扭头要走。 却被一条胳膊拦住去路。 元无忧斜了眼他外露的玉白小腿,皮肉已被磨破出血,道道殷红顺着雪色的脚面,淌下沙土地面,又一身黑衫破烂流丢,实在不雅。 “你这幅样子还往外跑,嫌盯着你的女悍匪少是?随我去换身衣裳。” 怀璧有些迟疑,一旁推车和坐车的二人,则滚动轱辘来到俩人身前,老城主面露喜色, “恕臣多嘴,陛下与这男娃是何关系?” 宇文怀璧:“仇人。” 元无忧实在说不出来,一狠心,就地解下斜襟外衫,想给他披上打发走。 男子见了,却警惕的退后一步,语气紧张: “你要如何!寡人的部下就在附近!” 她提起乌黑的外衫递给他,嘴一撇, “啧,给你穿上,赶紧滚去找你部下。你以为我能强娶你咋地?” “嗤,就算寡人不是国主,也绝不入赘。” 秦皇曾颁布一条:入赘,即嫁入妻家的男子为女方财产,如男不忠,女方可自行处决。这也是自古以来,骊山往西黔藏昆仑一带,母尊的固有习俗。 宇文怀璧抑制着手抖,迅速裹上黑袍,又把长达过膝的袍摆、往脚踝拽。也是赶巧了,元无忧刚伸手给他合拢衣襟,耳边就炸出一嗓子: “妖女住手!别碰我们主子!” 第17章 楼兰王子 随声蹦出来的,是那个戴傩面的先锋,一看见熟悉的夜叉脸,当场大声嚷出来: “是你?你竟敢强抢逼婚我们主子?还给他衣裳撕了!” 元无忧把手一摊:这还有好人走的道儿吗? 她正攒着怒气没地发呢,此时一指城门方向: “滚,带着你们狗皇帝滚!他就算光眼子搁我面前搔首弄姿,我都不带瞅一眼的。” 红彤彤的凤凰木下,热闹似乎都出自一人。 眼瞧着一群穿甲胄的凶悍男兵,簇拥着个头极高的男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出了城。 在角门风口站了半晌的主仆二人,这才收回一直在窥伺的视线。 披金缀宝的男子,揪着金鬃白马的毛,力道之狠,疼的马儿低叫一声,哀怨的瞅着他。 “我就该下死手,让那个不知廉耻的云遮月被轮辱!” 仆人连忙拿长纱掩住他的口,“殿下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您有怒气倒是冲她发啊?” …… 送走狗皇帝,放跑冼沧瀛、厍有余这俩祸害,元无忧才觉得心里空了些。 既然有了解毒活命的法子,她为了拥戴她的这些臣民,就一定要活着,打理好华胥国。 彼时,她刚挂好了一个“国富民强”的木牌,就听身后有人喊:“可汗!能否借一步说话?” 回身去看,黑夜之中,两侧的灯笼架小道里,走来俩异域穿着的男子,像是主子带个随从。走前头那位少年戴孔雀冠蒙面纱,个头高挑,穿着大领子宽袖的衣裤,衣襟开叉到露出起伏高耸的胸膛线,裤子是从腰侧开叉、拿金珠串连的,镶嵌了一身红蓝宝石,而比他矮半个头的随从牵一匹金鬃白马,瞅着都非富即贵。 随着他的凑近,那张脸更加浓艳绝美,太配得上一身富贵了, “多亏可汗救国救民。我是楼兰商人,底下矿工因那岭南太祝的统治,死伤无数,仰仗您惩奸除恶,愿将一处金矿捐与殿下,为扶持华胥尽微薄之力。” 少年的嗓音温润又低沉,却有一双湛蓝如湖泊的眼睛,是截然相反的稳重感。 元无忧乍一看这位西域大美人儿,顿觉眼熟,便瞪着眼大刺刺的打量。 他生得很艳丽,面纱被挺拔的鼻骨高高撑起,健康的暖白色肌肤上,镶嵌着浓眉大眼,五官骨相深邃,相貌却皮相精美,一双桃花眼卧蚕弯弯,竟有几分东方韵味。被孔雀冠压着的、棕红色微卷的长发披散肩头。 被女可汗热辣的目光注视着,男子却抿嘴露出个笑来,还顺手拿过随从的小男仆、手里提拎的一筐桃子,手心朝上递给她: “这是楼兰月牙泉的桃子,可汗不要拒绝我。” 那桃子个个比拳头大,饱满粉红,娇嫩欲滴。 “小楼?”元无忧试探的问。 见他点头应着,她心头顿时涌现出感慨万分。 小楼是楼兰王的独苗,小名桃子外号果农,俩人儿时总在一起玩儿,得有三四年没见了,犹记得最后一面,是他要被生母接到嬮妲皇宫。 往事经年,淡了童年回忆,不想才几年光景,他便出落得如此美艳,而她却面目全非,亲娘恐怕都认不出来……小楼是拿她当可汗了,而非童年玩伴。 何况小楼比她年长,想必早已嫁人有女。思及至此,元无忧轻轻推回他的筐,表示: “华胥无功不受禄,只要你们矿主按时缴纳上贡,我们便有税收。” 她眼里的陌生,让楼兰泽十分意外。 正在这会儿,在车轱辘辗轧声中,县尉推着城主的四轮车过来了,后面还跟几个服装各异,年龄不大的青涩少年。 城主是来带男娃给她选夫侍的,话刚说完,她把手往后一指……随后这位楼兰王子,便傲慢狂躁的像匹小狼,眉眼斜飞: “姓风的,你要选他们当男宠?” 她皱了皱眉,对他的无礼很不满意, “不然选你?” 男子咬牙指着她,“你真是…荤素不忌!” 在几人不解的目光中,他扭头走了,还把一筐桃子也拎走了。 元无忧:“……” 楼兰泽却在白马身边停下,从马鞍一侧的包袱里,取出个被丝绸剑袍层层包裹的长剑。 虽然他很生气,还是掏出一把红彤彤的铁剑,举在女可汗面前。 说是两年前救了个人,临死前把剑托付给他,让他转交给华胥太女风既晓,说此剑名干将,是华胥先帝的佩剑,另一把莫邪剑在与她母皇俩人、结发的故城。 楼兰泽本就怀疑,那个暴戾恣睢的女储君,真是他的儿时玩伴?加上那人几乎不着家,他也没机会将剑送还。直到今日,他听到手底下金矿有变的风声,来此查看,才正巧见证了一出真太女复仇、退敌的历史热闹。 傻狍子手端一碗黑乎乎的药,到处寻小徒孙寻到了此处,一见小姑娘身上就剩一件圆领袍,手里端详着一柄剑,便凑上前来。 “元明镜把干将剑,也给她那短命原配了?他不是比阿镜死的还早吗?两年前还活着?他挺能藏啊,躲过了天命结算。” 元无忧跟旧友道过谢过后,扭头想问师祖,却被那股冲鼻子的药腥、熏的不敢呼吸, “是我爹吗?他还活着?” 傻狍子点了点头,“孽缘啊,那小子出身也不算低,鲜卑八姓之一,更是大魏朝出了名的侧帽风流少年郎,但跟元氏皇族嫡公主和嫡长子比,做正室君后就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了。” 元无忧的生父是母皇原配,但早就和离,她是六岁那年父亲被反臣鸠杀后,才被没见过几面的母皇接回华胥。 倘若她爹还活着,那她就不是六亲全无了啊! 楼兰泽不愿听祖孙俩分析,只觉是指桑骂槐,他落寞的转身后,隐隐听见老妇人说: “那是嬮妲皇姨天山王与楼兰王的嫡子,稼桃世子楼兰泽,您与他打小一起玩儿的,如今怎么对他十分冷淡?” 她“哦”了一声,“儿时的事我早不记得了,毕竟男女别途,各奔前程。他送剑的恩情,我自会以利益偿还,眼下我只想重建……” 后面的话楼兰泽便没听清,只加快了脚步。 随从的小男仆回头看了一眼,气鼓鼓道: “华胥走了个风流暴君,又来个绝情可汗,不记得世子是什么话?难为殿下违背陛下禁令,在母尊抛头露面来帮她!” “那便重新认识一下,逢场作戏罢。我不来巴结她,我那个庶出王弟可就要嫁给她了。” 俩人走远了,楼才吩咐手下: “务必抓到云遮月,别让他活着离开此地!” 第18章 剑阁白鹤隐 晨露湿重,初阳晒脸。 元无忧只觉脸上辣疼,竟然给疼醒了! 她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草地里,臀部底下湿了一片,倒是有垫一件白袍,也被露水打透成了灰色。 而身旁立马有人笑道,“孙女儿醒啦?” 元无忧瞪大眼睛坐在原地,瞧着面前凑过来的干瘦老妪,和一只……挺大脑袋的丹顶鹤。 “我…我昨晚不是在屋里睡的吗?” 她明明记得,自己捏鼻子喝下了那碗气味腥重的补药,就昏沉睡去,怎么早起睡外头了?搬家也不叫醒她,直接搬她是吗? 这鹤虽然好奇,但只看了她一眼,冲她唳了两声,便张开巨大的翅膀乍巴走了。 傻狍子则道,“昨夜有人放火烧房子,我看你睡得熟,便让你师父将你扛出来了。” 元无忧心头一颤,“我哪有师父?” 随着不祥的预感得到证实,她顺着老师祖手指的方向,看见了坐在一旁石头上,腰身秀挺、堆雪白衫裹着清瘦骨架的男子。 那只丹顶鹤正低下颈子,蜷在他手边,元无忧对这玩应儿的感触,只有一个词:巨大! 随着男子闻听师父的引荐,而潇潇抚平衣摆起身,那只丹顶鹤也直起身来,几乎比这个身长鹤立的男人还高!像是他豢养的爱宠,此时安静的挺胸立着,都不乱动。 老妪在一旁解释道:“鹤隐与你父母同辈份,自十八岁修道,做你少师那些年想必也未曾露脸过。他俗家是剑阁白鹤氏,也是儒道大贤。” 她本想摸一摸那过于雄壮的丹顶鹤,却被转过身来的男子,那世外天仙的气度闪了一下! 他脸上扣着色泽通透的冰种玉面盔,却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睫毛很长的眼。 浓密的长睫在白玉映衬下,黑的明显,一开口就是:“赠你,佩戴可养肤淡疤。” 他手里拿着另一扇面具,往前递给元无忧。 与他脸上的玉质一模一样,只是尺寸小些,紧贴合半张脸,似乎为她的脸型特制。 捏玉的那只手,也苍白到不见血色,骨节瘦到连青筋血管都清晰可见,指头匀称修长,简直是拿玉雕成的。让元无忧怀疑女娲造人不止用了泥土,他和宇文怀璧就是白玉捏的。 想起他三年前灌自己朱砂,直接害自己失忆一事,元无忧冷笑一声。 “你修道修的要位列仙班了?瘦的皮包骨头了,你可别死我面前。” 狍子师祖眼一眯,赶在她开口之前,元无忧斜了一眼这位白毛,并不去接, “你这白毛老道跟异世妖女狼狈为奸,害我失忆毁容,早已不配为少师。更何况你都戴个面具遮遮掩掩,恐怕也是满脸狰狞,你自己都医不好,我真怀疑你教我的医术有没有用。” 鹤隐对此早有预料,但听了句句更讽刺的话,眼神倏地清寒了几分,忽然抬起玉骨冰肌的指头,摘下面具,露出被遮掩半天的面目来。 他简直是鹤发童颜的真实写照! 脸长的还挺好看,眉眼分明清绝。是属于西北男子那种俊冷如雕刻的五官,双眼皮的微狭眸子有如黑曜石,但因神情寡淡毫无情绪,而使人难以凝视他的脸。 元无忧想说,你露脸是为了羞辱我吗? 鹤隐两只手拿着一大一小、两张半脸面具,此刻执意把小的那张递给她, “如若不能修复陛下的容貌,鹤隐便自毁皮相以谢罪。” “不是,俩丑鬼就有用吗?你不是修道么,除非你拿身死道消发誓。” 元无忧就是顺口一说,痛快痛快嘴,谁料师祖一听,登时瞪得眼角褶子都撑开了! 哆嗦嘴皮子道,“你别乱逼人起誓啊……这可不能提啊,他听不了这个。” 白发道长的眼睫细密有如鸦羽,长睫覆眸那一刹那,摁下了眼底疯涌的狂乱,令人望之胆寒的凶戾转瞬即逝。 薄唇轻吐出道家最狠辣决然的死誓,他的语气依旧淡漠:“白鹤隐在此立誓,若无能修复陛下容貌,身死道消。” 而后那双细密的长睫一垂,冷凉的眸光、落在坐地的小姑娘脸上,他素手倒翻,“请。” 清凉的一个字,却威势严厉,不容置疑。 元无忧接过那只玉面,发现正好是她毁容那半张脸!她压下欣喜,便往耳骨上挂钩系绳。 傻狍子瞥了别扭的小姑娘一眼: “孙女,礼貌呢?” 元无忧勉为其难的拱手:“多谢道长。” “孙女儿,他是你师父,启蒙的少师,你母皇的同门师弟啊。”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母皇为何让老道给我当少师!谁家太女启蒙天天背《道德经》、《庄子》啊?” 白发道长也不理她,把自己面具往脸上一扣,便抚了抚大肥鹤脑袋上的红毛,迈上了洁白厚实的羽背。 在元无忧震惊的目光中,傻狍子让开场地,眼看着那丹顶鹤一展翅、足有一丈多宽,纤细的长腿一收、便呼呼啦啦的载人起飞了。 “真不知该夸他轻瘦……还是这鹤真壮。” 傻狍子不在意这个,只是叹道,“这孩子,还是这般少言寡语,他哪是算不出来,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干涉不改变,替人背锅也不愿自证清白,到头来拆了东墙补西墙。” 元无忧抚摸着脸上冰凉的玉,哼道, “我只记得他修的无情道,他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 老妇人啧的“哎”了一声,拉着她分析道, “不能这么说,他可是大德之人啊,又不单修道家,老身这徒弟乃是百年难得的白萨满!在鲜有男子作巫的东北,黑水靺羯以及室韦二十五部里,他能当十来年受人敬爱的萨满神,收服丹顶鹤为坐骑,说明这人命里带这个。” 元无忧摇头叹息,“这老道……学杂性了啊。” 傻狍子一心为自己徒儿辩解,激动到脸上皱纹都舒展了几缕, “他出身剑阁白鹤氏,惯用一笔一剑,医道同修,三岁登朝堂舌战群儒,五岁上战场助你母皇破阵杀敌。有个这样的师父在身边,定能助你复国大业。” “我定要学透他的本事,不用他帮忙。男人就是我复国大业的绊脚石,更是我健康长寿的最大隐患。他帮着厍有余害我成了傻子,这仇我记恨他一辈子,连带剑阁白鹤氏都不像好人。” 狍子姥姥:“?怎么你这一失忆,愈发不解风情了呢。” 第19章 被驱逐 昨夜火起的蹊跷,必定跟祸国三人行脱不了干系。祖孙二人磨刀霍霍要回城去逮人,元无忧刚往起一站,就顿觉眼前一黑、足下发软,又重重的跌回草地里。 傻狍子师祖在一旁给她把脉,连番感慨她身子真虚啊,昨夜那碗兑了童男血的药,许是白鹤隐的纯阳体补大劲儿了,让她昏迷不醒中,都给呕了个溜干净,真不好养活。 她宁可说小女帝体虚,也不怀疑她徒弟的童男血是真是伪。在母尊地界,说任何一个女的体虚,都是对其最狠的侮辱。 元无忧:“……别胡说啊,我这就是昨天打仗伤筋动骨了,后反劲儿。” 元无忧同样愤懑不平,只是实在奄奄一息的,反驳起来都十分心虚,底气不足。 她嘴上满不在意,心里对白鹤隐的怨恨却又少了些。虽然老道本该有纯阳体,但他那种超脱俗世之人,居然肯给她偷摸儿放了碗童男血,刚才面对她的呛火时,也丝毫未表露出来…… 倒是挺有德行的。 有的人天生就是正人君子,愿奉献助人为乐,悲悯慈爱苍生的神性在其身上闪耀,也有人就喜欢保护这样的人,一个替一个,世上好人便不会死绝。 就像这人间疾苦世态炎凉中,大厦将倾前,总要有人扶危救困,做日月照夜,顶天塌地陷。 而昨夜就跟师祖定好时辰的老城主,在城外晃悠半天,差点儿没找着俩人,此时看着倒在老婆子怀里、气若游丝的小可汗,对她脸上的面具最为吃惊, “这小玉片真别致,没有陛下那张醒目的脸,老臣差点找不着你俩了。” 元无忧:“……你管那叫醒目?” 城主是来告诉她们,关城门也没捉到沧瀛和厍有余。 元无忧不知沧瀛跟母皇到底有什么仇恨,傻狍子听此一问,叹了口气,“你一定要找回和氏璧,因为你母皇十八年前丢失了传国玉玺,而风姓璧只是掩人耳目的噱头。” “啊?” 师祖突然正色道,“如果有一天,华胥国将你驱之门外,你不要自暴自弃。你要记得日月所照皆为华夏,你可以去南司州木兰城,找你姨太姥,找元氏认祖归宗。总结一下,要想复兴华胥,功勋超越你母皇,你至少得干三件事。” 小姑娘眼神茫然,“哪三件?” “找你亲爹,取国宝,寻能人。” “……” “还有那冼沧瀛,他母族与华胥是为争夺和氏璧。他生父姓嬴,嬴政的嬴,当年始皇百万大军,因何被楚汉两万攻破?只因有五十万驻守岭南,与母尊百越通婚,始皇曾有言:为守华夏,嬴姓可亡。而冼沧瀛是嬴姓血脉,有着汉人骨气,只是被仇恨蒙蔽。” 公输驰跟傻狍子一左一右,搀扶着小可汗进了城。 仨人在城门附近,西王母祠前站着,忽然间听说全城搜捕一个白虏皇帝。 几人面面相觑,位高权重的都在这,谁下的命令?再一看是群陌生的甲胄男子,几人就明白了,原来是君后重掌大权,他的府兵还宣称:昨日大战是他指挥若定,赢得大捷。可悲两个少主都死于南疆反贼、和白虏羌兵之手。 君后如今直接无视傻狍子等人,宣判俩太女都死于非命,摆明了要当男帝并驱逐真太女。 气的元无忧到处摸身上的武器,奈何她一运功就抽筋儿,气喘不匀。 忽然间看见个傩面小将,周军说是奉陛下的命令,来要带元无忧一起逃走,傻狍子姥姥生怕他们是要挟持少主,就把元无忧拽出了城门。 她一路上跌跌撞撞,刚才把脸上的伤口抻的裂开了,此时殷红的血迹已经沁入了玉质面具。 城里的兵戎哄闹,乱糟糟的不亚于狼烟又起。 元无忧突然感到悲哀……无休止的征伐胜败,何日方休?她全盛时期所向披靡,她三而竭时连逃命都吃力。 再次被反臣逼出城外,元无忧看见了给公输推车的县尉。 是元无忧城下破阵,仗是她打的,民心是她收的,一凯旋就没她事儿了。这算什么事啊? 县尉顿足捶胸:“陛下您得支楞起来啊!今礼崩乐坏,国贫民弱,外有逆子虎视眈眈,内有贼臣乱政拆家,您得收回流落在外的国宝回来救国,重振华胥数千年的荣光啊!” 陛下:“……道理我都懂,关键这家里我是外人啊。爹不是亲的,他女儿也不是我,我自身难保,你们能不能先跟随我杀回家去?” 县尉:“陛下可懂重耳在外而安?你把兵马武器往国门一杵,喊声开门谁敢不开?” “这就是你堵着国门,不放我回家的理由?撵我出去自生自灭是?” 小可汗捂着脸,掩不住面具的日渐猩红,她倒不是身体使不上劲儿,关键是脑子里,脸疼神经也疼,没有蛊虫的蠕动感了,血管里就纯剩下了汹涌燥热的血,和她混沌芒昧的脑子。 傻狍子师祖见小姑娘情况不对,连忙吩咐甲胄县尉:“别跟她掰扯了,给她一匹马,让可汗出去遛两圈,等我回城教训完不孝徒弟的。” 傻狍子眼一斜手一挥,县尉便给小可汗提拎上了马,还给她马鞍上挂了一兜金银。元无忧还没反应过来,马屁股就被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她身后狼烟四起,敌台点上火成了烽火台,元无忧在马上都要被颠簸吐了,不知到了何处,喧嚣的边城人声已经远去,她忽然身子一软摔在柔软的长草里。 只听似乎有车轮滚动声靠近,还有个男声清澈沉稳,“我喊了你一路,你怎么不回头啊?能睁开眼吗?” 这句她听见了,睁开模糊的眼,绿草如茵和蓝天白云,有个青衫男子放下了推着的独轮车,在她面前蹲下,“我受元太姥所托来帮你,小女娘既已远离战火,可有打算?” 那嗓音清清凉凉的,让她如一锅沸水的脑仁,有一瞬间的清醒…… 元无忧说要去南司州木兰城,找元太姥后,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第20章 嫁祸苍白术 北周东南边境·沔州。 一架木板搭的独轮小推车扔在路边,枯瘦的野草连轮子都没挡住。同时大刺刺的,从外沿扔下两条自由耷拉的细腿,显然是案发现场。 四月下旬的热天,把一旁的草堆炙烤得冒了黑烟,散发出焚肉的焦香味儿。 荒山野岭,四下无人。 仅有一个墨绿长衫的男子,蹲在黑乎乎的火坑前头,一股烟窜进腔子,他被呛的死命咳嗽! 就在此时,车上那两条叛逆的腿动了! 套着草履的脚丫蹬了蹬,蠕动着缩回车里,而后坐起个揉着眼睛、半边脸戴玉面的小姑娘。她套了两层粗布黑衫仍显得合身,自交叠的衣领展露鹅颈,又从破碎的裤脚露出小腿。 男子听见动静,将所烤食物递到她眼前。 是一只黑乎乎的干瘦禽类,零星插着几根毛。 “这回肯定熟了!快趁热尝尝这农家乌鸡。” 男子嗓音清寒,在大热天听来分外爽凉。 元无忧怔怔的瞧着面前,微折腰身的男子。 他穿的墨绿色交领长衫,因天热而衣襟微敞,露出一截凹陷的锁骨和高耸的喉结,被黑里衣一衬,更显苍白的肌肤被晒得泛红。 日晒天干,人心更躁。她瞧的陡然口干心痒,却想起他是白毛老道的徒弟,又唰然冷静。 苍白术约莫二十来岁,额头围一条碧蓝布带,勒出眉目俊朗、五官清绝,他未发觉小姑娘的异动,只瞪一双乌亮明澈的鹤眸,满含关切。 “丫头睡傻了?你这几天没怎么吃东西,等过境到齐国安昌郡,便能去医庐药铺熬药了。” 自黑水城外昏在苍白术面前,不会武功的他耗时徒步十来天,带她来中原找姨太姥。而他是受师父鹤隐派遣,来给她祛疤。 眼前这团黑乎乎,是今早路过荒村时,苍白术拿草药包袱里有钱难买的药,不肯卖给豪绅,却喂给了村民中暍的禽畜,只为换一只乌鸡,给她补体虚血亏、肝肾不足。但后者她从不承认,旱田又不垦,怎会贫瘠? 苍白术颇通医术,可厨灶功夫十分笨拙,从前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如今沦落得伺候她。 蹲她面前的男子举得手酸,见小姑娘犹疑,又补道,“我这次撒了盐巴。” 苍大厨终于知道撒盐了!感天动地! 元无忧在颤巍巍的车里盘腿坐稳,接过那团黑乎乎,焦香之中,还混着他身上的辛夷香气。萦绕在鼻尖的旖旎,仿佛是他的体香。 血气方刚的十八岁姑娘,受不了丝毫的撩拨。 她突然心跳如雷,自知是傻狍子提的那俩药引子闹的,打通堵塞三年的情窦和任督二脉了。她倒想克制,可这男的总是勾人不自知啊! 她挪开眼,瞧苍白术这身老气的墨绿色衫子,不明白他年纪轻轻脸庞挺嫩,为何衣品成熟。 随后发现,他裹满黑灰的肉粉手掌底下、青筋血管明显的腕上,露出一片浅红的痂。 小姑娘登时蹙眉,腾出一只手抓住他手掌肉,盯着那处疤痕。 “哪来的新伤?我不是说不喝童男血么?” 她面露少年老成的慈祥,语气关切。 男子抽回了她并未紧抓的手腕, “是被鸡爪子划伤的。” 他细密如鸦羽的长睫、覆下了乌黑的瞳仁,平素冷淡的语气中,都略带一丝轻快。 “……”遭了,多虑了。 元无忧只好低头给焦黑的乌鸡卸甲。 趁她低头弄烤鸡,苍白术不禁再次欣赏起,她这张在自己手里从皲裂、到日渐娇艳的脸蛋。 她外露的半张脸白净细嫩,有一对双眼皮宽长肉实的凤眸,右眼下有颗胭红的泪痣,本该添几分妖冶,却因她眼尾上挑,一皱起锋利的剑眉,那乌褐色的瞳仁便显出几分凌厉。 搭着她鼻梁英挺,胭唇饱满,又是娃娃脸下颌儿,等另一边也恢复,整体定然十分精致。 元无忧剥开乌鸡皮,确实熟了,肉质却嫩老不齐,她撕开两块勉强吃了两口,想问下次能不能拔毛,又想到他从未杀过生,连这乌鸡都是农夫宰好给他的。 她掰走一只腿,便还给他, “苍白术你也吃。” 望着她黑乎乎掌心下的半边白玉镯,他摇头,“我不爱吃,徒儿体弱,要多补补。” 元无忧刚想呵斥他要点脸! 男子便一掀长睫,乌黑瞳仁盯着她的脸…姑娘没扣透光玉面的右半脸,原有狰狞的疤痕,如今被眼下暗红的泪痣一衬,浅淡到并不起眼。 “你这脸终于褪去旧疤,生出新肉,正嫩之时可别晒伤了,我不想身死道消。” 鹤隐派来这个徒弟,确实医术高超,还带了一身神农袋,才十来天便让她焕若新生。但这功效显着也是拿钱财堆的,临行前元无忧收那几块金银,几乎全用在了吃药上。 又因长肉,她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红粉色,跟癞疙瘩一样,还总是发痒刺挠。 “你师父真会投机取巧,连这种绝誓也敢嫁祸于人。你当他徒弟图啥啊?” 小风一刮,吹在身上也是热的,苍白术蹲地下的腿有些发酸,便扶膝站起,道: “我跋山涉水护送你,一路给你找食材草药,治你的病,你却不肯叫我一声师父?” 元无忧连少师白毛老道,都只尊称“师尊”。她毕竟算他师父的学生,与他同辈。倘若再做他徒弟,委实差了辈。 “我凭啥拜你啊?” “当然是你拜我为师,不然要我拜你么?” 这家伙的语气总是寡淡无味,听不出喜怒,元无忧对苍白术这疯疯癫癫、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真想举拳打人,却发现他身后的火堆燎起了红烟,登时跳下车喊他救火!! 对于苍白术要认师徒一事,元无忧不肯松口。 因体虚乏力,加上天热烦闷,她不爱搭理他,但他这几天照料下来,长白山人参给她煮水,鹿茸丸乌鸡蛋让她生啃,气血日渐恢复,虽还背不起剑,但也能区别于弱不禁风不能自理。 救完了火,男子把她没吃完的乌鸡包好,拿鲜采的绿叶草药盖着,掖在她身旁,又抬手挡着阳光,望了望远方的山道, “前方一过周国边境,便是齐国安昌郡辖区,离你太姥家南司州便不远了。” 而后他捞起二轮车的把手,把东西都往里推,那两条木板围的边沿仅三寸高,底下还露挺大个缝,苍白术照常吩咐小姑娘坐稳,别晒伤了脸,便又熟练的抬起两只把手。 这种独轮鹿车是把压力都聚到轮子上,一人可推,可在乡村田野劳作,又便于崎岖小路和山峦丘陵中行走,是苍白术在来时的蜀地购得。 第21章 拜师饮血药 黑衫姑娘盘腿坐在车里,那十根皙白匀长的指头,本该在琴弦上翻飞,此刻却在挑拣草药。 一堆根根叶叶有的枯黄,有的尚还微潮半干。 这都是一路走来,苍白术收集晾晒的草药,此刻都铺在灰黄色的干瘪包袱上,而里头还有些标了功效的小布袋,装着所剩无几的药材,便是苍白术从黑水带出的全部家当。 元无忧不住的回头瞧他,又被他呵斥别偷懒。 起初元无忧很不适应坐车里,让男人推着走。 可这位苍兄弟却是大丈夫性格,拿她当娇弱的小姑娘供着,他虽体质清瘦,但到底是个成年男子,且臂力惊人又固执,所让她干过最重的活,就是清点草药。 车轱辘声中,一吃饱就昏昏沉沉的小姑娘,强撑着清醒,仰头只能瞧见男子的下颌和喉结, “你是谁家贵公子啊?来感受民间疾苦的?我竟不知鹤隐有你这个徒弟?” 苍白术白皙额头的蓝布,被汗水浸湿了一角,却总也晒不黑,他语气仍淡漠着,起伏平平。 “我是孤儿,承蒙恩师收养,教我医术,可学医只能救命,却救不了该死的人性。” 车里的小姑娘以手为枕,躺姿慵懒放纵, “以后我自会报答你,给你安身之所。” 苍白术长睫一掀,乌黑瞳仁挑起一丝玩味, “给我归宿?若国主想以身相许,大可不必。” “你大可不必…异想天开。” 男子也不理她,眼里清寒又坚定,只有前路。 “千万不可师徒恋,年长者见过太多风景,后来者永远比不上。年少者耍那些心机手段,在年长者眼里如同光裸。” “说得好像我真认你为师了一样,你受过师徒恋的伤怎么着啊?” 她细思极恐,猛然从车里坐起来!“你喜欢白毛老道啊?听说他活了上百岁,是个老妖精。” 断袖师徒恋,还对白毛老妖精有遐想,这哥们儿多少有点大病。 苍白术:“……休要冒犯你师祖!” 随着他闷声说出这句,车轮‘吱嘎——’的猛然急刹!差点儿把车里的小姑娘投射出去。 元无忧狼狈的抠住车沿,惊恐道: “你想灭口啊?” 男子从袖里掏出小铲子,弯腰去抠车轮底下,口中念叨:“太可惜了,这么新鲜的滇紫草,竟然长在鄂地向阳坡草丛中!可惜碾折了,正是清热凉血,活血解毒,透疹消斑的好东西,内服外用皆可,连我带来的西域紫草也不及这个鲜亮,挖出来洗干净还能给你吃。” 无忧:“……倒也不必。” 与西北的群山万壑、高原灼寒不同,越往东走越是平原。 民间有句俗语“芒种端午前,处处有荒田”,是因黄河以南的农田,多于端午后收头茬小麦,多雨则影响收成。 但今年是双春闰二月,按俗语恐会“春寒逢秋旱”,这老天爷倒也配合,自谷雨施舍几滴眼泪,便至今干旱无霖。 尤其前几日齐周边境交战,后梁为助北周,再次掘堤放水,淹了北齐兵将和不少农田。 纯属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元无忧忙着养身体,被他自称师父得占便宜多了,她也懒得反驳,但乐于跟他一起采草药,见到路边有病患,也跟着治病救人。 毕竟是华胥小可汗,即便苍白术极力证明为师有力气,小姑娘也不爱坐车,甚至从未沾厨灶烟火的双手,都开始跟他烤野物、煮野菜,但是手法比苍白术还凶残,成品也不太能下口,倒把他练得,连烤肉的手艺都精进了。 北齐西南边境·安昌郡。 笼罩着医庐的药香,熏的人头昏脑胀,仿佛坐地成了个熬药的坛子,连房屋都腌入味了。 客堂屋内,正中央是好几扇百子柜,着深衣的中年掌柜留个山羊胡,站柜台前忙着挨个抽屉添药材。 两侧由屏风隔断为诊室,其后摆着木榻。 彼时,元无忧坐在屏风后的床榻上,捧着一碗含着血腥气的药,心里的抵触和内疚在打架。 适才她在当铺里,眼瞧高她大半个头的男子,都够不到前台高高的置物口,据说让典当者和当铺老板互相瞧不见,是怕认出对方的身份,卷入争端,亦或是可怜对方穷苦而多给。 而苍白术将缀在细窄腰身,沐浴时都要拿衣襟裹着的松鹤延年玉佩典当了,为给她买药。 他这恩师慈父之情溢于言表,付诸行动。 元无忧心里惭愧,既不能辜负他亲手熬的药,又不该嫌弃他的童男血,于是在逼自己饮血。 苍白术放血放的脸色苍白,神情恹恹,他骨相清俊,并不是多美艳精致的脸,胜在眉眼之间流转着悲天悯人的慈爱,让人见之忘俗。 此时为哄她,硬是扯出一抹安慰的笑来。 “趁热喝,别辜负了我。” 明明这话说得缱绻旖旎,可他这慈爱的语气和神情,仿佛下一句就是喊“闺女”,年纪轻轻的怎么浑身爹味呢。 “……”元无忧艰难的喝了一口,药是苦的,又有丝丝缕缕的清甜。 上次还是她在周国境内遇劫匪,苍白术是个半点武功不会的文弱药师,故而险些女匪首擒走压寨,元无忧当时连双剑都提不起,抻到大脖筋儿才只抱起了赤霄剑,却也吹发即断砍人顺手,这才把劫匪唬走。 那是元无忧第一次清醒的喝药引子,苍白术把割破的手腕塞到她唇边,还感慨他要是她爹,得多心疼闺女啊。她却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喝那一口吐了半宿。 闹的苍白术在一旁沉思再分析,他到底有没有无意中丢了纯阳体?最后捋出结论,没有。 额头围着青蓝布条的男子,眉眼低垂,精神萎靡了半晌,见她乖乖喝了,才松了口气, “徒儿,你这两日明显气血足了。” “嗯。”她应了声,别别扭扭的算是认了。 这师父挺傻的,变着法给她喂补药吃食,他却一口肉不吃,一副把好东西都舍出来给她的、慈父的割肉心境。 她气血足了,却怕他又流血又养娃,身体撑不住再厥她前头。 苍白术黑眸一亮,“何时能请拜师茶?” 元无忧可不想有师父,白毛老道能做少师,是因母皇是他师姐,而且老道事儿少,不至于今天给她找个师娘,明天抱来个师侄。 正在这时,屏风外竹帘摇晃,进来个穿甲胄的红袍小将。似乎是熟客,掌柜言道: “城主近日来的频,不如带二公子来把个脉?” 第22章 夫人可以身抵债 下一刻,洒然入耳的竟是个女声! “我们姐弟俩近日都腿脚不利索,总有伤病,他困于卦象不敢出门,不如您给我把个脉。” 那嗓音虽浑厚粗哑,但也能听出姑娘家的柔婉甜腻。 苍白术想就拜师茶之事深入探讨,元无忧却摆手让他嘘声,歪头瞧那穿着黑铁甲的女城主,又伸出个开线裂口的皮革护腕、让人搭脉,这身战袍显然是久经沙场,略显破旧。 掌柜的捋着山羊胡,摇头晃脑,摸索着女子莹白的腕子,指头却在抠人家手心儿, “城主只怕看似在四肢,病灶在内腑。” 元无忧瞧得心生不爽,因那女城主背对着她,也瞧不出表情,她收回了目光,低声问: “男尊王朝的齐国,也有女守将吗?可惜我的扁鹊眼相面术,自从瞎过后就模糊得瞧不清。鹤隐会掐指算卦,师父可得了真传?” 苍白术瞥了那女将背影一眼,低声道, “你想诈为师是么?他人命运看破不说能破,要避谶。妄加干涉,定会折寿、遭反噬。” 元无忧摇了摇头,本不想多事,却听身后柜台上重重的拍了一包药,掌柜的没好气的说了个数,那女城主许是囊中羞涩,尴尬的低声问能否退回一些,下次带够了布泉再来取。 她只是好事儿的歪头瞅了一眼,就瞧见那中年掌柜面露贪色,拿枯树枝似的指头,摸着女城主耳上饰物道: “夫人大可身抵债,只要别让那位领军知道。虽说是美将的妾室…可人家乃皇室亲王,不缺姬妾,他不疼惜你,自有人惦记。” 元无忧登时眉毛都立起来了,把手去摸腿边的赤霄剑,这老登敢戏弄有夫之妇? 随后便有一只手摁住她的袖口,抬头正对上微微摇头示意她冷静的男子,苍白术眉眼颦蹙。 幸亏女城主把持得住,把老男人那脏蹄子一扒愣,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语气不卑不亢的道, “看来以后咱俩这买卖不能做了,没听说尚书领军近日要代管南司州事么?你连尚书领军的妾都惦记,嫌命长?” 老掌柜脸色一变,突目瞪的邪鸷,嘴里嘟囔:“不过是个军妓玩物,下等女奴出身,傍上了那位领军将军,就真以为你能飞上枝头——” “呦这不阿姊吗?”乍然响起个清亮的少年音,打断了男人的腌臜。 二人齐齐看去,只见自屏风后,走来个拿半张玉面遮脸,露半张唇红齿白、英气清艳的青衫少年。 这人挺拔高挑,白净指头上戴了个翡翠扳指,从窄袖的暗兜里,掏出一块蒜瓣大的金子压在柜台,站在矮其二寸的女城主面前,含笑道, “阿姊来得这么晚,我都等你半天了。” 元无忧瞧着一脸微怒、转为惊诧的女城主,这姐姐生得皮相清秀,但许是因多年军旅生涯,磨砺出个柳眉踢竖,杏眼含锋,颇具英气。 少年又转脸看向馆主,语气端着不怒自威, “这下够了?如还不够,我按你的方子去别的药铺抓,休要欺负我们不懂医理不懂行情。” 男人看在金子的份上,紧着捋胡子赔笑。 元无忧不爱听那满腔虚伪,令人作呕的话,拉着甲胄女将走了,还回头冲苍师父勾手。 女城主对这天降财神大为懵然,又听师徒俩不像本地口音,便问这比她高出不少的少年, “听口音,小兄弟是东北人?来此贵干啊?” 因她内着的男式裲裆、禁锢着胸前微隆,加上她在东北西北长大,练就的嗓音浑厚但清亮,被认成男娃也不足为奇。 元无忧讶然:“你咋知道?我也妹有口音啊。” 苍白术暗自戳了戳徒弟肩头,顺势接话回答: “来此投奔亲友。” 仨人一出门便各自分别,她还紧着叮嘱师父: “以后这医庐咱俩不能来了,准挨黑手。” “……”苍白术算是知道,为何伴君如伴虎了,昏君身边的佞臣人人得而诛之,明君身边的忠臣也不易,这小徒弟仗义疏财,好管闲事,身边人就易遭小人妒恨啊。 安昌郡城内。 元无忧听闻安昌酱鸭远近闻名,便拿兜里仅剩的一块金,要去换算齐国铜币。 可苍师父耳提面命,非说那酱料对伤口恢复有害,死活不让吃,誓死扞卫她修复一半的脸。 元无忧怨念深重,说她爹都没这么管她,苍白术便唉声叹气,说还指望徒弟给养老送终,看来他得死前头,让她师父带师祖都身死道消。 酱鸭到底也没吃成,总得下馆子吃点人吃的东西?她得承认她跟师父都不擅长厨艺,做出那玩应儿俩人都难以下咽。 照理来说,蜀地男子不会下厨都没女人要,而鹤隐没成年先成道,自不必提,可他这个孤儿徒弟,虽自称蜀地长大,但也随师父了。 师徒来到一家并不起眼的菜馆,店面不大客人不多。在哄闹的边境乱世,甚至能瞧见不少番邦外国之人,耳边充斥着各地方言。 元无忧原以为自己很内向,她娘总恨铁不成钢说她不闯荡,闷不出的,直到她来到中原,发现自己跟他们说话,都颇有罪恶感,她只是问了邻桌客人一句,他们吃那个是啥菜好吃吗?那一桌人高马大的汉子,脸上就露出了被创到的惊愕,还拘谨警惕、连带磕巴。 好像她一个青衫磊落的少年,能把他们怎么着似的。而后苍师父便从后伸出一只大手,揪着她后领子给拽走,还呵斥她不得无礼。 无忧委屈:“我是在热情的表达友好啊,我娘总嫌我没广结高朋的能力,故而每年都领我去东北串门儿。在天寒地冻的东北,出门都是熟人,不热情都不好意思见人。” “你娘教你见人就搭话了?我真不知你哪来的勇气,给人送壶茶水扔那就行,你还抛个花?” 提及此事,小徒弟笑得憨厚, “这都胎里带的,东北不养闲人。” 苍白术用一种如看傻子的眼神,心道我夸你了吗?“你这言行收敛收敛,谁都听出来你是外地人了。东北人都跟你似的,还变戏法呢?” “我这都收敛了,在东北你可以没钱,但不能没活儿,还得有绝活儿。” 说破大天来,这馆子还是没下成,苍师父便将她薅出馆子。 第23章 顶撞师尊 徒弟这几日郁郁寡欢,直接影响了病情恢复。因她出了馆子就喊脸疼,便找了个客栈晾风。 那脸上的嫩肉愈发红肿,甚至因整日盖面具,焐出了脓包来,疼的她躲在屋里不愿出去。 为省银子和照看病人,俩人只开了一间。 日近黄昏,师父平素就爱打坐,睡得极少,以前觉轻到她翻个身他都能醒,眼下同处一室,更不怎么睡了,便给她脸上扇风,满口自责,但绝不悔改,还说教她要听师父医嘱。 给元无忧烦的不行。 她倒没觉得跟他有关,只是临近南司州和木兰城,她是近乡情更怯,拉不下脸投亲靠友。 更要紧的是,她怕遇见那个齐鲁大汉,人家提过曾在南司州跟周国打仗。当日她牛气冲天晾着援军看戏,自己本是风光无限一战成名,却落得今日重耳在外,有家难奔有国难回。 大街上如果遇见人家,她得扭头就跑。 苍白术瞧小姑娘愈发消沉忧郁,以为今天在馆子里伤她自尊了。后一想,小姑娘活泼些倒省得被欺负,更何况她是母尊皇女,若结下了梁子,只怕回头师父和华胥都饶不了他。 苍师父便琢磨法子哄她,可她只想自己静静。 他无法,扭头出门去了。 元无忧半天才发觉屋里少个人,苍白术本就孤僻,眼下被她撵走,不会不肯回来了? 她正担心着,下地穿鞋,拿着外衫要去找,人便推门进来了。 墨绿衣衫的男子迈着门槛,手里拿一包东西走近,语气跟哄小孩儿似的, “徒儿,来吃糖糕。” 元无忧心头一热,道了声谢便接过纸包,“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却突然瞧见那纸包上有片红印,凑近一闻,竟是胭脂。她登时脸色一僵,“女人送的?” 男子长身鹤立,正站床沿儿满眼慈爱的瞧她,闻言“啊?”了声,他徒弟竟会算卦? “那摊主剩最后一块,卖给了一个姑娘,恰好是我前两年治过的病人,便把那份给了我。” 坐在床沿儿,手捧糖糕的小姑娘挑眉撇嘴, “你前几年咋认识的姑娘?” “自古乱世僧弥闭门,道士下山悬壶济世,每逢灾年,师父便叫我云游四方,故而得见。这鄂豫之地我常来常往,民间多唤我为白药师。” 元无忧还以为他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圈地清修的贵公子,原来是个踏破铁鞋的浪荡药师! 她越想越气,把糖糕往旁边一推, “我可不吃你靠出卖色相得来的。” 苍白术眉头一蹙,“你这逆徒休得胡言!她询问我为何买甜食之时,我也称是买给义女。” 元无忧:“……你会不会排辈啊?我父母跟你师父同辈,你成天占辈分便宜,欺师灭祖啊?” 后又咬牙切齿的补一句,“你管谁叫逆徒?你也配当我师父?” 男子乌亮的瞳仁骤然一凛,眉眼间颇显凌厉,未曾言语,先拧成一股不怒自威。 “放肆!我奉身死道消之命来医治你,助你千里投亲,你自己临阵不前,倒在此顶撞师尊,欺师灭祖?” 生来尊贵娇养长大的华胥国太女,要搁以前,元无忧连鹤隐都骂滚不误,直率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那真是唯我独尊。 眼下她毕竟只有往前奔这一条道,无路后退,她不该寒了苍白术一路护送的心。可又一想,自己已经冷静沉着的过分了,过分到能压制自己的脾气,预测每一种过激之后的后果。 而他呢?她不过顶撞两句,就成欺师灭祖了? 小姑娘的双凤眼在灯烛淬亮之中,把原本的褐色琥珀凝成黑邃的深潭,不知是上挑的眼尾、还是飞红的眼睑作祟,让她明明满眼都是不怒自威的侵略性,却又勾人夺魄,简直要索情。 苍白术被她充满进攻性的眼神扎了一下,一种被恶狼盯上般的忐忑,在心底腾然而起,后脊梁发凉。 “这就欺师灭祖了?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 一只手突然把他手腕叼住,小姑娘也不知哪来的强悍力气,竟然把他整个身体拽进了怀里! 元无忧坐在床沿,清瘦的男子如一堆骨架扑面而来,被砸的小姑娘居然稳如磐石,幽静馥郁的辛夷花味儿,喷香喷香的一同往她鼻息钻。 当男子扑坐进怀里那一刻,元无忧突然明白自己为何生气了。因苍白术便是那个司空见惯的年长者,一生所遇女子无数,她算不得什么。 庆幸的是,她扶住他腰身的手明显感觉到,苍白术浑身一僵,尤其腰肢,在衣料下都连忙躲闪带颤抖。看来他被人触碰的经验甚少。 乌润鹤眸在此时,竟流露出几分委屈。 他跌坐在姑娘腿上时,那处蛰伏的蚌肉正好被磕痛,苍白术如被烫到,连忙弓腰起身,一手撑在她身侧的床板上,撑着俩人的距离,一手往回拽自己的手腕,脸上犹因命根受创而疼的发白,细密的长睫也惨然低垂… “如、如此失礼!还…不松开?” 苍白术只是清修,而非不懂,这、这分明是男女逾矩亲近之举!再这样下去不定发生什么。 窗外接近满月,原本一直没注意的蝉鸣声,在安静的此时显得极聒噪,叫的人更心乱如麻。元无忧想起了被每月取血的暗无天日。 前尘的尊卑荣辱、谋逆复仇、反臣三人行、还有所谓的鹿蜀血脉……简直恍如隔世。 苍白术见她手腕力道奇大,举止异常,眼神却有些恍惚,她做出这等欺师灭祖的事,还敢失神?登时眉眼一横,“放手!” 她望着他青蓝色抹额底下,这张并不美艳,但也清秀冷俊的长相,伸手去扯他的布带, “你有多少徒弟?有婚约么?有很多情娘?” 饶是苍白术再迟钝,也明白这种语气不像是师徒,倒像拈酸吃醋的妻主,来刨根问底了? 他拨开她的手,捂住自己的抹额,眸色渐深, “徒弟自然还有几个。我修的无情道,女人只会影响我济世救人。” “我是问你有无情娘!” 苍白术既然有童男血,必然没成亲,原本元无忧想不到这茬,可随处遇见姑娘送他糖糕,让她无端生出了占有欲来。 她头回认师父,不允许自己的尊严扫地,不甘愿与人分享,被人踩在自己低伏的人之上。 第24章 孝心变质 他把目光落在、被她抓住的手腕上,冷哼, “你当我挣不开你?我只不想勤苦娇养好的身体,又被亲手毁坏。” 她依旧抓得他很紧,元无忧本就是大将体魄,体力远不止于此,别说他一个不会武功的了。 但她也没什么好逼迫他的,除非…… 温热的手指刚劲有力,隔着两层布料打探到了男子窄腰下的耻骨,虽只是不轻不重的碰过。这种异样陌生的压迫感,也让他如坐针毡,却又不能在她面前反应过激,只挺直腰肢,轻描淡写的警告:“爪子…碰哪呢?” 苍白术咬牙,艰难道。 “哦?你衣服那么厚,我只想拽住你,我碰到什么了?”她却大大方方把手搁他腰上。 “……”苍白术想剁她爪子的心都有了,也不知她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懂? 小姑娘长睫一掀,眉眼间凝着一股尽在掌控的沉稳和威严,修长的手指闲到敲他的腰眼儿,脸上居然未改正派!字字是不可质疑的语气: “最后一问,你今年贵庚?生辰八字?” 苍白术眼皮一跳,“你想拿为师八字扎小人?为师比你师祖小一轮,你自己算去。不过…师长如父,你休要忤逆不孝。” 他全然没注意,平日清寒淡漠的嗓音,此时急出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哼唧,颇显柔软可欺。 小姑娘锐亮的凤眸里,倏地浮起玩味来,口手齐动:“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夫。我先来献献…孝、心——” 那只爪子突然发动,苍白术颤抖的腰身、陡然向后躲去,他猛地断喝一声: “放手!你这坏种逼我剁了你爪子吗?”同时也慌忙扣住那只狼爪,阻止她这惊人之举。 苍白术那张常年蒙霜的脸上,也浮现出几瓣冰裂,他整个人都懵在原地,不明白自己辛苦治好的小徒弟,怎么就养歪了?孝心变了质? 男子脸色苍白,横眉怒目是真生气了。 元无忧只叹道,“不要背叛我,师父。” 便松开了他的手腕。 苍白术几乎是从她腰上弹跳起来了。 他揉着被掐得青红作痛的手腕,起身到正中的桌子前看灯火,闷声揉着手腕活血化瘀。 方才的一切他都不敢回想,只有仍感不适的高地、和微不可查颤栗的腰肢,还提醒着他。 俩人相处的气氛开始微妙起来。 元无忧没阻拦他离去,只是对自己的猜测加深了证实,她得找机会说清楚了,眼下口头称呼师父可以,但她不会正经的拜师,铁骨铮铮一身傲气的华胥国主,连夫郎都不能欺压,更别说所谓的师父师娘了。 苍白术再没回头看小姑娘,也没催她吃糖糕,而是翻出龟壳铜币,给自己卜卦。 头一个是泽山咸卦,是男女相悦、感情卦甲。 他心下一沉,暗骂休想毁我道心! 而后又哗棱哗楞摇起铜子,出来个天风姤。 五阳一阴,女子强壮而欲旺,乾为天巽为风。天下有风吹遍大地,为妻室见色起意,风流贪色,姤同媾,阴阳交合。 苍白术登时脸都绿了,从有记忆起开始自省:自己一个清心寡欲、背负苍生疾苦的道长,怎会遇见天风姤? 而后他突然想起,因他是孤儿,对自己的生辰八字总记不全,师父便给他华胥储君的八字演算,第二遍心头默念的,居然是她的八字…… 生来就是独苗、来日女帝的命格自然绝妙,但他从前要敬重君威天命,未敢涉足她的私印,原来这个小昏君,以后是个三夫四侍的主儿? 有女帝便有男妃,权势联姻,想来也是必然。 他怀着一颗自责又期待的心,给俩人八字合了一卦,心道周易六十四卦,那么多君臣佐使元亨利贞,总不至于…… 龟甲一开:地火明夷。 这还有天理吗! 日没入地,光明受损,则为暗主在上,明臣在下,凤凰垂翼,弃明投暗之象。 他是被天风姤祸害了,还不给名分便被抛弃? 自那晚一夜未眠,苍师父瞅着小徒弟多了两尺距离的规矩,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只是偶尔会流露出无端的嫌恶、幽怨。 闹的元无忧以为自己那天,问他婚事给他整误会了,正想着怎么解释,对他没那意思呢。 …… 鹤隐赠予的那半张玉面,元无忧原是扣在伤疤严重、几近溃烂那左边脸上的。 可一过了郡城,外头满目田荒水臭,大旱之年又逢时疫,到处是乞讨流亡的灾民,甚至还有热毒发溃、满身都是肿烂痈疮的人形‘疫鬼’。 北齐篡东魏,北周篡西魏,两国之世仇是自她母皇做西魏天子时,便未曾消停的硝烟。甚至可上述到元氏嫡公主逼宫起义,恶鬼群雄并起的北魏末年。 近日的边境,又不知哪处被屠了城,放出数千流民犹如脱笼的恶鬼,析骸而爨,将恐慌情绪席卷入境,一时人人自危。 这次不等元无忧开口,苍师父就给她那半张、愈发娇艳的小脸儿拿玉面遮住,劝诫她不能将那半张好脸示于人前。 过去那些天再落魄,苍师父也一直要求她衣着整洁,并叫她行为尽可邋遢粗俗,裲裆之外还缠了布条,只为维持男装示人不露马脚。 他还更加勤奋的白日采药,晚上捣药,太阳底下晒药,阴影里敷药,美名其曰有备无患。 北齐武平元年。 四月十五,天大旱。 安昌郡位于齐、周与陈三国交界,故而连年战乱不得休。 师徒二人打听着木兰城,一路走来还真遇见不少百姓认得苍白术,管他叫白药师。终于近到相隔一城,便能入了门阀盘踞的木兰城辖区。 攀越一座荒山后,又见臭水,被堤坝开闸放水冲过之处,明显跟另一半的绿草截然不同,草跟河水都是黑的,还很泥泞。 于是行人都挨着绿草地走,倒有零星几个人滚在泥泞地里,趁着有力气把自己半身都埋了。 也有半死不活的人,半个身子歪在河边浅岸,不知在喝水还是在啃泥,咕嘟咕嘟吐泡泡。 烈日炎炎似火烧,几乎是把人放在火上烤。 行人鲜有言语,寂静低沉的诡谲气氛,让这人间像是随时要翻覆,露出一座九幽炼狱。 第25章 哺娃的鬼爹 元无忧虽看惯了生死,但每次直面人间疾苦,她仍会受冲击。她首先是个凡人,而后算是个在外游历的君王,倘若灾祸发生于她的国家,是她的臣民所正在经历的,她该如何治理? 此时凡人的她,一只脚想迈进黑乎乎的泥里,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别去!那是沼泽。” 苍白术瘦的皮包骨,白皙的手背上、连青筋和血管都清晰分明,也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 他犹如出鞘清寒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你要博闻广学做个明君,让这些人有出路。” 元无忧只得狠心别过头,继续跟随着推独轮车的师父,那一杆墨青色长袍的身影。 日当正午,师徒二人走的浑身是汗,衣裳都黏糊住,也没瞧见城池,便坐原地啃麦饼充饥。 顺便听过往百姓,议论着近日的无头疫病,但见路边歪倒的人,个个躲出老远。 元无忧顶着祛了疤痕痂皮,露出嫩肉鲜红、浑似癞皮的左脸,挎个师父编的小竹筐,手拿小锈铲,几乎一步一停蹲在地上行进。 师父在后边推着车,不远不近的跟着。 有时累了,他就卸下车上的包袱,掏出龟甲铜币坐地卜卦。见到有路人求卦即占一卦,求卦者有钱给钱、没钱给东西,也没空着手的。 因为算卦这行有规矩,算不准可不收卦金,算准了倘若还不要钱,那是骂人,因为算卦这行不收死人的钱,这不咒人家必死么。 她离身后清凉解暑的解卦声愈来愈远,其实元无忧是愧对,心里不是滋味儿。 那老道鹤隐出身剑阁世家,修道半辈子,为人极清高傲物,非权贵异人不配一见,而他的徒弟却在摆摊算卦,得到的卦金都用来养她了。 但她对周易并不精通,自幼学的是紫微斗数十四星、六爻相术等帝王命术。等她这次投亲完后,也要苦修易卦,熟批八字。 至少不能让恩师孤零零一个人卖艺啊。 元无忧在地上找的,是一些常生活在山野河岸边,对治愈暑热疥疮、有抑制作用的草药。 因苍白术自陈有洁疾,看不了痈疮疖肿之病,故而得知她对抗此病十分有经验,还挺钦佩,把小姑娘骄傲的直扬下颌,突然找回了颜面,连夜给他讲如何闭眼睛治痈疮还不算,非要给他展示,哪些常见草药有奇效。 故而才有今天她的挎筐挖药。 元无忧正研究眼前一株草。这家伙长势真好,是一大坨叶子嫩绿肥厚、枝条紫红的马齿苋。 此药皮实且常见,性寒,可凉血止血,清热解毒,对治疗热毒血痢、痈肿疔疮等有奇效,能晒干使用,也能直接捣碎敷在患处。 后脑勺突然响起一声惊呼:“疫鬼偷草药了!” 元无忧一回头,大约一丈远外,居然有个黑黢黢的家伙坐地上,正拿黑爪子从她筐里抓出一把草药,生!啃! 她眼珠子瞪大,那可是新鲜外用的五行草啊!咋还内服了呢? “喂你!你打哪来的!竟敢偷我草药?” 青衫姑娘踩的每一步都铿锵有力,气势汹汹。 那人背影干瘦,枯乱如荒草的黑发长过后腰,身穿着最粗劣的黑麻衣服,窟窿极大,瞅着里出外进叠了好几层,还是瘦的像竹节虫成精。 走到切近,她刚抬脚要踹!那人回头了—— 这家伙满头干涸的黑泥,被烈日晒出个爆皮大红脸,两只眼眶子青黑,深陷淤血里;一只眼糊在了凝固的深红中,一只眼红肿充血到只剩一道缝,整张脸成了个血葫芦。 这幅尊容是神荼郁垒来了,都能吓跑的程度。 元无忧刹时血都凉了,也想生啃五行草压惊。 她连忙收回脚底,后退两步,再没有看这家伙第二眼的勇气。 大约是看不见人,这黑家伙扯着乌黑干裂的大嘴,吐出嘴里没嚼烂、裹了黄脓和猩红的五行草,冲她“嗷嗷”嘶吼。 原来是个哑巴! 小姑娘顿时瞳孔一震,一股凉气直掀天灵盖!她在华胥治了十来年热疮湿疹,都没见过这种情况的。 更要命的是,这又聋又瞎的恶鬼,吃完就扯开一层泥污的衣领,露出颈上一片癞皮疙瘩,大小不一,有的已经饱满流脓。他甚至还能从鼓鼓囊塞的怀里,掏出一团破布包的娃娃。 听见突然一声微弱的孩提哭声,一旁跟她看热闹、不敢动的三两个行人,才轰然往后退,惊恐的骂母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来。 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元无忧手拎个小药铲呆站在原地,腿肚子有些打颤,旁边人也道: “这是传说中的鬼爹?这孩子是他偷来的,还是他生的?” 这位“鬼爹”一掏出孩子,上身便衣不蔽体,因那看似宽厚的黑麻布衫窟窿极大,方才遮掩住了里头那件、被抽成碎布条的黑衣。 眼下晾着肆虐在遍体青紫脓肿之上的、伤口外翻血迹暗红的鞭痕,还露出破了疖肿的胸膛,骤然散发出浓烈恶臭的同时,他竟当众给孩子哺乳。 方才聚拢过来的行人,见状大声唏嘘,有知情人便说,这傻子是混上封禁的木兰山偷药吃,被看守施了鞭刑,之前眼睛还没流血。 耳边适时的响起一声“徒儿——!” 无忧刚想别过脸去,接下来的一幕,让她险些把刚吃的干粮从胃里呕出来! 哑巴那破烂衣襟露出来的,平平的胸膛咋看也不像孕妇,最绝的是有颗流黄脓的疥疮,这人就旁若无人,固执的拿脓血奶孩子! “我去!你这傻子拿脓血喂孩子啊!?” 元无忧实在忍不住了,顶着这家伙浑身散发的恶臭往前迈步,她想阻拦傻子,却被旁观的行人三两个伸胳膊拦住! “你这傻小子!不怕疫鬼咬你就变僵尸啊?” 一只干瘦的胳膊横在元无忧面前,也不知这人哪来的力气,她被热心的大哥拽的连连后退。 两个荆钗布裙的大娘,也捏着鼻子过来,跟同行的妯娌啧啧道, “这是本月第三个疯男人了?听说不知打哪儿来的鹿蜀妖女,能让男人齐刷刷生孩子。” “可不是?我还听说有鬼爹专抢人娃娃呢,今儿算见着活的了,好家伙!鬼都不敢长这样。” 听了旁边的大娘几嘴闲话,元无忧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中原齐国,怕不是进《齐谐》了。 第26章 乡野传说保野不保真 “不是,你们这儿的乡野传说都这么野的吗?” “嗐,乡野传说嘛,保真也保野。” 原本要赶路的行人也不着急了,瞧这青衫小兄弟浑身正气,脸上虽不好看,但戴了一半瞅着值些钱的玉片,说话也不是本地口音,便热衷于给她讲当地故事:“我跟你说,这指定是旁边儿县城那女城主干的,她自称从母尊来的,不是说有的女人能让男的生吗?” 要提及此事,元无忧可熟了。她前些天还险些被异世妖女大卸八块,为了鹿蜀血脉呢。 若非她初来乍到,未曾作恶,她都要以为这帮人指桑骂槐呢。 无忧呆滞:“那……给这孩子送去认娘?那女城主能认这父子俩吗?” 行人大哥一听脸都黑了,直撇嘴带甩袖, “嚯,你这小子外地来的?看着挺立整,咋没长脑子呢?你去寻死可别说我们说的啊。” “徒儿!”这次的声音很急切。 苍白术在后头刚刚收好卦摊,此刻冷脸凝重的推着车,朝她走来。 元无忧一狠心,连忙跑到师父身边,指着身后的小傻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委屈: “你给我编的筐和草药……那样了还能要吗?” 男子一袭墨青色布衫,身长鹤立,此刻不动声色的,将手里一枚纸卷塞进腰间锦囊里,一双乌黑鹤眸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问她: “你想要么?为师是指…这个傻子。” 元无忧倒不是菩萨心肠见谁都想捞一把,纯属瞧这小子带个娃还哺乳,怕不是母尊来的。 “听说近日有妖男产子之说,我没见过世面,想抓他回去研究研究。” 苍白术手里捏着铜币,蹙眉道, “为师方才卜了两卦,一者凶卦坎为水,两水重叠坎水为险,进固险退亦险,进退两难。预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能翻身又撞墙;另一者是…泽山咸卦,预示情窦相悦,你近日要离男人远些,别招惹到恶桃花。” 不知怎的,他最近总卜出凶卦和咸卦,却很难把眼前这小姑娘,跟天风姤合在一起。 可这青衫磊落的明艳少年,方才还为苍生疾苦而忧心,忽然就凤眸一扬,眉梢眼角的锐利之中、又挑起丝丝缕缕的撩人。 “师父在芥蒂那夜之事么?你不让我救人,难道是想自荐枕席?” 她这轻佻的话一说,他倒瞧出她越来越有天风姤的气质了。 苍白术鹤眼一瞪,“逆徒住口!” 没当两天师父,气势倒让他拿捏得死死的。 而后又蹙眉道,“我…我有洁疾,见大不洁之物会目眩作呕,例如痈疮疖肿,治你的脸已是拿命扛了。你若想发善心,便自己将人弄走,自己去治。” 无忧早知他有此情况,却今日才知,他一直对自己的脸感到作呕?怪不得昨夜他激烈抵触! 她伤心之余,还是忍不住腹诽,那你解大手都不回头瞅一眼?前半辈子得天天害喜? 见小姑娘低眉犹豫,脸上阴云斑驳,苍白术不禁问,“即便不怕疫病,瞧着不觉作呕么?你难道想让他…?” 她眉眼一挑,忽然一把抓住他微烫的衣襟: “谁让我是坏种呢?我倒想让师父…” 她记得这句“坏种”?看来昨夜她是故意侵略! 苍白术赶下她的手,低下微红眼睑之际,拿余光左右一看,幸亏她声音不大,没被人听见。 他立刻掩下脸上慌乱,压低嗓子厉呵: “胡言乱语!众目睽睽你规矩一些……行了你赶紧去,为师是汉人,他比较有经验……” 元无忧:“……” 一旁的行人商量着把这人扔远点,别等死尸污染河水,元无忧一听:这河水还用污染吗? 把这货放河里,估计没年河水缓不过来。 元无忧秉承着他乡遇故的心,上前去说明这小疫鬼不能直接扔,这是中游,恐污染食水。更何况人还没断气,尚有一线生机。 发现她真要救后,旁边人自然阻拦: “别靠近!你想断袖也不看尺寸?他有疫病!” 小少年一拍胸脯,“我们师徒给他治。” “……”被提拎出来的苍白术有心澄清,想想还是憋住了。 行人里头最憨壮的一个大哥,没信她的说辞, “你傻啊?这种一看就是跑出来的黑户贱奴,估计这傻子全家都死绝了,用来治他的药若卖给好人,能卖多少钱,救多少良民呢?” “就是,这种贱奴,大概率是山里养的农奴,或是俘虏生的野种,踩死都嫌脏了鞋底,这是最近边境闹事,又发大水又干旱,把妖魔鬼怪给冲出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诫声中,小姑娘愣是努鼻子忍着恶臭,过去抢夺他手里的孩子,这一直痴呆的瞎子,居然不肯撒手,结巴着冲她嘶吼! 这傻子也不知是哪支胡人,那双抱孩子的黑手还挺细长,被泥污遮掩之下也粉里透红,一瞧就不像做粗活的,想必还能找到其家人呢。 元无忧一脚踹开黑瞎子,夺过孩子,刚低头瞅了眼满嘴红黄脓血的婴孩,意外的发现这娃娃脸蛋粉里透白,干瘦但也有肉,瞧着不足一个月,居然还在喘气和唧嘴! 她忍住作呕,心道这孩子也是命不该绝啊。 正在此时,她的小腿却突然!被黑瞎子抱住,这哑巴把满脸的血迹往她腿上蹭,冲她低声嘶吼,还顺黑红干裂的嘴唇子淌出猩红来,胳膊也在她腿上推攘。 元无忧随后发现,他不说话是口内生疮,嗓子喑哑,脚底流脓,也不知缺了什么大德。 一旁的人又劝: “快踹开他啊小兄弟!这又瞎又哑的傻子,多吓人啊。” “这种贱奴,都不如你筐里的草药值钱。都不如抓只野猫野兔肥虫子,就是个需要吊着命的赔钱货。” 元无忧急的看向师父,苍白术冲她点头,白着个脸,眉目凝重道: “你要为你的决定负责。” “那我拿他练手学医术。” 说罢,她忍住踹他的冲动,掏出腰间的麻绳给这瞎子双手捆着,而后挥舞着脏兮兮的手: “师父快来搭把手,把人弄上车。” 这少年倒是雷厉风行,言出必行。 这下旁边人急了,赶紧拦着,“白药师!你可不能跟这傻徒弟胡来啊。” “就是啊,她练手完了不一定死哪,这一瞅就是个疫鬼,扔在哪块儿都祸害一方啊。” 第27章 被城主姐姐捡回家 苍白术本就好干净,俩人这十来天再落魄,他也要拾掇得周正整洁,见这情形便僵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眼含尴尬的望着小姑娘。 都怪这逆徒!慷他人之慨,倒把为师推到了风口浪尖。 忽然听见有甲胄声,破空传出一声呵斥: “围在一起闹什么呢?南边时疫严重,有扩散趋势,本将不是不让你们聚集吗?” 这声音颇为耳熟,是个浑厚中透着柔婉的姑娘嗓。师徒俩一瞧,来者一身老旧的黑铠甲红军服,竟是那天药铺里见过的女城主。 对方也显然认出来了,见行人堆里有俩脱俗出众的高个子,遂快步上前。 “你俩来我忧岁城投奔亲友了?” 女城主先瞧见的青衫少年,刚爽朗的笑着打招呼,便发现她腿上挂着一坨摆设,那个黑乎乎瞧不出物种的家伙,仍在张牙舞爪。 她随后瞧见了蓝巾抹额的男子,恭敬的一抱拳,“白药师又来南司州悬壶啦?” 好嘛,苍师父还真是个名人。 元无忧眼巴巴看着城主姐姐,“阿姊救我……” 这姐脸上的疲倦之色比昨日更甚,那气色灰败吓了元无忧一跳,寻思可能是被她气的? 女城主这才瞧见少年怀里抱的孩子,一愣,目光在俩人身上流转,“你们师徒俩…谁生的?” 苍白术当即轻咳一声,别过脸去呵斥:“休得胡言乱语!”属实没眼看了。 元无忧也笑啐了一口, “姐你说啥玩应?这还是你孩子呢。” 城主姐姐虽尴尬,但还是义正言辞道: “去去去…别玩笑!你瞧你,长这样我都快认不出了,你们随我回城,阿姐家有药,可给你治伤治脸。” 元无忧为难的回头瞅了眼地上,蠕动着黑脚丫在找鞋的哑巴,咽下了“那俩是不是你的情郎跟孩子”的发问。 她看破不说破,女城主既然听风声来此,定是为救自己情郎跟孩子,又不能大张旗鼓承认,毕竟辖区内百姓都在这看着呢。 都是母尊女人,懂得懂得,便替她解围。 一听元无忧要带上双眼淌血的哑巴,女城主登时杏眸怒睁,心道这小子疯了?捡破烂儿出身的!她真后悔给这俩人解围,惹祸上身。 但话既已说出去,一个唾沫一个钉。 女城主硬着头皮,试图阻拦一下, “奶娃娃倒是能养活,但你什么破烂儿都捡,这不带个累赘吗?谁知道是疫鬼还是流寇啊?” 元无忧一听,怎么着你自己情郎不认啊? 但她帮人帮到底,一狠心,还是道: “我整我整,放心姐们儿。” 最后是元无忧把瞎子扔到推车上,这家伙本就丢了一只鞋,如今另一只也磕掉了,就露两只细长的黑脚掌摆在眼前。 苍师父登时退后两步,眼里一闪而过的嫌恶,继而又恢复冷静淡漠。 “为师不跟你抢功劳,你推车。” 元无忧一听,完了,带上这累赘亏大了,师父都不心疼她体虚了。 她暗暗发恨,等到了城里,非得让女城主好好答谢自己。 忧岁城中仅有上百户人家,守城兵士虽一百来人,但多是军籍在本地,拖家带口留此养老。 一进了城主居所才得知,这女城主比元无忧所见的更清贫。县衙因荒废多年,并不住人,还是她自己置办的院子,充做官邸。 这处院子多由竹木作围墙,就地栽植,一进大门竹香扑鼻,倒是清淡秀雅。 打迈过门槛往里瞅,便是宽敞的正堂屋,住着女城主;还有个厢房住着她弟弟,两间耳房住俩丫鬟,而护院都是守城的兵士,白天轮值,晚上各回各家,毕竟这女城主可是有夫之妇,领军将军之妾,谁有那胆子给她守夜啊。 来时路上元无忧才问清楚,这位女城主虽豪爽不羁,也有豢养面首的传闻,但这父子俩还真不是她的。 女城主名叫风摆穗,谐音“长命百岁”,还让无忧管她叫壮姐就行。 元无忧自大西北的华胥,越过周国来到齐国,这一路没见过什么活人,此时一见这威风八面的风姓大姐,登时满心是他乡遇故知的欢喜! “哎呦是华胥国姓的风吗?咱可是老乡啊,我就是华胥人。我叫山解衣,山水的山,善解人衣的解衣。” 一旁的苍白术听罢,长睫一掀眼神冷厉, “张口胡诌!你何时有的这个名字?” 元无忧回头冲他眨眼,“外号,我自己起的,我打小就用这个名啊。” 跟她并肩行走的风摆穗,闻言也忍俊不禁,直夸赞她:“人才呀。” 元无忧可算得着机会套近乎了,推着车里五花大绑的哑巴,都觉得倍儿有力气。 这位流亡异乡的华胥储君,一听风姓她可太熟了,以为遇见了老乡,便围着壮姐一顿追问。 风摆穗摸了摸晒得滚烫的马尾,尴尬道,“我哪攀得上华胥国啊,我这姓是自己起的,听闻那华胥可是累世皇贵,当过几十年北朝女帝,我就是一南朝旧臣,白手起家的汉奴罢了。” 赳赳雄汉,万邦来朝的华夏女儿,却落得今日以“汉奴”自称,奉白虏鲜卑等胡人为尊贵?何其悲哀啊!可元无忧说不出甚么提气可靠的宽心话来,只得黯然作罢。 姐俩越走越近,青衫少年推着独轮车上那坨黑瞎子,瞧路的同时,元无忧也看清了她一侧没有耳垂,而另一只耳上戴个木质耳环。 逮住小姑娘探寻的目光,壮姐苦笑一声, “瞧见我缺的一只耳垂了?这是奴隶的烙印。我曾是梁国一农女,亡国后沦为战俘,差点儿充做军妓,幸而被贵人挑中所赎,还挂名是他的妾室,被他的势力罩着,做了女城主。” 中原仍是极看重家族势力,而风摆穗因是亡国奴被赎出贱籍,成了布衣平民后也备受打压。 元无忧挺心疼她的遭遇,前脚刚迈进门,瞧着空荡荡的院子里,闻声冒出几个护卫和丫鬟。 为防隔墙有耳,她只笑问,“阿姊这里能净手吗?我腰揣的神农袋里有草药,咱俩祛祛疫。” 风摆穗眉宇间的英气不是虚的,已然会意,便让她把独轮车上的傻子扔在外头,姐俩进正堂的屋里,找来个木盆现盛水,翻出一包草灰。 第28章 麦穗姐弟 初夏的穿堂小风也裹挟暖意,拂在元姑娘热汗贴身的衣衫上,聊胜于无。但正堂屋里,总比大太阳底下清凉些。 元无忧环顾四周左右无人,才凑近壮姐耳旁,压低了声道: “跟阿姊托个底,我是元氏女帝遗孤,如今蒙受反臣所害,只得在外医病养身,等过些天我杀回国去登临帝位,便可为阿姊的靠山。” 这满脸疤痕的青衫少年!竟是皇亲贵女? 这妹子的实诚劲儿,搁谁都得愣一下子。 风摆穗乍一听,瞪大了眼,还以为她在诙谐, “华胥国不是在大西北昆仑那边吗?得翻越整个周国?你为何来此啊?” 提及此事可说来话长,无忧叹了口气,“简而言之,我真是来投奔亲友的,首要之事便是是去木兰城,找到元氏太姥。” 壮姐激动的拿湿手一拍大腿! “这道儿我熟啊,我们北面就是木兰城,近年来好多吃不上饭的,靠去木兰城乞讨发达了,若非我是城主,我也跑去了。这么着,明天我便给你引路,不…亲自送你去。” 元无忧感动坏了,姐俩一见如故,净说掏心窝子的话,壮姐还要亲自送她去木兰城,她也撂下话了:等她投亲回来,姐俩就义结金兰,来日中原混不下去了,就去世外华胥做皇姐,封王拜将自不必说,还得给她娶百八十个男宠,享不尽荣华富贵。 给风摆穗笑的前仰后合,连丫鬟都叩门问: “城主何事这么高兴?莫非领军将军此来南司州,是答应给您扶正啦?” 女子脸上的笑戛然而止,她拍了拍妹子的肩,叹道,“我们领军将军也挺好,那可是有一半邺城禁军虎符的盖世美将啊,等混不下去,姐肯定得找你去啊,但百八十个男宠得藏好喽,不能让人家大将军知道。” 元无忧:“……”也不知那领军什么来头,如此军职地位显赫,把壮姐拿捏的…做梦都不敢。 因来了客人,又不能耽误公事,壮姐便让弟弟搬到自己的正堂屋内,把厢房腾给这师徒、带父子二人。 被壮姐喊出来收拾东西的弟弟,从隔壁厢房的门槛上,怯生生的迈步出来,是个穿灰青色交领衫的小少年,足足比壮姐矮了一个头。 他瘦小怯弱,巾布裹头,只露出白净的一张娃娃脸,长得还挺秀丽,一双大眼睛翦水潋滟,只瞅了师徒俩人一眼,便慌忙低头。 元无忧乐了,“这小老弟,还挺害羞?” 壮姐道,“这是我捡来的弟弟,今年十四,你管他叫小麦就行。” “你俩这麦穗之名,一听就五谷丰登啊。” 因进门时,城主就吩咐家仆烧好水,此时两个膘肥体壮的护院,正把木质浴桶往正堂屋抬。壮姐便让无忧先给黑瞎子拿药洗洗身上,瞧瞧是不是疫病,她这厢便去取药。 风摆穗虽懂医术,但毕竟男女有别。又对这脏了唧的瞎子无从下手,便都丢给了她摆弄。 日头偏西,晌午过后的太阳更加灼烫。 躺在独轮车上,跟木板捆在一起的瞎子早被晒醒了,但因瞧不见,再挣扎也微乎其微。 元无忧一把瞎子解绑,他就挣扎着滚下了车,还把放旁边的孩子也给带下去了!吓得她赶紧伸手去捞襁褓,便眼睁睁看黑瞎子重重得摔在地上,脓血喷了一地,臭味陡然熏腾起来。 也不知摔坏五脏六腑没有,她把孩子往身后的师父怀里一塞,却发现哑巴在咬绑手的绳子,把满嘴黄脓涂在其上。 元无忧:“……” 得了,这绳子谁爱解谁解。 要不把他手剁了?也是个绳人分离的法子。 小姑娘别过脸去,一狠心! 到底是忍着作呕,把湿乎乎的麻绳解开,她这才皱着脸努着鼻子,瓮声瓮气的劝慰: “兄弟你别乱动,姐扶你,咱进屋洗洗药浴,你跟孩子能不能活就看……” 她猛然想起,“挖槽孩子呢?” 一回头,她师父正抿嘴,双手托着奶娃娃。墨青色长衫衬出他一张忍怒的白脸,这位道长一瞅就不会抱孩子。 孩子先放一边,元无忧本来是去抓娃爹的手腕子,初次跟黑瞎子这么亲近,她也害怕这人万一有疫病,再传染可咋整。 最可气的这玩应儿竟敢反抗!但力道跟猫挠儿一样微弱,跟她支扒几下,也没拽出被她钳制的手腕子,最后直接摔坐在她面前。 元无忧却发觉,瞎子细瘦的手腕子挺滑溜,她指腹一搓,掉了污泥,底下是天生的那种白。 估计是个北方胡人,可惜是个佝偻小老头。 毕竟手感尚可,便躬下腰,给坐地不起的黑瞎子诊了一脉,虽然她医术不精,也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身体虚弱但阳气挺足,浑然不似刚生完孩子。 小姑娘在大太阳底下,突然一脸凝重的给瞎子把脉,苍白术还以为她瞧出疫病了。 那身墨青色长衫微一晃腰,正欲躲远,女徒弟便喊他问,“师父来瞧瞧?我摸这脉象好像是个童男呢,咋也不像刚生了孩子。” 峰回路转,还有意外收获? 苍白术蹙了蹙眉,还是警惕着,“他可有…” 她自然知他所顾虑,抢答道:“没有疫病,就是疖肿痈疮,师父且宽心。” 男子便也顾不上脏了,一臂夹着孩子,腾出一只手蹲过来,给黑瞎子把脉,得出了结论: “这傻子指定偷了人家新生儿。” “嚯?这么有出息呢?把他报官抓起来审问?” “风摆穗不就是官么?而且,留着他能给你解决童男血的问题,养着取血也不错。” 青衫男子黑眸深邃,脸上仍是瞧不出情绪的冷然。他冒险来把脉,就为着此事。 元无忧不由得感慨,他跟他师父真是一脉相承啊,嫁祸甩锅的本事环环相扣。 唯独到她这断了,她不上套。若要她饮这家伙的血,她宁可摁着苍白术生啃,至少他这个修道之人气血清甜,还不埋汰。 “我可不干这种缺德事,师父您瞧他是不是天生的哑,他倘若能言语,我便送他回家了。” 师徒俩围着坐地的小傻子研究,他从裂开一道缝的肿眼泡里看人,还呲着流脓、干裂的嘴。 这还不算,这处清静的小院儿寡有草木,大太阳一晒,竟有几只绿豆蝇在此盘旋嗡嗡。 元无忧哭的心都有了,还没断气就招苍蝇了? 第29章 小石头 苍白术趁机掰开那血盆大嘴,给他瞧了喉咙, “他嗓子有炎症,上些药过两天即可痊愈,说不出话是他自己不愿说,抑或是是受了刺激。” 元无忧站在男子身侧,瞧他鼻梁细挺如刀削,匀密的长眉底下、细密的长睫微覆乌瞳,眼神一派冷淡,连口吐病情时的语气都并无起伏,整张脸更显俊逸清绝。 甚至连他瞧病患抱孩子时,都只有悲悯,而无温情,果然是无情道的气质。 元无忧突然觉得,跟苍白术相处实在压抑。 不愧是白毛老道的徒弟,他从来神秘莫测,不显山不露水。虽有些疯癫,却时时冷气萧然,令她一想起过去的冒犯,都有渎神般的惭愧。 风摆穗抱了一包袱草药去而又返,见师徒两个在给黑瞎子瞧病,要不是手占着,真想给俩人挑大拇哥:真是医者仁心啊。 一见壮姐回来,元无忧连忙回报患者病情,这疥疮属实严重,但万幸啊,不是疫病。否则殃及一室一家,恐酿大祸。 把包袱交到青衫姑娘的怀里后,壮姐便道, “我就不进去了,你跟你师父忙活他。” 元无忧突然想起苍白术有疾, “……罢了,麻烦师父跟壮姐抱这孩子瞧瞧,看能不能活,再寻些羊乳或米汤喂养。” 苍白术以一种僵硬却端庄的姿势,双手向前托着孩子,闻言蹙眉,“支走我你想干什么?” 小姑娘锐利的凤眸一抬,“我还能干什么?我估计一会儿的场面你受不了。”光眼前这场面她都没眼看,这傻子现在就臭到招苍蝇了。 男子刹时眼尾绯红,气得拧眉,“逆徒!你难道要饥不择食对他下手?我今天必须看着你。” 元无忧:“……”怪不得说年长者见多识广呢,她都没想到这茬。 “不是,在师父心中我就这般不挑食么?行行行,咱俩一起忙活他。” 厢房比正堂屋小不了多少,也是外有小厅,内有卧房。 元无忧把人拉进小厅里摆的药浴桶,因是清醒的,这家伙死活不肯褪去麻衫,瞪着缝里的血眼珠,冲她狂吠,呲的小牙挺白,满嘴脓血。 奈何这黑瞎子打不过她,姑娘也没想周旋,直接三下五除二,撕碎了那脏臭的破布衣衫。 她发现这瞎子的个头,居然挺高!却不知过着怎样的日子,瘦到胸前排排肋骨都清晰可见。而他落魄至此境遇,脖子上居然还拿黑绳串了一块石头平安扣,她伸手去摘,他还往后躲。 小姑娘心里恼火:我手上还有半边虎符风姓璧呢!至于抢你的破石头? “那这样,以后管你叫小石头。” 元无忧嘴上说着话,那衣襟褪及腰下。这下傻子不干了,非要跟她拉拉扯扯,而后为躲避她铁钳般的手,傻子往后一躲闪,却因地上水渍滑倒、整个扔进了里头。 傻子自投矮腰的浴桶,水花四溅崩落一地,苍师父骂声响起: “逆徒你休要这么粗暴!别痈疮不致死,沐个身再给人摔死了。” “……”她只好动作温柔的,去接近那个紧贴着木桶边沿的身影,这黑瘦的小傻子坐在里头,满头乌发直往下淌泥点子,几乎把脑袋都瑟缩进水里。 “乖,亵衣最容易藏污纳垢。” 苍白术冷哼一声,“逆徒你确实挺污垢。” 元无忧愈发受不了旁边这位,连看热闹带冷嘲热讽的苍师父,只想速战速决。 她再次伸出无情铁爪,想把傻子捞起,都做好了镇压他激烈反抗的准备,可这人却在哆嗦。 一进药浴,疼得这傻子当场就迷糊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前面那几下挣扎上。 故而当“姐姐”给洗脸抹去血脓、扒开眼皮上药时,他便很顺从;到给他掰开嘴,拿药漱口那会儿,傻子虽没晕,但已经任她摆布了。 她一边忙活,一边念叨:“这是我跟滇南苗医学的,连创口烂臭都能快速消毒,别说你这小小溃疡了,沙挺的灼烧感也就一会儿,你忍忍就能过去,晚上即可喝点小粥。” 只是这小子警惕,虽又瞎又哑,但耳力极好,整个清洗过程没疼晕过去,到往脸上撒药时,又给疼清醒了。 元无忧一凑近,他就往旁边缩身。 苍师父在一旁目不忍视,便拿药水给襁褓中的娃娃、清洗口鼻的淤血。 这女婴尚不足月,小细脖子上挂个翡翠玉扣,刻着“言”字。发现这件玉扣后,苍白术便喊徒弟过来,此时小姑娘刚把傻子从浴桶里拽出,当着他面给小哑巴套着衣衫。 苍白术:“……” 只瞥了一眼少年,他便尴尬的偏过脸。偏生那姑娘还嘟囔道: “这也没彻底啊?我再回个炉。” 苍白术狠狠一闭眼,厉声斥道:“别动手!放下他,给为师滚过来!” 小哑巴此时已经疼清醒了,拽着她手腕,努力睁开缝里那只红眼珠子,却也瞧不见人,一张嘴还流下了治口疮的青药。 元无忧只好把小傻子先推进浴桶里,呵斥他: “不准乱动弹!等姐回来拾掇你。” 而后跑去师父身旁,端详那枚玉扣上的字。 小姑娘擦了擦手,郑重的拿起玉扣,朝着窗外日光的方向看成色。 竟是枚通透的冰种水青色翡翠。 看来这孩子颇有身世,就光这块玉扣,都能买这带娃的黑小子,一百条命了。 她却并未注意,一旁的苍师父目光冷凉,瞧着小姑娘认真的侧脸,心里想的是……那小傻子这下算是……让她彻底看光碰遍了。 仲夏四月,十五。 因多日的劳累,终得一时舒展,在小姑娘跑去城主屋里沐浴时,苍白术也借机涤尘了一番。 自打出了华胥黑水城,二人紧着赶路,且不说没有自洁的机会,光男女有别在这,他便是连提都不敢提,自己都嫌自己,只能日夜佩戴辛夷香囊,借此宽慰。 他甚至挂了门,生怕小徒弟突然闯入。可他浴毕良久,才听有人叩门问:“师父可洗完了?我跟壮姐唠了快一个时辰,谈及过些天给她封王,与我义结金兰时,她激动地要找茅厕,我都没敢让她出屋,生怕她走错了门惊扰到您。” 苍白术:“……”她也不怕给义姐憋坏了? 这姑娘守规矩起来,还挺让人安心。 到就寝时,这姑娘的安排更让他另眼相看。 第30章 初探木兰城 前些日子,苍白术把小姑娘百般娇养,如今她却肯把唯一的床铺,让给小哑巴和师父、以及孩子,而自己躺在两条合并的长板凳上。 倘若搁在中原,但凡是个有教养的男子,都不会安心享受姑娘的受屈谦让,可这华胥姑娘拿他当弱质男流,一边给病患优待婴孩,一边讲究尊师重道。 苍白术心头翻涌着涟漪,一时不知所为何因。 面对入夜更深,桌上的灯烛摇曳。 白纱撒幔的床帷子里,苍白术褪去了墨青色长衫,只着薄薄一层贴肉的黑中衣,盘腿而坐。 彼时师父长睫低垂,神情慈爱,认真的给襁褓中的女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羊乳。 元无忧瞧他十分有人夫的气质,心头痒的不行了,那夜的放肆她觉得还不够,倘若娶他,童男血和活人参这俩药引子都有了。 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近水楼台的月不摘,不也是留给别人采撷么。 至于师徒辈分,等自己成了他妻主,谁也甭想知道她嘴上承认过这么个师父。 毕竟又无拜师茶、行大礼,发拜帖。 正在此时,突然“扑通”一声重物坠地,男人忽然长睫一抬,呵斥道,“你连哑奴都不看顾,只盯着为师做什么?” 元无忧这才瞧见,眼蒙一条白绸带的瞎子掉在地上,到处摸索着。 “师父,你怎么凶巴巴的,在我们西北和蜀地都容易嫁不出去。” 她叹了口气,上前把人扶起,顺便把有些勒肉的布条扯松了些。 黑衣男子下颌一抬,嗤笑时高耸的喉结都跟着一起滑动, “谁给你的胆子,觊觎一个无情道?即便天底下没女人了,为师也不会沾染你个天风姤!” 元无忧耳朵一竖,“什么什么?” 她自幼修习紫微帝王术,但对周易六十四卦也略有耳闻,她竟不知,他何时给她卜了一卦? 天风姤无非是女子风流么?在母尊,这种事最平常,所以她只是笑了笑, “你是无情道,那我便是绝情道,天风姤又如何,只要不是山水困蒙,一事无成。” 一旁的小哑巴不肯起来,就往地下一坐,因看不见,只能用手摸索着床沿儿,而后抓着她来搀扶的手、拽到床榻上。 那意思是让她上去。 元无忧只好哄他, “老弟你听话,姐喜欢睡地上。你得上去陪我老师父啊,不然他怕我半夜冒犯他。” 苍白术咬牙恨齿:“为师“老”了么?” 小傻子貌似听不大懂,最后是被她拎上去的。 累的元无忧胳膊一酸,差点儿趴下,又被倚在床跟的赤霄、干将硌了一下。 苍白术瞧她脸色煞白,不禁蹙眉,连忙下榻去扶她起来,低声道:“刚服了药引子没几日,你身体不会这般虚?” 他一来扶,她干脆放赖了,笑着抓住他修长冷凉的五指,“药引子除了童男血,不还有活人参么?你牺牲大一点,我许会一夜痊愈。” 苍白术把她手一甩,冷眼哼道, “放肆!你这逆徒…最好克制你久旱的欲念,再说此等下流言辞,为师便不管你了。” “哎呦好师父,我克制!” …… 第二日她也没犯懒,身背双剑前往木兰城。 原本风摆穗要护送她去的,正跟她介绍自己有匹宝马良驹,是漠北突厥的踏雪宝马,四肢粗壮健硕,浑体漆黑就蹄子雪白。原是周国主赐给一个南梁降将的,经沌口之战后落到齐国,又赏赐给了她。 壮姐连马鞍都套上了,却收到上级长官送来个羽檄,比平时的文书多了根稚鸡羽,定是有紧急军情。 瞧着女城主面色凝重,未曾展信先愁眉不展,元无忧连忙拉着自己的马,识趣的道别。 豫鄂腹地,三国交界。 日升辰时,青衫少年打马掠过青翠草地,出了里外贫瘠的忧岁城,她才知长江以北的中原,四月也是被油绿爬满了山坡草地。 早听闻这座“木兰故里”之城,自百年前《木兰辞》与《孔雀东南飞》并举为乐府双璧后,便引得无数簪缨墨客造访。 这首民谣将北朝英豪并起、男尊女贵争锋之象彰显尽致,有臣民游人风光顾盼,皇朝推崇,木兰城自然越修越繁华。 刚从忧岁城出来的黑马少年,此时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到原地勒马,任由头顶的高马尾被风吹得、缠绕脖间……她早知道木兰城繁华,没想到亲眼所见,竟这般繁华! 忧岁城外荒田疫病,萧条破败,木兰城却连城墙都修了飞檐走脊,上铺青色琉璃瓦,城门上彩绘壁画。一幅幅浮雕工笔细致,绵延连贯,从机梭声到赴戎机,将军战死壮士归,更有有跪受可汗赐勋、对镜贴花黄,似乎画全了整首木兰辞,还在每块画砖一侧篆刻碑体小字,正是诗中内容。 连守门的士兵都个个气宇轩昂,身披的山文黄铜甲熠熠生辉,穿的比忧岁城主还华贵。 小姑娘利索的滑鞍下马,牵马走进了来往穿梭的人群。 一到城里便是昌荣都市,各式店铺的叫卖声络绎不绝,暖风送来糕点的甜香馥郁,连桥边垂柳吹出来的白絮,都饱含着才情贵气。 角门的墙上还贴个告示。 元无忧牵马凑上前去,却因人太多挤不过,只得悻悻作罢。 倒听前头有人念来着,说有西北华胥国妖女,自诩女娲风姓往此逃亡,此女身负鹿蜀血脉,能让男子有孕,见者抓之,报官重赏。 元无忧一听,头皮都麻了。 连女娲都敢栽赃倒是其次,原来忧岁城外百姓们所说的野闻,并非空穴来风。 这帮齐人是安逸日子过够了?咋啥鬼神志异都信啊? 虽说这鹿蜀血脉是真的,但华胥风姓统共没多少人,桩桩件件都提她,却明明不是她所为。 元无忧那身及膝的棉麻的青衫,干净齐整,搭上梳个高马尾,乌黑刘海儿松散,整个一翩翩少年郎。但在城里,连问个路都被大娘摸手, 浑身富贵的妇人让随从把她围住,拿满手扳指硌着她掌心,满面红光的问:“小郎君若是孑然一身,不如跟姐姐回家?去投奔郑府、配个古稀太姥可惜了,你跟她后院的面首门也争不过,姐姐保准好吃好喝供着你。” 第31章 那是哀家亲孙女 瞅着妇人手上晃眼的碧绿翡翠、金镶鸽血红、西瓜碧玺等奇珍,任谁都得心驰荡漾一番,可元无忧一想到,母皇自幼教她辨识珍奇而返朴归简,而继父君后用来赏人的都不止这些,成色多艳的她又没少见。 她满怀悲愤,冷着脸抽回手: “……我喜欢男的。” 而后潇洒离去,她属实只想问个路! 百闻不如一见,这木兰城确实繁华。 目之所及皆楼台林立,佛塔高筑,既有江南水岸的园林秀丽,又颇具北国雕梁殿宇的壮美。 元无忧打听到,元太姥是木兰城一大世族——荥阳郑氏太姥的同胞长姐,一随父姓郑,一随母姓元,为避北魏末年长公主率六镇起义,而举家迁至木兰故居。姐俩近年来才同住一起。 元无忧便登临了郑府。 只这一眼,泼天的富贵劈头盖脸向她砸来,简直晃瞎她的眼。 这郑府光大门都跟城门一样,拿青色琉璃瓦、鎏金浮雕壁画堆出的牌匾,斗角飞檐上异兽成排,个个精雕细琢栩栩如生。朱砂红漆大门上满是横纵的铜钉,衔环的兽首庄严狞厉,磅礴气势尽显累世的门阀国戚。 虽未知全貌,但可见一斑。 青衫黑马少年立在下马石前,虽气度不凡,言谈举止从容镇定,可那脸长的麻麻赖赖,门卫瞧着直犯恶心,寻思咋还有粉红色的癞皮啊? 守门一听这小子是来找元太姥,自称姓元,还没带什么证明身份的信物,登时嗤笑起来,说这是郑府!你个姓元的哭错坟了?何况逃荒来的元氏后嗣多了去,即便你真是前朝皇族,如今也只配给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暖榻为宠。 至于这郑府,二十年前老太爷便过世了,掌家的太姥倒是喜欢年轻少年,若是好看的元氏男丁,兴许能被家主收房作寝奴,而你这种难看的一定是难民,别癞蛤蟆想吃青蛙。 元无忧:……倘若她是癞蛤蟆,青蛙也好不到哪儿去,看来他们对自家太姥还算认知明确。 她这女儿身真不知是福还是祸,郑府玩的这么热闹,守卫逮谁都说,真不怕被主子灭口啊? 她总不能拿赤霄剑出来自证身份? 也不给她想对策的功夫,就被守卫三推两搡撵走了,气得她连连还手“撒手、我自己能走!” 出师未捷先吃了碗闭门羹,这算什么事啊! 小姑娘身背双剑,原路折返,只留个青衫薄,如瀑的高马尾垂肩的背影。 自她前脚走后,便有一乘车马停在郑府门前,守卫弓腰上前,俯首掀帘儿。 打绫罗帘子里出来个满头雪白鹤发的老妇人,锦缎大袖襦裙,身披银狐领子,肩上还落了一只花白的鹰隼,竟是北境猛禽海东青。 此时她戴满扳指的手上,捏着一卷信纸, 守卫齐声尊敬:“大太姥姥。” “今日上门寻亲的小姑娘,可在门里?” 老太姥粉团脸上铺着慈眉善目,那双眼却迸射出鹰钩般的锋锐。因上了年岁,她嗓音有些低沉细软,却无半分弱质,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守卫懵了,“没有小姑娘啊?” 另一个守卫附和道: “就来了个寻亲的小子,长的可难看了……” “就那样还敢来找您呢,小人寻思郑太姥都指定瞧不上,更别提您了……” 元太姥脸上一凝,目露凶光,“放肆!那是哀家的嫡亲孙女。” “……” 在木兰城碰壁后,元无忧怀着心酸与茫然,只得回到忧岁城再做打算。 偌大中原,早已不是元氏天下。 正所谓铁打的门阀世家,流水的皇室贵族,东魏北齐、西魏北周改朝换代这十几年是外乱内安,少有的盛世。可不像她母皇当年,即便舍弃嫡长公主身份,也能从戎起兵再次发家,趁世道乱点烽火,荡伐群雄又倾国。 而今,她倘若想以寒门之身白手起家,无非走举孝廉的仕途、和进折冲府从戎,便又落入受世家门阀掌控之中。在此强者恒强、望族更望的世道,她若只是个平民布衣,便无有出路。 这中原是她该待的地方吗?难怪魏晋时期,人皆向往桃花源,向往华胥一梦。 可剥下皇室贵胄的虚荣皮衣,她还是有一身才能本事的元无忧,是立下不世之功、威震蛮胡的西魏太上女皇遗孤,是前朝遗老精心教养多年的皇太女,华胥国的“天已亮”! 元无忧这一路上,都在纠结如何面对壮姐。 昨夜还山呼海哨的大谈宏图霸业,却连认亲的门都没进去,只蹭一鼻子灰,如同败将而回。 她虽不看重虚荣门第,可如今流落异乡,昔日最瞧不起的东西却是最稀缺的、最正统的。 头顶日当晌午。 城主府的竹清小院外。 她尚未进门,就觉出一丝凛冽的煞气,莫名的不安让她毛骨悚然。果不其然…她迈过门槛就瞧见院里,站了一队足有二十来个甲胄士兵。 光看那明晃晃的铠甲,一水儿的黄铜,就绝非忧岁城的兵士,毕竟忧岁城主都穿得黑铁甲。 门口突然站个英气少年,身背双剑,自然引起了靠近门口的士兵的注意,有两位一见来人,豁然拔出腰刀来!面对这肃杀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少年仍神情冰冷。 屋里突然大喝一声: “大胆!老子是奉命来抓华胥妖女的,此事都振动了邺城两位大人,不少百姓亲眼得见,是你把和妖女带娃的鬼爹窝藏进忧岁城!不交出人来,你想害老子跟你连坐吗!” 元无忧竖耳朵一听,震惊到仿佛在听《齐谐》志异。 里头的女城主嗓音低沉,明明房屋不隔音,她也没听清说什么,倒有个不男不女的、软绵绵的尖细嗓音道: “我说风城主,你可是盖世美将的妾室,凭借他吏部尚书的职便做了女城守,不会饥不择食豢养鬼爹?还是想让我们四王…也成了孕夫妖孽、陪你祸乱朝纲?” 那话慢条斯理的,柔肠百转,却是她难以承受的刺耳,听得元无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少年牵马进院,士兵们在外齐刷刷摁住腰间佩刀,离她最近的一个大声呵斥—— “你是何人?不得上前!” 元无忧清了清嗓子,刻意将嗓音压得低沉: “阿姊,来客是谁?” 她听着自己中气十足、沉稳又脆亮的声音,感到分外顺耳舒畅。 里头果然传出一声:“滚进来!” 第32章 中侍中梅大人 原本秩序有素的士兵豁然从中裂开,给她让出一条小路,元无忧在两列士兵的注视下,被盯着脊骨发汗,还是步履昂扬的进了屋。 正堂屋内,一面是穿红的散发权贵,手捻自己一缕青丝、坐在屋里唯一的主位上;旁边有个银甲将军猫腰儿谄媚,因屋里就那一个座,他只得躬身站着。 披散如瀑乌发的贵人左右,站了几个黄铜甲、手握腰刀的护卫,往那一杵气势森严。 另一面是双膝跪地的女城主风摆穗。 狭窄简陋的厅堂里,竟充斥着要溢出的威压。 几人齐刷刷看向门口的少年,除了风摆穗一脸惊诧担忧,其余几人都没正眼瞧她。 倒是那个银甲将军,一抬眉眼间有道疤的脸,充满蔑意的眼里顿生喜色。 “这是何人?长这么丑也能当妖女?” 元无忧:不是大哥,你咋好意思说别人的? 一听这话,旁边几个铜甲侍卫当即按住腰刀,凶眉狞厉! “大胆!还不跪下叩见中侍中梅大人?” 她这才寻声,微微抬眼偷瞄那位大人。 男人约莫已过而立之年,穿个敞口艳红的大袖襦衫,宽袍大袖里露出摸扶手的指头,戴了个金镶玉的扳指。 白得像纸扎人的鹅蛋脸上,长得倒阴柔艳丽,面白无须目露阴鸷。光瞅那狠戾眼神,及因眯眼看人而堆垒的几丝细纹,此人的城府道行,绝对远胜岭南孤儿冼沧瀛一大截。 中侍中是北魏孝文帝始置,由宦官充任,到了北齐置为中侍中省,为宦官中最高官职。 元无忧迅速在脑子里翻查着、昔年被逼背那些诸国官职品级,尤其这种地位高却不上品的,她记忆最深。宦官头儿不还是个阉人残躯? 于是背双剑的少年,将手垂在皮质护腕里,修长的劲腰更加挺拔。元无忧艰难抑制着上扬的眉唇,心中不屑。 她自幼除了母父,连西魏那个废帝堂兄都没跪过,她乃一国之君,说跪就跪?日后有身份公诸于世那日,恐会沦为笑柄。 这小子不跪,还挺傲气,闹得中侍中侧头问, “这小子是不是聋?” 风摆穗连忙道,“她只是属下的表弟,乡下来的不懂礼数!将军一口一个华胥妖女,不就是点我这个华胥国姓的风摆穗呢吗?那男人和孩子肯定不是我的,我有法证明。” “有何法证明?” 风摆穗一咬牙,“我还是完璧之身,领军将军兰陵王从未碰过我。您与梅大人可去问郡王。” 元无忧乍一听,这封号有些耳熟。 不是一般的耳熟。但此刻她也来不及回想了! 那哑嗓的长发贵人,一拍蹲前头那小将军的银头盔,面白无须的脸上,啐了句尖利的: “荒谬!这等脏事也敢去叨扰四王?更何况人家年近而立,就一个有名分的妾室竟没圆房?你这不是打他脸么?” 风摆穗尚未言语,那银甲将军便转过头来,男人被晒得麦黄的脸上,剑眉虎目瞪得极锐利。 “诓谁呢?前几年你跟黄陂县尉的小儿子龙船夜游,折腾得翻了船,还要老子捞你俩!自那以后他可谁家姑娘都看不上了,至今未娶。” 元无忧不禁垂眼…投去震惊的目光,壮姐有这野浴被长官捉到的经历,还敢如此自证? 风摆穗清秀的脸上添了几簇紧张,倒减了几分英气:“他喜欢男的,拿我掩护呢。将军没发现他总爱往您…的麻城那边水域划船吗?” 银甲将军脸色难看,只能低头摸着青黑胡茬,故作思索以掩饰尴尬。 他眼里倏地闪过精光,再次皱眉逼问: “还有去年,有个岭南男子抱着娃,在你家门口找孩儿他娘,谁去阻拦就给谁身上扔虫子…” 风摆穗:“那人找错门了,经我盘问,他是头一年在中原投亲迷路,自陈在木兰城内,被一位鹤发神母带入了金屋,珠胎暗结。后来回岭南生了一女,因百越之地女尊男卑,那岭南圣母便劝他带女儿回来认祖归宗。” 将军闻言道:“荒谬!木兰城就荥阳郑氏一家世族,那郑太姥年近古稀,除了离家几十年的冯翊太妃,膝下无二女,八十老妇有能力吗?” “后经证实,孩子是长乐冯氏一位姑姑的。” 梅大人捏着嗓子连忙打住,“够了够了,与此案无关人事切勿再提!更无需外传!” 这位邺城来的中侍中本无意打探,可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南司州这几家世族的丑事,都快让俩人抖落干净了。 那银甲将军忽然直起腰杆,迈步朝跪地的女将士而来。 “你的风流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南司州四城人尽皆知,这次鬼爹怀娃若说是被你淫污,谁都不带质疑,除非让老子来验你身。” 梅大人狐眼一厉,裂了眼银甲将军,“自然本官来验。你俩不睦亦是人尽皆知,你那是奔什么去的,本官都不好意思点破你!” 而后男人又语气一缓,狭眼微垂嗓音柔转的,对风摆穗道: “本官一个去了势的,不比麻城县尉安全么?” 元无忧可没觉得。 她不想走,便站在原地瞟了眼梅大人。 却被他正眼逮住,对视到那双阴狠潮黑的眼神时,她瞬间犹如被吐信子的毒蛇唾液击中,又被猛然扑来的、滑凉的巨蟒盘住—— 元无忧后脊梁瞬间凉透了。 而后,她不出意外的,和银甲将军等人一起被赶出了屋。 这刀疤脸的县尉大哥,虽人长得凶,却脾气憨直,了当问她,“老子咋不知道她又捡个弟弟呢?说实话,你是不是他姘头?她要是撒谎撂屁,可欺骗不过梅大人,老子跟她都活不了。” 见这青衫少年听罢,面上丝毫无惧,他看了眼身后的铜甲侍卫,趁无人注意,凑他耳边拿手掩着,压低了声道:“你可知那位大人是谁?宦官里一等的中侍中省,就两位从三品大员,那可是女侍中与国主跟前的宠臣,管理宫中事务,执宫门钥匙,掌管出入宫门。” 言下之意是,皇上进出宫门都得知会他,若是惹恼了梅大人,恐怕隔天就能把皇上送过来。 元无忧一摊手,“咱说实话,就我长这样,我姐哪下得去嘴啊?” 她话音未落,屋里就传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连那银甲将军都黑眸凝重,眉心紧拧。 第33章 他生错了时代 元无忧当即跑上前去,意欲强闯,却被守在门口的铜甲侍卫给拔刀拦住。 很快,屋里便走出来了那位红衫大人。 白脸贵人在少年惊怒又担忧的眼神中,施施然迈步走出来,手里抓一块染血的白布,冲身后的侍卫一挥手:“走。” 一众兵将哗然聚集,渐远的甲胄声将元无忧的心都踏碎了,她步履沉重的进了屋,犹豫缓慢的迈着每一步,低着头,她怕看见风摆穗作为一个女子,凄惨狼狈的模样。 一切皆因自己,是自己害了患难之交的义姐,元无忧真怕她会因此恨上自己。 令人意外的是,只剩了一件洗到发白的、灰青色里衣的女子,正坐在床沿系腰带,直到小姑娘走近床闱子,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蔑笑, “可惜老娘惹了这么多年风流债,却便宜了个死宦官,也多亏是个雏,才能自证清白。” 忽然看见她扔在地上的,一条染血的白亵裤。 青衫姑娘登时怔住,眼里含泪,“阿姊……” 清秀的女子柳眉一蹙,出言打断: “别整这出,给华胥女子丢人。你不是有鹿蜀血脉吗?你今夜潜入他屋里,把那死阉人弄个三天三夜,再让他生上十个八个崽子。” 元无忧噎了一下,又小声道:“他是阉人……” 风摆穗摸了摸头,哈哈笑,“哎呀忘了。” 若不是地上还有刺眼的白布红梅,凄惨的扔在那里做证物,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不曾存在。 她的强颜欢笑,刺在元无忧心头如针扎一样。 生来尊贵骄傲的华胥储君,明日女帝,头次落魄到流落男尊王朝,为保全她,连累与她愤世嫉俗、身在男尊心在女尊的义姐,被打回凡俗女子地位卑下、视贞如命的原形,狼狈受辱。 “姐姐恨死我了?都怪我来自华胥……” 元姑娘一开口,那喉咙里就像塞了一坨软骨,并不刺破喉咙,只是鲠在喉间,让她挤出的每个字都变了音,艰涩哽咽。 一听见自己的声音,元无忧鼻头一酸。 风摆穗毕竟年长她几岁,听出小姑娘不对劲,连忙站起身来,捧起她低下的脸呵斥, “不许胡说!我才羡慕你呢。男人们谈华胥色变,说鹿蜀血脉是妖孽,就是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本就是用“女人就该生育,女人只有会生孩子才有存活的价值”,来奴役女人。” “我们华胥的人……本不该出现是?我出现的太突然了……” 刚才的事放在中原也只是女子污点,自五胡十六国至南北朝,随着更多女子活跃在王朝各阶层,忠贞早已不受失洁该死的封建礼教鞭笞。 可眼下,竟会让华胥的明日女帝自责自否,这让风摆穗脊骨生寒。 她不敢捧小姑娘嫩肉增生的脸,只好抓着她坚实浑圆的一溜双肩,硬声道: “不是!你们华胥是回来,是给父权统治下、饱受男尊女卑压迫的姐妹们以希望,你是来解救我们的。你不该与恶习同流合污、受糟粕影响,如果你都质疑自己了,我们该怎么办?” 壮姐温柔和缓的嗓音十分有力量,让处于自责无措的元无忧幡然醒悟。 可她真正内疚的,是罪在己身,却牵连旁人。 瞧着脸色苍白的风摆穗,小姑娘凤眸湿润, “阿姊既然完璧,必然有所坚守,不像华胥女子并无落红和癸水……是我害了你……” 壮姐却咧嘴一笑,仍安慰她,“跟你没关系!我都二十五了,挂名了盖世美将七年的妾室还是完璧,说出去也丢人不是?” 元无忧恨道,“我也不想投亲了,你直接跟我走回华胥,我宁可杀了继父当个暴虐昏君,也会给你城池权势,封王拜将,再给你找百十来个各部族的美男子,供你挑选给你生娃,做三从四德的贤夫良父。” 风摆穗满眼感动,脑中忽地想起一个人,又让她天灵盖儿一亮。“你这说的,我都动心了,可姐姐不敢…对不起领军将军啊。” “你畏惧他吏部尚书的权势,掌管官员选拔调遣么?等我回了华胥,可任命你做大小冢宰,华胥效仿《周礼》施行六官制,天官府即他的吏部。” 一提及这些,华胥储君元无忧便找回了底气,就算侃侃而谈三天三夜都不带倦的。 “倒也不是……主要是我们领军将军便是绝顶好看、美貌倾国的男子了,我可舍不得他。” “他再盖世美将能有多美?难道我们偌大华胥和母尊各部落,还找不出一堆比他好看的吗?” “倒也不至于,但在中原,汉人里面应该没有比他好看的了。更何况他年少成名战功赫赫,品行又好,简直是高氏唯一的正常人,只可惜生错了时代。做他唯一的妾,该说不说已经是我无上荣耀了。” 元无忧:“……” 风摆穗见华胥小姑娘眼神僵直,总也说不通,便自顾自的起身,从床头的柜子里,掏出一枚小盒放在床沿儿,拉她过去端详。 女子常年持刀握剑的手,依旧指头圆润细瘦,比元无忧短了近一个指节,真不愧称为柔荑。 她打开了盒子里面,被层层包裹的布料,逐渐露出一个开口镂金铃铛,从中拿出一枚北珠。 姐俩的视线便都汇聚于此。 元无忧盯着这颗铜币大的鹅黄北珠,以及开口铃铛表面、被金丝镂空铃铛扭出一个“长”字,恍若隔世。 此时脑袋里就一句话:完犊子了,露馅了。 事到如今,风摆穗还笑得出来, “我早就瞧你这脸眼熟了,后来你自称姓元我才确认了,那年在后梁救下我这个…敌国女将的华胥女储君,竟然给我当了两日的姐妹,让我过足了皇姐的威风瘾,死而无憾。” 元无忧愣了。“你何时……你还记得?” 女子清秀英气的脸庞上,愈发流露出温柔的笑意,澄澈杏眸里目光暖软。 “我怎会忘记?那年南陈抓华皎,抓的是南梁遗老、我的族亲。” 那年元无忧随母皇出使后梁,却遇上当年沌口之战的冤家聚头,北齐因农田被灌愤然参战。她不忍男尊女将沦为战俘军妓,又听她自称齐国农女出身,便让她将此物转达文襄帝四子,籍此保命。 至于这颗铜币大的鹅黄北珠,也颇有来历。 第34章 北珠来历 元无忧幼年时,被生父养在长安。 六岁之前,她只有生辰宴上能见到母皇,犹记得最后一次母父双全的诞辰,连素来敌对的东魏都来了人,可东西两魏连皇帝带权臣,都是母皇昔日的部下,是与这位女武帝一同起兵、随北魏嫡公主造自己家反的弟兄们。 那年她抢了高家四哥颈上的北珠,非要让他和亲嫁过来,气得东魏高家指着她骂小昏君。只因当时他父母双亡,而其父高澄曾摄政掌权,欲效仿前三国魏曹丕,而这四子少有贤名,若非高澄被刺早亡,他极大可能成为太子。 二叔高洋带长兄的爱子、四侄儿来露脸,本意为显伯埙仲篪,骨肉至亲,却不成想被太女瞧上,要将其娶回入赘,或送到华胥做男后,人带出来却被扣,差点儿带不回去,东魏高氏几欲呕血。一听对方不愿,引得西魏这边跃跃欲试,要借为太女抢回夫郎之名收复东魏。 后来这四哥以母亲遗物、北海明珠为信物,换走华胥国一颗南朝进贡的南珠,以此定亲。 高四哥一己之身平了两国争端,毕竟是家国天下缩影成的玩笑,而今魏朝覆灭,元无忧对他是谁、长啥样都不记得,料想对方也是如此,也不怕被农女弄丢。 不成想这农女竟是个齐国城主,还是那人的妾室夫人。 旧事重提恍若隔世,看来日行一善真有福报。 越看那枚鹅黄的北海明珠,她眼前越模糊。 元无忧眼泪都快下来了,捏起这颗触手冰凉圆润的北珠,眼望着面前的壮姐, “这么多年,你还未给他吗?你为何不冒认?” 风摆穗倒实诚:“我给他看过,可他知你在一墙之隔的后梁,他知我不是千尊万贵的太女,还让我留好此物,以后还于你手。他在等你,并未娶妻,快拿着北珠去找他。” 元无忧一怔,“他没娶妻?” 当年的顽劣的闹笑,当真害了人家一生!? 她对他的内疚感陡然而生。 风摆穗见她神情有异,忙道, “我既然完璧,肯定与他清清白白的。” 七年前的邙山之战后,她这后梁女奴怕沦为军妓,趁乱逃跑,却意外被人牙子捉住,又被武成帝派人买来,赠予又立头功的他。 跟着总共二十个女子,一同送给兰陵王,他不能不敬皇叔的赏赐,便只选了眼熟的她为妾。她原以为能超脱苦海,得遇良配,回去后,兰陵王却告诉她自己已有婚约,先妣给儿媳的遗物北珠尚在那人手里,还给她看了一颗、金铃铛外头刻风字的南珠,说是与未婚妻互换的。 当时她羡慕极了,不成想几年后的边境冲突,她居然遇见了名义上的夫君的未婚妻,还得到了君姑留给儿媳的北珠。 这样的利诱摆在眼前,没人能不动心。可风摆穗更明白人各有命,不是她的,永远抢不过。 有妖女打着华胥风姓旗号,大行秽乱之道。宦官中侍中此去定不会善罢甘休,她若真以为雨歇云彩散,坐以待毙,才是真的蠢。 当乌云笼罩天空,太阳也要受其遮蔽。 元无忧连忙回房收拾东西,叫上师父,带上小石头走,说出去躲躲。 苍白术倒挺支持,还劝她道,“你身背两柄剑太负重了,为师替你背一柄,哪个轻啊?” “干将剑轻巧,你来这个。” 苍师父嗤地一笑,“你还拿为师当个男人么?我当然背沉的,别啰嗦了,速走。” 元无忧虽然在心里迟疑了下,为这剑,西北好几个国家部族打成了热窑,就这么交到一个没认识几天的男人手里?可他护送自己多日,若为剑而来,何必散尽家财、典当玉佩治愈她?不早就拿着剑跑了,任她自生自灭? 故而她再没多想,把赤霄交与他后,便带着布条蒙眼的小瞎子,从后门慌忙出城。 谁料在城门口,苍白术先一步潇洒出城了。 身旁这丑鬼便腿脚一软走不动,元无忧急得背着他,他却愣是吐了她一脖子酸水,幸亏他没吃东西,可也把她恶心坏了,就因丑鬼拖累,来巡视的麻城士兵,便注意到了她。 都没出去城,太阳落山之时,元无忧就这么被捉了回来。 这次麻城那个县尉将军没来,只来了铜甲军守卫的白脸太监,这会还不一样呢。居然衣襟松散露出大片瘦白的胸膛,还有几块青红斑驳的不明痕迹,脸上擦脂抹粉,十分媚艳妖邪。 还带来个一身绿袍、黄金软甲的妇人。这姐们体态彪壮,长相大眼阔腮,颇有雌雄难辨的粗犷,满头乌云发鬓梳成俩孩童那种抓髻,一开口犹如铜锣声响:“就你是风摆穗她老弟啊?” 元无忧摇了摇脑袋,双手拍了拍耳朵,小姑娘面露懵然,“……您找错人了。” 好家伙,这姐一瞅就常年发号施令的主儿,一嗓子给她震得脑瓜子嗡嗡的,耳膜险些破裂。 见这青衫少年被围堵期间,因匆忙赶路又被逮回,而狼狈到袖口翻卷、衣摆脏污,依旧顶着半张癞皮脸,瞪大了眼作无辜态。 周遭侍卫立马呵斥:“见了柳大人还不跪下?” 元无忧除了父母还真没跪过别人,毕竟在西魏时,连皇帝堂兄,都是她母皇退位后扶持的。 这人也不打个商量,直接三两步就走到跟前,小姑娘也不敢撒腿就跑,却不想下一刻、这披甲女人一把上来了个黑虎掏裆! 小姑娘登时浑身僵直,呆在原地,被抓痛和被惊吓也没喊出来。 绿袍女人斜了眼身旁的红裙男人, “这不就是个小妮子么。半个男人就是办事不利索,简单粗暴不就中了。” 白脸男人撅了撅通红的嘴巴子,浑身软成一条蛇,趴在女人肩上媚眼如丝,原本尖锐刺耳的嗓音捏的极甜腻:“奴家一刻都离不了大人。” 元无忧:“……”不是,这齐国还有正常人吗? 披甲壮娘那只肉实的手、一揽男人的细腰,用一种无忧瞧着都替他肠子疼的挤压姿势,一边将瘦弱的男人揉进怀里,一边粗声吩咐部下: “把这小妮子带走。” 第35章 通房云遮月 元无忧无法证明自己不是鹿蜀血脉,更不是完璧,她在及笄之前便有了通房,甚至还有好几个备选的男宠,可惜她忘记了都是何人。 只记得教她武功的少傅使坏,搅和她跟通房的关系闹得僵持,还为那通房撞坏脑袋,昏迷多日,更记不住通房是谁了。 后因少傅随母叛国、随父改嫁,及笄那年华胥内忧外患,也顾不上寻思男女之情。 她真假掺半的说,自己是蜀人,失忆了,不记得男人是谁。这梅柳二位大人一听,乐了,尤其梅大人表示自己是岭南人,会巫术盗梦,能让她想起被刻意遗忘的过去。 这正中元无忧下怀! 他们想知道她是否是奸污男子的妖女,她想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谁。 下午的风依旧热烘烘的,大白天却给正堂屋蒙上了黑布,阳光尽遮。 洗完身子换好一袭红衫的姑娘,躺在床榻上。 在风摆穗和柳大人的监督下,红衣阉党便要给她催睡入梦,声称能钻入她的神识获取记忆,查验她是不是风流成性的妖女。 这位梅大人还有这手艺呢? 那元无忧心里倒坦然了,即便她们暗度陈仓,逼问出她华胥女储君的身世,她也毫不畏惧。 随后她就水服了一颗极苦的丹药,困感顿生。 躺下去时整个脑袋便沉了,身体却飘轻。 耳边是阉党那雌雄难辨、犹如神婆的念叨: “你可看见了?你头一个有鱼水之欢的男人…是中秋圆月。怪哉,心怀朝阳之人,怎会去追逐那阴森孤寒的太阴?” 羲和浴日,望舒圆缺。 风既晓生为太阳,为何会喜欢月亮? 元无忧犹如沉入湖底般睡去之时,有人在她鬓边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世间的遗憾,总要你也尝一尝。” “既然你们非要得到这具躯体,我便让你记疼一辈子!你也来尝尝我的悲痛境遇!” 混沌漆黑的夜幕,只悬了一轮拒人千里、高悬碧落的明月,发出清冷刺骨的光,让人可仰望不可触及。 从月亮里显出个男子的身形,看不清脸,但宽肩窄腰,雪肤如凝脂,他周身的气度分明没有世俗的欲望,却也为虎傅翼。 把元无忧从梦境中吓醒,惊起一身冷汗。 耳边传来很尖细的一声:“真晦气,华胥女子竟只有个被凌辱的经历,脏了杂家的眼。” 小姑娘脸色煞白的醒来,眼神明亮。 元无忧想起来了。自己有个通房“云遮月”。 后面自然是她翻过身十倍奉还,可初次就打架的阴影,从此挥之不去,又不知哪次受伤撞到脑袋便忘了。但至今想起仍满腔的恨意。 教唆通房初次就造反、让她不愉快的,也是她那个叛国的少傅,换做别人可能就一蹶不振,可这件事,却让元无忧打通了任督二脉: 男宠今天敢骑她明天就敢杀她,男人不能惯,给点阳光就灿烂。 梦里回忆的胡了半片,事后,元无忧见那位梅大人面色难看,只承认她跟鬼爹无干系,放她一条活路让赶紧滚。 她怀疑他是知晓自己华胥国主身份了,便围着他打探,“我咋没想起来啥呢?大人瞧见我男人长啥样,叫啥了吗?” “哪那么多废话?赶紧滚!” 梅柳二人卷兵离去,留下风摆穗一脸茫然,而后瞧了瞧脸色凝重的小姑娘, “妹儿啊,你还有男人呢?多少个啊、都把两位大人惊呆了?莫非三夫四侍?有孩子没啊?” “有通房,应该是一个,没孩子。” 元无忧如实回答,但也不知实不实。 风摆穗显然不太信,但眼神炯炯,杏目之中有几分八卦扯闲之魂在闪烁! “他们看见啥了,就这么放过你?不会你男人是大齐国主?可我们小国主才十五啊。” 话说至此,壮姐不禁垂眼打量她的身高绰个,啧啧道,“也保不齐,毕竟高家出美人。西北的华胥女帝跟东边的汉家小天子,配倒是配,但我们国主是你把握不住的男娃子。” 元无忧眼皮一跳, “那不能,我才十八,还昏迷不醒了三年,再说了我跟你们小皇帝又没交集。” 风摆穗叹了口气,正在这时,丫鬟怯生生的在门口喊道:“禀城主、小衣哥,那个盲眼的小哑巴不吃不喝一天了,刚才我去喂药还踹我,我会不会感染疫病啊?” 元无忧这才想起这个累赘来,顿觉头疼不已,抱拳拜别壮姐后,迈步出了门槛: “他没疫病,只是痈疮疖肿,我去瞧瞧。” …… 夜凉如水。 劳累了一天的元无忧,回到厢房,屋里有个端药碗干着急的丫鬟,而不见苍白术和赤霄剑。 丫鬟可算盼到她回来,眼泪汪汪朝她诉苦,说小衣哥离开这一日,屋里那傻子不吃不喝,刚才又吐了一身,都脏死了,也不肯让人碰。 元无忧这个恨啊,看着趴坐在地上,耸拉个脑袋的纤瘦少年。那身灰布衣衫上湿漉一片,犹带暗红血迹,仍是她走时吐那一身。 她气势汹汹大步走近, “因为你——我们姐俩差点儿死这!这不吃那不吃等饿死是?我这就把你扔出去!” 她顶着越靠近越浓烈的一股酸臭味,说完赶忙闭嘴,她昨天才给这个家伙洗干净的,今天又造祸成这样了? 她一把薅向地上坐着的一团,小哑巴在这时闻声抬起了头,蒙眼的布条不知所踪,他努力从满脸痂皮和肿眼泡里,睁开一道缝儿看她! 而后低哑的嘶吼着,突然向她爬来,往她伸来的手心蹭。 元无忧瞧着脚边的胡人少年,露一片癞皮红肿的颈子上、仍有几分白肉幸存,那深陷的锁骨直入胸肋,瘦骨嶙峋。 她愣了一下,而后大喜过望,“你能看见了?” 这傻子把麻麻赖赖的脸往她掌心蹭,眼缝里窝藏光亮,让元无忧的疲惫顿扫而空。 她连忙吩咐丫鬟烧水,自己则把少年提着后脖领子,捞起来扔到桌子前的小凳上,便找来各样粉水的药、以及水盆纱布。 她一回来就被抓去催眠,方才还是梦里的旖旎风光,饭都没吃上,就要看他一身脓血。 元无忧先给他把眼睛擦去血泪,敷药,发现他睁开的那只眼里,血丝不剩多少,露出有常人眼睛一半宽,甚至能瞧出灰褐色的瞳仁,而肿的那只居然也露出了一丝缝。 第36章 长乐冯氏 饭桌上的白粥小菜,对他的溃疡十分有益。 到药浴时便尴尬了,他不肯让丫鬟亲近,这次没有苍白术在场,她只能做个非礼的恶人。 这次少年安安静静的佝偻着腰,站她面前,等上身被剥溜干净,仅剩一条麻布长裤后,还睁着眼,呆滞的看着挺拔高挑的小姑娘,嘶哑着清澈冷冽的嗓子,唤她“夹夹”。 尚还说不出人话,她教他的姐姐就成了夹夹。 可也够元无忧惊喜若狂了,“你会说话了?” 他又扯着嗓子喊“夹…别…不要……” 元无忧抑制不住激动,手里拎着他的衣襟, “行我不瞅你,你能说话就妥,那你自己洗,对了……你是哪人啊?叫啥名字?哪整来这一身脓包?” 小姑娘诸葛连弩一般接连发问,落在呆傻的少年耳里,都没作停留便又穿耳而出。 他看着她手里的衣襟,“夹夹…我、冷……” 元无忧今天被尖嗓子的阉党,祸害了一整天,此时听这小白虏奴又发出这腔调,瞬时后脊梁骨起了一阵颤栗,她嫌恶之心愈发难抑! “不是哥们儿,你多大岁数了,整失忆这出干啥呢?失忆这招儿我都玩腻了,我问你天灵盖呢,你往胯巴轴子上扯啥呀?” 面前这位收留他、救治他的姐姐,脸上霎时勃然大怒,语气严厉激烈,显然是真生气了。 饶是傻子也感受到了她的怒火,少年顿时不知所措,睁得眉毛底下那两道缝里,眼泪汪汪: “四…四睡……” “啥玩应儿?你说你几岁?” “四…四睡……” 好家伙,这四岁小崽子,牙齿还漏风呢。 元无忧站地下沉默了半天,不得不悲痛的接受了这傻子……真是傻子的事实。 因一天未进食,少年已经浑身无力,只能一臂搭着桶沿,一臂往姐姐瘦而健实的肩上攀附。 面对几岁心智的小傻子,无忧自然不会想歪,可她站在桶外,却被他不老实的弄湿了衣襟,烦的她动作愈发粗鲁,只想快速给他洗一通再捞出来,往几处严重的疖肿敷药。 元无忧睁大眼睛,看着水里翻起雪白的银龙,她虽没见过几条,也觉惊为天人。 可这傻子居然瑟缩道:“冷…抱抱……” 他嵌在玉色身体上的腰眼儿像两枚梨涡,十分漂亮,明明很敏觉,仍对她全心全意的信任,贴附着她,全无男女有别的意识。 元无忧脑中却越发浮现起自己的过去。 名为云遮月的男子,浑体犹如白玉雕成,举手投足间,那削肩细腰、玉龙如堆雪,简直像天山莲,高洁不染尘埃,又欲气冲鼻。 如果能度过这次大劫,她得加快进程学本事,回到故国娶夫郎了。不然她这欲念和体魄日渐觉醒复苏,混迹男尊久了,迟早要出乱子。 给他沐浴完,元无忧胡乱给他敷完药,穿上干净的衣衫,这才坐桌子前喝清粥小菜。 小石头嘴里的溃疡渐轻,拿勺喝着粟米粥,又望着她拍在桌上的一包药粉,含糊嘶哑道: “辣……” 姑娘拍了拍他结痂的脑门,语重心长, “姐也希望你嘴里溃疡快点好啊,再说了这不叫辣,那是沙挺。” 而后默默往他碗里加了根、拿盐腌的五行草,自己夹一筷子绿蒜。 小石头:“……” 元无忧一碗粥见底了,又盛一碗,想给小石头也添点饭,却发现他办完还没下去。 正在这时,小麦从门外跑过来,脆嫩的嗓子都岔了音,急切的像要冒烟: “衣姐姐!阿姊找您急事!” 元无忧让小石头务必把那碗粥吃完,等她回来给他添饭,而后匆忙过去。 ——正堂屋内,女城主已经戎装齐整。 齐国军服的红色衣衫已略显褪色,但那身黑铁盔甲却被她擦得极亮,女将军此刻低着清俊英气的脸庞,在油灯前头,擦摆在桌上的钢枪。 元无忧见状吓了一跳,一股莫名的紧张和不详笼罩心头,“咋了姐,要打仗啊?” 女子抬起脸,乌黑的杏眸里,有灯火跳动。 “不是,你现在收拾东西赶紧走,拿着我珍藏的齐国军旗,带着小麦走,我暗中护送。” “为何?你弟弟也犯事儿了?” “她不是我弟弟,其实是…女扮男装。” “啥玩应儿???” “三年前……她父母于探亲途中遭遇山匪,当场毙命,只有她滚落山崖被我所救。后经我打听才知,她家本是长乐冯氏八世祖、长房扶风郡公的独女。” 原来小麦也是门阀世家,冯氏孤女冯令心,还是百年前孝文帝时,冯太后那一枝。 因其父母伉俪仅有一女,对朝廷无望后辞官归隐,不料路上被奸臣所害,独苗女生死不明,长房的家业遂尽数被二房继承。 而今二房得知堂妹妹尚在人世,昨日派做司州主簿的儿子发羽檄至此,说得知妹妹在南司州忧岁城,便派太姥来主持婚事,嫁与麻城的赵郡李氏联姻。 中原便是如此,小麦若一嫁便是李氏妇,大房的家业自然与她无关。倘若她翻旧账要家业,也早被族亲瓜分干净了。 而这桩婚本也不是她的,而是二房她堂姐的指腹为婚。早些年那李氏庶长子便败坏家业,招猫逗狗,后来跟个隐士高人去了山上修道,本以为婚事就此作罢,近日却捎信回来要成亲,吓得二房姑娘连夜逃婚,才想着抓她来替嫁。 小麦不想受人摆布,但忧岁城主私藏她,是冒犯世族门阀,她也保不住小麦。 这位十四岁的冯氏贵女此刻白个小脸儿,穿着青灰色男装,依依不舍的抓着壮姐的护腕,眼含热泪,强撑的镇定,也被一声“姐姐……”的呜咽给泄露了。 风摆穗拿下她的小手,将怀抱的一沓、叠的齐整的暗红旗布,递到元无忧手上。 而后扭回头,垂眼看个头儿尚小的妹妹, “小麦你就跟她走,她是华胥国主,女皇帝,前些年那个女皇帝是她娘,她会送你回家。” 元无忧:……咋这就把妹妹转手给她了? 小姑娘登时眼泪夺眶,摇头哽咽, “我若走了,他们不会放过姐姐的!” “倘若你留在这里,他们同样不会放过我们。难道要我卖你求荣吗?你们快走,别的我挡。” 第37章 百岁之忧 而后风摆穗扭头看着元无忧,眼神锐亮, “你今日算看到了?这中原的女子,是你们华胥人想象不到的卑微,女子无有出头之路。天灾人祸都能推到妖女蛊惑身上,生为女子,便只能像物件一样被人推来送去,不由自己。” 元无忧见到了,可她是越挫越勇。 华胥姑娘下颌微扬,抬着熠熠的双凤眸,坚定的道,“姐姐,我们一定要争!一定要屹立不倒,我们一定要让华胥永远存在。华夏在华胥脚下诞生,却不准她踏足文明之争。” 风摆穗听到这些,起初愣在原地,而后抿唇笑了起来,杏眸弯弯, “幸好你是个正道之人,不然祸国殃民的也是你。就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啊……就算把我扔到五胡战场,我都要以为你战死为荣。” 说罢,她拍了拍华胥姑娘怀里的红色旗布。 “快走,带着我用命守护的旗帜,让我的神灵和信仰能继续飘扬在华夏大地、大齐国土。” 两位姐姐这边相见恨晚,又只能匆匆别离。小麦死活不肯走,跪地上哀求壮姐留下她,可风摆穗只背过身去,最狠的话就是半带哽咽的: “赶紧跟华胥女帝回家!你若是个有志气的,就去夺回父母的家业,继承冯氏长房遗风。” “不走!我不走…离了姐姐,我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你啰里啰嗦的,想耽误华胥女帝与你一起,在此双双等死吗?” 元无忧瞧不了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只好道, “小麦妹妹,你若信华胥的威望,我定会送你认祖归宗,定不负壮姐所托。等你收回家业,再回来看壮姐,也能名正言顺给她撑腰不是?” 元无忧上前把小麦从地上拉起来时,她忽而想起,自己还有个累赘呢。 待她情深义重的风摆穗,将小麦托付给自己,元无忧自然要尽全力护她。 正在思量是否要抛下小石头之时,一个穿粗布灰衫的瘦高少年,摸着墙上的木雕纹路,一步一踉跄的摔到门口!却又倔强的爬起来,他仰起头,满含血丝的眼珠呆滞,但已经能聚焦。 可真是想吃冰下雹子…曹操来了。 正堂屋不太隔音,小石头耳力又好,在隔壁厢房听见闹了起来,生怕被丢下,终于赶在元姐姐作出割舍抉择之前,扑腾进了屋。 少年盯着抱一团红旗的青衫姐姐,嘴里“夹夹”的呼唤,奔她踉跄走来,却摔在她两步之外。 元无忧叹了口气,“我定会护小麦周全,这个小石头……我能带他多久,要看他的命数了。” 地上的少年瘦削极了,穿着一件麻布灰衫都能凸出背后的蝴蝶骨,他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便坐在地上,努力睁大灰褐色的眸子瞧她。 华胥姑娘迈动步子,却不是扶起地上的少年,而是走到黑甲女将面前。 “可是,姐姐你要如何脱身?他们倘若问罪你又当如何?” 风摆穗眼里闪着精光,“你忘了?我可是堂堂吏部尚书、领军将军的妾室,谁敢动我?” 倒也是。 元无忧笑了声,想夸一句这高家四哥还挺有出息,父母双亡硬是给自己挣到了,几乎是官职武职都位极人臣的权势地位。 她低头瞧着怀抱的红布,“这旗子有何作用?” “是大哥所赠,你此去木兰城先投奔领军处,路上如有人阻拦,你就拿出此旗帜。” 风摆穗一提自己大哥,登时满面红光,那是一种如见神只般的虔诚和崇拜,令元无忧艳羡那位“大哥”的同时,又心生好奇, “谁是你大哥啊?我直接拿这旗找你大哥,说有人要抢你妹妹,向他搬兵求救不行吗?” “可别!无非是世家和女子嫁娶的事,他最疏冷世家和女子了。更何况,还没到我被削职撸了将印之日,我宁死也不去打扰他。而且我大哥是数万将士弟兄的大哥,我这点痴心妄想,不想让人取笑。” 元无忧越听越迷惑,“你大哥也姓风?” 壮姐忽然眨眼笑道,“姓高。哎呀这你都听不出来?我大哥便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他待我同一般女将和弟兄们并未不同,我们都叫大哥。” 元无忧讶然,“我母父子嗣缘薄,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别说大哥了,大姐都没有。” “其实这忧岁城之名,也是我听大哥说,他最羡慕的女娃名叫无忧。故而我私心的想,我要更接近大哥都羡慕的那个女娃。不有句俗话说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风摆穗眼里亮晶晶的,元无忧心头一震。 那位领军大哥,也曾羡慕过她吗? 是了。当年六岁小女娃在生辰宴上,要强娶十八少年之时,当着元高两家和朝中重臣,那高家四哥委屈的几欲要哭,却倔强的不肯落泪。 还是父亲和母皇齐上阵,哄他一入赘嫁过来、便拿他当亲儿子看待,正好这逆女独苗一个。 后来他勉强答应定亲,也是拗不过她母父连番劝慰好话说尽,句句温和慈爱未曾威逼。 他许是羡慕她父母双全?可如今,她也孑然一身没有母父了。 许是见她不语,风摆穗又挠头笑道, “妹妹别恼火哈,我单是崇拜他,绝无亵渎战神之心,大哥那样的盖世美将,谁配得上啊。” 风摆穗是没亵渎之心,但爱慕之情入骨融髓。她借名字的百岁之忧,来遮掩对大哥的爱慕。 忧岁城夜色深蓝,悬了一轮缺角的白玉盘。 元无忧牵着浑体漆黑的突厥马驹,马上坐着妹妹底下跟着弟弟。 因小石头腿脚不便,即便给他根拐棍拄着,没多远的路也走了近半个时辰,直到他磨破了脚底的脓疱,仨人才到城门口。 竟然发现有几家夜里摆摊的! 元无忧闻到有香气,回头问妹妹, “小麦饿否?” 小姑娘讪讪的抱紧缰绳,细嫩的小手被粗粝的缰绳磨红了,她生怕被衣姐姐瞧见,便往袖子里藏了藏,白着小脸儿道: “不饿。咱们出城要紧。” 而后便听见“咕噜咕噜~”之声。 仨人:“……” 小石头耳力最好,瞪着尚有些发红的细眼睛,冲牵马的姐姐道:“不…问我?” 元无忧:“……”不是兄弟,你跟小丫头争啥啊?自古东北的男娃要穷养,女娃要富养! 但既然小麦妹妹饿了,这还着啥急呀?她索性带着俩人去找吃食。 第38章 夜游城门口 路过的头一家,是个吹糖人的老爷子,胡子花白脸色蜡红,摊子前头支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佝偻的打更人敲着竹梆子和铜锣,喊过戌时。 街上早已半天不见一人,老爷子的稻草架上、还支了好几串,想必是难卖出去了,见路过的仨人直吆喝。 “小兄弟,给姑娘来串糖人啊?” 元无忧眉毛都立起来了,没瞧见姐在前头吗? 小石头则拿拐头在地上戳了几下,另一只手凭空摸索,眼神呆滞的“阿巴阿巴”…… 老爷子登时就面露愁苦,“哎呀这小兄弟……这眼睛!这嗓子这也…老朽真该死啊。” 而后这老爷子越想越心里难受,抬手从稻草棒子上摘下一串橙黄的糖人、递给了元无忧, “姑娘,给孩子吃,算老朽赔罪了。” 关于三个动作,让卖糖的老爷子内疚一辈子、还送串糖这件事。 元无忧有心想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 她连忙摆手赔笑,“这多不好啊大爷,我家这情况……是有点复杂……” 而后回头看了看身后俩人。 “石头啊…你嘴里有溃疡,小麦吃不吃糖呀?” 小麦一抬大眼,“倘若姐姐想吃,我才吃。” 这妹妹太乖巧了,仿佛姐姐是她人间的全部,从前她跟风摆穗也确实是这样。 给元无忧感动坏了,“买!姐跟小麦一起吃。” 小石头:“……” 收到少年凉凉的目光后,元无忧还是买了三串糖,塞到他手里,才跟小麦各自咬了起来。 小麦虽穷养了三年,也没忘世家闺秀的仪态,此刻轻抬小袖挡住唇齿动作,在石头瞧不见、元无忧瞧得清晰的一面,小麦樱唇薄嫩,刚试探性的伸出粉舌,那边衣姐姐已经一口咬掉了猪头,嘎巴嘎巴嚼起来。 十分豪迈,但不粗俗,大口嚼也是双唇紧闭,还冲妹妹眉眼带笑,肆意乖张又不失礼。 引得小麦抿唇笑起来,两只桃花眼卧蚕弯弯。 因小麦在遮掩,只能瞧见这大姑娘挤眉弄眼。 见此吃相,小石头傻眼的看着元无忧,莫名的感到头疼,遂默默把手里的那串也递给她。 她却突然被糖硌了牙,连忙推手拒绝。 元无忧吃了一半糖,发现前面有个馄饨摊,离没宵禁的城门挺近,便带弟妹二人、坐到一张小桌子前吃馄饨,还特意提醒小石头那碗别放葱花,影响他口疮愈合。 卖馄饨的女摊主年约三四十,模样和声音都是江南水乡女子的温柔,嗓音软哝犹带建康腔。 元无忧不禁好奇,她这纤弱妇人怎敢独自深夜撑摊?看来忧岁城女城主管辖的治安不错啊。 原来这女摊主是守城士兵的妻子,今日丈夫值夜,平素轮休时,便会在馄饨摊前帮把手。 夫妇俩虽不富足,但也能糊口。妇人在与仨人说话时,身边围着个小儿子。四五岁的崽子大眼睛小脸儿,瞧着仨人,元无忧刚犹豫要不要给孩子买一个,身侧就伸出一只细长的胳膊。 小石头垂手举着糖,也不说话,把那娃娃吓得不敢动弹。 元无忧也笑道,“别怕,我们不是恶鬼,我们脸长得丑是因生病了,他嘴里有伤吃不了糖。” 小孩子盯着这一行三人,俩人都满脸狰狞,他虽心里害怕,但看在糖人的诱引力上,还是大胆的接过,扭头便跑自己娘身边去。 那妇人蹙眉呵斥,“还不谢谢哥哥?” 小孩儿手抓着围裙边儿,露出个脑袋来,怯生生道、“谢、谢谢哥哥。” 元无忧拍了拍少年比她高出不少的肩膀,“真乖,正好你俩都一个岁数的。我说心智上,你俩好好玩儿别打架啊,我最不会哄小孩儿了。” 小石头:“……” 许是天色很暗,少年眼眸乌黑,几乎褪尽了血色,甚至还倒映出几分夜幕的深蓝。 他呆呆看着自诩“姐姐”的小姑娘,半带玉面,疙疙瘩瘩的半张脸嵌着大眼,明艳有光。 妇人先端了那碗少调料没葱花的,冒着白雾热气的馄饨碗割断了目光。 姑娘热情的冲妇人笑,还从竹筒里抽出一只木勺递给他,“赶紧吃,看人家多照顾你。” 而后她才想起小麦妹妹,才发现人家已经拿完勺子了,此刻正悄声往她面前放。 元无忧心头一阵热乎,“唉,有这么个妹妹,我真是好福气啊。” 女摊主将第三碗馄饨撂于桌面后,尚才四岁、梳冲天揪的小孩儿,便抱住娘亲的围裙腿,举着手里糖人舔了几口,小脸上漾出笑模样来。 “娘啊,这糖真甜,等明天爹轮值回来,咱们也买这糖给哥哥好不好?” 世上多礼尚往来、知恩图报之人。深夜风凉,人间烟火气最煨凡人心。 约戌时四刻时,突然冲出个人来抱住老更夫,气的那更夫大骂远去。 小麦登时面露惊恐,元无忧抓住小麦的手,询问妇人这是何人? 听说城里有个老疯子,跟打更人住在一起,时常抓人问“可知小陈?”,便传闻那小陈是个男狐狸精,男女老少不忌口,专吃人心智的。 元无忧干笑了两声,“南司州附近的传闻都挺离奇啊,我多听几天能写志异或搜神后记了。” 忽然被人戳了戳肩膀,她顺着小石头手指大方向,往后一看…… 一旁的小麦许正在往汤碗里掉眼泪。 她只得安慰道,“离家想你长姊了是?咱就出来躲两天,等风声过了我带你回去陪壮姐。” 小麦抿嘴哭道,“这蒜太辣了。” “……”元无忧扭头问小石头, “瞧瞧卖糖那老叟走了没?” 手捏汤勺的少年闻言,忽地一裂细长眼缝,露出两道锋寒,几乎要绷开尚未消肿的脓包。 不知是否是错觉,元无忧从这两道缝里,似乎瞧出了怨毒和不悦? 发现小石头也捏勺子不下嘴,气的无忧拍桌, “大的不乖教坏小的!你倒吃啊?等姑奶奶嚼碎了喂你呢?” 少年眨了眨愈发明澈黝黑的眼睛,只得闷声咬了一小口。 元无忧愁的连叹气带挠头,一旁的姐姐还笑, “也难为你了,妹子今年芳龄?有二八么?就带弟弟妹妹,拖家带口出来躲日子啊?” “……十八了。这不是家门不幸嘛,有个傻弟弟又瞎又哑,这妹妹倒是好样的,可惜她亲姐不是我。” 她正为难如何解释,一旁的小石头却拿指头、戳了戳她的碗沿,与指甲敲碗的清脆声一同响起的,是他嗓音沙哑,吐出一个“吃。” “……”元无忧眼一瞪,轮得到你训我? 第39章 忧岁城破 一旁的馄饨西施也忍俊不禁道,“还说呢,这也不瞎不哑啊,倒蛮在乎你的。” 那能不在乎么,命是她救的,病是她治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靠着她呢。 但元无忧觉得这是她应该的,华胥从来女人赚钱养家,一家之主就该心胸坦荡。只是这丑弟弟的脾气差了些,像被中原人给惯坏了。 她觉得憋屈,想教训教训这忤逆弟弟。 可一看这家伙一边舀起一勺往嘴里塞,卖力的咀嚼,愈发睁开的眼睛是灰褐色,眼角暗红的痂皮也掩不住清澈,她就没了脾气。 这是她亲手养好的玩物,有点骄纵也挺好,越有个性、越像个活生生的人嘛。 于是她扭头训小麦,“吃。” 小麦:“……”真是一个诡谲的循环。 几人没吃几口,就听不远处鸡鸣犬吠,夜风吹得树叶窸窣,在空荡无人的街上打旋儿滚过,黑楼灰雾中,不知哪跑来个灰扑扑的老鳏夫。 这老疯子果然满口沙哑的,在大街上转圈喊: “小陈!找到小陈了吗?跟老陈回家啊!” 干馄饨三人组齐刷刷僵直着脑袋,扭头看着。 妇人则告诫几人:“哎!就当听不见看不见,你们千万不要理会,仔细招惹鬼神啊。” 仨人吃饱了歇够了,馄饨西施瞧着打戌时七更声,笑着收摊要等丈夫回来,元无忧想上去帮把手,妇人却劝她赶紧收拾包袱和佩剑,估摸着有亥时了,却没听见更声。 元无忧越发觉得此地瘆得慌。 却忽然间跑出来个老叟,形容疯癫的、扑到无忧面前告诉她,自己是陈蒨亲信,韩子高也被反臣杀了,他得找到小陈,带回去给主上! 元无忧震惊的瞧着、被他血手心抓脏的衣摆,女摊主在旁拿着汤勺子赶人,还不忘嘱咐元无忧让她千万别信啊!恐会引来杀身之祸。 元无忧心道,招惹鬼神不会,唯有晓密会。 就在这时,不知打哪来了几个穿铜甲的士兵,身穿着暗红军服,举止行动整齐肃杀,一瞅就训练有素,冲过来一言不发将那老疯子拖走。 血迹拖了一路,那老疯子还喊着:“文帝!老臣来了!我华皎死于伪齐白奴手里,不甘啊!” 铜甲士兵中有人爆发出一声“放肆!大胆!” 那粗糙的一声暴喝震如擂鼓,伴随着几声无比凄厉的惨叫。 不知哪处树杈腾然窜出几只乌鹊,冲月奔逃。 本该死于沌口之战的华皎,于今夜的齐国小城里,当街赐鸠杀死,挣扎呜咽声中,他到死都在喊:“没找到小陈,如何去见您啊!” 最后只剩了含糊喋血的狂笑。 当死尸被拖走时,小麦一把抱住身旁的姐姐,到她颈子的小姑娘窝在她怀里呜咽。 “小麦好怕…姐姐护我……” 一旁的傻子少年却并未受惊,只站在一旁,冷眼瞧姐俩相拥,新上任的姐姐净给说宽心话。 不知更夫是否也已遇害,亥时过后再无报更。 安抚完小麦后,元无忧紧着帮女摊主收摊,不敢回头看那一滩血迹。 遗憾的是天色太晚,城门不知何时下了钥。 宵禁后的街上风声如鬼泣,女摊主可怜这姐弟仨人未能出城,恐要露宿街头,便相邀到自己家借宿一晚。 ——忽然间城外有箭雨声重重的扎在城墙上、更有马蹄与攻城器械滚轮行进之声。 是周军趁夜突袭!原来对面新调任的卫国公,为报沌口之战丢城之仇,谋划布局多年,只为今夜与奸细里应外合,才有今日兵如山倾。 刚刚下钥宵禁的城里,可以听到城外爬山虎打在墙上,有人攀爬而上和城楼守卫的搏斗声。 妇人推着馄饨摊愣在原地,望着城楼上坠落的一个齐国将士,登时红了眼睛,凄厉的喊出丈夫的姓名。 史书上再微不起眼的尘埃,落在凡俗人身上也是压顶的泰山,是不可承受的灭顶之灾。 昔年陈文帝陈蒨死后,有千古第一男后之称的韩子高谋反失败,伏诛。文帝的亲信,湘州刺史华皎自知南陈新帝的清算,下一个便会落到自己头上,遂遣使向北周投诚,又自己率众归附同样附庸北周的后梁。 北周天和二年。 南陈悍将吴明彻为抓捕叛将华皎,引发了耗时多年的“沌口之战”,牵涉其中的北周、后梁最后以败告终。钱财物产大损不说,参战的周将中有位卫国公,乃周国天子胞弟、摄政权臣的亲信,本是奉命来接应湘州刺史华皎,却随战惨败,落得因罪免职,忍辱多年不得雪耻。 今忧岁城突遭外敌进犯,领军的周国卫国公,因为齐国助陈国杀华皎、和沌口之战复仇。 可华皎却才刚刚被杀,只为给周国师出有名。 见到城外突袭而来大批黑袍敌军,举着“周”字国号的巨大军旗、以及一些小些的将旗而来,忧岁城驻守的士兵在城主号令下出城迎战。元无忧混迹其中,夺了一匹周军的马,让小石头抱着孩子,自己则怀抱妹妹与小麦同骑一匹。 仨人二马出了忧岁城十里,逃至一处村庄,乱战持续了约一个时辰,被吵醒的村民出门看,却听到路过的敌军口头发布安民布告,言忧岁城失守,此地自此划归周国。 小麦一听,当场瘫坐于地,几欲昏厥。 同时也得知了详细战况。就在方才,周国敌军让女城主卸甲献降,女城主不肯,率众死战,今已战死,被身首异处。 边境的村民早已惯看了城池易主,即便不远处守护他们的忧岁城被火烧红,他们也被周军“刁民不服者斩”的勒令,而撵回了各家,并拉栓锁院、门窗紧闭。 不属于村民一份子的仨人无家可回,幸而那些个周军不是为抓可疑人来的。 三人重新上马,登到村头一出高岗土坡上,在一旁绝望的看着喊杀和火海,坐怀里的小麦,反手抓紧元无忧的腰身,哭喊道: “求你回去救我姐姐!衣姐姐、去救我姐姐!” 元无忧将她顺下马,迅速斟酌过后便安排道: “小麦你跟石头哥哥坐你姐姐这匹马,我骑周军的破马回城救壮姐,我带着你俩施展不开。” 小石头闻言爬下了马,走到姑娘身边,抓住了她的马鞍。他仰头望着她,眼里闪烁着湿意。 第40章 夺旗 元无忧不禁噗嗤一笑,垂眼冲他挑眉: “怕我丧命?周国白虏死绝了,我都不会死。” 小石头:“……” 危急时刻,在场也都是不拖泥带水的人,这临时组的弟妹二人,干脆利索的按她安排行事。 因小石头不愿被人碰,毫不避讳的表达嫌弃和介意,小麦只好小心翼翼的抓着他腰侧衣襟,两汪水眸便冲另一匹马上的姑娘道, “有劳衣姐姐…石头哥哥了…速去救姐姐啊!” 无忧骑马仗剑,冲回忧岁城下时,只见大批黑压压的周国军服、前仆后继涌进城里,几乎与浓墨夜色融为一体。 而城楼上悬着个头颅。其上的烽火台插着黑色的周军将旗,似乎是“宇文”二字。 白虏胡人用着蹩脚的汉语嬉笑着传扬着,那忧岁城门楼子上,挂着被削首的女城主。 而进城的胡虏烧杀抢掠,踹到了原本立在门口的木架子,其上被绑的是女城主血色的尸身,几乎瞧不出人样的躺在铠甲中,谷道破裂五脏外翻、浑身的血迹暗红干涸。 无忧冒死回城,正看见这番惨案。 怒火腾地从四肢百骸燃起,她猛然拔出身背的干将剑,只想下马做个人屠,却憋不住眼前氤氲,视线模糊了一刹,她再伸手拭去泪水,便只能看见乌压压的周军,壮姐瞧不见了…… 忽然间,耳边响起一声:“丑鬼是你吗!你去城楼上、把你姐脑袋取下来!” 元无忧怔怔回头,竟瞧见个银甲将军,正持刀砍杀一个敌寇,从黑压压的周军里挣脱出来,冲她望了一眼。 男子单枪匹马,连银白的头盔都染上了猩红,他单只胳膊也甚是有力,怀里是拿红旗布裹着无头的尸身,只露一双小腿和军靴。 正是昨夜的刀疤脸。 元无忧连连应声,为行动方便而收剑入鞘,却才刚转身,就听见箭雨声中,有人嗓音嘹亮: “奸夫淫妇,且下黄泉做一对苦命鸳鸯去罢!” 周军人堆里被簇拥出个极高挑的将领,语气嚣张跋扈如若山洪烈火,手里头弯弓如满月! ‘咻——铛!’一箭穿破那银甲将军的咽喉。 ——银甲将军轰然倒地,他到死之时,仍裹紧了红旗布里、殉国的女将尸身。 元无忧震惊地看着,又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周军气焰熏天,那弯弓之人定是个大将,远不是这小城小卒能抵抗的。 城墙上黑旗猎猎,犹如压城的黑云。 她丢下马匹,拔下背后干将剑冲上城楼。 为了看看是不是壮姐的人头,她爬上城楼,发现黑牙将旗背面缝的黄布上,居然滚金边绣着“周卫国公、宇文直”的字样! 忧岁城内外火光冲天,只有城门楼上一片漆黑死寂。元姑娘身穿的薄衫早已沾满血污,几乎瞧不出本色。她犹如琥珀般通透的双眸里,自眼底到眉睫都被火光照亮。 焚毁一切美好,烧去一切罪恶。 华胥姑娘只是盯着那周军将旗一刹那,便暗暗在心底记下这个梁子。 她并未犹豫的一脚踹下,眼瞧着黑色金边篆绣“宇文”的周旗坠入火海,也算先登夺旗。 并拿来时捡的杆,插上了怀里尚带她体温的、女城主珍藏的红色旗布,随风一扬,招展开来她这发现——红旗上是“兰陵王入阵曲”六字。 元无忧悲壮戚然至极的心情,在这一刻有些绷不住了。首先这不是将帅之旗,像是拿金粉随手写的,其次谁家将旗是曲子名啊??? 但一瞧着挂在旗台上的麻绳底下,那随风悬晃的人首时,她再顾不上别的,连忙把捆在头颅发髻上的绳子,缓缓拽上来,发现那耳朵上,一边没耳垂,一边是一枚木耳环。 明明早有预料,真到证实这一刻,她霎时如坠冰窖,觉得自己这些天像身临九幽炼狱,都是生死杀戮,怪诞诡奇,真真如大梦一场。 元无忧见城下敌军已经进了城,烧杀抢掠,在打砸百姓们家的门窗。鸡鸣狗吠声中,她解下外衫把人头包裹住,系成包袱,又给两只袖管打了结,这才拎着人头下去。 位于齐周边境、南司州下辖的忧岁城失守。女城主风摆穗惨死,临近的黄陂城接到求助后,居然隔岸观火,直等女城主死后,城内百姓几近被屠戮殆尽,才假模假式的跟随木兰城赶来的领军将军、夺回城池。 元无忧随手抢的马,早已被进城的敌军掳走。 一路跑出来,几近筋疲力尽的元无忧,这些天补养的体力也几乎消耗殆尽,她脚步愈发沉,眼皮也要睁不开,几乎要就此长眠尸山。 却在城外几里地外,烽火黯处,听见有脆生的女声喊她:“姐姐!——衣姐姐!” 元无忧再一抬头,面前呼呼跑来个黑马驹。 坐在马上的少年显得异常高大,居高临下,显然是他自作主张把马骑回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落他,忽然喉中一阵腥甜,旋即眼前一黑…唯恐倒地不起,她连忙坐下。 下一刻,马上悄然摔下来个人,少年也不顾自己有无磕碰坏,便爬过来问她: “走…走吗?” “暂时走不了了,让我歇歇。” 素来顶天立地,混似木兰在世的姐姐,毕竟也是个姑娘。此刻她浑身淤血,怀里抱个包袱,只顾低着头,半覆玉面的脸上双眸悄然紧闭。 少年也坐在她面前,瞧着她惨白的脸,只是不知所措。 她有两道锋利的剑眉,平日里睁开上挑的眼尾便显得凌厉,此刻她纤密的长睫覆于眸上,便将整张脸都柔和了几分。 可小石头还没盯着几眼,她便忽然睁开琥珀凤眸,冷然道,“你去,把小麦从马上接下来。” 小石头、小麦:“……” 少年依言起身,去解救被困马上的短腿妹妹,小麦一只脚刚下马鞍,就瞧见衣姐姐自顾自、打开染红的包袱,显出一颗头颅。 小麦险些以头抢地。 仨人便抱着风摆穗留下的马驹坐骑,坐在死人堆里等天亮。喊杀声直到快天亮,没有鸡鸣,怀里孩子却哭了。 姗姗来迟的几波人,很快就找到她们。 有士兵惊喜道:“有女人的哭声!” 一听见甲胄士兵聚集过来,高瘦的小石头平日里走路都踉跄,此时却挡在元姑娘前头,元无忧抱着怀里、拼命止住哭泣的小麦妹妹,在红军服的甲胄兵将逼近时,还紧紧护在她身前。 第41章 当不当我的兵 三步之遥,有人提枪指着小石头,“大高个你让一边去!让哥几个瞅瞅、这小娘们儿是谁!” 元无忧一抬头,只觉小石头长得好高啊,像一竿竹子,几乎要挡住天上缺了一角的月盘。 一听此言,小石头声音沙哑:“退——后!” 他虽极力作出威胁的语气,但委实毫无气势。 众人自然疯涌围了过来,就要用武力。 突然最后方,有人大喝一声:“休得无礼!” 那人声音沉稳清亮,并不粗犷却又震耳欲聋、能准确送到每个人耳朵里。随后大步走来: “可是长乐冯氏令心姑娘?忧岁城风摆穗昨夜写信托孤至此,冯太姥现已下榻木兰城,派遣本将接你回郑府一聚。” 这人所经之处,士兵无不作揖道声:“领军”、“四王”…… 元无忧心道,郑府成驿站了?世家门阀全都上郑府集会? 窝在怀里的脑袋探出了头,小姑娘音色颤抖: “来者可是…兰陵郡王?” “正是,兰陵王高肃。” 得到证实后,小姑娘猛地从元无忧的怀里钻出来,哭出声,仰脖子冲那大将道: “百岁姐姐……百岁姐姐被周军杀了!姐夫您要替她报仇啊!” “姐夫”一出来,元无忧感到一阵耳鸣。 既然俩人认识,元无忧也不必阻拦,更何况这是她姐夫,小麦对他有仅此于风摆穗的信任。 怀里没了人,元无忧虚脱般的坐在地上,只剩小石头抱着孩子,在她面前坐下,拿灰褐色的狭眼看着她。她顺手把胳膊搭在他削瘦的肩膀上,他本想躲,却被她蛮力扣住肩骨。 那大将只道:“此为国仇,先记账。”便把小姑娘哄走了。 小麦前进了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忙回头看坐地的二人,“将军,可否带衣姐姐一起走?” 元无忧头也没抬,头晕目眩,只沙哑道: “不了,你……平安就好。” 她开口的每一个字,都扯出了血筋,多说一个字恐怕都要呕血,可元无忧不想在他面前更加狼狈,更怕被他认出来。 她话音未落,耳边就忽然听见甲曳声,有人踩着硬底军靴、脚步声沉重的来到她面前,随即拿护指尖长的龙鳞护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还问她:“当不当我的兵?” 头顶的嗓音在兵丁嘈杂私语声中,也是足够的响亮悦耳,清亮又好听。 她瞧着眼前那只遍体龙鳞、套着狼牙金爪的护手,认出了是黑水援助的齐鲁大汉。 这事儿整的,最羞于见到的人,还是见到了。 元无忧宁可见到高家四哥另娶她人,也不想见到前些天、刚被她怠慢不恭的陌生援军,竟是她当年逼婚又定亲的熟人。 这个她儿时要强娶的人,她莫逆之交姐妹的夫君,在她落魄时出现……不如不见。 无忧挣扎着坐起身,仰头看着这位鬼面领军,他身穿黄金明光铠,那厚重的甲胄贴敷于宽肩窄腰,搭上那红袍佩剑,居然显得有些合身? 忽然想起来,他是从木兰城发兵,来夺回忧岁城的。这座尸山火海、几乎是已是座死城。 怒火重新占据胸臆间,暂时压下了羞于面对,她不禁反问, “你们为何见死不救?黄陂城最先收到羽檄,却最后才来,害得无辜将士殉国!” 旁边的黄陂城守将,刚瞅见地上死尸里刨出来的、银甲将军怀里有红布裹了一具尸身。他直嘬牙花子,此刻听到提自己名,呲牙怒道, “要不是那女人狂妄自大,也不会让人一攻打就城破,害得这帮将士为妇人送死。” “这对奸夫淫妇,恐怕是引来外敌的细作!妇人连底下的门都守不住,还妄想守城门?简直给领军将军抹黑!这种军妓出身的妾,幸好没生下一儿半女,要不然…会污了领军的血脉。” 元无忧听了这些男将的疯言恶语,心里的荒凉和绝望愈深,她望着一直不吭声的领军。 真不愧为盖世美将,如此繁复缀累的甲胄,也能被他穿出贴身之感,尤其裙甲护裆之下、那两条套了高腰军靴的长腿,笔直修长,加上腰杆儿挺拔,更显得这人比周围将士高出一截。 可他傲然屹立于流言之间,多少有些轻慢。 “她是你的妾,你就任由他们这般诋毁她?” 在这一刻,元无忧不得不承认,曾率众击退兵临城下、扶危救国的华胥太女,也受影响了。从质问见死不救,到质问夫妾之私。 从那具金盔鬼面之下的传出的话,也是她从未听过的冷漠肃杀: “战场绝非女人该待的地方,本将自会将她与殉国的将士,一同安葬。” 盘腿坐地是姑娘此刻马尾歪斜,松散的发丝萦绕在苍白而狞厉的脸上,她举起怀抱的包袱,给他看半遮半掩的头颅, “哝…这是你的妾室,记得将她身首缝合。我也是女的,将军可还想要我,做你的兵么?” 姑娘语气温和平静,在乱战之后的黎明里,显得格外森然诡谲至极,在此的将士见到她怀里捧得人头,和她冷漠的丑脸,无不后背一凉。 站在姑娘前头的领军沉默了,他并非嫌恶这家伙是女儿身,更不是惊惧她的狠绝,只是觉着这姑娘很奇特不凡,像有浑身的谜团。 旁边的将士则接耳唏嘘:“这小子刚才先登夺旗时,身手挺利索的,居然是个小娘们儿?” 意识到方才被娘们儿骂了,下一刻,黄陂城守飞起一脚——踹在姑娘胸口!嗤笑道,“我说呢,原来是你们几个娘们儿,招来的晦气。” 一见黄陂城守踹倒了姑娘,她又因体力不支、而歪去一旁咳嗽,伏在地上坐不起来,小石头疯了一般、直接扑过去咬人! 黄陂城守被他咬在手背,踹开少年后,愤然掏出腰刀,“反了天了,两个贱奴汝命休矣!” “放肆!把刀收回去!” 这位高领军适才便不满他抬脚踹人,却也没拦住,只盼这烂脸的姑娘,别被踹得一命呜呼。毕竟是她护送冯氏贵女出城,不该过河拆桥。 此刻见他拔刀,自然不能任他血溅当场。 趁领军将军连声喝退,上前制止拔刀时,姐弟俩人便互相搀扶着,抱着娃崽子借机跑路。 连小马驹都拽走了。 第42章 被擒入狱 忧岁城虽被齐国夺回,城头换下了曲调名,插上“兰陵”旗,城郊百里外却有周军安营扎寨,依旧对此虎视眈眈。 自东汉末群雄割据、三百年间不断城池易主,贞下起元,城外百姓倒没受什么影响。 元无忧因衣衫染血,更显脏污狼藉,跟小石头混迹在流民堆里,除了抱个孩子有些怪异,打外形来看,便与逃荒的灾民并无不同。 惯于单枪匹马的华胥姑娘,原只会斟酌损益,必要时舍弃累赘,自昨夜这傻子以蝼蚁之躯、拼老命忠心护主之后,元无忧倒不忍弃他了。 她一边挖草药果腹,或跟行人换吃的,一边打听苍白术的踪迹。她以为师父会回来寻她,便在捡到小石头的两城交界、原地等了一天。 毕竟赤霄剑还在苍白术手中,只期盼他能还回来。元无忧可忘不了黑水城外的悲惨遭遇,剑在西北都不知被多少人觊觎,更别提中原了。 直到孩子饿得嗷嗷嚎,她才想起一夜没给小崽子喂食了,才不得不往县城走去。 元无忧自幼没缺过钱财,但也秉承浑身藏钱财的好习惯,此时翻到半块“风姓璧”玉虎符的绳子上,还串了两颗金球,更感谢自己的习惯。 四月下旬,豫鄂便已有了几分仲夏的暑气。 晌午正热,太阳搁头顶可着元无忧晒,就算金身菩萨来都得晒化,更别提行路之人了。 元无忧刚跟小石头坐下歇息,靠着马身投下的阴影遮阳,尚未松口气,不远处突然乌泱泱、跑过来一群人,似乎在躲避什么人追捕。 她连忙藏好捂住手绳,生怕被人见财起意。 眼睁睁瞧着围过来一帮土匪似的流寇,雁过拔毛贼不走空,连头发都要薅几根走。捂紧钱财的姑娘却没成想、居然有人来抢她的药包袱! 当背上空空如也,就留个被砍断剩下的布条,元无忧傻眼了,这帮匪徒挺识货啊? 苍白术的神农袋早被他带走,而元无忧这包袱可是风摆穗的私活遗物。这帮乱民到底受何人指使的,竟还知道抢药? 元无忧为守住药包袱,不惜追上去与人搏斗,惨遭围殴。包袱到底也没夺回,等她打完架一回头,发现襁褓中的崽子和小石头都不见了! 不是,这咋还有人使兵法呢?声东击西是? 关键是值钱东西全在她身上,包括那匹马驹也还在,这帮拐子图啥啊??? 她跟周围人打听一圈,才知可能是被南司州的斛律都督所抓,仍是为妖女孕男一类传闻,在到处抓可疑的异人,而都督府也在木兰城。 抓人的衙役脚程并未太快,她骑马赶上拿好几个木笼囚车,装得各路奇形怪状的‘可疑人’,当元无忧找到小石头所在的那辆囚车,便已引来了差人。 十几个持刀的捕役霍然围拢过来,举刀问她是何人,望着木笼里少年那双希翼的眼,元无忧索性直接拔出干将剑、将上锁的笼门劈开。 同笼子的囚徒还以为这姑娘是砍人的,嘶哑惊叫着往后缩去,前方只留一个脏兮兮的少年。 他那双肿缝里的灰色眸子,眼神坚定又透亮,无比信任又虔诚的望着、面前挥剑的姑娘,毫不畏惧她这一剑的威力,是否会误伤自己。 世间唯独是她,她就算是拔剑指向他,他也会怀疑自己身后有敌人。 她这般一闹,自然也被抓进了木笼囚车。 木兰城县衙大牢。 头顶的龙子狴犴突目狰狞,扑面来一股威压。 她脚尖一踏进狱门,那股潮湿的寒气、瞬时侵蚀了元无忧的全身,直冲天灵盖儿。 森冷的牢狱里过道窄长幽黑,脚底下踩着的砖土凹凸不平,还有些泥泞糊底,鼻息间充斥的腐臭味儿、让她不敢想象是踩到了什么……就这条路,正常人走下去都得磕磕绊绊。 原来木兰城的辉煌死角,竟是监牢。 几个捕役对这帮倒霉蛋推推搡搡,但独独没碰背剑的姑娘,灰衫少年也跟疯子一样,见谁都以为要抢孩子,这姐弟俩硬是没人近得了身,故而佩剑并未被搜走。 元无忧本还诧异,这帮衙役为何对闹事的这么宽容?不会有什么猫腻儿? 别的七八个人被塞进一间逼仄狭窄的牢房里,正在哀嚎喊冤,而姐弟俩面前的牢房却安安静静,就一个壮汉在小木桌上,贴着酒肉狂炫。 元无忧被摁头推进这间监牢里时,冲鼻的酒气和骚臭,熏得她登时头昏脑胀,身后传来“咣当”一声重重的关门,还哗楞楞的上了锁。 能在县衙大狱住单间,又吃肉喝酒的人,不是贵族子弟来躲事、等人捞,就是狱头。 牢头的确是故意的。把俩人跟狱头关一起后,还敲了敲栅栏门,引起那魁梧壮汉的注意,一吏一囚虽未言语,但浑身都发射着暗号。 彼时那个狱头正在剔牙,元姑娘顶着湿腐的酒气,脚踩软烂腥馊的稻草,自觉的往旮旯里走去,被她牵着手腕的细挑少年,忽然从沙哑的喉咙滚出一声惊叫! 元无忧随之忘去,原来角落里还缩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白虏囚犯,身披褐色麻衣,露两条惨白的腿,其上清淤紫痕交错,血迹暗红。 看不到这个白虏的脸,也听不见呼吸哼唧,不知是死是活,还喘不喘气。 见此情形,姑娘警觉地摁住了腰间佩剑。 与此同时,那位狱头忽然滚雷般咯咯笑了声,忽然起身奔俩人来。 元无忧猛然回头,把干将剑调转至身前,刚劲有力的指头握紧剑鞘,身旁抱娃的小石头,也突然挡在她面前。 “呦,又来个小白虏奴?会生崽子的男人?” 看来这狱头还挺稀罕白虏奴,但不知有男人会生崽子这回事,是怎么传遍齐国的。 这狱头在元姑娘惊骇戒备的目光中,拿粗壮有如少年大腿粗的蜡黄胳膊,一把抓住小哑巴的肩膀,撕开了他肮脏的粗布黑衫!待瞧见他满身癞疙瘩,居然露出更为亢奋、痴迷的神情。 还满嘴淫词浪语,口呼“小白虏真馋人啊。” 元无忧:??你是不是对馋人有啥误解? 小石头心智尚幼,怀里死死抱着孩子,一大一小齐齐凄厉的惨叫,只知道蹬腿反抗。 倒把元无忧恶心的毛骨悚然,她抡起拳头上前阻拦,却发现这狱头浑身的肉分外实诚、厚比城墙,打在他身上真跟挠痒痒一样。可悲她武力尚未恢复,擂这几拳后只觉得手酸。 第43章 安德王 情急之下!她唰然拔剑、一刀砍断其半只手。 辗转尘世千年的干将剑,出鞘的白刃仍劈天斩地,血光引成一道虹光、喷溅在丑姑娘那身脏污的青衫上,给本就狼藉的形象更添狰狞。 杀猪般的惨叫声!刹时响彻大牢。 周围牢房听见这边的异响,原只是小声唏嘘,此时知出事了,便此起彼伏的惊叫呼喊。 眼前那只被砍的手连着筋,虽没断,但已是血流如注。青衫姑娘手提淌血白刃,眼神狠厉。 壮硕的狱头这下疯了,放下小石头,整个庞然大物朝元无忧扑身过来! ——旋即被她一脚踢在要害,随后专往大腿、脚踝等脆弱地方打。 打斗声引得旁边牢房齐声骂喊,终于闹得牢头过来,又不知为何没处置俩人,只把狱头带出了这间牢房。 临了,那狱头还想揍这凶悍的丑姑娘,却被她肃杀待战的眼神唬住。 等牢房里就剩下俩人,元无忧终于撑不住浑身脱力,倒在湿乎乎的稻草地上。 身体越来越冷,下腹却越来越热,像极了临死前丹田回暖。 可当少年揉着她的胳膊,嗓音沙哑的唤她: “姐、姐姐……” 元无忧好像又有些力气了,但不多。 元无忧刚才与狱头搏斗时有多威风,现在就有多狼狈。 青衫姑娘上一刻还气魄沉稳、缓缓收剑入鞘,下一刻便体力不支,单膝跪坐在小石头面前。 少年急得脓肿未消的眼睛又裂开,流出血泪,望着身前抱着剑,低个惨白脸庞的姑娘,忽然想起那夜…她说是靠苍白术的童男血补身体! 于是少年把心一横,一手搂着不断哭嚎的娃,一边颤抖着抬起胳膊,张嘴咬破干瘦的手腕、要给她喂血。 见到那雪里红梅,元姑娘才恢复些意识,在他抿着干裂的嘴唇凑过来时,她更是激烈摇头,抬手推开他的脸, “不行,我再喝这个都快成僵尸了。” “我…我怕你…死。” 小石头咽下了口含的腥甜,嗓音沙哑带哭腔。 少年急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乃至红肿的眼窝裂开、淌下红泪,他也没意识到。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甲曳响,行礼参拜与尊称之声哗然喧嚣起来,声势浩大的来个人。 为首的高个儿男子红袍银铠金盔,辫发垂肩,被牢头和几个捕爷簇拥,所到之处皆是卑躬屈膝的:“安德王您往里走!”“犯人收监在此。” 这位安德王甫一进门,就瞧见了在门口狼嚎的狱头,跟他告状说有小娘们儿携剑闹监牢。 里头的元无忧也听见了这句,捂着头痛欲裂,大叫一声:“断袖的野狗,你恶人先告状!” 有人拦路喊冤,让有紧急公务在身的安德王很是恼火,一听里头有女囚凄厉的反驳,以及气若游丝的啼哭声,便知这里头各有各的精彩。 他斜了眼在旁弓腰的牢头,询问怎么一回事。 牢头深知这位安德王不拘礼法的脾性,也不敢包庇胡言,只得如实相告。 在得知狱头要奸淫男囚后,安德王腰身微拧,一指身旁的牢头:“刀给本王。” 牢头连忙单膝而跪,将刀举过头顶,恭敬的给王爷奉上,却在心里暗自替那倒霉蛋默哀。 这安德王从鱼鳞护腕里伸出的手,那瘦长的五指白到、几乎瞧不见骨节。而后拿牢头的刀,递给了手缠布条、浑身是血的狱头, “喜欢捅男人?你现在就拿刀尖捅自己后门,可饶你一命。” 那语气冷漠平和,却每个字都锋利得开了刃。 满场戛然鸦雀无声,不止周围一片弓腰的狱卒不敢吭声,连各监牢的囚犯都偷眼观瞧。 望着那二尺长一寸宽、单开刃的铜柄腰刀,倘若拿刀柄都有一线生机,大不了当众弄菊,就当给安德王展示了,可刀尖…那是奔死去的。 那狱头死的心都有了,“安德王别开玩笑……” 一旁的牢头默默把眼一闭,偏过脸去,心道安德王啥时候开过玩笑啊?走好兄弟。 众目睽睽之下,那红袍银铠的男子不再说话,直接劈刀斩了那人,快到狱卒都没看清他何时拿起的刀!便只见他嫩白如脂的左手背上,多了两点水光摇曳的暗红。 而那狱头被一刀割喉,只剩大脖筋牵扯着没尸首分离,瞪着突目当场毙命,而后跪姿直挺挺的、死尸栽倒在地。 他又把刀扔在牢头面前,在身侧一个狱卒的衣襟上蹭了蹭血迹,便只留下一句:“拖去乱葬岗,让掏肛的野狗陪他玩儿。” 而后朝身后一挥手,踩着堵在狱门口、那条小道上的死尸走进来。 一条挑灯长廊,夹在昏暗的诸多牢房之间,掖在其中一间的元无忧,被门口这情形震撼了。 早听闻齐国安德王自幼狠绝,砍头如砍瓜,也不问个价,没成想他真这么狠啊。 当浑身银白甲胄的安德王在牢门外驻足,还让牢头打开门锁,元无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此时姐弟俩不敢吭声,连孩子都不哭了。原来这活阎王安德王,还有婴儿止啼的功效? 这事儿坏了,下一个莫不是要切她脑袋?这种疯男人没有人性,她可不能跟他顶风而上。 外头天黑如幕,牢房里也阴暗潮湿,可这家伙一进牢房的门里,身侧是有俩狱卒给提灯的。 灼灼的灯辉将来者镀上一层金身。 元无忧仰头打量,登时感慨:这男的真高啊! 长身修瘦,套着精美层叠的银白铠甲,也未盖住那猿臂蜂腰,不禁让她想起一个白虏皇帝。 齐国安德王这人长相极好看,满头流墨青丝编成细辫、拢进了银冠高马尾。顶着个尖下颌、略显稚气的娃娃脸,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柳叶眉,又生得挺鼻樱唇,简直像女扮男装。 只不过眼神儿不太好使。 他进了牢房先是眉头一皱,顾盼左右问: “这里关着妖女和鬼父?” 缩在角落里的姐弟二人,许是因光线暗,没被人一眼发现,恢复了些精神的姑娘先发制人。 “呦,来个花木兰?你有二十吗?” 元无忧处在“妖女”的身份,可不该有闻别国宗亲,更何况这人属实雌雄难辨,正好套近乎。 身长高大的安德王这才发现,在眼皮子底下,缩缩着一个枯瘦的黑衫丑姑娘,他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如同俯瞰卑弱的蝼蚁。 第44章 山解衣 听了妖女这般恭维,妖女却长得不敢恭维,安德王高延宗不禁嗤笑, “啧,你这丑丫头还挺会奉承?哥二十七了。速速把怀里孩子交出来,可赐你们全尸。” 赐的很好,但不必了。 元无忧适才离近了细听,这长相浑然是一个娇嫩美人的安德王,嗓音居然低沉磁性,喉中发出的音色雄厚沧桑中,又难掩雍容的美人音。 一身青衫浸满血污的丑姑娘,忽然挺身挡在抱娃的丑鬼身前,拿那双恶毒的眼睛瞪着他! 安德王虽被姑娘那张、满是疙瘩痂皮的脸惊了一下,但顷刻间又稳住身形。他眼里满是嫌恶不耐的上前,一脚将丑姑娘踹到一旁。 “……”元无忧整个人扑在潮软腐烂的稻草里,险些还啃了一嘴,等她爬起来,扭回身时,却见那银甲生辉的安德王,上来就要抢少年怀里的孩子,还声称:“放肆!尔等贱奴可知,这女婴乃本王麾下女将所生!” 丑姑娘眼巴巴瞧着,被连踢带踹的小石头,依旧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直到孩子又哭出来。 安德王也急了,退后一步拔出腰间佩刀,居高临下的斜睨二人,“那女婴颈上,有玉扣刻着“言”,为衣冠女将军言听雷之姓。本王怀疑你二人是拐子,再不配合便就地处决!” 元无忧自然知道玉佩上有其字,但还是故作镇定的回头,佯装去看襁褓里的孩子,实则是怕俩人一失去价值,刀就从俩人脖子上掠过了。 丑姑娘慢吞吞的翻看襁褓,少年乖乖让她看。 其实安德王硬抢也能抢走,毕竟元无忧现在已经几欲昏厥。 他瞧着这丑鬼二人身残智残,却还倔犟顽强,努力多争取片刻活头儿样子着实有趣,竟让他生出几分耐心来,便以左手斜提长刀,冷眼瞧着俩人拖延。 “就是你这华胥妖女,害死了风摆穗?” 耳边响起“风摆穗”之名,华胥姑娘如被当头一棒,忙亮出女婴颈上的玉扣,扭头跟人解释, “我是元太姥的亲戚,绝非妖女,请安德王先把刀收一收……别把孩子吓哭了。” 安德王闻言,缓缓地收刀入鞘,漫不经心道: “你是元太姥的何人?姓甚名谁?” “回禀王上…我叫山解衣,善解人衣。” 容颜美貌的王上闻言,两道锋眉狠狠一拧,不点而朱的樱唇登时捏起一抹讽笑, “献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你这种丑鬼莫说解衣,就算光眼子都没人瞅,属实闹眼睛。” 丑姑娘本人自一开口耍宝作怪,虽早有预料,但没成想这家伙说出的话,还是让她难忍受。 她眼前忽然跟吹灭了烛灯一般,整个世界陷入了死寂的黑雾,瞧不见听不见,耳边嗡鸣。 狱门外,却有匆忙的脚步声冲来,待到切近,几人唰然行礼参拜: ——“竟不知安德王在此!小人奉命押解这闹监牢的鬼爹妖女,前去都督府提审。” 安德王一挥手,“没瞧见本王审着呢吗?!你去跟斛律恒伽回禀,本王亲自押送。” 元无忧最后听见的,就是活阎王说“亲自送”,但不知他送活的送死的。 丑姑娘忽然直挺挺的砸进少年怀里,重物落地般的沉闷动静,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一跳。 安德王迈动步子,将罩银军靴踢在少年面前。 此人如同一只庞然大物般扑来,却长得、天生一双勾魂含情的桃花眼,此刻他眼尾因震惊,而微红氤氲,“这妖女暴毙了?本王也没……” 男子将脂白的指头伸过来,欲探鼻息,却被手背生疮的丑鬼少年拦住。 口内溃疡,出声沙哑、缓慢的少年道: “她气血耗竭,需童男血。” “嗯?”安德王眉心一拧,咀嚼透这疯子话中含义后,骤然掀开细密的长睫,眼神狠厉, “听闻你是个傻子?……你可知何为童男血?” 傻子并未犹豫,一字一顿的缓缓道:“是没和女子睡的……可我…有姐姐了。” 安德王当场震惊:“你俩睡了??她!她她是真不忌口啊。” 他也不知近年来为何,世间女子的审美会低俗到这种程度,妖女配鬼爹,倒是自相消化了。 可他又想起这妖女神志清醒,声称与那位元太姥有干系,又让他不得不追问到底。 眼瞧这丑鬼少年,拿手腕往姑娘嘴边凑,一副死马当作活马医之态,她却并无吮吸的意识。 安德王瞧得头皮发麻, “你用嘴不就完了?” 小石头冲天一张嘴,里面是坑洼青白的溃疡。 安德王连忙扭过俊脸,狠狠合上双眸,挥手, “行了别展示了,非得把本王瞧哕了是。” 恶心是真恶心,瞧着颇有武力的丑姑娘昏倒,只留下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丑鬼……安德王顿时心头一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胳膊、去抢孩子! 却没想到,颈上悬一块石头扣子的少年更快,他把孩子往自己衣襟里一塞,嘶吼道: “找童男血,否则不给。” 安德王瞧他那一身的癞疙瘩,脸都绿了,实在下不去手,更没眼看,只咬牙恨道: “这时候我上哪儿找去?” 丑鬼也不客气,把手伸进怀里,嘶哑道: “否则我掐死她。” 安德王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丑鬼那爪子掐的哪是婴儿的咽喉?那是他部下的命啊! 这下他不得不被拿捏了,指着丑鬼的鼻子,后槽牙都要咬碎了…“算你狠!” 于是他一狠心,翻出护腕里防身的藏刀,抽开绑绳取下左边护腕,捋开窄袖,便割破那只白里透粉的手腕子。 眼瞧着脂白肌肤下,从青紫色里流出来鲜红的血,男子不想浪费,连忙自己含了一口准备喂给她,适才想起,这丑姑娘脸上戴半边面具。 见他要解开姐姐耳后的绳,小石头不乐意了,伸手要挡姑娘的脸。 安德王气的吼道:“我得…咳咳、喂她喝啊?” 他一开腔,倒被喉中含的血呛了一下。 于是男子咳嗽着,去摘姑娘的玉片。 一解开那半边面具,露出来那脸居然挺好看? 安德王不禁垂睫端详……这丑姑娘竟有着截然相反的左右边脸。她惨白的面无血色得脸,模样极为精致,右眼眼尾下还有颗胭红的泪痣。 虽有半边脸铺了可怖的伤疤,却也能瞧出几分美艳绝色。倘若癞疙瘩褪去,恐她命不久矣。 毕竟美貌加上任何一样能力都是绝杀,唯独空有美貌一无是处的,以及穷苦的卑贱女子,这几分惹人觊觎的艳色,只会招致来祸害亵玩。 第45章 领军提审 安德王让人传话给那位督军,却没管用。有人一道飞鹰传书下达过来,安德王恭敬拜读后,不仅让狱卒好好看守,等候来提审妖女之人,连他都被那飞鹰调走了。 牢房恢复了寂静,只有小声私语。 当元无忧睁开沉重的眼皮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牢里,嘴里还含着一口血腥。 黏糊在喉间,有些腻人作呕。 而她旁边儿,坐着忧心忡忡的小石头。 她开口道:“你没咳咳、咳咳咳!” 嘴里的腥甜顺嗓子眼儿咳出一口血,无忧懵着瞅手心的血,“小石头,你给我喂血了?” 少年眼神哀怨,只顾摇头,却不说话。 这药引子还真灵,半天不曾进食、又筋疲力尽的元无忧,此刻居然能蹦起来锤牢门: “安德王人呢?他不是要押送我们吗?” 牢头啐了口唾沫,嘴里不干净的骂了两句,走近前来,“安德王有重要军务在身,凭什么押送你个死囚?你还想勾引他怎么着?” 说着,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啧啧嗤笑, “长得难看,身材也五大三粗的,不过摸黑办事都一样。要不是爷见多了水乡娇娘,便把你充做军妓,扔给伤兵连了。” 五大三粗?元无忧一瞪眼,真想给他俩眼炮,若非她不想惹事自断后路,非得断了他孽根。 “咋还带人身攻击的?有能耐你把我放出去,咱俩较量较量。” “是得放你,等会儿自有人来提审你。就怕你这夜叉脸,吓到我们斛律都督。” 牢头也不再跟她废话,扔下这句便走了,留下她一人抓着牢门。 看来这事闹大了。 元无忧不确定那个都督讲不讲理,照她这妖女的名声,和他抓鬼爹的举动来看,估计够呛。 刚才不知饮了谁的童男血,元无忧居然焕发了无限的冲劲和活力,她本想在路上越狱,可当她被关进铁笼子里,那满腔热血都给冻住了。 这铁笼囚车的铁栏杆粗细和密度,都是关虎豹野兽的,人家野兽至少会盖块布,生怕应激,可这帮人把俩人跑了,就露天晾着。 甚至连挂灯笼,都拿棍挑在前头,是她够不到的距离。元无忧这一路上被蚊虫叮咬的满身大包,最开始还问斛律都督是谁,要去哪,给人家问烦了让她消停的。后来她直接骂了半路,硬生生把补回来的热血给压灭了。 相较于她的暴躁,一旁的小石头显得异常的安静,只盘腿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单薄的身子随着车轮滚动而微微摇晃。 元无忧叹了口气,看向他的目光流露出怜悯。这种不争不抢没志气的男子,就该送到华胥去找妻主,相妻教女,放在这虎豹豺狼当道的中原乱世,他不是今天丧命,明天都早早的。 幸亏半路就改了道,说是都督玩忽职守,被前来协助的领军扣押,提审她这事儿,自然落到了领军身上,那位将军暂住木兰城馆驿。 元无忧这才松了口气,又逃过一劫啊! 现在她对这位领军将军,已经太熟悉不过了。 …… 元无忧被押解进门之前,还寻思这堂堂南司州下辖四城领军,居然就给安排在馆驿下榻?木兰城多少有点儿怠慢不敬了。 可她进院才知,这馆驿宽阔的像跑马场,正对的正堂,居然是雕梁画栋的大殿,她进了外内两重会客殿堂,才可见正厅的书房。 场面诡异极了,不知何处传来鼾声如雷,地上散落了一地信件羽檄,无人敢拾。 那位夜穿铠甲的领军,端坐将军案后,桌上扣个狰狞的哭丧鬼面,还摞了两只龙鳞护腕。而他低头的姿势,露出脸上极流畅的挺拔鼻骨,顺着剑眉长睫、投下轮廓柔和的阴影。正执笔刷刷点点,时不时拿起一旁的红印盖个戳。 这上面不会是宣判她?元无忧后脊梁发凉,觉得他跟阎王爷搁那写生死簿,没什么区别。 但这搭眼一瞥,便不敢瞧第二眼……因为仅凭那轮廓,只要他没七窍流血,定是个俊俏人。 众人传唱的盖世美将,兜兜转转又遇见了。 就在元无忧心惊胆跳之时,从背后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摁下她的脑袋, “放肆!谁让你瞪眼珠子瞧我们领军的?” 与此同时,又有两只手掌一左一右、狠力的抓住她的肩膀往下摁压,逼她跪下。 元无忧自幼除了母皇,没跪过旁人,更没学过跪这帮人,登时两腿劈叉坐地下了。 旁边仨人气得不行,“丑丫头你村里来的啊?让你跪下没让你坐下!” “你还坐地下了?用不用给你摆桌酒菜吃着?” 她委屈的道,“咋跪啊?我不会。” “好你个刁民!装疯卖傻是?……” 一旁的领军手里托着文书,正逐字逐句抠的眼疼心烦,眼下更被吵的火气腾起,顿时厉喝: “放肆!成何体统!” 那嗓音清亮雍容,愠怒而威,语气虽沉却不厚重,凛凛美人音。浑似一把出鞘的筝鸣宝剑、如若裹着丝绸弹奏出的乐器声。 这仨人连忙不顾摁着丑姑娘,抱拳单膝而跪, “领军恕罪!属下是被这傻丫头气得……” 那领军搁下手里的笔置于架上,一扬手, “忧岁城外的狂徒是么?你与他们学着,若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按军礼可单膝而跪。” 狂徒大着胆子,仰头一瞧领军大将那张脸,登时瞳孔一震、就地盘腿大坐。 娘嘞,这家伙长得……也太好看了! 这位兄台浑体是康健的麦白色,端着眉压眼的凌厉气势。踢竖的剑眉底下,一对黑褐色双凤大眼炯炯有神,随着他的歪头斜睨,而颇显鼻梁高挺秀拔,花瓣粉唇傲慢得抿着唇珠。 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颌瘦削又不尖,整张脸并非皮包骨,偏偏骨相英挺如若细刀慢裁,精雕细琢出的见棱见角,长得跟美女一样,元无忧得承认在华胥,从未见过他这么好看的人。 不过她倒是想起了久远的回忆。十几年前,他便出挑的美艳绝俊,只是当时是精致英气的瓷娃娃脸。如今长开了,添了几分沉稳和肃杀,多了掌权决断的大将魄力。 难怪她幼时对他一见就挪不开眼,现在也是。 书案后头的领军原本是要提审妖女,被小姑娘盯得浑身发毛,一瞧这张脸倒觉得眼熟起来,那天夜里未至天明,根本没看清狂徒的脸,只记得不太好看。 第46章 久别重逢是蓄谋已久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负剑上殿?” 前头那声呵斥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又实在凶悍威严极了,惊得元无忧心头扑通扑通的跳。 不是被齐鲁大汉认出来了?那她更得傲气!在这么个大美人面前,一国之君绝不能跪! 左右两向兵丁上前,把她背上的干将剑取走,幸亏这不是赤霄啊,否则这齐鲁大汉是亲手夺回那柄剑的,那剑身的小字就把她出卖了。 失去了防身武器的丑姑娘,居然一身轻松的活动肩膀,揉着手腕要站起来,仰头笑问: “高家属实是出美人啊,将军贵姓芳名啊?” 高领军未曾言语,那几个小兵便往她后背踹了一脚! “大胆!竟敢冒犯我们高领军?” “你个丑鬼,是瞧我们兰陵王美将人如其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被踹趴在地的元无忧目光冷着,并没回头,她现在的体力打这几个兵丁容易,就怕惹怒了领军,被他胖揍一顿。 当日黑水城里,她一听他的战绩,便没有与他赤手空拳一战而搏的底气,眼下更打不过了。 书案后头的领军最不愿看兵丁打女人,彼时见那丑姑娘闷声被踹,连忙呵斥,“退下!大丈夫怎可对弱女子拳脚相加?还有纪律没有?” 男子这话说到她心缝里了,元无忧如今属实是个弱女子没跑了。 随后,听头顶有人道:“高孝瓘是本将族名,长恭是表字,今晨仓促,姑娘既然受风城主阵前托孤,想必有过人之处,不知出自哪家?” 元无忧笑道, “鄙人山解衣,从偏远山村而来,听闻领军人如其名是块美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正好我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山,善解人衣的解衣。” 她鼓起勇气用化名撩闲,也不是针对一个两个男子了,唯有这次她是真心想套近乎。 此情此景,元无忧才明白何为“你以为的久别重逢,都是另一个人的蓄谋已久。” 她现在就是图谋,想跟高家四哥久别重逢。 高长恭不知何时扣上的狰狞鬼脸,遮住了那张如花面容。泛着金属光泽的面窥之下,射出两道凌厉的凶光,哼道, “大胆女子本将见多了,无耻下流的女子倒头回见!早晨看你英气过人,不想也落于俗套。” 元无忧心道,就你长这样,谁能不落俗? 可她不仅不退缩,还借着周围兵丁不再压制,而缓缓站起身来,丑姑娘双眸熠熠,直勾勾盯着上方的鬼面大将, “好凶的美人。上流的你,就该配下流的我。” 高长恭抬手要拍桌,又瞧着砚台犹豫,索性松口吩咐:“滚!” 丑姑娘闻言大喜,“行啊,还有我弟弟让你们扔哪了?我俩这就滚。” 领军将军似乎军务颇忙,又去低头翻文书,不耐烦的道:“你与那厮大闹监牢,又传闻他是产下一女的鬼父妖孽,你可以滚,他得留下。” “若不放他走,我就得跟您多耽搁会儿了。你们公报私仇,官官相护,究竟想拿他怎么样?” 丑姑娘不卑不亢,屡出冒犯,气得领军拔出桌案上摆的干将剑,一手拿鞘走出桌案奔她来, “公报私仇?衙役若想杀你,只需称你拒捕,便可将你就地正法。而本将杀你,无需理由。” 元无忧一看他动真格的,连忙从锦囊里掏出一枚镂金铃铛,递给走到她面前这高大的男子,在这场合下匆匆拿出来,虽然仓促草率,但也没别的自证身份了。 “这是…”她刚说两个字,男子便打断道, “风摆穗给你的?让你留着保命?嗤,那个华胥混账,拿此物当免死的丹书铁券了?” 高长恭自然一眼就认出母亲遗物,不是假的。 元无忧有心解释,又一想这混账不一定骂谁。 鬼面大将忽而把眼一闭,又道, “罢了,想必她也跟你说了此物的来历,本将放你回去,你最好尽快把此物送还华胥,让那个绝情的混账连滚带爬提头来见,再有下一个人拿此物来冒认,本将先杀她祭奠先妣。” 元无忧:“……那,那华胥国那混账,就不能提亲来见吗?” 高长恭“唰”地一声收剑入鞘,而后把干将扔在她怀里,挥手厉声:“轰出去!” 元无忧抱着剑,十分狼狈的被领军撵了下去。 她刚被几个兵丁、推推搡搡出了殿,正和一个急匆匆的背弓小兵丁擦肩而过。 她刚出门口呼吸到夜风,元无忧盘算着,小石头会被带到何处?里头便又来人喊她回去。 原来高领军收到密信,说十四王叔即刻就到。 元无忧一进屋,倒瞧见里面多了个人。 有个穿红衫短打的男子,浑身湿透成了暗红,正揉着脑袋,坐在鸡翅木小马扎上发懵。 眼下高领军仍坐在书案前,瞧着也不嫌脏、盘腿坐在他一丈远外的姑娘,旁边站着兵丁。 他手里还捏着羽檄信件,一双锐亮的黝黑凤眸居高临下,“你同木兰城郑家有何干系?” 元无忧疑惑,要有关系也是跟元家啊?可又一想他是元太姥派来的援军,不能提她,便道, “无关。” 一旁兵丁只得开口:“姑娘还是别再瞒了,是冯翊王派小人来送信的。” 高领军又道:“你与十四叔有何关系?” “你十四叔是谁啊?” “冯翊王。” 鬼面之下依旧是那双黑亮坚毅的大眼睛,说出的话铿锵有力,无比诚恳。 元无忧却怀疑他脑袋里就一根儿筋。 “不是,我问他叫啥。” 坐在马扎上的男子闻言,仰头凑近书案后头的甲胄美人,嗓音浑哑、诧异问, “这小丑鬼还认得冯翊王?” 元无忧:“…我也不一定真认识。” 高领军横了男子一眼,“去!还敢多嘴?本王调你来此是为威慑南司州刺史,你倒跟他玩到一处了?你玩忽职守白日酗酒,身为都督竟跟刺史携手揽腕载歌载舞,本王今日算开眼了…简直礼崩乐坏有辱斯文!” 男子正脱了外衫在往出拧水,顺口道:“这算什么啊,刺史三秒脱衫的风骚你还没见识呢。” “——嗯?你当本王想见识?”高领军锐亮的凤目一眯,尽显威严凌厉。 台阶下看热闹的元姑娘,表示挺想见识的。 第47章 冯翊王 斛律都督挨了训,顿时蔫头耸脑,低声道: “都怪尹刺史那个老狐狸,太有魔力了。” 高领军不耐烦的一挥手,低斥道: “闭嘴,醒酒了就赶紧滚去后殿更衣,当众解衫成何体统!晚些再收拾你。” 而后又垂眼瞧着地上,瞪俩熠熠大眼仰望他的丑丫头,高长恭正色道,“提长辈尊姓大名要恭敬,皇叔乃第高祖十四子,冯翊王高子泽,佛生无量天尊,罪过罪过……” 元无忧:“……不认识。您倒有点学杂性了。” 这边的事已纠缠不清,外面又来个属下参拜,这位传令兵瞧着刚将撵走、又被抓回来的丑姑娘,望向上座欲言又止,高领军示意他直言。 属下这才上报称,刚抓了个后梁的舌头,承认掘堤放洪水时,趁乱放跑了出使后梁的北周谋臣,那个奸细不在梁国,便一定藏在齐国。 鬼面大将闻言更坐姿挺拔,腰杆儿挺直,“倘若一个周国奸细混入我大齐,多日仍无踪迹,那么一定是依附了什么人,身边有人能解决他的生存,掩盖他的行踪。大齐如有这种只手遮天的反臣奸佞,本王定要顺藤摸瓜薅出来。” 领军将军掷地有声的话音未落,便响起一声:“我并非质疑你们,我只想问什么奸细,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传令兵一听,登时愠怒着循声去看,坐地的丑姑娘尚且是戴罪囚徒,竟敢屡犯王上军威? 可那座上的高领军,只从鬼面之下、射出一双上挑的凤眼来,语气略带严厉, “什么奸细不需要重视?尔等忧岁城之祸,便是有周国奸细内外勾结。” “壮姐可是你的妾……” “名义上的而已,本王瞧她有些木兰志气,才加以扶持。没成想她做个守城之将都勉强,罢了,斯人已逝,不必再置喙。” 元无忧听的呲牙咧嘴,“你拿媳妇当部下那么使唤啊?若非她无兵支援,我去得晚了,又大病未愈……她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男子“啧”了一声,满眼蔑视,“嗷?马后炮?想打仗是?赶明儿你去找安德王,他就喜欢收留奇形怪状的女兵。” 元无忧登时心头一震,“奇形怪状”?自己虽说丑了点,但也不至于被扔给那个活阎王? 她抹了把嘴,咽下了冲上喉间的腥甜,冷笑:“怎么,你自知不配收我了?” 这姑娘摆明了不想好过,句句带刺,试探座上领军主帅忍受的底线。 可惜高长恭没打算跟她一般见识,只当她是有些英气的习武女子,仍未脱离感情用事。 又因十四叔这封暂扣华胥女相侯的信,他不得不隐忍怒气,耐心的下达通牒: “本将之前有意招募,你不同意。你已失去了加入本将麾下的资格。你最好真有门阀世家血统,否则本将有权将你就地处决。” 也不知高家兄弟什么脾气,动不动便要将人就地处决、夺人性命都不问价的。 元无忧愣是在地上坐了半个时辰,直到斛律都督也换了身黑衣折返,讪讪凑近书案后头的领军,低声哀求道:“大哥您别告我爹,我这是身在曹营,谈听到了几分机密,晚些都呈上来与您过目。” 高大哥蹙眉,竖指在唇嘘声:“晚些再议。” 而后又垂眼斜睨地上、抱剑数花纹的姑娘。 这俩人逼问不出她与郑氏的关系,索性让她搁地坐着。 而同样蔫头耷脑的斛律督军,则是命人端来晚膳,在姑娘面前啃安昌酱鸭,还问能要酒不。 被高领军横了一眼之后,他乖巧的递个鸭腿, “大哥您吃!为了捉我,您都没顾上晚膳?如若把您饿着了,我爹饶不了我。” 高家四哥颇有大哥风度,眼瞧身旁的弟兄,像只幼犬似的讨好,水汪汪大眼睛连眨带赔笑,这是没尾巴,有尾巴早就摇尾乞怜了。 又听斛律恒伽委屈的说举的手酸,高美人儿骨节分明的指头修长,白净的拇指上,套了只金镶翡翠扳指,他无奈得接过鸭腿。 男子不擦胭脂自来色的嘴唇开合撕咬,那雅致又不拘小节的动作,凶悍又娇憨,这食客比鸭子更诱惑勾人。 这副秀色可餐,兄友弟恭的模样,馋的元无忧饥肠辘辘,偏生那斛律都督,还扭头挑眉问, “你招不招?” 元姑娘哭的心都有了, “您倒是问个我能回答的啊!!” “你跟大哥他十四叔什么关系?” “我真不认识!放我走行吗?” “不可能。” 期间她想跑路去找石头老弟,可高长恭生怕她跑了,愣是让外头十来个佩刀衙役进了屋,双双眼睛都盯着她。 气得她直骂:“高长恭你憨批啊?你就不能变通变通,别这么死脑筋吗?要不是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真想……” “那冯翊王……” “得了别问了,等,等他告诉咱俩他是谁。” 就在她以为,晚上得在高领军这儿过夜时,外头呼呼啦啦,终于上人了。 原本空荡的大殿,突然浩浩荡荡来了大批人。 为首的是满头银白鹤发、锦衣狐裘的老妇,还有个白袍修长,玉簪束发的年轻男子。 来者正是十四王叔和元太姥。底下的丑姑娘瞧着陌生不敢相认,案后的高领军和斛律都督、则连忙出来迎接。 冯翊王乃神武帝高欢第十四子,母郑大车,其母虽名声妍丽,这冯翊王可是清廉严正之人,且相貌俊美温和,眼下穿着月白色大袖襦衫,外罩裲裆,行动间清风满袖、潇洒若谪仙。 元无忧一猜这位贵公子,便是所谓的十四叔。可她不敢在此时唐突无礼,毕竟众目睽睽,人间又是真正养尊处优、明规矩守礼仪的皇叔。 倒是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把给小姑娘的手腕子攥住,满口:“心肝儿啊,你眼睛能瞅着啦?我的大孙女儿呦!” 丑姑娘被老妇搂在怀里,几乎镶入其身,老太太却也不嫌她满身脏臭血污。 她狼狈又懵然的寻思,元太姥咋认出她的? 站着的贵公子瞧着,也宽慰道,“元氏嫡枝近一甲子没有嫡女,大姥姥如今也算得偿所愿。” 那嗓音清若山涧溪流,清风簌雪,好听极了。 第48章 四侄子和他的小表姑 一旁的高领军见状,急忙擒了十四王叔的袖口子,将他拉去一旁,压低了声狐疑的问, “这姑娘跟郑氏…又有何关系?” 冯翊王扯回袖子,坦然自大袖里掏出了族谱,笑道,“现捋。” 于是高领军委屈无助的,收起书案上、自己的一双龙鳞护手和文书,腾出空地捋族谱。 这一捋,这位有元氏血脉的姑娘,无论按郑氏还是元氏都是大辈,一翻族谱竟是十四王叔的表妹,这位高领军的表姑。 且因元氏男子活不过不惑之年的恶咒,这姑娘是从元太姥的嫡系公主一脉算的。这两位太姥按辈分她都该称为姨姥,续为祖孙三代。也赶巧,公主们倒代代与元氏堂表族亲联姻,肥水没流外人田,才有今日怎么算,女儿也姓元。 元无忧想起她那位继父君后,点头称是。 既然有族谱为证,元太姥铁了心认孙女,冯翊王率先上前,冲小姑娘微微垂首轻作一揖, “表妹舟车劳顿多日,日后如有难处,可来问询愚兄。愚兄姓高名润字子泽,高祖十四子。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元无忧:“……您随便叫。” 山解衣这化名,平常说出来调戏美人儿还行,虽然那高四憨子…也没给她想要的害臊反应,但元解衣谐音愿解衣,她是说不出口。 她若说出是元无忧,连带风既晓都被识破了。 高子泽倒沉得住气,依旧端着温和笑意,只被眼里流泻出的几分震惊暴露了。 “妹妹未免太看重愚兄了,赐名之事,该是明日由咱们郑家姥姥来的。” “……行,全凭兄长安排。” 原本挺空荡的会客厅堂,如今塞了满满当当的权贵卫兵,被围在中间的认亲现场最是热闹。 高领军打心底里不相信,可在他心目中引为指南针的十四叔认下了妹妹,他也无法质疑。 偏偏这十四叔还拍了拍、高出他半头的侄子, “这位是兰陵郡王高孝瓘,字长恭,此次表妹妹能重回郑氏,你侄儿有莫大功勋。” 鬼面大将登时眼色难看,“十四叔,侄儿跟这丫头各论各的。” 银发放光的元太姥闻言,从背后狠狠弹了他个脑瓜崩,“傻小子!还不改叫表姑?” 高长恭捂着歪掉的高马尾,黑亮凤眸微眯: “……表姑。”从他的咬牙切齿,就能听出他多勉为其难、心不甘情不愿了。 望着“表姑”满意的笑眼,高四旋即质疑道: “各位长辈认亲的过于草率了?何以为证?” 高子泽道:“自然是要当着姥姥,让妹妹认亲入族谱的。长恭啊,明日你也随我们回郑府,让你亲眼做个见证。” 元太姥于是道,“长恭啊,给你表姑安排个房间去,今晚我们祖孙俩得叙叙旧。” 这祖孙二人一唱一和,话密到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眼下四侄子高长恭目光凌厉,凶光迸射,元无忧唯恐惹恼了他,再给事情搅和黄了,随拉着姥姥岔开话,“孙女有事央求大姥姥,我有个义弟被他们关起来了,我得去找他。” 于是姥孙二人,目光齐齐扎在高长恭身上。 高长恭被盯得后脊梁发寒,在被数落之前,只好带她出去找那小子。 他一出门,兵丁都围上来了,七嘴八舌的问, “这姑娘什么来头啊领军?” “大哥,这姑娘长的挺别致啊?咋称呼?” 元无忧面露赞赏的瞧着那位兄弟,心道你是懂别致的,会说人话就多说点儿! 可这问题,把他们大哥猛住了。 “她她她,叫…叫一,一姐。”高长恭实在无法说出口她“解衣”这个破名字。 属下一愣,也不知大哥这是客气,还是这姐名字真这么霸气,只肃然起敬:“一姐!” 高大哥越想越不对,连忙呵斥,“荒谬!本王管她叫姑,你们叫姐???” 众兵丁:“……” 把手底下人轰走后,二人走在前往狱门路上,夜风吹来一阵死寂,身穿甲胄的大哥仍旧低头走路,缄默不言。 一姐战战兢兢的凑过去,“四侄儿你没事?” 他低着头,忽然一抬手指她,“你明天改名,赶紧改!不要让我听第二次那个名字。” “哪个名字?山解衣?” “住嘴!!不准说第三遍。” 将小石头放出木笼囚车时,这孩子浑身都是被蚊虫叮咬出的包,可当他一瞧见鬼面金铠的高领军,居然嗷一声、咧嘴扑了过来! 简直是仇人见面似的。 也不知这小丑鬼,为何见谁都恶意满满。 高领军唰然拔出妖刀!——这家伙居然扑摔在了小表姑面前,揪着她衣摆沙哑道: “姐…姐姐抛、抛弃…我……” 元无忧摸了摸这孩子头顶的乌发,却在他脑门儿逮住个大蚊子包,登时心疼不已, “我这不取(qiu)你来了吗?以后有姐的地方你便有家了。” 高领军虽是辗转各州为官多年,却也甚少听见北境方言,登时问了嘴:“你什么他?” “就是接他之意,将军…侄子你好多废话。” 男子忽而下颌高抬,哭丧鬼脸底下,露出一双审视的目光, “此人是何来历?与你并无血缘?他装疯卖傻装聋作哑,这种不明人士一律按奸细盘问。” “啧,侄儿好大的官威!抓奸细可自己人抓?” 元无忧朱唇砸完,便低头瞅少年,“石头,告诉他你叫啥?” 少年低头略加思索,又瞟了眼鬼面领军,缩了缩膀子,怯弱出声:“弥…弥月。” 元无忧:“……”你啥时候背着我改的名啊? 高领军则嗤笑一声,斜了她一眼,“你可听到了?看来你对这丑鬼的来路,也并非很了解。” “你说话怎么如此咄咄逼人!越长大越回旋。” 小表姑撂下这句莫名的话,便拉起少年奔着出门口、往这边走来的太姥迎去。 元无忧倒不是对小石头多信任,只是她突然发现,她和昔日有婚约的高四哥,已是山巅沟壑之别,她只是不甘示弱,必须与他斗气。 留在原地高领军,也不禁垂睫寻思,这小表姑没当多久长辈,却胆敢趾高气昂的教训他?那口气怎么敢的,就跟她瞧着他长大的一样! …… 第49章 荥阳郑氏郑玄女 木兰城馆驿内。 把小石头安置到厢房屋后,元太姥屏退丫鬟,将小姑娘的手攥紧,踱步到点了透花灯罩的烛火前。 这位她母皇的姨姥姥,眼里含着慈悲的威严,满是感慨,“好啊,镜丫头为着不肯助她收复东魏之事,就能狠心到十来年……不让哀家瞧见孙女,这不,你还是落我手里了。” 西魏女帝元明镜威震诸国,鲜有人如此称呼。 元无忧瞧着花白头发的老妇,缄默, “母皇并非狠心,我十岁以前总能见您。” “那是她拦不住。” 老太太忽而面露精光,“若非傻狍子千叮咛万嘱,姥姥真想把你留在此处,毕竟元氏嫡枝儿近一甲子,只得了你这一个女嗣,虽然女儿辈分大又长寿,也架不住绝后啊。我那外孙干孙不少,你多在中原陪姥姥些时日,哀家给你找几个孙子曾孙儿解闷儿。” 孙女摸着自己疤痕麻赖的脸,笑得拘谨: “姥姥属实玩笑了,我华胥国还有一堆烂摊子呢。此地令我伤心不已,不能多留。” “这要是把你放跑了,我八十寿辰想起来,都得掀桌子生气。” “为何?” “门口缺个石狮子,但左右思量,还是你这样儿瞅着辟邪。” 元无忧有些泄气,“还说我丑呗?那我还不抵回华胥,此地不是我个母尊女子该来的地方。” 老婆子叹了口气,“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安知庄周迷蝶,或是蝶本庄周?华胥之国自噩梦的废墟上建立,又被推塌于现实的改建。你不要执着梦与现实。这世间自诩神谕,妖言惑众者太多,你需要脚踏实地,以实铺梦。” 就在元太姥几番云山雾罩之后,元无忧听得迷迷糊糊,却又被她突然拉住手,悄声低语说,元氏身份在此多有不便,可木兰城顶尖门阀是她父家,掌家的太姥是她同胞二妹。她明日需得假充入郑氏名下,但血缘仍是一脉分支。 小孙女儿点头应着,明白此安排于她有益,自然百般顺从。 元太姥忽而想起,“那傻狍子不是说,派徒弟来护送你了吗?怎么就你一个,带个大马猴?” “是啊,她徒弟派徒弟来送我的,后来那徒弟卷走我赤霄剑跑了,正想着跟你说这事呢。” “得得得你先别绕,那徒弟挺贪啊,竟敢觊觎赤霄剑,姥姥这便写信,问问傻狍子怎个事。” ——翌日晨晓,木兰城郑府。 身穿金鳞软甲的红袍领军,仍旧以鬼脸覆面,携刚找回来的小表姑拜倒郑太姥面前。 华胥姑娘已涤荡一新,换上了一件月白色交领衫,腰缠银色丝绦,背一柄赤铁古剑。但脸上仍戴了半片玉面,遮住半边好脸,疤痕外露。 姑娘中规中矩的衣着,雌雄难辨的气度,让郑太姥不禁感慨,自此木兰城算是又见木兰了。 行礼参拜过后,高长恭便提议太姥给她赐名,大加贬斥她的名字粗俗、不堪入耳。 端坐高堂铜镜前头的郑太姥,同样满头白发,模样与元太姥本有七八分像,可一笑起来红光满面,慈祥鲜活。便能明显区别于城府颇深的元太姥。 郑太姥一听外孙女名字不好,笑着打和, “害,能多粗俗?翠花铁柱?” 高四侄儿一扭脸,为难道: “让她自己跟您说。” 元无忧坦然道:“山解衣,善解人衣的解衣。” 郑太姥一口参茶,连带几根须子都喷在四侄儿脸上了。他抬手抹了一把满是水渍的脸,满脸幽怨的……望着一旁的丑表姑。 郑太姥硬着头皮夸外孙女:“是个好名字,能听出是个手艺人,但日后别叫了,老身见你乃当世木兰,又愿你不逊木兰,立不世之功,听闻西王母座下玄女来往神人两界,是为九天战神黄帝之师,你便叫玄女,通俗而不庸俗。” 自此,元无忧便要以“郑玄女”之名,入荥阳郑氏的族谱。 最主要、更是最后一道环节,便是验亲。 若按传统规矩,跟人家郑太姥滴血验亲即可,而昨夜元太姥便与孙女儿验过,与其同母同父的郑太姥复验,若是不融恐郑府要翻了天。 可元太姥知道孙女气血亏虚,便要整个活儿,于是当众摆出一盘酸梅和瓷碗,说要给孙女儿展示个,元郑家族随机传代的奇观。 元无忧:“……点梅子成金??” 她绞尽脑汁也猜不通,直到那位穿锦衣白衫、举止端庄贵气的的十四叔出来,一撸垂至膝盖的大袖、露出玉白手腕说自己是实验的银针。 元无忧:……?银!针? 事情从此刻起,就开始离谱了。 听郑太姥一本正经的解释,这才得知,原来十四王自幼有隐疾,对女人体液过敏,甚至连口水都不行。一旦沾染上,便会浑身泛红浮肿、起红疹子,此病名为“姝液藓”,尚无药可医。但唯独对血亲的体液不过敏。 元无忧懵了,“啥意思?这都什么话?” 首先她算不上这位谪仙王叔的血亲;其次这位表兄有这种艳丽的隐疾,与他超凡脱俗的外貌气质、两极反差自不必说。关键要如何证明? 正在丑姑娘杵在原地,瞪眼睛胡思乱想时,那道颀长的白衫身影,已踱步到她身侧,瞧着小姑娘微露红粉的耳尖,不禁心生逗弄之意。 于是这人前清冷高贵的十四王叔,居然趁着无人注意,折腰凑在她耳边捻一句: 说啥呢?禁不起推敲,不能细听,有辱斯文! 华胥姑娘听得狠狠红了耳根,脸颊霎时滚烫,越想越气,行动便先于神智—— 在场的众人,只见月白素衫的丑姑娘一伸手、似要推弱不禁风的十四王,又紧急收回,往旁边挪步,低个头脸色微恙。 旁边人也不知什么情况,只追问如何验证。 不远处的高长恭,原站在元太姥身边,此时见那彪悍的小姑姑,居然伸手要推十四叔,反应最激烈:“休要离十四叔那么近!他身子弱!” 元无忧:……我说我是受害者你信吗? 离谱之事照着想象中的来了。 郑太姥居然喊来个侍女,让她往自己孙儿的手臂上啃!人家不过是蹭了一下口水,男子那截白玉似的藕臂上,竟登时浮现起小红疹子,雪白的皮肉也泛起粉红。 连屋里的郑家人,都鲜少能见这场面,惊呼唏嘘声此起彼伏。 其中,站在两位太姥中间,震惊到凤眸瞪得极大的姑娘,哆嗦着问:“没别的方法吗?十四王兄风姿高洁,我可不敢…亵渎…” 主要是下不去嘴。太背德沦丧了。 郑太姥闻听此言,笑着上前,“孙女儿你瞧好了,姥姥给你来一个。” “啊?那合适吗??” 老太太不会也要?元姑娘眼都绿了! 第50章 贱奴换贵女 随后的情形,只是老太太吃了个酸梅子,因牙齿掉的不剩几颗了,正好有侍女跪托瓷碗,不消片刻便接了一碗底的涎水。 另外两个侍女则分工明确,徒手把涎水往十四王的另一只雪臂上一抹,皮肉上未有变化。 这招儿就温和多了。元无忧松了口气,而后如法炮制,被酸梅差点儿酸哭,小孙女登时皱着脸,眼窝噙泪,被太姥搂在怀里擦拭。 有了这碗底,并在高领军震惊的目光中,侍女把姑娘的涎水、往十四王手臂上一摸,仍旧光洁如初毫无变化,这“姝液藓”验身才算通过。 最震惊的,当属来做见证的领军高长恭,他那双黑亮凤眸几乎要挣脱鬼面来!“这就完了?” 元姑娘五官拧巴着,“行了,你还想多离奇?” 于是这认亲之事,便诡异的名正言顺。 丑姑娘有十四王亲身验明,确有郑家血脉后,区区一下午,她就成了郑玄女,两位太姥将她牵入了历来男子才可入的祖宗祠,要讲她记入族谱、修习世家礼仪,待日后管理郑府。 月初她还是华胥国太女,居然转头来到了男尊中原,接连打破常规,还成了郑玄女。 元无忧知郑太姥素来独特专行无视礼法,她并非不敢追随,而是不敢忘祖,连忙婉拒好意,说只想学本事做女官,凭本事证明自身。 提及这北齐的女官制,亦是自北魏始置。三两句话不离大魏朝的开明盛世。 元太姥闻听孙女有此志,欣然让冯翊王教她,说冯翊王做过尚书令,高长恭的吏部尚书职位就是承继自他,即便说四侄儿的今日,一半都是他手把手教导、历练出来的也不为过。 元无忧抬眸,对上十四王温和平静的桃花眼,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在耳边的撩拨,一想到这是个表里不一的浪荡子,便觉头皮发麻! “表兄清廉严正,恐怕表嫂会怕我污染表兄。” 郑太姥哈哈大笑,“子泽因有隐疾,尚未成亲呢。正好你们兄妹俩皆是适龄未婚,可一同寻摸良配,重振郑氏荣光啊。” 元无忧急道,“表兄生为皇子养尊处优,累任要职又位高权重,哪晓得我这从村姑…平步青云的窘迫?若要他教,还不如自己去军营学。” 元太姥在旁点头附和,“孙女言之有理。” 郑太姥沉思道,“不若让长恭来教?恐他不会愿意。” 元无忧一挑眉,“四侄瞧不起我,三句话里有四句都是咄咄逼人,可不如表兄温和可人疼。恐请不到他,你们还是别为我去吃闭门羹了。” 人都是有好胜心的,原本太姥可能是客套,一听她质疑她们的威信,那可就得证明一下了。 表兄笑道,“既然姥姥有此意,孙儿也觉长恭是最合适的人选,我这便带妹妹去前堂找他。” 元无忧:……对不住了四侄儿,跟这表里不一的表兄一比,你虽然憨傻,但起码正人君子。 ——馆驿前堂。 高领军正在监督斛律都督批发文书,都是南司州四城、连日以来堆压的。 忽然打外面传来通禀,冯翊王进了厅堂。 一瞧见十四叔清风朗月般,带个半张脸满是粉红癞疙瘩的小姑娘过来,顿时心下一沉。 冯翊王高子泽一开口便是:“表妹妹颇有过人之处,还需侄儿代为教养,孝心侍奉。” 高领军一听,脑瓜仁子都木了。 真想暴喝一声莫挨本王!本王绝不会被女色所惑。更何况是这么个齐丑无盐! 但眼前提起这茬的,是他最敬爱的十四叔,他不能失礼怠慢,只得起身作揖,冷声婉拒: “十四叔莫要玩笑!不就是一丑姑娘么?她有何过人之处,能让本王亲自教养?本王累任京畿边陲多州长官,统领诸镇军事,在尚书台历练多年见惯了朝野内外、天灾民祸。 别说她是前朝元氏荥阳郑氏,就算华胥风氏女娲转世,也休想蛊惑本王遭受污名。” 这位兰陵王高四侄儿的履历,让元无忧越听越震惊佩服。 听得最后那句,元无忧心道:可我真的是! 高领军话说至此,有点委婉但不多,便是连十四叔讨价还价的后路,都给堵死了。 表兄高子泽依旧顶着那张,温和美貌的俊脸,试图对侄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但高长恭铁了心不肯留其教导她,还声称军营里不收她这种娇弱女兵,并迅速整理好文书,要带斛律都督回都督府。 高子泽只得领妹妹回去,路上不住的,拿清澈温柔的嗓音劝她,讲四侄儿的仕途官路,有一半出自自己的教导,自己来教也不逊色于他。 可惜表妹妹并不伤心,瞧见院里有颗粗树,欣然跟表兄道了别,便扑到树下去研究。 当高领军跟斛律都督出门时,正见到一身月白衫子的小表姑,带那丑鬼出来摘树上的草药叶子,那傻子还挺高。 高领军迈步走近之际,小表姑正在夸小傻子: “好小子,吃粪肥了吗长这么高大个?” 高长恭望着小傻子,悠悠飘来一句:“高么?也就比本王矮一截。” 原本背对他的小表姑,这才扭过头满脸幽怨,“侄子要走?姑姑不送了。” “是要走,也向你要个人。” 正对上这位领军将军的乌亮凤眸,偏西的太阳金光灿烂,打在男子背上。他虽语气平和,犹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逼、压迫之气。 风采夺目的盖世美将,明明自日光中来,元无忧却打心底生寒, “您家大业大手眼通天,还用跟我要人?我就单蹦一个人,上哪儿再给你变出一个?” 高领军斜了一眼躲在她身后的少年,一开口仍要带走小石头,说他虽没疫病,但可疑。 原来他还没放弃奸细之嫌? 小表姑微微冷哼,“想要他是?除非你把小麦还我。” 高领军眉眼一扬,“谁?” 紧随其后的部下,适时上前解释:“大哥,那冯氏女在忧岁城叫小麦。” 小石头也震惊的,望向眼前姑娘,怀里抱紧了拿衣摆兜着的树叶,发红的眼珠微微湿润,似乎在问:当真肯把我换走?可他只是抿着嘴。 高长恭细密如鸦羽的长睫微垂,犹豫了, “他一个贱奴,也配跟长乐冯氏的世家女子交换?你换个要求。” 元无忧没成想他也是个势利眼,登时撇嘴冷笑道,“不换,我身边仅有这两人作伴,在你眼里小麦是冯氏贵女,小石头是贱奴,可在我眼里她们都是我的玩伴,并无高低贵贱。” 华胥储君想的是,反正都没她这个风姓尊贵。 而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便是实打实的偏袒。 小石头原本怕她为讨好领军将军,一句话就弃了自己性命,如今听她不止将他与贵女一视同仁,更断言拒绝领军,不畏强权毫不委婉。 他心中不禁震荡又滚烫,仿佛巨石落地,瞧着这白衫姑娘都耀眼,他从未如此依赖一个人。 少年细步走来接近她,站到她身边,抓了抓她袖口,哑声道,“姐姐…别…不要…我。” 戴半边玉面的姐姐眸光坚毅,点头道, “有我存身之处,便是你的家。” 话虽质朴无华,心智痴傻的小石头,只能听懂她说自己便是他的家,随即点头应着,肿眼泡里裂开一双不大的回眸,满眼亮晶晶的依赖。 这场面瞧在旁人眼里,简直是丑人多作怪。 高长恭嫌弃得够呛,“罢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出了事自有你和郑氏顶着。” 元姑娘端庄的笑了笑,“各回各家大侄子。” 鬼面美男剜了她一眼,没好气的恭敬抱拳: “告退。” 他人后一句姑姑不肯叫,她可太乐意称呼这个四侄儿了。 第51章 女魃庙的来历 四月下旬的初夏,夜凉如水。 元无忧初试郑府的住宿环境,就险些连人带魂儿都搭这。 谁好人家还摆俩男侍卫,护送姑娘去茅房,进去前还齐喊“恭迎莅临、愿汝成功”啊? 这玩应哪有不成功的且不说了,她倒被吓得差点儿提前开闸放水,险些没法成功。 果然是门阀世家,真讲礼仪!这倒是其次,关键也没人告诉她,出茅房能见到俩门神守着,还哭嚎着喊她“妻主奴家冤枉”啊?! 郑太姥今天刚认的孙女,便被她打入掖庭的疯面首吓得不轻,当场窜到了就近的树上,还是被深夜探望的元太姥,将孙女给摘下来的。 翌日。 顶着微青眼眶的玄女姑娘,早早的拾掇起身,穿个白大袖襦衫,外罩银灰刺绣玉兰花暗纹的裲裆,底下却是个侧身开叉的男装裙裤。 人说要想俏一身孝,可她穿白只显枯瘦亏虚,混似常年泡在胭脂巷、身体被掏空的大瓢客。 元无忧只瞧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便不舍得看第二眼,但当她往后腰背上铁剑,眼神里便骤然掀起锐光,抖擞的精神又回来了! 她立志要走遍木兰城,找到母父定情的莫邪剑踪迹,让干将莫邪团聚。倘若真证实了她爹尚在人世,她便不是户籍上就剩自己一人了。 突厥的踏雪宝马那可是草原悍匪,一下生没学会吃奶都得先会跑,这木兰城辖区,压根儿不够它起飞的。 元无忧牵着小黑马驹,绕城环山跑了两圈,发现黄陂城北、木兰城后身的木兰山大有可疑。 只因这木兰山与北面一座山呈马鞍状,东拥木兰湖、南瞰木兰天池、西挽滠水河,两座高峰带裙边小山,滠水河从中穿插而过,唯独有一处被称为“一线天”的穿箭崖两侧小山被封锁。 据说里头是养护了百年的药材山,郑太姥年年派人进山播种采收,平时重兵把守并不开放。 元无忧瞧着药山底下的甲胄守卫,本想以政府孙女郑玄女身份,给他们上上趋附主上的课。倘若她能混进山里,不管有无新的发现,她必须得雁过拔毛,给药包袱补给。 结果这俩大哥给她上了一课。 眼前这药山,原先郑太姥爷在世时是开放的,皆因三十年前,大疫三年无雨,白骨露于野,民间传言旱魃为虐,需献祭成年童男给女魃,童女给江神。 时任南司州总管、木兰郡公的郑太姥爷,便悬赏童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买来个被情郎骗出来私奔的女子,献祭给了滠水河伯。而那男的也没跑了,被女的家族抓去献祭旱魃。 自此倒真祈来了雨。郑老太爷又广招医药贤才义诊送药,几乎薅秃了药山,才治愈时疫,普降甘霖后又免了佃户一年赋税,以缓生息。 本以为事情到此便结束了,可不出三月,太姥爷却在自家药山下、发现一具红衣白毛女尸,连惊吓带积劳成疾,就此一命呜呼。 郑太姥遂把滠水河上游的玄女观改成旱魃庙,常年供奉香灯,试图以信众的念力平其怨气。 要说这郑老太爷,虽断了一双性命,也毕竟是为州郡百姓,且那人命是买来的,生逢乱世,人命能卖上这个价钱,得立碑颂德已是殊荣。谁成想自那以后,每隔几年便大水大旱,次次要献祭童男给女魃,而今年,是月月要献祭。 元无忧听着山下守卫讲的神鬼志异,大白天都感到后脊梁发寒,手脚发凉。 这齐国边境……真是讲的一手好诡谲故事啊。 话说至此,元无忧也不敢硬闯药山了。 顺着守卫大哥手指的方向,她还亲眼瞧见了不远处的女魃庙,就立在水位柱旁边,拔地而起的红砖青瓦十分乍眼,明明那二层楼的屋顶上盘有应龙铜像,但就有灰扑扑的沉寂之气。 太渗人了,太诡异了,此地不宜久留! 牵黑马的小姑娘没出多远,便在河边瞧见了郑太姥,老妇的躯体虽因上年岁而往回抽痿,但那浑身的流光锦缎,也只是庄严仪态的陪衬。 正被一帮布衣百姓跪地围着,一片哀求声。 鹤发如雪的郑太姥面上已有愠怒,左右侍卫将她围得密不透风,不让淌泥汤的灾民近一步。 忽而听见有人唤她:“姥姥怎会在此?” 那脆生生的清澈嗓子,虽有雌雄难辨的凛然,也让郑太姥瞬间辨别出了来人。 老太太瞧见牵马走来的白衣小姑娘,顿时转怒为喜,红光富态的脸上弯弯带笑, “孙女儿来的正好,给评评理,这帮佃户不去种地,却还想要免赋税,哪有这种懒散刁民?” 跪地的佃户一见出现个小姑娘,哀求声都戛然减削,齐刷刷望着越走越近的一人一马。 木兰城乃至南司州无人不知,郑太姥的夫女三十来年前就没了,家里仅有一女冯翊太妃,可那孙儿冯翊王尚未娶妻,打哪儿又来个孙女? 有的佃户心眼儿最活,赶忙调转枪头,扑到白衫姑娘脚边,又来求她帮忙说好话。 元无忧跟郑太姥刚认识两天,只是挂名姥孙,本不该开口,可基于事实情况,她只得分析: “姥姥且听我一言,我非为佃户辩白,毕竟总有人种出粮食,全免赋税终是便宜勤懒之人,不是解决问题的长久之计。据我所见,他们并非有地不种,而是需要解决几样人祸天灾。” 闻听这话,元太姥笑眯眯的眼神中,倏然泄露出几分锐利,“既为天灾人祸,又如何解决?” “大齐国虽续行均田制,但咱南方江北经年战乱,流寇宁愿打家劫舍,也不肯刹下心种地,我来时粗略一看,农桑灌溉遭破坏得不成样,便没个官将世族能统筹战局吗?今姥姥您在木兰城手眼通天,富贵权势至极,却远离朝政中心,何不效仿当年任总管的太爷?倘若修桥补路,兴修水利,开垦稻田以解决民生,莫说立碑颂德建生祠,就连青史也该给您单开列传!” 从免佃户赋税说到重回朝政、青史列传。小姑娘气定神闲,口若悬河,偏偏眼神坚毅透着真诚,但凡是个脑袋糊涂点的,都得跟着过去。 第52章 法师的驱疫灵药 郑太姥瞧着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她那未扣玉片的半边疤痕脸,虽封印了她的灵气,却未能掩盖其志气。 老太太心里暗惊,面上叹了口气, “老身已悬车仗国之年,又无夫女后嗣,早已无意仕途。修水利开荒田,赢得名声又如何?待等死后盖棺定论时,修史书的大多是魏收那种狭隘小人,将白抹黑,张冠李戴贪天之功。即便修筑防御工事亦会遭战乱毁坏,不如坐吃山空,有些人命里就该死,救他都浪费药材。” 悬车之岁的郑太姥言辞温和,但吐出的话每个音都咬字清晰,掷地有声。 前面都是铺垫的废话,最后一句才是郑太姥的真实想法,也是在敲打她。 显然老太太洞悉了一切,包括她的私心。 元无忧在这位年近耄耋的太姥面前,真就是初生之犊,如同赤身被看透,深感渺小和无力。 孙女便不再说什么,狠狠压下脸颊边火烧火燎的滚烫,大彻大悟般受教似的,点头附和: “姥姥言之有理,果然是孙女年纪小阅历低,未能想到这一层。” 元无忧跟着侍卫,把郑太姥送出了人堆儿,牵匹马驹闲来无事,又溜回了那座药山脚下。 巳时日禺。 女魃庙外围了一帮人,似乎在哄抢什么,又闹又有规矩序列。把路过的元无忧看得挺诧异,咋滴,女魃显灵了? 她刚在原地驻足观瞧,就有人一阵风般,忽然从她身边儿跑过,还回身冲她身后嚷着: “快跟上啊!要去晚了,法师活佛的驱疫灵药就售罄了!” 这一句话,把元无忧脑筋儿差点烧断。 法师活佛、驱疫灵药、售罄这几个词搭配吗? 但如果是在齐国境内,她觉得没啥不可能的。 元无忧怀着观摩学习的心情,围过去一看:之前还门庭零落的旱魃庙前头,此时高搭法台三尺高,底下放俩莲花蒲团,上头坐俩和尚。 一个方脸的白胖和尚,带个梳俩揪揪的小道童坐地发药,一个抱功德箱,一个端钵盂,旁边儿还有个布袋子,那小道童时不时还抓出一把什么,往钵盂里续。 这二位僧道,见了富人多收钱,穷人少收,也有老太太穷的都没人样了,跪在跟前儿磕头: “行行好啊法师…我没有钱,求您给点药?” 没钱能行吗?和尚喝令后面人把老妪拽下去,别耽误了后面排队的人。 此情此景被几丈远外、黑马白衣的姑娘尽收眼底。元无忧瞧得眉毛都立起来了,你要是真僧道,为何视人命以贫贱可买? 这可与释迦佛的初心和教义截然相反。外看身披禅衣,却是趋名逐利的商人里子,是私心将神佛恶化,难怪南朝败落,魏武帝要灭佛。 初夏还不到最热之时,便已有旱疫趋势。 这帮百姓灾民,饭都快吃不上了,却甘愿信所谓的灵丹妙药,抠下鞋底子藏的钱进献神佛。 里三层外三层的信众,把僧道围得水泄不通。 元无忧轻手轻脚的分开人群,挨上前去问: “敢问师傅,佛曰众生平等,为何你收人钱有穷富之分?既然因舍药驱疫,自诩活佛,又为何追名逐利?” 紧前排这二位僧道,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忽然来个女声搅局,不禁齐刷刷循声去看。 那白衫姑娘满脸狞厉的疤痕,面如夜叉,偏偏有一把清亮又爽朗的嗓子,即便她语气平和,也让那字字句句、都传到了全场信众耳中。 喧闹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只剩窃窃私语。 大和尚登时拧眉怒目,毫不跟她客气,“你哪来的你?北山道观来捣乱的?” 元无忧闻言,只觉可笑,怎么这位僧弥不呵斥她不敬神佛,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同行搅局? “你们这行也竞争啊?我虽不信神佛,但我知三清只需泥土塑,佛陀却要金身镀。乱世老道下山悬壶济世,盛世佛陀开门赚满钵盂。” 小姑娘话音未落,就听见脑后传来一声大喝:“何人在此捣乱?龙灯法师来了还不让路!” 那大嗓门犹如雷破天惊,又是从身后冷不丁响起的,把元无忧吓得顺天灵盖儿冲到脊梁骨,浑身骤然激起一层冷汗,心道晚上若做噩梦,还得让小石头给她叫叫魂儿呢。 嗯,她不信神佛,但信老祖宗和保家仙。 元无忧随着劈开的人群,回过身往后退去,只见几丈远外,来个被僧众和士兵簇拥的沙门。 远远就瞧见人头攒动之中,有个发光的月亮,不,那是个锃光瓦亮的脑门儿! 随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步子开合,透过缝隙可窥见几块耀目的金丝银缕、镶珠缀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位高僧身披锦缎袈裟,僧祗支覆左肩掩两腋,左开右合长裁过腰。将服集衣为褶裙,束带以绦。 这位高僧虽五短身材,但迈着四方步,走起路来端持大气衣袖带风,颇有气场。所经之处民众一片高呼“龙灯法师”、“活佛”并顶礼膜拜。 待到切近,元无忧方能瞧见,这位高僧生得四方大脸,两弯卧蚕眉催得法相庄严,大耳朝怀满面红光,最亮眼的是,手里拿个拂尘! 元无忧一瞧见那杆拂尘就服了,她方才怒斥沙门高抬道家,莫非是哭错坟了? 只见这位高僧身后,还跟着个高他一头、身形颀长的红袍男子,随后是帮带刀的甲胄卫兵。 “听闻龙灯法师的神药灵验,小王特来讨药。” 出声的是道低沉浑厚的美人嗓。 红袍男子双手合十鞠躬顶礼,无论是言词或是神情,都已然姿态虔诚、语气真诚。 能让大齐国的蛇蝎美人、活阎王安德王如此低伏收敛脾气,这位高僧也是个惊奇的人物。 可活佛却不以为然,甩下男子径直踩木楼梯、上了法台,那平地而起的九尺木台连桌带凳。 其后身以朱砂黄纸印有先天八卦,上书六字真言,一面是《金刚经》、《楞严咒》等陀罗经咒,一面是奇门遁甲的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皆为大法师亲手所写。 第53章 低声下气的活阎王 这位法师上了法台并未急着落座,而是冷然回首,僧袍飘然,“安德王营中怪病,是上天降下谴责惩罚,贫僧倘若施救与你灵药,亦会大为折损功德,还需安德王捐金银各万两。” 安德王长身潇然站在法台一侧,仰头笑道, “这是自然,小王诚心礼佛修道,对僧道同修的法师您心诚崇敬,但生而从戎保家卫国,广造杀业不可避免,还要承蒙法师帮驱疫解难。 小王已派人取来白银两万两,就在馆驿,但黄金正从安德郡赶来,快马还需两日,请法师今日先收白银,救小王营中部将性命……” 原来这和尚是僧道同修?难怪她骂那两句人家不往心里去呢,难怪周边百姓如此信服他。 元无忧在这里遇见高延宗,可真是意外。 他今天没穿甲胄,就披了个修身的软甲,着胭红色长袍窄袖,护腕都没戴。只在腰间勒一条九环七事蹀躞带,其上镶金兽首、悬挂玉钩,腰后挂一柄二尺短剑,通体颇显细腿长靴。 可他那张脸,她印象太深刻了。那么傲慢漂亮的贵族男子,如今却满眼桃花灼灼,双臂对折顶礼合十,恳切又低伏。 高家兄弟还真是能屈能伸。 法师闻言,面上僵然一沉,冷嗤,“安德王预支功德与贫僧倒好说,只是能欺骗佛祖吗?” 也不知这高僧可有听闻过安德王的战绩,反正台下人群里的元无忧,是听得倒吸了口冷气。 她盯着他缓缓垂落身侧的手,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拔刀给月亮开瓢……甚至做好了撒腿就跑,别崩一身血的撤退准备。 可男子只是面色如常,微微咬牙沉声道: “此两万两为订金,多出那一万权当香油钱。” 安德王能这般冷静平和,忍耐力已异于常人,居然还能做到唾面自干,低声下气的! 要搁元无忧,恐怕都受不了这委屈。 望着法台一侧的卑躬屈膝,为救部下如此虔诚的安德王,元无忧如何也无法把他,和监牢里那个活阎王合在一起,他倒是个称职的首领。 听了这话,法师这才脸色缓和,“那这白银贫僧先替佛祖收下,但灵药只发放今日一服,需服用七日方可驱除体内疫鬼,请明日再来。” “如此也好,多谢法师宽限,我佛慈悲。” 安德王又举双手顶礼合十,他话音未落,便听一句:“等等!安德王营中将军有何病症,不如跟我说来?我是学医的,想必能诊断一二。” 人未到声先至。 紧随其后的来者,从人堆里拽出一匹黑马驹,隔了一丈远跟他大眼瞪小眼,竟是个着白衫及膝,马尾高吊、散碎刘海儿半遮玉片的姑娘。 她这发型极好,完美展露出了丑姑娘那半张、疤痕狞厉,犹如夜叉的脸皮。 此刻安德王瞥见白衫姑娘,旋即腰身一拧,规规矩矩的迈步近前道: “该称呼小姑姑是么?听闻郑氏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孙女,还未曾恭喜呢,怎就赏脸来偶遇?” 这活阎王杀人不眨眼,客套话也是真好听。 元无忧被男子笑吟吟的俊脸,和亲昵的话语哄的心神恍惚,当即萌生了行医、捞他的决心! “安德王这声姑姑唤得蛮好听。可你要知道对症下药,疾病不治不会好,疫病必有源头和结尾,法师那药有无效用你们心里有数,倘若把患病之人拉来,我绝对分文不取,尽力救治。” 话说到安德王心缝里了。 这几日便听闻,龙灯法师派弟子发灵丹妙药,这药说是包治百病,可世间病症绝非尔尔,像那疫病是会过人的,他部下都不敢让他近前。 他明知此灵药未必能治病,但病急乱投医,也是人之常情,他身为首领自当奔走尽力。 被突然出现的姑娘叫走了财神爷,让法台上的龙灯法师,不禁垂眼探去,发现正是方才搅局的姑娘!他心头登时警铃大震。 龙灯法师虽见多了王侯将相,可如今日一般,直面一个满眼煞气逼人的姑娘,却是首例。 她顶着疤痕狞厉的脸,一边与施主攀谈,一边抬眼望着高台上的自己——被她当仇寇一般瞪着,这架势,恐怕龙灯一动身,她就要掏刀。 临来时龙灯便掐指一算,今日有空亡灾祸,故而安德王方才讨药,他才多番顾虑唯恐生事,却不成想,这麻烦到底也没躲不掉。 俗语诚不欺我,人算不如天算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从安德王的角度来看,小姑姑对他眼神炙热。 他的全部视线,也自然都被这位丑姑姑吸引,安德王那双灼灼的桃花眼,紧锁着眼前的姑娘笑道,“小王排行老五,姑姑可唤我五侄儿,或大名高延宗。姑姑倘若真有这……” 没成想半路来个砸场子抢活的,还跟财神爷唠上了,台上的法师忍无可忍,登时爆发一声: “休得放肆!你是何人?” 原来被晾在一旁三两句话的功夫,龙灯法师已经从法台上走了下来,四方步走得袈裟带风。 高延宗知道小姑姑是有意给自己解围,但严重怀疑她究竟有没有那、治病救人的本事。 此时龙灯法师走到切近,红袍男子跟身进步,半挡于她身前,上前为高僧引荐道: “此为郑太姥之孙女。” 安德王一开尊口,承认了这姑娘的世家身份,法师登时便有些熄了气焰。 小孙女旋即双手合十顶了个礼:“郑玄女。” 她不卑不亢的自报姓名,有点儿礼貌但不多。 龙灯法师那两道卧蚕眉一斜,心道怎么着?这就算完了?但大德高僧的气度他还是有的。 站他对面的姑娘,彼时正端详着龙灯法师,骤然眉峰一扬,“嘶…法师最近没照镜子么?” 龙灯一抬手里念珠,顺势抑制住了摸脸,转而沉下语气问,“女施主休要打岔。” “龙灯法师既然僧道同修,必然懂看相算卦,我观法师印堂凹陷,精神运势不佳。而福德宫和眼下青黑,年寿暴筋又鼻骨生疮,都说明法师近日休息不善,又恐遭反噬之祸,近日有血光灾耗。尤其两颊胭红,是肾脏过劳,法师不止佛道同修,想必也阴阳双修?” 龙灯本想先发制人,反倒被这丫头反手一击!他登时恼羞成怒,“胡言乱语!” 第54章 白虏奴盗草 这高僧法师酝酿了半晌的斥责,随后便如连珠子般吐出,在道德和教义层面说她亵渎神佛! 可这姑娘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在玄学方面反驳,连理论带拿法师举例,听得人一愣一愣。 高延宗原本站俩人中间,想着拦一拦,听了小姑姑这番话,却默默往后退一步,心里大骇:男人在她面前穿不穿衣裳有区别吗?她究竟是学医的,还是学法术的啊?自己得离她远点,只怕让她看一眼,怀没怀孕都能诊断出来了。 小姑姑慧眼透骨,将麻衣相术说得有理有据,哪怕她真有扁鹊之瞳、华佗医术也保不准。 大法师竟跟小姑姑对峙斗法起来了!全场无不瞠目结舌,只有高延宗敢硬着头皮上前打岔。 就在此时,瞥见不远处的救星郑太姥走过来,高延宗连忙喊一声太姥姥! 年近耄耋的世家老妇声色浑厚,离挺老远便笑着出声:“不知龙灯法师竟提前来普渡众生,老身还等着晚间法会,方能一见呢。” 也不知太姥听没听到小孙女所言,毕竟都不是好听的话。但郑太姥一来,两方戛然敛起唇枪舌战,恢复常态。 龙灯法师更是迈着洒然的四方步,上前相迎。 相距不剩几步时,竟一眼瞧见太姥身边,多了个满脸癞皮的瘦挑少年。他白衫披发,缩在一位英武的锦袍男子身后,前面那男人倒长得挺俊美,正是太姥今日的新宠面首。 安德王是认得这丑鬼的,那夜监牢里,他可忘不了这小子又是威胁他,又声称与姑姑……思及至此,高延宗笑着发问, “太姥有子都珠玉在前,也会瞧上丑鬼么?” 太姥尚未吭声,那位被戏谑称“子都”的面首便脸色僵然,疾声解释道:“安德王莫要打趣,这是玄女姑姑屋里的奴仆,时方才非要跟来山上找姑姑的。” 这小白虏奴一瞧见元姑娘,便顾不上了送他来的人,抬腿迈步,离了歪斜的奔元无忧过来。 擦肩而过之际,龙灯法师一瞧他那张、映入眼帘的丑脸,登时蚕眉踢竖! “禀太姥娘娘!那日就是这个白虏奴!在溪边盗采草药,他受了鞭笞本该毁容患病,必死无疑,眼下竟活生生的,是经人治过了?” 元无忧这才知,木兰城跟老和尚是串通一气? 小姑娘听完,只将少年掖到自己身后,摆出一副护犊子的偏袒阵仗,“小石头是个痴傻儿,心智不全但也未作恶事,我救活他带在身边,也是想寻个伴儿,既然药山归属姥姥所有,孙儿只恳请姥姥……莫要与我们计较锱铢。” 郑太姥点头,“几根草药不值什么价,老身怎会同孙儿计较呢。” 人家当事人都没说什么,这大法师却不依不饶的,一抬大袖,超太姥顶礼过后便话锋一转: “太姥娘娘疼惜孙女自是常理,但此人乃疫鬼灾星,偷人草药乃道德不正,郑氏贵女怎能豢养这样的贱奴?上梁不正则下梁歪,即便是那位坤道化缘来了,也得跟她要草药钱。” 道家称男子为乾道,女子为坤道。 这位郑氏贵女,虽不知他口中的坤道是谁,但知道老和尚铁了心叫板,不能说得理不饶人,也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红袍男子腰缠皮带,在一旁瞧着也不敢吭声。也不知这小姑姑哪来的气势,她所到之处便如一把钝刀出鞘,钝而亮,非得夺人目光不可。 眼下一僧一凡谁也不肯相让,字字诛心,满脸疤痕的小姑娘却气定神闲,一双在日光下犹如琥珀般通透的凤眸,甚至不眨不转。 只噙着温和平静的笑意,语气淡然道:“法师难道在说我姥姥上梁不正么?敢问您口中的坤道是哪位高人?便让她来主持公道,评判这是不是公报私仇,欺负小石头他人傻不会辩白。” 原本没多大点事儿,翻起旧账来也就几根草药的事,白虏少年挨鞭笞丢了半条命,他如今的主子小姑姑也当众训斥了他,万不可再偷盗,此事便小而化无。 但龙灯法师被这小姑娘搅闹了法台,自然心存不忿,给予戳个突破口宣泄。 随后听郑太姥一说,才知此地原来有个游方女道士,今已年近花甲,以医术高超闻名。此人无家无观,只每逢大疫灾年才会悬壶济世,虽满口佛生无量天尊,但出了名的不戒酒色。 元无忧跟这老和尚没甚可说,见那和尚与太姥还有话说,便拉着小石头而去。 她走之时才发觉,方才要买药的百姓,尽皆被驱赶至山下。高延宗更不知何时走的。 她沿着溪边,往山脚下的树丛走,寻思带小石头找找地上,有无风从药山吹出来的草药苗,却转角又遇到了高延宗。 安德王高延宗今日的穿着,颇为平易近人。 他拿薄薄一层交领红衫裹着腰身,被黑皮金狻猊的十尾蹀躞带勒出细腰,被两个卫兵簇拥。 高延宗刚从地上掐起一根草,折腰挺直起身,便跟白衫姑娘对上了眼。 他步履轻盈的迈腿过来,并未装瞧不见,倒很热络的上前攀谈,一双桃花眼弯弯带笑, “啧,又遇到姑姑了。” 高延宗想着找个话茬寒暄一番,下一眼才发现她身旁有个少年,正是方才郑太姥身边那位。被他瞧了一眼,便瑟缩着脑袋低头往后躲。 就跟自己要吃了他似的!多惹人怜惹他气啊! “姑姑怎还未下山?这是你豢养的小奴么?” 高延宗仍旧是那副笑面,桃花眼下卧蚕丰腴,语气温和,姿态礼貌,是即便他总戏谑别人,任谁也不会真往心里去的程度。 彼时他挥手行礼之际,却露出了莹白手腕上、的艳红痂皮。 元无忧瞬间警觉,一把抓住他手腕端详, “你受伤了?难怪今日没戴护腕。” 触手的肌肤滑嫩细腻,能感受到他腕下强有力的脉搏和体温。养尊处优的高延宗,理应有这样一具、堪比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女的身体。 只是这结痂之处……她一眼便瞧出了,是取血后的伤疤,自己手腕上也有,虽淡化了不少。 第55章 阿冲 男子的俊脸上晃过一丝怪异,忙往回抽自己手腕,细嫩的面容,依旧噙着春风暖阳般的笑, “前几日被狗咬了,敷过药了已无大碍。姑姑当众与外男侄儿拉拉扯扯,于礼不合?” 他往回拽的动作虽不动声色,但很用力,甚至泄露了几分慌乱。索性她也没抓紧。 元无忧松开了那截细嫩的腕子,眼睫一掀, “你们高家兄弟,便没有会说人话的吗?那夜大牢里给我童男血的,是你?” 高延宗骤然眼神凌厉,面容冷肃起来,“嘘”声微微摇头,“郑姑娘不要妄语,恩将仇报。” 好嘛,这回连姑姑都不唤了。 高延宗甚至拿余光偷偷瞥不远处的几个人,一指她身旁的少年,低声道:“把他撂下,你我私谈。”而后又浮起温热的笑意, “本王虽风流之名在外,但也片叶不沾身,可不是对郑姑娘别有用心,既然你能查明病原,医治本王的军民,来日抗疫胜利,必有重谢。” 即便他嘴上否认,元无忧也怀疑他假装浪荡。 高延宗又负手作请,吩咐几步之外的部下, “尔等守在此处,本王要与姑姑细谈疫病。” 元无忧随他走出有一段路,穿丛而过都瞧不见他部下了,生怕这活阎王是把她骗出来宰,便一边开口说话,一边停住脚步: “听闻安德王颇谙风月之情,本姑娘只想讨教讨教,我自取一名山解衣,善解人衣的解衣。不知郡王可有表字?” 他也驻足在地,斜眼望着她。 高延宗几乎未曾迟疑,便脱口而出道, “阿冲。是本王的小名,幼时曾想做冲天王,便一直被叫阿冲,戏谑至如今,倒也惯了。” 他咬字浑厚,底气有力,不像现编的假话。 倘若这位玩世不恭的安德王,一直以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待人,没有他圆滑不了的话,插不上嘴的事,那他说什么元无忧都不会真信。 可他突然对她流露出一丝真诚,元无忧倒不知所措起来,属实被他的恳切打败了。 “阿冲,我有一事相求,” 高延宗知道她没憋什么好屁,只庆幸自己部下走远了,她真说出什么来,也不怕隔墙有耳。 男子眉峰一抬,眼尾一挑:“姑姑有何条件?只要你治好我副将,金银财宝列单子任你挑。” 元无忧愣了一下,没成想他直接把她往趋名逐利那边领了,原本她只想套个近乎…… 显然在他眼里,她最出格的要求莫过于利益,可元无忧偏偏不想让他如愿,一拍两清。 于是小姑姑凤眸一抬,那双琥珀大眼直勾勾盯着他,翘唇道,“我自大病初愈后,吃什么补药都不如两样药引子:一是童男血,二是活人参,后者便是未曾沾染别个阴人的童男子……” 小姑姑话说至此,阿冲侄子骤然红了耳尖,淬亮的眼珠子眨了又眨!他怎么听都像是让他献身,至少恶意调戏是没跑的。 甭管她从前是谁,如今也是荥阳郑氏贵女,娶个门阀世家女子也算门当户对,可她的行为和举止言谈,绝非相夫教子的料。 高延宗抿唇沉吟半晌,刚要开口,她又道: “我初来宝地,所见不过是郑府的浪荡男娼,实在没眼看。阿冲可知何处有清倌小哥儿?领我去买个小面首,再教教我弄玉偷香的技巧。” 高延宗想给她一拳,或是钳制住她咽喉教训一番!幸亏那种不能冒犯长辈的理智占了上风! 他眸中的两汪清池忽而凝结成冰,憋出一句厉斥:“放肆!你活腻歪了是?” 元无忧头次见到有男子,会害臊到耳根粉红,对比他白嫩的肤色,更加艳煞旁人。 她不自觉的瞪大凤眸,眼睛放光得打量他, “啧,五侄子害臊的小模样儿真好看。” 高延宗忍不可忍,庞然大物一般扑过来,抡起胳膊一把薅住她领子,突然打身后传来一声:“五弟!你怎会在此?” 来者居然是高统军。 高长恭先是在草丛外先瞧见白虏奴,那丑鬼一瞧见他,撒丫子往这边跑,高长恭跟着过来,才得以见到自家五弟和表姑。 他定睛一看这俩人的动作,身子单薄的姑娘、被高瘦的男子摁住衣领,更疾声道: “五弟你那手!你怎能要打表姑?毫无风度!” 不是大哥,您再早来两句话的功夫,这场景就不是这个场景,情况也不是这个情况了。 原本高延宗就比元无忧高了近一头,他一凑过来她就有些胆突,幸亏五侄子清瘦亲和,可不像大步走来的高领军。 这位戴鬼面的齐鲁大汉,肩宽腰窄虎步龙行,也是一身胭红军服的长袍,披罩甲套护腕,脚蹬硬底长靴,越走趋近,还瞪一双耀如黑曜石的黑亮凤眸,大眼盛光。 大哥跟来捉人似的。 “……”高延宗见状讪讪收回手,赔上笑脸道, “小姑姑衣领上有树叶,我摘下来了。” 而后故作亲昵,把她散落在鬓角的发丝往耳后勾,美貌男子动作轻柔、眼神缱绻,连语气都恋恋不舍,“姑姑不要为了别人而忽视自己,人贵在自个儿怜惜自个儿。” 高统军那眼神跟见鬼了一样,不禁呵斥高延宗道,“你抽空瞧瞧眼睛去罢,最近越发荤素不忌口了。新来一个你撩拨一个,照你这架势南司州恐要把祸害遍了,得调去别处才有新鲜。” 元无忧倒才知道,连他兄长眼里,高延宗是十足十的风流快活。兄弟俩最亲近,只怕她真是认错了童男血的出处,可小石头…咋喂的血? 被细数斐然战绩的高延宗,面上无半点羞臊,只撤回了挨近小姑姑的手,掸了掸自己袖口并不存在的灰,转脸冲兄长露出坦然乖巧的笑, “兄长此言差矣,姑姑这皮相挺耐看的,只因疤痕未褪而已。不过我这次真是一心尽孝,兄长莫要误会。” 元无忧装不出娇羞,只好学着高延宗的坦荡,逢场作戏嘛谁不会啊?随即上前两步拍了拍男子、软甲底下的胸膛,而后眼冒金光, “五侄子这体格子真结实啊,手感定然不错。” 第56章 支持斗法 五侄子依旧笑意从容,“姑姑若想试试,等夜深了来我房中,侄子定要好好表表孝心。” 站在一旁的高大哥凤目睁大:有这么尽孝的? 更过分的是,小姑姑随即吹了个流氓哨,又把手摸在他胸膛上,隔着一层薄布料、感受底下胸腔里那砰砰有力的心跳,还顺着衣领下滑, “多谢侄儿给老身这个机会。” 高大哥瞧此情形面色凝重,也不知该说甚么,终是默默扭过头,“那什么,四哥先走了,你们记得去山下祭台汇合。” 既然五弟愿意,他就别留这闹眼睛了。 瞧见大哥的背影远去,再听不到这边的对话,高延宗下一刻、就攥住了在剥自己衣襟的手,攥紧她的腕子,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成冰。 “姑姑经验很丰富么?竟敢比男人还贪色?” “世人谁不贪色?又何必分男女多寡。” 元无忧和高延宗试探了几句,但这小子又圆滑又世故,盯着他的俊脸,她实在不忍再摧残。 ——晌午之时。 元无忧饥肠辘辘的,带小石头牵马下山去,正瞧见一伙甲胄士兵弄了一身泥回来,一问才知是想抢修河坝。 是被前些日子梁国决堤冲毁,眼下不能通行,又脏了灌溉渠,闹的水田佃户怨声载道。边境素来不安生,本也无人管,今儿领军将军发现军中有疫,便携部下上木兰山求医问药,路过此处想去看看如何修缮,结果差点儿陷泥里。 望着之前还光鲜亮丽的高大哥,不到一个时辰就腰部以下成泥塑了,元无忧突然发现,高长恭还挺勤恳务实,是个为民请命的主儿。 她便抑制不住那颗好管闲事的心了。 “明天我跟你们去瞧瞧河坝冲毁程度,结合水流位置,研究个切实可行的桥梁架构,但得找专业的工匠来干这个活儿,你们军籍的又要打仗又要修桥补路,犯不上,保家卫国就行了。” 将士们打第二句开始,便有些听不懂了,等丑姑姑把话说完,这帮军爷面面相觑,更是诧异不已,“姑姑怎知如此详细?” “姑姑还是个匠人?” 听弟兄们都跟自己管小姑娘叫姑姑,只怕下一刻就要管她身后的小尾巴叫姑父……高大哥尴尬得偏过头去,从盔甲上往下抠晒干的泥块。 这小姑娘从忧岁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冲他替假妾讨说法的情形,高长恭仍觉历历在目。 她从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还带个丑奴累赘,到获得了风摆穗的信任,接手那颗北珠;三日内却让冯翊王、元太姥出面将她送入郑家,这姑娘没些城府手段在身上,他是不信的。 故而今时今日,这不住闺阁走四方的姑娘,口若悬河大言不惭,他更不信。只能怀疑她是从哪个男子那里套取的话术,就好似她与五弟。 见四侄子对自己爱搭不理,全无听课的诚意,元无忧也不耐烦的说,自己在蜀地参与过修水渠,及都江堰的修筑原理。 而后瞥了眼一旁忙大事——抠泥巴的四侄, “还有你身上这铠甲,这裹的灰泥砂石是打地基坍塌了?滠水河地处中游,既要承受上游来自长江支流的冲击,又要保障下游的活力,一定要研究新兴的水利工程,还有最重要的,你们换种步骤和材料,强固地基溜溜缝。” 她凭自己身上的伤,就推断出了自己遇到的问题。这让高长恭诧异不已,不禁另眼相看,心里对她又养丑奴,又戏五弟的反感减了几分。 “姑娘从前,是修水利的工匠?” “不是,故而我只知皮毛,仍需找懂行的人。” 高长恭由衷道,“您太谦虚了。” 至少目前来看,她便比他懂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小表姑却并未在此逗留,只因那怯生生的白虏奴,畏惧四侄子咄咄逼人的眼神,声称肚子饿了,想离开。 宠奴心切的小表姑,便匆匆跟四侄子告了别。 高长恭原本只是欲言又止,拉不下脸来请教,等小表姑真的走后,身旁的弟兄居然拽他道: “表姑姑重色轻友,实在不仗义!” 另一个弟兄则斥道:“凭咱大哥的美貌,不比那个丑鬼更有美色吗?表姑姑定是有眼疾!” “所以大哥您别往心里去,表姑姑不识抬举!” “对对对对…” 大哥憋了半天,也没理清楚如何解释,只好轰散了弟兄们,让大家各自下山拾掇自己去。 待到元无忧跟小石头沿山脚而下,不可避免的途径了旱魃庙。远远的瞧见郑太姥跟法师、高延宗仨人对坐蒲团,不知在说什么。 旁边有道童小厮围着茶桌烹制,正挨个递送香茗。一见她露面,便挥手让卫兵将她架过来。 原来郑太姥决定支持元无忧跟和尚斗法,既然法师宣称灵药加上虔诚礼佛,可驱疫自愈。郑玄女又声称能治好时疫绝病根,那便让她治。 倘若孙女儿能消除木兰城时疫,留下个切实有效的药方,这类病症的时疫则为小病,不再人人谈之色变,得上就等着卷席子埋了。 为表对孙女儿的支持,郑太姥愿将山上草药无偿发放给灾民,等孙女为郑氏赚一块功德碑。 高僧闻听这话,拧紧蚕眉,“太姥是要让这姑娘一己之身,凡人之躯与诸天神佛抗力?” 元太姥素来礼佛敬道,谁也不得罪,眼下居然流露出了偏袒,可又挑不出毛病,毕竟这姑娘是验了血脉的郑氏孙女儿。 小孙女于是双手顶礼,恭恭敬敬的上拜道: “承蒙太姥赐予良机,孙女定不负厚望。虽说我受命于天,也要让法师瞧瞧何为人定胜天。” ——“哈哈哈……说得好啊!” 白衫姑娘话未落地,便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笑着接了下句,还紧跟着“哞哞——”附和。 场中轰然一乱。 喧闹之中,只见几丈远外出现个庞然大物! 从人群之外,竟然走来个青灰色的水牛,其上坐个白发坤道,她身披随风展开的灰布道袍,手拿拂尘。那坐骑大青牛犄角如盘,高一丈,众人远远地、只能瞧见她的鼻孔。 第57章 逼着她签军令状 待到切近,她却身形利索的一拍牛角,从水牛的大圆肚子一侧滑了下去,而后手拄龙头拐。 坤道那张脸面色红润犹如婴儿,明明顶着满头霜雪,可那四方步走的气势熏灼,颇有气场。 这白发老妪一出现,便引得众人肃然起立,郑太姥也被面首从蒲团上扶起,走上前热络的攀谈,“尝草仙姑怎会来此?” 彼时的尝草仙姑,直奔那凤眸圆睁的姑娘去。 元无忧想的是,只听闻这坤道如何特例专行,没听说她白发如雪,上了岁数啊? 待人走进了一看,她脸上也没什么褶子,只在眼尾有几道细纹,算是岁月给意思了一下。 仙姑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满眼赞扬, “这是你郑家的孙女?有出息,有紫府之气。” “仙姑过誉了。” 郑太姥看得透,高僧也哼声笑道,“你这是瞧她有撼动沙门之气么?只怕你重注下错了盘,她区区夜叉托生,不过尔尔。” “能不能,一试便知。昔年贫道医术不精,落败于尔等,倒让你们占了多年尊位。如今坤道愿做玄女破阵之见证,不会偏袒,但会指点。” 一见坤道先辈出现力挺,高延宗心里再无疑虑了,当即从迷信倒戈向小表姑, “本王也愿参与作证表态,不如小表姑先拿本王麾下的部将练手如何?本王将爱将性命交托于你,必然是信任之至。” 元无忧一愣,“啊?你真敢啊?” 虽说他有白嫖的嫌疑,但得佩服他的胆量,敢把弟兄的命交给她,也不怕被她个庸医治死?但他既然敢死,她就舍得埋,定会全力医治。 高延宗一人入局为棋子还不算,又去撺掇他大哥支持表姑抗疫,让木兰城散尽药材换名声。 高长恭一听,“怎么支持?让她写个军令状?” 小表姑:“……反向支持就不必了,除非你跟我一起立军令状。” 高僧见几人闹腾着像下注,连忙出声制止: “丑话在前,只限你三日之期,女施主倘若治不好疫病、阻不断过人的晦气则为败。就三步一叩五步一拜,从木兰城磕到木兰山上佛寺,削发为尼。” 元无忧一听,三日?你去传染也未必三日就能显效啊!登时苦着脸, “您说得是人话吗?三日够干啥的?我长多少只手能顾及得了万民啊?别说城外的灾民了,就连馆驿那些兵将都治不过来。” 高僧坚持道:“只限三日,倘若给你七七四十九日,等疫鬼吃够了人命,民众无药自愈了,算你的还是算贫僧的?” “我可不可以犹豫一下?多宽限两日?” 郑太姥都气笑了: “老身拿药山给你玩儿,你却临阵当逃兵了?华夏的神灵都是谁灵信谁,你若是认输丢脸,只怕这中土道家离被释家覆灭又近一步。” 顿了顿,老太太也觉得此赌约泯灭人性,便加了一句:“三日内福泽万民属实是天方夜谭,你便先治好馆驿内二位郡王的兵将,倘若驻军恢复气力,方能帮你救治城外灾民。如若你连这帮人都治不好,也不必觊觎姥姥的药山了。” 有郑太姥在,又有高家兄弟俩做见证。四侄子还逼着她签了军令状,提拔她为尚书省从九品医师,全权负责此次抗疫,才算是大战开始。 再次回到木兰城之时,已是下午。 元无忧携小石头直接去了馆驿,让高氏兄弟给她拾掇出一间、挨近军营的别院。 原本高大哥考虑她一女子,挨近军营不方便,恐生事端一时照顾不到,难以护她周全。 高延宗则表示:愿为姑姑保驾护航。为表示诚意,愿立刻收拾东西,住姑姑隔壁。 高长恭一听,“你是奔着保护去的吗?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 于是他为了各方安全起见,把小表姑安排到一处远离军营、远离自家兄弟之所,让她挨近剩下的丫鬟护院,总不至于出事。 再一个,他虽瞧不惯小表姑的痞气,但她的武艺他还是认可的,忧岁城外那道扛旗的身影,让他坚信这些这些酒囊饭袋的家奴仆役,绝非她的敌手。 而元无忧没成想,四侄子不止将她发配边疆,还要掳走她身旁的小石头。 新晋小表姑地位未稳,既不想得罪权势,又不能任人宰割,倘若任他处置了小石头,下一个怕就是她了。 她伸胳膊将白虏少年拢到身后,正欲分辨,身后便传来冷厉的一句:“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独占姐姐吗?你人面兽心,行同狗彘。” 高四侄鬼面未卸,只能瞧见那双黑亮得大眼,骤然掀开细长的羽睫、迸射出凌厉的锋光。 他也不多话,抬手扣住腰间蹀躞带挂的佩剑! 一看事要不好,元无忧赶紧将少年拉进了屋。 只留高氏兄弟站在院里。 高延宗抱着膀子,上挑的眼尾微抬:“兄长真是好脾气。他当街辱您,何不将他就地处决?” 高长恭摁住剑鞘的手一紧,又缓缓松开。垂睫覆眸、长睫一掀之际,便已斟酌道:“不用,你去送他些金银云锦,再知会馆驿众人,宣扬他是蛊惑郑玄女的私宠。便不信没人治他。” 回到屋里拾掇东西的二人,并不知院里的高氏兄弟,在大庭广众下密谋。 只是刚整理完床褥,确认好一个住里屋,一个住外屋,高延宗便带人送来了东西。 是几锭金银和两件带抹胸的大袖襦女裙。 虽一锭也就十两左右,毕竟金价素来是银价十倍还要多。元无忧想起他为万两黄金发愁,给僧弥低伏的姿态,便不肯收,但五侄子却露出一副愁苦相,说她若不收,还如何劳烦姑姑去给部下瞧病啊? 元无忧最受不了人家撒娇讨好,更何况是这么个美貌男子,即便他除了脸,无可娶之处。 等她出门才知,安德王送个礼居然弄得很大张旗鼓,愣是让馆驿内外都知道,兰陵王被面首辱骂后以德服人,对玄女的白虏奴爱屋及乌。 元无忧一看高延宗以兄长名送这些,明知是高延宗添油加醋,也欣然接受。 但她一本正经的强调:“五侄儿啊,你摸着自己良心问问,说他是姑姑面首,你心不痛吗?” 高延宗依然摸了自己胸口一下,讶然道: “不痛,也没有良心。何况……你俩挺般配。” 元无忧:“……?你这么说我都不想去了。” 第58章 首例病患 ——元无忧望着她的首例病患,心都打怵。高延宗那副将生得十分雄壮。 人往木榻上一躺,跟东北的狗熊一样,她站在门槛外,凭借屏风里露出的一角,就能瞧见那肌肉虬髯、虎背熊腰。 偏偏离老远就听见他的哀嚎,喊痛呓语。 高延宗与她站在门口,蹙起柳眉叹道, “你一定要治好他,他是兄长最得力的部将。去年除夕夜我得罪国主,身边亲信皆被处死,我又被调来西南边境,兄长唯恐我被人暗杀,派了他来保护我,人是生龙活虎来的,我得把活生生的部将还回去。” 元无忧暗自点头,难怪高延宗如此分裂,他的脾气冲劲儿是会得罪人的,但又会世故圆滑。 夏日的时疫病发,多会头痛发热,甚至颈肩疖肿,随病情加重而生痈疮,便痛不欲生。且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她并未耽搁,命人取香炉过来,而自己顺腰间包袱里找出苍术白术,以此熏屋除秽。 在两位辛烈的药香熏腾中,元无忧不由得想起了携剑潜逃的苍白术,但就算他在这也没用。 高延宗眼瞧小表姑绕过一地呕物,近到床头,对神志不清的男人望闻问切。 “夏疫症状是憎寒壮热,口吐黄涎,甚者痓厥谵狂。而他颈肩疖肿,沿着脖子已蔓延到脸,只怕要破溃成痈疮,这绝非常见的疫病。” 正说着,黑瞎子似的男人连咳嗽带哕,被焦黄的糍么乎糊得眼都睁不开了,却呼呼冒热气,顺嘴淌粘稠的哈喇子。 俩人站在床头未敢接近,高延宗一边端详着小表姑的神情,一边说着这人名叫甄温柔,有此症状两日了,那是上吐下泻。 可小表姑连嫌弃都未露出,满是疤痕的脸上,嵌一双锐亮的褐色凤眸,淡淡开口:“治疗时疫宜疏利、解秽、清中、攻下等法。而治痈疮又是另一类药,你军中旁人也是同种症状吗?” “皆是如此,且发病时机异常接近。” “那就怪了,时疫不会如此急躁同时发病,倘若都感染了疖肿,只怕除了接触病原,更要有自身成为病原的途径。比如你们的饮食习惯,最近去过何处、接触过什么人或事物?” 元无忧迅速了解情况后,便掏出包袱里现有的药,让拿去熬煮,并让人将甄温柔所经之处、所居之室以醋和石灰洒洗,除了她和高延宗加上送药之人外,旁人不得入内,进出也要焚苍术白芷或艾草,以熏身驱疫。 而后她又写了几味药,说让去药山上找,连带治疖肿的都写上头了。 高延宗瞧着小表姑安排完这些,从始至终都从容且镇定,不骄不躁井井有条,莫名的觉着她有了几分长辈模样,慈祥又老成。 为答谢小姑姑,他欣然留她在自己住所用膳,还各种戏谑示好,让姑姑多对阿冲笑笑,一板起脸太显老了,明明长得挺好。 高延宗本是个傲慢跋扈之人,却又心思细腻,能透过她的夜叉脸瞧出本来面目,这是一般人打不到的。小表姑心里自然有些感动。 元无忧一忙起正事便心无旁骛,吃饭时除了在想:这个方子无论管不管用,接下来该如何用药治疗……她从前只是跟在少师和宫医后头学习的,像这种让她挑大梁,也是头一遭。 但元无忧就是胆子大,开天辟地也不露怯。 等她吃饱回去,住所也就收拾妥当了。 日头西去,便消退了晌午的热,有些许凉爽。 却没想到刚一进院,就瞧见个白发老妪正往里走,她身披那件八卦道袍,不久之前刚见过。 元无忧嗷一嗓子将人喊住,于是门里出来的少年、门外要往里进的白发老妪,同时回了头。 她上前了解才知,原来这俩人早就认识! 甚至可谓是关系匪浅。 小石头那样孤僻的性子,连对小麦都会流露一丝敌对,原本除了她便不亲近旁人的,如今却对这位浪名在外的坤道,表现出异常的信任? 元姑娘眼睁睁的瞧着,一老一小进屋便席地对坐,白虏少年任白发老妪摆弄,让抬下巴瞧脖子就抬下巴,乖顺极了,有些虔诚过了头。 而尝草仙姑居然也肯屈尊降贵,还要亲手帮小石头敷药祛疤,给他出恢复身体的方子。 蹲在一旁的姑娘,幽怨的开口:“顺便请前辈也帮我,祛除脸上的疤痕,恢复容貌?” 这位坤道仙姑也没吝啬,一边掏出自己袖内、乾坤袋里装的纸包瓶罐,一边笑道:“你这孩子心挺急啊?贫道就为此事来的。” ……那您怎么一进门,先祸害她的白虏奴? 即便尝草威名在外,又主动示好,元无忧也保留了两分戒备。遂以学习观摩为名盯梢,看她给小石头敷药时,有无图谋不轨。 结果这前辈全程是以小石头为纸张,药材为笔墨,从他身上挨个部位解说他存在的病症、如何治疗,而后骂她什么低劣医术,庸医杀人。 打开始骂到结束,元无忧都不敢反驳。坤道还时不时强调这是在指点教导她,但骂她一顿属实解气。终于等坤道摆弄完小石头了,元姑娘忙不迭的向她表明招贤之意,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并迅速将她带离,不让跟少年单独接触。 于是在坤道的提议下,元无忧思虑着效仿秦汉设置“病迁坊”、“疠所”,连忙着手行动,改建空余的房屋,准备接患病者来此隔离医治,并叫来府里那些护院丫鬟,清点人数以备培训,光这些事又忙活到日头西沉。 元无忧跟着泛起红霞的阳光进了屋。 一回到屋,却瞧见窗外火烧云的披镀之下,白虏少年穿一袭橘粉色大袖襦、撅腚蜷缩在地。 他整个人像熟透抱团的虾,女式内着裲裆吊带的大袖襦衫只到他胸口,晾着自脖子到锁骨、一片暗红的疙瘩癞子,却又衬出那肤色冷白。 搭上少年这不雅姿态,实在糟践裙子。 元无忧心里窝着火,上前踢了他小腿一脚, “滚凉席上睡去。你一大老爷们儿……还未出阁就想接客啊?!” 第59章 龙落子 少年猛然睁开昏沉的睡眼,一呲银牙要发怒,待瞧清头顶是谁,眼神瞬间变得温顺。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一个多时辰不见,他满脸的疙瘩便结了黑红的痂。 白衫姑娘嗓音微哑:“去给我倒盏茶水。” 这句吩咐他听得懂,少年连忙弓着腰爬起来,到桌子前端起茶壶,显得那瘦成麻杆儿的身子骨,佝偻的像七老八十。 元无忧坐在矮凳上,接过茶盏后,发现他还保持着弓腰的姿势,也不知跟谁学的,她愤然拍他后腰一下, “小小年纪别猫腰!你还没弱冠?脊椎不想要了?憋着腰间盘突出呢?” 小石头瞪着灰褐色的眸子,眼神呆滞半天又好像突然醒悟,一撩衣摆往她面前一坐,露出雪白细瘦的后腰。 “……”不是,你误会了兄弟。 正常人穿大袖襦裙,怎会露腰? 元无忧仔细一端详,发现他是把齐腰襦裙穿里头,大袖襦衫啷当在外头了! 她登时气血翻涌,“谁教你这么穿衣裳的?我不穿襦裙我都知道…不能私隐外露不守男德!” 她嘴上骂的收敛,眼神却不自控的扎在上头,他这腰肢真细啊,不仅没有痈疮癞皮,雪腻的肤色更是白到发亮,像极了凝脂冷玉。 元姐姐抬手揪住他的衣摆,想给他撂下来,却发现那掐细腰上,居然还陷进去两窝腰眼儿! 她的下腹骤然一紧,随后深感罪过,连忙一把给他撂下衣摆,恼羞成怒的呵斥:“要矜持!” 并把少年从地上拉起,拽到靠墙的床榻边,勒令他上去睡觉! 小石头忸忸怩怩的不肯就寝,门外倒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继而有人把门帘一挑, “呦,小姑姑哄孩子小憩呢?” 元无忧一回头,又是白发坤道。 这位屋里熟客尝草仙姑,声称是来给小丑鬼复诊的,一进门见俩人拉拉扯扯要上榻,少年还穿着娇粉的大袖襦裙,给老太太吓一跳。 急的她连忙解释,就怕前辈当她饥不择食。 可这坤道对小石头,明显的偏心。 得知他并非小姑姑的私宠后,尝草便把一双明锐的核眼,都扎在小石头身上。盯着他前前后后打量不说,还掏出两枚锦囊递给他。 还啧啧道:“你身上那股腌入骨的香味,也有驱疫的微末效力,加此香袋里的‘龙落子’,及四气五味驱邪除瘟之药,正应《本草经》君臣佐使,七情和合。” 老前辈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对四岁心智的傻子一顿言辞古奥、诘屈聱牙的输出本草经。 元无忧疑惑,“他有香味吗?他能听懂吗?” 尝草瞥了她一眼,“你这医术属实不敢恭维。” 这么快又到授课时间段了? 元姑娘上道很快,连忙奉上笑脸,“请老前辈多指点我些。” 可老前辈似乎对小石头别有用心似的,也不理会她的讨好,径直塞给他两个香袋,元无忧刚想问咋没她的份儿?少年转头就给了她一个。 彼时微微躬身递香囊的少年,比她高了近一个头,因脸上消肿过半,灰褐色的眸子也睁得如常人一般大小,澄澈又深邃的眸子里只有她。 而元姐姐的全部视线,都在手里这枚香囊上。 她一瞧,竟然是云锦苏绣的!元无忧登时两眼放光如见金山,央着他把另一个也给自己,她想拿去给高家兄弟,一人一个做酬谢。 这番厚颜无耻的话被她说出口,自己都惭愧,但又想到小石头心智痴傻,留给他也糟践了,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得之而不能守,早晚便宜了旁人,倒不如便宜给她这个主人。 闻言,小石头立马把另一枚香袋攥在手心,扭过头去,拿耳朵对着她。 尝草前辈嗤笑了声,“哪有你这样贪得无厌,慷他人之慨的?老身是给他用作护身辟邪,可不是让你去借花献佛的。” 元姐姐权当耳旁风,也是存心在前辈面前展示地位,便掰过少年如若削成的单薄肩膀,抱住他后背央求,“小石头你乖!给姐姐好不好?” 他的脊背上还有伤,被她掰的嘶声,但又抿嘴忍痛,抱着膀子试图躲开她。 此时的元无忧终于发现,他身上有一股极好闻的浓郁甜香,虽然气味幽微,但沁人心脾。 丑姑娘瞪大一双凤眸,几乎闪着淬亮的狼光!“我去!你身上还真有体香啊?挺甜啊。” 小石头也不搭理他,只挥舞着香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哑声吐出:“我…的!”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是句反抗她的。 “什么你的我的?连你都是我的,你的东西自然也是我的!别等我动用武力抢啊!” 眼瞧着主仆二人为了锦囊分赃不均,要打起来的样子不像假的,尝草连忙拦着她,把这跋扈的小姑娘好一顿数落。 而后还给小石头训话:“老身若是你,可不会把香囊给姑娘家。龙落子是雄性有育儿袋,负责生育,多为南疆百越给男子下胎顺产之用。味甘、咸,性温。归肾经、肝经,功效主要是补肾壮阳,止痛,散结消肿。” 小石头听后,倒是没多大反应,毕竟他就几岁孩童的心智,哪听得懂这些? 而元无忧却声声入耳,司空见惯了。 “他一个孩童心智的白虏,又不会生,给他都糟践东西。” “听闻南疆有巫蛊之术,可逆转人体,让不孕女子有孕,最奇的是让男子生育,有幸见过男子顺产,真是用老身的医术无法解释。” 元无忧心道,这算什么奇事?西北还有鹿蜀血脉的传闻呢。 话说至此,她半开玩笑的拍了拍小石头肩膀,“倘若你习得了这巫蛊之术,就算你这丑脸治不好,也能有人娶你了。” 少年虽听不大懂,但瞧她的语气就不像好话,他愤然把她搭在肩头的手一甩,气呼呼的,把瘦削挺直的背脊给她。 她摸了摸后脑勺,“这孩子气性挺大啊。” 元无忧忽然想起大事,“前辈,他的口疮明明好了大半,怎么说话还跟鸭子叫似的,也不爱开口说话?” 尝草道是得喝药、静养,吃些润嗓的东西。光说不算,还贡献出了自己晒的西瓜霜,便将那一小包都掏出来塞给小石头,让他当蜜饯吃。 …… 第60章 礼崩乐坏的刺史 临近黄昏之际,安德王又来造访。 五侄子让人通禀着,自己先进了屋,一瞧门口站的瘦高个男子,居然穿个粉裙,便瞪着眼睛问门里的小姑姑, “你把他骟了?” 元无忧:“……” 不是哥们儿,你啥眼神儿啊?想得略多了些。 她安顿好小石头,便要跟高延宗去瞧四侄营里的病患。等到了四侄子住所,高长恭却是刚更衣洁面,换了身胭红的交领常服出来相迎。 还神秘兮兮的道:“姑姑走,带你去长见识。” 元姑娘凤眼一亮:“长见识?” 时方才,高长恭收到风声,眼下正要去捉刺史现行,赶巧五弟和小表姑来访,便一起捎上。 元无忧路上才知,原来南司州刺史素来专横跋扈,不思正事沉迷声色犬马,且他颇有脾气,又跟郑太姥视为仇敌。 他本就欺男霸女,这次居然趁着前些日佛诞法会,掳走了郑太姥掖庭里囚困的一个面首,到家后还没享用,便发现竟是失踪多年的、与郑氏结怨的麻城李氏嫡幼子,此时人已痴傻了。 郑太姥府里丢了面首还未吭声,这刺史便私下向斛律都督告发,却不料郑府得了消息,便连夜派人向领军将军告发:说刺史今夜宴请周国客,有通敌嫌疑,还强抢民男祸害李氏幼子。 反正李氏幼子痴傻,又不能分辩,郑太姥这边巴不得全推到仇家身上。 高领军若不是手抓两把消息,还真不好断清这桩、上不得台面的案子,而今他权当作不知,是以抓通敌叛臣的名义,来将刺史逮现形的。 几十个精兵勇将,将刺史府各个大小门堵住,由高领军打头阵进了府。 刺史府漆夜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远远听见正堂屋内,有丝竹管弦奏着靡靡音,并充斥着调情打俏的燕语莺声。 高延宗便把小表姑往自己身边拉,悄声道: “让兄长走前头,别崩咱一身血。” 前头的高大哥,闻听身后有私语声,不禁回身低斥:“跟上!” 他的鬼面之下,透射出两道夜明珠般的眸光。 而后拧身回去,龙行虎步的每一脚,都踩的结结实实,颇显腰杆儿挺拔。 朱门以里,转翡翠金屏风入内,在几人眼前豁然展开的场面,让元无忧脑中就剩下一个词:礼崩乐坏! 里头乱的不行了,首先是视听感官的冲击! 宽阔的大堂中心地铺红毯,左右两旁以乐器斗法,一面是铜锣镲片携唢呐胡琴,吹着百鸟朝凤,一面是瑶琴古筝横笛竖萧,奏起凤求凰。 乐师有男有女,载歌载舞簇拥着中间的主家。 男人正在展现形体之美,胭红官服衣襟裂开,已经滑至了半边麦白色的膀子。头顶的乌纱帽垂下貂翎白笔,摇晃在精心打理到、溜光水滑的一把山羊胡旁边,随其扭腰摆胯尽显妖娆。 这位拿黑布条蒙眼的刺史,约莫三四十,留个山羊胡,满口浪笑污词跟身边一群、穿着清凉的小郎小娘们,连唱带跳玩着狼捉羊。 可真是衣冠南渡没带他,把孩子逼疯了。真叫一个道德沦丧!礼崩乐坏!风情万种! 一时间满屋子都是鸟雀齐鸣,吵得元无忧耳膜像是要穿孔,脑仁子都要裂了。 还有个白虏少年几近玉裸,就剩腰下围着犊鼻裈,甩着两条玉笋似的竹腿跑到门口,差点儿撞到高领军怀里。 元无忧只是慢了一步迈进门槛,就瞧见一具白皙的男体,被个甲胄壮汉箍在怀里,捂住了嘴强人锁男。 而大堂以里,乍然传来一阵浪笑—— “哈哈哈抓到你了大美人儿!” 下一刻,她惊恐的目睹到,那眼蒙黑布的红袍刺史,一把抱住只穿了交领衫常服的高长恭,夸他是细腰美人儿,等会儿就把他掐着腰、挂在墙上疼爱。 一旁的小姑姑闻听此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脸白眼红,下腹莫名的紧绷起来。 可真是长见识了。这位刺史痛快完嘴,也就要完了。 元无忧似乎学到了什么,她不禁侧头瞧了眼高延宗,正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桃花眼灼灼又凌厉,硬是逼她缩回了视线。 其实她只想用眼睛丈量一下,五侄儿这种瘦高个儿,她能不能抱起来。毕竟在母尊地界,成亲当天妻主是要抱夫郎下轿的。 感受到气氛的僵硬,刺史一把扣住怀里这人、微隆的结实胸膛,布料底下的胸肌触感弹软有韧性,但并不柔软,他才觉出不对。 在身旁爱妾一声哀嚎“将军……”,凄然跪坐之后,刺史扯下蒙眼的布带,登时瘫坐在地。 大美人儿高领军鬼面狰狞,本就出众的身高,在个头不高的刺史面前更如同天碑。彼时他被九銙蹀躞七事带、勒出的细窄的腰身微折,抬手将刺史滑下臂弯的衣襟、给拉上了肩头,合拢成严密的交领深衣。 元无忧:……四侄子真守男德,见面先穿衣。 红袍刺史原是单眉细眼,彼时瞪得目眦欲裂。 幸而他为人脾气沉稳,只携部将坐上主位,一边让人在府里搜查周国奸细,一个可疑之人亦不能放过。一边命部下掏出各类文书羽檄、契券合同等,以及尚书台的批复。 乐师姬妾等人尽皆垂首跪在一处,由甲胄卫兵看押,连大气都不敢喘,屋里戛然死寂。 只剩一身孑然的红袍刺史,抖落了衣摆尘灰从容起身,瞥了眼挨个屋搜人的甲胄士兵, “大人给本官扣通敌叛国的罪名,可有证据?你有何权利抄本官的家?” 他语气平和冷淡,毫无愠怒和讥讽之意,音色宛转悠扬,倒有几分像念诵奏章檄文的文臣。 瞧刺史这副镇定自若的态度,元无忧有一瞬间信了他无辜,可他狂歌热舞的情形犹在刚才。 随后只见上座这位,戴着金漆彩绘狰狞鬼面的兰陵王,坐姿腰背挺拔,抬手执书之间,浑然一股凛然的威仪贵气。 “录尚书事自贺拔仁将军故去便空置,本官身为吏部尚书令,自有为朝廷清理淤血之责。” 吏部尚书的官威,元无忧是头次得见,他同样语气平和,那把雍容有力的嗓音、截然盖过了刺史方才的自辩,领军大将军依然不怒自威。 第61章 我侄子活够了你呢 元姑娘跟高老五一左一右,站在他下垂手。 彼时她侧头瞧着兰陵王。高大美人气势威严,凤眸又大又亮,明明一身布衫平平无奇,遮掩了颠倒众生的容貌,瞧着也是又美又飒。 满室灯辉亮如白昼,打在他的面盔上,泛起金属独有的光泽。底下传出他略带翁沉的嗓音: “至于通敌罪证便是你昨日,上报黄陂城守得时疫而死的文书!你命人将他尸骨焚化后,以石灰掩埋。本王却收到他生前求救,附一封你与周贼互通的书信,他骤然揭发长官,本王原本持怀疑态度,可他竟骤然暴毙,本王遂将尸身偷换,暗中派仵作与医官复验,你猜怎么着?他全无时疫病症,死因是毒发身亡。” 刺史站在红毯上,斜睨一眼座上的鬼面美将, “本官不好文墨,那书信绝对有人栽赃嫁祸。” 并且迈步上前,也不见外的道:“什么书信?让本官瞧瞧是否本官的笔迹。” 红袍刺史一凑近,高延宗先挺身而出,唰然拔出一截佩剑、挡在大哥前头:“放肆!” 而后几个甲胄卫兵也围了过来。 刺史当即大笑道,“领军将军是要屈打成招?” 高领军一抬黑亮凤眸,长睫之下眼神凌厉, “此信是你那新晋州典签的侄儿,署名为你代笔,与周国卫国公府典签暗通的文书。信上不止有你阻拦黄陂城守将发兵增员,促成忧岁城失守、麻城守将战死之事,更有你为让侄儿顶替军职,撺掇黄陂、木兰、麻城一众男守将图谋污害忧岁女城守,敢图谋冒犯本王的妾室,当本王死了么?” 兰陵王罕见的在人前承认这位妾室,字里行间都塞满了袒护,只可惜红颜已死,尸首异处。 事到如今,红袍刺史仍面色如常,就跟与他无关一般。甚至满脸悲愤,顿足捶胸的指着他, “本官的侄儿,可是举孝廉出身的儒生才子,通晓文史潘江陆海,从未有过从戎投笔之心,难道会假冒本官的笔迹吗?高孝瓘啊高孝瓘!你怎能为了袒护妾室公报私仇,如此诬告他?这种罪名…又有谁会信!” 一听刺史这番狡辩,实则又把罪名都推到侄子身上,高领军只嗤笑道,“敢通敌叛国,谋害忠良冒用刺史的印信,你侄子也是活够了。” 随后高长恭又将他种种罪证罗列,说早已呈报都官尚书为他量刑,维持了半晌镇定的南司州刺史,终于裂出几丝慌张,怒极反笑。 骚包刺史脸上的笑容诡谲,莫名来了句:“我侄子活够了,那你呢高孝瓘?” 高长恭:“……想讹人是?” 关键他侄子这也没讹上啊。 既然已开了直呼长官大名的口子,更不顾及的贬损他以权谋私见色忘义、拿着鸡毛当令箭。 其实高长恭多余提那句对亡妾的袒护,毕竟世间所有龌龊事,只要有女人出场,再推到女人身上,就能成为感情纠纷,显得谁跟女方亲近都是为情所困,迁怒于人。 站在上座高领军后方,冷眼旁观的元姑娘,忽而想起临行前,风摆穗极力反对她去向大哥求助,想来壮姐早已参透这一层。 正在此时,门外跑来了斛律都督,手拿朝廷密函喊着大哥,闯入剑拔弩张的对峙中,直言:尹刺史可是陆女侍中的人,都官曹更是被其把控,即便上报也会石沉大海,平迁别调。 说这话时,斛律都督身后跟进来几个兵丁,将痴傻了的李氏幼子,拿披风裹着身子带过来。 高大哥本就黑眸蓄火,眼下受了这番激将法,更是凤眼一横,斥退阻拦在身前的部下,怒而拍扶手,豁然站起身: “本王今夜算长见识了,好个颠倒黑白、欺下媚上的尹刺史!南司州有今日皆拜你所赐!如若抄了你家,收回你私吞的赈灾钱款与四城军饷,修水利开荒田的银钱自然都有了着落!” 俩人对峙僵持半晌,正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忽然听一声坠响——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椅座后的白衫姑娘昏倒在地,脸色煞白。 高延宗两个大跨步飞身上前,将小姑姑扶起,见她双目紧闭长睫覆眸,面无血色,心里狂跳一阵,又想起……她大抵是因今日四处奔波,劳累过度。 高领军不明情况,睁大的凤眸里满含惊茫。 本想让郑氏贵女瞧瞧世家乱象,长长见识杀鸡儆猴,却害得姑姑昏倒,高氏兄弟只得折返。 而后高延宗在马车上,掐她人中给掐醒了。 元无忧也没法解释自己两眼一抹黑,只告诉他们自己曾失血过多,气血两亏,两位侄子若是有孝心,不如多拿补药孝敬她。 等回到馆驿,门外跪了一地人,元无忧才知有齐国主的密信送来,而中侍中大人候她已久。 一进屋瞧见来者,那位红衣梅大人刚将一枝杜鹃花、放进了一地桃红锦簇之中,元无忧毫不意外。这种打着天子旗号谋私行事的人,也就这帮佞臣干得出来,只不知他为何有这闲情雅致,给她铺了一地杜鹃花。 这次来,这位宦官梅大人还不一样了,虽穿着暗红常服,但周身上下一股子严肃正气。 开口仍旧是尖锐的细嗓:“你必须输。那龙灯法师是我们的人。不过是放任灾民自生自灭,只要你乖顺,自会有圣旨提拔你做女官。而无关你是哪家世族门阀,你有无功绩。” 这姑娘他是见过的,故而即便她靠上了郑氏的大树,也显得装腔作势不合身。 元无忧打定主意,将计就计,面上仍倔强道, “大人的话我不敢苟同。我已立下军令状,必须治愈黄陂城的时疫,不能因您三两句话,就吓的打退堂鼓?” “你当这是时疫吗?这不过是怀玉大人烹茶煮酒的锅炉罢了。” 元无忧接下来才知,这次时疫为何严重?是因有术士往里加了一味蛊毒。 而他口中的怀玉大人便是始作俑者。 传闻陆女侍中有个最受宠的面首,长相倾国倾城,却无人见过,据说是位叔辈王爷,被掳进了女侍中后院,女侍中为讨好他是极尽所能。 第62章 怀玉的威胁 近两年却横空出来个中书令高呈宝,与其平分春色。而高中书因是其父被嬮妲女子改变了体质、鲧腹生禹用后庭所生,故而是能孕男,女侍中最宠爱他,更想让其给自己生个女儿。 但高中书有天生隐疾,对女子体液过敏,有次严重时,当场昏厥没了气息。故而女侍中虽不能时时宠幸,但也觉着别有趣味。 那位大人出身尊贵,自然无法有孕,只想效仿高中书生父改变体质,为女侍中生下嫡女,方能稳坐正宫主夫之位。但又不敢找母尊女子,对女侍中不忠,正巧四方的母尊都流传着、各自的男子转孕术传说。 而那位龙灯法师,便是东北萨满与十万大山蛊术的传人,自称能用虫蛊毒让男子转孕,而这次时疫中,唯独南司州边境男子有假孕喜脉,甚至出现鬼爹产子的传说,便是他掺合其中。 思及白日里与龙灯的对峙,他还是太低调了。 小姑娘眼中掩不住的惊恐,她心虚但是嘴硬, “那些男子都是致使的假孕,说明龙灯法师只是江湖骗子,你们失败了。” 梅大人凤眼微垂,睥睨了眼满地杜鹃嗤笑道, “这杜鹃…可是兰陵王相赠于你的。看来你真是个蛊惑人心的妖孽,前两日拜了女守将为姊妹,而今竟能让铁面无私的兰陵王,有了这风花雪月的旖旎心思。” 元无忧乍一听头一句,就已经心下暗惊了。她想不通,四侄子为何会送杜鹃给她?若是往风花雪月的私情方面想,俩人是牵扯不上的,倘若他真这么容易动心,也决计挺不到她出现,仍未娶妻。 见小姑娘哑然,梅大人更坚定了心中所想, “你若不识时务,等到怀玉大人察觉了,必不会让你好死,恐怕连给你撑腰的兰陵王,即刻会被女侍中纳进后宫,大齐上下无人敢说不。” 元无忧又被威胁了一通,按宫里的意见,只准她检查时疫病人的身体,有无转变为母尊男子的生育体质,但不准治愈他们的时疫。 但她叛逆啊,当场是点头答允了,心里却想着必须得治愈时疫,回去就得抓小石头来研究。 戌时褪尽,墙外的打更人敲了亥时二更。 元无忧困到眼皮子都耷拉下来,还没进屋,便收到了丫鬟奉上的口信,称高延宗让她来馆驿的后堂相见。 那天被高长恭押解相见的是前殿,与后堂就隔一座湖山假石的院子。因着白天人来人往,故而道路铺设的宽阔,也有护院值夜,安危倒不成威胁,只是她的居所偏僻,去一趟挺费劲。 元无忧去时,他颀长细瘦的身体站在阴影下,已等候多时。周边是半块假山,一丛绿植。 高延宗一见面,就抬手递给了她一个瓷瓶, “新鲜的,当着我的面儿喝完。” 安德王依旧持着低沉浑厚的嗓音,霸道的下达着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他说这句话,就是承认了监牢里,他给的血。 元无忧记得他是用左手的,如今却用右手递东西。望着他那苍白到青筋明显的手背,她迅速去抓他、垂在袖管里的另一只手! 高延宗不曾想到她会动手,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撸起袖管儿,端详着他左腕上刚缠的、中间渗出一团暗红的白布条来。 小姑姑心上如被揍了一拳,又被狠狠抓捏住一般,酸涩难受,“你疯了?你这样自损身体,我只觉心疼愧疚,我再不能喝那东西了。” 让她心疼的不止他三天取两次血,而是他竟然是童男!那他为何装浪荡得密不透风? 望着丑姑姑那双微润的淬亮凤眸,高延宗把瓷瓶的塞盖儿打开,蹙眉道, “你难道要让我白流这么多血?胆敢浪费,就用你的血来补给我。” 小姑姑满眼悲悯,洒然举起自己手腕, “好,你来取还是我喂你?” “……”这下高延宗是真噎住了,又气又想笑,“你也是个疯子,不喝拉倒。” “我只想问,我昏迷时,你是怎么弄的血。” “以口相喂。” 他顺口就答,亏得脑子灵活,只是手里不由自主、轻摇瓷瓶的动作,暴露了他的另有所思。 元无忧瞧他这张俊脸不红不白,漫不经心,把口渡说得跟喝水一样,胸口腾然一股怒火! “都送到嗓子眼儿了,五侄子很会亲嘛。” 小表姑说这句时,咬重了最后几个字,俨然有些恼“羞”成怒的架势。 元无忧此刻心乱如麻。方才高老四送杜鹃的事还没掰扯清楚呢,眼下又得知被高老五占了便宜,这高家兄弟真让她……不好把控啊。 “我当然会,童男血我有,初吻可早八百年就没了,你也不用在意,我又不会负责。” 高延宗轻佻又漠然的说这么几句,而后挑眉,摇了摇手里的血瓶,“不如我教教你?” 元姑娘脸上带笑,“你先给我练练。” 小表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人腰身一扣、送进怀里,便是脸贴脸。 一切来得太快,当他站稳时,已被搂住腰身。 刚才还笑面虎似的高延宗,此时骤然严肃,眼神凌厉,他手里高举那瓶血,手钳制她肩膀,嘴巴抿得紧紧的, “你放肆……没个姑娘样子,造反是么?” 她将另一只手试探性的去摩挲他的喉结,感受着皮下颤抖的高耸软骨,心里掂量着如何扼住咽喉,嘴上却温柔,“更放肆的事我也敢做。” 小姑娘凤眸璀璨又深邃,吸人目光的同时,眼中满含坚定和势在必得。 在不清楚对方底细,又知她什么都敢做的情况下,任谁也得心里没底,慌不择路。 高延宗赶忙掰着她的肩头,推开小姑姑, “不准随便碰男人喉结!那跟撩拨命根有何区别?你是想让世上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 他反应激烈的原因便是如此,可他表现的太过明显,嗓音又突然低哑,通过小姑姑挑眉,和她嘴角那抹邪狞的坏笑,显然她也瞧出来了。 高延宗后知后觉的尴尬,转而嗤笑, “还有什么?造反自立为王么?郑太姥年近八十儿女俱亡,不会突然冒出个孙女,想来只有元太姥有迹可循。你究竟是元氏哪一支余孽?来图谋篡位,对我高氏不利吗?” 第63章 抓她回去说教 多亏高延宗的逢场作戏也有底线,否则元无忧要装不下去了。她最厌恶花蝴蝶似的男子,即便他还保有贞洁,但表面的浪荡也足够令人作呕,若非他有利用价值,她与他独处都嫌脏。 眼下被高延宗一语道破,元无忧这才得知,他们高家兄弟将她接到眼皮子底下,是猜忌她是否会图谋不轨。可她真的是瞧他有趣,当然…也确实看在他身份显赫,能帮上自己。 她稍作斟酌,还是不能承认。于是勾唇道: “我若说贪图阿冲的美色和童男身,你信么?” 她话音未落,男子握瓷瓶的手一僵,眼神凌厉道,“你可太贪了。这话你说完自己信么?” 那确实……元无忧此刻不止良心痛,下腹更是异常紧绷和滚热,她毕竟有过通房,知道这反应意味着什么。可她如今的体格…啧。 高延宗过于聪慧,元无忧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只得垂眼思考对策。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郑姑娘!郑姑娘何在?兰陵郡王请你去用膳呢!” 而后那只瓷瓶骤然!脱离五根玉指的掌控,咻然坠落,在地上四分五裂,血光迸溅之中,猩红挂在碎瓷片上,沁于土壤。 元无忧这才松手退后,原地的高延宗拿眼睛瞪着她。呲着小白牙吐出一个口型:“滚——!” 这误会的扣子可不能留…得找机会解释一下。 ——小表姑刚随着喊话那人出了后堂,就瞧见灯火里站着一杆修长的红袍身影,元无忧顿时心头一紧,心道完了……私会他弟被捉到了。 毕竟这位齐鲁大汉,是她所见过最高的人,亦或是和那位白虏皇帝不相上下。 待他回过身,自然是鬼面美将,她四侄子。 小姑姑叹道,“你都多余让部下喊我。” 他直接往那一站就完了呗,何必整这花活儿? 高大哥嗤地一笑,“你身为郑氏贵女,私会安德王若传扬出去,清誉不要了?还嫁得出去?” 元无忧登时凝了一口恶气在心头,两眉一簇,难掩厌烦不耐,“够了,你不明真相别来教训我,你守你的男德,我又不是为嫁人而活着。” 他转而语气一压,轻声道: “屋里的杜鹃你可看见了?那是麻城守将的密信里,托付本王赠予你的,你真会收买人心。” 她听见头一句,心都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还没来得及激荡,就被他的解释给凉了半截。 “冤枉!我跟他两面之缘,他为何送我杜鹃?” 鬼面底下骤然射出一双灼灼的凤眸,高领军长睫一掀,“他说想招你为女将来着,古语云[人间四月天,麻城看杜鹃],可怜他只身殉国之前,还想着向本王托付你这个义妹,如今却成了本王的表姑,罢了,你也不必狡辩了。” 小表姑:“……你听我狡辩。不,是解释!” 高领军也不想听她狡辩,只瞧她站在风口,瑟缩着肩膀,便紧忙着正事, “姑姑未用晚膳?请来本王居所同食。” 元无忧不想去,可高长恭非要带她回去说教。 这位吏部尚书、领军将军兰陵王倒是有规矩,在她瞪眼睛问,为何满桌桂圆红枣乌鸡、筋头巴脑、猪肝等大补气血的菜品?他却呵斥她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等小厮把饭菜撤下去后,小表姑本想跟残羹剩饭一起下去,他却拦住她: “这些菜式是五弟让安排的,你们究竟亲近到了何等程度,他会知道你气血两亏?” 面对四侄子贴脸质问,元无忧愈发觉得,他那坐姿和神情像审犯人,顿时心生烦躁。 倘若他知道自己的底细,以未婚夫的身份这般质问尚且合理,可他的语气也不是拈酸吃醋,分明拿她当恶毒放浪的坏女人了。 可这位大美人五官美艳,眉压眼的骨相英挺,肤质在灯下白的像刚才桌上、吃那叠糯米糕,是略带麦乳似的暖白,搭上一双褶皱深陷又明显的凤眼,黑褐色炯炯有神。 难怪幼时,自己对他一见倾心,这张脸太值得了。她宁愿多看他几眼,也不忍对他发怒气。 反驳的话尚未出口,他瞧出她为难,便又道: “你图谋五弟美色是?我跟你捋一捋啊,他上个月和司州刺史的女儿与侄女踏春赏花,二月在兰陵和斛律都督的妹妹投壶射雁,正月里在邺城更别说了,跟各家公主、青楼都……” “行了。”小姑姑冷声打断,又补了句, “我俩清清白白,秋毫无犯,收起你的猜疑。” 男子闻言微微一怔,忽而羽睫低垂,沉吟一瞬便面色如常,道:“你何时去华胥国还珍珠?” “怎么,迫不及待让女帝来娶你?” 高长恭护弟心切针对她,元无忧能理解,但她因他护的不是自己,甚至对自己百般责难,她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 四侄子的反应,却更出乎她意料。 只见他贝齿咬合,较常人更大、明亮的黑亮凤眸里,是坚毅又决然。 “本王绝不入赘,只想与她做个了断。” 元无忧:……那别着急,姐还不想了断。 被小表姑刺了一下,四侄子忽而想起正事,赶忙又问:“倘若你真让五弟浪子回头,你可做好了出嫁做个称职的媳妇,相夫教子的准备?” “谁说我会嫁他?我跟他差着辈分。你作为大哥不去忙公务,怎么成天琢磨这点事?” 高长恭凤眸里如星火闪烁,“如若你只是个凡俗女子,我不会多费唇舌,可你是荥阳郑氏,又有丈夫之才,涉足了诸多男人就职的领域…嫁人后便要转战内宅,有些屈才。” “谁说那些事项只能男子去做?早听闻齐鲁之地极度男尊女卑,果真糟粕。” 小表姑拢起白衫衣摆从胡凳起身,作势要走。 对面的四侄子坐姿霸气腰板儿直挺,双手搭在膝头,见证一抬手道:“你要考虑清楚后果,撩拨高延宗,是要奔着成婚成家的。” 白衫姑娘冷然回头,琥珀色的凌厉凤眸一横,“你这么看中成家结发吗?难怪守着跟那华胥女帝的婚约。” 第64章 七情合和 高长恭闻言,细密如鸦羽的长睫一掀, “婚约于我,只是搪塞别人的借口罢了,我可不像五弟那么多情,华胥女帝是我的挡箭牌,可她却是最不适合做我妻子之人。” 听未婚夫当着“外人”说自己不配为妻,她心里的滋味别提多复杂了。元无忧竖耳朵听着, “什么?你跟她很熟么,就说这番话来?” “不熟,十二年未见了。月初见过,那脸造的比你的还丑。”话说至此,他戛然而止道, “罪过,不该背后妄议他人,非君子所为。” 元无忧:……谢谢啊,虽然更丑那人也是我。 原来齐鲁大汉一开始,就认出她是风既晓了!那他当时做援军备受冷落,怎么没表现出来? 不过高长恭这副君子做派,太让她神清气爽,感到舒适了。她原以为他的守男德是装的,原来他的规矩守礼,是从内而外深入骨髓的。 高延宗这种有冲劲儿的男子,是会带来刺激,但冷静下来,她还是想要个相妻教女的夫郎。 不然当年讷口少言的宇文怀璧,怎会入她眼? 元无忧初次近距离的、看清齐鲁大汉这张脸,四侄子训完话便认姑姑盯着,以为她在反思,却不想她整晚都在唉声叹气,高大哥权当听摇篮曲儿了,后来越听越心烦,一个姑娘跟他对面而坐,就盯着他看,这谁受得了? 高长恭忍不住开口撵她走,并起身要回帷幔里的床榻,“我困了,姑姑请回,你在作何?” 他发现她不知从何处找了个镜子,抱在怀里。 小表姑凤眼含泪,望着美貌的四侄子, “四侄子这脸咋这么会长啊!女娲你睡了吗?我丑的睡不着。” “女娲要是活着,顶多问你一嘴:怎么了我的小泥点子?赶紧回去,甭打扰本王休息。” 整个人如若糯米糕的高四侄,顶着有些发青的眼圈,打了个哈欠,幽怨的站在她身边。 元无忧更想哭了,“你知道么,在别人挨饿的时候你吃肉,你没义务分我一块儿,但是你别唧嘴,也是一种善良啊。” “别想那些次要的了小姑姑,明天还得早起巡山诊病呢。再说了,你这脸多辟邪呢,年节往门上贴张你画像,比神荼郁垒有威慑力。” 她咬着后槽牙憋出一句:“行啊,你这优美的齐鲁方言,你这辈子吃不上三菜一汤!” 正在此时,有人叩门道: “兄长在么?我睡不着。” 高长恭一听是高延宗,更急着撵她回自己屋。 高延宗瞧着推门出来的小姑姑,打了招呼进屋去,却瞧见兄长对着桌前的文书抱头。 “文书既已上报,桩桩件件抵赖不掉,兄长还烦恼什么?” “边境周军虎视眈眈,却不敢兴兵,刚得到消息说有权贵失踪,本王得想法子翻出来,以作人质,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走一个。” 亥时,一牙下弦月踩在枝头。 被四侄美貌激励得、精神振奋的元无忧,打算连夜翻烂《神农本草经》对照带图的医书,她毕竟学艺不精,只能临时抱佛脚。 而换下粉裙,身穿及膝白衫的小石头,就坐在小姑娘身边。 他洗净了颈上的石头,是条五彩丝绦扭的绳,脏污的平安扣也露出一角冒绿光的翡翠,竟是块怀璧其中的宝玉。 旁边有这么一位,让元无忧莫名感到不适应,很难全神贯注在书上。 她催促了几次让他就寝,少年也不肯去睡,还在她桌上写药方和“君臣佐使,七情和合”。 望着纸上的孤瘦小字,居然还挺秀拔端庄。 元无忧登时眼前一亮,白日里坤道讲的那些,他能听懂便很神奇了,居然还会写字? 细思极恐,她连忙抓住他小细腕子, “好家伙,你不会是啥胡人里的贵族子弟?居然能写汉字!怎个事?快如实招来!” 她力道很大,抓的他吃痛的眯起眼,从喉咙里滚出两声:“不…不知…我不知道……” “不是,你忽悠傻子呢?我可告诉你,你成天给我惹麻烦,我可要保不住你了。” 她话音刚落,少年便双眸噙泪,委屈的摇头, “姐…姐姐别抛弃我…我、我只有你了……” 元无忧:“……” 即便是个丑鬼撒娇落泪,摇尾乞怜,她这颗母尊妻主顶天立地的心,也是很受用的。 他沙哑着嗓音道:“妻、妻主才…能看我,我会生娃,别抛弃我…” 一听久违的“妻主”,还要给她生娃,元无忧脑瓜仁子都疼。这话搁在中原是不合时宜,但对她来说太耳熟了。 原来这小丑鬼是个母尊人?难怪……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来路了,我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呢,想要娃娃也不用你生。” 而后她又补道,“在中原可不抵老家,你别再说妻主这个称呼,也别再提生娃。” 少年这才抹去眼泪,点了点头。 元无忧感慨:“我五岁才跟师父学医,从前我只听说过七情六欲,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并无七情六欲,长大后,也无法满足。对了小石头,你的过去是什么?你可有七情六欲?” 小石头垂眼摇头,复又点头。他指着纸上的八个字,点了点自己胸口,哑声“七……情…” 元无忧很高兴,“你说你的七情六欲是学医?那可太好了!你最好青出于蓝,我的医术就够烂的了,你随便学学一定比我好。” 她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倘若把他教会了,自己这个师父,便能高枕无忧偷懒了。 她此举上啃老下啃小,真是惬意享福。 小石头一听这个自然不干,元无忧薅着他衣领子逼他坐下,说不用你拜师,先把这几个驱瘟除疫的药方背下来,她就省好多事。 少年还是被勒令陪她看书,找草药长什么样。 半夜就把他困跑了,不消片刻,他又抱了两个枕头过来,还慢吞吞的掏出一枚香囊来,递给她,元无忧挺高兴,“你把另一枚给我了?” 结果少年愤然把香囊往她手里一塞,又顺袖子里掏出一枚来,在她面前挥了挥,再收回去。元无忧这才发现,自己那枚不知何时掉落的。 夜半昏昏欲睡,她打开香囊,发现里面是抱团的一对金玉色小龙落子,都不用细研究,都知道那姿势是雌雄合欢,交相咬合的紧,她旋即发现,雄性龙落子怀着鼓鼓的囊袋。 第65章 我们是来观摩学习的 “唉?这也太残忍了,当爹的还怀着肚子,死了都在恩爱…还被人晒干做了药材……” 她顺口自语起来,却没成想……一旁抱着枕头的小石头,忽然伸过一只冷白近玉的手来,那手骨节分明清透,挡住了她视线。 元无忧一抬头,这一脸黑红痂皮的小石头,瞪着一双漆黑眼眸瞅她,见她不解,作势就把那对龙落子往囊袋里塞。 元无忧哭笑不得,怎么感觉他比自己懂呢? “哎呀我就看看!你个小孩伢子,不会是害臊了罢?” 白虏少年瞪着灰褐眸子,满眼惊怒几欲骂人。 人是有破坏欲的,面对常人还能有所收敛,倘若面对个痴傻又纯粹如璞玉的,她便无所顾忌了,甚至想更放肆一下。 她旋即发现他耳尖通红,耳垂还白着,元无忧不禁看怔了,抬手捏了捏他滚热的耳尖硬骨,“还会害臊呢小孩伢子?” 嗓子喑哑的少年只会瞪人,但此举无效,他只好蒙住她的眼睛,拿破锣嗓子冲她嘶吼。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一股淡淡的甜香渗透出来,像是某种香料。元无忧伸手去捂他嘴,却扣住了一处坑坑洼洼但细腻的皮肤,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元无忧摘下他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扣在他小巧精致的喉结上,白虏少年瞳色灰蒙蒙的泛蓝,愈发迷离,深邃无底的眼神如有吸力,喉结微不可查的滑动。 她忽然想起高延宗所言,连忙收回手。 元姑娘迅速收敛情绪,神情冷漠,“咱不闹了,交给你个活儿,给我查查龙落子的药性。” 小石头闻言,抱着枕头起身而去,不再理她。 元无忧只好正襟危坐的,继续看枯燥医术。 不知过了多久,白虏奴又抱枕头回来了。 少年跪坐在她身边,瞧她精致娇艳的小脸儿,她认真时眼神深邃,眼睫浓长细密。 而后她忽然歪了歪头,眸光仍旧璀璨,他才发现她是困的。小石头见她有些坐不稳,看书看的昏昏欲睡,也是后半夜了,便写了张纸条,戳了戳她肩膀。 元无忧原本都困得眼花,忽然面前站个人。 她瞧着他及膝的衣裙,露出细瘦修长的大腿,肤如堆雪,他浑身像整块的冷玉雕成,脂腻光滑,连腿毛都几不可见,白虏的体质……真富有观赏性啊。 他漆黑的发丝冰凉柔顺,根根分明又柔软,散落在瘦削的肩头,顺他大袖里伸出的细手,递来一张纸条:[你该去就寝。] 原本小石头嗓子哑着,一天还能说几句话,如今有了坤道前辈给医嗓子、喂西瓜霜,他便不会说话,改用手写了。 元无忧哭笑不得, “那药方你抄啊?我不困,你去就寝罢。” 结果这人在她面前跪坐下来,拿起笔在纸条上写[我抄] 元无忧寻思还有这好事儿?也信不过他,眼看着少年一本正经的执笔,照着她抄好的临摹,她不禁试图要去夺笔:“给我!信不过你。” 可他握笔的大袖一抬,胳膊长的优势便显现出来了,还推攘她。 ——翌日清晨。 元无忧醒来时,发现自己枕在少年的腿上,而他趴在桌子上睡的,怪不得她梦中都是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许是他的体香。 桌上已抄了好几页方子带画图。那字迹工整,体态孤瘦锋芒,画的和书上也有七八分像。 当她从细滑又紧实的大腿上抬起头来时,少年醒了,却是满脸痛苦的开始揉手臂和大腿。元无忧讪讪的,帮他揉大腿,“昨夜监工的太困了,都没注意枕的什么,小石头你别见怪啊。” 他把桌上的方子和图递给她,最上面附着一张纸写的昨日那张[我抄]。 虽然元无忧挺感动,但主人的颜面还是要把持的,只清咳一声。 “我救了你,这都是你应该做的,这还不够偿还我救命和收留你之恩呢。今天你就在屋里好好养着病,我去分发药方和采草药。” 高氏兄弟的军营驻地离馆驿最近,大哥奉命派兵为她保驾护航,今日是她这位从九品女官,尚书省医师跟僧弥斗法抗疫的第一日。 果然一上来,就遇到了重重险阻,先是木兰城郑太姥的亲族,质疑她是来坑蒙拐骗,不肯给除她以外之人,上山采摘药材;又是不让她拿城外的患病之人试验,说怕疫气过到木兰城。总之官家和军民都不看好她,甚至阻止她。 定跟昨夜宫里来的大人,脱不了干系。幸亏高延宗那个部下,昨天服了她的药方后,今日已经清醒多了,黄涎减退,寒热渐轻。 高家兄弟特意派人来汇报,并表示营中其余患有时疫症状的人,今日也会送到馆驿。 馆驿这帮护院,也受了郑太姥多年恩惠照拂。 如今听说郑氏找回个孙女,年方二九却与王叔同辈,连领军将军都得管她叫姑,但是长得丑陋极了,却敢大言不惭、要治愈时疫。 馆驿里住的护院守卫,便积极来看热闹。 只见边角一处院落里,戴玉片、疤痕脸的小郎中穿身交领红衣,马尾高束,正在后堂熬药。 见到一群大汉涌到门口,简直像挑衅,遂放下跺草药的菜刀,提起了旁边倚着的屠刀。 小娃娃脸的姑姑生得满脸疤痕,此时腰杆儿挺拔,单薄高挑的身形站如松竹,真像个屠夫。 挑衅的护院:“……郑姑姑别冲动,我们来观摩学习的。” 于是她端起了桌沿上的两碗汤药,因许久没人来,都不冒热气了。“正好,你们先喝这个预防过病,馆驿所有人的安危要靠你们了,一会儿你们再把护院都叫过来,先从馆驿开始,每个人出入都要熏艾,烧艾的火盆儿不能灭。你们先每人每日来喝预防的汤药,再给馆驿内的空屋子改成病房,用来住病患。” 护院迟疑了,“不行啊,拆房子需要馆驿长官同意,都把病患送这里来,馆驿内其他人的安全不就危险了么?” “馆驿内除了你们,只有我四侄儿等人,连他都是病患,还有谁怕感染?他抱病把治疫重任托付给我,我们当然要以身作则,就近安排,我是要让百姓看到希望,看到领军将军抗疫的决心。” 最后元无忧不耐烦了,“四侄那里我自会说,你们只管先执行,现在黄陂城是一成感染,再不把好人跟病患分开,恐会更严重。” 表姑姑字字句句镇定从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工作任务,这帮人只觉莫名其妙的,加入了受驱使的行列,成为井然秩序中的一环。 第66章 两只谛听 既然时疫里鬼爹孕夫之事,就是有人暗施蛊术邪法,高延宗营里的将士不约而同患病,也可以往人为干涉方面设想。 元无忧猜测是食水污染,上午早早破了药山的封印,果然在木兰山滠水河边,远远嗅到一股恶臭,找到一具得疫病的死尸,才得以证实。 且浑身浮肿溃烂,中上游的活水冲刷过那具尸身、流出来都是污水。 与小表姑同行的两个仵作,饶是有多年经验,都作呕得不行了,彼时却见小姑娘从兜里掏出生姜段儿,让含在口中以避尸臭。 仵作效仿之,果真见效,不由得对小表姑更佩服几分,原来她真有真才实学。 ——辰时初阳,日光下澈。 元无忧下山时,正瞧见一朵红花绽放在地上,原是高延宗面贴黄土,双手撑地趴在草里听。 小表姑好奇的凑上前去,蹲下询问: “五侄儿趴这干啥呢?撞见后土娘娘了?” “有匹马……” 男子嗓音低沉,喑哑粗糙之中又中气十足。 元无忧也趴那里了,诧异的凑耳朵挨去草上, “听着呢?” “五百来斤……” 姑娘当时就佩服得不行了,人的耳里竟能好到这种程度?看来高延宗隐藏的本事远不止此。 “是吗?五侄儿耳力真好啊……” “枣红色的……” “这也能听出来??” 元无忧抬头瞅了他一眼,震惊了,能听出来斤数可能是那马跑起来的动静,他能通过这个辨别不算离谱,但听出颜色就有点儿过分了? 随后,男子细长的羽睫颤动,又有气无力道: “公的……” 不是,你搁这儿找母马呢?还挺失望? 元姑娘又埋下脑袋,忍着被缕缕草叶戳着耳朵的刺痒,努力去听,郁闷道: “我咋听不着呢?” 耳边随后传来男子微弱的、气息奄奄的一句: “刚才把我甩下来了。” “哎呀呀…快起来……” 这还扯什么咸淡啊!元姑娘连忙蹦起来,麻肩头拢二背的扶人,心道你但凡开头就说这句,不至于俩人都趴那当谛听。 高延宗瞧着细胳膊细腿的,居然还挺抗摔。腿都抻不直了,也不愿让小姑姑揽那一掐细腰,他平素是那么骚包个人,今天莫名的倔犟忸怩起来,低声道:“山上眼睛太多,姑姑莫与我这个风流郡王有体肤接触,只恐损毁清誉。” 这句话有些耳熟,估摸着昨夜四侄也训他了。 小表姑有些茫然,被他突然的拘谨气笑了, “你让人夺舍了?不碰你怎么扶你走?你在这儿趴多久了?你那些亲信部下呢?” 五侄子羽睫低垂,面色有些窘迫,“我哪有什么亲信啊,多数都是兄长借我的。眼下四哥在山下带他们挖地基呢,我又帮不上什么。” 元无忧扶五侄子下山的路上,果然碰见了高长恭所视察的断桥,十来个将士皆穿的布衣,为首的大高个子,被绛红色长袍军服勒出腰杆儿挺拔,红巾冠发梳起个高马尾,露出一张剑眉凤目、雪白俊艳的脸来。 以美貌战神着称的高长恭,虽年近而立,但那张俏嫩脸至多弱冠,搭上宽肩窄腰的好身段,犹是当初意气风发、青涩纯澈的少年将军。 而他一铁锹下去,差点儿踩空、把膝盖陷进去的狼狈样子,让小表姑恨铁不成钢,亲自下去监工掘泥,先分析了一通这河床的情况,再根据目前遇的困难,提了几个夯实地基的法子。 只见小表姑有根有据的,对修桥补路这种工程侃侃而谈,又不怕脏累的抡锹干活,甚至比有些男兵还像个专业力工,一众将士都听愣了,已然忘了小表姑是个女的。 把一旁的大哥显没了,起初他想劝她上岸,别脏了白衫,后来她讲的句句实惠精确,是比他认知更丰富专业的内容,他愈发安静的听着。 高长恭微侧过头,黑亮凤眸定定的瞧着她。这小表姑虽来路不明,但属实全能,自身体弱,又肯吃苦受累的干活,他不由得对表姑改观。 却才到巳时中午,便传来刺史在家中被杀的消息,昨夜找衅过刺史的高长恭,自然被怀疑。 元无忧听闻此事,不由得想起昨夜,那骚包刺史诡谲的一笑说:“我侄子活够了,那你呢?” 细思极恐。 刚从泥坑上来,拖着一身泥污的俩人,一个去刺史府破案,一个回了馆驿。 也多亏高长恭这一身厚实的泥污,证实了他早早就去了河边修桥,与案发时间不符。 毕竟吏部尚书高孝瓘的威名在外,最后落得将刺史的财产充公,府藏亲信皆被女侍中派来的人扣押,那财宝到底也没给高长恭和都督。 元无忧一上午都没闲着,又是瞧病又是掘泥,回到屋里褪下脏衣,换上一身齐腰的红色大袖襦裙,神经才放松下来,流露出几分疲累。 却发现屋里空荡荡,少了那个本该在看医书的小石头,穿粉大袖襦的少年。此时外面来个通禀传膳的,元无忧出门一瞧,是个中年妇人。 小表姑蹙眉问,她屋里的白虏少年去哪了?妇人抿嘴笑道,您得去问护院。 元无忧顿时心头一紧,觉出这里头没好事,便出门抓了一个男护院,掐着他脖子逼问,听他一口方向一口血的指路,俩人七拐八拐的,终于带她找到了白虏少年。 离挺远就听见了放荡的笑、和污言秽语的骂。 一听“哑巴、痴傻”一类的词,元无忧连忙加快了脚步!就在相隔不远的一所破院子里,眼前豁然出现的一幕,让元无忧双目充血! 柳树的荫蔽下,立着几个男护院和中年妇人。 而她的黑脸白虏奴被摁在一截外露的,狰狞粗粝的树根上,满身大汉。像个被撕毁的破布娃娃,睁着无神的双眼、麻木的受人凌辱践踏。 他肩头的粉色大袖襦被扯开了衣襟,自他颈后就挂着个裲裆心衣的系带,心衣已经被扯断、被一个狂徒当了手绢。 半身光裸的少年,雪白的胸膛上错杂几道红痕,原本结痂的地方都被打裂了,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简直触目惊心。 掐着男护院脖子的红裙姑娘,憋出一声暴戾的怒吼,将男人摔在地上,便朝少年冲了过来! 第67章 柔弱不能自理的白虏奴 所有人都惊住了,停下各自的动作瞧她。 连白虏奴都怔怔的、瞧着她过来。 元姑娘盯着他伤痕累累的胸膛,布帛撕裂的云锦之下遍布青紫……哭的心都有了。 眼前的白虏少年,可不是方才的高家兄弟,不是勇猛彪悍的高长恭。 世间没人能近得了高大哥的身,但小石头毕竟是柔弱不能自理。当无忧救下少年后,护院还在讥笑他软骨头,原来是个无能。 可当她给他验伤时,把小石头羞耻得耳根红透,满眼惊慌。 元姐姐默默脱下身上的外衫,给他环抱裹上。 疼得少年“嘶~”一声,红了眼眶。这般贴身的举动,呼吸都能感受到的距离,是个人都要多心,心猿意马。 他盯着她骤然高抬的下颌,再次抬头的姑娘满眼肃杀,声音冷到极点, “主意打到姑奶奶的白虏奴身上了?屋里关着门都敢来,明天莫非连郑姑姑的被窝也敢钻,连我你们也敢捆起来逼迫?” 这厢红衫姑娘刚推开一人,将吓到呆滞的少年搂进怀里,才质问出一句,就被身后的士兵一把——扯开了大袖襦,露出半边白皙肩膀,裲裆勒出的两半初现。 她却顾不上这些,只回身踢开了那人! 元无忧这一脚将人踹出挺远,下一刻却被不知是谁、拿板凳一下砸在头上! 她扣了玉面的脑门登时鲜血淋漓,白玉碎裂成几片,随着她直挺挺倒地,而尽数散落,只留耳边挂绳之处还拴着一枚碎片。 姑娘重重的摔在了少年身上,小石头最后关头还搂紧她,自己拿后背摔在地上,登时疼的脊骨欲裂。 “解衣!”少年头次清晰的叫出她。 直到此时,高延宗才闻讯而来,刚跑进院子,便瞧见姑娘摔倒在地,居然满身大汉!他怒不可遏地大喝一声: “放肆!她是玄女姑姑!都给本王滚开!!” 男子踹开了扯住她肩膀的一个大汉,看见她肩头前的雪色时、赶紧别过眼,连忙解下颈肩系的米黄色披风,裹在小姑娘身上,而后仰起头,怒视着跪一地的士兵。 一片“安德王息怒!”声中,高延宗单膝而跪,随着少年一起,把满头是血的姑娘扶着坐起。 她没了玉面遮眼,露出的半张脸玉肌粉嫩,如若剥了壳、露珠打透的鸡蛋,虽双眸紧闭,蹙眉咬唇,但那眉睫和秀挺鼻梁、眼下的泪痣,都无不展露出其美貌。 “姓元的你醒醒!丑丫头…姑姑你醒醒啊!” 她脖子以下,都被他的披风裹着,高延宗急得掐人中的手指都在颤抖,她终于咳嗽了两声。 高延宗高兴的去捏她下巴,却接了一口血。 男子懵在原地,姑娘却把眼睁开了一道缝, “小…石头……” 听她气若游丝的叫自己,少年搂紧了怀里的姑娘,暗自与对面的男子争夺怀里人,他努力睁大一道缝似的三角眼, “我在……” 高延宗并未注意到白虏的小动作,只赶忙把掌心的血给她看, “这怎么回事?你别是染上了疫病……还是有咳疾啊?你别告诉我你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小姑娘的嘴唇失了血色,脸色惨白,却喉中腥甜,“还不是你咳咳!…天天与我打架…是要我、咳咳…的命……” 即便她说不成完整的一句话,他也心里有数。 “需要…那个血是?” 高延宗看了看周围人,咬牙道。而后把手一边搂住她脊背,一边伸到她膝窝,作势要将人拦腰抱起,小姑娘却在此时奋力挣扎, “我不用咳咳、你!你当我不知你想打什么主意?想我们俩都死于怀璧其罪是?我自己…咳,带他回去……” 高延宗动作一僵,不知她是倔强还是真不用。 于是这姑娘白着脸,从少年身上爬起来,把身上的黄披风、往高延宗面前一扔,而后自己一提滑到肩膀的裲裆和衣襟,踉跄倔犟地离去。 高延宗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跟上。 回到屋里,小姑娘跟没看见跟屁虫一样,把小石头拽到床沿儿上,而后眼底湿润的望着他, “是我无能,没保护好你…” 少年任她将自己拽到其身边,对面而坐着,他不抵抗又不主动亲近,只眼神木然,哑声道: “他们说你让的,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的语气清冷平淡,又满含幽怨。 身后跟进来的高延宗,在此时出声道, “你这样突然虚弱,真像采阳补阴的妖怪啊。给我个原因,我便喂你童男血。” 他并非没听见主仆二人的对话,高延宗虽不理解她为何,对一个牵连她受欺辱的贱奴道歉,但她毕竟是名义上的表姑,于他尚有用处。 小石头骤然目光一厉,紧忙抓住姑娘的手, “喝我的,不用他。” 元无忧扭头瞧了眼高延宗,憋回了泪意,脸上恢复冷漠,“你问这些,是想拿捏我的死穴,让我们俩都一次死透么?” 他虽然有过这种想法,但此时还真不是。 高延宗哑然,“你虚弱到呕血,我怕你暴毙,得叫医师过来给你瞧瞧。” 小表姑锋眉微蹙,眼角被刮破的嫩肉还在往外冒血,她却神情冰冷,断然拒绝: “不必,我是急火攻心才呕血,最近你们总让我打架,逼我气血耗尽,倒也是一种死法。” 高延宗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我瞧不惯这个白虏奴而已,绝非对你有弑杀之心,连大哥都不知我有童男血,我却对你…姑姑还不信我么?话说…你为何需要这个?” 事到如今,元无忧再也隐瞒不下去了。 她闭了闭眼,叹气,“我被人连续三年,每月取血,所以气血亏虚。” 高延宗闻言,大睁的桃花眼难掩惊怖,他甚至觉得听到了神鬼志异,天方夜谭。 “那是何人所为?你的血有何特殊之处?” “我并无特殊,只是她撕走了我一块脸皮,为了易容我顶替我,还要用我的血供养她。故而我的脸也是…最近逃脱魔掌,才得以治疗。” 第68章 领军请罪 高延宗听到这里,不禁大骇, “世上竟有如此恶毒之人!你竟有这种遭遇?所以这跟你要童男血有何关系?” “有高人指点,说我需要两种药引子,方可修补气血亏虚,一是童男血,二是活人参,即…只与我欢好过,未沾染其他女人阴气的童男。” 高延宗憋回了后半句想问的话。 跟一脸冷静的小姑娘面面相觑,他一时哑然,想问她找好了活人参没有,又觉得难以启齿。 “那…那我还是去提供血,就当我赔罪了。” “不必了,需要配其他药方有效。” “那晚你喝了我的血,不是很有精神么?” 那天的事元无忧一点印象没有,此时高延宗一提,她倒扯出一抹笑来,不过是讽笑。 “你的血很有冲劲儿,人也很危险。多谢五侄的好意了,我不需要拿小石头的贞洁换补药。” 高延宗也是倔,在她这儿受了半天挤兑,咬牙剜了她一眼,“算你有骨气!” 而后扭头就走。 元无忧则是自顾自的合拢衣襟,闭目沉思。 这件事如同当头喝棒,给她敲醒了。她为避郑府的靡乱搬到馆驿,可此处军营盘踞,是被高氏兄弟把控,目前他们对她有利可图,才只对她们主奴二人稍加惩戒,已足够敲山震虎。 眼下她寄人篱下,就是任人宰割,高延宗看似待她亲近,却最危险又不好想与。而正人君子高长恭,偏偏疏离不待见她,既不表现出对婚约的看法,也不给她个证明自己身份的契机。 元无忧的耳边,忽然听见脚步声响,她睁眼看着抱来药包袱的小石头。他那胡乱裹上的齐腰大袖襦,露出了锁骨往下的,一片雪白胸肌,肋骨都清晰可见,还有些发红。 在把药包袱撂在床沿后,他便自颈上解下拿五彩绳绑的,露出翡翠绿光的石头扣子递给她,嗓音浑哑:“还债。” 撑着病躯坐直了身的姑娘,闻言那凤眸眼尾微抬,几乎要被气的再度呕血。 她一把钳制住少年的下巴,失去血色的手背青筋明显。元无忧讥诮道: “一块破石头,就想偿还救命之恩?” 白虏奴被迫抬起了头,他虽貌丑不堪,眼睫毛却浓长卷翘,一双灰蒙蒙的瞳孔深邃泛蓝,似乎能把人吸进去。 有她极尽所能的医药,加上坤道对他治疗,这张毁容的脸乃至身躯,都还是有明显效果的。 元无忧忽然发现,他身体嫩的一掐就要出水,未被痈疮覆盖的原生皮肉,居然细腻光滑,触手的肌肤白的几近透明,堪比凝脂冰凉柔嫩。 少年消了肿的嘴巴,只剩嘴角厚厚一片痂皮,他酝酿半晌,终于憋出一句: “我做通房。” 她冷汗都下来了,“不必,我有过通房。” “我做外室。” 元无忧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别忘了你的身份,谁是主人谁是奴仆?” 少年闻言,浓黑长睫一垂,覆下眼眸。那张像烤糊了锅巴的脸上,显露出了冷玉似的底色,他的语气嘶哑而又清冷…“我是…奴。” 这白虏的皮肤底子不错,估计异域长相也丑不到哪去,但凭她的医术,他能恢复好就怪了,若是坤道的药不见效,只怕他真成了癞蛤蟆。 至于今日之事,经元无忧查证,万恶之源就是昨天高延宗送来的云锦。 这群护院流氓不止羞辱了小石头,更夺走了赏赐的金银,虽被元无忧拉着高延宗当场抓获,索性金银数目俱全,只他身穿的云锦被撕碎,遂将来龙去脉何数目,尽皆上报给了高长恭。 ——未时梆子刚响,高领军便来请罪了。 这处院子位置偏僻,午后才能瞧见太阳正脸。 一道日光透过八棱雕花的明纱窗台,打在桌案前的红裙姑娘身上,她低头瞧书,恍若没听到外面丫鬟的通禀,没听见有人走来一般。 高领军站门口,乍一瞧里头那抹殷红的倩影,还当是走错了,或是屋里有别人,刚想离开,便瞧见她面前伸出一只细瘦的白手,把她滑下肩头的一条裲裆系带的、大袖襦衣襟拉回去。 那只手骨节分明,俨然是男子的。瘦弱的白虏奴白衫及膝,盘坐其身侧,也不避讳旁若无人的与她接近,她在看书他在看她。 这回错不了,高长恭大胆的迈进门槛,再跟她确定一句,“是姑姑么?” 闻言,那红裙姑娘抬起了脸,一双凤眸被日光浸染出琥珀颜色。 当他的视线落在光下,小表姑那张脸上时,不禁呼吸一窒! 高领军这是头次见到,她不戴玉面那半张脸。 姑娘的面庞也就巴掌大,瘦出线条流畅如若刀削的颌角线条,又稚气未脱。原来玉片遮掩之下的半张脸,是那么精美无瑕,整张脸在暖阳里,只能瞧见几块新生的细疤粉肉。 原来美人果然是雌雄难辨的……盯着丑姑姑如凤凰涅盘的美貌,他不由得心口怦然狂跳。 他忽而想起五弟曾说过,姑姑的骨相耐看,果然还得是五弟有阅人的经验啊。 忽然意识到失礼,高长恭赶忙收回视线,但仅凭那匆匆几眼,便足矣瞧出她有稀世的美貌。 难为了她,扮丑被辱那么久,竟然从未反驳。 四侄子的鬼面之下,瞪出一双黑亮凤眸,他目光微垂,直勾勾盯着坐地的姑娘,满眼惊诧, “小姑姑你…你还会画皮呢?什么妖术邪法?” 他觉着这清醒太过虚幻不真实,甚至不敢相信面前这位活色生香的姑娘,就是他的小表姑。 小表姑面色僵硬,眼神微眯,她的视线紧盯着他一步一步走来。 四侄子不穿盔甲时,也戴着暗金色鱼鳞护腕,他身穿的交领红衫,连雪白的衿口都绣着仿秦汉古制的卷云纹,及膝的衣摆上铺了凤鸟纹。“你们兄弟就没有会说人话的?你嘎哈来了?” 一听这熟悉的、颇具亲和力的话语,高长恭心头一阵热乎,错不了,是他小表姑。 “表姑院里的随身侍女出了事,幸亏是男奴扮的女装,但本王代为管辖馆驿,自当亲自来给表姑和这小兄弟赔礼道歉。” 第69章 他愿弟债兄偿 他走到她跟前,在一丈远外躬身行礼,态度诚恳。 瞧他迈步过来,细腿长靴,元无忧眼都直了。 男子的周身指定不超过两层!那薄薄的布料服帖的裹在他精瘦的躯体上,肉眼瞧着也是肩头浑圆,而蜂腰猿臂,似乎能一层一层剥下来。 她一开口,嘴皮子哆嗦的差点儿咬了舌头! “你…光是赔礼道歉?” 高长恭随后又冲她身边的小石头,豁然一撩衣摆单膝而跪,堂堂大齐国宗室兰陵王,居然亲自给这个白虏奴赔礼道歉,并许他恢复男装,要记住保护姑姑, 倒让元无忧挺感动。他连女装容易给她招致祸源都想到了。 随后四侄子近身凑过脸来,瞧着她道, “幸亏受辱的不是表姑,倘若姑姑清誉损毁,否则本王和安德王…万死亦难辞其咎。” 红衫姑娘一抬眼,眼尾挑起几分戏谑。 “难道你们不是有意为之?若是我被欺辱,即便高延宗会被怀疑为甩掉我,是买凶杀人,他也达成了目的。” 高长恭闻言,凤眸一横, “姑姑多心了,五弟虽顽劣,但绝不会做出此等恩将仇报之事。” 元无忧啧地一声冷笑,“高延宗今日敢辱他,明日就是杀我,女子在此当真是危险。怀璧有罪,你五弟很有心机,让你得到了以德服人的名声,银子没丢还没杀了他,只是我来的早,白虏奴还活着,我还不愿让此事善罢甘休。” 对付高氏兄弟就该从高长恭开始瓦解,以直相对高长恭,比歪心思被他看穿和嫌恶要好。 “姑姑较真是应该的,男子受辱尚且难堪,此事也给本王提了醒,小姑姑毕竟是女子之身,五弟又非良配,确有诸多不便。” 高长恭最不会应对这种板上钉钉的事,真想把能说会道的五弟抓过来,让他自己跟人解释。 小姑姑忽而眼窝含泪,“这不是我一个华胥人该呆的地方,女子在此没有出路,你们的士兵和官民又不肯配合,高延宗再这样咄咄逼人,我可就抛下他的部下回国了。” 高长恭一听她自怨自艾的话,原本只觉从她嘴里说出来过于违和,听到后头却黑眸一亮, “你是华胥人啊?本王从前多有失礼,难怪你独立专行的…像是中原男子呢。倘若你待够了回得国去,记得尽快把北珠还给女帝。” 元无忧:……哥们儿你是真油盐不进啊。 她暗示他自己是华胥国主,觉得是时候袒露、自己是他未婚妻的事实了,可他也不上道啊! 她只好自己扯和道,“我本想治好时疫,毕竟五侄子那个部将已经见效了,只是外面的人都不看好我,原来再有本事的人,也会因是个女子而被埋没。” 四侄子这才听出她话里有话,长睫一垂, “姑姑有何赐教?大可直言。” “自古疼不到自己身上,都不会感同身受,倘若让五侄子过了时疫,那朝廷和臣民还能不重视?”她私心的想报报仇,但瞧着高长恭黑亮质疑的眼神,连忙补一句, “也让我解解气。” 高长恭点头,“就知道你有此意。但五弟素来体弱多病,禁不起那个,我愿代他受罪,弟债兄偿。你打算怎么让我们过上时疫?” 元无忧:“……?兄弟情深这么玩的吗?” 四侄子这一番大义献身的话,属实打乱了她的计划,她想报复五侄子,可不想感染高长恭。 随后四侄子还强调了句,“本王身强体壮,无不良嗜好,比较抗祸害。” 小表姑一听,登时眼前一亮, “随便祸害?” 她想的另有企图,可四侄子半点没听懂,甚至还提议把五弟叫过来,元无忧只得收敛起来,毕竟高延宗那家伙……句句隐语都听得懂。 黄昏食分,饭桌上硬拉来高延宗来三堂对峙,大哥跟小表姑未曾动筷的等他,一进屋就让他跪下给小表姑道歉。 高延宗一看大哥如此直率,估计能露馅的都露馅了,也只好坦白,仨人便达成共识,不再耍心机手段欺瞒对方,拿小表姑当兄弟相处,不再仇视她的白虏小奴。 高延宗彼时笑弯了桃花眼,拍了拍对两兄弟满眼幽怨、满脸黢黑痂皮的少年的脑袋,对初显美貌的小表姑道: “这小东西蛮有性格的,表姑可别宠坏了他。” 白虏少年闻言哼了声,一歪脑袋起了身。 小表姑蹙眉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的说出一句“饭菜都凉了”,而后一阵急促的捂嘴咳嗽,她再一摊手,是一滩血。 高延宗不是头次见到,彼时只是坐那儿腰杆一僵,倒把高长恭吓了一跳,猛然从座位上跳起来,凑近去端详小表姑。 “你不会已经得了疫病?还是有咳疾绝症,命不久矣?” ……你们兄弟俩还真是一个口风。 俩侄子一左一右围着她,连去了外屋的少年都拧身回来了,凑过来瞧她。 元无忧用余光瞥了眼高延宗,眼睛却冲着四侄子苦笑,“我其实……气血两虚,需要两种药引子。小五知道。” 高延宗一抹脸,心道怎么又推给我了?但还是咬牙恨齿的,如实相告,“嗯…就是她需要童男血,和…活人参,就是童男呗,除了她之外不能跟别的女人睡过的,说阴气什么……” 高长恭震惊了,“采阳补阴?你是妖怪啊?” 小表姑面无血色,眼神却凌厉淬亮, “我是不是活人,你可以躺下让我试试。” 四侄子登时瞪的一眼大一眼小,面露窘迫,“你…你一个大姑娘,怎么能说出这话来?” 高延宗也道,“大哥驰骋疆场勇猛无比,岂会屈居女人之下?应该是你躺。” “就他这体格子,我恢复武功全盛时期,怕也得被折腾散架当场丧命,你们想我死啊?” 高延宗眉头紧锁,“你怎么断定大哥是?” “刚才偷偷把过脉,还是要问本人?” 其实此事仨人已经心知肚明了,根本没必要追问。人家又不会亲口承认。 这俩人旁若无人的拿他私隐开涮,高长恭憋了半天也没插上嘴,彼时已经尴尬的双颊酡红, 第70章 仨人曲线救民的阵营 他连忙伸胳膊打断俩人,又诚恳道, “这不是这个…那什么的事,本王已有婚约,虽形同虚设,但起码人家还活着,本王对男女之事并无兴趣,姑娘勿要强人所难。” 表姑姑闻言也不骄不躁,气定神闲的挑起灿亮的琥珀凤眸,眼望着四侄子。 她褶皱宽长肉实的双眼皮底下,有桃花灼灼与星汉璀璨。“是那西魏太上女皇的独苗,华胥女储君?她有皇位要继承,恐怕记不得你,你若不放弃一切远嫁西北,你俩也成不了。” 男子剑眉一横,“成与不成,至少有个名义,本王命里就不该有妻室,她的存在也就是本王的挡箭牌,你当我会娶个彪悍的母尊人吗?” ……不是兄弟咱说清楚,人家也是有王位要继承的,在你眼里妻子是女帝,都算嫁给你? 高延宗那双桃花眼微眯,瞧着小表姑,意味不明的捻酸道,“你可没跟我说,你是母尊人?” 元无忧越听越说不通,被四侄贬斥的黑了脸,暗下决心要把身份掖藏住,不然更丢脸了。 高长恭表示药引子没有,以身试险染上时疫,供她医治帮她立威倒是可以。 高延宗一听怎么着?你想祸害我大哥可不行,而且你想怎么过病?可别把我们兄弟治死了。 元无忧又解释了一通,“夏日时疫严重的,冲你喘气都能过上,但主要是通过使用时疫病人用过的餐具,或者口水血液等,哎对——” 瞧见高延宗倒了杯茶,正要喝一口压惊,她连忙道,“那茶杯就是你那位温柔壮汉用过的,原本要砸碎了掩埋的,我没舍得,知道有用。” “……”高延宗黑着脸放下了茶杯,樱唇嘟嘟囔囔,无声的谩骂起来。 小表姑又道,“要是你们身上有伤口破损处,那太容易过上了。” 高延宗便自告奋勇,说愿以此赎罪,反正正中元无忧下怀,高大哥却义正言辞: “我来。我怕小姑姑为报仇,不好好给他治。” 小表姑眉毛都立起来了,“你把我当什么了?为治病救人的医者都有一颗仁心,否则就去当刽子手、仵作来的多解气啊?我顶多也就让他更难受几天,还能要他性命不成?” 高大哥坚持道,“五弟体质弱,别祸害他。小姑姑祸害我便罢。” “你就不怕挨我祸害?” 他凤眸一抬,“倘若你庸医杀人,我不信你还敢逃回华胥,你们国主为此事杀你不过分?” 元无忧:“……不过分,我定会全力医治,为了您这位华胥男后。”也为了她自己未婚夫。 而后这顿饭仨人吃的有些压抑。 饭桌上主要分三种菜式,除了补气血的,就是补身体的,而后大哥壮士断腕一般端茶痛饮,五弟和小表姑在一旁,忧心忡忡的喝预防和阻断的汤药瞧着他。 高延宗几次目光撇过,都瞧着小表姑直勾勾盯着自己兄长,心里忽然有了些计量。 最终高大哥为赎罪对她们主奴的冒犯,也为设局、引发世家大族为仕途造福桑梓,亲手让自己染上时疫,贡献出自己逼她全力救治时疫,并提升军民的危机感。 元无忧正愁修桥补路、劝不动这群豪富门阀,趁着弥月受辱,高长恭来道歉,她必得劝他用自己染时疫来偿还,正好刺史被杀,高长恭这吏部尚书放出风:各氏族谁对医好他贡献大,民心所向,他提名谁举孝廉和刺史。 首先元无忧会医,吏部尚书自会为她立玄女碑刻颂功德,便不在举荐列表。 高延宗作为中间调和的油剂,他需得发挥自己的特长积极争取,活跃起来,但又得表现的和斛律狼狈为奸搅局,元无忧好劝女豪富去争。 仨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个游说,如此,首个瞒天过海曲线救民的阵营,就算组成了。 其实就举孝廉和选任官员这些事儿,高长恭这位吏部尚书,直接钦点也是这样,只是有弟弟和表姑加入,豪富世族会更积极。 为了竞争民心所向,也更放得开,对人民更有益处,元无忧也能拉下脸,做高长恭那个身份地位做不到、不方便做的事。 晚膳过后,高延宗掐了白虏少年一把才走。 那小子当着安德王面吭都没吭,就等人出门,才坐在小姑姑面前,满眼湿润的盯着她看,那小模样别提多委屈了。 高长恭坐在一旁等发病,小姑姑在端详他。 他虽赞赏小石头的反抗精神,但对她养个丑奴难掩不满,尤其这家伙是个哑巴狐媚子。 他不禁嗤地一笑,“他被掐都不肯叫,不知你们母尊人是不是…就喜欢逆来顺受的?” 表姑姑满眼深情:“我喜欢听你叫。” 他呵斥道,“滚。本王讨厌没有边界感的人。” 正在此时,外面来了个人,说是高长恭之前命人给小石头做的,木制面具送来了。 于是戴上傩面的小石头,原本挺不待见高氏兄弟,如今一瞧高长恭对他如此用心相待,改观的极快,还对俩人大献殷勤。 连带给小表姑熬的补药也送来了,他是连吹凉带喂药,比丫鬟还贴心。 高长恭见状只笑道,“你找什么药引子啊,我瞧收了这小子就行,除了丑点。” 元无忧眉眼一横, “那你会收丫鬟为妾还是为妻?” “本王身边的丫鬟,至少也得是世家贵女。虽说有感情,家世不是问题,但总要门当户对。你是华胥人,又没有这种非门当户对的烦恼。” “就说你当年配西魏女帝的独苗是门当户对,我配白虏奴是门当户对呗?” “本王并未如此说,但事实如此。” 元无忧不禁嗤笑,敢情当年她瞧上了他,倒让他觉得自己配得上女帝了? “中原男尊傲慢到这种地步?以为就算一国女帝娶夫也算嫁人,再高贵的嫡女也低男乞丐一等,男的就算做奴隶也配得上名门贵女,都算门当户对是?” 他正欲说话,她又道:“你于当年的华胥太女而言,也不过是乞儿之流,又没父母又没亲族帮衬,现在你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于国家有益还是能辅佐她?她是绝不会娶你为后的,你不如死了这条心,跟我这个落魄孤女。” 第71章 隐疾 美人儿顿时震怒,“放肆!你敢肖想本王?” 正当此时,小表姑已是气到急火攻心,又连连咳嗽着,低头呕了口血。 天旋地转之间,元无忧意识到不能硬挺了,这小病再拖下去,只恐积劳成疾。 一旁的高长恭虽然恼怒于她方才的话,但此时见她状况不佳,还是担忧的凑上前来, “你……又呕血了?不会死我面前?” 元无忧:……倘若不会说人话,能闭嘴吗? 男子身穿的胭红色长袍及膝,交领与衣摆都绣着凤羽花纹。布料就是普通的棉麻,却能紧密的贴合在他身上,勒出细腰窄背螳螂腿,可谓猿臂蜂腰的清瘦之中,又绷着武将的爆发力,透着浓烈的、呼之欲出的男子气息。 当他那身温热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糯米糕似的嫩脸闯入视野里,元姑娘忍无可忍!登时踮起脚尖蹦起来,一把搂住男子的颈子,扑到他白嫩的脸上,对着那抹芳唇一啃。 轻掠过饱满的胭唇,正欲攻占一番,喉咙里上涌的腥甜让她不敢张口,只能拼命压制,却也不舍得放过这方泽之地。 等她掀开湿漉漉的眼睫毛,能看清他的脸时,她嘴里也充斥着奇异的锈甜,肩膀上钳制着一双手,男子糯米糕似的面庞上,嵌一双漆黑灿亮的凤眸,精美到像工笔画细细雕琢出来的。此时却从唇缝里泄出一缕嘶声。 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奋力一把推开了她,那薄薄的布料盖不住他紧绷隆起的臂膀,原来他的蜂腰猿臂之下,是紧实有爆发力的肌肉。 糯米糕面皮上的朱唇贝齿,蹭出了一块血红,男子满眼震惊,“放肆…你想干什么!” 高长恭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首先他有婚约,那人还是小表姑的国主;其次她都咬出血了,就是奔着蹂躏他来的。可话到嘴边凝噎住了, 小表姑眯眼斜睨着他,褐色的瞳仁深邃淬亮,“还有多少人啃过你?进攻过你的唇舌领地?” “你疯了!”他黝黑的凤眸淬亮,纤长羽睫狂乱的眨着,惊愕失色,语气颤抖: “…我已经过了疫病……” 她笑了声,“那更好,以毒攻毒,你的童男血可真甜啊。” 高长恭:……?! 她再次将他一把搂住,蛮横的将精瘦的武将身躯勒进怀里,咬破他的嘴角疯狂汲取。 男子本想反抗,却才发现身体无力,只能将胳膊横在她胸前,随着她的侵略而呼吸困难,艰难的推攘着她。 那样结实有力的一条手臂抵在中间,也没能阻止女暴徒的强取豪夺,她如同被僵尸附了体,见了红更加癫狂,都制止不住了。 当灼烫的泪珠滚落缝隙,打湿了俩人紧贴的脸颊,元无忧浑身一震,连忙松开他,才发现怀里这具高大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更显清瘦。 她震惊的,看着男子红着眼眶,泪湿满脸。 “你?你哭啥啊?初吻咋地?” 男子愤然推开她,愠怒的带哭腔道,“滚!” 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吐字有力,就是那张剥壳鸡蛋似的脸庞上,像拿露水打了一通,裹了一层清亮的水迹。 元无忧顿时慌了神。这样勇猛凶悍的汉子,原来也是外刚内柔的美人。 彼时他扶膝坐在矮凳上,姑娘连忙手足无措的哄他,弯腰抬起绢布的大袖子给他擦拭眼泪。 “我错了,你别哭了,姑姑错了……” 他偏过脸去,胡乱拿手抹了把眼泪,愤然道,“你当、当我……想啊?” 男子一边止不住的流泪,糯白俊艳的脸上表情微狞,一边气得肩膀耸动,一句话断成几节。 她顿时如做了天大的错事,举着袖子站在一旁伸手,也不敢动他,也不敢挪开视线。 “早知你这么禁不起委屈,我怎敢……” 四侄子那只手骨节分明,五指匀称修长,白里透红的筋骨清晰,故而连拭泪的动作都漂亮极了。他那只手越抹、眼泪越多,愤然怒吼: “我并非、想——想哭!只是…有隐疾!” 他一句话抽噎着说出来,元无忧顿时愕然,只觉他凶悍又娇憨,恨不得把他搂在怀里安慰, “什么隐疾?不能被亲?” 虽然也有这个原因,但被说中心思后,高长恭只能极力的大口呼吸,以此平复情绪。姑娘还凑过来要接近他,他恼羞成怒的抬手制止, “别过来!” 小表姑嘴上还有一抹艳丽的血色,双眼皮大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唇角淌下的红,她忍不住道,“我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给你擦药行吗?” 他极力稳定了情绪,自己擦去眼泪的样子,让元无忧心疼无比,她不禁在想,难道真要自己走入他的心,才能把他拥入怀中拭去眼泪吗? 倔犟的俊美男子坐在矮凳上平复良久,才发觉被小表姑静静的盯着,他脸颊一热,咬牙道, “不能受屈,否则会不受控的流泪,这是高家男儿遗传的隐疾,故而为不在外人面前落泪丢脸,高家人都脾气暴躁,让人不敢招惹逆反,就像五弟,甚至我十四叔……” 元无忧震惊,“你还把你十四叔整哭过?” 高大哥湿漉漉的漆黑凤眸圆睁,一抬细密的鸦羽长睫,“你到底听没听懂?” 元无忧讪笑,“我给你瞧瞧嘴角的伤。” 他抬手一挡,蹙眉道,“不必,别招惹我犯病就行。” “对了,我是第一个吻你的么?” 男子凤眼一瞪,而后目光一撇,侧过脸去道, “不算,又没伸。” 元无忧:? 短短五个字,暗含了道不尽的故事。 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直反酸水。 “呦呵,挺懂啊四侄子?” 浅浅扳回一局过后,高大美人脸上犹带湿润,却剑眉凤目高扬,傲慢道: “我这年近三十的岁数不是白长的,小姑姑请自重,别落得回不去华胥国。” 元无忧:“……”亲自己未婚夫犯法吗? 不过,得知他年近而立未曾娶妻,她并未有太惊奇,但得知他初吻还在,这就有些离奇了。 原本她是持观望态度,并未想介入他的生活。可如今她陡然生出了征服欲,独占欲。 她非要试一下,是先入为主能赢,还是后来居上能赢。反正先后都是她一个人。 第72章 为成为你的归宿而存在 ——被她此番一气,高大哥当晚就发了病。 且病来如山倒,畏寒畏热还要裹着凉丝被,几近昏迷不醒之际,还呵斥小姑姑别碰他,让把五弟叫来,唯恐她对他趁火打劫。 高孝瓘堪称男德典范,原本元无忧只觉得他有些过于矜持自重了,尤其见识了高延宗之流,她只觉魔幻,“你真是高家亲生的吗?” 糯米糕大哥烧的脸色潮红,漆黑凤眸湿漉漉,说话时嘴都打哆嗦:“五弟…叫五弟来!” “你可还认得我么?” “姑…姑姑,你叫五弟……” 他嗓音变得浑哑低缓,浑身力气都用在把自己裹成粽子上,作势到了端午就把自己蒸了。 元无忧只好通知高延宗过来,于是有五弟守着大哥,他这才安心睡去。 只留高延宗在一旁跟她面面相觑。 五侄子指着大哥嘴角凝固的血迹,问她, “你狡辩。” “阿冲五侄儿,你听我狡辩…不是,解释。” 元无忧心头凉了半截,要说这俩人不是兄弟谁能信啊?说话口风都一样一样的! 高延宗眼神凌厉,“够了,我早已猜到,你费劲心机接近大哥,是那个华胥女帝指使的?” 元无忧:“……不是,你别心思那么丰富。” “哼,那位长嫂我幼时见过的,早就瞧出来是个女昏君了,十二年前瞧上兄长美色,不管不顾非要让他入赘,可兄长一答应她就没影了。当年兄长正是适婚之龄,而今到了而立之年,被她害成了老童男还不算,还派你来祸害。” 思及至此,高延宗抬手要掐她,却被她起身躲过去,“是不是你勾引兄长成功后,华胥便能理所当然的退婚了?元氏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元无忧:“……我绝非始乱终弃的人,以后自会向你证明。” 正在此时,大哥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低吟, “姑…姑姑……”元无忧赶紧上前,欣喜若狂, “我在。” “五弟……把姑姑送出去。” 元无忧这个气啊,“我是医师!不就啃了几口血吗?我都没伸蛇头……” 高延宗锐利的目光骤然!落在她脸上。 元无忧顿时心虚得气焰顿消,赶忙低头道, “你别叫姑姑,叫我风玄女,是华胥国姓,也是国门那座玄女赐书的石碑。” 陷在凉席枕里的糯米糕脸色微红,茫然摇头,“别套近乎……” 她凑上前,抓住他探出凉丝被的,滚热的手, “请你相信我,以华胥风姓发誓,我绝不会趁你病非礼你,你可以永远相信华胥…和我。” 许是她发自肺腑、诚恳实在的话,让高长恭心里有了丝触动。 男子还是摇了摇头,又费力的睁开细密长睫,眼里如含了整片璀璨银河的星辰。 他忽而几近自嘲的笑了一下, “我还能相信你么?我娘说的对,她走后……世上尽皆仰赖我庇护的,而再无我能倚仗的。” 高长恭到此也就说不下去了,跟埋怨一样。他从未想过依靠别人,倒是被人依靠成了习惯,他自身没有软肋,却要守护着世间一切。故而他从未畏惧生死,身先士卒无所顾虑。 他这样想着,脑袋里又是一阵嗡嗡的痛,似乎有雷鸣闷响。耳边却响起一阵由远及近、似真似幻的声音: “我为了…成为你的归宿而存在,我是收放你锋芒的刀鞘,你是守护我活着的,阳光照耀。” 元无忧的话说得足够隐秘,此时此刻,也确实是出于心里话。她想起了黑水城初见,他对她说的那番话。他曾来到她的国门护她于困境,而今阴差阳错她也来赴约了。她很高兴自己没看错人,他也未曾偏离本心,依旧等着她来。 既然她来了,就不想放过他,留下遗憾。 迷糊中的男子凤眸迷茫,望着眼前姑娘这张、朦胧清艳的脸庞,似乎与某些记忆重叠,他又有些清醒了, “你是谁?” 元无忧差点儿脱口而出“你妻主”了,却忽然被高延宗一把抓住胳膊,他那双桃花眼微眯, “解释解释,你这话是何意思。” 照他的七窍玲珑心思,就算此时元无忧说出真实身份,他也不会信的。 元无忧当即闭嘴,“我不想做你俩的姑姑了,咱俩称兄道姐行吗?” 高延宗眉眼一抬,面露错愕,“啊?” 她算瞧出来了,正经的藏心眼儿,高延宗一琢磨就能猜到八九不离十,不愧是风流郡王。而当她胡说八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他就捋不清头绪,逮不准她是哪句真哪句假了。 ——翌日。 听闻高领军过了时疫,小表姑和安德王侍疾了一整晚,陪出他满脸脓包,浑身起疖肿,但侍疾的俩人却安然无恙。 更奇的是,安德王那个部将吃了两天药,今早已能下地了,看来小表姑治时疫蛮有效果的。她便以郑太姥孙女,郑玄女的身份按此方子布施送药,并贴出告示,有服药后不管用者,可前往木兰城馆驿,郑玄女会亲自义诊送药。 当时立军令状的整三天,时才过去一整天,便已恢复的风生水起。 尤其昨夜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患病的高领军连夜写招贤榜文,一早便在四城贴上,近水楼台的郑太姥一瞧,那是十分积极想做女刺史。 彼时,住在了小表姑院里,方便治疗但禁不起细琢磨的高领军,刚清醒一些喝了药,听闻外头传来郑太姥的问候,让他郁结的心情舒展了几分。 因需散热,他头次穿上对襟的大袖襦衫,那领口开到肩膀,又被他浑圆的肩头挂住。 而这具宽肩窄腰的精瘦男体,以一种豪迈又颓败的姿势,屈起一条腿,倚在床头板上。 此时就有个小表姑坐他身边,满眼心疼的盯着他半边脸的脓疮,活像糯米糕上粘了苍蝇,还专往雕花精致的眉眼鼻唇、贴黑糊糊的锅巴,且是从昨夜破皮的嘴角,往上蔓延到眼睛的。 他实在难以忽视她灼灼的目光,脸上几乎要被她这分秒不移的视线,焯烫出个窟窿。 高领军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你是好了,本王丑了。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第73章 你都不唤我宝宝了 “行行行姑姑不瞅了。而且你也不丑啊,才半张脸嘛,昨天这事儿也都怪我,啃你那——” “闭嘴!你再提本王就给你踹下去!” 小姑姑日渐娇艳的脸上,此时眉头紧皱,流露出惆怅,“你对姑娘家这么粗鲁合适么?” 男子黑亮的凤眸璀璨又凌厉,忽而一扬下颌,傲慢道,“哪个姑娘家像你这么粗鲁?你能待你就待,再敢冒犯我,别怪我不客气。” 元无忧:“……” 正在此时,门外又传来通禀之声,是高延宗进屋来急声絮叨,南司州刺史被杀之事,已连夜传到邺城,而收了兰陵王呈报得赃据的都官尚书,更是连夜辞官,朝廷遂派高奉宝代行都官尚书之责,司刑部,又来接替兰陵王南司州总管,并暂时扣押尹刺史的财产。 而这高中书雷令风行的忙完这些后,已到了木兰城,先拜会过斛律都督后,便会来拜访高领军和尚书台九品女医师。 高长恭蹙眉道,“本王不想见他,你跟他说女医师会去见他,就说本王怕过了病气给他。” 莫名被推了一身任务的女医师:“嗯?高中书…?为何你不想见?难道你俩有仇?” 高延宗嗤笑道,“高奉宝就是个白眼狼!亏得兄长从小将他养大,可他居然为了权势出卖色相,还因为女侍中觊觎兄长,他就善妒到公报私仇,把兄长调离京师四处驿马。” 元无忧结合之前,那帮人对高中书的描述,怎么觉得高奉宝的行径,是在保全高长恭呢? 毕竟重耳在外而安的典故,她深受其益。 ——当高中书一过来,在屏风前恭候多时的女医师,从容恭敬的躬身行礼。只留高领军在屏风后咳嗽,嘶哑的说病躯不宜见人。 这位高中书身穿的大袖襦素若堆雪,裲裆上都是银色暗纹,满头青丝扎成个半马尾,拿玉扣箍着披在身后,整个人都是一片雪色。 他柔美的凤眼横了小表姑一眼,即便她穿着齐整严肃的布衣灰衫,也没挡住那锐利的目光。高中书阴鸷狠戾,整张艳容都仿佛呈装在、他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里,水红唇瓣勾起讥诮, “一夜之间让兰陵王身染时疫,是你所为?” 元无忧冷汗都下来了,看来除了高长恭,这帮男人每个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 “我怎敢……” 里头的高长恭咳嗽道,“昨夜与部将修桥,故而染上时疫,中书大人莫要迁怒无辜。” 高奉宝叹了口气,“大哥果然是恨我呢,你都不唤我宝宝了。” 高长恭:“……大人性情了。” 小表姑喟叹一声,“我可以替他唤您宝宝。” 中书大人转而斜了眼她,“倘若你治不好兰陵王,或是让他那张脸留下丝毫疤痕,本官便就地杀了你,郑氏也保不住你。” 元无忧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底气,拍胸脯道: “我若治不好他,就负责娶他。” “嗤!痴心妄想。” “……” 高中书一走,元无忧这屁大地方又热闹起来,因着病患不能受风,高长恭便理所应当的,长住在了她这里。 但他又很避讳她,都已经浑身无力,坐起来都要人扶着了,还把她撵到外屋睡去,只准她给他脸上上药,脖子都不让她碰,非要倔犟的,用自己颤抖的手去敷药。 时疫在高长恭身上,经过一晚上的自由发挥,已经到了连五侄子都差点认不出来脸的程度。 元无忧前脚刚问完他,你把得力的部下都给五弟了?难怪你生病没人来看你。 后脚他的军师便来了,风尘仆仆身穿官服,是从邺城星夜兼程赶回来的。 屋外猛然涌进来一帮人,转屏风隔断才瞧见帷幔里的俩人,一个倚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 为首的高延宗一撩珠帘,让进来一个青衫瘦高的男子,他先瞧见的自家主公,主公居然罕见的,穿了一袭绛红色交领大袖襦袍,那一层布料轻薄到,连胸膛上嵌的茱萸都隐隐看见。 而床位坐着个黑衣玉面的姑娘,虽着男装,但从前襟便明显可见其特征。 这人见了小表姑,先收拢羽扇躬身作揖,自报家门,狭长的眉眼微微带笑, “这位便是小姑姑?在下郁久闾自荐,为尚书府吏部郎中,领军将军府军师幕僚。不知姑姑是何来头?” 元姑娘凝噎住了,他说了一堆,她就记住了他是柔然国姓郁久闾,是高长恭的军师。 高延宗赶忙介绍道,“这位是荥阳郑氏贵女,郑太姥的孙女儿,元太姥的外孙女儿。” 军师笑道,“小表姑英气逼人,瞧不出半分姑娘家的娇气,难怪能做这十几年来,唯一能亲近大哥三尺之内的女子。” 他话里有话,眼神毒辣,尤为意外的是,素来洁身自重的主公,穿得如此轻薄透肉便罢,居然还让个姑娘坐旁边,盯着他? 姑娘闻言,大眼一亮:“啊?真是唯一的?” 高大哥自然明白军师话中所指,但为了散热方便,他也拗不过医师连堂会诊,不得不换下严谨保守的长袍军服,改穿流行的大袖襦…… 他无话可说,只默默把腰下的薄毯往腰上拽,沙哑着嗓子道,“她就是个医师……” 军师走近前来,见状拿羽扇轻拍了主公的脑门一下,“住口,你这嗓子跟拉大锯似的。” 高大哥:“……” 高长恭只是迟疑了一下,没反驳,这帮人便都凑过来,坐了一床沿儿。 小表姑是个自来熟,一开口就让他们忽略了她是个姑娘,直接热络的称兄道弟,把嗓子嘶哑说话不便的长恭抛之脑后,他几乎插不上话。 经过兄弟们一唠家常,元无忧才对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原来这憨子美人高长恭,不止父母亡故的早,兄长也接连英年早逝,就剩一个谁也不待见、不慕权势的二哥终日游山玩水,不理家事。 他自己还没长大,就被迫成了大哥,搭上家里有一群顽劣弟弟,他只能挑起家庭的重担,沉稳成标杆榜样,幸而弟弟们从无恶不作、到只为美色作恶堕落了。高延宗如今的改邪归正,唯兄长是从,也纯是对四哥的依赖信服。 第74章 华胥讣告 虽说他们家净出美人,也正因如此,高长恭为弟弟们树立了一个顶梁柱大哥,不近情爱的形象。站在高延宗这个混蛋弟弟的角度一想,元无忧倒理解他为何如此警惕她了。 高延宗一开始便知,她不是省油的灯,只怕她恶劣起来比自己更甚,怎敢让她玷污兄长? 瞧着面前英挺美艳的大哥,元无忧心痒难揉,情不自禁的去捋他额前的碎发。他已是病中残躯,还凶巴巴的推手制止,勒令她保持距离。 高延宗见状,忽而笑弯了桃花眼,打趣她道, “既然姑姑这么有本事,不如做我们长嫂?正好让我们高家把辈分拉回来。” 他平时最怕她对四哥有企图,此时当着高长恭的心腹问这个,摆明了在试探她的心思。 小姑姑还未回话,高大哥便强调: “为兄有婚约啊,前些天还见过她呢,五弟可想听她的糗事?” 元无忧板起脸,“行了别提她。”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糗事了。 可高老五和自荐军师误会了,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的露出笑来。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通禀,有人请求一见。 高长恭屏退旁人,自己披上外袍出了屏风。 身披黑袍,内着大袖襦的盖世美将,此时糯米糕似的嫩脸上,是因病失血的苍白,松挽的低马尾垂在肩头,俨然成了文弱的吏部尚书。 来者官服俨然,恭敬的作揖: “尚书大人,同僚举荐的良策孝廉在外等候。” “就说本王不在,与玄女姑姑视察水利去了,有事可向玄女献策领赏。” “为何?” “听说此人不孝。” “此人颇有才能,留下定会大有作为。” “他连父母都不孝顺,又岂会为本王所用?这样的人把柄太大,他迟早会害了本王。” 恰逢此时,姑姑郑玄女从屏风后潇然走出,嗤笑出声, “没有父母做把柄,不好控制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他终日要防,四侄儿这个吏部尚书恐怕也要坠入泥潭了。” 来者望着这位从头到脚都雌雄难辨的姑姑,惊诧问,“姑姑何故如此威胁……” “四侄儿顾虑的极是。所谓孝顺不是对父母亲族的感情,而是能压抑自己的天性,和顺从臣服之心。” 四侄子原本难掩倦怠的眼神,因她这番话而迸射出了微光,他低沉着沙哑的嗓音问, “姑姑竟还懂得为官任用之道?” 那她可太懂了!高长恭是站在吏部的视角上,顶天了能升迁到六部之长录尚书事,已经位极人臣。而元无忧是站在一国储君的视角上,俯瞰天下万民,为的是君臣龙虎斗和长治久安。 表姑明知他是敲打她逾矩之意,但避而不谈。她走到他身边,踮起脚,轻贴耳后道: “以后你不便做的恶人,我来做。” 高长恭看着从他身侧走出的姑娘,黑亮凤眸里熠熠发光,似乎也在心底埋下了某些……炽热温暖的种子,落地发芽,几欲生长。 刚才的几丝猜疑,顿时拧成了一团乱麻。 但他还是蹙着眉眼,疲倦的推开她道, “病中残躯,姑姑自重。” 晌午,军师来送午膳时,带了个惊天的消息。 ——西北华胥国传来讣告,华胥女储君暴毙身死,其皇姐风暝见,被君后等人推举上位。 无忧一听就疯了!自己还活着就暴毙了?更何况她哪有皇姐啊?倒是听说有个哥。 小表姑身为华胥人,听说情敌驾崩,居然没因此庆幸能和他们大哥在一起,而是担心储君认为她没死,这自然引发了高延宗的注意。 难道她图谋的不只是大哥,有更大的野心? 军师自然不知高延宗与她的内情,只瞧着五王直勾勾盯着小表姑,神色复杂,便开玩笑的撺掇:“既然大哥守寡了,小表姑也是世家女,配主公亦不算辱没,何不留下做个大嫂?” 高长恭这个男德典范,当即斥责: “且不说我跟她们国主有过婚约,虽然现在人没了,名存实亡,但她们母尊人……都是有什么特殊体质的,我可不能娶母尊人。” 元无忧瞪大眼睛,“还有什么离奇的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快讲讲!” 在众人逼问下,高长恭更不肯说了。 军师笑道,“小表姑有大才,娶她不算吃亏,更何况你都住人家屋里了,如今你未婚妻也过世了,还不想往前走一步啊?” 他自己一人撺掇还不算,还拿胳膊肘杵了杵神色不善的高延宗。 五侄子瞬时会意,桃花眼笑弯弯的道, “兄长你想开些。人家可是女帝,有皇位要继承,我早就看你俩没交集了。是她能抛家舍业来嫁你啊,还是你能不顾一切入赘啊?” 高长恭清咳道,“我虽没真想和那华胥女帝成婚,但我也没想过成婚,你们也不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思?中原女人的婚事是男人说了算,华胥可不是,这一点元氏和宇文家深有体会。” 小姑姑笑道,“我挺喜欢四哥哥的啊,全大齐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娇憨的美人儿了,我就喜欢他的守男德。” 大哥蹙眉呵斥,“休得放肆!小姑姑与我而言就像是兄弟,你们平日里独自风流便罢,而今竟要把我拉下水了?” 元无忧点头,“行啊,也别兄弟,等我治好时疫去参军,你管我叫大姐就行。” 高长恭横了她一眼,“你休想近水楼台,要参军也去找五弟去。” “……看你说的,我便不能去找斛律都督?” 话越说越没劲。 他深吸一口气,诚恳道, “我不成亲也不思春,我从来只觉得女子烦,你倘若再逾矩无礼,休怪我不顾郑氏的颜面。” “啊?怎么只许你的兄弟打趣我,不准我配合啊?” 大哥凤眼一横,扫视左右:“你们也滚。” 把弟兄撵走后,就留下元无忧,高长恭呵斥, “你当着我也没这么积极啊?拿我当挡箭牌拒绝婚配是?” 元无忧诚恳道,“我是真心的,我说一见钟情你信么?” 他斜了她一眼,“你自己信么?” “……” 第75章 梅花三约 元无忧随后才知,高长恭从小就被他娘吓唬,说他是他爹生的。为惩戒他那个风流爹,他娘被华胥女帝转化了鹿蜀血脉,派来制裁他爹。 “小时候听我娘说,跟女娃躺一起我会怀孕,长大了去父亲身边,我才知男人不会生。想着我倘若找妻子,一定选温柔的,门当户对,比我年长也无所谓,最次也不能找个鹿蜀血脉,我不想再笼罩在…会有孕的恐惧中了。” 元无忧叹了口气,真想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怕让他更害怕。所以哪有什么男女之间守礼的尊重呢,不过是源于顾忌,和畏惧被伤害罢了。 只有让他们困于有孕的担惊受怕,才会真正感受到女子的弱势和不平等,倘若中原女子都如她这般,身负鹿蜀血脉还不怕有孕,定会活的比男子更潇洒快活,更好男色。 高长恭顿了顿,又道,“咱俩互为挡箭牌也可以,但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元无忧一听,峰回路转?但约法三章? “你跟我约什么法?” “听闻你们那里是男人繁衍后嗣,你若嫁给我我不要求你生一个,但你也别想让我生。” “不是大哥,你还真信鹿蜀血脉啊?” 高长恭瞪大了凤眼,“原来鹿蜀血脉是真的?你看你都脱口而出了!” “……诈我是?”元无忧算是知道,他为何对自己那么抗拒了。 高延宗也知道这些,但他未必会信。而高长恭是真憨厚老实,他居然深信不疑啊! “至于约法三章,第一:在有好感之前,不可强行有肢体接触;第二:休想感染鹿蜀血脉给我;第三,第三……” 高长恭思索半天,而后道,“第三,倘若我们真有成婚那日,你不许与旁的男子亲近,像是侧室外室,奴隶也不行。” “那你就能找侍妾吗?” “我也不会。” “那我也起个誓,倘若你敢纳妾,我就投靠你敌国,攻打你的国家,把你掳回去做奴隶。” 小表姑说此话时,眼里黑邃又坚定,不像起誓倒像在立誓。 四侄子听得俊脸扭曲,“你居然还会打仗吗?你除了会医术和工匠技术,还有什么才能?” “别打岔,想纳妾是?” “不会纳妾,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无关我的国家和臣民的事。” 她笑了,“如果代价不大一点,你怎么会有所顾虑呢。” 高长恭不禁感慨,“你和你们国主,还真有几分像,一样的顽劣,一样的不招我喜欢。” 元无忧:“……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非要温柔妩媚才会心动?” “并非,我这个岁数了哪来的心动?倘若有,大抵也是日久生情,成习惯罢了。” 她忽而想起之前的疑惑,意味不明的问, “对于感情,你是相信先入为主呢,还是后来居上?” 大哥看着她,犹豫道,“恕我无法回答,因为我都未曾经历过。” “风既晓不算么?我不是正在做么?难道你嫌我不够温柔贤惠,无微不至才不动心?还是喜欢柔弱不能自理,一切都要依附你而活的?” 他静静的垂下长睫,黯然道,“都不算。”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她有些激恼。 他忽而抬头,凤眸黑亮又镇定, “我生于腊月初八,最喜梅花。既称为岁寒三友,有凌寒而开的铮铮傲骨,便也不算折损男子气概?” “算不算不打紧,谁说男子不能喜花,女子不能舞剑了?华胥都拿男子以花类比的。”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的道, “我从前单以为,梅花只在腊月寒冬开放,直到有一年我把它搬进屋里,它竟然提前开了。所以你懂了么?” 元无忧甚少见他如此意会的时候,自然绞尽脑汁的想迎合,却又不敢掉书袋,便鼓起勇气,正色道,“他能耐寒受苦,但并非只会吃苦受累对么?” 他凤眸黑亮,“此话赠予小表姑您。即便你是华胥人,我也不会因你的独立,而忘记保护你的责任。就像我不需要依附我存活的姑娘,会影响我无所畏惧的生活,故而不想成亲。你我想必是同类人,那便不要试探了,以兄弟手足之情,同仇敌忾。” 元无忧:“?”未婚妻夫变兄弟了?可他说完这番话,她突然动心了怎么办? 她还坐在床沿儿思考,高大哥瞧她不肯离去,恨的攒足了劲儿一抬腿,将人踹到地上。 元无忧懵然趴在地上时,身后那人还撂下话: “以后不准坐我的床!” …… 下午之时,吃了三天药,已经活蹦乱跳的甄温柔,特意赶来给大哥请安。 之前他躺在病榻上浑似狗熊一样,如今站起来像座小山,活脱脱一块儿行走的城墙,还得是那种修长城的方砖,水牛撞上去都纹丝不动。 这位壮汉一进门,就给她跪地咣咣的磕了俩: “感谢姑姑救命之恩!” 那中气十足的一嗓子,把她震得一下踉跄,引出了里头病患清亮的笑声,随后又一阵咳嗽。 “哟哟哟受不起啊!”小姑姑连忙把他扶起来,瞧着他微红的脑门儿,有些愧疚。 甄温柔别看挺大一坨,心思倒细腻,不动声色的躲开了小姑姑来搀扶的手,又一抱拳过后,便直起腰冲里头喊, “大哥如何了?小姑姑犹如华佗在世,您且安心让她治,我还等着大哥带我们满山跑呢。” 高延宗指着屏风里,“大哥不让人靠近,你就在此处问候一声,人别过去了。” 温柔壮士恍然道,“这样啊?” 元无忧唯恐这兄弟多心,只好拽了拽高延宗的袖子:“你还最该感谢高延宗,是他为你们四处奔波,低声下气的求和尚,又来找我的。” 被推到前头的高延宗,忽然难为情起来,讪讪的一摸头,“害,我是长官嘛,应该做的。” 高长恭原本因生病毁容,不愿见人,尤其是近日小姑姑越发容光焕发,美貌出众起来,对比惨烈,他甚至连她来给敷药,都不愿搭理她。 他郁郁寡欢这两日,倒因小姑姑总带着弟兄们来,变着法儿来哄他玩儿,而欢心了不少。 高长恭思及至此忽然悟了,也妥协了,既然小姑姑这么奋力的想加入麾下,又没对他明显表露企图,许是单纯想参军为将呢? 他不该拒能人于千里之外。 第76章 疼也不吭一声 ——刺夜凉风起,煽动满庭芳。 正值初夏,要热不热之交,院里的花儿香顺着纱窗,闯进了屋子。 屋里的俩人不仅无关风月,甚至异常沉重。 窗下的床榻上,倚着个晾着半条臂膀的男子,正被他身前的小姑姑攥着手腕、倒药酒。 他糯白的皮肉跟腐烂了一样,前两日的脓疮倒是破了,却留下暗红渗血、如同皲裂的痂皮。倒上药酒一沙,都直冒泡沫和脓血。 而四侄子都可怜成这样了,也只是紧皱眉头,纤长浓密的鸦羽长睫微微垂着,顶多是眨两下乌黑锃亮的眼睛,愣是一声没吭,颇有关公刮骨疗毒的气魄、壮烈之感。 主要原因是生闷气呢。 因着前两天的不重视,他这病情并未好转,四侄子又遮遮掩掩的,不肯让姑姑瞧自己身上,才拖到今日险些臭了,才被小姑娘发觉。 高长恭刚才是被小姑姑摁着,褪下了半边大袖襦的袖子,险些要给两边都堆到腰间了。面对如此冒犯,病重到浑身脱力的他,居然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任她摆弄! 他臊的紧闭双眼,但因脸上黑乎乎的痂皮,就只能瞧见胭红如云霞的耳根,疼感都挡不住。 想他高长恭,自十八岁发家从戎,便鲜有这种不披战甲、不宿军旅的闲懒时日了,而他居然用来窝在屋里养病? 区区卧床两日,他便痛苦不堪,每天都拿颤巍巍使不上力气的手,抓着军师把英雄迟暮,老骥伏枥的志向和悲愤、都给感慨完了。 可怜他嗓音嘶哑的倾倒肺腑之言,扯的喉咙里血筋儿都快出来了,他家幕僚居然嫌弃他嗓音难听、剌耳朵,还以尚书台公务堆垒为由落荒而逃,把他全权托付给了小表姑! 即便小表姑这位女医师多做少说,照顾得无微不至,连如厕都把溺虎给他端到床边,就差把着他上了;部将弟兄又都聚拢成一圈,生怕他感到孤单,但他还是享受不了这种清闲日子。 尤其是自己形容枯槁,丑的离奇,而围着他忙前忙后的小表姑…却越发面容娇艳。高长恭心里本就难受,而她面对自己的疏远冷落,居然一如既往的关心备至,甚至有失分寸。 彼时,小表姑刚给他涂完胳膊,终于放过了因病而不能自理、浑身无力的领军大将军。 高长恭心里正郁闷呢,想他百战不败驰骋疆场十几载,大丈夫本应威武不屈,他到底是犯了什么天条,被罚到这张床上任人宰割? 身前这人简直是女人堆里的奇葩,又有力气又不懂事,尤其此时来往他脸上敷药时,她那温热的呼吸就打在他的脸上,臊的高长恭莫名的脸颊滚烫,刚才还愤慨的心突然就有些软了。 “真憨啊…”小姑姑清澈的嗓音,刻意放的柔缓了,听得四侄子红红的耳尖不自觉一抖,心道憨什么憨!你全家都憨!这形容词好听吗? 小姑姑接下来就是:“你胡子长得真快,都扎你脓包里了。我要不拿刀帮你剃剃?” 高长恭:“……”怎么脸上突然一凉? 有东西在他下巴上抹过,他怕她真提刀削自己的脸,登时睁大了凤眼,去瞧眼前的姑姑,却只投进了、她满含戏谑的褐色眸光里。 而她手里只是抹药膏的木勺。 “你刚才跟幕僚唠嗑时,那话跟从土箱子里往出倒似的的,怎么到姑姑这里就一声不吭,疼也不吱一声?姑姑就长得那么不堪入目?” 高长恭听了这话,心底暗自掠过一丝讽刺,不由得抬起眼打量她。 小表姑二九的年纪,正是黄花盛放之时,虽有过忧岁城尸山血海初相见的一面,但眼下这姑娘马尾高束,身穿的乌衣大袖襦,勒出一杆窄腰,乌黑的青丝勒出白净的脸庞,只散落了几缕碎发、托着一张娇艳欲滴的面容。 那张脸不说多倾国倾城,也是不错的皮相,怎么也轮不到“不堪入目”,她怕不是在嘲讽他!可她眉眼间流转着坚毅的光,巍然不动的贵气与世家女子无异,却又多了几分沉静自持。 不像在挤兑他。 甚至在面对他的沉寂不语时,也能自己找补,自说自话道,“行了四侄子,既然你不待见姑姑,我也不讨你嫌了,做完本职工作就撤了。” 随后,她明明在给他上药,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神里却并无对他的留恋,像是若有所思,像是心有所属,像是随时可能起身、奔赴别处。 要说刚才四侄子只是有些心软,此情此景,他便连手脚都软了,高长恭甚至心头‘腾’地、蹿起一簇火来,想质问她竟敢走神!在想什么? 旋即又意识到,自己逾越的有失分寸了,他以什么身份什么位置质问啊?她别说走神,就算走人也不关他事,非他所能控制的。 他不动声色的抬手挡开距离,掩饰心口怦然。 高长恭的一对凤眸生的极大,双眼皮的褶皱优美又肉实,更衬得眼睑的线条流畅又锐利,黑褐色的瞳仁、犹如黑曜石一般淬亮坚定。 没有凛然杀气的领军高大哥,彼时居然像极了幼兽,那双委屈顺从中带着惊慌隐忍的凤眸,正在颤栗着纤密的鸦羽长睫,眼睑泛起微红,直看得人兽心大起。 偶尔四目相撞了,被小姑姑回以温和宽慰的一笑时,高长恭没由来的,觉着自己像她屋里柔弱不能自理的娇夫,只会被妻主拿捏压迫,这种弱势之感让他如临大敌,浑身不自在。 而后这姑姑居然若无其事的,拧身儿要去找五侄子,说要瞧瞧他家温柔壮士情况如何了。不行的话,她晚上就宿在那头,方便夜诊。 “是为见五弟找的借口么?姑姑那夜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 有些说不清道不楚的捻酸,顺唇齿溜了出去,他心头一震,也被自己的直言不讳吓到了。他继而想到,自己是因为她曾澄清与五弟清白,又与自己有梅花之约,他问一嘴……也是为着表姑姑的清誉着想,不算逾矩? 第77章 各论各的四哥哥 元无忧一捋鬓边的刘海儿,被他说得一愣, “什么?不是…我跟他啥也没有。” 而后觉着有些站不住脚,又补了一句,她说的是:“要说我对他的心思,还不如对你呢。” 高长恭听到的:姑姑对你有心思。 四侄子登时心头一震,敷了厚厚一层青灰药膏的脸上,只剩一双淬亮的黑眼仁,面上稳如老狗瞧不出喜怒,心里已经跟坐在锅上烤似的。 难为这个浑身本事的华胥姑娘,肯对他直言袒露心声,虽说只是委婉的表明心意,但谁又保准她是不是为迎合梅花之约,哄他入局呢? 故而他只是心神震荡一刹,便恢复如常,只放缓了语调,操持着嘶哑的嗓音道: “倘若不是你情我愿,姑姑便别忙活了……那头自有五弟照顾。你去那边住也不方便,只恐在他身边吃亏。” “嗤……”元无忧闻言,顺鼻孔喷出一声讥讽,心道你咋还逮着男女这点事不放了呢?你这边就一个人,高延宗那头可连将带兵一窝人呢。也不能为了你,把清空病患的正事耽误了啊。 她随即端着药膏见了底的瓷碗,从床沿起身。 一片墨色棉麻布料,飘然在高长恭眼前滑过。 下一刻,她的一片衣摆便被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只褪下了龙鳞护腕的手,五指修长匀称、骨节分明软糯莹白。手的主人也出声柔缓: “与其找他,不如想想办法…让我尽快痊愈。” 高长恭罕有这种自私之时,一方面来说,眼下的他就算来个弱女子,都恐难打赢,正是需要被人保护照料之时。 另一方面,他竟也习惯了表姑姑不近不远的照顾,不希望她离自己而去,又入虎穴。 元无忧虽不知他心中所想,但知他所言不虚。高延宗虽是童男,但实战经验老道,保不齐他就舍身救兄了呢,故而不敢轻敌。 她只好从四侄子手里扯下衣摆,出门吩咐人:跟高延宗那边说一声,病患如有异常情况,随时传话她,她今晚便不夜诊了。 因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推波助澜,小姑姑答应了规规矩矩的守着他,哪也不去。今晚高长恭终于赏脸,让她坐在床沿儿欣赏自己的丑态。 小姑姑往那一坐,也不客气的盯着他瞅。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四侄子,被她瞧得浑身抚过一丝凉意,像被风掀去了衣衫,连忙拢紧了滑下肩头的刺绣梅花大袖襦,鸦羽长睫微合… “既有约法三章在先,你我各论各的,人前我管你叫表姑姑,人后你管我叫四哥,我自会看着五弟,别让你被他占了便宜。” 自十六国流传至今的大袖襦,本就是在大臂处收紧,肘窝放宽的,如今罩在四哥身上,更显他身段儿健美、张驰有力。 因着布料轻薄,元无忧透过丝绸、便能清晰可见他那白腻的一截胳膊,线条流畅匀称,不运力时只显得健壮结实,而不粗笨。 彼时,高长恭面前的姑娘点头如捣蒜,可她的炯炯目光却瞧着他胸口,第一句话就暴露了。 “小憨的嗓音真好听啊,有四哥哥在怀,姑姑一天的疲惫顿消。” 元无忧暗叫不好,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她只好绷着一脸毅然。 四哥却有些绷不住了:“……明明称呼没错,怎么从你嘴里一说,听着就不对劲儿呢?” 美貌的糯米糕脸皮上,糊了一层锅巴,有些蛇皮般的结痂虽有些骇人,但瑕不掩瑜,仍可见那肿眼泡底下的凤眸,呈黑曜石般的耀目。 他的表情和眼神中并无愠怒,这让她揪着的心有了些许松懈,甚至有想变本加厉的念头。 “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叫表字太俗,大名又太失礼,不如赏我个你喜欢的爱称如何?” 姑娘温言软语,满嘴恶劣,却站起身弯了腰,越来越凑近他。 男子微侧过脸去,长睫覆眸,别扭道: “…没有,你随便叫便罢。” 他话音刚落,头顶便传来她温柔又颇有力量的笑声,“四侄子真是个憨包儿。不如就叫你憨包?高小憨?” 太离谱了,这几个字哪个跟爱称挂钩啊? 高长恭狠狠闭上了眼,觉得难听,想痛斥她嘴里没别的词了是?但驳斥长辈总归太失礼,他又一时想不出委婉的反驳,只得算了。 高长恭索性不回应她,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在思虑对策。她的主动亲近热情又放肆,明明跟侵略一样,又并不露骨刺耳,让他无法判定。 姑娘温热的吐息就在头顶。 她低下头,指腹在他长出胡子茬的下巴上摩挲而过、又在他喉结上轻刮, “这里真让我爱不释手,总能发出最优美动听的嗓音,你说什么我都无法拒绝。” 小表姑循序渐进的得寸进尺,让他先制止时才发现为时已晚,又想到男子汉大丈夫,不至于被揩油就恼羞成怒,高长恭干脆坦然了。 高长恭抬手拂开她,低哼了声 他温热的手看似软趴趴的,实则很有力气,把元无忧的手都抽疼了。 他说出这话,纯粹是为气她个母尊姑娘呢。 “……滚蛋,本王要远离华胥人。”美貌的四侄子瞪着凤眸,磨牙恨齿。 “那也要等你病愈了再远离。我忽而明白我学医术的妙用了,那就是……为所欲为。” 小表姑笑眼微弯,眼底神色深邃。 “咣、当——”一声。 月洞门的竹帘外,一张案板摔在地上,连带滚落的茶壶茶盏、摔的四分五裂,水花碎瓷扔了一地。 俩人齐齐望去门口,见门槛外站着个戴木质傩面的少年,雪白的衣摆上、被泼了一片水迹。 小表姑顿时蹙眉,审讯的目光在逮住他惊恐的眼神时,神色一缓, “没伤到你?快别过来,我一会儿出去找下人来拾掇了,可别被小憨出门踩上。” 饶是高小憨再迟钝,也觉得小表姑暖心,她遇事第一反应,并非指责那白虏奴手脚不利索,而是关心他有无受伤,还怕被自己踩到…… 倘若…倘若表姑姑心口如一的对他有意,这样被姑娘家放在心尖尖上疼惜宠溺,倒也不错? 第78章 摇篮曲 等等!不对啊?他怎还遇强则弱,真拿自己给她当小娇夫了呢? 四侄子心头猛然一惊,随即翻上来的是阵阵发凉。他默默拢了拢肩头的大袖襦,低下脸去、露出了悄然红透的耳尖,轻咳道, “多谢…姑姑细心周全。” 他这嘶哑的一咳嗽,元无忧当他是受风了,又是给他掖被子、拢紧衣襟,又是要去关窗的。 小表姑是在母尊华胥长大,认为关照弱势男子是她的职责,更是个贴心妻主的分内之事。殊不知此举落在四侄子眼里,又是一番激荡。明知她照顾的过了火,这会儿也说教不出来了。 憨便憨,他认了。四哥哥、高小憨和姑姑还得是各论各的,高长恭到底也没再与她呛火。 一旁的白虏奴尴尬的站在门外,隔着竹帘,瞧那卧床的大将军,趁着患病之际对女医师这般依恋服软,拢衣扯袖,真像一对良配。 想来战场上威风八面的兰陵王,也只会在她面前,这般柔弱不能自理了。 今晚是兰陵王宿在屋里,让小石头守在屋外。 高长恭得病之后便缺乏安全感,尤其今夜发现她真敢冒犯自己,更不敢与她亲近了,但仍要俩人同处一室,但凡有点情况了,方便夜诊。 他没说出口的私心,是想着也能阻止她与那白虏奴亲近,高长恭素来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可面对那个白虏奴几次三番的挑衅,任谁也得生出几分不待见。 却不料,待到夜半更深。 睡在藤椅上的元无忧,渐渐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幽怨哭声,像萦绕在她耳朵边一样!她突然感到身后有人坐起来了,而后爆发出一声惊叫! “啊——!!” 这一嗓子!直接把她吓得从被窝里蹿到地下,还栽到了身后、一个结实而温热的胸怀里。 原本还迷迷糊糊的姑娘,此时骤然清醒了,身旁的男子却并未感到冒犯,甚至还抬手抓住她肩膀,声音颤抖……“鬼!有鬼!” 元无忧闻言,浑身一激灵,寒毛直竖的睁大了眼,她借着微弱的烛光,果然看见床边儿有一个黢黑人影,瞪着泛绿光的眼睛。 这‘鬼’影子一瞧见她醒了,还举高了被他捧在手心的,一盏烛台。 分明是那个白虏少年。 破案之后,给高长恭气的眼眶子都疼,尤其想到自己方才惊恐万状的反应,居然落到了这家伙眼里,但凡不是浑身无力,必得杀他灭口! “丑鬼!你半夜不睡,站床头扮鬼吓唬我们?” 元姑姑扭头看了眼身后,凤眸黑亮、长睫颤栗的美貌侄子,心里琢磨要不要告诉高长恭,他此时躺的位置,是之前小石头躺的呢? 随后面前这白虏少年,就开始整活儿了。 小石头是第一次离开熟悉的床榻,嘶哑着说睡不着,非要挤在俩人中间,瞪大眼睛瞅俩人。 四侄子平常高大修长的身材,此时裹在蚕丝凉被里,因病弱而显得十分清瘦,他双手抱着被角,瞪大了一双黝黑淬亮的凤眼看向元无忧,英气的脸竟有几分委屈可怜,楚楚动人极了。 元无忧心头一热,只得扭头训斥小石头, “我没教你要善良吗?四哥哥都病得下不去榻了,你还来这儿跟他挤什么?” 高长恭其实并未恼他此举。因小姑姑提过,这白虏的心智只有四岁,他不该跟傻孩子一般见识。因而,无奈的高长恭戳了戳姑娘的肩膀,“这孩子,不会是等你唱摇篮曲呢?” 忙着冲傻子呲牙的元姑姑,愕然扭过脸来,对四侄子的话震惊又无助, “你说啥?那玩应儿我哪会啊?小时候我爹也不唱摇篮曲啊,他净给我讲山精野怪、妖鬼狐仙吓唬我,搜神记什么的。” 高长恭震惊:“……您父亲还真是调皮啊。” 原来小姑姑的童年,过的并不愉快,甚至还不如他呢? 四侄子的心里忽而生出了几分恻隐,顿了顿,又补道:“幼时…娘亲倒总给我哼摇篮曲。” 高长恭肉眼可见的,小姑娘原本有些黯然黝黑的眸子,都忽然亮晶晶的,她正襟危坐,喜滋滋的翘起饱满的朱唇,“那正好,四哥哥给我俩哼几句啊?这便宜我让你占了。” 高长恭:“……” 于是这一张躺俩人都勉强的小床,就这么挤了仨人。高大哥望着眼前,这两双希冀的汪汪大眼,突然想老泪纵横,自己咋还喜当娘了? 最后到底是高长恭唱的摇篮曲…… “睡,睡。朝阳伴你长大,长大了有战马披挂,复兴华夏。” 他嗓音低沉醇厚,余韵绵长,温柔而有力量。 每一个音都清澈隽永的,洒进了中间隔着一个白虏少年的、小表姑的耳朵里。 原本在拍少年脑袋,哄孩子哄的自己昏昏欲睡的元无忧,待听得了他哼的最后一句,瞬间竖起了耳朵,语气激动! “你娘管这叫摇篮曲?听得我热血沸腾的,更睡不着了。” 高长恭啧啧道:“她可不是深闺妇人,而是草原悍女,也是心怀大义的巾帼英豪。” 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一想到高长恭的生母也如此天纵英才,元无忧竟有种莫名的自豪感。连带望着满脸疤痕、面目狰狞的四哥哥,也恍惚又看到了他的美貌。 “你就是我炽热的太阳。四哥哥……再给我唱一遍好不好?” 小姑娘都困的两眼直抹泪了,语气也黏糊着,还是柔声央求他再哼几句。 高长恭忽而满心柔软,并未发觉到称呼自然的转变,只是伸出手,自然而然的去抚慰她凌乱的鬓发,望着她白腻娇艳的脸蛋儿,嘶哑道: “睡……朝阳伴你长大……” 可他还没哄睡白虏傻奴,倒把不知何时推开了白虏奴,自己将脑袋伏在他大腿上的姑娘,给哄的低声打鼾,香甜睡去。 高长恭:“……” 他望着姑娘恬静的睡容,怎么也不忍心把她从自己腿上推下去了。那张白瓷般精美的脸庞,合眼仍有颠倒众生的魅力。 原来看着丑丫头出落的娇艳欲滴,像养了个女儿长大,竟是这种心境? 等到傻小子也睡着了,高长恭更加郁闷。 瞅着俩傻孩子睡的呼哈呼哈的,他满心凄凉。自己是未娶妻先当爹了。 第79章 拿我当侄子了? 表姑与和尚斗法抗疫,赌的三日之约,转眼来到了最后一日。 这位郑玄女小表姑,借着医治了三天、便活蹦乱跳的病例甄温柔,又微调了方子的药力,遂在短暂的时限内,将馆驿里高氏兄弟的兵将,迅速治愈得大见好转,赌约已然胜利。 而窝在屋里的高长恭,病情仍不容乐观。 他的身体对疫病的反应过于激烈,第三天了,仍会夜半发烧,浑身乏力上吐下泻,已经到了难下榻的地步。脸上也不见好,愁的元无忧一边调方子,一边暗地里撒出人去找坤道。 高长恭的疥疮不能见风,更不能出屋,今早被她收拾过一次呕吐秽物后,不知哪来的脾气,一改昨夜的温软可欺,暴怒地将她撵了出去,说怀疑是她投毒了,还让关门放甄温柔。 其实元无忧很理解高长恭此时的感受。 他缠绵病榻,不愿见人疯狗乱吠,耍点儿小孩子脾气也实属正常。 能跟高长恭说得上知心话的,除了高延宗甄温柔,也就是不在跟前的幕僚郁久闾自荐了。 而高延宗过于慧黠,甄温柔又太憨实,哪能又照顾得了大哥敏感又骄傲的自尊心呢。 还得多亏元无忧,她身为四侄子的长辈表姑,必得挺身而出,不厌其烦的照顾晚辈!还能顺便报答一下昨夜,给她唱摇篮曲的四侄子。 …… 正当上午。 晨光打透了窗户纸,将暖意撒在高大哥身上。 卫兵通禀了一声过后,便从屋外飘来了一阵甜香,直往人鼻孔里钻。 身段清瘦了不少的男子,彼时捂着蚕丝被,眼瞧着小姑娘迈过门槛,手里拿小木盘托着个白瓷碗,这股馥郁的香气顷刻间便充盈了屋子。 年方二九的小表姑,身裹着交领长衫,高扎马尾,显得她身躯高挑修长,鸦色青丝包裹着一张白腻的俏脸,简直雌雄莫辨、英气逼人。 尤其是她眉宇间,没由来的有一股慈祥劲儿。 刚被他撵走的姑娘,又巴巴的凑到他的床头,献宝一般,捧上一碗冒热气的滋补品。 “四侄子,快来尝口这个!这玩应儿闻着就老甜了,不比那苦药好下口嘛?这可是你家幕僚送来的调养方子,别再抱怨他不来瞅你了啊。” 小姑姑纤长的指头,被热瓷烫的有些泛红,他连忙让她把碗放下,自己往后腰垫了块软枕。 这姑娘心领神会,主动上前,直接伸手掰着他肩膀,帮他倚在床头坐起来。 四侄子于是幽怨的斜眼瞧着小姑姑,见她坚定的眼神里,星汉璀璨满含期待,他便把酝酿了半晌的道歉都咽了回去。 高长恭要不是拿勺尝了一口,还真信了说辞。 首先他那幕僚是个柔然人,看似温文尔雅,实际上脾气比他还执拗,说一走了之必不回头;其次这里头别的药倒常见,只是飘在上头的人参蜜片、鹿茸碎等,实在太冲鼻子了。 “姑姑是欺负我没见过世面么?又是长白山参又是昆仑胎菊的,是想给我补身体,还是给大象补啊?且不说郁久闾幕僚并非专业的军医,就这俩产地……他恐怕去都未曾去过。” 四侄的胭红嘴唇上,糊了一层亮晶晶的粥浆,说这话时朱口银牙一开一合,嗓音都比昨天清亮了不少。 即便他黝黑的凤眸里瞧不出喜怒,她也能感到眉梢眼角的戏谑,知道露馅了,但他没生气。 小表姑在被他拆穿后,只好承认是她自由发挥了一下,都是她亲测管用的调养补品,专治气血两虚。还是当日坤道给她留下的呢,元无忧自己都没舍得服用。 为不让他误会自己有投毒嫌疑,元无忧甚至抢过他手里的勺子,来了个亲自尝药试毒。 站在长辈的角度,她觉得是对小辈关怀备至。何况他曾是自己有婚约的夫婿。 但此举把高长恭都看傻了,刚想阻止她说,自己刚用那勺子喝完……小表姑就进嘴了。 望着小表姑一如既往的热心肠又没分寸,四侄子嗤地一笑,黝黑的凤眸微弯,不禁发问道,“你待谁都这般亲厚吗?还是想发善心、不留姓名?” 此时的高长恭,私心的想听她对自己更加直言不讳。倘若她对自己无意,又为何借幕僚之名给他开方子,下血本儿熬药膳? 可小表姑的回答,却没有一句他想听的: “我医术浅薄,在此事之前从未正心学过,因为你我才下定决心专研医术。” 元无忧是真害怕高长恭死她面前,毕竟他的时疫是被她染上的,倘若不能将他治好,甭说她的良心寝食难安,单说齐皇权贵和他的部下便不会放过她。即便她的方子治愈了全天下人,她也是谋害忠良的千古罪人。 望着床头这位姑娘坚定又深邃的眼神,得了小表姑这句回复,四侄子顿时心神震荡。 虽然她没挑明,但也句句不离对他的偏爱。 高长恭不敢细想,她究竟是故意用言语撩拨?还是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个特殊的病患? 怎么能有姑娘家一脸无辜的,言行举止连眼神都在传情达意,却又让人抓不出把柄呢? 这种欲盖弥彰,似真似幻又无从捅破的缠绵气息,让病中无力的高长恭,一寻思就脑袋疼。 他鸦羽似的长睫都在微微打颤,冷然道, “够了,留着你的油嘴滑舌与五弟斗法去,我油盐不进的。” 元无忧对四侄子这阴晴不定的脾气,只觉得丈二的尼姑摸不着头脑。 “……不是,我就说个实话,咋还成油嘴滑舌了?你这侄子咋这么难伺候呢!” 四侄子长睫一抬, “姑姑拿我当侄子了么?那便别伺候了。” 小表姑:“……咋的,你拿我当下人了?” 四侄子闻言,眉头一拧,“混账、下去!” 小表姑:“……” 这活儿真难干啊!等把他治好了,这位臭脾气的四侄子,她是伺候不了一点儿了。 容貌愈发娇艳的小表姑,白腻的脸蛋儿上,不细瞅便瞧不出疤痕。她从前总绷着冷静自持,高长恭鲜少见到她掉脸子,撂挑子的时候。 于是当小表姑沉着脸,一言不发扭头离去的背影,高长恭顿时心生愧疚,也发觉自己语气太过了,想道歉又无从开口。 等元无忧收拾好碗筷残局,端着小木盘出去送时,一迈出门槛儿,差点儿就撞在一堵墙上。 那堵墙还惊叫道:“姑姑请自重!” 元无忧定睛一看,哦豁熟人啊? 第80章 猎物不过瘾想猎人 眼前这位彪形壮汉,那身结结实实、不折不扣的肌肉,几乎要从暗红的布料里绷出来了! 他却两膀一晃环抱自己的手臂,瞪着铜铃眼,满脸的胡子都跟着一起娇羞颤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此人正是前几天被她治愈后,又来精神上治愈大哥的甄温柔。 元姑姑讪讪的退后一步,歉然道, “原来是甄兄弟啊,大哥打早上把你撒出去,才多大会儿你就回来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甄壮士便眼含热泪,一撩从鼻子往下都是的胡子,露出几道血淋淋的抓痕,竟然是脸上挂花了回来的。 旋即还嚷嚷着让大哥给自己做主,称他带回来那个野小子,不止策反了胡虏奴隶,放跑了搅闹猎场的狼王,还把他给抓伤后,抢了他的马匹逃跑了,眼下那小子已被捉回来,安德王正在猎场,预备射杀他。 高长恭一听,猛一掀被子,就要起身下榻。 “且慢!那狂徒可是本王从西北带回来的,即便他想离开,也该放他回华胥。” 元无忧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最后才捕捉到几个耳熟的词汇。 “什么什么?谁是华胥来的?四侄子你眼下行动不便,此事姑姑替你去办。” ——当元无忧赶过去时,晌午的旭日直晒脸,辉光洒在猎场上,现出一片葱油绿地,连底下兵将绛红色的军服和黄铜黑甲,都在泛金色。 天地之间立着个穿红袍金铠,腰缠蹀躞带的高延宗。他身材修长,站在插了“安德王”名号牙旗的护栏后头,正朝着猎场里挽弓搭箭。 他的目标!正是几个衣不蔽体、袒胸露背的白皮男奴。 两列甲胄卫兵都没拦住的小表姑,像一匹朝猎物进发的黑豹,奔跑而来的姿态,将那身棉麻玄衣都衬得溜光水滑,充满力量感。 高延宗听见部下的呼喊声过后,便微侧过头,手里端着弓。他眼瞧着见到小姑姑匆匆跑来,停在他面前时几乎要刹不住车,一条乌亮的马尾辫儿搭在肩头,额头也是一层细密的薄汗。 高延宗还故意等她咬唇平复了半天的呼吸,冲他打完招呼:“箭、箭下留人!” 流程走完了,高延宗才挑眉问她, “底下有个自称是华胥人的,你可认得?” 元无忧咬牙平复着呼吸,嗓子眼儿一阵干涩,她往底下一瞅,远远就瞧见白皮奴隶堆儿里,有一个头发炸毛的少年、正朝这边回头,他脸上赫然有挺大一块红胎记。 单这一眼,元无忧血都凉了,头皮都发麻。 完犊子了,被拿捏了么这不是? 这人她还真认得!自然是当初黑水城外护城河边,那个夺剑狂徒,奉剑释比。 高延宗望着小表姑精雕细琢的侧脸,见她那双琥珀眸光倏地沉了下来,了然的点了点头。 只觉得小表姑所掖藏的身世之谜,与他所掌握的信息和真相愈发接近了,这种近乎破案揭秘的兴奋,让他唇边不禁勾起了一丝嗤笑, “你们俩都是悲天悯人的性子,凑在一起若没自保的本事,只会任人宰割罢了。你且看我的箭术,能否在你找到故人之前杀了他。” 元无忧原本还想问问,这小子犯了什么罪被抓来伏法?如今看来,怕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看准了他是华胥人,想逼她露出马脚呢。 小表姑闻言,目光冷然的转过脸来,望向高延宗的眼神里,毫无情绪跌宕。 “我没有故人,你猎物都不过瘾了,想玩猎人是?拿把弓,我陪你一起。” 她并不再仗着姑侄辈分,也不尊称他为王上,倒像是有意拉近关系,又忸怩作态的疏离。 高延宗随意一挥手,便有卫兵递了把弓过来。 居然是只白漆的党项弓,想必是高长恭从华胥边境回来时,顺手缴获的战利品。毕竟是游牧部落造的弓,跟安德王手里那把精美的宝雕弓一比,只显得又笨重又粗糙。 但当元无忧把党项弓握在手里时,这重量感和熟悉的机关,让她油然而生一种、回到了黑水城外卫国之战的豪情。 这中原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她该沾染的。 北齐的宗室皇亲安德王,生的貌美又贵气,但她切身体会过,他是个怎样诛心的活阎王。 此时此地,华胥女可汗元无忧,跟这位中原北齐的安德王四目相对,她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高延宗的桃花眼虽然笑着,也冰冷到毫无情愫在里,“我也怕你把弓箭对准我,可我相信长嫂……不会敢射杀五弟的?” 元无忧握住弓的手一抖,他怕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还是说,他跟自己脾性真那么相像? “别叫长嫂,都给我辈分降下去了,他不喜与我纠缠。我跟他的亲近程度,还不抵跟你呢。” 说这话时,说实话元无忧都心虚了。毕竟类似的话,她昨晚刚跟他四哥说过。 可高延宗却不吃这套。 他语气放缓,温柔中又带着刀刀致命的威胁: “你管他叫四哥哥,非要管我叫五侄子么?” 小表姑瞬间怂了,赶紧柔声给他顺毛: “……罢了阿冲,以后你叫我阿风,别叫姑姑侄子了,也别再提长嫂,乱点鸳鸯谱。” 他嗤地一笑,浑厚的嗓音慵懒道, “阿风你最好找个机会,解释一下你与华胥的故事,别等我把证据摆在你面前。我说出来,和你自首的性质可不一样。” 元无忧心虚:“……等对机会的,下次一定。” 问她这就认罪伏法了?不认还能怎么办啊! 高延宗说罢,扭头别项,又从身旁抽出一支羽箭,桃花眼微眯,这次的目光对准了扑在狼崽子身前的少年。 少年生得蜂腰猿臂,浑身麦白色,露在外面的皮肉布满了狰狞的血痕,手脚上的镣铐和铁链子,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独有的冷光。 相距至少一两百步,可她居然能听见那少年,在用蹩脚的汉语嘶吼和骂爹? 这不纯找死催命么。 高延宗显然也听见了,也不惯着他,手里勾着的弓弦忽而一松! “咻——”的一声,羽箭脱弓! 第81章 弱水百灵鸟 就在这时! 早在一旁挽弓搭箭、就等他出手的元无忧,瞧准了高延宗射出一箭的方向后,她紧忙松开紧扣的弦、追出一箭紧跟其后—— 整个猎场是在后山圈出的一块空地,彼时天地间远山苍翠,近处绿草如茵,两支羽箭像在追逐同一只猎物的猎鹰,发出一声清鸣鹤唳。 只见前头那支羽箭,距离少年的眼珠仅剩几尺时,紧跟其后的那支箭后来居上、咻然赶超! 在场众人甚至来不及眨眼,就瞧着电光石火之间!前面那只箭居然被从后劈开,一分为二,变成了三段箭,一齐落在了少年脚边。 风烟俱净。猎场有一刹那的鸦雀无声,只能听见头顶的乌鹊嘎嘎。 这射术和附着的力道,让在场的男兵齐齐倒吸了口冷气,连兜鍪头盔都盖不住他们、一个个脸上的震惊,并暗自替安德王的那只箭默哀。 这小表姑到底是打哪来的啊?太彪悍了! 然而刚射出悍然一箭的小表姑,便动作娴熟的将党项白弓架在身侧,把窄袖像是当成护腕转了转,又尴尬的拽了拽袖口,随后拿幽邃的目光盯着猎场上,直到看见少年丝毫未损。 她这种武将假装儒生,却露出了马脚的细节,恰好被高延宗尽收眼底。 射术胜负已定。 瞧着自始至终云淡风轻的小表姑,高延宗顿觉无趣的收回了宝雕弓。他一双被桃花潭水浸透的眸子明明在笑,却又神情寡淡,幽深无底。连低沉的嗓音也是不急不缓: “阿风的弓弦功夫了得,真怕哪天得罪了你,你把我也劈碎。” “承让了,阿冲。还是把这人还给高长恭。他性子谦和但我狠绝,你说怎么惩罚这小子,我来动手。” 元无忧极力克制着喜怒,脸上端着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生怕高延宗瞧出她的私心。殊不知这面无表情落在他眼里,更让他心里恼火。 高延宗听了她这番规劝,心思也全不在话上。 他漫不经心的伸出两根白腻指头,捋了捋被风吹乱、挡了视线的几根碎发,樱唇洒然一笑, “他伤的是兄长的爱将,他亦是兄长的猎物,我又谈何惩罚呢?给你俩个台阶下罢了。” 原以为高延宗这样黏糊的人,会对她纠缠自己大哥而心生怨怼,却没想到他分割的倒快,扭头就一口一个“长嫂”、“你们”…的称呼,他这般规矩守礼极力撮合,让元无忧深感意外。 随后,高延宗便命人将少年拖了上来。 俩穿甲胄的彪形大汉牵着铁链子,另一头的铁项圈拴在少年脖子上,像从草地里拽出了一条细弱的疯狗。 敲碎了烈火四溅般的太阳底下,草地翠绿,这条疯犬一路上翻蹄亮掌,蹬腿踹人,却敌不过绝对的力量压制,硬是给提拎到了王驾身前。 元无忧刚把党项弓递出去给副将,这条疯狗就逆光而来,嗷一声!扑在了她脚边。 跟疯狗距离不足一尺,要搁别人得吓一跳,可元无忧一眼就瞧见了……衣不蔽体的少年袒胸露背,那身稚嫩的肌肤,又滚出一身被草叶刮蹭出的红紫伤痕,显得狼狈极了,而雪颈上套的冒寒光的黑铁项圈,又添了几分野性难驯。 “把狗脑袋提起来——” 随着安德王一声喝令,少年被迫抬起脸来。灿烂的骄阳,打在他被红胎记铺了大半的脸上,妖冶的朱砂都未能削减、他眼里半分的凶光。 这双幽邃的眼珠子像极了盯住猎物的狼,凶残狠厉到连元无忧都暗自惊惧了一刹,只恐他随时要挣脱几个甲胄大汉的钳制,扑出来撕人。 高延宗一看这疯狗扑错了人,连忙把着小姑姑手腕,将人往后拽了两步,忙道: “这恶犬疯了,你小心别被咬了。不若还是把他就地处决,也算为民除害了?” 这小子落到如此处境,居然也毫无惧意,甚至还有空手,搂紧怀里一个灰毛的小肉团? 而一直骂骂咧咧的褐发少年,刚才还拿烟熏着了似的嗓子,嘴里全是问候高家祖宗,在瞧见头顶不是活阎王高延宗,而换了个黑衫冷艳的少年时,愣了一下。 他与头顶这位“男生女相”的家伙四目相对,被其带着冷嘲之意的双凤眼瞪了一下后,憋不住嗤笑:“让这宰了人狼王一家子,要给壮补挨的小就是你?谁好小子给人?” 好个弱水百灵鸟,说这句话掺杂着满满的蜀地方言和口音,估计除了她这位西北女可汗,在场没啥人能听明白。 元无忧都听愣了,刚才一对视,她还以为这狂徒认出她了,没成想他误会了自己跟高延宗? 她敏锐的抓住了话里的重点,连忙侧头去问高延宗,“这小子说什么狼王一家子?给谁补身体啊?” 却正瞧见五侄子红了耳根,裂了眼跪在地下的疯狗,显然也听懂了。 无视小表姑的发问,高延宗垂下眼睑,指着他鼻子厉声喝道: “混小子你住嘴!今日是本王的姑姑射箭救了你狗命,正好她也是华胥来的,以后你的命便是她的了。” “你凭个把劳资豁出去了?这是个幺妹?” 一听自己的命,就这么交代给别人了,他又开始奋力挣扎!等高延宗那最后一句入耳,这狂徒猛地抬起了、打乱了朱砂的脸,正眼去瞧那位同是华胥来的“姑姑”。 这一刻,他眼都直了。 小姑姑年纪不大,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儿上,嵌着娇艳欲滴的五官,眼鼻嘴儿都粉雕玉琢的,可又因神情寡淡,而显得容颜清艳。 仰望着她的疯狗少年,跪姿渐渐庄重虔诚。 居高临下的她,如晶石一般的瞳子微转,冷凉的目光恩赐一般,砸在他脸上: “尔唤何名?” 这位华胥小姑姑,莫名的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昔日犀甲黑袍的红脸可汗,威严霸道,也是这般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俯视姿态。 只是实话实说,她比那华胥女可汗巴适多了。 于是这狂徒盯着她的脸,就是一句蜀地口音浓重的:“你啷个长得楞个好看诶!比华胥丑国主还巴适,咋想不开来这里,给男人当?” 元无忧:……谢谢,丑国主也是我。 第82章 白眼狼风涉川 此时小表姑心情沉重,她的容貌虽恢复大半,但还是有诸多疤痕未恢复,她一旦板起脸来就面目表情,英气逼人得让人不敢与视。 高延宗虽听不太懂蜀地方言,但他听到了“好看”和侮辱人的字眼儿,又瞧见小表姑沉着脸不太高兴,便挑眉问姑姑, “这疯狗跟个小百灵鸟似的,不如留在身边陪你鸟语花香,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小表姑大眼一眯,“刚才你不还担心我安危,要把他为民除害吗?一瞧见他挺能气我,就留下他想看热闹是?” 高延宗一摊手,无奈的笑道, “聪明人说话不要太直白,这次我当没听见,下次不许了啊。” 元无忧:“……?”这还有人管没人管啊! 欺负人嘛这不是!元无忧只想赶紧把高延宗拽到他四哥面前,让高长恭给她做主! 而跪地的疯犬少年,一见姑侄俩不和,便不动声色从地上爬起来,还呲着虎牙拱火道: “高你就是作恶太多,比你姑姑看着年老色衰多了。” 姑侄俩这才想起地上这位。 小表姑当时气的眼含热泪,就想踹他一脚, “小犊子你眼力真好,你是不是瞎了啊?我比他小好几岁呢,能不显年轻吗?你记不记得自己叫啥名字啊?我这就把你一脑袋杂毛剃了,回去给你扎个纸人。” 高延宗虽然生气,但他不言语不行动,只给身旁的人一使眼色,他的副官立马上前,踹了狂徒的膝盖窝一脚!小疯狗便再次跪到了地上。 “姑姑问你话呢!还不从实招来?” 经过刚才的几句周旋,阿渡越发觉得这姑娘的嗓音耳熟,想必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倘若他在华胥见过这等相貌的人,他不至于忘了。 阿渡仰头望着这位身在异乡的华胥姑娘,显然她已被中原的习俗奴化了,又是狗仗人势又是权势压人、以容色侍人的,着实可悲。 她有几分像华胥丑国主,应该是国主的晦气。 但他如鲠在喉,越想越作呕,都怕吐出来,只憋出一句,“你…猜?” 元无忧点头,“像喂不熟的狼,叫白眼狼。” 少年一双锐利的眼狠狠剜着她,脸上毫不遮掩的鄙夷,“你才是华胥之耻。我叫…风涉川。华胥国主风、既、晓,那个风涉川。” 阿渡咬牙切齿的,眼睛盯着她的眼,一字一顿的说出来。元无忧被他第一句话就给扎心了。 流落异乡,抛弃战乱中濒临破碎的母国,害得华胥子民成了亡国奴,还被抓到中原为奴……原来她这个“丑国主”,已成了华胥之耻吗? 不成想“风涉川”这个暗含羞辱的名字,会在这种情况下,被他有些骄傲的说出来冠以己姓。 元无忧忽然敬佩起,这个狂徒的骨气了。 高延宗并不知其中关窍,只在一旁蹙眉道, “你认得那华胥女帝?听说她死了,可属实?” 元无忧赶忙抢过话茬,点头附和: “属实啊,太属实了!不然华胥国这帮能人异士,能都往外跑吗?” 这话说完,她晦气的只想呸几口,到喉咙又生生忍住了,便露出一副难看的表情。 阿渡对她这种,急于实锤国主死讯的行为,表示嫌恶至极,都想宰了她给国主殉葬。 刚才还觉得她怪巴适的,如今看她这巴不得国主去世,背主忘恩的样子,实在令人作呕。 但阿渡毕竟只是一个小部族的首领,与丑国主不过两面之缘,为个死人悲伤到底也没用。 这位华胥国遗民瞧着挺疯魔的,元无忧生怕被高延宗再通过小疯狗,套出什么来,连忙要把风涉川送高长恭面前去,让他高兴高兴。 ——晌午头子。 屋里的高长恭,正倚着床喝药。 温柔壮士见他皱着鼻子,还要帮大哥捏鼻子,说眼一闭一睁药就灌进去了。 别看高延宗这会儿咄咄逼人,像呲牙的野狼,一回到大哥面前,也不顾大哥旁边还有个壮汉守着,便扑过去膝行上前,抓住大哥的手。 他那好看的桃花眼一旦露出委屈,眼睑便微红氤氲,跟要落泪一样。 “兄长要为我做主,姑姑刚才弯弓饮羽的好粗鲁,把我那根箭从后面劈开了。” 紧跟其后的元无忧,打高延宗一抢着进门儿,就觉得他要告黑状,她脑子多活跃啊?一听这个,当即打岔: “五侄子咱得把话说清楚,我咋粗鲁你了?你哪个根儿被我从后面劈开了?当着你四哥面儿咱可不能胡说啊,别让他误会。” 突然争先恐后进屋这俩人,说的话一个比一个热闹,瞬间点燃了屋里因喝药而低沉的气氛。 甄温柔听得一脸震惊: “姑姑把五哥的根儿劈开了?您跟大哥的事先放一边,这段儿能详细说说吗?” 高长恭也是烧糊涂了,顺着俩人话茬恼了火,猛地偏过头来,凤眼斜睨着冲她质问, “郑玄女你!竟敢如此?从实招来!” 话虽然抛回了小表姑身上,可此时双手还握着兄长大手的高延宗,那双桃花眼里的泪都憋回去了,登时五官扭曲,瞪了眼站面前的姑娘。 她当着兄长在低头反省,却偷偷冲他挑眉。 高延宗便反应过来了,脸上的幽怨顿扫而空。 “不是大哥,您耳朵咋还不好使了?” 温柔壮士目不识丁就算了,大哥也开始耳力不太好使了?不知他们是不是故意袒护小表姑,原本要告黑状的高延宗,吓得立马憋回去了。 幸亏表姑也没存心闹误会,更急着自证清白,便赶忙把后头的少年提到身前,冲大哥笑着解释,“是射箭!刚才他要射杀这小家伙,我把他的箭从后面劈开了,不然小憨以为呢?” 望着地上浑身镣铐和锁链的“人证”,高长恭选择了相信小表姑。 对于她当众这样称呼自己,大哥别扭的偏头一哼,“姑姑莫要为老不尊。” 这句不痛不痒的呵斥,更像娇嗔。 大哥这个反应和回复,把其余仨人听麻了。 高延宗最震惊,总觉得俩人有事瞒着他。难道这两天的近水楼台,大哥吃亏了? 第83章 只要四哥哥 高长恭到底也没较真。他顺着姑姑的话茬,又扭头看向跪地的褐发少年,清了清嗓子道, “安德王的杀心,是因你伤他爱将,你豢养的雪狼又搅闹我们的猎场,残害大齐兵将。而今肇事狼皆已伏法,至于你我们仍是诚心招安,倘若你有悔意,大可就此离去。” 风涉川瞥了眼站在大哥身旁的小表姑,都没犹豫,便极力字正腔圆的回复: “你姑姑说只要我留下,就许我养活狼崽子。” 高延宗忍不住道,“前提是你别驯练狼崽子,用来对付我们。” 而后又扭头看向大哥,“兄长三思啊……” 高长恭当即一拍床沿,应允道,“本王准了。” 高延宗暗自咬牙:……这屋里就他一个脑子理智的啊,这俩人也不怕养狼为患? 要说把风涉川留下这事儿,元无忧跟高长恭虽然立场和目的不同,但都挺放心。 最终是当着高长恭面儿,小表姑亲手给小疯狗除去镣铐锁链,替兰陵王赐他甲胄收入麾下。 温柔壮士是个与外表形象不符的,人如其名的贤惠的性子,听见他怀里的狼崽子饿得直嚎,便要拉着小疯狗去找羊乳喂狼。 高延宗实在看不惯大哥带出来的这帮,过于憨厚老实的弟兄,只瞟了温柔壮士那紧身布料、都勒不住的高耸胸膛,无奈的扔下一句: “找羊都多余,你再努力努力就行。” 其他人尚且没反应过来呢,小表姑先“噗嗤”一声附和他。 高延宗跟她交换了个肯定的眼神,朝她竖起个大拇哥,这才转身离去。 大哥不明所以的,拽了拽小表姑的袖子, “老五所言何意?你俩还打上暗语了?” 元无忧这才收回目光,顺带瞄了高大哥鼓鼓囊囊的胸膛一眼,便不由自主的……情难自抑的多瞅了几眼。 她居然才发现!高长恭穿这件大袖襦衫,不止显得他肩膀浑圆饱满,连前襟都紧绷着,还一看就……适合给小狼崽哺乳。 高长恭也顺着姑娘灼烫的目光,低头去瞧,当即抬手扯了扯衣襟,低声呵斥“嘘!” 并且狠狠红了糯白的耳根。 元无忧不能再多看一眼了,她怕当场飚鼻血。 阿渡本就是被高长恭所擒,趁华胥国战乱,又混入他的军营,他并非不想入兰陵王麾下,只是不愿以奴隶的身份被迫从戎,且因看不惯胡尊汉卑的风气,还放跑了不少战俘奴隶,屡次冒犯挑衅齐国的军威法纪,这才被驱之猎场。 当日是高长恭擒的他,自然知道这小狼狗有些能耐,只是野性难驯,而今帐下又得一猛将,他自然欣喜万分,也感激小表姑的撮合。 等把弟兄们遣散下去,就剩他与小表姑时,高长恭把堆积了好几天的情绪,都化作一句: “姑姑身为郑氏贵女,又亲力亲为给我医治,又出谋划策又招兵买马的,我属实不知何以报答。姑姑是想要仕途名利,还是立碑颂德?” 他身为吏部尚书,提拔她只是一句话的事,何况她身在馆驿,便能出方救民于疫病,种种功绩足矣做官封赏,只是她若做了女官,便要落在女侍中的门下,不在他这吏部尚书府内了。 而这小表姑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大胆表示: “我不求官禄仕途,只要四哥哥相伴足矣。” 高长恭:“?你别太得寸进尺行吗?” 瞧他满是痂皮的脸上,明显变幻莫测的好看,元无忧憋不住抿嘴笑出来,“总有一天,我会配得上你。让你知道我是为你赴约来的。” 这位华胥国女可汗,说的是真心话。 四侄子深吸一口气,明知她在信口开河,也实在无力反驳,只幽声劝慰她道, “这世间如我这般的男子不少,论六韬三略相貌身世,十四叔远胜于我,我比常人多的就是善战,是勇将,足矣保护他人。可也不是谁,我都会去保护,世间女子皆为我相貌品行和能力而来,又因我疏离而去,你这样一时兴起纠缠我的,我见过太多,不会信你半点儿。” 元无忧多想让他知道,他所谓的十四叔就算再风光霁月,天纵英才,也跟他没法比。他的婚事是被她幼年的玩笑耽误了,她早该来赴约。 小表姑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双凤眼睁得又大又明亮,眸中渐渐灌满了极具欺骗性的深情,“你可相信,所谓一见钟情,也许是蓄谋已久的久别重逢?” 高长恭有一瞬间,也被她的眼神吸走了心神,幸而只是一刹那,便被他狠狠的压制了下来。 他为避开她的目光偏过头去,又拢了拢衣领子来掩饰尴尬,那两对黑鸦羽似的长睫,半覆住了硕大的双凤眼,竟呈现出了几分柔弱感。 “我感怀过去,但不会停留在过去。我只一心往前走,先国后家,你知我为何不娶亲也不着急么?因为妻子贵女于我都是累赘,我自身尚无立锥之地如履薄冰,哪还顾及得了她?” 俩人句句不提她对他的企图,又句句不离。 看来驯养大狼狗这件事任重道远,她还得从长计议。 元无忧妥协了,决定回归上一个问题。 “要不……来点儿俗的,谈谈报酬?” 高长恭点头应着,“劳烦姑姑拿张纸来,我这就写个欠条,你要什么便给什么。” 元无忧一边去桌上找纸笔,一边啧的一声: “有被笑到。说得好像你给得起似的。” 大哥登时恼了:“?除了皇位!这世上有什么是我高长恭给不起你的?” 她也没安抚他,只是把纸往床沿儿一拍,落笔在纸:有悖孝道。 而后施然直起身,拎起纸来展示,冲他挑眉, “四侄子一副贞洁烈男,恪守男德的样子,真让姑姑心痒难挠。” “……” 高长恭语塞住了,也懒得再与她争辩。 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还有个低沉悦耳的嗓音喊大哥来喝药了,他连忙撵她, “五弟回来了,姑姑帮我端药去。” 她哭笑不得,只好讪讪放下手里的纸笔, “不是,咱俩清清白白我又没摸你,还怕被五侄子看见吗?而且你五弟什么场面没见过啊?” 小表姑一副坦然的样子,倒把四侄子憋的眼睑泛红,急忙呵斥:“请自重!逼我毒哑你啊?” “……”甚会害臊的大狼狗,真让她心痒难耐。 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为了长久考虑,元无忧还是依言起身了。 第84章 神女踢馆 自打龙灯法师一认输,胜负一定,元无忧便着手于布置义诊的棚子,打算即刻出发,先从疫病最严重的区域开始送药。 彼时。 郑氏小表姑顶着晌午的太阳,辞别了四侄,背着药筐刚迈出门槛,就被一堵墙拦在了门口。 来者虎背熊腰,正是奉命去请郑太姥开山放药的甄温柔,他跑的太猛了,险些把小表姑撞飞出去。 刹住车后,他气喘如牛,神色复杂的瞧了她一眼,却径直绕过她进了屋,离老远就喊大哥。 给元无忧整得挺莫名其妙。 她竖起耳朵一听,屋里的温柔壮士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能清楚的听到那铜锣似的嗓门在嘶吼:“大哥啊出大事了!郑太姥没请来,弟兄倒被灾民围着骂了一通。” 她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到天灵盖一凉。 旋即折身回返。 听见门口的竹帘被人一摔而起,里头甄壮士和大哥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齐愣愣的盯着小表姑迈步过来。 望着坐起身来,姿势郑重的高长恭,元无忧单刀直入的问,“出啥事儿了?跟抗疫有关还是跟我有关?难道你们还拿我当外人?” 甄温柔瞥了眼神情凝重的大哥,叹气道, “此事我觉着…有必要让表姑知晓,我感觉表姑人挺好的,就算不是郑家亲生,也是实实在在为我们瞧病办事,绝非外面说得那种妖女。” 元无忧听了这话,血都凉了,心道破案了? 尤其是高长恭投过来探寻的目光时,她心里没由来的涌出了悲凉,难道连他都怀疑自己? 幸亏她是个随机应变能力极强的人,她被高长恭这一眼质疑给盯回神了,赶忙恢复了镇静, “我咋还成妖女了?我是被冯翊王验亲的,是高长恭你亲眼见证,还能有假?此时你们不去外面查处造谣生事的,却反倒不相信我?” 小表姑倘若不提,高长恭还真忘了,当日是他亲眼见证,也是元郑两家联合保她。 因脸上结痂的地方在长新肉,高长恭连皱个眉头都嘶嘶的疼,只好露出一副严肃脸来。 他抬手勒令甄温柔: “眼下我卧病在床,玄女姑姑便可代我发号施令,万事无需回避她,有话直说!” 在大哥与小姑姑齐声喝怒之下,甄温柔仍是吞吞吐吐的,让小表姑往木兰城外,亲眼看去。 最后是大哥要下榻严刑逼供了,温柔壮士才说出,今日也有个姑娘要投靠郑府认亲。 元无忧这才得知,她刚让城里的疫情好转,城外就有个神女来给灾民发放神药。一边声称自己是真正的郑氏贵女,一边造谣生事说、郑玄女是女尊来的妖孽暴君,时疫是她放出来的。 元无忧忽然发现,自己太忙了。 不是在解决问题,就是在解决问题的路上,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是一刻都不让她闲着啊。 下午的木兰城外,仍是群山壁垒一片苍绿。 城郊不远的枯树林,有不少灾民围坐着一位、身穿雪白的齐腰大袖襦,头顶银环的姑娘。 这姑娘的排场壮观,左右带俩跟班,她手挽个簪花的竹篮子,发药给人时,那俩护卫就在她左右拦着,替她挨个递给灾民。 晌午的太阳打在她身上,一身穿白戴孝都镀了层金色,连银环都成了佛光,真如神女降世。 人堆儿里此起彼伏的、响起痛苦的哀嚎声,一声惨过一声。而这群或坐或瘫的灾民的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脓疮疖肿,简直闻者落泪。 白裙的姑娘几次想上前,亲自把药递给灾民,却都被身旁一个背剑的男子挡回,劝退灾民说不能脏了神女的裙摆。 却也把灾民感动的一口一个“活菩萨”,为表虔诚还费力的跪下去,扶老携稚给她磕了两个。 居高临下的白裙姑娘,因头顶着随云髻与银饰而无法低头,便颔首——算作给灾民的回礼,她的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神女的高贵。 且生得一张清绝的凤目琼鼻,朱唇微抿。眉宇之间端着一股悲天悯人,连轻呵出的叹气声,都柔软空灵,宛若梵音: “时逢天灾洪旱,战乱已害得百姓流离失所,居然还有妖女制造人祸,残害无辜灾民,真是可怜。今日吾既归来,便不会让欺世盗名的妖女,继续为祸一方。” 受其赐药恩惠的灾民们,忙不迭附和: “还得是神女心系黎民百姓啊!一瞧您这神仙之姿,便知您才是真正的郑氏贵女!强烈支持您去郑府、夺回属于您的一切!” “对!就该让郑府的假妖女滚出来,给神女您腾地方!她端坐高台,就知道笼络军官门阀,哪像您这般亲民。” 灾民们围绕着天仙下凡似的神女,一顿夸耀附和、义愤填膺之际,殊不知郑府的“假”妖女,此时就在人堆里,还凑到了前排。 这次单打独斗的元无忧,出门前特意穿了身不起眼的粗布麻衣,还在地上抠了把黄泥抹在脸上,连马尾辫儿都解散开来披在肩头。 她那被刘海遮一半露一半,示于人前的脸灰黄泥泞,根本瞧不出本色了,只留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伪装程度就算放在灾民里,也是相当人见人避的。 所以当一个脏兮兮的瘦小子,凑到白裙神女的面前,当啷来了句: “敢问神女,你为何对郑玄女怨气冲天,平白无故造谣她?”时—— 白衣姑娘当时就愣住了!在与她四目相对时,显然被这位脏小子吓了一跳,更震惊于“泥人”那双淬亮锐利的大眼睛,她愕然的微启朱唇:“啊?” 旁边的男侍卫眼疾手快,直接大跨步迈过来,挡在了白衣神女身前,并顺手将腰间的长剑拔出一半,威势十足! “放肆!你是打哪儿来的无礼刁民?脏成这样还敢靠近神女?她才是郑府流落民间的贵女,只是被那玄女盗取身份去作恶了。” 连围观的灾民,都冲她唏嘘唾骂: “你这小子不知好歹啊?可不能冒犯神女啊!” 一旁脏兮兮的“刁民”闻言,仍不卑不亢,甚至不惧面前、那段露出了一尺寒光的剑气! 第85章 我就是郑玄女 黑脸小子一咧嘴,笑出了满口锃亮的白牙: “木兰城内两位王驾的驻军,皆被郑玄女三日内治愈,何来作恶?郑玄女是被元太姥寻回,冯翊王验亲的血亲孙女,咋还成盗取你们神女的身份了?” 元无忧说这话时,余光扫了眼白衣神女身后,一位穿墨绿色大氅的男子。那人围着一条蓝抹额,倘若她没看错的话,她倒希望是看错了。 下一刻,男子便“唰”然拔剑出鞘,将寒意凌人的剑气几乎劈在她脸上,顺鼻眼里哼出一声! “你这刁奴倒挺护主?你亲眼见她救人了?为何她不救外面的灾民,只救里面的权贵呢?三天能治愈的怎会是时疫,分明是她投的毒!只怕你造成这灶王爷样儿的、罪魁祸首便是她。” 霜白剑气一亮出来,众人都畏其锋芒的后退,只剩那脏小子瞪俩琥珀大眼,端详那柄秀剑。 元无忧挺失望。还以为狗师父把赤霄剑给这大徒弟了,可眼前不过是一柄带穗的细巧文剑,武剑是不带穗的。 白裙神女彼时也组织完语言了,瞧着躁动不安的人群,她连忙拂袖,低声呵退他, “师兄休要无礼!恐伤及百姓!” 而后又抬起玉容来,以极温柔的语气,拿翦水秋眸望向元无忧道: “你可是馆驿中人?你难道不知兰陵王卧病在床,实则被妖女控制了么?那妖女分明是想禁锢挟持兰陵郡王,你若还是大齐子民,便速领我前去解救他,莫等王驾被其生米煮成熟饭。” 元无忧清了清嗓子,“我就是郑玄女。” 刹时间,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都静了。并不约而同的退几步让开场地,瞧着前面这几位。 这灶王爷似的脏小子,竟是与龙灯法师斗法的郑氏贵女,三日治愈了城内驻军的郑玄女? 白衣神女都怀疑是自己耳鸣了,她端着悲悯的霜冷玉容上,霎时间寸寸崩裂。 她原以为华胥国那个女可汗的出场形象,就已经够没眼看的了,而今来了中原,居然还能遇见这个品种……这个口感的? 不同于俩徒弟的震惊反应,自后头施然走上前来个墨绿大氅的男子,他清冷的嗓音压低道: “郑、玄、女么?不认得为师了么?” 元无忧早注意到了,神女身后就是苍白术。却没成想,他在这种情况下与她相认,不仅背上多了架布裹的三尺瑶琴,还张口就是占便宜。 神女闻听此言,愕然偏过脸去看绿氅的男子, “师父她…她是那个妖女?您不是说小师妹的脸……治好了吗?” 苍白术乌瞳明澈,目光平静的瞧着元无忧道:“这是你二师姐厍有余,那是你大师兄。” 虽然元无忧一听神女的声儿,就有所怀疑了,但没想到再次重逢厍有余,会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又噼里啪啦的场面。 显然,要没人引荐,谁也没认出来对方。 更让元无忧心里扎针的是,原来苍白术不止有别的徒弟,她的仇人竟然成了她的二师姐? 得到师尊的亲口证实,忘记掩饰的鄙夷,从厍有余眼里一晃而过。 她抬起雪白的大袖,轻掩鼻头,翁声道: “倘若师尊早说小师妹是这个…心智不全的模样,我便不担心她撬走徒儿未来的夫婿了,盖世美将怎会瞧上个灶王爷呢。” 这话引得一旁的大师兄都笑出声来。 苍白术拿余光瞥了眼厍有余,终是一言未发,乌黑鹤眸流转回来,投向眼前的灶王爷。 原来厍有余尚且不知,她那横空出世的师妹郑玄女,便是华胥国暴毙的女可汗。 元无忧权当厍有余在鸟叫,只问候眼前这位,“白药师别来无恙啊?” 苍白术瞧她蓬头垢面的模样,蹙眉问,“怎么毁容成这样,你师祖赠你的玉面呢?” “碎了,就扔了。” 元无忧是在陈述事实,但落在苍白术耳朵里,分明是在欺师灭祖。 苍白术的目光骤然凌厉,“孽障!不识抬举!” 一旁的大师兄见状,又走上前来拿鼻孔瞪人, “她也配做我小师妹?竟敢不敬师祖,看来时疫爆发定是她所害,我们救灾来的太晚了。” 元无忧:“……?你们几个脑子没事?这也能牵强附会?” 事到如今,元无忧顾不上被人背叛的扎心了,只因围观民众又起哄起来:“郑玄女出来了,神女刚才不是说,疫情是玄女搞的鬼吗?” 白裙堆雪的厍有余闻言,走上前来冲众人施然作揖,面上早已恢复了清高和悲悯: “我一听妖女横空出世为祸一方,便知是我那天生邪骨的师妹。诸位今日也看到了,我们师出同门,证明我所言不虚。” 而后她指着元无忧,声若婉转莺啼,“毕竟师妹从母尊而来,亡国暴君嘛祸害灾民也正常,但你囚禁齐国美将兰陵王,向军民投毒实在可恶,今日师姐便替天行道、清理门户!” 乍听第一句,元无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以为破案了呢。后又反应过来,厍有余必是拿风既晓的身份套给郑玄女,反正华胥一旦亡国,这些也无从考证了。 想通了这点,元无忧嗤然一笑, “什么亡国暴君?听你编的跟真的一样可有实证?你又凭什么口出狂言?靠这位武夫打架,还是靠你师父治愈时疫?” 白裙神女朱唇一翘,成竹在胸的道: “天书记载,西北女国传承着上古鹿蜀血脉。” 破案了,她就是连推理带胡诌,至少也瞎猫撞上死耗子了一部分。 元无忧刚想问她看了啥天书,借给她瞧瞧?厍有余便一抬及膝的大袖,朗声放言: “今日——我便要与妖女斗法,请诸位放心!师妹她只学了师父的皮毛,而我已得了师父的真传。” 苍师父站在一旁,闻言双目微合,没眼看了。 在灾民们的起哄叫好声中,元无忧丝毫不受影响,甚至有些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白药师不说两句吗?您要出手治时疫了?” 毕竟他那点儿治疗时疫痈疮的知识,还是元无忧教的。 第86章 错认兰陵王 苍白术自然明白这一点。 他看了眼自家在班门弄斧的女徒弟,尴尬到双手在袖管里攥拳,他艰难出声道,“收手。” 厍有余一拍胸口,“出弓哪有回头箭?就这个狂妄自大的孤女,我还能收服不了么?连华胥国那个女昏君,不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 说罢,她还冲身侧的苍师父眨了下眼, “我该拿你这个毫无斗志的师父…如何是好?幸好只是微瑕,不想出手。” 苍白术:……你俩谁狂妄自大啊?这是你犯虎的时候吗?没救的傻徒弟,全暇贴钱出。 元无忧:……不是,你俩也太油腻了,能不能来个人告诉厍有余,她就是风既晓还活着啊! 等等,她突然想到厍有余还有个师父?这是个师父收集者啊,她那宿敌老冼头是失宠了吗? 神女对战妖女的嘴仗打了半晌,也没人先动起手来。百姓们到底没有真受过郑玄女的残害,也没人上手扔烂泥,就瞧着两个世家女对峙。 ——就在这时,紧后头的灾民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是城里出来了驻军,开始驱散围观百姓。 随着几声铜锣似的喝令,人群豁然散开,让出一条道来,从中走出个戴鬼面的大高个子来。 望着那具龙行虎步的英姿,民众人头攒动又纷纷跪拜,口里呼喊着“——拜见兰陵王!” 听见那熟悉的爵称,元无忧顿时心头狂跳,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高长恭那病残的身体竟出得了门?而后才是恐惧,怕是他来拆穿她,落井下石的。 而后在厍有余期盼的眼神中,元无忧却从他被蹀躞带勒出的一掐细腰上,认出了是高延宗。 嗯对,高长恭是征战半生攒下的武将体魄,光是鼓鼓囊囊的胸膛,就比高延宗有料多了。 当高高瘦瘦的郡王爷跨步上前,拿浑厚清亮的嗓音问“发生了何事”时,元无忧猛然惊觉!他的嗓音跟他哥真像啊……只是高长恭的音色多了几分贵重雍容,也较他更为有力些。 元无忧瞪眼瞧着冲她走来的郡王,所有人都齐呼千岁咣咣跪拜,指宗为恭,唯有她还站着。 笑魇如花的厍有余倒也站着呢,可方才神女的高贵姿态已消失不见,换上了满眼虔诚。 “原来郡王您是佯装被俘,藉此迷惑妖女吗?” 她可真会给人找台阶下。 郡王爷却不想下坡的驴,他一抬泛着金属冷光的獠牙鬼面,从窟窿里射出两道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 “你既说郑玄女是妖女,何以证明展示一下?” 他嗓音低沉又漫不经心的说着,顺势迈动长腿朝俩人走来。 前排几个刚才呼喊妖女的百姓,站半天看热闹了,此时也呼啦一下——跪下恭迎兰陵王。 甚至那位大师兄都默默收剑入鞘,作揖下拜。 元无忧见此情形,沉默了。 厍有余一个异世女,不认识兰陵王有情可原,关键你们……指五为四,是不是太离谱了? 当自己在史书上无数次膜拜、朝思暮想的盖世美将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是质问她的,厍有余登时委屈起来,凑到脏兮兮的小师妹身边, “郡王既然并无大患,想必是错怪师妹了,还请郡王爷代为向郑府引荐,说孙女来认亲了。” 元无忧:“……” 她要怎么解释,她能认亲是因为元太姥,而不是郑太姥?而且元太姥要认亲,是因她娘是华胥国主,是元家想捆绑风姓,延续华夏正统? 小师妹脸上的污泥被晒的有些掉渣,此刻她双目无神,肉眼可见的麻木地看着这位二师姐。 这位二师姐见她不为所动,便也不嫌脏的,抬起雪白大袖,来拽元无忧那只滚满泥的袖子, “我知道师妹并非有意盗用师姐身份的,此次一起回了郑府,我定会求郑祖母收养你,今后你我姐妹还可相互扶持。” 白裙的神女泪眼湿漉漉的,语气哀婉又可怜,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准会为她打抱不平。 元无忧最烦这种倒打一耙的,当即往回抽自己袖子,“你发癫别带我。” 却没想到! 厍有余忽然装作被元无忧大力地拽过去, “啊!”的一声,以一种极凄美的姿态摔倒—— 还有功夫左脚绊右脚微微偏斜,朝一步之遥的高延宗的方向摔去。 元无忧:……展示来的太快,也没通知她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高延宗一个后撤步,元无忧一个大跨步上前—— 眨眼之间,玄女姑姑就跟一阵风似的,将神女揽在怀里,还抬腿垫在她腰下。 没人看到玄女是如何做到的,当场面稳定后,就是白裙神女躺在浑身黢黑的郑玄女怀里,而对面的鬼面郡王正默默竖起大拇哥。 哪有什么暗号,全靠俩狐狸的默契。 只听见郑玄女音色清亮从容,沉着有力, “有余姑娘走路小心点,若我抱的不及时了,被人误会你碰瓷事小,你这水灵的脸蛋儿着地事大。” 果不其然,元无忧的脑中随即响起一阵咆哮: [这炮灰女配是穿书的吗?看剧本了!她是不是要挡我成为兰陵王妃?系统你宕机了吗!一分钟内我要她的全部资料!] 元无忧:……经过验证,还真是厍有余。 不过她好像病情加重了,什么细桶粗桶的?这姐姐怕不是个磨镜? 感觉到怀里的异世女开始挣扎,甚至故意踩她一脚,元无忧赶紧松手,不敢再听她的心语。 厍有余挺受打击。 她脱身出来后踉跄了几步,歪歪斜斜的站住,那眼泪说来就来,涌上眼窝的水珍珠忽然摇摇欲坠,“郡王避我如瘟疫,却赞许郑玄女的言行,难道初次重逢,就如此嫌恶我?” 高延宗一摊手:“并非,我有绝症姝液藓,被女人靠近便会浑身起疹子。” 元无忧心道:……你啥时候得的这个病?一顿吃几个你十四叔啊? 随后,他忽而眼尾一挑,反问: “本王与你初次相见,何来重逢?” 厍有余的碰瓷虽以失败告终,方才高洁矜贵的神女气度也碎了一地。但她越挫越勇,对着鬼面的高延宗便称“我是兰陵王的旧相识。” 第87章 腰刀媳妇爱饮血 高延宗闻言,顺势摘下了獠牙鬼面,露出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来, “姑娘何时见过我这张脸的?” 厍有余望着他那张白嫩精致的娃娃脸,明显眼前一亮,但还算把持住了,脸不红不白的, “河清三年十二月的邙山之战,我曾亲眼见你在金镛城下摘了鬼面,也是这张童颜…嗯芳龄永驻的盛世美颜,惊鸿一瞥芳心暗许,我还参与制作了《兰陵王入阵曲》。” 元无忧强憋着笑,举手附和:“我作证,我当时在场,我是乐器。” 厍有余:“?” 这下算见识到了,她顺口捏造事实的本事。 高延宗的笑容鄙夷又邪肆,斜了元无忧一眼, “玄女姑姑,告诉这蠢货本王是谁。” 元无忧同情的看了眼厍有余,“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一旁的大师兄发觉出不对,凑过来戳了戳厍有余的肩膀,“师妹,兰陵王好像没这么爱笑。” 高延宗憋不住“哈哈哈”狂笑几声!还真配合。 “尔未见过兰陵王,就敢妄称与他有私?你陷害玄女姑姑,本王就地处决你也是师出有名。” 厍有余这下子反应过来了,脸上的错愕震惊、羞愤欲死交织在一起,表情丰富极了。 “你…你究竟是谁?” 高延宗收敛了笑,一挥手,从他身侧挤出个虎背熊腰的悍将。他侧头给甄壮士使了个眼色, “瞧见了?这蠢女人企图染指郑氏血脉,还欲陷害你大哥的救命恩人,这不得剁了她,给姑姑立威铺路?” 安德王话音未落,甄壮士便唰然抽出来腰刀,嚷道:“正好我媳妇儿好几日没饮血了。” 他是肉眼可见的,替他的腰刀媳妇儿能沾血腥而开心,连满脸黑乎乎的络腮胡子、都在兴奋地颤抖。 始料未及的发展走向,让白裙神女顿时被吓得呆愣在地,双脚跟钉在了地上似的。 苍白术一看事要不好,赶忙扶稳身后背的瑶琴匣子,迈步上前阻拦。但还没出声,安德王的护卫便毫不给面的、持刀喝住: “大胆!区区赤脚医生安敢冒犯王驾?” 见师尊受挫,大师兄自然不能眼看师妹丧命,便急忙冲上前去,疾呼“——住手!我可是麻城李氏长子!今日算见识了,安德王竟然如此横行霸道欺民霸市,我要向尚书台状告你!” 且不说汉末至今十大门阀其一的李氏,流落麻城这一支已是日薄西山,早没了冲犯当朝皇室的底气;光说那尚书台,录尚书事刚过世,司刑的都官尚书前几日刚致仕,自家六部之一吏部尚书令的四兄,也就在城内,他找谁状告?堂下何人状告本官么? 这小子许是急糊涂又轻狂惯了,故而高延宗并未拿他当回事,只冷笑一声, “你爹在本王面前都要毕恭毕敬,倒教出你个为野女人顶撞皇亲的庶子?诬陷本王…罪当诛九族啊。” 微有偏西的太阳不比晌午凉快多少,几乎要把人的头皮烤焦了。 安德王这句犹如毒蛇吐信的话,敲醒了闹事的几位乱民。 厍有余呜咽一声跳到自己师父身后,泪眼汪汪的低声求救。 苍白术一抬墨绿色大袖,把女徒弟拦在身后,便叫住了在一旁,往下搓脸上泥巴的元无忧,望着她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愠怒地怪起她来:“你同有余不过是私人恩怨,何需喊来安德王为你撑腰?动不动就要持刀砍人,诛人九族,你何时学会了这般仗势欺人,无理取闹?” 要搁高延宗,他巴不得拍胸脯宣扬:打狗还得看我这个主人呢! 但苍白术的话属实说到元无忧心坎里了,她最怕被人说是吃软饭,只好把高延宗拉到一边,劝他离去。 高延宗的桃花眼十分凶狠的剜了眼厍有余,才低头问,“这就是取你血,顶替你的那个人?” 元无忧愣了,瞪俩淬亮的褐色眸子,语塞片刻才连忙压低了声,“你又猜到了?先别张扬,她还没认出我。” “我一听甄温柔的描述便猜到了,便跟四兄请命前来,想会会那蛇蝎女子。原来她与麻城李氏关系暧昧,你和那个白药师真是师徒?” 元无忧叹气,“你回去,此事我自会解决,大不了我清理门户,与他断绝一切来往。” 高延宗到底是拗不过这要强的姑姑,而且说到底,她的私事和恩怨都与他无关。 当安德王撵走围观的灾民,强行带走那位麻城李貌,说要送他回家后,此片枯树林里,只剩玄女姑姑和这师徒二人。 事到如今,苍白术也不得不告诉厍有余了,她想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的郑玄女,就是风既晓。 厍有余心道:嗯,对上了,这世上豁得出去糟践自己的,也就风既晓这一个奇葩了。 梅开二度,屡战屡败。 得知真相,厍有余恨的都不行了,非要凑到元无忧面前,让她好好瞧瞧自己。 元无忧望了眼身后,早已撤到离此几十步开外的驻军,连连后退,“你再过来我喊人了啊…” 索性厍有余并非磨镜之好,闻言愤然一掀开遮挡的刘海儿,露出额头上的一角疙瘩烂肉。 元无忧震惊的又退后一步,“你得了痈疮?” 厍有余悲愤万分:“是遭到了反噬!你居然隐瞒自己有皇姐的事,就憋着让她窜出来害我身中蛊毒,渔翁得利是?” 话说至此,她瞧着元无忧眼神僵住,一个念头刚过了脑,便脱口而出: “你不是独苗吗?难道你爹娘骗了你十来年?呵,原来你也不过是政权的一枚废棋罢了。” 面对厍有余这般劈头盖脸的嘲讽,元无忧心里自然是刺痛酸楚的,更多的是对真相的探寻, “这么说…你见过我皇姐?她有何特征?” 厍有余凤眼微斜,鄙夷道,“拿我套话呢?” 虽被瞧出了目的,她还是描述说她皇姐与元无忧有六七分像,比她威严霸气,更得民心。 厍有余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她仇敌的仇敌如何威风八面的样子,就是她本人一般。 可元无忧根本没听她后面两句,扭头去找了苍白术。 “苍白术,你丢下我一走了之的事暂且算了,但你把我的赤霄剑拿哪儿去了?” 第88章 苍白术欠她三个约定 眼前这位身穿墨绿大氅的白药师,虽是一如既往的神情清冷,但勒在白净额头上的蓝布条,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边角,颇显出太阳的毒辣。 厍有余闻听此言,一双乌褐色眸子骤然亮了, “师尊果真有赤霄剑吗?你不会为赶来救我,将剑弄丢了?” 苍白术蹙眉道,“天子剑尚在翠微山,以待奉还师尊与北周天子。” 剑给他师尊她能忍,凭什么要给北周天子啊? 那个绿他的白虏狗皇帝,也配肖想天子剑? 元无忧气的面目狰狞,脸上的泥巴直掉渣: “原来你跟白鹤隐串通一气,名为医治我,实则为盗取赤霄剑?你们和冒名顶替我的厍有余早有勾结,今日便是来抓我回去铲除后患的?” 苍白术被她指责的心下一惊,面上只蹙了眉,“什么冒名顶替?当日厍有余对我施以援手,我便欠了她三个约定。” “啥?她救过你命,还朝你索要三个约定?” “确实。那第一件是配一副药,制服华胥的疯太女。第二件是通过飞鹰传书,去救她一命。” 元无忧听了头一句,心道:这不对上号了么? 比如三年前的朱砂酒!就爱配点药给别人吃,那不像白鹤隐的作风,倒像是苍白术的手笔。 思及至此,她愈发心口抽痛,原来初到南司州境内,苍白术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时,心里却想着怎样跟她的仇人飞鹰传书? 越想越悲惨,她再出声时,已经音色颤抖: “第三件是要杀我,帮她篡权夺位?救命之恩弑君相报是?苍白术你俗不俗啊?” 苍白术诚恳道:“……第三件她尚未开口。” 元无忧望着他一脸真诚又正派的样子,难道一个人为了所谓约定,就能泯灭道义? “她对你有救命之恩是?那我方才在安德王面前保下你们师徒,不也算救命之恩?你大徒弟被安德王带走,恐怕生死未卜。倘若你们还想我去救回他,只需苍白术你答应我一件事。” 这个条件也确实掐在他七寸上了。 苍白术忍怒道:“何事?” 元无忧微微一笑,但在黢黑的脸上也瞧不见。 “具体是什么,等我需要的时候再说。” 这里元无忧使了个心机。这不像三件事一样,他想着欠了很多,索性一个个的不珍惜随便挥霍。而她这一件事用完就没了,对方也觉得做完这件事就解脱了,这样才是真正的牵绊。 元无忧自视足够强,不会需要这次机会,而当她开口需要这次机会时,说明她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是唯一的希望,或许说不抱希望,纯粹让他解脱。 苍白术略加思索便想通了这点,咬牙恨齿道: “你够狠!太狠了,非要我一辈子欠你家的?” 他难掩怒意的语气,还是透露出了几分声嘶力竭。元无忧没注意听他别的话,仍端着傲慢: “还用不用我救你徒弟了?” “成交!” 有李氏撑腰的厍有余,自称神女抢夺功劳,让百姓认为郑玄女空有其名之事,不到一日,便被有心之人传遍了木兰城。 即使郑太姥有心镇压,这位神女也借麻城李氏的登门赔罪之机,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兰陵王。 大病未愈的领军将军,仍是换上了一身俨然的绛红色大袖襦衫,拖着病体去馆驿正殿接见。 当顶着同一张獠牙鬼面盔的郡王爷出现,殿内久候的众人眼睛都亮了。 来者纵使脚步略显虚浮,身形消瘦的更像一位文弱的吏部尚书,可那龙行虎步、大将之威丝毫不减,就是与先前那位气势迥然。 厍有余跟盖世美将一打照面,就要屏退送她来的大师兄李貌,说羞于让未婚夫见到她能言善辩的一面,欲邀兰陵王单独详谈抗疫之事。 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元无忧洗涤完毕,换了一身交领长衫、扣上拿金丝焊接裂痕的玉片回来时,正赶上这一幕。 她乍一听,就觉得是个要生吞了他的鸿门宴。 四侄子鬼面盔下的那双明亮凤眼,原本还有些疲倦,见小表姑拿玉片遮面的迈步进门,更是起身相迎,把自己桌对面的位置指给她道: “姑姑来的正好,本王给你介绍个同行,她也要与你共同抗疫。” 他这话本是挺活跃气氛的,就败在他语气冷硬上了,显得跟命令表姑入座一般严厉。 怪不得连麻城李氏都知,兰陵王不爱笑呢。 那两把对座的尊椅,是主家与贵宾可坐的,而李氏长子与厍有余只能坐在下垂手的客座上。 怎么这位假冒郑氏贵女的亡国之君一来,主家兰陵王又是尊称“姑姑”又是引坐尊椅的? 厍有余在一旁瞪眼瞧着,恨的直咬水葱指甲。心道同行可是冤家,我可没说跟她一起啊! 元无忧余光瞥见了、白裙神女那幽怨的眼神,明知四侄子是正常发挥,便欣然迈步过来,坐在了四侄子对面。 厍有余没跟她对视,只扭头不知跟身旁的男子说了什么,那位傻乎乎的大师兄李貌便屁颠屁颠的起身走了,眼珠子跟头发都有些冒绿光。 小表姑那双通透的琥珀大眼,愈发睁得堪比鸽子蛋,她目送李氏大师兄离去的眼神里,都透着一股同情。 当屋里就剩高长恭与郑姑姑时,厍有余便开始活动心眼来,她先是挪到了更靠近高长恭的,原先李貌所坐的位置坐稳,便冲座上小表姑眉凝冰霜,嗓音掐着柔婉又冷厉的呵斥道: “靠假冒郑氏女得来的尊椅,你怎能坐的如此心安理得?今天我便是来给王驾千岁、宝镜照妖开天眼的。你一个架空的人,还妄想得到史实的人?” 座上两位听闻此话,嵬然不动。 元无忧的坦然镇定是因为,她撕下郑玄女的身份就是华胥风既晓,她早有在高长恭面前袒露身份的想法,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倘若从厍有余口中说出来,倒增加了可信度,反正她这身份拿得出手,又是元室正统,问心无愧。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拿指甲抠桌角。 第89章 先入为主还是后来居上 而鬼面盔之下的高长恭,只是长睫一掀,清笑了声, “史书上只会留人功绩,而非身份。姑娘今日抢夺别人功劳,来日也会被人冒名顶替。” 一听这话,手指甲把桌角抠掉漆了的元无忧,这才放松下来。他能说出这番言论,想必是高延宗给他讲明了俩人的背景故事,开过课了。 可当这番话落在厍有余耳中,别提多难受了。 她拼尽全力想套个身份接近美男战神,却在施法的时候被男神瞧个正着,还给当场拆穿。 这场她跟假死的亡国女帝的仗,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了。事到如今,无力的狡辩也没必要。 厍有余还是不死心的,仰头瞧着座上,那位腰杆儿挺拔的鬼面大将。 来了句灵魂发问: “兰陵王您是相信先入为主,还是后来居上?” 小表姑也凤眸凝光,转过脸去含笑问他: “我也想问。” 即便曾问过他同样的话,此时此地,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高长恭自然不懂她们的心思,倒是因这异口同声的发问,以及俩人明明认识又互为仇敌,同样来路不明的身世,让他更怀疑她俩的身份,所以他干脆把俩人都撵走。 元无忧知他不会被厍有余三言两语所惑,便一撩衣摆潇洒起身,还有空回个身,作揖拜别。 小表姑前脚刚被撵出殿外,就被候在门口的高延宗,给叫去木兰山上采药了。 且听他的意思,郑太姥今天没露面,恐怕也是对她有所怀疑,极有可能收回药山开采权。 眼下高延宗虽好奇她隐瞒的身世,但眼下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此时再不去赶紧采药,恐怕他部下的兵,就要嫖不到应有尽有的草药了。 甚至为了激励她,仗义疏财的安德王,愿把上次被抢走的一百两金饺子补给她。 元无忧:“……你是懂白嫖的,占姥姥家的便宜我哪干得出来啊,得加钱。” 安德王点头, “我手头的零钱儿就一百两,多了得向四哥打欠据借。” 好家伙,还得是人皇亲贵胄,百两金是零钱? “……那倒不必了,他忙着跟神女寒暄呢,没看先把我赶出来了么。” 一听见表姑语气哀怨,高延宗笑弯了桃花眼,“你这么快就失宠了?” “说啥呢,从未得宠过。” 小表姑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但她句句说的都是轻描淡写、未曾走心的俏皮话。 原本笑得花枝乱颤的五侄子,蓦地敛了笑,拿勾魂的含情眸子、紧锁着她的目光,郑重道: “真正的门阀世家女从不必在意夫君的宠爱,因为只要娘家底气给的足,就算和离被休,照样能高嫁出去。甚至只要你嫁妆丰厚,有产业权财,找几个面首相好,夫君婆家也敢怒不敢言,还要看你的眼色。” “五侄子所言极是,所以谈谈给我加钱的事?” 高延宗顿时噎住了,一把抓住她腕子,将其拖走:“先干活!在我们军营,都把女兵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那军饷肯定不一样啊。” 高延宗这话说的直白,毫不客气,但元无忧是打心底里觉得舒畅,连被抓了壮丁拽走,也能来一句调侃:“还得是五侄子会来事儿啊,跟你四哥相处太累人了。” 五侄子顺口宽慰道“四哥对你是出于晚辈的恭敬守礼,我却没大没小、泼皮无赖惯了。” 她越发觉得,跟浑身八百个心眼儿的高延宗在一块儿,她居然相处的挺轻松,而跟缺个心眼儿的高长恭同处一室,她却总是拘谨起来,连用词都要斟酌着讨好。 明明她对高长恭的了解程度,要比跟高延宗更亲近啊?真是怪事。 待到黄昏时分,元无忧采药归来时,才知道这一下午,厍有余不仅未曾离开,还以麻城李氏长子未婚妻的身份,登堂入室。 眼下那二人正在院里的木兰树下,白裙神女跟鬼面大将并肩而站,她正嫌恶万分的、提起挂满绶带纤髾的雪色裙摆,冲着抱住自己绣鞋的脏衣男奴就是一脚! 见他疼到抱紧肚子瑟缩成一团,她更是一口一个:“兰陵王乃盖世美将,怎能与丑鬼姑姑和丑鬼奴隶厮混一起?她能治你的病,我便会做得更好,而我只为了能够医治你而来……” 高长恭瞧着她又要一脚踹上、疼到抱着肚子打滚儿的白虏奴,刚要阻拦,就听见一声怒斥: “高孝瓘你完犊子糙的!!!” 高长恭:“?” 二人一抬头,迎着红彤彤的火烧云,黑衫细腰马尾辫儿的小姑姑,正气势汹汹的冲过来,质问他, “我就出去一会儿,你自己不守男德也罢了,还任由别人欺负我的奴仆?” 高长恭原想阻拦的,闻听小姑姑这句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忽然一簇无名火起,蹿上心头! “……你那奴仆过上了时疫,本王不杀他已足够仁慈,倘若让他自生自灭过病给更多人,不如让厍姑娘带走埋了。” 这句“厍姑娘”叫的倒亲切啊。 元无忧在这一瞬间,下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她选择成全他和这个疯疯癫癫的异世女。 “放肆!我的奴仆自有我来治,我来埋,何时轮到你和她越俎代庖?你们高氏兄弟尽管风流快活,既然你们兵营都病愈了,我明日便带小石头离开,不碍你们的眼。” 既然高家兄弟都是惟利是图,又瞧不起她出身的白眼狼,那她既达成赌约,何不搬回郑府?省得在馆驿碍眼,还不耽误赚安德王的赏钱。 元无忧话已出口,便是一口唾沫一个钉。 高长恭属实没想到,没日没夜医治他数天,答应对他以身作饵负责的小姑姑,居然说得出抛弃他的话来? 他顿时心头骤然一紧,语气是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急切和严厉,“你还想去哪儿?” 晚霞像一簇火,喷薄出岫。 打在小表姑逆光而来的脸上,又被淬金的玉片折射出斑驳的光。黑衣少女细腰马尾,踏着夕阳与远山的阴影,仿佛是从这烽火乱世路过。 “离开馆驿,离开郑家,离开中原。” 第90章 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她的音色清冷又有力,语气却漫不经心,像是在说“饭后去溜个弯儿。” 在这一刻,高长恭内心那种惧怕离别、撕心裂肺的隐痛忽然涌上来,他猛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似血的残阳,母亲说世人都会与你分别,你终究要习惯一个人,然后再也未曾在日出醒来。 高长恭虽不喜小姑姑,又属实敬佩欣赏她,这种利用完了就将人一脚踢开的事,他做不出。 望着与他几步之遥,几乎要贴脸的小姑姑,他居然有种……她眨眼间就会消失的错觉。 “说什么胡话?为了一个贱奴,你还要不认郑氏祖宗吗?你若是离开……五弟会哭的。” 他刚开始挺义正言辞,对她的郑氏血脉深信不疑,甚至让元无忧听了有些恼火,可最后那掠带颤音的挽留…着实让元无忧听得心尖一颤。 这句挽留的话术,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当他提到贱奴,元无忧才想起来,刚才还躺在厍有余脚边的小石头,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家那么大个子,捂着肚子瑟缩的白虏奴呢?凭空消失了?土遁了? 元无忧顿时火冒三丈,愤怒的目光直接追踪到了嫌疑人——厍有余身上。 而厍姑娘早就退到了鬼面男子的身后,原本还愁眉苦眼的,瞧着姑侄俩呛火。 此时面对小表姑的质问,以及她顺背后拔出干将剑的举动,厍有余连忙举手抢答: “我真没瞧见啊!光顾着听你俩斗嘴来着。” 开玩笑,厍有余只怕自己晚投诚一秒,她那把冒红光的赤铁干将剑,就要劈到自己身上了! 元无忧旋即怀疑高长恭派人将他带走了,就是想割断她的羽翼呢,原来他竟如此刚愎自用! 高长恭自然不甘被姑姑扣此污名,气的要亲自带兵去找,以此自证清白。 怀疑归怀疑,元无忧还是担心他大病未愈,故而慌忙摁住他,她要独自出门去寻。 甚至临走前,还撂话让厍姑娘好生照看她的四侄子,而四侄子别忘了人家是有夫之妇,可别自己标榜了三十年的不近情爱,倒晚节不保。 小表姑那身收腰的黑衫本是棉麻料子,粗糙极了,但愣是被她穿出了英姿飒爽来。 高长恭望着她急匆匆、提剑离去的背影,莫名的烦躁,更加怨愤起那个白虏奴来。 同时想到身旁这个让自己“晚节不保”的女子,更添嫌恶。“厍姑娘请回,本王还有重要家事要处理,你也休得再诬陷、冒犯表姑,她身后不止有郑家撑腰,更有高家这门表亲。” …… 小石头只是几岁孩童的智力,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左不过是被厍有余和高长恭联合挤兑后,发觉俩人说的很对。 他深感自卑。毕竟他一个天天住在抗疫女医师屋里的,居然也能染上时疫,眼下浑身无力病情严重,他都要死了,怎能再给主人添麻烦? 于是小石头跑到后院的花丛里,在荒地上刨了个坑,但因徒手刨、连带往出运土,属实效率不高,遂把自己躺里头刨。 当最后一丝落日余晖照在他身上时,他耳畔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呼喊“——小石头!” 下一刻,他只觉身下的土壤地动山摇,他头顶的太阳送来个姑娘。 那姑娘居高临下,阴影里投射出的五官,仍旧美的惊心动魄,艳的惊世骇俗。 元无忧是背着他去求医问药的。 瘦成骨架的白虏少年,趴在姑娘并不宽厚、但很坚实的脊背上,小细手腕子不敢搂紧,怕勒到她;也不敢太松,怕自己摔下去…… 小石头一边愧疚一边感动。 他本以为自己不配被她医治,不想在她身份尴尬、处境艰难的时候,成为她的负担。可她自称的责任和担当,让他觉得救他是她的幸福。 主人比他想象的,更在乎他。 少年搭在她头顶的脑袋虽蓬头垢面,但一双灰蓝色瞳子却湿漉漉的,像被水洗过。 他嘶哑道:“为我得罪高长恭……后悔吗?” “说什么傻话?我还能任他欺负我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不用高长恭把咱俩扫地出门,我今夜就带你投靠我太姥。” 小石头哑然道,“高长恭见风使舵而你不是,你没有对我始乱终弃,我也会对你从一而终。” 元无忧扛着这具并不显重的男体,原本没觉得沉,一听他这番抛心抛肺,顿觉泰山压顶…… “别新学几个词就乱用。” 少年缓缓低下了头,倚在她的颈窝里,暗自抑制着上扬的嘴角。 不枉他故意缠斗那对拎不清的男女,到底是让衣姐姐坚定了护犊子的决心。 ——小表姑言出必行,连夜便收拾东西,拿车拉着浑身打冷颤的小石头,要出馆驿回郑府。 却在出馆驿的路上时,又被高氏兄弟拦住。 高延宗识趣的先行告退,但让随行的两列卫兵围成大圈,堵住了她要出门的去路。 只留下个没戴鬼面盔的齐鲁大汉,那张到处是暗红色坑坑洼洼痂皮的脸上,可见眉眼低垂,他蔫头耷脑道: “姑姑即便恨我独断专行,也不该离开木兰城馆驿,不该不用郑家的草药,舍近求远。” 元无忧被他噎住了,她回郑府肯定就是投奔郑家了啊,他还真信自己那些气话? “这是重点吗?” 他又道:“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知姑姑是有才能之人,之前举孝廉你也不图官禄虚名,岂会贪蝇头小利?与那女子高下立判。我是看在李氏的面子上,才纵容他未婚妻探视灾民,是想借机发动李氏捐粮劳军。” 元无忧点头,“我无钱无势,以我受屈换粮已是殊荣之际,可我的奴仆不该受我的委屈,你们要是想他的命讨好人家,我绝不允。” 男子黑亮的凤眸中光点狂跳,终于咬牙道, “我知这些日的药和食补,都出自姑姑手,你既然体贴入微的待我,为何又突然弃我而去?” “啊?” “还是说你们华胥女子,在成婚前对谁都是这般好的?” 元无忧被他短短几句怨夫发言,给数落懵了。 第91章 若信不过我搂他睡 她仰头瞧着面前这位齐鲁大汉,试图从他那张布满鱼鳞,属实有些狰狞的脸上瞧出戏谑来。 可他一本正经,仿佛就是受了委屈的正室夫君来下《白头吟》的控诉书了。 “王驾千岁何出此言啊?我于你不过是医患关系,出达皇族与庶民,入则姑侄,我看不惯你权势逼人欺负我的奴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今日敢杀他,明日岂不是要杀我?” “何出此言呢?姑姑颇有才能,我本想招募你为将,在我麾下你定能大展宏图,倘若你真护奴心切,本王便特许……留下他了便是。” 元无忧艰难抑制着上翘的嘴角,她很难不鄙夷的回他:我要不是靠这点才能,敢说走就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行了你别吹风了,赶紧回去把药喝了。” 齐鲁大汉却犯起倔犟来,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一脸鱼鳞的男子顶着大大的凤眸,那双眼的眦角流畅圆润,乌黑的瞳子却泛着凛光。 “今日经那李氏夫人的提醒,我才反应过来,你对我的亲近和好,超越了姑侄与男女大防。她也想如此,却是东施效颦,我才发现你便是先入为主。” 他虽语气生硬,像在念冰冷的公文,但不得不承认,元无忧被这个憨包说的有几分感动了。 “所以……你劝我注意分寸?” 齐鲁大汉叹了口气,看来他刚才的话白说了。 “罢了,姑姑一切照旧即可。你今日……还未给我敷药呢。” “……那我的白虏奴怎么办?” 小表姑问出这句,说明不走了。四侄子登时肉眼可见的高兴,挥手吩咐堵门的部下:“来给姑姑的东西都卸下去!带回本王的住处。” 而后又赶在姑姑发火之前,瞪着灿灿放光的黑亮眸子道, “倘若姑姑不放心,以后我搂着他睡。” 元无忧:“……大不可必。” 连车上几近昏厥的小石头,听了他这话都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吓清醒了。 四侄子好像参悟了几分情爱的苗头,但不多。 凭他的反应力,能悟到这些已经很难为他了。但似乎某些薄纱般的壁垒被戳出了一处裂痕,有种细微的东西正在破茧而出。 …… 深夜,兰陵王所居院落的厢房里,遍寻多日不见的坤道凭空现身,就跟有人通知她的一样。 自知病情严重的小石头,十分乖顺的又药浴又服汤,极尽配合尝草仙姑的医治,但前提是要抓着解衣姐姐的手。 坤道这次来倒不是为小石头,而是来告诉元无忧,她未能联系上傻狍子,也许久没见过鹤隐了,改天得亲自看看,这苍白术是何方神圣。 随后想起她三天治愈时疫的神速,高兴的直弹她好几个脑瓜崩儿,说要奖励她几个能强健体魄、夜御十阳的方子,她很快就用得着了。 元无忧:……?这合适吗?! 这些日子下来,元无忧倒也习惯了老太太的神出鬼没,觉得这些小老太婆都可爱的紧呢。 她一时间只觉感慨,难怪自己少年老成呢,平时就招老太太稀罕,却招年轻人嫌恶。 翌日一早。 郑府便送来消息,说龙灯法师已去云游四方,接下来便由玄女姑娘全权主治抗疫之事,郑太姥为表支持孙女,还愿放开药山供孙女的部下开采,以行动拥护其抗疫之决心,与民同在。 元无忧欣然接受。 倘若不出意外,这回她得以立碑颂德是稳了,年近古稀的郑太姥致仕再起用也稳了,南司州有这么位女刺史,恐怕自此以后,她不会缺上门认亲的孙男弟女了。 而尝草仙姑也是真灵验啊,昨夜经她一治,小石头第二日就病症轻多了,也能走路了。 元无忧便背着他,到他先前挖的坑前面,指着人形依旧的躺位问他: “想死是?昨儿看见范无咎和谢必安了?我不同意你死,阎王哪敢跟我抢人?” 华胥国主,就该是这样的威武霸气。 可小石头只是从她背上挣扎下来,纤细修长的四肢各有各的想法一阵扑腾,后又蹲到地上,他浓黑的长睫低垂着望向坑里,嗓音低弱道: “我以为世间女子都要为了婚后生活,屈居一隅委曲求全,你孤身一人…在婆家本就艰难,我怎好再让你与夫婿生嫌隙。之前我好像看见你娘了。现在……你娘让我好好给你看家。” “不是……你都听谁说的这些啊?我哪来的夫家跟婆家?” 小石头眼神黯然,“你不是嫂子么?” 元无忧被他说的脸颊一热,赶忙甩了甩头,冲他微微一笑:“我是玄女天子!你若真看见我娘了,便不会这么以为,她会告诉你我是谁。” 少年疑惑的抬起脸,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眸子,就嵌在满脸剥落的痂皮里。 “是我……妻主?” 元无忧:“那你还是以为……我是世间女子那样。” 这福气她不要也罢! 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上午,高延宗带给她一百两金子,并热情的邀请她再上药山,按方子和用量,挖几十人份的草药。 元无忧瞧着拿锦缎包袱裹着的,沉甸甸足有好几斤的金饺子,眼都直了,五侄真富贵啊! 但她还是及时把持住了,若无其事的、擦了擦有些湿润的嘴角,眼神坚定的望着五侄子: “得加钱。” 高延宗把小姑姑见钱眼亮、故作矜持的模样尽收在眼底,那双桃花眼笑得卧蚕弯弯,浅粉的幼嫩双唇微翘,“可以啊,挖一人份给你加十两,记在大哥账上。不过得是银饺子了,大哥出门在外不趁金子。” 于是小表姑就翻出了苍白术遗留下的药筐,拎着小锄头和干粮麦饼,出了门去。 小石头还非要跟着她,说不愿与正堂屋住的兰陵王,处在同一屋檐下。 他病情虽轻,但毕竟也是大病初愈,元无忧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痴傻大个子,怎么也劝不动他,只好妥协,下达任务了: “你记住,挖出一人份的药量给十两银饺子,一两二千文,十文钱一个麦饼子,你算去。” 她可没敢说,是安德王写欠条,兰陵王付账。这白虏小子还是蛮记仇的。 第92章 苦情痣 郑太姥的药山也确实开放了,门口戍守的卫兵早已撤去,但毕竟是私人领地,木兰城能到达此地的人寥寥无几,也就山民樵夫和驻军。 今日是安德王部下的前锋正都督甄温柔,把城里初愈的驻军带出来晒太阳、拉练十里,正巧途径此地。 甄壮士本欲瞻仰救了自己命的药山,却瞧见了医师小表姑一身灰布麻衣,带着个瘦高个子来采药,旁边还有看热闹的村民在指指点点。 倘若抗疫救民,光靠她俩人采药显然不够。 原来在城内受两位郡王尊称“姑姑”的郑氏女,在别人眼里却只是个卑微的女药师? 是了。这位横空出世的郑氏孙女,一身村姑习气,带个更卑贱的白虏奴隶,怎么看也登不得大雅之堂,难怪昨天城外被神女夺尽了风头。 直到甄温柔瞧见,那白虏少年忠诚侍奉,主奴两个对着擦汗,拿沾满泥污的手喝水吃饼子。 甄壮士忍不住上前帮忙,还带动余下十几个、被她医治好的士兵,自发跟过来挖。 一时间干的热火朝天。 天降甄壮士和这帮神兵,给元无忧感动坏了,她刚想说得了安德王的银子每人分一两,又觉得此举也不是露脸的事儿,便噎了回去。 确实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力量大,等到晌午便挖了好几筐,起码百十斤是有了。 元无忧终究过意不去,挖完草药后,便给兄弟们都领下了山去,说请他们吃糕饼喝花茶。 甄壮士还想婉拒,觉得姑姑够不容易的了,有这请客的银两不如给自己捯饬捯饬,省得妙龄少女成天被人说是灶王爷。 当小表姑顺腰间荷包里,掏出一锭金饺子后,甄壮士咽下了婉拒的话,并告诉身后弟兄们: “必须吃饱喝饱!她们门阀世家太欺负人了!” “……” …… 忙碌了一上午的女医师,在告别兄弟们,并嘱托甄壮士把草药送到安德王住处后,她便给白虏少年蒙上面纱,遮住了脸,带他在木兰城一隅的街上逛了起来。 正值四月下旬,离五月五端阳日不足半月。 这时节的桂花糕和五毒饼都是时鲜,元无忧先让小石头尝好了,再每样买两份,想着给四侄子也带一份。 至于五侄子嘛?他那样浑身花花肠子,享受惯了富贵的风流郡王,自然不缺姑娘给送糕点。自己若给他献殷勤过劲儿了,只恐被人误会。 等俩人满载而归,要打道回府时,许是这条街年久失修,连地上青砖开裂了都没人管,害得元无忧一脚插进地缝里,被绊的差点卡死! 明明俩人并肩走着,小石头只见“咻啪”一下,身侧的姑娘连人带手里的糕点都投射了出去,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 那黄油纸更是直接整包散开,四分五裂的五毒饼和酥渣扔了一地。 万幸是她捂住脸了,只把手背擦破了皮,不然又得跟高长恭同一病室治脸。 小石头见此情形愣了一下,在陪主人趴着、和扶她起身之间犹豫不决。 连对面铺子里的饼掌柜都傻眼了,连忙要出来搀扶—— 元无忧急中生智,赶在场面更尴尬之前,手掌撑地一骨碌爬起来,又跟少了一条腿似的仄歪下去……她不出意外的崴脚了。 亏得元无忧镇定,敢在路人探视的视线中,和小石头无动于衷的注视下,自己旁若无人的脱去鞋袜,扭正了脚,……她即便极力对自己温柔,也疼的她一声哀嚎,而后坐地要缓缓。 崴脚本来没多大事,复位即可,可当元无忧若无其事站起来后,站一旁当竹竿,瞧了半天热闹的小石头居然蹲下了,想要背她下山! 元无忧当然拒绝,毕竟他时疫未愈还是病患,自己又不是腿断了,走不了路。 可这小子固执地非要背她,怕她再崴脚,他焦急的拿破锣嗓音,声嘶力竭的劝她,说话不成字句,元无忧一时心软……就爬上了他的背。 彼时,她趴在他瘦削洁白的脊背上,元无忧被他的蝴蝶骨硌得胸口疼,双腿夹着他那过分纤细的一杆腰肢。没成想这白虏挺有力气? 元无忧自及笄以后,便许久没被人背过了。这白虏少年比她想象还高,他缓缓站起来时,随着视线攀高身体悬空,她甚至有些晕高…… 元无忧给自己做了好一番心里建设。得亏今天在这里的,是这个白虏傻子,倘若换了高氏兄弟或其他男子,她都拉不下脸来。 她心神恍惚的寻思了半晌,往下打眼一瞟,这才发现他后颈的癞蛤蟆痂皮掉干净了,露出雪白娇嫩如凝脂的肌肤,正中是一点暗红的痣。 她抽出一条,搂住他细长脖子的胳膊,抬手点了点那枚微凸的红痣。 趴在他头顶的元姑娘语气兴奋,“苦情痣?可以啊小石头,真乖啊,真按相书上长痣啊。” 当她温热的指腹烙烫在冷玉质感的肌肤上,他浑身如同过电一样,感到不适。 他因双手托着大腿呢,倒不出空闲来阻止她,只好抻了抻脖子,拿破锣嗓子嘶哑出声: “别…摸!” 许是他新生的皮肤太敏感,给他摸疼了。 元无忧讪讪收回手, “抱歉啊怪我手欠。对了,你叫……弥月?你究竟是何人?” 他沉吟了下,哑声道:“小石头。” 元无忧:……那你当初提那么一句,多此一举让她在高长恭面前跌面干什么! 她愣是被看着柔弱的大个子白虏,背出了半条街去。 老巷口的夏风扑在脸上,是并不闷重的热。 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商铺多是挪不动窝的门脸儿,少有推车摊位。 木兰城虽民风松放,可元无忧也怕被人戳后脊梁说道,原本一个高个儿傻小子背个姑娘,就挺怕被人说三道四的,她正心里忐忑着,却忽然从背后被叫住:“——郑玄女!!” 那清亮又急切的嗓门儿,几乎喊岔了音。 元无忧一听就浑身发麻,被恐惧震慑住了。 于是,主奴俩个脑袋一个身子,同步地回头。 第93章 试探苍白术 只见街口对面站了几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自然是高氏兄弟和其部下。 魁梧的甄壮士穿着绛红色军服,那身鼓鼓囊囊的肌肉、几乎要撑爆了他的衣衫布料。而他却有着与外形不符、人如其名的温柔……他在给鬼面的男子掖紧披风。 而高延宗更忙了,正在喝令卫兵疏散人群,只有高长恭满眼喷火,尝草仙姑一脸幸灾乐祸。 怎么坤道还跟高氏兄弟一起来了? 元无忧拍了拍身底下硌手的肩膀,小石头这才蹲身把她放下去,还回手猫腰儿,扶着主子。 高长恭戴着面盔,凤目斜睨着俩人。 “姑姑不让我出门,却和他出门?” 姑姑:“……你大病未愈,不要出门。你们怎么会找到此处?甄温柔出卖我了?” 高长恭哼道: “我并非想来找你,只是尝草坤道有要事与你相商,刚好甄都督说,与你刚从这条街分别。” 元无忧顿觉尴尬,自己手上给他买的糕点都摔碎了,还在刚才那条街的案发现场呢,连个道歉讨好的物件,自证清白的证据都没有… 她只好抓起小石头那只细腕提的油纸包, “其实我给你买了东西来着,但在刚才那条街摔了一跤,那拿小石头这份顶上给你。” 元姑娘玉面覆了半张脸,虽自作主张将他的糕饼送了出去,可那双堆了千言万语的含情眼,却像在征求他的同意。 她只是跟他客套客套走个过场,倘若他拒绝那也没用,小石头也乖觉,嗓音嘶哑的附和着: “那便给他,反正我家阿姊还会给我买的。” 这句话到头了,又温顺又刺耳。 戴木傩面的白虏少年话音刚落,便引得原本漫不经心看热闹的安德王,骤然掀开长睫,桃花眼斜睨,瞪出了凤眼般的凌厉。 白虏奴这番话,表面上是大方赠予他四哥,其实就是跟他示威呢,几乎就是拍胸脯告诉他:我跟你姑,我姐是一家,她送的东西我司空见惯了,让给你一回算我施舍的。 可四哥说过,他只有四五岁的心智。一个痴傻的白虏胡儿,当真能有这心机挑衅? 故而在场其他人都没听出来。连小表姑都一脸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高长恭并没把白虏的话往心里去,他听到的还是小表姑那几句。 “什么?你堂堂郑氏贵女,是来给白虏奴买东西才崴了脚?还拿给奴隶的东西打发我!这白虏奴害你受伤,本王要罚他回去跪诵本草经!” “不是……你这怎么还带矛盾转移的啊?” 元无忧虽不知道他脑筋怎么转的,但有一点她得坚持,“小石头是我的奴才,是你说跪什么就去跪的吗?等你病愈了,你就给我跪剑鞘。” 高长恭哼道,“你休想仗着是长辈无故罚我,我不傻不哑,可是会喊冤叫屈的。” “别叫屈,叫喘~” 小表姑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忽然来这么句露骨的调戏,直接摧毁了他的怒火冲天。 高长恭脸都红了,隔着冰冷的面盔都觉得脸皮滚烫。“放肆…姑姑你休要为老不尊!” 一旁的五侄子直咳嗽,连带一抹甄壮士的脸,让他转过身并劝慰道:“习惯就好。四哥跟姑姑接下来的话,就不是咱们合适听的了。” 高长恭更觉心慌,连忙扭头去扯五弟,低声哑气的喊他们,“什么不能听的……别跑,送兄长回去啊!” 于是高氏兄弟卷兵溃逃。 热风卷了一袭白乎乎的柳絮飘过后,只留下孤零零的尝草仙姑,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看热闹没过瘾。 ——高氏兄弟前脚刚走,元无忧刚带上尝草仙姑加入队伍,还没走出巷尾,迎面就碰见了俩熟人。 正是祖孙要找的苍白术和厍有余。 望着那具长身鹤立、绿氅蓝巾的道骨仙躯,元无忧硬着头皮上前,跟旧相识打了个招呼, “呦,白药师这是要拐人家未婚妻去哪儿啊?” 苍白术那袭墨绿色大氅,将他周身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跟钉在那里似的,只冷冷的回道: “休得无礼!妄造口业。” 坤道瞧着苍白术,突然脸色凝重,“苍小子,你师尊白毛鹤为何不接我的飞鹰传书?他如今成了室韦三十五部的萨满,不缺法器,也该把雷击木指虎还给我了?” 元无忧心里有丝诧异,室韦不是三十四部么?还有那指虎,不是在傻狍子手里么? 尝草是在试探他什么? 果不其然,苍白术闻言蹙眉道,“师尊的事我哪里知晓,你连室韦三十四部都不清楚,确定与家师相识?” 尝草仙姑闻言,眼神骤然一厉, “室韦第三十五部,是白鹤隐的师姐所创,白鹤隐既是萨满代为狼主,而室韦的制度自古便传自华胥,更是奉历任华胥女帝为可汗,此事在中原虽罕听,但你若真是他徒弟岂会不知?” 元无忧:……遭了,我成假的了。 她这么多年来,倒是去过不少次东北室韦,见过师父穿祭祀服拜祖先神,但不知真有个空头三十五部,她师父居然还是一位部落狼主! 苍白术是真沉得住气,静静听完老太太说罢,便坦然的反问道: “坤道怀疑我并非师尊徒儿?真是可笑。” 发白如雪如雪的老太太闻言,眉头紧皱,急的脸红脖子粗,一双鹤眸里多少有些世俗的躁狂了。“小子,你师尊现在被你藏于何处了?你可知他出家前俗姓甚名谁,曾入仕哪朝哪代,他的医术师从何人,你跟他学医的岂会不知?” 苍白术对她问的事确实模糊不清,不禁恼羞成怒。“疯道!无需与你多言!” 而后拂袖离去。 后头看傻眼了的白裙姑娘,后知后觉的拔腿追上去,可怜兮兮的唤着“落跑师尊等等我!” 等俩人走后,元无忧才敢弱弱的说一句, “仙姑今日……有些失态啊,好好问呗,咋还急头白脸的了呢?” 尝草目光仍看着刚才墨绿大氅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道,“这是个死人脸,阴气甚邪。” 第94章 你最好说的是治脸 白发如银的坤道,连讲诡故事都从容淡定,漫不经心,倒把听故事的姑娘吓的汗毛直竖。 元无忧浑身的血都快凉了, “啊?您说谁?苍白术死了还能说话呢?这年头的僵尸,已经修炼到这种境界了?您可别吓我啊,我从未遇见过妖鬼的……” “不是,我说他的脸皮是假的,并非活人相。” 元无忧这才松了口气,心里的泰山啪嗒摔进肚子里,虽还是难以接受,但比刚才清淡多了。 “你是说他易容了?那刚才…怎么不拆穿他?” “他易容的本事深厚,贫道揭不下。只恐他师父跟师祖都凶多吉少,搞不好都折他手里了。” 元无忧只觉下午的暖阳罩在身上,寒意刺骨。 这得是啥孽徒啊?把他师父师祖都给咔嚓了?苍白术果然不是一般的道士,太邪性了! 她细思极恐,不禁喃喃道: “刚才我跟他说话来着……难道我左眼也能?不对,俩眼都能瞧见脏东西了?!” 经过一整天的数次分合拉扯,到了晚上,四侄子罕见的孝顺,又是给小表姑在屏风后搭了架新床,又是准许白虏奴住在外屋,随时侍奉,省得小表姑担忧自己的宠物而分心。 而元无忧在给他脸上敷药时,发现那痂皮都有掉的了,却留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粉红印子。 她虽然心里没底,但嘴上还是宽慰侄子: “你一定能恢复容貌的。” 四侄子却十分平静,对她的话不为所动,仍是挺直腰杆儿盘腿而坐,将双手搭在膝上,连长睫一掀都裹挟了一股凛然的、大将之风。 他黝黑的凤眸不瞪都大,眼神清亮的看着她: “倘若我貌若无盐,姑姑可还会如此待我好?” 说这话的男子,虽半张脸镶嵌了密密麻麻犹如蛇皮、鳞片似的结痂,可也有半张脸是好的。 元无忧瞧了他一眼,又默默低下头去,拿指腹蘸着药膏,往他脸上的伤处蹭。 “你就是长成夜叉样,也不耽误我治你。” 触手的肌肤如意料中的细腻光滑,让元无忧甚至有些爱不释手!而这才是他未完全恢复的肤质,谁能想到,他这样一位征战疆场、饱吹风沙的领军大将,居然是个年长肉嫩的糯米糕? 这样想着,元无忧忍不住仔细端详了起来。 他的凤眼很大,外轮廓的线条像扁菱形,是偏肉实和钝感的,而双眼皮却像是丹青圣手画上去的轻盈一笔,清晰又流畅。镶嵌的一双黑褐色眸子同样又圆又亮,眼白较少,就显得他眼波流转间温柔含情,真是雌雄莫辨的一双眼。 都毁容成这样了,美貌依旧打遍周围无敌手,他实在算不得貌若无盐,更谈不上夜叉。 许是她不住的往他脸上盯,让高长恭有些心里犯嘀咕,不禁抬手抓住她的腕子,蹙眉道: “你最好说的是治脸。” 美人儿就算是要发火,也让元无忧怕不起来。 即便他此时剑眉锋利,瞳仁烁烁逼人,但瞧五官的话,也会给人一种柔和、倔犟、模糊了性别的英气之美。 她被抓住了腕子,说不出宽慰的话,而他这张从小到大都把她迷的五迷三道的脸,就明晃晃的顶在她眼前……元无忧脾气上来了,忍不住挣脱他本就虚弱的钳制,抽回手来。 只憋出一句: “别的方面……我也能治。” 小表姑此刻眼尾上挑,那微醺似的眼神,居然带了两分魅惑,是几近拉丝的欲念疯涨。 高长恭很难不懂她话里的隐喻。 在这种事情上,男人是不会服输认怂的,童男归童男,装腔作势、顶风而上谁还不会啊? 于是他也冒出一句: “我没有隐疾,姑姑大可来验验。” 小表姑:“嘎?” 元无忧想的是治理他这个人,没成想他这一句话,把她说得反应了半晌。 直到瞧见他的唇角倏然一翘,似乎微笑了下,但转瞬即逝不太真切,让她怀疑是错觉。 而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脸,眉压眼的骨相一旦面无表情,就颇显严肃、不怒自威。 他再开口,话说的却是: “五弟同我说…你觉着与我相处很累。我真不知该如何跟姑娘家相处,从前权当你是营里的弟兄使唤了,还望见谅。” 美貌憨实的四侄子,似乎真跟五侄子学坏了。 但这种程度的学坏,居然让两人之间的相处距离拉进了,不再那么沉重死板了,甚至颇有鲜活的生趣,倒真是个好事啊。 元无忧自打来到齐国,是头一次睡的又安稳、又做了抱夫郎的美梦。 睡前她与四侄子屏风相隔,梦里那可真是心都长草了,碧草连天爬到四侄子床脚,就恨不得蹦上去把人生吞活剥、融为一体。 直到她听见了呓语声。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用气若游丝的冷冽嗓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 “我脏…不能弄脏你的床褥。” “我脏了……不能……” 元无忧猛然惊醒,从黑夜里瞪起一双幽幽冒光的眼睛,立马竖起耳朵,“啥玩应?” 声音似乎是从屋外传来的。 她遢拉着鞋,蹑手蹑脚的从屏风后走出。 大床并未解开帷幔,里头的男子侧身而睡,那张侧脸在月光下美的惊心动魄,他那样一个领军大将,睡觉居然跟猫儿一样,呼吸声都均匀清浅,乖巧极了。 屋外适时的又传过来一声细弱的呓语,在寂静的屋里突兀极了,元无忧赶紧溜出去瞧。 外屋窄榻上的白虏少年,此时半个身子骑在被子上,紧紧拥着,却梦魇道:“我不跟你走…别看我…求你了,我不想弄脏你的床褥…” 元无忧脸都黑了,这套词怎么有些歧义呢? “你放心,你上不了我的床褥。” 小石头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他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忽然说:“你说娶我…你还是……” 他今晚上的呓语,就像打通了说话软骨的任督二脉,一句比一句咬字清晰,情绪深重。 元无忧心头一紧,“还是什么?我怎么你了?” 她低头这么仔细一瞅,居然才发现! 他的眼睫毛极长,浓密漆黑又卷翘。眼窝淌出的泪沿着暗红皲裂的痂皮,丑陋又破碎。 哽咽难言,吐出一句:“还是…把我忘了……” 她有些郁闷,“你咋这么有故事呢?” 他长睫颤抖,沉浸在梦魇里,根本醒不来,依旧哽咽的呓语着,只是那嗓音愈发低沉清澈。 “…我恨你…风…既晓……” 元无忧一下子精神了。“你认识我?” 梦魇的他渐渐停歇,恢复平稳,只是泄出几句带着鼻音的呓语。“我要杀…杀了你!风…风既晓…” 风既晓本人一夜没睡。 完犊子了吗这不是!刺客都睡到她屋里了? 不会这么惨!这么巧?! 第95章 媒婆送喜饼 木兰城的疫气一经消减,连草木都随之恢复了几分生气。 太阳刚跳出来,便有一只肥嘟嘟的蓝羽雀鸟,轻盈的落在红木雕花窗台外头,隔着纱窗冲里头叽叽喳喳带打鸣。 窗边临时搭的一架木榻上,被窝里的元姑娘,只觉得耳边有个敲锣打鼓的乐队,她不堪其扰地摸起枕边的皮护腕,朝声源一把扔了出去! 随着一声凄厉的鸣叫,元无忧便知摊上事了。 后经查验,是郑太姥来给她传信的海蓝仙鹟。 即便昨晚休息不好,甚至因心里装事儿没敢合眼,眼眶子发青的元无忧,还是挣扎了起来,并未耽误她早早的出门去。 她办了一件大事。 只因郑府传信里说,昨晚间厍有余又去求见郑太姥,但吃了闭门羹。元无忧早起得了消息,便饭都没吃,就回了郑府拜见姥姥。 她并未提及厍有余无理取闹之事,而是借机提出,兰陵王欲以吏部尚书的名义,为此次抗疫有突出贡献的女子立碑颂德,篆刻玄女碑。 以及南司州刺史虚位以待,朝廷的陆女相来人透信,欲扶持女官。其实不止为鼓动郑太姥,也为忽悠厍有余上套,把她的作妖能力用到正地方,倘若她也积极参与赈灾,则危局自破。 元无忧通过姥姥撒完风声后,自然要回去跟吏部尚书秉明此事,她这虽不算先斩后奏,也不敢假传官令。 辰时,正是馆驿驻军早食的空档。 庭前那两丛稀稀落落的不知什么花,竟然抽条出了几枚花骨朵儿。牵牛花开得张扬,也早不是挂满晨露,一走一过就能刮湿衣摆的时候。 当初为图清静,才把小表姑放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小角落里。如今却被兰陵王鸠占鹊巢,心安理得的反客为主,倒把小表姑衬得像借宿的。 彼时小表姑望着院里,穿着统一青色交领袍打打闹闹,交头接耳的十几个家奴院丁,有些愣住了。 元无忧甚至退步出去看了看门口,确实还有那辆昨夜拉小石头的推车,没走错啊? 等她再进院里时,那十几个人俨然列成一排,严肃整齐的冲她恭恭敬敬地作揖。 这帮人迟来的规矩,让她受宠若惊。 元无忧赶忙作揖回礼,一抬手才想起来,却自己穿的是大袖襦,便把抬起一半的胳膊微微垂下,后退一步,躬身向众人行了个叉手礼。 就在此时,屋里传出一声:“本王未言不肯。” 那嗓音她也耳熟至极,毕竟日夜相见。 什么不肯?难道有人趁她不在,逼迫四侄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如此想着,元无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赶忙掀开门口的竹编门帘子,朝里头走去。 离门口还有几步,便能瞧见厅堂内,影影绰绰的有俩大红人分坐左右,压低了浑厚嗓音冲主位那人安抚,不知在跟她四侄子密谋着什么。 她甚至能一眼望见俩红人脚边的地上,摆列了一筐筐的龙凤喜饼、红蛋喜糖等吃食。 等等……喜服老妇送喜饼,这俩难道是媒婆? 就说不能让风既晓死,这就有人抢寡夫了! 念头一旦产生,愤怒和占有欲就像一把火燎在她心尖儿,元无忧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急忙快走几步奔向堂内,人未到先喊一嗓子: “二位是来给四侄提亲的?说的哪家姑娘啊?妲己转世妖女祸国?竟能把我四侄勾搭破戒了?” 原本坐在下垂手的两位大红人闻言,齐刷刷回头看来,而座上坐姿挺拔的高长恭不为所动。 他只随意的瞥了一眼自门口走来的小姑娘,却瞬时眸光一亮,把要讥讽她的话咽了回去。 小表姑今日恢复了女装,但没完全恢复。 彼时,她穿了一身齐腰的丁香紫大袖襦裙,绛紫色衿带是织锦缎面,排满了万字不出头,流光绸面的衣裙上绣团花朵朵,白龙戏牡丹。 高高的束腰和裲裆心衣,极显她腰肢细窄、双腿修长,紫色又显得她肤白唇红,浓颜俊艳。 只是她满头青丝束成了一个高马尾,还拿银冠木簪扣着,便给那张精致白腻的脸蛋儿,蒙上了一层雌雄难辨的英气逼人。 眼下小表姑脸上愠怒,显然是误会了什么。高长恭察觉到她的这丝异样后,下意识的反驳: “提什么亲!再来一个妖女本王受得了吗?” 可他反驳的话,好像也有些不对味儿在里。 高长恭索性走下尊椅,连忙给愣住的二位红袍老妇引荐: “这位是本王的表姑,郑氏太姥的独苗孙女,闺名…郑玄女。” 望着主位左右的俩红袍老妇,此时的元无忧也认出了其中一位,居然是她仅有一面之缘的,依旧爱双手揣袖的长乐冯氏太姥。 今日她身边还带着个干瘦的华发老妇。这位老妪约莫也得古稀之年了,长的就是一脸凶相:生得黝黑,颧骨隆的像坟冢,脸上皱纹堆垒,薄片嘴被上下八个大牙撑的合不拢,无端让人想起支嘴獠牙的夜叉,但那口牙倒是挺白的。 两位大红人虽不坐在一处,但也对比明显。长乐冯太姥偏高挑富态些,而李氏祖母明明是位衣食无忧的老祖宗,许是因执掌中馈太操劳,倒累得她瘦溜干巴。 元无忧思及自己刚才的刻薄十分惭愧,连忙正正经经的作揖,“原来是冯太姥莅临寒舍,晚辈失礼了,我一瞧……这龙凤饼都送来了,不知二位是替哪家贵女说亲的?” 冯太姥尴尬道,“兰陵王慧眼独具,怎会看得上胭脂俗粉呢,这喜饼是老身孙女的,老身是为自家的事而来。” 还真是这两位自家的事。 元无忧随后得知,这二位居然是来向兰陵王借兵征讨山贼的。在四侄子的引荐下,她方知另一位就是麻城李氏家的老祖母。 而她们借兵,是因未过门的孙媳妇,昨夜在回青庐路上就被山贼给掠走了。李氏昨儿刚跟安德王闹起来,今天自然不敢去向安德王借兵。 所谓青庐,是因当世的汉人昏礼讲究在新郎子的居所外头,再青纱撒帐搭一间临时礼堂,以做典礼之用。 第96章 山匪劫新妇 元无忧乍一听这事儿,脑筋都没打过窝来。 谁能想到啊!昨天厍有余还以李氏长子长孙未婚妻的身份,来撩拨她家四侄子,而晚上就跟临时配对的大师兄,举行昏礼了? 如此仓促成亲,必然不算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厍有余那个思想迥异的异世女,怎会甘心自己婚姻大事被盖棺定论了?这次被山贼劫走,怕不是她贼喊捉贼,自己使得计策为了逃婚? 倘若真是厍有余一手策划的,她还真得帮厍有余一把,不能让高长恭出兵把她抓回来。 元无忧刚开始还有些幸灾乐祸呢,强板着脸才没笑出声来,眉眼凝重,做出一副严肃冷漠, “你孙媳妇是神女?新人何时成亲的,喜帖都没递过来一张,这是没瞧得起我们郑氏么?” 只见这位小表姑话说一半,便十分动容的抬袖掩面,眉眼微垂。只露出那双眼睑轮廓圆润、眼尾又凌厉上挑的凤眼,她褐色的眸子里微光浮动,搭上那身高腰的交嵛长裙飘飘垂坠,竟给人衬出了几分柔弱来。 高长恭原本见她神情低落,心口竟然如被小针扎了一下般的刺痛,可从他侧面的角度定睛一看,那大袖子后的表姑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高长恭僵硬的微扭过头,嘴角在鬼面盔底下抽搐,他就多余心疼她! 于是他也不客气,语气冷硬的纠正道: “错了,她孙媳妇是长乐冯氏。” 原本在袖子后头,呲个大牙乐的元无忧,顿时脸都绿了,瞳仁一冷。 “哪…哪个冯氏?” 冯太姥语气痛心:“是老身兄长的孙女儿,不日前,兰陵王亲自带兵救回的冯令心。” 她说这话,是想让兰陵王怜惜被自己救回来的人,可当落在元无忧耳中,脑袋都快气炸了。 他跌的,小麦落难了!? ——经过快速精简的案件回顾,元无忧得知,原来这桩婚原是二房冯氏孙女的,但那姑娘昨儿一听联姻对象回来了,还要匆匆完婚,就带着相好的情郎逃了婚。小麦便要代替堂姐嫁给麻城赵郡李氏。 经过了魏晋五胡十六国之乱,到如今南朝北朝齐驱并驾,汉人中的门阀士族抱团取暖,当世更是形成了五姓七家,关陇八姓等门阀世族。这些人在历代朝廷都是举足轻重,世袭罔替,便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政治。在民间更是流传着:“宁娶五姓女,不入帝王家”的说法,北朝这七家正是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至于魏晋起家的兰陵萧氏,便因永嘉之乱衣冠南渡,而成了南朝的顶级门阀,从寒门到世族到皇族,又随南梁覆灭。兰陵萧氏倒有不少回到原籍兰陵郡寻根的,更愿与五姓七家联姻。 麻城这支赵郡李氏虽资质平庸,但祖业丰厚。 仗着在冯太后时期,东祖李安世提的均田制,攒足了声望与殷实的家底,到如今虽不至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脚踩衬水旱田数千亩,腰缠家奴佃户无数,尤其坐拥上百处的粮仓,就算派兵把麻城围个百年,也饿不死李氏。 而今郑氏没落,坐吃山空,郑太姥只有元无忧这一个沾点血缘的孙女,就算想坐收渔利见缝插针把她嫁出去联姻,且不说孙女乐不乐意,光与李氏世代联姻的冯氏,就头一个不乐意。 冯氏此次来木兰城是嫁女的,但得借郑太姥的道场,要说李氏的粮仓那可是肥肉,别说郑太姥想要极力促成此事,捞些油水;就是高长恭等人也得撮合,因为他们吃的军粮大头,还要靠李氏上贡缴税。 不成想李氏那与冯氏自幼定亲的庶长子,从老君山修道归来后,竟只喜欢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宁做出尽风头的神女护法,还敢跟冯太姥当众悔婚! 这大公子虽然被李氏家族的人摁头,当天置办一应嫁娶的物件儿,匆匆入了洞房。李氏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娶了冯世贵女为妻,他纳个什么外室都尽由他去,却不想还没到黄昏典礼,新嫁娘就被土匪半路劫走了。 刚理清这些,高长恭又点到为止的提及,郑太姥也曾有意让孙女与李氏联姻,元无忧霎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高长恭是不会扯谎的,连他都能知晓并跟她几乎明说,那真正的情况,只怕闹的更严重。 怪不得郑太姥对她这个孙女并不多加验证,就热乎的像嫡亲的呢,原来也是憋着将她联姻,延续郑氏家族的荣耀? 元无忧只觉心寒,后背被汗打湿的发凉,同时又不禁把目光看向座上的四侄子……她倒要感谢自己未曾暴露风既晓的身份了,倘若让他知道华胥女帝,他有婚约的妻主居然沦落中原,到了要被人送出去联姻的地步,指不定会多鄙夷她呢,至少心里也会膈应,人之常情。 主位上的男子穿着暗红色交领大袖襦裙,头戴鬼面,但他的目光并未有丝毫偏向于小表姑,而是凤眼微微上扬,黝黑的眸光威严凌然。 那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在闲敲扶手,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清冽的音色掷地有声。 “斩魃山山匪虽与朝廷不睦,但也是西魏名将之后,多年来与木兰城秋毫无犯,又总是劫富济贫,鲜有坑害百姓的事发生。昨夜骤然下山劫掠李氏新妇,却连抬轿的轿夫都只是打伤,未伤及其性命,只怕此事另有隐情。” 元无忧在一旁强忍着不动声色,心道高长恭还能不救他小姨子吗?听到他最后一句,都快摁不住火气了!高长恭还是太谨小慎微,什么另有隐情?分明就是那小子买通山匪贼喊捉贼。 李氏祖母一捋袖口,忽而斜眼看向他, “王驾千岁是不打算出兵剿匪救人了?” 她那动作配上刻薄的面相,让元无忧都怀疑她会掏出把刀来,行刺兰陵王。 小表姑适时出声,冷笑, “你们隔了一夜才来搬兵求救,是真心想救孙媳吗?如今又来逼迫兰陵王,就等他不愿出兵,你们就借机把责任推他身上是?” 第97章 上土匪山 元无忧就差脱口而出“我去救”了! 把一个妙龄世家女掳到土匪山,婆家居然捂了一晚上没人声张,摆明了是要孙媳自生自灭。 所谓三岁看老可见一斑,小麦这婆家李氏,从夫君到公婆、显然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且不说人现在生死未卜,最坏的情况怕是惨遭凌辱,就算能救得回来,小麦仍是完璧入了李府,那李氏一家虽责任在身,也不会待她如何愧疚补偿,只会嫌恶她清誉败坏。 无论结果如何,小麦绝不能再嫁给李氏。 小表姑这句没遮没挡的话,听得两位长辈都有些含糊了,霎时间安静一刹。 四侄子抬手嘘声,将戴了金镶翡翠玉韘的修长玉指,抵在面盔上,挑着黝黑的眼仁儿、目光紧锁着站在身侧的小表姑。 “姑姑莫要咄咄逼人,要尊敬长辈,这二位定然不会如此。” 他那双乌亮的凤眸里,光点虽闪烁但坚定,像是在镇定安抚她,又像在警告她什么。 冯太姥也附和:“老身自然是想救回孙女,得给大房家一个交代啊。也委实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才求到您这了,兰陵王当真不肯出兵吗?” 冯太姥那脑筋多灵活啊,一瞧此行的意图都被点破了,连忙跟此事划清界限。 主位上端坐的鬼面大将,仍旧腰肢挺拔,抬手挥动飘然大袖之间,竟然显得身段清瘦,有几分弱不禁风的病态美感来。 “要本王出兵还需师出有名,斟酌损益,莫坏了人家的事。本王倒好奇……贵公子可是得罪了山匪?就算如此,也是打一顿新郎子出去,不该单劫掠走新娘子。” 虽然他看的挺透,慧眼如炬一点即破,但元无忧听不下去了,更兼站累了,寻思老娘别跟你们打太极了,那头的小麦尚还生死未卜啊! “行了四侄子,审案暂停,我去救。” ——斩魃山是个远离黄陂城外,周齐交界的无主之地,从前的老匪首原是西魏名将,不愿降服周齐两国,便囤兵山野,连年与朝廷抗衡。数十年来靠着当年攒下的威望,和劫富济贫的路数,斩魃山这么多年来倒也口碑不臭,主要是甚少危害到平民老百姓身上。 但离得确实不近,故而小表姑一估算脚程,连身上襦裙都没来得及换,熟稔的套上四肢的护具和骑具,把裙摆往腰间一系便上了马,即便元无忧骑的风摆穗留下的遗产小马驹,把马蹄子都磨得冒火星子,赶到山上也是日当晌午。 诡异的是,小表姑一路杀上山去,并未见到什么阻拦的匪寇,甚至都没人顽抗,便被她自上而下,如履平地的推上了山腰的据点。倒把高氏兄弟派来保护她的甄壮士,给闲的够呛。 甚至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没来得及藏匿的舌头,小表姑都是冲上去一拳一脚将人制服,又拿玉韘上不知什么机关划破了人家脖子,抵在那人喉管上,逼问出了匪首把抢来的姑娘当压寨夫人,要先新郎子一步洞房…… 问出匪首藏身地点后,那舌头求着她收回了玉韘上的机关,小表姑一句客气都没有,唰一下拔剑出鞘,一剑封喉尸首分离。 甄壮士:“……” 他感觉自己一点儿用都没有倒是其次,关键这小表姑下手也太狠绝了! 甄壮士瞪得眼若铜铃,望向小表姑的目光都不自觉的带了惊恐。 这位高挑的姑娘家,身穿料子柔和浮光的浅紫色大袖襦裙,高马尾又戴银冠,生得一张粉雕玉琢的玉面,此时却溅了一片淋漓的猩红色。连带她的长相都英气逼人,眼神都凌厉如刀。 即便他知道小表姑友军,是与他同一势力阵营的人,他也不禁心生胆寒。 众土匪凿山而居,石壁为墙。 此时此刻,土匪头子屋里静悄悄的,当外头那道从门槛往上开始腐烂的木门,被庞然大物用蛮力撞开时,随着晌午的刺眼日光、一同照进屋子里的,还有一个高马尾、着大袖长裙的修长身影。 元无忧破门而入时,借着随她冲进来的阳光,一眼望见了屋里简陋的石床上,两侧灰白色的帷幔被劲风刮起,床帘如被撩开,只剩一袭红衣的少女静静坐着,双手交覆于腰,身上还裹着略显凌乱的、刺绣鸾凤穿芍的大袖襦嫁衣。 过去细嫩娇软的豆蔻少女,如今满脸是血,脸上表情麻木,一双纤白的脚底下躺着个七窍流血、瞪着死鱼眼的壮汉。 把闯进门的元无忧吓了一跳。 匪首死了,死相可怖。是倒栽葱、脚冲上,腿搭在床沿儿,头捶地拗弯了脖子的状态。 日光打在紫裙姑娘手里的剑上,那锋刃在炽热的暖阳里,居然能透出一股凛冽的寒光迸射。 她巧夺天工的精致面庞上,因没有情绪而神情冷肃,眉眼一抬便英气逼人,却在看到这一幕后,出现了一丝冰裂。 元无忧傻眼了,更猜不出发生了什么。顺着她褐亮的凤眸,流露出震惊: “小麦你……你可有伤到?” 随着元无忧的出声和走近,床上鬓发凌乱的少女,缓缓抬起惨白僵青的脸来,她脸上精心画过的新妇妆容、眉心的梅花红与贴面花黄,经过一夜摧残,已经黯淡斑驳。彼时眼圈青着,半边脸肿着,嘴角是一道暗红凝固的血。 披光而来的持剑贵女,从刺绣了牡丹白龙的袖口里伸出一只手来,那五根骨节分明的指头白腻修长,曲直流畅又显得刚劲有力。 当温热的指腹覆在少女滑腻的脸颊上时,触手的冰冷简直不像活人的皮肉。 “这得多疼啊……” 元姐姐语气轻柔的、像是怕把少女吹跑了,可她眼里闪烁的泪光,那种坚毅和怜悯,却满含沉重的心疼,简直见者动容。 少女抬起一截纤细的藕臂,拢了拢松散的衣领子,那身正红色的大袖襦衫,已有些揉皱了。 “是他的血。我毒死了他,用抹在嘴上的毒。” 少女的嗓音本该清脆鲜活,此时却沙哑嘶鸣,语气既无起伏也无生气,死气沉沉的。 第98章 他不要你,便还给我 元无忧听得头皮发麻,只觉如坠冰窖,此情此境,就算是个好人摆在这里,也挺瘆人啊! “你…哪来的毒?” “是我那未婚夫给的,他逼我在上轿前自裁。可我不愿就这样遂了他的愿,便抹在嘴上,想在洞房时毒死他。却不料这土匪替他挡了一死。” 小麦说话时,还默默将露在外的一双玉足掖回裙摆之下,那双脚本就又白又瘦,经过山洞一冻,更能看清青紫色的血管了。 思及小麦和死尸待了一夜,被关在这样鬼气阴森的山窑洞里,冷气从四面漏风的山窑洞里泄出,刮在元无忧身上,她后脊梁都凉了半截。 元无忧赶忙绕过地上的,匪首的尸身,伸手来接少女的手, “你得罪过这土匪吗?” 少女轻摇了满头花冠,“定是李氏买通的土匪,现在我杀了人了…姐姐是来抓我伏法的?” “姐姐是来带你回家的。来…姐姐抱你下床。” 小姑娘扁了扁嘴,“我哪还有家?世上没人在意我的死活……冯氏往外送我,李氏要我死……” “他不要你,便还给我。还有这土匪……你记住他是当着我畏罪服毒的,他怕事情败露招供背后指使者。一个十四岁的柔弱少女,怎会杀死这么个壮汉呢。” 小麦抬手指了指元无忧的身后,哽咽道: “那他呢?灭口吗?” 元无忧不明所以的一回头,发现甄壮士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子,扭头刚要开溜。 甄温柔的处境很尴尬,也很害怕,这俩女人一个比一个狠啊! …… “既然你们未经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没拜高堂,便不算礼成。她便还是长乐冯氏的黄花贵女。” 日头偏西,郑府客堂内。 这位刚领过兰陵王的部将,亲身杀上土匪山的郑氏贵女,刚下山就被传呼回了郑府。 长裙背剑的郑玄女一身侠气,手牵着喜服微皱面色失血的瘦弱少女,她凌厉的锋眉凤眼扫视了一圈厅堂内,齐聚一堂的冯家人跟李家人,以及提供场地的郑太姥。 她正愁怒气无处宣泄,便没好气的说出这句。 下一刻,就瞧见了坐在郑太姥身旁的高延宗。 因场合严肃庄重,此时堂内的诸位贵客身边连个随侍的人都没留下,满座都是发白如雪的老妪,平均年龄都在花甲之年以上。 又都衣着得体颇显稳重,连那李氏长孙,都穿个老气横秋的藏青色道袍外搭,便显得高延宗那身朱红的圆领袍无比显眼,艳煞旁人。 剿匪的兵是高氏兄弟派的,想必高长恭不便露面,遣五弟出席也算表态了。 元无忧都没犹豫,便迈步朝这列阵营走去。 而被李氏祖母拢在身侧的道袍长孙,一见她边说着话,边自顾自往屋里进了,当即拦道: “站住!这堂中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快把我们李氏的孙媳放下,你出去!” 这位下山道士李貌,典型的修心不修口,本生得剑眉星目的端方长相,但一开口便显露了几分扭曲刻薄,真可谓是相由心生。 今日的安德王严肃异常,只挺直腰板端坐着,双手垂在膝上,目光像在场中随意飘忽,又好像没落在任何人身上,对任何事都不以为意。 自然也没往小表姑那里看,一副事不关己,冷眼旁观。 元无忧见状心里有数了,男人不来掺合她办事倒是好事,她大可甩开膀子干,她自然是不怕孤军奋战,毕竟自己身后还有要保护的人呢。 见她朱唇一翘,就要回嘴,郑太姥连忙赶在孙女开口之前打圆场,“她是老身的孙女儿,郑府的长孙女,自然能出入郑府的客堂。” 老太太还冲她连连勾手,十分热乎的续道: “这厢来玄女儿,在安德王一旁落座。” 元无忧也不客气的,拉着红裙少女在安德王身侧一坐,屁股都没坐稳便撂下话来: “我也不想跟你们质问卖她换粮的废话了,反正小麦分文未取,你李貌另有意中人,不是诚心娶小麦是?你们既然养不活她,便还给我!” 小表姑自打进屋来说的两番话,都挺单刀直入咄咄逼人,毫不圆滑。 坐在她身侧的五侄子到底憋不住,悄悄从大袖子里伸出指头来,戳了戳她的手臂,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压低了道: “你何必多管闲事?还嫌自己捡的累赘不够多?让他们顺其自然,对你才是最有益处的。” 元无忧不动声色的抬了抬手臂,挡开他搞小动作的指头。 他这句“善意提醒”对她来说,没一句受用。 被点名的李貌一听这话,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私心被摆在明面上的惊愕失措,只是冷笑: “我们家的聘礼送去了冯氏,即便我把她拿泥人摆设,又与你何干!女人就是用来换钱的,不然男人养她们做甚么?别说是世家贵女,就算皇族公主不还是标好了价,做和亲之用?” 此话一出,将李氏的教养和世家男的粗鄙、对世家女的偏见彰显得淋漓尽致。李氏祖母脸色微恙但没说话,郑太姥只拿余光斜了他一眼。本来这番话就挺得罪在场的几位祖母姥姥了,他下一句又续道: “姓郑的——你别以为傍上了皇室宗亲,就能自视清高,他们哪朝哪代不得巴结门阀世家?” 一句话能讨所有人欢心很难,但能同时得罪所有人,这也挺考验人的语言天赋的。 李貌也不知是不是出生之时,他娘把孩子扔了把胎盘养大了,还是剪脐带时把脑子也剪了,怎么总是行为叛逆,语出惊人!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偷偷把目光瞥向了一旁的安德王,亏得安德王底气沉稳,仍是面上不见喜怒,端着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扭头冲小表姑打趣道:“不知我这高氏宗亲,配荥阳郑氏的小表姑,能否巴结得上呢?” 元无忧心里有数,五侄子就是拿自己调笑打圆场,也没往心里去。可在场其他几位,脸上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了不同的神情。 第99章 他要跳墙了 安德王在明面上慷慨陈词,与表姑深情对视。 而几位老祖宗在底下视线相交,挤眉弄眼更加热闹,明明一句话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冯太姥把手从袖管里掏出来,想打手势又怕太明显,便又揣回袖子里,只冲郑太姥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你孙女跟皇室宗亲钉钩了?] 郑太姥接收暗号后,狠狠地挤了挤眼,眼尾的皱纹几乎挤出了一朵菊花,就差开口承认了。 一旁的李氏祖母干瞪眼瞧着,她居然神奇地、也看懂了两位老姐姐的对话,直接认命了,一摊手:完了,看来郑氏傍皇亲是真的! 可这些细节,当事人元无忧都没瞧见,她忙着冲高延宗皱眉,用眼神威胁他别乱说话。 而落在旁人眼里,俩人自然是在深情对视,尤其安德王那双春池激荡的桃花眼,里头的柔情似水、都快拉出丝来了。 在场无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想撮合的,唯独坐在郑玄女身侧的小姑娘不是。 少女乍一听安德王那句“配表姑”,便猛地抬起头来,她那张惨白的巴掌小脸儿上,嵌着一双几乎要蹦出来的、水洗葡萄似的乌亮眼珠子。 小麦因刚才那句“女人用来换钱”的话,而蓄起的泪意,原本还忍得住,可当她瞧着视之如救命稻草的衣姐姐,也被人戏谑婚配,甚至这样英气洒脱的女子,也会被困在后院垂垂老矣? 思及至此,她顷刻间便泪意汹涌,摇晃欲坠。 少女为不让姐姐瞧出来,便低眉拿袖子拭去泪花,洗去氤氲,露出的恨毒眼神如刀子一般! ——甩向了姐姐邻座的红袍男子。 高延宗莫名地被李氏的小新妇瞪了一眼,脸上的笑便僵住了,即便那姑娘想宰他的眼神转瞬即逝,仿若错觉,他也觉得毛骨悚然。 不管在场的贵妇们爱不爱听李貌所言,安德王有多隐忍和圆滑,元无忧是不打算惯着李貌。 于是小表姑一拍身侧的檀香木扶手,眉宇间拧着不怒自威,沉声呵道: “敢情在你眼里,最高贵的女子都要低最卑贱的男人一等了?凭什么女子要被视为货物?就凭这些强词夺理去奴役她?尔等没本事的男人,靠榨取族中女子的血肉获取利益,却还贬低她的作用,这不是吃着饭骂厨子吗?你不过是生怕她觉醒,怕她有能力反抗,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夺回应得的一切,我说的够一针见血?” 这些天的中原之行,让元无忧切身体会到了,门阀世家女子表面的虚浮和自身无力,然而近日她所见的种种不公,不过只是摸到了山门。 华胥小国主话说至此,忍不住带一嘴:“尔等可知,为何华胥国男人足够自由和坚毅,还心甘情愿拥戴始母和女帝?因为自古以来,女娲造人时便就对柔弱的男子足够尊重爱护,锄强扶弱与恃强凌弱的区别罢了。” 元无忧心里有华胥国这座长城,对男尊王朝施加的外力压迫无所畏惧,同时也是个弊端。 她总是不自觉的站在一国之君的视角,通观全局地作出反应,可她这份清醒放在棋局中,只换来了女宾的不明所以,和男宾的嗤之以鼻。 元无忧忍不住反思,自己又何不食肉糜了? 这番话越扯越远,原本不爱听俩人争辩的高延宗,却愈发正襟危坐,在一旁竖耳朵听着,并重新审视了一番他的小表姑。 顺便还发现,她那坐姿跟淑女都不搭边,甚至有些豪迈,但配上她掌控力极强的言行举止,又稳健的很。关键是,谁家小姑娘能把平平无奇的木椅子,坐出龙椅的威风霸气劲儿来啊? 李貌越听下去,脸上的不屑便越发强烈狰狞,出于礼貌还是耐心的听她说完,才一刻也憋不住的,刺耳的笑出声来! “哈哈哈!……你打哪儿听来这些华胥一梦的妖言惑众?那西魏女帝再张狂,不还是要与堂兄联姻,成亲嫁人后归政男人了么?所以当初她折腾着跟男人抢江山权柄有何用?不还是得嫁夫找主,把江山还给男人住进后宫?” 他的无知者无畏,把元无忧也给气笑了。 “敢情在你眼里,连强大的女帝也要嫁人,然后把江山给你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相夫教子伺候你和妃妾是?你死不死啊?死后有的是时间在黄泉做梦。你想一下把这些事安在男帝身上,你说那些可能发生吗?” 李貌还真斜眼寻思了一下,光代入到头一句就恼羞成怒了,随后猛地也从座位上站起来! “姓郑的!你——” 元无忧见他突然蹦起来,心头难免一紧张,便不自觉的的攥住了扶手。 不好,他急了!他要跳墙了! 一瞧俩人不止呛火,还要打架,郑太姥连忙从座位上起身,挥舞着绣满木兰的大袖呵斥道: “小孩子家家的都少说两句!你俩扯哪儿去了?” 当太姥责备的目光,下意识给到自家孙女那一刻,正对上小姑娘那双阴鸷的眼神。 郑太姥顿觉心头一震,这视线挪也不是、对视也不是,便僵持住了。 她这位捡回来的孙女郑玄女,如今长裙大袖高马尾,不施粉黛的脸上便足矣容色倾国,早不是刚捡回来时那个脏兮兮、毁了容的夜叉样。 这样精致娇艳的五官皮相,放在她脸上却总是拧成眉压眼,是一种模糊了男女的英气逼人。 明明可以靠脸许配个好姻缘,延续家族荣耀,偏偏这孙女是表里如一的非池中物。 郑太姥明明是居高临下,却也拂能摄其锋芒。 元无忧端坐于位,高马尾辫垂坠于背后,与挺拔的腰肢一齐,跟拿尺子比着量一样。 她脸上最夺人视线的,便是那对双眼皮的浓睫大眼,乌褐色的凤眸里淬了两点锃亮的星光,却并非摇摇欲坠的星河,反倒沉稳坚毅,能无端让人联想起天亮之前的启明星,她直言道: “倘若我不据理力争,今日的小麦便是来日的我?” 郑太姥一时无语凝噎,她被自家孙女架上了。 第100章 他们想调虎离山 自家孙女天纵奇才,展露出才情横溢之时,确实夺人目光,是老身的骄傲。可当她聪慧到明知故问,咄咄逼人起来,便成了另一种煎熬。 就在这时! 外面传来通禀,说兰陵王来访。 郑太姥大喜,如得了救星:“速请兰陵王!” 那声通禀也就走个过场,只见一道戴鬼面盔的修长身影丈步进屋,就跟有指南针引路、在表姑身上安了磁铁似的,直奔元无忧而来。 嘴里还念念有词道: “姑姑昨儿不是说好了,今日与我去安昌郡,见度支尚书陈明南司州灾情的吗?怎倒在此与人辩论了?把他们先晾着,快随我回营寨,与你有要事相商。” 兰陵王虽然语气急促,但个个咬字清晰。 他走近表姑的空档,却也没忘了规矩礼仪。 只见他腕戴龙鳞护手,身裹长靴短袍的绛红色军服,腰缠蹀躞带,利索的抱拳冲在座之人作揖了一圈。 坐在郑太姥身侧的高延宗,早在看见四兄进门时,便肃然起立,此时耐心的听兄长说完后,才一抱拳,恭敬道: “兄长大病未愈,要少出来吹风。姑姑快随四兄同去,路上还能照应一二。” 高氏兄弟的兄友弟恭,是元无忧一个孤僻的独苗苗瞧见了,都会心生嫉妒的程度。 偏偏高长恭鬼面盔下,射出的那两道目光紧锁着小表姑,他的视野里似乎只能瞧见元无忧,连面对弟弟的关切问候,他都只点了个头。 此情此景,让在座的各位都有些犯嘀咕了,刚才还觉得安德王跟郑玄女有些苗头,怎么兰陵王一出来,倒衬得这俩默契十足呢? 杵在元无忧面前的齐鲁大汉身条颀长,没有半点要弯腰的意思,几乎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可他费力低头看她的样子,又显得诚意十足。 元无忧一抬眼,正撞见他被肩甲皮带勒得鼓鼓囊塞的胸膛。里层那件溜光水滑的软绸布料,几乎是贴身箍在他的皮肉上,就显得他即便把衣领裹到了脖子,也跟寸缕未着并无两样。 她正心猿意马之际,忽然一股丝丝缕缕的药香钻进了鼻息,那清苦的气温被他的体温一烘,竟然纠缠出不可名状的媚惑来。 元姑娘就感觉耳根烧了起来,没由来的口干舌燥。 如此严肃的场合!满座长辈还在呢! 这位憨批四侄子,究竟是没拿她当女的看,还是忘了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未婚少女了? 元无忧满心悲愤,想撵他走的话噎在喉中,在对上四侄子清澈的凤眸时,都咽下去了。 高长恭的眼睫纤长细密、犹如蝶翼,戴着鬼脸面具也遮不住那双黑亮圆润的大眼睛,几乎要撑破窟窿眼夺眶而出。 仅凭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他就给人一种人畜无害、没有坏心眼的感觉,真诚果然是必杀技。 但很遗憾,他现在的脸还是戴上点面具。不然怕是会引起恐慌。 元无忧对他此举心知肚明,就是调虎离山。 高长恭给出的借口看似让她无法拒绝,实际上都经不起推敲。高家兄弟一前一后进屋来,显然是明着中立,暗地里都是向往李冯联姻的。 小麦毕竟是几经生死的人,此时兰陵王出现不像是救场的,更像是要釜底抽薪的。 当瞧见兰陵王和郑姑姑有私事相谈,场中宾客都默契的没再出声,她自然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伸出冰冷的小手、去抓元无忧的袖子,她声若蚊蝇:“姐姐…要丢下我了吗?” 少女仰头瞧着元无忧,抬起的那双毛嘟嘟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湿漉漉的泪水。 一抹樱桃小嘴紧紧抿着,又透出了几分倔强。 像极了要被人抛弃的小猫崽儿,可怜又无助。 她满头青丝是胡乱披散的,嫁衣是揉皱了的,身上甚至没有任何首饰,连脸上都还有隆起的半边浮肿。年方十四的少女,身心早已经历了太多折磨,只有那一双眸子仍旧澄澈如初。 当对一件不公平的事保持中立,其实就在向邪恶方倾泻。如果案件实在错综复杂,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或是跳入其中搅动风雨! 元无忧的愁绪在这一刻,瞬间拨云见日的清明起来,便顺势扣住了那只小手,把小麦从座位上拉起,轻声道,“走,姐姐这就投入兰陵王麾下,赚军饷养你。” 小姑娘乖顺的随之站起。 这位郑氏表姑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把兰陵王给拖下了水,拽进了这沟本就浑浊不堪的泥潭。 鬼面大将的凤眸中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便被另一种情绪笼罩,即便这与他们的计划背道而驰,他也拿尖长的护指、挠着鬼面盔后头的脑袋,憨笑了声, “好,姑姑要言出必行。” 小表姑应了声,便拿余下一只手很自然地攥住他的护腕。 隔着略有重量的镀金鱼鳞甲护腕,高长恭仍能感受到,她紧握自己的力道和体温。 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姑娘家亲近的牵住了手腕子,这让他顿时不自觉的指尖颤抖、脸颊发烫,虽然隔着面盔瞧不见,他还是怕见到几位世家祖宗的异样眼光,便垂下纤密的长睫,低个头被小姑姑牵着走。 可惜鬼面大将这副羞赧的小模样,小表姑一眼都没瞧见,只觉得四侄子今天格外乖顺。 眼瞧着四哥让女人一句话策反了,被小表姑抓着手腕要领跑,高延宗忽然一拍身旁的花台,猛然翻腾着红浪似的袍摆站起身来,疾声道: “郑玄女你糊涂啊!你知道一个女人,认命躺平有多舒坦吗?你非要搅闹个天翻地覆?” “你又不是女人,你凭什么驯化女人认命躺平?你知道逆天改命,苦尽甘来有多爽快吗?” 打背后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高延宗。 元无忧早在刚才就瞧出来了,他与恶臭的世家男李貌不过是一丘之貉,她方才关于华胥的激进言论,就是说给高延宗听的,没成想他憋了半天,却在高长恭出现后绷不住了。 她转回身来,紫袖长裙翩然飒爽,映着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是明晃晃的鄙夷和讥讽, 第101章 你疯了? “安德王南征北战,去母尊地界时没见过这般情况吗?把男人摆在女人的地位,男人就成了女人,也会自相争斗抢食残羹剩饭,所以弱势群体,这是一种被挤兑到的处境而不是性别。” 高延宗红袍及膝,勒出一握细腰的蹀躞带黑金辉映,脚蹬的漆皮长靴显出两条长腿,这副清瘦的躯体并非武将的体魄,只显得儒雅随和。 可他此时的言行并不随和。 男子那双桃花眼眼尾上挑,眉眼间拧成一股凌厉的怒意,他眼神急切,并非担忧世家大族,而是担心他四兄被女人拖下水。 正在这时,外面的传来了护院的通禀声,说有个戴孝女子自称神女,要强闯客堂。 且说着,不远处便响起了一声赛过一声、幽怨又凄惨的呼喊: “李郎啊…大师兄!你们放我进去!” 听见心上人在门外呼喊自己,李貌登时就从凳子上跳起来了,眼里方才的三千刀刃瞬间化做弱水,欣喜若狂的就要冲出去。 却被李氏祖母一把扣住手腕,呵斥道: “不孝孙!!” 元无忧对此实在没眼看,僵尸见了都得摇头。 要知道,李冯联姻看中的并非两厢情愿,而是家族利益的交换,门当户对各取所需罢了。但错就错在养出这长孙不成器,李貌除了家里安排的路不走,什么歪门邪道都想插一脚。而今更满脑子都是来路不明的心上人,好像除了那位“洛水女神”,世上别的女子都是泔水做的。 最终还是郑太姥的嫡亲孙女险胜一筹,把冯氏女抢过来收做义妹,几大世族这才不欢而散。 元无忧跟四侄子一出郑府客堂,便跟院子里站着的,泪痕斑斑的白裙神女打了个照面。 也不知她怎么进来的。 把后脚跟出来的李貌心疼坏了,声称为了补偿她,已经把自己名下的百座粮仓的契纸装好,这就赠给厍有余做嫁妆,正好边境最近军民都缺粮少食,她大可囤价高卖,足矣让她抬高身价自成豪门,便足矣与他般配。 刚走出门的李祖母闻听这句,震惊的推开搀扶她的婢女,厉喝道:“小子你疯了?” 李氏有这么个熊孩子,真是他们的福气。 元无忧拿小指掏了掏、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便抓着四侄子的龙鳞护手,将他牵到廊下去。 高长恭所说的要事,便是军粮和赈灾粮。 原本赈灾粮一事,若是各地有小灾小难只需官府开府藏放粮,或发动富户乡绅、释家寺庙施粥舍饭,大灾大难才需上奏朝廷,由度支尚书放赈灾的官粮和救济款项,并找得力干将和亲信臣子押运,也怕有中饱私囊的,但防不住。 而今齐国主刚改元,时逢流年不利,南司州天灾人祸频繁,刺史又在前几日被刺,其家产连带官家府藏,一律“充公”进了女侍中的腰包,便不会再往外吐的。 虽说现在是旧相识高奉宝代管南司州刺史,但也是兄弟阋墙形同陌路,又因冯氏与女侍中交好,故而李氏想攀附冯氏,混个一官半职。 要说高长恭这位吏部尚书,因作风刚烈不与腐败同流合污,与官场都是表面和善,没什么知心好友,倒是清廉的度支尚书与他交情不赖。 故而他一听闻,同僚故交被遣来做监察籴使,今日刚下榻安昌郡巡视边境后勤。按理来说兰陵王的军粮和军饷都是朝廷给发,但近两个月却断了补给,前些日他派幕僚回邺城问询,女侍中却称,让地方的交粮纳税直接供给军营。 如今地方不愿上缴,他只能催促朝廷,顺便提一嘴这些门阀世家相互联姻,互为表里,告一告不敬朝廷的状。 要说他带表姑来的意图,确是欣赏她的才能,甘愿忍痛、把她推荐给女侍中做女官,顺便扶一把在世族中门庭冷落的荥阳郑氏。反正天下有志女子终会拜于女侍中麾下,与其让一无是处的女子祸国殃民,倒不如选贤举能。 再说麻城李氏,凭借祖业粮仓占了南司州半壁粮田,面对高氏兄弟这支远道来的驻军军粮吃紧,李氏却以收成不好为由,缴纳供饷时大打折扣,像在打发要饭的,而将大头下聘冯氏。 自古掌权者都懂得重农抑商,奉社稷为国本,毕竟乱世要想生存,唯有兴农最能养活国家。对于士族来说,掌握钱粮等同于掌握了权势。 赵郡李氏先祖是武安君李牧,偏偏麻城这支后人文不成武不就,军功惨淡。倒是冯氏自十六国北燕以来,在朝中便累世高官显爵,时至今日也有昌黎郡公冯子琮在朝中举足轻重。麻城李氏想重回京畿郡望,就得先跟冯氏攀亲戚。 而李氏拿出的这份够诚意的聘礼,就源于做空账,把百座粮仓记到长孙名下,做婚后另起门户之用,却不想李貌是个背刺家族的,竟然要把投名状的粮仓,赠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孤女! 而这孤女一瞧见兰陵王,便挪不开眼了,既不顾男女大防,又舍弃规矩理法。 她得知兰陵王为军粮一事,正和朝廷州官忙的焦头烂额,便拿粮仓做筹码,让他娶自己。 高长恭一听:“你疯了?那这小李子怎么办?” 此时李氏长孙都傻眼了,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厍有余声若莺啼,轻描淡写的笑道:“不妨事,我只拿他当师兄,蓝颜知己而已,当然,如果你不介意咱们三个人一起生活的话……” 高长恭不理解,但大为震惊,鬼面盔底下那双凤眸瞪得又黑又亮,而后求助一般看向了小表姑,“她说的是汉语吗?我怎么听不懂啊?” 此时的元无忧正在四处观瞧能躲避的地方,冷不防被四侄子逮住了,也不好意思掺合,便扭头轻咳,“别问我,我跟她不熟。” 厍有余每每出现,她的言行举止都像在一滩死水里,炸裂开来几挂爆竹,指不定崩谁身上。 上一刻还在纠缠于世家门阀之间,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下一刻什么规矩理法都被抛之脑后了,神女对这个时代而言,简直是异类。 第102章 老五对你不一样 这位白裙神女着实语出惊人,让人无法接受,高长恭甚至都不敢细寻思,他只觉作呕。 四侄子万般无奈之下,只紧咬牙关憋出一句: “本王不能对女子动粗,你速速自行离开,别等本王调兵遣将来捉拿你个妖女。” 而那李貌大师兄纠结片刻,居然含泪道: “若是与兰陵王共侍一妻,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元无忧只觉感动,“神女啊,要不你从了他,可别让这种好男人祸害我家小麦了。” 她话音刚落,便被郑太姥悄悄拉去身边。 老太太拍了拍孙女的肩膀,低嗤一声,“老身真不喜李氏这个、邪骨修道的庶长子,他回来居然是动情为女人,少不敬长辈今欺堂姑。” 此时,元无忧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当着几大家族的面儿,把白裙神女拉到一旁。 她低声把上午的辩论三言两语重现了一下,让厍有余认清现实,放弃异想天开,幸亏这姐还是信她的,并成功被元无忧忽悠到想当女官,愿发动富户募捐,修桥铺路给自己立碑颂德。 ——郑太姥让孙女送两位王驾出门时,高延宗识趣的跑前头去安排馆驿,收拾姑姑的东西细软了,好像巴不得把表姑姑这尊灾煞送走。 只留下高长恭,瞧着元无忧这身感慨万千, “姑姑这身丁香紫很显温柔清冷,很难想象,你是怎么骑着马又砍杀山匪,将冯氏女带回的。” 高长恭最近愈发不自在了。 初见小表姑时,她还是个面目狰狞的夜叉女;不出半个月,她竟出落成了娇艳动人的妲己! 只是她的行为举止依旧英姿飒爽,无端让人脑子里充斥着一句: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小表姑并不知他的心思,依旧我行我素。 “姥姥今早给我拿了几套衣裳,都是大袖襦裙,除了粉的就是红的,我寻思我穿不出那艳丽,就随便拿了一身紫色。” 她甚至还提了提裙角,“再说了,没瞧见上面的血么?这都是拿刀捅土匪时崩身上的。” 高长恭脸色微红,心道可算遇见个比他还憨的姑娘了,原来自己过去在人眼里是这种感受! 他急忙摁住她提拎裙子的手,“你是小姑娘,要矜持自重!!” 随后他又如被烫到了一般,弹跳着撤回了手,清咳了声掩饰道,“凭你的本事,最相配还是嫁与皇室宗亲,只要不当皇妃,都可顺遂无忧。” 小表姑长睫一掀,锐亮的凤眸里捻了几分促狭的笑意, “嫁给你们高家么?” 高长恭点头道,“老五虽然阅女无数,但我瞧得出来,他对你不一样。” 他话说至此,忽而想起了每次撞见她与五弟,五弟都拘谨无措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男,高延宗对这位小姑姑,简直是“轻拿轻放”极了。 元无忧心道:……那肯定不一样啊,她的老底都快让他琢磨透了,高延宗那样九分假一分真的人,又深谙风月之道,他太懂得如何利用明目张胆的偏爱,来笼络人心模糊视听了。 即便他亲四哥都被他的虚伪折服了,元无忧也不会有半分信他的。偏偏他那不长脑子的憨批四哥,还在自言自语道: “他虽风流,这么多年到底也没惹出外室子来,你若嫁给他,便是嫡妻嫡子身份……” 元无忧黑了脸,寻思掰扯华胥女只娶不嫁,让男人生的事也没用了,便冷哼了声, “看你对此事这么坦然,你也会找外室生子?高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姑姑何必如此……唉你别走啊!” 前头甩开步子裙下生风的小表姑,边走边臭着脸嘟囔,有你高长恭后悔和自扇耳光的时候!居然还敢把她往外推? 高长恭因为李貌和厍有余的逼迫,不得已和李氏翻了脸,只能另寻出路。 他前脚刚气跑了小表姑,又想起正事来,便赶紧追上去。 便跟着小表姑回了他的馆驿。 …… 即日起,元无忧便要以郑玄女的身份,搬回郑府。 给姑姑收拾东西时,高延宗在给缩着脖儿、躲在小表姑身后的大高个子训话,四侄子一边抬袖挡脸的咳嗽,一边瞪着泪汪汪的黝黑大眼,嗓音清亮的道:“你若是个男的该多好。便能为我出谋划策排忧解难,随我建功立业了。” 小表姑疑惑的抬起眼来,“女的不也能做到么?” 四侄子的下一句,语气也和音色都陡然软了几分。 “你急于回郑府,俨然是丢下我和烂摊子了。” 身旁人高马大的男子,此时嗓音低沉,委屈的像只要被抛弃的小狗崽子。 元无忧随意的拿眼神一瞟他,正对上他那双湿漉漉的、毛嘟嘟的乌亮大眼。 那张白腻如糯米糕似的脸上,嵌着一双黝黑锃亮的凤眸和饱满朱唇,却难掩铺满了半张脸的暗红色鱼鳞痂皮,还掺杂着几块粉红的嫩肉。 瞧着既触目惊心,又狰狞妖冶。 自责和愧疚瞬间溢满了她的内心。元无忧突然意识到,高长恭被自己以身试险,落得这副模样,居然从未怪过她! 她只好软了语气,试图用怜悯的目光安抚他。 “姥姥说今日酉时左右,出身南梁皇族的,兰陵萧氏的渔农公,会来向元太姥拜寿。他精通玄医农学,传闻还是茅山道陶通明的关门弟子,我急着向他讨教呢。” 四侄子闻言,黝黑凤眸倏地锐亮起来,“听闻渔农公为人孤僻桀骜,王侯将相都难得一见,既然姑姑有这胆量,便也捎我一程。” 渔农公的车驾刚到郑府,在馆驿收拾东西的姑侄便闻讯赶来,为的是请教水田种植技巧。 俩人一路杀客堂外头,还是被人家拒之门外。 但自打一踏进府门,元无忧就觉得不一样了。这回脚踩的石子路上干干净净,连一粟枯草叶子都没有,上下侍从都规矩守礼,明明没多任何摆设,却给人一种内外焕然一新的清亮感。 乃至坐北朝南的正院厅堂外头,赫然站了好几排侍女护卫,门口的老管家躬身解释说,世子正在屋里头给两位太姥抚琴呢,万事勿扰。 第103章 渔农公自带暗号 门外的姑侄俩面面相觑,心道:哪来个世子? 酉时的太阳就挂在山头一角,廊下的玉兰树花开正好,地上一片花瓣都没有,连庭前的牡丹都给修剪的齐齐整整。 这大概就是接待皇亲贵胄的阵势仪仗。 元无忧望着远方的日照山影,听着里头丝丝缕缕的弦乐声,那曲调悠悠闲闲宛若仙乐飘飘,登临碧落游九霄,直听得她昏昏欲睡。 元无忧这闭门羹吃的莫名其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这位了? 逮了郑府一个眼熟的家丁一问才知,渔农公数月前曾跟茅山道的师兄约好了,今日在木兰城相聚,同为元太姥拜寿。那师兄算出木兰城会有妖邪疫病,俩人预备强强联合来大展身手,谁料横空出世个郑玄女,把疫病给破解了,害得那位云游四海的师兄没现身。 渔农公来之前掐了一卦,说此行能得偿所愿,故而他明知师兄不会出现救苦救难,还是得按计划行事,来为太姥拜寿。 闹了半天,元无忧连人一面都没见到,还真得罪他了? 二人顶着西沉的太阳候了半晌,直到听人说世子要给琴弦擦油,才被叫进去。 按身份地位也是皇室宗亲走在前头,元无忧眼瞧面前那具高大修长、腰杆挺拔的清瘦身躯,戴鬼面着红袍,龙行虎步的上前去,冲尊椅上的青衫贵客作揖道: “高长恭冒昧来访……” 他如此谦逊的半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道: “来者…是洛阳邙山一战成名的兰陵王否?不去学六韬三略,带一身煞气来冲撞老夫何干?” 渔农公这句咄咄逼人的下马威一出,把笑呵呵一抬手,刚要引荐自己孙女的郑太姥、脸上的笑给逼的僵住了。 后头的元无忧见状,立马从鬼面大将身后挪出一步,她抬眼望向坐在主位上,把两位太姥挤到了下垂手的前朝皇裔。 自称“老夫”这位渔农公约莫四十上下,面白如玉瞧不出皱纹来,如瀑的墨发只拿玉簪半挽,身着暗银色交领襦裙,外披刺绣了鹤羽的半臂大袖,搭上留了一撮飘逸的山羊胡,指尖把玩着一支带金钩的玉秤杆,举手投足间一身仙风道骨,似乎比高长恭大不了多少。 亏得兰陵王憨厚老实,也不慌不乱的说明了来意,渔农公这次没打断他,而是问道: “五月及泽,父子不相借为何意?” 高长恭一愣,“啊?” 这位渔农公还自带暗号的?他险些憋出一句:宝塔镇河妖…… “凡开荒山泽田,皆七月芟艾之,草干即放火,至春而开。仲夏将至,何以?” 前头的四侄子微微低头思索,明明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组合到一起他就不解其意呢? 但他还是谨慎,不懂也没装懂,而是诚恳道: “请公明示。” 渔农公于是“啧啧”讥讽道,“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尔丝毫不懂农桑,智若禹汤,不如尝更。” 高长恭听不懂,元无忧倒听懂了。 这老登拿农学宝典《齐民要术》的知识点考他呢,而后还讽刺他不是那块料硬揽活。 见这位老农夫端着架子,毫不给四侄子面子,把高长恭逼的耳根泛红,即便他不懂也能听出是在嘲笑他,表姑只觉得比自己受辱还难受。 于是元无忧双手行叉手礼,上前一步道: “锄不以水旱息功,必获丰年之收。倘若我们事无巨细都懂,还来请教公爷何干?” 孙女一站出来出头,元太姥便正襟危坐,不动声色的斜眼瞧着自己亲外孙女,自打渔农公一开口刁难,她准知道这里头有事儿。 渔农公都没正眼瞧她,只微微张开眯缝着细长眼睛,瞥了鬼面红衣男子身后那位高挑少女一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审视的精光。 “你是这莽撞武夫的媳妇么?他失礼不敬在先,竟然戴鬼面戏耍本公,轮得到你出头了?” 元无忧真想啐他一口,幸亏规矩礼仪还在,她强自克制住脾气,恭敬但不客气的道:“四侄子戴鬼面,是因他脸伤尚未痊愈怕吓到你。” 可渔农公却不想借坡下驴。 当他收起指尖的玉秤杆挂于腰间,睁开狭长的丹凤眼正眼瞧这姑娘时,忽而来了兴致。 “你被其任命为抗疫女医师,医得了满城军民,却连府兵首领都治不好?如此庸医杀人,如何敢自称玄女的?只怕你斗法龙灯,夺了老夫师兄的气运,也是用了歪门邪法?” 高长恭连忙解释道,“公有所不知,长恭体质不同常人,姑姑一直极力医治,已经大见成效。” 元无忧愣了一下,原来他还是为这事儿啊? “渔农公既然对我有怨气,倒冲我来啊,何必刁难四侄子!” “嗤。你们两个互相袒护,一瞧就有事儿。老夫嫌他不懂农桑也是就事论事。” 小表姑一听这话,登时凤眼一厉,“堂堂前朝皇亲,世人拜寻的渔农公,只会拿男女之私姑侄辈分打趣吗?我跟四侄子是来讨教农桑的,请公爷慎言。” 渔农公倒也没生气,神色缓和了些许, “想不到你这个毫无世家女贵气的丫头,竟还读过《齐民要术》?” 元无忧点头,“我有幸见过手抄本。” 渔农公哼了声,“老夫亲眼见贾思勰写的。” “……还得您是前辈啊。” “漂亮话老夫不爱听,你们大刀阔斧想拯救黎民百姓,也要有那本事!给你粒种籽你还能种出粮仓来是怎着?” 就等他这句话了! 元无忧本就是来借种籽的,此时忙不迭点头,“能。我小时候种过,不种地吃不饱饭。” 她说的是实话。 自打被亲娘接回华胥,她就从被美貌亲爹带全家娇生惯养的老么,成了草莽小太女,民间各行各业都有她一脚,生生把储君混成了副业。 郑太姥一听,更可怜孙女了,便抖了抖宽大的袖管露出手来,只想走下座椅去搂孙女一把, “玄女儿啊,过去你真是遭罪了。” 邻座羽裘锦衣的元太姥,一把拽住胞妹,镇定冷静的叫她嘘声,“再看看。” 第104章 系舟世子 几句对话下来,他倒真发现这姑娘有点东西。 渔农公面色缓和了不少,“古有玄女赐书,助黄帝大破蚩尤,而今玄女也沦落至此了?” “还请渔农公赐书于我,一年之计莫如种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我辈自当活到老学到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元无忧态度谦卑,眼神诚恳。想她一国之君沦落至此,还能恬不知耻的摸爬滚打活到现在,还越混越好,靠的就是人情世故能屈能伸。 渔农公表示:“我不过在此停留几日,没空看你宏伟巨制。” “几日就够,我种出秧苗给你看,总能做借种籽的投名状了?今已四月下旬,再晚播种,今年就出不了水稻了。” 几日就够?这丫头当自己会落地生根啊? 回想起自己刚才对她的几分赞许,渔农公霎时气得心口生焦,颤抖着手去摸腰间垂的玉秤杆把玩, “臭丫头!你当你是我啊,几天能种出秧苗?” 一瞧事要不好,元太姥连忙呵斥孙女, “玄女儿休得胡诌!你一深闺弱女子,有治理农桑之心已是可嘉,但不可狂言妄语啊。” 郑太姥也附和着打圆场,“是啊孙女儿,渔农公眼下分明是有意帮扶你,可你这番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眼里恐怕是何不食肉糜。” 元无忧敢这么说,肯定有底气的,而两位太姥出言调和,虽有帮她打圆场、造势之意,到底也是不信她。 唯有四侄子退后一步,往她身边凑了凑,微侧过脸悄声问她:“你有几成把握?” 对视上獠牙鬼面底下,他黝黑清亮的凤眸,元无忧居然心头一热……她没成想,此时唯一不管不顾站在她身边,选择支持她、信任她的,居然是高长恭! 元无忧微动唇瓣,低声回:“四成。” “我极力协助,算五成了,放手一搏。” 于是鬼面大将上前一步,向渔农公躬身一拜,音色清朗又沉稳道:“小王愿为表姑作保,请渔农公赐福,给姑姑一个机会。” 元无忧:“……” 好样的四侄子,等姑姑继位称帝了,必封你为上柱国大将军,三公太尉! 此时此刻,俨然已经将渔农公架在了风口浪尖上,但这位脾气孤傲的前朝皇族,显然对此并不信服。 直到右侧拿鹅黄色绸缎帷幔遮挡着的,翡翠绢丝画屏风后头,突然传出来一声: “既然郑姑娘有此志气,舅舅何不给她个机会?” 那道清清冷冷的嗓音轻而不柔,绵而不软,无端让人想起晴风快雪、霏霏雨丝。 竟是个十分清澈脆生的少年音。 这屋里还有别人呢?哦对,抚琴那个世子! 此话一出,连渔农公都把目光瞥向了声源。 元无忧也将目光越过四侄子,歪头往帷幔里的屏风处观瞧,只见屏风里出来个扎道揪的碧衣小书童,正逮住紫裙姑娘探寻的目光,便蹙眉拿手里绢丝苏绣的芭蕉扇,虚空拍了她一下, “休得打探世子!再看就剜了你的眼睛!” 嚯!这小书童还真骄纵刁蛮啊,但元无忧瞧他那没自己高的萝卜样儿,只觉得他可爱。 “敢问里头是哪位世子?” 渔农公闻言火了,“放肆!你竟敢如此无礼!亏得本公外甥还替你帮腔。” 屏风里头倒没外头这般反应激烈,只传出轻笑道: “在下封号系舟,为“不系之舟”的反义,到底是前朝君王封的世子,如今也徒有虚名罢了。” 他说着,忽而从推开的两半屏风里,伸出一双葱根玉指来,在鹅黄帷幔的半遮半掩之间,显露出了少年竹枝般清瘦的身形。 元无忧就在这时,隔着帷幔和屏风,远远见到了南朝风雨推舟送来的,蒙面抚琴的世子。 下一刻,在他纤长的葱白指尖之下,骤然奏起的琴弦嗡鸣声中,有人在她耳边说道: “这位是出身南梁皇裔的系舟世子,萧卿之,表字摇光。” 元无忧还没来得及发愣,身旁的男子便猛地一拍她肩膀,咬牙切齿低声道:“忘了自己来办什么事了?你盯着人家外甥做什么!” 四侄子这一巴掌,差点儿把小表姑拍地下。 她踉跄了一步才狼狈的站稳,刚周正身形,冲眸光带火的鬼面男子回以歉然的笑,身后便传来那世子的一句:“请闲杂人等先退去,只留下这位玄女姑娘即可,舅舅的种籽密不外传。” 四侄子突然灵光一闪,思绪是少有的清明,“什么种子还要姑姑亲自去请,还要屏退旁人?世子对陌生姑娘直呼闺名,是南朝的规矩吗?” 元无忧尴尬道,“是正经种子吗?” 屏风里的嗓子忽然一冷,“爱要不要。” 索要到种子后,渔农公下达了任务: 倘若半个月内,她能种出成活过半的稻苗,他就把亩产万斤的息壤种籽给她。 等元无忧走出客堂,一眼瞧见了站在廊下,候在外头互相距离一丈远的高长恭和厍有余。 这姐妹儿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也不知她什么癖好,先掳走了宇文怀璧,让他珠胎暗结;又拜师苍白术,纠缠高长恭,还有个不离不弃的大师兄。 不得不说,元无忧挺羡慕她能坐享齐人之福,但在自己眼里,还是江山社稷更有诱惑力。 幸而四侄子对厍有余避之不及,一见小表姑蹁跹着紫纱裙摆,身披着白龙刺绣葳蕤而来,他迈动笔直的长腿大步跳过来,开口就是: “那世子生得可俊?” 此时条件反射,向四侄子奉上手里捧的一包、锦囊种籽的小表姑都愣了, “啊?没看见啊,光看他舅给我种籽了。” 幸亏那个莫名其妙的世子还有些廉耻!这让高长恭心口无端产生的怒气,都减了几分。 四侄子郁结了半晌的怨念眼神,顿时消散,那双长睫忽闪的黝黑凤眸,迸射出璀璨的光来。 “原来姑姑真懂农桑?你如何让种籽催芽的?我一定要看清楚。” 元无忧点头应允,但要先去选地开荒预备种水田。出于礼貌,她还问厍有余要不要一起去。 但厍有余居粮自傲,表示看见她借不到粮食就放心了,下地干活的差事留给郑姑姑干,她得跟兰陵王谈谈嫁妆……哦不,粮仓。 高长恭一咬牙,立马表示要下地跟姑姑干活。 俩人行至路上,四侄子憋不住问她, “等稻子长出来,灾民都饿死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别告诉我……这就是你唯一的法子?” 前头的小表姑换了身绛红色的交领长衫,细腿裤翘头靴,甩着高马尾步履轻快,头也没回: “当然不是,稻子会种的,粮也会收上来的。” 第105章 荷灯许了什么愿 有渔农公带着世子入住,郑府眼下已经聚集了荥阳郑氏、长乐冯氏、赵郡李氏、兰陵萧氏,以及前朝皇族元氏和当朝高氏等皇裔门阀。 元无忧在郑府待的憋屈,主要是不愿跟亲戚世族寒暄周旋,便交代了小石头在屋里守夜,她跟四侄子跑出去,挖育苗用的土壤到了天黑。 俩人再回来时,郑府别提多热闹了。 原来渔农公那位师兄还是出现了,把羊胡子公爷欢喜够呛,引得大排筵宴。这位师兄却表示不急,今夜同门相聚是感应上苍,便发动一帮人风风火火的,要去滠水河边放灯。 元无忧定睛一瞧渔农公那位师兄,是个鹤发童颜骑青牛的坤道,不是尝草仙姑还能是谁? 深夜蓝如泼墨,天上悬了一牙下弦月。 木兰山脚下,滠水河岸。 一边是随行的家奴侍从,就地摆酒席铺毡垫,笼火生炊忙的不亦乐乎。 一边是诸位主宾前簇后拥,夜踏滠水河岸。 前头几位太姥抓着渔农公师兄弟寒暄,那股热情劲儿让尝草师兄都难以招架,笑声没停过。 且因世子体弱,见不得人多哄闹便没出门,可苦了几个年轻人了。 高长恭于是被夹在长辈中间,饱受渔农公拷打水文地质,后头的五侄子故意落后几步,把刚溜出来的小表姑拉到一旁。 高延宗长睫低垂,眉心紧锁,刻意压低了音量道: “阿风,凭咱的交情,你信我没有二心吗?” 他突然的语气凝重,跟要告诉她惊天大密秘一般,元无忧也随之精神紧张起来。 她迅速冷静下来,稳住心神,思索着可能性。 “那肯定信啊。对了……前两日我让你跟高长恭替朝廷借钱,去找为富不仁的商户买粮赈灾,阿冲准备的如何了?” “钱粮都准备好了,但有嘴长之人、密议我在粮食里掺沙子的事,被李氏的细作听到了。都怪你,非让我大张旗鼓带门客掺沙子……” “不妨事,你让大户先把粮食装进去,再跟那天你泄密的门客们说沙子装好了,子时启程。” “然后呢?” 高延宗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在黑夜里泛着绿油油的润亮幽光。 饶是他自负于七窍玲珑心,面对这位更为心思奇绝的小表姑,他仍是参悟不透她的用意,只能按照她的计策施行,也算互相绑定牵制了。 眼前的姑娘顶着巴掌大的白腻小脸儿,细嫩的面庞上骨相奇绝,皮相娇艳,却是张模糊了男女的英气长相。 尤其是嵌着一双灿亮的褐色大眼睛,仿佛是一颗能洞悉世事、又以身涉险的琥珀星子。 她朱润的唇瓣轻吐一句:“来看我狩猎。” ——等俩人再回到队伍时,远远就听见渔农公在河岸边说起昔年,周公辅佐武王卜成洛邑,在曲水设宴庆祝“流水泛酒”,“羽觞随波流”。 晋朝也有在每年月圆最亮之夜,“纵情玩月、火烛竟宵”、“载船玩月”。此类祈愿活动甚至比道教、汉晋传入中原的佛教都早。 而河灯又称“荷灯”,多为纸、布、绸以及其他硬质材料,制作成莲花瓣的形状,也有提前制作或叠好现成的,用时只需逐瓣打开。 周遭萦绕着绿幽幽的萤火虫,元无忧正瞧见顶着鬼面的高长恭,那具清瘦修长的大高个子冲破一片幽光,怀里捧着一堆绸布河灯,手里还紧握着一枚河灯,逢人就问: “要灯吗?” 也不知他是搁哪儿抓了一把,没成想捋开后这么大一堆,送不出去了。 把五侄子瞧得忍俊不禁,赶忙凑上去替兄长分担了一只,而后调侃道: “四哥,你好像卖这个的。” 元无忧也伸手拿了一只,随后蹲地上继续抻莲花瓣,准备就在几步远的河边放了。 “小憨可许愿了么?没有的话,和我们一起啊。” 高小憨见没人能再帮他分担,便盘腿坐在姑姑旁边儿,索性把余下的河灯都往地下一摊。 “许了。” 她瞥了一眼坐姿乖巧像只小豹子的四侄子,艰难挪开眼,边摆楞莲花瓣,边漫不经心的问: “许的什么啊?” 高延宗也在旁边拨弄着河灯,他拿的那只本就被大哥抻的很圆,只需往上安蜡烛和纸条,故而很快就组装好了。 于是便熟稔的,从四哥腰间的蹀躞带里掏出一支笔,“他啊,无非就是祝愿军营将士如何,祈求国家安泰百姓和乐的。” 高长恭:“……这次不是。” 元无忧:“是筹粮之事尽快落成?” 五弟瞧着那支笔尖还有湿润的墨迹,担心四哥身上怕是也染上了墨道子,便伸手往他腰间掏了掏。 高老四反应迅速的拍来弟弟的手,阻止了他的黑虎掏裆,这才扭过头去,冲小表姑正色道, “是关于你的。” 对上高长恭那双黑若点漆、锃亮清澈的凤眸,元无忧脸一烫,呦,憨子开窍了? “怎么?求姻缘啊?” “嗯。” 鬼面大将重重的点了点头,继而长睫微垂,竟然流露出了几分羞赧。 有一只大胆的荧绿小虫直往他脸上扑。 随着那点绿光,元无忧不由自主的,目光滑下他的狰狞鬼面,落在他衣料紧绷着、鼓鼓囊塞的胸膛上。冒绿光的虫子就在他胸前来回爬。 元无忧心痒手更痒,真想一掌把萤虫拍下来! 她愈发不敢看四侄子了,天一热他便穿的如此轻薄,简直遮挡不住地,透出那圆润的宽肩窄腰,平坦下腹和细瘦修长的大腿…… 高延宗又凑过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俩人, “这样也挺好,兄长不成亲,做弟弟的也不敢逾矩。” 要不说老五圆滑世故呢,他句句没提四哥和表姑,但眼神和话中语调,都句句不离俩人。 高长恭疑惑道,“我求的让表姑嫁不出去,跟我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 元无忧:“?” 小表姑霎时间心头一凉,牙都要咬碎了! “虽然我没想过嫁人,但你平白无故诅咒我干啥玩意儿?” 高长恭伸了个懒腰,“嗯哼?算诅咒吗?你就做个五弟这种人就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然后和军师倒班换着陪我,省得我一个人,旁边没有出谋划策的容易走岔路。” 第106章 抬腿抚琴奏响入阵曲 “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 他黝黑锃亮的凤眸忽闪着,正色道, “你能有多好?跟那个神女,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她都敢…妄想坐拥齐人之福,我就不明白了,有我还不够吗?” 元无忧如实回答:“确实够。” 高长恭:“嗯?” “你是下到五岁上到十八…八十的小姑娘老姑娘都会喜欢的。” 小表姑明明是顺着他的话说,但因语气诚恳,眼神明亮,让他莫名的有些信服。 “有些虚伪。明明咱俩才认识没几天……怎么说的像看着我长大的一样。” …… 放罢河灯,又在河边摆起了曲水流觞的夜宴。 按尊卑上下分席而坐,元无忧如愿被列到了边缘,但她并不孤独,毕竟还有俩侄子一左一右陪她坐席呢。 彼时,换了身青碧色齐腰大袖襦的厍有余,特意让李貌搬了长桌竹席过来,又挽起半披肩头的流墨青丝,非要跟元无忧对面而坐, 落座之后,那边背剑的大师兄眼神就没离开过她,看向心上人的眼神都快挤出水来了。 奈何她眼里只有对桌的旧相识。厍有余的目光里,毫不掩饰的针锋相对,元无忧却挺坦然。 周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门阀世家齐聚一堂对酒望江,大谈道法佛典,世说新语。 等到抱琴而来的苍白术,飘飘然落座在长桌之上,厍有余方一抬大袖,冲几步之远的她道: “你们往赈灾粮里掺沙子压重量的事,我们已上报了邺城,只怕用不了两日,邺城便会来人查办你和安德王了。” 此时的安德王端酒杯的手微微一抖,目光不自觉的瞥向小表姑,他毕竟心虚难免心头紧张。 元无忧镇定的点头,眉目刚烈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鹿死谁手,你先看热闹。” 高延宗一瞧她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的忐忑也消减了不少,罢了,至少还有她陪葬呢。 坐在右手边的高长恭,乍一听只觉心惊,往左边瞧了瞧姑姑和五弟,见俩人面色如常,自己还是担忧的问,“你为何往里掺沙子?你们在用什么计策?那沙子还能挑出来吗?” “沙子不用挑出来,但能挑出来谁是灾民。饿的不行的人,才不管里面有没有沙子,也省得没受灾的和富户混吃混喝。” 赈灾粮还没下发到百姓,竟算计到这种地步!鬼面大将顿时瞠目结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既有些埋怨姑姑与五弟厮混胡来,又不禁感叹姑姑的小脑袋瓜……真能寻思。 厍有余闻言,猛地一拍竹席桌面,“你盗用和珅的创意!还说跟我不是一个地方来的?” 元无忧听着直皱眉,“什么合身不合身的?这不是贪官污吏偷梁换柱,常见的手段么。” 苍白术见状,无奈的扶额:“你们两个能否休战片刻?明明这些事与你们无关,为何要掺合?” 对于修道之人来讲,人世间的烦恼皆因自取。 但元无忧就是红尘中人,她以排忧解难为乐。 故而元无忧郑重道:“为了高长恭。” 旁边刚掀开鬼面盔一角,正要去饮杯中酒的四侄子一听,忽然抬起脸来,凤眸黝黑灿亮。 厍有余点头,“我也是。” 高长恭又默默扣上鬼面盔,低哼了声, “晦气。” “……” 原本这个犄角旮旯,已经够针尖对麦芒、土匪遇流氓得了,偏偏尝草仙姑又拖着大袖道袍,端酒杯凑过来打趣道: “说听闻此处都是仰慕兰陵王之人,既然师侄押宝的这位神女徒孙口传天机,必有不同之处。” 安德王旋即附和:“既然这位李夫人钦慕四兄,又满口窥破天机之言,想必对歌颂四兄的《入阵曲》颇有造诣?不如歌舞一曲以娱宾客?” 高延宗依旧稳定发挥,先捧后摔,给厍有余戴了高帽,又话锋一转让她歌舞以娱宾客。即便厍有余真会演奏入阵曲,也成了搔首的伶人。 厍有余赶忙推说自己五音不全,不通音律,也不会跳舞。 这下高延宗便有话讥讽她了,当即提起初见那日,她便把自己当成兰陵王,大谈旧相识,也不过是顺口胡诌,和她的存在一样虚假,摆明了是坑蒙拐骗的刁民妖女。 就在这时,被尝草盘问半天的苍白术瞧不下去了,为给自家徒弟出头,便要亲自用瑶琴,演奏入阵曲献给兰陵王。 尝草闻言大喜:“贫道记得,你师尊白鹤隐精通音律,擅抬腿抚琴,你最好得了他几分传承。” 苍白术依言,当即一撩宽大的袖子,当场一抬长腿,把瑶琴置于膝上架着,甚至都不用另一只手支撑,便拿清瘦的指头抚弄起琴弦来。 元无忧看呆了。 这可太要技术和体能了。 苍白术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柔弱不能自理吗?如何做到一抬腿就立住能当琴桌的? 眼前夜月之下,这道墨袍宽大、抬腿抚琴的男子身形,混似元无忧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见到那几次白发师尊抬腿抚琴。 安德王本想让对面下不来台,没成想真看见道长天人之姿了,连兰陵王都不禁赞叹不已,此局小败一筹,唯剩苍白术风光无两。 ——随着前面的渔农王状态微醺,把高氏兄弟叫去传授道法自然;李貌则被手下叫走,直言是去破了安德王给赈灾粮弄虚作假一事。 于是两张筵席就剩下了仨人。 厍有余见四下无人,只剩师父给她撑腰,更是兴奋的要跟元无忧算点数,就拿赈灾粮一事做题目,三局两胜,五局三胜,说明日定输赢。 元无忧丝毫不慌,一语道破。 “你让李貌往粮食里掺了麸糠?再加上沙子,打算让安德王背骂名,你们得贤名坐收渔利?” 绿裙神女脸上的得意洋洋顿时僵住,乌黑的眸子骤然凌厉,“你说什么?” 元无忧一摊手:“我不知什么合不合身,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是麸糠掺沙子,可还是你刚盗取我身份和名字时,跟白毛老道讲过的。你曾想在华胥国的赈灾粮中施行,可还记得结果?” 厍有余这下是笑意全无,面如死灰。 第107章 这个剑我必须要贩 只因那年,她原以为华胥的民情也是这般,富户与灾民抢饭,押运赈灾粮的官会中饱私囊。 可她错了,救命的赈灾粮是足矣上史书记载的大事,送到受灾部族的粮食经过层层加码,送到灾区时还多了不少沿途地区的捐赠,唯有那规定数目的粮食出了一半沙子,往上一查就到了国库的官粮,以及放粮的储君那里。 此时的苍白术虽不知俩人过去的恩怨,但情况已经很明了了。 他今夜并未披大氅,便只剩了一身薄料的墨绿色宽袍大袖,额头围了条蓝布,身背瑶琴,微风拂来衣摆飘逸,混似仙人马上要乘鹤而去。 苍白术沉着脸,清绝的脸上眸光冷冽,抬袖冲元无忧招了招手, “跟我走,还你赤霄剑,你放厍有余一条生路。” 元无忧笑问,“瞧出来她是入秋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并未回她,只强调道:“赤霄剑换她走。” 厍有余恨道:“师父不要!不要把剑给她啊……” 元无忧眼尾一挑,翘唇笑出了声:“我答应。” 而后上前两步,一把拽住苍白术袖管里的手。 隔着布料,他也被那体温烫的浑身不自在,连忙不动声色的往外甩她,腿脚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离身后的碧衣女弟子渐行渐远。 ——少顷。 苍白术刚站在树根底下,解下背后的瑶琴置于平地,就忽然被人自身后、一把抱住了腰身! 他骤然浑身僵硬,赶紧把手扣在她滑腻的细腕上,厉声呵斥: “拿开!剑不在这儿……” “这个剑我必须要贩!” 天子剑不在这儿,但女天子想贩的剑在。 男人个头挺高,她要踮起脚才能挂到他肩上。元姑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却能将温热的吐息打在他颈窝,语气都悱恻缠绵, “你今日护着她,正如昔日护着我,所以你也会给她童男血吗?还是……连纯阳体一并给了?” 苍白术闻言,恼羞成怒,死命去掰她的手! “休得妄语!放开…” 可她双手勒在他腰间的力道,跟焊了铁一样,让他都怀疑这姑娘细弱的手臂是不是钢铸的! “元无忧、你放手……你还敢欺师灭祖吗?” “你算什么师父?连你师父,都不配为人师。想让她赢,就用你自己绊住我。” 倘若他真没给厍有余赤霄剑,声称给了宇文怀璧,而今又说交给她。 无论他到底有没有赤霄剑,元无忧也会跟过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但她这次不能再被牵着鼻子走了,她要掌握主动。 听了小姑娘这番恶劣威胁的话,让苍白术脑海中的理智轰然炸裂,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是他始料未及的。 而她下一句话,更让苍白术自心底深处发寒。 “你的琴声瓮沉,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杂音,是琴体内有异物存在。只有一个可能,你把三尺赤霄剑藏在三尺瑶琴里了。” 苍白术猛然发觉,自己在她面前,简直跟寸缕不着一样,被她洞悉刺穿的体无完肤! 他的道心和清修戒律,不允许他扯谎反驳,故而他抿嘴默认了,引得她洒然一笑。 苍白术毕竟是清修的道士,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一个体能恢复大半的习武女将,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便被她不费力的拖拽到树后。 不消片刻,他便的顽抗便土崩瓦解,瘦出蝴蝶骨的脊背,重重的撞在粗糙的树干上。 而他的手腕,也被她用他那条青蓝布带捆着,来自华胥女储君那种上位者的,强势的压制铺天盖地袭来,罪恶的爪子也大大方方的在要命处摸索。 “你的无情道,能扛过本能反应么?” 她语气嘲讽,却只像在摩挲赏鉴一件瓷器或是玉雕,话里动机和与他四目相对的眼神里,干净清澈的毫无欲念。 他拿雪白齐整的贝齿紧咬双唇,面上是不屈的隐忍,一双微眯的长睫鹤眸里,如含了春雾, “我这具身体,是彻头彻尾的无情道。” “哦,就是不举?” 她话说至此,掌心下也游走到了命门,还不轻不重的弹了了一下。 他白净的额头顿时浮起一层细汗,终于忍无可忍,濒临崩溃,“……元无忧!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高长恭,还是为了追名逐利?” “就没有黎民百姓的选项?” “你的黎民百姓在华胥!” “呵狭隘!” 她忽然从温热的墨绿色躯体上起来,将两具胶着的身子撕开,飒然站直了腰杆儿,夜风吹过,她衣摆飘扬。 “华夏大地上都是我的黎民百姓,我风既晓想要的——从来会亲手夺得,包括你个反臣贼子。” ——被教训了一通的白药师,黑着脸步伐踉跄的回到场中,却无人注意到,他背后的三尺瑶琴不见了,而郑姑娘却身背双剑。 彼时夜宴逼近了散场,各家权重之人已经开始话别了,并让仆从来收拾残羹剩饭,这边厍有余正数落是安德王蛇蝎美人呢。 高延宗依旧端着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抱着膀子笑道:“美人儿我承认,蛇蝎可不如你。” 一瞧见俩人并肩走过来,怀里抱瑶琴的白药师面色白的发青,小表姑倒笑意满怀,四侄子欣然凑上前来,冲小表姑一挥龙鳞护腕, “你去哪了儿?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呢。” 元无忧顺口回道:“去撒了泡溺。” 高长恭闻言,自鬼面盔底下射出两道凶光: “他可是个男人啊!你跟他一起出恭?!” 元无忧顿觉心虚,“嗯……其实我…我没去,我俩采蘑菇了你信——” 她那个“吗”字还没吐出口,瞪着黝黑凤眸的四侄子,便蹦出一句:“下次出恭叫我,我定会保护姑姑的,倘若有人敢靠近,一律格杀勿论。” 元无忧:“……倒也不必了。” 可她望着四侄子有些湿润的大眼睛,所有解释和婉拒都咽进了肚子。 蛇蝎美人高延宗,这会儿悄么声走来道: “听说姑姑去和白药师斗法了,如今我怎么看着他少了什么呢,你把他琴给砸了?” 元无忧瞥了眼苍白术, “苍白术之所以是白药师而非白神医,就是因神医要是大灾大难面前,救了太多百姓。据我所知苍白术有洁疾,不医治时疫,就无法全能。” 苍白术:……他就这一个短处,却是致命伤。 高延宗拍掌叫好,笑弯了桃花眼附和道, “姑姑倒真是有真才实学呢,看来你们真是旧相识,竟然对白药师了解透彻。” “不止呢,我最熟的是这位神女。” 第108章 我是王母座下玄女鸟 元姑娘冷冽的眸光一转,又将视线落在了碧色长裙的厍有余身上。 “神女赐福,玄女赐书,可是何谓福?她的福顶饭吃吗?玄女赐书你以为是舞文弄墨?玄女赐兵书战策被轩辕奉为帝师,此书是六韬三略治世良方,从不是何不食肉糜。” 这次不等旁人附和,厍有余便眉眼微弯,赔笑着凑到她面前, “算我与妹妹算点数败了,这又不影响什么。但愿你与安德王,能破得了贪污赈灾粮的局。” 一旁的安德王眼光如炬,突然“呀”了一声,凑到小表姑身边,从她指缝里拽出一条蓝布带。 高延宗粉雕玉琢的娃娃脸上,桃花眼底下挤出两条卧蚕来,他笑着说:“此物眼熟。” 而后转身,冲到苍白术面前,把蓝布条比量在他白净光洁的额头上,点头道: “这就对了。” 苍白术:“……多谢。” 那边俩人在系抹额,这边厍有余猛地凑到元无忧面前,边瞪她边凑到她耳边道: “你可真是基建妲己…扶贫魅魔。” 元无忧愣了:“啥玩意儿?” 厍有余却并不回她,而是嗤笑道: “不过也没用。除非你做昏君做暴君!才能让华胥支楞起来屹立史册!否则……你的功绩都会被男人窃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男人领功。” ——深夜。 宴后,高氏兄弟便跟随表姑回了郑府。 此时的房内,元无忧刚给四侄子敷完药,让他去隔壁院子休息,自己又忙活了起来。 正系好衣襟起身的高长恭,瞧见她在拿湿布发种子,都不用眼神摸索自己的胸膛和脸了,便问了一嘴:“姑姑是如何打算的?” “等种籽催发了芽,再种土里,施肥松土几天就能长出嫩苗,即可给渔农公作投名状了。” 一听表姑又要授课讲农学了,他赶忙将臀腿又坐回床沿儿上。 高长恭长睫一掀,漆黑淬亮的凤眸里,流泻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你怎么什么都会?” 小表姑叹道:“不会多少,我娘逼我的。” 对于表姑的身世和她娘,高长恭自知不该多过问,便换了个疑惑发问。 “萧齐民为何给你种子?你拉拢他外甥了?” 高长恭为着白天,那个未曾谋面的萧氏世子给她出头、还把她单独留下而感到郁闷。 元无忧一听!他这话里带刺啊?便骤然回头,拿眼刀剜了他一眼。 “你姑姑从来不取悦男人,是我有他的把柄。” 高长恭愕然,“你们也是旧相识么?什么把柄能让他这么帮你?” “我跟渔农公是,跟他外甥可不认识。他仰仗的《齐民要术》手稿,是从华胥送出去的。” “你究竟是华胥的什么人?” 兜兜转转,又问到了要命之处。 元无忧整个身子转回去,却瞧见红衫男子端坐在自己的榻边儿,无端让她想到了新嫁郎。 她眨了眨眼,强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 “我是信使呀。就好比说华胥女帝是西王母,我就是王母座下的玄女鸟,我大概天生是个驿马劳碌命。” 高长恭:“给你厉害坏了。……你还信这个?” “你不信这个?” 元无忧唇角上扬,故意眼神促狭的打趣他。 她只是顺口提一嘴,没成想他倒认真起来,黝黑润亮的凤眸一瞪,正色道, “我不信诸天有神佛,但会敬而远之。” 小表姑忙活完了种籽,便拍了拍手上的土渣,迈步往床边儿走去。 “我也不信世间有神灵,我只信我自己。但有的人愿意为信仰活着,我总得先说服自己,再去说服别人的。” “自古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想必信仰神佛之人,也是心有苦难被神佛疏解了。” “在我们华胥后一句可行不通。士为知己者死,我为追随者活。” 他闻言,忽而眨着纤长浓密的眼睫,并未发觉表姑已经离他如此之近,还冲面前的姑娘笑, “你护着那冯小麦的样子,真让我相信,追随你才是对的。倘若你是男的……必是一代枭雄。” 她忽而来了兴致,弯腰凑近他, “女的便不能成枭雄吗?我要让全天下男女都追随我皈依我,拜服在我裙摆之下。” 四侄子这才意识到气氛不对,这人何时站面前的?他赶忙把腰身向后一仰,双手撑着床褥, “你…你别靠这么近。” “都坐在我床榻上了,还装什么矜持?” 高长恭骤然发觉,她怎么离自己这么近啊? 她温热的吐息就打在他的额头上,散落在他新长出的、细嫩的皮肉上,又痒又酥。 他瞪大了漆黑淬亮的双眸,望着她那张近在眉睫、几乎要亲上的娇艳小脸儿。她的侵略性渗透力极强,连他心里都仿佛被她的温热烫伤,密密麻麻的。 四目相投,她那双琥珀般通透的褐色凤眸里,却裹挟着几分轻佻的戏谑。唇珠突起、嫣红饱满的唇瓣忽而微启,拿舌尖润了下方道: “小憨啊…你真是童男么?久经沙场的高延宗,恐怕都做不出这么自然的撩人举动。” 即便他没经历过那种事,也能瞧出来她馋了。 高长恭耳根一热,糯米糕似的皙白面庞上,从眼窝红到了脖子。忽然被她质疑到羞愤难当,难堪的真想以头撞墙或是杀她泄愤! 眼前这姑娘名为表姑,实际上比他还小一轮。 他不敢再直视她的视线,纤长浓密的眼睫毛狂乱的颤抖着,他从未如此狼狈不堪。 幸亏他憋了半刻,吐出句、“心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你定是调戏过的男人太多了,才……” “可我只这般…调戏过你。原来战无不胜的兰陵王,面对姑娘家的亲近只会躲闪啊?” 元无忧迅速反驳并回答了他的话。 从她最近频繁的试探,高长恭却不强烈抵抗来看,他已被她缓缓图之套进去了,你情我愿。他若不愿定会阻止她的,就像把他气哭那次。 而今他居然在意她是不是多情花心,显然有几分自比夫室的幽怨在里,她必得给他安全感。 高长恭心直口快的,蹦出那句话时,心里的酸涩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而面前这姑娘也急于回复安抚他,第一句便让他仿佛起死回生。 第109章 虎牙锋利 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高长恭从未有过的、鲜活的动心和执念,如同万千情丝砸破了天生的铁石心肠,铺天盖地的肆意疯长。 四目相投,他的小表姑容貌倾国,英气的眉眼弯弯带笑,琥珀眸子里全是他的倒影。 “本王不是躲…男女授受不……” 他那个“亲”字还没吐出来,姑娘温软的大拇指腹、便烙烫在了他的唇瓣上,还好巧不巧的、直戳到他尖锐的虎牙! 高长恭霎时间黑眸圆睁,嘴上却反应极快! 下一刻、利齿狠狠地刺破皮肉,十指连心那种钻心窝子的疼,瞬间如大浪拍来,穿透四肢百骸袭卷了元无忧的全身! “啊嘶!……”她惨叫一声,迅速抽出手来。 元无忧翻过手掌定睛一看,自己肉粉的拇指肚子上,俨然多了一点冒出血珠的咬伤。 小表姑因疼痛而脸色发白,她此刻皱眉苦脸、眼窝湿润的委屈样儿,好像做错的是他一般。 也确实是他呲着虎牙,咬漏了入侵者的魔爪。 她甚至还把冒血珠的指腹,怼在高长恭眼前, “你这牙也太尖了,要给我手指咬断啊?” 高长恭这才感到,唇齿间有股腥甜。 虽说她非礼在先,但自己也把姑姑咬伤了…… “抱歉,惯性反击误伤了姑姑……” 他内疚的道歉话没说完,这姑娘便将带血的指腹点在了他唇上。 小表姑眉峰上挑,眼神捻着玩味, “给姑姑把血止住。” 这般无耻的要求,让高长恭脑中轰然一炸! 虽说给自己止血,估计下意识都是用嘴,但给别人来这个,高长恭想都没想过。 尤其对方是个姑娘家,俩人之间还愈发失态… 男子在她的逼视下,垂下了泛红的眼睑,纤密的长睫颤抖着覆下眼眸。他不敢再看她,语气也不自觉的低软起来… “不行,男女有别,你自己…我…我该回房了。” 华胥姑娘的侵略性突然发作,他的处境已经异常狼狈,高长恭心里清楚,如若模糊不清她只会迎难而上,他必须得拒绝才能借坡下驴。 高小憨面色窘迫至极,稀碎的一句话没说完,就记着一抬手臂挡开她!——旋即跟屁股着火了一般、从床上一窜跳起。 只撂下一句:“告辞”便落荒而逃。 被调戏的人还如此懂礼貌,真惹人怜爱。 罪魁祸首元无忧毫无愧意,也跟着他出了门。 她举起手来,吮着大拇指腹上淌下的血,目送高长恭跑出院落。他那样身材高大修长的美貌武将,居然手忙脚乱到四肢各舞各的,踉跄而逃,还几乎撞上了墙脚镂空的影壁墙。 夜风袭来,垂开了她额前的刘海儿。 元无忧只觉口干舌燥,她刚要转身回去找水,就被叫住了。 “表姑留步。” 凉风习习,送来轻飘飘的一句挽留。 元无忧再回身时,影壁墙后便走出来个人。 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延宗红袍及膝,蛮腰缠着黑皮的蹀躞带,款动着细瘦的长腿迈步而来。 “姑姑总叫四兄到自己房中,是否太不自重了,莫非你……当真看上他了?” 高延宗天生一副娃娃脸,有着一身如细腻羊脂似的皮囊,在晚上都白的发亮。但他低沉的嗓音出现在夜里,却迭起海浪翻腾,携风带雨。 他走进了她的院落。 院落的主人,小表姑长身玉立,语气讶然: “我看上他了怎么着?还不明显吗?” “那可不行,四兄是童男,我得先验明正身,才能让陌生女子近他身。” “呵,想较量较量拳脚功夫么?” “……”他没说话,只是凑过来,抬手掐住她的下颌骨,微微抬起。 小表姑凤眼一厉,抬手抓住他钳制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却不是蛮力的摘下他的钳制,而是用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腰身,趁他本能反应的浑身一软,才把他手腕向后一掰。 她腿下生风劈山而来,几乎将他绊倒,高延宗整个人被她带的节节后退,后背的脊梁骨重重的、撞在了影背墙上。 他倒吸了口气,痛的蹙眉。 与此同时,他两只手腕已经被人擒住,分别摁在左右两侧,胸前也压过来一具躯体。 高延宗再垂眼看时,小姑娘灼烫的呼吸,已经打在了他的脸上。 她眼里不复平时的清澈,那双褐色的琥珀眸子中,也充斥着情绪复杂的欲念、凶狠、挣扎。 他好像是……撞进狼窝了。 元无忧一觉醒来,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来叫醒她的小麦,穿着娇俏的绿衣女裙,两鬓坠着双垂环髻,此时花容失色,脆生生的嗓子急的就快要哭出来: “姐姐快去瞧瞧!原来那个口出狂言的神女,前几日是盗采了郑太姥的药山,而今早太姥得知后切断其药材,连带麻城李氏也将李貌逐出了家门,不认长孙。可那师徒三人却发动了无知刁民,在郑府门外闹着骂你呢。” 元无忧点头,“这些巨细你怎会知?” “是…是安德王派人来传话,还要进来叫你,被弥月哥挡在外头了。” 元无忧眼一眯,一猜就是五侄子。 还有…弥月? 她这两日对小石头属于放养状态,昨夜他应该是在院里的。不知自己轻薄高长恭、戏弄高延宗的场面,他瞧见了没有?又作何感想? 毕竟昨夜高氏兄弟走后,小麦便闻声从厢房里出来,默不作声给她清洗拇指上的咬痕,还把她的大拇指敷上药、用布条缠成了萝卜。 思索太多只会让她一团乱麻。 元无忧目光随意一瞥,便落在了她头上。 “小麦,你这发髻蛮俏的,谁给你编的?” 她摸了摸鬓角,“我自己。在我幼时…我娘就爱给我编发髻,等姐姐得空了,我便给姐姐编。” “现在就有空,我这就净面戳齿。” 小麦:“啊?您还有这心情呢?” 这双垂环髻,是将发分为两部份,在头的两侧各盘成上卷下垂环。据说汉代宫女便流行此发,而今更是多为未婚少女所适用。 昨晚的世家夜宴颇见成效,今儿一早,郑太姥便断了厍有余的草药提供,李氏不认庶长孙。 厍有余倒反应迅速的以神女之名,发动灾民讨伐专制的玄女,她知民众不敢得罪荥阳郑氏,但敢欺负横空出世地位不稳的郑玄女,随后厍有余又自己去木兰城的郑府门外跪着,逼宫之意明显。 第110章 膝盖中了一箭 郑府门外,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瞧着碧衣神女可怜,呼唤郑太姥出来一见。 人挨人已经挤到了摩拳接踵,却还能从人群中穿插而过,走出个墨绿色大氅的道爷,他木簪盘发,缓缓走近她,正是师徒决裂的光景。 即便苍白术不会治时疫,单凭他这些年在中原悬壶济世,专治疑难杂症积攒的民心念力,虽不算苍神医,也仍是令百姓信服的白药师。 也有人劝说,那玄女有些医术本事在身上,你们师徒三人何不珠联璧合? 厍有余仍宣称道:“白药师之徒分明是我,师妹只是学了师父的皮毛,而我得了师父的真传。” 百姓悟了:这是同门斗法呢? 作为师尊的白药师见此情形,只是负手而立,双眸紧闭。 “收手,我的治疫之方是她教的。” 正在此时,郑府的朱砂大门被四人合力打开,从中走出的郑太姥锦衣大袖,神态尊贵雍容。 厍有余连忙跟郑太姥举荐自己,说比养女表姑更博学,却被郑太姥拒绝:“我们世家大族认血缘,不认投机取巧,不劳而获抢人功劳的。” 走在郑太姥后头的元无忧,刚好听到这句,也心虚着呢,便没敢迈步出门。 她在门里眼瞧着,郑太姥杀伐狠绝,直接让人撵走了碧衣神女,把辱骂孙女之徒乱棍打跑。 元无忧这才装模作样的出门去,佯惊问: “姥姥怎能为她一人,关闭药山呢?那孙女从前做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于是她便施然跪于门外,垦求姥姥开山放药,说玄女愿与神女共同抗疫。 她如此低伏做小,居然还有人抱来半筐泥巴、烂菜叶子的,连啐唾沫带往她身上扔,而郑玄女就这么忍受着灾民往她身上扔菜。 红袍男子系好蹀躞带,将佩剑往金钩上挂好出来时,正瞧见表姑跪在郑府门前,为灾民求药却被灾民欺凌,而郑太姥想上前去呵退灾民,反被喊话“小心误伤了您”。 日日相见的小表姑,眼下穿了身毫无花纹的水兰色大袖襦裙,扎着稚气的双垂环髻。 尤其是那张幼态未褪的脸,跟平日的英气逼人判若两人,在受人欺凌时,脸上流露出的委屈和倔强,像极了暴风骤雨下的莲花,娇嫩的花瓣饱受折磨,却韧性傲气的、不肯弯下腰肢。 见此情形,甭管她是不是做戏,恁谁也得保护欲上头,冲冠一怒为红颜想来个英雄救美啊。 高延宗旋即拔剑出鞘、跳下楼梯,那具高大瘦修的身躯,就站在小表姑身畔,将杀气外放。 “尔等刁民可真是好赖不分,郑姑姑跪在自家府门前,为尔等刁民求药,尔等竟然还被妖女蛊惑的恶意中伤她?谁还敢欺凌她的,尽管往我高延宗身上砸!” 无论是活阎王明目张胆的偏袒,还是他剑锋上朔朔逼人的寒光,都足够令人望而退却。 郑太姥更是亲自下台阶,拂去她身上肮脏,哭孙女过于仁德,太姥与安德王一合计,便颤颤巍巍的夺过安德王的剑,自己弹了弹剑刃,要亲手宰杀灾民,被看傻眼的元无忧赶紧拦下。 门阀世家出来的,果真人均文武全才啊。连花甲之年的太姥姥,都有着见人就砍、一剑封喉的枭雄之心!? 郑太姥见她的仁善之举,叹道: “也罢,便如老身孙儿之愿,重开药山,但药是给郑玄女的,不是给抢夺功劳者的。” 经此一番有样学样的苦肉计,百姓终于发现,名声堪比女阎王的木兰城郑太姥,只对这横空出世的孙女仁慈宠爱。而玄女并非传闻那般,甚至极力和神女为善交好,倒显神女不懂事。 原本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的看客,已散去了大半。 ——正在此时,人群里突然挤出半个身子,那位身着藏青色袍氅的李氏大师兄,抬臂膀举起一只弓来,忽然弯弓撒手射出一箭,直冲着地上跪着的郑玄女! 破空一支羽箭‘咻’地一下窜过来! 元无忧望着那支直戳自己瞳仁的银光箭头,他摆明了要杀自己啊!最低也得瞎了眼! 刚才还凄凄惨惨满脸受屈的姑娘,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众目睽睽之下——猛地偏头撤身、自原地挪开向后一仰,却不料与此同时!高延宗也眼疾手快,平地跳起来飞踢一脚,整个人扑在她身前,却被箭头擦伤,射伤了膝盖。 小露身手的郑姑姑目光错愕,…她躲多余了? 随着一声闷哼,男子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歪着肩膀栽进了小表姑怀里。 郑姑姑遇刺,安德王挡箭负伤。 场中顿时乱了,郑太姥的护卫、安德王的近卫顿时集结,推走灾民,将场地围得固若金汤。 元无忧连忙低头去看,怀抱里的红衣男子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把上下牙咬的咯吱吱响。 高延宗此刻所承受的痛苦显而易见。 周遭安德王的部将已经凑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姑姑五哥怎么样了! 郑姑姑也没犹豫,循着被划破之处,一把撕开他膝盖上血淋淋的软绸布料,便露出一截雪白的膝盖,那薄薄一层的皮肉伤口外翻,鲜红一片流血不止,几乎见骨。 高延宗疼的脸色煞白,却还凄然一笑,费力的睁开纤密的长睫,桃花眼艰难的锁定她, “表姑请自重,当众撕我裤子…这要是兄长,会恨不得杀了你,至少也要你负责。” 她掏出了一包药粉,呲牙狰狞道, “少废话!这滇南金疮药有些疼,你忍着点。” “呵,我还会怕啊!啊嘶——” ——过后。 李貌的狗急跳墙,成了最后的催化剂。 他胆敢伤害皇室宗亲,还是活阎王安德王!自然是被官家和军营联合通缉,但还没下大狱,便被白药师劫走,声称带他回山中继续修道。 此番厍有余离经叛道的搅和,并未改变什么。 已是抗疫的最后阶段。 一切都日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因高长恭独自去安昌郡见度支尚书了,给安德王刮骨疗毒的任务,便落在了小表姑身上。 元无忧倒乐得接这个差事,也是为报答他。 第111章 疯狂试探的坦白局 自军中疫气消散,之前驻扎在馆驿的,高氏兄弟驻军的营寨,早已搬回了木兰城外。 元无忧头次进安德王的军营,有甄壮士跟底下打过招呼“不得怠慢郑姑姑”后,她被士兵一路引荐到心里发麻,只觉得他们热情过了头。 大下午的,头顶的太阳笼罩的白光刺眼,高延宗独自坐在溪边的石锁上。 河边有棵不知名的野树,给滋养的树冠茂盛树干粗壮,从头到脚连带草地都一片碧绿。 只有石锁上坐着那位兄台,艳红色军服的衣摆围在腰间,头顶乌黑浓密的辫发,戴银冠。 白空绿野之间,人间的贵胄亲王红衣偎清溪,颇像一幅用色大胆、浓墨重彩的工笔美人图。 元无忧自认没有绘画天赋,但是执笔勾勒美人的欲念和冲动,在这一眼里达到了顶峰。 高延宗那大高个子,是一眼就能瞧出不是姑娘家的程度,偏偏有一张长不开的娃娃脸。 此刻他只拿山文裙甲和护裆遮着私隐,自大腿根以下晾着两条长腿,像极了水洗的白萝卜。 美中不足,就是膝盖和大腿上,各有一块暗红的箭伤,虽结了痂皮,居然连布条都不缠。 简直是在馋她! 元无忧从未见过这场面,瞧得眼都直了,他也大大方方的任她打量,还抖了抖细白的大腿,展示着结实皮肉底下、掖藏的能量和爆发力。 “好看?我一运力就有肌肉,姑姑倘若喜欢,可以深夜来我帐里,我挨个给你看。” 听见他还有精神发浪打趣,小表姑方才心里那团内疚,顿时消减不少。 男子此时眉眼带笑,心情想来不错,元无忧自然愿意顺着他的话,戏谑道: “没穿?” “嗯?” 阿冲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撇嘴啐道, “短了点而已……又不是给人看的。” 话虽如此,眼下还不是在给小表姑观赏呢? “这两条白竹竿儿,真适合盘在腰上。”郑姑姑挑着眉,不仅顺杆子爬,还吹了个流氓哨。 高延宗耳根一红,笑骂了声,“这是姑娘家该说的话吗?让你个华胥姑娘看…我可是吃亏了。” 旋即老老实实的放下护裆、遮住大腿。 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从前他跟姑娘们放肆的露肉,爱见她们脸红羞臊不敢看他惯了,是因她们吃着亏呢,受三纲五常的束缚,在意清誉贞洁,更怕珠胎暗结。 冷不丁遇见个目光如狼的华胥姑娘,连凝视垂涎,又冲他吹流氓哨的,简直像把世俗男女的地位掉了个个儿,高延宗居然感受到了过去,被他调戏的弱质女子是何感觉。 果真是照她那天的话来了:把男子放在女子的处境,男子也就成了“女子”。 从前高延宗仗着男尊的秩序和身份地位,对世间女子无不进行恃强凌弱的欺压,而今他所仰仗的那些,在这个华胥姑娘面前都行不通。 像一拳打在了城墙上,还得是秦皇修的长城。 饶是高延宗身经百战,也对她束手无策,既不能硬碰硬的斗法,又不能真让自己沦为弱势。 等表姑走近了自己,高延宗忽然抓住她的手,幸好那只手还是细腻光滑的姑娘家的触感,他那双桃花眼里,忽地凝出了两点坚定, “这也就是看我,倘若换做四兄吃了亏……全军上下定会施压,教你对他负责的。只不过我风流之名在外,没人在意。” 高延宗不知怎地,突然就想拿话点她。 既然自己表里不一的秘密已展露给她,便期望她在意自己这些,或许打一开始的牢狱初见,以口相喂她纯阳血,他与这个表姑便种下了清白不了的根。 而与他同样慧智灵透的姑娘,此刻却睁大了琥珀似的眼珠,眼神清澈又坚定的道。 “感谢提醒,那我更得去看看他了。” 她怀疑高延宗对所有姑娘都这么说的。 元无忧岂会看不懂、听不懂他今日的疯狂试探和大胆坦白?只不过他给她留了余地,就别怪她连打太极带抽身而退了。 让她跟风流浪子交朋友、斗法都行,想让她沦落成他的一笔战绩?那别说门了,窗都没有,她屋顶都给你砸漏,瓦片都给你揭下来摔碎! 高延宗恨的暗自咬牙,脸上的笑意顿消,连素来勾魂夺魄的桃花眼,都凝结成冰冷到极点。 “你当真……要对四兄下手了?” “我十几年前就想对他下手了。” 元无忧吐出这话时,心里别提多忐忑了,但又为自己的坦然松了口气。说实话的人不会没底气,她这句话不算隐晦,足够令高延宗起疑。 可她对五侄子,除了有对美人的欣赏,便只有同道知己、臭味相投的惺惺相惜。 她但凡想娶正室夫郎,一定会是高长恭这种,无论是华胥风既晓,还是荥阳郑玄女,她的身份和前尘往事都拿得出手,不怕被昭之于众。 望着小表姑郑重声明一般,高延宗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种猎物脱网的遗憾不甘,又有狼若回头、肯定会咬自己一口的威胁预感。 “你最好是个好人,不要始乱终弃,否则我会替四兄捉拿你,把你千刀万剐。” 高延宗刚要松开她的手,便发现她右手的大拇指上,多了一点暗红的结痂,不禁挑眉问: “昨晚便瞧见了,你说是扎了刺,怎么今天出了这么大个伤口呢?扎鱼刺上了?” “其实……是你四哥拿虎牙咬的。” 高延宗:“……” 远处的木兰山与城外的营寨,同淋一片残阳。 灿金色的日光与彩红的云霞,在天地间交辉。 难得有高长恭夜不归宿的时候。 元无忧尚未来得及感受四侄子不在家的日子,便得到消息,邺城得知借款收购的赈灾粮被私吞一事,龙颜震怒,要亲自来视察赈灾。 她便急着找高延宗商议对策。 结果到他营寨里询问了一圈,其部下兵将都支支吾吾,连她问甄温柔的去向,都含糊不清。 元无忧强忍着拔剑砍人的冲动,拼命在说服自己:不能误伤身边的跟班儿小石头! 就在这时,跑来个陌生的传令兵,来请她去安德王营帐。 第112章 五侄媳妇笑靥 一掀营帐的帘,元无忧差点儿被酒气顶出去! 往里头一看,她更想吐血了—— 空荡荡的营帐内,正中摆了两张拼合的木榻。 红衣白腿的高延宗此刻正斜卧在榻上,怀里搂着个身姿曼妙、只穿了裲裆和长裙的小娇娘。 男子身披的艳红色军服衣襟大敞,坦露着玉肌起伏的白嫩胸膛,衣摆也只到大腿根,晾着伤疤新鲜的两条直挺地长腿。 而甄壮士也光个膀子,背影雄壮地盘腿坐他对面儿,手底下摆弄着几罐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这一幕仅仅出现了仨人,给她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无法言喻。 元无忧只觉血灌瞳仁,想给这俩人扔出去。 “——高!延!宗!!” 小表姑一进门,那一字一顿的怒吼由远及近。 屋里酒气熏天,喊声震耳欲聋。 眼瞧着那身水兰色大袖襦裙由远及近,头顶双垂环髻的小表姑俏脸愠怒,叉着细窄的腰肢,作势要过来提耳朵,拎领子的数落他! 这边娃娃脸的美貌侄子,正一只手臂托着头,满头乌黑亮丽的青丝,随意地垂在肩头身后,已是双颊微醺酡红,闻言缓缓睁开了桃花眼。 “呵、来捉高延宗的奸了?” 有这么一句,就给此次事件定性了。 甄壮士跟那娇娘顿时一慌,一个连忙挺直了身板,一个迅速将纤白的双臂环抱香肩,低下小脸儿望着身侧的安德王。 俩人郎情妾意的四目相对,倒是高延宗眯着桃花眼洒然一笑,把搁在女子小蛮腰上的手收紧了,指尖几乎戳到她那露在外头的雪腻肚脐。 这一幕落在元无忧眼里,只是心里骤然一空,仿佛抽离了什么,随即翻涌上来的便是膈应。 她从来都知道,高延宗不似高长恭,他本身就是风流多情之人,若没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哪会练的那么骚情赋骨、信手拈来? 所以她缓了缓语气,冷声道: “你上午刚受伤,伤口还没愈合怎能饮酒?” 男子听了这句,浅褐色眼眸中的醉意都清亮了几分,但呈现出的深邃复杂,却令人不解。 “你凭什么…对我兴师问罪?” 他天生低沉磁性的嗓音,沾了酒气更为感性。 元无忧虽然没见过五侄子醉酒,但也知道他不是真醉,分明在借酒气黏牙撒泼! “凭我在医治你!凭你因为我受的伤!” 元无忧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不对劲!这一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会突然对她形同陌路? 高延宗听罢,只是将眼皮一翻,轻描淡写的讥笑了声,不置一言。 这种时候,就瞧出猛汉柔情甄壮士,心思细腻的一面了。 只见他一撩满脸的头发,冲小表姑露出粉嘟嘟的嘴唇、笑出了雪白齐整的大板牙。 “姑姑莫怪五哥,酒是我喝的!他心情不佳,叫我来喝给他看的。” 高延宗怀里的娇娘这才知道,面前这位来势汹汹的负剑少女还是个大辈儿! 还得多亏甄壮士点破呢,否则就听那捉奸当场般的对话,恁谁能想到俩人是姑侄关系啊? 女子抬起一张朱唇粉面,娇声娇气道:“原来是长辈啊,您老人家莫怪,是奴家饮了酒,顶多在安德王唇上沾了几下,并未入腹几口。” 说着,她还将浑圆雪峰往男子怀里贴,那挥舞细白手臂、面团蛮腰的姿态,极尽娇软妩媚。但柳眉桃花眼流转间,眼神里却十足的挑衅。 听见这句,表姑这才把目光落在那娇娘身上。 这姐姐的相貌只能算俏丽,小脸儿大眼睛,但身材颇为凹凸有致,是那种成熟的丰腴韵味。 元无忧毕竟对高延宗没什么感情,故而见他跟别人亲热视若无睹,换做高长恭就另当别论。 只是这句“老人家”?元无忧眉间一挑,心道姐姐你眼啥时候瞎的?瞧不出我比他小挺多啊? “姑娘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他身上有伤,你别害得他动作激烈,迸裂伤口,大出血就难治了。” 姑姑这话说的不算隐晦,高延宗一听就明白,搁在女子小蛮腰上的瘦长手指顿时一僵。 他转而惩戒似的,在人家面团似的腰侧掐了一把,语气施压的道: “不得无礼!笑靥,快叫姑姑。” 名为“笑靥”的女子,这才一手挡住胸口沟壑,一边颔首娇笑道,“我们相好多年,姑姑初来乍到自然不知,我便是来给他缓解伤痛的。” 元无忧颔首回礼,了然的“哦”了声。 “就是五侄媳妇儿呗?” 小娇娘一听自己被长辈认可,顿时笑得花枝乱颤。还故作矜持的摆手道,“尚未过门呢。” 这俩女人谈笑间,就把他的婚姻大事给定了? 高延宗实在忍不下去,便把女子轻轻一推,自己泼洒着如瀑的墨发坐起身,拿瘦长白皙的指头、合拢着大红色衣襟,语气不耐烦道, “姑姑此来,所为何事?” “邺城传来消息,陛下震怒,亲自来视察赈灾。” 甄温柔尴尬道,“方才也有飞鹰传书过来,五哥正嘀咕此事呢。” 忽然被情郎无情的推开,娇娘笑靥的脸上难掩失落,但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她忽然一抬琥珀般通透的褐色眸子,上挑的眼尾竟生出几分凌厉来, “既然是姑姑的计策,让安德王以身犯险,却有了今日的局面,姑姑必得以身做法,将王爷从此事中摘出来?” 甄壮士看了看娇娘子,又看了眼高延宗,欲言又止。他知道不该随声附和,便默不作声的下地找鞋,利索的双脚往里一插,作势要跑。 这人就是这么生性叛逆。 既然高延宗找了个女人替他出没必要的头,那即便元无忧想好了法子,也不想当着她面说。 这女子敢在情郎的兄弟面前放肆,也是认为自己够资格进入到了男人们的圈子,她能妖娆妩媚,又能说几句一针见血的话,给情郎长脸。 她此时的得意,元无忧的心里自然清楚明白。 高延宗如今拢好了衣襟,抬起长睫望向姑姑, “姑姑可知怎么应对?” 元无忧点头,“我自有办法让你扭转局势,反败而决胜。但此计策出我口入你耳,事成之前,不得有第三人知晓。” 第113章 姑姑有何妙计 即便姑姑并未指名道姓,话中所指也是撵她。 那被晾在一旁的小娇娘,忽而搂紧了高延宗的消瘦肩膀,警惕道, “姑姑如此强硬的抢人,恐怕适得其反,女子还是要温柔体贴才好,不可杀气过重。这样才会有情郎愿意带您,出席男人的场合。” 元无忧面对小娇娘这番挑衅,和劝慰她温柔体贴就能得到这种待遇的话,只无奈一笑。 心道老娘在华胥一呼百应的时候,那些场合还轮不到男人出席呢,这待遇她还真不屑一顾。 “高延宗可以选择不听我的建议,既然你代他发表意见了,那我大可放手,任他自生自灭了。” 小表姑语气平静,漫不经心的说罢这句,便飒然一拧身,就往外走去。 高延宗望着她傲骨挺拔的背影,心窝像忽然被利爪揪住的疼,闷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想开口挽留,话却鲠在了喉咙边上。 正在此时,门帘外头传来清清冷冷的一声唤: “主人,你可冷了?” 有卫兵撩开门帘子的一角,却只到黑衣少年锁骨深陷的颈子,这尊门神身形瘦长,身背一柄赤铁剑,却屹立挺拔得如一棵翠柏松竹。 元无忧这才想起跟她一起来的弥月,便快跑几步到了门口,又拉住他冰凉的细手进帐内来,把他怀里抱着一叠玄色外袍抓起,转头扔到高延宗面前,撂话: “给你媳妇儿穿上,让她出去回避一下。” 原本桃花眼睑憋出浅红色的高延宗,闻言倏然眸光一亮,不自禁的笑出卧蚕弯弯。 姑姑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可后脚跟进来的弥月,即便脸上扣着褐色的木质面具,也掩不住他眸光里的错愕。 他两臂仍保持着抱衣服的姿势,此时却空空如也。他主人的衣服呢?那么大一叠黑色的! 黑衣少年就在此时,冲到了元姑娘身旁,愤然冲榻上之人怒吼: “那是主人的衣裳!我怕她穿着冷,在怀里抱了一路了,凭什么给她啊?” 心智痴傻的少年,话音未落便上前去抢衣服,直把笑靥娇娘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尖叫。 眼瞧着一男一女居然四臂挥舞、手忙脚乱的撕起来,连带少年背后那只眼熟的佩剑,都在左摇右晃。忍无可忍的高延宗,先手抓起那件玄黑的衣衫、摔到鲜卑少年身上! 而后指着身旁娇娘怒斥: “出去!你们都出去!!” 表姑傻眼了,“别对你媳妇那么凶……” 高延宗再抬起眼时,眼窝微红,眸光氤氲。 “她不是我媳妇儿!!我戒色出家了!!” “五侄子,你醉了……” “我没喝她的嘴上的酒!!” “……” 他这酒疯撒的莫名其妙。 甄温柔赶忙卷着刚下堂的五嫂子,推攘着鲜卑少年,逃也似的跑了。 只留下一站一坐的姑侄俩。 还是高延宗先开口了,“姑姑有何妙计?” 他的语气恢复了平和冷静,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清冷,没有方才的半分醉意。 望着他合拢衣襟、晾着大腿的坐姿,元无忧不禁赞叹道:“装得挺像的阿冲,给我都骗过了。” “下午不是说,给你看看我么。总要有个正当理由才好,否则被人逮住了……还以为咱们,或是我肖想长嫂呢。” “别提长嫂了,刚才那女的在这儿我怕是细作,我教你命亲信这么说……就说你安德王心系灾民,组织四城富户捐粮,却被有心人诬告是装了沙子。且嘴长之人也找到了,你可要杀他?” 高延宗点头,“这是个人才,还能利用一下给有心之人传个假消息。” 而后他垂眼看着站的笔直的小表姑,越瞧她这副娇艳乖巧的打扮、与外表不符的英气镇定,越觉得反差得可爱,直让他心生欢喜。 他由衷的感叹:“你这脑袋怎么长的?你若是个男的,恐怕会把权谋官场玩儿的团团转。” “害,我也是剽窃了前人的智慧。前三国的曹丕就经常在车里装布匹,让心腹谋士吴质藏里头跟自己会面。一日被杨修发现告诉了曹操,曹操来检查那天,曹丕真的装了一车布匹运来。曹操就觉得是杨修诬告曹丕。” 小表姑眉若山峰,双眼皮的凤眸又大又亮,是个稚气未脱的娇艳长相。即便她眼神锐亮,对历史典故侃侃而谈时英气勃发,不逊男儿,也能吸引他全神贯注、一字不漏的听进去。 高延宗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一看见她便心生欢喜,自她出现,便觉得旁人都入不了眼,连笑靥这种花国魁首,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待她说完,忽然冲她招手, “把你右手给我看看,我让军医开了个治破伤风的药方和药膏,你预防点儿。” 被他一提,元无忧才想起昨晚那个牙印儿。 “害,被你四哥咬一口,不至于破伤风?” 话虽如此,她身体还是很诚实把手递了过去。 翌日,馆驿内。 带着天子赈灾粮和赈灾款旨意的兰陵王得胜归来,鬼面大将的兵马刚入了城门,便有部下先一步、来禀报在大殿里等候已久的表姑,说领军将军带回来个难民孤女,要嫁给他做妾室。 元无忧正坐在尊椅上端起茶盏,闻言镇定自若的放唇边抿了一口,蹙眉道: “绿茶胚的茉莉花茶没给我放糖,这咋喝啊?” 而与她对座,一桌之隔的碧衣姑娘厍有余,则愤然把自己的茶杯砸在桌上,崩的水花四溅。 “刨活儿来了?兰陵王妃是我的!” 她所言,是真正意义上的“兰陵王妃是她的”。 厍有余虽然言行惊世骇俗,但确实有些本事。连李貌都被逐出家门了,她居然能以逆天的算数能力,让李氏祖母认她为义女,聘请她做账房先生,且辈分一跃成为李貌的姑姑。 今早她便来找元无忧求和,为表诚意,厍有余愿用预知未来的能力做投名状,而她的第一个预言,便是兰陵王一定会娶郑姓女子为王妃。 而她几次尝试冠姓郑氏,都没成功,那便一定是元无忧了。 虽然元无忧强调,自己是风姓元氏,跟郑氏没关系,但她也想看看厍有余是否真有异能。 自己倒确实有异能,便是能听厍有余的心语。 第114章 给姑姑纳的妾 不消片刻,身覆黄金明光铠,头戴狞鬼面盔,着绛红军服高马尾的兰陵王,便班师了。 他身畔还跟着一个,穿了身灰布麻衣的姑娘。 此二人一高一矮,推着晨起日光折射在地上的人影,一步一步迈进了大殿内。 对坐在尊椅两侧的二人,一人手里捧杯绿茶。 鬼面大将尚未开口,他身侧那位一直低着头,走姿弱不禁风的姑娘,便捏嗓娇软的出声道: “妾身全家都丧命战乱,承蒙将军搭救,唯有以身相许做牛做马来报答将军。听闻将军家中的王妃娘娘辈分大,年岁已高,定不如晚辈伺候的贴心周到。” 此时的鬼面将军猛然瞪大了凤眸,几乎是下意识往旁边挪一步,而后侧头看向那褴褛孤女。 高长恭震惊:你在说什么玩应儿?!也没提前跟我对口供啊! 尊椅上的小表姑闻言,蓦地眼皮一抬,清艳的面庞上,五官愈发僵冷起来。 元无忧:???辈分大年岁已高?在说我吗?四侄子你咋跟人家传话的?! 小表姑跟兰陵王各怀心思,尚未开口,那布裙破烂的姑娘,便自顾自的续道: “两位姐姐莫怕,我并非是来抢夺你们夫君的,我是来与你们一同侍奉他的。” 厍有余放声讥笑道:“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啊?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啊?” 果真同行是冤家,这俩人的对峙精彩极了。 元无忧直接往尊椅上舒舒服服一坐,又把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撂,准备好了看俩人斗法。 用余光瞥了眼绕过新欢,走上前来的四侄子。 她语气淡然:“我要有四侄媳妇儿了?” 戴着鬼面高长恭,闻言猝然瞪大了凤眸,那对黝黑锃亮的眼珠子,几乎要挤出眼眶。 “不是啊,她说认识你,不…是九天玄女娘娘,我才带她回来的。” 一听见大辈姑姑出声清亮,竟是个脆生的少女音,那位布裙褴褛的难民孤女,这才抬了头。 只见上座坐着一位身着浅紫大袖襦裙的姑娘,满头流墨似的青丝梳成了双垂环髻,在鬓角点缀的两只银饰,更衬得那张清艳稚气的俏脸,有着犹如高岭之花、悬空明月般的清冷贵气。 待瞧清楚她的眉眼,这孤女顿时呆住。 传闻中的玄女姑姑,竟然是三年前在江陵,从歹人手里救下她的英气女公子?犹记当时,她面迎江畔艋舺,九黎苗蛮称她为“女可汗”。 元无忧倒不知道,对外自己都成九天玄女了? 厍有余却没打算惯着她,忽然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串刺耳的讽笑: “呦!好个恩将仇报的浪蹄子呀!靠着玄女姑姑骗的兰陵王搭救你,却来抢玄女姑姑的男人?” 元无忧刚想解释,他可不是自己男人呢……又反应过来,事实上,他还真是有婚约的夫郎。 来者这姑娘本就是利刃出了鞘,上殿来捅心窝子见血光的,奈何撞在了厍有余擅长的领域。 意图一经挑明,场中的局势瞬间紧张起来。 举家沦丧的姑娘忽然肩头瑟抖,抬起一张愁云惨淡的脸来,迈步朝主位那俩姑娘走去。 高长恭只觉心头一紧,视线紧忙追随者她。 上座的元无忧刚警惕起来,还没来得及作出防御姿态,那姑娘便快步窜到了她三步以内。 见状,连高长恭都不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赶忙厉声呵斥:“你要如何?离姑姑远些!” 却在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这姑娘软身扑到了元无忧的脚边儿,抓着她的裙摆呜咽出声: “姑姑好生命苦,竟折在兰陵王这种…朝秦暮楚的贱男人手里了。” 兰陵王:“……嗯?” 厍有余当时就傻眼了,“乖乖,这什么路数?” 下一刻,这位身裹着破衣烂裙的姑娘,又睁大了眼睫湿漉漉的杏目,望着面前神情冷漠,那脸蛋直生得雌雄莫辨、颠倒众生的玄女姑姑。 这姑娘更凭借着她的膝盖往上爬,直往元无忧怀里、蹭了个鼻尖发红,捏着细嗓儿嘤嘤道: “他今日敢把我领进家门,明日就敢把你撵出家门!他有了您这般的九天玄女下凡却不知足,还把这个嘴臭的浪蹄子摆你身边、恶心你,俩人分明是臭味相投,兰陵王不足与你相配啊!” 元无忧人都麻了,脸上极力维持半晌的冷静僵硬,此时终于绷不住,冰裂开来。 “你们……一个学堂的?又来给我展示了?” 鬼面将军此刻的心内,是一把怒火直窜天灵盖儿,几乎要给头顶的马尾辫儿都燎了。 他恨地几乎是蹦起来跺脚! “诽谤啊!这是污蔑!她这是在诽谤本王啊!!” 厍有余倒不在意被骂了一嘴,甚至还憋不住笑着打趣、悲愤震惊的兰陵王, “兰陵王太孝顺了,给你表姑纳的妾?” 这一句火上浇油十分管用。 素来稳重和善的兰陵王,当即要以谋害皇亲、藐视皇权谋逆造反等十恶不赦的罪名,作势亲手斩了那姑娘,说最轻也得流放拘役。 但那姑娘抱着玄女姑姑大腿,哭的梨花带雨,直闹得馆驿大殿内外鸡飞狗跳,连门口都挤了一帮看热闹的卫兵奴仆。 因场面一度太过混乱,在元无忧从中快刀斩乱麻的肃清之后,又给那姑娘从四侄子的怒火中摘出来放到身边,赐名闹闹,便草草散了场。 既然四侄子回来了,她还有活儿交给他。 时隔两天两夜,元无忧已成功把前天发芽的种籽,给培育到长出了一寸嫩苗。 经过这些天的补气血和医治,元无忧的体力几乎完全恢复,便能亲自下地,去开荒插秧了。 高长恭自然要带部队跟着一起,还要按照她提及的步骤,首先修复水利用以灌溉。 晌午最是天热。 鬼面大将的脸,也正是掉痂皮的时候,田间地头上,高长恭越看表姑往脸上抹泥巴越生气! 就算为了耐脏,她穿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把发髻打散扎成一个道揪,便已经够雌雄难辨得了,至于一边流汗、一边往脸上抹泥道子? 她身为荥阳郑氏的独苗贵女,何至于扮丑? 高大哥斟酌良久,仍是憋不住道: “别的姑娘都天天擦胭脂抹粉,把最美好的一面展露我瞧,而你明明…长恁么俊(zun)的,怎么天天造的跟灶王爷似的?” 他说这话是有些心虚的。表姑岂止挺俊啊?简直算得上祸国殃民,倾国倾城。 小表姑都没正眼理他,只默默缠紧了拇指上,因用力而挣得松散的布条。 “她们被教养的生来要依附男人,为嫁人而活。而我接受的教育是建功立业强国富民,为我的追随者活。” 高大哥点头:“懂了,抢我活儿?” “……”元无忧便不再理他。 又过半晌。 姑侄俩正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便听一撮人骑马过来,远远地喊着“郑姑姑!郑姑姑……” 元无忧便被将士给推到了田埂上,回到路边。 原来是郑太姥放人来寻孙女了,说养在京城的二房孙女回木兰城拜寿,让元无忧拾掇拾掇,跟观棋表姐见一见。 人还在地里的高长恭一听,猛然抬起了鬼面狰狞的脸来:“谁要来了?” 传信的家丁复述道:“是邺城司州长史家的女公子郑观棋,闺名不语。” 这个名字虽然久远,但当入耳那一刻,还是刺痛了高长恭埋在记忆深处的噩梦! 高小憨手指颤抖着把锄头一扔,就大跨步上了田埂,只想跑路。 趁他与自己擦肩之际,元无忧一把拉住他, “怎么,这位观棋是何许人也?连你都认识她?这里有故事?” 他尴尬道, “充其量算事故!你见了她便知道了,如狼似虎如饥似渴,男人就算穿着盔甲,都能被她用眼睛量出尺寸来。别说是周正的男子,就连美貌姑娘都免不了被她揩油。” 元无忧:“……啊?你这么一说,我更想跟她学几招了。” 四侄子顿时恼羞成怒,鬼面盔底下那双锃亮的黝黑凤眸,在太阳底下熠熠如火。 “你不准跟她学!!半点儿都不许学!!” 第115章 白衣明艳郑观棋 卷四:《逐鹿中原·女魃的新嫁郎》 巳时正是日头要热不热、开始刺眼的时候。 郑府拿琉璃青瓦砌的斗角飞檐底下,朱砂大门的拴马桩子前头、已是车马骈阗。 彼时,本家的独苗苗外孙女儿扛着锄头,如一杆直溜的松竹,顶着灰头土脸悠闲地,从华贵的车厢之间的缝隙挤进来,像是打此地路过。 真不愧是打邺城京都来的,连马车厢都饰以金漆玉钩,拿海珠蝶贝穿作风铃,坠在檐角。 瞧情况,那位远房表姐约莫已经在正堂屋内,陪了两位姥姥好一会儿了。 待元无忧梳洗一通,更衣换裙,由仆从随行着入了正堂内,打廊下远远地,便能听见里头笑语欢声不断。不知在说什么趣话,把老太太哄的哈哈大笑。 当小厮通传“姑姑到”之声儿乍然响起时,似乎有些打破了堂内的其乐融融。 转屏风入得正堂内,透过两廊鹅黄垂坠的丝绸帷幔,小姑姑斜眼一瞧,只见里头那位表姐根本无需引荐,往那一坐便是门阀世家的气派。 隔了两道月洞门,都能嗅到室内弥漫着一股幽微的香气,元无忧提鼻子一闻,像是牡丹花? 且随着她的缓步走近,那股清透的花香也愈发浓烈明显,直扑鼻子。 她眼前云开雾散显现出的,便见了一抹艳丽的暖白色。正端坐在下垂手,翘着小指给左侧尊椅上的大姥姥、拿金叉喂切好的红瓤西瓜。 这位贵女光凭一道慵懒又优雅的侧身,便足矣瞧出那曲线玲珑的傲人身姿。 待元无忧走近观瞧,只见那位矜贵的姑娘,身着蛤粉色齐腰大袖襦裙,内着牡丹花瓣形状、银丝勾勒的杏黄色的裲裆心衣,身上绣满了花瓣重叠繁复的牡丹,是苏绣才有的渐变色彩,精致绣工栩栩如生,仿佛能嗅到花香。 她满头乌亮的青丝,也拧成了灵蛇髻,金钗玉饰、冠戴偏凤衔珠,还簪了白牡丹。颇显滔天的富贵,是能随便拔下头顶钗子赏人的程度。 随着下人的引荐声,和两位姥姥热络的招呼: “说曹操曹操就到!玄女儿快上你姐这儿来!” 这位表姐姐才扭正脸来,顶着一双沁满春池的桃花眼,笑吟吟的望着打外头进来的表妹妹。 那张白里透粉的鹅蛋脸,五官生得美貌大气,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世家做派的矜贵又张扬。 就这气度,说她是公主皇妃一点儿也不为过。 元无忧未曾想到,居然有人能将白色穿得如此耀目,她真可谓是穿白衣显明艳的第一人了。 表妹妹自打进屋,便一个劲儿盯着表姐瞧。 幸亏她那双锃光瓦亮的褐色眸子,只有明目张胆的欣赏和笑意,而无恶意。 玄女表妹尚未开口,表姐便先一步出声,一揽几乎曳地的大袖与臂弯的披帛,站起身来: “呀,这就是玄女儿表妹妹?两位姥姥正夸耀你的光辉事迹呢。” 元无忧本以为,门阀世家女子都挺盛气凌人,自己这个假世家遇到真贵女,不免有些心虚。 却没想到,这位京城来的表姐极富有亲和力,直接提裙起身奔她来了。 元无忧迈步过去,颔首递上一个叉手礼,她竟然主动上前,叉手回施一礼后、便一把攥住表妹妹的双手,捧在自己掌心里热乎道: “我一眼便知你是玄女表妹妹!果真是人如其名英气飒爽,快坐姐姐这边来,这可是你外祖母的家呀,你得尽地主之谊不能藏着掖着啊,这几日可要带我好好游逛,耍遍木兰城。” 望着表姐笑得卧蚕弯弯的桃花眼,连眼睫毛都仿佛会说话,元无忧霎时成了不善言谈的人。 郑观棋给人的感觉很熟悉,甚至很像她身边的一个人,却又一时间对不上号。 “那都是妹妹应该的,别的先放一放…且容我冒昧一问,表姐芳名,可是观棋烂柯的观棋?” 莫怪元无忧初见就如此冒昧,主要是这表姐太不人如其名了。 梁任昉《述异记》载:“晋时王质伐木,见童子棋而歌,俄顷斧柯烂尽,归无复时人”。 烂柯棋缘是讲光阴如梭,或是观棋不语,而这位表姐实在能量巨大,她都简直自惭形秽。 幸而观棋表姐并未怪罪她,而是顺着她的话,抿了抿胭脂朱唇,微扬嘴角道: “观棋烂柯,亦要不语。家父指望我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才取那个小名儿,到底是错付了。” 而后俩人携手揽腕,先向两位太姥行过礼,再齐齐入座。 郑太姥姐俩相视一笑,瞧着表亲姐俩的热乎劲儿,跟一个娘胎里出来似的亲厚,更笑得合不拢嘴了。 元无忧原本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的,但这位表姐并未让她有丝毫的拘谨,她只觉受宠若惊。 就在这时,郑观棋忽然抓起了、她胡乱裹了白布条的大拇指,讶道, “表妹这是伤着了?”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手上。 冷不丁被人抓到把柄,元无忧心里唰然一惊,只觉从天灵盖儿开始凉爽了几分。 这伤来得难以启齿,布条也是方才……高长恭笨手笨脚给缠上的,元无忧不敢细解释,只好含糊道,“不知在哪儿碰伤的了,我体质弱,伤口好的慢。” 元无忧受伤的是大拇指,观棋表姐却拿细嫩的指腹,在她掌心摩挲,还翘着戴了粉瓤西瓜碧玺金戒的小指,勾住她的手腕。两对低垂的羽睫覆下眼眸,竟是二体同心的痛心道: “哎唷…真是小可怜儿,正巧表姐带来不少参茸滋补之物,原也是奉给大姥姥拜寿,连带自己零嘴儿吃的,这便命人给你搬些到住处去。” 元无忧不动声色的,将大拇指从她掌心拽回。 “啊?这可使不得,怎好让您如此破费啊……” 她一开口,白净的脑门上便霎时浮起了细汗。 她倒不是脂膏不润,不想要名贵药材,而是她那屋里,此时藏着男人呢,太怕被人瞧见了。 高长恭定是跟这位表姐有些前尘,否则不会非要跟她回来,监视她如何与这人相处。 这表姐久居京都邺城,是北祖二房的一支,到了郑太姥家里十分自来熟,得知表妹妹是元太姥失而复得寻回的,更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捯饬她。 第116章 小相恭 元无忧本想婉拒,但她没给自己还嘴的机会。 顺便也想知道,高长恭与这位观棋表姐,究竟有什么让他讳莫如深、见不得人的前尘往事。 于是,高长恭到底也没躲掉。 郑姑姑的住处,与姥姥的正屋是一东一西两处院子,还偏西北角些,倒是落得清静。 彼时,晌午的太阳在外头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几近把人烫化,却晒不到屋里头的岁月静好。 降香黄檀打造的高脚方桌上,拿描金瓷盘摆着一对四方玉斗内,各栽了一节装细壤的竹筒,却生出了长势不同的一寸芽苗。 鬼面高马尾的男子,穿一袭绛红色大袖襦裙,大热天还捂了件玄色里衣,将颈子往下的锁骨密密裹住。眼下就坐在黄花梨木高脚胡凳上,拿长到几乎曳地的大袖垫在桌沿,一手托腮,拿锐亮的长睫凤眸,死死盯着那两根嫩绿。 灼灼的目光,几乎要给那一寸嫩苗烧出花来。 高长恭本想蹲在屋里,等表姑与另一个表姑会完面,回来跟他汇报情况,却突然听见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出于多年行军打仗、侦查放哨的警觉性,他当即意识到,不能被堵屋里! ——而当两位姥姥携着远房外孙女,以及随行抬礼品箱子的小厮,来到自家断代独苗的外孙女院里,依次绕过刻有甲胄木兰画像砖的影壁墙、木兰树、牡丹丛,进得门来时! 只见正堂屋门口,木花架金漆狻猊座香炉里,熏着清凉的瑞脑,狻猊炉后头的高脚胡桌上,却蹿起来个穿绛红色大袖襦裙的男子,因猝然见到这群浩浩荡荡的来人,他在慌乱之下、还踢翻了降香黄檀木质的高脚胡凳。 彼时,屋里的、外面的人见此情形都僵住了。 郑家老少来势汹汹的堵门,就算高长恭清楚自己问心无愧,也不免怀疑他真有奸情怕被捉? 屋主小表姑自然懂得,要靠自己打破僵局。 从外头的人堆里,随即窜出来个身穿丁香紫大袖襦裙的姑娘!她快步跑到鬼面男子跟前,冲着他那双底气不足的慌乱眼神,安抚道: “姥姥与表姐!是来…看我住的舒不舒坦……” 为掩饰尴尬,元无忧还猫腰儿去扶正了凳子。 对此,观棋表姐只是大袖轻抬、拿削葱根似的纤纤玉指,去扶了扶鬓角那朵鲜嫩的白牡丹。 微启朱唇皓齿,慵懒的笑了声, “看来住的挺舒坦,还有陪伴儿呢,夜里有这么个可人的尤物侍寝,恐怕表妹睡不太好?” 她小指上的西瓜碧玺宝石,在太阳光底下,粉瓤绿皮更折射出明晃晃的璀璨夺目来。 当她这句调侃丝滑地溜进耳朵,元无忧终于想起来,郑观棋给她的熟悉感源自谁了…… 高延宗!这表姐简直是女中高延宗啊! 自打郑观棋开口顺出第一句,戴着鬼面的高长恭便凤眸圆睁地盯着她! 视线范围内,似乎仅有郑观棋一人,他那灼烫的目光,几乎要生吞活剥郑观棋,羽睫眼尾拧劲儿颤栗的样子,更像是要生生扒了她的皮。 元无忧离他最近,甚至还能听见那金属质地的面盔底下,传出来的磨牙声。 表妹这厢赶忙解释, “表姐误会了,这是我四侄子高孝瓘,上午搁稻田地里干活儿累了,过来跟我讨口水喝。” 此刻的高长恭,牙都快咬碎了! 这表姐妹两个,可真是一脉相传的惯会掰扯,说谎编瞎话张口就来,都不带眨么眼的。 门口杵着两位太姥一个揣手旁观,主打稳重;一个瞧着就有亲和力。 郑太姥迈步上去,试图打圆场,一抬大袖给郑观棋引荐道: “不语儿可别打趣了,她俩纯粹就是表姑侄,更是共同抗疫救灾、治理水利农桑的好战友。” 观棋表姐颔首浅笑应着,待瞧见四侄子下意识地往表妹身边站,还眼神警惕的望着她……她顿时玩心又起,顺势玉手一翻,勾食指笑道: “几年不见,小“相恭”怎地与我生疏至此了?唉……到底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 高长恭猝不及防被点名,只觉如临大敌,后脊梁骨跟被泼了井拔凉水一般、陡然一凉! 但他的军事素养,绝不允许他流露出丝毫的破绽,连起的鸡皮疙瘩都必须狠狠地压制下去。 他强行稳住心神,才得以持着沉稳又清亮的嗓子,从容反驳道: “请表姑谨言慎行,郑家长辈当前,众目睽睽之下……” “众目睽睽之下,我还能再对你上下其手不成么?更何况,你现在有了新的归宿,应该轮到她上手才对。” 这一连串“再”、“新的”、“轮到她”的字眼儿,跟连珠算盘似的蹦出来,直戳人肺管子。 新晋小表姑元无忧,在旁边看愣了,听懵了,观棋表姐那字字句句,都像是磨砺出锋利的尖刀,唰然出鞘乱杀,捅的她心里哇凉哇凉的。 屋里的狻猊坐炉都多余了,把狻猊踢开她去那蹲着多好?此时把她的心掏出来,怕是比那瑞脑都凉快呢。当然,倘若真这样做了,她的死尸很快也凉快了。 同样被这两句话重创的高长恭,只觉霎时间一阵嗡嗡耳鸣,如被大耳刮子扇得头晕目眩。 他难以自控地脚步微挪半掌,这才稳住身形。 他望着满屋子表情各异的围观群众,尤其是凤眸骤然凌厉阴鸷,拧成眉压眼的小表姑! 高长恭赶忙反驳,“郑观棋你休得胡言!哪有过那种事?” 他又急忙扭头,冲元无忧解释道,“姑姑莫听她胡诌,我和她没有过什么……” 他忽而止住了苍白无力的辩解。 玄女姑姑此刻冷着一张小俏脸儿,眉眼端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却笑不达眼底,那双褐色眼眸戾气横生,连眉宇间都仿佛凝了一层霜。 高长恭从未见过她这般掉脸子,更是头次见到她那盛满光辉的、双眼皮大眼睛里,能够流露出如此阴鸷戾气的眼神,着实有些伤人。 她不信他,这比他蒙冤受屈都难受。 第117章 豢养爱宠在何处 元、郑两位姥姥到底是长辈,经的多见得多,更兼知晓这位远房外孙女的脾气,虽没信她,也没帮衬着高氏宗亲的侄孙说话。 元太姥只是可怜外孙女儿,便上前拽住了紫裙姑娘冰凉的小手儿,顺势将人带进怀里, “孙儿别跟你表姐置气,她就是那样的性子。年近三十的闺女了还未成亲,整日招猫逗狗、遛鸟耍蛐蛐儿的,说好听些是京城女纨绔,等那强抢民男之时,就跟京城女恶霸一样。” 郑太姥也道,“你表姐与孝瓘同岁,俩人自幼相识好开玩笑,这先来后到是没办法的事儿。” 到底是自家人向着自家人,祖孙三代只有劝外孙女放宽心的份儿,而就捶死了俩人有事。 而郑观棋被长辈如此形容,也只是转了转小指上的粉绿戒指,柳眉桃眼慵懒的附和着: “姥姥莫把外孙女说成洪水猛兽了,观棋还想带着表妹妹逛红楼喝花酒,坐享齐人之福呢。” 元无忧讪讪的从元太姥怀里挣脱出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她被姥姥带离了四侄子好几步。 这世间没有哪个人是没故事的,没有男人没个三两段情缘,更别为难年近而立的高长恭了。 倘若元无忧不是与他有婚约,倘若不是他这些天用纯情矜持蒙蔽她,她不至于伤心、酸楚。 可当她故作镇定的望向高长恭时,正瞧见他缓缓放下了刚才举在半空、冲她比划的手。 四目相投,黑金措彩的獠牙鬼面上,他那双黯然的黑润凤眸、忽而一掀长睫,流露出微光。 男子忽然迈动步子,冲她走来,再次鼓起勇气道:“我与观棋姑姑秋毫无犯,玄女姑姑莫要因此…疏远了我……” 高长恭到底是高长恭,刚才落得那么个失落、孤立无助的处境之下,还能因她一个眼神,又勇于再次尝试自辩清白。 元无忧哪还忍心疏离他?只好颔首致意。 表姐见状只是笑了,便要送走郑太姥,说要留下帮表妹撮合好姻缘。 郑太姥是知道俩人过往的,忧心忡忡道, “不语儿啊,你也该放下了,人俩自有缘分…” 元太姥则是暗戳戳拽了拽胞妹,连使眼色带轻咳道,“既然孙儿们有话要说,咱们这两把老骨头就别乱掺合了。” 郑太姥点点头,转头便吩咐门口的小厮, “把你们家姑姑送来的、参茸奇珍都抬进屋。” 而后便是两位太姥携手揽腕往出走,三位晚辈齐刷刷躬身拜别,与此同时几个颇有力气的家奴小厮,也抬着红木雕牡丹的盒子往屋里进。 没了老祖宗拦着,四侄子再无忌惮的,凑到紫裙小表姑身旁,试探性的问她, “太姥姥不过是提醒你…我岁数老了些,年近三十而立了,姑姑便瞧不见我了?” 高长恭那大高个子,跟一根梁柱似的,元无忧很难瞧不见。 此时一同被提醒岁数“老”的,另一位年近三十的表姑暗自咬着后槽牙,眼眸微眯。 郑观棋很难听不出来,四侄子这是在明着嘲讽她。甚至不惜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 但她此行的目的不止如此,方才也戏弄了俩人一番,便就此作罢,只一拂大袖,迈步过去。 “如此看来,最不禁逗的还是四侄子。见到你这个憨包闷葫芦……也有开窍的时候,姑姑深感欣慰啊。” 高长恭警惕地望着、走近前来的观棋表姑,只觉得她那身蛤粉白色襦裙妖邪刺眼,连笑吟吟的面相,都暗藏着机关算计。 可她只把视线,落在他身侧的紫裙姑娘身上, “听闻你们两个相处的十分热闹呢。一个出征回来带个妾室,一个豢养了白虏做面首?” 观棋表姐那把珠玉声声、敲金击石般的嗓子,脆滴滴如娇音灌耳,光听声儿倒是娓娓动听。 她一提及这个,高长恭那双锐亮黝黑的眸光、竟瞬间沉下去。 “都是她养的,与我无关。” 事关自身清誉,他忙不迭撇了个干净。 元无忧却并不在意那些,只是诧异问:“这事儿都传到邺城了?” 观棋表姐摆手道,“非也,我只是关心四侄子的新……” 一听她咬重“新”字,四侄子顿时凤眸一提,挂着鬼面盔机关的耳朵、都快立起来了! 鬼面男子的紧张和警惕之态,被郑观棋尽收眼底。她笑吟吟的朱唇轻启, “新…姑姑的事,罢、了!” “……” 高长恭默默抬起垂可及地的大袖,挡在小表姑面前,虽没说话,可那眼神和举动,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郑观棋懒得与他周旋,直接道: “你俩豢养的爱宠在何处?藏在偏屋厢房么?听见了这么大动静还不出来护主,只怕那一男一女…是在给你俩织绿帽?” 而后不待俩人分辨,她便吩咐刚放下箱子的几个细瘦的男随从,去厢房捉“奸”。 ——于是拦也没拦住,俩人便被提拎出来了。 准确的说,是那几个看似瘦弱的小厮,先臂力惊人地、将闹闹姑娘提拎出来;观棋表姐又把鲜卑少年也给吓出来的。 戴了木质傩面的白衣少年,三窜两窜便甩开了要摘他面具的郑观棋,直奔元无忧而来,又身形迅捷地躲到她身后,缩个脖儿把着她肩膀。 而闹闹也换了一身水兰色襦裙,此刻白着一张水嫩的俏脸,胡乱地喊着: “入室劫色啦!有人管没人管啊?!” 郑观棋到底是世家贵女,即便方才足下生风,鬓边的金珠步摇也只是微微晃动,鹅颈腰背时刻都挺直着,未曾乱了端庄大气、优雅从容。 当她手下的精瘦随从,将喊声凄惨的蓝裙姑娘扔到自己面前,又一脚踩在人后心窝时! 她方才抬起刺绣了牡丹的大袖、拿葱根玉指扶了扶鬓角的流苏,眼神微斜,充满蔑意的瞥了眼地上的女子。 “听闻有个满门死绝,销了户籍的孤女,巧言令色跟了兰陵王回来,却想拆散人俩鸳鸯,取而代之?” 不等地上那女子答话,郑观棋又扭头,冲元无忧说教道, “你喜欢就该强上,先宣誓主权,省得这帮狂蜂浪蝶认不清谁是天老爷,来撬你的墙角。” 第118章 闹姐是嘴替 高长恭乍听头一句就觉出不对,“你说什么?” 可元无忧处境尴尬,也顾不上寻思了,直接敷衍一句:“多谢表姐赐教。” 下一刻,她便收到了四侄子锋利寒意的眼刀。 观棋表姐同样不满她的敷衍,迤逦着交嵛裙迈步走向了、满地挣扎的水兰色襦裙姑娘。 却还倒得出空道: “光听赐教没用,少顷咱姐俩摆一桌喝两盅,单独探讨。姐姐要彻夜教你御男之术,待你学成以后,不光拿捏他高孝瓘是手拿把掐,更保准你相中了哪个男子、便能得到哪个。” 两位表姑姑当着他的面儿,大谈如何拿捏自己和其他男子,把高长恭都快恨疯了。 瞧见表姑一把推开躲在她身侧、装哑巴的鲜卑少年,抬腿要奔观棋表姑而去,他也顾不上男女有别,当即一把抓住小表姑的手腕子! 顺便还把挡路的鲜卑少年踹倒在地,把表姑身边的位置腾出空来,自己补站上去。 元无忧本想去阻拦观棋表姐惩戒闹闹的,却突然被身侧钻出的、一只湿热的大手扣住。 她蹙眉回头,只见高长恭那鬼面窟窿里,露出的凤眸黝黑润亮,急到纤长的眼睫毛都冒汗, “你别听她的!我…我也能教你!” 元无忧:“嗯?你还有这绝活儿呢?” 高长恭打面盔后头咬住下唇,只露出一对凤眸眼神急切又幽怨,再说不出别的来。 他总不能教她如何驾驭自己? 观棋表姐见状,只是嗤笑, “妹妹你别信他。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倘若不是他态度模糊不清,人尽可妻,怎会招来这些女人给你添堵?” 高长恭这厢也认清形势了,他能落得今时今日的窘迫处境,都赖这个罪魁祸首郑观棋! 他终于忍无可忍,将愤恨的怒火矛头,指向那位白裙表姑,鬼面盔都掩不住男子咬牙瞪眼, “郑观棋!你闹够了没有?往事经年,你仍不肯放过我吗!!”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站着的元无忧、跌坐在地的小石头与闹闹,都吼的震耳欲聋。 元无忧如今就是惊奇!她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傻子,眼看夫郎和他前妻,在自己面前打闹。 这种妒忌怨恨,如在她心里掀起了滔天骇浪。 就在这时,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啊啊”惨叫! 她循声去看,正瞧见观棋表姐居然从自己的大袖囊袋里、掏出一捆棕色鹿皮绳子,还吩咐手下的壮汉将人捆起来,作势要带走! 元无忧赶忙出声阻拦,“无需表姐动手,这姑娘已经改邪归我了,你还要捉拿她去哪儿?” 与此同时,她也不动声色地、从四侄子的铁掌之下往回抽手腕,并诚恳的望着观棋表姐。 郑观棋袖袂一甩,峰岭傲然的身姿微微半侧过来,眼神睥睨的望着元无忧。 “表妹与这女子很熟识么?可知她的籍贯和底细?她昨日敢在外与你抢男人,安知今日混迹在你房内,不是为伺机谋害你,取而代之?” “不熟,但她敢当众贬斥兰陵王,又与我一见如故百般讨好,我信她更忠心于我。表姐初次见面便到我房中捉人,总要顾及我的面子?” 此刻,这位表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已然沉了下去,浓俊英气的眉目一旦面无表情,便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严肃,让人望之打怵。 她几乎是在明着,敲打郑观棋的逾矩和手长。 世家大族里养出的贵女,自然最会察言观色。 郑观棋并非听不懂表妹的警告,仍旧坚持道, “倘若我说,我得到密探的消息,此妖女定会危害你们两个呢?” 郑观棋话音未落,趴地上的闹闹便憋不住道: “那你与兰陵王当众叙旧调情,又到房主屋里作威作福喧宾夺主,不就是给姑姑下马威吗?兰陵王竟还纵容你这个老相好奸妇欺负姑姑,你俩没一个是好东西!” 站在一旁眉眼凝霜、冷眼旁观的元无忧,面上虽端着置身事外的漠然,心里却已激起了惊涛骇浪,心道还得是旁观者清啊! 说罢,闹闹便死命挣扎,冲身后呲牙,连带对紫裙姑娘泪眼婆娑的喊: “玄女姑姑救我!她们今日敢把我踩在脚下,明日怕是轮到您了!俗话说男人如衣服姐妹如手足,我才是最忠心于您的啊!” 闹闹此番声泪俱下的控诉,直说得在场之人无不脑浆子都沸腾了,尤其是最后的誓死效忠、都奋力到把嗓子喊岔了音儿! 元无忧在一旁越听越斗志昂扬,闹闹姐姐真是她这些年见过的,最清醒理智的奇女子了! 她一个激动,便不自禁的抬手叫停: “快放开她!闹闹简直就是本姑姑的嘴替!闹姐配享太庙啊!” 郑观棋被这个“闹闹”展示的表情僵硬,耳朵都被震得麻木了,果真够闹的。 见观棋表姑没反驳,高长恭急了,愤然拿另一只手指着地上的闹闹, “住口你!眼下还不够乱的吗?本王何时纵容她欺负姑姑了?” 闹闹被他一吓,那双杏目更是扑簌簌地滚落了水光,嗓音愈发哽咽、凄惨,“姑姑你听啊!他都承认跟这女人是旧情复燃了。” 高长恭:“?!” 四侄子真想自扇耳光,但他属实是嘴笨,一时找不到重点和如何解释,便只剩固执的,抓紧姑姑那只细手腕子,大眼睛湿漉漉的盯着她。 元无忧转而一抬长睫,斜睨着郑观棋。 “请表姐放开我的人!我不想手足相伤姐妹阋墙,砸了自己屋里的摆设。” 见屋主终于发了威,亮出了身为本家的霸气,郑观棋只好摆手——命人退去,奉上笑眼道, “表妹,你志虑忠纯,跟四侄儿一般憨直,最容易被人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了,你可要记住,这个女人绝非省油的灯,别因为她背了恶名。” 元无忧一边攒劲儿从高长恭手里抽手腕子,一边板着脸点头, “多谢表姐提醒,我即刻就查她户籍。但你俩在我屋里闹了半晌,也该让我知晓,你俩过去有什么恩怨情仇了?” 第119章 感同身受的如坐针毡 到底是恢复了几成体能的领军大将,高长恭也不知哪来的力道,手劲儿大得出奇! 跟铸了铁一样,任凭元无忧如何挣脱,他也纹丝不动。 高长恭仍旧抓着表姑的腕子,掌心汗湿,他垂下眼睑覆又长睫一掀,郑重的看着元无忧道, “我跟她……没什么,回头我同你单独说。” 元无忧此刻是有火发不出,只能憋着,便拧着眉眼,拿眼刀无声的剜他。 素来笑面虎似的世家贵女郑观棋,此刻竟出奇的面色难看,两弯凌厉的桃花眼、几乎挑到了细柳长眉上去,胭脂唇瓣强摁下嘴角的抽搐, “背后讲究人可不是君子所为。有话请讲当面儿,难道我还不能听你如何跟人讲我的么?” 高长恭忽而抬起细密纤长的眼睫毛,望向郑观棋。那双黝黑凤眸含着的眼神,凌厉又坚定。 “昔年往事,到底是我…我们高家对你不住,但我也不可能把自己赔给你,更不想在我的知己战友面前,被你言行举止羞辱。” 元无忧竖耳朵一听,只记住一句“知己战友”,唰然心都凉了。她原以为只是姥姥如此认为,难道连高长恭本人,也只当她是战友吗? 郑观棋听此一言,抬袖掩面、噗呲一声,清凉凉的讥讽道:“谁说我要你赔身子了?早都说了,我是为了表妹。” 此时过了心如死灰那酸劲儿的表妹,已经面色如常,适时的插上一句嘴:“要不……你们就当我死了?该怎么叙旧便怎么叙旧。” 于是郑观棋绣满了牡丹的蛤粉色裙摆葳蕤,身姿迤逦的走近前来,抓住了元无忧另一只手。 高长恭的视线一直紧锁着郑观棋,在她抓住表姑后,几乎是瞬间,俩人便针锋相对起来了! 郑观棋往下轻撸大袖,露出半截莹白的藕臂,便一把扯住小姑娘的另一边手腕,眼尾上挑:“我要教表妹御男术了,男人回避。” 高长恭也抓紧她的手腕道:“我们还要去巡视水田、观秧苗长势呢,她不需要学那些东西。” 方才被松开后,跑到这边的闹闹,遂跟小石头站一起,与对面观棋表姐的部下各占一边,眼睛跟瞧着俩人、一左一右拿小表姑打拉锯战。 俩人把紫裙姑娘夹在中间,观棋表姐猛地一伸手、把表妹往自己这边一拉,眼神却挑衅的看向四侄子:“谁说不学的?我得让她知道我绝非情敌,我们是能一起嫖小倌喝花酒的战友。” 四侄子也往回扯小表姑: “你当她是你啊?我也得解释清楚,我俩才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我俩得与你划清界限!” “啊啊啊嘶——松手啊你俩!!” 夹在中间的元无忧,活脱脱像被分食的烧鸡,为了避免自己的血肉之躯被撕裂,她崩溃道: “要不你俩各退一步,都面对面、公开聊?” 郑观棋依旧抓紧她的胳膊,桃花眼满含促狭, “好啊,正好给他这个老童男上上课,我教你怎么把他疼爱的一次就爱上,别看他大高个子好像挺凶,用我的方法压着他擀,可振妻纲。” 三句好话不到,这个女纨绔又来说荤的了! 高长恭听得脸颊滚烫,幸亏有鬼面盔挡着瞧不出红来,他更着急的,想把她往自己身边拽! “不要学她!郑玄女你不准跟她学!!……” 不知是哪头手底下没个轻重,小表姑突然被抻的惨叫一声! “——啊疼!胳膊断了!你俩要撕了我啊?!” 高长恭一听,慌忙松开了手,长睫覆下的眼眸里满是歉然。 “对不住了姑姑……” 下一刻,失去了一方牵引力的小表姑,整个人猛然向后反弹、砸向了观棋表姐!俩人继而滚在一处摔倒,这场拉锯战才算告破。 元无忧给土地公磕了头都没想到,高长恭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居然是最先松手的那个。 瞧见表姑揉着歪了的发鬓站起来,他赶忙跑到她身边,给她揉肩膀,又后知后觉举动逾矩,赶忙缩回了手。 晚席到底是按郑观棋的吩咐,弄了一桌酒菜。 期间,住在隔壁厢房的鲜卑少年也来过一次,为的是告发闹闹姑娘太闹挺,况且男女有别,他不想跟兰陵王的新欢同处一室。 郑观棋发觉这个,被表妹称为“痴傻呆捏”的鲜卑少年,居然还懂礼义廉耻呢?便对他颇为感兴趣,就要上手摘他的木质面具! 却被小石头一巴掌拍掉了柔荑素手,他倒受惊一般,躲到元无忧身后去,眼神委屈又警惕。 郑观棋笑着让鲜卑少年斟酒伺候,高长恭唯恐她对表姑的白虏奴下手,遂把小石头撵走。 仅剩了仨人的饭桌上,郑观棋那双桃花眼混似两泓清池,似笑非笑的目光流转在俩人之间,还拿葱白的指尖戳离近的元无忧,促狭的问, “四侄子纯情憨直,值得一睡。表妹可把玩过没有?尺寸如何?” 这要是问个少经人事的姑娘,估计得懵一阵,可是再纯情的男子,也是能敏锐地领悟其意。 高长恭登时臊了个满脸通红,但獠牙鬼面底下只露出了眼窝绯红,他连忙呵斥: “闭嘴!她才不会如此下流!我…我们没有!” “唉。你挺怜香惜玉啊?既然表妹是习武的,我便告诉你一些要害之处,保你能压制的他死死的。” 此刻元无忧就算再迟钝,也清楚明白了。 她感同身受的望着身侧,如坐针毡的红衣四侄子,只觉这鬼面男子憨直又羞赧的样子,实在活色生香极了。 元无忧心虚又尴尬,便捂住了四侄子的耳朵, “接下来的话,男孩子不能听。” 比话更让人脸红心跳的,是她的举动, 他的耳尖在她掌心下,瞬间变得滚烫。 高长恭当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羞臊反应,赶忙摘下她的手,怨气满腹的咬着后槽牙, “我在这儿坐着,你们就能收敛了吗?” 元无忧目光怜悯,诚恳道, “不能,所以你赶紧出去凉快凉快。” “你们还敢撵我?!” 意识到玄女姑姑话中此意后,高长恭愤然!从降香黄檀凳子上蹿起来,又拿鬼面底下黝黑锃亮的大眼睛,剜着元无忧。 他还举起了颤抖的长袖细臂指着俩人,在撂狠话和撂桌子之间,选择了尥蹶子。 在两位表姑灼热的注视下,四侄子扭头走了。 第120章 把酒话前尘 而后,郑观棋又谈起了她的辉煌战绩,浅淡拜服在裙下的世家男子、形形色色的面首们。 遥想当年在洛阳城,凡是模样周正的男子,她几乎都过筛一遍了,到了京城天子脚下,倒是收敛许多。 邺城虽繁华,可不如洛阳地气暖,最能滋养出美貌灵秀的男子。 这一顿饭菜没吃几口,话倒给她荤饱了。经此一来,元无忧对这位表姐,更佩服得不行了。 观棋表姐在得知这表妹也是个憨货后,那是恨铁不成钢,立志自己吃肉,妹妹也得喝上汤。 话又说回来,郑观棋还是打算带她见世面,瞧瞧红楼的小倌儿什么的。 把元无忧惊着了,赶忙说自己不喜欢浪荡的。 观棋表姐闻言,微垂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赞赏来,“那你倒说说,喜欢什么皮子里子的?” 元无忧一寻思,脑子里仍然浮现起了高长恭。 “有没有那种看起来就干净乖巧,没什么心机的男孩子?” “有啊,咱侄子。” “……”得!英雄所见略同,她是绕不开他了。 观棋表姐一提起四侄子,便不自觉的眯起来犹如雾雨蒙蒙的桃花眼,眸光潋滟若有所思。 连手底下,都闲不住地拿戴西瓜碧玺的小指,勾起了白瓷剔透的酒杯,连把玩带回忆道: “他那年腊月在洛阳之战,一战成名打得就挺漂亮。带援兵于城下,摘了回鬼面盔,不止哄的洛阳城被围的万千军民为之振奋疯狂,得见了天神救星;连火引子的突厥小公主都要跟他回家!还被敌军一个毛孩子异姓王给瞧上了,真叫个男女通吃。” 她家表妹倒不以为然,听了表姐这番细数四侄子的战绩,只是举起白瓷杯,轻抿一口道: “……咱说没心机的,不是没心眼儿的。” 恰逢此时,四侄子刚好打门外进来,正巧听见玄女姑姑说他没心眼儿,登时不乐意了! “姑姑说谁没心眼儿呢?我还不够睿智吗?” 元无忧扭头瞧了眼,见还是那身黑底红皮、大袖襦裙的颀长男子,点头附和,“挺睿智。” 高长恭本不想打扰两位姑姑荤话就酒,遂在门口当门神,打了半宿的蚊子。 他是被折返的鲜卑少年劝的,小石头说听里头没什么动静,想进去瞧瞧主人。高长恭唯恐这个白虏奴,被郑观棋饥不择食当下酒菜,也怕他听见不该听的,便替他进屋来瞧瞧酒局。 随着四侄子的去而又返,自斟自饮的郑观棋突然就不胜酒力了。 元无忧正跟四侄子掰扯心眼儿和心机的事,冷不丁听见清脆的一声摔杯作响,再回头,那位雪肤花貌的郑氏贵女,已枕着玉臂和大袖作势要睡,连头顶的牡丹,都悄然坠进了酒杯里。 一大团鲜嫩的黄蕊白瓣牡丹花,就镶嵌在白瓷杯上,凄艳绝望的贵气,正如这靡乱南北朝。 昨日金谷今成土,一朝天子一朝囚。 元无忧在她歪在桌上这一刻,望着美人醉入梦乡,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儿、这才骤然松懈。 世间牡丹出洛阳,兰陵成名在洛阳,他风光无限之地,也埋葬着她几乎遗忘的败绩。 玄女表妹这厢赶紧起身,上前去询问情况,结果她刚一伸手,就被观棋表姐一把抓住,那具贵体娇躯,顺势就往她身上依靠。 表姐是牡丹一般的盛世美人儿,虽年近三十,可浑身肌肤都如同少女般娇嫩,在元无忧触手摸来,只觉雪腻酥香,牡丹味儿喷香扑鼻。 郑观棋趁醉撒酒疯,连哭带笑的举动,直接把站在姑姑身后,搭不上手的高长恭瞧懵了。 幸亏这位观棋表姐还有些理智,祝了俩人此间绝配白首如初,便让元无忧送她回前院住处。 临走还威胁了高长恭一句: “你最好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这才上了四个壮汉抬的轿辇,坐姿慵懒地潇洒离去。 等人走后,收拾一遍桌上的残局,又上了些热菜,饿了大半天的高长恭,这才吃上热乎饭。 虽然他很急,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但礼仪还是有的。四侄子规规矩矩的坐在表姑身边,先夺下她手里的白瓷酒杯,趁她瞪眼发火之前、赶忙塞了个鸭腿到她手里。 “方才你俩光顾着说话,也没吃几口。空腹饮酒最是烧胃,如若你作践自己再病倒了,明天谁陪我视察耕田和水利啊?” 元无忧瞧着面前这位若无其事的四侄子,他那张鬼面盔底下,是细密的长睫翩如蝶翼。 “果然是人心隔肚皮,人脸隔面具。” 小表姑并未有一丝的醉意,只有谈吐言语时,才吐出清冽的几缕酒气。 高长恭暗自心惊,她喝了咋跟没喝一样?她的酒量得多深不可测啊? 同时让他心头一震的,还有她这句谬论。 高长恭默默摘下了自己的獠牙鬼面,露出了脸上疙疙瘩瘩的嫩肉,已经不剩多少痂皮了。 许久未接触到外力冷风的皮肉,竟然有些不适应的痛痒起来。男子那双黝黑润亮的凤眸里,流露出的沉着凝重,同样也是问心无愧。 “事实胜于雄辩,我没必要作过多的解释自辩清白,我只是不愿被你当成…是她的姘头。” “啧,你既没必要解释,那我也没必要听了。” “等等!我……我还得解释……” 四侄子极度好商量,是只要她肯回头看一眼,他就会翻山越岭、坚持不懈奔她而来的程度。 原来郑观棋真与高长恭同岁,年近三十,下个月的生辰,按辈分也是他表姑。 郑观棋打小儿就声称,她生来为嫁高长恭,早年对他那是明目张胆的贪色,甚至编造出他会娶郑姓女的童谣和预言。 郑观棋自幼也是端庄守礼的高门闺秀,才气过人,通史政见的抱负不逊男儿。可自打十岁那年,初见同龄的高孝瓘就非他不嫁,还因他爹高澄当时权倾朝野,断言他有当太子之气。 却在十五岁那年生辰,为看一眼高孝瓘,被还是权臣的他爹高澄玷污,关在皇宫别院凌辱多日,因此见遍了元氏日落西山和朝堂的污秽。 后来是她娘进宫哀求,以身相抵才换回女儿,自将打女儿接回家后,这位门阀贵女便性情大变,也消沉一段时间,再出世便是高澄被刺,诸子渐渐由高孝瓘顶梁当大哥。 她自此后,也不嗜书如命、忧思报国了。便开始好男色养面首,与贵女逛红馆吃花酒,照常撩拨未娶妻的高孝瓘,也不耽误她饥不择食,吃过见过不少好东西。 第121章 我来赴约了 高长恭还强调,他所说这些是邺城人尽皆知,绝非故意抖落表姑的私隐,但对于门阀世家的女子来讲,确实该是伤疤。 故这些年来,高长恭对郑观棋心存愧疚,但对她的越节行为也寸土不让,幸亏他有元氏小太女的婚约在身,倒避免了被她搅和婚姻大事。 话说至此,元无忧才明白过来,俩人为何一见面就跟斗鸡一样,也对郑观棋心疼又佩服。 这确实像是高长恭他爹,能干出来的事儿。 他爹那可是…从嫂妹姑姨,到继母婶婆都捋了一遍的人,当年的朝堂永巷,上达君王下及臣子,家里凡有些姿色的女子,几乎无一幸免。 高长恭的嗓子即便压低了,也是清澈透亮中、不改底气稳重的凛凛美人音。 “她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 掏心掏肺的哀叹一声完后,高长恭忽而盯着面前的姑娘,黑眸忽闪道, “你可有对不起的人?” 明明他只是话赶话,才问出这一句,元无忧还是陡然间后脊梁一凉,跟被审讯了似的。 她险些以为,十几年前的事儿瞒不住了。 他的双凤眼很大,眼睑线条偏肉实和钝感,镶嵌的一双黑褐色眸子又圆又亮,映出里头是一个人的半身。 自然是她的脸和身形。 从始至终,先入为主和后来居上,皆是她。 望着他真情流露的目光,元无忧决定坦然。 “有啊。有一个,小时候不懂事,逼他嫁我,害得他等成了老童男。” “后来呢?你……有婚约了?” 望着四侄子有些黯然、又难以抑制探究深挖的黝黑凤眸,元无忧缓缓摇头, “后来便是人鬼殊途了。” 四侄子眸中微亮一刹,旋即倒是有些伤感。 “真是可怜。” 也不知他是在说那老童男可怜,还是她。 元无忧可不敢明说,自己口中殊途的“鬼”是被传驾崩,假死的华胥女帝,他的未婚妻主。 既然四侄子年长心幼,不开情窍,那她一个华胥姑娘,自然要主动的。 故而,她隔着桌上菜盘儿,一把抓住他的手, “高长恭,反正华胥女帝驾崩了,你就当…我是替她,来赴约了如何?” 世间太多真话,都藏在戏谑的玩笑里。 可是小表姑甚少流露出促狭,他分辨不出她眼里的真诚,具体是交心还是打趣。 望着她认真而坚定的眼神,高长恭心头狂跳!他有一刹那是信服的,随即便被铺天盖地的怀疑和畏惧给淹没。他不敢相信,他怕她只是说笑,而他的一片真诚却被抛弃于地。 可他还是抑制不住疯涨的杂念,他想追根问底下去,这让他不禁慌乱起来, “咳…晚上不要提逝者,怪晦气的。你我的约法三章还作数,至于…至于别的,便顺其自然。” 这句“顺其自然”放在此时,几乎就是默许她。 元无忧脸上带笑,又强调了一遍: “我来赴约了,高长恭。” 我来赴约娶你了,高长恭。 他黝黑润亮的凤眸里,渐渐凝起坚毅和凝重。 小表姑不像在说笑,甚至……颇有妻主气度。 高长恭觉得该点头,但他做不到如此草率。而她二次强调这句,莫名的让他感到有些异常。 更异常的是,他为掩饰尴尬,赶忙叫她: “快动筷子,菜都凉了。” 趁他低头抱饭碗动筷子,她却起身凑近了他。 高长恭刚钳起一筷头、龙凤配里的酥炸鲤肉,就瞧见头顶晃过来个黑乎乎的影子。 缓缓抬了头的男子目光错愕,手里还夹着一块酥黄的鱼肉,那张嫩肉疙疙瘩瘩的脸颊,忽然被一双手捧起…… 望着她睁眼凑过脸来,他明知那是意欲何为的举动……当场愣了下,旋即又迅速向后躲开。 大老爷们儿,铁骨铮铮的领军大将,在姑娘主动之时却躲开了!怎么倒像他娇羞无措一样? 高长恭还是有自尊心的,先她一句问出口, “你怎么突然就想……亲近我了?” “我想亲你还需要突然吗?” 玄女姑娘这句直白的不能再白的话,直接把高长恭说得双颊滚烫,耳根都霎时烧了起来。 她这句话统共没几个字,却给他耳畔震得山呼海哨,哗然间似有人声鼎沸、喧嚣不止。 更衬的他声音低弱、柔缓: “我如今的脸不好看,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你怎么想…” 他的目光盯着白瓷碗上,红木筷头的鱼肉,耳畔却传来清风拂面般的嗓音: “你的眼睛最好看,脸也是我一点一点、看着修复起来的。总之我一看见你便心生欢喜,我表达喜爱的方式就是亲近你,占有和蹂躏。” 高长恭举着筷子的手有些发酸,但他莫名的觉得,筷头上的鱼肉一旦掉进碗里,就会化作鲜活的锦鲤,重获新生跃过了龙门去。 他也曾是跃不过龙门、摔在泥里的黄河鲤,也曾阻遏了别人跃龙门。 男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如扇长睫,那双大而明亮的凤眼,在此时不见眼睑锋利,只剩圆钝。 “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会喜欢这样?” “你不喜欢我亲近你,还是不喜欢我?” 高长恭叹了口气,“并非不喜…是我不适应,从未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不顾分寸。” 一提明目张胆,元无忧便想起了郑观棋。那才是不藏着不掖着的好男色、色胆包天! 她虽不至于出口就是“值得一睡”,但她扪心自问,至少也敢说敢做,不会给华胥女娘丢脸。 “那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能亲你吗?” 男子闻言,长睫颤抖着覆下眼眸。他瞧了眼筷头上的鱼肉,放凉了便似乎少了什么,就像俩人之间的相处,迅速亲近到似乎少了什么。 他只好将鱼肉塞进自己嘴里,腮帮子鼓囊道, “……先吃饭,你等我恢复了好不好。” “等你恢复体能,我怕是打不过你了。” 说着,小表姑又捏起白瓷酒杯轻抿了口。 她那副眼尾上挑,一肩膀高一肩膀低的风流绰态,真有几分纨绔子弟、流氓无赖的神韵。 虽然她没安好心,直言想趁人之危,但毕竟也算心思坦率,过去的时日也未曾趁火打劫。 四侄子一见此情形,立马从凳子上弹腰起来! “放下!不准喝了!” 自郑观棋走后,高长恭便不准元无忧再饮酒,连他自己也滴酒未沾,还跟她强调:姑娘家一定要少饮酒,不安全!尤其是在男子面前,万万不能沾酒,恐给登徒子趁人之危的机会。 元无忧心道:只有我乱性和趁人之危的时候。 但还是依言而行。 高长恭毕竟是个有原则的君子,所讲之言也是实实在在的为她考虑。 他吃罢饭后,顶着夜色回了馆驿,还特意叮嘱姑姑早歇息,别忘了明日稻田相聚。 等人走了,元无忧才意识到,又是没能亲近他的一天。 …… 第122章 旱魃为虐 高小憨走后,元无忧在小麦和闹闹的提醒下,才想起西厢房住着没吃饭的小石头呢。 深夜。 天上星河璀璨,却无半点月影。 偏殿里并未点灯,没月光的晚上,总像蒙着不真切的薄纱,悄悄夜色透过窗子打在蒲团上。 一道身形消瘦的男子跪坐其间,青丝曳地,鸽灰色的衣摆垂坠腰侧,跟在作法一样。 一进门就瞧见这阴森场面的元无忧,不满的嚷道,“方才闹闹来叫你吃饭,你怎么把她吓跑的啊?这会儿正在饭桌上,抱着小麦痛骂狗男人呢。” 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拍在他肩上,他反应极快地、拿冰凉的瘦长指头将其狠狠抓住,旋即引发了姑娘凄哀的痛呼: “啊嘶、松松松手!” 意识到自己在掰人家指头,他心下猛地一惊,这才慌然松了手,语气不耐烦的转身道: “何故偷袭?来此何干?” 鲜卑少年跟让夜游神附体了一般,居然还装起深沉和文雅来了! 四目相投,元无忧望着他脸上的木质面具,和幽光泛蓝的漠然眸子,莫名的感到有些疏离。 元无忧揉着酸胀发红的手指,抱怨道, “臭小子!姐是来叫你吃饭连带问罪的!你哪来这么大劲儿啊?” 鲜卑少年只是长睫浓密如鸦羽,望向她的目光平淡而冷静,灰蓝色的眸子泛着黝黑的寒光。 她终于觉出不对来,这孩子貌似不认识她了? “在屋里为何还戴面具?不会是中邪了?” 小姑娘居高临下的,葳蕤着裙摆凑上前来,伸手要摘他的面具,却被他身法妖娆的躲过。 鲜卑少年抬手挡脸,那只手细瘦修长,洁白如玉,五根指头通透匀称到、几乎瞧不见骨节。 “别碰,我……喜欢戴傩面。” 不再沙哑的嗓音压得低沉,居然分外清冷。 白虏奴对她突然的疏离和抗拒,让做主人的元无忧,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比高长恭敷药治疗得早,痈疮应该比他好得快啊?我刚得了一些补品,能修复容貌,晚些时候我给你配服药,煮一些试试。” 他长睫一蹙,双眸微合,顺口反驳, “不必了。” “啥不必了?你今儿咋怪怪的?昨天还不是这样婶儿的呢。” 当她温热的指腹,来掰他的上下眼皮时,鲜卑少年这才睁开眼尾上挑的凤眸,镶嵌其上的灰蓝色眸子泛着幽光。 “高长恭住下了?” 元无忧一听就来气,“高长恭的名字你咋记这么清楚呢!是不是都忘了你主人叫啥了?他一个黄花大闺男,还真想让他搂你睡啊?” 鲜卑少年虽思绪滞涩,但至少会察言观色。 见面前这位女主人眸光锃亮、呲牙亮爪,真有发火之势,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老虎,他不免心生胆怯,畏惧其淫威和凶猛。 他的眼神渐渐清澈如初,语气放缓。 “我饿了,去吃饭。” “叫姐。” “解衣。” 元无忧:“?!” 自古大旱过后,必生大疫。 疫情虽能被人为所治愈、退散,可干旱天灾,却并非人力所能干预。 自年初,民间早有传闻说,南司州旱魃为虐。 而地处大齐与周国边境的木兰城,那传的更叫一个邪乎! 前些天鬼父产子的风波,不是自行消下去的,而是被另一个,更骇人听闻的事件给顶缸了。 只因边境附近,山脚河沿的村庄,总有男人夜里在家睡觉都会凭空失踪,甚至家里丢了男人都不用找,只需编好筐,等着到河边捡零件。 因为用不了三两日,便能在河边或山脚下寻见失踪人口了,介时就剩下血淋淋的骨头架子,还经常凑不出一套完整的全乎遗骸。 而死尸无一例外,都被尖牙啃得皮肉尽销,徒留一把骨头上盘着蛇虫鼠蚁,收拾残羹冷炙。 便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个传说,说上古时期被应龙杀于斩魃山的,上古四大僵尸始祖之一的女魃,靠吞食人间的怨气复活了,已经修炼成了有躯体的僵尸,专抓精壮的男子先奸后吃。 而且还挑嘴,抓走的如果是童男,能留全尸。 ——今早起来,元无忧是被外面吵醒的,原来是有官兵来查证小麦还在不在,因她曾被掳到斩魃山,便怀疑她是斩魃山上下来的女魃。 元无忧一听就觉得是以讹传讹。 于是她撵走了官兵,安抚完小麦,便携着鲜卑少年,来到昨夜约定的木兰山北山脚下,给高长恭送鹿茸胶炖白芨。 少年老成的表姑姑,明明顶着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穿紫裙梳垂髻,整个人娇艳的不得了。 偏偏拿一种极度悲悯、慈祥的目光注视着高长恭,语重心长的给他解释,说这些药膳对去腐生肌、活血散瘀如何如何有效。 高长恭都怀疑自己得了绝症,或是脸要烂了,故而对她的教诲只是点头和配合。 名贵药材想必也不好吃,把四侄子吃的面目狰狞,彼时他正盘腿坐在道边上,怀里抱个屉布包的碗,垂头丧气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顺粥。 为了不让她继续、盯着自己吞药一般的吞粥,高长恭岔开话问, “姑姑今日为何不勘察周围的地质了,却有闲情逸致又给我熬粥,又盯着我吃饭?” “我来时候看了一圈,这地势不行啊。光田间井群布局就没法规划,就算当旱田使,也不堪绿肥种植和翻压,更别提作物轮作换茬了,根本都没有改造土性、熟土壤蓄水分,提高地力的必要。” 小表姑真没拿他当外人,也不解释全乎了,就直接否定了这片地不能用。 高长恭听得半知半解,但他胜在不懂就问, “不是…姑姑你这得种了多少年地,总结的丰富经验和好眼力啊?我虽不如的魏朝府兵那般闲时种地、战时穿甲,但也算熟悉农桑了。但跟你一比,你就好像那府兵首领家的闺女。” 他出声时嗓音有些低哑,听者却没注意。 元无忧被他这番话说的一阵心虚,她确实是西魏府兵首领生的,她娘还是统管府兵的西魏女可汗呢,乃至华胥也是复《周礼》的府兵制。 第123章 嫁衣男尸 一想到身为华胥人,懂农桑也是合乎周礼,元无忧就坦然了。 于是她从容道,“民间不都说,华夏民族的种族天赋就是种地么?华胥乃华夏之根源,自古的传承从未断代,而中原汉人历经五胡之乱,礼崩乐坏,跟我们天下大同的华胥能比么?” 四侄子被粥糊抹的、晶莹剔透的红唇微启,似有疑问,表姑姑赶在他开口之前,忙指着他手拿勺子、往碗边拨东西的动作, “你把鹿茸片挑出去干啥玩应儿?搁这儿跟我声东击西呢是?就指这东西治你脸呢。” “不是,咳、咳咳…您煮粥都不尝一口吗?” 高长恭险些被口中的粥呛到,他早就吃着不对了,鹿茸胶和薄片倒还好说,唯独这粟米,好像没拿石磨碾过,都直剌嗓子。 要换做旁人他就直说了,但望着面前的姑娘,他没由来的就委婉起来。更何况他表姑通识农桑,岂会不知小米磨没磨?除非她是故意的。 可她瞪着琥珀似的的眼睛,诚恳道: “没尝啊。” 高长恭:“……” 元无忧觉出他话里有话,还以为他嫌药苦呢,便蹙眉威胁道: “我起早贪黑学煮小米粥,自己都没舍得尝。虽然昨晚挑灯磨谷子,去皮估计不太干净,但也能凑合吃一下,我可是头回给别人下厨,你别不知好歹。” 四侄子哭的心都有了,还真是故意的!? 他算是知道了,无所不能的小表姑真有弱项,那就是她做这药膳跟下毒了一样。 可瞧着她这副满脸悲痛,眼神紧张的样子,高长恭也说不出口…让她自己尝一口的话。 “姑姑这粥熬的不错,下次别熬了,这粥我也不是非吃不可,实在不行……我干啃鹿茸。” 高长恭好不容易,一脸愁苦的吃完,他刚往耳朵尖、扣上鬼面盔的机关,又瞧见她顺鲜卑少年背在肩上的包袱兜里,掏出一瓷罐药膏,还说是连夜制的白獭髓药膏,敷脸上有奇效。 药方子出自《拾遗记·吴》:“和于月下舞水精如意,误伤夫人颊,命太医合药,医曰: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 仨人此时坐在路边的土丘上,路上随时有附近村民来往,四侄子怀抱着扫空的粥碗,坐姿乖顺的任姑姑摆弄。 小表姑越若无其事,他越觉得尴尬,明明昨晚她还挺…急于亲近他的,怎么一夜之间,她便清心寡欲,慈祥和蔼起来了? 就在小表姑伸手来他摘面具时,有百姓从俩人身旁一走一过,四侄子只听有人低声说着: “别看北山不长庄稼,可长死尸啊!” 一听这俩字,就跟踩到了他的亢奋神经一样,鬼面窟窿里露出的那双大眼、倏地眼神一亮: “何处有命案发生?!” 便把提布包的粥碗、推到鲜卑少年怀里。他那双被高腰黑皮军靴勒出的两条大长腿,连蹿带蹦地跳起来,倒十分有活力和精神,拽着姑姑起身,跟上了前面那俩路人。 不得不说,年轻人就是不禁补,见效真快。 仨人沿溪而行。 远远地便瞧见一群人围着,待俩人见缝插针、挤到前头,才知河边发现了一具新鲜的尸骨。 毫不意外是男尸。 而且打扮诡异,在贫瘪的骨头架子外,居然裹着暗红的大袖襦嫁衣,被水泡的略显褪色。 这具男尸似乎颇受女魃怜惜,颅顶竟然还留有头皮!黑发在水里散作一团,根本瞧不出人样。 正值端午将近,到处乱窜的五毒都在此聚餐,拿他当饭桌了。 人的本性便是凑热闹。 有这么一位浑身都是“挂饰”的兄台摆在这儿,这帮路人就算有急事儿也都耽误了,倘若一个两个人那是不敢看的,如今在场这么多人……也没几个敢正眼看,仍是见者有份的瘆人。 约莫辰时。 分明是骄阳似火的清晨,却让在场围观之人无不浑身发冷,寒意刺骨,如置身于三九隆冬。 周遭所见此情形的百姓,最多也就小声嘀咕,毕竟是个晦气事儿,看看热闹也就罢了。 而元无忧因为看不仔细,还往前挤了挤。 她从未见过鬼神,更不信旱魃真会化身女妖索命吃人。联想到近日那些借鬼神之说,掩盖自己私欲和行为的人,她只能怀疑有人养了什么异兽,拿活人喂养,憋着放出来为祸一方呢。 就在这时,旁边的村民窃窃私语道,“听说木兰山外的鲁山,每个月都献祭男人给女魃,莫非咱这儿背地里,也有人拿男人献祭啊?” 此话一出,群众里东张西望,最后把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一个留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身上。 此人长袍簪发,瞧着便气度出众,当被众目睽睽之下怀疑时,他气的直甩袖子, “胡闹!吾乃一村之长,还能信奉女妖不成?” 献祭?光看男尸身上的喜服,估计没跑了。 这几日,元无忧要跟四侄子漫山遍野的跑,挑适宜开荒的水田,故而没带亲兵护卫。此时二人混迹在附近的村民堆儿里,在他刻意拿手挡着鬼脸之下,倒也没惹人注意。 ——元无忧刚要蹲地下端详,便被一只大手从身后抓住肩膀,蛮力地给拽出了人堆儿。 高长恭闻听献祭女魃的言论,不禁心神一紧、没由来的不寒而栗! 又想起身旁少个人,连忙转身去寻表姑,在她要凑近死尸之前,一伸胳膊、薅住衣领!一把将她抓了回来。 对比身染疫病时,他连反抗她的力气都没有,如今却能单手将这姑娘、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抓过来,说明他体能恢复了大半。 这具的皮肉还很新鲜,想必刚丧命不久,但被腐蚀啃食到这种程度,说明死后所处环境相当恶劣,但不知尸身出现在此,是人为搬来的,还是从哪个洞窟里,顺水流飘出来的? 见此情形,连四侄子都谨慎地退到人后,又把小姑姑拽身边道:“休得靠近,小心有诈。” 元无忧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拽到身边,只觉哭笑不得,“骷髅能有什么诈?死去的骨头架子还能攻击我不成?” 第124章 常半仙 而没心没肺的鲜卑少年,却趁机跑到前头,抱着双膝蹲在地下,眼神认真的连端详死尸: “这种花色的蛇,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元无忧赶忙上前,将人拉起来, “哪儿见的?” 比她还高一头的小石头,闻声回过身来,褐色的木质傩面底下,那双浅色瞳子轻眨, “忘记了。” 元无忧:“……” 众人的心思都注视在尸骨上,七嘴八舌的讨论一番,更怀疑是有人偷偷拿童男献祭女魃。 就在这时,无人注意到前排的看客里、有一尾银鱼似的细条身形,倏然溜进围观的人堆里,向后隐去。 索性大多数人看两眼就扭头走了,还得跺着脚望天儿念叨“过往神灵莫怪”、“阿弥陀佛”…… 也有来得晚的,吊儿郎当的该溜子才得消息,在人群后头挤不进来,便连推带挤,碎嘴子地嚷嚷:“让开!我的、是我的!给我留点儿!” 随着那不客气的声音由远及近,分开人群,元无忧和高长恭也循声回头去看。 好事人群自然乐意、把那家伙让到前头,而那位身形干瘦的村长,更是点头拍着那人肩膀,“来,都给你。” 被一巴掌拍到男尸面前的是个浑小子,前一刻还嘴眼歪斜、松了松碎布条子扎的裤腰带,下一刻瞧见那丰富的尸身,登时吓得瘫坐在地。 因离得近,还引起了一条蛇的注意。见蛇回头冲他来,他连滚带爬地推开人群,跑了出去。 这小子一回头、便撞在一个人身上,刚骂咧道“哪个瞎眼的不看路!” 就听得一句“无量——天尊!” 倒打一耙的浑小子,这才收住了骂。 原来人群里,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脸术士,此刻翙翙其身穿的银灰色道袍,从中缓缓走出。 术士那嗓音尖细,又毫无情绪起伏。自称叫“常半仙”,刚打对面鲁山过来,鲁山半月前献祭了童男子,谎称作应龙嫁给女魃之后,近日已经求来了雨。 而木兰山流水行尸,便是女魃讨新郎的警示。 传说,上古黄帝战蚩尤时,为克蚩尤部下风伯雨师,黄帝命天神女魃出战,女魃所到之处河床干涸、寸草不生,由此逼退风伯雨师。 怎知战后,女魃因感染蚩尤的怨气,对应龙产生贪欲,但因水火相克而神性尽消堕落为魔,无法返回天庭,遂被众神抛弃,又被黄帝流放于极北蛮荒。 女魃不肯离开逐鹿中原,而昔日的战友、爱人应龙便奉命将她杀于此地。民间多数认为应龙水性克女魃之火性,才有这新郎嫁女魃之说。 这位常半仙还道: “献祭的日子,得是每月初一或十五,将未经人事的童男,拿纯阳体嫁给女魃,送到鲁山脚下女魃庙献祭,便可保佑一方祈福降雨。明儿便是初一,倘若你们还想自家男丁活命,便趁早把新嫁郎送到木兰山外的鲁山脚下。 贫道左眼能通阴阳,可代为引路,做礼官。” 一群人大骇,互相推攘之间,又想捐钱买命。 这北山附近只有个小村子,没几个年轻人,关键是,谁舍得让自家男娃去丧命啊? 话又说回来,这种以身殉魃,保佑一方的事,应该是城中权重来主持,就算世家门阀清高,那几十年前的郑老太爷不就开了先例吗? 虽说当时可能是献祭错了男女,惹恼了女魃,酿成郑太姥守寡多年的惨案,但初衷是好的。 高长恭听罢后,顺面盔底下,闷声嗤出一句: “荒谬!本王从未见过鬼神,更未见过新郎出嫁,你这妖道公然在此妖言惑众,视规矩理法何在?” 原本乱糟糟、无头苍蝇一般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喝斥,旋即挺身冲出来个鬼面男子。 他穿着红袍窄袖,双手戴鱼鳞护腕,那身毫无花纹的粗粝布料并不名贵,但光凭他那优越独绝的个头儿,在人堆里便是冒尖儿的存在。 高长恭那张标志性的鬼面,自洛阳之战后便遐迩所闻,在齐国是未见其人也知其名的程度。 那位村长赶忙,携众人躬身作揖道: “草民拜见兰陵王!” 原本在瞧热闹的元无忧,此刻也收敛容色,整肃衣冠站到四侄子身旁。 郑表姑无需对他跪拜,而那位常半仙也没拜。 也有围观者拜完他后,竟然劝他道, “兰陵王有所不知!此地真有妖孽住在溶洞,好几十年了,否则如何解释这些惨不忍睹的命案啊?” “倘若您不信,不如就把命案的凶手找出来,把妖孽的溶洞铲平!” 听得后面这句带刺的附和,鬼面男子黑曜石一般的瞳子倏地一转,“放肆!” 元无忧也拂袖斥道: “刚才是谁拱火的?给本姑姑站出来!” 瞧见木兰城的郑姑姑挺身护侄子,原本七嘴八舌的众人,顷刻间便鸦雀无声。 随后、只听见一声凄然喊痛,打破了静默! 元无忧抬手制止众人后,冷眼看向了,刚放开鲜卑少年手腕的常半仙。 她大步上前,一把将少年带到自己身后,英气的眉眼因目光斜睨,而颇显咄咄逼人。 “道长这是作何?” 常半仙瞥了眼郑姑娘身后,戴木制面具的小石头,道: “此人身带煞气,绝非本地人士,又缺了一魂一魄,少根灵窍筋,用他献祭最为合适。” 这人上来就要害小石头,有什么深仇大恨?元无忧太熟悉这种感觉了,他怕是要借刀杀人! 元无忧一捋清思路,当即把矛头指向常半仙, “道长来者不善,背后究竟受何人指使?他是我的人,我看谁敢放肆?” 元无忧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怀疑是和尚或中侍中等人的报复。 鲜卑少年此时瞪着灰蓝色的眸子,对要将他献祭的话毫无反应,跟听别人之事一般漠然,只直勾勾望着护住他的小姑娘。 高长恭正在一旁抱着膀子,斜眼观察鲜卑少年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这小子不傻。 那充满人欲的眼神,莫名的让他想起了某些时候的小表姑。 这种目光,他恍然惊觉到,是他从前分外熟悉却又看不懂的……痴念。 第125章 想献祭给你 正如表姑对他心安理得的占有欲,好像他是她的所有物一般;而这个白虏奴眼中的依赖和痴迷,却好像她是世间唯一的光亮,他眼里只能瞧见她,简直是赤条条的执念。 高长恭突然嗅到一丝危机感。 仨人交织的视线,在术士悄么声蹦起来、一巴掌拍的鲜卑少年直挺挺倒地,而被匆匆打断。 幸亏小表姑离得近又眼疾手快,在他脸朝地摔倒之前,让人栽进了她怀里。 高长恭原本的紧张关切,此刻转变成了膈应! 但他也没愣神,喝令着妖道别跑!恐怕你这一巴掌把人拍死了,得抓你回馆驿协助调查。 郑府外孙女的闺房内。 一直住在厢房的、郑姑姑的“爱宠”鲜卑少年,难得睡在了正堂屋。可这人自打醒来后,竟然抱着脑袋在地榻上翻滚,耍起猴戏来。 元无忧趁他昏迷把过脉象,并未瞧出他有被震裂颅骨的内伤,如今瞧他这情况,怀疑是神经方面出了些毛病。 彼时,鲜卑少年被强塞进脑中的记忆抨击着,只觉脑仁都酸胀欲裂,恨不得撕开瞧瞧、里面是什么在作怪!而凭他的心智,只能想到拿手指头往头皮里抠、试图徒手抓出烦恼丝。 外力传来的痛感,倒是缓解了几分颅内胀痛。 正当他趴在地上痉挛,精神错乱之时,耳边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唤,不知死活的靠近了他! 明明姑娘那身裙摆葳蕤窸窣,步履小心翼翼,她那声音也很温柔熟悉,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栗和满心惊惧。 当她拿脚面,抵住他左右翻滚的腰肢、蹲下来看他时,小石头猛地!扯下抠头皮的细手,拿尖长的指甲扣住她伸过来的手腕! 听见她“嘶”声喊痛,他才慌忙一把推开她…… 鲜卑少年如同惊弓之鸟,即便这番猴戏一般的自伤,也没弄掉他系在耳后的木质傩面。 他瞪着茫然又锐利的灰蓝色大眼,仰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白皙指尖上的鲜红。 而被抓了一把的元无忧,只是往后退了半步,仍未放弃,又蹲下靠近躺地上蠕动的少年。 “小石头你发啥疯!那妖道把你脑筋拍断了?咋地你中邪了啊?” 元无忧瞧了眼被他抓伤的手腕,幸亏只是挠破皮的外伤,沾染的也是他的血,便又蹲过去。 他把这句听懂了。 望着犹如神女下凡,眼神悲悯的姑娘,他眼里的茫然,逐渐有了焦距。 “我是…小石头……小石头。” 元无忧一听,这傻孩子的脑子又不灵光了? 那她可别误人子弟了,得把他往正道上领啊。 “小石头是我起的,你说你叫弥月。就是……” 她双手的十指扩成了一个圆,连说带比划, “弥月就是满月,十五的月亮。” 他呆看着她比量的手,一骨碌坐起来,忽然朝她伸手、将姑娘那双玉嫩的细手一把抓住。 元无忧:“……” 她刚想抽回手,他便松开了,又把指腹顺着她手腕往上滑……少年拿那冰凉修长的指头,专往她露肌肤的地方戳,还喃喃道: “解衣…你是解衣……” 把元姑娘刺挠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忙缩回手, “好家伙,你还记得这个名呢?我都多余解释刚才的弥月了…” 谁料他一听这句,灰暗的眼里忽然有了光,浑身都慌乱起来,连摇头带摆手道, “我不是…我不是我……” “什么不是?” 少年被她问懵住了,他忽然眼窝一红,眼泪便蓄了起来。 身形细瘦的鲜卑少年,连跪坐时都脊背挺直如竹节。明明生得一具清绝的傲骨,偏偏举止出其不意地,拿骨节洁白的修长十指,开始扯身上那包着削肩细腰的薄料交领衣衫,露出了里头靠细吊带支撑的、纯黑裲裆心衣, “我不是…怀璧没罪,我没有…我,我给你,便不用献身、嫁女魃了?” 他的嗓音清凉嘶哑,尾音跟带钩子一样黏糊,映着木质傩面的窟窿底下,那双毛嘟嘟、湿漉漉的灰蓝色眸子,只怕他下一刻便要哭出来。 听此一句,元无忧顿时如遭雷劈,心中腾然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什……什么怀璧?” 此时此地,从一个人嘴里听到“怀璧”二字,元无忧自然想到的,是那位周国天子。 他自幼便有璧人美玉之称,少年老成,才得了小字“怀璧”,只是他未被长兄临终传位之前,更多的是被人戏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心里震惊,脸上便凝着眉眼,带着愠怒。 手底下更是使劲儿没个轻重,一抬手便钳制住他的下巴,连带木质傩面一起抬起! 越端详他那双灰黑色的眸子,元无忧心中那种不安的预感就越强烈,她的手劲儿愈发狠辣,几乎要连木头带他的下颌骨一起掐碎! 可这鲜卑傻子,只是在面具下痛苦的呼吸,眼里的湿润摇摇欲坠,终究没落下来。 元无忧有一瞬间怀疑,莫非他是失忆的暴君?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她掐灭了。 光凭小傻子这些天的状态,他这些行为举止,哪像清高孤傲、宁为玉碎的宇文怀璧? 还是说真有人能失忆的彻底,成了傻子? 思及至此,她忽然哑然。自己不就是例子么。 鲜卑少年跪坐在地上,仰脸儿望着她,口中细碎的都是: “你说我…我是你的…我不、不献祭……” “你又不是童男,压根儿用不着你。” 元姑娘颓然的松开了掐他下颌的手,双膝一软便坐在了地上,英气的眉眼依旧戾气横生,抿嘴望着这傻子。 宇文怀璧那个人极度傲气,绝不会说出这些,他应该养在长安的深宫,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少年咳嗽了几声,再抬起眼时,眼神坚定又清澈,他把手搭在她膝上,忽然把脸贴近: “可我…想献祭给你。” “我又不是妖魔鬼怪,用不着献祭。” “你是九天玄女,神仙都需凡人的祭祀供奉,高长恭不知好歹,而我心甘情愿。” 元无忧愕然,“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高长恭招你惹——” 她话说一半,便被一声怒吼打断! “——白虏你住嘴!放开我姑姑!!” 此时的门口,高长恭刚冲进来,便看见俩人蹲在地上,贴的还那么近。 第126章 大蟒蛇出没 自打鲜卑少年试图献媚,被高长恭撞个正着,于是大晌午头子的,元无忧便被薅出了屋,陪刚领到工款的四侄子、视察修缮水利来了。 木兰山西邻木兰天池,山脚下有一块刻着“降龙石”的石壁,前头还立着一尊木兰穿甲胄的石雕。相传此地是木兰降服池中白龙之处,当地人感怀将军的除害功德,便在此刻石立像。 而今距木兰将星陨落,已近百年。 彼时,元无忧望着被风沙侵蚀的坑坑洼洼、瞧不出本来面目的石雕,心里五味杂陈。 四侄子刚把部下弟兄撒出去勘查地形,回头便瞧见小表姑躲在石碑底下乘凉。 他凑近了道, “平时出来放风,顶属你最积极,今日怎倒躲懒了?还怪我打断白虏奴…勾搭你呢是?” 她茫然的扭回头,“啊?” 俩人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听见身后有个兵丁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后便是乱哄哄的一阵哀嚎,有人大喊着、他被蟒蛇拖进山洞里去了! 元无忧半点没犹豫,拧身便循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快步冲了过去。 她拎着裙摆、跳进了及腰高的野草堆里,跟着几个拿镰刀探草的甲胄士兵找了一圈,到底也没瞧见人影,倒是被镰刀割断的草地上,有沿路蜿蜒曲折的血迹,尽头是个半人高的山洞。 后跟过来的高长恭,头一个弯腰冲了进去! 元无忧只瞧见面前有一抹红影闪过,也来不及训他了,便跟了进去。 没成想,洞底下竟然有路! 路是向下走的。 她紧跟着那道晃悠的高大红影,脚下每一步都谨慎小心,踩的结结实实。 洞里头阴暗潮湿,瞧不见什么光亮,往头顶看却有一层微弱的灰光,尘埃在薄雾似的灰光里翻飞。 越往里走越有一股湿苔、腐烂的气息,没半点蟒蛇出没的痕迹和动静。没有活物的地方并不好闻,但也不至于臭。 洞里太黑了,除了头顶不知哪道裂痕放进来的阳光,便无别的亮点。 元无忧小心的喊了声前面的人, “高长恭!你身上有火折子吗?” 结果没人回应,只有空灵的回声答复她。 她又喊了几声,空荡荡的洞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的回声,也没看见他的身影,便不敢走了。 元无忧是越处于陌生地方越安静、冷静,她迅速停在了原地思虑对策:首先她不能将高长恭一个人丢下,这洞里照目前看来,别说活物,植物都没瞧见几根,不像是暗藏危机的…… 就在这时,她耳边捕捉到了微弱的流水声。 当元无忧从漆黑一片的洞里,循着微弱的太阳光出来时,那个失踪的士兵已经断气了,就摆在洞口,被十几个甲胄将士围观。 他呈现一种被束缚的姿势,四肢向身体佝偻弯曲,却并没有任何捆扎之物。身上的甲胄已被剥落,浑身就剩下几条绛红色军服的碎片,在不足以蔽体的布料之外,皮肉被勒出极宽的红紫淤痕,身下血肉模糊,还保持着充血状态。 这帮士兵见状,也有产生怀疑的,说莫非女魃化作大蟒蛇,因大哥不信鬼神而略施惩戒了? 倘若真是蛇出没,这位弟兄是咋被蛇糟蹋的? 小表姑依旧冷着小脸儿,一拎被草叶剐蹭出绿条白浆的裙摆,作势要蹲下仔细查验。 离她近的一个士兵,赶忙拦住她, “姑娘家可不该看这个!” 晚了,她该不该看的,都看完了。 元无忧挪开目光,诧异道,“他咋出来的呢?你们咋找到的出口呢?” 士兵们面面相觑,摇头摊手: “这是入口啊,尸身突然就扔出来了。” “您跟大哥刚才就打这儿进去的啊?刚才割的草,还扔在那呢。” 元无忧望着地上光秃秃的草根儿,不得不信。 她方才一进洞便两眼一抹黑,凭借听风和流水声的方向才出了洞。居然是原路进原路出的? 连队友都没瞧见。 队友? 表姑脸一白,“坏了!把我四侄子落里头了!” 待她扭头又要进洞时,和刚钻出来的红衫男子撞了个满怀。 元无忧瞧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鬼面,心头的石头才松然落了地。 “对不住啊四侄子,我一进去便听不到你动静了,寻思出来找个火折子再找你,你哪去了?” 高长恭望着眼前白到刺眼的太阳,和娇艳的姑娘,有刹那的心神恍惚。 “你刚才,不是在抓着我…不让我出来吗?怎倒比我先出来?” 此时此刻,狰狞的哭丧鬼脸面具之下,高长恭那双黝黑锃亮的凤眸,流露出了无助的惊慌。 明明刚才在洞里,是小表姑阻止他循着亮光出来,还要亲近他,他只好甩开她自己先走,她怎会早就出来了,还同他的部下说了半天话? 元无忧蹙了眉,反驳道,“什么啊,我一进山洞就听不着你的动静儿了,我都出来半天了。” 她眼尖的发现,他肩头的布料有一圈被磨损到破烂,像是被剐蹭坏的。 她摸着他肩膀诧异道,“刮坏了?” 高长恭气恼不已,“这不是你刚才在山洞,把我摁在石壁上刮坏的吗?你还敢贼喊捉贼?” 这回轮到姑娘目露惊慌了,“啊?!” 士兵们信以为真,不顾撂在地上的同袍遗体,纷纷指责她道: “姑姑也太心急了,一摸黑就想办大哥啊?” “我们知道姑姑很着急,想得到大哥,但您先别急,眼下这不是闹着妖怪呢吗。” 在士兵们的哄笑声中,俩人的互瞪戛然而止。 高长恭回想起洞里的“表姑”,抓他肩膀的手都冰冷刺骨,他原以为是姑姑冻得,如今想来怕那位姑姑都不是活的,顿时不寒而栗! 他于是大胆假设道: “难道……里头真有妖怪?” 晨早他见到嫁衣男尸时,还不信怪力乱神,可眼下却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眼前的诡事! 小表姑此刻眉眼一抬,眼里的不信,跟早晨在术士面前的高长恭如出一辙, “我咋没瞧见?别说妖怪了,人我都瞧不见。” 旁边士兵道,“莫非此妖只对男子下手?” 元无忧一听,也觉得有理,但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的,便是一点即燃的气愤! “小破妖怪瞧不起我是?还敢易容我的脸调戏我的人?对我避而不见是?那我倒要主动出击,抓出来是谁在装神弄鬼!” 士兵们相视而笑,直竖大拇哥: “我就说大哥跟姑姑有事儿?她都承认了!” 高大哥一手攥拳,轻咳:“……胡言乱语!” 他又意识到呵斥也没用,索性挥手勒令道: “你们几个!赶紧把尸首抬回馆驿,本王另做调查安葬。” 第127章 募女兵 克服恐惧最好的方式,永远是直面它。 正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必得主动攻击所惧之物,迎难而上方能反客为主,攻守之势易之。 于是,元姑娘趁着正午阳气盛,抄着打郑府库房里搜罗出来的铜锣镲片,便打算出门摇人。 兵丁那话说的不无道理,女魃诡案素来只迫害男子,怎没听说过伤及女子?那肯定不能归罪男的成天在外晃悠,自己勾引来杀身之祸的。 元无忧一琢磨,这桩奇案其实万变不离其宗。 这不就是鬼新娘、结冥婚的男女调换吗?男人对女子冤魂和婴灵,从骨子里就畏惧,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最对不起谁,生怕她们回来报复。 虽说女魃此举挺解恨的,但冤有头债有主,那妖怪竟然敢调戏高小憨!这事儿搁谁能忍啊? 元无忧身为他的妻主,属实忍不了一点儿,只迫不及待,想把女魃的妖洞砸个稀巴烂! 在她们华胥,弱势的男子天生就该被女子护在身后,连自家夫郎都护不住,何谈护国强民? 元无忧于是抱着抓妖除根的心,打算满城游说这帮木兰故乡的姑娘们。 就像那些在外征战的男人,无论军籍府兵、还是从戎的黎民,皆是为保护身后的妻儿老小。如今轮到男人遭受无头的迫害,难道真打算一直割地赔款下去,献祭男娃娃来讨好妖怪? 也该轮到木兰将军再世、娘子军顶天立地了。 小麦自然是头一个要跟姐姐去,连带闹闹也蹦高高的支持姑姑,厍有余不知所踪且不管她。 元无忧瞧着比她矮一脑袋的小麦,也不忍心让娇弱的小姑娘上战场,但这孩子执拗的很,委屈的扁着嘴,又一脸倔强道: “姐姐想孤身赴死不带我?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我也要去喂妖怪,死也要和姐姐死一起。” 闹闹赶忙去捂小姑娘的嘴,大惊失色, “说什么晦气话呢!这不是道破天机吗?” 此时的元姐姐单挑了一条锋眉,方才还英气勃发的眉眼,顷刻间便扭曲成了愁眉苦脸。 “要不你俩都别去了。” 这俩说话直白的姑娘,太让她闹心了。 姐妹仨人还没走出郑府,便被两位太姥和观棋表姐拦住。 左边第一位的郑太姥,此刻不知跟哪位老姐妹学的,居然双手揣袖,鲜有的面色严肃: “你们几个女娃娃,赤手空拳如何能去捉妖?真就指望着游说来女兵,不带护院男丁了?” 站中间的元太姥,则走近前来,拍了拍自家孙女的肩膀,奕奕的锐利眉眼,露出欣慰的笑。 又一挥流光锦缎的大袖子,一拧脖子,示意随从的丫鬟,托双手举过竹筐里的东西来, “起码得带上些武器,这筐里有照亮的火镰火石;蛇床子百部等、可用于外敷的驱虫草药,遇见蛇虫鼠蚁能挡一挡,还给你备了些干粮。” 这几位跟约好了似的,一人一句临行嘱咐,眼下轮到右一位的郑观棋了。 表姐今日仍是那身蛤粉色大袖襦裙,头顶未插牡丹,仅剩下盘旋在灵蛇髻上华贵的珠翠。 她的站姿依旧端庄秀挺,双手举在抹胸高挺的吊带裲裆上,动作犹如行云流水,颔首冲她轻施叉手礼。 而后持着清亮婉转的嗓音,郑重道: “便祝妹妹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开山捉妖可是送命的差事,只怕这满城女子无一木兰再世,即便有姑娘愿来陪你送命,其家人恐怕也会拦着。倘若你游街三巷无人响应,一个都招不到,便回来找我,我教你募到百八十个兵。” 元无忧原本不信,可她游街一般,打了几条巷子的铜锣镲片,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招到女兵。 也有小姑娘听闻过玄女姑姑的事迹,对追随她跃跃欲试,却被家里的父兄蛮力地拽了回去。 甚至有的妇女,只是瞧一眼那几个英气飒爽的裙装贵女,便被丈夫连推带攘的掰回头来。 满口数落:“你走了饭谁做、孩子谁带?家里公婆谁伺候啊?劳资娶你回来花了多少钱呢,你竟想去跟她们玩命,活够了是?” 元无忧出师不利,现状凄惨,也挺说明情况。 在中原施行华胥那一套,正如异世女厍有余在华胥乱搞,不对路数也不行啊。 她切身体会到了,要想在男尊女卑的中原,积攒如在华胥一般的号召力,确实任重道远。 于是能屈能伸的玄女表妹,乖乖打道回郑府,恭敬的拜向正堂屋内,早已坐等多时的表姐: “请表姐赐教。” 表姐也没跟她啰嗦,抬大袖一扬手、便揭下了桌面上,拿绸缎盖着的饺子状银鱼。 “我且先借你白银千两,倘若按我方案招募来了女兵,便让朝廷还我,招募不来算我亏的。你只需贴出告示,说招女兵给十两军饷,但得签军令状,去捉妖是生死有命,自此便要成为你的亲兵,你限额招募百人,都会争破了头。” 如若元无忧真能平定妖祸,自然能向朝廷奏请报销用度,表姐想得属实周到。 但她刚被现实迎头痛击,有些不敢相信、观棋表姐这路数。 “她们当真肯为十两银子卖命,来签军令状?那得是多有主见的女子,才肯随我来建功立业啊?倘若她们没命回来,这军饷只能算安家费了,人财两失,她们图什么啊?” “并非,她们的家人定为这十两推她们出来,男人所谓的人生两大喜,便是发横财丧发妻,一举两得。只不过……这样招募来的,大都是苦出身的女兵,素质良莠不齐,只怕来日,你的军饷军粮都不够养活慕名而来的苦命女子。” “那我……去试试?” 半个时辰后,郑府门前。 元无忧瞧着挤在大门口的一百来个妇女,心情很沉重,居然还有人一听玄女姑姑要训练女子当私兵,还管饭和住宿,不要赏银都要来的。 显然,她们也都盼着发财丧夫、建功立业。 ——俄倾。 当站在馆驿门口晒太阳的高长恭,瞧着表姑身后,跟了一百来个服装各异的妇女杂兵,浩浩荡荡的路过门前时,虽然惊奇,但表示会带自己的亲兵护卫一起,尽量保护这帮女流。 第128章 籴使高中书 表姑强忍住没笑出声,一脸正色地强调道: “我们今日出战,便是为保护你们,自然只用女子不要男兵,你也乖乖留在此处等我消息。” 高长恭肉眼可见的不满:“为何只用女子啊?本王堂堂七尺男儿!连你都…够呛打得过我,凭什么也要被你留下?” 他现在底气十足,比武力的话,没有对手够他看的。尤其是早上小试身手、拎起了小表姑,她摆明了不是自己对手。 实话险些顺口秃噜出去,幸亏他脑筋临时转了个弯,避免了小表姑恼羞成怒,非要跟他一决高下,把正事儿耽误在这。 元无忧心里有数,便横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体能恢复了大半,但一虎斗不过群狼,到时候洞窟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姑娘们把你抹黑办了咋办?你乖乖在家等我。” 那山洞乌漆麻黑的,把高长恭往里一放,好人都能起了歹心,介时那些姑娘们,不全变成饿狼女魃了么。 原本还愤懑不平的高长恭,听她点破此事,只觉尴尬,尤其是最后那句…… 明明是为民除害、正道浩然的事,怎么从她口中一调和,就好像夫妻间话别似的? “……怎么好像,我被你锁死了似的?这馆驿到底是谁家啊?” 元姑娘忽而眉眼弯弯,憨厚的一笑,“你咒我嫁不出去,我咒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高长恭:“……” 好家伙,在这儿冤冤相报是? 他突然后悔招惹这家伙了。 本以为遇见的是个当世木兰,旷世奇女子,能在护国佑民路上助自己一臂之力,如今看来,他怎么好像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自打遇见这家伙,他屡屡被杀威风,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事实看来一公一母也不行。 经过一下午的探洞,仍旧一无所获。 但元无忧也兑现承诺,在郑府门前分发军饷,又放她们各回各家。 元无忧顺便汇总了之前,由厍有余发动的、捐钱修桥的姑娘名字,答应等此次修完水利,便奏请朝廷,把为姑娘们立碑颂德一事定下来。 毕竟兰陵王修水利,是有朝廷往地方拨款的。 记载完一应人事,元无忧卷好了“账簿”,便往馆驿去,找滞留在家的四侄子。 不料却被守卫告知,兰陵王早在她进山之前,便被代管南司州的高中书传唤走,去官道迎他了,听闻是朝廷有紧急指令下达。 元无忧只一转身的功夫,便被十来个女子堵上了门,这帮人一哄而上,把她团团围住。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要被报复,不料有个大姐当场就哭了起来,说家里都当她们必死无疑,其余的姑娘要么就是被扫地出门,更有甚者,一个时辰不到,丈夫就花着她们卖命换来的军饷,将外室纳进了门。 此时的元无忧听的直咋舌,暗暗在心里给观棋表姐竖大拇指……这姐姐简直是女中诸葛啊。 元无忧有心收留她们,但无力豢养啊。 “女子从戎兹事体大,且等兰陵王回来。他才有权限招募兵士,而我并非是朝廷的编制,你们跟着我只能算私兵。” 于是,她便带着十几个姑娘,就蹲守在馆驿门口堵高长恭。 不出片刻,远远就瞧见一帮人彩霞集会一般,往此簇拥而来。 当腰是白丝如银的元郑二位太姥,左右隔开了年近花甲,但没几根白发的冯、李二家祖母。 郑太姥瞧见孙女身后的一帮女娘,竟然面露喜色,“孙女儿这帮私兵还没散啊?赶巧了,正用得着你们呢!” 元无忧不解其意,刚问一嘴: “几位老祖宗因何相约至此?” 便听见宽敞的大道上,有车轮轱辘碾压、马嘶声声由远及近。 随后,在众人的注目中,前头由两匹通体雪白的良驹,拉来一辆外观雅致的紫檀木马车,车身虽没什么花纹装饰,但车头却悬挂着一对精美耀目的,御赐的玉璧金铃。 时值下午,白日偏西。 在刺眼的太阳光底下,马车缓步停稳。 正面的锦缎红帘里、旋即伸出一只龙鳞护手,只见里头先跳出来个红袍鬼面的男子。 顾不上回应门口众人的逢迎和尊称,他回身一撩车帘,从马车上扶下来个白衣堆雪的俊秀美人。 此人头戴乌纱,青丝半散、披在肩头,那双点漆凤目总是斜着眼,一副居高临下瞧不起人。 元无忧这才知出了大事,女魃娶夫闹开了,已经震动了远在邺城的朝廷。 而这位她仅有一面之缘的、高奉宝高中书今日亲临,便是身负籴使重任,替光州刺史祖珽、来操办剿灭鲁山妖魔的传闻一事。顺便协助兰陵王帮南司州灾后重建,开荒治水利。 原来,昔年的先帝宠臣祖珽,自打被发配到光州后也没闲着,耳听八方琢磨着回邺,近日听闻同僚高中书来了南司州,两州比邻相望,更是日夜兼行冲到此地,只为向其请教朝中事。 祖珽前几日便到了,可脚还没沾地,便打河边捞起了邺城的旧相识、轻霄夫人。 这轻霄女乃是宠冠后宫的,弘德夫人的生母,也因得罪了天子宠臣和士开,而与其幼子被流放边境。赶巧,祖珽跟她是一个仇人所害。 新仇老账不共戴天,祖珽便打算送轻霄母子回邺,向天子告御状,而一问她儿子何在,轻霄便泪如涌泉。 原来她那个与弘德夫人同母异父的儿子,早于半月前被掳去,献祭给女魃了。多亏成了骷髅的男尸腿骨上,缠着一串她从白马寺求得的、八宝沉香木菩提佛珠,而被轻霄辨认出身份。 祖珽大为震惊,上奏邺城请来一道开山除妖的旨意,却以盲眼不便亲往为由,把监察籴使之名推在了高中书身上。 高中书受人之托此来,提及事因自然是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但在场之人的一路附和,东拼西凑之下,也让元无忧复盘得差不多了。 这南司州看似天高皇帝远,可在坐的每一位门阀权贵,都与朝廷勾连。 陆女侍中因是当朝天子的乳母,以丞相之职位列齐国女官之首;而祖珽虽是先帝的宠臣,但与和士开同属女侍中的左膀右臂,为虎作伥。 第129章 祖珽是会拱火的 乃至前些日子,高中书临危受命代管南司州,明着虽是奉命,暗含着也是替女侍中办事,连带盯梢高氏兄弟和边境门阀、斛律家的驻军。 祖珽当初被先帝撵出邺城,发配光州,便是与和士开正斗得火热,不料和士开巧言令色,跑女侍中和先帝面前,进谗言挑拨他不忠不臣。 光州西邻北周,实指望祖珽在边境自生自灭、死于战火才好。 而祖珽因当年干政之事,牢狱里被先帝熏瞎的双目,仍不能复明,唯有托高中书来平定旱魃为虐的传闻,以及替女侍中和陛下进山,寻证当年陶弘景在鲁山、刻下的谶言是否属实。 这就不得不提几十年前,两魏各据东西,西魏元氏女帝与东魏权相高欢、打的不可开交时,那句劈空冒出的“亡高者黑”的谶言了。 当世玄门第一人陶弘景,跟附和谶言似的,自知大限将至,留下一首“告逝诗”,便于句容茅山的居所羽化登仙,享年八十一。 据说其过世多日,相貌仍似弱冠,栩栩如生。 而其告逝诗传世的几句,对于何时结束乱世的谶言,便有“北木南火生土德”、“紫微于鲁阳挥戈退日”一说。 自古各个朝代都遵循五行相生。 譬如北魏尚水德,水生木,北周为标榜是西魏正统也自称木德,但服饰尚黑属水德。 而北齐也延续了东魏的木德,但服饰尚红。 故而陶弘景这句北南统一成土德的谶言,传到北朝后,都不用带南朝陈国的火德天子玩儿,齐周两国自己就水火不容、够打起来了。 而鲁山就在鲁阳县。 事到如今,元无忧应该是最怅然若失的。 本是要开山捉妖为民除害,谁能想到! 一天之内啊,居然塞进了朝廷佞臣之间内斗,天家对玄门“紫微帝星”谶言的趋之若鹜,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早与铲灭女魃没什么关系了。 中书令高奉宝属实无意与同僚内斗,祖珽是会拱火的,后又称病,却给他扣上籴使的高帽,便是有意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倘若他真把开山捉妖之事办好,也算彻底得罪了和士开。 而高长恭被高中书急哄哄的传召过去,便是让他接替自己,揽下这个棘手的活儿。 但高长恭接过这个烫手山芋,更是左右为难。 方才在官道上,原本驻军在麻城的斛律督军,要一同来商议对策的,但一听高中书要从当地募兵进山捉妖,态度强硬、几乎就是抓壮丁! 斛律恒迦部是被调来此处的,手下兵士有不少他爹斛律右丞的旧部,都是保卫大齐的虎狼之师,还得囫囵个带回去呢,能交给他摧残吗?斛律恒迦当场就要翻脸。 彼时,馆驿大殿内。 兰陵王请高中书上坐将军案,委婉的替斛律部道歉,并解释斛律右丞的部下万万不能动用。 既然官家府兵不能动,只能逐层下达,让门阀盘踞的四城招募兵士,尽快集结兵力进山了。 但这差事儿就像飞天烙铁,烫谁身上都是得罪人又毁名声的事。 几大世家听说至此,也坐不住了。 若劝高中书收回成命自行解决,显然行不通,劝他都不如劝兰陵王了。在坐的几位各家老祖宗,便商量着不如集资、招募死士进山? 此时被门阀权贵排到了边缘的郑姑姑,正站在一旁,遥望着将军案边与高中书并坐的鬼面男子,耳边乍一听这法子,只觉好熟悉啊? 貌似她刚用过这招儿? 在馆驿商议这种事显然是不妥,世家大族便派郑太姥出面,又都给人请到了郑府,也是为了有机会撒出风声、各自思虑对策去。 郑府的正堂屋外。 几位年过古稀的老妇,恭恭敬敬地立列两排,齐刷刷俯首给高中书让路。 此时高中书人站在了门口台阶上,居然不往上走,而是回身凑近了鬼面长身的兰陵王,还拿笋尖似的手指,去捻他的衣领子。 高奉宝那把漱雪似的清冷嗓音,柔声嗔怪道, “你看你造的,连衣裳都破了,哪像和世家贵女姑姑为民除害呢,倒像是跟地痞流氓打架。” 不对劲儿!这能对吗? 高奉宝在高高的台阶上,众目睽睽之下,就对高长恭举止亲昵,却又落落大方优雅随意! 把最后头的元无忧,瞧的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而高长恭的有意躲闪,更显得不清白。 于是这位郑氏姑姑,也顾不得规矩理法,便从后头闪身冲出来,赶紧迈步上台阶、一把抓住高长恭的鱼鳞护腕,眼望着面前的高中书。 “高中书所言极是,我这便带侄子整冠束带,大人还请先一步进入堂内,外面太阳大,别给您这雪肤玉体晒化了。” 元无忧鲜有这么近距离的,打量高奉宝。 这位大齐中书令属实美貌,但与高长恭的明艳大气相反。他柔美的凤眼阴鸷狠戾,整张艳容都仿佛呈装在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里。 彼时水红的唇瓣微扯,只是轻哼了声,便拂袖而去。 而高长恭目送中书大人扭头上台阶,又瞥了眼身旁的小姑娘,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 正堂内。 冯太姥打一进屋,分宾主尊卑落了座,便直言道:已经请了老君山的道士,人这会儿在快马加鞭赶来的路上,日落之前必会到达。 元无忧一听,老君山邻近洛阳,离此地可有好几天的行程呢,比祖珽的光州要远太多。 冯氏怕不是得了消息?否则怎会提前找人? 而堆玉砌金、财大气粗的李氏祖母,则认投了捐钱捐粮,任诸位自行募兵或是找男人献祭。 李祖母最后这句话,算是回到点儿上了。 随后听到这桩诡事的,骇人听闻的真相,则更令元无忧毛骨悚然。 倒不是诡事把她吓的,而是不干人事吓的。 原来今早所见的男尸,以及女魃娶新郎传闻,还真是人为献祭。 明明没一个人瞧见凶手,只瞧见了被害于河边山脚的男尸,加上惨遭蹂躏、死相血肉模糊,居然都相信是女魃所为,忙不迭送新郎求和。 也得怪这边儿,自古真有这传说。 鲁阳处在木兰山和斩魃山之间,还得再往北,听闻鲁山地底下的溶洞里,就住着一窝妖物,能管控人间的旱涝洪荒,这几处山川便是上古时期的女魃、应龙、相柳等灾星的尸骨所化。 第130章 辩论玄门 只因这两年蝉喘雷干,尤其今年打入夏开始就没下雨,民间便怀疑是这几年的献祭活动,没给女魃续上,才自发找得道术士和“祭品”。 而那常半仙,确实是鲁山一带有名的术士,尤其是眼通阴阳,民间也有结冥婚必得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四柱纯阴的童男子一说。 小石头是什么生辰,她肉眼瞧不出,可有道行的人却能一眼看出。光四阴命就够惹眼的了。 元无忧暗道不妙,赶紧跑回郑府。 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透过院门口的影壁墙上,她正瞧见几个人拽着竹竿似的少年,又摸骨又相面的!许是因郑太姥不在家,这帮下人没一个顾及姑姑的颜面。 以至于高长恭跨步上前、一把擒住一人的手腕时,那人还嚷道: “浑小子你抓错了!快帮常半仙摁住小白虏!” 后跟过来的观棋表姐,当即掩面轻咳。 几个护院听见了警告,齐刷刷一抬头,发现是兰陵王和两位姑姑,这才慌忙撒手。 可那面白无须的术士,也没个眼力见儿,固执的非说小石头是什么“阴亥年八月十五亥时”出生的四柱纯阴命格,倘若尔等再晚回一会儿,都拿他献祭完,给木兰城求来雨了。 元无忧瞧着被打落了傩面,在白脸术士的爪子钳制下、奋力挣扎的黑衫少年,望见他那张依旧布满鱼鳞状痂皮的脸,又是一阵心虚内疚,他这脸咋不见好啊? “他不是纯阳体。” 她不知哪来的底气和信誓旦旦,反正宇文怀璧必然不是,所谓近墨者黑,眼下这个情况,倒是有经验的更安全。 银袍老道扭头瞅了眼、鲜卑少年那张黧黑斑驳的脸,“这丑鬼阳气纯净,怎可能不是?” 鲜卑少年灰蓝色眸子眨了眨,似乎对众人所说之事难以理解,但还是摇头附和自家主人。 老道自然知道这傻子是顺着主家的话,便试图诈他,“就是问你,可有过与女子同被而寝?可有女子碰你体肤?” 这话问的,有点直白但不多。连四侄子闻言,都掩面轻咳,扭过脸去以掩饰尴尬。 懂得都懂,但对于不懂的,这范围也太广了! 鲜卑少年尝试理解,并恍然大悟。 于是他此时的眼神,不知何来的坚定,立马抬手指了指女主人,坚定道。“她。” 元无忧:“?”兄弟,不带讹人的啊! 于是她脚尖一挪、往高长恭身边迈了一步,试图让他把指向,滑向旁边的郑观棋。 结果他又把指头,往她身上偏了偏。 元无忧倒不是心虚,她是真怕被人讹上啊!她赶忙看了眼凤眼微斜,目光复杂的鬼面男子,旋即急着反驳小石头, “你别乱指啊小犊子,你我之清白天地可鉴!四侄子还在这儿呢……” 高大哥袖手旁观不下去了,也生怕姑姑情急之下,如他那日在郑观棋面前一样尴尬,遂道: “行了别难为傻子了,权当他不是。姑姑快去把你的小奴领回来。” 这次元无忧上前捞人,可算无人敢拦。 连常半仙都没瞥这主仆二人一眼,独独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高长恭,目露精光, “四王倒是难得的阳气醇厚,生于午时与未时之间,险些成了四阴命,而今就靠正阳之气撑着,立于天地。贫道给您指条明路,来日结发一定得找个阳盛阴衰的妻子平衡气运,方能调和命格。” 高老四也在嘀咕,他咋知道自己出生时辰的?但他也不想纠缠于此话题,顺口便答:“我用不着,大丈夫怎能畏妻?” 这句话说完,似乎也没什么用。 而后他凤眼一厉,又恶狠狠的道,“有明路你自己怎么不走?今日本王是奉命协助高中书籴使开山,自当铲灭妖魔传闻,而非纵容尔等。” 照这样下去,兰陵王怕是能抽出腰中配剑,先斩妖道再去除妖。 可那常半仙儿依旧冷着白脸,面色如常,只语气毫无起伏的来了一句: “佛挑善人受苦,鬼挑弱者上身。四王统领三军行事凌厉,邪祟难免退避,但将军可敢扪心自问,当真举世对任何人,都无愧于心?” 这老道说话总是没有腔调,跟没感情的念咒一样,唯独这句话说得如毒蛇吐信,咄咄逼人,任谁听了,都感到莫名的寒意。 高长恭被他说的心头一震,也有些含糊了,思虑一刹,仍道:“自然没有。” 郑观棋这时已经凑了过去,朝那常半仙伸出皙白的手掌心: “烦劳仙人,看看我手相的姻缘线在哪呢?瞧瞧我阳气盛不?” “……”最不缺姻缘的人,还好意思算这个? 高长恭都没眼看了,只下意识地,往小表姑这边望了一眼。 与此同时,她居然也在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投过后,小姑姑款动身形,迈步上前,锐利的眉眼直逼常半仙。 “倘若道长再以歪理邪说,欺我奴仆,又不敬皇室宗亲,我可真要跟道长辩论一番玄学了。” 常半仙原本没拿俩姑娘当回事,如今瞧着这男装姑娘居然冲到前头,摆出一副斗法之势,这才眯着狭眼,打量了她一番。 “即便贫道玄学浅薄,可你一介世家女流,郑氏也并无玄门元君之气,怎么敢夸下海口的?” 元无忧从来不说没底气的大话。 此时她瞧着常半仙那张煞白的脸,愈发觉得他这易容术太低劣了,旋即开口道: “倘若我随便看相说几句,道长可别因此记恨我,回去就拿我生辰八字扎稻草人去。” 常半仙明知这是被架起来了,但不得不迎战。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了。玄门上清绝不会伤及无辜。” 这话说的,还不抵放个虚宫。 被他献祭的男子,哪个不是无辜? 元无忧得了他这句违心的答允,才放心大胆的盯着老道面无血色的脸,连端详带解说起来: “道长的福德宫天仓凹陷,地库有黑斑,面色瞧着已是气血亏空、滞涩。要说玄门上清,我也就佩服当年的陶通明。修无情道,有纯阳正气护体的茅山宗无往不利,其弟子更是仙风道骨。道长明明身无邪骨,却带邪祟,五仙不出山海关,别为死而不僵葬送修为。” 这些话说给旁人听不懂,可老道闻言,眼珠子都圆了,瞳孔不知是光晃的、还是有些毛病,忽然竖起了蛇瞳。 他异于常人的嗓音,愈发尖锐刺耳起来, “听闻姑姑芳名玄女,而陶通明羽化前,曾留下一首提及玄女的告逝诗,你既深谙玄门,想必讹诈此名,也是为顺应天意、蛊惑民心?” “蛊惑人心可不敢当,自保而已。” 第131章 道士羊脂玉 玄女姑姑护犊子心切,寸土都不让,就差跟那术士对劈起、上清派与五斗米道的同根与对立了,常半仙方才松口,任她保下小石头。 元无忧刚把人送回厢房安置,便来了个家丁,将几人尽数唤走。 原来是冯太姥从老君山请来的道士已经进府,眼下众人都聚在正堂,商议打通鲁山之事。 要说这位道长,那也是相当有来历的,乃是茅山宗开山祖师陶弘景的徒孙,后又随其师父渡江北上,舍道老君山,兼修五斗米道。 元无忧一听,便觉得开山捉妖之事靠谱多了。 就得找专业的人,来干专业的事儿嘛! 而冯太姥之所以老早便派人去请茅山宗道士,实则是亏着心呢,自然不敢触犯鲁山邪祟。 但作孽的并非是她,而是她的长女。 长乐冯氏世代显赫,即便再偏远落魄的一支,骨子里也流淌着门阀大族的傲慢。 冯太姥的长女自幼便随父从军,仗着武力与家世,在老家素爱欺女霸男,但有冯氏宠溺,官家袒护着,倒也没出什么事。 直到前几年,她随父到边境抗洪抢险,却路遇河里钻出个人首鱼身的妖男,怀里抱个婴儿。 那妖男自称是龙落子成精,去年因抵死不从这女恶霸,反被她玷污后浸了猪笼,冯大姐没成想他能遇水化鲛,才得以逃生,而今便是抱着孩子来与亲娘团聚的。 于是洪水翻覆间,冯大姐便被掳掠了去,连那鲛人父子都不见了。 这些乃是只身而返的冯太姥爷亲口所述,冯太姥起初也不敢相信,但丈夫不久便郁郁而终,再无从考证,她只得相信是报应到头。 报应是真是假元无忧不知,但兜兜转转二次听闻此事,她心情别提多郁闷了。 元无忧明明在忧岁城听说过,有岭南男子身怀六甲,又被冯氏姑姑抛弃,可一沾上神话,她便难以相信。 尤其是想起……与她生死之交的壮姐,还有覆灭于北周侵略的忧岁城。 如今有术业专攻的茅山道士来开山,元无忧便不想以身犯险了,让道长一人进山,给足他发挥的空间岂不正好? 而给她引路的家丁,一听这话赶忙劝她: “姑姑可不能指望那位道长啊!您可不能不去啊,更不能放他自己进山洞。” “为何?他还能遁地跑了不成?” “兴许能遁地,但够呛跑得了,您到那儿一看便知。” 此时,正堂院里已经站了好些人。 这些人也不上台阶,就顶着太阳,把老君山来的道长围在中间,当稀罕物瞧。 而随着引路,迈步进院的郑姑姑,身穿及膝的玄色交领衫,马尾高束,身负两把三尺长剑,更兼精致的脸上神情寡淡,便煞是英气逼人。 郑姑姑这套雌雄难辨的长相和衣着,全靠前胸的一道峰峦出云,能辨别出男女了。 而紧跟在其后的高中书也刚到。 高奉宝瞧着身前这位,平素最张狂的郑姑娘,在此时居然驻足不前,站在末尾人后、抻脖子往前张望,让本就因她走在自己前头,而心怀不忿的高中书,更加鄙夷她的小家子气。 随着脚步声传来,元无忧突然被伞尖儿戳痛了后背,还没发作,便从她身后走出个人去。 只见那位白衫的高中书,从分列两旁的人群中走过,径直奔向尽头那位道长。 高奉宝原本手里捏了竹骨伞遮阳,此时缓缓撂了下来,似乎要仔细端详那位道长。 跟在他后脚的元无忧,借着高奉宝孤瘦的白衫背影,目光瞧见了另一袭白衫。 她起初都没注意这个人,还在四下观瞧找道士的身影呢,却发现众人都瞅着他一个,还窃窃私语着什么:“羊道长真年轻啊,真不愧是茅山宗的人!”、“这么多年都不见老,想必已至臻化境,得到祖师陶通明真传了?” 元无忧随着众人的视线望去,瞧着潇然立于廊下,那位拿白布条蒙眼,墨发半披半簪、大袖襦白衫纤尘不染的男子。 这人面如脂玉,眉青唇红,拢在大袖里的双手背在身后,十分洒脱随意的样子,也没法器。 这?这踏跌的…他这副尊容哪儿像道士啊?! 元无忧原以为,老君山来了个术业有专攻的得道真人,她能放心的甩手撂挑子了。 没成想这位比常半仙还不庄重。 这边忙着要开山捉妖呢,他蒙个眼睛示众,是想展示自己能耳听八方? 高中书的乌纱帽底下,是一张极清冷矜贵的玉容,偏偏高奉宝每每瞧着谁,阴鸷的凤眼都会斜睨上挑,傲慢刻薄劲儿十足。 如今他与蒙眼的白衫小道爷对面而站,一句刁钻促狭的话、便从那张水红唇瓣里溜了出来: “本官当是谁呢,原来是羊瞎子啊。” 那位蒙眼道长方才对谁都是颔首回礼,任凭谁说什么,都只是一个字应答。 唯独到了高奉宝这里,他闻言也不恼,只是双臂大开大合、大袖盛风的,冲他面前的高中书合了个礼,朱唇微启: “贫道羊脂玉,许久不见高中书。” 这嗓音如若晴风快雪,莫名的与高奉宝有一丝相像,但较他少了些锋利,多了些玉润。 元无忧在俩人后头,愈发摸不清情况。 听这话,这二位是旧相识呢? 况且就这家伙,唇红齿白姿态潇洒,胡子都没留,瞧着顶多二十多岁,哪像茅山道士? 那头俩人针锋相对起来,在场世家的目光,无不凝在俩人身上,悬着心揪着眉。 元无忧趁机凑到元姥姥身边,刚要问这位羊道长为何蒙眼,便见那高中书扭过头来,凤眼狞厉地冲郑太姥冷嗤道: “冯氏找来这位当死豫章之鬼,莫非觉得这盲眼老道,能为郑家双生子当年叛国之事翻案不成?” 扎在元姥姥臂膀后头的郑氏外孙女,此时竖起了耳朵,偷眼观瞧。 羊道长眼盲不盲且先放一边,这高中书口中的郑家叛国,又是哪桩雪藏的旧案? 郑太姥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只淡然道: “老妇当年收到家书密信,上书时为丞相的文襄帝,命我儿施反间计诈降侯景,有孝静帝所赐的丹书铁券可证忠良清白,也有密信和军令状、至今仍在。可吾儿尸骨无存,弃之鲁山,近日妖魔横行,既然天家要开山除妖,正好请道士来寻吾儿尸骨。” 第132章 羊道长的建康旧事 高中书却并不买账,拂袖一指那位,安静立于廊下的蒙眼道长: “你们眼前这位老道羊脂玉,实乃南梁名将羊侃之子羊鲲鹏!当年建康沦陷,其父镇守台城逼退侯景无从进犯,他却在其父死于台城围困后投降侯景,颇享其富贵厚待;后又因侯景失势日落西山,他竟割其首级而返建康领赏! ……细数羊老道其生前身后名,都是五行缺德不孝不忠!他本该死于豫章,却诈死数十年,隐姓埋名混入大齐,他个道士不在深山老林清修,却在人前现眼,这你们也敢请他来捉妖?世间还有比他更邪祟的妖魔吗?” 高奉宝要不解释这一遭,元无忧还真瞧不出来这么个超凡脱俗的羊道长,居然是这般卑劣、不忠不孝,擅长金蝉脱壳的小人。 她为刚才对高奉宝刻薄态度的不满而惭愧,没想到高中书还挺嫉恶如仇的。 当众被人说出旧事,羊道长连反驳辩白都没有一句,许是因蒙着眼,瞧不见众人的眼光,他随即淡然的道:“贫道此来,是为完成家父遗愿,给人沉冤昭雪。” “倘若你个瞎子命丧鲁山呢?” “那便以身殉道。” 话说至此,元无忧彻底对这位道长无望了。 她终于知道为何给她引路的家丁,说不能指望道长了。 他有什么样的过去,元无忧漠不关心,她只担心今日上山捉妖,他能不能挑大梁开好路。 羊道长居然真是盲眼之人!这还怎么进山啊? 那上清派茅山宗,不是以通天彻地阴阳眼自居的吗? 他们茅山宗招人,如今对眼睛没有要求了吗?甚至没有都行? ——各位世家的意图,羊道长的过去被高中书悉数摆在明面上,但几位世家祖宗仍坚信羊道长能引路除妖。 甚至不惜摆出法台,硬杠高中书的抵触。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位仙人气度的羊道长,蒙着眼睛走路,都能抓到旁边准备的糯米红线、就跟能看见似的,在黄表纸上现写朱砂符。 只见他蒙眼的白布条系在脑后,长长地垂曳在墨发三千的脊背上,人便在郑府正堂前做法,踏罡步斗起来了。 因要踏足阴邪之地,需请过往真灵护佑,此时俗人不得出声,便让众人进屋等候。 元无忧还处于震惊之中,这人的眼睛究竟能不能瞧见啊?瞧他那身手利脚的样子,比常人都潇洒。她本想扒门槛学几招,却不料身边突然伸出一只手! 元太姥忽而把孙女拽到身边,语重心长的道: “姥姥求你一件事,务必要帮羊脂玉找到丹书铁券。” “啥?……啥丹书铁券?” “就是方才中书与你二姥姥所说的,刻有孝静帝元善见之名,丞相高澄监制的免死令牌。” 祖孙二人走入内堂的竹帘帷幔,随走随说。 唯恐隔墙有耳,元太姥的声音细弱蚊蝇,但吐出的字字句句,都是喋血那么清楚。 原来她一母同胞的二妹郑太姥的儿女,并非横死于意外之灾,而是惨死于侯景之乱。 昔年有专刺旧主、北朝吕布之称的侯景,在第二主高欢死后,以河南十三州降南梁,叛变东魏。当时戍边的郑氏兄妹抵死顽抗,无奈寡不敌众被侯景所俘。后来兄妹二人拼死带残兵逃出,却蒙冤被扣上了叛将罪名,遭残忍杀害。 齐开国皇帝高洋口中的“小人百日天子”侯景,虽妄称宇宙大将军,其人确有万夫不当之勇。 于是,郑氏兄妹奉时任东魏丞相的高澄之命,私下相会南梁名将羊侃,共商克敌之短,并诈降懈敌。且事先得到了孝静帝和高澄铸造的丹书铁券,以做免死金牌。 却不料,梁武帝刚收留这只反骨崽没几年,他便叒叕叛其主,借口“清君侧”,囚禁饿死梁武帝,举兵攻打南梁都城建康,史称太清之难。 兄妹二人便被俘建康,见证了羊侃困守台城,及其死后幼子叛国投敌。 可当二人身在侯景帐下,与被侯景强纳为妾的羊侃之女、和冯家姐夫羊氏等人曲线迂回时,却被弄权的奸臣挑拨说二人早已叛国。 高澄一怒之下不经查证,便在两军交战时,将残兵回营的兄妹二人拒之门外,任其和部下被侯景大军,屠杀在其曾抵死扞守的城门下,又将郑氏兄妹弃尸鲁山,推到旱魃应龙身上。 郑太公与郑太姥是同姓堂亲,封到这里没少为民造福,此事一发自然是撂挑子上诉,抬着棺椁上邺城给儿女要说法,不料却遇上了灾年。 民间自古便有旱魃为虐之说。那年郑氏原本没想献祭活人;更没成想,事后得知被献祭的逃婚女子,竟然还是世交的冯氏女! 而那男的是也羊侃族亲、羊氏的一支。白衣出身的羊氏,是与冯氏女私奔来此投靠表亲,却因此卷入郑氏双生子与侯景之乱、叛国之罪。 原来郑太姥与冯氏的儿女,竟然有着这样共同冤死的经历!难怪二位默不作声,又固执的请道士开山呢。 元无忧也理解了初见郑太姥时,她为何在此边境恣意妄行,颇有醉生梦死之态。 而羊侃的事迹,她也有所耳闻。 太清之难,建康城外,当年文采惊世的庾信,一见侯景吓尿了裤裆,弃城而逃。而羊侃则固守建康逼退侯景,让侯景及其部下对他深恶痛绝又敬畏,不敢冒犯。 甚至当羊侃的长子被绑城下来要挟他,羊侃只道:“我羊氏豁出整个宗族报效君主,尚且不够,怎会在乎一子,望你早些杀他!” 后来侯景围困台州入冬,羊侃病逝城中,侯景势如破竹的攻陷了建康。 他的三子羊鲲鹏便投诚侯景,女儿也被侯景掳去做妾,直到后来羊鲲鹏杀侯景回建康。 元无忧只知他大仇得报,亲手刃敌了,至于羊脂玉羊鲲鹏是否动摇过,真心降服侯景,都与她这个旁观者无关,她只关心他能不能上山。 毕竟东魏这支羊氏宗亲素来效忠魏朝皇帝,可高澄为排除异己,谋害忠良,被国家大事一遮掩,公报私仇也无人查证。 幸亏高澄所给的丹书铁券没被朝廷收归,这些东西只要不腐蚀干净,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元太姥所讲这些来龙去脉,只是为坚定她帮郑氏冯氏,乃至羊氏洗雪沉冤的决心。 元无忧都快哭了,这边捉妖闹鬼呢,你还让我扒尸骸找丹书铁券? 不过事关郑太姥全家荣誉,她自然义不容辞。 只是既要开山又要掘墓,她这工作量有点大。 第133章 就差直说要赤霄剑了 高中书见道士上山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再阻拦倒好像自己亏心似的,索性拂袖任去。 但还是放不下心的、嘱咐了羊道长一句: “做好你分内之事,如若敢伤及大齐的子民,休怪本官拿你当妖道就地处斩,扔到鲁山。” 而后的高中书便把油纸伞丢给了随从,自己沿着廊下的牡丹花丛,看着忙活的众人。 过了晌午倒有些凉爽。 郑府内各有各的忙活儿事。 趁四下无人注意,高奉宝偷偷拉过负手在旁的郑观棋,二人退于有些晒蔫了的牡丹丛后。 高中书腰缠尺素,浑身连玉佩都是冷白色,他堆雪似的白衫欺身压过来,将女子逼退在朱漆廊柱上,连吐出的话都裹挟着狠厉: “别以为我不知,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这位冷美人行事果决霸道,那双极美的凤眼与鲜红泪痣、近在她眉睫之间,因他高她半头,便是她仰脸儿就能够到他尖下颌的距离。 恁凭高奉宝这张皮相,换做谁也是喜欢看的,但面对这个蛇蝎心肠的同僚,郑观棋纵然素来见色起意,也属实对他没有半分别的想法。 郑观棋此时已经掩下了,最初被他拽走时、来不及藏匿的一丝惊惧,面色恢复如常。 她轻言细语,言辞恳切的道:“你我效忠同一位主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上头。” 聪明人说话无需点破,高奉宝此刻却也吃不准她的态度,但还是循例威胁一嘴: “你最好知道谁才是主子!文襄帝已经殡天,你与郑氏蜉蝣撼大树,只怕会葬身妖洞。” “谁说我是为除妖而来?女侍中是命我……来拓印陶弘景的《真灵元君位业图》。” “在陶弘景的元君图谶里,主人怕是不好听,你确定图上所绘,真是主人想看的?倘若真出现几个女帝星,你也要按拓印本给主人看?” “主人想要陶弘景这个羽化之人写什么,他的溶洞刻壁里,就得有什么。” 几句话拉扯下来,郑观棋眼底的神色晦暗,却心里松快了些许。 陆女相派她推动鲁山献祭,就是为了这一重,却不想进展得如此顺利,还有不怕死的、爱管闲事的前仆后继往前冲。 ——老君山乃老子李耳的道场,此山上下来的道士,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更何况羊脂玉其师从茅山宗,又习五斗米道。 元无忧看羊道长手掐诀、但口不念咒,便能纸上生火、平地起风,甚至他那步子和行动都流畅自如,根本瞧不出眼盲与否,她委实瞧得眼花缭乱。 当他自陈只能引路一段,问及世家有哪些人入山时,她赶忙举手自告奋勇,毕竟她这六识灵通的人,总比这个盲眼道士更适合开山掘墓。 没成想这小道爷闻言,径直走到她面前,一抬被布条蒙眼的脸,“你是何人?” 旁边人赶紧引荐道: “这位是郑太姥的外孙女儿,玄女姑姑。” 道士“哦~”了声,了然的颔首,元无忧原以为他是肃然起敬了,没成想他竟朝她伸出手: “拿你的剑来换。” 元无忧震惊了,这人怎么上来就开条件? “你装瞎的?要哪把?” “要那柄白刃秦剑,萦绕着白龙紫气的。至于夫妻雌雄剑,就不必了。” 羊道长话音未落,她便警觉的反手去摸身背后的剑鞘。 这个描述……就算眼睛健全也瞧不出来?他竟然能说出这话来,就差直说要赤霄剑了,羊脂玉定是早知她有赤霄剑! “你……你能看见是?你要我剑做什么?” “暂且保留,贫道还想活着回来,九月九日瑶台赴秋宴,来日剑门关自会奉还。” 甭管他说的天花乱坠,元无忧此时也没空细琢磨,她怀疑这老道与苍白术认得,否则她还真想不出,还有谁知道她有此剑的了。 “你拿什么发誓会还给我?” “你可以不给,但贫道便不会为你引路。” 元无忧咬牙恨齿,也不客气的道, “道长别怪我心直口快,你自身难保,拿什么给我引路?” 羊道长道:“眼盲之人,有时候比健全人看的更透彻,今日齐聚在此的鲁阳挥日者,有人为图陶弘景的传世谶言,有人找寻干将莫邪的七世怨侣,唯独冷落了师出有名的为民除妖。既然姑娘不信贫道,那便不必入山了。” 元无忧:“……我压根也没指望有人引路。” 她这话一说出口,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似乎提到了重点。莫邪剑莫非在鲁山?! 就在这时,元太姥凑近她道,“孙女儿,你不是有两把剑吗?给他一把又何妨?” 元无忧都快恨疯了,也不顾在场还有旁人,扭头便冲太姥低声道,“姥姥你装什么糊涂!这可是…”她刚要提醒姥姥一句,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便诧异的看着元姥姥, “您不会跟道爷是相好,憋着诓我的剑呢?” 元太姥低笑着,啐骂了一句, “休得胡言乱语!那你还要不要查证你爹的莫邪剑,是否流落至此,想不想知道你爹是否还在世了?” 这话要挟到元无忧的短儿了。 旁人听不见祖孙二人怎么说的,但见元太姥耳语几句,那郑姑姑便不情不愿,又动作利索的从身背后解下一柄、拿布缠好的三尺长剑。 元无忧双手奉剑,迈步上前递给他。 有心想强调你先别拆开,剑柄刻着“赤霄”二字呢,这一拆开,复兴元室的都得先让开,还得诈出一帮光复汉室的。 但瞧着道长负手而立,长长的白布条在其身后随风飘然。他不急不慌的抬手接剑,点头道: “贫道借剑气护体,自会助你得偿所愿。” 元无忧已经不在意剑不剑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奉剑做投名状,就是一定要去的。 她心里没底,便问道长可会算吉凶祸福吗?里面尸骨多不多,好不好收敛遗骸啊? 一提这个,众人各个都有话说。 便七嘴八舌的讲鲁山跟乱葬岗似的,不止本地害了性命往那处扔,还听说当年洛阳之战的残部逃到此处,又经历了沌口之战,死尸跟半死不活的都扔在鲁山,听说都成守墓的了。 沌口之战元无忧刚在忧岁城听过,而老道则是提起了七年前,他在老君山修道时,远被波及的洛阳之战。 第134章 复盘洛阳之战 北齐河清三年腊月,隆冬刺骨。 突厥与北周兵临北齐边境,洛阳城。 为此役,诸国备战多年,即决高下也决生死。 大战焦灼之际,是北齐武成帝高湛亲自督军,兰陵王高长恭领中军,段韶斛律光各领左右。 北齐三军齐发欲与北周、在洛阳城北的邙山脚下决一死战。 此战起因,竟是北齐劫掠了本该送与北周和亲的突厥公主,突厥以此为由迅速集结兵马,屯兵齐周边境,同时还招呼北周出兵伐齐,得表现出求娶的诚意。 北周于是出动大冢宰宇文护、太师于谨、南境虎王权景宣、尉迟迥、宇文氏宗亲等人,发精兵十万兵临洛阳城下,作势要报一年前约仗北齐,却打的稀烂、无功而返的仇。 主要也是为给北周皇帝,把皇后给抢回来。 大战在即。 北齐一开始节节败退,豫永二州当场降了权景宣,周军在南境虎王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打风陵渡龙门直逼洛阳。 而洛阳西北隅有座金镛城,乃汉魏曹丕所建百尺楼旧址,后修为军事堡垒。 周军久攻不下这处硬骨头,便围困金镛城,隔绝其内外联络,连鸟都飞不进去。 城内正在弹尽粮绝、以为要效仿昔年台州羊侃之故,去见先帝时,救命星出现了。 有位鬼脸傩面的小将,只领几百骑便冲进了被周军层层封锁的围困,称是援兵兰陵王。 城内被困疯了的守军根本不信他,却在他摘下鬼面露出旷世美貌那一刻,从麻木到疯狂。 摘面具自证身份后的兰陵王,率众突出重围,赢得绝地转折,且在敌军先锋风陵王渡龙门、营救突厥公主之事中欲擒故纵战术迂回,才得以为齐国揭穿柔然的诬陷。 在这一仗里,把围魏救赵、借刀杀人、暗度陈仓等计谋用全了的柔然,不仅把引以为傲的几位女可汗、继承者都葬命于此,也彻底覆灭了掀翻突厥、卷土重来的有生力量。 民间传闻,近年溶洞里猖獗的妖物,便是六年前齐周洛阳之战时,战败的柔然突厥人、西北羌胡乃至九黎人,逃来的残兵败将及死尸堆在此处,受怨气而拧成了养蛊养尸的风水宝地,故而隔几年便要出来害人。 众人逮着亲历者兰陵王在此,自然要吹捧重提一番他的盖世战绩。但要说起当年兰陵王一战成名的邙山之战,就不得不提整件洛阳之战。 起初是周国太宰认了西魏女帝、华胥女首领的儿子为义子,封作风陵王,并遣其随使节往突厥,去促成北周皇帝求娶公主为后的婚事。 突厥小公主当初年方十三,正是天真烂漫,跟着风陵王便入了边境。 却不料,公主被柔然伺机掠夺而去,又嫁祸北齐,以此激怒突厥向北齐宣战。 北周太宰原是不愿出兵伐齐,才派义子风陵王去营救公主。 而这风陵王小小年纪便颇显英才,竟混入了重重包围的洛阳救出公主,还里应外合险些攻陷洛阳,直到败给金镛城下摘鬼面的兰陵王。 柔然到头来也没能颠覆突厥,所以那群战败的人向南溃逃,又身陷在了边境战乱。 这帮人没提洛阳之前,元无忧还没觉得亏心。 此时便是死的心都有了。 当年母皇让她认杀父仇人为父,那位北周摄政的太宰宇文护,是知道她女扮男装的,但当时她年龄尚小,才十二岁,便以为她长大后会嫁入宇文家,北周连带把华胥国都给收入囊中,没成想她得了爵位,便哪吒闹海起来。 高长恭一听最后那几声封号,鬼面底下那双黝黑锃亮的大眼,便跳动的锐利又凶悍。 “别提风陵王那小屁孩儿,见他一次揍一次。” 元无忧:“……” 刚过去一个负心女风既晓,怎么他又逮着记恨风陵王了啊!兜兜转转就可着她骂是! 这位茅山羊道长在老君山修行多年,自然对洛阳之战记忆犹新,也确实有战败的残兵逃至鲁阳深山一事。 如此看来,他便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于是羊道长便要给鲁山算一算,并非六壬掐指算、周易排个盘,而是铺起了排场。 蒙眼的道长手拿罗盘符箓,身披先天八卦,手捻着红绳,在堆砌出鲁山地形的沙盘上寻龙点穴,说鲁山一带确实有妖邪之气流窜,又被金光紫气压制,定有不惧邪祟之人来破此危局。 洞窟内积怨数十年,决不可贸然闯入,恐会被妖邪侵体、蚕食,而是需要有人打草惊蛇,搅乱妖洞内的死寂。 元无忧在最前头围观,闻听此言,面露茫然: “您直说啥意思?您不想进山了?” 羊道长:“非也,是找个健全之人打头阵。” 而后他细手一抬,指了指元无忧的方向, “此女面带华盖符玺,适合做先锋。” 元无忧申请撤回刚才那句话。 “不是……您眼睛都蒙着呢,咋瞧出的我面相啊?实指望我冲锋在前第一个倒下,就不还我剑了是?” “并非要你直接开山进洞,那没用。倘若直接去地底下,在场诸位就算带千军万马去,也是填无底洞,毕竟那是妖魔的道场。但在鲁山脚下的女魃庙,可是活人的道场,地通阴阳。” 羊道长白衫圣洁,蒙着眼,嗓音空灵若神喻,可满嘴都是鬼神莫测。 只见小表姑瞪大了琥珀凤眸,眼神虔诚, “每个字单蹦我都认识,咋放一起我就听不懂了呢?能不能捞点干的,道长有妙计请直说。” 羊道长倒也配合,出口便是: “妙计便是:你去女扮男装假扮新嫁郎,搅闹女魃庙的献祭场,明日在一同进山。毕竟今夜子时一过便是初一,就算你不主动献祭,妖孽也会出来祸害男子,正好没有月光适合捉妖。” 羊道长但凡是个纯粹的上清弟子,断然说不出来这些话。因为出自南天师道的、上清派始祖南岳夫人魏华存,虽为五斗米道女首领祭酒,师从左慈,但不屑甚至极为排斥其房中术采阴补阳,而是强调人体内精气神的修炼,不重炼外丹,因信众和传人多为江南士族,又被称为道家中的贵族。 且创立三清,信奉西王母、玄女赐书。 到了茅山道创始人陶弘景这里,更是主张修无情道清心寡欲,以纯阳体克世间妖邪。 断然不会如此随意的说出,让她女扮男装,结冥婚替嫁的话。 但这位羊道长兼修的五斗米道,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元无忧单好奇一点,他修这两个虽是同源但道义相反的宗派,也不怕精神错乱? 有羊道长出了主意,还说的义正言辞,众人便附和了起来,商议着,要不就让郑氏小表姑扮新郎,去女魃庙一探究竟? 元无忧倒不是不能去,相反,她因刚才想起了洛阳之战,心里有愧,挺愿意冲锋在前的。 但要是有人逼着她上花轿,赶鸭子上架,她便没那么乐意了。 大下午的,太阳愈发失去了热度。元无忧感到十分心寒,居然没有人说不让她去的。 就在这时,人群里站出来个红衣鬼面男子,嗓音清朗道:“我来替她。” 元无忧愣了,“你替我男扮女扮男啊?” 高长恭凤眼一横,没好气道:“替你扮新郎。” “……” 第135章 谁扮新郎 兰陵王没成亲,又不近女色,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众人自然没有异议。 真有那会捧场的,李家祖母舔个老脸附和着: “兰陵王以身犯险,定能大获全胜。” 老妇人话音未落,那郑家的小表姑便冲兰陵王厉声断喝: “不行!我同意你去了吗?我用男人替我吗?” 高长恭最近便发觉,表姑对他霸道的占有欲有些逾矩,但俩人再没分寸,也都是在私下里。 像此时一般,当众被她训得像个娇夫,他还是头一遭。搭上脸皮薄,登时就恼了! “那你一个女子扮新郎,是我大齐无男人了?” 高长恭黝黑凤眸圆瞪,俩人就拿眼神杠上了。 一个男尊大丈夫,一个女尊大娘子,俩人都拿对方当弱势,谁都不服谁。 可旁边人不明就里,郑太姥还劝道: “孝瓘!怎么跟你表姑姑还呛起火来了?” 羊道长适时的出声:“不必争了,你俩都去献祭。正好那新嫁郎也要有个送嫁的新娘。” 咋回事儿?赴死还得凑一对的? 元无忧登时就想撂挑子了, “啥?还让新娘亲手把自家新郎送去献祭?这谁出的损招啊?也太缺德了!” 羊道长诚恳道:“贫道来时的路上,遇见了鲁山道友常术士,听他所讲。” “什么话都听只会害了您啊。反正今天这事儿说破大天,要么就我一人女扮男装,要么你一个都找不着,别打我四侄子的主意。” 玄女姑姑这般明目张胆的护犊子,让高长恭方才燃起的抗争欲,陡然消散了不少。 就在这时,不知方才何干去了的高奉宝,眼下刚从廊下走出来,登时一声清喝! “放肆!老道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谋害栋梁!还有你这妖女,难道真敢让兰陵王以身犯险?” 高中书的护犊子是极具破坏力的,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人畜尽杀。无辜被骂的元无忧刚想开口说骂妖道别带我,又发现只剩了一人白衣。 而羊道长早已回到门口的沙盘上,指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符箓,旋即作出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结印手势,当他再打开双手……居然从掌心放出一道黄符纸化成的飞鸽! 那只白羽红喙的鸽子只有巴掌大,就从元无忧眼前呼呼啦啦的飞过。她听着那翅膀扑腾声,俨然是真的不能再真的鸽子。 这神奇的一幕看呆了元无忧。 “这…这他把鸽子藏身上哪儿了?道长挺会变戏法儿啊。” 高长恭不屑地哼道:“障眼法!” 这姑侄俩没一个信邪的。 四侄子却才话音刚落,便听门外家丁引进院里来俩人。进来的一对捧着鸽子的师徒俩,男的头戴抹额,身披墨绿大氅,女的碧衣簪发。 巧了么这不是? 元无忧望着神情肃穆、怀里抱着白鸽子步步走近的苍白术,以及耷拉着眉眼的厍有余。 她冲俩人颔首致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又与二位见面了。” 厍有余见了她倒是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我就知道,这等稀罕事哪少的了你?这回我给你找来个新道爷,还会画符念咒捉僵尸呢。” 元无忧瞧见那位端庄严肃的白药师,倏然心生一计,顿时眼前一亮, “我记得你是啊!我要用掉那次机会,让你来陪我去探女魃庙。你穿嫁衣蒙盖头,我扮新娘送嫁你这新郎,定会保护你。” 她明晃晃的故意咬重最后那一句,厍有余还是明知故犯的踩进圈套,慌忙挡在了男人身前, “你给恩师套嫁衣便罢,你都扮新娘了,还亲手把他送给女魃,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你挺会雁过拔毛啊?逮谁都能薅羊毛啊你?” 苍白术却抬手推开身前的女弟子,望向元无忧的目光里,从容且坚定, “我的武力你清楚,你最好言而有信,如若我葬身那里……也算殉道了。” 小师妹巴不得把师父往火坑里推,自然够呛能让师父活着回来,而苍白术连遗言都说完了。 厍有余断然不能让此事发生,可又一时没法子说服小暴君,她急中生智,也赶忙用掉第三次的最后一条约定,便是不准他和这位玄女姑姑拜堂穿喜服。 玄女姑姑只一摊手: “行啊,你的愿望成立。我也是帮白药师最后一把,省得他总是受制于人了。” 当初忧岁城外,苍白术携剑而逃,弃她不顾,后来却说是欠厍有余三个约定,这借口未免太荒唐可笑了! 但元无忧还是想加入师徒二人的过家家游戏,当她真使用这个机会时,还是觉得荒谬。 她不想陪这师徒二人过家家了,便命人送客,可人是羊道长传唤来的,他执意就给留下了,称这二位是协助他开山的道友。 此时的高长恭心情沉重。 他没眼看师徒情深,只恨不得把这位柔弱不能自理,又宠溺女弟子、欺负他姑姑的白药师,给套上嫁衣塞进花轿。 倘若无人替她,姑姑便要扮男装以身涉险了。 小姑姑丑陋骇人之时,他对她没半分企图。当她美貌惊人到被称为妲己时,他也一如既往,并未因她变美,而对她逢迎讨好和献殷勤。 可是而今,妖魔当前! 面对她这位唯一的人选,他也不想让她犯险。 于是高长恭再不犹豫,上前拍了拍正挡在苍白术师徒面前,试图劝慰表姑上战场的羊道长。 “不能让姑姑女扮男装,万一女妖识破她了,或是看上了她怎么办?” 郑观棋笑道:“那不更安全?她本来就招女人喜欢。” 高长恭那股执拗劲儿忽然上来了, “不行,她要是被扣留了怎么办,还是我来扮新郎。” 郑观棋虽早知他耿直,但又被他这固执的想法震惊的、瞪大了眼: “高长恭你没事?就算她被扣留,俩女人又发生不了什么,你以身涉险,她还得保护你。” “但凡那女魃是人,还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谁能保证对面不是妖魔鬼怪?” 元无忧没成想,为了谁去假扮新郎的事,大家伙儿都能吵成一锅热粥。 这憨子居然坚持要自己上阵,抢她的活儿。 元无忧自然是奋力的阻止他,担心他的童男身更招惹女妖垂涎了。 但他表示:“我因病示弱,是为给你展示才能的机会,可睡着的猛虎仍是猛虎。如今不过是个妖言惑众,你就不准我去出战,要夺走本王身为领军将军的威信了?” 话说至此,元无忧再拦着,就是妇人之仁,耽误他铲灭妖魔了。 她无法,只好让他别单独行动,跟她一起,她当他的陪嫁丫鬟。 众人这才各自散去,通知鲁山来迎娶新郎的是一波,准备嫁妆的是一波,唯有羊道长那边准备明日午时开山进洞的事宜,最为阳光和安全了,报名的最多。 高长恭也被郑姑姑拉回了住处。 路上,元无忧正琢磨着行动策略呢,他却没听进去几句。 与她并肩走着的高长恭,忽然拉住她手臂问, “你是不是欺负我五弟了?他原在馆驿养病,一听我是来看你就掉脸子,一个劲儿说你不是好人让我防着点儿,连捉妖都不来。” 元无忧一愣,“我哪有本事欺负他啊?他咋还背后讲究人呢……我像坏人吗?” …… 因为约的晚上行动,先跟鲁山那边的女魃庙打了招呼,送上木兰城今晚新嫁郎的生辰庚帖,高长恭那头便准备嫁衣和制定战略去了。 元无忧正站在自家院里,影壁墙下和小麦研究策略,忽然被人叫住。 来人是道士羊脂玉,他翻手递给她一包锦囊,只见那喷香的云锦布料上,绣着西府海棠。 赶在元无忧询问之前,他抢答道: “这是系舟世子托贫道,赠与您破阵之用。” “…何物?法器?” “里面是一双银鞋垫。听闻溶洞内有毒物能腐蚀衣料,烧烂皮肉。这银可是能试毒辟毒的,你垫在脚下藏匿,危机时刻可以拿出来。” “世子真是七窍玲珑心,多谢!但请您退还回去,我无功不受禄,怎敢接受世子贵重之物?” “贫道受人之托,你必须得收。” 元无忧素来吃软不吃硬,一见这羊道长态度强硬,她更心中不快,只斜眼瞧着他, “道长与前朝皇族为何交好?别真是细作?” “世子出身前朝南梁,便是我的旧主。” 他这时候来表现对旧主的忠心,她是不信的。 “道长人在齐国,羊鲲鹏早就死于豫章,你可别总是瞻前顾后,秃了反仗惹人怀疑啊。” “贫道做事无愧于心,倒是您需要注意了。此次征讨的并非妖洞,而是心魔,希望您能看破且放下,贫道自会祝您顺应天命的,风陵王。” 羊道长眼蒙白布,朱唇轻吐兰音,轻飘飘的三个字砸在她耳朵里,像是千斤石头撞过来。 元无忧的天灵盖瞬间像被人抓了一把,头顶唰然一凉。她双眼皮的大眼睛骤然凌厉,眯起来的凤眼不怒自威。 “道长此言,我听不懂,何为天命?” “天命在形,是玉玺和氏璧,是天子赤霄剑。在人,是风陵渡口跃龙门,真灵元君第一人。” 那年她势头正盛,便被一首童谣传出风陵王是女仙元君,北周因此怀疑她女扮男装,害得她势头大消,从而落得败绩失据…… 元无忧此刻眼神锋冷,杀心顿起。 “那年洛阳传出的童谣……是你编的?” “非也,贫道只是转述罢了。此话乃师祖陶通明与贫道口耳相传。直到七年前的洛阳之役,方知何为风陵渡口跃龙门。” 羊道长虽蒙着眼,可也无法忽视她扎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要把他的道袍戳出个洞。 “贫道口述一句辟邪咒法,殿下要记好。” “何也?” “玄女破阵,诸邪退避,百事无忌。” 元无忧:“?” 第136章 女魃迎亲 木兰城外。 戌时的西北角门口漆黑一片,除了新嫁郎高四哥、送嫁的郑姑姑、高五哥,再无半个人影。 而孤零零的仨人面前,也只有几张铺红毡、贴囍字的供桌作陪。 在供桌左右最显眼之处,置的是三牲六畜,还不是小三牲鸡鸭鱼,而是大三牲羊猪牛首。 三牲六畜左右,又摆满瓜果干货、糕饼清酒。 此次木兰城送嫁诚意十足,不止祭礼齐备,尤其是正中的供桌上,还摆了只金漆铜质的大香炉,插着祈愿“功德圆满”的十三根香。 这一堆香柱焚起的灰白烟雾,把供桌整个都笼罩起来,呛得元无忧眼泪都快出来了。 只能侧头瞅着身旁的高氏兄弟。 高长恭今夜没戴鬼面,那张俏脸上新生的嫩肉与疤痕交错,近瞅虽有些坑坑洼洼的,但也不影响那精致的五官,那双黝黑润亮的凤眼又圆又大,平时不耍威风严肃时,实在娇憨极了。 而郑姑姑今晚上穿了身及膝黑袍,马尾高束,背后负剑,不知是冷风冻的,还是百无聊赖,一边抱膀儿托着两臂,一边仰头打量他。 高长恭眼尾上挑,目光不怒自威起来, “为何总盯着我脸上的疤?” “……咳,你会恢复如初的。” 这时,一旁忽然传来车轴滚动声,还伴随着一句: “兄长让让,我坐你俩中间,省得你俩拌嘴。” 说这话的,正是几日不见的高延宗。 他担心兄长安危,更怕郑姑姑掳掠兄长而去,非要跟出来做礼生,但因膝盖上的伤还未愈,便坐着二轮车出来了。 要说这事儿,属实挺离谱。 最不信邪祟的仨人,此时居然齐刷刷地站在城门口,等冥媒来接亲。 元无忧原本想解释几句,忽然从不远处的树林子里,猝然响起一声唢呐悲鸣! 与此同时,仨人不约而同地浑身一激灵,霎时间后脊梁骨发凉,心道来了! 只见一股无名白烟从地面腾腾升起,烟雾里喜乐喧哗,但都没盖过唢呐声,喜乐由远及近。 突然来了阵小凉风,把人吹的汗毛直竖。 越走越近的不止鼓乐白烟,还有铃铛声响,车轮滚辙,在距离仨人约莫十丈远外,打烟雾之中出来一伙红巾帻蒙脸的怪人,足有七八个,扛了一乘血红的轿子,上面挂满了铃铛。 要真是浮空飘着,看不见脚,那肯定是撞煞,仨人撂地就跑了,关键是这帮人还有脚。 这帮怪人乍一看跟僵尸似的,脚步整齐划一,四肢僵硬滞涩,但却动作流畅自如的,从大袖子里掏出红纸剪成的铜钱。 尤其为首那个手拿红帕,唯一露出了花黄白脸的红裙老妇,她太有手艺了。抓一撮一撒节节高,三层开花满天飘。 元无忧也有些胆儿突,赶忙回想羊道长教她那句,就听身旁的高大哥,低声念叨: “玄女破阵诸邪退避,百事无忌……” 元无忧:“……” 好家伙,羊道长跟谁都说过这几句? 直到轿子落定在三丈远外,元无忧才瞧见后头还有一具棺材,但却是拿木牛流马运来的。 只一眼,她就明白了,怪不得要新娘陪嫁呢,这是要来一回红白撞煞啊? 随着那轿夫的念叨声起,那白脸红裙的老妇,才从几个轿夫后头走出来。 老妇满头白发,簪朵红牡丹,煞白的脸瞧不出皱纹,只能瞧见红嘴唇黑眼珠。 来的这伙怪人个个身形僵硬,唯独这位老妇人看样子挺精神灵活的,但也有些目光呆滞。 不出所料,这帮人是女魃庙来接亲的,还送来了给新郎新娘的喜服,附赠一位喜婆和花轿。 这位喜婆还说,新郎出嫁得陪嫁一个不会水的新娘子,然后问她:“你会凫水吗?” 这婆子嗓音嘶哑,一听就上了岁数。 元无忧顺口答应,“不会啊。” 又后知后觉的蹙眉,“啥意思?不会要把我摁河里溺毙?” 这位脸色煞白的喜婆,闻言倒挺高兴,脸上都笑出了几道褶皱。“妙哉,就你了,别问了,问多了搁在心里也是病。” 而后她还指了指后面那具拿木牛流马拉的、蒙白布的棺材,“这是你以后的住宅。” “等等,我不问明白更是病啊……我能当陪嫁丫鬟,不能当陪葬的啊。” “不是丫鬟,你是当陪嫁的新娘子。” 这位喜婆哑着嗓子,慢条斯理的强调这一句,把元无忧给听害臊了…… 元无忧脑袋顿时嗡一下子!这么下流的吗?! “?啥玩应儿?洞房不止让我瞅着,还让我拽腿?女魃咋这么损呢,这活儿我可干不了!” 高长恭也觉得尴尬,赶忙红着耳根呵斥她, “说什么呢!我还能弄假成真给你看笑话吗。” 元姑娘表示:“要真看这个,也未必是笑话。” 此时的喜婆,已经命轿夫从木牛的腹腔里,取出了好几叠艳红的喜服,让俩人赶紧换上。 此时元无忧的目光,都放在了红轿子后面,蒙白布的棺材上。 咱就说,女魃至于这么偏心吗?新郎子有花轿有人接,而她这新娘就给一副棺材躺就算了,连拉棺材的都不是人,居然只是木牛流马! 恐怕介时送亲路上,这帮牛马但凡有一个零件不好使,瘫痪走不了,她就地就给掩埋了,棺材都躺好了,多给女魃省事儿啊。 元无忧越想越悲伤,刚想问能不能跟新郎子坐同一乘花轿?她抱着他坐自己腿上都行。 而那喜婆已经转过身,去供桌面前的蒲团上念咒祭天了。 俩人便抱了喜服,找了最远处的一处供桌,坐在底下的蒲团上,挑拣那两堆喜服。 打算挑完之后,各自钻供桌底下换去。 元无忧原本还寻思呢,女魃庙哪来的这么多嫁衣喜服?当瞧见这衣服体型不一,还多少都崩着点血迹,就知道怎么来的了。 女魃这帮妖怪,是懂废物利用的。 她正研究着满地的遗物,一时竟不知是躺棺材板子晦气,还是穿亡人衣更晦气。 面前的高长恭忽而问她,“你真不会凫水啊?” 她一愣,“嗯?” 又后知后觉,他问的是喜婆最初那句。 第137章 换嫁衣 “我在华胥也是住高山平地,又不住海边,谁会那玩应儿啊。” “那你跟紧了我,我会。” 元无忧眼神一亮,“你咋能会啊?我都不会。” “我封地在山东啊,兰陵郡离黄海又不远,我又总是渡黄河打水仗,为什么不能会?” 他想了想,又压低了嗓子道: “我还带过几年黄河水军舰船呢,当年洛阳之役,便是我乘艋舰堵在龙门,把周国小风陵王的舰船给拦截砸毁的,水性自然可以。” 望着兰陵王熠熠黑亮的凤眸,元无忧心头仿佛被刺了一下,疼得她霎时间呼吸一滞。 齐国水军承继北魏东魏遗风,擅长迅猛奇袭,水陆两栖,强大到让周国战船无还手之力。 她不想听这件事,甚至无法想象当身份暴露那天,两人还能不能这般亲近,爱欲横流。 元无忧只好挤出个笑来,岔开话。 “那你厉害了,但水性好即可,别扬花。” “啊?” 高长恭被姑姑突然来这么一句,给说没词了。 他原以为自己的光辉战绩,会让这姑娘肃然起敬,心生崇拜的,结果她扑闪着浓睫大眼,只是盯着他面带笑意。 这目光太过灼热,给高长恭瞧得脸皮发烫。 难道真有人能……不顾美丑,不问过去,一门心思的喜欢一个人,围着他转? 今晚的婚祭本该晦气又沉重,可有她作陪,高长恭竟然对接下来的以身涉险,充满了期待。 两个无所畏忌的人并肩作战,真是快意极了。 俩人翻检着喜服闲聊半天,直到喜婆和高延宗过来催。 彼时的高大哥,正盯着绣囍字的红盖头叫苦, “这什么啊,我不蒙盖头。” 元无忧劝道,“反正是跟不知是妖是鬼的女魃拜堂,蒙盖头算什么。” “就因为是跟女魃,我才不愿呢,即便必须让我蒙盖头,也得是跟心上人才值得。” 大哥长睫微垂,眼睛只盯着手里的盖头,居然不知不觉中,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而旁边几位,则都在盯着他。 高延宗不禁打趣道,“这话说的,四哥这就开始为心上人守身如玉了?真守男德啊。” 四哥低头哼声,“我是有原则和底线。” “哦?那你心上人,可在这里?” 在场就仨人,这话就差指名道姓了。 发现身旁的小表姑那灼灼的目光,几乎快把他烫出俩窟窿,高长恭这才意识到落了圈套,赶忙道:“休得胡言!我哪有心上人……” 高延宗笑了声,便不再揪着这个话题。 正好那喜婆礼生烧完香回来了,说要嘱咐新嫁郎几句,便将人请走了。 大哥一跑,高五哥便推着二轮车,便凑过去到表姑身旁,嗓音慵懒。 “姑姑,你可要保护我四哥。” 元无忧郑重的点头,“你放心,那肯定的。” “是啊,华胥国主,西魏女帝的女儿,倘若连未婚夫都护不住,你也没必要从洞里出来了。” 身边这人嗓音压的极低,元无忧还是清晰的听见了每一句,不禁猛然惊醒,赶忙侧头看了一眼高长恭。 他正抱着喜服,听那只到他胸口的红裙老妇,在他身上连弹圣水滴子,带念念有词。 元无忧扭回头来,骤然眉眼一抬,眼皮微微上挑,蹙眉低声道: “你放心,等我回来再拷打你。” 高延宗笑容如旧,眼里却流露出了冰冷, “我会在庙门候着,倘若只有你回来,我绝不让你见到明天的一缕阳光,去给大哥陪葬。” “……” 等大哥再回来时,小姑姑赶忙凑过去问, “礼生说什么了?” “没听懂。没有一句人话,就催我赶紧更衣。” 元无忧暗自松了口气,生怕他听见刚才之事。 倒是高五哥见俩人研究起喜服,便推着二轮车的轴轮,过去跟那喜婆礼生闲谈了起来。 他那嗓音低沉又柔缓,听着也跟念咒一样,居然真跟喜婆畅聊起来。 原本背对她的高长恭,突然扭头来问她, “你的裙子也没裤装吗?是不是少东西啊,这裙子顶多到我膝盖。” 元无忧抖了抖手里,层层叠叠的四五件, “挺齐全的,从交嵛裙到曲裾,还有裲裆呢。” 高长恭很气愤,“这帮妖怪穷掉底了?裤子都买不起一条?!” 元无忧:“……” 这边喜服还没上身,那位喜婆,便忽然让俩四肢僵硬的轿夫端来个莲花座,还道: “新郎子下装就一件,反正也得脱,穿那么多就坐不上莲台了。” 高长恭茫然道:“什么莲台?” 只见两个轿夫合力端来的那盘青瓷莲台上,突起的花纹走向形状奇怪,有俩瓣桃子,还有俩圆形的、药杵子形的托痕。 元无忧诧异,“这是给人坐的吗?” 喜婆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本就黑眼仁极小,此时更是眼神不善的斜睨了她一眼, “是给男人坐的。只有新郎子能坐,陪嫁新娘子得躺棺材,他连犊鼻裈也不穿,才能正好镶嵌在上面。” “啥?镶…嵌?!这么……肉实吗?” 元无忧此时震惊的瞠目结舌,不认识这花纹,也暴露她没见过什么这种世面了。 姑娘家可能看不懂,毕竟没长那结构,可高长恭一听喜婆这话,登时恼了, “不行!绝对不行!即便是娼妓也没有这样羞辱的?这差事我不干了……” 一见新郎子跳起来,就要临阵脱逃,那白脸喜婆顿时眉眼鼠目獐头起来,变得凶神恶煞,一招手便喊来了红白两色的轿夫, “想悔婚欺骗女魃?!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今晚你嫁也得嫁,不嫁便强娶了你献祭!” 元无忧打她一变脸,便也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此时赶紧把侄子挡在身后,极力克制着惊惧,保持镇定从容道: “等等,等我们商量商量。”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在往腰后的剑鞘摸索,掂量着如何瞬间拔剑出鞘。 如今看来,那妖怪是个女饿狼没跑了,给女的准备这么严实,对新郎倒如此迫不及待,想着不用剥皮就瞧见瓤,吃生肉也没这么急的啊。 今晚表面上没有人,其实不少都在角门后、城墙上藏着呢,兰陵王跟郑姑姑做先锋献祭女魃一事,早已被不少人知晓。 第138章 盖头不能掀 事到如今,元无忧也在心里打退堂鼓了,她甚至想拔剑砍了这帮人,带高长恭离开,而不是让他以身犯险。 但喜婆没给她机会,直接要让部下的男轿夫给新郎换嫁衣。 幸亏高延宗见势头不对,也推着二轮车过来,此时唰然拔剑喝斥,说尔等再敢提无耻要求,就把你们都杀了! 活阎王的威慑力在此时十分奏效。 这帮人毕竟也会察言观色,瞧他神情肃杀,就像是能吃生肉的,哪还敢再造次了?而各退一步的结果,便是高延宗给他大哥换嫁衣。 这里除了喜婆,就元无忧一个女子,非礼勿视自然是要回避的。 她胡乱套上红喜服后,也觉得饿了,便跑到末尾摆糕点的供桌上,准备垫垫肚子。 元无忧刚拿起一枚五毒饼,放嘴边刚要吃,突然感到裙子被人拽了一下! 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幸亏没惊叫出声来。 在她惊恐的目光中,只见供桌底下居然钻出来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冲她勾手,低声嘶喊: “姑娘你来!你过来!” 元无忧赶忙蹲下去,“您是?” “别管我是谁,你别管此事了,让那高家小四自己去献祭,洞里的伥鬼是向他讨债的,陪嫁的新娘也活不了,还跟新郎葬不到一块儿。” 元无忧听的眉头紧皱,“你究竟是何人!躲在此处吓唬我是?我怎能抛下他苟且偷生?再不说你是谁,我便把你拖出来打一顿。” “你这倔丫头…太多管闲事了!我是守城隍庙的景伯,不说了那老婆子过来了……” 当白脸喜婆走过来时,那位落单的英飒新娘,刚从摆满糕饼的供桌前站起身。 喜婆经刚才一事,对她自是百般不耐烦, “你在此处偷吃贡品呢?” “嗯……刚想动手,便被您发现了。” “快躺棺材里陪葬…陪嫁去,亥时了,要在子时之前赶到庙门,不能耽误了良辰吉日。” 她属实是懂良辰吉日的。 夜风拂铃响,红轿过山岗。 打帘外刮来的阵阵邪风,直嚎得人寒意刺骨。 当轿子后身突然钻进来个人,还道: “别怕,我来了。” 登时把蒙盖头的新郎子吓得浑身一震! “你怎么来了?不是该在棺材里吗?” 红衣马尾的小姑娘眉眼一抬,低声嗤道, “要是活人抬棺,我还得打杀了闹出动静来,可那是木牛流马牵引的,谁会在意我啊?我压根儿没躺进去。” 花轿里空间不大,那个莲台底下是个木箱,身着红裙,蒙囍字盖头的男子就端坐其上,双手局促的扣在腰下腿上。 又被姑娘家微凉的手一把抓住。 高长恭透过盖头下方的视野,瞧见她小心翼翼的盘腿坐在他身侧,抬手要来抓他的盖头…… 下一刻,他修长刚劲的大手便扣住了她的。 盖头底下传来一句急切、清澈的嗓音。 “盖头不能掀!只有结发妻子才可以。” 虽然他对女娶男嫁嗤之以鼻,但既然礼仪对调了,规矩便不能破,假扮归假扮,掀盖头这种可是结发夫妻,新婚礼成才能做的。 她只好悻悻打消了这个念头,又促狭的问道, “真没穿?” 他顿时胸口郁结了一口闷气,又想到事实胜于雄辩,随即一掀裙角,露出被薄布长靴裹着的细腿红裤,顺口哼了声, “穿的很多,无需关心。” “那你咋坐的这么稳?” 俩人的对话没一句提及皮肉,却字字没离开。高长恭咬着牙崩出一句:“我…我臀部瘦。” 元无忧点头,“看来你不太好生养。” 他忽而一掀盖头一角,拿黑亮的凤眸瞪她,浅涂胭脂的朱红唇瓣,不满地撇了嘴, “生不了,这辈子生不了,别想祸害我。” 刚说不能掀盖头的人,自己倒掀开了。 高长恭天生就该配红色,尤其此时盖头覆面,他那张脸被衬得桃花灼灼,艳色逼人。 明明不施粉黛,连头顶都还是来时的高马尾,可当他红裙一换,便是惊艳人间的娇艳。 元无忧忽然意识到,馆驿里专属她的陪寝山东小老虎,就是眼前这位穿着大袖襦裙嫁衣,细瘦豹子身、双眼皮大眼睛的美貌四侄子。 再强悍的男子,也有身心脆弱需人保护之时。而华胥女子的保护欲,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姑姑家的小豹子眼睛真大,水汪汪的像要哭出来,莫非在怪我来的太晚了?” 高长恭竖起食指在唇上,蹙眉呵斥: “小姑娘你清醒些!” 不知从何时起,他便不再称她做姑姑,而是拿她当一个堪比同袍战友的小姑娘。 后来意识到这点的高长恭,权当没发觉。 可元姑娘发觉了。她眼望着他,一眨不眨。 “咱不是得以身试险,引诱女饿狼嘛?” “你比她可……饿狼多了。” 她笑着把手搭在他肩上,朝他耳边轻声吐热: “我若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留给女魃?我真想就地把你盖头掀了,把事办了,让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属于我,省得旁人觊觎。” “……”他闻言,慌忙撂下了盖头。 “你胡说什么…忘了咱俩是假扮的夫妻了吗!” “可我是真心的。我会负责的,我来娶你了。” 隔着盖头的那股布料的陈腐味儿,高长恭都仿佛嗅到了她温热的呼吸。 此时此刻,轿子外面是吱吱嘎嘎的车轮滚滚,是铃铛声脆响,是抬轿子的轿夫和喜婆…… 行至山路,不知前方通往何处,也不知等待他这个祭品的会是什么。可是身旁有她在,高长恭确实心里有底,也无所畏惧了。 甚至心底愈发地腾升起激荡热切的,一想起她的话,便仿佛成了煮沸的热锅,有山洪暴发。 他的盖头随着轿子的颠簸,而如涟漪般摇曳。 底下那狭窄的视野里,是她坐在他腿边,把手搭在他并拢的双膝上,细长指尖的闲敲膝盖,似乎在等他回话。 高长恭莫名的心里没底起来,愈发怨气满腹。 “你的真心……是因为约定,还是只想办我?想看到我坚守三十年的傲气,折腰在你这里?” 元无忧被他说的一愣。 被他戳穿最初的意图时,她从前轻浮的念头,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她后悔过去的不真诚了,她都干了些什么?竟能让傲骨嶙嶙的兰陵王,对她产生这种疑问? 可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解释了,身份是肯定不能暴露的,只好道: “我的心意还不明显吗?我对你的企图…连高延宗都清楚明白,全天下只有你自己不开窍。” 高长恭还是觉得心口郁结了一口恶心。 不知为什么,两人之间还是有层隔阂没捅破,可是再刻骨铭心的话,他也说不出了。 第139章 庙内寻新郎 于是他便把盖头掀开一角,从大袖襦里挑出一条套护腕的手臂! 男子许是为展示武将的体魄,突发狂躁地俯下身去,把姑娘的腰肢搂着一提,将人抱在自己面前,恶狠狠的道, “我就没遇见过这么难打的仗!你怎么跟与公虎争地盘、争王位的母老虎一样?表达心意有你这么生硬的吗?这次不算,倘若以后你再敢对我没分寸的话,我就要……” 这大哥手劲儿颇大,把她后腰都箍痛了,他自以为控制住了姑娘,便喋喋不休的说教起来。 忽然间!她猛地扑脸过来,目标明确地把他唇瓣叼着一咬,恶狠狠的磋磨,而后松开。 小姑娘顶着个稚气未褪的娃娃脸,可眸中却是铺天盖地的掠夺欲,吃到嘴了,她眼神得逞, “我恨不得就地办了你。可是我们还有正事要办,我总得扫清障碍,再把你叼回去。” 高长恭:“……” 这次他没因脸皮薄不能受屈,而失控地流泪,只是呆怔了,讪讪松开了搂着她腰肢的胳膊。 高长恭回想起刚才,那触感肌肉紧实,她方才一起身运力,腰身更绷如弓弦,这位姑娘家细嫩的皮肉下,不知掖藏了多少凶悍的爆发力。 她简直就是母老虎!难怪猛兽里多为雌性称王称霸呢,它们也没有男强女弱、只有雄性才配做首领的教育,都是优胜劣汰胜者为王。 正如跟她,他恢复体能后,才是大战刚开启。 但今晚他认怂了,蔫了,总不能真因为和她争个上下,就在花轿里打起来,耽误正事? 那几只木牛流马还挺给面子,没损坏在路上,也一直跟在花轿后头。 仗着那俩白煞不灵光,也瞧不见,她又回了棺材上,但并未掀开盖,就在上面坐着,想着万一喜婆问起来,就说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子时左右,才晃悠到了鲁山一带,女魃庙外。 子夜,旷野多孤坟,小风一吹别提多瘆人了。 元无忧眼瞧着血红的花轿被抬进了庙门,可她和棺材在门口就被拦下了,喜婆不许她进。 瞧着喜婆皱纹抽萎的脸上嵌着的那双,不会眨眼、只会上下左右翻动的灰白色眼珠子,元无忧之前只觉不寒而栗,现在却是气愤, “如果我一定要进去呢?” “扰了女魃的食欲,只怕你死的尸骨无存。” 喜婆出声阴森,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干瘦的一截,比鸡爪子壮不了多少,但力道出奇的大,尖长的指甲当场抠住了皮肉。 在刺痛传来那一刹那,只见红光一现!劈开了纠缠的二人。 元无忧唰然拔剑出鞘,将那条枯树叉般的手臂斩断,却发现并未流血,而是崩出了大小长短不一的干瘪虫子。 那只鸡爪子仍紧抓着她的手腕,却从蜂窝似的骨头里掉出不少蠕动之物,蚯蚓一般,就要往肉里钻,什么形状都有,多是肉红色和褐色。 成了独臂的喜婆,倒很平静的瞧着她,就跟丢胳膊的是元无忧一般,又忽然一咧嘴:“旧的肉身不去,新的肉身不来,老身正想换一具年轻的躯壳呢!” 这位喜婆白脸红唇,自带阴森可怖。 趁她阴森沙哑的说大话,元无忧从容地摘下了腕上那只枯枝手臂,一脚踹倒喜婆,拿干将剑先斩首再剁四肢,蚯蚓果不其然爬了一地,而支撑其心脏位置的,却是一条红彤彤的肉蛇。 那条长虫拿绿油油的眼珠瞅了她一眼,扭身就想爬走,这能放过它吗?元无忧果断上前去一脚踩上三寸,一剑劈下,猝然间蛇头滚落。 方才还在威胁她的妖婆子,现在彻底解体了。 元无忧担心着独自在里头的高长恭,也没给喜婆的尸身剁稀碎,便赶紧摘下了手臂上,因咬了她身上涂满雷公藤和鹤草芽的膏脂,而死状蜷曲的虫子们。 但因外层衣服被虫子濡湿了,她便脱下来、扔在了喜婆的尸身上,而后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挑着虫子,生怕遗漏下一点,吓到高长恭。 毕竟从今夜以后,他就是她的小娇夫了,有名有实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元无忧边离开案发现场往庙里走,边不放心,一遍一遍的翻找、挑着衣服上还有没有虫子。 但也没耽误半步路。 任何事都不能阻止她找回小娇夫,说好的一同探秘女魃庙,便必须得看见他才算开始战斗。 可当她闯入女魃庙,竟瞧见撂地的红煞花轿旁边,居然站着个有几面之缘的妖道! 那常半仙身披红衫,手拿红布缠的铃铛,正训一个红巾帻的轿夫呢: “喜婆出去淹新娘许久,怎还未归?再拖延下去恐要误了吉时。” 元无忧一听那熟悉的尖细嗓音,赶忙钻进面前半人高的黄杨草丛,掩护自己,当时就不敢大张旗鼓往里冲了。 可下一句,却听那常半仙又道: “合卺酒可准备好了?嗨嗨的迷子多倒些,不等喜婆了,贫道这就去治治那口出不逊的兰陵王!今晨他当众辱骂贫道,如今还不是落到了贫道手里,咋摆楞咋是?” 凉风拂动满院,黄杨木草丛里探出个脑袋。 ——女魃庙正殿后头,一路红绸喜烛,却又灯光昏暗。 当元无忧费力地摸到新嫁郎所在之处,远处已经奏起了娶亲的喜乐,尤其是魔音灌耳的唢呐声,一直跟随在她耳边若即若离。 这喜乐像是催命的符,她怕妖道先一步找上高长恭,更怕被女魃行合卺礼的喜乐追上来。 辗转穿过壁上挂红灯笼的走廊,七折八拐的小屋尽头,入目便是两扇暗红的帷幔、搭在破旧的床榻两侧,正中坐帐个浑身艳红的新嫁郎。 当她急匆匆的脚步闯到红帐前面,瞧见只有他一个人,元无忧心头悬着的泰山才松了松。 看来妖道那帮人,还没来得及对他下手。 她一改进门时的莽撞,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靠近,如仰观神只般地抬眼打量…… 这位坐帐新嫁郎的喜服,那种鲜艳夺目的红,是与腐烂、晦暗的背景与陈设截然不同的红。 而且红里点缀了两团白……也不知他是怎么个坐姿,竟把一双白足晾在外头。 他靴子呢?! 发觉异常的元无忧心下一惊,两步蹿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抬手掀盖头验证,却被他冰凉的掌心一把摁住,红盖头底下传出了熟悉的嗓音: “别掀,不吉利。” “你都要嫁给女妖了,还不够晦气吗?” 第140章 庚帖上的真八字 转手去摸索其脚面,触手的肌肤竟冰凉透骨,冷得她一哆嗦,他这双脚究竟冻了多久?难怪瞅着白的发青。 “你的靴子呢?怎么光着脚?” “那礼生怕我跑了,强行撸走我的靴子。” 原本坐姿端庄高挑的新郎,此刻往回缩了缩白皙修长的双足,试图掖在殷红的裙摆底下。即便他语气冷硬如常,可这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暴露了其内心的羞怯。 想逃的脚丫子又被她摁住,试图拿自己掌心的温度捂热。 盖头下的高长恭,对此事的发生始料未及,他只觉腾然一热的并不只脚面,还有心头。 他下意识克制住将小姑娘一脚踢开的冲动,赶忙躬身、去拂开她的手, “别碰!” 他的视野仅限于摇晃的盖头边缘,目光所及只有她那只僵住的手。 红浪之外,姑娘讶然道:“你有足癣啊?也没闻到味儿啊。” 高长恭顿时气到喉咙一鲠, “休得污蔑!俗话说男不可摸头女不可摸脚,而反过来也是一样下流……啊!” 他正口若悬河的教育她,这家伙居然恶意拿指尖挠了他脚心一下,引得男子猝然一声惊叫,在此处境中,竟有种诡异的勾魂撩人。 元无忧登时就酥了,骨头都像被寸寸打折,泡进了酒缸里。 隔着盖头,随即响起了一声喟叹, “你是不是想用嗓音杀我?这要能听一晚上,我甘愿马上风花下死。” 她那嗓音异样的低沉嘶哑,听得他心里发毛。 登时把高长恭臊的脸颊滚热,愤然将她的手胡乱赶下去,“你个小姑娘!怎能如此…!” 他气哼哼的将脚收进裙下,刚盘腿坐稳,下一刻,盖头底下便挤进来一张脸。 小姑娘细白的手指捏着滚金线的红盖头,贸然掀开了一角,正满眼放光地端详着他, “啧…四哥哥真好看,这谁看了不迷糊啊。” 看来甭说盖头了,连道德廉耻都挡不住她。 高长恭索性揪下盖头,往身旁红褥上一扔,拿眼睑微微露出凌厉的凤眸瞪她, “你怎么来了?我听说那群人不让你进。” “我怎么舍得让你独自面对呢?没有“人”不让我进。” “所以阻挡你的都成鬼了?” “……我像那么粗暴的人吗?她们许是早非活人了,那群伥鬼指定有问题,肉身都被虫子夺舍了,居然还能行动自如,这种情况在人间,也就南疆巫蛊术能做到,因为咱们北方僵尸不长这样。” “……你还把他们肢解拆卸了?” “你放心,我手脚很麻利,没沾上半点儿。” 她望着眼前嫩脸俊艳的男子,笑得风轻云淡。 元无忧一瞧见他,之前找他的辛苦和怨念,顷刻便化为乌有,一切都值得了。 男子却叹了口气, “我恢复体能后,徒手掰铁门都没问题,你非要过来陪我涉险干什么……我还得顾全你。” “我会顾全自己的,你就当我是……怕女魃把你玷污,来盯梢的好了。” 元无忧留了个心眼儿。凭她以前的脾气,一定是会反驳他,用事实证明谁是被保护的那个。 可是此情此景,破旧的床头烛台上燃着两只龙凤花烛,红帐里是脱下戎装换嫁衣的高四哥。 盯着他那张精致美艳的俊脸,对上那双三分埋怨、七分担忧的黝黑凤眸,谁舍得惹他不快? 被满眼都是自己的小姑娘盯着,高长恭很难不明白她的情意,只是一想到方才,便又叹气, “你小小年纪,何必来与我淌这趟浑水。” 元无忧刚想反驳一句“我年纪小但火力旺啊”,话到嘴边又收住了,她这才发觉到异常, “花轿里你还满口唤我姑姑呢,方才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不会是和女魃行完仪式了?” 元无忧越想越害怕,整个人便坐在了床沿儿,欺身凑近他。 高长恭也没言语,只是顺身后的囍字被褥里,掏出一块红线扎的红木牌来,拿骨节分明的修长两指夹着,亮给她看,还道: “癸酉壬戌丁丑癸卯?看了庚帖我才想起,你比我小一轮呢,正是适婚的年纪。” 他口中念的八字委实耳熟,当元无忧的目光落在木牌上的黑字时,刹时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庚帖上!怎会有我的八字?!” 其上赫然写着两列八字,一列是高长恭的辛酉庚子乙酉壬午,一列居然是元无忧的癸酉壬戌丁丑癸卯!试问整个大齐,知道她身份的人一只手能数的过来,知道她生辰八字的更没有,究竟是谁泄露了她的八字? 是元太姥还是…高延宗?! 来不及多纠结自己的八字,元无忧生怕高长恭发现自己的八字,与他驾崩的未婚妻一样,便指着木牌岔开话, “你庚帖上不是报的假八字吗?怎会有你真实的生辰?难道…这仪式就是给咱俩的?” 男子手里捏着木牌,长睫一掀,漆黑淬亮的凤眸忽然锐利,眼尾斜睨了她一眼。 “倒是有可能,方才那喜婆塞给我这个,说此八字之人便是新娘,将会与我典礼拜堂,这四柱当真是你的生辰?怎么有些耳熟?” 元无忧也顾不上疑虑了,怕按下葫芦浮起瓢,赶忙顺着他的话,握住他捏木牌的手, “既然女魃给我这个当新娘的机会,我自会按流程走。” 高长恭凤眼微斜,抽回了手,顺便把木牌扔在一旁褥上。“什么流程?” “你可知,即将等待你的是哪些成婚仪式?” “我又没成过亲,知道这些做什么。” “方才你被搁置在此是坐帐,应该有喜婆过来撒帐,就比如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寓意早生贵子;接下来是结发,拜堂,夫妻对拜,饮交杯合卺酒,最后才是挑盖头,上头喜,吃喜饼饺子长寿面,最后送入洞房行周公之礼……” 新嫁郎瞪着眼,刚想夸她有礼生喜婆的潜质,又意识到不对劲, “你怎知道的如此清楚?难道在华胥成过亲?” “我即便没成过亲,还没看人成过亲嘛。” 她又抓住他微凉的手,连摩挲骨节带揉捏, “我只想把你娶回华胥,给你的嫁衣绣满金玉宝石,把华胥最耀目的国宝都捯饬在你身上。” “……好轻狂,华胥女帝成亲的排场,都未必有你形容的这般浮夸。” 高长恭正想啐她一句:难道你要进华胥皇宫偷国宝么? 她便双手攥着他一只手,顶着精致英气的娃娃脸,通透的褐色眸子一眨不眨地、郑重坚毅的盯着他道: 第141章 她永不吃亏 “我从来不说大话。高长恭,等有一天你厌倦了枕戈待旦将士劳矣,便随我去华胥一梦,人间大同。我自会披坚执锐,去镇四方蛮夷,守着江山和你,你只需安枕无忧,居家候我。” “……” 高长恭险些扎进了她的华胥一梦,可又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位可是荥阳郑氏,出身五姓七望门阀世家的贵女!今夜能陪他一个武将涉险,已是没有骄矜自傲、有辱门风了,还能真陪他披甲从戎不成?她年纪小爱做梦,他得清醒。 男子的睫毛细密纤长,像轻软翩然的蝶翼,阴影打在黑若点漆的凤眸里,更是眸光灼灼。 高长恭一如既往地眉眼凝重,说教一般: “你乃是郑氏贵女,门阀世家怎会放你离开中原的寸土尺地?你又为何总想回华胥?” 元无忧心道,我奶不是,可我姥姥是。但那跟她又有何干系? “龙战于野,也有故乡,可我不想漫无目的,目前来说,保护你…便是我冲锋陷阵的意义。” 高长恭霎时间头脑一空! 他从未听过这般…钻心窝子的情话,她在此之前,也未曾说过什么大话,言行举止也表里如一的勇猛刚劲,才能卓越。 不管她是郑氏贵女,还是华胥的信使,她这个人…都跟他挺般配的,也值得他动心了? 思及至此,高长恭的心口骤然嘭嘭直跳,他才明白何为小鹿乱撞。只是到他这里,是巨鹿。 小姑娘见他红着耳根沉默,便凑过脸来打量, “怎么,不希望我陪你并肩作战?” 高长恭望进她那双、笑意促狭的琥珀大眼里,对她明知故问的打趣气愤至极,便付诸行动地忽然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凑脸过去——他抻的脖子都僵了,才别扭地拿眼睫毛盖住她的眼,在她唇上轻烙一吻。 身为中原男子,他本该主动,也是为了报方才在花轿里施展不开,被她浅尝辄止揩油的仇。 而后俩人四目相对,高长恭瞧见她还睁着眼,心底那丝羞臊登时就转化成了气愤! 幸亏姑娘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错愕,随即便目光灼灼,语气也是鲜有的温柔: “这是为何?” “报仇。” 高长恭刚得意于,这姑娘终于臣服在他强势的进攻之下了,还想着该如何借着一鼓作气、重振夫纲呢,下一刻,她的脸又忽然扑过来! 他眼睁睁瞧着她目标明确的强势索吻,直破牙关,这人可真是永不吃亏,这都要讨回来…… 高长恭自然不能服软,他现在的体能想推开她跟玩儿一样,故而俩人四只胳膊便纠缠起来。 但他这念头刚产生,就被无情的现实打败了,她的力量简直是无底洞,无论他如何使劲儿,都会被她同等对峙回来,直到她温热出了汗的指腹抓住他手腕,攀附而上十指紧扣…… 高长恭悟性高,唇上和她攻守之势瞬息万变,跟打仗一样,手上却突然被挠了一下掌心…… 当他因怕痒而气息不稳、浑身一软时,整个人旋即被她放倒,这姑娘居然还能空得出手、拿抓他手腕的右手、护住他后脑勺。 “啊、嘶……你耍赖!” 短暂的双唇分离,更让他惊魂未定。 高长恭仰头瞧着居高临下的姑娘,她这角度、这坐姿也太强势了!更显得他很弱势。 她唇上亮晶晶的,望着青丝散落、铺在身后,躺在流墨长发里的红衣玉面新郎子,俨然就是与他的昏礼。 “环境虽简陋了些,不过,我也体会到娶夫郎的喜悦了。我绝不能让女魃沾染我们的洞房。” 恼羞成怒的新郎子,扯嗓子呵斥道: “郑玄女!别说胡话!” 他隐约意识到事态要严重了,但没成想这么严重! 高长恭眼睁睁瞧她俯身而下,纤细温热的手,自他手腕抓上来,与他十指紧扣。 她连抓人手都很有技巧,明明他比她手长,却被她扣的指缝间空隙富裕、又使不上力气与她掰手腕,便硬生生是个被钉在案板上的姿势。 “是你主动招惹我的,那就别怪我反击了。” 这什么歪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姑娘白嫩的脸在眼前放大,她的双凤眼目光灼灼,十分恶劣的睁眼盯着他,当睫毛与发丝粘连,视线模糊不清,呼吸也被蛮横的掠夺……他缓缓阖眸,长睫颤栗。 因躺在下位,手腕被扣住,他属实避无可避。 这就算了,他愈发头晕目眩,呼吸声愈发浓重和缭乱,好不容易微微喘口气,却发现她又卷土重来了! 高长恭强行扯回一丝意识,睁眼一瞧,她居然在端详着自己,跟没事儿人一样! 这他可忍不下去了,便强行撕开两人的粘黏,扭过自己的脸, “唔…你…你在换气?这时候你居然作弊?!” 嗜足了美味,她憋不住笑出声来,望着男子一脸愤慨的声讨,愈发觉得他可爱。 “正面打又打不过,只能出阴招了。你在外面顶天立地便罢,私下里和妻主不得温柔些么?” “……什么妻…你倒是自来熟,本王还没说要娶妻呢,还没与你三媒六证……” “那便让我来三媒六证,明媒正娶你。” “……?”他被压制着实在难受,悄悄拿攥了汗的掌心,推了推她肩膀,“起身,成何体统。” 元无忧更想笑了。 嘴儿了半天,这会儿才想起来成何体统? “这里你就我两个活人,难道还怕鬼瞧见吗?” “……” 男子一时语塞,便忽闪着鸦羽似的长睫,拿黝黑锐亮的凤眸瞪她。 身上的姑娘眼神坚毅,从这个角度看她身穿的裲裆,竟然放出了峰峦起伏。 这回倒是……能一眼辨别男女特征了。 明明亲都亲了那么多次,他还是忽然脸热。 她笑着,“脸怎么这么红?是什么在砰砰响?” 他微偏过头,嗓音愈发瓮声瓮气。 “你起开。” 可她却在他的注视下,把手探进他的大袖儒衫衣襟里去探囊取物。 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眼光一亮。 “呀,原来是四哥哥的心跳呀。” 手却没有悟道折返的迹象,还在探索。 他不满的凤眸微眯,“试过了,还不拿开?” “不不不,还没有。” 她温热的指尖摁着细腻的肌肤, 忽然!俩指甲盖一掐一拧、引起地刺痛从胸口遍布四肢百骸。 “…唔!”他一声闷哼,赶忙抬起手制止她罪恶的小手,黑眸里又惊又惧,眼底湿润。 “你指甲长……该剪了。” “不如你帮我啃掉,我顺便听会儿心跳?” 男子的两瓣唇角被自己咬的嫣红饱满,一时语塞,只剩黝黑润亮的凤眸仰头瞪她。 她俯身下来,唇角仍挂着亮晶晶的, “一亲近你就反应这么大,和你平时的冷静稳重判若两人啊。不过,嗓音更好听了。” “……” 他慌忙推开她的手,眼睫毛颤栗,眸中的光点狂跳,“你那叫亲近?你都!……非礼了…” “以前可有人这样对你过?” “你当谁都像你这般大胆…能近的了我身?” 大袖儒衫的领子被徒手一劈为二,顺势就滑到了肌肉紧实的,听他闷哼了声,汗涔涔的眼睫毛微微颤抖,湿漉漉的眼神愈发迷离,元无忧爱极了他的反应和纵容,正欲向下,便被他摁住了作孽的爪子。 他的嗓音已然低哑: “还未成亲…不可继续了…” “我也不想对我家小憨憨无媒苟合,可我自打听你盖头下喊那一声,骨头都酥了,这世上我也就对你…这般馋你身子了。” 高长恭咬人的心都有了:“……还不是你袭击我!我平常都衣冠严整的,你馋什么?!” 俩人正在难舍难分之际,忽然听见外面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还有人尖声道:“哪来的女人味儿?” 第142章 拔河 高长恭急忙抓住她肩膀提拎起来,轻放到身侧的喜褥上,而后迅速整理自己的裙摆坐好, “快躲起来!” 被掼在一旁的姑娘,是截然相反的从容镇定,拧着眉眼面露不悦:“我才不躲,像我在偷人一样,我倒要瞧瞧女魃是什么妖怪。” “休要逞一时之气!你想功亏一篑吗?” 他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也惊醒了元无忧的逆反之心。 “……我找找往哪儿躲。” 屋里除了一张床一览无余,她也无处躲避啊! 这间屋没有门,因年久失修,外面的脚步声刚走到几流拐弯的长廊,墙上便开始簌簌掉灰。 只隔一墙之外,便有尖锐的细嗓子拔高喊道: “嫁郎坐红帐,娘子搀新人,有请后羿弓,三箭定乾坤。” 随着那雌雄难辨的话音,骤然响起了一声转轴拨弦,鼓乐奏鸣。 那曲调还让元无忧有些耳熟。 当屋外的脚步踩着节奏进来的那一刻!眼疾手快的元无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刚刚躲进新郎掀起的裙摆里。 此时那帮喜乐声也渡过了前奏,刚唱起一句: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我关了城门上了锁闩,十家上了九家锁,还有一家门没关!” “……!!!”元无忧窝在新郎的嫁衣底下,险些绷不住笑出声来,阴森的气氛顿扫而空。 谁家娶亲唱跳大神儿啊? 这女魃怕不是萨满上身了?活着时候不愿去极北蛮荒,魂魄倒去进修了一圈儿东北民乐? 来人约莫四五个,为首的那人不知得多雄壮,走起路来地动山摇,每一脚都踢的咚咚作响,跟砸着夯来似的,元无忧耳边除了跳大神儿,隐隐还有地砖碎裂声。 只听‘咻’然一箭仰天射中房梁,从上头噗通掉下来一条碗口粗的金环大长虫,摔在地上,那条蛇痛苦地扭曲着鳞光闪闪的躯体,有一枚羽箭贯穿其三寸,将肥硕的蛇身钉在地缝里。 礼生在旁叫好:“开弓一箭射天狼。” 与此同时,鼓乐歌声戛然而止,屋里死寂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透过嫣红裙摆底下的一丝小缝,元无忧惊恐的看到,又是一箭射穿了地上一块土砖,从裂缝里忽然蜂拥而上、钻出来黑压压的蛇虫鼠蚁,密密麻麻,瞧得她直犯恶心,礼生又附和着: “开弓二箭射地妖。” 望着那帮五毒如同逃命一般争相出洞,朝此爬来!元无忧竟看见为首那位跟一堵红墙似的,从一道鲜红的袖口里,伸出了只白骨森然的爪子抓着弓,将箭尖靶心直指她的眼睛——以及她身前的高长恭。 “开弓三箭——射红煞!” 那礼生话锋一转,骤然厉声断喝: “新娘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还没到入洞房,就急着跟新郎行周公之礼了?” 元无忧努力的趴低身形,原以为不会被发现,却听话音刚落,便感到一道咻然的箭风从她头上滑过。 一个小球随后轻盈地、砸到元无忧头顶,顺势又滚落到裙摆之下,她唯一的视野之内。 竟是只灰白的眼珠子,就掉在她眼前,那蒙了一层阴翳薄膜的瞳仁,居然还在盯着她看! 离得太近了,她鼻息间都能嗅到锈腥腐臭味。 元无忧疯狂抑制着心底疯涨的恐惧,回想着刚才此物砸在她头上,霎时间只觉天灵盖儿都被寒气掀了起来,从她脊梁骨凉到了脚后跟。 控制不住的,怦怦乱响的心跳声充斥着元无忧的耳膜。她一时间吓得魂不附体,整个躯体都僵住了,倒也不至于浑身颤抖被人发觉。 就在这时!有人迈步到了床边,她头顶乍然响起一道雌雄难辨的阴柔嗓音:“新郎子真没规矩,穿这么多。来人啊,拽下来拜堂。” “放肆、啊嘶……” 随着新郎惊叫出声,他因被抓住两只光裸的脚腕往起拖拽,而露出了裙下掖藏的红裙姑娘。 元无忧打眼一扫,只见床头站了好几位看客。 左右是俩穿红袍、巾帻蒙脸的礼官,这帮人没一个露脸的,倒是后面有个顶着三角巨蟒蛇头的男礼生,穿的俨然就是院里常半仙那身。 若非那巨大的蛇脑袋没嵌眼珠子,分明是骷髅骨披了蛇皮,元无忧都怀疑他是常仙成精。 最前头这位必然就是女魃,她足有高长恭那么高的个头,两个高长恭那么宽的身形之外、套着件血红的斗篷,也拿笠帽遮脸。 此时正拿那双风化成了白骨骷髅的手爪子,抓着男子鲜红的裤腿下、细白的脚踝。 方才还自恃武力强悍的新嫁郎,眼下被魁梧的女魃蛮力拽的、半个身子悬空,两条红裤长腿一个劲儿扑腾,头顶的盖头早被甩到了一旁。 元无忧再也顾不上别的,赶紧蹿起来抱住高长恭!连搂腰带勒胸膛地,往回拉拽着男子,一时间竟和身形奇伟的女魃对峙了起来。 可也不算僵持,对方力气太大了,高长恭一脚踹过去脚趾都嘎嘣一声,跟踹在墙上似的,反倒被妖怪牢牢地攥在白骨爪子里! 如今这场面…元无忧属实是没想到。 世人传闻中的女魃神秘又凶残,在迎亲路上也铺垫的挺像那么回事儿,没成想初次见面,居然跟泼妇似的,在拔河抢男人?! 原本白着脸的姑娘,此刻一脑门儿细密的汗,攒劲儿死死抱住怀里的男子不放,憋的脸粉脖子红。忍不住唾骂: “还没行礼拜堂,你这妖怪就着急洞房啊?” 原话奉还,她却并不痛快。 这种被人硬生生从怀里抢走挚爱的感觉,是掏空灵魂般的身心无力,元无忧明知这妖怪是实力碾压,但凡跟她动真格的,她也保不住他。 幸好一旁的几个礼官也没有帮女魃忙的,不然她早就失去高长恭了。 而这女魃闻言,竟从蒙面的盖头底下,掏出一把粗糙沙哑的嗓子:“我还能强了血亲胞兄不成吗?好嫂嫂,你也留下陪葬。” 元无忧一听就麻了,目光瞬间呆滞,“血亲?你是他妹啊?” 但她也没放开手,倒是那女魃突然松手,放任半身浮空的男子被力道反弹,而摔进了身后的姑娘怀里。 俩人尚未反应过来,突然便从头顶,簌簌往下掉白森森的骷髅头骨、和连着血丝的眼珠子,五彩斑斓的长虫跟下雨似的往床上掉。 元无忧登时瞧得头皮发麻,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这哪是新房啊,这纯粹是蛇窟啊!这帮玩应儿也能被驯化吗?藏的也太好了,刚才半点没瞧见,女魃一声令下就全体出动了? 第143章 蛇棺 这场景谁见了能不发麻啊? 饶是高长恭见惯了尸山血海,也不免脸上血色顿失,刚“啊!”声惊呼出口,便见那魁梧的红袍女魃不知打哪儿,掏出一把足有一人多高、锈迹斑斑的大弯刀,豁然振臂一挥,卷带了铁屑飞扬的钝器刀锋,直冲嫁衣男子劈来! 电光石火之间——红裙姑娘猛一翻身,便将男子护在了身下。 当大刀劈下的那一刻!元无忧已经搂着男子的细窄腰肢、往身侧爬满黑压压五毒的褥上滚轧而去。 “嘭”一声巨响过后,木榻轰然碎裂,俩人方才躺过的地方现出一个大坑。 蓄了不少灰白蛛网的红纱帷幔,如今又挂满了鲜活的五毒作装饰。 惊魂未定的高长恭,突然发现自己的后颈和腰身,都被她细瘦有力的手臂护着,连床褥上疯涌蠕动的蛇虫鼠蚁,都未曾让他直接沾染。 高长恭仰头瞧着身上的姑娘。四目相投,她俏脸煞白,锐利的凤眸如此凶相毕露,身体动作却如此温柔体贴,让他几乎忘了身处险境。 高长恭从未被一个姑娘这般亲近地保护着,明明身犯险境,她却无处不在,给他相陪挡灾。 就在这时! 随着身后又一声大刀劈下的轰然巨响,这张脆弱的木床突然坍塌,显露出来个漆黑无底的地洞,随着寸寸碎裂的木头碴子飘洒而下,俩人刹那间便身下悬空、失了承托,一齐仄歪着掉了下去。 上头的洞房屋内已是极冷,没成想掉进洞窟那一刻,俩人就跟坠进了冰窖一般,整个人都被冻麻了几分。 这处地洞起初滑的还挺顺当,有人工开凿过的光滑痕迹,上头掉下来的木屑碎石砸在身上也不痛不痒。但随着羊肠九曲十八弯,墙壁上便开始凸显狰狞,布满了尖角碎石。 元无忧的脊背随着急了拐弯的地道,不停地冲撞在怪石嶙峋上,因怀里抱着小娇夫,便每一下都撞的结结实实,五脏六腑简直都移了位。后背更是快被磨出了火星子、火辣辣的疼。 倒是缓解了几分要被冻僵的冷寒。 但她怀里抱着具温热结实的男体,这便是她此行要守护的东西,也是最能缓解痛感的良药。 俩人磕磕撞撞的,一直往洞里深处翻滚,但十指紧握的双手,始终未曾松开过。 直到抱成一团的俩人,噗通摔在一处硌硌棱棱的地面时,这地洞也就到底了。 终年寒湿的溶洞里毫无活人的气息,这底层更是冷得空气贫瘠,冻得人上下牙直打架,牙床子都合不拢。四周也尽皆是滴滴答答、接连不断渗漏水声与暗河流淌声,饶是她穿的厚实,都抵挡不住被寒气打透。 元无忧坠地后,有片刻的头晕眼黑,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才发觉身底下压了一具温热的躯体。 她下意识地摸黑去找寻他的手,发现还在掌心抓着,这才松了口气。 她甩了甩脑袋,将模糊的视线甩的清明,才赶忙将摔得不轻的高长恭扶坐起来,揉着他的脸笑道,“别怕,有我在这儿。” 高长恭尚还神智未清,被摔懵了,耳边便响起姑娘这句宽慰的话。心下顿时安稳不少。 俩人十指紧握之处已经磨出了血泡,高长恭暗自咬唇隐忍着痛,因为造得灰头土脸的,便拿空余的一只手,揉去了纤长眼睫毛上的灰尘,这才亮出一双黑若点漆的澄澈凤眸,借着不知何来的、浅绿的幽光望着面前的姑娘。 周遭漆黑沉闷,视野只能瞧见对方三尺之内。 “你的衣服……都剐蹭成破布条了。” 元无忧低头一瞅,可不是么,肩膀上跟披俩门帘子似的,毫无章法的破布条直到胸口,都给刮得破破烂烂,幸亏她穿得多,不至于露肉。 她再瞧男子在光里白到发绿的脸,刚想笑,又发现他浑圆的肩膀都给刮破了,露出了细白嫩肉上狞厉的红痕,他自己穿的这般薄,还受了伤,居然还有心思关心她? 元无忧抬手去摸他的肩膀,正瞧见一条红斑小蛇,倏然从他垂在肩头的墨发里钻出来! 小长虫吐着信子,想必是嗅着血腥味儿来的。 她登时顺后脊梁冒凉风!手上却没半分怔愣,先一步上去一把薅住小蛇、摔去了一旁! 借着只照亮周遭方寸之地的幽光,她眼睁睁看着那条小野鸡脖子被摔在板子上,发出木头梆梆、沉闷的一声响。 视线随着那条小蛇凄然掉进黑洞洞的白骨中,骷髅头内,又涌出来好几条身法妖娆的长虫。 俩人面面相觑,突然意识到这是坐棺木里了,里头躺的骸骨,应该就是以往活祭的新郎。 而周围的光,也源于镶在棺材头上的夜明珠。 惊骇万分的俩人,这才麻利的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元无忧借自己身上涂满了防蛇虫的药膏,也无惧这些五毒,便紧着解救高长恭。 待男子的裸足踩在地上时,虽没踩到扎堆儿的蛇虫鼠蚁,还是脚下打滑,险些摔坐在地。 即便俩人来之前都涂了驱蛇虫膏药,但也怕有漏网之虫足以致命,便互相在对方身上,翻找了半天蛇虫。 俩人所处的溶洞之内,粗粝的地面都镀上了一层光滑的包浆。周遭的温度已是寒彻了骨,每每被渗漏下来的水滴打在身上,侵入体肤,都如刀割一般,更别提赤脚踩地上的高长恭了。 元无忧瞧见身旁男子突然盘腿坐地,还愣了一下,直到他借着棺材头镶嵌的夜明珠的光,端详着自己破皮流血的白足时,她才想到这茬。 便也盘腿坐地,开始褪下高腰锦靴。 高长恭刚庆幸地面的坚冰给脚冻麻了,倒缓解了伤口疼感,这姑娘就悄然坐在他面前脱靴。他急忙阻拦,“我不用你的靴子!穿不上!” 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这姑娘从绣了云纹的黑皮靴底,抠出来两块银鞋垫,咣当当掉落在湿滑坚硬的地面上。 银灰色的薄片摔出清脆的响声,细看之下竟是姑娘家脚底板的形状,怎么看怎么严丝合缝。 而后这姑娘拿纤白的指头捏起,在他眼前晃, “银可能不避毒,但能验毒,你垫着这两片银鞋垫,总比光脚走路要强。” 高长恭眉峰一挑,一想到这东西是按这姑娘玉足打造的,又要给他垫在脚下,他莫名的感到难为情,叠足交尾似乎都不是什么正经词儿… “你哪来的…这东西?我往哪儿垫啊?” 第144章 蛊惑将心 于是她又手脚麻利的,解开身穿的嫣红大袖襦衫。虽说俩人已经亲近至此,但她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还是惊得高长恭赶忙别过头, “这种时候你还敢干什么?都不背着男人了?” 元无忧瞧着扭过头去的男子,刚想训他两句心思不正,又瞧见他耳尖桃粉,顿时怒意顿消。 她扬手将一件外衫扔在他身上,这才掰过他的脸,指着自己身上的交领衫, “我又不是只有一件喜服,这件你先披着。” 而后她又褪下一层交领衫,里面又露出一件。 高长恭:“……你到底裹了多少件啊?” “光外衣就三件。” “你穿这么多件做什么?留着出去卖布头?” “是为了以防万一,我怕你穿的少,所以多穿点儿给你裹上。” 说着,她便撕开质地轻薄的布料,给他一双白到发青的脚,层层叠叠的包住。 高长恭瞧着低头忙活的元无忧,一时只顾害臊了,又不忍心推攘她,便戳着姑娘的肩膀,窘迫道:“让我自己来……我一个大男人,哪儿就那么娇气了,你是真不嫌弃我啊……” 姑娘抬起一张精致的俏脸,眉眼带笑,又正色道,“你是病患,无论男女,那血肉之躯受伤都会疼的,你理所应当娇气些,被我照顾。” “……” 他那两只脚便被她拿布条缠的严严实实,这姑娘还扶他站起身,让他没病走两步。 她的举止从容,相处自然,倒让高长恭心里没那么窘迫难堪,难为情了。 高长恭足下垫了两层布料,故而踩在中间结结实实的银鞋垫上,也并未觉得硌脚。 他被她搀着,两手紧紧相握,望着自己鲜红的裙摆,高长恭恍然觉得…俩人真像是一对携手结发,要去拜堂的夫妻。 他不免苦中作乐的笑出来,侧头瞧了眼姑娘, “你怎么想到这样做鞋的?真是奇才。” 元无忧没法解释这银鞋垫的来历,便讪笑着,岔开了话。 “咱俩该走了,我得想办法找找出口。这个溶洞里居然让人能呼吸自如,且有暗河流淌声,既然有空气流通,想必一定有出口。” 高长恭点头,又转身盯着嵌在棺材头烛台上的绿光,“等我先把夜明珠撬下来,带走照亮。” 元无忧很是欣慰,果然挨金似金,挨玉似玉,他跟她才没混几天,已经学会顺手牵羊,雁过拔毛了! 她于是走在前面,一手举着还沾了蜡油的夜明珠,一手牵着男子,他在后面乖乖的跟着,只是因“鞋”不跟脚而走路踉跄。 高长恭本就狼狈,偏生前面的姑娘又慢了下来等他,“我在呢,你就大胆的走。” 母尊姑娘是懂照顾弱势男子的,可他不弱势。 高长恭咬牙痛恨道,“这地方真黑,若非我腿长,恐怕连你的步子都跟不上了。” 姑娘依言,点头退后一步,回到他身侧,“那我就跟着你的步子,我会一直在。” 高长恭:“…不是,你是如何做到所说的话,又像在依赖我,又让我颇有安全感的?” “我对你所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水到渠成。” 此刻高长恭终于理解了,为何那些姑娘明知道五弟风流之名在外,却还前仆后继。 这种人也太体贴,太会投其所好了,只不过她与五弟不同,至少目前为止,她只对他如此。 出于实际的考虑,高长恭还是让她走在前头。 溶洞隧道里漆黑幽深,晦暗阴寒。 怀抱一团幽光的姑娘身姿高挑,脊背挺拔,望着面前三寸之辖的前路,步子迈的如同去登基一般坦然从容。 却又时时回头看他,关心他脚下的路。 高长恭不禁道, “你这是在以命相搏,难道连生死都无惧吗?怎么有种壮士断腕,慷慨赴死的从容镇定?” 问及至此,姑娘这才停住脚步。 回首间,她那张祸国殃民的清艳小脸儿上,英气的锋眉凤眸神色凝重。 “想知道我为何无所畏惧,拼命不怕死吗?因为我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故国,甚至…没有人接我回去。” 望着眼神有一瞬间的惊诧狐疑,又黯然流露出怜惜的嫁衣男子,元无忧一把攥着他的手,十分炽热又诚恳道: “可是我有活着的意志。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身份也是我最不起眼的荣誉。而我身边有我要守护的人,我视他如亲人,他要保护的国家便是我的国家,他守护他的使命,我守护他。” 说不感动是假的,此时高长恭的心头,就像是方才那盏龙凤花烛噼里啪啦的炸裂开来,热油徐徐流淌到四肢百骸,像要将他整个人融化。 这不纯是……帝王家蛊惑将军心的话术吗?可他太吃这一套了,高长恭几乎想给她磕一个。 他再出声,嗓音竟有些虚软无力,又像诉怨。 “世人尽皆仰仗我的庇护,从未有人……会想到来保护我,而且…她做到了。” 元无忧是懂趁热打铁的。 她顶着精致的巴掌小脸儿,英气逼人的眉眼弯弯的、温和的笑了起来,直让人心生暖意。 “别怕,有我在。我为你而来,便不会弃你独自离去。有你的地方,才是我要走的路。” 她在蛇窟溶洞表明心迹,是高长恭没想到的。 他明知郑玄女是能和五弟几次切磋,都没败下阵来、吃到亏的人,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心动之时,可此时此刻…他栽了。 高长恭几乎要溺毙于她编织的爱欲横流、华胥一梦里。 他从未听过这么直白又动听的情话,这些时日她对他的身心,简直是无孔不入的侵略。 事到如今,他有一堆话该夺口而出,可高长恭一时说不出,憋了半晌只是愣愣的点头。 小姑娘俏嫩的小脸儿笑着,抓起他的手, “怎么呆了?走。” 高长恭唯一能做事,便是用力抓攥她的手,十指紧扣,抓在掌心的温热让他无比踏实。 正如被她牢牢抓在掌心的珠光。 他心头咻然跳出来个坚毅的念头,他希望携手这一刻,是永不分开。 “那次你说士为知己者死,你为追随者活……倘若我如此时这般,追随你的步伐,你可会为我…拼命活下去?” 元无忧一愣,旋即坚定的道,“会,就算我舍弃自己,也不会辜负追随我的人。” 自打郑玄女出现在高长恭身边,他似乎不自觉的便滑向了弱势,成了她身边的随从部下…… 猛然意识到这点的高长恭,有些许怔愣,便见她回过身扑进他怀里,细手摁在他肩头,将温热的吐息打在他的锁骨上,贴近他的颈子道: “可你不是我的部下。你无需追随我,是我为你而来,我来赴约娶你了。只要我在你身边一天,我们便是并肩相照,珠联璧合。” 她嗓音柔缓清亮,字字珠玑,清晰不落地闯进了他耳内。而那温热缠绵的吐息、就打在他修长滑腻的颈上,裹挟着不知名的花草清香,如同绒毛在他细嫩的肌肤上抓挠,丝丝缕缕的麻意让他骨头都几乎酥软了,又痒得很。 第145章 男人你在捅咕火苗子 仅此一句,便将谁是首领与部下的关系,又拉到了齐平勾连的爱意。她从未黏牙倒齿的说过喜欢他、心悦他,从来是单刀直入要娶他。 中间似乎少了什么环节,可他一时想不透。 面对这样一位姑娘,任凭哪个男人也扛不住。 她有能力,长得俊,不依赖别人,独立主动,又对他情有独钟,穷追猛打,赤条条的侵略。 高长恭仔细琢磨,似乎她除了明目张胆的馋自己身子,倒也没别的毛病,更何况食色性也,真到了那一步,就凭他的体魄,还能被她欺压了不成?男女之间,吃亏的自不会是他。 至于别的也顾不上了,经历过这次生死与共,他也终于算是卸下了心里防线,心甘情愿、发自内心的,愿与她共度余生。 高长恭抿紧了胭唇,唇珠翘起,笑道, “与我并肩作战的话,跟在我身后即可,我不会心安理得…让姑娘家冲锋陷阵的。” “那便看看,谁是拖后腿的娇娇。” 高长恭不禁感慨:“你我简直是…人间绝配。” 与他绝配的姑娘雷厉风行,又抓了他的大手,举着夜明珠先他半步引路。 就跟方才深情表明心迹的人,不是她一般。 高长恭喉咙里鲠了半天的话,终于忍不住滚出一句:“等等。” 姑娘红裙蹁跹,旋身回过头,“什么?” 只见他上前半步,先是润了胭脂唇瓣,又一把将姑娘的脸颊捧起,含住两片温热…在继续下去和见好就收之间,他选择了抽身而退,而后抿唇瞧着她。 “这时候,男人就该对心上人主动了。等出了这女魃妖洞,再让你重见我的威风。” 元无忧眉心微蹙,微眯的褐色凤眸锐光灼灼, “没了?男人,你这是在…捅咕火苗子。” 高长恭:“嗯?何意?” 他鼓起勇气承认的“心上人”,她半点儿没听进去是? 于是这姑娘猛地踮脚过来,恶狠狠的叼住,借势而上闯入搜刮,携风带雨的掠夺其呼吸。 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是何意。 高长恭顺势搂住了姑娘纤细紧实的腰肢,抬手箍在她脑后。与此同时,细嫩的手也滑进了他衣襟,呼吸声灼烫地泼洒在她耳边。 躯体愈发僵硬紧绷,但他的站姿和腰背依旧挺拔,腿跟扎在了地上一样。他无处是从,只好箍紧了环抱她的臂弯,几乎将她嵌入自己。 男子选择了纵容她的放肆,却招致越发凶狠的进攻,“嘶…”声吃痛的高长恭,即便几欲窒息,还是不甘示弱不肯服输。 直到异样的刺痛如同大浪般,将他一整个掀翻,高长恭这才从她腰上撤回手,慌忙结束,摁住她的魔爪。 眼前的俊美男子,粉颊上堆了两抹艳色,在极力压抑着起伏不定的胸膛。 过后,他黝黑透亮的凤眸里湿漉漉的,眼睑泛起绯色,真像是吃了亏的良家夫男。 怎会有人被亲之后,一脸倔强又幽怨啊? 他什么话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这副模样,看得元无忧更是食指大动,方才的浅尝解渴成了抱薪救火。 她艰难的闭了闭眼,低声道:“别诱了,男人太影响我办正事了。” 高长恭刚想埋怨她是不是要把他吞吃入腹,又发觉她气息很稳,跟没事人一样,居然还倾身、趴到他颈上听声儿。 她感慨道, “四哥哥的真好听,就是太收着了,在我面前你可以放开。” 四哥哥咬着后槽牙,艰难道: “这是…能放开的?!” 高长恭一时不知该数落她哪点了。 她简直是全方位的…在欺负他,看他吃瘪。 就在这时,她的手竟悄然, 随着姑娘五指成爪,从未出鞘的利刃遭受入侵而吃痛,骤然昂扬,“唔!” 那张骨相英挺如若刀裁的脸上,敷了一层沾染欲气的桃粉,英气男子充满水雾的眸子里,满含不解的望着怀里的姑娘。 平日里的沉稳肃杀,和身为大将的决断魄力在此时荡然无存,娇艳的让她想起了洛阳牡丹。 她粉颊上堆满了促狭的恶意,“这回不就放开了?还得是抓住你的…命门才行。” “……”高长恭那只手抓着她的胳膊,黑褐色的凤眸里神色挣扎过后,决定去搂住她。 纵容她的下场,便是痛的“嗯哼!”一声闷哼,高长恭白净的额头上,浮起了细密的汗,连刘海儿都被打湿,黏在了鬓角,黑褐色凤眸炯亮又朦胧。他咬着唇,艰难地摁住她的手,连带无力地垂落肩头的马尾辫、一同微微摇头, “下…下次……” 听他这句挂了哭腔的颤音,仿佛多说一个字,都要突破防线绷不住委屈的落泪,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元无忧忽然想起,他有着一受委屈就流泪的隐疾,她无奈的笑着,撤出侵略,见好就收, “怎么这次,允许我入侵到这种地步了呢?” 他嗓音微哑:“这地方……早晚是吾妻的。” 男子闷声低沉,喑哑又黏软的嗓音好听极了。 高长恭能说的最动听的情话,大概就是,他把自己的底线对她再次放宽,接纳了她的占有,认定了她的妻子身份。 头顶有水滴打落在发尖,滑到元无忧的额头,她身处溶洞,却并不觉得冷,甚至快要压制不住浑身外溢、几欲爆发的火气了。 于是她再次搂住了男子的腰身,踮脚起脚来勾过他的颈子。元姑娘那张幼态未褪的脸上,此刻眼尾上扬,又大又亮的凤眸里,是毫不掩饰的侵略,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她哑着嗓音道:“这里只有你我两个活人,你逃不脱我的掌控。” 那便让假死的风既晓安息去,我绿我自己算什么,她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高长恭:“……倒也不必进展这么快。” 正是臊的男子面红耳热,睫毛狂颤之际,不料他原本盯着她的脸,忽然震惊道: “你脸上……是什么?” 元无忧一伸手,指腹摸到了脸上黏腻的绿浆,还泛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就在这时候,又一滴绿浆滴在高长恭头顶! 俩人愕然抬头,方才瞧见头顶有一片萤火虫似的幽幽绿光,中间簇拥、趴着一只大蛇,瞧不见其身子盘旋在何处,光瞧见它正咧个大嘴,呲个大牙流淌着浓绿的哈喇子。 巨蟒那两枚红彤彤的竖瞳,跟灯笼似的。 这东西怎么攀爬在石壁上都没声音啊?还是因为刚才俩人太忘我了,没注意到? 红瞳巨蟒舌尖极长,嘶嘶的吞吐之声简直震耳欲聋,是元无忧无论如何也忽略不了的存在。 与此同时,墙壁上,周遭,四面八方都开始传来蛇嘶声,但夜明珠的光照之外却漆黑一片。 高长恭瞬间警觉,“不好,这是招蛇术!” 俩人顷刻间便被无边无沿的长虫包围住。 第146章 梦入归墟 蛇习性独居,除了冬眠会与同类扎堆,其余时候都喜单打独斗,栖息于阴暗潮湿。 大部分的蛇看似靠舌头和嘴巴的摩擦中发声,其实是遇到危险,或感到紧张时的喷气声,也有的蛇会用尾巴骨快速敲打地面发出声响,以恐吓对手。 上面的女魃等人能操纵五毒就够稀奇了,如今这底下溶洞里,居然形成了蛇王统治力,还学会了无声无息把蛇众聚集在此,只把俩人包围而不是缠起来扭断骨架、生吞,除了背后有人为操控辖制,别无二般可能。 周遭的蛇嘶声跟琴筝嗡鸣一般,震得元无忧头皮发麻,脑袋里都灌满了嘶哈声,颅骨欲裂。 到了这关头,她还是惯性的挡在男子身前,一把揪住男子缠在窄腰上的蹀躞皮带,将人反手搂在怀里。 虽说前有狼后有虎,但头顶那只虎视眈眈的大脑袋蛇才是明面上的威胁。 高长恭可不敢站在这儿当活靶子,便顺势掰着姑娘那溜秀挺的削肩,小步拽着她往后退。 却还没走出两步,头顶那条整个肥硕的蛇躯、盘在乳白色钟乳石上的巨蟒,那双血光跳动的竖瞳就跟牛见了红一样,轰然整个俯身而下,吐着鲜红的信子,呲着獠牙朝俩人冲撞过来! 元无忧片刻犹豫都没有,一拧脖子便弯腰搂着小娇夫要跑,却才一回头!便发现自己怀里刚才还温热结实的躯体,顷刻间就失去了重量,变成了一副白森森的骨头架子! 刹时,元无忧脸都吓白了,这不比蛇可怕?高长恭呢?见鬼了? 好死不死的,有滴不知是水还是什么,‘嗒——’打在她颅顶,刺入头皮的透骨寒凉,几乎要给她头盖骨掀起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即便惊骇恐怖成这样,她还是没推开怀里的骨头架子,而是拖着白骨往前跑,明白这肯定是幻象。 可元无忧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稀里哗啦,怀里的白骨居然散了架,把一丝肉都没剩的腿骨和肋骨散落了一地。 元无忧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把自己憋死,她只好无助的扭头去捡腿骨,却正和“噗通”!砸在她怀里的巨蟒抱了个满怀,仅剩的半身骨架顷刻间就被压在地上。 和她面对面的,就成了呲着深渊大口、满嘴挤满了几百颗獠牙的红瞳巨蟒! 这条肥硕的蛇身比水桶还粗,巨沉无比,跟抱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元无忧的掌心也被粗粝的蛇皮磨得火烧火燎,她不知是不是幻境也不敢动,怀里的巨蟒却翻腾着一扭腰,径直拿冰冷的大尖脑袋猛地将她顶翻!—— 被重物恶狠狠砸倒的元无忧,一个仄歪便摔进了脚边透绿的小水沟。 没成想这臭水沟子竟然深不见底。 “噗通”一声,这姑娘整个人没入其中。 灭顶的死水又苦又涩,无孔不入地冲进了她的口鼻七窍,灌水的鼻腔瞬间酸涩辛辣,呛进了肺子里,元无忧像被掐住了脖子,咳都咳不出来,缓缓窒息。 丛棘外海水碧波荡漾,蚌床内姑娘睫毛颤动。 元无忧再睁开眼时,通透的琥珀眸子里,映出的是头顶波光粼粼的碧海,和一张顶着半透明耳鳍的脸。 是个骨相英气、五官阴柔的少年。 这哥们儿将满头墨绿色的青丝飘浮在脑后,还拿五指粘连、湿滑的手蹼抚摸着她的脸,极浅的唇瓣微咧,呲着贝白的尖牙一笑: “醒了?我的新娘。” 这句极力吐字清晰的吴越软语,吓得元无忧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她最近的桃花枝儿也太旺了些,就是都奔着红鸾天喜来的,上来就成婚结亲,也太可怕了。 只第一眼,就是跟面前这位兄台四目相投。 他有一双碧绿的瞳子,脸白的毫无血色,还高兴的甩了一下、得有一丈长的沧绿色鱼尾巴。 通过床头立着的一面秦制古镜,倒映出他脊骨深陷、珠白光滑的背影里,腰肌往下铺满了鱼鳞熠熠,流彩斑斓,他竟然生得鱼尾人身?! 元无忧顿时呼吸一滞。 一瞧他这打扮,她下意识低头瞅了自己一眼,幸好她身上还是那件艳红色的细臂大袖襦裙,只是被水泡发了,袖口飘浮,紧身处则湿乎乎的贴在身上,勾勒出裲裆紧缚包裹的峰峦。 而她居然躺在一处一丈多宽的蚌壳里,身底下是异常柔软的、层层叠叠沁饱了水分的鲛纱。 元无忧登时懵在原地,她咋好像住在水里了?但怎么还能呼吸自如,水也不往鼻腔里进呢? 最可怕的是,面前的男子这张脸她太眼熟了。 “淦!冼沧瀛,我刚才不是掉臭水沟里了吗?咋让你给捞起来了?” 说着,她还伸手去研究他腰下的鱼尾,“这玩应儿咋镶上的啊?你变异了?!” 元无忧正低头去抠他腰上的鳞片,头顶却骤然传来一声闷哼。 “嗯哼……放手!疼!” 嵌了几片鱼鳞的纤细腰肢骤然软了下来,冰凉的手蹼也忽然覆下,摁住她的动作。 而后又道:“你们人族姑娘还挺自来熟的,还没成亲就想圆房?” 她抬眼,瞧着他雪白两颊上的红晕,和紧咬的贝齿尖牙,元无忧赶忙撤回了手。 这梦做的也太邪门了! 自打出了华胥,元无忧还真是头回见到沧瀛,要没这个梦,她都把他忘了。 这条大尾巴鱼竟然突然俯身凑过来,将纤细颈上鸽子蛋大的珍珠几乎摔在她脸上,他雪白的胸肌前头、顶着一串穿满珍珠与贝类的项链,刚好挡住了两点俏粉的红晕。 男鱼细腕上的五指手蹼,是极浅的白碧色。那湿滑冰凉的鱼蹼,从她衣料紧裹的胸口滑到细嫩的脸颊,而后又拿手蹼抬起她小巧的下颌,逼她与他那双碧绿的大眼对视。 “我终于把你抓来了,玄女真灵。欢迎来到海底归墟,我叫赢沧,是你未来的夫君。” 元无忧没往耳朵进,抬手便打掉他的手蹼,挑眉诧异道, “冼沧瀛你搞什么?你又弄了什么巫蛊秘术来忽悠我?”傻狍子曾说过,岭南孤儿冼沧瀛是嬴姓后人,她自然坚信眼前的鱼就是冼沧瀛。 可这鲛人面露不满,一把擒住她的手……这条鱼力气居然还挺大!元无忧使了半天的劲儿,仍旧挣脱不开。 第147章 鲛珠 “虽说鲛族随母姓,可那冼氏不算我母亲。不管你把我当成了谁,以后都要记住你的身份。” 他上半身与人族男子无差,肌肤因终年浸在水中,而呈现出吹弹可破的、珠光玉白。 俯身凑近她的,还是冼沧瀛那张阴柔的脸,更偏少年感一些,犹如在蛤粉底色上描绘出了一双上挑的狭眼,这条鱼也天生一副勾魂夺魄的含情目,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鸷、冷静。 “你唯一的作用…便是延续人族血脉,助我和父王回到陆地。” 说这话时,他那条飘扬在身后的沧绿色鱼尾跟后安的似的,由深渐浅至透明的鱼尾舒展开时铺天盖地,犹如星河洒落海底,漂亮又震撼。 他的软黏吴语混了百越之地的方言,元无忧属实没太听懂,她死命抠着那只攥住自己手腕的手蹼,滑腻的触感让她手指打滑使不上劲儿,而他也好似不知疼一般。 见挣脱不开他,元无忧索性换另一只手,去掐自己被摁住的手臂,却被他另一只手蹼拦住。 他疾声阻止道:“休想用自残来威胁我!” 鲛人猛地低下头来,冲她呲起一寸长、冒着寒光的尖牙,碧绿的瞳子里凶相毕露! “即便你寻死又有何用?待今夜成亲后,我的鲛珠便分你一半,不止能让你腐骨生肌,死而复生,更能让你永生。” 元无忧对死而复生不感兴趣,她肯定还活着。她现在只想把自己痛醒,这梦太离奇了。 既然掐自己行不通,她索性一抬手……就掐了面前男鱼、膛线起伏漂亮的胸口一下, “你疼不疼?” “啊!嘶…” 于是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男鲛人,忽然吃痛地一臀鳍坐在蚌床上,满脸委屈,捂着胸口看她,两汪呈装了碧潭的眼眸,都泛起了泪光。 “爱妃好生心急,还未拜过父王与二皇姑,就急于洞房了么?” 俩人不能说没有共同语言,也是各说各的,谁也不挨谁。 元无忧也不奢求他恢复人样了,干脆一把推开这条大尾巴男鱼往下跳,却踉跄的摔下蚌床,几乎撞在了镜子上。 多亏扶着镜框,才没摔倒。 她还多瞟了一眼这镜子,是尊古朴的青铜镜,足有三尺长,被海水侵泡生锈的镜框上,堆满了周天星宿、四象神、八卦阵。 想来也是秦皇之时的古物。 元无忧打眼一扫,这屋子整个全用珊瑚砌的,各个角落都有珠光闪烁,奇珍异宝直晃眼睛。她眼尖的发现面前有个大窗子,是拿红珊瑚围成了牢狱里的丛棘状。 透过珊瑚丛棘,她还能看见外面呼啸而过、卷着泡泡和劲浪的鱼群,龟蛇虾蟹,活生生的龙落子…也有通透的水母一窜一窜飘然路过。 元无忧被震撼住了…“这梦太离奇了,就跟在我嘴边游的一样,我都能闻见鱼腥味,我啥时候去过海边儿啊?” 原本她只是想逃离身后这条怪鱼,而今她是真想去外头开开眼了。 她果断踹了一脚红珊瑚竖杠,引得攀附其上的珊瑚虫左右飘摇,还直发抖,逃又不敢逃。 元无忧上去又补了一脚,那根珊瑚柱便应声而断,碎出一个缺口,原来这玩应儿还挺脆的。 因着水的阻力,元无忧此时有些站不稳,她下一脚刚抬起来还没落下,身侧却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蹼抓住,未见其鱼、先见他那满头飘逸的墨绿色长发。 大尾巴鱼狭眼一挑,碧色瞳子里竟是溢出的戾气横生。“别踢了。” “咋了?你不是要跟我成亲呢么?踢你家珊瑚两脚就心疼了?” 他那张没有血色的嘴唇再次开合,说的却是: “你出去会溺水而亡。唯有待在我身边,你才能呼吸。且人族在归墟是禁忌,如若被海族抓住,会把你喂二皇姑。” “就凭你还想把我困在幻境?哼。” 元无忧懒得说出的嫌恶,尽在那个“哼”字里。 她素来叛逆,他一阻拦,她更不肯听信了。 于是再次抬腿踹珊瑚丛棘的姑娘,又被半透明的碧色手蹼拽住了手臂。 她侧头看了一眼,正瞧见他从另一只鱼蹼的掌心里,祭出一道冒绿光的泡影,而后泡沫倏然破裂,从中掉出一枚鸽子蛋大的,沧绿色的浑圆珍珠,就悬浮在他掌心。 幽光刹那间照亮三尺之内,把男鱼的脸都映绿了。 他将珠子捏在手蹼的指间,正色道: “你口含我的鲛珠,才能在海底呼吸。” 元姑娘愕然瞪大了琥珀双眸,看一眼珠子,再看一眼他。 “冼沧瀛…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这不是镶棺材上那颗吗?你家鲛珠还能随便送人啊?” 不过她也没客气,扬手就夺过来了, “这可是大哥亲手撬下来给我的,还我!” 赢沧本想问她大哥是谁,为何要撬他的鲛珠,但瞧见这力气颇大的姑娘,已经连踢带踹,框框两下便砸开了竖杠,作势要拆他寝宫了,大尾巴鱼只好在她身后跟着,可怜兮兮的呼唤: “爱妃你等等!鲛珠要入体才有用……” 不是哥们儿你恋爱脑啊?咋还教食用方法呢? 元无忧听着后面哀怨的呼唤,更攥紧了手里的珠子,这种陪葬棺材里的东西,可不兴吃啊。 结果她刚挣脱珊瑚丛棘钻出来,就被汹涌苦咸的海水给呛进了肺管子!元无忧费力地睁开、被水浪挤压变形的眼皮,眼前的场景却与方才的碧波荡漾、岁月静好截然不同。 日光照不到海底归墟,故而外面的海水呈现一种浓郁的靛蓝色,唯独翻腾的海浪能洗刷出一层层浅淡些的墨绿,那些水族许是因为处在海底,平常没什么人瞧见,就随便长长,一个个跟鱼肉炖烂了那状态似的,都不用剥皮就能上桌,元无忧瞧得头皮发麻几欲作呕,才发觉刚才的大尾巴鱼真是貌若天仙,艳压群鱼。 尤其是挡在她面前,高大的一尊凿山刻像,远看像是两条龙在和俩人缠斗,凭借那丰腴胸膛的高耸程度…便可辨别出,俩都是女子。 随后便是灌入口鼻的苦咸海水,又涩又辣。 在熟悉的窒息感占据颅腔那一刻,元无忧突然被从身后踹倒,又随着水流给冲出了丈余远。 溺水的姑娘跟蹴鞠一样被踢了出去,人还没停稳,头顶便唰然插过来几股钢叉! 第148章 公子镜池与鲛人 随之聚过来几条夜叉,甩着一人多高的鱼尾齐刷刷地堵到她前面。 其中一个喜道: “正愁抓不着两脚人给二皇姑作下酒菜呢,这下不用把老四做鱼干了,快叉回去!” 旁边的夜叉扭着长鱼尾巴,给眼都睁不开的人族姑娘,兜头罩下了一张粘满尖刺的海胆网。 就在此时!劈空袭来一声清喝—— “放肆!那是吾的王妃!” 这帮海夜叉,摆尾望着后方冲来的碧发鲛人,齐刷刷恭敬的横叉行礼。而后忧心道: “王殿说笑呢?您怎能娶人族女子?只有鲛女才能让您延续永生血脉,属下这便把她拖去喂恶蛟,您这话可别传到二皇姑耳中。” “放肆!本殿与她早有夫妻之实,腹中已有了她的子嗣,尔等胆敢弑杀水族王母不成?” 海夜叉听罢,都直瞪眼吐舌,“王殿说的…是真是假啊?您怎能委身凡人呢?她个两脚人都不会吃生鱼、喝咸水,这这这…也不般配啊!” 另一个夜叉脑瓜转得快,立马捅了同僚臀鳍一叉,啧声道: “你是真信啊?自古鲛男哪有不吃新娘的?正好王殿吃了她的肉,也能滋养龙胎。属下这就去给她剥皮改刀,摆上桌。” “放肆!她的肉身…本殿夜里还有用,不急着吃。” 夜里有用?…什么用?! 溺水的元无忧浑浑噩噩的,耳边嗡嗡的谈话声她只听了个大概,但被呛的说不出话来。 她再清醒时,又躺回了蚌床上。 顶着她宿敌那张脸的男鲛人,已经头戴珠冠,把满头墨绿色的长发绑成个麻花辫垂在肩头,虚浮的飘在水中,就侧身、坐在旁边看她。 此时他人形的上身,还穿了一件半透的碧绿鲛纱深衣,把螺贝珍珠项链拿出来压住衣襟。在她仰躺的视角里,目光所及正是绿纱底下,白若凝脂的胸膛,两枚茱萸肉隐肉现。 他全然未注意她的目光,只是黯然垂下了浓长卷翘的眼睫毛,黏软的嗓音压的低沉: “你分明记得我,却又不认得…区区几百年而已,我不强求你忆起欠我的是哪一世,但要你每一世都回来找我。你和嬴阴嫚真是…扯了个瞒天大谎。从未,从未来接我们回去。” 正偷偷往起爬的元无忧,听见他这几句对牛弹琴的发恨,哭的心都有了! 她索性翻身坐起来,试图跟他好说好商量。 “这梦也太真实了…赢大哥咱商量一下,你又不是不知我怕水,幼时盥脸盆的水多了我都怕淹着,你能不能换个阵法啊!” 闻言,鲛人狭长又硕大的碧绿瞳仁微眯,眼光愈发阴鸷锐利起来。“做梦?倘若你留在归墟转化成鲛人,鱼生有的是时间做梦。” 说着,他又从手蹼掌心、浮现出那枚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来,再次递给她,冷声道: “我从未想过吃你的肉,你如若不能带我们回去,那便留在海底,陪我们再做几百年梦。” 元无忧想接过,又僵住了, “不对啊,刚才我还和高长恭在溶洞,这分明是棺材上的夜明珠!难道秦始皇当年,把你们家的鲛人鱼油做成蜡烛,鲛珠当灯了?关键停棺材那地方是鲁阳,跟咸阳长安也不搭边啊?” “当年武王伐纣渡于孟津,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唯部下鲁阳公战至日暮挥戈退日,是为万世力挽危局之表率。同时也是晦暗滋生,接连归墟终极之地。鲁阳指日的地下冥河,便直通南海归墟。” 这话元无忧信不了一点,登时愁眉苦脸。 “别太荒谬…冼沧瀛你究竟想做什么?我都逃到中原了,还免不了被你摧残是?” 他忽然俯身,缀满螺贝珍珠的项链,随着飘浮在水中的碧绿鲛纱、一同朝她的脸冲过来! 元无忧抬手挡了一下,却被他顺势拿手蹼、抓起了她的手。湿滑黏软的鱼鳍,在她纤长刚劲的指缝间摩挲,碧绿的眼瞳却仔细的,在端详她那五根细腻洁白的手指。 “人族…好美的手。你这张脸比所有鲛女都漂亮,在人族应该也是……祸国殃民的程度?” 真不知道他一个大男鱼,是怎么做出这种撩拨举动,还一脸正派的。 元无忧被鱼摸了半天指缝,可耻的下腹一紧,涌起冲动的欲念来了。 但她也不敢动,便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抓过去,放在那一掐细滑的腰侧,摁着小腹上的鳞片。男鲛人嗓音清冷又低沉: “这是鱼鳞。我自从下生便有一条鲛人鱼尾,可父王不是如此。” 提及他的父王,赢沧那张阴柔的脸骤然锐利了几分,仿佛能从他那双碧绿瞳仁,再现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秦,重见让后世君王为“大一统”而前仆后继、血肉堆砌的新——华胥一梦。 “他乃是人皇的骄子!曾率领人兵五十万统帅百越岭南,征服冼氏。曾经整个南海水族……都臣服于那位受命于天的人族始皇,可是!当他死后…人族全都反了。” 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国后拥兵百万,把长城修遍边境,为何被刘邦几万人攻下了咸阳? 只因那百万雄兵都放出去,镇守了边疆啊! 三十万大军守长城以御匈奴,而那五十万大军镇守岭南,更是由三皇子公子镜池与任赵二将率领,又留在当地与百越之地的土着融合。 当年秦末之乱,大军没能及时回援咸阳,便是秦皇遗诏不准王翦与公子镜池退兵,空前绝后的嬴政,只留下一句:“大秦可亡,朕可亡,唯独华夏不能亡。”便秦二世而终。 这边说着史册遗篇,当鱼蹼覆着温热的指腹,引导她摁在一片巴掌大的鳞片上时,他明显语调一软,腰身一沉,嗓音柔缓、低沉的道: “鲛人幼时雌雄同体,是龙落子一样的构造,只有在成年后才会分化性别,由男性负责怀胎和繁衍后嗣。这里是我身上最硬的鳞片,也是最软的命门。” 元无忧瞬间意识到了什么,顿觉老脸一热,赶忙抽回手:“……多谢指点,抱歉冒犯。” 俨然是…当年的公子镜池与女鲛王生下了他,按辈分,他还是秦始皇的孙子呢。 此时元无忧只能怀疑,他是冼沧瀛家谱上的某位祖宗,倒不知她那位宿敌,是否真的雌雄同体。更何况以前她跟冼沧瀛打的跟热窑一样,她娘还可怜那岭南孤儿的身世,总让她让着弱势男子,她哪有机会对他验明正身啊? 第149章 斩恶蛟 赢沧碧绿的眸子如若两汪海湖,见她矜持,倒忽地波光粼粼了一番,生出几许促狭来。 “不必自责,你早晚会死在我身上。待成亲后吃了你的血肉,我的孩儿便是人身,你这样好看的皮相,就该繁衍下去。” 元无忧牙都要咬碎了,真想就地起锅炖鱼! “……冼沧瀛你咋在幻境里还是这么狗!” “什么幻境?” 男鲛人的碧绿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诧,旋即俯身凑近她,暧昧的吹起水波粼粼、扑在她面颊: “洞房之时,我倒能让你感受到与人族男子截然不同的,如梦似幻的处境。” 元无忧不想细琢磨,她不敢相信被鱼调戏了! 她不禁皱着脸哀嚎: “不是……究竟谁跟你说,吃人能变人的啊?” “这是事实。我父王与鲛女结合成了鲛人,二皇姑也因此得以永生。” “二皇姑是谁啊?” “你方才……没看到外面的雕像么?那是逝去的鲛王与二皇姑所雕。” “就那二女斗二龙的雕像?” “那是应龙与女娲。传闻女魃死后,应龙为祸人间,被女娲罚至归墟看守海眼,自此应龙便再未能回陆地。都说昆仑墟是生灵的,归墟是万物的终结,人的归宿便是回到海里…鲛人是在警示我们,嬴姓再也回不去华夏了。” 元无忧接下来才知,原来他们信奉的二皇姑,竟是险些成了大秦女帝的始皇二女儿赢阴嫚、阳滋公主。而当年嬴姓兄妹受命平定岭南,与当地通婚之后,嬴阴嫚曾重返咸阳往华胥,去昆仑向西王母求得了不死药。 可还没来得及献给父皇,二兄胡亥便继位了。 胡二世急召驻守岭南的公子镜池,回咸阳吊唁先帝,是嬴阴嫚女扮男装替兄长碎尸而亡。 当她假死回南海时,兄长已被鲛女掳去,分而食之。故而后来二皇姑借鲛人之力,重塑兄长肉身,掌控整个归墟水族,也是因那口怨气。 这段事故,给元无忧说得挺揪心。 “别这样感伤,几百年后你有个后人,差点儿把女娲的华胥国弄亡国,嬴姓指定能回去。” 听闻此言,鲛人忽然贴了溜光水滑的脸过来,抿唇收起了嘴角外露的尖牙,往姑娘耳朵上蹭了蹭,清冷冷的嗓音低喃道: “女娲会带应龙回去,你也要带嬴姓回去。” 元无忧:“……”得,替祖宗接了个大活儿。 咱就说嬴姓的船,沉南海多少年了?她咋带?乘个渔船下海捞骸骨?幻境里食言不算数? 就因元无忧一时心软的惊世之诺,她还是被逼婚了。 鲛王身侧碧海生波,新娘身上的红嫁衣,也被蒙上了一层珠光幻色的鲛纱。 此时的元无忧,头顶着由冼沧瀛他老祖宗的鲛珠制成的发冠,麻木地瞧着眼前忙活的水族。 她一天内成两次亲,属实也算人生巅峰了。 该说不说,她这种一离开他的鲛珠便呛水的毛病,还真一时破解不了。 直到典礼之时,元无忧没瞧见赢沧的高堂老父公子镜池,才知公子镜池早在几百年前,就跟害他失去人族肉身的鲛王冼姓同归于尽了,幸亏有鲛珠能保持肉身不腐,且能禁锢灵魂。 而二皇姑此时,便在修补兄长的肉身。 这兄妹俩也挺离谱。 元无忧一听,敢情儿赢沧就是此处水族,除了二皇姑最大的首领了?那他还装出一副受制于人的委屈样儿?既然敌军匪首就在身边,她这还乖顺啥了!心疼男人就是不幸的开始! 她果断踹开辖制她的夜叉,紧着倒腾双腿拨水跑路,还顺手摘下了头顶的鲛珠发冠,回身威胁着奉命追来的水兵!“尔等胆敢拦我,我就便砸碎你们鲛王的鲛珠!” 幻境里的冼沧瀛这么狗,她又何必要脸! 自古鲛族的魂魄、真灵都凝聚在鲛珠里,此时鲛王的命门却在这位人族新娘手里!众水族面面相觑,这下谁还敢阻拦她啊?只好放她走。 元无忧这回也没嫌弃,把鲛珠叼在嘴里,果真不再受水流冲击,便肆意的往浓黑靛蓝的深海游去。 碧波之外的骇浪,像无形的猛兽,咆哮起来汹涌又癫狂,把人族姑娘拍成了海面上的一片落叶,甚至总是在其席卷之内,都落不下去。 元无忧凭借口衔的鲛珠,穿过数道高耸上天的礁石,隐蔽在飞速倒退的水族与海草里,仍看不到海底有阳光下彻的亮处。 不知到了何处,元无忧忽然遇见了几个外形眼熟的海夜叉,她刚想哀嚎咋还是没逃脱鲛王的势力范围啊!随后才发现,它们推着个布满海胆的珊瑚笼子,里头装着几个穿嫁衣的男子。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下确定了,那两条腿的分明就是人族男子,活生生的人啊! 元无忧大喜过望,赶忙跟了过去,借着口吐的鲛珠自称是鲛王的新娘,询问缘由,这帮夜叉也没怀疑,直说是上面九州岛活祭的新郎,有的都不是童男,二皇姑嫌脏,便拉去喂恶蛟。 元无忧听过好几遍恶蛟之名,此时自然不能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当她跟着海夜叉来到一处海沟,瞧见丛棘护栏下那头“恶蛟”时,顿时气的脑仁子生疼! 那头竖瞳血红,鳞甲银黑的家伙,不正是从钟乳石上砸她怀里、把她撞进水里的巨蟒吗?! 元无忧登时牙都要咬碎了,可算逮着你了!这就是万恶之源啊!咱俩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这家伙一定是幻境的出口!! 但这巨蟒相较溶洞里的蛇身,这回还升阶了,在三角脑袋上顶俩犄角,颇像五百年的蛟那回事儿。那巨蟒一瞧见她,便跟疯了一般撞破丛棘冲了出来! 首要目标却并非她,而是一口咬住一个夜叉,整个蛇身缠住其尾,就要整个生吞。 见恶蛟伤害水族,元无忧只好抽出身背后的干将剑,刚想寻蛇的七寸,因为蛇七寸是蛇胆所在,可她又突然愣住……这巨蟒哪有七寸啊? 元无忧本以为这剑在水里没什么用,结果她乱剑挥砍之际,一下插在了蛇不明显的脖子与肛腔折中处,猝然间蛇胆都露出来了。 浓绿崩了她一身,蛇身却轰然倒地。 元无忧:“……” 这战斗结束的太快了,真不愧是幻境,别说她没反应过来,就是剑也没反应过来啊! 好家伙,当年刘邦斩白蛇起义杀的,不会就是这家伙?那她带错剑了,把赤霄剑带来才是真正的宿命轮回。 元无忧莫名的,因杀了恶蛟而成了水族英雄。 因此得知,那恶蛟乃是女魃所豢养的,穿梭于昆仑山与归墟海之间,为虎作伥祸乱九州。而水族捞活祭的新郎喂恶蛟,也是女魃的命令。 随后,她又被扭送到水族鲛王面前。 第150章 嬴阴嫚 而这位鲛王赢沧,瞧着眼前的屠蛟女战神,忽然弯下高傲的腰肢,将那串华贵的珍珠项链甩过来,欣喜地抓着她的手,摇晃着大尾巴道: “既然你已将功折过了,本王便要报答你的恩情!我们立刻就成亲,给你生条小鱼,你再带我们祖孙三代回陆地。” 元无忧傻眼了:“这…这是恩将仇报?” 大尾巴鱼一听这话,登时撤回手蹼站直身子,顺手蹼又掏出了鲛珠递给她,冷硬地哼道, “吾早知女人都是诓男人感情的骗子。可你答应本王的事,一定要信守承诺。” “我答应你啥了?” 她话音未落,一枚幽绿的鲛珠便自他手蹼中浮现,大大小小的泡泡在其周围冒出又幻灭,每破灭一个泡泡,天地间便暗下一分。 靛蓝的海水如同被自上而下倾倒了墨水,铺天盖地的黑暗撕扯、吞食尽了最后一口水波。 一人一鲛面前,仅剩那一枚萤火虫般的鲛珠。 他的嗓音愈发冰冷又空灵,仿若是跨越了山呼海啸,在与她隔世相唤: “瞧这鲛珠幻境……汝可曾见到了海上群山?汝可曾见到了遗落沧海?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华夏,本是嬴姓大一统,为何九州不见嬴?” 元无忧如今满眼乌漆麻黑,啥也看不见,听他这番刺耳又空灵的吴越软语,只觉头皮发麻。 当她意识到只闻其声都瞧不见鱼了,自己深陷黑暗,仅剩面前那颗发光的绿珠子,她才心生恐惧起来。 即便那鲛珠在萤火里跳动,如同一簇点燃了希望的星火,重明继焰,可也是奔向归墟。 她难道要和嬴姓一同葬送在海底吗?顷刻间,元无忧便从后脊梁骨凉到了脚底板。 “冼沧瀛!冼沧瀛你又使的什么妖术邪法?!” 她这一喊,眼前的珠子竟跟被扔在地上一般,元无忧赶忙弯腰去捡,身后却不知打哪儿拍来了一击海浪!把她连人带珠子都摔在了地上。 她再抬眼时,自己居然回到了那个小水沟。 溶洞的四周漆黑又寒湿,她的脸上、身上都被水泡的发皱,那身大袖襦红喜服,跟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鼻息间也呛着少量的水。 她连咳嗽带打喷嚏,坐地就拧湿漉漉的衣裙。 元无忧适应环境的极快,无论身处幻境还是现实,她都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契机,都当是出路去奋力迎战。 她此时正专心致志的拧衣服,耳边却忽然响起苍老的一声:“阳滋公主,君何苦。” 元无忧乍然耳朵一竖。又来活儿了? 她僵着脖子一抬头,她的面前,居然出现了一座棺椁,还有一条遍体铺满金红色鳞片的大尾巴鱼坐在其上! 那是一位墨发及地的鱼尾女妖,身上半点儿装饰都没有,全靠披肩发遮掩那团覆雪山峰。她的尾巴长的跟蛇一般,得有好几丈,随意地撂在棺材底下,还盘了好几圈。 那具棺椁足有七八尺,棺材头上还坐着尊青铜烛台,燃着鲛人油灌的长明灯。而这女妖生得一双红瞳,阴涔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元无忧,她赶忙退后一步,差点儿就说路过了。 女妖薄唇轻吐,竟是个地道的长安腔: “鬼谷子!汝诓父皇不死药在东海瀛洲,何故又从西王母处取来不死药,喂给朕那些碎成百块的尸骨?汝自诩通天彻地知古今,只为将朕炼作怨魂行尸看大秦覆灭,五胡乱华吗?!” 元无忧这才发现,她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个白发苍苍的老叟,躬身驼背,还没她脖子高。 她识趣的往旁边挪了挪,生怕误入其中。 这沧桑的老叟只道, “秦气数已尽,人间日月迭微,此次相见,只图公主放下执念,位业真灵元君。” 女妖一听,登时拿粘连的手蹼一拍棺材板子,语气都哀软了几分。 “鬼谷先生…不、阿禅!汝既为朕逆天篡命,留朕精魄,何不予朕换骨夺胎、结永世磐转?” “君之复仇执念,早为旱魃桎梏,嬴阴嫚已无己身精魄,不过是在为虎作伥。人间生死自有定数,君把持双墟镜,明知今时来日,何必执迷不悟。倘若君能放下人间执念,自会羽化。” 嬴阴嫚冷笑, “鬼谷子,汝今日来劝朕,倒忘了昔日自己是如何合纵连横给天下设局,将列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了?汝算计够了人心,又来遁入玄门,捏个清心寡欲的陶弘景,欲给自己洗净是?” 她那双猩红的竖瞳,莫名的与那条巨蟒极像,冰晶微转的眸子倏然滑落在元无忧脸上,阴冷的目光如同刀割一般,把靠边儿站的姑娘盯得浑身发毛,寒毛卓竖。 元无忧有预感,她又被捉进史册遗篇了。 果不其然,嬴阴嫚下一句便是: “此为汝找来的第几世玄女了?汝倒不枉称西王母之子,非要配个玄女才肯罢休!左慈那世汝想必是腻了齐人之福,陶弘景连辅佐千古无一的女武帝,都敢标榜修无情道,不动凡心。” 元姑娘此时就是目光同情,瞧着两位加一起足有好几千岁的,老祖宗的真灵,极力流露出乖顺和无知: “二位老祖宗……不会是瞧得见我?” 下一刻,她就后悔自己爱搭茬的毛病了。 因为那条女鲛人走下了棺木! 嬴阴嫚扭动着水桶粗的鱼鳞蛇身,撑起身子游近了元姑娘,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笑容诡谲, “这具肉身,正适合让朕换骨夺胎。” 站在姑娘几步之遥的老叟鬼谷子,在此时骤然睁开了锐利的目光,出声低沉,竟带回音: “休得胡闹!她生魂灼人,君恐会魂飞魄散!” 这话落在心性叛逆的人耳中,就是激将法。 元姑娘顺势闭上了眼,哀叹一声,这老不……鬼谷子可真是发的一手好催命符啊! 嬴阴嫚手蹼粘连的掌心倏地起了一簇火苗,咻然窜起,凭空祭出一柄顶天立地的秦制古剑。 她摆明了要杀元无忧,一步一步摆尾而来。 那双猩红的竖瞳里,目光邪狞又果决。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启,犹是数百年未改的乡音: “始皇佩剑之太阿,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坚。朕大秦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汝辈始祖朕之父皇,他敢不立后,立女嗣为储,尊男重女施行的比尔等华胥更严明,上行下效!他只想要颗不死药有何不可?昔年华胥给朕假的不死药,朕便要借用汝的身体,看看谁是真不死!” 元无忧这几天,是真感到无力啊。本来她在汉室宗亲面前就矮一截,现在直接冒出了嬴姓后人要回归华夏,复兴元魏的事更不够瞧了。 拖着蛇身的嬴阴嫚已经冲到面前,元无忧不得不慌忙迎战,也瞬时掏出干将剑抵挡! 第151章 触镜 要不咋说大秦全民狠人呢,嬴阴嫚居然直接空手接白刃!把元无忧瞧愣了,险些收剑回鞘。 那片鱼鳍般薄透的蹼爪遭遇战国古剑后,霎时被烫的滋滋冒烟,扑鼻来一股焦臭的鱼腥味。 她竟还面露喜色和馋光,赞叹道: “干将莫邪为情出世,汝亦是为情所困的女昏君耳,不成气候。华夏倘若凭汝受命于天,纯是自取灭亡。” 嬴阴嫚话锋一转,忽地血灌瞳仁,“大秦便是葬送在了尔等这些情种手里!公子扶苏,公子镜池皆如此,尔等才该替朕肢解而亡!!”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祖宗,公子扶苏又咋惹你了?小暴君胡亥你只字不提是?!” 这位老祖宗不停地数落她,元无忧不还嘴更觉得气势被碾压,可当她一还嘴,反倒招致来嬴阴嫚那柄虚空的太阿剑迎头劈来! 元无忧可不敢拿自己的脸,去试那太阿有无实体,她果断拧脖子躲开这道熏腾灼人的剑气,而后身法妖娆的侧身绕后,扭头就跑。 她明显能听见身后,粗壮却不笨重的蛇身哐哐砸着地面,尾巴抽打鞭笞起来铺天盖地、飞沙走石,狼哇地撵在屁股后,穷追不舍带骂街。 元无忧哭的心都有了,这哪有天理啊! 她这一晚上哪消停过了?就是不停的在逃跑,在斗智斗勇,都给折腾饿了。她真想回木兰城外的供桌上,先吃饱了贡品再出来继续捉妖。 她手握夜明珠,就在溶洞里光滑的地面上蹭蹭掠过,云纹翘头锦靴几欲插翅起飞,幽光照亮内,她冷不防脚下一滑!咣当一下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生满尖角、镀了一层包浆的地面,猝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渠碧绿的水沟里,清澈却深不见底,崩然间水花迸射,从水里挣脱出来个红裙姑娘。 元无忧一边抠着岸边的凸起岩石爬上来,一边费力地,咳出呛进肺里的水。 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冲出水面了,似乎这些幻境都是史册遗篇,看似神鬼莫测,实则都跟鲁阳的女魃应龙,以及那些尘世间的列传冤枉粘连,通篇都是遗落沧海,明珠蒙尘。 事实看来,战死的尸骸不能直接扔乱葬岗,否则就算把茅山陶弘景请来,都理不清这里头的事儿。鲁山这处坟圈子,简直是在养蛊,就得看哪边的势力和怨念更胜一筹了。 死寂的溶洞只能听见暗河流淌,滴答的水声。 冰凉的水珠子打在她耳尖上,元姑娘本能的瑟缩了下,仍稳住心神,拧着湿淋淋的裙摆。 就在此时,忽然响起清凉的一句男声: “你怎一个人在此?兰陵王呢?” 这话就跟拽着她耳朵,趴在她耳边说的那般清晰又温和。 随着窸窣作响的衣摆和脚步声由远及近,元无忧缓缓抬起了头,借着掌心幽绿的夜明珠打眼一瞧,她面前还是那副棺材。 只是多了一面铜镜,前头立着一位穿墨绿大氅的男子,他俊容清绝,头戴抹额,怀里抱着一把裹着黄泥的森白骨架。 这时候别说来个大活人,就算是死尸她也得提防啊!元无忧一时戒备,都忘记咳嗽了。 “站住!你和你怀里那玩应儿都不许动!” 她嗓音嘶哑,语气急切。 苍白术走到她面前几步骤然僵住,这才就地撂下那摊骨头架子,拍了拍手疑惑道: “你还怕死尸?” “我不怕死尸,我现在怕活人。你为何在此?你不是不会武功吗?…你可有看见高长恭?” 苍白术原本是在往袖子上蹭满手黄泥的,听了她这一连串的质问,顿时眉眼一抬。 “羊道长遣我来女魃庙接应你们,却失足顺喜床掉下地洞来了。你同兰陵王一起走的,你不看紧了他,反倒来问我?” “事儿太复杂,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 元无忧索性不管他,站起身来,绕过举止怪异不顾洁疾的苍白术,去瞅他身后的古镜。 “怪哉…此物明明该在鲛人梦境里的,怎会跑棺材旁边了?如果刚才就杵在这里,即便我没瞧见,高长恭也能瞧见啊?” 她躬身去端详那张青铜镜子,得有三尺高,离了赢沧的海底宫殿,竟然光可鉴人,能清晰地照见身后、向她走来的氅袍男子。 “你当真想见兰陵王?” 从年纪轻轻的苍白术口中吐出的嗓音,竟然十分沙哑苍老! 元无忧瞬间发觉不对,猛然扭回头:“鬼…鬼谷子你又回来了?!” “哈哈哈!果为昏君也,纵横家死于其手耳!” 那道墨绿大氅呼吸间就到了眼前,元无忧瞧着来者不善举手要防御,却被男子不知何来的力道、一把薅住她的马尾辫儿撞向了镜面! 意料中的头破血流并未发生,元无忧霎时间、又像是摔进了水里。 短暂的窒息过后,她猛地从水里挣脱出来,拼命的汲取空气,胡乱扑腾的手、却突然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抓住,在极力的往上拉她。 元无忧睁眼一瞧,原来水就到她腰间,而面前就是高长恭。他那双温热有力的大手,紧抓着她湿滑冰冷的细手,正站在石板上拽她上岸。 成了落汤鸡的小姑娘,满身狼狈的坐到岸边,盯着男子干爽如旧的嫁衣出神,他身上仅有几滴自己方才溅上的水迹,好像从未下过水。 高长恭对她突然的安静尤为不解,“你傻了?这沟里的水都没过腰呢,你当真不会水?” 元无忧茫然的张开口,想问他可有见到人身蛇尾的阳滋公主,结果却朝他喷出了一口脏水,连带一个大大的喷嚏。 高长恭抹了把脸上的水,也没嫌弃她,只抬手抹了把、黏在她白皙额头上直滴水的刘海儿, “你可别着凉感染风寒啊,此地属实太冷了,了结此事后,必得带你回营中训练训练,强健体魄,就当休养几天了。” ……咱就说,谁家休养是扔军营里锻炼啊?他是真没拿她当小姑娘啊! 元无忧愤然抬脸,刚想瞧他表情是不是故意挤兑她,这才发现,高长恭身上衣服都被不知名粘液给腐蚀、烧烂出大大小小的窟窿,简直衣不蔽体,连肩膀的嫩白皮肉,都剐蹭的发红。 “你这……你咋回事啊?” 第152章 初升的太阳 被心上人一关切,高长恭方才那几分激愤,倏然就化成了满腹的委屈。他任由小姑娘拿湿热的手、摩挲自己衣领外面的皮肉,只气恼道, “这洞里的生灵怕都是雌的,刚才我眼瞧你抱大蛇跳进水沟,而我却被满地蛇崽子扑倒,被蝙蝠围攻浑身乱掏!幸亏那些孽障啃了我抹药的肉后,毒发死了大半。等我寻回来找你时,不见大蛇,光看你在那扑腾水。” 元无忧听罢又一阵心疼,可也留了个心眼儿,“你真是高长恭?对个暗号我听听真假。” “……?”男子黑眸一怔,随后愤然道, “咱俩何时有的暗号?可用我把脚踩的银鞋垫抠出来,让你验明正身?” 元无忧有个更简单的方法证明,便是把痂皮没掉的大拇指、怼到他脸上, “你且说说,这是哪颗牙咬的。” 俊脸嫩白的高大哥霎时双颊一粉,黝黑凤眸恶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呲起虎牙道: “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再咬一次。” 她赶忙缩回手,点头道,“真凶,不愧是你。” 而后又唉叹道,“要不我抱着你走得了,瞧瞧你这身细皮嫩肉让啃的……我瞧着都疼,这得啥时候能养好啊。” 高长恭被她肉麻得浑身起激灵,不自在地讪笑着,“蝙蝠是咬在我身上,你疼什么?何况行军打仗这些年,我什么伤没受过?” “它们咬的是我的男人的肉啊!你等我打个火儿,找着蝙蝠窝一把火燎了,此仇必报。” 她如此自然的称他是自己的男人,高长恭虽不适应,但也没积极澄清,他看着这红裙姑娘身上除了湿透,也没什么伤处,诧异道: “你怎么没事儿啊?” 她从腰间暗兜里掏出一串火镰火石,一边道:“我提前抹了药油,身上有雄黄。” “那你还拿什么火?不要命了?把你自己点着了怎么办?” 他赶紧摁住她掏出火镰火石的手,将其塞回袋子里,又望着一脸愤然不像客套的姑娘,深吸了口气道: “不必如此……你的心意我明了,可你对我太好,宠溺的过分,倒像我娇弱不能自理一般。” “当妻主的,宠溺娇夫怎么了?” “可我高长恭不想要妻主,我想要妻子。单方面的付出和宠溺,都不足矣维持一段感情,你我都是不服软,自强自负有傲气的人,我们该强强联手,而非谁附庸谁,争个强弱。” “你下一句不会是各取所需?我宠你无需理由,我只想在你的生平经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一道喜色。所以如今,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可是独一无二?倘若我一时做错事惹恼你了,你可会与我一刀两断,就此反目成仇?” 这姑娘说这大篇的话时,明明眼带促狭,可又让他无法忽视那抹认真。 高长恭一怔,缓缓摇头道, “我不知如果,但目前为止…你是独一无二。我不愿拿你与任何人相较,倘若我不是下定决心与你结发,那时便不会纵容你…闯到我的防御范围之内,养虎为患。” 提及至此,他忽而目光森然,露出两道虎牙: “你若敢负我,我便把你的手剁下来,哪里碰了我,哪里就留下赔给我,看你还拿什么再去碰其他男人。” 即便忠犬般的小娇夫,偶尔露出狼性的利爪,也别有一番情趣,但元无忧恐他不只是说说,怕他真做的出来。 她哀嚎了声,“……四哥哥好凶啊,你能不能恢复一下平时那样?” 高长恭蓦地不语,只是那双盛满星河璀璨的黝黑凤眸,倏地如同火苗熄灭,光点黯然全无。 望着他愈发漆黑一片的眼睛,元无忧心里顿时慌得七上八下,抬脚凑近他那一刻,眼前却突然陷入了黑暗! 她脊背僵硬站在原地,眼瞧着面前突然亮出一面、三尺长的秦制仿古铜镜,她照见了自己。 而高长恭和周遭一切倏然不见。 元无忧都快疯了,怎么又是这面镜子!看来巨蟒不是万恶之源,这镜子才是啊! 她举拳去打铜镜,袭来的却并不是痛感和碎裂声,而是突然狂风呼啸,箭雨流星和喊杀声。 天,突然亮了。 周遭大雪纷飞,寒彻了骨,面前的镜子平地化作一片涓埃河道,护着其后的洛阳城。 北齐河清三年,北周保定四年。 十二月,天大寒。 地冻雪盖的洛阳城西北百尺楼,金镛城里。 有个顶着鹅毛大雪作披风的妇人,在棉袄襟怀里捂了一砂锅娇耳汤,登上了严陈以待,壁垒森严的城门楼。 她是某位守城士兵的妻子,却得知丈夫已于昨日战死。其他将士听着妇人凄厉的嚎啕大哭,望着摔一地的月牙馄饨,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金镛城身为至高点、洛阳垒,能俯瞰整个洛阳城战局,已被数万周军水泄不通地围了七日。 月初漠北突厥兵犯边疆,认准了齐国与柔然勾结,抢走了送往北周联姻的小公主“初升的太阳”。 随着一团橙红的日光从白茫茫雪地上跳出来,才暖和一些,城外并无突厥和北周的动静,只有流离失所的难民逃到近郊,尤其白马寺外。 这座自东汉佛教传入中原,由官家兴建的第一座佛庙白马寺,如今的朱漆外墙根儿底下,扎堆挤满了难民。 鬼面小将正是二十出头,穿着层叠繁复的黄铜明光铠,仍显得身形细瘦修条。 因兰陵王率黄河水军,于前两日刚在龙门外、终年不冻的洛河上击沉了北周战舰,其先锋小将风陵王不知所踪,他便来到了白马寺外,对难民例行检查的盘问。 及膝的绛红军服,翩然轻擦过少年的头顶,一双漆黑的硬底皮靴分开难民,停在一个半大孩子面前。 这孩子满头青丝带小辫儿,蓬头垢面,身裹着覆雪的貉裘。 鬼面将军循例问了一句:“你可是风陵王?” 那把清亮雍容的凛凛美人音,浑似一把出鞘的筝鸣宝剑,劈开了腊月寒冬的瓢泼大雪,斩破空宇一般闯入了小孩子耳中。 她被冻的紫红的小手裹紧了泥污的衣襟,仍旧瑟瑟发抖。那灰扑扑的袄子又脏又破,貉毛凋零的不剩几根儿,根本扛不住寒风朔雪。 可这披头散发的半大孩子,却伸出了一只套着漆黑鹿皮手套的小手,一把抓着鬼面将军的龙鳞护腕,便往自己腰下带。她从蓬乱的黑发里挣脱出一双褐亮的琥珀眼睛,用着蹩脚的汉语颤抖着、稚嫩道: “我是突厥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之女,阿史那昆涂欢,汉语是初升的太阳…柔然人在到处找我,要杀我!求你验过我的身了,便带我回去躲躲…突厥定会报答将军的。” 第153章 赴鸿门宴解婚约 她提到自己名字“阿史那昆涂欢”的突厥语时,说得叽里咕噜十分流利。 且突厥人许是真的民风豪放,这小公主直接让他亲手验证自己是否少块肉。兰陵王顿时如受炮烙一般,赶紧拽回手,心底是灭顶的愧疚。 一念之间,便决定带她回去挟持为质,正好来日突厥使节面前,可以拎她出来澄清,齐国并未与柔然勾结。 白絮大雪覆上了黄铜甲胄,男子的绛红色军服盖下泥泞的雪地,他单膝而跪,从鱼鳞甲护腕里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五指匀称修长,被白雪冻得发粉的骨节分明。鲜活温热的掌肉上,接过一只小脏手。 兰陵王在拽小姑娘起身时,才发觉她那双漆黑的鹿皮手套是左手四指,右手三指,那右手拇指还戴着墨绿玉韘。 虽说漠北人无论男女都会骑马弯弓,可她手上这套装备,显然不似突厥的护具。 他不禁惑道:“你们突厥也流行这样的护具?这手套玉韘不是中原样式么,莫非是意欲娶你的那位北周天子所赠?” 小姑娘明眸若琥珀,眉宇间却凝起了不耐烦,连语气都带了倨傲不逊起来。 “将军只管带我回去,提他作甚么?你们保护我,我做你们的人质。” 兰陵王也觉有理,却不成想引狼入室。 傲慢的突厥公主,眨眼成了北周的风陵王。 而这年少的风陵王,居然戴恶鬼傩面谎称是援军兰陵王,只身入金镛城救走了深陷异国的突厥公主!当真兰陵王回援金镛城,却被成了惊弓之鸟的守城将士怀疑又是假扮,就要射杀,这才无奈之下摘面具以证身份,一顾倾城。 这日的洛阳城外,北齐三杰初聚首。 决战在即的金镛城下,两军相见。 身着绛红色军服的鬼面将军,高坐金鞍白马,遥望着黑压压的敌军阵前,刚摘下狰狞傩面的小少年,明知故问: “是本王相救阿史那公主,公主何故恩将仇报盗用本王之名,流连我大齐的洛阳城不去,又因何置遍寻你无果的突厥北周于不顾?!” 浑黑的骏马上,锦袍甲胄的少年身形高挑,四肢纤长如同柏树抽条。此时她拿三指套了黑鹿皮的手扛着弓箭,扣了玉韘的拇指和食指用力狠绝,挽弓搭箭下颌高抬,毫不客气: “什么阿史那公主?吾乃风陵王。” 阵前的俩人相隔不足十丈。 寒风凛冽刺骨,刮来大雪皑皑,绒毛似的,几乎掩盖住了清晨那团红日。 鬼面将军坐在马上的腰杆儿,倨傲又挺拔,又像是被冻僵了一般。 战意森寒夹风带雪,送来了风陵王清脆决然、裹挟着肃杀之气的一句:“天已亮了。” 以及脱弦的一箭!咻然射在他的鬼面上。 这少年力道之大,居然凭镞尖撞裂了他箍在耳后的双耳机关,当狞厉的鬼面滑落、亮出一张雌雄难辨、嫩气的俊美脸庞时,两军寂静。 她却语气讥诮的笑道:“果然貌美。虽说你与华胥女储君有婚约,以做两国和亲之用,本王还是想俘虏了你,收房做个面首。” 弱冠男子的脸是俏生生的白嫩,顶着俊美艳容的高长恭,眉压眼的皮相底下,却是锋芒毕露的黑邃凤眸。 他当着两军阵前,问出一句:“敢问华胥太女风既晓,北周的风陵王,是来赴约的吗?” 风陵王没成想,凭他的脑子能猜透她的身份。当即恼羞成怒,反唇相讥: “可现在,本王不想娶你了。顶多是俘虏你回去,收房做个面首,以解你砸毁艋艟、杀本王部下的心头之恨。” 北齐中军大将兰陵王静静的听着。 周遭两军刹时间一片死寂,大多人虽听不懂,也知道不是好话,只怕今天这事儿不得善终。 他那张黑金措彩的傩面上雕绘着哭丧鬼脸,漫天飘洒的白雪如柳絮,点缀其间。静默太久,他凤翅兜鍪的双耳上都覆盖了一层白。 鬼面将军再没有一句话,只是缓缓地、抬起了龙鳞护腕长手挽弓,镞尖对准她的胸口。 “那便多谢殿下来赴鸿门宴,解婚约。” 刚劲修长的五指骤然撒开绷圆的弓弦,狠厉的镞尖劈空射穿瓢泼大雪,射穿甲胄,敌军小先锋风陵王中箭坠马。 自此一疫,他便恨上了她。赴约赴约,赴的是鸿门宴,解的是婚约。 元无忧当年初封王爵,便为北周打了场硬仗,虽说最后惜败,至少也帮狗皇帝撮合了姻缘。 却不成想,那狗皇帝会是她一生的败笔。 还间接害得兰陵王的生母,那位柔然联姻的公主成了叛出母国的罪人,又被婆家北齐赐死。 时任柔然首领的,正是兰陵王生母的胞妹。柔然历来与华胥交好同盟,而到了西魏女帝元明镜时,柔然被突厥所吞并驱逐,年轻的突厥木杆可汗随即遣使长安,发誓不再兴战柔然,愿以女帝外室婿之身缔结良缘,以修秦晋之好。 西魏女帝擅长的就是对追随者一碗水端平,巴不得天下无战事,可当对一件本就不公平的事一碗水端平,就是偏向了邪恶方。 故而当洛阳之战后,风陵王引得华胥与柔然割袍断义,柔然也早有此意。而突厥也不知是否真会审时度势,还是华胥女真那般有吸引力,洛阳之战后那突厥公主竟然不肯嫁皇帝,而是相中了这位小其一岁的风陵王。 于是从周齐二国,再到突厥柔然,皇室权臣这帮人,没一个不恨风陵王这小哪吒的。 突厥公主非其不嫁,便不知从哪传出个童谣,唱着:“风陵渡口跃龙门,真灵元君第一人。” 在玄门道家,“真灵”即是元神,“元君”即是女仙。这句童谣传说风陵王是得道女仙,直接破灭了突厥公主的情窦初开,连带正跟兰陵王两军对峙的风陵王,都受谣传中伤,负箭坠马,以至北周军心涣散铩羽而归。 在这乱世时代,没人能置身事外,没人能白璧无瑕全身而退。 那年大雪都盖不住的烽火,就在元无忧眼前如灯影烛光般,嗖嗖晃过。 元无忧明明站在原地,却像游走于血战龙门那日,她麻木地望着行驶在不冻洛河之上的北周战船,被兰陵王率领的北齐艋艟砸沉。 她便是因此混入北齐难民里,流落白马寺外。 第154章 闹闹与双墟镜 眼前忽然立起一面秦制铜镜。 元无忧黄褐色的眸子骤然一眯,这面镜子虽然是老熟人了,但当从镜面中走出来个姑娘,她还是心头一震。 漆黑一片的溶洞里,眼下就剩个烁烁放光的青铜古镜。 走来的这位姑娘一袭南疆打扮,穿靛蓝色蜡染百褶裙,头戴银冠浑身银饰,还勾手冲她笑。随其一举一动,那浑身的银铃手镯、银项圈、衣摆上的银饰皆齐齐清脆作响。 是闹闹。 还开口就问:“风陵王!我有一事想问。” 她的话音与哗楞哗楞的铃铛交错,由远及近。 元无忧一瞧清她的脸,当即掉头就走。 闹闹便从身后追了过来,“风陵王…关于你与兰陵王一事……” “兰陵王”三个字听得她心尖儿一颤。 明明过去是那么温情四溢,爱欲横流的称呼,如今的元无忧只觉羞见,愧对。 元无忧扭回头,冷脸呵斥, “两国阵前,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何谈儿女情长?他也杀了风陵王一次,扯平了。” “不是,我是说你俩为五个国背锅这事儿,他背了个通敌叛国还弑母的骂名,你害得华胥与柔然割袍断义,你可后悔背这个锅?” “旧事已盖棺定论,何须重提?各自为战,家国面前只有各自的利益,昔年柔然自取灭亡,我已是在最大限度的周全无辜之人了。我从来不后悔,只恨自己惜败。” “风陵王如今重观旧事,可还会揪心战败?” 闹闹那张清秀的脸笑吟吟的,可字字带刺,句句戳人心窝子。 身姿挺拔高挑的风陵王,此刻负手而立,湿漉漉的衣裙都挡不住她那浑身的贵气、魄力。 “听闻当年落败的柔然皇姨逃至此处,拘役了九黎苗民,利用其巫蛊之术试图达到永生。你把本王引导至此,不止为了让本王看这个?” “自然,作为报酬,我会让你完成你的使命。包括郑、冯二家的冤孽。” “哦?也被本王所害?” “是自作自受。那冯氏太姥的儿女,起初是因参战洛阳时不愿降敌,便和南境虎王权景宣玩起了反间计,可惜玩脱了,倒残害了不少部下的忠兵勇将,以及来招降安民的权景宣之子,还将尸骨扔到鲁山,效仿北齐昏君掩盖罪行。”这冯家还真是不冤。 从前妄造杀孽,推锅女魃便罢,后来参与沌口之战时,又拘禁了来争抢玉玺的九黎苗民,害得苗人有家难回成了行尸,才在此画地为牢诅咒冯氏。以至于现在冯氏儿女半人半鬼,被女魃所驱使,在溶洞里为虎作伥。 闹闹顿了顿,又道: “其实你所见的喜婆和常半仙,都是冯太姥儿女的皮子,只不过芯子早已不属于自己。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冯太姥,是你亲手把她女儿剁成了碎块啊。” 元无忧点头:“这种为民除害的事,我必会如实相告。” 虽未曾见年幼的风陵王如何英姿飒爽,引得草原悍女昆涂欢公主为之痴恋,但眼前的红裙姑娘即便浑身湿透,水渍未干,可那张精致如白瓷般的脸庞上,依旧凝着英气逼人的寒意。 她是如何做到……男装像女扮男装,女装像男扮女装的? 闹闹素手一拨额头前面双层的眉帘儿,铃铛哗啦声、与她的笑声一齐响起。 “风陵王当真是叛逆又直率,我好爱。” “……大可不必。” 元无忧只觉如鲠在喉。 她自顾自整理了一番湿淋淋的衣裙,从绑在肩腰的剑袍上、解下了干将剑鞘握在手里。 忽然耳边,便听有人喊了一声: “不必劳烦皇姨,让我亲自动手宰了兰陵王!高氏暴君害我冯家至此,我要高氏亡国灭种!” 一听声音就是那常半仙。 元无忧心头一紧,原本挺拔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还左右张望着声源。 闹闹跨步到她身前阻拦,恨铁不成钢道, “你所见所闻都是假的,不必担心了。咱就说那兰陵王究竟有何魅力啊?短短时日竟能把华胥女帝迷的神魂颠倒,你这样下去,迟早当了被男色误国的女昏君。” “反正都要深陷幻境,与其让我跟鲛人巨蟒周旋,我宁愿和高长恭相爱相杀,起码瞧见他我心里踏实,我就是为了保护他而来的。” 闹闹姑娘蹙眉,“行了行了,你那套话是哄憨包男子的,就不必哄骗我了。” “……” 她复又道:“此溶洞的水底下种有岭南菌子,你这是误食了菌毒水,又入了双墟镜的幻境,才会如此。而闯入溶洞的外人,都会透过双墟镜,让人瞧见自身最怕被人看到的一面。” 这双墟镜本名秦王照骨镜,原是嬴阴嫚从岭南带回去,进献给秦皇的宝物,听说那镜面是拿南海鲛珠打磨而成,不止可照人骨经络,更能照见今古前世。 而柔然皇姨为把风陵王和高家人引到溶洞,才闹出旱魃吃人。这帮冤亲债主,是要把她和高长恭坑杀在此,指望报仇雪恨,也埋葬秘密。 而闹闹还真是奉南疆祭司的命令,来取回双墟镜、和释放被拘禁的苗民。 元无忧逮着了她话里重点,便目光真诚地盯着闹闹,“你今日跟我说这些,不只是为让我死个明白?帮我和高长恭出去,我自会解救你们苗民回南疆。” “不必提条件,我也会救你,因为你得帮我拿回双墟镜,否则圣子会杀了我。” “那就多谢了。如何破解?” 元无忧半句都不敢多问,生怕她反悔。 闹闹许是因头戴的眉帘儿瞧不清楚,于是又抬手一拨银铃,眨巴着翦水秋眸道: “只要你能辨别真假,撕破幻境里反常的人和事,便能回到现实的溶洞。……其实重点还是不亏心,没有心虚畏惧之事。” 她眼尾上挑,促狭地笑道,“风陵王可有亏心之事?” “没有,本王问心无愧。” “你最好是。” 元无忧:“?” 就在此时,她耳边忽然听见、一墙之隔外有熟悉的男声惊诧道:“皇姨!您竟然还活着?” 她顺着一个个天然的窟窿洞门健步冲过去时,眼前豁然惊现一座石板床。 正中间是个脊背挺拔的红裙男子,面朝一个披发的红袍老妇,单膝跪地。那一把黑润如瀑的马尾辫儿,从他浑圆的肩头凄然垂落地上。 那老妇忽而一甩盘了一地的红皮蛇尾,音色糙哑地发恨道:“高长恭你个逆子!是你害死了你娘,是你害得柔然再无翻身之日!” 要搁她自己,元无忧一瞧见蛇指定就麻爪了。 可眼下被拘禁的是高长恭。 她两步就蹿了过去,一把抓住男子皮肉外露的肩头,“跟我起来!” 话音未落,面前那形容枯槁的蛇身老妇,便从狞厉如树皮的脸里,睁开一双绿莹莹的竖瞳。 她阴涔涔的笑着: “你也来了?你个华胥之耻,还敢来见本汗?” 第155章 般若尼师 洛阳城西白马寺。 静室禅房内,一位缁衣尼师端出了腊八粥来,搁在高脚四方胡桌上。 她生得一张灰布素衣也掩不住的俊美浓颜,黝黑凤眸满含悲悯地,望着桌前浑浑噩噩、举足无措的小姑娘,笑道: “无忧儿快吃,吃饱了好离去。明儿就是孝瓘的生辰腊八,你也不想他的生辰变忌日?” 那年元无忧流落在白马寺外,兰陵王正在搜查失踪的风陵王。世人眼里的风陵王是个男娃,她便豁出了姑娘家的羞臊让他验身,谎称是突厥公主,这才被兰陵王安置给落发在此的生母般若尼师。 却在给她更衣时,尼师发现了那枚自己从柔然带来的、亲手送出给儿子的北珠。 从未谋面的高四哥生母,便认出了这位儿媳。 般若尼师昔年也曾追随华胥可汗、西魏女帝,自然知道她家独苗女儿的闺名,可两国战况焦灼之下,她知道儿媳出现在此必会搅动风云,便送出一张儿子的傩面,撵元无忧离去。 可是这次的饭桌上,不止多了个靛蓝色蜡染裙浑身苗银的闹闹,连高长恭都提前来了。 这张四方胡桌足有三尺长宽,元无忧对面坐了位身穿绛红色军服,披黄铜甲胄的年轻将军。此时他在黑如流墨的高马尾辫上,栓了两簇蓬松绒白的狼尾,俊美英挺的嫩脸上凤眸黝黑,烁烁逼人。 他不知坐在那里多久了,也不找他娘要碗粥,只盯着她看。 当般若尼师唤她“无忧儿”时,元无忧下意识就想反驳,因为高长恭一出现必然是真人入幻。 可下一刻,男子便横了她一眼,冷声道: “不要反驳我娘。” 元无忧心道我也不敢啊,在你没出现之前那个幻境,她一反驳,这位尼师就露个血盆大口,拿血泪给她盛了一碗粥,掐她脖子要往里灌。 她自己在此时,都改变不了过去,更别说这次多了个凑热闹的闹闹,和高长恭的真身了。 坐在她身侧的闹闹一听,只闲来一捋挂满铃铛的眉帘儿,笑吟吟道:“兰陵王好大的威风夫纲,你这媳妇儿还没过门,就得受婆婆管制?” 高孝瓘剑眉一抬,俊脸凝霜意,不卑不亢道,“她身为突厥公主,便要与北周和亲,别说她早有婚约,即便没有,本王也不会娶媳妇儿。” 这句被他娘般若尼师听见了,又是一句骂: “臭小子,什么不娶媳妇儿?等着媳妇儿娶你呢啊?” 眼瞧着般若尼师又端来一锅参茸粥,喊她“无忧儿”,她点头应着,但冲高长恭使眼色, “小憨,你相信幻境吗?我不是什么公主…” 高长恭那张几年前的嫩脸,经屋里热气一熏,愈发像刚出炉的糯米糕。 他下颌一点,又瞥了眼闹闹,“一瞧她在此,我便知道了,一遇见这家伙准没好事儿。” 闹闹一摊手:“你可别沾边赖啊,果真是与其反省自己,不如怨恨别人。” 与当年强行塞给她傩面,盯着她喝碗粥又给顺后门送出去不同,这次尼师放下那锅东西便走了,但高长恭和闹闹都能出现在此,与她同桌喝粥,她也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出入了。 只留元无忧端过粥来,打算填饱肚子,虽然当年尼师二次端的锅里是月牙馄饨,但眼下也顾不上了。 闹闹却一把摁住她捏着汤匙的手,贴耳边道: “别吃!这幻境里的东西都是障眼法,你再往里仔细瞧瞧?” 元无忧低头一瞅,方才乍一看是参茸,眼下就成了刀法狂放的蘑菇,烂了根儿的菌子。 闹闹在旁道:“你看这个,南疆名菌见手青,吃完不仅能看见小人儿和彩色奇幻世界,还能无痛投胎转世。这是白罗伞,这是黄罗伞,这是红罗伞……不知你听没听过一首歌?就是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元无忧:“……” 她默默抬头看向尼师远去的背影,有些茫然,心道这为婆婆不会也是真人入幻?是知道自己会对他儿子不利,要趁早毒死她? 闹闹则安慰她道:“幸亏这只是菌子,若是给你弄一碗蛇虫鼠蚁,你瞧不清楚也就吃了。” 坐在对面的高长恭听俩人絮叨了半天,也听不清,但突然发现了她颈上金玲铛里的北珠。 他伸出套了龙鳞护腕的手臂,虽够不到她的颈子,但也足矣指着她颈子问: “我母亲便是凭这个认出你的吗?” 元无忧连连摆手,浑身都在反驳! “不是我不是我……是风陵王!” “接下来又会发生何事?我倒要看看当日,风陵王是如何得知突厥公主在城里,又窃走了母亲为我制作的傩面,骗了金镛城守军。” 当年元无忧一入白马寺便知,那昆涂欢公主随着难民涌入了金镛城,留下一串北海珠子的手链给了般若尼师,实则是给元无忧留线索。 而且倒也不算骗,她戴傩面谎称兰陵王,是一己之身杀穿了围困金镛城的周军,冲破重围才到了城下。守城将士见她英勇骇人,才放了浑身浴血的假兰陵王入得金镛城。 她的战绩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自不亏心。 般若尼师是知道的,不救昆涂欢,是五国战火连天。救下昆涂欢,是柔然再无翻身之日。最终她选择了纵然儿媳,为儿子铺路。 可当高长恭出现在这场幻境那一刻,便与过往不同了。高长恭等了半晌母亲还没回来,索性一把抓住元无忧的手,盯着她的漆皮手套问: “为何你的身体和风陵王的护具,如此严丝合缝,像一起长大似的?” 元无忧讪笑着,“幻境里,这都很正常。我实在不认识什么风陵王。” 虽然在此的仨人都是真身入幻,可仨人嘴里凑不出一句坦白的真话。 就在这时,禅房的门突然大开!从呜嗷咆哮的寒风凛冽中,打外面走进来一人。是个拿墨色黑衫、裹着身长玉立的男子。 明明是腊月寒冬,他居然穿了一身春衫就出来了。手里还提个灯杆儿三尺长的六角宫灯,脸戴玉片面具,径直奔着元无忧这张胡桌而来。 “风陵王何时去与兰陵王解婚约,入宫为后?” 出声那把清冷的嗓子好似投玉挫冰,又或是从外头的风雪里抠出来的。 自打他那道身影一出现,胡桌上缁衣素裹的元姑娘,眼珠子便瞪圆了。 任谁出现在此,也不该他宇文怀璧出现啊? 第156章 寡人的风陵王 高长恭闻听这句,顿时俊容一沉,看了眼黑衣少女,又看了眼黑衣男子,目光错愕又气愤! 他望住元无忧,那双钝感圆润的凤眸,嵌了两汪星光闪烁的泪珠,是极富少年感的委屈、惹人怜。“这是谁?都不背着我了?当年你们在白马寺就这么商量的?” 元姑娘是真被戳了肺管子,俏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煞白,眼神慌乱, “不是!我没…我不知道啊……”她险些说秃噜嘴,说没见过他了。 可那黑衣男子走近前来,薄玉面具底下那双凤眼,斜睨着高长恭傲然道, “大周天子宇文雍,来寻朕的风陵王。” 元无忧刚想佯装惊讶,又觉得太欲盖弥彰了。 就在她僵坐在原地,表现不作为时,只见眼前那道红影甲胄噌地站起! 高长恭那道颀长的身影豁然撩开裙甲起身,与黑衫男子对面而视,虎步龙行咄咄紧逼。 闹闹惊喜道:“要打起来了么?” 可当俩男人几乎是抵足而站,两双锐利阴鸷的凤眸互相对视,闹闹哀嚎道:“要亲上了?妹妹你要绿了。” 元无忧:“……” 高长恭愤然发现,他居然比这家伙矮了二寸! “就差二寸…这幻境是存心跟本王作对?” 宇文怀璧诚恳道:“这是事实。” 高长恭忍住给他一脚的冲动,退后半掌,这才拉开了战局,斜眼瞧着面前这位周国天子。 “既然风陵王真是女儿身,你又为何让心上人做媒,帮你娶突厥公主为后?你此举真为男人所不耻,风陵王没选你真是明智之举。” “风陵是女娲仙逝的陵寝,而你兰陵是芳草幽魂的坟茔,神凡之别,你更不配与她缔良缘。” 当初周国为给华胥女帝的儿子择个好封号,几乎薅秃了几朝老臣的华发。到了还是女帝自己择的。封地便在临近周齐边境的黄河要塞风陵渡,风陵便是上古时期风姓女娲、伏羲陨落后的陵寝。也正对应了华胥国的风姓传承。 为不让宇文怀璧在幻境里越说越多,让高长恭怀疑自己的身份,元无忧只好拍桌暴起, “够了!你们俩住嘴!!” 身形瘦削的鲜卑帝王,这才扭回脸来看向她,他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泛着温和的光,清凉的嗓音语气柔缓,又像在撒娇: “要启程回家了么?寡人的风陵王。” 高长恭也道:“风陵渡口跃龙门,原来本王从来不知,洛阳之战的风陵王背后有这么多事。” 元无忧赶忙推了推闹闹,“快,快冲破幻境,这事态要控制不住了!” 闹闹姑娘这才伸个懒腰,打着哈欠站起身来, 促狭道:“终于想起我了?寡人的~风陵王~~” 当夜深黯晦的静室禅房被撕碎,裂开的天空依旧白雪皑皑。 身旁的苗银蜡染裙少女仍在元无忧身边,露胳膊都感觉不到冷一般,笑吟吟道: “原来风陵王也有心虚畏惧之事呢。倘若没了我,你可还能从噩梦的枷锁中挣脱出来?” 元无忧刚想强调自己不是亏心,便发觉她那身靛蓝色裙摆不见了。 只剩面前一声呼唤:“郑玄女!” 当她看着高长恭走来后,居然问,“你为何在此?可曾看见风陵王?” “我不认识什么……” “这是第二次了,姑姑。” 元无忧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下一刻,他便拔剑出鞘,眼神狞厉。 当剑光袭来那一刹那!元无忧是从未有过的恐惧心寒,却原来是劈向她身后的一个红袍黑甲齐国兵。 男子鬼面下的眼睛淬亮,好似在笑, “我恨风陵王,可我能辨别出你是郑玄女。我终于体会到,你所说的幻境是何意了,我们来对个暗号?” 元无忧一怔,“什么暗号?” 她还没等来回复,就看见有个黑衫玉面的男子从六角宫灯里抽出一只长剑,冷声道: “交出赤霄剑。” 而后一剑向她身前的高长恭背后劈去! 随后是那年长她一岁的昆涂欢,抽出手里长刀愤然道:“你个骗子!” 元无忧毫不犹豫的宰杀面前的宇文怀璧、突厥公主,把高长恭拽到怀里,护在身后。 她不相信有重回过去,所以这都是幻境。 于过去的她而言,宇文怀璧与西魏、北周是她的辖区,她自然要撇弃一切私情的庇护他们;但于如今的她而言,高长恭在洞中胜过一切。 元无忧必须毫不犹豫的选择高长恭,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救他、护他,这才是她该做的事。 即便有可能,因此走不出去。走不出幻境。 但她相信凭高长恭的心智,凭他从不是隐居避世、百无一用的柔弱男子,她相信高长恭也在极力寻找幻境的突破口。 就在此时,面前的男子红裙褴褛,细腕持刀,他抓起她白皙的手,“你的三指手套呢?” 此时她的手上,只有大拇指上的墨玉韘,没有食指上的弧钩指套,也没有那条漆黑皮手套。 元无忧没想到,他连自己战时的装束都记得。那本是左手四指、右手三指的皮护具,留出拇指为了不失去对事物的触感,右手食指和拇指是为了拉弓勾弦。而玉韘则是勾弦和施加力道用的,同时,玉韘里暗藏保命的戒刀机关。 此时的高长恭异常安静,细密如蝶翼的长睫一掀,忽然拿黝黑炯亮的凤眸,直勾勾看着她, “我就知道,你会来赴约。” 元无忧有些哽咽。 “我来赴约娶你了……” “可本王要的赴约,是她提头来见。赴的是鸿门宴,解的是婚约。” 要没有这次幻境,元无忧还真忘了这茬。 那时厍有余还没凭空出现,怪不得别人。 分明是她自幼凉薄狠绝,辜负他,说断情话。 幻境许是随着她的心境改变了,她望着眼前的战火连天,她又坐上了高头大马,被玄黑军服簇拥。 对面的红袍小将鬼面狰狞,他瞄准了她,轻声道:“风既晓已死,本王杀你,问心无愧。” 能说出这话的,一定是真的高长恭。 元无忧无处辨别,她喉咙哽咽,滚出一句: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风既晓,还是风陵王?” “风陵王和风既晓都该死,杀母之仇,犯国之恨,我分得清。” “即便今天站在这里,顶着她的脸的人是我?你也照杀不误?” “风陵王,为了天下黎民少受战火吞噬,乱世列国得以一统,你还是回华胥做梦去。” “无论你是谁,只要是风陵王,都该死。风陵渡口跃龙门是么?风陵王如不倒下,大齐的龙门便悬着一道威胁。” “自此以后,本王不想再听见赴约两个字。” 字字句句锥心袭来,当腰上中箭那一刻,元无忧从未如此的心灰意冷。 她以为这些时日,说服自己重新爱上高长恭,俩人自此以后便能并肩作战。却原来……但凡她沾染一点风既晓,他都会把镞尖对准她。 在国家大事面前,他更会毫不犹豫的射杀她,和复仇,即便她是他心里独一无二的郑玄女。 不信任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会裂土生根。 元无忧恍然惊觉……两个从未能交心,也不可能破镜重圆。即便她来日复兴元魏,一统周齐两国登基坐殿,有昔年的家仇国恨横在心头,高长恭也不会甘愿臣服于她。 他的理智果决,宁折不弯,注定无法将就世俗别的女子,同时也不会,委身于她这个仇寇。 第157章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风陵王…死了,风既晓也死了。别念叨了。” 姑娘长睫颤栗着、睁开了琥珀般的眸子。 眼前的俊美男子嫩脸阴沉,眼神冰冷又沉重。 元无忧清醒时,发现正躺在单膝而跪的男子怀里,他一手拄着她的干将剑鞘,一手覆在自己膝上,只让姑娘的脊背虚靠在他热实的胸膛。 仿佛她是瘟疫一般,肌肤半点不愿与她沾染。 “你若不想和我有接触,直接把我撂地上。” 她说的是气话,结果这大哥闻言,眸光一跳,下颌一点,“男女有别,请姑娘自行起身。” 元无忧:“…?我又成姑娘了?” 她也是倔,恨的直咬后槽牙,还是挣扎着从他坚实温热的胸膛撕开、起身。 可惜突如其来的体力不支,以及太阳穴突发一阵抽搐刺痛,像极了蛊毒被催动发作、于是刚撑着半个身子坐起的姑娘,又浑身无力的栽进他怀里,还伴随着一阵叽咕咕噜声。 元无忧:“……”太尴尬了! 她一个来保护他的,这时候居然饿得肚子叫!可也说明,俩人定是被困太久,又没吃东西。 男子长睫微垂,瞥了眼双颊泛红的姑娘,方才紧绷的铁石心肠忽地有些皲裂,内疚忽涌。 元姑娘随后发现,示弱虽然窘迫,但蛮有效果的,这下高长恭虽没扶她,但展开了修长双臂任她躺了回来,还试图以胸为褥,极力让她靠的更舒服。 旋即又听见一声机关开扣的脆响,男子一手持刀,一手将被刀割破的掌心递到她面前: “喝。” 元无忧盯着眼前那白嫩掌心的红痕,有一刹那的呆住,她不解其意,只能猜测他是让她拿纯阳血补体力。 “我兜里有参茸丸子,一样能补气血。” “纯阳血一样能喝饱,给本王喝。” ……兰陵王还真是霸道,血随便给人喝? 她苦着脸,“指这个喝饱,这得喝到何时啊?” “不然呢?连我的肉,你也可以吃。” “高长恭!你是不是疯了?” 她愤然坐起身怒目而视,却瞧见他一脸无辜又神色认真。 元无忧瞥了眼他仍在冒血的嫩粉掌心,果断抓过来,在他冷锐目光的注视下,对伤处轻柔一吻…… 高长恭:“……?” 男子明显怔愣住了,凤眸肉眼可见的睁大,但嫩红的唇瓣却倔强地抿成一线弓形,更凸显那枚唇珠瞧着就十分好嚼,像在挑衅她去撕咬、攻陷。 她心念一动,便顺势钳制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捧住他棱角分明的颌骨,印上那两瓣。 一如目测的口感柔韧。 高长恭却麻爪了,第一反应是:这姑娘不会是饮血不足饱,要吃r了?随后又明白过来,她确实是要吃r。 倔强的男子牙关紧闭,不让她进门一步,她却曲线迂回耍起了战术, 胸口传来的异样感觉,是说不上来的难受,他连脚趾都不禁蜷曲,抠住红布裹着的银鞋垫。 在上下失守的处境下,高长恭的理智和镇定愈发溃不成军,他终于忍不住低声: “不行!唔……” 高长恭但凡有反抗的心,自是不费力就能挣脱开她的钳制,可怀里这姑娘力道温柔,掌心软热,独独嘴上和行动霸道又强势。 她太会哄骗他了,总能在他不反感的范围内,疯狂扩张和徐徐图之。 什么矜持自重,傲骨铮铮?此时此刻天地万物都是假幻境,唯有她是真。他本就身处情绪最为紧绷之际,又落到了心上人怀里,自然受不得她半点慰藉。 高长恭颓然放弃了严防死守,被迫丢盔卸甲。 他打仗遇妖都没如此气喘吁吁,他也确实像吃了败仗。在思绪最混沌之际,他居然清晰的认识到,自己很可能已经身心皆输了。 这姑娘嗜足了美味,便忽然拿细手抬起他的下颌,男子那张英挺美艳的嫩脸上,还遍布着来不及藏匿的落寞和沮丧。 她那双琥珀大眼,呈装了星河璀璨的笑意, “难怪古人说情饮水饱,你比肉好嚼多了,亲你比饮血更滋补。” 说完这话的元无忧,才后知后觉自己多愚蠢。 像极了会为他烽火戏诸侯,甘愿亡国的昏君。她突然恐惧起来,害怕爱上高长恭后,她这样的人,定会为了所在意的人而死。虽说高长恭这样的人,也不会仗着她的宠爱胡作非为。 男子拿血糊糊的掌心摘下她的手,仍旧气喘不匀地,闷声道: “这是情况紧急,出去之后……不准提。” “高长恭……你生我气了吗?” 她没清楚的问出,是因她的举动还是幻境。 正如他不知该回答哪样。 高长恭心里很烦闷、酸涩。 刚才的幻境在他脑袋里来回晃过,他恍惚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魇。他从前竟未发现,郑玄女与风既晓莫名的相像,像到他感到恐惧。 他涩然问:“高长恭……像傻子么?” “什么?……不像啊,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我不是轻浮的男人。故而,不要再举止轻佻了。” “昨儿还海誓山盟呢,你怎倒突然疏远我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幻境不可当真的……” “我被风陵王影响太深了。虽然那是恨,可我现在没心思…和另一个姑娘深情缱绻,抱歉,过去是我唐突……姑姑自便。” 其实这话并不足以让元无忧伤心,可他那双冷静沉着的眼神,又恢复到了木兰城馆驿初见,他那副大将之威、杀伐决断的严肃。 这种疏远的距离感,让她心口像被细针猛刺。 元无忧并非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倘若真是情到尽头,她自会撒手离去,快刀斩乱麻。 可她此时不甘心,高长恭说的也定然是气话,毕竟俩人付出的感情尚未融合到位,这时候戛然而止,肯定没有人是发自内心的。 “……你能正视自己的内心,我敬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可郑玄女对你的感情何辜?你就能因此放弃我?你与负心汉有何区别?” 他那黝黑润亮的凤眸里,眼神清澈又决然。 “报恩的途径不只有以身相许,还债也不一定要r偿。他日你若是喜欢了别人……我会亲手奉上厚礼。” 元无忧想拔剑给他补一刀的心都有了。 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才强自镇定的附和他! “好,高长恭你真是好样的!你最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他忽而道:“正如那年两军阵前。风陵王说是来解婚约,她也许是被逼无奈,可话已出口,痛心过后便是释然,对所有人都好。” 元无忧气焰顿消,软声道:“……对不起。” 望着小姑娘低垂的琥珀大眼,高长恭虽心疼,但一思及方才的幻境,便心软不了半分。 “对不起我的,不是你。” “风陵王大错特错,郑玄女…也错了。” 他闻言,只是微微摇头,自嘲一笑。 “她错多少,我便错多少。覆巢之下无完卵,各为其主罢了。我多年来,都把仇恨怨念都推卸到她身上……我岂会不知,自己有多狭隘,怨天尤人。” 他话音刚落,伸手不见五指的周遭,竟忽然亮起了火光! 第158章 玉玺历险记 幽光褪去,显露出溶洞的石壁,只见俩人面前的石板床上,插祭着一把冒青光的古朴锈剑。 而那剑身前头,俨然坐着个人首蛇身的披发红袍老妇,正张开十指指甲尖长的利爪、冲一个弓腰躲闪的白衣女子呲獠牙怒吼,火力全开。 当禁锢俩人的幻境悄然破灭,青铜镜乍现,连柔然皇姨也亮出了背后莫邪剑,元无忧被眼前混乱的对峙场面,给惊了一下。 好家伙,俩人一断情,竟然打穿幻境了? 当那白衣女子捂着肩头扭回头,冲到元无忧面前时,她才看清,这位擅闯者竟是郑观棋。 素来给人一种盛世牡丹花、门阀贵女之感的郑观棋,此时居然穿了一袭修身的交领长衫,高梳马尾,劲装飒爽地出现在溶洞! 而她也没给俩人猜测的机会,只回身冲那撑着蛇身爬下石板的老妇,扔了一枚瞬间炸裂的呛鼻硝石丸,便拉着元无忧的肩膀喊高长恭走! 仨人在大窟窿套小窟窿的溶洞门里穿梭,不知跑出多少间石洞去,高长恭才停下脚步,把小姑娘拽到自己身边,愤然质问那白衣女子: “你为何也在此?!” 郑观棋冷着一双狠厉的桃花目,直言道: “我奉女相陆令萱之命,下溶洞来寻陶弘景刻下的真灵元君位业图,以及沌口之战丢失的传国玉玺。只要二位肯助我诛杀这柔然余孽女妖,她背后的莫邪剑便是你们的,我自会指条明路,带你们走出溶洞。” 溶洞处处暗藏危机,郑观棋却能出入自如,不受幻境迷惑,元无忧对她的话自然深信不疑。 可高长恭旋即意识到, “这些都在你预谋之内罢?诓骗我们来捉妖,只为借刀杀人,帮朝廷奸佞掩盖真相?” 郑观棋平素那张笑面虎似的脸,此时竟被溶洞压的晦暗阴沉,但也难掩冷艳清绝的容色。 她的眼神傲慢,讥诮, “你生母是柔然人,里头的柔然余孽论辈分虽是你表亲二姨,可她现在是食人维生的妖怪,你仍旧下不去手么高孝瓘?” “…你!” 元无忧一抬胳膊,挡在一挺胸脯就要冲过去的男子。高长恭此时情绪激动,最易失控,她可得拦着他,替他谋划周全。 故而她岔开了话,“别为难他,必要时刻,我会出手。请表姐细说玉玺一事。” 她话音未落,高长恭便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从前以为,她的手只会救人医病,鲜有几次露杀机也是情况特殊,可是……此时她却说,会出手杀他的皇姨? 郑玄女真是……同风既晓愈发相像了。 提及玉玺,郑观棋也没打算瞒她们。 传国玉玺历来都握在汉人政权手里。 昔年两魏各据东西,战况焦灼之际,西魏女帝遣义弟陇西李氏携玉玺借道南梁,为招纳十万大山苗民归顺华胥南境,却遭逢侯景之乱,玉玺因此在南朝境内失踪。当时的南梁皇室萧氏和权臣陈氏,仍是各派幼子在西魏长安为质。 自建南陈,征讨十万大山除侯景,缴获了玉玺后,“天命”便被陈氏所得,在女帝联北齐施压下,南陈文帝陈蒨割地奉城献玉玺,赎回了在长安为质的弟弟陈顼。为表诚意,玉玺先行。 那年除夕,是元无忧初见玉玺和南朝质子。 可第二年春,宇文氏便篡元魏为北周,玉玺于战乱失窃,流落北齐手里。 再就是到了洛阳之战,柔然俘获玉玺,却在兵败溃逃南下时,玉玺落在了北周权景宣手里。他虽被称南境天王,可也不敢妄称“天命”,便赶紧托北周帝师于谨之子于子礼,进献给华胥女帝和其子风陵王,以图完璧归华胥之义。 可这玉玺到了风陵王手里尚未捂热,就随其阵前重伤,北周战败,玉玺再次失踪,又被南陈夺去,奉给了千古第一男后韩子高。 而韩子高死后,华皎又携玉玺降北周,沌口之战拖泥带水打了几年,直到华皎死后玉玺仍是不知所踪。直到这北齐武平元年,北周天和五年,数日前传闻华皎被杀于北齐忧岁城,玉玺据说被北周天子的六弟,卫国公宇文直所得。 可是周国那边异常安静,谣言自破。 而今列国的皇族后裔、门阀世家齐聚木兰城,一经点破这层,无非还是为了传国玉玺。 元无忧听她缕顺这些,心里也在暗自发恨。 当年玉玺是从她手中失窃的,她想夺回之心比任何人都强烈,同时经此一分析,她也支持郑观棋的猜度,沌口之战的冤魂尸骨葬在此处,乱葬岗子鲁阳溶洞地下,显然最大的首领就是这位蛇身老妇了,玉玺定还在柔然皇姨手里。 高长恭便在此时发问, “倘若你杀了皇姨,岂非更得不到玉玺下落?你便不能与之沟通谈判吗?” 郑观棋挪开捂在肩膀的手,露出一道皮肉外放还在淌血的抓痕,冷然道: “还用你说?谈过了,没谈拢,这就是结果。她还说玉玺被她吞下去了,成了她的血肉。” 高长恭:“……” 元无忧惯性的顺兜掏,鼓秋半天掏出一包药粉递给她,“苗医金疮药,止血有奇效。” 旋即又意识到高长恭也有伤呢,就撤了回来,先给男子血迹斑斑的手掌心撒上药粉,才二次递给郑观棋。 这位白衣表姐翻着白眼,嫌恶地瞅她很久了。 郑观棋接过药粉的瞬间,顺势抓住她手腕,把表妹拉到自己肩头,附耳过去,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嗓音道:“风陵王若杀了柔然女妖,我便把玉玺和莫邪剑都送给你,如何?” 元无忧:“……” 她顿觉浑身冷汗都下来了,怕什么来什么。此事究竟是谁捅出去的?郑太姥还是高延宗?! 当她再站直身子时,高长恭紧忙扶住她脊背, “你们密谋什么呢?” 郑观棋慵懒的笑道:“说倘若她杀了女妖,我便带你们出洞呢,还能帮她搜刮一些房中术,驭男方,男人说不要就是想让姑娘家用强呢。” 高长恭顿时眉毛一竖,“放肆!无稽之谈…你休要再玷污她!” 郑观棋转眼看向了元无忧,上挑的洇红眼尾明明在笑,流露出的尽是威胁, “考虑的如何?我们的交易只对你我有好处,倘若他知道你是——” “够了!” 她赶紧打断其施法,冷着脸转回头,看向了身侧的高长恭。 第159章 怀璧入幻 比她高近一脑袋的男子,眼下那具修长身形褪去了盔甲罩体,仅剩宽肩窄腰,竟有些消瘦、弱不禁风的即视感。 望进他那双紧张到睫毛发汗的黑润凤眸,元无忧心头揪痛了一刹,旋即一狠心,缓声道: “眼下的情况已经明了,我尊重你的决定。倘若你想通了,便交给我来动手。如果你一时感情用事,我也会陪在你身边,助你一臂之力。不论你如何抉择,我都以保护你周全为主。” 明明她字字句句,都在哄他,说的尽是暖心窝子的话,可高长恭还是难以作出生死抉择,眼睑钝感肉实的凤眸里,愈发漾出星河流淌,纤密的眼睫毛也有些湿润。 “你在……逼我作出理智决择,在弑母之后…再次弑杀亲族吗?” 即便男子极力克制着情绪,语气冷硬地指出她的意图,对她质问发难。 可最后那句颤抖的音色,还是让刚燃起一簇怒意的元无忧,软下心来。 元无忧赶忙一把抓住他的双手,发觉他掌心都是湿凉的冷汗,更觉内疚,又不知如何哄他。 “对不起……” 比元无忧自己更恨她没定力的,当属郑观棋。 郑观棋直撇嘴道:“啧啧啧,你真没定力,瞅你俩不值钱那出……我从前竟不知,四侄子这般会装可怜呢,转世男妲己?” 红裙男子眉眼一斜,冷睨一眼郑观棋, “休得口无遮拦,真不文明。” 郑观棋恨的直咬牙,“一个两个都是万夫不当之勇,却在这儿黏黏糊糊起来了?又不是让你们杀对方,至于难以抉择?还有你郑玄女,你是不是让男人迷住了?他犯浑你也跟他装傻?” 她话音未落,便忽然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以及从四面八方、犄角旮旯传出来的,哗哗楞楞清脆的银饰响声。 “哈哈哈好恶毒的女人!借刀杀人逼人家手刃亲族,居然还敢怪人家下手慢了?” 怪石嶙峋的窟窿门里,走来个蜡染裙的姑娘。 郑观棋随着苗疆少女的走近,那双傲慢上扬的桃花眼里,愈发流露出鄙夷,她一眼便瞧出来了,“你个苗疆妖女,我这般防还是没防住,让你混入了郑府!找来的帮手这一个两个,都是为情所困优柔寡断的家伙,忒不成器。” 闹闹摊手耸肩的走近前来,无辜道: “别这么重的戾气,你再看人俩干什么呢。” 还能干什么?又当着她面儿亲热了呗? 郑观棋不必回头都知道俩人在干嘛,可还是气不过地,扭过头去。 趁郑观棋怒然转头,苗疆少女忽然抬起一脚、将白衫女子踹进了旁边儿的水沟。 砰然一声水花迸射,把岸边俩人都淋了一身。 随着落水的郑观棋在扑腾胳膊,连带怒吼、尖叫,闹闹赶忙一推元无忧的后背,“还愣着干什么!你俩快跑呀!” 元无忧拽着男子的手跑开时,身后还传来郑观棋声嘶力竭的咆哮: “风陵王!你个小昏君!!你迟早会被男人害死!!” 溶洞漆黑一片,脚下碎石光滑。 元无忧掏出了兜里的夜明珠,仨人便在三尺幽光里穿梭、狂奔。 高长恭边跑边诧异道:“她也进幻境看到风陵王了?” 元无忧:“……啊对!肯定是这么回事。” ——与此同时,溶洞的另一边。 死寂的洞窟内,只能听见顺着钟乳石滴答而下的水滴声。 黑衣男子拿白布条遮了眼,被她从背后拿鞭子钳制双手。那张几乎比布料还白的脸上,清晰可见那骨相奇绝的美人儿皮。 失去视觉后的盲眼美人,其他感官十分警觉。当温热的细手沿着他脖颈滑下脊背,甚至扯开衣襟去流连蝴蝶骨时…因为对触碰分外敏感,他装不下去了,且他手腕都被鞭身勒的生疼,也做不到忸怩的欲拒还迎。 只好厉声呵斥她:“放开…呃哼……” 背后的姑娘将尖下颌挂在他的一溜肩头,语气温存:“小石头……你还有多少风流债,是我不知道的?” 宇文怀璧霎时间心如死灰。 他那嗓音本就清凉爽利,寒若冷玉,一着急更是疾声厉色,不怒自威:“撒手!” 他那句寒彻骨般的勒令,威慑喝退凡人绰绰有余,但耍威风到她面前,便混似奶猫亮爪。 姑娘的一双玉臂,在男子的一掐蛮腰上忽然收紧,搂住他那一瞬间,看似纤瘦的胳膊竟然刹时肌肉紧绷、力道悍如铸铁。 她吐在他雪白耳垂上的灼热语气,比他更狠厉又恶劣:“你跟谁都能亲近,婢女,假货,家奴护院…还为假货珠胎暗结!难道那个假货,比我更能让你痛快欲死?” “风既晓!你失心疯了…寡人纵然风流,也绝不会吃回头草,在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她语气淡漠,忽然松了勒住他双腕的鞭子。 “如你所愿。” 宇文怀璧已是汗流浃背,刚扯下蒙眼的布条,揉着酸痛的手腕,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他费力的睁开许久不见光的灰蓝色瞳子,只见不远处的钟乳石上,呼呼啦啦飞来一群蝙蝠! 不止如此,几步之外居然蹭蹭冒起了幽光,有数百双之多,且伴随着“嘶嘶”声,密密麻麻的冲他娓蹭而来,他顿时被闹的脑胀欲裂。 狗头蝙蝠蜂拥扑来,当他僵在原地成了活靶子时,身背后却突然被抱住,被她扑在身下。 黑压压的蝙蝠风卷残云的俯冲而下,像阴云一般叽叽喳喳的袭击向他背后,又顷刻散去。 当他从她的臂弯里转过身时,发现这姑娘额头都破了皮,淌下血道子,却还弯着琥珀大眼,对他投以宽慰的笑。 宇文怀璧望着她肩头的抓痕和被啄烂的嫩肉,灰蓝色的眸子里尽是震惊和挣扎。 他突然分辨不出是真是幻,心头的揪痛、酸涩到无法言喻。 这姑娘满脸血迹斑驳,琥珀般通透的褐色眸子里,目光又冷静又灼热。 “危险被我挡在身后了,只剩我一个危险了。” 他顿时喉间一梗,愤慨的嗓音在出声那一刻便软了,润了。“风既晓……你个傻子!!” 小姑娘的语气依旧温柔,许是因伤痛而声音愈发低弱,便像是喃喃细语: “你忘了我在长安时的小名儿了吗?我们曾同床共枕同寝同食,而今到了齐国,我还是拿你当我的人。” 第160章 接头成功 昔年,长安还是元氏的西魏,她乃太上女皇的独苗女嗣,末代废帝的嫡亲堂妹。 而他明里是华胥女储君的童养夫,实则就是宇文家讨好主上的祭品。他被这个、未有半分亲情的家族给卖了! 宇文怀璧生的时日不好。秋来九月九,亥时夜空居然现出紫气,玄门便借此八字发挥,批他命犯孤鸾红艳煞,克妻妨主又媚惑女君。 命盘就摆在那呢,对应的相术也传承了数千年之久,属实抵赖不得。而在当时宇文家与西魏女帝尚是姻亲,无论这四儿子是媚惑女帝还是女储君,传扬出去都不好听。故而怀璧刚一下生,就被送养李丞相家,寄人篱下受尽欺凌,后因容貌出挑,又被女帝所解救斡旋,才得以重回宇文家认祖归宗。以至后来,十二岁便做了年仅两岁的太女通房,更坐实了艳煞之名。 可宇文怀璧不得不承认,在这位注定会继承皇位的华胥女储君家里,他感受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亲情和温暖。西魏太上女皇待他如亲子,岳父待他视如己出,连外人面前嚣张跋扈的奶娃娃女储君,都会安静的窝在他怀中,让他一遍一遍的唤她小名儿“元无忧”。 后来他凭长兄临终授命登基坐殿,虽是傀儡,但也应验了紫微帝王气,便更畏惧玄门谶言。 思及旧事,怀璧眼望着面前这张脸,她这副瓷娃娃般精致的皮相,似乎从小到大未曾变过,只是从一个蛮横无理的奶娃娃,出落成了有担当、能保护别人的大姑娘。 他被她护在身底下,没遭受半点儿伤害。 怀璧听她气息奄奄,微弱的命悬一线,只觉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元无忧……你究竟是从何时,发现我的?” 她并不回答,只是唉叹一声, “及笄那夜,你一个通房居然敢欺负我,我记恨了好多年,我明明那么爱你,善待你,庇护你,你何时能躺下让我来一次?啊、嘶……我背后好痛啊怀璧,我需要活人参呢……” 当她那双通透的褐色琥珀大眼低垂,眼睑泛起湿润来,流露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委屈,真像是某种没断奶的幼兽,任谁见了也会心软自责。 怀璧虽然被连番幻境折磨的,有些神志不清,但此时还是挣扎着寻回了一丝理智, “我…我不是,不是躺过很多次了么?” 可这姑娘只是伏在他身上,拿浓黑长睫覆下了湿漉漉的眼眸,煞白着小脸儿,神情痛苦。 他忍不住抬起细手,拿白到几乎瞧不见骨节的指头,去轻触她的脸颊,平素清冷的嗓音,极力放的柔缓道: “我是……” 他话音未落!便只见俩人背后冲出一条大脑袋巨蟒,瞪俩灯笼大的猩红竖瞳,惊喜道: “是活人参的鲜味儿!” 还有王法吗?!这孽畜居然能口吐人言!! 宇文怀璧虽被惊得骤然后背一凉,可也一瞬都没犹豫,顺势就拿秀气又骨感的手指、掐住了趴在他胸口这姑娘的脖子。 强行逼她从自己身上爬起来后,他这才潇然站直了身,拔出腰间的赤霄,一剑剁下了井口般宽的蛇头。 巨蟒肥硕的身躯轰然砸在地上,几乎把人震得脚离地。宇文怀璧冷眼瞧着面前的红衣姑娘。 “倘若被你套出话,孤二十八年白活了。一国之君自有后妃众人,即便孤自诩活人参,你这妖物难道肯信?” 姑娘僵着煞白淌血的脸问,“你何时看穿的?” “从一开始…孤便知晓。她不会谈情说爱,也不会这般温存。” “那你还能配合这么久,很享受贪恋她的爱意?可她现在情窦开窍,便要成为我长嫂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赤霄剑,眼神一厉。 “妖孽,伏诛!” ——当元无忧循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发现窟窿门的对面,有个在空手捶墙、行为疯魔的鲜卑少年时,他脚下还踩着一柄白刃。 元无忧瞧见自己的赤霄剑了! 也来不及诧异小石头为何在此,她便冲过去想捡回赤霄剑,连带制止他。 鲜卑少年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僵直回头。 这一转身,元无忧正好瞧见他那身黑布衣襟散乱,袒露着肤如玉脂、线条起伏漂亮的胸膛。而鲜卑少年那张红肿的脸上,仍布满痂皮暗红的鱼鳞,瞧不清五官,但能瞧出他眼眶通红。 少年一看见红裙姑娘的熟悉面容,便扑过来抱住她,拿纤瘦手臂箍紧她的腰身,呜咽出声, “给你!你是僵尸孤都给你!你别死,别去找高长恭……” 后脚跟出来的高长恭竖起耳朵一听,就意识到这白虏奴又来整事儿了,噌噌两步蹿到前头。 “白虏贱奴,你为何在此?” 元无忧也赶忙撇清关系,把他纤瘦的胳膊从自己腰上摘下来,掰的他手指骨节嘎嘎直响。 “小石头你说什么呢?我是解衣啊。” 少年有些愣住了,那双瞳色灰蓝的眼睛,呆滞的望着蹲到地下,刚捡起三尺白刃的姑娘。 他语气颤栗、轻声试探着:“解衣?” 元无忧一眼就瞧见了,他腰间挎着拿布条缠的赤铁剑鞘。 “你遇见鬼打墙了咋的?说啥胡话呢?你先给我解释一下,我的剑怎会到你手里?羊脂玉给你的?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高长恭也疑惑道:“他一个傻子,还能遇见什么幻境?” 鲜卑少年欲言又止,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神狠戾地,把她往身后的红裙男子怀里一推,差点儿让高长恭被赤霄剑的锋刃划伤。 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他一拧身就要往墙上撞,旋即被元无忧一把拦住。 “你休想用自残来威胁我!!” 小石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灰蓝色的眸子泛着幽亮。 他忽而惨然一笑,“你又来…你也是,假的。” 元无忧无奈,“我没空和你解释了,对个暗号,七情合和下一句?” 小石头愣了,“君……君臣佐使?” “接头成功,跟我走,我和高长恭在隔壁墙上发现个好玩儿的。” “……” 说罢,她顺势把赤霄剑插入少年身背的赤铁剑鞘,还故作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会在此?” 鲜卑少年如实相告:“是羊道长让我背此剑来寻你们,说我能吸引女魃的攻势,即便不能助你们逃出生天,也能给主人陪葬。” 元无忧:“……” 女魃是懂陪葬序列的,一个都跑不了是? 第161章 女魃真身 低头躲过几帘直戳脸的钟乳石和石笋,一到了隔壁,瞧见那满墙的摹刻,元无忧便后悔了。这些东西可不兴看啊。 掌心高擎的夜明珠发出幽绿的光,所照之处便显出一片、摹写陶通明的行书小诗: “华夏生自华胥女,辱虐始母为何因? 风陵渡口跃龙门,真灵元君第一人。 晓日烧红十四星,一裙扫平三国尘。 玄女驾临天子位,亡高黑衣出昆仑。” 没成想陶弘景居然还是个华胥追随者!就凭这刻文,要说他跟华胥国没干系,任谁能信啊? 随她凑过来的鲜卑少年,比她瞧的还认真,眼珠子都快贴墙上了,仔细端详,还念叨: “风…风陵渡口……” 元无忧赶紧捂住他的嘴,“啪”一下关了灯。 她迅速将夜明珠掖藏在掌心,使刻文消失在无边黑暗、石墙岩壁里。 这些刻文绝对不能让高长恭看见! 高长恭已经迈步过来,顺手拎开跟白虏奴纠缠的小姑娘,自然地从她掌心抠出夜明珠照亮。 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一气呵成,元无忧连婉拒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巴巴瞧着他走到身前,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幸亏他对摹刻兴致缺缺,只长睫覆眸,粗略看了眼墙上的刻字,旋即表示: “不愧是道家真人,这谶言跟神话一样。” 他忽而扭头看了看元姑娘, “我就觉着你这名儿…起的忒大气了不好?杀气忒重,都给刻墙上了。” 元无忧真心的感动: “……真好,家有你这位夫郎我就放心了。” 正所谓傻夫有傻福,请保持你的憨厚朴实啊。 摹刻上统共就那么几句七言绝句,且一半都是当世流传甚广的谶言,自然没什么好研究的。 元无忧唯恐高长恭多心,赶忙索回夜明珠塞回腰间锦囊里,却打身后传来高长恭一声惊呼: “这把剑一直在这里吗?” 元无忧一回头,发现身背后惊现一台石板床,冒绿光的莫邪剑鬼气森森,连剑鞘一同插在裂缝里,被供奉在一副盘腿坐化的骷髅骨架前。 她略微犹豫,没敢上前,耳边却乍然响起一声糙哑的嗓子:“嫂嫂既然来了,何不看看我?” 话音未落,众目睽睽之下,那片乌漆麻黑的窟窿里,居然挪动出来一堵红墙! 随着墩墩的脚步声,砸夯似的走到石板床前,那副骨架突然被一位雄壮的红袍蒙面人拎走,随手撇在地上一堆,红袍翻涌着又往石板床上一坐,石床上便跟镶了堵影壁墙似的。 瞧着那具拆成三个都比高长恭宽的体型,这位壮娘,显然就是女魃庙里那位。 元无忧一甩半干的裙摆,绕过身侧的高长恭,大着胆子上前,试探问: “你露个脸我瞧瞧?” 高长恭慌忙一抬手臂拦住她,“什么都瞧只会害了你。” 那位壮娘倒也听劝,居然真的掀开了红笠帽,露出了一张娇嫩的巴掌小脸来,那五官容貌,居然与豆蔻少女无异! 元无忧骤然睁大眼睛,瞠目结舌流露出一句: “淦……这女魃的真身,挺俊啊?” 只是那脑袋跟后安上似的,像西瓜上插勺子,这瞅着也不配套啊? 原本高长恭偏过头去没敢看,一听身旁的姑娘惊讶至极,才转回头来。 那女魃的真身正冲俩人笑呢。 他只瞧了一眼,便霎时血聚颅顶,浑身的血都凉了一刹,睁大到目眦欲裂的黝黑凤眸里,充斥着震惊、骇然,“阿肆?你竟未死?” 淦,这俩人还认识? 元姑娘面露茫然:“你俩认识?她真是你妹?” 那壮硕女魃闻言,笑容愈发诡谲。 “难为长兄还记得我这个柔然余孽,可我靠妖鬼养大,早已成了危害长兄的怪物。” 一听那粗糙嘶哑的嗓子,便是那夜喜帐外的女魃无遗了。 当年之事追根溯源,得从联姻柔然说起。 几十年前,柔然正值势大,摄政东魏的权臣高欢,想给嫡长子高澄求娶柔然公主,柔然却只肯把公主嫁给高欢做正妻,但高欢畏于正妻娄昭君只得将公主敬而远之,当个尊贵的摆件供着,娶回来后便推病不圆房。却还是被柔然可汗施压,把病中的高欢抬去公主房里合卺。 高欢死后,这位柔然公主到底还是落到了高澄手里,却只能做个妾室。 虽然高长恭他娘吓唬他,说是他爹生的他,可这个小他十岁的遗腹子胞妹,却是他娘拼死拼活亲生的。柔然多为女性首领,又崇尚武德,故而高长恭打小就受顽皮的妹妹欺负,他娘还偏宠妹妹,后来父亲遇害,高家把他和母亲接到邺城,妹妹便被皇姨带去了柔然。直到洛阳之战,他这妹妹受柔然唆使掳走了突厥公主,在掩护二皇姨撤兵时,被斛律部乱箭攒心。 其实他这血亲胞妹并无大过,甚至愚忠愚孝,当年他找妹妹的尸骨遍寻不见,终成大憾。 而今这位长兄重见了昔年、围在自己身边打转的顽劣妹妹,只觉恍然隔世。 男子修长的身形微不可查的晃了晃,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抬起,他连眼神语气都柔和了下来: “妹妹,跟我回去。” 阿肆妹妹突然的嗓音稚嫩: “太晚了,我成了行尸走肉,回不到世俗了。且我需要童男续命,皇姨便到处为我寻活人参和药引子。” 元无忧听到此处,不禁挑眉,死死盯住石板床上的小脑袋壮娘,敢情女魃娶夫都是为了她? 阿肆旋即话锋一转,语气狞厉又糙哑道: “既然你们敢闯入我的鬼窟,便休想再出去!你这具精纯的童男体,正合我饱餐一顿。” 男子闻言浑身一震,眼尾微斜的黑眸里,满含不可置信地望向阿肆。 元无忧也回头瞅了眼身后的俩男子,除了鲜卑少年便只有高长恭。 结合阿肆方才所言,她震惊了, “什么?你说高长恭呢?他是你哥啊!亲哥!” “我这身体超脱了血肉之躯,早已没了血亲禁忌,且他在我眼里只是食物,身下亡魂。我会先奸后吃,让他成为我的骨中骨,肉中肉。” 话音未落,那女魃便抖落及地红袍站起身来,元无忧眼疾手快,一把将呆住的红裙男子拉到自己身后,十指相握,他掌心都攥了热汗。 第162章 长嫂请二选一 那袭宽大的红袍简直铺天盖地,朝仨人步步紧逼。阿肆顶着稚嫩的俏脸,却满脸阴狠狞厉,指着元无忧身后的俩男子。 “长嫂不必做无用功了,你护不住他们。但念及洛阳之战你对柔然的功过相抵,凭凡人之躯与神只抗衡,免去了五国硝烟,我便送你们一条生路。” 元无忧刚想反驳自己咋护不住男人了? 可一听她要送她“们”一条生路,她立马咽回了辩言,为自家夫郎,她忍辱负重也不是不行。 “怎么个生路?” 女魃顶着个俏生生的豆蔻少女脸,浓烈张扬的眉宇间,却是与相貌截然不同的狞厉、阴邪。 “这两个童男,长嫂请二选一个留下陪我,就放你和另一个出去。” 这妹妹是懂亲情的,宁可认嫂都不认兄。 元无忧宁愿相信女魃阿肆认错了,也不相信小石头是未经人事或情有独钟。 她回过身,望着并排而站的俩高个儿男子。 玉面红袍的高长恭此刻,竟是一脸坦然无畏,漠然冷声道: “这还用选吗?倘若我并非你的第一抉择,还不如死在此处。” 即便他极力作出从容洒脱、慷慨就义的姿态,可他的眼窝里,垂在身侧的双手暗自握成拳,都透露出他的紧张。他自然是期待她的必选。 而鲜卑少年直勾勾望着她,欲言又止。小石头知道,自己无论是恳求她救自己,或是让她放弃自己,都是给她理由,推动她去选高长恭。 于是他那双乌黑泛蓝的眸子,便忽然涌上亮晶晶的泪花来,只抿嘴看着她,眼泪不掉,也不说话。 元无忧:“……” 但她也没有犹豫的机会了。 因为这时,女魃已经如一堵墙般站到她身侧,把熊掌一般的手搭在她肩膀上,逼问她: “一个是你未娶的夫郎,一个是外室白虏奴,长嫂选哪个?” 元无忧不动声色、费力地抬起阿肆的熊掌,趁机冲高长恭打了个手势。 旋即转身面朝近在一步之遥的女魃,正色道: “两个,我都——” 女魃哼道:“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底气敢在我面前,把他们都带走。” “两个都不要。” 女魃:“?你可真…识时务…有个你这样的长嫂,长兄能活到今日都是奇迹。” “我话还没说完呢,两个都不要肖想了,都是我的。” 元无忧话音未落,已经顺着肩膀处的剑柄,直接掏出干将剑! ——虹光锋芒一现,平地劈开了俩人的距离。 女魃那具魁梧的身躯、被她这道锋芒所向的剑光虚晃吓了一跳,登时退后了一步。 红裙姑娘身后的高长恭,也唰然拔出鲜卑少年身背的赤霄剑,近前一步站在她身侧。 “妹妹,你最好识时务。只要跟我们回去,别说一个白虏奴可以给你,我还可以帮你找童男药引子,只要你不伤及人家性命。” 元无忧不禁侧目,瞧了眼神情冷肃的高长恭。 原来兰陵王也并非彻彻底底的圣人心肠?在面对亲情难舍时,他竟也会作出私心之举? 啧,看来她家傻夫郎并不完全傻。 阿肆也啧声道,“兄嫂二人这是在双剑合璧,珠联璧合么?那也得配莫邪才登对。” 她又瞧了眼石板床上的莫邪剑,忽而冲元无忧笑道。 “长兄若真想收服我,便把长嫂送给我,其实磨镜的功效更妙,还能重复利用。长兄素来任我予取予求,一个世家女你不会舍不得?” 高长恭闻言,眼睫骤然凌厉,“休想!要么拿走这个白虏奴,要么休怪长兄不认你个妖物!” 鲜卑少年霎时间、被他这句话惊得肝胆欲裂,都怕下一刻就被他推出去,送到他的女魃妹妹怀里。 “啧啧啧,果然是情种,一抢你媳妇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望着横在自己面前的两把剑锋,阿肆一个大跨步就到了小石头面前,一把拎起鲜卑少年!在他猫挠似的挣扎和嘶吼中,“丝丝”地撕开了他的衣襟,露出半边冷白的溜削膀子。 这女魃出招太快了!待元无忧反应过来她不是冲打架而来时,更怕她当场作出羞人之举! 元无忧唰然一剑砍向她的胳膊,这女魃反应极快,空手接白刃,一根手指就比长嫂的剑刃宽了,也不顾自己淌血的掌心,攥紧了剑刃一薅,就把长嫂拽到了自己怀里,还道: “嫂嫂还想伤我?哼——” 女魃正呲牙威胁着小嫂子,后心窝便突然被刺了一剑,淌下几缕细弱暗红的血来。 她转回身才看见,是她的兄长。 手持白刃的高长恭凤目凌厉,眼神肃杀,翻卷朱唇硬生生吐出一句:“放开她!” 女魃讪讪松开手,“长兄真是变了,从前哪会对我这般狠心?果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妹妹。” 高长恭赶忙把姑娘接在怀里,抱着红裙姑娘,仰头怒视着红袍女魃,拿眼刀剜人的凤目眼睑泛红,几乎要瞪出血来了。 “你是妖物,她是人。即便你是人,也不该不敬长嫂,拆散我的亲人。” 元无忧都听傻了。亲人? 她侧头瞧着他皮相美艳的脸庞,不动声色的从男子怀里挣脱,站到一旁。 这位高大修瘦的盖世美将,即便脱去了甲胄也是宽肩窄腰的身形,一眼瞧去便知他是能顶天立地、庇护旁人的儒将武夫。 可他生得一张骨相英挺,皮相柔美的俊脸,即便他剑眉锋利,瞳仁烁烁逼人,单瞧五官也给人一种柔和、倔犟、模糊了性别的英气之美。 尤其此时,居然瞪着黝黑锃亮的双眼皮凤眸,神色认真的冲女魃妹妹道: “成亲结发的夫妻俩将会相伴一生,自然是世上最亲的人。” “哈哈哈哈!成亲?你们还想成亲?!” 就在女魃发出狂笑那一刹那,溶洞上空突然开始剧烈的震晃,钟乳石和石笋不知何因拦腰截断,一时间咔嚓咔嚓声此起彼伏,碎裂的石柱笋尖簌簌而下,顺着几人的头顶砸下来! 元无忧趁此机会,快步跳到石台上,单手拔下莫邪剑,便一手一柄剑再次回到高长恭身前,剑指女魃。 阿肆跟故意纵容她拔剑一般,头都没回,眼下更是只盯着面前的兄嫂二人。 她糙哑的嗓音低沉又平静,与周遭纷纷砸落的碎石声格格不入, “凡间的武器伤不到我。” 所以面对笋尖开瓢也不用躲是? 元无忧跟红裙男子并肩而站,咬着后槽牙歪头躲坠下的石柱,但凡她有逃生的路,绝对不在这儿陪疯魔妹妹耗功夫了。 第163章 又见景伯 碎石砸地之声萦绕在元无忧周身,仨人连站稳都费劲,此溶洞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突然间就像要天塌地陷,把仨人都埋葬在此。 忽然有个浑厚的嗓音穿破万千碎石,厉声吼来一句:“阿肆放过你兄嫂!终于等来人接你,做戏给皇姨看便罢,难道要真伤了你兄嫂吗?” 元无忧循声去看,来的是个黑布麻衣的老叟,将斑白霜发扎成了个道揪,中等个头,但他身形颇为矫健,三窜两窜、迈步轻盈地穿过漫天满地的碎石而来。 一瞧这老叟年轻那会儿,就是练家子。 待人走近前来,元无忧才瞧清,居然是木兰城外,供桌底下与她有一面之缘的景伯! 景伯相距几人尚有步,她们面前已被碎石堆成了一圈丛棘。 景伯惊呼着冲她们招手: “不好,溶洞要塌了!快快快都跟我走!” 元无忧现在看见谁出现在溶洞,都不觉得稀奇了,已然麻木了。 红袍男子反应警觉地,迈步挡到一堵红墙般的妹妹身前,白刃剑尖指着来人,厉声冷喝道: “你是何人?如何识得阿肆的?” 景伯一指同样持剑的红裙姑娘: “她认得我,来不及解释了!自打你们入得溶洞,能活着走到这里也得阿肆暗中相助?她在鬼窟候了家人多年,你们自然要带她出去。” 阿肆这会儿也收敛了满面狞色,糙哑的嗓音平静道,“只需沿莫邪剑的方向一直向北,便能走出溶洞,景伯有指南针,你们速速离去。” 体型伟岸的红袍妹妹蓦然垂眼,望向身前持剑相护的长兄,目光诚恳道, “兄嫂勿怪我作弄,我许久没见到活人了,不过是想考验你们是否两情相悦,你们快走。” 方才闹得虽说挺离经叛道,而今胞妹这几句肺腑之言,把高长恭的怒气说的散了七八。 男子那双黑眸忽闪明晦斑驳,神色挣扎过后,斩钉截铁道,“随我一起出去!” 阿肆却回头看了眼溶洞,凄然笑着摇了摇头,“我不能抛弃养育我多年的皇姨,即便要走,也要了结这鬼窟中的一切,以免再为祸人间。我见兄嫂二人是天造地设的良配,便知足了,阿肆只愿兄嫂早日结发,信守不渝。” 阿肆妹妹那两句祝福说的莫名其妙,当长兄的虽然担忧胞妹,但还是一狠心,携着小长嫂等人拧身走了。 出口是一条逼仄的小路,溶壁是尽是被消蚀的光滑又粗粝的尖角,仅容一人通行,就连景伯那身形都是正正好好的镶上,得侧身而过,要是女魃妹妹加入,是真走不出去的。 可景伯自称知道这条地道有好几年了,以前阿肆姑娘夜里总到木兰城外偷吃贡品,景伯便是在打更时撞见她。后来混熟了得知,这孩子是在鲁山乱葬岗长大,能留几分人性委实不易,便会给她带些城中、充满烟火气的热食夜宵。 一提烟火,几人便嗅见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或是四面八方,蹿出来阵阵刺鼻的硝石火药的气息,景伯这才说,外面已过了一天两夜。 兰陵王与郑姑姑子夜探秘女魃庙,至今生死未卜,昨夜世家门阀等不及了,决定炸毁山洞。 郑姑姑歪斜的马尾辫儿上覆了一层碎屑,此时正掸落着头顶的灰尘,欲往旁边儿的一尺小道钻,闻言一抬眼尾,满面震惊,“我们还没出去呢,他们难道打算连我们一起掩埋了?” 景伯颤着满脸的花白胡子,虎目圆瞪, “不然我为何拼死进洞来引路?你们快随我从小道出去!能把你…们带出去,我死而无憾。” 高长恭这会儿才觉出不对,就在一尺小道的路入口,一把薅住老叟脏兮兮的粗布麻衣领子,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儿,单手就将老叟拎起来,递到自己面前凤目狠厉地逼问: “你究竟是谁?为何本王瞧你像周国已死的南境猛虎权景宣呢?你莫不是周国的细作,在那条道里埋了硝石火药,想把我们掩埋在此?” 元无忧在一旁瞪眼瞧着,欲言又止。那老叟也硬气,顺势点头,承认他真是假死的权景宣。 那年华皎携玉玺降北周,周卫国公宇文直督军接应,就此引发沌口之战。后因南境虎王权景宣带军轻慢,屯口一役吃败仗后,宇文直要重罚他,但因他名声威望远震列国,只得作罢,此后不久,权景宣便猝然病逝。 三年前沌口之战时,是权景宣二次接应玉玺,却失利丢了玉玺。玉玺在手之时他本想亲往华胥,奉还元氏女帝,但女帝猝然驾崩,玉玺又在手中被夺,宇文氏对他的猜忌也日渐显露,他只能假死,历经多年仍还在找玉玺的下落。 当他见到兰陵王与郑玄女再入溶洞,却两夜一天没有回音,权贵还要炸塌溶洞,这才一决心死也要死在里头,可他在女魃庙下的棺材里翻尸骨,只找到了埋在底板的丹书铁券,刚从阿肆口中得知玉玺在柔然手里,外面便开始炸平溶洞,连女魃庙带溶洞都坍塌了。 高长恭在洛阳之役刚崭露头角便一战成名,但阅历远比不上久经沙场的老将斛律光和段韶,昔年的南境虎王权景宣乃是西魏名将,在洛阳时压根儿没把青葱小将兰陵王放眼里,若非他假死隐姓埋名至此,何至于被他薅着脖领子? 南境虎王倘若还在世,兰陵王都不够他瞧的。 多亏郑姑姑从兰陵王的无情铁手底下,解救了景伯,还虚心请他带路,先出洞要紧 高长恭信不过他的指路,可元无忧坚持,连拖带拽,搂抱着男子的狭窄腰肢就给推进洞了。 她作出的是求生欲,疾病乱投医的姿态,外人只知权景宣善用计策,可元无忧是真信他,毕竟当年玉玺落到他手里,是他快马加鞭亲自揣怀里送到风陵渡,又同帝师于谨的三子于仪托付到她手里了,他对西魏和华胥是真的忠义。 待四人走出那条逼仄、蜿蜒的羊肠小路,眼前豁然是碧绿的小水沟和一副棺材,耳边仍有暗河流淌与水滴声。 又双叒叕来了是?! 元无忧脸都绿了,这是又踩到幻境了,还是原路折返了?她好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倘若出路是从棺材往上爬,得爬哪辈子去啊? 第164章 逃出生天 可几人还没来得及哀嚎,就瞧见棺材里在往外撇骨头,坐里头刨坟挖泥那位,听见有脚步声便警觉地站了起来。 居然是郑观棋! 跳出棺材的郑观棋再次出现在几人面前时,身穿的白衣裹满了黄泥,脸上魂儿画似的,却并非来阻挠几人出洞的,而是回头看着横在面前的棺椁里的尸骨说,要进洞继续找丹书铁券。 元无忧瞧着她神情肃穆,魔障了一般麻木,便赶紧拉住她蹭了湿黏黄泥的肩膀,“里头都快塌了你还找什么啊!赶紧跟我们出去。” 这位表姐平素端庄矜贵,此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疯了一般,一把推开红裙姑娘,声嘶力竭地吼道: “我就是为此事而来!你当我是为了郑家吗?只要能拆穿高澄一点,让世人让史书多记他一句真话,都是我活着的用处!倘若没有你,我自己也会来挖坟掘墓,你怕死就滚出去!!” 元无忧叹了口气,顺自己袖管的暗袋里,掏出一块裹黄泥的锈金,是权景宣方才塞给她的。 “郑家的丹书铁券在我这里,但倘若从你手里拿出去恐惹人生疑,我们先出去。” 这位郑氏贵女怔怔地瞧了元无忧一眼,一双沁入池沼的桃花目里波澜翻涌,一时无言。 景伯不住的催道: “棺材后身有个盗洞,二尺宽,钻过去就有条羊肠小路,你们再磨蹭下去这里都塌了!!” 于是玄女表妹一把抓住表姐的肩膀,强行给她架到了盗洞入口。 洞里远远就能瞧见一点亮光,又在逐渐放大。 几人临出洞门之前,还听见了身后溶洞里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哀嚎: “高孝瓘你个柔然逆子!你杀光了你母族啊!” “你好狠的心啊…竟然炸毁溶洞,活埋我们!” 那嗓音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又像是从每个窟窿眼儿,哀怨地嚎叫出来。 几人听得毛骨悚然,元无忧紧着推红裙男子皮肉紧实的后腰,催他继续前行,别被其影响。 元无忧私心的想,前朝余孽与其如行尸走肉一般,作乱当世,倒不如早入轮回投个好胎,来世厉兵秣马再战也是它。毕竟乱世一朝天子一朝囚,指不定明天王朝又改换了谁家姓氏。 高延宗威胁她的见不到太阳光,元无忧还是瞧见了。几人打小路一出去,却发现这鲁山溶洞通的是木兰药山和乱葬岗。 只怕此事和木兰城也有勾连呢,但她身为郑氏女,与家族相关又与她无关的事,得少管。 望着头顶初生的太阳,元无忧却心情沉重。只能说鲁山养蛊场的冤情,能有今天重见天日,也是多方奋战的结果啊。 而高长恭望着眼前的豁然开朗,虽身处乱葬岗子,也觉得身心舒畅,阳光普照。 他再一瞧两位郑氏表姑,发觉她俩脸色都挺沉郁。高长恭是来过木兰药山的,并非没瞧出个中隐晦,只极力委婉的评价道:“术士妖道炼人,鲁阳养蛊为患,定是有活人做媒介。” 几人是凭着内外串通才走出溶洞的,为了不打草惊蛇,景伯照旧回木兰城去打更,而余下四人则是得折返到鲁山乱葬岗入口。 暖洋洋的太阳淋了满身。 高长恭思及玄女姑姑身上一直潮着,便想去捻捻她衣料还湿着与否,却正瞧见! 那黑衣修条的鲜卑少年,一把搂住她肩膀,迎面抱个满怀,还不知羞耻的捏细嗓子撒娇道: “玄女姑姑好英勇,幸好有你救了我们……” 高长恭不禁翻了个白眼儿,拧身转过去,抱着双臂低声嘟囔:“白虏就是上不得大雅之堂,有鸟的男人是发不出这种鸟叫的。” 若非自己以身试险,哪轮得到她英雌救丑? 郑观棋就站在他旁边儿,拿笋尖玉指抠着干在身上的泥巴块,将他的自言自语听了个大概。 她倒头回见到他这般言语刻薄,不禁打趣他, “这你都不吃醋?承认,我们都瞧出来了,你俩互有好感,都亲昵成那样了还没捅破窗户纸呢?你再不说破,她可就被白虏哄迷糊了。” “她落魄时我没表明心意,她万众瞩目时我却贴上去,那我跟趋炎附势的小人有何区别。” 四侄子义正言辞的婉拒了她的提议,郑观棋摇了摇头,无奈的笑了下。 她打眼一扫,突然发现他脚踩的布不一样? “你鞋呢?这袜子挺别致啊?你这什么造型?” 这话问到高长恭短处了。 红裙男子耳根一粉,剑眉一厉,冷声喝道: “……休要再问。” 安抚完鲜卑少年的红裙姑娘,赶紧朝抱个膀子看坟头的男子走去。 他那不悦都写在脸上了,元无忧自然是要主动亲近,当着观棋表姐面前,更大胆示爱了。 “小憨啊,你妹都说咱俩是良配,女才郎貌十分般配登对。不知你能否给我个走进你心里的机会?” 元无忧在溶洞里,几乎见过了高长恭所有背负的沉重,隐痛,脆弱、无助,即便他出洞后便恢复如初,仍是那位锋眉凤目一扫眼,就不怒自威大将之风的兰陵王……可她会记得,自己怀中的娇夫也是血肉之躯,也有需要她的怀抱来遮风挡雨,挡刀防箭的时候。以及她趁他神志不清时…趁虚而入,最后疯狂的亲热。 玄女姑姑的琥珀大眼亮晶晶的,明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也不知那眼里的坚定和自信,是从何而来。 高长恭本来还想不通,心道这机会是给的吗?你不是一直在做吗?无孔不入的攻陷他,却原来还没动真格的,还没下战书发檄文是? 他的思绪翻滚,在思及幻境重见的风陵王后,骤然目光一沉,冷着脸, “玄女姑姑请自重,兰陵没有渎神心。” 元姑娘登时眸光一滞,微微发愣。她最怕他突然的疏离了。 “玄女…说的是我啊?你是被幻境影响了吗?即便你恨风陵王,也不能连所有华胥人都一视同仁的恨啊?” 小表姑好似真被他的话伤到了,不止微红的眼窝倏然湿润,连嗓音都带了一丝凝噎。 高长恭到底是于心不忍,长睫微垂叹了口气, “我并非恨华胥,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不过是个受雇于人的部下,有宇文怀璧那个昏君上级,明明可以反了北周!且她身为被篡位的魏朝皇族,居然认贼作父,我怎能瞧得起她?可我不一样,我高长恭是大齐宗室,我的姓氏是皇族的高,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脉,我生来就要守护这座江山,因为这是我的家和国。她能抛弃北周另谋高就,可我不能离开大齐。” “啊这……我突然大彻大悟了。” 第165章 先妣信物 元无忧恍然大明白地点了点头,虽然他所言分条析理,但仍说不到点子上。 她绝非受雇于人,只是在守自己的地盘罢了。 周国的一草一木,宫楼殿宇,黎民百姓,除了未央宫登基坐殿的是宇文氏,余下臣子都是她家的,乃至宇文怀璧他爹亦是她母皇的旧部! 若说国恨家仇,世上没有比她更积怨的。 而眼前这位齐国宗室兰陵王,仍睁大了烁烁逼人的黑眸,试图来开解她,一双轮廓偏肉实、钝感的瑞凤眼里盈了两洼润光。 “所谓风陵跃龙门,便是悬在大齐脖子上的一把刀。既然陶弘景刻文上也谶言此事,我更得绸缪对策了。烦请姑姑回去后,取来北珠还我,我亲手将先妣信物埋葬,也算了却红鸾尘缘。” 咱有话好商量,能不能不提风陵跃龙门啊? 小姑娘下意识地捂紧了衣领,“……不给,那是壮姐的遗物。” 高长恭淡然地“哦”了声,“那你便留作念想,我自己先将风字埋了。” 眼见他扭头就走,元无忧从未如此慌乱,紧忙蹿跳起来,从后搂住他修长的颈子。 “大哥你干啥呀?憋把气撒在我身上啊!别扔别扔!你把俩都给我行不行?” 男子漠然回头,摘下她勒住自己脖子的手, “可以,你自行处理,烦请姑姑以后不要与外侄动手动脚,有损姑娘家清誉,即便你不嫁人,本王也不想被传扬出去。” “…行啊!”她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夸他,“你可真行啊四侄子。” 元无忧明白过来,他是瞧出什么了,至少也抱有怀疑,她知道此时装糊涂撇清,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可她这人就是心急,她憋不住问: “四侄子可是因……幻境里的风陵王是我,而将对其的恨意转移到了我身上?” 男子定定的看着她,随后轻翘唇角, “玄女姑姑何出此言?你只是你,风陵王可是个男娃娃,我怎会连男女都认错呢。” 元无忧突然就放心了,又不是那么放心。 他是真身入幻,难道真没发现?那为何自己看到的自己,穿的仍是当年那身装束? 她试探性的,又问了一句, “那你和风陵王…为何先妣却误认为男扮女装的风陵王,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儿媳妇?” “许是因为……那突厥公主与西魏女帝的公主年龄相仿,汉语名字又都叫初升的太阳。” “我懂了,这么说你跟周国那位傀儡皇帝,是同一个媳妇儿?” “姑姑莫要再打趣长恭,我没有妻子,也不会娶妻生子。” 高长恭对她的疏离,仿佛回到了初见那几日。 他却转头对郑观棋热情了几分,主动上前道: “此事了后,还请姑姑多向女相美言,为玄女姑姑立碑颂德谋个一官半职,倘若能将她提拔到邺城与你同僚,倒是前途无量。” 元无忧赶忙跟过去,“喂你住口!我也没说要去当女官啊?这就把我转手送人了?!” ——鲁山外硝烟弥漫。 原本站在三牲六畜供桌前头的众人,突然瞧见有人影打浓烟里走出来,不知谁“嗷唠”一嗓子喊了句“娘嘞,鬼跑出来了!” 这帮人一哄而散,全躲供桌后头去了。 就留下最开始喊那位,已四肢瘫软坐在地下,目眦欲裂地瞅着越走越近,活生生的四个人。 红裙姑娘走在最前头,身背青红双剑,手里还攥着一把,走姿龙行虎步,每一脚都踩的结结实实,映的那张俊艳的小脸儿英气慑人。 她望着坐在地上这位,唯一迎接她们的人。 是个身穿蛤粉白卷缁黑袖口大袖襦,头戴缣帛袷帽的中年男人,约莫三四十上下,生得柳眉凤眼,细须如发,一脸的文官相。 元无忧热心上前,作揖行礼过后又伸出手, “可需搀扶?” 意识到这四位真是活人后,这位当场惊呼:“玄女真乃神兵天降也!真灵保佑啊!” 后头供桌里,这才走出了几家太姥,搀人的搀人,又把元无忧等人给分别围拢了起来。 李冯二家围着郑观棋询问里面烧的干不干净,可否真有鬼怪妖魔?而元太姥则把外孙女儿笼络到一边,低声问她:“可找到了么?” 元无忧这才从袖管的暗袋里掏出那块锈铁,又塞到太姥袖中, “别的先不说,我再晚出来一会儿,现在估计都位业真灵元君了。郑太姥呢?我有事想问。” 她现在就想知道,自己这身世还是秘密吗?到底是高延宗想害她,还是郑太姥说给表姐的? 元太姥尴尬道: “她也不愿把你们活埋里头,可架不住门阀官家多方施压,这会儿头风发作,在家犯病呢。” 元无忧把东西交托出去后,便伸了个懒腰,眯眼打量着稍微晒脸的太阳。 这两天夜以继日的在溶洞里探险,她的身心没一刻不是紧绷的,而今可算出来了,望着天高海阔风暖宜人,她只想感叹做个俗人真好啊! 一回头,正瞧见中书令高奉宝喝退了、欲凑近兰陵王的袷帽男人,自己贴着他关心。 元无忧瞧着高奉宝身后的供桌有吃的,赶忙过去捡了两块糕饼,回身递给着红嫁衣的男子。 她手臂细长,直接把高中书视若无物,甚至挤开他自己顶上去,笑吟吟的瞅着红裙男子。 俩人这一天两夜水米未粘牙,高长恭能撑下来跟她上蹿下跳跑老跑去,已是体能惊人了。 他糯米糕似的嫩脸上不知从哪儿蹭了泥,多了几道污痕,高长恭锋眉凤目微垂,那张五官英挺的俊脸,在无表情时便不怒自威冷的出奇。 高长恭面对玄女姑姑死皮赖脸的示好,实在憋了一股郁气,又不好拒绝,只好拘谨地伸出两根指头,从她掌心捏起一块五毒饼。 “多谢姑姑。” 小姑姑又扭头瞥了眼凤眼怨毒的高中书, “去找个合他脚的鞋子,他那鞋让妖物咬烂了。” 高中书一听,眸中戾气顿消,赶忙把高大哥笼络过去,柔声询问:“你可有伤到哪儿?” 元无忧此时只想啐一句,叫的咋跟没鸟一样? 瞧着一刚一柔俩美貌男子异常亲睨,尤其那高中书跟贤妻似的,元无忧无奈的笑笑。 两个弱势男子是没有好结果的,只不过她瞧着高中书对大哥上心,让他来好生照料高长恭罢了。幸亏她的傻夫郎一如既往的憨直,对高中书的贴乎手足无措,还不住的抬头瞅小表姑。 目前看来,高长恭还是没什么断袖几率的,即便有,她也能掰回来,毕竟男人能玩的,她能玩的更花。 第166章 女帝星 元无忧这头刚安置好了高长恭,被小石头催促着回郑府;那头众人便从路边停着的马车里,迎下来一位显贵。 人头攒动中,她瞧不见是何许人也。 而观棋表姐却不顾自己一身泥污,过来赶忙把元无忧领走,分开人群上前,翻手引见道: “这位是光州刺史祖珽大人。方才你见那位是黄门校书颜之推。” 百闻不如一见,元无忧对祖珽的大名及事迹早听闻,可大多都是他如何亦圣亦魔善弄权术,把持朝政搅动风雨,被誉为“国妖”。 可眼前这位光州刺史,却并无国妖的邪气。 他只拿织锦丝绸的抹额蒙了眼,任由灰白斑驳的华发半梳半散,单拿一根玉簪箍着发髻,白衫寡淡,竟还挺素净。 郑观棋还跟祖刺史引荐道:“这位是吏部尚书省从九品女医师,不日前大破时疫便是她主治。” 元无忧毕竟也有品阶,虽说是吏部尚书高长恭下辖的末等小吏,但在官家面前,还是得规矩知节的,于是她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 “卑职拜见刺史大人。” 这位祖刺史闻声,居然一扭头转身朝着自己背后一抬袖,语气和婉道:“郑玄女姑娘是?” 旁边那位大袖襦衫的颜校书赶忙去扶其手腕, “大人大人!郑姑娘在这厢嘞。” 元无忧还保持着躬身作揖行礼,瞪眼瞧着,原来这位祖刺史不止眼睛不好,连耳朵都不好? 就这说两句话的功夫,几人身后又传出一阵惊呼,原来是已经塌陷的地洞入口,居然挪开了石头走出两位道爷。 众人便又去围着瞧羊脂玉和苍白术。 俩人许是在里头滚的不轻,身上脸上没比郑观棋干净到哪儿去,羊道长蒙眼的布条也不翼而飞了,露出一双呆滞无神、蒙了层阴翳的灰褐色瞳仁,那玉白剔透的面皮造的跟花猫似的。 苍白术最为镇定,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脱下了脏污的墨绿大氅,只着一身还算干净的苍翠青衫,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铺满黑字的拓印纸。 羊脂玉顺手接过拓印纸,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念道:“我是瞎子,都指望我念呢?” 随后又气愤的塞回苍白术手里。 苍白术:“……” 苍道长垂眼瞧着手里拎的,有些洇墨沾泥的一页纸,又嫌恶地推到了羊道长面前,讪讪道,“道友勿怪,烦请道友举着,我来念。” 元无忧都替他们着急。 俩人凑不出一套好身体,一个瞎子一个洁疾,真不知他们哪来的决心和毅力,非得把洞里那几句阎罗王的生死簿带出来。 祖刺史身旁的红裙姑娘剑眉锋利,大眼溜圆,一直直勾勾地盯着苍白术,紧张之意难掩。 日光柔暖,微风吹开男子青蓝抹额底下散落的几根碎发,苍白术那双平静的眸子,未曾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只垂睫落在纸上,正色道: “刻壁上写,紫微是女帝星,出自昆仑华胥。” 盲眼的光州刺史闻声向后一转,伸手道: “这就完了?拿来让颜介瞧瞧。” 颜之推不厌其烦地,将祖刺史的胳膊拗过来, “大人大人!在这厢嘞。” 就在这时!羊脂玉忽然把手里纸张一揉,旋即一捻指尖,便蹿出一簇火苗,将其烧成灰烬。 面对众人一片惊呼质问,羊道长微微一笑: “天机只可远观,不可泄露,话已至此,羊脂玉使命已达,就此告辞。” 元无忧都快笑出声来了,羊道长太救命了,她忙问:“可需我送道长下山?” 祖珽气得直甩及膝大袖,嘶声喝令: “站住!妖道你把话说清楚,女帝星凭什么出自昆仑?那华胥女霸占西魏自恃合乎周礼,不还是早亡了?她也配?” 颜之推也直咋舌,“华胥国隐居避世多年,听闻储君已死。” 羊脂玉坚定道:“华胥储君未死,且天命所归。” 九品女医师此刻在一旁都听麻了。这几个大男人争吵女帝星一事,她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原本并未注意陶弘景摹刻的几家太姥、高家兄弟,此时听见言词激烈,也凑了过来,元无忧更不敢吭声了,只好掉头往高长恭身边走去。 颜校书原本只持旁观袖手,耳边听得这句“天命所归”,蓦地凤眼一斜,讥诮道: “天命?紫微帝星怎会是华胥女子?泱泱华夏,就找不出一个男人了?” 羊脂玉啧声,“就凭尔等这些酸腐话,便知凡夫俗子终究是女娲甩在地上的泥点子。这世上不是随便一个男人都能胜过华胥女子。华夏在华胥脚下诞生,却不允许她踏足文明之争?” 颜之推忍不住道,“你这瞎子,是吃过男人的亏是怎么着?怎倒把男人贬低的一无是处。”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另一个瞎子便戳了戳他,不耐地呵斥:“瞎子骂谁?” “……” 元无忧低头瞅见高长恭脚蹬一双鹿皮军靴,高腰细腕煞是英挺好看,还挺合脚,开口刚要夸他,却被他竖指在唇,皱眉制止,“嘘…” 没成想他还挺爱看热闹的。 羊道长白衫泼了几道污痕,孑然立于天地间,与两位朝廷显贵对面而站,被围其中。 祖刺史捋了捋顺着耳侧垂下的蒙眼布条,捻着似哑非哑的糙浑嗓音,讥笑一声: “哼…!女人历来附庸男人而活,不过是任由男人生杀予夺和交易物品罢了,除了传宗接代还有何用处?你这妖道贼心不死,修这种吹捧妖妇祸国的邪魔外道,怕不是入魔了?” 羊道长闻言,忽而抬袖指天,不卑不亢道: “华胥诞育华夏,女娲创造万物,九州在男人的统治下连年争战,华胥在女人统治下无主自治四方大同!要我说——这天下!就得回到华胥女手里整治一番,方能镇压收服男人的戾气,创造一番男女共治、君圣臣贤的盛世。” “可她们生来柔弱不能自理!能怀诞便耽误事。” 元无忧生怕他们对羊道长下毒手,连忙凑到前面,站在他身边插了一嘴, “听闻华胥有鹿蜀秘术,可使男人怀诞,便如上古治水的鲧腹生禹,方才开启王朝迭代,这说明盘古以来便是男女皆可有孕。卑职倒有一疑问:世间男人又想让女人以传宗接代,生育为傲和作为存在的价值,又贬低她们生育是种弱势和累赘的行为,岂不自相矛盾?要我说…那倒不如让执念于传宗接代的男人,自己来生。” 第167章 又见世子 甫一见面,祖珽其实对这位女医师印象颇佳。 她出身荥阳郑氏的门阀世家,举止落落大方,又有些才能堪用,他本有提拔其为女官之意,眼下见这姑娘出言无忌,甚至骇人听闻,登时恼羞成怒地一拂大袖! “哼!妖言惑众!本官真是瞧错你这疯丫头了。” 颜校书赶忙拉住冲自己身后比划的祖刺史,把他方向调转回来,这才瞪眼质问红裙姑娘: “郑姑娘身为吏部尚书提拔的女医师,兰陵王自是男人堆儿里顶天立地的翘楚,你怎倒说得男人一无是处?岂不与伯乐明主的德行相悖?” 羊道长则是从鼻腔里哼着滚出一阵爽朗的笑, “哈哈哈!颜介你休要在此偷梁换柱倒打一耙!证明女人有用可并非是说男人无用,那兰陵王在此次填平鲁山妖洞一事中,到底有无贡献作用,你怎不问同行的玄女姑娘?” 玄女姑娘瞥了眼四侄子。正瞧见他抱着膀子,眉压眼的面相气势凌厉道:“本王也想知道…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本王于你可是累赘?” 元无忧:“……” 外人听不懂,可她清楚,高长恭最怕她身负鹿蜀血脉了,她刚才就是为痛快嘴秃噜出去的,虽说也是出于本心,可忘了小娇夫还在这呢。 于是她半侧过脸,一面与四侄子对视,一面望向祖刺史道:“我接下来此番话,只为打破性别偏见和壁垒,绝非意有所指。我首先是个人,我付出什么就应得什么,譬如我读过些兵书战策略有武力,不拖别人后腿,队友也不拖我后腿,珠联璧合捣毁鬼窟,故所获荣誉应该基于我的付出,而得到相应的赞誉和奖赏,而不因我的性别使功绩被加强减弱,甚至因我是女子而剥夺我的成就,把功劳全扣给男人。事关公诸于世,即便是兄弟夫妻也该明算账。” 她句句没提兰陵王,可视线就没离开过他。 郑玄女此番话说得中庸又刺骨,在场众人一时低头静思,瞧样子真有听进去的。 颜校书最先反应过来,不吝赞誉地拱手笑道:“玄女姑娘真乃神仙者也,年轻有为啊。” 她从容地躬身回礼, “颜大人谬赞了,我不过是一略通诗书舞刀弄剑的俗人,平生恣意妄行,可学不来神仙之姿。” 高长恭最不愿看官场寒暄,眼下这帮人俨然拿玄女姑姑当了陆女相的新宠,围着她吹捧,趋炎附势的黄门校书颜之推,更是拿她当九天玄女,非要给她赋一首《神仙诗》,张口就来: 红颜恃容色,青春矜盛年。自言晓书剑,不得学神仙。风云落时后,岁月度人前。镜中不相识,扪心徒自怜。愿得金楼要,思逢玉钤篇。九龙游弱水,八凤出飞烟。朝游采琼实,夕宴酌膏泉。峥嵘下无地,列缺上陵天。举世聊一息,中州安足旋。 高长恭本来听文人掉书袋就烦,这小姑姑居然还问颜校书,后面那几句是何典故!祖珽竟也将郑玄女所说的听进心里去了,表示待自己回了邺城,便上表朝廷给她在洛阳龙门开一片石窟,让展子虔监造九天玄女寺,颜之推题诗。 高长恭越瞧这小表姑混迹仕途,左右逢源的样子,越觉得她适合周旋名利,却与他更疏离。 故而他一拧身,自顾自的走了,只与人群外沿的高中书对面而视。 高奉宝道:“时疫女魃虽事了,但修水利一事,仍要托付兰陵王全权负责。” “也请中书大人回表邺城,为其请座玄女碑。” ——元无忧也不愿与国妖周旋,生怕被他们套话框住,一时露出破绽来,她找个由头抽身出来后,发现四侄子都被高中书拐下山了。 她抓着小石头紧赶慢赶,才跟上队伍。 就在几人下山回返木兰城的路上,又见了戴幕离斗笠的系舟世子,正随舅舅渔农公劝农桑。 渔农公当场便扣下了兰陵王,说就在此地蹲守拦截他呢,随即从衣襟里掏出一道邺城密信,称有宫闱近臣奉旨私访,眼下正传召兰陵王与渔农公,高长恭便去领命了。 只留下元无忧和其身后、拿白布条包住脸的白虏奴。 那世子见红裙姑娘落了单,便衣袂翻卷着飘飘而来,薄纱幕离底下是若隐若现的颔首低眉, “玄女姑娘大破女魃洞,除灭妖邪流言,又使丹书摹刻重见天日,兴修水利劝农桑,真可谓女中尧舜,在下仰之,不知来日可否有幸,与姑娘共讨《齐民要术》?” 南梁皇族果真都是才气过人,系舟世子这几句话给元无忧夸耀得有些头昏脑胀,她只能摸了摸额头前的几丝碎发、来掩饰窘迫, “啊?既然世子尊口已开,我哪有不识抬举的道理,只是我才疏学浅,恐污尊耳。对了……还要多谢世子的银鞋垫呢,可惜在溶洞里被我磋磨坏了,无法完璧归还。” 元无忧是瞧见他,才想起银鞋垫还在高长恭那儿的,但送出的东西哪有索回的道理?当时情况紧急,她没给高长恭解释来历,如今她若是如实相告去讨要,这种没品的事她可做不到。 幸亏这世子挺通情达理,并未不依不饶,只是清亮的散落了几声笑, “你也是为了黎民百姓和护佑一方,在下借宿在此,理应捐银助阵的,倘若玄女姑娘仍过意不去,日后将等价的银两还与我便是。” 元无忧一听,心里顿时敞亮了不少!她最喜欢这种买断离手,一来一往的等价交换了, “那我即刻就回郑府,取了银子奉还世子。世子不是借宿郑府嘛?不若一同折返?” 红裙姑娘这副眼神热切,急不可待与他斩断恩情的样子,把系舟世子瞧得挺窝火。 白纱幕离底下,一只纤白若削葱根的细手、骤然从大袖里伸出,欲掀纱幕又止, “我说笑的,姑娘勿要当真。那是私人相赠,不需礼尚往来。不过……” 身形细挑的少年世子斗笠一歪,抬袖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高个子白虏奴, “既然你我顺路同归,我便不婉拒了,只是我多嘴一句,玄女姑娘尚是未出阁的世家贵女,怎能养个白虏奴如影随形?就不怕养虎为患么?” 第168章 庆功宴散 元无忧回头瞅了眼满脑袋缠布条的小石头,他那双灰褐色眸子里,满是清澈的愚蠢。 她心里觉得世子管的有点宽了,但嘴上还是恭敬道:“他是痴傻儿,又柔弱不能自理,我的奴仆我自会严加调教。世子相赠的银鞋垫帮了我大忙,我自会报答世子,以后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在不违背良心道德的情况下,我定会全力以赴。可是隔行如隔山,管束部下的事…便无需世子这种文雅之士担忧了。” 少年世子轻叹一声,嗓音竟是如若吹云送雪般的清泠,“倘若玄女姑娘真想谢我,就休要再世子世子的称呼生疏,不如唤我萧遥,阿遥。” “这……这是您尊名?…这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兰陵萧氏的萧,行走逍遥的遥。名字很俗是么?” 元无忧摇头,直言道: “世子叫什么都不俗,可我听说……世子尊名卿之?”她言下之意是:编个名儿忽悠我是? 少年一怔,却还是很快回复如常,笑吟吟道, “名是我娘取的,字是舅舅给的,只有萧遥这个俗名……是我自己想的。” “世子喜欢逍遥自在?倒也人如其名。” “逍遥随风,玩世不恭,这是魏晋风流、门阀世家的心之所向,可我见惯了世态炎凉,荒唐虚浮,倒养出一身魏晋风骨。” 她想起他为自己的仗义执言,捐银相助,便知他所谓的“魏晋风骨”,全用在了她这。 “世子是金枝玉叶,只要不自甘堕落,自有滔天的富贵供养,既无相欠,何必惹尘埃。” “你不懂。即便飞蛾扑火朝生暮死,也甘。” 许是自知前后矛盾,他见她张口欲言,连忙堵住了她下句话,“听说舅舅要找兰陵王办庆功宴呢,在下虽不喜热闹,也想与君把酒庆功。不知玄女姑娘……可否能赏脸同席?” 隔着层层白纱幕离,元无忧瞧不清这世子的长相和神情,但知他这话挺逾矩的。她也没敢往别处想,只讪笑道, “庆功宴还没苗头呢,我哪敢胡乱应允啊。” “在下愿洗手做羹,为姑娘下厨生炊,今晚便请姑娘尝尝在下烹制建康菜品的手艺。” 元无忧:“……那更罪过了!世子是金枝玉叶,怎能折了傲骨自贬身价去烧柴火?而今是世子有恩与我,哪能反过来劳动你啊。” 她从前跟这仅有两面之缘的世子,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但这位骄矜文弱的世子一反常态,热情相邀寸寸相逼,实在让她招架无力。 正巧这时,渔农公跟高长恭商讨事罢走过来,问俩人说什么呢相谈甚欢?得知世子要下厨请客后,高长恭直接道:“哦,那今晚的庆功宴,不用带姑姑那份酒菜了是?” 元无忧赶忙跳到他身边去,眼巴巴道:“我觉得你这桌酒菜的诱惑力更大。” 高长恭凤眼斜睨,瞥了她一眼冷哼道: “你说的最好是酒菜。” 有他这句话,元无忧就放心了。看来高长恭并非榆木脑袋,死活不开窍啊。 小姑娘眼尾微挑,笑容意味不明:“四侄子也知道自己对我很有诱惑力吗?” 他自知跟她争辩也占不了上风,在兰陵萧氏的世子面前,也不想跌了兰陵邑主的颜面,只好咬牙盯着她,暗自威胁: “……还不快跟上?” 入夜。 表姐妹俩在郑府等开宴通传时,郑观棋特意跑到元无忧屋里,顺大袖子里掏出个螺钿锦盒。 观棋表姐换上了那身蛤粉大袖襦裙,浓颜淡妆便明艳至极,眼下正把桃花美眸笑成了两弯月牙儿,神秘兮兮的道:“今晚庆功宴上你得把握住机会啊,我们负责帮你把他灌醉,送到你屋里,你便用我送你这个礼物将其一举推倒。” 玄女表妹想得单纯了,惑道: “啥武器这么管用?迷魂药还是捆仙绳?” 素手纤纤的表姐把盒子一打开,里头豁然躺着个珠光宝气的饰品。 是支珍珠簪子,顶端一颗指甲盖大的珍珠,连簪棍都是拿珍珠串的,从粗到细依次排列,最粗之处也没小指粗,最尖锐之处跟针鼻一般。 最离奇的是,顶端的珍珠还拿金丝细链挂着个葫芦形圆环。 元无忧傻眼了,“这玩应儿我戴能好看吗?我没怎么捯饬过,你别诓我啊。” 观棋表姐攥着粉拳直捶刺绣牡丹的胸口,恨铁不成钢地咬着朱唇呲牙: “你傻呀?这是给男人戴的,你戴高长恭身上保准好看,看的你飙鼻血。” “……啧,还有这种法宝?咋戴?” “这种事我不好说太细,你…俩情到浓时,很自然就懂了。” 元无忧拿起簪子时,只觉掌心被蛰了一下,霎时间手都麻了,“淦,有毒?” “这是把珍珠掏空往里灌的嬮妲铃珠子,里面是层层包裹的流动水银,触手便有震颤之感。” 她那双翦水秋眸忽而斜睨上挑,连音色都拔高了讥诮道:“你打华胥来的,难道连嬮妲铃都没玩过?身为母尊古国的储君,不会连通房都没玩过?罢了……今晚你试试便知道妙处了。” 华胥女储君顿觉脸颊滚热,轻咳道: “……多谢表姐好意,这我也不敢啊,我要是给他一展示这个,高长恭不得杀了我?” “你一个华胥人,这点儿硬气都没有?面对一个童男还不玩命开辟先入为主、不给后来者留余地?那就活该被男人拿捏。” 激将法委实管用。 把簪子收入螺钿盒里,东西元无忧虽收下了,脸上还是愁眉不展, “主要是八字还没一撇呢,让他知道咱俩研究这个,恐怕庆功宴的饭桌上就有咱俩了,逼急了他都敢吃生肉。” “怕什么?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何况他肯定不认识,你就说教他个好玩的,一哄就上道,有了这经验他想翻身就难了,你便可以为所欲为。” 就在这时,门外乍然响起一句: “什么为所欲为?” 说曹操高长恭就来了! 人一心虚那是藏不住的,慌乱之下,郑观棋一把将东西塞到小表妹袖子里,起身从容的道: “哦,表妹妹说能喝几口,我便想着庆功宴上为所欲为的灌她呢,你又跟她不熟,自然不会有人给她挡酒了。” 身穿红袍裹金丝细铠的鬼面大将,对俩人所言未有丝毫怀疑,只冲着玄女姑姑瞪眼勒令道: “姑娘家不可在外人场合饮酒,我从前怎么跟你说的?幸好今天的庆功宴作罢散了……是我二兄籴使巡视路过此地,传唤我去呢,今晚便不劳动二位姑姑了。” 结果说好的庆功宴,高长恭突然被他二哥提前叫走,就留下小姑姑和郑观棋大眼瞪小眼。 第169章 阿冲发难 庆功宴的席虽散了,但也没让郑观棋闲着,中书令高奉宝直接以官位压人,把她传唤走了。 郑观棋此行,原是身负陆女相的三件委派:一者为了男孕巫蛊术。二者为了陶弘景的真灵元君位业图。三者便是为了传国玉玺。为能更合乎周礼、受命于天的把持朝政,招兵买马。 其实除此之外,陆女相派郑观棋来催动铲平鲁山鬼窟一事,也是知道那冤魂多是被其朋党迫害的世家忠良,实指望此举能替和士开灭口。 可郑观棋含垢忍辱多年,登足为女相陆令萱的得脸门生,便不是那愚忠受屈之辈。她自然不能让昔年曾玷污过她的和士开脱罪,且郑冯两家没少被朝廷奸佞所害,都存着恨呢。 故而她才引元无忧探寻真相,搅闹溶洞,又利用祖珽重回邺城之心,遣派养在郑府的冯家孤儿冯令心,送天子宠妃的生母轻霄回邺城,顺路继承冯氏长房家业,及伺机报仇。 高奉宝晚间才得知,祖珽将冯氏孤女和轻霄派人送回了邺城,猜到有郑观棋从中唆使斡旋。 馆驿自撤走了高家兄弟的驻军,便恢复了素日的死寂。 夜深如墨,厅堂内立一位堆雪白衣。 被传召来的郑观棋身着蛤粉大袖襦裙,朝着背对着她的竹枝素影,要拜还没拜,这位高中书一回头便扇了她一巴掌。 而后还捻着洇红的眼尾,睥睨着眼前的女子: “你有几个脑袋,敢生出逆反之心蜉蝣撼大树?” 郑观棋捂着脸,异常冷静,“既然免不了要依附大树,我为何不选棵更遂心的大树?” 高奉宝也不愿纠缠此事,只眼尾斜挑, “女相传信说,赏我的西域珍宝到了你这儿,东西呢?” “送给表妹了。那件来自西域母尊嬮妲之物,对男人来说绝非好东西,你会感谢我的。” “哼。我早有预料,她能给我什么好物?可你将嬮妲玩物给了她,分明是想荼毒大哥。” 郑观棋在他面前从来只掬虚礼,眼下便自顾自的找了旁边的椅子坐下,朱唇捻着冷笑: “你为保高长恭的冰清玉洁,不惜葬送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结果呢?看不惯他身边有女人?我也是,可我更希望能打碎这座华丽萎靡的王朝,只要她不死,她定能跳脱囚笼名垂青史。” “你当我不知她是谁么?无需我动手,只要我在大哥面前揭穿她,大哥便会手刃仇敌。” “啧,你太小瞧她那蛊惑人心的本事,和你大哥的情种本质了,别到头来挨刀的是你。” ——今晚注定难以消停。 元无忧送走了郑观棋,因着庆功宴也黄了,她便吩咐丫鬟奴仆烧来温汤,实指望洗去溶洞沾染的晦气,明早再思揪出传扬自己身份之人。 可当她刚换了身贴身宽袍大袖襦,跟小石头对面喝热汤准备就寝,外面便冲进来个人。 隔着影壁墙就听见丫鬟惊呼:“安德王请止步!姑姑在里就寝了…啊!——” 外面的安德王许是拿武器威胁了,引得女声的惊呼戛然而止,他还让人家滚。 眨眼之间,一阵风似的安德王便站到了门口。 他长身修瘦,手持白刃泛光的利剑,着圆领红袍,漆黑嵌金的蹀躞带勒出一掐小蛮腰。 瞧见屋里主奴二人正围一桌,各自抱了碗姜汤喝,直接两步利索的迈过来,指着鲜卑少年: “你——滚。” 这把低沉磁性的美人音,压的不怒自威时更显雄浑沧桑,与他娇嫩的娃娃脸面容反差极大。 心智不全的小石头,更是一门心思的护主,闻言迅速挺身挡到了元无忧面前,呲牙瞪眼,像只拿炸毛威胁入侵者的幼兽。 而只穿了身肉粉色大领口寝袍的姑娘,则异常镇定地缓缓放下手里的白瓷汤碗,眉峰上挑,抬眼望向来者,“五侄子来弑杀表姑了?” 元无忧本来被长辈逼喝姜汤祛寒湿就烦,这泼皮居然敢顶风而上,她现在的怨气比鬼还重。 红袍男子默默收剑入鞘,那双含情桃花眼也不复平时的戏谑和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潭死寂的冷静,和跳动的邪性。 “听闻流传于世的干将莫邪剑,是西魏女帝与其原配夫婿的定情信物,而华胥女储君,便是那位被鹿蜀改换体质的独孤郎鲧腹生女。我早就觉着你眼熟,原来我六年前…在洛阳所见的狠毒小鬼头风陵王,竟然是素未谋面的小长嫂。” 元无忧没成想他竟刨根问底到这种地步,祖坟都快被挖出来了,一时心慌,登时不敢认了。 她赶忙撵走了鲜卑少年,这才回头与其对视。 “够了,你听谁胡言乱语的?我是郑玄女。” 高延宗便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俯瞰她,冷笑,“你以为能在大哥面前瞒多久?高家人本质都是一样的。世代都是疯子的宗族,岂会独独出了他一个傻子?他生母柔然公主的疯魔比高家更甚,否则怎会借了华胥鹿蜀戕害先考?他只是现在不通情爱未受情苦,倘若他得知……毁他家破人亡的是你,始乱终弃的也是你,华胥国主都潜伏到大齐来了,还扬言用鹿蜀血脉荼毒汉人男子,他定会为大齐的安危杀了你,还会将你悬尸两国阵前,以震白虏胡周。” 元无忧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霎时间心都凉了。 她这两日不断的在说服自己,相信只要她伪装好郑玄女,便有机会功过相抵,可高延宗这番话直接把她从幻想踹倒了沉重的现实。 她是时候该走人了,该回华胥重振山河。 思及至此,她脸上从容冷静如常,只一抬睫、 “所以呢?你只是为了来威胁我?” “离开兄长,离开大齐,滚回你的华胥胡周。” 元无忧心道,我会走的。但是不能这么灰溜溜的走,尤其是高延宗……她的底细在他面前光裸无遗,她必得得到高延宗一点把柄才安心,哪怕是……为人不耻的把柄。 她拢了拢有些顺脖领子灌风的大袖襦衣襟,因着里面就一件裲裆心衣,又晾着高耸和锁骨,虽说白日这么穿也不露骨,可此时是深夜,还与这个风流活阎王独处,元无忧总得谨慎些。 她不动声色道,“阿冲说的这些,就跟与高孝瓘亲眼所见一般。他与你说的么?” “呵、你都直呼他大名了?是打算与他划清界限了?”男子忽而弯腰下来,以手撑在桌子前凑近她,讥笑道:“自知心虚有愧,放过兄长了?” 第170章 风陵春深锁二高 男子白嫩精致的娃娃脸上,那双勾魂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她的脸,也没往不该瞧的地方瞄,可元无忧仍觉得后背一凉。 她赶忙岔开话道: “……他的表现可没半分知情样子。你不是很聪睿么,分析分析他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一提这个高延宗竟有些来劲了,登时拧腰站直了身,摩挲着微青的下巴侧目思索, “兄长为人纯真,又性情,眼下只有俩可能。一是他真不知,二是……当然也不太可能,别说他那样的性子,就是我也做不到与诈死瞒名的未婚妻,用假身份诓骗自己动心的杀母仇人,同处一室如常谈笑风生,更不会举荐你为官,祸乱我们高家、大齐的江山。” “若换做你是你四哥,你会如何?” 高延宗都没犹豫,便呲起小白牙森然道: “给你一刀,让自己痛快痛快,但不致命。反正你眼下回不去华胥国,只要先下聘提亲把你从郑府捞出来,就能囚禁到自己身边好好折磨。” 他话音未落,小长嫂便冷嗤了声:“你的武力不允许你存在这样的想法,打得过我再说。” “是啊,你并非娇软的世家贵女,强取豪夺春风化雨对你行不通,只可惜你惹的不是我。” 高延宗顿了顿,桃花眼里挤出一簇带着蔑意的笑来,“长嫂倘若乖乖伪装郑玄女,相夫教子,未必不能隐瞒一辈子。” 元无忧心道,装乖?这比叫我死了还难受! 她眼一闭复又睁开时,已是满眸深邃,暗潮翻涌,嗓音也冷了下来。“别叫长嫂,我们……自此分道扬镳,权当前尘无旧事。” “啧啧…”高延宗听了都直摇头,满眼诧异,“好无情的华胥太女,难怪被谋逆了也能迅速力挽狂澜,差一步就登基。可怜我四哥虽不喜华胥女,也为婚约守身,心里虽有你这个郑玄女,却碍于已有婚约。”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小长嫂的逆鳞,这姑娘猛地站起来打断道: “够了,你四哥心里没女人,我也没他。” 俩人对面而站,明明他比她高半个头,可她那眼神愣是让气势持平了。她忽而从桌案后绕出来,凑近高延宗,一把抬起他的下巴,琥珀似的褐色眸子微眯,便透射出一股凌厉的锐气。 “怎么,你想当孤的皇后吗?” 他打掉那只细手,当即回嘴:“不当。” 高延宗不想做累死累活,被规矩礼数束缚的男后,更不想背叛多年来恩重如山的大哥。 随即透过姑娘眼底得逞的笑意,他才意识到了被诈失言。他该说不想的,而非不当。 他此次兴师问罪,本就师出无名,可听说她大放厥词拿鹿蜀抨击男尊统治后,他怕四哥遭她毒手,更怕她因言失命,一时冲动就来了。 没成想这小长嫂挺霸道,竟主动捏起他下颌,拿拇指上的墨玉韘,来剐蹭他新长出的胡渣,姑娘凑过来的脸尚还稚气未脱,便已初露张扬的美艳。“阿冲前几日对我百般勾引,我至今才参悟其意,但好饭不怕晚,现在就煮饭。” 她灼热的吐息,还带着姜汤的辛辣和甜香。 男子利索地摘下她的手,自己却将垂在她身侧的胳膊一收紧,搂住了姑娘一掐柔韧的腰肢,那张冷静的娃娃脸上,却还作出眼神冷厉, “我该叫你风既晓,元无忧…还是长嫂?你也不想此事被大哥知晓?想让我替你隐瞒吗?那也不必如此生硬,难怪你撩拨不动四哥,我来教你身为女子…什么是有求于人的姿态。” 他那手直接去摸索腰间系带了,一瞅就是没少解姑娘衣裳,元无忧自不会惯着他,笑着抬腿就将人绊倒,顺势就将他摁在桌案后头的实木墙上,长睫一抬,“哦?阿冲误会了,我只是想要你。阿冲是想赐教赐教么?愿闻其详。” 说着,两个人四只手腕就打了起来。 高延宗毕竟不似高长恭常年征战阵前,他身上的肌肉都是虚的,不能说不堪一击,但是比高长恭好制服太多了,三两下,他一只手腕子就被她擒住攥得嘎嘎直响,登时表情难掩痛苦。 下一刻!男子背后又被她狠劲儿地摁住、撞在木质墙壁上,冰冷的触感隔着两层衣料,都硌的高延宗皮肉生疼,脊骨欲裂。 这姑娘旋即扑脸过来,将灼热的吐息打在他两窝秀挺的锁骨上,眼神狞厉又倨傲。 “你错了,并非孤有求于你,而是你自寻死路。孤隐藏身份造福你们大齐,是你们的福分,倘若孤展露身份,你们就该以国君之礼相迎,介时你来接待、献媚给孤都还不够格。孤倒是能直接向你们齐国主下聘求娶,为修两国之好,你猜你个闲散郡王会不会和你四哥一起,被齐国主送给孤带回华胥,风陵春深锁二高?” 末了,她还凑近他耳垂,倾吐热气道: “你也不想孤的身份被齐国主知晓,自己被当做和亲华胥的祭品?” 高延宗霎时间遍体生寒,这下是踢到钢板了。 他素来对凡俗女子惯用的招数施加在她身上,不仅没用,居然直接引发了灭顶反扑,不仅自己肉体上打不过,连精神上都被压制的死。 他们这支毕竟是宗室,与当朝天子是堂兄弟,若非先考登基前遇刺,这龙椅还轮不到当今天子那支,而是从他们兄弟几个中选。故而他们受到堂弟国主的猜忌在所难免,倘若真有这样的机会,华胥再重聘联姻,齐国很难不答应。 趁着高延宗拧眉深思,这位年少便锋芒逼人的女储君,便开始大刀阔斧的动手了。 男子穿着衣袍都显得蜂腰猿臂,皮肉娇嫩,触手便知是养尊处优的贵胄公子,根本瞧不出有二十七了。 一剥开红果皮,即露出了嫩白的瓤肉,纤纤葱根捻起了红豆。 高延宗起初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随后蹀躞带被骤然揪起,她还声称:“我瞧瞧你的膝盖恢复如何了,毕竟为我而伤。” 高延宗慌忙摁住她的手,合拢衣襟蹙眉喝令: “没必要从腰带开始看。” “我可以帮你隐瞒,够了。” “不需要隐瞒,你可以现在告诉高长恭,我把你了个遍,还要把你俩带回华胥金屋藏娇。” 华胥女储君平时还装的像个人,如今破罐子破摔起来,不仅敢声称什么“风陵春深锁二高”,还简直把无耻下流,都写在了那张混账脸上。 高延宗都气笑了, “荒谬!你对大哥也这般了吗?事后他还竟能…若无其事的疏离你?” 第171章 面带红气 她不语,只是依旧琥珀含光,眼尾凌厉。 高延宗突然发现,这华胥女帝虽理智狠辣,但一提及四哥她是真慌神,显然是对他哥真动了心的,颇有昏君潜质。 男子忽然掐住她的尖下颌,阴鸷眼神微垂, “你对兄长也如此了?他的纯阳体…” “没有,我很尊重他。” 高延宗轻哼了声,不知哪来的优越感,脸上神情快意,又捏起她肌肤细滑的脸颊道, “吻我,让我看看,你对兄长做了什么,又有什么没做?” “和你兄长争宠起来了?你真是…自寻死路。” 她没挣扎,手底下却暗自用力,直抓命门。 “唔!”高延宗吃痛,但还是满眼玩味, “陛下性子真野,驯化兄长那块木头没意思,倒不如放过他,和我斗法?” 见华胥女储君不语,只目光疏冷的盯他,高延宗恶狠狠地薄唇轻吐,嗓音低哑着发号施令: “吻我。” 元无忧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中一片清明。 “你喜欢我了?” 高延宗一愣,随后蹙着眉,果断反驳, “不会。” “哈哈哈…”她那双琥珀大眼弯弯地笑,“那为何从一开始,便对我特殊关照?还有今夜……” “够了。” 男子的桃花眼透出了戾气横生,是被戳中心思的恼羞成怒。 她心下了然,攻守之势已然易之。 元无忧笑着贴过脸去,在他嫩若花瓣的双唇上轻咬,“阿冲,想要我怎么吻?” 明明挺温柔的举动,可她拿锐利的贝齿,像是猛兽的尖牙,俨然是不知何时就会发动攻势。 尤其是她得知自己的莫名情愫后,居然一反常态开始亲近他,说明这女人心机深不可测。 高延宗心里泛起膈应,抬手推开她。 “够了。” 她的手却又抓上命门,引得男子闷哼一声。 “既然你知晓了我底细,就别想清白的走出去。” 恢复大半武力的小姑娘,蛮力将武将出身的高延宗摁在墙上,掐住起下巴,逼他四目相投。 正房屋内的床榻离得不远,在蛮力的拖拽下,修瘦的红袍被迫砸进了、被轻纱帷幔遮挡的被褥里。 褥子材质极柔软丝滑,恍若摘了一大片云朵,红皮白瓤被仰面摁入其中。 ——就在这等关头!突然一阵硬底军靴的脚步声响,打门外就说有事相商,问姑姑可方便? 来者自然是高长恭。除了他和屋里的五侄子,也没谁唤元无忧姑姑了,更鲜有人这般守礼。 他这句问到要害了,那肯定是方便不了啊。 俩人此时正打的不可开交,高延宗惊恐地望着身上压制他的姑娘,忽然间、她兜头扔下一床温软的被子,又扯下了床边层层薄纱的帷幔。 高延宗慌忙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又听她坐自己身侧忙道:“我许是劳累过度受了风寒,咳咳…”她咳嗽着,勒令他就在屋门口的屏风外商议。 高长恭果真停了脚步站着,在屏风外道: “姑姑身处内帷,长恭不会逾矩,只是方才二哥与郑家长辈商议,欲让你女扮男装入军营历练几日,来日立了军功,也好做个当世木兰,顺理成章步入仕途。” “去高延宗的军营?” 元姑娘说这话时,一只手恶意地探入了被窝。 高长恭轻咳道,“是我的军营。方才被二哥训了一通,我想通了,白天的事…你不必问我。” 元无忧瞬间想到了,她问那句有没有机会。 “不行?不能?” 男子的美人音清亮雍容,沉而不重,平常颇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此刻竟极力平静、缓缓道: “是不用。我…我以为你已经在做,且做到了。” 元无忧眼前一亮,刚想说话,他又续道: “二哥说我面带红气,是红鸾星动,还问我是否有心上人了……我就纳闷,真有那么明显吗?” 床帘外,男子断断续续的一番话,把元无忧说得一阵心神荡漾,真想见见他那位会看相的二哥。可他下一句话,登时把她脸都吓白了。 男子竟走过屏风来,轻声问, “我想…让你帮看看我脸上,真有什么红气吗?” 元无忧心里咯噔一下,方才的情愫缠绵顿扫而空,现在可不兴看啊,她亏着心呢。 她赶忙道,“站住!我怕过了病气给你,我明天去营地看你,给你赔罪好不好?” 高长恭“嗯”了声,又十分难为情似的轻咳道, “倒也不必赔罪那么严重,今夜天色已晚,姑娘家的闺房…我本也不该看的。” 顿了顿,他又道: “也许是溶洞那环境并肩作战催生的情愫,所以从今夜开始我便搬回军营住,倘若你这个世家女,能受得了军营的操练辛苦,也许真能…与我并肩作战。” “好,我们明日见。” 高长恭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外面刚关了门,元无忧便掀开云衾,瞧着瑟缩一团的男子。 高延宗含恨了半天,终于等到大哥走后,他泪眼红艳的看着她,却还威胁她:“你胆敢对大哥和高氏不利,我必杀了你。” 元无忧:“你听听有威慑力吗?” 敲门声一拨接着一波,热闹极了。 高中书也不知听了什么风声,堵门要进来看,幸亏郑观棋在拦着。 此时的元无忧潇洒起身,整理了一番略有揉皱的橘粉色襦裙,出门相迎。 高延宗爬起来时,外面高奉宝仍在不依不饶! “大哥人在外面,郑玄女你屋里怎会有男子的声音?快把人弄出来,让我瞧瞧是哪个奸夫!” 郑观棋也唏嘘道: “别说胡话啊高奉宝,你家女相办事儿也不可能这么快啊,这不是瞧不起我表妹的体力呢么。” 高延宗穿好衣袍出门,强撑着走姿如常,不暴露腰酸腿软,发现那姑娘跟高奉宝谈笑风生。 还指着刚出门的他:“我俩能有什么啊?五哥这般威武雄壮的体力,我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瞅瞅你说这话,你不亏心吗? 高延宗持着嗓音沙哑,清咳道, “方才与表姑说事,不成想睡着了,又受了风寒,门口怎来了这么多人?” 高奉宝哼道,“你若无事便少接触她,郑氏可是要撮合她与大哥的,你个风流客,若把长嫂祸害了,别说你背叛了多年来如慈父的兄长,谁见了都得唾弃,我便第一个不容你。” 明明被欺负的是他!怎么还数落他? 高延宗目光凌厉的瞪着小姑娘,哼道, “兄长可要长了眼,别被风流客骗了。” 郑观棋突然掰着元无忧肩膀,压低了嗓音,用仅有俩人能听到的嗓音道:“东西呢?正好高长恭不在,也用不上,你先还我。” 元无忧尴尬地顺袖管掏出蜇人的簪子,“还你。” 表姐却把她拉到一旁,惊诧质问,“变色了?你给谁用过了?挺狠啊都见红了?” 元无忧瞧着那白珍珠是有些发粉,搪塞道, “我划伤了自己染的。” “放屁,这得是男子的j血染的,你有吗?” 元无忧:“……” 郑观棋又扭头看了眼高延宗,笑容诡谲, “你俩……有事?好家伙,打算风陵春深锁二高是?兄弟俩都收服了,一个走肾一个走心?” “没没没,我绝对没碰他,天地可鉴!你就算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活阎王吗?” “那我肯定信…不过他啊,他平时撒谎撩屁的,刨了嫂子也不会承认。算了不管了,目前看来他吃亏你都没吃亏。” 表姐妹俩去了一旁说悄悄话,只留下高奉宝与其面面相觑。 高奉宝一见俩人并无异常,便要请高延宗回去仔细审问,话音未落,高延宗“阿嚏”一声,直接把鼻涕喷了高奉宝一身。 他随后对满脸惊恐嫌恶的高中书,连连讪笑, “我本来是找姑姑诊病的,等姑姑回来的功夫就睡着了,希望不是疫病。” 高奉宝最有洁疾,一听他有可能感染疫病,忙道:“行了你赶紧让她诊病,我回去沐浴更衣。” 高延宗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刚流露出笑来,就被人把腰肢一搂,带进温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