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编草鞋上岸成为大匠师》 第1章 寿石缺寿? 按照历史原本轨迹,晋朝齐王殿下司马攸,受武帝忌惮,奉旨愤恨离朝,本该半道吐血气死。但女主穿越过来的时空,此人不但诈尸还魂,还杀回洛阳逼武帝禅位,削弱宗室、诛杀一众奸臣,包括臭名昭著的贾南风。 而后,劈叉的历史如一辆浩浩大车,越行越远。 现在是建盛五年,篡位的司马攸已然驾崩,谥号成帝。 在位的皇帝叫司马啥,女主还没打听出来。以上这点儿猜测,也是她穿越成村女“王葛”十年来,在贾舍村这片偏僻乡野里,东拼西凑后的总结。 没有了八王之乱的晋朝,算平行时空还是架空?无论如何,只要想到不会出现那段对汉民族来说,最为痛苦、屈辱的暗黑时期了,王葛便觉得,这已是对她前世不幸的最好弥补。 所以,今生她一定要好好活着。 “王葛!你偷薅羊毛,我这就告你去。”放羊娃很恼火。 贾舍村得有一半人姓贾,贾太公家是村里唯一的地主。这个放羊娃叫“贾三羊”,只有七岁。 “下次不敢了。”地主家的便宜哪那么好占,王葛态度端正,把羊毛还给贾三羊,解开布囊,示意里头只有羊粪球,再把自己编的漂亮草帽戴到对方头上。 对方受她一顶草帽,再看她白净净的俏丽模样,火气莫名其妙就消了,把羊毛塞还给她,低声道:“以后避着别人,少薅点儿,也别逮一只羊薅。” “知道了,阿羊,多谢。” 贾三羊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赶羊离开。 阿弟王荇一直睡在筐子里,被吵醒,迷迷糊糊问:“阿姊在跟我说话?” “不是,我在谢你三羊兄呢。”她把阿荇抱出来,筐子里还有新鲜野菜,把羊毛藏到野菜底下。 远处分散着几个小童,都在拣羊粪,羊粪结块晒干后可以当柴烧,姊弟俩也继续拣。 再说贾三羊,一边下山坡,一边稀罕的看草帽。怪不得人都夸村北王户长房的小娘子手巧,不管天上飞的、地里长的都能用草叶编出来。瞧这草帽,每隔一拳距离均拧出花朵一样的结,不光好看,还特结实。其他人编的都是枝茬乱翘,扎手、扎头,还容易散。 看着看着草帽,他目光忽被坡下两个牵马人吸引,暗暗惊呼: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 这二人正悠哉爬山,很明显是出来游历的世家子弟。 年纪偏长、蓄着短须的郎君,姓张,名翮,字季鹰。他雍容儒雅,气度卓然,眼中偶尔闪现浓浓哀思。头戴时下最兴的黑绸缣巾,巾下微露鬓角银丝。 年少者姓桓,名真。虽只有十一岁,但因读书早,已经束发,以一只镂空雕琢的骨簪横穿固定发髻。他身穿绣有米色暗纹的白色襦,衣领为靛蓝镶边。交窬裙拼接两色,两侧玄黑绸,其余为靛蓝。别看他年少,目光颇为凌厉,似乎生来一副不好相处的凉薄貌。 双方距离近了后,张季鹰呼唤贾三羊:“小郎,此坡上可有一块寿石啊?” 贾舍村以前也来过富贵子弟,都是冲坡上的“寿石”来的。贾三羊赶忙揖了一礼回道:“是的,大人。再往上走不远就能看到。” “多谢。”二人继续前行。 张季鹰称赞:“人杰地灵啊!小小村童也知礼数。掳须儿,没想到瓿知乡竟有这样一处依山傍水之地?” 掳须儿是桓真的乳名,只因出生时,大父第一次抱他,就将大父的胡须抓掉好几根。 桓真回道:“夫子眼里,看山为景,看水为景。我却觉得此处有天然河道,土肥草深,该做屯兵之地!” “险躁则不能治性。回去后,把武侯的《诫子书》抄五遍。快看,从此处往四野望,美不美?” “美。” “抄六遍。” “回夫子,此处甚美!”桓真收起故作老成的姿态,老老实实揖礼回复。 “孺子可教。” 桓真嘴角一抽,若再嘴硬,恐怕要抄到笔秃。 瓿知乡,以制瓿、制酱闻名,师徒二人行走两日,闻了两天的酱味,精神都恹恹的。贾舍村倒是空气清爽,一是山地广、植被茂密,二是制酱很废盐巴,寻常农耕户舍不得,只有贾地主家才制。 到达坡顶,果然有块丈高、斜耸出土的灰色山石,石纹玄黑天生,蜿蜒古拙,勉强能看出似个斜躺的“夀”字。 张季鹰绕石一圈,回到正面,遗憾道:“寿纹天生,可惜啊,还真如旁人说的,缺了一点!” 原来,“夀”字中的“口”,在“寸”的位置上边。这样一来,“寸”就特别显眼了。“寸”随整个字体,也是躺的,勾朝天撅,撅的苍劲有力,一直到石头顶部。 但是,“寸”缺一个点儿! 好寓意变不祥:缺点寿! 张季鹰垂低双目,心中积存的伤感,在这一刻将要打上死结! 在他厌世之时,这块不祥的石头,是否在告知他的归宿、他的命途? “寿字是全的!没有缺点!”脆生生、略带稚嫩的声音传来。 二人回头,看到是个秀丽小娘子,牵着个幼童。小娘子臂绳束袖,背着大筐、挽着布囊;幼童垂髫,两鬓编着极细的辫,使额头清爽。二人衣裳都打有补丁,但浆洗的干干净净,也无寻常农家子的怯懦神态,令人心生好感。 张季鹰认真问:“哦?怎么说?” 姊弟俩自然是王葛、王荇。 王葛笑眯眯朝他招手,细声细语的唤:“大人过来,站我这里再瞧这石头。” 张季鹰依言站过来,抬头,惊“咦”一声,唤桓真:“快过来瞧!寿字圆满!” 原来,此坡后头还有一高坡,那高坡上有块特别大的嶙峋怪石,站在这个角度正好冒出“寿石”一个尖尖,补上了“寸”的缺失。 桓真天性话少,默默过来,眼见夫子眼神不满,立即扬声称赞:“果真神奇!” 张季鹰满意的点下头,再问王葛:“小娘子是如何知道此窍门的?” “福寿本来就跟大人有缘!当然了,还因为我在这个位置拣了五年的羊粪。” 倒挺会说话,桓真这才仔细看王葛。 王葛却没看他,笑盈盈的继续告诉张季鹰:“大人的个子高,若是再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说完,她牵紧阿弟下坡,夕阳西下,得回去做晚食。 张季鹰若有所思:退后一点,寿字更圆满? 他小步往后移,远处高坡上的石尖渐小,渐跟“寿石”更匹配。好灵透的小娘子! “退后一点,寿,更圆满。”张季鹰越思量此话,越觉得有道理,有大道理! 同时,他深感惭愧:一个拣了五年羊粪的孩子,生活定然穷苦,却善于发现周围之美,足见心境豁达。我的心境,还不如孩童透彻?!若阿母活着,也定不愿见到自怨自艾、失去抱负的我! 桓真看出夫子陷入心境困局,不敢出声打扰。夫子至孝,自母忧后,哀思成疾,渐有厌世之兆。几个弟子都极担忧,却劝解无法。 刚才若不是王葛破解了“寿石”的不详,过后桓真肯定发恨,命人将此石毁掉。 “掳须儿!”张季鹰突然振奋声音:“为师决定,不回吴郡了。吾受陛下旨意,去洛阳!” 第2章 虎宝和虎头 姊弟俩走远后,王荇疑惑:“阿姊,以前没听你说过,那块寿石能被后坡的石头尖补全啊?” “你长大了,凡事不能等阿姊告诉你。需得自己观察,才能有更深的体会。” 王荇皱起小眉头,思索阿姊的话,结果腿没走利索,差点摔倒。王葛急于赶路,就又把他搁筐里。途中,她揪两根野草,折几下、撕几下,一条小鱼就编出来了。 “真好看!阿姊棒棒哒。”王荇趴在她耳边,说着姊弟俩独有的悄悄话。 王葛一笑,回头遥望一眼:那郎君原本背脊如松挺直,看到寿石有缺憾后,肩膀突然就塌了,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所谓后山之石,能补“寿石”之缺,不过是她临时胡诌的话。后头高山的怪石很多,还有高耸大树,至少有三处站位都能将“寿石”补全,她择了其一而已。但愿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暗示,能让此人开怀,起码不要因为一块破石头心灰意冷。 王葛并非圣母,而是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是多么的令人沉沦。倘若前世有人能拉她一把,她也不至于…… 唉! 前世,她叫王南行。 她生在传统木雕世家,后对竹编感兴趣,就由草编织入手,再渐渐接触竹编。她曾四处拜访手工篾匠,厚脸皮讨教,数年时间都窝在各类作坊里给人打工,以此锻炼技巧和熟练度。也是自身有大天赋,终于让她在竹编界也闯出了名堂! 一手刻刀、一手蔑刀,身承木雕、篾制两大匠技,王南行志得意满。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导致她高位截瘫,事业、爱情戛然而止!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年时光!一年多的时间里,分分秒秒,她都感受不到肢体、身躯的存在! 全身只有脑袋是活的,那种恐惧,至今不敢仔细回忆。 她忘不了亲情走向淡漠,丈夫由爱生厌!更忘不了曾那么相爱的人,竟咒她为何还不死?! 于是,她稀里糊涂的死了,穿越了。 刚穿越过来就惊心动魄! 这一世的阿母吴氏,临盆时还在干农活,被一头下山猛虎咬住了脚,幸亏二叔勇猛,村里人也仗义齐心,将虎打跑。吴氏在被老虎拖拽时生下了王葛,这便是她乳名“虎宝”的由来。 阿母真正的不幸,是在六年后生阿弟时,胎位不好,艰难熬过生产,却因妯娌斗气,月子第三天突然血崩死去。当时阿母的气若游丝,阿弟饥饿的嚎哭,还有阿父的无助和自责,让王葛每次回忆都恨的心头发苦。 自此,阿父再也不跟两个弟妇说话。 可志气不能当饭吃! 大父母有三子。 王葛的阿父是三子中的老大,好心的乡邻唤阿父王大郎,坏心眼儿的,直接唤他绰号:王瞎子、王鳏夫。 其实她阿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盲人,是早年服劳役时,河坝塌方,被污物脏了眼睛没得到救治,等眼外伤好了后,内伤已固,仅能看到些许虚影。 阿母去世后,长房上残下幼,地里的活必须靠二房和三房担待,时间一长,兄弟情都耗疲了。 大父大母偏向哪房都不好,日子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过来。如今阿弟已满四岁,健健康康,王葛终于能松口气。 旧事不堪回首。 回来院子,她放下筐,抱出阿荇。 王大郎还如往常一样,盘坐在院里,凭手指摸索着编织筲箕。材料是山野常见的一种荆条,每隔几天,王翁就砍一些回来,王葛将藤枝外皮刮掉,王大郎只管编。 “阿父,快帮我看着虎头。”她快速交待一声,抱着筐子进伙房。 “虎头”是王荇的乳名,因这孩子自幼体格太弱,多叫他乳名,是盼他像小老虎一样健壮成长。 王家院子四四方方。两大、一小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有厢房。建筑风格是时下常见的穿斗式木构架,以柱承檩,直线直柱,椽上直接铺瓦,瞧上去还算大气。 王翁老两口住正房中间的大屋;王大郎作为长房,住东头另一间大屋;次房只能住西头那间小一些的屋。 三房住东厢房,南侧搭有牛棚,可惜王家多年的积蓄全用在建屋垒院上了,没有余财买牛,如今牛棚隔出一半改鸡窝,另一半堆着木柴。 西厢是伙房和杂物间。杂物间东头是茅房,茅房再往东,有个四方土坑,羊粪球晒好后,就倒在坑里积攒着。 王荇把今天拣的羊粪倒进筲箕,往土坑处搬时,大父母一行人都回来了。“大父,大母,二叔,三叔。”王荇愉快的打招呼,跟往常一样略掉俩叔母。 三房的新妇姚氏皮笑肉不笑的说:“为何不叫叔母?都四岁了,还不懂事儿。” 大母贾妪把农具往牛棚下一撂,嚷道:“虎头都知道帮着家里干活儿,阿蓬呢?” 姚氏瞬间不敢作妖了。 王蓬是三房的仲小郎,比虎头大一岁,最好睡。果然,听到大母叫,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了。 这时,王荇又跑回来,帮阿父收起筲箕、荆条,把垃圾撮到牛棚底下,并把所有农具摆放整齐,往伙房里抱了两回柴,再将阿姊冷好的水罐提过来,给大父母倒上。“大父、大母,先喝口水,我阿姊马上就烹好晚食。” “虎头,来,大父抱抱。”王翁欣慰的不得了。 “啊~”王蓬站在院当中,没眼色的又打个大哈欠。 姚氏气坏了,拧着王蓬的耳朵回屋,很快,三岁的幺女王艾也被训哭。 二房的新妇小贾氏看着君舅宠虎头的样子,也很郁闷,自家俩孩子辛辛苦苦种一天地,都不如这小崽子的两句话讨欢心! 不多会儿,王葛熬好野菜蛋花面片汤,盛几碟咸黄豆,这就算晚食了。 阳春三月,饭食都是在院里吃,铺一张大的芦苇席,放置三个木案:大父、大母、阿父占一个;二叔和二叔母、三叔和三叔母占一个;七个小辈挤一个。 每人都是呈跽坐姿势吃饭,为了防硌,膝下另垫厚实些的小草席。 值得一提的是,王翁、贾妪、王大郎均有小食案,分别以盆盂盛汤。脚踝间也挤着个特制的小凳,臀挨着凳,肯定比坐在脚后跟上舒服。 由于可见,王翁并不因为长房势弱就忽视。 “从姊,你每回吃饭咋都跟抢一样?真不该叫虎宝,应该叫猪啰!”王禾是二房长子,比王葛小一岁。他倒贼,隔案腆过脸小声说,大父母那边根本听不清。 王荇愤然,却知道谁先嚷叫谁吃亏,立马瞧向阿姊,要听阿姊怎么说。 乡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王葛一笑,也低声说:“从弟的嘴要是不会吃饭,可先将嘴从脸上拿掉。天热,让眼睛、鼻子下来凉快凉快。” 如果说王葛的俊俏是王户的基因突变,那王禾绝对是背道而驰的典范!主要表现在嘴唇太厚、人中太长。 “你再说一遍?”王禾恼了。 第3章 邻家小郎张菜 王荇舒口气,依旧是阿姊赢了。 果然,大父怒火盛,骂道:“再咋呼滚回屋!” “大父,是她先骂我的!” 不待大父发话,王葛自觉起身,收起自己碗箸、也把王禾的收了。 王禾眼睁睁看着没动几口的饭食就这样被端走,急了,立即起身撵上去,可惜迟了,全被倒进伙房门口边的鸡食盆里。 “你个欠踩的葛屦子……” “阿禾!”王二郎出声了,“听你大父话,回屋。” “阿父,你不知道王葛她……” “回、屋!”随二郎抬高嗓门儿,王翁注意到大郎侧耳倾听的担忧模样,一阵心疼,但也不好为了心疼大郎责备二房。 天将黑时,王葛挑着担来打水。 村北只有一口井,邻人都习惯这时候王小娘子过来,好心的将桔槔刚提上的满桶水分给她。正好,她每桶只盛一半,多了太费力。 待第三次折回水井时,已经没村民打水了。月明星稀,她熟练的拉动桔槔系水桶一端的绳索,舀出井水后松手,支架另侧,系着大石块的横杆下沉,一下就将水桶提出井口。 这便是古人的智慧!杠杆原理早在千年前就普及到乡野了。 王葛就这样一趟一趟,直到将伙房两口大缸打满,村里的狗都懒得叫唤了。 插好门闩,她在杂物间草草洗漱一下,满身是汗,却不能烧水洗澡,因为费柴。另外,水不能动缸里的,必须是她多挑回来的。每天早上叔母都会检查水缸,只要水面不满,立刻叨叨长房偷奸耍滑。 洗完脸的水再倒到脚盆里,轻轻搓着时,她累的打起瞌睡。这就是她的每天,风雨霜雪无阻,坚持了好多年。 生活的确艰难,可怎么都比人不人、鬼不鬼的瘫痪日子幸福。 回来屋,里间是阿父和虎头的卧室,外间是她的。 阿父轻声问:“是虎宝么?” “是。” “快睡。” “是。” 阿父心思敏感,每晚都要等到女儿回来,问上一句才能放心。 王葛睡不到两个时辰,村里就有鸡鸣声,自家喂养的都是母鸡,懒得眼皮都不动。 随第一次鸡鸣,她就得起床,麻绳束发,穿上粗麻短褐,因其袖口是收的,干活利索,不用再绑臂绳。 早食煮粥,粥里加些咸豆子,比光喝粥顶饿。 家里的田离的远,中午不便回来,需要她送饭,来回要走两个多时辰。 粥熬好时,她到大父母房外喊他们起,二房、三房就都听到起来了。众人吃早食的工夫,王葛给每人的竹壶里灌满水。 二房的长小郎王禾九岁、幺女王菽七岁,三房的长小郎王竹七岁,都要跟着去种地。剩下的幼童由长房看着,只要不往院子外头跑就行。 大父母他们离家时,天才放亮。 睡神王蓬带着幺妹王艾回屋,王荇在院里铺好席,把阿父扶过来,再搬来荆条。 这时王葛收拾好了伙房,过来先给阿父篦头发。这是王大郎每天最感幸福的时刻,女儿的孝心跟呵护,在轻柔动作里一一尽显。 王葛早克服了长期不沐浴、长虱子的不适,细心的给阿父篦除污物、束头、扎巾,然后给阿荇盘两个羊角髻,半披肩,乍看跟小哪吒似的。就是皮肤黑了点儿,不过自己带大的孩子,再黑也可爱。 忙活完这些,阿父开始编筲箕,她劈柴。 王荇见阿父、阿姊都忙碌,深感自己没用,就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王葛停下动作,顾忌的看眼东厢房,招阿荇来跟前,小声道:“到你会认字、能写文章的时候。” “可只有贾太公家才有夫子。”阿荇踮起脚尖帮她拭汗,也懂事的压低声音。 王葛弹一下他的羊角髻:“放心,阿姊会想办法!” 王大郎侧耳倾听,激动不已! 他家小女娘,说话、做事都谨慎。虎头咿呀学语时,她就从不糊弄她阿弟,凡事不管虎头能不能听明白,都要讲出道理来。因此别看虎头才四岁,却比同龄的孩子都聪明、稳重。 “虎宝,你真有办法?”王大郎绷不住了,问道。 她蹲过来,温声细语道:“这种事,我哪敢说一定成,所以阿父先别跟大父大母说。” “对,对对!”王大郎连连答应。 这时,乡邻张小郎在院外喊:“阿葛,你在家吗?” 她出来问:“菜阿兄,啥事儿?”王荇像小尾巴一样跟她后头。 张菜问:“你哪天去拣石头?” “今天就去。” 村外有野山,山下绕有一条蜿蜒溪河,不知道是渠江的哪条小支流,瓿知乡的良田大多都分布在溪河周围。随溪水冲刷,岸边形成各色各异的河石,王葛喜欢的不得了,每隔几天必去拣些回来。 张菜高兴道:“我跟你一起去,你晌午照常送饭,我带虎头去河岸老地方等你。” “不行。” “我跟你一起去送饭,带虎头在坡下等你,再一块去河岸。” “行。” “你可真不给我留情面,我还能把虎头带丢了么?呶,这个给你俩!”张菜递过来一个小布包,透着饼香。“刚烙的,偷偷吃,别让你从弟、从妹知道。” “我们刚吃过了。回去,送饭时我去叫你。”王葛没接,温柔浅笑。 “哦。”张菜脸一红,心想:阿葛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他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王葛牵着阿弟进院,解释道:“我不让张菜带你去河岸,是因为河岸不比寻常地方,他玩性重,万一看不住你,呛了水怎么办?” “嗯!我是小孩子,危险的地方,要主动避开,除非是跟在阿姊身边,嘻嘻。” 王葛喜爱的揪一下他的羊角髻,继续劈柴。 劈完后,给鸡喂食,然后去井边洗衣,洗衣回来后,就到了做“昼食”的时间了。昼食,就是正午时刻的“中食”。 这个时代,普通百姓家基本已经一日三餐,当然了,如果太贫寒,日食一餐者也有。 中食是蒸野菜麦饼,凉拌瓠瓜。瓠瓜是跟张菜家以物易物得来。张户人丁旺,劳力多,正月开始就种瓠、韭、葱、蒜,种类颇繁杂。 王葛家正月只种的青麦,二月大豆,三月种的黍与胡麻。 她先把阿父、从弟从妹的饭盛好,罩上布笼。剩下的再一分为二,多的放到大食盒里,是大父他们的;少的放到小食盒里,是她和阿荇的。这些其实还好,但再加几个水壶,背起来就不轻快了。 第4章 王葛怼叔母 王荇叫醒从兄、从妹,王葛嘱咐好阿父,掩上院门,姊弟俩去找张菜出发。 张菜等候好久,不等喊就蹦出来了。“快,把水壶放我这里。” “不用,很轻的。” 张户在耕地搭有屋棚、灶台,不需送饭,所以张菜筐子里很空,只有他自己的午食。他说:“那我背虎头。” “阿兄,我先自己走,等我累了再麻烦阿兄背我。”王荇稚声稚气的认真样儿很是讨喜。 张菜比王葛大一岁,也扎了俩羊角髻。利利索索的小郎,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儿。 “好好走路!”王葛训他。 “瞧你凶的!”张菜嘴上不服输,脚下却听话的收敛了。 穿过村西后,一直朝西走了半个时辰,青翠色的野山逐渐在视线中清晰,那条宛如浅绿绸带的溪流也看到了。 三人在岔路口改向南走,这时候张菜背起了阿荇。两刻钟后,到达一个坡下。张菜累坏了,话都懒得说,朝王葛晃啷下脑袋,她留下饭食和水,嘱咐阿弟别乱跑,然后上坡。 这片坡开垦出的地,大部分都是薄田,个别地方还荒着,长满荆棘、野草。 大父母他们一直在劳作,看到她来送饭才歇息。 分配了餐食后,二叔、三叔陪大父母坐一起,边聊些家常边吃。叔母们则跟孩子们一起。 吃都挡不住三叔母的嘴,姚氏阴阳怪气道:“同样是女娘,阿菽就没那么好命,比阿葛还小三岁呢,就得跟咱们来种地。你们瞧瞧阿葛的背,啧啧……多直!再瞧瞧阿菽!唉!” 王菽见别人都开始盯自己的背,烦死三叔母了。劳作一上午刚歇,谁的背不驼? 王葛说道:“三叔母心善。昨日心疼阿禾,今日心疼阿菽,就是从不心疼自家阿竹。” 躺枪的王竹一愣,明知道从姊挑拨,仍抑制不住委屈。 姚氏气愤:“你瞎说什么?”她揽过长子哄道:“别听她瞎说,阿母最疼你,阿母怎么能不疼你呢?” 小贾氏反感娣妇,更厌王葛!有这侄女比着,阿菽确实缩肩塌背,跟蔫秧子似的!于是她接着娣妇的话尾讽刺道:“白吃白喝的人,当然养的俊俏。阿葛啊,不是叔母们说你,你要真有闲心闲力的挤兑弟妹,不如把力气攒着种两亩田,让你弟弟妹妹们也轻快轻快。” “二叔母说的对,我跟二叔母想一起去了。”王葛看着小贾氏道:“不如明日起,换阿禾留家里干活,我来种地。” 王禾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王葛,我可没招你!还有,阿母、叔母,你俩和她斗法别连累我。”说完,他走到大父母那边。 不争气的东西!小贾氏暗骂。 王葛:“那阿菽和我换?” 刚挺直背的王菽使劲摇头。 小贾氏恨其不争:“换就换……” 王菽吓哭:“我不换、我才不换!从姊要干好多活的,光挑水都要挑到半夜,我不换,呜……” 那边姚氏就要开口,王竹猛的起身,扔下句“我也不换”,走到大父母那边,和从兄王禾排排坐。 王菽……心如死灰,嚎啕大哭。 王二郎早注意到这边,喊道:“阿葛,不早了,快回去。” “是。”她把食盒、空水壶全装进筐里,跟大父母、二叔、三叔一一告辞。 老实巴交的王菽认了真,待从姊一走,就扑到王二郎怀里央求:“阿父,我不跟从姊换,我要跟你一起种地,呜……我不要半夜去井边打水,我害怕!我不会烹食,我也劈不动柴,呜……” 王二郎“哈哈”一笑:“不换,绝对不换,我家阿菽种地种的好好的,只要你不嫌累,就一直跟着阿父种地!” “嗯嗯嗯!”王菽大松口气。 王二郎狠狠瞪一眼惹事的新妇,把小贾氏吓得缩肩塌背。 王禾正瞅着这一幕,乐呵呵说:“阿菽的背哪是种地种驼的,分明是阿母传的!” 话分两头。王葛听到后方几声非人的惨叫,脚步更轻快了。和阿弟、张菜汇合后,三人有说有笑的吃午食,然后朝河流走去。 水声潺潺,依偎着松柏叠秀的野山。 好些妇人和小女娘,趁着日头暖,在河滩边捶洗衣裳。她们大多是贾地主家的佃户。 需要一提的是,这个大晋朝,像贾地主这样没有官品的小寒门,是不在“荫客制”之内的。通俗点解释,给寒门庶族打工的佃户,都登记在官府户籍里,只卖劳力不卖自由身,是因家中劳力少,才依附于地主。 一户佃农,通常只耕几亩、十几亩地,给地主缴纳地租即可。倘若佃户里有壮劳力,每年仍要服力役,唯一的益处,就是不需要开垦官府规定的最低荒亩。 女子们的欢声笑语充斥在青山绿水间,恰有一叶小舟破开鳞光,顺流而行。 舟上摇楫者,年近不惑;执网的渔家郎,未及弱冠。 渔家郎对着岸上唱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妇人们笑骂,都冲渔家扔石头,水花溅的鱼飞,摇楫郎君跟自家儿郎一同大笑。 有个妇人泼辣,站起来喊:“有胆摇船过来!” “对啊,摇船过来~”几个妇人一起喊。 这时,有个小娘子站起身,脸颊羞红,嗓音却嘹亮的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回轮到渔家郎羞了,他阿父笑的更畅快,将船驱近岸边,朝这小娘子扔来一条大鱼。 顿时,所有女娘们尖叫、起哄。 王葛三人也跟着笑。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个游历的贵人来到贾舍村,教给村人好多《诗经》里的歌谣,可惜村人们只学会了最简单的。 张菜脱掉鞋,脚一沾水,立马凉的蹦了蹦,又被石子硌的龇牙咧嘴,果真玩性重,自己去抓小鱼了。 王葛右手始终牵着阿荇,冲一块惹眼的红色石子过去,但用水洗净后,发现没什么意思。她朝张菜处一扔,提醒道:“别往里头走!” “知道。” “阿姊快瞧,那是昨天咱们在寿石坡遇到的大人。”王荇提醒远处骑马过来的一行旅人。 王葛不得不感叹,小家伙的视力超常啊!等这行马队再靠近些,她才能看清确实是昨天欣赏寿石的雅士。 第5章 匠师之路 张季鹰一行人本来是径直离开贾舍村的,听到刚才的歌谣相和,于是转了方向。 自破除心中桎梏后,张季鹰才看山还是山,看水仍是水,整个人神采非常,年轻了不少。他见此处异石各样各色,如星子繁多,来了兴致,开始扒拉石头。 桓真跟部曲们则给马饮水,洗刷马身。 “大人,那边已经没有好看的了。”阿荇扬起稚声喊,并冲张季鹰挥挥小手。 对方轻“咦”一声,认出了姊弟俩,笑呵呵过来。 “大人。”王葛大大方方的行了个常礼,然后摊开手掌,给对方展示她“刚拣”的石头:“这种带纹路的最好看,其余的颜色再好,河滩上也有的是。” 张季鹰赞许的看她一眼,拿起这块石头一瞅,只见上面天生氤氲,轮廓颇似奔跑中的鹿。“不错!” “大人喜欢,就送予大人。” “不不不,无功不受禄。” “石头鹿而已,要真逮着活鹿,我可舍不得送人。” “哈哈哈!你这小女娘,倒是实在。”张季鹰手指虚点几下,解释道:“无功不受禄的禄,指的是俸禄、好处!不是指山中奔跑的活鹿。它们读起来一样,但非是相同的字。所以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不能白白接受旁人给的好处。” “那大人教我姊弟这句话咋写?这样不就有功可受禄了?”王葛笑眯眯的又揖了一礼。 王荇嘴巴一“喔”,阿姊太能了!这样也行?他赶忙胡乱拱手作揖:“求大人有功受禄。” 张季鹰……这什么套路?他捏索着石子,怎么感觉从小童朝他招手时,就上当了呢? 且说桓真刷干净坐骑,发现夫子和俩村童长谈上了,那个小女娘规规矩矩托着木牍,夫子在上写着什么。 他将坐骑交给部曲,独自过来。 只见夫子用随身携带的行囊笔,写下“无功不受禄”五个隶体字,并在木牍左下方的空白处,画了两个人物,一个人在送礼、一个拒礼。 桓真诧异!夫子是吴郡大儒,轻易不在外留笔墨,现在莫非要给俩村童留字、还绘图? 猜对了。张季鹰收笔,招呼姊弟俩就地而坐,将木牍摆于中间,给他们解释“无功不受禄”的出处,还把那块鹿石放在一旁,解释此“禄”非彼“鹿”。 王葛将膝旁的几根野草掐断,一边笑吟吟旁听,一边将草绕指、穿叠、扎结。 桓真跽坐到她旁边,渐被她的熟练编织吸引。这小女娘编东西,几乎都不带看的! 张季鹰讲解完后,问王荇:“将我讲的,重复一遍,你记住多少,就说多少。” “是。”王荇捣蒜一样作几个揖,开始复述。张季鹰越听越奇、越听越喜,这姊弟俩无不聪慧!小童将他的讲解囫囵背下来了! 这时,王葛也将编好的“釜”收尾,把那块“鹿石”往草釜上一放,说道:“大人,我已经明白山中鹿跟俸禄的区别了。” “孺子可教。你编的是……釜?为何将鹿石放在釜上?” “釜为煮具,不是有个词叫‘煮鹿’么?” 煮鹿? 看到张季鹰和桓真的疑惑表情,她小声道:“煮鹿中原啊,坏了,这个词犯忌讳吗?”她吓的捂嘴。 张季鹰嘴角好像抽了下,桓真视线移向草编的釜具。几息过后,前者轻声吩咐:“再拿……三块木牍来。” “是。”桓真起身,背过身体后,竭力抿唇憋住了笑。 煮鹿中原! “鹿”字的确理解了,“煮”跟“逐”又分不清了! 张季鹰嫌王葛的手有灰,让王荇托住木牍书写,写下“釜”字后,略微一顿,问王葛:“我看你擅长编织,何不向此发展,试着考取匠师等级?” “大人是说……匠人能像读书人一样,有专门的选拔考试?”王葛有预感,接下来的话,是关系她将来的一件大事! 张季鹰不满的扫桓真一眼。 “唔。”桓真明白了,他得替夫子解答:“成帝平熙二年时就下了匠师令,各类匠人均可通过考试,获得不同等级的称号。哪怕最低等的匠童,都能减税减役。” “麻烦郎君告知,女子是否能考?从何处考?” “不限儿郎、女娘,不限年纪,只要匠技过关,皆可考!小至乡、县,大至郡、州,应该都有考场。但是怎样报名、以怎样的形式考较,各地或有不同,你可向乡吏打听。” “谢大人!谢郎君!”王葛诚挚揖礼。 张季鹰将三片木牍写好。第一片只有两个字:釜,煮!并配图釜具,热气腾腾,十分形象。 第二片上面写着“路”字,用小一些的三个隶字注释:大道也! 最后的木牍没有文字,只有一幅“夫子教授两名乡童简牍”的场景图。 待王荇把“釜、路”几个字都念熟后,木牍也彻底晾干。张季鹰将它们两两相合,用绳捆绑,告知姊弟俩保存简牍之法,以后要勤晾晒,不要被虫蛀、受潮生霉。 天色不早,需得赶路了。桓真朝部曲微一抬颌,等待已久的部曲们牵马过来。 王葛、王荇跪地,姊弟俩都不知如何行大礼,但跪拜肯定是没错的。她扬起脸,看着张季鹰,哽咽道:“小女王葛,代我阿弟王荇谢大人教导!” 王荇抱着木牍,眼泪直冒,抽泣的说不出话来了。稚子懂得感恩的赤心,让张季鹰颇为欣慰。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小娘子,那个‘路’字,是留给你的。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是。我记住了!如果能赶上考期,我必一试!” 随一声声“驾”,骏马驰走。 阿荇泪流满面,摇的手臂都酸了,瞧着好心的大人就此离去,很难再见,小小人儿更加悲从中来,忍不住哭喊:“夫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可别忘了儿啊!” 张季鹰险些没从马上栽下来,回首时,那姊弟俩的身影已经模糊。 王葛安抚的拍拍阿荇肩头,这话可不是她教的,纯属小孩子超常发挥。姊弟珍惜的将木牍用野草包裹严实,放到筐里后,又揪几把野草覆盖。 张菜这才跑过来,害怕的问:“刚才那些人在问路么?是吓唬你俩了么?阿荇别哭、别哭了。对了,阿荇为啥喊麸子?” 王葛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道:“他们打听路,我没出过村,说不清楚。阿荇吓坏了,菜阿兄别问了。” “好好,我不问。不过我刚才看那些人带着刀呢,应该就是富贵人家的部曲,可吓死我了。” 王葛一直牵着阿弟的手,发现小家伙的手一紧,立刻知道阿弟这是对张菜的胆怯心寒了。可她不以为意,前世早就领教过人心能凉薄到何种地步,若换成张菜遇到歹人,她逃的更快。 第6章 匠员与匠童 回村之路,三人又拐上“寿石坡”拣羊粪,贾三羊郁闷的告诉王葛:“葛阿姊昨天送我的草帽,叫我阿母拿走了。” “别撅嘴了,我再编一个给你。” “真的?” 王葛点下头。 贾三羊立马从背筐中取出镰刀:“你用这个割草,葛阿姊,你家没镰刀吗?你看你的手……不疼吗?” 王葛的脸有多俊俏,手就有多粗砺,上面布满深旧伤口,虎口、指节均有茧子。“有镰刀,家里人种地都不够使。等我赚了钱,再多买把镰刀。” “赚钱?阿姊没出过村,知道钱有多难赚吗?” “你去过乡上?” 贾三羊得意道:“我还去过县里咧!” “那县里做买卖的,是拿东西换东西,还是拿钱买东西?” “都有。我看那些货郎,钱、粮、帛布都收。” “三羊,你知道县里的匠人有考试这回事么?可以考匠人等级!” “嗯……我大兄好像提到过这事儿。呀,你手流血了!” “没事儿。” 王荇眼睛红红的,给她吹手,问:“疼么?” “不疼。当生出茧子后啊,割的伤口已经不疼了。”她笑吟吟的割掉一片裙角,包住手掌。继续给贾三羊编草帽,她再问:“要不要我编两个,也给你阿父一个?” “好呀好呀!” 一旁的王荇垂低眼皮,血已经渗透布了,怎可能不疼?只不过阿姊知道,跟别人说疼也没用。阿姊偷薅羊毛,是想给大父母做棉鞋,所以不得不讨好贾三羊。 晚食过后,王葛姊弟趁院里无人,抱着两副木牍来到大父母的屋。 “大父,我们今天得了宝贝!” 王翁发现孙儿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亮,欢喜的揽他过来,问:“虎头得了啥好东西?” 王葛没想和二老打哑谜,把木牍的捆绳解开,四片木牍在席上一摆,惊得大父母瞠目结舌! “这是……简牍?哪来的?”王翁在衣上搓搓手,才去触碰木牍,贾妪竟是连碰都没敢碰。可见简牍这等要物,普通百姓也知其珍贵! 王荇立即规矩跽坐,由王葛将寿石坡、河滩两次偶遇贵人的事,详细讲述了一遍。 “咱虎头有造化呀!”贾妪双手合十拜天。 王翁与有荣焉道:“那也得他姊弟俩懂事,才能对贵人的眼!”紧接着又可惜道,“贵人们就是不知道过日子,你们看这木片片上,还空着好些地方,以后虎头可不兴这样浪费!” “是!”王荇也这样觉得。 其实别看王葛两世为人,也觉得大父说的有道理。 “大父,”她问道:“那位贵人说的匠人考试的事,大父觉得我能试试么?” “为啥不能?正好,咱家有些存粮该卖了,别等乡吏了,咱自己去乡里打听,打听不着,就去县里!” 王葛眼眶都红了,说道:“大父待我真好!” 姊弟俩手拉手离开,简牍是传家之宝,肯定要交给大父母保管的。 贾妪这才平复了激动,稀罕的摸着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的木片。 “别摸字儿!”王翁提醒。 “知道!”贾妪的手指避开墨迹,端着放到鼻前闻闻:“有点儿臭。” “别胡咧咧!那叫墨香!”他将两副木牍重新绑好,却不知道该收置在哪儿。“以后花销大喽,得给虎头打个书案。”话是愁的,但嘴角都笑到耳朵根了。 “给我!”贾妪横了夫君一眼,她知道放哪。打开床头衣箱,右下角放着个竹盒,里头有好几样宝贝呢。把木牍跟竹盒并排放,再盖上衣裳。 院门响,是王葛去挑水了。 贾妪坐回去,犯愁道:“阿葛是能干,可再过两三年就能相看了,到时大郎怎么办?虎头又小,唉。” “你搁外打听打听,最好还是给大郎续弦,不然阿葛只能嫁在村里。” 以孙女的人品,嫁在本村确实委屈!贾舍村太偏,凡是人品出众的女娘,都想着嫁到县里,哪怕乡镇也可。 若有女娘嫁进贾舍村,那肯定是从更穷的地方来的,比如三房新妇姚氏,就是从最穷的沙屯嫁过来的。 贾妪问:“夫君,你说……张菜那小郎咋样?” “不行。” “要真嫁在本村,张户不是挺好的?他家儿郎多,还有两头壮牛,开荒种地,没有比得上他家的!” “他家房还少哩!几个儿郎挤一个屋!”降降嗓门儿,王翁解释:“正因为他家儿郎多,所以不行。娘家壮,女娘嫁出去才有底气!姑舅家壮,到时阿葛受了气,咱怎么给她讨理?打都打不过!” “啧!”贾妪瞪夫君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还没咋着呢,就想着打打打!” 隔日清晨,王翁和本村几户人一起乘牛车去乡镇。不运货的,给出牛的人家二升米;如王翁这样的运粮者,得给五升至一斗。 这叫“脚力钱”,是往返的,回来不搭车也不退。这就是王葛没有请求跟去乡镇的原因。 王翁去时兴冲冲,回来长吁短叹:“要是早知道些日子就好了。” 原来,他到乡上一打听,还真有匠人考级这回事儿,减免的税和役,相当于朝廷给匠人的俸禄。级别中,最低为“匠童”,五月初七就是考试时间!一年只考一次。 贾妪高兴道:“这不挺好么?还有俩月时间准备哩。” “唉,阿葛要报考的手艺,三天后就统计报考名额,倒是不用交钱,只交手艺,手艺过关后先成为‘匠员’,到了五月,才有资格去县里考‘匠童’。” 王葛肯定不死心,问:“大父,咋个交手艺法?” “我老喽,头回听到还有这样新奇的考法,叫作:计花鼓。” 不多时,王葛回屋,把木床下的筐拉出来,这里面全是从前拣的石头。心情不好时,她就挑石头排解烦闷。 她给张季鹰的“鹿石”,并非在河滩现拣的,是一直随身揣着的。贾舍村时有富贵子弟来游历,万一能投其所好呢?她先后用奇石换来过漆质耳杯、麈尾扇、石质簸箕砚,这些都是平民百姓难得一见的贵重物,包括前两天换来的木牍!当然都交给大父母保管了。 前世今生,她都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她一边筛选石子,一边回想大父带回来的消息。 第7章 进乡 因匠人种类广泛,包含金匠、铁匠、木匠、船匠、染匠、皮匠等等,连阉猪匠都有!因此匠人选拔被朝廷命名:百匠争鸣! 一个匠人最多允许报考两种类别。每个类别“交手艺”的比赛时间不同,陶匠、铁匠的都已经结束了,三天后是木匠的。 每种类别里,分两个技能方向:“巧绝技能”与“天工技能”。 王葛如今只在村里显露了草编的手艺,偶尔帮阿父编筲箕,她不敢显露的太厉害,会被坏心眼的人传以鬼神附体的。 草编,在当下晋国,属于“木匠”类别里的草匠分支。 木匠大类共有四个分支:木匠、竹匠、草匠、荆匠。 当然,每个分支下还有更细致的划分!比如木匠分为大器作、小器作;竹匠分为竹匠、蔑匠、扳匠。 制小件编织、雕刻,制小型器械工具,都属于“巧绝技能”!例如木匠-小器作之木雕、根雕;竹匠中的蔑匠、扳匠。 凡盖房、制棺、以及大型器械工具等,都属于“天工技能”!这个好理解,但注意的是,扳匠利用竹子的榫卯结构制床,竹床这种大型物品就属于天工技能。 一个匠人只能选择一个技能方向,不能既考巧绝、又考天工! 所谓“计花鼓”,只针对报考“巧绝技能”的匠人。他们必须在露天场地、一百鼓点声内,展现出自己的拿手匠品。然后由围观百姓掷花,花朵最多的十人,跟考官选中的十人,共计二十人,成为“匠员”,统一送去县里考“匠童”。 如果连“匠员”名额都争取不到,那何谈以后的种种考核? 大父遗憾,还有三天,木匠大类的巧绝比赛就要“计花鼓”,王葛什么准备都没,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一百鼓点声的催促下,完成编织? 如果错过这次,就又得等一年。 王葛捏索着石头,眉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又透露坚毅,她站起身,重新敲响大父母的屋门。 “大父,大母,我还是想试一试。” 王翁点下头,“收拾随身东西,明天清早大父带你去乡镇。” “谢谢大父。那家里的活儿……” 贾妪未露面,在里屋喊道:“有大母在,怕啥!” 王葛高兴不已,小跑回屋,跟阿父和阿弟报喜。 是的,报喜!她已有筹划,只要家里允许她去,她肯定能通过报名选拔。 王翁鲜少看到长孙女的活泼模样,乐呵呵掩门,说道:“咋样?我就说嘛,阿葛肯定要去试一试!” “阿葛要是考上匠童,咱家真能减税?” “能,不过得是她出嫁前。出嫁后,是姑舅家占便宜喽!” 贾妪此时已经当长孙女考上匠童了,气愤道:“她未来姑舅又没给阿葛使啥力,凭啥姑舅家享受减税的好事儿?真是!” “行啦行啦,这才是争匠员,离匠童早着呢!别出去胡咧咧啊,尤其二房、三房新妇的嘴!谁敢出去乱传,别怪我使家法!”王翁美滋滋躺下。 王二郎、王三郎也都躺下了,不知为何,觉得屋子漏风,而且专吹脖梗子! 天边微有亮光时,王葛和大父就已经出村了。他们沿着土道西行,再北拐。王二郎气喘吁吁的撵来了,他抢过王翁的背筐,有几分生气的说道:“阿父!你也太……唉!”他重重一叹,“行了,啥都甭说了,阿母已经告诉我了,你安心回去,我一定照顾好阿葛。” “你都知道啦?” “知道啦,而且你放心,保管只有我知道,行了!哎呦,这事儿要是让乡邻传开,像什么样子?人家会骂我不孝的!阿葛,二叔送你去乡里,快叫你大父回去!” 王葛先说句“谢谢二叔”,再和煦的劝王翁:“大父,二叔是咱家最灵透的郎君,你放心,快回去。” 王翁假装心不甘情不愿的掉头走。王葛小声道:“二叔,其实大父一直等你追来哩。” 王二郎怎能不了解自己阿父,说道:“走道儿格外慢是?” “嗯。” “我没顾上问你大母,你把匠人考级的事跟我详细说说。” “是。” 俩人一边急行赶路,一边交谈。临近晌午时,就蹲在路边啃凉饼。王二郎看筐里除了几袋粮,工具只有一把大剪,问:“你考试就用这个?” “嗯。够用了。” 王二郎见侄女的手上全是黑黢黢的小伤口,实在没有小女娘的秀气,不由想起自家新妇和弟妇挤兑侄女吃闲饭的话来。一时间,他觉得饼子好没滋味。 “阿葛。” “嗯?” “就是考不上也没事儿,明年二叔再送你来考。明年不行就后年!” “我一定能考上!” “二叔信你,哈哈!” 王葛也笑。二叔的脾气,她一直看不透,有时直爽豪迈,有时阴沉,所以二叔母贾氏很怕二叔。 三叔刚好相反,木讷少言,毫无主见,被姚氏拿捏的死死的。 短暂的歇脚后,再次启程,路上遇到合适编织的草料,王葛就剪下来,晡时中,到达乡镇。然后她便被漫天飘的各种酱味熏的头昏眼胀,王二郎却很喜欢闻,给她介绍着:“看到那个酱肆么?专做兔肉酱。这个酱肆只售梅子酱。” 路过鱼酱肆时,王二郎也想作呕,连忙说:“鱼酱闻起来冲,但好……快走两步!但好吃的很。” 渐渐的,王葛适应了酱熏,而且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售卖多种酱料的大肆铺里,商人会给客人闻一种盛在盒里的东西,然后再挑了酱让客人闻、尝。 哈!这不跟前世买香水的程序一样吗?先让嗅觉恢复,再仔细辨别酱味。 离开规整的酱肆街后,是陶品、草织品的售卖区。这里的商人都是在道边搭草棚,大大小小的棚下,商品随意摆放,看起来琳琅满目。 棚与棚间,也有货郎、小贩。 王葛忽然被一个卖草鞋的小郎吸引。小郎正把草鞋往筐里装,是要收摊了。 她注意对方,是因为小郎独具一种清雅的书卷气,如果认真打量,会发现他跟周围人群、景物都格格不入。怎么说呢,这少年就像从高山流水的画卷中剪下来的一个人物,然后粘到了另一幅市井烟火浓厚的画里。 她上前:“敢问阿兄,乡所朝哪走?” 王葛早跟大父打听过,乡里的衙门不叫衙门,叫“乡所”。 统管乡里的官员,叫“乡正”。 乡正之下,有“乡佐、书吏、亭长”等乡官,武装力量是“乡兵”。别看这些乡官的级别低,但包括乡兵在内,都是吃朝廷俸禄的。 小郎抬头,看了眼二人背筐中的草叶,说道:“一直朝北走就是。不过你们要是来参加木匠匠员选拔的,不用跟乡吏汇报,两日后直接去东边考场。想去看看考场么?我正要过去,一起?” 他神情淡漠,即便是好意,也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太好了,谢谢阿兄。”王葛的脸皮哪怕这个,立即打蛇随棍上,问:“我们姓王,敢问阿兄怎么称呼?” 第8章 好多刘玄德 “我姓刘。” “姓刘?你、你莫非就是刘玄德?” 王二郎赶紧触一下侄女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 刘小郎打量她一眼:“明天起早,你会看到前头那条街有好多刘玄德。” “真的?”王葛一副怀疑对方骗她的样子。 王二郎急了:“走,我先带你去药铺。” “二叔,我没病。刘阿兄,你也要考木匠匠员吗?” “不是。” “那真是麻烦你了,还专门带我们去看考场。” “不麻烦,我家就住那。” 越往东走越偏僻,已经能看到大片篱笆围起的场地。此时还不对外开放,三人站在篱笆外,刘小郎指着场地中央架设的大如磨盘的皮鼓,说道:“到时以那面鼓计时。每刻钟敲五下,共敲一百下。” 王二郎刚开始掐手指计算,王葛“哦”一声:“两个半时辰。” 刘小郎总算有点表情了,奇道:“你如何速算的?” “这还用算?一个时辰是八刻钟,每刻钟敲五下,一个时辰就是敲响四十下。一下不就推算出来了?” 王二郎尴尬的垂下手,寻思:算数这么准,脑子看来没事儿。 刘小郎佩服的一揖礼,道:“各类匠员的选拔时间、地点是错开的,木匠大类的巧绝技能,两日后尽在此处比赛。小娘子要参加草编分支?” “是。”王葛心想:此人年少,观察能力跟思路都格外清晰,绝不是普通农家子。但他怎笃定是我比赛,不是二叔比赛? “可否编给我看一下?” “可。” 这是王二郎第一次认真看侄女编东西,以前虎头经常拿着草编的蚂蚱、雀、蝴蝶玩耍,大兄编筲箕的手艺是侄女先学来,再教给大兄的,但即便如此,王二郎仍只是觉得侄女确实聪慧手巧,而已。 现在看侄女轻轻松松的用叶子缠绕、穿插,而且速度很快,每个动作中,手劲儿将叶子抻的正正好好,一时间,他不再觉得侄女的手粗糙了,因为全部注意力,都被她的灵巧、快速吸引。 一个绿桃编出来了,桃座下有四瓣叶托着,令桃子整体增添了几分蓬勃感。 王二郎赞叹:阿葛编的真好看! 刘小郎也夸句:“不错。”但紧接着,他告诫道:“倘若你考匠员时,编织的尽是观赏物件,是考不上的。” 王葛听懂了:“刘阿兄是说,匠员考试,讲究的是实用?” “嗯。还是那句话,明日你和你阿叔在街上多转转,自然就明白了。” 叔侄俩道谢,刘小郎点下头,离去。 王二郎道:“阿葛,你发现没,刘小郎可不像咱们小户之子。” “他已经束发,可能早开始读书了。” “乡里就是好,寻常人家也有机会读书。”王二郎不知想到什么,戾气充斥眉宇。 王葛忙说:“二叔别灰心,咱家儿郎以后说不定也能读书呢!” “哼,哪有那般好命!走,找住的地方去。” 二人朝北走,王葛其实不太敢瞧叔父的脸,总觉得跟要杀人似的。忽听二叔又恢复了爽朗,颇带得意口吻道:“在乡里找客舍,吃住都得花费,多傻!不如住乡亭驿舍。” “吗?” “当然!驿舍敢要钱,咱就告他!” 半个时辰后,叔侄俩推开驿舍的一间房门,感觉扑面的灰尘都自带地动山摇的声响。 然后,二人的脸都暗了至少俩色号。 “咳咳咳!哕~”王葛不是被灰尘熏的恶心,这间院子里既有酱房,也有猪圈,臭味都发酵了。怪不得住都没见着别的旅人。 王二郎被熏的带出鼻音:“阿葛,趁天还没黑,你快打扫一下,我出去透透气!”话都没撂完就跑了。 王葛摇摇头,没办法,且得在这里住几天,赶紧收拾! 清早,早的不要不要的,王二郎、王葛就都顶着黑眼圈上街了。这一宿驿舍的猪集体熬夜,老鼠追壁虎、壁虎撵蜘蛛,没法睡好。 早食是麦饼,搀了至少三分之一的糠皮。叔侄在抠门方面如出一辙,能咬得动就行! 天大亮后,满街都是货郎、摊贩,感觉卖家比买家多数倍! 昨天没仔细看,今天发现除了编织品和陶具,还有卖芝麻油的、渔网、农具等等。 编织品多是雨具类(笠、蓑襞衣、簦);盛器类;杂类(鞋、麻绳)。 陶具多为灶具、食器,每个陶摊上都卖盛酱用的“瓿”,这是瓿知乡的特产。 王二郎出了一脑门子汗,说道:“阿葛,那刘小郎说的没错,你编的桃啊、蝶啊的,可能真卖不出去。” “二叔放心,这些我也会编。” “嗯,我看出来了,你最会编瞎话!你要都会编,咋不给咱家编些使唤家伙?” “我阿父编的都叫叔母拿回娘家了,我才不白费力。” “有这回事?” 王葛故作鄙夷的看着二叔,王二郎心虚,没话找话问旁边卖木桶的摊贩:“郎君也要参加后日的匠员考核?” “嗳?你咋无故骂人呢?” 叔侄俩在此人恼怒的眼神中快步逃离,不明白咋就骂人了? 随着天大亮,多了好些售卖原材料的货郎,叫卖起来各有特色。 “卖稻草咧……刘皇叔当年用过的稻草。” “卖荆条咧……廉颇负荆请罪用过的荆条咧。” “卖野兔……狡兔三窟的兔,用这种兔肉做的酱格外香哩!” 叔侄俩侧身让过一个个货郎,再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被一家布肆遮挡的街景全部映入眼帘,一时间,他们瞠目结舌的驻足。 这条街两边,堆着一垛又一垛的稻草,草垛前坐着的全是小童,小些的六、七岁,大些的跟王葛差不多,全在编草鞋! “果真……好多刘玄德。”王葛喃喃道。 摊位最近的一个女童扬起笑脸招呼:“阿叔、阿姊,看看我编的草鞋,又结实又不扎脚。”紧接着,她小声道:“两位要是喜欢,我送你们一双,只要后日给我掷花即可。” 叔侄俩大惊:太缺德了,竟敢作弊! 王葛问:“你这么小就参加匠员比赛?” “不都这个年龄就开始报考吗?” 隔壁摊的小郎喊:“你刚是不是说悄悄话了?是不是打算送草鞋贿赂花朵?” “你别瞎说啊!”小娘子横眉竖目的斥回去,却是不敢再说送鞋了,笑脸说:“阿叔和阿姊试试,我编的草鞋真的很耐穿。五合谷粮就能买一双,这条街都是这个价。” 确实,每个摊位都放着标准的“合具”。 抠门二人组哪舍得用粮食换草鞋,他们这才明白刚才卖桶的摊贩为啥恼怒了。原来报考匠员的都是孩童? 第9章 吃教训 此事其实也好理解。既然大家都知道考取匠人等级后,可以减税、减役,普通人家必定都想考,肯定自小就培养匠技。 因此,最基础的“匠童”级别,不是无故被称为“童”的,一定是年幼的匠者居多!说句难听话,年纪大了再考匠童,不论掷花的百姓,还是考官,都不会选!因为年纪大了还来考试的,十之八九没天赋! 晌午,叔侄回来驿舍,有个老丈正在拌猪食,王葛看他铡的草料正是稻草,就问:“阿翁,我会编草鞋,编的可结实了。你每多给我一扎稻草,我就编双草鞋给你,咋样?” 王二郎胳膊肘撑门,抚额,侄女这是想做无本买卖啊,脸皮忒厚! 老丈说:“那你不亏了?” 王二郎的胳膊肘一下打滑。 王葛笑着说:“吃亏是福。” 后日一早,老丈愉快的借给叔侄俩一个小推车,拉着满满的稻草来到匠员比赛场地。 篱笆门打开,每个匠员允许带一名亲属进入,按照地面划的方框各就各位。亲属如果离场,不得再进场。 考试位置肯定有好、有坏,昨夜待考者就全在篱笆外排队了,她和二叔排在了倒数第一,所以位置最偏。 由第一次击鼓开始,铜壶滴漏计时,声声震耳,确如刘小郎说的,一刻钟响五下。 同时,百姓们领花进入,每户只准一人领花,不得重复领花、进场,否则重罚。众人都是一个个区域观赏,很多被前头的吸引目光,就算走到后头,花朵已经投出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 “二叔,你快去……”王葛跟王二郎悄声交待几句,后者快步离开场地。 鼓声持续,擂鼓的大汉是刽子手改行,老毛病,时不时疯癫大笑两声,让比赛中的小童们更紧张。 王葛扫视一圈,发现自己属于年龄最大的一批。 巡场的考官不少,象征考官身份的木牌悬挂在腰带上。他们有的看上去像乡吏,有的像匠人。 有俩考官并肩走到她这里,“啧啧”两声,小声交流:“手艺不错,就是年纪大了,怕是天赋不强。” “有理。” 俩考官又“啧啧”着并肩走了。 鸟人!她才十岁好,把她讲的跟七老八十似的!王葛郁闷不已,强迫自己压下浮躁,逐渐进入比赛状态。 这次匠员名额选拔,真是接连让她吃教训。 第一记教训,是凭主观推断,想当然耳!她原本准备的项目是货郎架,坠上编织的“动物世界”,既博人眼球,又能显示卓尔不凡的技巧。她忽略了匠员既然是在乡里选拔,底层百姓的需求占据绝大多数,匠术所学肯定讲究实用为上。 第二教训就是小看了贾舍村偏僻,讯息滞后的坏处!她满心认为自己是年纪最小的参赛者,没想到成了年纪最大的天赋欠缺者。 第三教训是原材料没有多手准备!临时改变编织品,几乎措手不及,为了赚喂猪老丈的稻草,这两天她一直在编草鞋,手都搓肿了。 第四教训就是进场顺序!不存在官方秩序的时候,她想到了是按排队顺序进场,但仍旧轻视了古人,古人也知道连夜排队。她在末尾进场,比前三条的自以为是还要恶劣,显得她既愚蠢又懒惰。 拿花的百姓们渐有走到场地中后方的了,王葛不再分心,快速的编织草鞋。前世刚接触草编时,制作草鞋是基本功之一。南域多以稻草编织,北域多以蒲草编织。 简单的草鞋,在南域常见,只有鞋底跟系带,农户通常穿着这种草鞋下水田。 北域因为天寒,草鞋分内外两层,底与帮连体,编织步骤分为:鞋底、鞋帮、系带、封底。 瓿知乡隶属南域,在场所有编织草鞋的小童,采取的都是鞋底加系带的形式。 王葛不敢例外,只在鞋尾处别具一格,多出个半弧形的后跟,后跟两边引伸两根系带,缠绑脚踝,穿上能更牢固、更跟脚。由于是临时变更为编草鞋,她无辅助工具鞋靶头(置于前方勾住草绳的专用工具),只得箕踞坐姿,用自己的双脚替代。 原来过来巡查的刘小郎停在远处,眉头微皱:如此不雅,真不像个女娘。 王葛全神贯注编织,没注意这幕,也就看不到对方腰上也挂着个考官木牌。 咚、咚、咚! 场地中央的鼓声像条鞭子,抽打着时间,好似能加快时间流速。 一个时辰后,考场篱笆外。 “人穷志短!给稻草就能编啊!明日起,给一扎稻草、赠一双草鞋,只赠两百双!过这个乡没这个店了啊!诸位要是怀疑我家女娘的手艺,尽可到她跟前去试穿!”王二郎脸憋的通红,干巴巴讲着侄女教的话。 他旁边是驿舍里负责喂猪的老丈,受了一袋谷粮好处,心甘情愿被拉来当广告人:“我证明啊,这郎君讲的是实话。呶,你们瞧瞧,我现在穿的,就是那小女娘编的鞋,好不好?呶,就是最远的那个小女娘!” 二人在场外打广告,被吵过来的考官也无可奈何。 没进场地的百姓,大多是参赛者的亲属,有人实在气愤,告道:“考官大人,他们这不算作弊吗?” “他俩又没直接索要花朵!再说了,你们也可喊一样的话嘛,他们不就作憋不成了?”考官斥完告状者,又不满的瞪一眼王二郎和喂猪翁,眼不见心不烦的走掉了。 参赛亲属们窝囊死了,他们没“人穷志短”到这等地步!一扎稻草也就能制两双鞋,赚个屁啊! 而且赠两百双鞋?一天不吃不喝不睡,统共能制几双鞋?合着他们的孩子争到“匠员名额”后,啥也不干,光给人白编草鞋了。要知道,两个月后就是正式的“匠童”考试了! “呸!不要脸!” “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算了,一共二十个名额,咱们全当只有十九个!不跟‘无志者’一般见识。” “二十个匠员,到时代表咱们瓿知乡去县里考试,脸面全叫这一人带坏了!呸!” 一声声“呸”,啐的王二郎一哆嗦、一哆嗦。唉,他好想去编草鞋,换侄女来挨骂。 咚! 咚! 大鼓持续,有人发坏,在一记鼓声后,给敲鼓的大汉递上一碗烈酒,令大汉回忆起往昔刽子手的风光生涯,“扑”的仰天喷酒,连擂三锤:畅快畅快畅快啊!他敲的不是鼓,是死刑犯的生命倒计时! 一时间,除了王葛,全场的小童都停下动作,傻眼了。为啥连敲三鼓?算不算比赛时间? 第10章 匠员通过 考官没说话,把献酒者撵了出去。这就表示,鼓点算数! “哈哈!凑个整数!”刽子手又“咚咚”擂鼓两下。 好嘛,比赛时间直接减掉一刻钟。 有个小匠人从进场后就紧张,编的竹篓歪七八扭,内心一直在挣扎是否重新编?听到紧凑的五声鼓,还以为改赛制了,立刻崩溃大哭。 王葛这边开始来掷花的百姓了,是个三十余岁的娘子。王葛已经编出成品,娘子一看草鞋跟别人的不同,多了个后帮儿,而且系带也多出一副,立刻喜欢上了。 她将花朵留到王葛跟前,小声道:“说话可算话啊,过后我可真去驿舍找你。” “哪敢诓阿嫂,不然小女以后还敢不敢来乡里了?” “也是。” “阿嫂出去后帮我再传传名,到时多给你编两双。” “好嘞!” “你可别把这好处说出去啊。” “哎呦,我又不傻。” 自这娘子开始,掷花者陆陆续续过来,王葛终于松口气。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匠员之间也存在差异。几个考官正聚在一起,争论是否将“头等匠员”名额给王葛。 匠师不会轻易收徒,主要是没那时间精力。“头等匠员”在比赛结束后,可择考官之中某位匠师为师,匠师不能推辞。一经拜师,匠师为了声名必定悉心指导,两月后通过匠童比赛可以说十拿九稳。 欣赏王葛的考官,自然是看出她基本功极其扎实,且速度快,别人编一只,她能编一双。 反对者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年岁超标。自成帝颁布匠人考令后,每年参加考试者,简直如过江之鲫。随着时间推移,别说匠童、匠工的岁数越来越小,匠师亦如此。 就拿瓿知乡来说,神童刘泊一边苦读,一边编草鞋,十岁就考上了“匠工”,举县闻名! 可惜刘泊为了学业,终止了匠艺。为了激励乡里匠人,这两年每次匠员选拔,都让刘泊小郎担任考官身份。 刘泊也过来了,投了反对票,离开。 一名考官奇怪道:“我见刘小郎在那王氏女娘面前停留良久,以为会赞同,没想到竟持反对意见。” “我能理解。他有大天赋,最瞧不上的,就是靠年纪堆砌手艺的匠人。” “匠人之路,一开始宽广无边,任何人都能踏进来。可到了咱们匠师级别就知道,这条路一下就窄成独木桥了。能过独木桥的,天赋、勤奋,缺一不可!” “是啊,不得不承认,天赋为先哪!” 刘泊如果听到考官们的议论,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们误会了,他投反对票,恰恰是瞧出王小娘子的天赋太好,一旦从乡里拜师,很可能将她的思想拘束住,不利将来之路! 匠师?他相信,不出意外的话,王小娘子绝对能在十年之内考到! 此次匠员选拔,由早上辰时开始,差一刻午时中结束,王葛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在考官定下的十个名额内,且第二个被念名。此十个匠员定下后,再选出十个收到花朵最多者,共计二十个匠员。 王葛这才看到刘小郎也站在考官中。 主考官宣布:“经我等商议,定下张青为头等匠员。张青,上前。” 八岁的张青抱着自己的成品草篓上前,所用材料为蒲草,只有一尺高,半尺宽,但确实体现出他稳重、扎实的基本功了。 蒲草编织最难的是前期程序,包括选料、水洗、晾晒、舂扁砸软等。张青家境困难,不可能挑选粗细一致的蒲草,就将蒲草撕细,拧成一指粗的绳辫。再用布将绳辫来回打磨,使其变的更软、更顺,然后开始编。 所以成品既有麻编的柔软,又具备蒲草本身的韧性。草篓上端三分之一处有提绳,可挎。两端绳头在篓内部往上行,编织成篓盖,防雨淋。 “张青,我等考官中,大赵匠师、小赵匠师均精通草编技艺,允许你选一人拜师。”主考官说道。 张青的阿父附耳说了个名字,张青听从,激动道:“回大人,我想拜小赵匠师为师。” 大赵匠师并没有觉得丢颜面,先向小赵匠师恭喜,收了个好徒弟。 主考官告诉所有匠员:“五月初四,诸匠员在县都亭驿站集合,至多可跟一名亲属。参赛所需的材料、用具,均由县衙统一配备。每人最多可参加两种大类的比赛,但技能方向不能兼顾。初五、初六两日,带你们熟悉各匠童考场,初七开始考试,考期半月左右。切记,办理‘过所’证明时,要将行囊物品写明,不得携带利器,否则无法投宿驿舍,更无法进县城!你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匠人考试的通过率,计入官吏每年的治绩里,所以面对这二十个小匠员,主考官还是挺耐心、和蔼的。 王葛举手。 主考官对她有印象:“你说。” “大人,去县里考试要花钱吗?” “哈哈,不另购置东西,不需花费。” “谢大人。”王葛和二叔相视而笑,都松口气。 一出考场,人群围住王葛,好些人已经抱来了稻草,要她兑现之前的承诺。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的百姓很讲诚信,没给她掷花的,绝不浑水摸鱼。第一个掷花的娘子被挤出人群,急的挥手臂嚷道:“我可是第一个。” “忘不了!”王葛大声回她。“大伙随我回驿舍,车是借的,我先还车。” 几十个百姓就这样簇拥在后,随叔侄俩去驿舍。 主考官失笑:“你们瞧,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小娘子已经成为榜上匠童了呢。嗳?刘泊呢?” “他说今日课业紧,先回去了。” 别人都羡慕刘泊如此年少就担任匠员考官,却不知他真心厌烦。回到家中,阿母任氏正在纺线。 刘泊见自己练字的竹简已经被刮洗干净,于是跽坐于纺车旁,说道:“我来,阿母歇一歇。” “你呀。”任氏温婉一笑,“咱家虽不富裕,但也不是非靠我纺线、你卖草鞋才能度日不可。阿母就是闲不住。” 刘泊轻“嗯”一声,说道:“阿父快该来家信了。” “快了。”任氏并不在意在孩儿面前透露对夫君的想念,她慢悠悠道:“有时啊,我会想,你阿父现在在做什么?是否也刚好在想着咱们?他一个人在洛阳,苦不苦?太学里的那些学生,能不能像自家儿郎一样听话,聪慧,好教?” 刘泊脸微微泛红:“阿母真是……每天变着花样夸我。” 第11章 王二郎的秘密 王二郎老脸通红:侄女真能自夸呀,变着花样的往外扬名声! “婶儿,我还会编草篓哩,你知道张青小郎?他编的蒲草篓,我也会。婶想想,编几双草鞋合适,还是一个能用很久的大篓合适?确定换草篓了?那你把稻草拿回去,用蒲草来换。” “阿伯,我会编草席、竹席,我编的席子都不卷边儿。但是你得添材料,添材料也合适啊,这可是大件儿!阿伯还犹豫啥,俩月后,我就要去县里比赛了,你不多加材料,我没法把你往前排啊。好多人等我赶制草鞋哩。” “阿婆改要竹筐?那欠你的草鞋可就不作数了啊。你放心,且放心,我去县里之前,要是来不及编,考试结束一定先编你的筐。忘不了的,我都记着账呢。” 一块破板子上,用石头划满了筐、篓、草席标记。终于打发走一拨人,王二郎喜忧参半,原本欠二百双草鞋,现在数量减了,但质量上去了。 “阿葛,都改大件了,得编到啥时候?你看,还都是竹筐、竹席!”王二郎愁的抬头纹都成半永久了!侄女在家时,也就用荆条编过筲箕,啥时候编过竹类的物件? “反正要劳累,不如让乡亲们知道我手艺比张青强。二叔莫忧,这编东西,一通百通,我会用荆条编,就会用竹条编。再呆两天,咱就回村,我边学边还债,到时还得累大父和二叔帮我去野山砍竹。”王葛已经拿到匠员名额,肯定不能再藏拙了,必须用这两个月的时间差,让贾舍村的人都知道她就是有编织方面的天赋! “回村?那这边过来人催债咋整?” “咱村不是常有牛车来乡吗,我给人家编些筐篓,让人家每次运货的时候,捎带着我的运到驿舍来。” 王二郎咂咂嘴:好家伙,人还未归村,又记一笔债。 王葛把木板子丢一边:“怕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胡咧咧!虱子越多越痒!” 隔日,叔侄俩挠着虱子,跟驿舍的喂猪老丈告别:“阿翁,还得麻烦你跟乡亲们转达一下,我得回去种地。板板上的记账,我每隔几天托村邻捎到驿舍,谁领走了,阿翁就帮着涂掉。” “包我身上!”老丈很豪爽。 四周并没外人,王葛却压低声,显得很神秘似的说:“阿翁可别忘了,每回送来的东西里,有麻绳系着的,是我特地给你留的。” 老丈笑的见牙不见眼,也悄声回道:“忘不了、忘不了!” 走上乡间土道后,王二郎很不踏实:“咱就这样走掉没事?” “不是有阿翁押那做保吗?” 一个趔趄,王二郎突然觉得,之前白活了两辈子。 话分两头。 张季鹰、桓真一行人快马加鞭,已经出了扬州界。 头顶乌云密布,很快下起雨来。 探路的部曲铁风汇报:“张大人,桓郎,前方有亭可避雨。” 他们走的是官道,有时十里一亭,建有驿舍,有时五里另设短亭,仅供歇脚避雨。 “走!” “驾!” 众人赶路时为了防尘,头上都包有帻巾,进入木亭后,桓真刚要询问张季鹰,就看到对方的帻巾边缘,正淌下一绺绺黑水。 桓真……夫子这是染头发了?他转移视线,尴尬望天。 铁雷把主人的两匹马牵进亭内,一抬头,正对张大人布满黑线的脸。铁雷嘴角明显抖了下,赶紧走到桓真旁边,一起望天。 铁风紧随其后:“嗳呀,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跟张大人一对视,立即下巴抖动,鼻孔快速翕张。 嗒,一滴黑水打在张季鹰手背上:坏了,染粉掉色了。 这亭子不能呆了,铁风掉头溜之大吉:“我再去探探路!” 一匹马恰在此时打了个响鼻。 张季鹰拧头:“谁在笑?!” “回大人,是马打喷嚏!”铁风纵马而去。 铁雷实在憋不住了,冲出亭子:“大人,我也促探探噗……”到底没忍住,他愁眉苦脸上马,追逐铁风而去。 桓真这才转过身,递上小铜镜和手帕:“夫子,以后下雨天就不要染发了。” 张季鹰擦净脸,一声冷哼。 桓真:“都怪这雨,要么再大点儿,要么别下!” 张季鹰还回铜镜,望着亭檐的雨线,突然一叹。 “夫子所愁何事?” “《书经》有云: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农户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若遇旱、遇涝,往往连田税都缴不上。” 夫子想说什么?桓真默默等待下文。 张季鹰看弟子一眼,又长声一叹,尾音徐徐,忧愁姿态有点儿夸张了。“所以啊,农户之女若是能考出匠童、匠工,起码能减田租,减家人劳役负担。有匠技在身,将来嫁人,也能寻个好人家。” 桓真明白了:“我在扬州有产业,这就修书,派一匠师……中匠师!去踱衣县,主持王小娘子那场匠童考试。” “不要特殊关照,只需秉持公正!” “弟子知晓。”桓真应下。夫子早年经历过成帝夺位风波,辞官后隐居吴郡,凡事敬小慎微惯了。如今被陛下任命三品国子祭酒,掌国子学、太学两所官学,为此等小事仍要拐弯磨角的提出,让桓真有些心疼。 至于夫子为何看重贾舍村那对姊弟,不是桓真该揣测的。 很奇妙的,师徒二人都认定王葛一定会去参加匠童考试,但他们也确实不知道,踱衣县的匠人在考匠童前,还有一场“匠员”选拔。 被照拂的王葛也正冒着大雨赶路,和二叔跋涉在乡间小道上。 官道都不好走,何况泥泞小道。 歘!她跌了个四脚朝天。粮袋摔到泥里,一下就被浸透,但也不能丢掉啊,赶紧拣回筐里。 过不多会儿,王二郎也歪倒。 王葛扶二叔起来,暗暗埋怨老天:要么早下、要么晚下!刚才路过一个木亭,他们歇脚片刻,觉得天虽阴,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雨,没想到走出二里来地,噼里啪啦就开始了。 二人就算往回走,路程也不短,算了,继续前行。 等他们拐上官道,找到下个短亭避雨时,雨特么又停了。 气煞人! 叔侄俩跟泥猴子一样,骂骂咧咧重新赶路。可怜天黑后才回到村。 王葛离家这几天,是俩叔母轮换烹饭、挑水,今日天气不好,姚氏趁机偷懒,只有缸底一层水。 王翁发了大火,吓得三房连夜挑水。 王二郎洗掉泥垢回屋后,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没人知道,这是他的第三世! 第一世,武帝晚年昏聩,将皇位传给傻儿子,导致宗王乱政,民不聊生。似王家这样的农户,很快在兵祸中家破人亡。这一世,王二郎都没活到成年。 第二世,大晋改天换地!成帝夺位,诛奸臣,减百姓赋税,日子越过越好,好到王二郎以为前世是他幻想出来的。但好景不长,王家又重蹈第一世的厄运。 第12章 回村扬名 厄运由他兄长在力役中伤了眼睛开始。 长嫂吴氏勤劳又要强,不愿长房成为王家的拖累,即将临盆还在田里干活。一头该死的恶虎不知道从哪窜来,长嫂跑的最慢,被老虎咬住了脚。 王二郎当时什么都没想,就举着铁锸冲上去了,村民也一起来帮忙,总算救下长嫂。长嫂被虎拖拽的过程中,生下一女婴,可恨啊,多俊的孩子,就这样夭折了。 数年后,长嫂终于又怀上,生产时再遭苦难,一尸两命。阿兄悲痛万分,哭至双眼淌血。双亲跟着伤心病重,家里实在没法耕那么多地了,就给贾地主家做佃户。 勉强平静了一段时日后,他女儿王菽被地主家一个族亲欺骗,给那家母子干活、做饭,辛辛苦苦数年,那家读书郎却跟别的女娘订了亲。阿菽想不开,投了河。他可怜的女儿啊,尸骨被捞出来时,被鱼啃的面目全非! 再往后,更是凄凉!双亲先后离世!妻子贾氏整日躲在娘家,弟妇姚氏愚蠢,引祸上门,令长兄被诬陷上吊。他将长兄下葬后,心力交瘁,在破旧草屋里结束了这一世。 谁知,他竟再次复活! 回到了长嫂被老虎拖拽时! 当时情势危急,他和第二世一样,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打走老虎,救下长嫂! 哇……婴儿在啼哭!长嫂还和第二世一样,在恶虎拖拽过程中把女娃生下来了。 但是这次,孩子活着! 哭声特别有劲! 王二郎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把淋雨的寒气激了出来。原来他回忆着前世种种,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孩子活着!她叫王葛,乳名虎宝。 不仅如此,长兄的幼子也活下来了,他叫王荇,乳名虎头。 他王二郎活了三世,世世不同!没人知道他在这一世里,是多么的战战兢兢。 这一世,他们王家多了一对小老虎,能摆脱厄运吗? 毕竟是淋了冷雨,王葛这宿睡的也不安稳。 咚、咚、咚! 她的梦里迷雾缭绕,但听鼓声阵阵。 “谁在敲鼓?”任她再怎么用力喊,声音都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 咚、咚、咚! 迷雾渐有阻力,压迫她的眉头,困住她的心,令她烦躁不安。她摸索着前进,继续喊:“有人吗?谁在敲鼓?” 不知道挪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高台。咦?那不是匠员比赛场地的那面大鼓吗?不会,就考这么个小比赛,她就落下心理阴影了? 鼓声持续。 她走上高台,鼓两面都没人,为何鼓还在响。她忽觉耳旁有风,猛一回头,对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王葛一个哆嗦,吓醒。 耳旁确实有风,是阿弟正偎在她枕头旁,小家伙担心她淋雨着凉,半夜溜过来守着她,睡熟了还抓着她的手。 村里那只敬业鸡开始打鸣了,她穿上短褐,把王荇抱回里间,只听阿父轻声说:“虎宝,你大母说了,今日早食不用你做。” 阿父一丝惺忪都无,可见不是一宿没睡,就是早醒了。 王葛心头暖暖的,把阿荇放好,温言安抚:“我没事,阿父放心。” 王大郎听着女儿离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虎宝勤劳又好强,真像她阿母啊。 王葛烧旺了柴时,小贾氏被王二郎搡了出来。她委屈的瘪瘪嘴,来到伙房一看,哈,大房还算知趣。 不过小贾氏不敢立即回房,就问王葛:“你二叔为啥带你去乡里?” “二叔没跟你说?”王葛搅着釜里的豆粥,冷漠反问。 “你二叔累成那样,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你现在回去问。” “怎么说话呢?我好歹是你长辈!” “这话倒是对。” 小贾氏立即警觉。 果然,王葛接着道:“长辈确实分好长辈、歹长辈。此时又没外人,你不用装成好长辈。” “你……” “装也装不像。” “你!哼,王葛,你不用激我,激我骂了你,然后给你大父母告状?你也不想想,你大父母能向着你一辈子么?你总要外嫁的,到时候,长房不还得靠着我们二房生活。” 王葛没再说话。小贾氏的话没错,如果她不是找到了匠师之路,等她订亲后,等大父母年迈后,阿父、阿荇就真得依赖二房、三房了。 还好,偏离了历史轨迹的全新大晋,给了她挣脱贫困枷锁的希望。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小贾氏一脸得意的回屋。可惜就吃了顿早食的工夫,得意就被击碎! 王葛这死丫头,去乡里竟然办下这么一件大事! 一个小女娘,竟然通过了什么匠员比赛?两个月后还要去县里考什么匠童?考上匠童后,家里就能沾光,能减税减役? 这不是做梦?!王葛这讨人嫌的葛屦子,以后岂不是踩不住了?岂不是更嘴硬、更讨人嫌?! 当然不是做梦。王翁从早起后就乐的合不拢嘴,孙女争气啊,啥准备都没有就选上匠员喽,全乡只有二十个名额啊! 一家人去田坡干活,精气神明显跟往常不一样。村邻相遇,有人问:“二郎前几天去乡里啦?” 王二郎:“对,送我侄女阿葛去考试。” “考、考试?小女娘考啥试?” “啧啧啧,听我跟你们……” 王翁老两口听了几句,没脸听了。二郎脸皮咋这么厚?阿葛是争气,但也不能夸成这样! 二郎夸:全乡几百匠人考试,阿葛排在头二名! 二郎又夸:考完试后,考官不跟别的匠员说话,只跟阿葛说话,告诉阿葛去县里考试都不用她自己出钱! 二郎还夸:阿葛离开考场时,数十百姓追着相送,一直送到驿舍,抢着让阿葛给他们编织东西。 “可惜啊!”王二郎语气急转直下,“咱们消息闭塞,才知道孩儿能有考匠师这条出路!要是早知道一年,阿葛的名次,不一定是第二了!”他垂头丧气的感叹完,撵上阿父他们。 “对了,”王二郎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回头喊:“你们谁想学手艺,阿葛都教。想学编草席的,带蒲草,想学编竹席的,进野山砍竹。” 王翁训道:“你咋这样吹……夸阿葛呢?万一有人去乡里打听咋整?” “儿说的是实话,打听就打听呗。”王二郎心内“啧啧”两声,真没好意思说,这些话其实是你那厚脸皮的好孙女编排的。 “胡咧咧!那考官是眼斜还是嘴歪?不跟考第一名的说话,只跟阿葛说话?” “当时考官讲完去县城的规矩,问所有人,谁还有问题?就咱阿葛举手了!那可不就是……只跟阿葛说话。” “哈哈!”王禾大笑。 王二郎:“皮又痒了?” 王禾赶紧躲到从弟王竹身边。 王翁再问:“那你也不该吹阿葛要是早考一年,就能得头名匠员啊?” “儿意思是,早考一年,说不定才得第三、第四。” 王翁哑口无言。贾妪在一旁又笑又恼,捶打王二郎背两下。 王菽捂着嘴偷笑,揪一下阿父的袖肘,小声问:“我能跟从姊学么?” 王二郎和颜悦色道:“能啊,你们从姊说了,就是将来不考匠师,学手艺也没坏处!” 王禾嗤之以鼻,他宁愿一辈子种地,也不屈服王葛! 王竹则跃跃欲试,但是被姚氏一把揪着往前走。王竹看着阿母生气的侧脸,再看阿父害怕阿母的畏缩样子,只得收回心思。 第13章 都亭驿站 王葛巧手擅编织的声名,一天之间就在村里传开。农户子无法读书,还无法学手艺么?将来做不成官,还做不成匠师吗? 何况王户的小娘子已经闯出名堂来了啊! 近水楼台,王菽和近邻张户家的幼子张仓最先拜师。张仓是张菜的从弟,比王菽还小一岁。张户有两辆牛车,王葛用心教张仓后,连往驿舍运输编织品的脚力钱都省了。 正如王翁担忧,村里人果然去乡镇打听了,打听过后,一个个面色奇怪。好些村邻私下开始说:“以后王二郎的话,听一半就行!” 不过不管怎么说,王葛一个小女娘在乡里出人头地是事实!幼童只要争气,也能为家里分担田租、减轻劳役也是事实! 满村喜气洋洋中,唯独姚氏、小贾氏这对娣姒嫉妒的牙痒痒。王葛倒是省心了,为了两月后的县考,家务啥也不用管了。阿姑让她们娣姒一人一天轮换顶替,劈柴、洗衣、烹食、送饭、挑水,累的跟驴一样,还天天被阿姑数落干活不利索。气煞人! 时间一晃,进入四月,到了征役的日子。据乡吏公布,此次役期较长,为五十天。役项为挖渠或修缮城墙。 每到这种时候,家家户户愁云惨淡,儿郎在外头吃苦受累是其次,就怕出点儿意外! 王家也如此,去年三郎去的,回来的时候,人都累脱了相。今年该二郎了,可是二郎离家,阿葛下月的县考怎么办,谁送阿葛? 偏偏王翁的腰病又犯了,倚在床头唉声叹气。 王葛看出大父在愁啥,说道:“我自己去考试。” “那咋行。” 贾妪吞吞吐吐:“要不……我陪着去?”她倒不是不愿意,实在是从未出过远门,心里打怵,怕到时帮不上孙女的忙,还扯后腿。 王葛一笑,劝道:“大父、大母,你们就放心,乡里派官吏照拂着我们,又不是我自己行远路。而且人家考官当时说,每个匠员最多带一名亲属,这就说明不陪都行。” “你年纪还小,又是女娘!” “大父这话可别传到乡里去。我考匠员的时候,有俩考官偷偷数落我年纪大呢,差点儿没把我直接刷掉。” 贾妪后怕:“你才十岁呦,要真因为年纪被刷掉,也是没天理了!” 王翁叹声气:“我再琢磨琢磨。到时若大父腰好了,还是大父送你去。” 一家人商讨、犯难,竟然谁都没提议让王三郎送王葛。 四月初四,踱衣县发生了一桩大命案。 江县令被人杀死在家中,此官之妻在三月份时去城外上香,意外身亡,县令之女江娥曾为其母喊冤,认为阿母是被人所害。但是县令却将发妻匆匆下葬。 没想到,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县令也死在家中,其女江娥失踪。 朝廷官员被害,亲属生死不明,需得尽快查明原由,向朝廷汇报,向民众公布。 原本这个案子跟少年桓真八竿子打不着,没想到龙亢桓氏举荐一名旁宗子弟接任踱衣县的县令,好勇斗武的桓真本来就烦京都生活枯燥,得知此事后,立即鼓动好友温式之,二人借口学习查案,飞马兼程赶来会稽郡,再会同郡太守之子王恬,一起往踱衣县赶。 后来,三人耍诈甩开了部曲,纵马狂歌,即使风尘扑面,也好不快活,自觉像极了游侠。 他们不知,被“甩开”的部曲们早兵分三路:一路抄小道在前,探查有无匪寇;一路在后,如有危险随时接应;中间一路最累,每天都要逮些野兽,饿两顿再敲个半死,放到小郎们的路途中,让他们“无意撞见”,然后猎取。 四月二十五,申时末,三人进入踱衣县境,弃马于林郊,换上准备好的旧布衣、假过所竹牌,步行至城外十里的都亭驿站投宿。 “咱们真将马拴在此?不好?”温式之几步一回头,早知道不骑这匹心爱的小红马出来了。 “少啰嗦!”桓真掰住对方肩头,加快步子。他已经察觉部曲们紧随了,谁敢偷他们的坐骑?活腻歪了! 三个小郎里,王恬年纪最小,也最没心没肺。此子一年能闯三百五十天的祸,早叫长辈揍疲沓了,甚至希望此次能闯个大祸,让伙伴们陪他挨打受罚!哈哈! 都亭驿站占地极广,王葛遥望外墙,两丈有余,中心不仅有望楼,院墙四角还各有角楼,既似坞堡,又似庄园。 她提前这么些天赶来,是因为近期只有一户村邻来县城,她要是不搭这家人的车,就得靠双脚走好几天。来前,大父腰病没有起色,疼的厉害时连翻身都不行。所以这次除了匠童比赛,她一定想办法赚点钱,给大父从县城药铺买几剂好药。 驿卒核对王葛的过所证明,果然如考官说的,查的很仔细。“今年的新匠员?这么大年纪才考上?呶,顺墙下小道往东走!” 王葛又被鄙视一遍岁数,郁闷的重新背好筐,揣好过所竹片,进入大门。 前方直铺南北中轴大道,可并行三辆大牛车,可惜此道通往的是“邮驿区”,只供官吏或有钱的商人歇脚,不是她能去的地方。 她必须顺着墙根下的小道,去普通旅人能蹭吃、蹭住的“离乡区”。 王葛很知足,并不觉得“离乡区”就是贫民区,是对普通百姓的歧视。其实寓意多好,给背井离乡的百姓一个遮风挡雨的寄宿之所。 一刻钟后,桓真三少年也迈向离乡区,各个拉着脸生气。原来驿卒以三人过所记录的物品不符为由,把多出来的桓真的弹弓、温式之的马鞭、王恬的竹簪全没收了。 “狗东西,滥用职权!”王恬的头发都散下来了,只得不停往耳后掖。 “一看就是故意刁难咱们,那一行官差没怎么查验就放进去了。”温式之后悔,早知道不把最心爱的虎皮鞭带出来了。 桓真总结:“所以我等儿郎得常出来游历,只躲在家中能知天下么?” 王葛此时正感叹,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生存手段。带她去驿舍的是个四十余岁的佝背驿卒,一路上,交待事务极其熟练:“每日得闲帮着把猪喂喂,粪堆扫到一起;能劈动的柴劈好后垒齐;屋前的几口缸关系重大,能加满多少加多少;所有固定陈设、门、窗不要损毁;不得私自点火搭灶;一日两食,自去大灶领,卯正早食,申正晚食,错过不管;夜间戌时起,不得出院走动。” 推开院门,扑面的粪臭令驿卒想起来了,加了句:“猪食也在大灶领。” 这间院的正屋只有一间,坐北朝南,屋门两侧各有两口大陶缸,缸上有盖。 西侧的猪圈是连茅圈(跟旁边的茅厕厕坑相通),东侧空地搭着草棚,棚下全是大段大段的圆木,另有一把旧斧、磨石、挑水扁担、一对木桶、一个猪食盆。 驿舍的杂物都是驿卒的分内事,但王葛要在此处住好多天,哪敢不答应。“是。大人,这些我都会干。” 驿卒“嗯”一声,很满意。 她趁对方高兴,赶紧询问:“大人,我一个小女娘住这偏僻院儿没事?我意思是,别半夜有人……”她扭扭捏捏,做出欲言又止的害怕姿态。 “你除了铺盖就是一大筐草,偷猪也不会偷你!再者,谁敢在驿舍偷盗,罪加一等!行了,晚上上好门闩就是!” “是。”王葛郁闷,跟对方的沟通不在一个频道上。 第14章 不一样的早食 驿卒离去后,她刚回头,就看到一只大耗子从棚底下的柴堆里拱出,横穿天井,跳下猪圈、再爬上来、攀着院墙窜出去了。 “好轻功。”苦中作乐的夸句,她把筐卸到房前,打开房门。 指肚大的蜘蛛从门框顶端垂线而下,她捏断线,蜘蛛掉地,还想往屋里逃,被她踢飞。 屋内分作两间,外间堆满杂物,里间只有一张四脚矮木床,铺着薄薄一层干草。总的来说,比乡所驿舍干净多了。 再看四口大缸,都是空的,其中一口缸内有瓢。行,房间反正得晾晾味儿,她先去挑水。出来院子,顺着院落间的夹道往南、再往西拐几十步,就是水井。 挑了两个半桶,晃晃悠悠回来,刚揭开缸盖,一个黑物就隔着院墙被扔过来,“啪”的掉进缸里。 嘀嘀咕咕的声音在院墙外侧响起:“瞎扔什么?” “没使劲啊,我就这么一顺手……” 王葛瞥过去,恰好看到一个发顶忽闪而过。显然,此院跟隔壁共用一道墙,老鼠被西邻扔过来后,对方跳脚观察了一下。 她提起死鼠尾巴,应该是刚才飞檐走壁的那只,还沾着猪粪呢。老鼠不干净,可不能喂给猪吃,她提到棚下,用斧子刨个坑埋起来。回来缸前,把水倒进缸里,水立刻黑了,可见缸内多脏,都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用瓢把脏水舀出,再去挑第二趟水。 这时李恬也挑起扁担去打水,温式之怕他惹事,跟着他。桓真守屋。李恬空有一身好功夫,用不到挑水上,打了满满两桶,回来后洒的加起来不到一桶。 天很快黑了。王葛不再忙活,把自己背来的草倒出,盖住床板上原来的草,关门睡觉。 隔壁院的三个少年则刚开始梳理案情,由桓真详述来龙去脉:“此县令姓江名……” 王恬插嘴:“不是死了么?管他叫啥?” 桓真:“有知情人透露,江县令一直跟妻子孟氏不和,孟氏是去城外女娲庙上香的路途中,头倒在车窗外,被树枝刮死的。驾车的家仆一口咬定,孟娘子一路未发出任何声响,发现孟娘子死亡时,脸已经烂的不成样,眼珠都没了。” 温式之:“确认死的是孟娘子?” 桓真:“令史验过,确实是孟娘子。” 温式之:“财物可有丢失?” 桓真:“俱在。” 温式之:“有无受辱?” 桓真:“无。” 温式之:“那就是仇杀!” 王恬忍不住道:“你二人是不是有病?就不能真是被树枝刮死的么?”他模仿的一歪头,“孟娘子第一次伸头,可能仅仅是想观赏道边景色?或者……听到什么动静,掀开帘布的霎那,一道斜枝扎中她要害,人一下就晕过去!然后……就被道旁的树枝……歘歘歘歘歘!” 温式之否定:“哪可能那么巧?” “巧?我家部曲每年都有骑马被树枝刮伤的!” 桓真提醒:“据说江县令有外室。” “好看吗?”王恬一下扑到桓真脸前。 砰!桓真将他蹬下床,温式之搬起床尾的筐往王恬脸上扣,三人打闹一阵后,决定明日沿孟娘子上香的路走一趟。 “咱仨人,两张床,怎么睡?”温式之犯难。 桓真:“阿恬不是最向往天当铺盖、地当席么?” 王恬装听不见,挤开桓真,肚皮贴墙假装打呼噜。 夜半,桓真被王恬的真呼噜搅的头疼,悄悄出屋,学声鸮鸣,铁风从院墙阴影处走出。 “怎么混进来的?”桓真好奇。驿站四周都是坚固石墙,且有望楼居中。 “属下们用桓氏腰牌正大光明进来的。” 桓真…… 铁风继续小声禀报:“驿卒非给属下们安排邮驿区的豪舍不可,属下们使了些钱,才给安排到离乡区。桓郎放心,除了此处和东间院子,周围全被属下们包了。” 这时,隔壁院的王葛推开屋门。 桓真、铁风肃声。 王葛是让老鼠闹腾醒的,好几只围着她窜,她怕被咬,就出来了。 已经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了,她就拖着一截木头放缸边,把磨石、斧子都搬来,舀点水浇到石面上,开始磨斧。 棚子底下肯定有老鼠窝,她可不敢靠近。磨着磨着,猪醒了,直哼哼。 铁风悄声道:“属下探查过,隔壁住的是本分百姓。” “吵吵个屁!”王葛骂猪。 铁风…… 天际刚有亮光,闲不住的王葛开始劈柴,吵的隔壁王恬气哄哄起来,蹬上墙头嚷:“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劈柴?” 出门在外,王葛可不敢惹事,赶忙撂下斧,出门挑水。 王恬抓抓蓬乱的头发,揪下两根稻草,回屋继续躺。半个时辰后,温式之猛的坐起来:“快,别错过早食。” 王葛端着猪食盆来的大灶,怪不得叫大灶,伙房真大,负责烹食的驿卒好多。 一人从院中大瓮里舀出粘粘乎乎的潲食,正往她盆里倒时,被王恬看到了。 “该死唔唔唔!”他刚开始骂,就被桓真捂了嘴。“唔唔唔!”王恬气的直挣、直跺脚。 但桓真没防住温式之,温式之上前,怒气质问:“你!就给我等吃这个?” 驿卒扬瓢,嘴里一声“啧”,王葛赶紧“啊”的一笑,背身,挡住驿卒,用盆将温式之抵到伙房跟前,迅速解释:“这是喂猪的。咱们吃的在这边。” 驿卒恶狠狠的朝温式之背影虚砸一下:“小崽子!算你躲的快。” “咳!”铁风、铁雷等一众部曲进入此院,大声喊:“快拿早食!”他们都乔装成布衣百姓,有的粘了假胡须,有的戴着斗笠,只有桓真能识出他们。 驿卒们昨日就被通知,这些“大人”是朝廷派出办差的,不能惹,也不能被暴露身份。为此,驿卒们特地早起,为这些大人准备了优质早食。几个驿卒人手一个,端出盛满馒头的筲箕:“各位请用早食,管饱,不够还有。” 了不得了!县里的驿站伙食这么好?王葛从转世投胎后就没吃过细粮,更别说白面馒头。她赶紧放下盆,可刚伸手就被驿卒打手、训斥:“你的在屋里!还有你、你、你!你等的都在屋里!” 温式之还是老实,“哼”一声,跟在王葛后头,二人在伙房内一扫,见灶台上摆着四张麦饼,一看就是隔夜的。 王葛拿了最上头的一个,温式之将剩下的三个饼拿出来,发现桓真、王恬正跟那群彪形大汉讨馒头,对方很大方的给了。 温式之立刻把麦饼塞给王葛,凑到桓真跟前,乖巧的张开嘴。桓真一笑,把馒头塞他嘴里。 王葛抿着唇,羡慕的看这些馒头一眼,把饼放进腰间悬挂的布囊里,端起猪盆默默离开院子。 她认出桓真来了,这个小郎君就是当日陪在教阿荇识字、赠木牍的那位贵人身边的少年,她知道小郎君肯定在办重要的事,故而伪装普通百姓。所以她多一眼都没看对方,生怕给对方添麻烦。 王葛走出桓真余光后,他没再多看一眼。他认出这个小女娘了,夫子还特意嘱咐,如果她来踱衣县考匠童,就照拂一下,不要让她遭遇不公正。 看来小女娘没认出他来,说明他的扮相没有破绽!昨夜都让铁风打击的快没信心了。 第15章 再遇刘泊 王葛饭量很大,两张麦饼下肚也只有七分饱,这里没有热水,井水冰凉,她就一小口、一小口的含温和些再咽,出门在外万一闹肚子就麻烦了。 喂猪、挑水、劈柴,忙活一个时辰后,王葛背上筐出来驿站。只见周围景色秀丽,远处山峦叠嶂,近处水草丰茂。 她很小心,拔野草时一直远离水岸,累了就歇在树下编织。 下午申时初,正是旅人投宿驿站的高峰期。她把筐往道旁一放,开始叫卖:“瞧一瞧,看一看,京都传过来的好物:十二生肖猜猜盒。” “会稽郡只此一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十二生肖猜猜盒,新奇有趣,长辈、小辈皆可送!” “甭管你再走南、再闯北,除了洛阳城,都寻不到第二家!快快来买了啊,整组购买有优惠!” 有牛车队伍停驻,过来个身穿短打的仆役询问:“卖的什么盒?真是京都传来的好物?” “生肖猜猜盒,阿叔请看。”王葛装着漏听后面那句,亮一下展示品,是用灯心草编织的一个掌心大小、方方正正的盒子。盒盖正中有指甲盖大小的提钮,跟盒身分离,盒身底部坠着牛筋草穗制作的流苏。 只见她轻轻一提盒盖钮,提出一个草编的“羊”,此羊壮硕,头顶俩角,背部穿插一根很细的草辫,上接盒盖,下连流苏。 她再轻轻把盒盖放回,扣的严丝合缝。 仆役瞧着倒也别致、有趣,问道:“有蛇生肖吗?” “有。”她从筐中拿出一个个草盒,全都打开,无论虎、鼠、猪,编的都带点儿前世卡通的逗趣形象。 此时又有别的旅人过来,仆役看这小女娘倒是挺实在,就问:“你卖的不是猜猜盒么?都叫我等看了去,还猜什么?” 王葛抬头一笑,回道:“这猜的乐趣,得留给买主。若我卖它们时还得叫阿叔猜着买,那哪叫买卖呀,叫坑人!” 其余旅人笑起来。一个挑货郎问:“这猜猜盒什么价钱?” “半升粮。成组生肖买有优惠,五升粮或二十五个钱都可。” “草编的东西,这么贵?” “材料确实不值钱,贵的是工夫。”她找到了蛇生肖,拿给仆役。 货郎觉得收购这种小物根本没赚头,默默离开。 有人走,就有人聚。 仆役说句“稍等”,去牛车边给主人看,并把王葛的“生意经”绘声绘色复述一遍。 仆役回来的时候,王葛已经开张,卖出虎盒、猪盒各一。 称粮的“升具”是用灯心草编的,器具中间加了竖隔,一半就是五合(半升),方便实用。 仆役等她收好了粮,说道:“我家郎主说了,要两组生肖。” “好嘞!”王葛本就预备着这样的大客户,筐底几层全是成套的,用专门缝来装钱的结实布袋相隔,小心翼翼拿出来两套,一一验货。 仆役开始数钱。王葛来县城之前已经从大父口中知道了物价,时下的货币为五铢钱(钱上有“五铢”篆字),五十钱可买一斗米,核算下来,一升米就是五个钱。可怜大父母辛苦了大半辈子,家里只有五百钱,是大父攒下来买牛的,一直压在箱底,从不动它们。 仆役数出五十个,她激动捧住,深呼吸一下,装进布袋里。 对方把钱串重新系好后,王葛递给对方一个草盒,声音略带着哽咽说:“谢谢阿叔帮我,这个送你。这是我头一回赚到钱,我会一直记得阿叔的。” 仆役一怔,冲她点下头,收了草盒。 牛车队伍缓缓驶进驿站,王葛捏着布囊,感受铜钱的轮廓,欣喜不已。一抬头,发现同乡刘小郎站在丈外静静看着她。 他上着白色襦,下着绿色交窬裙,背负一个大竹筐,还和两个月前一样,清清冷冷,看一眼就能消暑。 “刘阿兄?”王葛揖礼。 “你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刘泊点下头,过来询问,并拿起一个草盒看。 “我们村来县城的牛车不多,我就早些过来了。” “这个,我买了。” “刘阿兄对我有恩,我岂能收你的钱?阿兄可别笑话我了!” “你不收,我只能不要了。”刘泊把筐解下,打开一个干净的布囊,拿出两张细面油饼:“我没带米粮,用这个抵,可否?” 细面的?王葛咽口唾沫,使劲摇头:“我肯定不收的!阿兄要是也不拿猜猜盒了,我回乡后就去打听你住哪,送一筐到你家门口去。” 刘泊看到她咽唾沫的窘态,浅笑一下,直言道:“其实是我知道驿舍的吃食不好,找个借口给你饼。拿着,咱们是同乡,在外照顾是应当的。” “不不不,驿舍吃食挺好的,跟我平常在家吃的差不多。” “考上匠童后,帮我编样东西,全当还了今天的人情。”刘泊把饼放到她筐中。 “是。”王葛知道再推让就招人烦了,立刻把饼装进吃食袋里,收拾东西,追上刘泊,问:“刘阿兄也是今次匠童比试的考官吗?” “我不够格。匠师等级由最低的匠童起步,然后是匠工、匠师、中匠师、大匠师、宗匠师、班输匠师。匠童考试的考官,必须是匠师级别。” “匠童考试仍只注重实用么?” “按往年惯例,是。匠童考试的材料、用具都是相同的,规定每人只能选择几样使用,以此保证公平公正。不论多少匠员参赛,总匠童名额只有一百个。” “去年落选的匠员,今年也可参加么?” “三年之内的匠员均可参加。” 王葛默默一算,仅参加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就得有好几百人! 这时到了驿站门口,王葛重进也需要呈过所证明。驿卒检查完,二人朝离乡区走,刘泊继续刚才话题:“匠童考试没有百姓参与,全凭考官个人喜好定夺,所以你在考试时,一定要在实用之上,制作的与众不同,让考官无法不选你。” 王葛明白了,个人喜好是没法判定对、错的,最容易作弊!她想赢的十拿九稳,就必须与众不同,让考官不敢作弊,不选她都不行! 王葛看着依旧风轻云淡,平静从容的刘小郎,不得不感叹:世间确实有品质高尚的贤者! 贤者帮助弱小是寻常,他们骨子里根本不求回报,且厌倦世俗人情的繁琐,所以王葛知道对方住在哪个院落后就赶紧告辞了。 黄昏时分,雷电交加。 桓真三人赶在雨落之前回来驿舍,三人都神采奕奕,到案发地点考察后再梳理案情,就是不一样! 王恬嚷着:“我先说、我先说!我认为……这肯定是个冤案!” 桓真:“好,阿恬总结完毕。式之,你说。” 王恬义愤填膺的下床,冲到门口。 轰! 一道大雷盖顶,紧接着,院中响起土石倒塌的巨大动静。 王恬目瞪口呆,立即兴奋大喊:“我说是冤案?雷都劈下来了!” 桓真二人过来一看,跟东邻共用的院墙被雷劈中,已经倒塌。王葛吓个半死,正站在幸存的猪圈旁,和他三人隔着焦墙相望。 “咋样、咋样?是不是有冤情?” 桓真轻踢王恬一脚:“快闭嘴,差一点儿就劈着咱们了!” 第16章 人善被人欺 佝背驿卒穿戴簑具,冒雨过来,桓真三人才不出来淋雨,王葛把筐顶在脑袋上,跟随驿卒在破墙周围查看。 查看完后,此人说道:“放心,雷不会劈同个地方。怎么都得雨停以后才能修补院墙,你们先凑合着。”他见猪圈内也掉进好些土石,不客气的一指,交待王葛:“雨停后,将栏内清理干净。猪要是死了,你可得赔的!” 王葛一听后面这句,大声问道:“你是说,刚才那道雷要是把猪劈死了,也要我赔吗?” “岂有此理!”王恬顶着一块木板出来,打抱不平:“你这差吏,刚说雷不会劈同一个地方?你敢一直站在此处试试么?要是你和猪一道被劈死,我替小女娘赔你,如何?” “小崽子!” “老狗!”王恬举木板就砸。 变故太快! 王葛哪能让助她的人跟驿卒干架?她顶着筐撞向驿卒! 桓真在王恬后头揪住了木板。 结果就是,驿卒抱着筐掉进了猪圈,险些把王葛也拽下去。 完了!她求助的看向桓真,不能再装不认识了:“郎君,怎么办?” 桓真顶着木板,轻言安抚:“没事,有我。” 王恬这时已经和驿卒互丢大泥巴、对骂。倒是温式之发现了桓真和小女郎有点不对劲。 桓阿兄平时不喜跟陌生人说话,尤其女娘。莫非认识对方?那何时认识的?在哪认识的?哎呀,这趟没白出来,有点意思了! “小崽子!你等着!”驿卒不再吃眼前亏,从王葛院子那边爬出猪圈,边骂边逃。 王恬得意大笑。 桓真嘱咐王葛:“放心回去。” 王恬一拍胸膛:“有我等在,你不必怕!” “是。谢诸位郎君。”王葛给他二人行礼,再向门口的温式之行礼,从院门出去返回自己院。 “铁风!”桓真一喊,铁风从房顶溜下来。“处理好此事。” 王恬好生没趣的瞥眼铁风,回屋。 温式之则舒了口气。出门在外,最怕难缠小鬼,有部曲处理就不必担忧了。 铁风应命离去,暗道:怪不得刚才打量小女娘眼熟呢,原来是贾舍村遇到的那个。 王葛回屋坐了两刻钟后,就又有驿卒来查看院墙了,没打扰她。她放心的同时,苦笑一下。贫民百姓为何常见卑微之态?只因为卑微才能更好的活下去呀。如果没有几个少年郎君相助,那驿卒得寸进尺,不知道要怎么使唤她。 关键是,她明知表现的越软弱、就越遭欺凌,就能反抗吗? 根本不能! 此处是驿卒的地盘,想整她、想恶心她,有的是损招。她想在此蹭吃、蹭住,就必须卑微! 这就是底层百姓的死结! 所以,她必须冲击匠师之路!也必须让阿弟读书!双管齐下,才能解开卑微的死结! 念及刘小郎的提醒,以及匠员选拔时她得到的种种教训,她不会再自负,如何才能利用有限的材料、工具,制出让考官不得不慎重以待的作品呢? 已经入夜,一道道雷闪映亮粗葛布糊就的薄窗。 雨声更密了! 屋内越来越潮闷,王葛打开门透气,就这样看着一会儿光亮、一会儿黑雨的夜空出神。又一道光亮照清她面孔时,她的唇角正泛着笑意。她想到制作什么了! 隔壁,三个少年郎无视可怕的雷鸣,继续讨论白天探查案发沿途的心得。 王恬:“还是我先说!我们为啥不进城查县令死因?或许还能顺藤摸瓜,找到失踪的江小娘子!” 桓真:“因为我族叔已经上任,正在查你所说的。” 王恬头痒,抓挠两下,道:“哦,就是说,我等不查这个,就没得查了。” 温式之:“岂止没得查了!咱们要是进了县衙,可就身不由己了,桓县令说不定给咱们安个捣乱罪名,派人遣咱们走。其实你们不觉得孟氏之死,才是整个案子的源头么?按阿恬说的顺藤摸瓜,这根藤,说不定在孟氏之死上!” 孟氏即江县令之妻。 桓真:“今日我们探查的小道,是去女娲庙的必经之路。官道宽,两旁的树枝没有斜过路径的,孟氏肯定从小道开始遇害!令史的验案记载为,孟氏只有脸部受重创,鼻腔中有血、有碎肉屑,证明她确实是在昏迷中不断遭到树枝刮蹭,这个过程里,将脸上的血、碎肉,吸进了鼻腔。” 王恬:“那段有砍伐痕迹的荆棘丛,就是孟氏从生到死的完整距离!哼!”他气的一拍膝头,“江县令的几个儿子实在愚蠢,为了泄愤,把荆棘枝全部砍断,结果是毁坏了案发现场!” 温式之:“可惜了附近的桃树,当日一定大片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被迫目睹了一场惨剧。” 王恬:“打住,别酸了!虽然我们查不到更多的证据,但我已能肯定,凶手是江县令。他为了外室常氏杀妻,江娥为母喊冤,他怕官名受损,就把江娥藏起来了!” 温式之:“那谁杀了江县令呢?为何不是江娥杀父,畏罪自戕或逃亡?” 王恬:“所以,有两个凶手!杀孟氏,江县令与外室常氏得益!但常氏只是一个妇人,没有作案能耐,所以必定是江县令动的手。而江县令死,谁最得益?得益者就是第二个凶手……坏了!桓阿兄,你族叔接任县令一职,会不会是他……” 咣通! 桓真把王恬踢下床:“这话也能乱说!” “唉呀!水漫进来了!”王恬的裈裤一下被浸湿,跳回床板叫道。 桓真打开屋门看看院子,说道:“不是漫进来,是门槛漏水。” 温式之气道:“此处驿站的官员该参!离乡区到处都破旧失修,驿卒仗势欺负弱小百姓,上梁不正,何以教底下小吏?是,桓阿兄。” 王恬没听出对方话里有话,重重“嗯”一声。 桓真也没听出来,反而突然想到一个线索:“桃林?”他目光炯炯道,“孟氏死时,桃花正大片盛开,如果在牛车拐上小道时,她听到车外有人呼喊桃花在开,肯定会掀开车帘!不对,不对……”他又自我否定,“主车后面还跟着仆役乘坐的牛车,就算给孟氏赶车的车夫没察觉车厢偏移、被荆棘刮到,后车还能看不到?” 温式之:“可惜时间过去太长,已经不能凭车辙判定。” 王恬拧着裤上的水,说:“要是能找到孟氏乘坐的车就好了,兴许还能发现点线索。” 桓真摇下头:“江县令早将那辆车烧了,要不是杀牛犯法,他恐怕连牛也……牛……” 温式之:“牛?” 王恬:“牛又不会说话,能查出什么?” 第17章 参观考场 桓真三人清早离开驿站后就没再回来,王葛每天在野外摘野草、拔野藤,专心练编织,怕惹人嫉妒,没再在驿站外卖东西赚钱。 直到五月初四,瓿知乡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匠员,共计五十八人集合在驿站,她都未再遇见过刘泊,想来刘小郎早离开了。 负责这些匠员的乡吏恰巧姓木,他说道:“前两年,咱们乡只考上两个匠童,一年一个,希望今年至少也能考中一个。”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张青。前两年分别考中的匠童,跟张青一样也都是“头等匠员”。 木乡吏:“这不光是你们个人的荣誉,也是乡里的荣誉。虽然规则允许你们还可以报另外一门大类的考试,但如果木匠类被取中,另一门没取中,待贴出榜来,你们的匠童等级会被标上‘次等’!而‘次等匠童’,考下个级别‘匠工’时,肯定会吃亏!” 王葛暗想:制约手段真是高明啊,如此一来,只有真通两门匠技的匠员才会尝试。 木乡吏待下方的窃窃私语平静些后,继续道:“肃静。若还是坚持再报一门匠技的,现在就报名补录,过后不补。” 鸦雀无声。 木乡吏满意道:“明日起早在此院领早食,早食过后,一起乘车去考场,走时带上所有行李,如果考场那边允许住宿,就不再返回驿站。” 王葛一直以为考场在县城里头,没想到在郊外一个私人庄园附近。 听木乡吏介绍,庄园名为清河庄,主家姓王,高墙建的比驿站还要深远宏伟。高墙之外,有一条人力凿之的清渠,雨季时蓄水,天旱时灌溉。 渠畔一侧是茂盛果林,红红绿绿,灿烂至极。另一畔风吹草动,羊群绵延。 真令人羡慕与向往呀! 车队缓缓从清河庄东边的宽土道过去,又行了两刻钟后,到达考场。 考场很大,用高高低低的木柴圈起,场地中搭着好多高台,高台上堆满了物资,都搭着油布,离的太远,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场地外搭着大小不一的帐篷,铺着密密麻麻的草席,这是别乡匠员已经住在了此处。 王葛等人都很兴奋,从一辆辆板车上跳下,牛板车是租的驿站的,由乡所付资,将人送到后接着就离开。她无亲属陪同,尽量跟紧木乡吏。 通往考场正门的道路两侧,热闹的几乎和集市似的。 木乡吏见小匠员们被一个个果摊、食摊吸引,就边走边解释:“这些果蔬是清河庄培育、或从远方运来的。刚才路过的清渠河畔有固定的集市,每月十五、月底,许多商人、货郎都会赶来,买清河庄的树苗、粮种,还有牛羊。” 王葛看到一些反季果蔬,一时间都恍惚了,这跟前世的菜市场有何区别?五月份竟有卖茄子和南瓜的,敢相信吗? 食摊将烹熟的南瓜切成小块,蘸了糖水售卖,一小块卖两个钱!敢相信吗? 价格之高,丧尽天良! 还真有好些长辈给小匠员们买了尝鲜!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王葛捂紧钱袋子,别过脑袋不看:啧啧啧,谁没吃过南瓜似的! 不过南瓜不是明代才传入中原的么?怎么大晋朝就出现了? 木乡吏跟看管考场的游徼呈上过所证明后,游徼清点匠员人数。 清点完后,一名游徼引领众匠员进入,随行的亲属在场外等候。 “你等面前的几处高台,都属材料区。竹类有慈竹、桂竹两种;木类有榉木、樟木;草类有蓑草、蒲草、芦苇;剩下的则是藤条、荆条、树皮等。考试时最多可选两类材料。提醒你等,藤、荆条、树皮属于一类。”游徼细心解说的同时,分别掀开油布,让匠员们看到这些充足贮备。 到了工具区,油布下盖着的轮廓明显不一样了,工具都盛在筐内。 游徼道:“工具有锤、刀、钳、尺、锯等,就不一一说明了,总之很全。另有辅助材料麻线、苇絮等。工具跟辅助材料相加,每人最多可选六类。” 在场地走动一圈后,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可见比赛场有多大。地面已经被划了一块块四方格,就是匠员考试时所处的位置。 离开场地后,木乡吏率众人找到偏僻点的地方,铺席,围坐。他说道:“你们共比三场。具体日期为初七、十二日、十七日,每场考五天。前两场,场场都要淘汰一半人数!最后一场,选出榜上百人。” 竟然比三场?! 不止王葛惊讶,其余人也是。 有个陪同的长者急道:“大人,这和往年不同呀?” 往年规则为:根据参赛人数分为一百组,分三拨比赛,每拨也是比五天。九名考官监督一组,评定上、中、下三个等级。每组评出的最高分者,就是匠童! 也就是说,按往年规则,匠员只上场一回。 木乡吏很无奈:“乡所也是前日才接到此讯息,不允许提前告知你等。你们大概也听说江县令被害的事了,这个嘛,新县令上任,肯定会颁布一些新策新规。不必忧愁!只要你们匠技扎实,规则怎么修改都不怕。” 一片不满的“啧啧”声响起。 这是匠技扎实不扎实的事么?小匠员们都是憋着大招,预备一举夺取匠童的,如今要憋三大招才行!能一样吗?这还不单单是临时加题的问题,原本预备的大招,谁敢放到最后一场?要是开场就被淘汰掉怎么办? 接下来,木乡吏告诫众人:队伍这两天就歇于此,可在附近游逛,不可靠近清河庄,如返回驿站或去县城,必须报备;此处也绝对不可点火,否则驱逐!说完后,木乡吏自去找瓿知乡的同僚。 王葛记准此处位置,开始闲逛。食摊售卖的主食种类很少:蒸饼、水引面(面条)或馎饦(面片汤)。 酱类很多:肉酱、果酱、豆酱、韭酱、鱼虾酱、蟹酱。咸、甜、酸、辣口味均有,甚至还有苦味的。 王葛驻足在一个“清河庄收购”竖牌处。此地停着一长排牛板车,看车的郎君大多都三十余岁,有的给牛喂草,有的躺在车上打瞌睡。 其中一人过来,问道:“女娘是匠员?” “阿叔,我是。”王葛笑盈盈回道。 “比赛中制作的物件成品,可来此处售卖,保管比卖到县城实惠。若能榜上有名,收购价格更优。” “借阿叔吉言,过后我一定过来。” 王葛开心不已,又找到了生财之道。 此时,远处的清河庄内,王恬正趴在床塌,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咝”声,不服气的望着墙,恨不能双眼能透视,替自己破开这憋屈的牢笼。杵的脑袋累了,他就偏着头嘟囔:“桓阿兄,你可真虎啊,比我还虎。亏我一开始还担心,怕连累你们陪我闯祸、挨揍。没想到,是你连累我!这回我算长见识了!” 第18章 不如鼓 王恬为何挨揍,还得从三个少年进县城开始说。 桓真带着他和温式之去拜见那位刚上任的族叔,以学习查案为由,请求重查孟氏之死。没想到,桓县令已经将江县令家的血案查的差不多了。 两桩命案,凶手只有一个!是江县令的长子江城! 原来妇人常氏,根本不是江县令的外室,而是江城的。 孟氏打听到常氏的居舍,带人去捉夫君,不料,捉到的是长子。自此后,孟氏几次三番的威胁长子,让长子跟常氏斩断孽缘,送常氏远离。否则,孟氏会亲自下狠手,处理掉常氏。 孟氏万没想到,长子已经被常氏迷的神魂颠倒,竟谋划了一场弑母大戏! 孟氏惨死后,江县令看出长子的不对劲,逼问后才知道自己养了怎样一个畜牲!但这是他的儿啊,还能杀了江城么?不但不能杀,还得替这逆子掩盖罪行!江县令不顾女儿反对,将妻子匆匆下葬,将其仆役全打发到偏远农庄,连妻子死时乘坐的牛车都毁掉了。 然而,江县令的姑息养奸,反倒把江城养成一个真正的恶魔!江城为了保住外室常氏,已经杀了阿母,还差阿父吗? 于是,他趁阿父熟睡,刺其心口,令江县令当即毙命。然后,他再把最后的绊脚石,一直质疑阿母之死的小妹江娥,杀死后埋进菜园,制造江娥潜逃的谜团假象。 至此,他就可以等尘埃落定,等过个几年,人们都忘记此命案后,纳常氏为妾就顺理成章了。 之所以说桓县令将两桩血案查的差不多,是因为江城还没有招出弑母的具体情节。不过对方死撑也没意义了,最多三天,定会招供。 桓真三人不甘心白折腾一趟,于是恳求在狱吏陪同下,提审江城,尽快结案,也算他仨没白来踱衣县一回。 桓县令治务繁忙,也想尽快结案,就允了。 谁知道桓真进了监狱,不耐烦江城装疯卖傻,抽出匕首就要活剐对方!桓真的小名不愧叫掳须儿,是真敢下死手啊,说剐就剐,一招虚的都没有! 甚至,江城把二十几年做过的坏事全招了后,桓真都没停手。 桓县令大怒,将从侄、温式之、王恬各打了二十棍,并将他们的罪责快马加鞭送往各自长辈处。 温式之最怂,在罪犯被活剐时就吓晕了,后被棍子打醒,而后又被打晕。 王恬被送往自家的清河庄,等待阿父派人来接。等待他的,将是更严厉的惩罚。 次日一早,木匠大类-巧绝技能的六百余匠员开始领号牌,统计第一场考试所用的材料、工具。 下午,考场东、西、南、北四个入口均竖起大鼓。这四面鼓可不叫“计花鼓”了,叫“不如鼓”。每淘汰一个匠员,从门口离去时,自己拿起鼓锤敲一下,寓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考场从此时开始封闭,不允许匠员进去参观。有上百人在场内穿梭,搬运竹秆、木头等材料。他们都穿着最劣质的粗麻短褐,无论男女,头发均不束、不盘,乱蓬蓬的披散,被削短垂在肩膀位置。木乡吏说,这百余劳碌者均为“隶臣妾”,大多是被亲属犯下重罪,连坐而充刑,男为“隶臣”,女为“隶妾”,以服役赎罪。 隶臣妾役期满后,则成为庶人。但他们仍和普通百姓不一样,这类庶人的后代不允许考官、也不能考匠师,只有种地和服兵役两种出路。 闲话不再说。初七,第一场考试正式开始。 寅正,天还黑黢黢的,瓿知乡一众匠员就由木乡吏带到考场南门,排成长队缓慢进场。所有匠员只允许携带铺盖,凡夹带工具、火种者,当场剥夺终身考试权利。 男匠员由游徼搜身,女匠员由隶妾查验。好在匠员们都很谨慎,没有被查出不合格者。 顺利进场后,木乡吏赶紧一一安排考试位置,并让每人将材料上覆盖的油布揭开,核对各自的材料是否有缺失,现在报缺失还来得及,过后不补。 木乡吏也真是辛苦,就这样围着偌大的区域兜来兜去。 王葛的材料为:竹类、草类。工具及辅助材料为:蔑刀组合,锯,木锤,竹尺,麻线,苇絮。木乡吏走到她这边时,她赶紧汇报:“齐全。” 所有人都汇报完毕后,木乡吏大声嘱咐:“谨记考试规则!辰初开始,十一日的酉初结束。考试时长为五天,尽量不要主动提前离场。把拨给你们的材料都用上,最起码给考官留个好印象。再有,不要被淘汰的鼓声影响。好了,数年学艺,在此一举,望你等都能坚持到最后!” 他话音刚落,各个方位的游徼就开始呐喊:“非匠员者离场!非匠员者速速离场!” 木乡吏匆匆离去。 “考试开始!” 张青的区域在王葛前方,她一边搬动竹秆,一边观察对方先干什么。 张青利用盖在材料上的油布搭建雨棚。这是小赵匠师教他的经验,如今气候炎热,又是雨季,搭雨棚哪怕不为遮雨,也可以遮阳。 这就是有师长教导的好处。王葛有数了,也开始搭建棚子。先锯下四截桂竹秆,每截底部削尖,站到蒲草堆上,用木锤将竹秆砸进地里。再用麻线搓绳,将油布四角绑在竹秆上头。如此,一个简易的油布棚就完成了。 如果从上空俯瞰整个考场,像张青、王葛这样做的匠员至少占三分之二。 张青搭完棚子后就开始蔑竹了,看来他真正的手艺也是竹编,不是草编。 王葛见对方没再有别的准备工作,就不再关注张青。 要用竹子创作匠品,首先得熟知各类竹秆的特性,才能区别它们最适合做什么。 桂竹:因竹身生有斑点,也叫斑竹。它们的秆壁厚,分量重,密度高,竹材坚韧,适合做棚架、农具、家具。 慈竹:因新竹旧竹丛生,如母子相依,所以叫慈竹。它们的梢端弧形弯曲,竿壁薄,常用来编织生活用具。二至三年的慈竹,可将其篾成细竹丝,利用竹针等工具编织成价值非常高昂的工艺品。 这两个月,王葛一直在用野山的毛竹、镰刀充当蔑刀练手,无论制席、制筐,她想锻炼、或者说想唤醒的,是“劈蔑”基本功。 她有好多年没摸过竹编的专用工具了,幸好跟前世用的相差不大。这就是传统手艺人的好处,如果缺少哪些工具,只要有能替代的材料,都可以自己制作。 第一场比赛,必须十拿九稳。既要显现匠人扎实的基本素养,也要有能吸引考官的创新。 她的作品之一,就是蔑桂竹,编织一件组合量器:斗、升、合、龠。量器是这个时代上至朝廷、权贵,下至寒门、小户必备的称粮工具。要编织此类物品,一要准确掌握其容量;二要结实、耐用,容器内部必须光滑平整,万万不能称完谷粮、倒出去时,残留谷粮。 第19章 竹匠与竹子 蔑匠无论制作什么,第一步都是选料,此次考试由县里统一提供竹料,就省了“选竹”这个步骤。 所以现在第一步为“锯竹”。这可不是指将竹秆直接锯成一段段,而是只锯两端。目的是除去竹根节过短的地方(指地下茎那端),以及竹梢过细处,尤其慈竹的梢端绝大多数是弯曲的,必须锯掉。 第二步是“滚竹节”。用蔑刀将竹子的节疤全部削平,因为这个过程中,手要一直转动竹身,所以叫滚竹节。 第三步是“破竹”。从竹子巅部的中间位置起口,破开一节后,就不必再用蔑刀,站起来用手向下压竹身,就能利用竹子自然开裂的惯性破竹。破的过程中如果发现不对称了,就把变小的那半竹身转到上面。破到最后两节时,放下竹秆,用脚踩住底下的一半,手执另一半竹身往上提,就彻底一分为二了。 第四步是“分层”。要点为:对称等分。因为对称才能最大程度的利用起竹子本身分裂的惯性,不必花大力气就能将竹秆对劈、对劈、再对劈。这也是人们将节节胜利比喻为“势如破竹”的原因。 分层后的蔑条粗细没有规定,只看匠人想编织的物件要求。不过每次对劈时,蔑刀始终要跟竹面保持垂直! 王葛劈的很专心,不知不觉,重摸蔑刀的手生、不适应,都一点点消失了。从适应这把刀后,它随着每次竹身裂开的“咔”声,开始唤醒它的主人的匠师基因。 王南行…… 前世,她是竹编匠师王南行! 咔!竹身分裂。 咔!竹身再分裂。 日头在地面竹篾累积的过程中,也渐渐移向正中。气温急剧升高,王葛汗流浃背,脸上也是如此,但她浑然不觉。 咔! 咔! 就是这种蔑竹的脆响,是那样的悦耳,每一声都能挑起骨子里的兴奋,加速匠师血液的流淌! 咔!咔!咔! 蔑竹的脆响,不仅代表着匠师接下来的呕心沥血,也寓意竹子即将凤凰涅槃! 竹匠与竹子,绝不是屠夫与羔羊,而是相互的成全! 分配午食的隶妾将食篮默默放到王葛的区域,她这时才知道已经晌午了。 午食是一张蒸饼,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竹壶。竹篮、竹壶是赠给匠员的,可循环利用,渴了去找隶臣妾加水。 吃饱后,加水的路上,她去了趟茅房,或许是女娘少的缘故,茅房不算脏,墙根竖着两根可疑的竹片。王葛腹诽,这谁呀,才半天就拉粑粑! 回来后继续蔑竹,这就是竹编手艺的特性,头两天几乎就是蔑竹丝,每根都要用刮刀打磨数遍,令竹丝更均匀、光滑。 黄昏时分,淘汰匠员的鼓声响了,是此场考试的第一声“不如鼓”。 所有匠员的心都随鼓声剧烈跳了一下,这证明考官进场巡视了! 咚!第二声鼓响。 距离刚才的淘汰才隔了不到半刻时长! 因为什么淘汰?不是至少三名考官同时评出“下下等”的分数么?考官评定等级如此果断么? 王葛也免不了胡思乱想,她所在的区域还看不到考官们的身影,只看到隶臣妾们推着独轮木车开始送晚食了。 她不再蔑竹丝,挑出一些细的竹管,制作此场考试,她的第二件作品:连发双排吡啪筒! 在前世,盛产竹子的地方,很多小孩都会自制吡啪筒这种玩具。在懂得气压原理后,制作起来甚至不需要什么技巧。 充当“吡啪子”的小球用泥丸就行,打出去不用心疼的拣回来。 九个考官簇拥而来,七男二女,全部为木技能之“匠师”,他们有的擅长木工,有的擅长竹编。来到张青小郎的区域,他们大多颔首微笑,赞扬几许。 张青的作品中规中矩:竹席。 但越是中规中矩之物,越能比较出匠功高低,还有-技艺传承! 主考官的匠师等级为“中匠师”,见多识广,认出张青的编织手法,跟其余匠师考官讲道:“这是会稽山赵氏独有的镜蔑编织法,蔑丝极细,待竹席编好后,光滑似镜。” 张青听到考官提起传承师门,立即放下手中活,起身。 主考官欣慰一笑:“你继续。走,咱们再看看别的。” 他们来到王葛跟前时,天色已暗。 王葛将蔑的竹丝整整齐齐堆叠,众考官的眼都毒,一下就看出这个匠员蔑竹丝的速度有多快了!而且竹丝细度一致,这得是长年累月才能蔑出来的经验! 个别考官甚至轻轻“咦”了一声,可见有多惊讶! 主考官在竹丝上正、反一摸,光滑无竹刺,更证明此匠员绝非表面功夫! “考生叫何名字?” 王葛刚才就乖乖站在一边了,立即回道:“考生王葛。” “你手里拿的什么?” 早等着此问!她双手托举着吡啪筒,回道:“吓唬老鼠用的,我自己乱琢磨的物件。” “吓老鼠用的?演示一下。” 其实这时候,只有包括主考官在内的三个考官,对这个看起来像个“井”字的竹管支架感兴趣。 “是。”王葛早在筒前端塞好了泥丸,往双排竖管(漏泥丸用的通道)各塞几个泥丸,然后左手把住下排竖管,对着侧方空地,右手使劲推双排活塞。 两声不分先后的响亮之声:啪! 两个泥丸以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速度,打到地面,砸出俩小坑。 众考官…… “咳咳,请考生再演示一遍。” 第二天“打鼠筒”就被呈到桓县令处。 桓县令试验了几把,说道:“此物蕴含的道理其实不难,难在谁先思考、运用到!这个匠员记录下来,只要其余制品达到中中等,录其为匠童。” 门下掾史是桓县令上任后辟举的吏员,此人意味深长的一笑,多了句嘴提醒:“这名匠员是个小女娘,姓王,名葛,来自瓿知乡贾舍村。” “贾舍村,王葛?是阿真私自找中匠师,作弊录取的那个?” “是。”掾史赶紧又说:“属下已经将那位中匠师送离咱们踱衣县了,如今此考场的主考官姓郑,没有问题。” “我所求,是考试的公平、公正!不因阿真的关系,放任一个匠技不足者滥竽充数,也不会因为阿真的关系,令有匠技天赋者埋没于乡野。” “是,属下这就去告知郑考官。” “等等!”他斜倚凭几,微蹙着眉,慢悠悠的思索道:“王葛既知道此次匠童考试改了规则,要比三场,那她为何选择在第一场……就制出这种绝对能吸引考官的巧物?莫非……呵呵,跟郑考官说,让他在此考生面前,透露出想淘汰掉对方的意思。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还能制出比这……还要好的巧物!”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 桓县令又试玩了几把,难得勾起几分童趣:“打鼠筒太难听了,此物一推一打,应该随其声音,叫……吡啪筒。” 第20章 知母莫若子 咚! 咚! 南门、东门的“不如鼓”几乎同时敲响,代表又有两个匠员被淘汰了。 这是第一场考试的最后一天,考官们首次分为两拨巡场:一拨为主考官带领三名副考官;另一拨为五名副考官。 每个匠员都会给予评分,要淘汰掉三百多人,因此“不如鼓”响的格外频繁,巧合时,就会像现在一样,出现两鼓同敲的情况。 郑考官一行四人走向瓿知乡匠员区域。 “考生张青?” “是。”张青惶恐站起。 “留。”郑考官一个字,张青长舒口气,如释重负。 随考官过来,轮到王葛紧张了。那个“打鼠筒”被考官拿走后就再没还她,也不知道起没起作用? 不过她的主作品“组合量器”也完工了。 许副考官拿起此物,众人细细核查,评定级别。 先看此物制式:侧面为梯形,上口、下口均为正方形。整体均为蔑编,缝隙微小,无论眼观、还是触摸,都非常平滑。 再看实用价值:将此物大口朝上,是一个“斗具”;把它颠倒过来,小口朝上,则为一个“升具”。 主体的两侧,编有两个圆环手柄:一个手柄的环细,是卡住“合具”的;另一个环粗,中间的孔隙小,是卡住“龠具”的。 众考官知道,此物是效仿莽朝发明的“嘉量”。 缺少最大的“斛具”,恐怕不是考生来不及编织,应该是这小女娘谨慎,害怕“嘉量”属国之重器,私自编织、哪怕只效仿其形,也会犯忌讳。 没看她脑袋越垂越低么? 郑考官说道:“按以往惯例,瓿知乡只有一个匠童名额。论基本功,你比张青扎实,但你年纪比他长,你现在的基本功,不一定能胜过几年后的张青。” 王葛左手的小拇指已经抠在掌心,等待下文。如果考官觉得她的匠技威胁到了张青,要淘汰她、保张小郎,直说就是,不必跟她讲这么多。 果然,对方又道:“你真正的优势,是第一天做出的机巧之物,证明了你的创造天赋。此场让你过,接下来,还需更好的展现你独有的天赋。” “是。” 考官们离开此区域后,副考官之一问道:“此考生的基本功,在所有匠员中都算得上拔尖,张青过个几年够呛能赶上呀?” 郑考官:废话!我不知道么?县令让我吓唬王小娘子,我能怎么办? 傍晚酉初,第一场考试结束,共淘汰匠员三三一人,留下三百三十整。 瓿知乡算上王葛、张青,留取十二人。 被留取的匠员必须把制作的成品带走,不得留在场内。还要找各自的乡吏更换号牌,每场被淘汰,号牌均归匠员所有,这也算一种资历证明。绝大多数匠员是考不上匠童的,但凭借号牌,总比普通匠人容易当佣工。 终于出来考场了,木乡吏收走王葛等人的旧号牌,更换完新牌后,说道:“你等今夜不得乱跑,明日卯正从东门进场,比赛区域更换,比赛所用的材料不变。所以个别匠员注意调整第二场的材料用量,不要到第三场时发现没有可用的了。” 随着齐唰唰的“是”,木乡吏露出欣慰笑容:“也不要总绷着,到附近逛逛,天黑后回来此处即可。另外,清河庄正收购制品,你等可去看看,增长见识。” 小匠员们跟着家中长辈走开,木乡吏这才拿出钱袋,递向王葛:“天黑前回来。” “我用不上钱,麻烦大人再替我保管,我现去把这个卖了。”她笑盈盈摇着头,抱起竹编的量器,赶紧往清河庄收购点走。 一路走着,王葛发现百姓不但没减少,还更多了。尤其收购处,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不光匠员在问价,更有远地赶来的各类买卖人,也在跟清河庄互通生意。 “王阿姊,快,这边人少。”张青喊她,他阿父紧跟在旁,一手抱着竹席,一手护着儿郎。 王葛过来,礼貌的叫人:“阿伯好。张阿弟。” “女娘一人就敢来县城,比我家阿青强!”张父四十余岁,天生一张喜庆脸,夸的王葛抿着嘴笑。 她立即夸回去:“张阿弟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小郎呢!” 张父心花怒放,张青害羞脸红。 不一会儿,轮到他们。张青制作的竹席卖了一百个钱,父子二人高高兴兴的去食摊了。 王葛的组合量器卖了一百二十钱,这可把她高兴坏了,赶紧把刚赚的钱再交给木乡吏保管。 次日天气不好,十二个匠员随木乡吏从东门进入时,天黑的不正常,幸好考生们搭的雨棚也随材料一起移过来了。 整个比赛范围缩小,北门和西门封闭,只留东、南出入口。 开考时刻,雨也下起来了。 桓真腚上的疮伤终于结痂,这一起来,又裂开少许。可他仅微吸口气,还是缓缓走到窗口,推开窗,看雨丝顺着一溜溜瓦檐飞淌。 人间罪恶,岂能只由细雨洗刷?更需雷霆手段! 他身后的矮案上,摊着两份简册,是昨夜写的江城弑母的详细记录。他活剐江城时,匕首上有锈,导致对方仅隔一天就筋脉拘挛,抽搐不停而死。详细口供只能由他带伤书写。 第一份简册,写的是江城弑父的动机。 当江县令逼孽子说出弑母的来龙去脉后,气急攻心,立即做出烧车之举,因为江城在牛车里动了手脚。不过很快江县令就后悔了,只因烧车之举,会成为更大的破绽! 这才促成了江城最终弑父!他阿父不死,不但会拿常氏泄愤,万一廷尉府下来查案,询问为何烧牛车怎么办?他阿父会怎么回答廷尉府?到时会不会为了保住自己性命,交待他弑母的事? 第二份简册,是江城弑母的细节。 孟氏坐车有个习惯,喜欢独处,从不让婢女进车。她坐的长榻,铺着厚垫子,左侧部分被江城改了,里头的绢絮不平,坐着不舒服。如此一来,孟氏就一直坐在长榻右侧,靠着右车窗。 孟氏还有个毛病,晕车,为了防呕吐,车中的匣子里一直放有果脯。果脯就是江城动的第二处手脚,被泡过迷药。 第三处手脚,就是桓真等人怀疑的牛!孟氏那辆车的老牛,右侧两条腿被扎了微小竹刺,拉车时越走越往右沉,导致孟氏晕车严重。 所以出来县城不久,孟氏就吃了许多果脯,陷入昏迷。在昏迷前,她还因为格外恶心难受,特地斜倚窗边,尽量透气。 主、仆两辆牛车驶上官道后不久,江城的小厮装扮成旅人,驾着牛车就尾随上了。 当孟氏乘坐的前车先拐上开满桃花的土道时,小厮驱牛,疾速超越,就这样隔在了主、仆牛车的中间。 然后,小厮大叫着“驾、驾”,假意要超越前车,实际目的,是长时间并道而驰,将孟氏的车往路边荆棘丛里挤。 似这种土道,两侧根本不夯实,加上老牛听出小厮的声音,随着一声声“驾”,越跑越疾,车夫根本拉不住。 孟氏的脑袋就这样在车窗处颠来颠去,被荆棘枝划了个稀巴烂,至死都一声没吭。 此案之后,江城率兄弟砍伐荆棘,并非泄愤,而是江城恐惧那些荆棘上染着阿母的血,有一个斜枝上,还勾挂着眼珠子。 所以,孟氏之死,跟桃花林没任何关系。 她之死,只因为……知母莫若子! 第21章 制作唧筒 雨越下越大了,王葛坐在蒲草堆上,开始制作本场考试的第一件物品:唧筒。 也就是灭火水枪。 最简易的唧筒跟注射器原理一样,外部一个套管,内部一个拉动杆。将拉动杆绑上苇絮作为阻力,来回拉动,就能把水吸进套管内,再推动拉杆,将水喷出。 王葛很快就将简易唧筒做好了,周围都是水坑,她很惬意的玩了几把。接下来就要仿照前世在故宫博物院看到的,青铜制“水铳式唧筒”,做一个竹制的消防水枪。跟刚才的简单版原理是一样的,都是利用大气压力差吸水。 这种铳式的,使用时要配合一个水缸,将唧筒立置在水缸中,通过抽拉,水从底部进入套管内腔,再压下套筒,内腔中的水受压力所迫,从顶端喷出,可灭九丈高度左右的火灾(此时一丈约2.42米)。 可惜四周水坑的积水都太浅,没法试验。完成后,只能先搁一边。 王葛从现在开始,要正儿八经制作第二件物品了:蓑襞衣。也称“袯襫”,数百年后才称其为蓑衣。 郑考官虽然提醒她多制作机巧之物,但万一是随口说说、万一是诓人呢? 大晋朝跟前世可不一样,前世人民生活富足,生产技术先进,蔑匠引以为傲的技能产品,全被各种流水线、廉价材料所替代,导致传统手艺无用武之地,渐渐断了传承。 如今的大晋,生产技术掌握在朝廷、权贵手中,底层百姓急需生活用具和农具,就只能自己制作。 前世制作蓑衣的匠人比蔑匠还要少! 王南行那时专门跑到沂蒙山区,跟一位上了年纪的朴实匠人学习的。她单独制作第一件时,用掉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后来发到朋友圈,欣赏的、点赞的密密麻麻,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购买,哪怕问价的都没有。 材料充足,这件蓑衣她选择蓑草搭配芦苇杆制作。 蓑衣的第一步,从领口开始。王葛先在撑着油布棚子的两根竹秆间拴根麻绳,然后一绺茅草、一绺茅草的在绳上打结。每续一绺草时,都要从麻绳底下续、向上翻。每打完一个结,都要压均匀、收紧,使领口锁扣的排列紧凑而整齐。 第二步,增绺,也就是蓑衣的主体。这一步的近千个锁扣,必须达到横成行、竖成列,手艺但凡生疏,至少得编个十天半月。 夏日的雨,淅淅沥沥,持续了两天。 下午雨停,艳丽太阳跳出云层,将东边天空耀出一轮彩虹。 咚! “不如鼓”敲的可真赶趟,考官们是踩着雨停来巡查的。不出王葛所料,郑考官把两个唧筒都拿走了。 “滋水筒?”桓县令觉得简易版的那个,看上去跟打泥丸的“噼叭筒”差不多嘛,可他怎么就没想到,还可以滋水? 桓县令又看向那个长杆滋水筒,他命掾史按照王葛讲述的使用方法,将此筒底端向下,竖放在水缸中。 然后,掾史把住筒身,桓县令亲自抽拉上端的套筒。 哧! 扬程至少八丈远! 二人懵逼! 桓真的声音在后响起:“族叔,此为何物?” 桓县令见从侄抱着一堆简册,先问:“都写明了?” “是。” “此为滋水筒。” “我以为是灭火用的。” 桓县令跟掾史一对视,脑中思路立即拓宽到一个新境界!是啊,滋水滋的再高再远有何用?打水仗吗?可是用在灭火上,就非一般意义了! “不错,就是灭火用的。”桓县令一笑。 掾史抱过简册,告辞。 桓县令问道:“式之的伤恢复的怎样了?” “谢族叔手下留情,他也好利索了。” “唔。就是又要预备跑了?” “他不敢了。” “呵!” “侄儿也不敢了。” “不敢最好!这回你等惹的祸,说严重些,触犯的是国律!好在你等年幼,不然就不是二十棍能算了的。” “可江城畜牲不如,本就该死!” “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似的,拿起屠刀随意砍杀吗?谁又知道你的心中有无恶魔?谁来评判你有无公权私用?” 桓真紧抿唇,不说话。 “我知你嫌我这个族叔多事,过几天,你阿父的信应该能到了。到时你想赖在这,我还不留你呢!” “王恬呢?我想见他一面。” 桓县令不理他,拿起那个小滋水筒,抽水、滋水,抽水、滋水。 “族叔。” 桓县令仍不说话。 “族叔,我错了。”桓真老老实实揖礼。 桓县令轻“嗯”声。 “这滋水的小管子,我也想玩一下。” “二选一。要滋水筒,还是见王恬?” “要……滋水筒。” 清河庄,王恬被五大三粗的部曲扔进马车,飞驰而离。 “停下!我要见我桓阿兄!让我见桓阿兄一面我再跟你们走!”王恬大喊大叫,都喊破音了。从阿父派来的最凶悍的部曲来看,他回到山阴县(会稽郡的治所在山阴县)肯定要遭大殃! 唉,如果他知道桓真为了个滋水筒就放弃跟自己相见,心里得是啥滋味。 五月十七。踱衣县的匠童比试进行到最后一场。此次有一百六十五个匠员参加,留取一百人,作为今年踱衣县的匠童。 王葛的材料就剩下蒲草是全的了。 那就制作一张蒲草席子。鉴于郑考官喜好机巧之物,她先用剩余的竹子边角料,制作了一些火折子外管。 前世,火折子是在南北朝--北齐后期才出现的,利用的是物理学的复燃原理。懂得这个原理后,无论里面的火绒,或缺氧的外管,制作起来就较简单了。 不过当下的晋朝已经改变了历史轨迹,南瓜都提前出现了,火折子会不会也提前出现? 郑考官过来了,观察王葛的编席手法,暗暗赞叹:此考生的草编基本功,确实也拔尖! 可惜啊,新任县令偏爱机巧之物,非得逼着他这个主考官睁眼说瞎话:“此场制物……只有一张蒲草席么?” 王葛一副紧张模样回道:“材料不够了,只够制一张席。” 郑考官反而如释重负:县令大人,这可不是我没吓唬人家,是材料不够了。 “嗯。那就好好制席。” “是。” 郑考官为弥补前两场吓唬过她,好心的告诫:“地上不要太乱,废弃的材料要收拾到一起。” 王葛把火折子外管一一拣起,难为情的说道:“我家里穷,就用边角料做些火折子管。” “无妨无妨,凡能制出的物件,考试结束后都允许你等……等……等等!什么火折子管?” 第22章 头等匠童 好歹给我留一个啊! 王葛无语,她给郑考官简单讲述了在贾舍村时,她是怎么自制的火绒:将苎麻浸泡后,去叶,锤扁纤维;加上苇絮后再一起锤烂,晒干;刮点泥墙上的土硝末掺进去,将麻纤维彻底碾碎,用草丝包裹,卷成一个长条,放进竹管;点燃后吹灭,盖上竹管盖。 以后每次使用时,打开盖子吹两口气,火就能重新燃起来。 然后郑考官就把所有的小竹管都拿走了! 再然后,它们被搁到了桓县令案头。 五月二十二,贴榜。 王葛当之无愧居于匠童首位!这个名次是另有称号的:头等匠童! 张青在第八十九位。 瓿知乡榜上有名者,高达七人! 今年的匠人考试成绩,各大类别均跟往年天差地别,原因嘛,大家看破不说破:那就是以权谋私的江县令死了,往年各乡镇榜上有名者少,是因为名额都被江氏瓜分了!而新上任的桓县令铁面无私,各乡各镇才能平分秋色。 “大喜啊!”别乡的乡吏向木乡吏道贺。 “同喜同喜!”木乡吏嘴都笑歪了。“你乡录了几个?” “九个。” 木乡吏的开心指数直线下滑,他赶紧指着第一名“王葛”的姓名,扬声道:“头名考生,是我瓿知乡的!哈哈哈哈……” 县衙后院。 温式之吹燃了火折子:“着啦、着啦!哈哈!” 桓县令把研究火绒的任务交给族侄和温家后辈,俩少年秉着将功补过的心态,做事很上心,将火绒按照材料组成不同,分类记载,并记录下每种火绒的使用差异。 王葛制作的那种,因为材料有限,肯定是最差的。 好用的,必须添加硫磺、松香等助燃物。为了掩盖火绒燃烧时的难闻气味,还可添加香料。 所以一个好用、燃起来无难闻气味的火折子,绝不是普通百姓能承受起的。 俩少年在“火折子”的发明中,也算立了一功,待他们回洛阳后,肯定不用挨揍了。 “可怜恬弟了。”温式之摇摇头。 桓真:“这话,咱们路过山阴县时,到他床头说。” 桓县令隔着老远就听出俩少年的幸灾乐祸。“火绒制出来了?” “族叔。” “桓叔。” 桓真二人揖礼后,展示火折子已经研制成功。 桓县令忍着心中大喜,说道:“你二人有功!式之,你去前院,温府已经来人了。” “是。”温式之揖礼告退,给桓真留下“你自己保重”的一瞥。 “族叔有话?”桓真一边问,一边把记录火折的简册卷起,系好。 “你父的信已到。”桓县令负在背后的手递出,是个粟色锦囊,绳结处粘有泥封。 桓真打开,内置的帛书上是阿父的笔迹,只是里面的内容……糟糕!阿父这回是动真格了!他也不用想着去山阴县笑话王恬了! “族叔。”他若无其事状把帛书装回锦囊,掖进袖袋,拿起装置最好材料火绒的火折子,出主意:“火折子的外管可以换成铜制,灭火水枪的竹制外管是否也能更换?那样一来,喷水的高度或许还能再高一截!” 桓县令意味深长一笑,说道:“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预备在踱衣县整顿乡兵,定下十个驿亭为屯营试点。这可是个绝好的历练机会,你既好兵略武艺,如此机会不要错过啊!” 桓真:“我还未成年。” “未成年正好!明年起,朝廷要在各州增设少年护军营,要求年纪不超过十五、官级五品以上的子弟、至少一年乡兵履历,而后通过乡、县、郡、州层层考校后,才能录取!阿真正合适。” 桓真尴尬道:“族叔……已经知道了。” “你父命人带来的……”桓县令得意的竖起二指,“是两封信!还有两名医者,一名金疮医、一名折伤医!给我的信里,多一条内容!” 桓真静默,知道族叔没憋好屁! “就是你若再跑,被我逮着,可打折你一条腿。我管打,二位医者管治!阿真啊,护军是多少兵士梦寐以求的进阶之道,你从今后就收敛野性,在踱衣县好好呆着。何时考入郡护军,我才任你走。放心,这期间,我会视你为亲侄!”他拍下桓真的肩头,拿过火折子,悠哉而去。 “对了,”他回头道,“温家派来的总管,看上去挺生气,应是直接押送温贤侄出发。你不送上一送?” 桓真顾不上哀叹自己,风一样跑出去,可惜温家的马车已经驶离县衙。 小伙伴的这一别,竟长达两年多。 温家的马车驶出西城门时,王葛背负大筐,自东城门而入,终于来到了县城。她每隔一会儿,就不放心的摸摸腰带上系的钱袋子,沉甸甸的,真是又兴奋又忐忑。 二百七十个钱,应该够给大父抓药了? 木乡吏告诉她,城内属“本草药铺”和“华佗药铺”最大、药草最全,还告诉她,药草只分等级,但同等级的价格肯定是一致的!如果有以次充好、哄抬价格者,官府的处罚非常重,所以王葛不必担心上当受骗,去哪家药铺买药都可。 木乡吏的话让王葛一路上都在想:这是晋朝?这是古代?经济制度也太规范了!要不是没有精盐、甚至连个火折子都没有,她真怀疑当年那位武帝也是个穿越者! 前方就是神农药铺,写着店名的窄木板竖挂墙壁一侧,跟墙面平行。王葛在门口就闻到浓郁的药味,进来后,药童询问:“看病还是抓药?” “抓药。有没有治腰疼的药?” “新伤还是旧伤?” “旧伤。” “可有湿寒症状?比如阴雨天时易腰疼。腰疼时,胸口是否也有闷症?是从背部以下就疼,还是只有后腰疼?是后腰两侧同时疼,还是只有骨头疼?触摸骨头可有突起?背是否驼?现在病者能走动、翻身么?那躺时可以俯仰屈伸否?能正常解手否?” 王葛被药童问出一脑门子汗,幸亏她灵魂是个成人,来前仔细询问过大父的病症,不然白跑一趟了。 抓了药出来,想着药童嘱咐的熬制之法:煎药时,要添加大量猪脂,煎好药后绞去渣,待药冷却后,就会形成黑色膏状,敷在腰后。可以用干净麻布敷在药膏之上,隔绝衣裳。 这,这不就是膏药吗? 王葛自嘲,自己明明是穿越者,却总在这个古时代显得跟土包子似的。 第23章 还债 一共抓了五付药,每付五十个钱,如此就只剩下二十个钱了。王葛很知足,只要能把大父的腰症治好,哪怕缓解点疼痛,这钱就没白花! 不过这趟出门让她明白了,县城里的买卖是以货币交易形式为主,只有乡野,或者和摊贩、货郎的小额买卖,才会以货易货。 王葛加紧赶路,两天后到达乡镇。 此时天快黑了,她又投宿到乡亭驿舍,不过没遇到那个喂猪老丈。天一亮,她来到最初相遇刘小郎卖草鞋的地方,等了一个时辰,不见他来。 王葛只能向乡邻打听:“请问前段时间,给匠员选拔比赛做考官的那个刘小郎,是住附近么?” 就这样询问了好几个人,才确定刘泊家的位置。来到他居住的窄巷,两侧院墙内,全是吱吱嘎嘎的纺车声。 第五道门……她站到了门口,轻轻敲门。 门开。 刘泊、王葛四目相对。 他手上沾有墨迹,微一笑,瞬间阳光好像都清和了。“来还债的?” “嗯!”她落落大方点头。 少顷,她把筐卸下,告辞。 刘泊一提,没想到这么沉,王小娘子背着这么重的东西从县城走回来的? 任氏停下纺线,问:“刚刚是何人?” “今年县里的头等匠童,半月前,我去都亭驿站取阿父托人捎回的简牍时,和她遇到过。” “那怎不请人进来?” “她曾欠我个人情,是来还债的,还要赶回贾舍村。” 任氏笑一下,继续纺线。儿郎大了,凡事自有主张,他愿说便说,不愿说,她从不勉强。 刘泊拿开筐顶覆盖的蒲草,顿时怔住。任氏扫过来一眼,也讶异。原来蒲草底下,竟是整整齐齐、数百根竹简!凡能看到的,无不削磨的平整光滑。 任氏轻声道:“这可费了不少工夫啊。” 刘泊拿起一枚简,可以想像出王小娘子篾竹片时认真的模样,她能在兼顾比赛所用的同时,还把竹料中最好的留下来篾成一条条简,再大老远背回来送给他,真是……反让他又欠她的债了啊。 傍晚前,王葛终于回来贾舍村,感受到村邻前所未有的热忱。 原来,她考上匠童的讯息,乡吏已经特意来村通知,还拨给王户一贯钱,作为头等匠童的奖励。不仅如此,匠童所在户的力役可以减半,也就是说,王二郎很快就能回来了。 “阿姊!”王荇扑上前,被王葛一把抱起来。 离家这么久,她最想念的就是阿弟。“让阿姊看看,呀,咋瘦了?” “想阿姊想的。” 王葛额头碰碰他的小脑袋瓜,舍不得放下,抱着他和家人打招呼:“大母,阿父,三叔,从弟,从妹。” 小贾氏、姚氏脸上的干笑比哭还难看,这死丫头,又特意略过她们,臊着她们! 贾妪着急道:“快进屋,你大父算着你该今天回来,从一早上就开始问!虎头快下来,别累着你阿姊。新妇还不快去烹食?三郎,还不扶着你阿兄!” 一行人簇拥着进屋,里屋小,二房的王禾、王菽,三房的王竹、王蓬、王艾五个小辈留在外间。 王翁起不来身,可瞧见长孙女了,放下心,紧接着心疼。老人家眼睛都泛红了:“虎宝回来了?虎宝,快坐下歇歇。” 王葛一听大父声音都变调了,自己立刻也哽咽,放下阿荇,跪到大父跟前,眼中含泪,泪中含笑,笑中有坚毅:“大父,孙女回来了。孙女,做到了。” “做到了,对,做到了!做不到也没啥!大父早知道你能做到!”王翁一时间语无伦次,欣慰的不得了:“阿葛啊,你给咱王家挣脸了,待你二叔回来,咱家要好好吃顿团圆饭!” 贾妪、长房父子都跟着抹泪,尤其小阿荇,嘴唇、下巴抖的跟包子褶似的。 王三郎犯愁的瞅瞅阿父、望望阿母,不知道咋劝是好。 王菽一直倾听着里屋动静,默默拭泪。原来从姊是这样的厉害!争气!原来小女娘只要肯吃苦,学会手艺,就能像儿郎一样给家里挣脸! 很快,里屋又一片笑声,是王葛在讲考试的事,听到她编的一张蒲草席卖了一百个钱时,众人都惊呼,直道“不敢相信”!再听到竹制斗具、升具卖了一百二十个钱时,更掀起沸腾! 王葛这时看向搁在一边的药包、猪脂包,说道:“然后,我揣着那些钱进了县城,给大父抓了五付药,每付药五十个钱。这种药得拿猪脂熬,我就在乡镇又买了二升猪脂,钱就……花光了。” 木头人王三郎终于开口了:“这么贵?!” 几包草药要二百五十个钱!谁不嫌贵?贵到都超出了一家人的认知!但王三郎就这样急赤白脸的嚷出来,王翁能不伤心么? 王葛趁着伙房柴火旺,赶紧去杂物间找出落灰的小陶灶熬药。 王荇将阿父扶回屋,再回来给大父轻轻揉腰。他小小的手掌,轻轻的手劲儿,正适合稍微不得劲就疼痛难忍的腰症。王翁想着,以后分家了,总归是要让长房养老的,伤心就慢慢缓解了。 伙房内。王菽蹲到王葛跟前,才帮着添了一根柴,就被小贾氏蹶了一脚,训道:“伙房就这么大,都挤在这干啥?” “阿母,我跟从姊学熬药……” “你又没本事赚钱买药,学这有什么用?你要有孝心,就帮忙烹饭!哭什么哭!一天到晚拉了个哭丧脸,我是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了?早知道生你这么个丧气东西,我就该求女娲娘娘,把你塞回肚子里!还不起开!挡路!”小贾氏出来伙房就闭嘴了,生怕叫阿姑听到。 王菽是老实性子,眼泪汪汪的跟王葛诉苦:“我学会烹食了,可大母只让我种地,有空就练编织。我该听大母的话,还是阿母的?” 王葛哪能不明白大母的意思,俩叔母一个赛一个的懒,上山种地,谁能一天到晚总盯着她俩?还不如让她们一人一天的轮换做饭、挑水、打扫院子,这些都是摆在明处的活,少干一样都不行。 于是她道:“家里的活,不是干这个,就是干那个,干哪个都行。不过晚辈肯定要听长辈吩咐,若是干了活,还让大父大母添堵,不如不干!” 王菽点下头:“我明白的。” “别哭了。我都回来了,明早开始,还是我烹早食,这样你阿母、三叔母就能少抱怨点。” “我跟从姊一起!” “不用。一个人能干的活,何必多搭一人。你踏实种地,隔三差五的跟我学好编织,比啥都强。”王葛把一半猪脂添到药釜里,搅动着。 天越黑,火从灶孔中透出的光越是红艳。可再红,也不如阿母血崩时那渗透床板的颜色刺目!刺心! 小贾氏,姚氏,你们欠我们长房的债……终于该还了!你们长年言语刻薄,挤兑我阿母,讽刺我阿父,让我阿母去世前走的那样不安心!她害怕一儿一女要被其余两房苛待,以致死不瞑目!甚至我阿弟也险些夭折! 欠债……还债,天经地义!今后你们这对恶妇,就等着被亲族渐渐唾弃、离心! 第24章 泼姚氏 夜里,王荇早早钻进阿姊的被窝。王葛这次离家时间太长,小家伙这是想念的狠了。她轻轻拍着他的背,想给他仔细讲讲外头的经历,可她太累了,不知不觉声音迷糊,睡着了。 咚…… 咚……咚…… 梦境黑的可怕,唯有鼓声炸着她的耳膜,每敲一下,余音都回荡好半天。怎么又梦到鼓声了?再世为人,心理承受能力变得这么差?竟然考一回试就做一回噩梦!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王葛絮絮叨叨,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还是克制不住害怕,如履薄冰的探路。 咚……咚…… 听鼓音,不止一面鼓,一会儿响在左方、一会儿响在前方。 她选择朝前去,走的浑身都冒汗时,终于看到大鼓了。它高高悬空于黑暗,底下连支架都没有。 “咚!”紧挨在她背后骤然响起巨音!这一声太大,似鼓又似雷,她惊悚回头,什么都没有。 忽然!前头的鼓面被撑破,一只手掌探出来,揪住她,要将她揪到鼓内! 一声轻“啊”,她从噩梦中脱离出来。 “阿姊别怕,阿姊别怕哦。”小阿荇竟然没睡,轻拍她的手臂哄她。“阿姊把噩梦说出来,说出来它就不灵了。” 王葛欣慰的笑笑,以前哄他的话,被孩子反过来哄了。“没事儿,阿姊就是梦到驿舍里的老鼠了。” “哼,我掐腰一站,它们就吓跑了!” 王葛笑死,再说道:“我还梦到一只大蜘蛛。” “我一脚就能跺死它!” “可蜘蛛跟水缸一样大哩。” “那,那咱跑。等它饿瘦了咱再回来。” 王葛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笑,夸道:“原来虎头已经这么勇敢了。” “嗯……可阿姊还是比我勇敢。阿姊,我不喜欢你先勇敢,我想快快长大,我先勇敢。然后,我站在阿姊前头,那样你就能想勇敢就勇敢,不想勇敢也没关系了。” 王葛一怔,阿弟眸子里的清澈水光,是黑夜都挡不住的明亮。 清早,王葛在第一声鸡鸣中起身,王荇也不睡了,倒完阿父的尿盆,赶紧来大屋帮大父母倒尿盆,再到伙房打水洗漱,然后重回大屋,爬到大父床上给他捏背捶腿。 王翁觉得腰疼减轻了,就试着慢慢坐起。 贾妪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虚空拜拜神农炎帝,夸道:“亏了阿葛舍得从县里抓药,贵是贵,可也真管用!” 王翁还是心疼钱:“把钱直接拴我腰上兴许就管用。” “混说什么呦!” 王荇被大父的打趣逗的直往后仰,小嘴赶趟道:“孙儿以后要挣好多好多钱,全交给大父,大父就再也不腰疼了。” “哎哟我的乖虎头!”王翁乐的见牙不见眼,精神更好了。 今日轮到姚氏干杂活,她磨磨蹭蹭出来时,柴火气、豆子粥的味道都传满院子了。 二房每次都是王菽先起,姚氏看着王菽端着尿盆经过,阴阳怪气的挑拨道:“阿菽啊,快回去再睡会儿,反正你从姊一回来就抢活干,显得咱们一个个跟吃闲饭似的。” 王菽缩肩走了个来回,硬着头皮装听不见。 王葛舀上一瓢水,去茅房那边,倒到阿父的尿盆里,端着咣荡两下,冲姚氏大步走过来。 “哎?你想干什么?” “泼水!” “你敢?啊!”姚氏尖叫,被泼个正着。 王葛扬声:“叔母就知道编排瞎话,侄女帮你洗洗嘴!” “不要脸的贱皮子!我打死你!”姚氏这一身骚,咬牙切齿的去抄笤帚。 贾妪站出来:“再吵吵都滚出去!” “阿姑!她泼我!” “早食阿葛不许吃!” 王葛:“是。” “才罚她……”姚氏刚不服,贾妪已经回屋,把屋门重重阂上。 姚氏怒火中烧,狠狠瞪回王葛。 王葛脸上冰冷:“三叔母要还动手,肯定不是少吃顿饭那么简单了。” “贱屦子!王葛你就是欠抽欠踩的贱屦子!缺阿母管教的狗东西!早晚得报应!”姚氏喝上再被姑舅训斥,也要破口大骂,撒出这口恶气不可。 大屋,王荇扒着麻窗,一直看着阿姊返回伙房,才放心舒口气,坐回大父身边。 次大屋,王大郎握着拐杖的手,青筋直蹦。 屋檐下再吵吵嚷嚷,也不能断了地里的活。 五月下旬,正值庄稼要紧时候,既然俩叔母轮换着干杂物,那王葛就得跟去种地。 路过村西时,不知道谁家一大早的就哭声震天。贾妪见王葛朝那个方向瞅,就告诉她:“是贾槐家,他昨日和村邻去野山那边伐木,晌午天热,就下河戏水,谁知道……唉,找到时早断气了。” 王菽胆小,光听这种事都害怕,紧贴着大母走。 王禾想吓唬王葛,故意阴森森道:“听人说,捞上贾槐时,泡的漂白,那皮皱的,一蹭就掉一大块……” 结果没吓着王葛,吓着了王菽,小女娘嚷着哭音抱住大母。 贾妪“啪”的把王禾拍了个踉跄:“听谁说、听谁说?贾槐也是你叫的?再编瞎话吓唬姊妹,等你阿父回来,看我不叫他收拾你!” 王葛才不搭理王禾,感叹道:“那葛阿婆以后的日子难了。” “可不是嘛。” 葛妪只有贾槐一子,贾槐的新妇那么多年也只育有一女,以后孤儿寡母的,恐怕只能给地主家当佃户。 到了田头,立即投入劳作,谁还顾得上感慨别人家。 这个时代的自耕农,绝大部分只能靠天吃饭,尤其这片山坡不临水渊、没有井,就是挖了沟渠也蓄不住雨水,只得祈求神农保佑风调雨顺。 前世的王南行不懂农事,今世的王葛一样不懂,她紧随大母,边学边干。 胡麻最易长蚜虫,只要嫩叶卷缩了,那叶子背面肯定已经生满蚜群。大母教王葛,用烧艾叶的办法就能薰杀这些害虫。还有一种防虫法,就是在田旁种植一些害虫不喜的苎麻。 薰一遍艾就已经接近晌午了,姚氏蔫头耷脑的来送饭,吃的时候,她挤出讨好的笑,问贾妪:“阿姑,以后早食我和姒妇多做些,各人都捎带着午食?每天这么来回折腾,实在费事!两个来时辰呢,这俩时辰,我都能把家里的缸挑满了。” 小贾氏附和着:“就是、就是。” 贾妪冷笑:“以前阿葛做这些活时,我不是没提过,新妇,你二人当时怎么说的?” 姚氏一点儿也没觉得难为情,好像早晨根本没跟王葛大闹过一场似的:“都怪我、都怪我!阿葛心大,不会跟自家人计较的,是?” 第25章 王二郎归家 王葛压根儿不瞧对方,说道:“大母,天越来越热了,来回送饭确实遭罪。” 姚氏、小贾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盯住君姑。 贾妪:“那明日起就改了。” 娣姒二人心花怒放,互打个眼色。 黄昏归家时,贾妪带着小贾氏、王葛、王禾绕到葛妪家看了一下,灵棚就搭在院墙东侧,王葛没敢挨近看。 葛妪家在村里属于最穷的,土院还是最原始的泥砌结构,当中搀着茅草;灵棚对面堆的杂物乱七八糟,都快高过墙头了;主屋瞧不出什么,侧居遮窗的草席垂落,烂掉一大块;院墙四周的地面全是杂草。 王禾偷窥到王葛在出神,悄悄退后一步,“啪”的拍她左肩一下子,闪到她右侧。 王葛直接朝右回头。 王禾“哼”一声,又没吓住她,真没意思! 因为这不是正式来吊唁,贾妪宽慰葛妪几句,客气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带着王葛几个离开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回来后才发现王二郎也刚刚归家。 贾妪彻底没愁事了,又笑又哭,捶打儿郎的肩头,王禾难得乖巧一次,拱上前撒娇叫着“阿父”。 小贾氏隔着儿女望向夫君,看夫君终于朝自己走过来,心下反倒欲语还羞。 谁知,王二郎掠过她,对着王葛兴奋的说:“阿葛!你可给二叔挣脸了!你们不知道,乡吏通知我可以提前回来时,那些役者有多羡慕,他们齐唰唰看我的眼神啊,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他越“啧”越自豪,若身后有尾巴,此刻恐怕能摇上天了! 小贾氏“哼”一声:“不沾你侄女光,你役期也快满了!” 王二郎被她扫兴,瞪过来,小贾氏可见的哆嗦下。“我、我帮娣妇盛饭去。” 王葛、王二郎随贾妪往主屋走,王葛说道:“幸亏二叔回来了,给大父熬药的猪脂快没了,二叔明日去乡里割三升回来。” 王二郎一个趔趄:发生了什么? 三升猪脂?!家里这些年吃过的猪脂加起来够三升吗? 没多会儿,贾妪从二郎手里扯回那贯钱,重新塞回箱底。 “一贯啊……真是一贯钱!”王二郎闻闻手中残余的钱味儿,晕晕乎乎的好似还在梦中。“真是乡里赏阿葛的?” “哪能!是赏你的!”王翁白了没出息的二儿一眼。 王荇一直偎在大父身边,“噗哧”一笑,躲到大父肩窝处。 王大郎侧着耳朵听,笑意也浓了几分。 王二郎窘脸,赶紧岔开话题:“明早我就去乡上,天黑前肯定赶回来。” 王葛:“咱还是打听一下,看谁家明天赶车进乡,那样二叔就不用走着去了。” “走道怕啥,我走惯了,有车我也不搭!” 贾妪出主意:“要不我去问问张户,他家阿仓跟着阿葛学手艺,搭他家牛车,又不拉货,他还好意思要脚力钱?” 王葛:“大父,大母,阿父,二叔,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事。前段时间,谁来学手艺我都教,是因为我着急用材料练手,但往后不能这样了。村里孩子跟着我学编织,咱是好心,可他们学个一、两年,考不上匠童,甚至连匠员名额都争不到时,会不会不感恩,反怨咱?” 王翁先明白过来了,嘱咐贾妪:“以后都不许在外头吹嘘阿葛的事!再有来学手艺的,不管送啥东西,咱们都不许贪。而且先跟他们说清楚,考匠童不容易,阿葛能考上也是运气。” 他稍稍迟疑,补充句:“张家小郎是近邻,推不开就算了,阿葛考上匠工前,不再收徒!” 王葛点头:“大父说的对,就是这个意思。谁真心愿学,自己带着够用的材料来,咱不撵人,但也别收人家的东西。免得到时他们干啥啥不行,再赖上咱!赖咱说大话,鼓动他们学编织。” 贾妪气坏了,仿佛已经看到有人赖自家:“咱可真是一番好心哪,他们自己手笨,还要赖上咱?到哪说理去!” 突然,老两口和王葛不约而同的看向王二郎,后者臊死了,赶紧保证:“我定管住新妇的嘴!也跟三弟说明白!” 不是王葛过度揣测人心,而是以贾舍村的条件,普通庄户人家根本走不通匠师这条路! 就拿今年木匠大类的一百个匠童名额来说,匠员里头七选一啊!一旦超过十岁没考上,这条路就废了! 到时村民能没有怨言? 他们只看到王葛能考出来,就以为考匠童也就这么回事儿,谁能晓得她是带着手艺投胎的! 所以学艺没关系,自家绝对不能收礼! 次日,王二郎揣着三十个钱离开家门,这一路把他担心的,但凡有风吹草动,都怕窜出个抢钱的。他不知道自己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反倒跟贼一样。 这三十个钱,是贾妪从以前攒的那五百钱里取出的。老人家的想法很奇特,总觉得那一贯钱是完整的,哪怕花掉一枚、以后再补上,也不完整了。 大母在路上叨叨她的道理,王葛很赞同:“这贯钱绝对不能破开,要留着买牛!” “就是、就是!” 姚氏这才知道君舅的药得加猪脂熬,越听越觉得心口疼,跟被刀剜一样! 三十个钱啊!全买成猪脂熬药!天哪!咋不遭报应呢! 张户一家赶上来了,两家要同行一段路。 张菜小声问王葛:“你都考上匠童了,咋还让你种地了?” “这几天腾不出工夫进野山伐竹,地里的活又不等人,我肯定要出力啊。” “也是。唉,阿母嫌我懒,我以后也要天天去种地了。” 你的懒还用嫌吗?王葛不想跟他独处,就一直跟紧大母。 张菜的阿母孙氏也是沙屯嫁过来的,她示意姚氏走到一边,打听道:“你阿姑有给你这侄女相看的意思没?” 姚氏还在心疼那三十个钱呢,没好气儿道:“阿姑偏心长房,我可不敢问!” “她无母,你是她叔母,问问不是正常么?对了,过些天我回趟沙屯,你要往娘家捎东西,只管跟我说。” 姚氏眉开眼笑,暗暗开始盘算。 贾妪和张菜的大母魏妪正商议着哪天一起去葛妪家吊唁,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开始小声叽咕贾槐的新妇年纪轻,肯定要改嫁的,葛妪脾气暴烈的很,到时说不定得闹场风波。 王葛有滋有味的听着八卦,遗憾两家的地头不在一块,很快就分道了。 第26章 货郎寻来 五天后,王翁已经能在院里自如走动。 下午未初时,院外有人喊:“这是王匠童家吗?有人在家吗?” 姚氏没从东厢房出来。 王翁暗骂句“懒妇”,牵着王荇出院门。 门前的东西道上,围了好些村邻和孩童。 原来是货郎进村了! 这货郎驱的是骡板车,径直从乡里赶来,脸上晒的通红。他的板车中堆满大大小小的竹器,席、筐、篓、篮应有尽有。车中央竖着几根竹搭的货杆,杆上挂的商品琳琅满目、花花绿绿,格外吸引妪、童!既有随风而转的染色风车、拨浪鼓、羽毛毽子,也有展开的彩色窗麻、绣花布囊,更有实用兼美观的竹笠、竹伞、彩色系带的圆头木屐、长皮靴子。 “是王葛小娘子、今年县里头等王匠童的家吗?”货郎客客气气问王翁。 “我是她大父。你是?” “老丈,我姓刘,是乡里的货郎。我想每月从王匠童这里进一些竹器。” 王翁和虎头不愧是亲祖孙,这一大一小,鼻翼同时夸张的翕动,王翁腰上最后那一点不得劲,彻底好了! 货郎闻名而来收货,这明明是桩能让王户得益的大好事,姚氏、小贾氏却跟吃了苍蝇一样糟心。 因为君舅直接发话了!以后仍是王葛留家里干杂活,编竹器挣钱。合着姚氏二人争取的不必上山送午食的好处,竟让王葛拣了便宜! 气煞人! 夜里,东厢房,姚氏嗓门猛的提高:“谁知道真货郎、假货郎?人家滋个屁音就当真(针)是?她王葛想种地就种地,想呆家里就撵我?凭什么?!我好歹是她长辈!咋就得事事让着她?” “还花那么些钱买啥专门劈竹子的刀?镰刀不够她使吗?合着这家里就我们不配用钱,她一个没几年要嫁出去的女娘倒金贵上了!” “得过一贯赏钱又咋样?我们又沾不上光!再说了,一贯钱够花一辈子么?这些年长房瞎的瞎,弱的弱,他们喝西北风活过来的吗?咱们替他们出的力,折算成钱也不少!合着我们这些只知道出力的老实人,就该只往外出、不往里进是?” 越骂越来气,姚氏拽开门、被王三郎拦腰扯回去,房门就这样咣当几下后,睡神王蓬又是第一个遭殃,被揍的嗷嗷哭,最小的王艾跟着嚎。 王竹把幺妹抱出来,怨愤的瞅向次大屋。 王葛不在屋里。她挑着水进院门,纳闷阿竹咋抱着阿艾站在院里,刚撂下桶,对方就过来把俩桶挨个踹翻。 “你干什么!”她急忙揪起桶,晚了,水淌的干干净净。 “都是你!凭什么一家人都得让着你?”王竹梗着脖子,真想补她一脚才解恨。 王艾再受惊吓,哭的更尖利。他急忙哄幺妹,一边委屈的自己抹泪。 王葛要不是顾忌小王艾可怜巴巴的,真想把桶扣王竹头上。 王三郎一瘸一拐的跑出来,把王竹往屋里拽,歉疚的扔下句:“三叔马上帮你挑。” 幸亏王葛没把三叔的话当真,东厢房的门重重阂上后,清早才打开。 王三郎被姚氏掐的不轻快,一直龇牙咧嘴的走路,走几步还疼得咝口气。 王翁老两口也一宿没睡好。新妇泼辣,但这是儿郎屋里的事,老两口咋管?管多了就结仇喽! 再者,王翁自觉这次确实理亏,他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从货郎那买了篾具,这篾具就是给阿葛的,新妇觉得家翁行事不公,嚷嚷几句很正常。 还是他家二郎有本事啊! 小贾氏也嫉恨,恨的鼻子、嘴巴都不在一条线上了,但王二郎一记眼刀威胁过来,小贾氏立刻缩肩塌背,还得没活找活干的装勤快。 早食过后,王翁冷着脸回屋。贾妪说道:“阿葛先别收拾,虎头也坐下,我说个事。” 姚氏就知道昨晚不可能白闹一场,得意不已。 果然,贾妪说道:“我们做姑舅的,不偏不倚。昨天给长房花了一百二十个钱,也不能叫次房、三房吃亏,一会儿二郎、三郎来主屋拿钱。” 王二郎:“哼,阿葛赚那一贯钱时,咋不见有人攀?!” 姚氏:“要按兄公说的,长房吃的粮还有我们三房种出来的呢,难不成我要让长房全吐出来?” 没等王葛反驳,小贾氏先不愿意了! “娣妇真是巧嘴,那三房吃的粮还有姑舅、还有我们次房种的呢!” “都住嘴!”贾妪喝斥:“今日分了钱,这事就此掀过,谁要再提、再作妖,别怪我告到乡三老那!” 乡三老掌乡里民风教化,姚氏这才知道害怕,急忙朝夫君打眼色,替她说句好话。 王三郎嘴巴刚张开,被阿母一瞪,又闭紧了。 “都过来!二郎扶着你阿兄。”贾妪起身,三个儿郎随她在后,进来主屋。 那串散钱已经放在地面的草席上,王翁侧躺于对面的木床,背对他们,一动不动。 贾妪没了刚才的精气神,叹了口气,才跪坐下来。 王二郎先扶大兄跪坐阿母正对面,然后坐于大兄左侧,王三郎老老实实邻着二兄坐。 贾妪解开绳结,有多少钱,她一清二楚,仍然一个、一个的再数一次。 “这是盖完屋院以后,一点点攒起,攒着买牛的。原先一共五百个,给你们阿父买猪脂煎药花掉三十。三郎若不信,可问你二兄。” 王三郎羞愧的眼周一大圈都红了,直摇头:“阿母!我……” 贾妪制止他说话,鼻间也酸涩难忍,继续道:“昨日给阿葛买篾具,花掉一百二十个,剩下三百五十钱。”她说完,给二郎、三郎面前各拨过去一百二十枚。 王三郎头垂的更低。 二郎把钱往回一推:“阿母帮我存着!” 王翁猛的坐起来骂:“都拿了钱给我滚!” 包括贾妪在内,全都被他吼的一哆嗦。贾妪低声撵人:“快走、快走!大郎留下。” 王大郎却道:“二弟、三弟稍待。” 他摸向腰间系着的布囊,取出一根狭长竹片,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一长串圆圈,能看出画的是“钱”,朝阿母方向一递:“阿母,虎宝昨晚刻了许久,说是打的欠条。你数数,正好刻了一百二十个钱。篾具,算我们长房向二老借的,一年内一定还上。” 王三郎顿时结舌:“大、大兄?” 又无措的看二兄:“二兄?” 王二郎看阿弟这一脸窝囊样,只得捧钱站起:“这钱,儿先拿走了。” 三郎大松口气。回屋后,姚氏欢天喜地,拿出准备好的结实麻绳串钱、数钱。王竹蹲在阿母跟前,一会儿看看这些钱,一会儿看看阿母。 姚氏其实最疼长子,把系好的钱串塞给王竹:“儿也数数!” “嗯!”王竹拨拉着钱币,指尖相触的一次次,越来越觉得阿母闹这一场是对的! 一旁,王三郎抱着幺女,欲言又止。长房打欠条的事如何跟新妇说?说了会不会又大闹一场?要不,先不说了,这么多钱呢,长房哪那么容易还上! 第27章 青篾与黄篾 钱分完了,姚氏、小贾氏再无怨言。 大母他们离家后,王葛接过阿艾,哄睡着后,轻轻放回东厢房。从弟王蓬一直酣睡,早食都没吃。 这时的王荇已经把主屋、次主屋打扫一遍,把两间屋里的脏衣都搁到院中大木盆里,压上棒槌。 王葛喂完鸡后,端起木盆,挑上扁担去井边了。布衣洗完非常沉,她根本端不动,得放到桶里挑回来。 王翁把木牍拿出来,让王荇念给自己听。 “釜,为煮具!” “路,大道也!” “大父,你知道无功不受禄的典故么?” 王翁早一字不差的背过了,但这是祖孙之间的乐趣,于是故作发愁的说:“唉,记不住喽。虎头再跟大父讲一遍。” 王大郎在院里编筲箕,能听到虎头的一点儿稚声,每听的稍微清楚些时,他就停下手中动作。 “阿吴,你若也听到,该多好。”他突然思念亡妻,声音低不可闻。 王葛把洗干净的衣裳挑回来、晾上后,扶着阿父挪到阴凉位置,来主屋看眼大父和阿弟,再拨开东厢房窗帘一点缝,看看从弟、从妹还在熟睡,确定暂时没什么事了,来杂物间,把存放的几截竹秆、自己打制的长条工具凳都搬出来。 在工具凳上楔入匀刀(也称剑门刀),匀刀制式为三角状,两片。作用:保持每片竹篾宽窄一致。 昨日货郎的意思是,大件的竹席、门帘、窗帘,小件的竹盒、提篮,都收。若她会制六角竹扇、便面(半规型扇面)、腰扇,做多少他收多少。 当然了,长期合作的前提是手艺精良。 货郎的话勾起了王葛的某些回忆。 前世的时候,竟有人认为腰扇起源于高丽或小日,简直笑掉大牙! 根据历史记载,最早可追溯到西晋陆云《与兄平原书》中的那句:一日案行,并视曹公器物,床荐席具……扇如吴扇、要扇亦在! “要”是“腰”的本字,这里的“要扇”就是指能别在腰中的叠扇! 叠,既可指折叠,又可指卷叠。 所以无论是折叠式、或卷式的腰扇,都是我国汉末魏初就已经存在的物件! 王葛篾竹时,张菜、张仓过来了。 张菜帮从弟背着麦秸,张仓抱着双编好的草鞋。兄弟俩先叫了“王阿叔”,然后张菜蹲到阴凉地去了。 张仓把草鞋递给王葛:“葛阿姊,这是我才编好的,你看看行不?” 王葛轻扯鞋底,试试紧密性,夸奖道:“很紧实,有进步,要想穿的再舒适些,就把毛糙的地方多压一压。” “真的吗?”张仓喜出望外,这双鞋他做了两天,搓绳搓的满手都是小裂口,就等着葛阿姊能赞扬他的手艺。 “当然!” 张仓高兴的摇头晃脑。 “今天我篾竹,是要编六角扇和腰扇,你仔细看,不懂的就问。” “是!” 王荇冲出来:“阿姊,我也要看!” “你俩排排坐,一起看!” 话是这样说,王葛一开始忙碌,立即进入一种极其认真的状态中,她严肃沉着的表情,落在阿弟和张仓俩孩子眼里,显得有种苦大仇深的模样。导致张仓就算有疑问,愣是没敢张嘴打扰她。 反观张菜,真是不如小他好几岁的从弟,坐不住也蹲不住,烦了就去抽篾条弹着玩,想引起王葛注意,哪怕训他也好。觉出她根本无视他后,就拿起编筲箕用的长荆条去鸡窝那,戳的母鸡乱叫。 “从兄,你再捣乱,下次不叫你跟来了。”张仓生气的跑过来,赶紧又跑回去。 王葛这时进入下个步骤:分离竹皮和竹心。 带竹皮的篾片,被称为“青篾”,柔韧性强,是编织竹扇需要的材料。有些精致物件,甚至是将青篾剖成发丝一样的竹丝后制成的。 竹心的篾片,被称为“黄篾”,韧性差,易折断,编织大型篾品时才会使用。比如编席时,可采用青篾、黄篾交错编织,构成天然图案。 “阿仓,”王葛终于开口:“现在考一下我讲过的技巧,分离竹皮和竹心时,如果像这样……” 她用篾刀在竹条切口时,故意倾斜了下,如此,若继续推刀,青篾部分肯定越劈越薄,下部的黄篾部分越来越厚。 “如果像这样,怎么使青篾恢复成我想要的厚度?” 考我了、考我了、葛阿姊考我了!张仓雀跃不已,背负小手,句句大声:“要用篾刀一边压着黄篾!一边推刀!直到达到、篾匠需要的厚度!” “回答正确。” 王荇为张仓鼓掌。王大郎也夸句:“阿仓真聪明。” 张仓又自豪又害羞,接下来看王葛篾竹更认真了。 一上午也出不来多少活,张家兄弟走后,王葛赶紧洗手烹食。中午过后,王荇哄从妹玩耍,阿蓬吃饱后又开始犯食困,王翁叫他跟虎头、阿艾一起走动走动,可阿蓬刚答应,就扎到大父床铺又睡了。 “唉!”王翁一边愁,一边给孙儿盖严肚子。 王大郎午后也有睡一觉的习惯。 满院寂静,闲不住的王翁走出房门,看王葛缩在屋墙下仅存的一点儿阴影里篾竹丝,就到杂物间找出锯,几块木板,开始忙活。 “大父要做啥?我来!”王葛赶紧过来。 “你忙你的。夏日还长,我在你们屋前再搭个凉棚。正好啊,松散松散筋骨!” “大父。”王葛感动,盛一壶水放到旁边,“大父还是要注意腰。天热,一会儿别忘喝水。” “唉呀,你快忙你的去!对了,欠条打的好,打到大父心坎里去了!” 王葛“噗哧”笑出声,然后小声、但很郑重的说:“我打欠条,也不全是为吓唬叔母糊弄大父母的。一年内,我不光要把篾具的钱还上,还要让咱家买上牛!” 王翁美滋滋的:“要是那货郎的话作数,说不定真行。” 张仓又过来了,自带了竹壶。王翁随口问句:“阿菜哩?” “睡晌觉哩。” 王葛叫过张仓,先篾出少许细青篾,一边起手编织,一边耐心教学。 青篾分出来后,可以根据需要继续分层。就制作竹扇来说,少的三层,多的六层。分完之后刮青,使每根竹丝光滑亮泽。 总之,竹篾越细,编织的扇面看上去越柔和,但相应的,编织时所耗的时间越久,精力投入越多。 没有染色的条件下,匠人可根据青篾每层不同的色差,来构造扇面的天然花纹。通常有:回字纹、人字纹、十字纹、矩形纹。 没有花纹的称为素罗。 特殊些的有镂空菱形纹。 “葛阿姊,你为什么懂这么多?”张仓光死记硬背都觉得头晕脑胀。 “在县城考试时厚脸皮问的,那里的考官都是各地有名的匠师!” “匠师?都能做考官了,肯定很厉害!换成是我,我、我不敢问。” “呀,让我瞅瞅,阿仓脸皮还怪薄哩!”王葛作势揪他小脸,张仓被逗的“鹅鹅”笑。 同一时间,桓县令正细细看着几片木牍,疑惑不解的低语:“王、葛?十岁的小女娘,一直生活在贾舍村,她为什么……懂这么多?当真有匠人天赋一说?” 第28章 喷药柜 原来,一刻钟前,掾史带着中匠师郑经过来,呈上画好的“喷药柜”图解木牍,此器械将用于农药喷洒,减少庄稼病虫害。 桓县令眼观模具图,脑中已经浮现实物模样。他问:“郑匠师,这跟灭火水筒一个原理?” “是。”郑经一一解释模具图:“将竖筒改为固定式横筒,加粗;四方柜贮存莽草、鱼腥草所制的灭虫药水;横筒连接贮水柜的入水柱,有四条,首大尾细;柜上设置一注水口,口有盖;抽拉杆采用厚毡做密封;还有一处改动就是喷水口,改为莲蓬式。” 桓县令不是不通稼穑的官员,知道通过莲蓬孔喷洒,比使用水瓢扬洒更利于植株均匀沾染灭虫药,大大节约用量。 掾史禀道:“实物已经打制好,就在院中,大人是否看一下?” 桓县令知道他这样说,一定是已经观看、试过了。“好,此物利于农事,这就看!”不亲眼目睹,肯定不放心。 若是王葛在,看到院中平板车上的长方体喷药柜,一定得给郑匠师竖大拇指:人才啊! 这不是前世《武经总要》里记录的猛火油柜吗?只不过在宋朝时,柜整体为铜制,贮存的是火油,通过横筒抽、推,再经点火装置,形成的是杀伤力巨大的炙焰火龙,以此烧伤敌军。 随掾史下令,两吏扶稳柜、车,一吏抽横筒的活塞杆,再尽力推回。 霎那间!横筒前端的莲蓬喷头,喷出毛毛细雨般的水线,直飞两丈外! 此吏再重抽药水,这回放缓一些推活塞杆,水线从最近的一丈到三丈远全部喷到了! 阳光大好,淅淅沥沥飞扬的水雾被照出来半弧彩虹。 桓县令神采亦飞扬,大道三声“好”! “辛苦郑匠师了。我这就修书,在桓氏族中择选一名木匠大匠师做你的举荐者。” 郑经大喜!他卡在中匠师等级七年之久,技艺已经积累的足够了。但是参加大匠师评定,必须由籍贯地的县三老、与同种匠技的大匠师共同举荐,才有资格。 县三老是朝廷官员,巴不得多多举荐本地匠人,但大匠师难寻啊!朝廷规定,一名大匠师,终生只能举荐三次,岂会轻易把任何一次机会留给外人? 贾舍村的崎岖小道上,斜阳余晖,农户返家。姚氏想起前些日子孙氏托自己的事,就问:“阿姑,阿葛转过年来就十一了,是不是该准备相看了?” 贾妪:“转过年?离年还有一半,你急什么?” “咋是我急呢?”她嘀咕句“妇又不是外人”后,见君姑没再数落她,继续道:“我是她叔母,万一村邻问起来,我好歹得知道君姑的意思,才能拒绝人家、或应下来安排相看。要是不管谁问妇,妇都推脱不知道,别人还以为我不管侄女呢。” 倒是这个道理。贾妪说道:“你疼阿葛,我高兴的很。若真有人向你和阿贾打听,你们就回……她大父母想多留她两年再说。” 多留两年?小贾氏立即道:“女大可不中留!” “你当年跟二郎相看时多大?”贾妪板起脸。 “十、十四。”小贾氏偃旗息鼓,她相貌有些丑,当年偏偏只中意村里最俊俏的王户二郎,这才耽误了相看。 姚氏有求于孙氏,自以为有心眼儿的旁敲侧击问:“其实,是我看阿葛常跟张菜一起玩,还以为……” “有人说闲话了?” “没有、没有!” “嗯。你提醒的对,咱们也算看着张家小子长大的,不自觉的,就以为他岁数还小哩。回去我说说阿葛,往后少和张菜玩耍。” 完了!姚氏咂下嘴,转念又窃喜的很:反正孙氏托我的事已经问了,真把王葛许给张菜,哼,还便宜那死丫头哩! 晚食过后,王葛叫王菽进来帮忙收拾釜灶,王菽一边用竹刷刮釜内结的粥痂,一边说:“今天回来的时候,听说溪河那边又差点淹着人。” “河就是这样,看着风平浪静,底下说不定藏着漩涡。所以在边上走走耍耍没事,千万别下水!” “从姊说的是。嘻,不过我看水就晕,连井边都不大敢去。”她不好意思的吐下舌头,“我可绝对不下那条河。” 王葛一笑:“阿菽,先别刷了,来。”她从粮缸旁的旮旯里拿出下午编的六角竹扇:只有扇心和一点点起头,长长的青篾条四周而垂,乍看很凌乱。 天色还算亮,两个小女娘就这样蹲在缸边,一个仔细教,一个懵懂学。 王菽不如张仓聪慧,好在听话、特别认学。 “扇面的花纹,是根据不同的压线、挑线方法制出来的。你看,就是这样……”王葛正讲着,小贾氏进来了。 她猛地提起王菽、夺过“破烂”往灶膛边一丢,边往外走、边指桑骂槐:“贱皮子!装的老实巴交的,就知道耍心眼!一肚子缺德心思,让我逮着了!” “阿母你干啥呀!”王菽差点儿被拖倒,“干啥骂我这么难听……”这实心眼的小女娘,根本不明白咋回事就被关回屋了。 王葛拣起扇心,有几根竹篾搭进炉膛里,不能用了。 她心疼的吹掉青篾上沾的灰,摇下头,低声自语:“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屋里,王菽委屈的直抽噎,小贾氏撒完火,又开始反感这个女儿笨乎乎的,一点儿都不随自己,连她刚才骂谁都分辨不出来。“行了行了,别哭了,明天看谁去乡里,阿母托人给你们兄妹买糖吃。” 王菽别过头,这就算阿母的道歉了,可她才不稀罕糖!她只想知道阿母为啥当着从姊的面骂那么难听,让自己那么丢脸。 王禾一撇嘴,恰被小贾氏瞅个正着。 “干啥?”小贾氏偏心儿郎,王禾再作怪也不恼,她笑着戳他脑门一下,“不信是?阿母这回说话算话,肯定给你俩买糖吃。” 很快,小贾氏恐慌的尖叫声传出次房。 姚氏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东厢:“咋了、咋了?” 小贾氏破门而出,哭道:“天杀的!王二郎你今天要不说清楚,我就……我就跳井去!” 小贾氏一路嚎,倒是还有理智,甭管追来的姚氏、还是路遇的村邻咋问,小贾氏都不说为啥哭闹。 王二郎被阿母轰出来,气的一跺脚,把装着一百二十个钱的布袋扔给王禾,赶紧追新妇去。 王菽吓坏了,王葛也疑惑的站在院里。 王禾不想被讨厌的从姊看他们次房热闹,就烦咧咧拉王菽回屋,埋怨:“都是钱闹的!” “阿兄,到底咋回事?刚才你和阿母嘀咕的啥?” 第29章 乡兵桓真 王禾简单一说。 原来,王二郎趁小贾氏不在屋里,打开她放嫁妆的木箱,拿走了那一百二十个钱。他也不在意被长子看到,就去主屋要还给二老。 老两口哪肯接。推来搡去的,王二郎急了:“儿今早拿钱,是不想让三弟作难,你们没瞅着三弟那窝囊样!” 贾妪“啧”一声:“不许这么说你幺弟!” 王翁:“哼,说的也没错。好好的儿郎,以前多好,现在变成一坨烂泥,一点主心骨都没有!行啦,这钱既然分给你们,就没收回来的道理,快拿回去,别再……” 王翁的话都没说完,小贾氏就在长子的示意下,发现钱袋不翼而飞了。 这还了得?!日子没法过了! 小贾氏肯定不会真跳井,村北就这一口水井,她要跳下去死在里头,都得被村邻鞭尸。 闹完后,小贾氏就回娘家了,这就是娘家近的好处,一个村北、一个村东。 次日绵绵细雨,这种天气就不必去地头了。王葛在杂物屋篾竹,王菽、张仓坐她对面学习。 王二郎苦着脸去接新妇,怒气冲冲回来。 王翁老两口一问,气个够呛。原来,二郎的外舅、外姑都没让二郎进院!还放言,要么给小贾氏做件新衣裳赔礼,要么买个首饰,否则小贾氏就在娘家住一段日子。 田里正忙,还要隔三差五去野山伐竹,家里少个劳力怎么行?这是婚家知道他王户得了一贯赏钱,想贪一大口呀! 贾妪抹把泪,打开衣箱,取出个布包裹,解开后,是叠的整齐的布料。“这半匹布,是三郎成亲时,你阿父买的,我一直没舍得裁成衣裳。拿去,给婚家赔礼。” “阿母!” “拿去!此桩事本就是你错了!二郎,你别不服,这事要换在阿母身上,若你阿父不声不响把钱拿给别人使,阿母也会气恼。” “你二老又不是别人!” 王翁开口:“听你阿母的。以后记住,理亏在前,就别怨吃亏在后。新妇回来后,凡事和她有商有量,儿女都大了,别再在小辈跟前丢人现眼。” “唉!”王二郎又臊的慌、又气的慌,使劲跺下脚,拿过衣料冲进雨里。 往事汹涌而来!这半匹布料,前世也没留住。那时阿菽投河惨死,阿父心疾、伤寒、腰症齐发,家中早无余钱,阿母卖掉所有能卖的东西买药,不知道是不是药不对症的缘故,阿父还是一日比一日病重,直至去世都饱受折磨。今世,幸亏侄女争气,小小年纪有胆有识,赚了钱从县城买药来,几天就治好阿父的腰症。 可布料还是要被送走!且还提前这么多年! 连那五百个钱,也开始零零碎碎的支出去,攒不在二老手里。 王二郎越来越不安,生怕一切看起来都改变了,实际上还是脱离不了原来的宿命。 东厢房,一直偷看的姚氏心急难耐,嘱咐王三郎:“你等着打听打听,你二兄刚才拿的啥?” “嗯。” 王艾坐在被窝里,奶声奶气的模仿阿母:“你等着打腾打腾,你爱兄拿的啥?” 姚氏、王三郎均吓一跳,面面相觑后,反应不同,王三郎刚训斥:“不许……” “胡说”两个字还没出来,姚氏已经一巴掌扇在王艾嘴上。 杂物屋内,王葛听到阿艾又哭了,微皱眉头道:“好容易歇一天,不是训阿蓬、就是打阿艾。” 王菽自嘲:“这是我阿母不在家,不然指定也找茬数落我。” 张仓小脸绷紧:“菽妹别怕,往后挨打就往我家跑。” “嘻,我才不,我往从姊身边跑就行。” 王葛急忙拒绝:“可别,越指望我,你挨揍越狠。” 张仓以为葛阿姊在说笑。王菽却明白从姊讲的是实情,她垂头,又羞愧又无奈,从姊人好,待她也好,真心实意的教她编织手艺,可阿母就是瞧不惯从姊,总讲从姊坏话。为啥呀?! 外头,雨又大了些。 王二郎仍是只身回来的,回报二老,婚家的气算是消了,外姑接了布料,态度和气了,只是要等小贾氏裁完衣后再回来,最多两三天。 次日雨停,灰色的云层不时遮挡太阳,乡间小道全都泥泞的很。王葛早食多做些,给大父、阿父他们留下够中午吃的,坚持跟大母一起去山坡。 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姚氏不停抱怨:“姒妇可真会挑时候回娘家,咱们雨一停就得赶紧忙活,可人家呢?指不定还睡着呢。” “我可看出娘家近的好处了!” “兄公昨日冒雨连着去姒妇家两趟,都没把人领回来,咋着?她还想拿捏到秋收啊?那咱王户要这种新妇干啥?” 王禾忍不住了:“我外大父家是离的近,可我阿母一年也没回去几趟,还不赶你偷偷往沙屯拿的东西多哩!” “哎?你这死驴脸,有这么和长辈说话的么?” 贾妪:“行了!谁不想动弹、谁就回去躺着,别叨的让我心烦!” 王葛默默,只管扶好大母。 这时,一趟骡马小队从最近的亭置“临水亭”出发,向贾舍村徐徐行来。他们都是临水亭的吏,共十七人,亭长为首,亭卒十五人,外加一名身份特殊的亭夫。 这亭夫,就是少年桓真。 各州郡每年都有修路预算,临水亭至贾舍村这段羊肠土道在批准之内。郊区“野涂”的道宽有固定标准:五轨,只需用“记里车”测量出实际路长,就能核算将要投入的财力、物力、人力。 骡子拉着记里车,每行进一里,车上的木头人就敲鼓一下,桓真拿着石刀、木板刻数。 队伍后头数丈外,铁风、铁雷骑着凛凛骏马,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铁风背负环首刀;铁雷左手持弓,背负木箭箙。 按照桓县令的意思,允许他兄弟二人始终追随,保护桓真安危……只能在性命攸关时才可相助的意思! 桓真现在,是临水亭负责打扫亭舍、马厩的“亭夫”,在亭置中属于最低等的亭卒。其余十五名亭卒,要么是负责逐捕盗贼的“求盗”,要么是“亭子”。 铁雷:“谁能想到呢,从国子学逃个学的工夫,就沦落成乡兵了,还是个打扫马厩的。” 铁风:“就一年,会熬过来的。唉!”他深深叹口气,听起来更像可怜自己,至少一年回不去繁华洛阳。 铁雷:“上回来贾舍村时,公子多意气风发!你瞅瞅现在……这是他第几次抓头发了?一定招虱子了。” 铁风:“第十一次了。对了,今日公子发顶的俩角,是你给梳的?” 第30章 人靠衣服马靠鞍 铁雷喷笑:“噗!我……”他本想说,要是他梳,绝梳不成一角朝天、一角耷拉跟树叉子似的,但主家“落难”,更不能失了敬重,于是话音一拐:“我……哪敢!万一叫亭长发现,又得罚公子少吃顿饭。” 铁风:“我打听过了,这临水亭的亭长,姓任,名鲤,字溯之。性格刚直,最讨厌偷懒耍滑、纨绔娇惯子弟!我等谨慎些好,否则别说帮不上公子什么,再拖累他,被任溯之告一状就糟了。” 铁雷:“是。万万不能给桓县令递由头,到时把公子打发到空亭去更麻烦!” 空亭一般都在荒郊棘林中,仅供长途跋涉的旅人歇脚,不设亭卒。那种地方,到了晚上常有野兽出没。 铁雷:“瞧,公子第十二次抓痒了。” 桓真身上确实招虱子了。 他长这么大,就没自己梳过头,被族叔打发到临水亭后,睡觉时特别注意,一直不散发。结果今早挠痒把头发挠散了,去马厩干活时被巡查的亭长看到,不由分说把他摁到跟前,还嫌他脑袋别着劲儿不听话、扇他后脑勺一下子,再以手代梳,麻绳一边一系,挽了俩羊角髻。 这寄人篱下的糟心日子啊,才刚刚开始! 桓真不是没想过不管不顾,先回洛阳再说,但转念就遏制莽撞念头了。他想凭自己本事考进少年护军营,踏上驰骋沙场的武将之路!既然此理想毋庸置疑,为期一年的乡兵体验,说什么也得熬下来! 他是龙亢桓氏的嫡子!没有不敢享的福,也没有不敢受的苦! 啪! 他的慷慨励志被后背一巴掌打断,是任溯之!他训道:“愣啥神?后边去!” 原来,桓真不知不觉的走快,都离开记里车丈远了。他面无表情回到骡子旁,取出布囊中的小竹盒,挖一指荼酱,在嘴里多含一会儿,让苦森森的菜酱灌穿口腔,直穿头脑,以此覆盖忍耐之苦。 今日路不好走,贾妪带着儿郎、新妇早早下坡,正好,回到家不耽误烹晚食。 次大屋墙体下已经搭好了木棚,王葛笑盈盈谢过大父。小贾氏不在,王菽放心的来伙房帮忙,两个小女娘都是利索人,很快蒸了饼,拌了咸菜。 院里还潮湿,一家人在杂物屋吃饭。 姚氏暗中掐了王三郎好几下,逼的他没法,只得问:“二兄,你、你今早是不是,给二嫂送赔礼了?” “送赔礼?”王二郎装不明白。 姚氏憋不住了,假笑堆脸:“兄公装什么糊涂,今早你从姑舅屋里出来,手里就多了个好大的包袱。按说呢……姑舅给兄公物什,我不该问……” 王翁看老妻一眼,贾妪领会,打断道:“不该问就别问!你有能耐也回娘家,到时看我让不让三郎带赔礼接你回来!” 王葛、王禾、王菽、王荇几乎同时把头埋碗里。 大母怼的好! 姚氏讪讪收起笑。她这夫君确实耳根子软、没主见,不过绝非单单对她耳根子软!对他父母更甚!她要是回了娘家,距离那么远,时间再一长,王三郎说不定能休妻再娶! 饭后,王葛趁着天还亮,抓紧时间先编竹扇,仍是一边教王菽。天黑后,姊妹俩有说有笑的收拾杂物屋、灶屋。王葛特意缩减自己的晚食,留了半张饼,等夜里挑完水后再吃,不然饥肠辘辘,睡都睡不好。 挑水王菽就不陪着了,小女娘胆子太小,又怕井、又怕黑。 村北这口井,边上是有住户的,无院,只有孤零零两间屋。主人年纪七旬左右,脚有残疾,一直鳏居。别说王葛了,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阿翁姓啥,慢慢的,都以“鳏翁”叫他。 好在当今大晋有非常严格的养老法令:凡年上七十者,所在户蠲免租税、力役;六十以上的鳏寡孤独者,官府需定期赐谷粮、布匹;如不能自存者,可置各县都亭,统一由朝廷赈赡照顾。 鳏翁这两间屋就是由乡所出钱出力盖起来的。 以往村民来挑水,都不大见鳏翁出来,今晚特殊,临水亭这十几个亭卒,要凑合着在井边这两间屋里挤一宿。 鳏翁嫌人多闹腾,就坐到王葛过来的小道边了,无端多出个黑影,吓她一跳。“阿翁,蚊子怪多的,你坐这干啥?” “井边好些乡兵,你一小女娘肯定害怕,我跟你一道过去。”老人家因为掉牙的原因,说话漏风。他拄着桃木杖,每一步都敲的地面“笃笃”响。 王葛立即一副惊喜模样:“阿翁领到桃木杖啦!恭喜阿翁!” “嘿嘿,亭长亲自送来的。哎呀,人老了,都不记得已经七十喽!” 笃、笃、笃! 井附近的大树上,蹲着的铁雷打个哈欠:“又来了。这老丈,自拿了桃木杖,每来人挑水都要跟过来。” 铁风:“我要能活到七十,我比老丈还能显摆,我定要拄着桃木杖走遍咱们大晋山河!” “噗!”铁雷一乐,树叶簌簌而落。 桓真咳一声,铁雷立马老实。 王葛过来,果见东边那间屋的墙侧,一字排开几辆大骡车。井边有人来来回回,有几人头戴平上帻,证明他们全是低等级武吏。 她大略扫视后,不敢多看。此时打水桶在桓真手里,见百姓过来,他先把桶给对方用。俩人默默交接,谁也没直视谁,还是铁雷轻呼:“咦?这女娘……” 王葛受惊,哪想到最近的这棵大树上还蹲着人!桓真瞪眼铁雷,再回过来时,和她对视上。 王葛努力咬着后槽牙才没笑出声,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原本多威武、俊俏的少年郎啊,怎么搞成这副狼狈模样?身上吏衣脏的不成样,还有,羊角髻谁给扎的?有仇吗?一角朝天撅、一角跟蔫秧子似的。 “郎君怎么在这里?” “别多问。” “是。”王葛赶紧挑水走人。之前她跟对方仅逢过两次面,都不知道姓什么,所以别多事。至于世家子弟一会儿乔装成布衣百姓,一会儿又变成临水亭的亭卒,更不是她该琢磨的。 王葛第二趟来的时候,鳏翁又坐到小岔道口。“阿翁,你咋还坐这?” 老人家利索起身:“井边全是外村儿郎,我跟你一道过去。” 笃笃笃! “快啊,磨蹭啥哩!”鳏翁催她,一边催一边敲地。 笃笃笃! 王葛算看出来了,这阿翁就是想显摆这根象征寿星翁的桃木杖啊! 桓真是亭卒中地位最低的,倒没人存心欺负他,但零碎的活计,总不能让亭长、求盗干,所以清扫晚上睡觉的地方,喂骡子、扫粪等活,已经指使的他不得停歇。 黑灯瞎火的,他撮着一筲箕粪,根本不知道往哪倒。 铁风、铁雷不敢帮他。王葛随鳏翁过来后,桓真问:“阿翁,粪往哪倒?” “我领你去。” 笃笃笃!笃笃笃! “快啊,磨蹭啥哩!” 第31章 偷饼的老鼠 桓真没想到王小娘子竟然挑了十几趟水!想起第一次在寿石坡见她时,她说过在坡上拣了五年的羊粪,当时只道这句话寻常,可当他沦为一个最下等亭卒,每天都被迫忙碌、时时刻刻处在暴怒边缘时,才体会到“辛苦”二字其实是苦上加苦! 次日,天真正放晴。王葛出门洗衣,刚出来不远就遇到了亭卒正在这条东西道上测量。 村里要修路了? 这可是大事!古代道路规划可不是官员随手一批,想修哪就修哪,要么开通商道、要么增设兵道,贾舍村属于哪个? “大人。”王葛走向一个戴平上帻的亭卒。 任溯之一回头,见这村女相貌秀丽,眉宇间的从容与温婉,竟和他阿姊相似,于是粗嗓门放低:“何事?” “大人,乡里是要给我们村修路吗?” “嗯,村内只修经、纬……就是只修那条南北道和这条东西道。村外修至临水亭。” “太好了,那我们再去乡里,有一大半路都好走了。” 任溯之心想,这小女娘倒挺知足,不像有的村民一听只修到临水亭,就抱怨为何不通至乡里。 “大人们要是累了,就到我家喝口水歇歇,呶,就是那家。不打扰大人了,我去洗衣裳了。”王葛确认了要修路就行了,至于为何修至贾舍村,可不是她这等小民能想透的。 她刚拐弯不见,桓真灰尘满面的过来了,不卑不亢给任溯之汇报:“大人,西边路长已经测量完。” “嗯。记录下两侧有多少户民居了?” 桓真…… 任溯之“啧”一声,刚想发火,桓真立刻掉头:“这就去!” “臭小子!这等事还要我掰开你耳朵一件件说吗?下次再这样,别怪我抽你!” 任厮!混蛋!桓真咬牙切齿,拿出荼酱又放回去。不行,吃的还剩一半了,暂时没处买,得省省。 背道而行的王葛、桓真二人,这时还都不知道,此次修的路,将成为许许多多有胆有识之辈,为大晋建功立业的起点! 桓真这些亭卒在晌午前离开了贾舍村。贾地主家的大郎亲自赶着一车礼相送,被任溯之客客气气谢绝。 隔日黄昏,梳着堕马髻、穿着新裁襦裙的小贾氏回来了,一进院先奔主屋,眼眶通红的给姑舅请罪。 教诲新妇的事,王翁一般不说话。 贾妪脸上没有笑容,但也不苛责:“我已经跟二郎说了,此事他不许再计较,你也不许存着气,还和以前一样,好好过日子。” “妇知道。” “回屋去。” “是。”小贾氏一出来,不安神色全无。君姑的话,也就能骗骗前几年的她,现在她算看明白了,装贤惠只能越来越吃亏!这不,闹一小场,回几天娘家,竟然能赚身布料。夫君生她气又怎样,顶多十天半月的就忘了。 王菽在小贾氏严厉的目光下,垂头丧气离开杂物屋,回屋。 王葛摇下头,六角竹扇已经编好,她现在开始第二件编织品:南瓜造型食盒。 食盒在大晋朝是普及之物,富贵人家更是将食盒视为一种身份象征。货郎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想让货郎收购食盒,除了结实耐用外,美观还需独树一帜。 之所以选择南瓜造型,是受清河庄的启发,当时王葛就看出来,很多百姓喜爱南瓜,可惜这种蔬菜还没大面积种植。 前世王南行见过不少篾匠编织的南瓜筐、篓,发现最终出来的制品,仅仅是个扁圆体,根本没有瓜身的棱、槽。具备棱、槽的制品,又多是环保材料的彩色藤编法。 这就考验篾匠敢于创新的理念了,当然,前提仍是篾匠基本功必须扎实,才能在创作过程中随机应变。 天要黑了,她抓紧最后一点光亮破篾。 “咔咔”之声隔着杂物屋、隔着各自的屋墙,还是躲不开姚氏找茬。她站到门口喊:“吵死了!” 王葛装听不见,继续破竹。 姚氏大步过来,隔窗质问:“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什么?”王葛假意掏掏耳朵,回的比她还大声。 “装个屁!”姚氏见君姑出来了,开始句句话占着道理:“你是比我们有本事,又勤快,但再勤快也得分个时候?不能不管别人?这么大动静,别人咋睡?阿葛啊,这院里不止住着你们!” 王葛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大母听到争吵出来了,不想大母难做,她把顶着草帘子的木棍拿开,封窗,掩门,去挑水。 夜深后,一个矮小精瘦的身影蹑手蹑脚出来东厢房,是王竹。他快速跑进伙房,把甗盖翻放在灶台上,将王葛温在箅上的半张饼拿出,跑回屋。姚氏把他揽怀里,悄声道:“快吃,吃完再过来,免得你弟妹闻到味儿再醒了。” 王竹孝顺的先撕一口递给阿母,然后狼吞吃个精光。 王葛是真没想到,半张饼都被人惦记上了。 早食时,当着一家人面,她故作纳闷:“我药老鼠的半张饼,昨晚真被老鼠撞翻盖子叼走了,也不知道管没管用?” 叮啷!王竹的箸擦着食案滚落到席上。他吓得张老大嘴,惊恐看向阿母。姚氏神态和长子一模一样,尖叫着扑过去打王葛:“你个黑心贱货!咋想的?!把下药的饼放甗里、你放甗里!” “放肆!” “干嘛打人?!” “虎宝!” “弟妇先住手!” “啊呀!” “哇……” 一时间,拉架的、训斥的、哭嚷的、还夹杂着幸灾乐祸的,一家人乱成锅粥。 最后是王二郎把阿弟搡到弟妇跟前,再把王葛护在背后,暂停了这场闹剧。他是拦架主力,被姚氏抓了好几道长血口子,脸上、手上都有。可恶的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王大郎手背也被抓伤! 碗碟凌乱,几个小的都眼泪汪汪,王竹捂着肚子趴在案上。 小贾氏几次想替夫君挠回去,都被王禾死死搂住。 王翁深喘几口气,忍住强烈怒意道:“从现在开始,别人都不许插嘴!三郎新妇和阿葛一人一句的说,到底怎么回事?谁敢多说、再胡乱嚷、再动手,就滚出、这、个、家!”他一把将面前的案掀翻,指着姚氏:“你先说!” “我先说就我先说!” 王翁指王葛:“该你了!” “哎?”姚氏刚要咋呼,被王三郎捂住嘴。 王二郎见阿弟现在反应倒快,刚才拉架时笨的跟脚底陷泥里一样,对阿弟失望中多了些反感。 王葛简洁明了:“昨晚我省下的半张饼,被阿竹从甗里偷走了!” 王竹更觉腹中绞痛。 终于又轮回姚氏了,她急道:“是你阴险!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天杀的……” 王葛根本不用大父开口,截断姚氏的撒泼:“既然想药老鼠,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 姚氏气极反笑:“就是!你们都听听!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还盖上盖子?啊?这是生怕老鼠偷不走吗?她就是故意的啊!丧良心啊!” 王葛:“我还是那句话!谁会把下了药的饼往甗里放?” 姚氏:“猖狂啊!” 王葛:“大父、大母!咱家就没有老鼠药!所以,我撒谎饼上有药,是吓唬装老鼠的偷饼贼!” 姚氏的嚎声戛然而止,倒气不及,打个响嗝。 第32章 开始修路了 三房这次彻底没理。王竹年纪轻轻不学好,被王翁罚挑水一个月,且在这段时间内,必须顿顿省出半份晚食赔给王葛。如此才能让这孩子知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姚氏撒泼虽然是因为担忧儿郎安危,但不敬姑舅是事实! 贾妪给姚氏两个选择,要么回娘家思过,让村邻都知道这个新妇爱搬弄是非,搅家宅不宁!要么,她郑重给大房、次房道歉,并且替侄女阿葛烹一个月的早食。 不敬姑舅的罪名,姚氏哪敢担?她对着王大郎就开始哭,每哭一句抽自己一耳光:“求夫兄宽恕,都怪我没管好儿郎,饿了忍着就是了,非得偷他从姊的饼吃。都怪我,把半张饼的小事闹成一件大事!都怪我、都怪我……” 王大郎气的微微哆嗦,这叫什么道歉?分明在怪阿葛把事闹大了! 王葛右手揽着阿弟,左手安抚在阿父紧攥的拳头上,对姚氏说道:“我是晚辈,不敢跟叔母计较,不过我阿父不能平白无故受伤,得有个说法。” “啥、你要啥说法?”姚氏预感不好。 “赔二十个钱,我得给我大父买药。” “赔……”赔钱?!姚氏五官都疼扭曲了,早知道不故意抓伤王瞎子了。 王竹一听要赔钱,赶紧恳求:“伯父,所有事都怪我……” 姚氏怒喝:“闭嘴!大人说话有你小崽子什么事!”骂到“小崽子”时,她是瞪着王葛的,她知道这个侄女的脾气,要钱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绝不会松口! “成,那就二十个钱。”她咬着后槽牙,不再跟长房废话,看向王二郎,这一打眼,心虚不已:自己真不是有意的,啥时候把次夫兄脸上挠那么狠?跟被耙子耙过一样? 小贾氏母子在旁,一个个气愤的直甩眼刀子。 “次夫兄,姒妇,要不……你们打回来。”姚氏知道自扇耳光肯定白扇,不如留给小贾氏扇,免得受两遍罪。 王二郎受侄女启发,刚才就在激动的搓膝盖,立即道:“三十个钱!赔三十个钱,我买药!” 王葛……二叔还是老实! 姚氏:“我赔、我这就赔!那外人要是看到次夫兄这些伤?” 她转而害怕的求贾妪:“君姑,君姑可得想个法子,要是叫村邻看见次夫兄一脸伤,还不知道会瞎传些啥,到时丢的可是咱王户一家的脸啊。” 贾妪气的直拍案:“二郎都被挠成耙子了!咋遮掩?你这蠢妇,才知道丢脸!才知道丢一家人的脸!!” 姚氏垂头呜咽。 王二郎不是种地就是进野山伐竹,再压低草帽,脸上的伤还是传的村邻皆知。但是人家家翁都没抱怨,村邻打趣几天也就不再说了。毕竟谁家都是磕磕绊绊的过日子。 六月,正是庄稼茁壮时,天气有些反常,明显不如去年炎热。王翁腰疾彻底好了,重回坡田,姚氏、小贾氏偷懒的机会更少了。 货郎定的收货日期是每月十五到二十当中的一天,今天十三,王葛终于将第三件制品完成,是一张窗席子,采用的就是青篾、黄篾交叉编织。 晚食时,王菽跟王葛说:“从姊,咱村真要修路了。” 王葛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已经开始了?” “嗯。”王菽高兴的点头,自家院门前就是东西道,百步远就是南北道,等路修好,下雨天都不怕出门了。 谈到修路,王禾最兴奋,都不跟王葛吵嘴了,接着话题说道:“你们几个天天不出门,不知道,一下来了好些人!他们先量出路宽,在两边挖渠,把挖出来的土堆成一堆堆老高的坟……” 王二郎“啧”一声,打断道:“别瞎说,那就是土堆。” 王禾继续:“堆了好多土堆!我听人说,干挖渠、拌石灰重活的那些人,叫隶臣妾,都是犯人,只有赶车、指使人干活的才是乡兵哩。我要是也能当乡兵就好了,啧啧,真威风。” 王禾的愿望谁也不会当真。 在大晋,乡兵必须是兵户子,跟自耕农不是一种户籍。兵户是世袭制,子子孙孙都只服兵役,不另服力役,朝廷拨给兵户少量的耕田,不缴纳田租。 这种兵制是成帝时期改善的,既不是原本晋朝历史中苛刻的“世兵制”,也不是兴于隋唐的“府兵制”,而是将两种制度中的优点合于一起,摒弃缺陷。王葛再次感叹,成帝要是再长寿些就好了。 孩子们谈的兴起时,姚氏正向贾妪请求:“张家四郎新妇明天回沙屯,妇有东西托她带回娘家,她出发晚,妇明天能不能晚些去田坡?” “行。”贾妪没当回事,姚氏这懒妇,早些、晚些去田里,没啥两样。 姚氏想了想,又请求:“要不妇明天和阿葛换换?就换一天,万一孙氏晌午才走,显得妇成心偷懒一样。” 贾妪:“你跟阿葛商量。” 地里确实忙,青麦在晾晒,胡麻已经收割,荚都裂口,每三天都要打一遍脱粒。避雨的草苫棚还得加草、翻修,一旦天阴,就得赶紧把青麦和胡麻都搬进苫棚下。这些王葛都是知道的,因此姚氏一提,她就应了。 次日,姚氏头疼,走路左摇三晃的。王三郎只能先留下照顾新妇,等姚氏好些后再去田坡。 众人出门,贾妪嫌弃的直摇头:“懒妇事多!” 王葛倒是知道姚氏有这老毛病,一到月事期就先头疼,其实这是痛经的一种症状。 王荇追出来:“大父、大母,我也想跟你们去,我想去看修路。” 王翁当然同意。 王荇仰着小脸跟王葛解释:“三叔跟我说,他得晌午那块才出门,他照看阿父和从弟妹就行。” “好,知道了。”王葛笑着牵住阿弟的小手。 没走多会儿,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逐渐扑鼻,越往西味道越大,而后便看到一堆堆土堆、一口口支起的镬、一顶顶简陋草棚,密密麻麻干活的身影穿插在土堆、镬器、草棚中间。 挖渠的隶臣各个汗流浃背,看样子天没亮时就开始干活了。 道上排开驴车、骡车,挤得水泄不通。村民过路,走另外开辟出来的一条临时窄道。但凡过路的百姓,无不张望打量,议论纷纷,乡兵有时也得走这条窄道,于是不停的吆喝撵人。 小阿荇一直半张着嘴巴,眼睛都不够用的。王禾挤在王葛旁,一副“怎么样、我昨天说的对”的样子。 王葛确实觉得震撼,稍微停步观察。 镬这种器物,其实是无足的鼎,也可称为古代的锅。 此地一共九口镬,每个都巨大,绝对能搁下整头牛!镬有双耳,一根极粗的铁杆在上空横立,两端担在临时搭起的梯墙上。铁杆是以两侧垂下的铁钩,钩住镬的双耳,然后吊起架空,底下火焰翻滚。梯墙外侧为梯,内壁呈弧形,能防止火舌翻上来。梯墙顶部平坦,至少能站四个人,隶臣踩梯爬上,用大锨搅动镬内的乌黑之物,每一下都格外费力。 这活可比挖渠辛苦多了。 乡兵又过来撵人,王葛赶紧拽着阿荇走,惊奇的问:“大父,他们在炒什么?” 第33章 糊涂王三郎 王翁见识还是多一些:“炒土,把土里的湿气炒干。用熟土拌上石灰铺路,以后路面才不长杂草。” 贾妪:“值当的?长草就长呗,长草拔了就是,你看看,一天天得烧多少柴火?啧啧啧。” 王二郎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王翁白了老妻和儿郎一眼:“拔?一修道就修出好几里,下场雨草全冒出来了,你拔啊?” 众人一想那个画面,立刻觉得耗柴也没那么心疼了。 待到归家时分,熟土堆跟生土堆泾渭分明,石灰、土尘弥漫半空,王葛一家人全都紧捂口鼻快速走过,不再逗留。 将到家门,王菽念叨:“三叔一天都没去田里,也不知叔母头疾好些没。” 小贾氏瞥眼王竹:“人家亲儿郎都没担心,要你惦记?” 王菽垂头、脸红,王竹生气的加快脚步,越过从妹王菽。 不同寻常的是,王大郎正扶着门站在门槛里侧,一副侧耳焦急的模样。等他听到动静,王翁也迈进来了,拉下了脸:“大郎咋站这?三郎呢?” 王葛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果然,王大郎急的回声“阿父”后,探出手问:“阿葛呢?” “阿父。” “虎宝,你编的东西是不是放在杂物屋?张家今天驱着车过来,姚氏头疾正厉害,就使唤你三叔去杂物屋取她捎回娘家的东西,到了晌午你三叔才把拿了些啥东西一说,才知道可能把你编的东西也拿走了……” 王葛在这几句话中,已经将姚氏处心积虑谋划的恶心事搞明白了:先假装头疾,再留下三叔,姚氏定是跟三叔说,她要捎回娘家的东西在杂物屋哪个位置,三叔就都挪到张家牛车上了,这样一来错都是三叔犯的,谁也怨不到姚氏身上! 推开杂物屋,果然,南瓜食盒和窗席子都不见了!幸亏六角竹扇小,她一直放在卧房用着,得以保住。 王翁大发雷霆:“那竖子呢?还不滚出来!还有那蠢妇!” 东厢房中只有王蓬、王艾的哭声,王竹畏缩在门口,不敢抬头,不敢回屋。 王大郎还在期盼是他想岔了:“虎宝?东西还在吗?” “没有了。” 王大郎气的拐杖敲地,大声道:“三弟和姚氏去追张家的车了,可脚力怎么能撵上牛车?” 王翁气的咳嗽几声,吓得王二郎赶紧给阿父捋心口。 贾妪还在杂物屋不死心的翻找,急声中带着哭腔:“这可咋整呦?明天十五,万一货郎卡着日子来,阿葛拿不出货,以后人家肯定不来了!” 王翁担虑的更长远:货郎白跑一趟,回乡后万一四处抱怨,阿葛头名匠童的声名就受损了。 王葛在另一边扶住大父,劝道:“事已至此,着急没用。大父,大母?” 王荇懂事的赶紧把大母拉出来。 王葛:“二老的身体比赚钱重要。再说,或许三叔他们一会儿就把东西追回来了。货郎……也不一定明天就来,只要容我两天时间,肯定能想到办法。” “两天?”王菽没忍住,惊叫出声。 两天也就能篾一点竹丝!这可怎么办呀?从姊辛辛苦苦二十来天,就一天不在家就摊上这倒霉事!她都觉得委屈,从姊心里得多难受!王菽背过身抹泪,竟发现阿母以袖掩面,正笑的面目扭曲! 小贾氏被女儿瞅到,也没在意,用衣袖拭拭眼角,确实也有泪,不过是憋笑憋的。往日她可真是小瞧了娣妇,今日打蛇打七寸,还把火引到叔郎身上,任谁都没法怪娣妇! 东厢房的门“吱”一声,缝隙扩大,把王竹惊一跳。他阿弟王蓬探出脑袋,高兴的叫唤:“阿父回来了!阿母!” 众人回头,只见王三郎和姚氏都是一脸风尘,手中空空。 “竖子!”王翁怒吼。 贾妪跑到院外一望,地上也空空:“东西哪?啊?三郎你当真把阿葛编的物件放到张家牛车上了?你搬东西的时候就不问问吗?啊?你这些天从院里来回过,不知道你侄女在编些啥吗?啊?” 王三郎老老实实任阿母捶打,羞愧的解释:“我、我……阿母,阿父,这事赖我。阿葛,是三叔不好,明天看谁家牛车闲着,三叔借来去沙屯,肯定能要回来。” 姚氏一双眼都哭肿了,连忙保证:“姑舅放心,夫兄、侄女放心,我娘家再穷,也不会昧下不是自家的物件。”说完,她一头栽在王三郎身上。 “哎?哎?”王三郎夹着昏迷的姚氏往东厢房拖。 王葛扶住姚氏右手臂,一路连掐带拧、一路劝三叔:“叔父别急,事都发生了,叔母身体要紧。你让阿竹给叔母打个鸡蛋汤,让她好好补补。” 王三郎心里暖乎乎的,更觉对不起侄女。 王翁老两口本来还以为姚氏装的,一看三郎拖新妇进门槛时,新妇满头都是汗珠子,右边臂膀还有点抽搐,就知道新妇身体确实有恙了。 “唉!大房过来!”王翁当前走,见二郎也紧跟,想想,没阻止。 外头,王禾蹑手蹑脚蹲到窗根下偷听。 王翁问:“阿葛,今天这事是你三叔惹下的,明日一早,不管他想啥招,都要追到沙屯去把东西拿回来。但是不能尽指望你三叔啊,万一货郎明天来呢?” 王葛深呼吸一下,犹豫着说道:“我今晚得多用几个时辰的伙房,要能想出主意,好就着亮光赶制物件。” 贾妪:“咋来得及呦!” 王葛默默垂头,是来不及再编织了,如果货郎明天到,连篾竹都篾不及。可总不能就这样围坐着犯愁,还是想做点什么,她不会束手服输、不愿让姚氏得逞! 王翁:“你放心做事,别管费不费柴,不过要切记,子正前熄掉灶火。” “是。”时下律法规定,平民百姓在夜半子正时辰之后,不得点任何火种。 “有没有大父能帮上忙的?我还是懂点木匠活的。” “我自己就行。大父,大母,你们都别着急,也别再责怪三叔。今天这事其实也有我的错,不该把重要东西搁在杂物屋里。我这就去帮阿竹做饭,咱们尽快吃,尽快腾出伙房。” 王葛出去后,王荇小脸凝重:“大父母放心,阿父、二叔也放心,今晚我来帮阿姊烧火,一定烧的很亮很亮,不耽误阿姊干活。” 王翁招呼孙儿,揽在近前。“虎头这么小,都比……” 唉,都比他三叔懂事。一家人进进出出,三郎竟没关心过侄女在编什么物件!就算新妇指个地方,他自己没长眼么?不琢磨么?那么好的竹窗帘、南瓜食盒,是新妇能攒下来的么?他连想都不想,问都不问,就敢往别人车上扔? 第34章 制作滚灯 王葛出来主屋,看到王禾在装模作样的扫院子,没理这别扭从弟。她来到伙房,王竹端着汤正往外走,两人已经很长时间互不说话了,她侧身让过对方。 伙房没揉面、也没淘黍,显然王竹只顾着心疼自己阿母,根本没心思烹晚食。王葛重新系紧臂绳,掖好袖子,刷干净釜,舀出黍、豆,简单淘洗,添柴、熬粥、拌咸菜。 她一边忙碌,一边思考:不能侥幸,必须假定货郎明天来。那么只有一宿、和明天上午的时间,她能制出什么?才能让货郎丝毫不觉得吃亏,不认为白跑一趟呢? 王葛想起匠童考试时,那位郑考官的提醒:不能以基本功取胜时,当以机巧之物取胜! 噼叭筒、唧筒和火折子肯定不能再制,郑考官告知过她,这三种发明之物都已经呈给县府,唯独火折子允她自用,不得经营。 王葛其实一直怀疑,乡吏专门跑一趟村里送来的一贯赏钱,根本不是乡所赏的,而是县府! 那还有什么机巧之物是容易制的? “阿姊。”王荇进来,仰起小脸撒娇:“今晚我想你陪我。别撵我好不好?” 王葛知道这孩子担心她,总想力所能及的跟她一起度过难关,于是应的很爽快:“好。今晚我正想让虎头陪我呢。” “真的?哎哟!”王荇深觉自己又长能耐了,小胸膛一挺,差点儿仰过去。 偏爱就是这样,连阿弟的一惊一乍都挠在王葛心里。“小心点,还想在伙房打滚啊,尤其离炉膛远点儿啊。”说完,她眉宇一肃,眼神一亮,然后欣喜的捏捏阿荇的朝天辫。“你可真是阿姊的福星。我想到做什么了,做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太好了!嘘……”小家伙悄声猫到门口,猛的探头,大声问:“从兄你为啥贴着墙站?是二叔母又罚你了?” 王禾没想到偷听会被从弟抓个正着。 小贾氏吆喝的可真是时候:“阿禾,快过来帮阿母穿针。” 王荇冲王禾背影鄙夷的“啧”一声。 姊弟俩解决了心事,一个添柴,一个熬粥,很快把饭食烹好。 今日家翁脾气大,王禾生怕被迁怒,表现的非常勤快,主动叫上阿妹王菽把草席铺到院里,又跟阿父一起把食案摆好。 王二郎很欣慰:“我儿懂事了。” 王禾很少被阿父夸,不由得欢喜,下意识看眼阿母,不知道为何,突然不想把王葛想到好办法的事告诉阿母了。 夜风徐徐,圆月当空,俯视万家。贾舍村除了村西修路的工地,其余地方基本都黑咕隆咚。 由于二百多个隶臣妾得长期滞留村里,所以不光临水亭的亭卒要日日夜夜在村内巡逻,乡所还另拨了五十名乡兵协同维护此地治安。 子时初,由桓真在内的五人小队自村西出发,开始巡逻。 亭长任溯之兼任此队的亭伍,另外三个亭卒则是武艺极好的求盗。毕竟桓真是县令大人的亲族,身份特殊,万一村里窜出只野狗咬这少年一口都是大麻烦。 五人是一、二、二队形。头前那人挑着行灯引道,此灯笼以粗葛为罩、竖竹为骨、麻烛为篝,罩前写有“临水亭”三个红字,被夜风吹拂的摇摇晃晃。 在他们身后两丈,铁风、铁雷兄弟二人牵马跟随。若非马蹄踏踏,他二人几乎形迹不显,与黑暗融为一体。 巡逻到村北时,亭卒们发现有户人家微微透着光亮,这很不寻常。这户人家自然就是王葛家。 她要熬夜制作的物件为:竹滚灯。 何谓滚灯?就是可以随意滚动的圆灯笼。滚灯的结构分里外两层,无论外层怎样转动,内层始终能固定,使烛火不倾、不灭,原理跟陀螺仪相似。 别看原理高深,制作步骤却简单。 先找出以前篾的多余的头层青篾,用细麻绳绑成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备用;然后制作转轴和烛盘,烛盘就是一小截极细的带底灯筒,在小筒中间位置的两侧凿出孔,用一根竹片横穿过去做轴;轴的两端用火加热,然后上弯,两边弯度必须一致;将穿着灯筒的竹轴跟刚才备用的大、小圈,在上、下、两侧四处位置麻绳相结。 以上就是滚灯的内层结构。 制好内层后,需得试验烛火是否能够在晃动间保持稳固。 王葛拿过一个竹壶,竹盖缝隙处缠着几圈葛布条,解开布条,打开盖,一股难闻的麻油味道窜了出来。这是大父母攒着以备急用的,从未用过。 王荇端稳烛盘,王葛往里倒油,姊弟俩都很抠,一个刚倒就问“差不多了”,一个刚接一层就嚷着“好了好了别倒了”。 以灯草为芯,点燃,王葛端着大圈转动,转轴始终维持着烛盘稳定,烛火微摇,光影闪烁在姊弟二人的脸上。 王荇的小嘴一直半喔,由紧张担心,到惊奇崇拜:“阿姊,麻油洒不出来?真的洒不出来!” “那是自然!”王葛“呼”的吹灭烛火,递给阿弟:“拿着玩会儿。” 接下来,就是用竹条制作外层结构。 十个直径相等的竹圈(一定要比内层结构的外圆还要大)依次叠加,每次叠加都以细麻绳固定首尾两端。过程中,将刚才制的内层轴盘放进去,用麻绳系住。继续加竹圈,全部两端对称,绑好后,所有面看上去都是五角星状就算标准了。 其实制完竹笼外圈,就算制好了滚灯。 不过想跟货郎做长期买卖,展示品必须得制作到位。以前穿烂的衣裳她都洗干净留着的,这下派上用场了,绞下一片片,用粗针缝到竹笼上做灯罩,对称方向各留出口位置,用来透气、更换麻烛。 桓真一行亭卒发现王户深夜还有光亮透出时,王葛刚好制完第六个滚灯,除了第一个,其余都不再缝葛布罩。 当当当! 院外连响三声敲击铁物似的动静,惊起远远近近的狗吠、鹅叫声。 紧接着,有人扯高嗓门喊:“关好门窗,防火防盗。” 姊弟俩脑袋扒出门框,面面相觑:是喊自家?也不到子正时刻呀? 院里没动静,任溯之再喊:“天干物燥,把火灭喽!”最后半句带了怒音。 黑影中,铁风悄声道:“这亭长有点意思。” 铁雷:“离子正还差两刻钟呢,就不许人家半夜饿了热点东西吃?” “蠢才,你以为是桓府呢!这里的百姓,砍柴只能去十几里外的野山,有牛车的人家都得专门腾出一天。还半夜饿了?啧啧啧。” 铁雷被“啧啧啧”逗笑:“咋学上这里口音了?” “这叫入其俗,从其令。告诉你个经验,学着点!一般农户,戌时后都已熄掉灶火,早早入睡。而此院人家,子时都过了,还有火光透出,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灶房失火,要么……是进了贼盗!除此,没有别的原因!” 第35章 交换信物 且说任溯之见院内仍未熄掉火,于是加把劲连敲刁斗、再喊:“听到没?!灭掉火!” 桓真这段时间已经了解亭长的犟性子,院内再没人应答,亭长绝对会拍门。 王翁和王大郎都被惊醒,出来问:“虎宝啊,咋回事?什么这么吵?” 王葛赶紧先冲院外回应:“大人,听到了!”再让阿荇去劝大父、阿父回屋,她则托着葛罩滚灯照路,抽开闩,拉开院门一道缝。她先看清的,是写有“临水亭”三字的灯笼,然后是五个亭卒,全穿着吏衣,便放下心站出门口。 远处,铁雷鄙视铁风:“咳,这贼盗有点弱啊!” 铁风朝前走两步,转移话题:“咦?这不是王小娘子么?” 不论亭卒提的随风而晃的行灯,还是王葛的滚灯,亮度都很差,任溯之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没任何印象。所以一见是个半大小女娘手托灯笼出来,就更来气:“大半夜的点火做甚?尤其这种起风天!” 王葛被他骤然的大嗓门吓一跳,滚灯跌落,顺着风滚到路对面,被一个求盗撵上,使脚怼住。 她赶忙道错:“大人,我这就灭掉灶房火。” 再说王荇这边,大父、阿父哪是他能劝动的。 王翁冲院门过来,王荇拨拉着小短腿跑在前,跑到王葛身旁时,别的没听到、没注意,只看到滚灯滚出那么老远!万一被踩坏咋整?王荇就略停那么一下,跑到求盗前,弯腰推着滚灯往回滚。 任溯之看着王翁,正色告诫:“阿翁赶紧带孩子回去,切记,以后起风天要尽早熄灶。” 王荇就这样从二人中间推滚灯、过门槛、一路推回院中。 王翁给孙儿让让道,老人家经历过战乱,对官吏格外敬畏,直道:“是是是,大人说的是,今晚是为了赶点农活,以后肯定不会再犯,肯定不会再犯。我这就去熄掉灶火。” 任溯之不愿看老人家被惊吓,大手一挥,就在亭卒将走、院门将掩、王葛舒一口气时,始终默默的桓真出声了:“小童可是王阿弟?” 守着滚灯的王荇探脖,眨巴眨巴眼。 院门再被敞开。 “我还以为认错了。王阿弟,山高水长,咱们又会面了。” 王荇现在是人不离滚灯,滚灯不离人,骨碌着出来。“啊!阿兄是大人身边那个阿兄?” 王葛盯着桓真,桓真盯着滚灯,她瞬间明了,他看出滚灯有机巧了! 桓真自报姓氏,以还要巡逻为由,跟王荇长话短说,脸上始终带着那么一点“我很凄惨但我就是不说”的意思。他解下一侧羊角髻的麻绳,借机使劲挠两下痒,把麻绳作为贴身信物留给王荇。 桓真头发散落搭拉的样子,令王荇大为感动。他是觉得该回赠信物,可总不能也还给桓阿兄头绳。而滚灯……还要卖给货郎哩,就算不卖给货郎,他也正稀罕着,确实有点舍不得送出。 到底是小孩子,心事都写在脸上。王葛蹲下,低声教导他:“阿荇啊,交友当有诚挚之心,谁先衡量得失,谁可就先配不上这份友情了。” 王荇羞愧,用力点头,大大方方托举滚灯。“桓阿兄,这灯笼可好玩了,你轻轻滚它、踢它,都不会灭哦。是我们自己做的,送给桓阿兄。” “好,我收下。”桓真嘴比手客气,立即拿过来。 王荇已经想通,就不再心疼,他招呼桓真附耳,悄声说:“桓阿兄要好好保重。要是有人欺负你,要是吃不饱,就来我家吃。” 桓真这才认真打量这孩子,虽相貌平凡,远不如他阿姊清秀,但王阿弟的眼瞳无比清澈而诚挚,当中还映射着灯笼的光华,令桓真忍不住抚摸一下这孩子的小脑袋,才离开。 阂上院门后,王翁去熄灶火,王荇把那根还绞着桓真碎头发的发臭麻绳折几下,塞进阿姊的随身布囊里。“阿姊帮我放好。阿姊,你猜桓阿兄是犯了啥错?为何变成这样了?我刚才差点没认出他哩。” “嗯……我也猜不出来。所以以后再见到桓阿兄,不要问人家,免得令他伤心。” “哦,我明白了。” 王葛抿嘴笑。那桓小郎也是孩子气,为着个滚灯,值当的?都差点跟虎头结拜了,真跟原先见的他判若两人。 第二日,天微微亮,王葛就起来,她思量半宿,觉得还是再谨慎些好,前世历史上,滚灯是在宋朝出现的,但如今大晋偏离了历史轨迹,繁华一些的城镇未必没有此物。况且就算没有,只要有一个参照滚灯,很快就能仿造。 所以,她重新将一个滚灯缝上葛罩后,不再多制,改制:竹簪。 之前剩余的竹秆、篾片、竹条都已不多,她怕姚氏继续捣鬼,就全搬到自己屋里。 前世王南行出身木雕世家,雕刻这种最简易的竹簪,对她来说跟削铅笔差不多,也就多费点时间,哪怕没有专用刻刀。 她坐在地上,以工具凳为案,先挑出一根青篾,刮掉青皮,截短作为扁簪杆,长度在八寸左右,留出尾部两寸,其余削细打磨,头部刮尖。 再用废布条一圈圈缠匀刀,为的是紧握刀体时不伤手,以其锋利之刃代替刻刀之刃。 然后,直接上手! 雕簪尾。 如果说,她的篾匠技艺被穿越过来的数年光阴耽搁了,需要通过篾具、劈竹来一步步唤醒,需要从简单编织过渡到复杂,才能重新激发这部分才能,重拾技艺。那雕刻技艺就是随她灵魂一同转世,随她躯体共同成长的天赋,不必唤醒,不必过渡,不必激发! 此天赋,是王氏基因,从未手生,何谈忘却! 簪尾,她雕的是横倒的“竹”字的左边,直视切面的字形,仿的是后世的瘦金体,瘦劲而绰约,似字似竹叶,跟簪子的材质呼应。 簪头的尖,勾出一道道细而曲的线,宛如毛笔的笔尖。 吹去竹屑,成了。 王荇不知道啥时候站在阿姊跟前,大气都不敢出,一直等到簪子刻好,他才敢说话,轻轻问:“阿姊,我能跟你学刻簪吗?” “不行,会伤手的。”她把自己的手伸出,说:“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姊的双手,用来编织,用来雕琢,阿弟的双手,是要用来读书写字的。虽然使命不同,但同样辛苦。” “哦。哼!”小孩子显然没被说服,撅着嘴走了。 院里很快响起训斥吵嚷的动静,阿荇又跑回来,散着头发跟个小疯子一样。 “阿姊,告诉你,”他小声道:“大母正在骂三叔母。” “为啥?” “三叔母晚起不说,还把熬好的粥打翻了。大母骂她,她就说胳膊疼,还撸起袖子给大母看哩,当真青一块紫一块,好吓人!三叔赶忙解释不是他揍的,然后三叔母支支吾吾,说肯定是有人趁她晕倒时偷偷掐的她。大母就说三叔母心眼坏透了,又想搅是非,还说她定是亏心事干多了,夜里被小鬼掐的。” 王葛见阿弟小嘴叭叭的,把整件事说的这样清楚,喜爱的扳过他身体,开始给他梳头。 梳好后,他们阿父正好也起了。 “我给阿父端水洗脸。”王荇愉快的跑出去。 这个时候,自乡里驶出来一辆骡板货架车,货郎嚼着饼,一手赶车,正向贾舍村而来。才行出几里地,就见两骑人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大喊:“让道!让道!” 货郎赶忙把骡车往旁边牵,让出道路。 尘土随着马蹄翻腾,货郎眯起眼,纳闷:“这么早就这么急匆匆的?哪里出事了?” 第36章 桓真再查案 贾舍村的修路工地出事了。 每天清早,隶妾在寅正时刻开灶烹食。卯时初,隶臣必须正式开工。寅正到卯时初这半个时辰内,是隶臣妾上茅房最集中的时刻。随着天色发亮,一处男茅房的粪池里发现一具尸体。 尸体被拽上来时,脑袋耷拉的极厉害,此人颈部几乎被割断,仅连着后颈一点皮。整个头部、颈部之下已经出现尸僵,可推断半夜时分此人就死了。 根据尸僵推断死亡时间,是桓真下的结论,跟任溯之的推断一致,令他对这少年的桀骜印象微微改观。 人命案必须汇报乡所、由乡所汇报县衙。任溯之查验尸体的时候,报信的亭卒就已经骑马出发,所以货郎不到辰时便遇到信使已赶至乡里。 凶案现场、周围,用麻绳拉起了封锁线。 昨晚死者还在草棚的时间,已经确定为子时二刻左右,跟死者同宿的隶臣均可作证。同时这些人也提到一个很关键的情况,死者有个习惯,基本每晚都在子正时刻去解大手。 子时初的时候,有两个隶臣同时作证,他二人是先后进入此间茅房的,彼此打过照面。他们进去时,确定里面没别人,排除了有人提前在茅房等死者。 凶手绝不会提前躲在茅坑、粪池里。茅坑窄短,藏不了人;如果藏在坑后粪池中,工地无法洗澡,那凶手身上必定极臭,一下就暴露了。 所以作案嫌疑人,就从子时初这两个隶臣开始,到寅时初截止,期间所有进过这间茅厕的隶臣,都要站出来接受排查、互相举证。撒谎隐瞒者,被举报后将视为此凶案的同谋。 乡兵的宿处、隶妾的宿处全是跟隶臣分开的,乡兵定时的巡逻为十人一队出动,互相皆可作证,因此乡兵、隶妾作案的嫌疑皆可排除。 修路修出人命案,任溯之近两年是甭想升迁了,气的他直呼倒霉:“还挺贼,专门挑老子不在的时候作案!啧,别动,你继续说说你的看法。”骂人不耽误他给桓真梳头,拽的少年的眼尾都畸形了。 从发现尸体到现在,光线不明,精力又都投入到锁定嫌疑人范围上,有用的线索很少。桓真如实道:“亭长都看不出什么,我更看不出什么了。不过出了这等事,乡正、县令史肯定要来趟贾舍村的,他们来之前,咱们咝……亭长大人得办好两件事,一是找到凶器;二是把凶犯嫌疑范围尽量缩小。亭长大人要是能在令史来之前就把凶手查出来,说不定不会被问责。” 任溯之气闷的“唔”一声,来到尸体前,顾不得臭,摆弄着头、颈部仔细查验,说道:“舌、牙齿都有咬的痕迹,眼球血丝严重,身上的几处剐蹭不严重,不好说是干活时落下的,还是死前挣扎的。” 桓真也过来,捂着口鼻。 任溯之不满的瞪一眼,继续查验:“指甲完好,指缝除了污物,看不出别的。创口在颈中间位置,整体向颌部倾斜。唉,暂时就这些了。你不是喜欢查案么,就尸体几处线索,说说看法。” 桓真知道亭长在教他,领其好意,先揖一礼,思考着说道:“凶手是趁死者不备,猛的勒住对方,二人当时……应是背对的,这样凶手才好借力、创口切面才会朝颌部倾斜。或许是凶器太过锋利,或许是凶手力气太大,导致死者连反抗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所以指甲完好,因为死者根本合不拢手掌、也抓不到凶手!牙有碎裂、眼球充血,只能证明死者当时异常痛苦或恐慌。面部没有充血,也证明死者死的很快,并无窒息反应。” 任溯之“嗯”一声,再凑近尸体颈部,小心的扒开伤口缝隙,说道:“伤口细窄,不见绳屑,肯定不是被麻绳勒的。” 桓真:“若是弓弦呢?” “隶臣妾都会定期搜身,若有弓弦早被发现了。将人勒至断首,不是一般的仇恨,这也是一条线索。” “亭长,我能不能有个提议?” “你说。” “粪池能不能改在茅房外头?” “不是想着尽量缩小这些役者的居住范围么。粪池改在外,就得多腾出一大块地方,不然人掉下去咋整?” 一个求盗过来,打断二人有味道的谈话。“回亭长,已查明死者身份。死者叫胡夫,三十七岁,祖籍在宣城郡,家族获罪后被判异地服役,去年二月份才来的踱衣县。认识他的隶臣对此人颇有怨言,说此人时有凌弱之举。乡吏因其服役时一直表现不好,就分配他干炒土的活,不过胡夫近日跟其他隶臣没发生明显矛盾和斗殴。” 任溯之:“先将所有嫌疑者仔细搜身,包括行囊。将其中宣城籍的隶臣单独关押。” “是。” 此求盗刚走,又有两名求盗结伴过来。 左边的先道:“粪池已全部清理,没发现凶器。茅房周围地面没有挖掘过的迹象,死者住的草棚、邻近草棚全部仔细排查了,包括地面、棚顶,都没发现任何凶器。” 右边之人汇报:“工具收集处已经查验,所有干活的工具昨晚都收全了,今早发放时也是全的,没有沾染血迹的。属下还查了未发放过的工具,尤其是麻绳,数量都对的上,也无血迹。” 任溯之已经排除了麻绳为作案工具,这下更是一筹莫展。 桓真:“我始终认为,凡作案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亭长大人,我请求协同求盗查案。” “快去快去!正好少在我眼前烦。” “还不快去!”王三郎好容易借到了牛车,被贾妪催促启程。一家人都不放心王三郎办事,为这出门都推迟了。 姚氏垂着头:“都怪妇……” 贾妪:“那就少说话招人烦!” “大母。”王葛拿着一根竹簪过来,这是她刚雕刻好的第二根,簪尾是只登枝喜鹊,腹部肥圆,憨态可掬。“这是我自己刻的,头次做,大母别嫌弃,戴戴看?” 贾妪高兴的不得了:“哎哟,瞧瞧我孙女的本事!快给我簪上。” 小贾氏满脸羡慕道:“啧啧啧,阿葛的手也太巧了,什么本事不用学就都会,咱们比不得,比不得呀。” 王葛:“这是我去县城考匠童的时候,厚脸皮跟别人讨教的。二叔母问都没问过我,一句话就把我的辛苦、我求人时的难处全带过去了。” “哎?这是哪跟哪?我就随口一句话,至于吗?” 王翁:“别管一句还是两句,不过脑子的话都不能随口说!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只随口说你二房的事,不要多嘴长房的事。” 小贾氏羞愤垂头:“是,君舅。” 第37章 平衡竹蜻蜓 大母不明白大父为何严厉训斥小贾氏,王葛明白。小贾氏这话甭管有意无意,要是四处乱传,再被人捕风捉影,很容易把她传的神乎其神,甚至妖魔化! 前些年,王葛在展露匠技方面极其谨慎,就是害怕被村邻妖魔化。但经过匠童考试她才知道,再谨慎下去,就跟匠师考级无缘了。 匠人之路入门易,出师难,就算考上匠师后,还有中匠师、大匠师等等。她以十岁之龄考匠童,已经落后别的匠童一大截了,怎敢再和以前一样徐徐图之。 何况虎头快到读书识字的年龄了,她要是不出头,虎头怎么办?所以,也幸好有在县城考匠童的经历,幸好那时匠师考官多,提供给她扯谎的理由,怎能不好好利用! 随着贾妪一行人离开,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王葛重新沉静雕刻第三只竹簪,它跟第一只其实是一对。 簪头是“竹”字的右半边。先将大体字形切出来,再放缓刀尖的每一步,将看字似字、看叶似叶的瘦金体“亇”雕出。 刀尖与竹材、或木材的接触间,发出的声响各有不同,一个合格的木雕师,仅凭声响就能分辨出各种材质。 匠人将死木雕琢出花式的过程,可不仅仅是单纯的改造,而是要将死去的木料赋予新生命:造物! 在这个过程中,匠心必须是虔诚的,刻刀是虔诚的,创造力是虔诚的,基本功更得是虔诚的!所以哪怕雕刻一只简单的簪头,哪怕王葛知道自己不会失误,她的每次构思、起刀、切割、微琢、再起刀,也都是完全投入,绝不存在一心二用。 两根竹簪就够了,她再自信,也得看货郎是否识货。王葛放松一下,出来屋,看见大父也在院里,和阿父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阳光洒满庭院,小睡神王蓬看来是睡足了,边跑边笑,还故意把矮胖的阿妹撞的坐地。 王荇刚把王艾拽起来,王蓬就把从弟、阿妹全都撞倒,然后嘻嘻哈哈躲到大父后头,冲王荇扮鬼脸。 王葛没管小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只怜惜这个时代的孩子们,能玩的东西真的太少了,少到可怜。 她进杂物屋找几截较短的废竹料,要么是被虫蛀的,要么是破损的,这种废竹肯定不会扔,哪怕晒透后当柴烧呢。拿到院里,坐到大父旁边,用篾刀先劈开竹秆,再削竹片,形状一头尖且薄、另一头圆弧状且厚,大约手掌长度。 王翁:“虎宝要削啥,你歇歇,大父帮你弄。” 王葛眯眼一笑,“哪用大父帮忙。很简单的,我是给虎头他们做个好玩的。” 王荇、王蓬几乎异口同声:“好玩的?” 他们一起蹲过来,王艾后知后觉,吆喝着“哦哦好玩的”,也跟着蹲下,结果一下仰倒在席子上。 王荇扶从妹坐稳,王葛自己往后挪挪位置,免得有竹屑溅着孩子们。“阿姊给你们做个竹蜻蜓。” “竹蜻蜓?会飞吗?”王蓬好奇的问。 王荇想想,问:“是不是那种小木棍?”他左、右食指比划个“T”字形,“一搓就飞跑的那种?阿姊忘了?菜阿兄和仓阿兄就玩过。” “不是那种。”王葛逗他们,故意抻着卖关子。 一搓就飞的那种,乡野孩童确实有玩的。但她要制作的是平衡竹蜻蜓。 外形不难,在蜻蜓身躯两侧扎眼,扎紧实两边竹翅也不难,稍微麻烦的,是不断以削减翅膀分量的方法,调节双翅、整只竹蜻蜓的平衡。 当竹蜻蜓的嘴尖位置搭在王葛指尖,她轻轻翘动手指,蜻蜓仍点水般粘连时,别说三个孩子了,就连王翁都瞠目结舌! “怎么了?”王大郎听到一声声惊呼,笑着放下筲箕,脸往侧面倾,询问。 王葛冲三个孩子“嘘”一声,来王大郎跟前:“阿父,伸手。” 她拿住阿父粗糙的大手,捋平他手指,将竹蜻蜓的尖嘴部位往他食指上一搭。“这是我用竹片做的蜻蜓,它现在落在阿父手指上了,你能感觉到吗?”说完,她完全放开自己的手。 王大郎:“呵呵,当然能。” “阿父稍微抬抬手,再降降。” 竹蜻蜓就这样颤颤巍巍,仅靠黍粒大的尖嘴完全粘在王大郎指尖上,把三个孩子紧张的龇牙咧嘴,王翁也无意识的抓膝盖。 王大郎夸道:“虎宝做的蜻蜓真好,轻飘飘的,跟你没扶着一样。” 王蓬急道:“伯父,从姊就是没扶哩!” 王大郎只当侄儿闹。 王葛看着阿父的眼睛,她的笑变得牵强,没有解释,而是嘱咐阿弟:“虎头拿给大父试试。阿蓬、阿艾,你俩谁都别急、别抢,从姊这就给你们一人做一个。” “嗯嗯嗯!”王蓬连连点头,“我可听话了,从姊先给我做。”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村西的工地上,任溯之仰头大笑,大掌一拍桓真肩头:“臭小子,干得好!明日准你耍半天!” 一个时辰前绞尽脑汁没头绪的血案,被桓真以奇招破了! 原来,桓真估算着时间,乡正如果接到信使消息立马赶来,那晌午后就会到达贾舍村。任溯之作为此地治安的亭长,很可能会被当场降职! 倘若按照常规查找凶犯、凶器,肯定是来不及了,最差的结果,是越查越乱! 于是桓真心生一计,给任溯之汇报后,后者觉得或许还可行,就命令亭卒将所有嫌疑者分拨羁押,保证每拨隶臣互相看不到、听不见。 然后桓真和两个面相最凶的求盗,依次去羁押点。到达后,桓真抄着手,只字不言,他目光天生凌厉,盯上谁、谁就觉得不自在。而后,他忖量神态、不慌不忙的背过身,往回踱几步,再猛然拧身,面对一众嫌疑者,大喝:“就是他!摁住他!!” 隶臣们各个抖成鹌鹑,等待求盗把杀人凶手摁住或拖走。就这样,在第三个羁押点,桓真怒喝“摁住他”后,一个隶臣拔腿就跑。 凶手,被诈出来了! 任溯之狠狠踹凶手几脚解气,此隶臣被求盗摁成大马趴,梗着脖子歇斯底里的喊:“胡夫该死!我只恨杀他太痛快!胡夫他该死该死啊!” 桓真:“他该死又怎样?天下该死的人多了!都和你一样弓弦一勒随意杀人?” 凶手一惊。 任溯之、桓真心里立刻有数了。凶器真是弓弦! 桓真:“若我认定你该死,也能就地斩杀你么?” 远观这一幕的铁雷用胳膊肘轻蹭一下铁风:“瞧,公子像不像桓县令?” 铁风摆弄着滚灯,问:“你说……都城恨不得家家户户有灯笼,咋谁都琢磨不出来这种?” 铁雷讪讪,知道自己又犯妄议主家的毛病了。 再看凶手,此人眼泪横流,下巴抖动着,猛的咆哮:“杀,杀了我!杀了我……”他嘴一扭曲,任溯之手疾眼快,卸掉他下巴。 任溯之笑了:“这么想求死?想保谁?嗯?还是有比杀人更要紧的机密?” 第38章 王葛的灰心 桓真想不通,为何从凶犯想咬舌自尽的举动,任溯之竟能联想到那么多?此隶臣越是连连否认,越是不停的磕头、恐惧,越证实任溯之是对的。 桓真想不通就直接问。 任溯之先下令释放其余隶臣,叫他们各回各位继续干活。此刻还有两名亭卒在近前,分别叫单英、程霜。 任溯之给桓真三人一起解惑:“初时诈出凶犯,对方第一反应是逃跑,说明什么?说明凶犯想活。捉住了此人后,他口口声声喊胡夫该死,证明他想让我等查明胡夫平时确有恶举,确实该死,那么待县衙审他时,真不一定判此人死刑,所以此凶犯还是想活!那为何提到凶器是弓弦时,他便想自戕?除非那弓弦特殊,只要找到弓弦就能捋出别的。凶犯知道挨不住严刑拷打,怕吐露弓弦的藏匿地,不如自戕了之!” 好个洞察秋毫的任溯之!桓真深看对方一眼,待任溯之注视过来时,桓真已经移开目光,跟程霜、单英一样,受教的点几下头。 程霜为难道:“可是乡正来之前,我等不能对此人用严刑啊。” 单英阴着脸:“交给我,有的是办法!” 任溯之:“不行,这是人命案,凶犯必会提至县衙审理。我等若掠笞这厮,很可能被他反咬为屈打成招。”他略想一下,分配各自职责:“程霜带桓真去死者被勒杀的茅房,再仔仔细细察看,看之前是否还有遗漏的角落。单英跟我去凶犯所宿的草棚重新搜查,就是把草棚、草席一根根抽了,也要找到弓弦不可!” 桓真跟着程霜走,忽然想起一事,跟对方说了一声,程霜先行,桓真招呼铁风二人:“跟王家姊弟说,后日晌午前,这种滚动不灭的竹圆笼,能做出多少我要多少,不要糊葛,不要添麻油。” 铁风应“是”,先问:“定价几何呢?”紧接着道,“依照市价,两个钱只多不少。小户农家,若给多了兴许招祸。” 铁雷:“此物不好运送啊,又怕压、又占地方,属下这就向农户租用牛车?” “不必。”桓真道:“此地涉及命案,乡正肯定要来,到时让他顺道拉走。另外,我有尺牍托乡正带给族叔,你等打听一下王小娘子是否考中匠童了,我好将此事告知夫子。” “是,属下这就去。” 铁风朝村北行来时,货郎刚把骡车停稳在王户院门前。一帮孩童围着缤纷多彩的货架嘻嘻哈哈,王翁闻声出去,引领货郎把车牵进院子。 乡下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大白天的根本不掩院门,大大小小的孩童们哪舍得走,都挤在院门口张望货架车。王翁笑呵呵的也不撵,叫阿蓬、虎头去帮王葛搬物,把阿艾交给大郎看护,然后请货郎坐到席上,倒碗水,寒暄道:“正在修路,道上不如往常好走?” “过来临水亭后,尽些拉物的驴车,不过也还好。一段时间不见,老丈愈发精神了,你家大郎也是啊。小娘子几岁?一瞧就格外机灵。” “三岁啦。”王翁明知人家是客气,听进耳也受用。王艾听出货郎在夸她,害羞的扭头,趴在伯父肩膀上。 几句寒暄后,王翁知道了货郎姓冯,家住乡镇。 王葛把一柄六角竹扇、两根竹簪给货郎看,货郎还真识货,“啧”一声,真心赞道:“扇面编的真细啊,锁边的所有折都一样一样的,难得啊!太难得了!” 这番夸赞,一家人都高兴不已。 六角竹扇编织的最难处、最见功力的地方,就是锁边。想保证每道边笔直,那曲折之间必须等距。还有一点是货郎没发现的,就是锁边的篾条重叠了两条“人”字纹,远比只重叠一条纹路耐用的多。 再看竹簪,货郎只道了句:“这东西倒是好卖,但价格……两个钱怎样?我最多也只能卖出三个钱。竹扇很好,但越好的越易压货,二十个钱,如何?” 王葛看向大父,这种事得由长者决定。 说实话,这价格王翁乍听挺欢喜,但看到孙女嘴笑眼不笑的样子,老人家就知道价格给低了。“簪子简单,两个钱行。竹扇再给高些,我孙女从早编到晚,编了好些天哩。” “不诓老丈,我赚的其实是个辛苦钱,这等竹扇,乡里不一定能卖出去,那我还得去县里。从贾舍村到县里,光来回的脚力就得去掉两个钱。” 这时,王荇、王蓬已经把六个滚灯全都抱过来,其中一个是缝了葛罩、也放了麻烛的。 王葛背对冯货郎,用火折子把麻烛点着,然后双手将滚灯腾空、旋转几下,给对方解释:“这叫滚灯,怎么滚动,烛盘都稳稳当当的。” 货郎:“这东西倒是稀奇啊,不过外形……” “我缝这层葛罩,是怕给阿叔看的时候有风。阿叔要是觉得此物可收,我只编到外层竹笼这一步。买者喜好不一样,自己缝帛、缝葛才好呀。若怕脏了外帛、外葛,还可在外帛、外葛之外,再加一圈竹笼。” “王匠童不愧是头等匠童!不过此物虽稀奇,实在容易仿制,也就头拨好卖。” “是。”滚灯的弱点太明显,王葛也很无奈。 “我建议竹条不必使青篾,一般的黄篾即可。这样,这六个……叫滚灯是,这六个我给你九个钱,我再要二十个,黄篾制,每个一个钱,怎样?多了我这车也拉不了。” 此时此刻,若说王葛不灰心是假的。竹簪和滚灯的价,低至不能再低,竹扇也比她预期的少了五个钱。现在想想,都是在县驿站卖生肖盒、在清河庄**赛制品的经历给了她错觉,把她的心养贪了。 都亭驿站是官差、客商过往的大道,那时或许真的赶巧了,遇上的是喜欢稀罕物、又不计较钱财的旅人。 至于清河庄收购匠童比试时的制品,难道真是看上匠童的手艺?不是的,绝对不是!肯定是清河庄跟官府之间有什么合作,甚至人家只图一个好彩头,根本不在意匠童制品本身能值几个钱。 “小娘子可是王匠童?”铁风扬声,打断王家跟货郎的交谈。 其实他刚才就来了。 铁风拿着昨晚的滚灯,拐入村里的东西道后,就听过往村童都在议论什么“王匠童”、“头等匠童”的,询问了才知道,王小娘子不但考上了匠童,还是头等! “啧,公子找的匠师不靠谱啊,一下整个头等出来,太招摇了,幸好桓县令不知道。”他自言自语,见王户院门内外堵了十来个孩子,不知道出了啥事,所以挤进来后没出声,听到货郎把滚灯价格压到一个钱,才喊:“小娘子可是王匠童?” 第39章 闻道有先后 姊弟俩未和铁风直接照过面,不认得他。王葛先示意大父跟货郎说话,她没让阿荇跟过来,自己上前,不回铁风所问,也无视对方手上的滚灯,反问:“郎君不是村里人?” 铁风暗赞:小娘子还挺谨慎!“王匠童可识得这葛灯笼?” “葛灯笼?怎的了?” 铁风低声道:“清河畔,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王匠童不需疑心,我家少主是桓公子,我是桓氏部曲,当日我等部曲就在河畔饮马。” 王葛记得当时确实有不少部曲,赶紧揖礼:“失礼了,郎君坐下饮碗水?” “不多叨扰。是这样,昨晚我家公子跟你阿弟互换信物后,看中了这种葛灯笼,要赶在后日晌午前买一批。必须同等大小,不要缝外葛,不置麻烛,保证烛盘干净。”他从布囊中取出一串钱,眼见王小娘子的笑容直达眼底,且有感恩的微微泪光,就提高声音,令院内之人均能听到:“每个竹灯笼按两个钱买,这个价格王匠童可能接受?” “能的。郎君放心,我保证每根竹条都使用青篾。”王葛高兴坏了,回头看向大父他们。 王翁跟冯货郎道句“稍待”,赶紧过来。 铁风向老人家揖一礼,把钱串递出,道:“老丈,这是二百个定钱,你数一数。”他再看向王葛,“后日晌午我来取货,你能制出多少,我家公子买多少,定钱多退少补。” “郎君放心,我一定加紧赶制。” 王翁数钱慢,铁风不急不催。 王葛喊阿弟:“拿两个竹蜻蜓过来。” 王荇听话照办。所有竹蜻蜓的尖嘴部位,王葛都拿小火微烤,将尖嘴轻轻往下弯了小许弧度。如此一改,不仅使蜻蜓形象更活泼,也令尖嘴位置搭在手指、或木棍上时能够更牢固。 阿弟拿来后,王葛先双手托举一个给铁风。 铁风看着由几根竹片拼接的竹蜻蜓,并不嫌弃,这是姊弟俩的心意。没看王小娘子如此郑重么,还一个、一个的托举给他…… 王葛在对方客气的微笑中,将竹蜻蜓往自己食指尖随意那么一搭,竹蜻蜓霎那呈点水之姿悬空,悬的稳稳当当。 铁风微笑的嘴巴就这样咧着,快淌口水了才合上。 货郎两步过来,目光炯炯:“王匠童,这个我收!” 村西,铺设了熟土的崭新大道上,乡兵先驱赶驴畜拉着石滚子,将松软道面碾压一个来回。然后每两个隶臣一组,面对面手持铁夯具的手柄,用力提起、重重向下夯打,将土层砸的更紧实。 这只是第一遍夯打,随着熟土的铺设,越来越多的隶臣都要加入夯打劳作,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的夯,最终把整条新道砸的硬如砖石。严格夯砸过的熟土道路,不生杂草,不会被雨水冲毁,不会被辎重车马压垮,至少能正常使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以上。 桓真在稍远的茅厕里,都能听到夯土的声声动静。 程霜则蹲在外头,面前摊着的草堆就是拆掉的茅房顶棚。他仔仔细细的扒拉,别说弓弦了,这里头就是藏根针,估计都已经找出来了。“桓真,有发现没?”他喊。 “没有。”桓真回复。棚顶空空,透着明晃晃的阳光,总共仨坑、和粪池都被清理了,地面几滴血,四面是略比一人高的土墙,能落下什么没搜过的地方?能漏掉什么蛛丝马迹?连墙角底下盘绕的蛛网都一目了然。 这蛛网还织的挺完整。桓真微微歪一下头,伸脚挑破。想多了,底下什么都没有。他抄着手出来,冲程霜摇下头。 二人回来胡夫的停尸地,任溯之与单英已经气咻咻在这了。程霜加入,三人骂骂咧咧,唯独桓真还是不死心,居高临下审视胡夫的尸体,突然问:“有谁搜过他么?” 单英:“最早搜的就是这粪尸,耳朵眼都给他清理了,除了后窍……” 随着他话一顿,任溯之和他前后脚过来,翻过尸体。 桓真嫌弃的背过身,几个呼吸后,就听任溯之哈哈大笑:“找到了!哈哈,这贼役夫,真会找地方哕……”高兴劲头一过,立时被熏呕了。 半个时辰后,乡正到来,狠训任溯之、及几个求盗亭卒。 暂时无人管桓真,他耍着平衡竹蜻蜓,给铁风、铁雷解惑:“这竹蜻蜓,可不单单搁在指尖才能悬空,搁于任何能担住它尖嘴的地方均可。它全身悬空的样子,其实是利用了人之视物。整个蜻蜓重量的中心点,就在尖嘴位置!此位置四周的重量全部对等,是稳住蜻蜓的窍门。” 铁雷恍悟后,赞道:“桓郎博学,这般道理都能琢磨出来。” “我是看到此物才能琢磨出道理,王小娘子是先想透道理,而后琢磨出此物。顺序相反,天差地别呀。确定她此次考中的是头等匠童?” 铁风回道:“是。我问了好几个村农确认的。奇怪的是,乡吏专门来贾舍村,以王小娘子考中的是头等匠童为由,赏给王户一贯钱。” “她就是考上头等匠工,也没有得赏钱的先例。明白了,是我那好族叔赏的。算算时间,火折子、灭火水筒出现的时间,正是木匠大类在清河庄每场考试的时间。” “那还需再找王小娘子买些竹蜻蜓么?”铁雷问。 “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她才十岁,不能将她捧的太高。” 铁雷挠了挠鼻头:桓郎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才十二岁。 铁风:“是。王户是普通农家,猛然富裕了,肯定招人眼红。” 桓真不在意的一笑:“这倒是其次。人在困境中,才能不断的动心思,谋生存,显出她与众不同的匠技天赋。我很想看看,除了火折子、水筒、滚灯、竹蜻蜓,她还能折腾出什么有趣的器物。” “桓郎看,那人就是刚才在王家的货郎。”铁风指向远处。 桓真顺着所指看过去。 冯货郎是来工地投宿的,他一下要了五十个竹蜻蜓,再加上想等等王匠童说的竹编食盒和竹帘席,就牵着骡子来此处了。临水亭的亭卒常遇到货郎投宿的事情,没为难对方,允许货郎宿在乡兵草棚里。 再说王葛,那六个滚灯肯定是不卖给货郎了,缝了葛罩的拆下来,把烛盘换成新的,这样的话,还差九十四个。从现在开始,她只忙活这批滚灯的活,给大父讲通竹蜻蜓的平衡原理,由大父赶制货郎的活。 王蓬、王荇也不闲着,俩孩子把麻绳剪成一段段备用。 王大郎看好王艾就行。 王葛规划好了,趁天还亮,先篾竹条,把材料备齐。临水亭每晚巡夜,不敢再卡着子时熄灶了,但亥时应该不打紧,到时就着火光只给竹圈绑麻绳的活比较容易,大母、二叔、从妹阿菽都能帮着干。 第40章 王三郎回来了 焦虑一天的贾妪就怕今天货郎来,没想到怕啥来啥,不过更没想到虎宝这样能耐,有福气,不仅把难关应付过去了,还接了好大的买卖。 “啧啧啧,就这竹片削的蜻蜓,四个钱一个?都快赶上一升谷粮的价了。一百个滚灯呦?后日晌午人家就来取?唉,田里偏偏离不开人,不然一起忙活,能多制不少呢。” 王翁用不惯篾刀,正慢慢适应,他打消老妻的念头:“人家给了二百定钱,说是定钱,其实也就需要一百个。那咱就编这些,不能贪心。一百个不少了,真制二百个,人家满院子被灯笼挤的满满当当,还能进人不?” 几个小辈被大父逗笑,脑中全是穿着好看衣裳的大人们,被一堆灯笼绊倒、起来又绊倒的画面。 小贾氏端着一盆脏衣出门,遇上一同洗衣的村邻,无不羡慕的问她:“村里可都传开了,你那侄女真能干啊,都跟乡里货郎做成大买卖了。” “不是啥大买卖。” “你们瞧阿贾嘴严的,这是好事啊,有啥不能讲的。” 小贾氏:“我刚从田里回来,真不如你们知道的多,我总不能编瞎话。” 妇人李氏听到“瞎”字,一下想到王大郎,凑近小贾氏说道:“这回长房可是能耐了,再这样下去,你们次房以后不定得处处依靠长房呢。” “这话说的,我们又没分家,家里大大小小依靠的是我姑舅!不是哪一房!” 李氏嘴一撇:“那你侄女赚的钱,全交给你姑舅?王瞎……你夫兄就没私心,不给你侄女攒嫁妆?啧啧啧,我可不信!” 小贾氏“哧”的一笑,“你都说私心了,那人家真要有私心,还能嚷出来叫我知道?” 妇人们一阵笑。 张仓的阿母赵氏一直走在最边上,此时说道:“别人我不敢说,阿葛这孩子不是有私心的。贾姊,你们王家能有这样一个挣脸的女娘,是福气。” 小贾氏:“阿赵的话说到我心坎里了。我真是实心实意盼着侄女再能耐些,要能攒够钱买头耕牛,我更谢天谢地了,我姑舅就不必那么辛劳,出个远门也不必求人借车。” 赵氏脸红,她儿郎张仓跟着王葛学手艺,王家从不曾管张家讨啥、要啥。结果今早王三郎来借牛车,客套的拿过来两升黍的脚力钱,君姑竟然收了。 李妇又一次凑过来:“阿贾真孝顺啊。说到出远门,今早看到你叔郎急乎乎的赶着谁家牛车走了?天都晚了还没看到他回来?” 小贾氏冷眼扫着赵氏,嘴里却说:“不知借的谁家的牛车,只知去他外姑舅家了。沙屯远,怎么也得明日晌午才能回来。” 她预料的还真准,王三郎确实是次日晌午后赶回来的,他朝院里喊了一声,把南瓜食盒、竹帘子卸在院内,先去张户还车。 王葛过去,王荇蹦蹦跳跳的给阿姊帮忙。 冯货郎上午就过来了,五十个竹蜻蜓一一验过,二百个钱拿的挺痛快。他颇有兴致的看着王家院子,比昨日多了好几根晾衣绳,挂着摇摇晃晃的竹滚灯。 货郎昨日觉得收此物亏,今日竟有点后悔。瞧它们圆圆滚滚,若是缝制五颜六色的彩罩,在夜里点亮,滚动,一直光色夺目,会不会引起孩童喜欢的尖叫? 要不,他也两个钱买几个,卖不出去就给自家孩子玩耍? 此时,王葛笑盈盈把食盒抱过来了,说道:“阿叔,这就是我编的食盒。竹帘子在路上颠坏了,就不卖了。” 冯货郎多灵透的人,根本不多问,说着“好、好”,定睛在食盒上,暗暗称奇:现在匠童的手艺都这么厉害?怎么感觉比乡里匠工的手艺都强不少呢? 他打开盖子,惊喜,原来盖子的内顶牢牢嵌固一个细篾制成的小南瓜!关键是,从小南瓜的镂空缝隙里,可见里头还有个更小的小南瓜! “王匠童,这食盒我收了。你开价!” 王翁父子在旁纳闷,不都是货郎开价么? 此时王三郎还完牛车回来了,见侄儿王荇站在院门旁,眼眶发红、下巴发抖,就问:“虎头,咋了?谁欺负你了,跟三叔说。” 王荇抽噎一下,不看三叔,摇摇头,不等眼泪掉就抹干净。 院内突然响起几声笑。王三郎抱起王荇,进院,纳闷怎么挂了这么多竹圈笼,想逗侄儿笑,就故意问:“咋这么多圆笼子?跟三叔说说,是上山套兔子的么?” 王荇不回他,拧着身板下来,委屈的把脸埋进大父怀里,趁此尽情洒几滴泪豆子。 南瓜食盒最终还是冯货郎说了个价,七十个钱!比一斗米还贵,超过王葛预料。 他告诉王葛,若没有盖子里面那两个篾丝小南瓜,他只会出五十个钱。他还说:“现在谁家缺食盒?买这种物件的人家,真拿它盛饭食么?呵呵,一般都是郊游、会友时盛点果脯,或是笔墨,一打开此盒,把盖顶这么一反放,啧啧啧……” 货郎犹豫又止的,最终没买竹滚灯。 一家人目送货郎远走后,王翁脸上可见的由喜转怒。看着墙根下卷成一团的窗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虎头刚才委屈成那样。阿葛编的明明是青篾、黄篾交织的上好竹帘,但是三郎从沙屯拿回来的,是麦秸、麻绳所编的粗砺草帘! “混账!不成器的混账!自己穷的打补丁就算了,还拿侄女辛辛苦苦编的帘子送人情!我让你送人情、我让你自作主张!”王翁搬起草帘子不停的砸三郎。 王荇吓哭:“别打了,大父别气了别打三叔!” 王葛见阿父急的也要拄拐过来,被滚灯挂住了头发,她干脆抱着虎头躲过来。 身后,王三郎只敢挡脸,一边解释:“阿父,你听我说啊!我去晚了,外姑已经把阿葛编的帘子挂起来了,再解下来、扯坏了,肯定卖不出去。这草帘是外姑编的,也是新的,就抵了。” “抵?这能……咳咳能抵?”草席都打掉地上了,王翁气的直咳嗽,脸通红。 王葛听到大父咳嗽,慌忙折回来,先把草席子踢开,一回头,见大父扬起巴掌,吓她一跳,立即抱住大父胳膊:“大父!这事要是全怪三叔身上,三叔也冤啊!再说,别叫外人听见了笑话咱。”她是恼三叔,可是当着小辈的面打三叔耳光,跟刚才用草席子撒气是两码事。 王翁最怕家丑外扬,气咻咻朝回走,结果忘了躲闪,也被晾衣绳上的竹圈挂住头发。 王三郎刚伸手就被吼开。 “起一边去!” 王葛还真够不着那绺头发,阿父眼睛又不行,只能又由三叔解开。 一张竹帘子,值钱不值钱在其次,重要的是三房不能妄动别房的器物,私自换成不好的草帘子更可恶!此事必须还长房公道。 第41章 有奖有罚 晚食过后,王翁老两口在主屋商量事。其余人没啥要紧活计的,全在院里绑竹圈,王葛白天已经把烛盘做的够多了,现在只管篾竹条。 王大郎啥都干不了,也不在院里占地方了,让虎头领着三房的王蓬兄妹呆在次主屋,免得在院里跑来跑去的添乱。 次房的王禾兄妹有说有笑,王禾自从被阿父夸赞,干啥活都格外卖力,现在再被阿菽夸,竟比所有人都干的好、快。 小贾氏的心情正相反,王二郎伐竹扭了臂膀,他干的慢,就紧催着她,把她烦的,只要一垂头就斜个白眼。 另一边,姚氏确实没想到娘家把竹帘子昧下,这回闹不好又得被王葛讹钱,怎么办?她心不在焉的望眼主屋。 王三郎碰下她:“缠错地方了。” 姚氏烦躁的把麻绳一圈圈解开,小声诉苦:“真不知道你这侄女随谁,尽跟自家人计较。你说,她把不把你当叔父?为一张窗席子,让你窜腾两天,问过你累不?她问过一声不?退一步说,咱就是拿了席子又咋的?给长辈不是正当的孝敬么?这可倒好,跟我们偷她东西似的。” 王三郎心头一暖,他窜腾两天,路上吃风喝土,天不亮就往回赶,回来后阿父、阿母、二兄,一个接一个的数落他,没一个问问他累不累?外姑又不知情,以为窗帘子是阿姚孝敬的,拿到手直接挂起来有啥错?难道他得跟外姑舅说,这帘子是侄女的,必须扯下来还给侄女?那自家在外姑舅眼里成什么了? 姚氏:“以后啊,你别那么实心眼。侄儿、侄女的,哼,到底隔着一层。” 王三郎正要应,发现二兄看过来,害怕新妇的抱怨被二兄听到了,就垂低头没吱声。 天色渐暗,老两口出来了。 王翁说道:“虎宝,你先歇歇,扶你阿父出来,大父有话说。叫你们歇了么?”老人家今日火气一点就着,其余停下活计的,赶紧装的比刚才还忙碌。 王大郎出来后,王翁让长子坐到自己旁边,正式说事:“自阿葛考上头等匠童,咱家确实跟以往不一样了,能赚到钱了,这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我这家翁不把话捅破喽,你们不免嘀咕、有怨气……二郎你要是坐不住就去村西头夯地!” 王二郎刚想表达“没有怨气”的孝顺话,慌忙咽回肚里。 王翁继续道:“各房孩子都大了,过两年,相看的相看,备嫁妆的备嫁妆,也到了许你们攒梯己钱的时候了。这回卖竹蜻蜓、滚灯、竹扇、食盒……竹簪就不算上了,你们要是连这零碎物件也攀,呶,杂物房有的是竹棍竹片,你们也雕簪子,卖多少钱都是你等自己的本事!” 见没人吭声,他言归正传:“这回统共赚了四百九十个钱。进野山伐竹、运竹,都是二房、三房出力,给你们各分四十五个钱。” 小贾氏、姚氏从家翁提到“梯己钱”时就开始竖耳朵,这下可高兴坏了。嫁过来这些年,干活能分到钱了不说,一下还分这么些! 可惜这股高兴劲,随之变成隔夜酸汤。 “要是没阿葛的手艺,你们砍的竹只能当柴烧。所以长房分一百个钱。” “长房多……多多少都是应当的。呵……应当的。”姚氏起初咋呼纯属没走脑子,好在反应快,改了口。 王翁正好秋后算账,他瞪住姚氏、紧接着三郎,直至把孙儿阿竹都瞪到畏缩垂首,才道:“有奖就得有罚。一张竹帘,往少了算也能卖到五十个钱,既然是婚家用上了,就折个价,算四十个钱,从你们刚才得的钱里直接扣。” “咝!”王三郎被姚氏狠拧一把,逼的他怯懦抬头,又怯懦低下:“是,阿父说的是,都听阿父的。” 完了!姚氏好不丧气,哗啦啦滚到她跟前的钱又哗啦啦滚走了。 知妻莫若夫,王三郎悄声劝:“还、还剩五个哩。” 姚氏抖着嘴,眼里闪烁泪花,肯定不是感动的。 王翁最后道:“分家之前,规矩都是如此。阿葛也别觉得亏,长房兴旺是正道,能容下别房依靠,更是正道。” “孙女不敢,孙女懂得了。” 王葛代表长房,去主屋领了一百零四个钱,贾妪如今财大气粗,可惜道:“早知道那俩簪子才卖四个钱,大母就留下了。” “就是。”王葛抿嘴笑。等二叔、三叔都出去后,她只留下四个钱,其余的重新系起给大母,带着撒娇口吻道:“加上上回的,正好还完债,大母可得把我画的圈全刮掉啊。” 上回姚氏挠伤王大郎的手背,一天就结痂了,王葛便把姚氏赔的二十个钱全还给了二老。 王翁知道孙女的脾气,跟贾妪说句“收了”,然后跟王葛说正事:“叫你留下,可不是为这个。满院子都是竹笼,夜里又总起风,万一从哪吹来点火星子……大父想了想,觉得慎重些不为过。” 姜是老的辣!好几天没下雨,天干物燥,王葛竟一点没往防火这层面考虑。她说道:“我夜里就睡院里。” 贾妪:“一个人可不行,大母跟你一起。我上半夜,你下半夜。” 王翁点下头:“就这样。夜里我要是醒了,也随时出去看看。虎宝去伙房看看水缸,别等夜里了,现在就挑满。” 王葛应声“哎”,来伙房,掀开缸盖,两口缸里的水都不到一半,她探头一望,从弟王竹在认真的绑竹圈,她篾的竹条足够今晚使的,就没叫他,自己担上木桶去挑水。 谁知王竹撵上来,把住扁,压着声音愤然道:“你也太鬼心眼了!害我阿父不够,又来害我?想让大父瞧见,再多罚我一个月吗?” “大父说满院子都是竹笼,万一哪窜出点火星就麻烦了,才让现在把缸挑满。行,快给你挑!”王葛不惯他臭毛病,解释完回院。 一家人忙到亥初,熄灶,各房回去后,王葛跟大母躺在庭院当中,一时都睡不着,望着满天星子聊天。 “大母,你知道天上总共有多少星星么?” “那哪能数得清?” 王葛侧过身,拉着大母的手。大母左手掌侧有一块残缺,是王葛五岁时,大母带着她去洗衣,结果村邻家跑出只凶狗,冲着王葛扑上来,大母一手反抱王葛、一手拿盆呼凶狗,被狗齿刮飞手掌上一块肉。 幸亏那只狗不是疯狗,被揍跑了,当时大母的手一直淌血,可她却只顾着问:“吓着虎宝没,不怕不怕啊,吓着虎宝没……” 王葛眼中浮着浅浅的泪,重新望星空:“我能数得清,天上总共九百九十九颗星。” “瞎说。” “要不大母数一遍?” “呦?从这诓我呢!” 东厢房,姚氏听到院里笑声,翻个身嘟囔:“笑个屁!还让不让人睡了!” 外间,从王竹被罚夜里挑水后,回来太晚,就单独挪到外头睡。他一丝困意都没有,若是细看,整个人微微战栗,分明是极度惶恐导致的。 第42章 鼠怕人 王竹不知等了多久,等到院子里静谧,好长时间都听不到大母和从姊说话了,悄悄从草席上坐起,掀开被,里头赫然捂着只被绑了嘴的鼠。鼠尾巴缠着细麻绳,绳的另一端盘了好几圈,展开后有丈许,散发一股麻油味。 他抖的更厉害,蹑足到门边,闩根本就没插,他几乎是屏住气,将门慢慢扒开一道缝。还好,没发出任何声响,然后拿出从王葛那偷来的火折子,把麻绳的尾端点着。 火苗开始蔓延时,他的恐惧也蔓延,可他还是把鼠嘴上的绑绳一把抠下来。 松手! 老鼠“吱吱吱”,带着火线逃出去了。 王竹紧盯火线,风将麻绳吹起,飘的好高啊。王葛的话在他耳边不断回荡:满院子都是竹笼,万一窜出火星就麻烦了…… 满院都是竹笼,窜出火星…… 窜出火星…… 忽! 没想到竹圈燃起时,有那么大声响。风助火势,满院迅速卷起张牙舞爪的火焰。 “救命啊!” “救命!” 一声声尖叫令王竹更怕,他想哭,怎么办?他只想烧掉竹笼而已,凭什么一起出力干活,唯三房只分五个钱?阿父是一家里最老实的,平时话都不敢多说,凭什么都欺负阿父? 可是这火会烧到人吗?大母也在院里呢! 怎么办怎么办? “救命,阿兄快起来呀,快救我。”王蓬躲着姚氏的巴掌,从里屋跑出来,直扑到王竹的肚子上,砸的王竹“嗷”声从梦中醒过来。 屋门正好打开,王三郎提着尿桶、搬着王蓬尿透的褥子出去了。他让开屋门的视线后,王竹看到的是满院竹笼,在微风里自在摇晃。 天已经微亮。 一切安稳,都如昨日。 姚氏捉住了王蓬,狠揍:“让你尿床,这么大还尿床!” 王艾滚在被窝里哭。 王竹仍未完全清醒,他费力的咽口唾沫,把被子全掀开,浑身一松。 鼠,不在了。 昨晚他满腔怨气,确实鬼使神差的捉了只鼠,他知道伙房的角落里有壶麻油,就倒了一点搓在麻绳上,然后把鼠藏进被窝。不过家里只有王葛会制火折子,她一向随身携带,她和大母在院里一直不睡,他装着上了两回茅房,都没机会偷。 幸好没有机会! 幸好鼠趁他睡着后跑了!哪怕以后叫人逮着,哪怕浸油的麻绳不小心真着了火,也跟他扯不上关系。 姚氏揍完王蓬,迁怒的踢长子一脚:“做什么呆梦?赶紧把席子叠好放一边!” 此时主屋内气氛压抑。 地上有只死鼠,鼠嘴和尾巴都被细麻绳捆着,尾部绳长足有丈余。 鼠是王葛捉住的。她的个性,做任何事都极为认真,大母睡了后,她更警醒。此鼠从东厢房挤开门缝跑出来时,只发出很小的声响,可王葛第一时间盯上它了。当鼠拖着长绳窜过时,她一脚踩住、再掐住鼠,把大母叫醒。 贾妪一闻绳上有麻油味,不禁心惊肉跳,寒毛尽竖! 谁会无缘无故把鼠嘴捆紧?不就是为了防它叫吗? 再在鼠尾绑这么长一截浸了麻油的绳,除了想点火,还能干什么? 王葛跟着大母来主屋,唤醒大父一说,大父气急,当即摔死老鼠。从那刻起,老人家就没吭过声,脊梁可见的垮了。 直到窗棂外透了光亮,东厢房嚎起哭声,王翁终于开口:“这桩事……不能再算了。再不管,这个家就完了。” 王葛上半夜陪大母说话,下半夜守院,整宿根本没合眼,嘴唇都白了,但她精气神丝毫不颓:“大父,大母,鼠的确是从东厢房出来的,如果三房不承认,我愿和他们对质。” 贾妪恨道:“对质?姚氏也配!实话说,大母怕你年纪小,睡过去,我根本是在装睡!你逮着鼠的时候,我看的清清楚楚!呜……我王家有啥对不住她的?她竟敢生出这种恶毒心思,就不怕天打雷劈!” 王翁起身,把鼠尾的麻绳解下来,盘在手里,后怕道:“是啊,这种风天,一起火,不仅咱家烧了,顺风向的人家也完了。孽障啊!幸亏神农炎帝保佑,否则得害死多少人命咳咳咳……” 王葛和贾妪一边一个给他抚背。 王翁摆摆手:“走。她不仁,别怪我们无义。” 主屋门拉开的一刻,王翁垮掉的的背脊已经挺回去。 早食还没烹好,王禾、王菽正要把席子铺到院里,王翁提高嗓门道:“先别忙活,都过来。二郎,去把你三弟、整个三房全叫过来。虎宝,把你阿父扶过来。” 王竹正帮着阿母一起烹粥呢,听到二叔喊,他先出来看咋回事,看到大父脚前那只被绑牢尖嘴的死鼠时,吓坏了,赶紧跑回伙房,扑到阿母跟前跪地:“阿母,救我!” 不多时,除了姚氏母子,其余人都立于主屋前,对地上死鼠被绑嘴的异样尽管有猜测,但都没往深处想。 王二郎小声催促:“三弟,还不快叫弟妇和阿竹过来。” “哦。”王三郎听话去喊。 姚氏、王竹一前一后过来,磨磨蹭蹭,王三郎却丝毫没看出妻儿的不对劲。 王大郎站到王翁右侧时,王翁拿出家翁气派,直接将死老鼠踢到姚氏脚前,吓得她叫出声。 小贾氏讽刺一笑:“啧啧,娣妇何时怕起鼠了?” 王翁提高嗓门:“二郎新妇说的好!姚氏,你何时怕起鼠了?分明鼠该怕你!”随话音落,他将麻绳也甩出去。 王竹身体一软,姚氏先重重跪地!她扯着王竹,扯的他一歪一歪,语速飞快的嚷:“儿,我刚才咋说的?阿母是一时糊涂,快替阿母说句话!只有你能帮阿母了,你烂舌头啦?快替阿母说句话!” 王竹张大了嘴,眼泪哗哗流。 贾妪拣起死鼠抽到姚氏脸上,不解恨,她脱下鞋冲着姚氏的脸狠抽。“就知道你心虚!还敢烧了这个家?你怎的如此歹毒?还让我孙儿给你这毒妇求情?到这地步你还挑拨!你还敢挑拨!” “别、别打啦!”王竹伸着手哭求。 王翁及长房全部巍然不动。 次房震惊不已!此时此刻,恐怕最单纯的王菽也把死鼠和麻绳联系到一起了。 这麻绳颜色有一段是深的,王二郎拣起来一闻,麻油?!他怒不可遏!满院子都是竹笼啊,这要真引着了?他都不敢再想下去! 王三郎左手抱王艾,右手拽王蓬,又急又慌又糊涂。俩孩子挣来挣去的哭叫:“别打啦,大母,别打阿母啦!” 贾妪的草鞋底将姚氏的脸颊刮出血后才稍稍解气。 王竹几乎背过气去,他抓住阿母手臂,自责、胆怯、心疼,折磨的他要豁出去说出实情!“阿母……” 第43章 姚氏被弃 姚氏一扬胳膊,将他甩至倒地,嘴舌不清的破口大骂:“竖子!我让你为我求情,可你就是不说!你嘴巴是被缝上了嘛啊……你的嘴、缝上、缝上了啊!” 继而,她朝前伏地,大哭:“妇一时鬼迷心窍,君舅,君姑,妇知错了,知错了。” “知错?”王翁暴怒,气的脖筋都蹦了,“此孽滔天!岂是知错二字就能让你糊弄过去?此事莫说是你做的,就是三郎做的,我也饶不了!若非将你告官会连累阿竹他们的声名,我即刻押你去临水亭!” “饶命!君舅,妇认错,妇不敢狡辩,但妇真的只敢在心里发发狠,哪敢真点了麻绳啊!君舅,妇要真如此恶毒,就会一直捉着此鼠躲在伙房,而不是回屋。君姑,呜……君姑其实是知道妇的,妇嘴贱,向来说话不过脑子,妇活该挨扇,可妇真不敢做这等毁家的事!妇也是王家人,要真想烧了这庭院,怎会呆在房里?怎会让自己夫君、儿郎一同受难?呜……不要将妇告官,哪怕休了妇,也不要告官哪。求姑舅给几个孩儿留个清白声名……” 她一边磕头、一边乞求,但埋在臂弯下的头,始终稍微侧着,令余光能看到长子。 这等细微动作,姚氏自以为做的隐秘,却不知从她刚跪下时,王葛就在审视着她,以及她儿郎王竹! 此时村邻陆陆续续出门干活,经过王户院前,都被哭嚷声惊住,嚷的是啥虽听不太清楚,但王户肯定出大事了。 遮不住的家丑啊!王翁不再跟姚氏废话:“七去之中,你犯有不顺父母、多言!我这就令三郎弃妻,你若无不服,现在就收拾了当年带来的嫁妆去。三郎,你吃完早食去乡所,将弃妻之事报于乡吏。” “阿母!”王竹泣不成声的扑到姚氏怀中,这一次,姚氏没推开他。 王蓬、王艾两个小的在王三郎臂弯中都已经哭疲了,王三郎也是一脸泪,乞求的看阿父,嘴唇哆嗦着:“我、我……儿,是,是,儿过会就去。” 姚氏最后的希望破灭,瘫倒。 王翁扬声:“自此,我王户再无姚妇!” 这句话,院子外头的人都听清了。 王翁看向王禾,吓的这孩子倒退一步。“去,不必遮遮掩掩,将院门大开。” 王禾重新喘气,赶紧听从。 王翁再吩咐其余人:“都别杵着了,阿葛去烹早食,二郎新妇看着这恶妇收拾嫁妆,是她的让她拿走,勿跟此等恶妇纠缠!待吃完早食,该去田坡的去田坡,去乡里的去乡里,晌午人家来收滚灯,我留在家。” 小贾氏去拉姚氏,哪拉的动,看着娣妇散发肿脸的脏样,小贾氏一下都不愿多碰,嫌弃道:“行啦,趁我姑舅还给你留着脸,赶紧去收拾你那些破烂。” 王二郎从阿弟手里抱过侄儿、侄女,示意阿弟把姚氏拉开,再赖下去,惹恼阿父,恐怕七去之中还要再加一条“窃盗”了。 谁知王三郎最为难的是:“二兄,阿父催的急,我是走着去乡里,还是雇车?” “啊!”姚氏仰天嚎叫一嗓子,“王三郎!你……你……”她牙齿咬的咯吱响,双眼恨的通红,“你……” “阿姚。”王三郎咧开嘴哭。 “你……”姚氏使劲使的整个脑袋都哆嗦了,紧接着,恨意跟声音都黯淡下去,“你一定,照顾好,孩子。”说完,她起身进了东厢房。 小贾氏跟上,防止姚氏寻死。 沙屯是瓿知乡最穷的地方,姚氏哪有什么嫁妆,当时背着筐和铺盖来,如今铺盖都没有了。弃妇是分不到夫家任何财物的,她换了件灰布衣,以手代梳挽了髻,背着空筐,在村邻指指点点中落寞离去。 王竹痛心不已,哭的一抽一搭,他多想什么都不顾的跑出去送送阿母,陪阿母走到沙屯,可大父母都在院里盯着,他不敢出去。 他回头求助阿父,发现阿父跟他一样站在院中,想送不敢送,连哭都不敢放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阿母这就被撵走了、再也回不来这个家了?他掐自己一下,不是做梦。 王禾、王菽把吃饭的席子展开,王三郎父子站的地方都碍事。王翁“哼”一声,王二郎赶紧把悲伤中的父子俩拉开。 王二郎低声劝三弟:“别杵着了,去阿父、阿母跟前站站,他们也好消消气。我去问问谁家闲着牛车。” “嗯。” 经过王竹身边,王二郎拍拍侄儿肩头:“去伙房帮帮你从姊,有啥事过几天再说,别让你大父母气上加气。” “嗯。”王竹进来伙房,王葛已经把粥盛出来了,正往釜里舀水,先泡上,免得过会儿难刷。 王竹哪有心情帮忙,就失魂落魄站着,见王葛跟往常一样忙忙碌碌,仍对自己没一句关怀,不禁心寒,问道:“从姊,我阿母被弃,你是不是很欢喜?” “让道。”王葛先将大父那份早食、匕箸放置小食案上端出去。再回来时,王竹正擦着泪。 她端起大母的小食案时,王竹哽咽道:“我知道,你们全都欢喜的很,尤其是你,尤其你和王荇!” 王葛看向他:“王竹,你也该欢喜才对。因为鼠若能开口,现在被撵出门的,是你呀。” 王竹好似见鬼,跌坐在后头的柴堆上。 王葛:“你昨夜跑那两趟茅房时,我就怀疑你了,不过是念在三叔面上,我才不揭穿你。王竹,你阿母尽了全力保住你,别辜负她,你要再糊涂下去,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她岂不是白遭罪了?” 王竹眼前一阵阵发黑,抖成筛糠。 王葛出来,气的真想把整个伙房推倒,把这小畜牲埋里头算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真被她诈出来了,想纵火的那个,不是姚氏而是王竹!一开始她也跟大父母一样,认定绝对是姚氏干的,可姚氏为人嚣张,是没理都要争九分的人,怎么一上来就认罪了? 况且哪有做阿母的,一上来先陷自己儿郎不义?然后再认罪? 王葛察觉到姚氏母子有异时,就一直紧盯这对母子间的小动作,再结合昨晚王竹为何不在屋里解手?大半夜的两次跑茅房?王葛就更笃定罪魁祸首是王竹了。 可是没办法,这些都不能作为证据跟大父母说,而且她还得暂时安抚住这个连亲母都敢栽赃的小畜牲。 “从姊你去坐,剩下的我端。”王菽说完去伙房。家里出了这等事,懂事的孩子更懂事。 王葛坐到自己位置,看到二叔已经回来了,一家人都沉默的很,吃的比往常快。 “阿菽,你收拾下伙房。”王葛交待从妹后,扶起阿父,小声道:“阿父,我有事说,虎头也过来。” 王竹做的恶事,她是没证据,但她必须把所有猜测、疑点都告诉阿父和虎头。一是长房每个人都要心里有数,以后要防备王竹、甚至整个三房;二则,她没法把种种怀疑讲给大父母,但阿父能! 再说王三郎,王翁不放心他办事,叫二郎陪他一道去乡所登记弃妻之事。两人是走着去的,出了村西后不远,发现姚氏站在拐往沙屯方向的岔道口。 羊肠小径,青草葱葱。姚氏佝着背,看上去形似老妪。 王三郎瞬间泪流,二郎重重咳一声,他迈向姚氏的步子赶紧停住。 姚氏有气无力道:“王三郎,我想起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和你相看时,我有心上人了,可惜他家比我家还穷,可惜……”她没再说下去,萎靡的继续行路。 这是她当年嫁过来的路,快要被杂草葛藤淹了。 第44章 竹字簪头 乡里,葛藤巷。 这里从清早开始,便家家户户纺线,“嗡嗡”声响隔着许远就能听到。辛劳的同时,女娘的歌声也飞越墙头:“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冯货郎听的心痒痒,真想和两句,又怕挨揍。他的骡车进不去,就在巷口摇拨浪鼓。刘泊听到动静,跟阿母说了声,出了院门。 邻家的孩童互相追逐,笑着从他后头跑过去,都知道货郎来了。 “刘小郎?”冯货郎任这些孩子围着车,嘱咐他们别把东西碰坏了,笑着冲刘泊招手。“哎呀刘小郎,幸亏你指点我,那个王小娘子,啧啧啧,不愧是头等匠童,让我见识了不少稀罕物。” “稀罕物?”这倒出乎刘泊预料了,货郎走南闯北,见识不少,能被对方称稀罕的,他也想看看。 冯货郎为了展示竹蜻蜓,特地在车板楔了一根木棍。他说声“瞧”,把竹蜻蜓拿起,伸出左食指,一搭,脸上傲气表情,好似这物件是他制出来的一样。 孩童们异口同声的讶异:“哇……” 刘泊也动容,因为对方拿起此物前,他以为此物跟木棍是一体的。 孩童们围住货郎,险些扒松他腰带:“我们也要看!阿伯把手放低些。” 个最矮凑不近的小童急了,喊道:“哼,我回家找阿父,买下它。” 货郎为保住裤子,慌忙把竹蜻蜓递给刘泊,可恨这些孩童还是只扒他。 刘泊问:“此物好似蜻蜓,无膠,怎会附在指尖不掉?” “嘿嘿,这叫平衡竹蜻蜓,稀罕?只有王匠童家有,是她制来哄她弟妹们玩的……对,说是叫玩具。小郎不必小心翼翼,掉不下来。我自家留了一个,搭在木棍上一宿都稳稳当当,跟真蜻蜓落到草上一模一样。” 其实刘泊此时已经瞧出门道了,他感兴趣的问:“多少钱?我要一个。” “稍待。”货郎先拖着一帮小尾巴趟到车边,把另个竹蜻蜓搭到草棍上,吼他们“只准看不准碰”,再回来跟刘泊低声说:“小郎跟王匠童认识,我就不瞒你了,此物我四个钱进的,你多给我两个脚力钱就行。” 刘泊点下头,问:“刚刚听你意思,不止一种稀罕物。” “别提了,那是种灯笼,不是行灯,是能转圈滚动、烛火不灭的竹灯笼。可惜太占地方,进价又不合适,我就没收。小郎要是感兴趣,我下回去贾舍村给你捎个过来,免脚力钱,哈哈。” “那就多谢了。” 货郎忽然想起来:“哦,对了,还收了王匠童雕的竹簪。”要不是出自头等匠童之手,他还真瞧不上这俩竹簪,将它们和一并零碎小物搁在一个竹篮子里。 刘泊拿起竹簪的时候,最先回家喊阿父的小孩扯着大人过来了。 那孩子一直指着竹蜻蜓,急的要哭:“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冯货郎赶紧说:“小郎别急,这竹蜻蜓还有三个哩!” 只剩下三个了?板车四周的孩童们都拔腿往家跑。 王葛若在,一定为货郎鼓掌,这不就是饥饿营销吗? 孩童阿父被缠歪的根本没听到“竹蜻蜓”仨字,无奈询价:“这木蛾子几个钱?” “十个钱。” “十个钱?这么贵!” “这还贵?你听我说……” 刘泊盯着王小娘子雕刻的两根簪的簪头,越盯,越觉得她仿的不是竹之形,而是竹之字! 每个簪头的三片叶,灵逸间都似抻着青竹的坚韧筋骨,越是瘦削之处,越是劲力! 渐渐的,刘泊耳边排斥掉买卖人的讨价还价,排斥掉纺车的轰鸣,排斥掉所有吵杂,两个半边的“亇”虚化浮空,嵌为一处。 铮…… 一个铁画银钩的“竹”字,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运笔之法,展露端倪! 贾舍村。 晌午时分,轱辘辘的车队声势可怕,总算离开王家院前了。 围在道上的村邻们等到确实没得看了,才交头接耳离开:“吓坏我了,以为王家三郎弃妻闹出人命,要被逮起来哩。” “我也是!谁寻思是来搬东西的?啧啧啧,他家葛小娘子真争气啊,都和官府做起买卖了。” “争气是争气,可我瞧着手艺真一般,全是竹圈绑成的圆笼子,谁不会扎似的。” 不论三郎弃妻,还是这桩滚灯买卖,肯定要被村人议论一段时间。谁人背后无人说,王翁祖孙都装着没听到。他们站在院门口,等望不见车队了,才心有余悸回院。 谁能想到呢,铁郎君倒是如约而至,可带来的牛车队伍里竟夹着辆囚车! 贾舍村的人多少年都没见过囚车了。 那囚车四周的栅栏粗的跟腿似的,别看车老宽,但顶子不高。犯人在里头被枷锁顶子卡住脖颈,站不直、蹲不下,铁郎君说了,囚犯得这样半蹲到县里。 只有犯重罪、杀了人的,才直接押县里,若是轻案,临水亭就可审了。 王翁越琢磨越后怕,幸亏昨夜虚惊一场,要真把周围宅院都引着火灾…… 他严厉告诫道:“阿葛、虎头,阿蓬、阿艾,都看到没?做坏事遭报应!以后不管说话、做事,都得把心放正!哪怕穷一辈子,也不能心坏一时!都听见没?” “听见了!” 王蓬兄妹的眼睛现在还肿着,一上午紧跟在大父身边才安心。 王翁怜惜他们,故意问:“阿蓬、阿艾真俊,谁给你俩编的辫?比虎头的揪揪还多一个哩。” “是从姊。”王艾好害羞,抱到王葛腿边。 院里终于又腾出地,恢复了敞亮。王大郎摸索着在解晾衣绳,王翁刚想替换,王葛就过去解另一边了,还羡慕道:“阿父个头可真高,一抬手就够着了。不像我,踮脚都费劲。” 王大郎笑了:“你别动了,别再闪着,我这边已经解开了。” “哎!”她愉快应声,真的不管了。 王大郎捋着绳子挪步,一小步、一小步的摸到了另一根竹竿。“对了,人家没嫌咱那些滚灯有不好的?” 王翁瞧出来了,长子的双目大概彻底看不见了。老人家嗓子不大得劲的“唉”一声,想装着没事跟儿郎说话,但摇摇头,眼更酸、喉咙更梗。 王荇嘴巴更是难过成包子褶,早慧如他,又是跟阿父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比阿姊更早知道阿父的眼睛不行了。这孩子扑到大父跟前,伤心的不行,硬憋着不哭出声。 唯王葛仍没事人一样,把解下来的晾衣绳盘圈,絮叨家常:“阿父放心,滚灯全拉走了,人家夸咱干活实在哩。就是这东西实在占地方,拉了好几大车,那几头牛倒是轻快了。还有,当时尽挑着青篾使,剩下一些黄篾咋整?总不能真当柴烧。” “那可不行!” “要不阿父试试,用这些黄篾编个筲箕?” “能行?” “我觉得能行。” “王匠童都说行,那一定行。哈哈。”这是亡妻走后四年里,王大郎第一次开怀大笑。 第45章 启篾分丝 与此同时,不得不说贾地主家真是消息灵通,乡正所率车队行出村子后,贾大郎贾风就驱着一车物产追上来了,载的是田间刚摘的蔬菜,有葑、有苋、有姜。 乡正不辜负百姓心意,爽快收下,但是按市价付给贾风钱,肯定是只多不少。 这个钱,贾风不敢不拿,心里很不安。 乡正说道:“泠然,我正好托你一事。” 贾风没想到乡正竟知道自己的字,连忙道:“大人尽管吩咐。” “村西出的事想必你听说了,过些日子,还会来一批隶臣,乡兵力量不够,你回去跟你大父说,组织一些佃户,闲时帮着乡兵监督修路。早些修好,村里就早些得益,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人放心,我一定照办。” 乡正继续启程后,贾泠然纳闷:“怎么好几车的竹笼?干什么用的?” 农户的生活,一桩紧接一桩。家里有姚氏时,觉不出这懒妇干了啥,但少了她,每个人是真能觉出多摊了份活。 弃妻次日、隔日,王三郎都要进野山伐竹,顺带着采摘竹叶和枸杞花,忙的根本没工夫思念姚氏。家里喂鸡、扫院的杂活,王蓬和王荇搭伙干。王葛则跟去田间栽种赤豆,同时思忖下个月卖给货郎的竹器。 既然食盒这种器物定价高,肯定要继续制,此次改为寓意吉祥的葫芦造型。她给自己定下规矩,以后凡制食盒,绝不重样,免得富家子弟郊游时撞食盒,跟后世撞衫一样尴尬。 除了此类扎扎实实的篾具,她还要制一种摆件:捕醉仙。也就是现代时人人都知的“不倒翁”。 据前世历史,捕醉仙在唐代出现,是一种劝酒工具,由木头雕刻成人形,上细下粗。人们饮酒时,用手捻转,木头人的手指指向谁,谁就饮酒。后来何时、被何人改成头戴乌纱的不倒翁,没有记载。 此物当然不能凭空而制。她先用蛋壳装粟米,让虎头发现戳蛋壳竟然戳不倒,然后她“灵机一闪”,夸赞阿弟:“你真是阿姊的福星,我想到了一种新奇物,制出来后货郎肯定收。” “像滚灯、竹蜻蜓一样新奇吗?” “对。” 有了由头,三叔伐竹回来后,王葛立即开始篾竹。 捕醉仙上轻下沉,是其稳定平衡的原理,说实话,比滚灯还易仿。想让货郎高价收,只能从外壳着手,使用极细、且薄的青篾编织,外覆特殊点缀,令其精致、讨喜,才能成为摆件。 她先用篾刀劈出三分宽(不到一厘米)、大概一尺长的竹条,将青皮与内壁分离。内壁是废料,只把青皮分层后,全部浸泡在水盆中。水浸可增强竹片的柔韧性。然后,凭借前世积累的经验,每隔一小段时间将竹片慢慢弯曲,锤炼竹片韧性的同时,试出最大韧性,是否能达到她想达到的要求。 韧性条件满足后,取出。用她自制的锋利石刀,将三分宽的竹片割一道小口,放下刀,徒手分丝。分完这一竖条丝,再割第二道小口,再徒手分丝。 从用篾刀分离青皮与内壁,到现在徒手分丝的整个过程,叫“启篾”。 此竹片最终要撕成十根丝,保证粗细一致。再往细分当然可以,但就不适合制捕醉仙的外壳了。 前世时,顶尖的竹编匠师,能徒手将竹丝一直分至薄如蝉翼、比头发丝还细。王葛的水平离那种匠师远的很,好在如今年纪小,只要勤学苦练,必能更上层楼。 浸在盆中的所有青皮竹片均照此法分丝,分好后要注意,挨近竹子表皮的,颜色肯定深,要和挨近内壁的分开放置。它们的色差,关系到捕醉仙外壳的颜色过渡。 分丝过程必须全神贯注,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王葛的双眼、头脑与心思,全部都沉浸于此,以至于大父他们返家,虎头牵着阿父从她旁边过去,她都没有察觉。 王翁摆摆手,示意王菽去烹晚食。老人家脚步放轻,过来看王葛撕好的竹丝,小心拿起一根,入手才知道有多软,对着光看,可见竹纹理的光泽。 王葛撕完手中的了,才发现大父坐在跟前。“呀,都这么晚了?” “不急,我叫阿菽去烹晚食了。阿葛,大父问你,你是不是想今年就考匠工?” 匠工考试也是每年一次,也是去县里考,时间是固定的,在九月下旬,须八月之前到乡里报名。 同年的新匠童只允许榜上前十者报考。不过每个匠童终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为求稳妥,不浪费每次机会,够资格的新匠童一般都选择参加次年九月的匠工考。 王葛腼腆一笑:“让大父瞧出来了。是,我不想多等一年。”不想再做大龄考生。 王翁将手中竹丝一捋,傲然道:“我孙女光凭这手篾丝本事,要都考不上匠工,那纯属考官眼瞎。” 王葛感恩不已:“大父能信我,我更有底气了。” 王翁将这根竹丝放回原来位置,声音放低,但非常郑重道:“抽空编一张窗席子,跟上次姚家拿走的一样。” 王葛一凛:“是。”大父岂能无缘无故提及姚家,定是阿父把怀疑王竹的事情跟大父讲了。 晚食的时候,一家人仍不大适应缺了姚氏,三房自然更甚。王蓬还好,王竹和幺妹都是泪汪汪的,整顿饭尽听他们鼻子的吸囔声了。 翌日清晨,三房每个人都肿了眼,可见一宿没少哭。这种事没法劝,按理说,姚氏做下这等恶事,仅被弃已经是饶她了。 王二郎今天不去田坡,得和其余收获了胡麻的村邻去乡镇,每年的新胡麻,村里人都卖给同一家油肆。以物易物,全换成陈粮,或黍或麦。新粮缴租,余下的换陈粮吃,柴门农户基本如此。 枸杞花也装了半麻袋,可以卖给药铺或货郎。 王葛一边熬竹叶粥,一边关注着院里的动静,眼见二叔要出门,她追出来,把全部家当……四个钱塞给他,跟办啥神秘大事似的嘱托:“二叔帮我割点猪脂回来。” “咋?谁又病了?” “我。” “你咋了?” “馋病犯了。” 王二郎咽口唾沫,坏了坏了,馋确实是病,他也患上了。 王葛前世不会做饭,穿越过来后也没学到厨技,呆在灶间这几年,不是煮豆粥就是蒸麦饼,胃口养的挺大,可身体越来越瘦。反正四个钱也撑不了啥大事,豁出去了,割猪脂炼油渣吃。 至于咋炼?她不信自己一个头等匠童还搞不定! 第46章 桓真蹭饭 没多会儿,张仓过来了,正好见识到篾匠的新本事:弯竹条。 王葛先示范几次,让小郎看清折弯竹条的曲度,大体能弯成什么样子,以小孩子能理解的道理教他:“你把一次次弯竹条,想像成村西修路的一次次夯地。每弯一次,竹条就坚韧一次,以后编织时就不容易被折断。所以弯它的时候,劲使小了肯定不管用,那劲使大了呢?” “断了。” “对。你现在试一下。” 张仓觉得葛阿姊讲的好有道理,但同时也嘀咕,弯竹条嘛,能难到哪去? 他双手浸入水盆,攥住竹条两端慢慢弯,动作有模有样,可是……他真的没使劲,也的的确确是慢慢弯的,但紧邻他右手虎口处、竹条就在此位置一下就裂了。 根本没弯到王葛示范的弯曲程度! “右手力道重了。再试一次。” “要不,葛阿姊再弯一次,我再看看。” “好。”王葛随意择一根,攥住竹条左、右,缓缓弯到一个界线点,道:“这根可以了。你来。”她把此竹条取出搁到一边。 张仓收起轻视之心,减轻右手力道,可是他发现他胆怯了,手上不敢使劲了。 “弯。”王葛喝一声。 啪!竹条仍从右手虎口位置再断。 张仓接连挫败,哪好意思一直掰断葛阿姊篾好的竹条,他要回家练。 这孩子离开的匆忙,因为揣着一桩大心事。这两天他大母一从外头回来,就说“匠童也没啥了不起”,又说“也就担着个声名,实际只会编竹笼子”。张仓决定,等阿父种地回来,必须让阿父跟大母说,不要再嚼葛阿姊的闲话了,葛阿姊是村里最有本事、心最实诚的阿姊,教他手艺时一点也不藏着掖着。 这叫恩!得回报,不能恩将仇报。 张小郎摆在脸上的羞愧,王葛怎能看不出来,一定是魏妪又讲她坏话了。张仓他大母在村里出了名的嘴碎,当初送张菜、张仓过来学手艺,她要是都不收,魏妪指不定把她传成什么样! 但是对这种无德老人又能怎样呢?连村西的暴脾气葛妪都不是魏妪的对手。 王葛无奈的摇下头,继续分竹丝。将近晌午时,她突然想起好久没去河边拣石头了,不过也只是遗憾一下,去清河就得路过村西,那些蓬头垢面的隶臣夯地的阵势其实挺吓人,况且前两天还押走一个凶犯。 话分两头。 桓真破案有功,任溯之许的半日假他今天刚用,先到清河凫水,把一身污垢搓掉,再重登寿石坡,这时已经晌午了。 他在那块巨石前不断变动方位,一会儿踮脚、一会儿蹲低。发现巨石上的“夀”字纹,想跟当日一样,靠远处高坡的奇峻补全“夀”缺失的“点”,好几处位置均可。 自始至终,铁雷都抻着脖子,脑袋跟随少主动弹。铁风瞥这傻兄弟一眼,懒得提醒。 桓真抄着手下坡,自言自语:“当日是凑巧?还是……被她瞧出夫子的失意才劝解的?丁点儿大的小女娘,不至于?铁风,带吃食没有?” “带了。” “你二人吃。” “那桓郎?” “王阿弟上次盛情相邀,我去王家吃。” 桓真站进院门喊“王阿弟”时,王大郎已经哄着王蓬兄妹歇午觉了,王葛在灶间跟阿弟玩过家家,内容是假装烹油渣。釜完全可以当锅用,长柄竹铲、长箸都是才削的,她拿铲子拨拉着釜底,嫌热般用手扇风,演得跟真的似的。 小孩子入戏更快,不时踮脚观望,冲王葛歪头眯眼笑。“阿姊?还得烹多久?” “快了,是不是闻到香味了?” 王荇重重点头:“嗯!” 听到“王阿弟”的喊声,姊弟二人出来。 王荇先是一愣,继而惊喜:“桓阿兄?阿姊还记得不?他是桓阿兄。桓阿兄快来、快来。”他引着对方去灶间。 王葛缓一步,瞅瞅道上,没看到旁人才回院。 “桓阿兄,我听着就像你哩。桓阿兄来的正巧,我阿姊在烹一种新吃食,叫油渣,快烹好了,你闻到香味了吗?” 桓真…… 王葛揽着阿弟让开灶前位置,隔着距离揖一礼:“见过桓郎君。我刚刚是跟阿弟嬉戏,以饼块为猪脂烹食。” 桓真往釜内一看……只有指甲盖大的一个方正饼块。 王荇腼腆而笑:是哦,忘了是在嬉戏了。 不过烹食是假的,可烹制方法是阿姊说的,肯定是真的。于是他认真讲道:“烹油渣很简单,就是将猪脂切成小块,烹出脂内的油,剩下的渣可以当好肉吃。桓阿兄可要记住,以后就能用买猪脂的钱,吃到好肉。” 桓真:“谢王阿弟告知,以后定要试试。”此话并非敷衍,临水亭的饭食太差,即使有肉也是带着大肥膘的羊肉、猪肉,腥膻欲呕,他宁愿只食麦饼。 “嘻。我们已经吃完午食,桓阿兄若无事,留下吃晚食?” 昂噜噜噜……桓真肚子叫了。 仨人霎那间面面相觑。 昂噜昂噜噜噜…… 桓真的“改日再来”淹没在一声声腹鸣里。他郁闷的出来庭院,铁风、铁雷一前一后迎过来,铁雷问:“桓郎这么快吃好了?” 昂噜噜…… “咳!”铁雷眼神无处安放。 依旧是铁风贴心,从布囊取出留好的麦饼。 院里,好一会儿王荇的红脸蛋才消下去,刚才好丢脸哦,比自己干了丢脸的事还丢脸。“桓阿兄一定饿坏了,才来咱家讨吃的。早知道晌午饭我省下两口了。” “你省下那两口,桓郎君一样吃不饱。好了,他很聪明,能帮上自己的。”王葛虽不了解那少年,但觉得对方不似特地来蹭饭的。“快来,继续烹油渣。”管他来干什么呢,反正已经走了,她握着竹铲兴冲冲回灶间。 “好哦好哦。”王荇兴致恢复,蹦蹦跳跳。 晚食过后,王二郎和王葛姊弟重新溜回灶间,一个管烧火、一个管烹脂、一个管望风。 很快,院子里散发一股腥、香、糊夹杂的气味。外头都不好闻,灶间内更熏。 “坏了、坏了。”王葛狼狈的不停擦汗,她生怕炙不透猪脂,把它们切成小块,结果一倒入釜底就粘住了,竹铲怎么都拨拉不动、翻不了面,很快就焦了。 糊味、腥味越来越浓,王二郎欲哭无泪,这半升猪脂里有他贴的一个钱呀! 小贾氏母子出来屋,贾妪已大步生风的进了灶间,先夺过竹铲,叔侄三个见势不好,全跑出来。 釜中开始窜腾黑烟,贾妪一看灶台上余的猪脂,立时明白,火冒三丈:“天哪,你仨败家货,啥都敢糟蹋呀!” “二叔救我。”王葛知道闯祸了,和阿弟躲在二叔后头,揪着他后衣。 “败家货!说!谁出的主意?”贾妪挥着竹铲出来,左右呼。 第47章 地主来了 王二郎歘歘躲,双手攥住了竹铲:“儿不对、儿不对!阿母别打。不好,掉渣了!”他歪着大嘴就想吃干净铲边厚厚的焦黑。 “起一边去!”贾妪让儿郎没出息的样子逗笑。 这时外头来人:“是王匠童家吗?” 贾妪赶紧把竹铲藏背后。一家人望过去,来者四十余岁,样貌普通,身形偏瘦,布襦芒屩。他后头跟随一个和王竹差不多大的背筐小童,梳着朝天辫。 王二郎觉得这郎君有些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从哪见过。 这时王葛已经笑盈盈上前:“是阿羊呀。快进来,阿伯是……” 背筐小童正是经常在寿石坡放羊的贾三羊。 “葛阿姊,许久不见你了。”贾三羊回复她后,仰头告诉年长郎君:“贾大伯,她就是王匠童。” 王翁自主屋快步出来。 这贾大伯对王葛微一点头,进院,粗略打量,毫不在意满院子的糊味。然后朝王翁、贾妪一揖,其声温和:“翁姥,我是村东贾家大郎贾风。” 村东?村东只有一户!大户!! 王翁当即反应过来,“原来是贾地……啊郎君快请进,请进。”幸好没把“贾地主”喊出来。 “快,阿葛,铺筵席。”地主登门,王翁慎重又忐忑。 农户之家为了省事、或减少席的磨损,平常时候都只铺筵,待客时才在筵上加席。大父如此讲究,王葛岂会还揣测不出“贾风”的身份? 王翁朝二郎瞥来一眼,结果王二郎误会了,拉着阿母躲入了就近的东厢房。 王葛已麻利的将草席搬出,铺设院中。王禾倒是比他阿父有眼力,赶紧跑进杂物间。王荇正费力的搬竹席,王禾从后头一抄就把席抱起来了,嫌弃道:“黍粒个头!起一边去!再把你扫倒喽。” “哈哈,黍粒个头。”贾三羊扒着门板笑话王荇。 筵席铺好后,王翁是长者,坐席端。 王葛斟两碗枸杞花泡的水,贾风叫住她:“王匠童,坐。” 王葛看向大父,王翁道句“坐”后,她跽坐在大父左后方。贾三羊不敢再瞧杂物屋里的热闹,速速卸下大筐,跽坐在贾风右后方。 天色不早,贾风直接道明来意:“老丈,我此来确有一事,望王匠童能帮上忙。” 筐中两个竖状葛布包裹,他取其一,打开后是长形木盒,解开捆绑木盒的麻绳,盒内四周尽垫厚布,里面是三根竹条。 他将木盒推过去:“此为竹样,请长者、王匠童细看。” 王翁又不懂篾活,能看出啥?他端动盒子搁到王葛跟前。 王葛先望:三根竹条一模一样,薄如刃锋,应当正好两分宽,不必触就知柔软。用木盒保存,垫足了软布,并非竹料珍贵,而是为确保竹样不受损毁,以后仿着竹样篾竹才能精准。 望完后,是细观。她先挑起一根,呈挑的手势对照光亮顺看、逆看,竹条均光泽水滑,黄中泛着青光,天然纹理具备,呼吸间它微微颤动,可见其轻。小心放回,再依次挑起其余两根。 贾风待她看完,问道:“王匠童应当知道清河庄?” “知。木匠类的匠童考场就在清河庄外。” “清河庄自本月上旬,开始长期收购此竹条,要求宽窄、长短、厚薄必等。不瞒王翁、王匠童,我家中也有篾匠,但是要将竹条全部篾到竹样这种程度,一人一天下来篾不了多少。王匠童如果能制,我愿以每根竹条两个钱收,如何?” 两个钱?赶上一个滚灯的价了!王翁上身可见的一起,差点就直接应下来。“阿葛啊,怎样,是否能制?” 王葛点头:“能。” 这么快就敢应下?贾风微皱眉头。 王葛先阂上木盒,再详说道:“三根竹样所用的竹料均为慈竹,超过一年生,不足两年生。长度比我叔父从野山伐来的竹节都要长,应是生长在背阴处的。细观纹理、颜色,能分辨三根竹丝被启篾前,位置不相同,但都是紧挨竹皮的头层青篾。所以……清河庄收篾条的要求,是头三层青篾均可?” “不愧是头等匠童!”贾风由衷而赞。一般来说,慈竹最长的竹节两尺稍余,很难达到两尺半。因竹子本身喜爱骄阳,只有背阴生长的,才会竞相拔节。 不过有一点贾风没说,清河庄收购青篾是分等级的,木盒里这三根,属第三等。第一等、第二等,自家的篾匠制不出来;第四等的好制,但制两根,他才会付一个钱。既然王匠童揽下了第三等,就没必要拿出另一个木盒了。 王葛被夸,先露出腼腆笑容,再恳求:“贾阿伯也知道,竹群大多向阳而生,如果进野山的背阴地寻找慈竹,我叔父就要落单而行,太危险了。贾阿伯家肯定是不缺竹料的,不如匀我一些,每根竹条的收价降为一个钱,如何?” 贾风看向王翁:“我是没问题的。”只是一个小女娘,能否做主? 王翁点头:“那便如此。” 接下来,定下明早由贾家派佃户来送竹料,每五日仍由同一个佃户来收货。贾风走时又再叮嘱:“此为长期买卖,切不可为了赶活计而粗制。” 整个木盒都留下了,王翁见贾地主走远,才回来重新打开盒子,学着孙女刚才的样子,挑起一根竹丝对着光亮瞧。 “啧啧。”老人家啥也没瞧出来,只觉得有啥好宝贝的,还不如阿葛这两天篾的竹丝细哩。 贾妪带着她两个争气的儿郎从东厢房出来了,得知买卖凭空送上门,高兴的见牙不见眼,立即询问王葛油渣的烹法,她亲自下厨奖赏孙女的馋病。 灶间外头,王翁也欢喜,就不数落儿郎了,还给他们、连带二郎新妇、一众小辈说了贾风的身份,免得以后再见时失了礼。 别看村里人人都知贾地主,但真没几个村民有机会见到他们,只知道村东全是良田,全是贾地主家的。贾太公也是前朝战乱时逃来此处,比王翁早多了。 贾太公膝下七子二女,三代子孙如茂树繁枝,外人根本理不清。他的长子已去世多年,现在挑起长房一脉的,就是长孙贾风。因贾风也有子女了,按照《分户令》,他已自立门户。所以村里人偶尔闲话的贾大郎,实则是贾太公的长孙。 王翁说到此,灶间糊味又传出来了。 第48章 假大方的贾地主 贾妪高看自己数十年“凑合、能吃就行”的厨技了,她将猪脂倒进釜底也粘!也咋拨拉都不行。 “咳咳咳……”被呛出灶间,她心疼的很,糊的哪是猪脂,是钱呀!“虎宝,谁跟你说的烹油渣的法?这不糟蹋东西吗?” “大母,我……自个寻思的。” 如今长孙女在贾妪心里,就是能生钱的钱串子。钱串子可打不得,她又问:“那猪脂是谁买回来的?” 一家人全看向王二郎。 “再不敢了!”王二郎就地一蹲,抱住脑袋。以后宁愿生吞猪毛,也再不信这黑心、爱吹嘘、又厚脸皮的侄女! 王竹独自在屋里,贴着窗边,窗棂子外的哄笑声可真刺耳啊。家里少个大活人,是都觉不出来吗?自己阿母被撵走,就都这么欢喜吗?欢喜的跟过年一样,都烹上猪脂了。还有,王葛那贱屦子笑就算了,二叔也跟着闹腾,难道二叔只跟伯父那房亲,跟阿父不是兄弟吗?伯父瞎了,二叔也瞎吗?瞧不出阿父这些天的难过吗? 王竹不想再瞧、不想听到他们的动静。坐回床板,驮着背,泪珠子一颗颗打在膝头。如果一切回到几天前该多好,他没生歹心,没逮那只鼠,没绑浸了油的麻绳,那现在阿母就还在这个家了。“阿母……我错了,我想你回来……” 次日。 “来啦来啦。”王翁、王葛前后脚迎出门。 贾地主家的佃户果然如昨日说的,辰初时候就运来了锯好的十节竹秆,全是一年多生长期的,昨宿肯定一直浸于水,全湿漉漉的。 背阴而生的慈竹可不是节节都长,而是仅有中间两节、或三节才能达到竹样要求的长度。 根据秆的粗细,一节能篾二十至二十五根略比竹样宽的竹条,每根竹条刮青后紧挨竹皮启三层篾,算下来,这车总共能篾六百至七百数之间。当然,这是在竹料不损耗、启篾不失误的情况下。 所以卸货时,王葛每根都要仔细查验,是否有裂纹、磕损,是否有螟蚜等虫蛀。 查验过关后,佃户留下二百个定钱。昨天贾地主没说的话,佃户转达:“贾大郎君说了,这些竹料得篾出五百根竹样那等的竹片,余下的料许王匠童自用。若少于五百数,得王匠童自家伐竹补上。” 王翁感激道:“替我们谢谢贾大郎君。” 佃户离开后,王葛稍稍犹豫,还是告诉大父:“贾大郎君不厚道。” “咋?算计咱了?” “不是算计,是存心为难。要是一般的匠童,按贾大郎君给的竹样,十节竹秆能篾成三百数都不容易。他还说剩下的许我自用,听着怪大方……”王葛一见阿弟和阿蓬结伴过来了,赶紧跟大父说完:“背阴长的竹料,晒不着光,也就头层青篾好用,其余的跟废料差不多。” 篾匠这行的门道也太多了!王翁越听越窝火,亏他刚才还道谢。“可恶,既存心为难,为啥还找咱!” “所以我才说他不厚道。大父别气,也放心,这次我肯定把活干好,不得罪他。接下来我要准备考匠工了,他再找咱、咱就用这理由推掉。” 祖孙俩不知,贾大郎君也窝着火。 自乡正从村里拉走几车竹笼后,贾风就命族弟进乡打听竹笼是干嘛用的? 哪有那么好打听? 贾风连等数天都没消息,只知道这批竹笼是从村北王户拉走的,今年县里木匠类的头等匠童,就是王户长房的小女娘。 既如此,贾风也不等族弟了,贾家自清河庄揽了桩买卖,正缺篾匠,就让佃户之子贾三羊引路,和王家结个善缘。 可贾风傍晚归家后,族弟正巧也回来了,说那几车竹笼就是一个外来的货郎,跟本乡货郎斗富买下的,租了临水亭的车队运往外地,和乡正同行是凑巧顺道。 所以村北王户跟乡正、乡吏全无关系! 既如此,贾风何必自贬身份,亲自走了趟柴门小户。所以他越想越窝火。 王家院门口,王蓬、王荇看着竹料,王葛与大父轻拿轻放、将竹秆抬进次主屋,吃一堑长一智,可不敢放杂物屋了。最后一节搁在院里的草席上。 王大郎坐在草席一角编织竹筲箕,一并看护着王艾,不叫她乱跑。他手上缠着布,掌心、指头上全是被竹划伤的口子。现在他更体会到虎宝的不易,原来一根根薄竹条那么锋利。 忙活完,王翁回主屋放好那二百个钱时,又想起贾地主的假大方,郁闷叹气。 王葛把篾具全部备齐,将院里这节竹料竖起,此竹筒较粗,她用自制的竹尺、炭笔在顶部标记出竹料所需的宽度(一定要比竹样宽),全标完,可劈出二十二根。 篾刀昨晚就磨好了,直接上手。 咔咔…… 割竹筒的动静让王翁心都提起来了。虎宝这名字真是起对了,孙女干活是真虎啊,换作是他,不得仔仔细细标记好几遍,下刀前不得再犹豫犹豫? 篾刀并非一劈到底,仍是先将竹筒一分为二,然后她箕坐在席上,斜抱着半边竹筒开始沿篾刀割的每道口、一割到底。劈好二十二根后,才注意大父坐她对面,正悄声的叹了口气。 “大父?” “嗯?哦……我想了下,与其坐等竹料不够用,不如提前备下。” “大父,我是想起忘拿工具凳了。” “我去拿。”王翁心不在焉的去杂物屋。 王葛既知道大父在愁啥,就好办了。 她拿起一根竹条开始起竹片,将头层青篾剥离出来,去掉竹皮后分为三层,这时每层已经很薄了。 工具凳拿过来后,她固定匀刀,间距两分。 先将一层青篾放平,从匀刀过来一丁点位置,余下的用自制的竹镊轻夹,镊子要紧邻匀刀、令青篾平面平行于凳子的平面。 右手在匀刀另侧捏住青篾头端,不疾不徐一扯! 宽度成! 这一步骤,犹如牵扯竹条挤过狭窄关道,多余的尽被撕去,所以被称:过剑门! 王翁和王荇都见过很多回,不觉得啥,可王蓬是头次见,他瞠目结舌,觉得从姊太有本事了,软软的竹条在从姊手里咋那么听话? 过剑门之后,是过刮刀。 从冯货郎那买的刮刀,并非可固定在工具凳上的那种,它就是一个铁片,有圆豁、有平豁,手柄是用麻绳缠的。 令王蓬觉得从姊更有本事的画面来了! 第49章 雕刻为道 要达到竹样要求的光泽度,一根青篾最少也要过四遍刮刀。她将刮刀竖放左掌,除了食指外的四根手指固定刀身。食指平伸,垫一块葛布,微抵刮刀的平豁。右手牵着柔软、两尺有余的竹片,在食指与平豁中间的缝隙轻轻一扯。 竹屑卷曲、零碎轻飘的坠落。 她把竹片翻面,重复刚才的操作。 四次之后,放下刮刀、葛布条。 左手执一端,右手从左至右一捋:滑如缎。此刻竹片表层的明澈,连霸道的阳光都只能为其增色。 目瞪口呆的王蓬终于恢复正常喘气,此刻,王葛粗糙的手,在这孩子眼里变得无所不能。 王葛将竹条拿给大父,再打开贾地主的木盒,问:“大父帮我看看,是不是一样?” 王翁一比较,后知后觉道:“这、这就成了?” “昂。一个钱一根,还想咋的?” “你不是说按着竹样来,很容易制坏么?” “昂。不过那是一般匠童,我是头等匠童,不一样。” 王翁的烦恼烟消云散,旋即训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行了,没啥事了我去田坡。” “有事有事。大父,这段时间让从妹烹食,我想多腾出时间,先把贾地主的活干完。” “也好,我今日就叫你二叔带阿菽早回来。除了去井边洗衣,院里其余杂事你也不必管,放心交给阿蓬和虎头,我瞧他俩干的挺好。” 王蓬、王荇都骄傲的挺直小胸膛,王荇朝从妹招下手,王艾笑着跑过来,有样学样,也站的笔直。 王蓬叉腰,冲幺妹大笑:“哈哈,你还真是个黍粒个头!” 王翁拧住孙儿耳朵一提溜:“说!跟谁学的?哪有这样骂阿妹的?” “疼、疼,大父饶我!跟从大兄学的,从大兄昨天就这样骂从弟的,哎呦!” 王翁气的甩开手,这一下子比刚才拧的还疼,王蓬“呜”的哭着回屋。王艾并不懂自己被骂,追着阿兄去哄他。 “阿禾这小崽子,竟学些脏话,黍粒是?看我不把他打成个黍粒!”老人家气呼呼背上筐,拿上农具。姊弟俩送到院门口,王葛往回走时,发现阿弟没跟上,他耷拉着小脑袋瓜站在原处。 “呦?这是谁家小童?”她蹲阿弟跟前,笑着哄他,“这么俊,没人领回家我可要啦。” 王荇破涕为笑,左、右手的食指戳啊戳,承认自己犯的错:“其实刚才从三兄骂人的话,是我教的。我故意问他,从大兄骂我‘黍粒个头’是啥意思?然后从三兄告诉我,可能是骂我小矮子的意思。我反过来告诉从三兄,说从大兄骂错人了,家里可不是我最矮。再告诉他,等从大兄归家,肯定再拿‘黍粒个头’这话骂阿艾。” 王葛:“所以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骂过别人呀,你只是实话实说,有何不对?” “阿姊不觉得我教唆了从三兄么?” “他比你大,都能被你教唆,那他活该。呀!我咋能这样说从弟。”她假装心虚的一捂嘴。 “嘻嘻。”就是这么奇怪,王荇一下就没心事了,搂住她脖子。 王葛笑盈盈抚着他后脑勺。她视线正对着院门外头,刘泊走到王家院前,停住。 “刘阿兄?”王葛抱起阿弟迎对方进来。 尽管王大郎眼睛看不见,刘泊依然规规矩矩行了见长者的礼。王葛将工具凳搬到一边,和刘小郎跽坐于席。 王荇给阿姊和客人倒了竹叶水后,乖巧的坐到阿父身边,用手挡嘴,悄声告诉阿父:“阿姊认识的这个刘阿兄,长的可好看哩。” 刘泊注意到小童不断打量自己,就冲王荇微笑,点下头。 王荇一拧身,难得腼腆起来了。 “刘阿兄莫非昨天就来了?”王葛问。 “是。我想制一方石砚,明日进野山寻石。” “野山很危险,你可不能独自进山。” “家舅近段时间一直在贾舍村,明日护我进山。” 王葛明白了,刘泊的舅父肯定是临水亭的亭卒或乡兵。那刘小郎更不会无缘无故来自家。 刘泊不喜寒暄,取出布囊中一物,打开包裹的葛布,呈现一对竹簪。 王葛隐隐猜到对方来意了,她一笑,说道:“这是我雕刻的,没想到这么巧,被刘阿兄买了。” “不算巧,是我跟冯货郎提及你的匠技,言你与别的匠童不同,绝不负头等匠童之名。” 原来如此,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冯货郎专门来寻自己收货,有点说不通,要知道乡里有不少老篾匠,他们是考不过匠人试,但专心从事编织多年,制竹器比匠童、匠工厉害多了。 真不好,又欠人情了。王葛起身,向他一揖:“谢刘阿兄。” 前次人情总算还了。刘泊从容站起,还回一礼。 二人重新坐后,刘泊道明来意:“这对簪头上的‘竹’字,蕴含一种奇特运笔之法,我临书揣摩,感受始终太浅,所以想请王匠童再雕刻别的字样。” “竹字?刘阿兄看岔了,我一村野女娘,根本不识得‘竹’字。每个簪头,均为三片竹叶。” 刘泊正觉遗憾,王葛再道:“不过我可以当着刘阿兄的面再雕刻一次。” 刘泊性格清明远达,求不到所求,不过霎那遗憾。求到了,也不过微微欢喜。“多谢。” 王葛将工具凳上的匀刀取下,先在磨石上将锋刃磨利,再像上次一样,用布条缠住粗端,以尖端的刃代替刻刀。 只需雕字比制簪更简单。她在杂物屋随便找个巴掌大的竹片,然后把工具凳搬到刘小郎跟前。她跪坐对面,没有废话,直接下刀! 雕刻! 王葛说不认识“竹”字肯定是撒谎,但她确实不会雕刻其它瘦金体字。前世还是王南行时,她哪有时间学书法,瘦金体“竹”,是家里传承下来的基本功模板之一,小辈们从拿刻刀起就照着雕刻。所以刘泊现在入目中的“刀尖生花”,不过是卖油翁的“熟能生巧”。 不多时,两个“亇”比邻而立,她将多余竹料削的只剩下托着“竹”字的底座。吹去竹屑,正是瘦硬有神之“竹”,可她绝不会承认。 刘泊没想到目睹雕刻过程,真让他又增添一分悟。回去后他且也试试雕刻之道。 对,雕刻……或许本就为道? 刘泊就这样出神端坐。 王荇抱着竹壶过来,王葛冲阿弟一“嘘”,接过竹壶。刚才的两碗竹叶水谁都未动,落进几根竹屑,王葛不急着换水。很明显,这少年郎正处于一种奇异的类似“悟”的状态。 刘泊很快回神,问道:“九月下旬的匠工考试,王匠童是否敢下场一试?” 第50章 心志之所向 一个存着再还人情的心思,知无不言;另个打蛇随棍上,关系到匠工考试,只有王葛想不到的问题,没有问不出口的问题。 约莫两刻钟后,送走刘泊。 她把工具凳搬回来,重新楔匀刀,启篾。一边忙碌,王葛一边回想对方讲述的匠工考试规则。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工,巧饰也,为巧之前,须遵规矩法度。 原来,“匠工”二字并非是随意拟定的等级称呼,而是注重于“工”! 自武帝宣布“百匠争鸣”,唯一不许后世更改的等级考试规则,就是匠工这个等级,可见重视。 每个大类别,无论天工还是巧绝技能,匠工考试均只有一场。比试的匠童再多,只会增加次场地,在九月二十五的辰初时刻同时开考,绝不存在哪个考场延迟。 考试时长不限制,但期间不允许进食、进水、如厕。 据刘小郎言,早年曾有个考生坚持到了第三天,是被抬出考场的,整个人都憋肿了。当刘小郎说完这个趣闻时,逗的王蓬躲不住,拉着幺妹出来,跟从弟一同偎着大伯父。 踱衣县从没有增加过次场地,每年的匠工考场非常宽阔,足够用了,里面搭着器物棚,棚下摆满了器物,它们就是各考生的试题:模子。 木匠大类的模子按材料还是分为:木器、竹器、草器、荆与藤器。 制器的工具在进考场前就会发放,考生进场后,自由挑选模子,进行仿制。 仿制要求:大小、长短、广袤必等。 刘泊将自己总结的考试经验悉数告诉王葛:模子五花八门,小至竹钉、简牍、草蝴蝶;大至扁担、扫帚、木盆;不大不小的如草鞋、矩尺、竹刷,真是应有尽有。 重复的模子很多,但被选走后,不能再放回器物棚。 进入考场后,一定别想着先走完一圈考场,而是看到哪个容易制的模子,就选定。制器场地就在器物棚两侧,每制完一个,被评为合格后,才允许择下一个模子。 他总结到这里时,莫名加了句:考试时,定要裹头巾。 录取后的匠工分品级:凡能依据模子仿成九件器物者,为下等匠工;十九件器物者,为中等匠工;二十九件器物者,为上等匠工;仿成五十件以上,不包含五十,为头等匠工。 截止去年,大晋只出现过九个上等匠工,其中就有那位被抬出去的仁兄。 头等匠工,从未出现! 就连某位宗匠师都感叹过,或许头等匠工,只是成帝对天下匠人的一个期许,为天下匠人竖立的心志之所向。 “心志之所向……”王葛重复着这句话,停下手中的活。 “从姊、从姊,你看我。”王蓬鼓着腮帮,双臂使着劲圆撑,先迅速恢复正常问:“我像不像被抬出去的那个考生?”然后重新鼓腮,小脸侧来侧去。 王葛刚被逗笑,就听王艾稚声稚气道:“阿兄像个肥黍粒。” 王荇一下笑倒在阿父身上。 “啧,这孩子!”王大郎都不知道该训谁了。 王蓬不敢回嘴,耳朵现在还疼哩。他吆喝王荇:“走,虎头,去喂鸡。”这是他最喜欢干的活。 王荇懂事的牵住王艾:“阿父,我会看好从妹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时闹腾、一时相亲。 王葛看向手中的竹片,刚才启篾时,她被刘小郎留下的“心志之所向”那句话触动,眼睛始终是盯着青篾被分层、过剑门、刮丝,但心神却有些飞远,导致在刮丝最后这个步骤上,她多刮了不知几个来回。 此竹片,刮的薄如蝉翼,轻轻一吹,它立即被风托了一下似的,长尾飘逸,只要光亮照到的平面,它全回馈于光亮。 王葛前世启篾的技艺,并没达到这个层次,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的迈过这个坎了。 既然知道匠工考试的规则,那她更得加紧干完手头上的几件活,然后练习各种制器的基础技巧,令速度更上层楼。 四天后。 贾地主家的佃户来了两个,主事的是上回送竹料的。另一个佃户年近半百,穿着打补丁的裋褐,一看就常年劳累,背驮的厉害。 他们这回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捆着空木盒。 王翁喊这二人进院。 王大郎和几个孩子在屋里没出来,只有王葛站在主屋前,脚下的大草席上铺着旧褥子,褥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竹条,每十根一堆,共五十堆。 王翁说道:“今日幸好没风。呶,五百根竹条都在这了,一根不少。”也一根不多。 放竹样的盒子就在地上,王翁连碰都不愿碰,示意对方自己打开。“你们好好验,每根竹片都验,也好向贾大郎君交待。”免得离开自家后出了问题再赖上。 年纪大的佃户是篾匠,知晓竹样,不用开木盒。他蹲在席端,验的很仔细,每根都要正面、反面,头端、尾端对着光亮看。篾匠的手都粗糙,难试竹面是否存在毛刺,当然也不必试,因为篾匠的眼毒,竹条篾的好坏,一打眼就有数。 “木盒。”他没回头,招呼主事佃户拿东西过来盛。 对方不满:“啧,地上不是盒子?” “这是装竹样的,不能混。” 主事佃户斜老篾匠一眼,暗骂:老货,也就这时候敢使唤我,咒你一辈子吃粃糠。骂归骂,他闲杵着,不搬木盒还会干啥? 他们带来的木盒比装竹样的大多了,里头没垫那么厚的布,竹片扁薄,能装不少。老篾匠一根根验过,小心翼翼放置。这个时间会很长,王葛岂能浪费光阴,她已备好一部分青篾、黄篾,开始在主屋前编织窗席子。 整个院里安安静静,偶尔有喜鹊飞过院头,都愿意多停落一会再飞走。 主事佃户坐在独轮车前,渐渐打起瞌睡。等他脚被踢了一下才醒,原来是篾匠验完了。“你可都验好了,要是有差错不关我的事。” “验好了。”篾匠已经把盒子全抱到车跟前了,主事的扶车,他放木盒、捆绳。 欠的三百个钱,佃户下午早早送了过来,带着巴结王翁的笑:“贾大郎君让我问问,王匠童可还愿干?要是愿意,明早我把竹料送来。” 王翁摆手:“不成啊,我孙女要考匠工,腾不出空了。” “匠公?啥匠公?” “就是比匠童还厉害的匠工。” 这佃户“哦”一声,走出老远,回头啐口唾沫:“吹什么吹!再厉害还能赶上贾地主厉害?一个小女娘……咝!小女娘?啊呀我咋忘了这茬了!” 第51章 竹刷开丝 随着熟土路的延展,呛闻的气味渐向东行。 挡道的树木尽被锯掉,然后连根拔起,清理的干干净净,再将地基夯实。 爱蹲树的铁氏兄弟躲无可躲,只得用葛布围着口鼻。 铁风此刻正问:“打听滚灯?” 铁雷:“嗯,彦叔说此人叫贾风,是村里地主,先指使佃户打听隶臣的凶案,再追到乡所贿赂乡吏,打听是谁买的这批滚灯。哼,不识趣的很,再乱伸手,我就给他剁了!” “袁彦叔都告诉你到这地步了,就是提醒你我,贾风这厮的事他接了。” “他、他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人家都把脚蹬你脸上了,啧啧,你竟还没明白过来。”铁风骤然望向右侧的草棚,自这个方向似乎有人在窥探自己,但棚下只有公子和刘小郎,再远处的三个乡兵他都见过,没有袁彦叔。 铁雷声量抬高,感慨:“谁能想到任溯之竟有这样俊的外甥,公子与他同进野山一天,就如旧相识了。” “这话你说了不下十遍了。” 铁雷压低嗓门:“你咋傻了?我这是计策!你越疑神疑鬼,袁彦叔越得意,咱就当没他这人,晾着他。晾的他没意思了,自己就出来了。” 铁风无奈的拍下兄弟肩头,告诉他:“永远不要把别人当成你,袁彦叔不会因为旁人晾着他而得意。再有,以后使计策时,莫把‘我正使计策’几个字写脸上。” 铁雷摸摸脸:“这么明显么?” 草棚里,桓真和刘泊相对跽坐,每人手下都有一块黑石。黑石是从野山找到的,刘泊想学制砚,恰好桓真曾制过。 桓真教刘泊,制砚第一步,是先画出砚形。他天性不羁,想着当初发现这块黑石时,天际恰有一朵白云,形似行水之舟,于是用烧焦的木棍勾勒出舟形。 放下木棍时,发现刘泊用的是行囊笔。 桓真想要。 贾舍村地处偏僻,他想按着王阿弟说的烹油渣的方法解解馋,都得让铁雷腾出一天时间跑去乡里割猪脂。可行囊笔在乡里是买不到的,因为毛笔易制,墨难。 桓真起身离开,很快回来,拿着他昨天才制好的吡啪筒,朝草棚顶打出一个小野果。 野果也就指甲盖大,也是在野山发现的,大概刚刚结果,嫩的很,外形像个小南瓜。为了这种小野果,他才特地挑选细竹管做的吡啪筒。“泊弟,此物叫吡啪筒,交换行囊笔,如何?” 同一时刻,王葛正笑盈盈的问:“老丈肯定也有自家的绝活,可愿教我?” 这“老丈”就是贾地主家的佃户老篾匠。 此人仅隔两天就上门讨教篾竹手艺,并不出王葛意料。篾匠别看制的都是竹料,但有的只制平日生活所用的器物,有的只制精巧器物,兼备者少之又少。 老篾匠肯定属于前一种。 他能篾出符合竹样的竹片,但太慢了,一天尽干这活也篾不了多少根。贾地主收竹片的钱很能摸准贫苦人的心思,不赚这份钱可惜,应了这桩活计,那家里别的农事就耽误了。 老篾匠吞吞吐吐的把来意说了,可是他再可怜,王葛也不能来个人就随便把手艺教出去,因此才有了刚才的询问。 她可以传授过刮刀的经验技巧,对方也得拿出诚意,篾竹二十来年,总得有绝活。 “我会做竹刷。”老篾匠说完,从背来的筐里拿出篾刀,再拿出一截尺长的竹筒。他改为箕坐,将竹筒放到正中,一劈两半,慢悠悠讲道:“祖辈都是干这个的,我刚学会时,欢喜的很,以为凭这手艺就能吃饱饭了。后来才知道,制的再结实、再快,有啥用?一个竹刷使个两年都不坏。我大母饿死时,饿疯了的鼠连人都不怕,来啃我大母,我大父就拿满屋的竹刷掷它们。后来,我大父也饿死了。” 他说话不耽误干活,已经将竹筒篾成一根根竹条。王葛前世也制过不少竹刷,知道这个步骤叫:开竹条。 每根竹条约有指宽。 下步就是将一根根竹条开丝:是真正的开成丝! 老篾匠先将竹条分为两层,接近内壁的扔回筐里,不用。他不再说话了,捏住青皮竹条下半截,手起刀落间,快成幻影。一个平缓的呼吸时间,就将一指宽的竹条劈出二十几道竹丝。 这个过程中,老篾匠为展示技艺,眼睛故意平视前方,不向下看。所以他的开丝过程叫:盲开! 技艺展示完,他仍把竹条全部开完,废料全扔进自己筐里,然后将所有竹丝整理,青皮向外,用篾条编织绑紧下半截,成就一把竹刷。“送给王匠童。” 接下来,老篾匠在王家庭院里干了一天活,直到夕阳西下才心怀感激离开。王葛则上午编席,晌午缝了只葛布手套,下午左手戴上手套后,才按老蔑匠说给她的经验练习快速开丝。练习中被篾刀打了不知多少下,幸而有前世开丝的经验,再加上葛布挡着,手没流血。 王菽烹完晚食,在灶间门口喊了句:“从姊,我忙好了。” 王葛这才停下活计,跟往常一样先过来说声“辛苦从妹”,再道:“我学好制竹刷后教你。” “哎!”王菽欢喜的不得了。 王荇已经在帮阿姊归整篾条,王葛先把工具拿回次主屋,然后把工具凳收进杂物屋。 王蓬这些天和王荇玩的好,过来和王荇一起掀着草席抖掉竹渣。 小贾氏、王禾被王二郎催促着来杂物屋搬食案,正好将王葛堵在门口。她面对着长子,眼睛斜向王葛,说道:“看到没,你阿妹就是个蠢货,被人家哄着学本事,才学了几天呀?尽学会听话、替人家干杂活了。” “那就别学。”王葛冷冰冰的回。 “你还有理了!”小贾氏的火气可是憋了好些天了,“你从妹烹食、种地,从早忙到晚,你眼瞎吗?瞎吗?使唤她使唤的真是心安啊!长房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流脓水的糟心贱人,知道阿菽老实,就可着劲的哄骗她一个,不怕遭报应吗?” “你都没遭报应,我怕什么?” “你说什么?”王禾怎容许阿母被辱,上来就搡王葛,儿郎力气大,王葛倒在后头的杂物上,疼的叫出一声。 小贾氏吓得一抽气,骂贱屦子过过嘴瘾没事,真动手就落了下风。她立马扯住王禾过来搬食案,一边扬声:“王葛你不干活别挡路,免得磕了碰了赖我们母子!” 王葛站起来,劈了一天的竹丝没伤到手,现在倒被磕破了。王禾看到有血才知道害怕,前天他刚挨大父一顿揍,又闯祸了,怎么办? 母子二人把食案抬出门,小贾氏望向杂物屋,暗沉的里面,王葛瞪着王禾的眼神有些狠。 小贾氏安抚的拍下儿郎肩头,走回杂物屋,悄声在王葛耳边说:“这回算我大意,你若想报复阿禾,我就只能拿王荇撒气了。”而后她惊叫,“哎呦你这孩子,手咋磕的呀?快呆着别动,叔母给你找块布包包。” 第52章 王竹走 王葛出来后,王禾视线在她手上一滞,想道歉又不甘心低头,脸憋的发红。 王葛根本没瞧他,到灶间舀半瓢水。王菽正端起大父的食案往外走,冲从姊笑,王葛回以笑,先到外头墙根下把擦破的地方冲一下,再回屋拿出干净布条绑上。 晚食时除了那对心虚的母子,就只有王荇知道,阿姊手上的新伤根本不是制竹刷伤的。 每天挑水的活一直还是王葛在干,她刚担起扁,王荇就跑过来:“阿姊,我想跟你一起去挑水。” “走。”王葛给阿弟一个大大的笑脸。 “走!”王荇提高嗓门回应。 “走!”王葛声更高。 “肘!!”王荇声再高,一下跑音了。 姊弟俩笑的前仰后合,木桶摇摇晃晃,一路雀跃的吱嘎。 晚上,阿荇又赖到她跟前,一个故事没讲完,小家伙就睡着了。王葛这时才任由眼睛酸涩,偷偷流淌眼泪。 她不是因为受小贾氏母子的欺凌在哭,而是心疼怜惜虎头。 他小小年纪就受生活所迫,学会伪装心事了。她进杂物屋前手还是好的,出来后不久就包上布了,虎头一直在院里,定是猜出她手受伤和小贾氏母子有关。他心疼她,才找借口陪她去挑水,但一路上他不是蹦蹦跳跳、就是跟小老翁似的背着手走道,反正就是不牵她的手。 他怕扯疼她的伤。 虎头每天都在盼着自己赶紧长大,撑起长房,他憎恶王禾骂他黍粒个头,不是在意“个头矮”这个辱词本身,而是害怕自己长的慢,耽误他撑起长房,耽误他能替她勇敢。 此刻王葛有多心疼虎头,就有多恨小贾氏。此妇阴毒,跟姚妇的恶完全不同。姚妇是那种心里有多坏,脸上就有多坏的人,平时在村里人缘也差,被弃后,竟没几个同情她的。 小贾氏则从不在外人面前嚼自家闲话,反而时时把奉养二老的孝心传扬,在二叔面前她更唯唯诺诺,除了上次闹回娘家,也见好就收讨了身衣裳就回来认错了。村里人到现在都不知道小贾氏那天为啥哭着要跳井。 而今天在杂物屋,是小贾氏这些年第一次撕掉伪装,直言威胁。这说明什么?说明小贾氏害怕了,藏不住了。 那王葛就放心了。 两天后,窗席子编好。 天黑前,王翁把三郎叫进主屋,说道:“阿竹每天尽掉泪,饭吃不下,话也不说,你这做阿父的也不劝劝,唉。” “儿劝了,劝了也照哭。” “让他跟他阿母见见,会好些。” 王三郎立时欢喜:“是。那、那儿哪天去接阿姚?” 王翁气窜脑门。 贾妪赶紧打儿郎背一下子:“糊涂,弃妇哪有接回来的?是叫你把阿竹送沙屯去,让他跟他阿母过一段日子,等他想回来了,托张四郎新妇娘家人捎个话,你就接他回来。” “那阿艾也一道送去么?阿艾一到夜里也……” 王翁忍不住了,不待蠢子说完就掷鞋,将王三郎撵了出来。 “阿母?阿母?”王三郎杵门口没走。 贾妪先劝夫君:“消消气,他自小就这样,越训他、他越不知道该干啥。”说完她去开门,示意三郎别进来了,就在门口说。 王三郎明白,小声道:“阿母,我是明日去还是再过些天?我问过贾二郎家,他家驴车脚力钱贱,我这次去沙屯雇他家驴车。” 贾妪也小声告诉他:“你阿父这么晚跟你说,就是留出明日让你准备,哪能空着手把阿竹送去?总得备些谷粮。雇车还是找张户,不然阿竹想回来了,找谁捎口信?” “不是找张四郎新妇她娘家人么?” “那咱不让张户占些好处,人家干嘛帮咱忙呢?人家买两头牛光管耕地呀?谁不想多挣些脚力钱。” 王三郎琢磨明白了,愧疚道:“阿母,儿不怕苦,儿会多开几亩荒地,等自家买了牛,再不让阿父、阿母羡慕别家,也不让你们为儿受气了。” “哎。”贾妪眼眶发红,欣慰的不得了。“你回屋把阿艾抱过来,我带上一些日子,她就不那么想她阿母了。”她抹着泪回来里屋,埋怨道:“听见了?三郎多孝顺啊,别总训他。” 王翁气笑:“他要真孝顺,姚妇又没把剩下的钱带走,他咋不还咱?他又不是不知道长房当初是打了债据的!” 贾妪一时哑然,垂头伤心。 王翁见老妻如此,赶紧引她开怀:“虎宝这孩子,不知道那叫债据,还欠条?” 谈到长孙女,贾妪果然又欢喜:“虎宝说的没错,刻着欠了多少个钱的竹条,可不就叫欠条。其实啊,这钱攒在咱手里挺好,要真叫她自己攒着,啧啧啧,不得全买成猪脂,糊在釜底。” 没过多会儿,王三郎抱一个哭包、后头还跟一个哭包,来到主屋前,听到二老的笑声,王三郎跟后头的阿蓬对视,都有了底气。 结果,贾妪只接过王艾,“砰”一声,把三郎父子尽挡外头了。 “呜……”王蓬又哭着跟阿父回去东厢房。 这夜开始,王竹恢复了往常样子,清早眼睛也不肿了。王翁把三郎叫进杂物屋,备了两麻袋谷粮,六双草鞋,一卷窗席子。 王三郎心疼粮食,道:“他一孩子,吃不了那么多,一袋就行。还有,咋还捎窗席子?上回已经为这事闹得……” 王翁叹口气:“阿竹是吃不了那么多,但现在那边不是你外姑舅了,你把阿竹送去,不得让人照看?不让人说咱家闲话?这粮是堵姚家嘴的!” “哦。” “窗席子更是!到姚家后,你定要跟姚妇说明白,你侄女不是不敬长辈之人,她要真不舍得,就不会再制一张让你捎过去!” “哦。” “三郎啊,你也长点心。阿葛转过年就十一了,小女娘的贤名难传,泼脏水却易的很!你那……就那姚妇的嘴,破的跟筛子一样,被弃回娘家还不想着法败坏阿葛声名啊!” “呀!那可不行,阿父放心,我会按你教的跟姚家人说的。我、我就是心疼那么好的窗席子,又、又给外人。” “闭嘴。”王翁瞧见阿竹朝这边过来了,赶紧呵斥三郎。 第53章 不倒翁 次日一早,三郎父子启程。 王二郎一直将他们送出村,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终于敢放心了。看来阿父、阿母真的不会因为幼子们可怜,让姚妇再回来。上辈子,姚妇的姨姊杨妇来投奔自家,姚妇想让她姨姊住的名正言顺,就撮合杨妇和大兄,被大兄断然拒绝。 “呜……”王二郎回忆这段经历,太过痛苦,就蹲在草丛中闷声痛哭。 大兄最后的日子,太孤苦了! 上辈子家人连遭厄运,劳力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忙不过来,哪顾得上照看大兄。大兄谨慎,每次拄拐上茅房时,都有在外头喊一声的习惯。那天他喊了,没人应,他就进了。谁知杨妇冲了出来,以大兄辱她声名为由寻死觅活,任自己和三弟如何解释大兄眼睛彻底坏了都不管用。 许是日子太苦了,兄长明知道只要答应娶杨妇,杨妇就不闹了,可他还是当夜就上吊了。 “呜……我可怜的兄长……” “呜……嗷!嗷、嗷!”王二郎的腚被草蛇咬了,他一把攥住蛇头,猛劲朝地上抽,仿佛抽的是杨妇、抽的是姚妇! 抽烂它、抽烂它,跟上辈子的厄运彻底断掉! 这晚,王家人美美的喝了顿蛇肉羹,每个人喜的跟过年似的。 王二郎时不时“咝”一声,不知道是腚疼、还是被烫的。作为捕蛇的功臣,除了二老,属他碗里的肉块最多。吃着吃着,他忽然有个奇想,问王葛:“阿葛,猪脂能烹油渣,蛇能不能烹蛇渣?” 贾妪立即斥道:“还敢提这事,上回揍的你轻!” 小辈们都垂着头憋笑,小贾氏轻飘飘瞥过王葛一眼,问道:“侄女可别忘了多教教阿菽,今日返家时,我瞧你那竹刷劈的够快的了。” “现在就教。我吃好了,阿菽过来学。” “从姊我?好。”王菽只得把剩下的推给阿兄。 小贾氏:“哎?还差这一口吗?”可是女儿已经跟过去了。 王菽这小女娘,吃饭有个习惯,若有好食的都会留到最后吃,蛇肉就都剩在碗底了。王禾喜滋滋刚伸手,不料被阿母快一步端走、端给阿父了。 小贾氏记挂着两头,再朝杂物屋处喊:“阿菽好好跟你从姊学,到时有你从姊一半本事,也送你去考匠童。” 王菽刚应阿母一声,就因分心被篾刀割了手! 王二郎夫妇听到惨叫立即过来,王菽疼的眼泪汪汪:“阿父,呜……” 王二郎烦弃的训小贾氏:“吃都堵不上你嘴!来,你坐这劈竹,一边回我话,你试试能不能分心?” 小贾氏立即缩肩塌背。 王葛:“阿菽,别哭哭啼啼。你看我的手,我每受一道伤,都会将伤口想像成竹节,竹节多了,才证明我成长了,越来越有本事了。” 小贾氏嘴型骂道:“屁!” 王翁过来:“说的不错。二郎,你要娇惯女娘,觉得学篾竹受委屈,就不要让她干这个了,免得她从姊辛苦一场还被你们夫妇埋怨。” 王二郎连忙摇头:“哎哟阿父把我说成啥了,我哪能埋怨阿葛!这不、这不是……”他这不是心疼女儿么,上辈子女儿死在他前头,这辈子他得加倍疼她,心里才好受些。 王禾拿了布过来,帮阿妹把手包上。 王菽抹着泪道:“大父、阿父,我想跟从姊好好学,我愿意学。呜……我哭是因为手疼,不是委屈。还有,阿母,我以后再劈竹子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叫我了,你叫我我又不敢不应,呜……从姊,我手疼……” 小贾氏气闷:怎么都怪上她了? 王葛拉过从妹,哄道:“你瞧你,行了,跟我过来,从姊先教你怎么处理伤,以后割伤、划伤的时候多的是哩。” 小贾氏牙齿一紧,指甲抠住手掌,此时要再不明白葛屦子在报复,她可就白活了!可恨啊,她必须起早贪黑外出干活,根本逮不着机会整治这葛屦子! 时荏苒而不留,转眼已在八月初。 又快到跟冯货郎交货的日期,王葛坐在庭院,趴在新打的工具凳上,进行竹丝的挑编。原先的工具凳,凳面太糙了,只能在启篾时用。 葫芦造型的食盒已经编织完毕。 捕醉仙的外壳也已编好,上面以一个小圆球为头,下方大腹滚圆为身,还未进行最后的装饰。里面放的压沉物为河沙,沙比泥沉。清河岸有不少天然河沙,她让二叔捎回来一些,挑选出最细的。 捕醉仙最终的外形,要给顶部加发丝、束头之幅巾。 难度就在幅巾编织上! 因为此物整体就小,幅巾自然更小,需得用自制的细竹针为工具,采用挑二、压二之法编织人字纹。 这道工序费精力、耗眼力,每过一会儿,她就去开竹丝,偶尔试着学老篾匠盲开,导致篾刀切手时有发生,尽管有厚手套保护,还是把王荇几个吓的龇牙咧嘴。 如今杂物屋里堆了一角落的竹刷,也是因为练习制此物,王葛才更深的体会老篾匠的不易。仅凭竹刷技艺为生,确实能饿死。 乡里的篾匠不论年纪,人人会制此物,价格早已经定下来了,只值一个钱。即使这样,买者也要比较好坏,比如竹丝是否劈的细、是否全用的青皮层。更甚的是,百姓买酱、买油时,酱肆、油肆送竹刷! 为啥知道竹刷这么难卖?因为王二郎卖麦子时,捎了些去乡里,又原样、一个不少的捎回来了。 那就打包卖给冯货郎。 冯货郎仍是卡着十五日来的,王葛将他引进院,一进来,对方先看到一大堆竹刷,职业素养差点翻脸。 而后,他奇怪的看向旁边,咋还放个食案? 王翁不自在的干咳一声,为了防备货郎今天就来,老人家特意扎了葛巾,跟食案上捕醉仙的打扮一样。王翁先轻轻摁倒捕醉仙,指头一离开,捕醉仙就起来了。再摁,再起。 冯货郎……大步过来。 王荇见大父到现在还不敢使劲拨拉此物,于是他小手合掌,在此物的“大肚”上使劲一搓。 滴溜溜…… 一旁的王蓬举臂助威:“头巾冲着谁谁是小狗!” 滴溜溜……最终冲着他自己。 “王匠童,这是何……何物?”冯货郎紧张的用手挡着,生怕此物摔下食案。而靠近后,他眼睛突然发直、结舌!他这才发现,这个怎么转都不倒下的稀罕物件,跟王翁几分相似,幅巾与露出来的头发,都是竹丝制的!极细的竹丝! 王葛笑盈盈解释:“此物形似老者,如何捻转都不倒,所以叫……” “叫不倒翁?对否?哈哈!好名、好物、顺口、且好寓意啊!”冯货郎抢答完,高兴的锤了自己腿好几下子。 王葛……好,那就直接叫不倒翁。 第54章 王荇之幸 “不倒翁……是不错。”桓真和铁风一前一后进来。铁风背负箧笥。 王翁对桓真没啥印象,一是那天晚上灯笼恍惚,二是这少年每天落魄,但有时候落魄的不重样。今日被任溯之逮着绑了个朝天撅,和王家最小的女娘王艾发辫一样。 但王翁和冯货郎一样,都认得铁风,所以冯货郎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时间,院里迎“铁郎君”的、叫“桓阿兄”的、暗骂自己“倒霉”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而后,王翁嫌闹腾,把几个小的全打发到次主屋了。 桓真一下、一下戳着不倒翁,渐渐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道理。不倒翁每次倒下,冯货郎的身板都跟着绷紧一下。 铁风直接问:“老丈,这不倒翁定价多少?” 冯货郎立即不满:“我先跟老丈论价的。老丈,不瞒你,我从未收过如此贵价的器物,今日也只破例这一次。这不倒翁我出……三百个钱,若这位郎君出价高,那我……” 铁风:“三百余一个钱。” 冯货郎话音一转,利利落落:“那我再加九个钱。” 王葛和大父面面相觑……好吓人!差点就在货郎说出“三百个钱”时直接答应了。 铁风:“三百一十一个钱。” 耍人也!冯货郎呼吸明显粗了:“我也再加一个钱!” 铁风:“加八个钱。” 冯货郎脸周的碎发都气飘了:“再加一个!” 铁风:“加八个。” 王翁胳膊肘撞撞孙女,王葛明白,蚊子哼哼般回大父:“三百二十九了。” 桓真戳不倒翁的手微微一滞。这小女娘,算数也挺机敏! 竖夫!冯货郎怒伸食指,咬牙切齿:“最后一次了!再加一个!” 铁风一脸正色,看向王翁:“老丈,不倒翁我只能出到三百二十九个钱,若卖于我,这堆竹刷我全收,一个钱一个,如何?” 冯货郎险些仰倒:“我早欲全收,也一……也、也一个钱一个!” 铁风重重叹气:“罢了,你赢了。” 不多时,冯货郎从王家满载而出,铁风很热心,帮着把三十九个竹刷摆到车里,覆层草席,捆以麻绳。 食盒还是上次七十个钱的价,这样一来,此次总共挣了四百三十九个钱。 货郎一走,王葛立即向桓真、铁风揖礼:“谢桓郎君、铁阿叔相助。” 王翁也已明白,刚才的斗富实则是铁郎君在帮助自家,且更明白,这梳朝天揪的小郎,似是铁郎君的主。 王翁赶紧吩咐王葛给客倒枸杞水。 野山生长的枸杞花,既可烹饭也可煮水,是农门小户待客的好物。王葛来到灶间,看着灶台、墙上、缸上随处可见的竹刷,郁闷摇头。大父和她觉得冯货郎即使贱收竹刷,也不会要那么多,何必自讨没趣?就留出十个自用。 她出来灶间时,铁风守在院门处,箧笥已卸下,搁在食案上。有些不对劲。 果然,大父让她把阿父、虎头都叫出来。 王葛疑惑的进次主屋,王蓬兄妹都睡着了。她悄声说下,扶出阿父,王荇轻轻把门掩上。 桓真已经给王翁揖过礼,现在给王大郎揖礼。行礼之前的少年,不拘形迹;揖礼时,整个人温和敦厚,脏旧吏衣、幼稚发辫也无法掩盖他的英英玉立。 他打开箧笥,里面置笔、墨、砚、简策、刀。 王大郎不视物,看不到阿父已激动的微微发抖,看不到王葛骤然的热泪盈眶,看不到虎头的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桓真对王荇微微一笑,说道:“还记得当日在清河边,你喊的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虽然夫子未直言收你为徒,但他寄嘱托于尺牍,隔千里遣信使将笔墨简策送来,还嘱托我教你,可见夫子那句山高水长,不是随口一说。” 山高水长,安知不再有会面时! “阿弟之名?” “王荇!桓阿兄,我叫王荇。”虎头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他赶紧报上名字:“荇菜的荇,不过我不会写。” “以后就会了。我记住阿荇了。你也记住,我叫桓真,归真反璞之真。更要记住,夫子姓张。” 不多时,桓真、铁风离去,定下每隔五日来给王荇授课,允许王葛旁听,但其余人不行。 啥其余人、不其余人的?王翁还顾上那个?他将院门轻阖,拜天拜地谢神农炎帝,再谢不知道埋在哪的祖坟冒了青烟,保佑家道要兴旺了! 祖孙几个又赶紧相互搀扶,进来主屋紧掩上门,全都再忍不住呜咽而哭。 王荇就这样被拉过来、扯过去,一会儿大父抱住他,一会儿阿父搂住他,一会儿阿姊把着他双肩泪眼凝望。 幸亏没人看到这幕,不然定以为王家又出大事了! 傍晚待贾妪归家后,得知此事,欢喜的差点厥过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问那捕醉仙货郎收没收? “收了,连那些竹刷也都要了。呶。”王翁把布囊递过来,贾妪抽开绳,乐的见牙不见眼。“快了,再攒五百个钱,就够买牛了。” “这话你可别当着虎宝说。” “咋?” “这孩子即将考匠工,和冯货郎说好了,年前都不必来收货。” “对对对,考匠工是大事。我明日就跟张户说,也别让张仓过来了。” “嗯。” “今日还有一件要紧事,你想都想不到。” “啥事?”王翁没太上心,以为又是哪户的家长里短。 “村西葛妪,五月的时候,她儿郎贾槐不是淹死了么。她托人问我,想将贾槐那寡妪嫁入咱家。” 王翁皱了皱眉才反应过来:“三郎才弃妇就再娶,不大好?” “你也以为人家相中的是三郎对?” “哼,不是三郎难道还能……你是说……大郎?” “对。我反复问了,人家就说那寡妪中意的是大郎,但有个条件,得照顾着葛妪祖孙。” “哼,真是打的好主意。过来一个人,添三张嘴。” “我也不愿意啊,但大郎这情况,你先前不也说,让大郎续弦后,就不必让阿葛嫁在本村么?” “此一时彼一时。呵,罢了,我不做这决定,让长房自己决定。” 晚食后,长房全部被叫到主屋,贾妪将那寡妪情况一说,王大郎都没犹豫就拒绝道:“儿不愿。不瞒阿父阿母,儿已和虎宝、虎头说好,在虎宝考取匠师之前,儿不续弦。免得娶个不省心的,令虎宝分心。儿……身已有疾,能帮上虎宝的,唯有做到让长房安宁这点了。” 这话说的,老两口都心伤。 贾妪哽声道:“可是何时才能考出匠师?虎宝过两年就得相看了,若让她找本村的,我和她大父咋甘心呦!” 王葛手覆在阿父紧攥的拳背上,看向大父、大母,坚定道:“两年,够了。两年我必能考取匠师!” 第55章 临行 返回次主屋后,王荇舒一口气,王大郎耳聪,抚摸一下他的发顶,问:“从这件事上,你学到什么?” “学到阿姊的细心,阿姊只去过那葛妪家一次,就知道那家人都是懒的。还学到……一家人就该把知道的事说出来,一个人防备,不如咱长房一起防备。” 王葛把阿弟揽到腿上,对阿父说道:“人穷不能志短,家贫不能犯懒。那家人懒得连院中杂草都不拔,就是去做佃户,也种不出租子来。” 王荇担心道:“那她再想嫁三叔咋整?” 王大郎一笑:“不可能了。” 王葛“嗯”一声,“那家人要是一开始相中的是三叔,兴许还真能成。如今既然被咱长房拒了,岂能两桩姻缘往一家里凑?那不是搅家宅不宁么?大父母不会应的。” 如王葛说的,大母回绝了此事,葛妪未再托人来说。 仲秋一过,秋温降的格外快。 村西乡兵营地的草棚全盖成茅屋,隶臣妾也都领到御寒的草席。 今年的案户比民,贾舍村的百姓不必赶往乡所,直接在乡兵营地中临水亭的草屋前进行户簿案验。 案比这些天,识字、会写、写字还特好看的桓真,总算在乡兵里大展志气,任溯之都不大数落他了。 王葛一家过来时,核验的比别家都快,桓真只将各人的岁数修改,将王葛的面貌特征中加了四字“面白”、“手粗”,其余未动。 “王匠童,”他叫住王葛:“乡所让我等通知你,匠工考试的名额,县里已经通过,这是过所证明,我已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保管好。”说完,他却略过王葛伸来的手,将过所证明递给王翁。 王葛没在意少年的恶作剧,欢喜的向他揖礼道谢,挽紧阿父、跟在大父母旁边离去。 王荇已经学了好多规矩礼仪,给桓真揖了礼,才拨拉小短腿追上阿姊他们。 桓真重新坐回席,用秃了毛的笔杆戳一下旁边自制的蛋壳不倒翁,开始案验下一户村民。 两日后,又是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期,他过来时,王葛正在院里制竹简。说起制竹简,王葛以前还真不知道,需得将竹条在火上烤出水分后,再刮去青皮,将靠近内壁的那面打磨。 桓真告诉她,这道程序叫“汗青”或“杀青”,更利于书写,也便于留存防蛀。 王家每间屋只有一个窗,是嵌墙、直棂制式的,透光极差,无法长时间在屋里读书。随着天气转凉,坐在院里的桓真、王荇腿下都垫了褥子,但没过多会儿,俩人还是都吸囔起鼻涕来。 王蓬喂完鸡,回次主屋时羡慕的看着从弟,不像往常那样爱犯困了,他干脆坐门槛上,有时看从姊削竹,有时听从弟诵书。 大父告诫过家里人,从弟读书时,不许靠近、更不许打扰。王蓬能做到听话,倒也不认为大父母偏心,可小孩子心里的羡慕、委屈、自怜,哪能忍住呢? 王葛过来瞧眼阿父时,先瞧见的就是王蓬在无声抹泪,脸蛋都让风吹皴了。她暂时没管这孩子,进来里屋,阿父正摸索着将她制好的竹简用麻绳编册。 竹简均为一尺长,编三道绳即可。 “虎宝?”王大郎听到动静,悄声询问。 “阿父,冷不冷?” “我不冷,你看看阿艾,她刚睡着。” 王葛已经看了,被子盖的挺好。“阿艾没事。” 说完,她重到门口,把王蓬牵进来,小声劝他:“看你伯父,看我,我们也都没机会跟着虎头读书。难道就因为这样不过日子了么?” 王蓬抹泪:“我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所以一直哭就能知道怎么写?” 王蓬一听这话更委屈了,搂住王大郎告状:“伯父,从姊不疼我。” 王大郎拍着他哄他。 王葛看一眼王艾,没被吵醒,放心的继续低声道:“从姊要是不疼你,会把你拉进屋哭么?你看你脸皴的。阿蓬,你想识字是好事,就凭这点就比那些只想玩泥巴的孩子强。” “嗯?真、真的吗?”王蓬一抽一搭的问。 “真的。你现在的心思,就叫有志气,凡是想读书识字的人,必须得先有志气。然后就是不怕吃苦,不能假装不怕吃苦,而是要做到让大父、大母都觉得你真的不怕吃苦。” “再、再然后呢?” “就可以读书识字了。” “啊?”王蓬一惊讶,赶紧又捂嘴,继续抽泣着问:“这么容易?那我怎么、怎么才能让大父母,觉、觉得我不怕吃苦哩?” “每日早起倒尿盆、收拾屋;照看好阿妹,让你阿父省心;平常多去主屋打扫,给大父母捏肩捶背;吃饭时长辈先吃你再吃,吃完不能立即回屋,得跟虎头一起收桌;再就是每日翻翻羊粪,打扫庭院、茅房,不能只喂鸡。” 王蓬越听越害怕、眉头皱成一团,最后连忙摆手:“从姊,伯父,我不想学自己名字了,我知道自己叫王蓬就行了。”他扒住窗棂往外看,正瞧见那桓郎君拿竹尺抽王荇的手心,立即打个哆嗦,心道:读书好吓人,从弟真可怜。 进到九月,各家各户开始采苇絮备寒。 王葛即将离家,先将大父母、阿父旧棉衣里的苇絮换成新的,再多给虎头缝了两身替换的。而后想了想,还是给桓郎君也缝制了一身棉襦,嘱咐虎头,如果桓郎君有棉衣就不用给他棉襦,也不要告诉人家这事。 以前薅贾地主家的羊毛太少了,她将这点羊毛和苇絮掺一块,给大父母各制双新棉鞋。 至于她自己,去年的棉裤褶、棉裲裆均小了,就用一些零碎布头拼接,将苇絮填的厚厚实实。还多制了两双护膝,双层葛布的头巾。 匠工考试时有条规则“不能如厕”,她有些犹豫,是否缝个尿不湿。因为天越冷,人容易越憋。 就这样一边准备、一边等待,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日子,也正是每年征缴田租的时候。近半个月根本没有去县城的人家,也是巧了,王竹那边,托张菜阿母的娘家捎来口信,说是受了风寒,想回来,王三郎就匆匆忙忙去沙屯了。 这种情况,就算王葛留在家里都忙不过来,哪肯再让二叔送她。她背上铺盖行囊,再次独自出门,朝大父母、阿父、虎头、二叔挥手道别。 除了家人,视线中还有忙忙碌碌的修路者,熙熙攘攘的畜车,震耳欲聋的夯地声。 新路已经修到家门口了。 她眼角湿润,踏上前方。前方,是属于她王葛、王南行的匠工大道!待她归来,亦是大道! 第56章 入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考生在。”王葛立即应声,上前领明早进考场的工具。 工具装在一个二尺长、一尺宽的箧笥内,并不太重,她横抱着找到一处空位后,打开箧笥,检查工具:有木锯、小木锤、木尺,刻刀,锉刀,小块磨石,篾刀,匀刀,刮刀,竹镊,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系着木牌编号的一小团麻绳。 跟官吏告知的工具相符,也全是好的。 如果工具有损,必须在今晚入夜前报给各自区域的官吏,进行调换。 负责考场秩序的官吏仍为县、各乡调来的游徼。所谓区域,就是将男、女匠童分开。 女匠童区域的管事者多出一些娘子,她们被称为匠娘子,也是官府征用的各大作坊的匠役,据说和明天考场内核验考生制品的匠役一样,都是多年的匠工。 而这次考试的考官,主考官级别为大匠师,所有副考官均为中匠师。 “呼……”王葛长吐一口气,莫名觉得自己都跟着高大上了。 她不打算再四处逛,已经过了前天刚来的新鲜劲。况且明天辰时开考,从寅正就要排队进场,过会儿领完晚食,吃撑、饮足后,她要早早休息。 匠工考试的场地在县西郊十里之外,是临时搭建的营地,整个被高高的毡布遮挡,完全看不到里面是何布置。 远处景色秀丽至极,傍山带江,晚间入睡都能听到江流澎湃之音。至于那座山,王葛听人议论,说是谢氏大族的庄园。 啧啧啧……谢氏,可了不得!就是不知道此望族在这个大晋,还和前世历史记载的一样厉害么?谢氏跟清河庄的主家王氏比,哪个更厉害?另外,贾地主跟清河庄的篾条买卖,与此次匠工考试有无关系? 王葛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左、右看看,粗略一数,休息区就有百余人,这还是女匠童区域,据说每年男匠童考生多出女娘三倍余,这可比她来前想像的人数多多了。 考生中还有不惑之年、个别年过半百的,定都是拼尽全力最后一搏了。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匠童一生只能参加三次匠工考,一旦第二次未过,肯定吃教训,将技艺打磨的炉火纯青再拼。 开始发晚食了! 每个发放食物的独轮车都由四个隶妾配合,两个拉车、推车,两个扶稳食桶、水桶。 车到哪,周围考生自觉上前领饭食。每人可领两个麦饼,竹壶都是用自己的,不过竹壶明天带不进考场。 王葛吃完两个饼后,从怀里拿出早食省下的饼,小口饮着水吃。她旁边的小女娘看上去不到十岁,还是孩子心性,也拿出午食省下的饼吃,边吃还冲王葛得意的一扬下巴。 王葛冲她笑一笑,然后发现好些人都是这样打算的,白天少吃些没关系,今晚一定要吃撑! 因为明早没有早食!没有热水!仅给上茅房的机会! 三个麦饼下去,以王葛的肚量来说,也饱的打个嗝。但是……她又拿出午食省下来的另张饼,继续填肚子。 “这位阿姊,你真能吃。”还是刚才这小女娘,一笑露着虎牙,煞是可爱。 王葛再次回个笑容。入睡前,她将行囊全背上去了趟茅房,回来后换一处空地,铺席,包好头巾,盖上褥子连头蒙住。 睡着之前,她默念考试规则:进场前搜身,除了发放的工具箧笥,御寒衣物,其余皆不可携带入场;无论男女,肩颈以上只能扎头巾,只能使用箧笥内带编号的麻绳束发;入场后禁言,除非考官询问;每个模子都有配套材料,自取,若多取、故意毁坏其余材料者,终身不得参加匠人考;每制作完成一个模子,交于考生所处制作区域的匠役核验,合格后,由鼓手敲“扬名鼓”,报考生籍贯、姓名;核验不合格者,自行离场,自敲出口竖立的“不如鼓”,也自报籍贯、姓名;考试期间不提供饮食、不提供御寒物、不提供如厕处,晕厥者会被抬出考场,不允许重复入场。 默念第二遍时,王葛睡着。 其实考试从今夜就已经开始了。 地面的寒意很快浸透草席,有的人带了两张席叠垫都不管用。紧张的考生这时更觉浑身发冷,昨夜听来激昂鼓舞的江流声,此刻成了催尿曲。 这一夜,跑茅房的人就没断过。 寅初就已经有人起了,王葛也起,再好的心理素质也不可能完全不紧张。 草席、零碎物品全部放到背筐里,就搁在原地,这些都是不能带进场的。她抱着箧笥,迅速加入茅房大队。 太慢了!每个进去如厕的人都好慢,是在里面雕花吗? 茅房外头的队伍越排越长,跺脚声、催促声、骂咧的,好不噪杂,只有动静太大时匠娘子才管。 寅正时刻将到,那些没排上茅房的啥都顾不上了,全往里冲。这时王葛已经在排队等候搜身。 男匠童排了五队,女匠童排了两队。每个考生穿的都是厚实冬衣,王葛还看到围着披帛的,正猜测这是否合规时,果然被匠娘子一把扯下来了。披帛不属于必备御寒物。 队伍最前方、搜身的位置挂着灯笼,所以能看到有人在拆围毡,随着一片片围毡撤下,露天的偌大考场内,黑影曲折,显露了一点端倪。定是刘小郎所说的器物棚,天还黑,棚下什么样子实在看不清楚。 轮到王葛了。匠娘子先看她束发,头巾合规,再捏麻绳绑着的位置有无藏尖锐器具。然后让她平伸双臂,检查衣物内是否夹藏器具,摸到王葛棉裤时,发现膝盖往上特别厚,匠娘子心里隐隐有数,这种情况是允许的,所以不但没责问,反而目露赞赏。剩下的就是检查足衣。 一切合规,王葛入场。 这时天际有了些许光亮。 几处入场通道,也是比赛开始后的离场通道。她所经的夹道左侧竖立的大鼓,就是“不如鼓”。过来丈长的夹道,已入场的女匠童们全站在两侧,等候辰时到来。 王葛也站过来,望向器物棚。每个器物棚都不是直线的,而是如曲桥迂回,延伸到视线不可见处,与远处山峦黑影融为一体。 距离很远的场地中央,能看到一块高耸的竖条状大石。前天刚来的时候,王葛就听人提到过此石,它名为“鲤石”,是统一制式。每个县、每个大类的匠工考,都会竖立鲤石。 鲤,有逆流而上之意。器物棚的曲折,则蕴含匠人不经曲折,岂能到达彼岸的深意。 前世王葛在北京西城的恭王府中,也见过一块鲤鱼石,所以考试中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近前看看这块鲤石,跟前世见到的有无相似处。 天际放亮! 匠役、游徼、考官自各个入场口鱼贯而进。 辰时要到了?每个考生的心都提了起来。 “入场!” “入场!” 随着游徼一声声高昂的宣布,匠童考生们如脱缰野马,朝器物棚冲去。 第57章 墨签、殳、箸 这时就看出王葛平日里的体力活没白干了,她横抱箧笥,属于跑的最快的那拨。 器物棚到了! “之”字蜿蜒向南,更难望其尽头! 撑起棚顶的立柱密集,间距相等,全部为两“步”。下方就是木制器物床,每个器物床面只放置一种模子,根据模子的大小,数量有多有少。器物床两侧的地面,秩序摆放对等数目的筲箕,里头便是制作模子的材料。 王葛这一侧的考生只能取自己这侧的材料,若这一侧取没了,可找通道绕过去取另一侧的,但绝不能从器物床底爬、或翻越。 刘小郎告诫过:看见容易的模子就选,千万别挑! 所以王葛一看到“墨签”立即抓在手,等她拿起下方小筲箕的材料起身时,此器物床所有的墨签已被扫空。 她紧捂筲箕从众考生中挤出,快步来到旁边的制作区就地一坐,将箧笥内的工具全部取出,再以箧笥垫着,将一尺长、半尺宽的木板放在上面,开始制墨签。 墨签为墨斗(木匠用来划线的工具)的组成部分,就是用竹片制成的画笔,因此也叫篾笔。制式为上端细、下端宽,宽端做成扫帚状,木匠弹直线时可用墨签压线,或画短直线、作记号用。 筲箕里无别的工具,只有两片青篾。这代表入场前发放的工具足够用了,且允许考生制作时失误一次。 王葛先用篾刀将一片篾的青皮剥离,青皮为废料。然后用木尺量出墨签模子的帚尾长度,多少个分齿,签身长度。 先制帚尾。大概两截指的长度打薄,用刻刀切帚齿,这时候得小心,千万别弄断齿。按照模子切成十二根帚齿后,再用一片匀刀将齿尾再次打薄,打薄的过程中,她始终比较着模子帚齿的弯度,以保证自己手中的力道。 因此,待帚齿打薄到跟模子一致时,弯度也一致了。 接下来就是削签身,将模子放在竹条上,用刻刀划出形状,然后切除。 制成。 王葛快速收拾工具,端着筲箕去休息区东侧。 五个匠役并排而坐扬名鼓的前方,鼓吏体型彪悍,豹眼盯着王葛,怪吓人。 她也不知道该给哪个匠役,就挑中间的那个。此匠役将筲箕中两个墨签拿起,先叠放,大小轮廓、帚的弯度均一致;再数帚齿,数目一致。然后,他将筲箕一起递给右侧的匠役,此匠役核验的程序一致。 此人验过后,就算通过了。他问道:“考生籍贯、姓名?” 她口齿清晰扬声:“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鼓吏猛的一抡鼓槌,匠工考试第一记扬名鼓响了。 咚……嗡…… 鼓的尾音未落,鼓吏已经脸红脖子粗的喊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在他刚喊到“王”字时,远处第二声扬名鼓响了。 王葛心一哆嗦,连她都紧张,那些还未完成第一件仿制品的考生可想而知。 她掉头就跑,和另个来交制品的考生匆匆交错,她余光看见此人筲箕里的物件,感叹此人运气不错,制的是竹笛,这物件钻几个眼就行了。 诸考生才挑拣过一轮,器物棚简单的模子还有不少,一扫而视的就达三种。她仍记刘小郎告诫,拿到一个八棱制式的木棒,一端呈三角箭头收缩,目测整体长度半尺。 这种器物其实是兵器,名“殳”。 真正制作殳时,是长杆、八棱头为一体,不过这是在考试,为节约材料,只需要考生仿制此器的头端。 当王葛再次将木板置于箧笥上,此区域的扬名鼓又响了,这是全场第三鼓。她迅速望一眼,却不是刚才送竹笛的考生。 怎么回事? 西北方向的远处突然传来嚎啕哭声,随即戛然而止。 咚! 近处又骤然响起槌鼓声,王葛没防备,微微一颤。她身后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娘受惊,没忍住的“啊”了一声。 “踱衣县、西闾里……技不如人!” 王葛没听清被淘汰考生的姓名,没想到第一个敲响“不如鼓”的,是从自己这片区域离场的。这项规则比她考匠童时还要残忍,被淘汰者不仅自槌不如鼓,且要大声自报籍贯与姓名。 同一时刻,巡查的游徼如鹰般锁定王葛身后,大步而至,宣布刚才只惊叫了一声的小女娘被淘汰:“无故喧哗,速速离场!” “不……”此匠童惶恐的脸色都变了,游徼无丝毫怜悯,提住她肩头拖了出去。 王葛离的太近了,连小女娘挣扎的蹬地声都听的一清二楚。她确实没想到考场纪律执行的如此严苛! 西北方位也有不如鼓响起,是全场第二个被淘汰者! 咚!被拖出去的小女娘敲响第三记不如鼓,几乎是嘶喊着报出籍贯、姓名的。 这鼓声、喊声都太干扰情绪了。王葛持续深呼吸调整心态,同时观察四周考生,但凡看到的,全跟她一样紧张、也都左顾右盼。 不行,管别人做什么?她必须镇定,不能受影响,管好自己就行了,必须要镇定,镇定…… 就这样平复了十几回呼吸,她才真正沉静下来。看向八棱殳的材料:一个圆柱木棒,一只葛布手套,一把平凿。很明显,仿制此物只有一次机会。 王葛先比对模子和材料的长短,锯掉多出来的,再解下头上麻绳,将模子的箭头端定位几点,分别量出周长。然后在材料木棒的一端标出相同的定位点,用刀尖轻微划痕。 根据几处定位,就能制出跟模子等同的箭头端了。 雕刻这种没多大技巧的器物,王葛一样非常认真,她始终固执的认为,对待匠物诚心,匠物才会回馈诚心。 木雕师一生所攀登的高峰有两座:一是至精;一是至拙。孰易孰难,即使雕刻界的大师也各执一词。 左手戴上手套,用平凿切出棱面,到了箭头端时,要循序渐进的做减法,时时用麻绳绕周长,比对模子箭头端的周长进行削减。 制成。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她再次扬名! 这时器物棚中的简易模子明显少了,王葛这次选的是“箸”。箸在先秦时期称为“梜”,明代时才有了“筷子”的叫法。 现代人很少知道筷子其实是有固定制式的。一头圆、一头方,寓意天圆地方;长度七寸六分,寓意世人七情六欲。 王葛拿到的箸模为竹制,材料只有:两根竹条。同样也是不给考生失误重制的机会。 制箸没有别的诀窍,就是慢慢打磨。竹条比箸模长且宽,先用篾刀切除多余的长度,然后将刮刀横立木板上,豁口向上。左手把稳刮刀,右手将竹条上半端在平豁上翻动打磨,磨成方形;将竹条调头,在圆豁上滚动打磨,磨成圆形。 磨的过程中,必须时时比对模子,仍旧定位几个点,用麻绳量竹条的周长,是否与模子的周长等同。 咚! “荷舫乡、落月亭、郑……过!” 还是西北方向那片区域的,此人已经扬名三次,比王葛多一次!名听不清,她只听出姓郑。 踱衣县一共三个乡,荷舫乡最繁荣,听说那里匠坊集结,如果此人年纪也小,那说明真的天赋极强! 王葛稍稍起伏的情绪,两个呼吸间被压下去。有长进!她鼓励自己,继续沉着心神制箸。 第58章 八孔竹笛 “踱衣县、北闾里、刘……过。” “荷舫乡、藕里、符……过。” “瓿知乡、东巷里、韦……技不如人。”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荷舫乡、落月亭、郑鹊,过!” “浔屻乡、沼沟屯、石……技不如人。” 随着时间推进,接近晌午,扬名鼓、不如鼓在考场内外轰槌交错,愈加密集,鼓吏、被淘汰考生的喊声时常重叠。 扬名之声穿云裂石,有人情不自禁的跟着激昂,从而锐思于毫芒之内,技艺更较平日深湛;也有人按捺不住,越来越焦躁,一不小心就出了差错,无法弥补。 那些技不如人者,回到场外也各不相同。有的徘徊、静坐,等候匠工考的录取结果;有的已经背负行囊踏上回程。 王葛这次终于听清,那个始终比她多制一件器物的考生叫郑鹊。荷舫乡可不止郑鹊一个厉害,扬名鼓中数次听到此乡之名。而瓿知乡东巷里?不正是刘小郎居住的里么? 此刻王葛正离开东角制作区域,那边器物棚没有简单模子了。从寅正入场过去了四个时辰,她开始饥饿、尤其口渴,原本抱着挺轻松的工具箱笼,逐渐沉手。至于尿憋,不是没感觉,但此念头每次刚浮现,就被她刻意思索别的事忽略过去。 看到一个竹刷模子,略微犹豫一下,她没选。可不能被它表象欺骗,万一每根竹片的开丝数目不等,那得多费出一倍时间才能仿成。 竹刷过去后是扫帚,器物床只摆放了两个。 继续走!藤绳、草鞋、单人坐的竹席、木滑轮……一连十几个器物床全是费时、复杂的模子。 叠扇的扇骨?! 坏了!只有一个,材料在器物床另一侧!王葛赶紧朝前跑找通道绕过去,可是不放心的回头一瞧时,果然有考生将此模子取走了。 这事得看开,她气喘吁吁继续快步寻找。然后有些疑虑的停在竹笛的器物床前。记得第一次扬名时,她和一个制作竹笛的考生交错过去,为何这样简单的模子,那考生反被淘汰了呢?而且当时她确定没有听到匠役试音,证明根本没验音准。 前方、后方、对面,都有考生朝她这处位置汇聚,很明显,再往前走也没简单模子了。 那就选它。她抓起竹笛时,引来别的考生羡慕的目光。 王葛前世制过竹笛,外形均比眼下这个模子复杂、精致的多。 此笛模的竹料为紫竹,八孔制式,可能因紫竹的竹质硬,仅将开孔处刮青。笛身有两个竹节,一孔在笛头竹节外,剩余七孔全在第二竹节。八孔由笛头至笛尾的分配为:二、三、三。 再看内部结构,她才知道匠役不验音准的原因,笛子内部竟然是通透的空管,没有笛塞! 制笛不验音?还真是奇怪。反正是好事,她不再想,看向材料:十根紫竹细管,目测下,粗细都跟笛模差不多;另有一个手掌长度的钻孔钉,钉为铁制,手执的杆为木制。 材料就这些。 王葛再次取下束发麻绳,与木尺配合,先测出笛模的内径,再依次测量十根材料的内径。别以为十根竹管是给考生十次制笛的机会,这只是让考生精确测量出内径最符合的一根紫竹管来仿制笛模,选其余九种,哪怕制的再好也会被匠役判为失败。 择出竹管后,骨子里的谨慎令她再次细观笛模内部结构。确实通透……王葛念头刚落,突然倒吸口气! 找准光亮仔细看,一下明白那名考生被淘汰的原因了。 笛尾管径内部竟然刻着个不太明显的、很小的标记:横置的笛。刻的真是横平竖直! 那名考生要么是没发现这个标记,要么是仿刻的不标准。 固定工具里没有一样能在如此细的管径内刻画,那唯一能利用的,就是钻孔钉,难怪钉身这么短。 刻此标记,得留在最后! 王葛微一叹气,今回不走运,这个模子比竹刷还费劲。不过总算知道它考验的是什么。 仿制此笛模的第一步,是勾勒出刮青的轮廓。将模子与材料竹管并排放在操作木板上,用麻绳把它们和木板捆于一起,以防滚动。用木尺比对,用刻刀在材料竹管上把刮青的轮廓扎出若干定位点。 确定无误后,将材料竹管抽出,削竹皮,下刀要轻,时刻跟模子的刮青深度比对。 第二步是定孔距。将材料竹管放回去,还是用木尺比对,把需要打孔的八个位置画出对等的圈。 第三步,钻孔。竹管易滚动,仅用麻绳固定肯定是不行的。操作木板真正的功能该显现了,她用木锤、锉刀,在木板上挖出一个竖状、半弧凹槽,深度要能搁进竹管一大半。挖好后,把竹管卡在里面,再一手摁紧、一手钻。每钻完一个吹孔,就得在磨石上将钉尖打磨锋利。 八个孔都钻好后,吹净竹屑,外形仿成。 模子内壁的“笛”标记没上色,所以才容易忽视掉,她从九根竹管中随意拿出一根,篾出根细竹条,沾了土,探进去往标记上抹,令其清晰。 然后卸掉短钉,将抹土的细竹条切短,头部劈成叉,将钉竖立、钉尖朝上楔进叉间,呈垂直,然后再用麻绳加固。 先探进模子管内,再探进仿制竹笛的管内,测出标记的准确位置、大小。剩下的就是真功夫了! 王葛制笛期间,扬名鼓的槌响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滔浪,有两个考生在她前方不远被游徼拽着走,有一个不知道咋想的,突然奋力挣脱朝她这边跑,幸而被游徼撵上踹翻,拖行而去。 太可怕了,朝她这跑干嘛?幸亏她手没打滑! 她放长呼吸,劝诫自己:不能受外力干扰,不能因为挑选了耗时长的模子就着急,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不会再有简单模子了! 很快,她排斥掉鼓音、鼓吏喊声的干扰。 两个考官巡查到此区域时,在王葛身后停留会,轻声交谈:“到现在为止,选了这个模子的,呵呵,还没一个过的。” “因为凡是能过者,都是吃过亏的,岂会再吃第二次亏?” “是啊,别看笛模内的标记小,但横平竖直,稍微倾斜就失败了,又不能更换竹管。想刻画标准,呵呵,起码半个……嗯?这考生……” 另一人跟着回头瞧,也讶异道:“这怎……”怎么可能?他二人才走出十余步,这小女娘怎么就在收拾工具了? “放弃了?” “不像啊。”若放弃,往匠役那跑那么快干嘛? 第59章 正圆之“规” 咚! “瓿知乡王葛”的声名,第一次被这片区域的所有考生听清,当她匆匆返回刚才选笛模的位置时,有些考生或羡或妒的望她背影,没想到王葛如此年少。 更多的考生不以为意,迅速回神专注自己的制作。因为他们不是第一次参加匠工考,晓得前期频繁扬名者,未必能熬到最后。如郑鹊、王葛这般的,真是基本功扎实么?更有可能是运气好,选到了易制作的模子。匠工考真正的较量,根本未到时候!孰高孰低,得从今夜显露端倪。 两位考官相视一笑,一个道:“希望这王匠童机敏之外,更有坚毅。” “不好说啊,尤其是女娘,脸皮再薄些的,越到最后……”他无奈的摇下头。 两人继续巡场,渐行渐远。 王葛刚刚路过之前看到竹刷的器物床,上面空了,隔壁的两把扫帚还在。 笛模器物床也空了。 不巧的是,一个考生从她前方两丈处进入器物棚,她若跟在此人后头,更挑不到好模子了。这考生走的慢,她小跑着越过去,擦肩这几步,余光看到他口鼻蒙布,继而闻到他周身散发的强烈恶臭! 王葛一下明白刘小郎为啥叮嘱带头巾了,既能遮丑、又能隔臭。 这考生屙裤子了!所以走路姿势怪异,跟扎马步似的。 她缓下来后,发现此段器物棚的模子数量还行,但同样难选,有藤制网、木制榫卯、竹制臂鞲……还有些认不出来的、明显是零件的奇形器物。 再向前行,有个器物床旁站了一男、一女两个考生,年纪都挺小。 站这干嘛? 王葛往器物床一瞧,只有一个模子,材料摆放在本制作区域这侧。 模子整体呈正方形,底座是木制,包边,里面为泥坯,泥面平坦。模子的边长,目测为一尺,总厚度两寸。泥坯之上刻画三个圆圈,两大、一小,线条极细,中心点有个浅孔,未透到木板层。 筲箕里的材料只有两个:一节竹筒;泥坯木板,包边,这是告知考生不需要二次切割。 这种简单模子可不好遇,令人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模子泥坯的右下角有块缺失,形成轮廓参差的泥坑。如果泥坑也是模子的制式,那就不好仿了。 王葛高举右手,赶紧寻附近是否有考官或游徼,这个模子她不想错过。恰有一个考官过来了,问道:“考生何事?” “大人,考生想问,这块模子是如此制式?还是泥坯有损?”王葛借着将考官引到近前,将那俩考生挤开。 这时游徼也过来了。 考官对每类模子的制式都清清楚楚,立即训斥游徼:“怎么巡的场?此泥模何时损坏的?被谁损坏?模子有多紧要,没跟你等讲过吗?万一被考生挑选,辛苦制完后,还要特意敲掉一块泥坯吗?到了匠役那能验过吗?” 别看游徼在考生面前威风凛凛,在考官跟前,地位与匠役差不多,被训的一句不敢反驳。 考官发完火,也知道一件简单模子对考生意味着什么,于是道:“此模子不作废,按完好的泥坯制,我会跟匠役说明。” “谢大人。”王葛先把箧笥放到地上的筲箕里,双手搬起模子,果然挺沉。 往制作区走的时候,她连连回头察看自己的东西。模子一放下,赶紧跑回来搬材料和工具。这时候就能觉出体力下降的更厉害了,加上箧笥的重量,累的她呼哧呼哧的。 考官再斥游徼一句“尽好职责”,而后向扬声鼓方向去。 那俩考生也去寻别的模子。 游徼抬脸,看向王葛,怒意狰狞:选别的模子会死么?可知他并非挨这一顿训就完事了,起码仨月俸禄被扣!多事的小女娘,真恨不得劈死她! 咔!王葛拿起篾刀,将材料竹筒对劈、对劈…… 此模子的泥坯面上,只有三个圆,线条似是用针画的,非常细。所以它考核的基本功,是如何制“规”。 规,为正圆之器。制式跟后世的圆规原理相同。 先将劈出的两片青篾的底端各自削出针尖,把一片暂搁一边。手中这个,上端凿个长形孔;换另一片,上端削细,能从刚才青篾的长形孔钻过。 这时圆规的雏形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就是固定半径。 削一个小竹块,往俩篾条的交叉处卡,此竹块就相当于圆规的“铰链”,其位置卡的越往上,下方“俩脚”撑的越大。 比对模子最小的那个圆,确定半径后,“铰链竹块”就不要动了。削两个相等的小竹片,放在俩篾条上方充当夹板,用麻绳绑住。 小圆圈的“规”制成。 画小圆之前,先定位中心孔位置,这个简单,泥坯上、下、左、右的十字交叉点,就是泥坯正中。 画完小圆,用木尺衡量比对,跟模子上的直径相等。 然后解下麻绳,以同样的方法制规,画另两个大圆。规器可以加延长杆,但王葛觉得那样更费事,还不如一个圆圈制一次规。 就在她制最后一步、画最外圈的大圆时,突觉身后有动静,她立即停下动作,紧接着,刚才那游徼自她旁边虎步生风的过去,一片衣角随势掀起,重重扇落,打中她右脸。 要不是她警觉闭了下眼,绝对能打伤她眼球。 游徼继续前行,仿佛根本不知此事。 王葛后怕不已,明知此人绝对是故意的,却必须忍,绝不能受此小人的干扰。她不知自己天生皮肤白,右脸已经红了。 也正因为如此,那游徼虽恨王葛,一时间不敢再对付她。 几个呼吸间,制成。 可模子、工具加在一起,太重了,而且泥坯怕磕,如何才能一趟运到匠役那?肯定不能分两次搬运,那虎视眈眈的游徼就站在不远。 有了! 她先收拾起工具,把废料搁在地上,废料不怕丢损。箧笥搁在筲箕里,自己制作的板坯平放箧笥上面。然后抱起模子,像干活背阿弟一样,把模子泥坯面朝天,慢慢推到自己弯下来的背上。左手负后托稳模子底部,右手把住筲箕,将它倒着拖行。 游徼知道若让这该死的女娘顺利去到匠役处,无论她能否通过查验,他都再无报复机会!反正已经被训,他若不惩治一下这女娘,心头郁气必越结越深!他咬紧牙根,大步过来,做出要帮王葛的样子,实际上要做什么,他跟王葛都心里有数! 但王葛却不能先一步喊叫、质问! 她知道躲不过了,眼眶憋红,加速拖行,她一场辛苦,都五次扬名了,难道就要被这个游徼破坏? 第60章 匠工为模 俩人总共也就两丈的距离,能走几步? 一丈半! 一丈! 王葛突然身体微侧着,惊喜看向游徼后方,一副被游徼挡住她视线的样子。 此人毕竟心虚,状若随意的回头一瞥,可后方根本没考官,他回过头时,王葛已经跟地上的筲箕分站两端,嫌这段距离不够,又移两步远。 她牢稳的背负模子,与这竖夫毫不畏惧的对视:来,敢两败俱伤吗? 想毁她辛辛苦苦制成的器物,可以,但别想用卑劣手段!别想混淆旁人视线,好似她自己不小心损毁了器物一样。 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来毁! 敢吗? 她让开位置了,让的远远的,不是要来帮忙吗?来啊! 不知多少目光开始关注这边,顷刻间,变成游徼进退两难! 考场秩序可不仅仅约束考生,游徼和匠役一样受拘束!此人也算当机立断,皮笑肉不笑的端起她的工具和制器。 王葛默默跟在后,来到扬名鼓下,游徼轻放筲箕,站于一旁,期盼这小女娘过不了察验,那么等她敲不如鼓时,一样可以报复她。 咚! 近在咫尺的扬名鼓音将游徼的恶毒心思槌敲粉碎。如今也只有干看这个该死的考生离开,不过,瞧她现在都累的直不起背了,想必也撑不了多久…… 王葛很快就挺直的脊梁、加快的步伐,如两记耳光一样扇在这竖夫的脸上。 傍晚接近酉时,不如鼓明显多起来,一个个考生或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或因制器失败黯淡离场。因身体虚弱主动退出的,在敲不如鼓时,游徼不会逼他们大声报名,知道这部分考生中,必定有已经制完九器的。 咚!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终于制完第九器了。这次王葛没立即折返器物棚,太累了,真的太累,她得休息会。自此刻起,她已经是匠工,可以从任何一个退场通道离去,不用再遭这份罪了。 可她不甘心走,哪怕争取不到中等匠工,她也想拼一拼,看自己能忍到哪一步,能否拼到最后一拨离场。不就是尿裤子吗?那就尿好了!能怎样?! 她跽坐的位置,还是刚才制作第九个器物的地方。解下头巾,轻蒙口鼻,望向远处的南山。夕阳将整个天空都染的那么柔和,是不是也不忍心嘲笑这些狼狈、但坚毅的考生呢? 好,尿裤子多简单。趁着还没那么冷,她以箧笥为枕,闭眼小睡会。 以箧笥为枕,证明考生要休息,巡场游徼是不能干扰的。 考生累,考官也累。 考官休息区域,一位顾姓考官过来,坐于席,说道:“淘汰掉近一半了。” 贺考官:“怎么年年如此!可统计出有多少达到下等匠工了?” “未。不过肯定有达到的,尤其县邑与荷舫乡。” 考生的扬名次数,也由每个制作区域的五名匠役担任,每人皆书写一份,每日申正时刻五份核对,取相同记录最多的,而后整个考场汇总相加。考试全结束后,用同等方法再次相加,以免出错。 顾考官又遗憾道:“荷舫乡的郑鹊离场了,此子必是已制完九器。唉,年岁太小,撑不住也正常。” 贺考官:“郑鹊至多两三年就会考出匠师,对他来说,中等还是下等匠工都无妨。” “说到底,此等级只对终生无望匠师的人有用。” “呵,那还是对绝大多数人有用!毕竟三百匠工中才能出来一名匠师。” 一刘姓考官道:“今晚才是考验这些匠童心性的时候。” 顾考官:“今次瓿知乡有个匠童不错。” “我浔屻乡还跟往年一样,唉。” “县邑……较往常差了许多。” 年纪最大的石考官原本凭几小憩,听到这,问道:“有考生向‘鲤石’去了么?” 别看一众副考官均是中匠师等级,但中匠师之间是分资历的,石考官地位仅次于主考官。他这一打岔,就是不让私议官员的事。江县令在时,滥用职权搅乱匠童比试,如今桓县令上任,那些没真本事的匠童能考上匠工才怪。 仍是顾考官回复:“未。自器物棚中段开始,模子减少,甚至很长一段器物床都是空的,考生越往南行模子越少,谁敢空跑一场?同往年一样,只有几个试探的又都回去了。那个……考生们对匠工考的规则颇有怨气哪。” 刘考官:“去年我有幸在山阴县监考,到底是治所大县,那里的考生能吃苦,最差的也能挨到第二日。” 那差距也太大了! 一阵沉默后,刘考官再道:“匠工比试,是匠人考中唯一以自己为对手的考试。连昨日之自己都无法战胜,将来如何战胜别人?” 顾考官:“若模子能再多些就好了,总共百种……一些只善草编、藤编的,确实吃亏。” 石考官:“设置百样模具,其实含两层意。” “请石兄赐教。” “简单的一层,我等众所周知,是寓意百匠争鸣。深的一层,还在这个‘工’字,是寓意匠工为模、匠工为器!每个匠工,以后都跟考场之中的模子一样,跟制模之规矩一样,他们只需要做到标准!在标准之上,提升制器速度!” 匠工为模,为规矩之器?诸考官越琢磨越陷入思索。 石考官继续道:“朝廷每年拨出那么多财力举办匠工考,为什么?为的是尽快扩增匠工整体,将其打造为朝廷重器!百类匠工、百类模,当每类匠工都能按照模具,快速制出精准的器件时;当相距千里之地的器件调配到一起,也能榫卯契合时,无论农具、武器,相当于全部有了统一度量衡,到时何愁百业不兴?我等匠人的地位,也会更上层楼。对了,主考官那边送去厚被、热食了?” 这话题转的,还是顾考官先反应过来,赶紧道:“已送过去了。” 石考官:“年年期盼出现奇迹,期盼考生能逆流而上到达器物棚的尽头,可是啊……” 顾考官接话:“可是主考官又得独守鲤石了。” “倒是清闲。” “静心。” 众人纷纷打趣主考官,连刻板的石考官也跟着笑。 王葛被冻醒时,天已经黑了。扬名鼓前灯笼明晃,能容十个考生夜晚制器。她起来,拽拽沉了的裤子,苦中作乐的想:刘小郎考匠工时肯定也尿过裤,不然哪来的经验。 歇这一大觉,渴的嗓子里有了血腥气,饥饿感倒是减轻许多。她抱起箧笥,走向器物棚。她一边走一边感叹,官府对匠工考真是重视,沿路每隔段距离都悬挂着灯笼,游徼比白天还多。 她没有停留,之所以休息近两个时辰,就是为了攒住体力,向南而行,去看一看那块鲤石。 第61章 我现制,你现仿 过去几个制作区域后,器物棚中的模子明显减少,有时候好几个器物床都空着。考生自然也随着减少,王葛现在处的位置,竟只见匠役和游徼。 此处有点分水岭的意思。继续向前,她默默记数,走过二十个器物床才看到一个模子:这是个组合木块,由一个木制方箍将它们套在一起,里面大小不等的木块共有九个。 可惜材料在另一侧,她走出好远都没有绕过去的通道,折回去又有点不值,先放弃,等明早回来碰运气。 又走了好长一段,器物床全部为空,她都放弃记数了,没想到一个器物床面,搁着个孤零零的草编蝴蝶!更幸运的是材料在这一侧。 咚! 此制作区冻得发抖的鼓吏,终于敲响开考以后的第一记扬名鼓。“瓿知乡、贾舍村、王葛啊嚏……过!” 此处的匠役都没有墨,一个个用刻刀记录,王葛欢喜的冲几人一揖,告退。 这是她第十器! 很快,若干器物棚收拢,好似支流入海般,汇于一个总器物棚延伸向南。 没有模子、没有模子、一直没有模子…… “呼……呼……”王葛急喘,气短心慌,面巾都没法围了,攒回来的体力也全耗尽,停下来歇口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往回望时,她也犯犹豫:为了看那块鲤石,跑那么远,值得吗? 紧接着肯定自己:值得。她知道自身已经快到极限,明天拼尽全力,或许能拼到中等匠工,可那时绝对没力气再来看鲤石。 鲤石寓意着匠人不畏曲折,逆流而至彼岸的深意。她此身本领不及,达不到匠工级别的巅峰,唯能退而求其次,去它近前看一眼。 “呼……呼……” 要看到!最好能摸一摸! “呼、呼、呼……” 又是一个制作区域,依旧什么模子都没有。 这不坑人吗? 这回累的嘴巴都闭不上了,她竖抱箧笥,偎着以它为支撑。有柴火味?匠役、游徼肯定都有饭吃,不知道吃的啥?应该也没啥好吃的。他们有茅房上吗?盖在哪?她一直都没瞧见。 胡思乱想着,她再次站起,继续走。 呼、呼…… 真是望山跑死马! 哪位英雄出的损招?把鲤石竖那么远,当中隔那么长的路,一个模子都没有。莫非存心让考生误会、半途而退? 真有鲤鱼逆流到这,也没力气蹦跶了? 呼、呼……会不会……只有她一个傻子……走这么长冤枉路?就为看一块石头? 不行,还得歇歇!就地一躺,看到游徼过来,她慌忙把箧笥垫在脑袋下,这要被当成晕厥者扔出场外,岂不冤死了。 “一个个小崽子,没一个长脚的,走过来有那么费劲?还能累晕不成?”器物棚尽头,一个年过半百、身形瘦矮的老者正喝热羹,每喝几口抱怨几句,下颌短须随他抱怨一撅一撅。 没多会儿,他落寞的仰望鲤石,抚臆论心:“最后一年在会稽郡当主考官喽,以后不必每年颠沛各县,守着你这块石头。” 后方侍候的匠役皆垂首肃穆,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这老者便是今年踱衣县匠工考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江水滔滔,凉风习习,剪影般的山峦上携一穹星斗,令老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忧愁。他声音由小渐扬,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哎哟你这小……女娘!”差点脱口而出“小崽子”。 王葛知道老者肯定是考官,她牢记考试规则,把箧笥轻轻搁地上,揖一礼,再抱回,不敢说话,只看鲤石。 这块巨石比前世在恭王府看到的高大数倍,不过造型有相似之处,都能一眼看出桀骜之鲤头上、尾下,腾跃而起一霎那的峥嵘轮廓。 好想摸一摸,可惜始终有游徼盯着她。 王葛观望鲤石时,姚大匠师进入自己休憩的草棚,跟他行囊并放的有个一尺半长、一尺宽的箧笥,捆绳的系结处有封泥。敲掉泥封壳,打开箧笥,里面是二版合扎的文书,同样封泥,泥章有四字:将作监木。 再说王葛这边,不管她绕到鲤石哪一边,游徼都跟着。她身上的热汗都被江风吹成了冷汗,决定往回走时,姚大匠师过来了,问她:“专门来看鲤石的?” 他后面跟着五个匠役,两个游徼。匠役手中各执笔、简,游徼执行灯。 “回大人,是。”王葛说完垂头,心生怀疑,好大的阵仗,问句话都要记录,莫非是主考官? “不嫌累?” “不来,也累。” “哈哈!还挺实诚。制完九器了?” “是。” “报一下籍贯,姓名。” “是。考生为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五个匠役齐齐记录。 王葛不敢多看,重又垂头。 “既来到器物棚尽头,就要仿制一模。此模我现制,你现仿。仿过,可原路返回;失败,那边有个出口,从那处离场。” “是。” 此时感叹倒霉不倒霉都没用了,王葛老老实实跟随,来到陶灶不远处的草棚,棚外一侧堆放着木、竹、麦秸、荆条、麻藤,还有几样辅料,每样数量不多,但木匠大类的都齐了。盛工具的箧笥制式跟发给考生的一样。 姚大匠师择的是竹料,篾成根根竹条,然后不满的看她一眼:“背过身去!” “是。”王葛正好想歇歇,陶灶传过来的羹味太香,她就走开丈远,背对着观望鲤石。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漫天星子就像巨鲤飞天时溅起的晶莹水珠。 有朝一日,她王葛、王南行,必定会如逆流之鲤,以巨尾击水,扶摇直上,入天穹、溅星子! “考生过来。” 王葛回神,当走回草棚看到考官指的模子时,她抱着箧笥的手暗中一紧。 滚灯! 姚大匠师:“给你半个时辰,制成,此区域为你扬名。” “是。”她放下工具,先装模作样的轻托竹笼观察,然后放地上推动它前后转动,表示惊讶,再推它多滚几圈,重新托起,一副琢磨它烛盘为何总不倾倒的思索神情。 装的时间可以了。她开始劈竹条,先比对出外圈一根竹圈的长短,再篾出另九根一样的。外圈竹条备齐后,用麻绳、木尺配合,量出内圈转轴、烛盘的尺寸。 即便熟悉滚灯制作,加上表演时间,半个时辰也挺赶的。 其实王葛想多了,姚大匠师压根就没看她。给她布置完便盯着鲤石上下打量,好似头回见这石头似的。他神情更是古怪,苦辣酸、酸辣苦的不停切换,就是没有欢喜。 第62章 各有艰辛 王葛制完滚灯,给考官揖了一礼,只要考官不问话,她是绝不会先说话的。 姚大匠师察验滚灯的方式,就是倒上麻油、点燃,让游徼托在掌间旋转几圈,然后判定:“过。” 王葛没敢提醒, 考官验的是他自己制的模子,她仿的那个还在地上哩。 不管怎么样,扬名鼓只要敲响,就证明她的第十一器制成。王葛惦记着木块组合的模子,揖一礼,快步离开。 姚大匠师抄着手,一直望到看不见她,才返回休憩的草棚,将五名匠役记录的竹简放到箧笥里, 盖严、捆绳,拿出封泥筒、封泥铲,开始封泥。 今晚跟考生王葛的所有交谈,都要快马送往都城将作监。从今晚起,大晋匠人史上,将永远有一个小匠工的存在! 他一边忙活,一边懊恼的嘟囔酸话:“哼,原来头等匠工有两种录取方式。头等匠工出, 往后再无鲤鱼石……谁能想到呢?若早想到,当年说什么我也要走到鲤石跟前!累死也要走过来!哼,头等, 头等,头等又怎样?我偏偏先不告诉你。” 夜半,丑时。西北方向的考官休息区,如石考官、刘考官这些上年纪的, 已经合衣而躺。 哼……囔…… 呼噜声各有特色,交替震天。 顾考官、贺考官被吵出来,他们就是白天王葛制八孔竹笛时,巡场到她那个制作区域的二位考官。 二人望向鲤石方向,此处太远,石影被山影包容。 顾考官:“听说了么,将作监中校署下发了制器令,除了县邑、荷舫乡,连瓿知乡也有匠肆接到。” “可见战事之急啊。清河庄……”贺考官一场下颌,“还有谢家这座南山馆墅,都在急招匠工。” “所以说,只有饿死的匠师,无饿死的匠工。” “呵呵,有些过。匠工是整体,若想显出本事,必须凝聚成一股力量!但我等不同,每个人都在披荆斩棘、寻找方向,要做到为匠工这个整体破浪开道!呵呵,各有艰辛。” “贺兄说的好!”这番话,令顾考官也心生激昂。此处考场临江, 夜晚实在太冷了, 他抄起手,遗憾道:“当年我考匠工时,应当是所有考生中走向鲤石最近的。谁不想凑近看看,沾些福气、运气,可是那么长一段路,一个模子都没有,我怎敢耗尽体力再向前行?唉,于是不到半道就折回来了。” “倘若光阴倒流,再给一次机会,你可愿走过去?” “说实话,再来一次,前半截冤枉道我都不走。” 二人笑过后,贺考官说道:“匠工等级,对终生无望考取匠师的人还是有益的。百工匠肆,凡雇中等匠工,每制一器,必须给双倍的钱,上等匠工三倍!这些都是写在匠师令中的,哪家匠肆敢违抗?若非为此,考生制完九器离场便是。” 咚! 一记鼓声后,鼓吏为考生扬名。 顾、贺二人欣慰的相视而笑,可是自这记扬名鼓后,一再被槌响的,都是不如鼓。 远在他们听不到的偏僻制作区,王葛刚刚制成第十三器。她将滚灯制成后,顺原路折回,那个木块组合还在,制作完成,她再折返总器物棚的起点位置,朝另一条支线器物棚走。 然后发现,她猜对了! 每个支线器物棚,的确隔着很长距离都没有模子,但只要有,就必是易制的草编物、或基础木模组合。 待她制完第十五器时,体力彻底耗空,将箧笥垫在颈下,倒头就睡,就睡在扬名鼓旁。可能是箧笥太硬,她睡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偶尔叨叨几句梦话,瞅的几个匠役、鼓吏觉得这小女娘又可怜又好笑。 被梦魇中的鼓声吵醒后,天已亮。 她腹中已经很不舒服,一坐、一起,说不上哪绞的疼。要不是再制四件器物就达到中等匠工,要不是每段接近总器物棚的位置都可能有简单模子,她昨晚就从此区域的通道离场了。 清晨的天光氤氲一层青意,风比昨日大,她走到游徼少的地方,扶着空器物床下蹲,好一会儿才起来。起初走的不得劲,适应后脚步加快。 一边找模子,她一边劝自己:“没什么的,王葛,真没什么。这不又一次忍过来了么?连这点罪都遭不了,何必来考?官府的钱也不是打水漂来的,凭什么耗资培养匠工?凭什么给普通小民多条活路?再说,肯定有不少人还没离场,他们行,凭什么我不行?” 骤然出现的草鞋底模子,比任何劝解都有用! 只有鞋底啊!太好了,稻草材料在另一侧,没关系。她慌忙跑起来,风灌的嗓子疼,肚子颠的更疼,但都顾不上了,还好没看到别的考生,跑快些、再快、再快、再快…… 器物床断开一步,这是通道! 绕回去快跑! 它还在、它肯定还在、它一定在、一定在! 哈……她抓住草鞋底瘫到地上。擦擦汗、擦擦泪,歇口气缓缓。 西北方位不仅有考官休息区,也是考场最大的制作区,模子最多。从晌午开始,剩下的考生基本都汇于此了。 满场气味说不上的难闻,好处是风比上午小多了,不至于一边制器,还得防着材料被吹跑。 又过一个来时辰,考生迅速减少,有人晕倒被抬出去,悲惨的是,他们在场外被灌了热汤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补敲不如鼓。 但是自下午未正时刻后,没有一个考生离场,扬名鼓被槌响的次数重新多起来。 男考生、女考生加起来只剩下不到百人。他们默契的分开扎堆,将制作区分成两块方阵。 年少的匠童,在各自方阵内均能占一半人数,从面貌上看,基本都出身柴门农户。 咚! “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过!” 扬名鼓?怎么后方还有考生? 匠役、游徼纷纷看去,一个竖抱箧笥、横搂筲箕的小女娘过来了。她走路每一步都跟随时要摔倒似的,不过还是走过来了,坐到女匠童方阵的最后。 这绝对是全场最小的考生了! 游徼中的一人差点气吐血,他刚被调到这片制器区,真是冤家路窄啊,没想到该死的竖婢还没被淘汰!还明显在笑! 更恨、更不甘的是,此处考官太多,匠役、游徼集中,他唯能偶尔投过去怨恨一瞥,其余什么都不敢做。 这个时候,长时间无考生、模子全空的区域开始封闭,匠役携带扬名鼓的记录竹简,向考官休息区而来。其中有一份极为特殊,特殊到即将让众考官都懊悔顿足! 将作监:古代掌管建筑、制器的官署。其下“中校署”掌舟军、兵械等制造。 (本章完) 第63章 损毁模子 那恶毒游徼没看错,王葛确实在笑,她已制成十九器,已经是中等匠工了。以后不仅可在官府置下的匠肆务工,若被其余匠肆雇佣,每制一器,均能比下等匠工多挣一倍的钱。能不欢喜吗? 此时再琢磨匠工考的种种规则, 何敢抱怨?其实考试制度越苛刻,对贫寒出身、吃惯苦、受惯累的匠人越公平。她完全领悟了匠工考的深意,它赋予考生挑战匠技极限的天时与地利,能否有坚韧之心,在己。 若厌恶规则,半途退场就是,承认技不如人就是。 想通透后, 王葛继续制第二十个模子。 此模子是竹制“算筹”的组合, 乍见时,她还以为谁把材料堆在了器物床面。一共百根竖圆制式竹棍,每根六寸长、宽度两分。此模单根易制,费时在数量上,有一根出错就白忙活了。 算筹模提供的材料为三截竹筒,她先将每个竹筒锯为两半。六截筒秆的长度皆达七寸余。 再不停对劈,篾成竹条后进行刮青,仍旧弃黄篾,使用刮刀的圆豁打磨青篾。仿制算筹不能着急,需得先将横截面直径统一制成, 才能统一长度。 王葛一边忙活,一边好奇匠役如何察验算筹,总不能一根根的测量? 砰!她前头的考生侧倒昏迷, 发出腹泻的难堪动静。 王葛这些离的近的, 全听的清清楚楚。 两个游徼过来, 将失去意识的女娘搁到独轮车一侧推走。气味留了一路。 不多时, 女匠童方阵有人啜泣,很快, 这种感同身受的难过、害怕如涟漪扩大, 啜泣声此起彼伏。谁敢说刚才那女娘的难堪,不会轮到她们? 如此丢人的事,如果传回家乡怎么办?到时她们还敢见人吗?声名与匠工等级,孰轻孰重? 女匠童集体哭的场面每年如此,考官、匠役、游徼们都习以为常。儿郎确实天生比女娘体格壮、脸皮糙。 石考官站到了前方,大声道:“哭甚?!脸上都蒙着面巾,怕什么?离场后你等自己不摘,谁知道哪个是哪个?再者,真正丢脸的,是那些技艺不精者!是连一天一夜都熬不住、不敢熬的懦弱者!待你等离开考场,若有人嗤笑,便告诉那些懦夫,你等这身污衣,是蝴蝶褪去的茧衣!不破茧,怎成蝶!” 一少年考生激动站起,面向女娘们嗷声道:“大人说的对!不破茧,怎成蝶!” 石考官拂袖:“哼,大声喧哗, 轰他出去!” 天渐晚时,女匠童们的心绪都已平复。 乌云集结,随着雷声起,渴到极致的考生们仰起头,盼望这雨快些下。 鲤石那边的匠役终于先主考官一步,气喘吁吁赶过来了。 顾考官纳闷的接过竹简,展开…… 贺考官见对方脸上神情不定,眉头越拧越紧,就凑上来看。 啊呀!贺考官看清内容后,直觉胸口被撞大石!头等匠工竟然有两类录取方式: 一是众所周知的制器五十件以上; 二是考生到达鲤石后,通过主考官的考验即可! 原来,县府将匠工考的主考官定下后,将作监会给主考官一份封存文书。有考生到达鲤石时,才可打开封泥。每年、每县、每大类匠工考的文书内容不会出现相同,如未有考生来,封泥被打开,则主考官全族判罪。 今年的题,是主考官用竹料制一模,让考生仿。若考生在来鲤石之前已经制完九器,录其为头等匠工;若未制完九器,只录为中等匠工。 最最重要的是,只要头等匠工出,往后所有匠工考都不再竖鲤石。再想争取头等匠工称号,唯有制器五十件以上! 顾考官欲哭无泪,嘴半张着:“贺兄,我……我当年、就差……就差一半路……早知道有这规则……”他“砰砰”使劲捶两下胸口,不行,要憋屈死了。 刘考官:“何事?令你二人如此失态?唔……”他接过竹简,越看鼻孔越大,右嘴皮往上抽、左嘴角往下搐,要不是被石考官夺过竹简,刘考官绝对能气中风。 夫哧、夫哧……石考官看清原委,双眼一黑,幸好被刘考官扶住。两位上了年纪的考官互为搀扶,坐下后,他说道:“头等匠工出在踱衣县考场,是你我之荣幸。当务之急,是去迎主考官,问明是否现在就将此事报于桓县令?另外,鲤鱼石以后不再使用,怎个处置方法?头等匠工的贴榜方式,是否与其余匠工一样?考生王葛继续制器,还是许她提前离场?” 迸! 一声炸雷,动静极响。 石考官让顾考官去交待匠役,让考生提前躲到器物棚下制器。顾考官回来时,身后跟着刚刚赶到的主考官姚大匠师。 显然顾考官已经把刚才所有商榷告诉了主考官。 姚大匠师身上被雨打湿不少,摘掉斗笠,说道:“今早我已令人去县邑,你们说的几桩事,都得等桓县令交待。考生王葛……我刚才看了她,制器认真,明显还能坚持。此考生心性坚毅,非同寻常,我们不要干扰她。” 又一声雷,雨下大了。 众考官哪料到,他们决定不干扰王葛的时候,她已经被迫离场。 就在刚才,匠役一发话,考生们赶忙收拾器物、工具。王葛把模子、材料全往筲箕里装,等一会儿再分就是。谁知她突然被后头一撞,是后面的女匠童没站稳,王葛跌在地上,那女匠童则正好栽在王葛的筲箕上。 顷刻,模子、竹棍打翻,全被雨泥弄脏。 女匠童的手也受伤流血,吓的无措:“是我冲撞了、我不是有意的……” 道歉有何用!王葛爬过来,难以接受这变故,这套模子虽然费时,但她肯定能制成的。全脏成这样,全废了! “无故喧哗,速速离场!”离的最近的游徼钳起女匠童。 王葛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昨日想害她离场的卑劣竖夫!怎会这样巧?莫非…… 她刚猜测,就听那女匠童一边挣扎,还在一边哭叫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站稳,可我真不是呜……” 王葛气的撅断一根竹棍。没机会对质了,这小娘子一咋呼,相当于把错担下了。 好不甘心!她的坚持就这么窝囊的失去了意义。王葛被雨淋透,把竹棍全拣回筲箕,不死心的端到匠役跟前,但匠役只无情对她说出一句:“损毁模子,速速离场!” 算筹:古代的计算工具,一般为竹制,有记载271根为一“握”。 (本章完) 第64章 你帮我,我帮你 从进入离场通道到休息区,全有遮雨草棚。 王葛不用淋雨了,手上也轻了,强迫自己想通,但哪有那么容易。 回头望,方能体会在考场中坚持着有多幸运,多让人羡慕。 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 瞧这雨下的多及时啊,里面的考生饮足雨水,能不能多撑一天? 如果她还在场内,制完二十器后,敢不敢继续拼?其实拼到晕倒被抬出来又能咋样?她能否拼到上等匠工? 一切的未知数,全被破坏了! 撞了王葛的女考生刚敲完不如鼓,冻的哆哆嗦嗦递出木槌, 哭道:“对不住,我真不知道怎么就绊倒了, 我真不是有意的,啊……”她嚎啕大哭,恨不能撞死在不如鼓上,她已经制了十八器,只差一器啊,只差手中的一器,就是中等匠工了! “你是被什么绊的?什么器物能把人绊那么厉害?”王葛问的倒关键,可这女娘伤心至极,根本不入耳。 鼓槌被一大手夺过、一下杵到王葛脸前, 不用瞧就知道是那竖夫。未免自取其辱,她拿过,踮脚, 奋力敲鼓面, 使出全身之力大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 技不如人!” 原来自认“技不如人”这么屈辱, 比尿裤屈辱多了。她憋住眼泪,把鼓槌递回。 游徼气的手掌紧攥, 本想让这竖婢一次次敲不如鼓、让她丢尽脸,可她倒贼,喊的比谁都响亮。“呵,王、葛?是?敲不如鼓敲的这么有劲的,真是少见。” 王葛没说话,知道这种人难缠。游徼虽是官吏中最低的,但再低也是官,而且游徼负责缉捕之事,各个身手好,她已经吃了亏,不能再吃! 此人也不敢太猖狂,得意的回考场。 女考生抽泣上前,正要开口,王葛拧身就走。 蠢人要远离!何况她快憋死了,得赶紧找回行囊、上茅房,晚食早过,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张麦饼。 遮雨草棚这条道仅有三步宽,两侧潲雨, 中间正迎面过来个高大身影, 出声询问:“你是王葛?” 王葛仰头, 这郎君二十余岁的样子, 宽衣幅巾,笑的温和,温和中带着威严,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是。大人……” “我从一货郎处买了此物,可是你制的?”他伸手,托的确实是前段时间冯货郎买走的不倒翁。 “是。” 他站到不如鼓前,拿起鼓槌打量。 王葛默默跟过来。 女考生还杵在鼓边抽泣,被这郎君平静看了一眼,竟心生害怕,赶忙跑走。 此人模仿槌鼓,紧接着不感兴趣的放下,看回王葛,问道:“你帮我再制一个不倒翁,我帮你治那游徼,如何?” 王葛身体一绷,头更垂低:“我制好后,如何给大人?” “桓真是我族侄,给他即可。”桓县令深看她一眼,“王匠工,别急着返乡,等贴榜。” “是。”王葛目送对方进去考场,感激不已。他定是桓县令,刚才在旁边看明了游徼的凌霸之举,知道一个小农女被游徼盯上、挟私报复是非常可怕的。 所以岂能只制不倒翁报恩?她会再琢磨些好物的。 回到原来的女匠童休息区域,她的竹筐位置没变,里头铺盖、厚衣裳、足衣、竹壶一样不少。终于能上茅房了,茅房一角有个比缸还大的篓子,里头扔的全是污衣。 她把身上的全换掉,出来后,雨已停。 寻找到匠娘,对方一打量就知道是刚离开考场的,给她麦饼后,问:“小娘子一定制完九器了?” “嗯。”王葛狼吞虎咽,连点两下头。 “贴榜慢,怎么都得过两天。” “嗯。” “干等着心里也躁。” “嗯。”王葛心道,你比我躁,想说啥赶紧直说嘛。 “小娘子会制葛履?” “嗯。” “清河庄匠肆有批急活,正招会制葛履的匠工。虽然还没贴榜,但像小娘子这种今日离场的,都能按下等匠工雇佣。一双葛履五个钱,每双一结算,怎样?”匠娘顾忌的看眼周围,示意就是自己穿的方头履制式。 方头履比草鞋麻烦,不过五个钱也不少了。王葛心动,问道:“清河庄很远?” 匠娘一笑:“庄园当然远,匠肆不远,你看,打这都能瞧见。” 清河庄在考场休息区几十丈远,围起好大的临时匠肆,灯明烛亮。有意思的是,道路另侧就是南山馆墅的临时匠肆。 就这样,王葛只离开考场一个时辰,就进入匠肆当佣工了。这一干便是两天,比在考场还遭罪,直接击碎她对匠工的想象。 钱还是不好挣! 葛材料的方头履,自脚前掌开始加厚,鞋面要编的非常紧密,鞋体宽,根本不似匠娘脚上那双轻便合脚的。且鞋底厚,制完鞋面后,得用大针跟鞋底缝到一起。针脚的距离有固定制式,和她一起招过来的考生就因为缝的针脚不合规,白忙活一只鞋。 缝接鞋面时,手一会儿就累的骨节疼,只要一歇,匠工、匠娘便过来训人。尤其那个给她饼吃、带她过来的匠娘不再慈眉善目,在匠肆过道来回巡查,嗷嗷训斥:“匠工,何谓工?工就是器!不管儿郎、女娘,都是规矩准绳!” “你等考试时也这样懒散吗?九器制的都是草棍?” “不愿干的就走!哭哭啼啼给谁看?” “去哪家匠肆都一样!” “都看看老匠工是怎么制鞋的?人家制两双,你还在制左脚!说的就是你!” 王葛的手背被敲了一下,疼倒是其次,她真的还想上茅房,可偌大的匠肆根本没茅房。想去解手,可以,往外头黑影里跑,想尿哪尿哪,没人陪、没人管。 大半夜的她哪敢去? 两天后,匠工考场东方向的主通道前,人山人海。即将贴榜。 贴榜木牌已经竖好,跟大鼓比肩而立。 远处江面上停着艘巨船,这是王葛头回见到古代的大船,见识役夫如何将鲤石费力的运到船上。 人群中正议论此事:“听说了吗?南山馆墅把鲤石买了,以后匠工考不再有鲤石了。” “怎么可能?” “今年匠工考肯定有大事发生。” 王葛听来听去,都听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是,如果真有大事,还能传的人尽皆知? 游徼、匠役全部列队出来,然后是一众考官,当中簇拥着桓县令! 开始贴榜。 游徼长矛相接维护秩序,没人敢乱挤,挤到前头也没用,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不识字。 王葛离的远,个子矮,啥都看不到。 顾考官大声道:“都肃静。先从下等匠工公布,此次共录取下等匠工……” 王葛紧张的听到最后,没有她的籍贯姓名,终于放心。她制器正好为十九数,万一匠役漏掉一个,她会被降到下等匠工里。 游徼中的一人心情相反,不甘、愤怒:莫非那竖婢真的被录取为中等匠工了? 规矩准绳:既指制器的工具,也指制器时需遵守标准。 书友可加君羊:八零八九五一二零五 (本章完) 第65章 归家 顾考官:“接下来是中等匠工,共录取四十二人,县邑北闾里的考生有……” 王葛心里有数,激动的等着,等待念到“瓿知乡”,可念是念到了,总共七个, 仍然没她。 怎么回事?就算少记录制器之数,也应当在下等匠工里,怎可能哪个都没她? 王葛沉下气,桓县令既然叮嘱她等贴榜,就肯定有其用意。她不时踮着脚看向桓县令、主考官时,那游徼在搜寻她。 再说顾考官,念这许久,嗓子都哑了, 接下来的消息太重要, 他尽力扬声:“踱衣县今年无上等匠工,但是……录取了一名头等匠工,头等!她是我大晋……” “头等匠工”四个字之后,顾考官的声音就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桓县令不悦,示意一众游徼以矛怼地,嘈杂声渐退后,顾考官重新喊:“瓿知乡、贾舍村、王葛……被录为……头等匠工!她是我大……” 谁?王葛眼睛睁的溜圆,确定没听错,考官喊的是她的名字。 “顾考官。”桓县令打断话, “你声音太小,头等匠工之名, 应当人人皆知!”他视线在远处王葛那边一扫而过,然后伸指,点着游徼当中一人, 下令:“你, 为头等匠工王葛敲扬名鼓。” 这游徼敢怨愤王葛, 但对上县令, 头都不敢抬。 该死的小女娘!他暗暗咒着, 走向鼓旁,怎么甘心啊!她怎么能是头等匠工?不都说绝对无人能考中头等吗? 考的第二天,她就被他使计撵出考场了,凭何能是头等匠工?难道在撵走她之前,她已经制完了五十器以上? 那该死的竖婢,此刻肯定在盯着他出丑? 王葛当然要盯着他出丑!同时暗暗为桓县令帮她出气的方式喝彩! 这才叫一报还一报! 昨日迫她敲不如鼓,今日还她扬名鼓! 数百人瞩目中,游徼手起,槌落。 咚~ 这声鼓音,还不赶屁音儿大。 桓县令怒斥:“我踱衣县的游徼,平时就是这样训练?鼓都敲不动,如何辅乡里治安?换人敲,哪个敲不动,就和此人一样,做个扫马厩的亭夫!” 贾舍村,王户。 亭夫桓真打个喷嚏,书案对面的王荇想关心一句,怕被敲手背,赶紧又埋头认真写字。这些竹简都是阿姊一根一根制的呢,如果不认真, 怎对得住阿姊的辛苦。 不过想和桓阿兄般写出好看的字,太难了。但是桓阿兄说了,说他幼年初练字时,也写的跟毛虫一样。于是王荇不急不躁,一遍一遍练,他不怕腕疼,不怕冻手。阿姊说过,每个人的手都有使命,阿姊的手,要用来编竹制物,他的手,要用来读书写字,都很辛苦。 呜……阿姊。王荇左手抹泪,抹的还不赶掉的快,他好想阿姊。这么冷的天,他坐屋里都冷透了,阿姊怎么办?她没处落脚,得多冷?阿姊应当要返家了,她一定不舍得搭牛车,一定又是徒步回来。 “先别写了。走,去庭院,今日教你诵书。”桓真不会劝孩子,且他也冷的坐不住了,苇絮制的衣裳瞧着厚,一点也不暖和,还扎得慌。 王荇快跑几步,拉开门。一大、一小两个穿成圆球的人绕着院子四周快步走,一个打着哆嗦教,一个吸囔鼻涕跟着念:“管宁字幼安,北海朱虚人也。年十六丧父,中表愍其孤贫……” 两日后,王葛顶风走在返乡路上,郁闷不已。头等匠工真就名号好听,权贵私置的匠肆根本不雇她。谁都不傻,中、下等匠工制器不一定慢到哪去,谁愿多付几倍钱雇个头等匠工来? 南山馆墅急召木匠的活是制箭杆,一听她是头等匠工,连连摆手,打发她去对面清河庄问问。 问啥?清河庄木匠肆的匠工、匠娘就站在道间喊“只雇下等匠工”,连中等的都不要。 王葛肯定不死心,就走去县邑,接连被闾里几家私置匠肆拒绝,她再去官府的公置匠肆询问,那里倒是不拒头等匠工,但匠工必须长期住在匠肆里。 王葛彻底失望,踏上归程。风吹透苇絮填塞的衣裳,把她的发财梦吹清醒了。 归家的欢喜渐渐涌上,不知道院前的新道修好没?大父母、阿父、二叔身体怎样?阿弟长高没有,是不是又偷偷跑到她床铺睡,偷偷哭鼻子。 她记得前头有个苇亭,过了苇亭就是临水亭了。苇亭没法过夜,只能临时歇脚。 随着野苇增多,当中多出一条脚力走出的羊肠小径,她知道快到苇亭了。 “虎宝?”深草窝里突然出来一人,裹着褥子,要不是王葛一下听出是二叔的声音,能把她吓半死。 “二叔?你咋在……你、你等我好久了?”王葛眼眶一下红了。二叔哪会无缘无故在这,肯定是算好日子来迎她。躲在深草中,是因为苇亭没处避风。 王二郎脸都冻木了,说话不利索:“昨、我、今天刚来,刚来没多会。快快快!”他把王葛的背筐卸下来,把褥子塞给她,然后将自己小筐搁王葛大筐里,背上,催促她:“走,咱快走,赶到临水亭过夜。” “二叔你披着,我不冷。” “哎呀我都热出汗来了,用不着。你快披好,别冻着。” 叔侄紧赶慢赶,总算在天黑前到了临水亭。 次日一早就出发,王葛发现道上畜车少了很多。二叔解释道:“听说把一些隶臣遣到河那边修啥更宽的道,村里人没一个说明白的,我也没听明白。” “河那边?” “是啊,河那边不还是河?咋修道?修船还差不多。” “对了二叔,我这次在那个叫南山的地方,看到一艘好大的船。” “嗯。” “二叔咋不问我船有多大?” “你都敢吹嘘考上了头等匠工,那船能大到哪去?” 叔侄俩说笑着,一时忘了冷。到了村前,王葛没想到大父正徘徊在村口。 “大父?”她赶紧跑过去,揪住大父的衣袖:“大父你咋站这呀,多冷。” “算着你们该到了。” 三人加快脚步,拐上东西道后,王葛一怔,宽敞新道已经修过自家门前,一时间竟不敢认了似的。不过乡兵、隶臣太多了,她垂着头紧贴大父、二叔走过来。 一进院,虎头哭着扎进她怀。 “阿弟长高了。”王葛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把虎头紧紧搂住。一手带大的娃,时时牵肠挂肚,岂止是阿弟,这就是她的孩子啊! 《管宁传》、《毛诗故训传》、《论语》,都是晋朝儿童教育读物。 关于更新时间问题,跟友友们致歉,由于我自身有工作,加上码字水平有限,导致更新时间不稳定。望多多包涵。 (本章完) 第66章 耙子手王葛 “外头冷,回屋说。”贾妪训虎头下来,把王葛拉进主屋,用两层被褥将她裹的严严实实后,褪掉那双冷汗浸透的足衣,把王葛冰凉的脚塞自己衣里。虎头则站阿姊后头给她扶紧褥子。 “大母……”王葛哪能让老人帮自己捂脚,才刚想挣开就被大母一巴掌呼腿上。 “快说说, 考咋样?” 屋门口高高矮矮、齐刷刷的目光全注视着王葛。 她先一探身,拉住阿父的手,让他坐旁边后,说道:“大母,阿父,我考上……” 王二郎使劲咳一声。 王翁瞪二郎一眼, 意思是:用你多嘴?虎宝说是头等匠工, 那肯定就是头等匠工。 王葛见大父神情其实比二叔强不到哪去,干脆不提头等的事了:“我考上匠工了。”她脚微微往回缩, 怕凉到大母肚子。 但贾妪紧接着把孙女的脚摁实在了,笑的见牙不见眼:“我就说、我就说嘛,虎宝准行!” 小贾氏一把将王菽推出来:“如今地里轻闲了,阿葛啊,明日起可真得好好教你从妹。说不定过两年,咱家能再出个匠、匠……是?” 王菽的脸臊红,阿母真是,连匠工都没听明白就急着把她推出来,急什么嘛, 从姊才刚进屋。 “那是一定的。”王葛应下,转了话题问:“三叔哩?” 王蓬等好半天了,拉着幺妹过来:“我阿父又去沙屯了。从姊, 你看我长高没?” 王葛揉着他小脑袋瓜, 夸道:“不仅长高了, 还壮实了。阿艾也高了。” 王艾腼腆的咬手指。 王翁发话:“都知道了,阿葛以后是匠工了, 这是好事,村里要是有人问, 照实说。但人家不问,谁也不许主动提!行了,除了长房,都回自己屋。阿菽去熬些姜汤,二郎,你去灶屋暖和暖和。” 主屋总算清静下来。 王葛看向窗棂,窗缝糊了新泥,窗下是新打的长案,案上有简策、笔、砚、烛灯,知道是特意为虎头置办的。席子靠东墙的地方叠放许多葛布,还有裁制好、裁剪中的裋褐。这是干嘛用的? 贾妪见孙女来回打量屋里,叹声气,轻问:“觉着变样了,是?” “嗯。回来之前,想的都是屋里以前的样子。大父大母,阿父,跟二叔回来这一路, 我可想你们了。”说这话时,她反手握住阿弟的小手, 姊弟之间的思念,心有灵犀。 王翁:“人啊,都是离开家了,才知道想家。” “是。”王葛垂头:“本来没觉得离开多久,从县里往回走,越离乡近,越难受,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不是不想家,是没敢想……” 王荇一抽一搭,王葛揽过他,给他擦净泪,也擦掉自己的,继续道:“直到在苇亭见到二叔,在村口见到大父,心里才踏实了。还有,我考上匠工的事,大父不让跟村邻主动提是对的,我这头等匠工,唉,说实话……” 她将自己怎么考上头等匠工、怎么受游徼欺负、桓县令怎么帮她、录取为头等匠工时多少人羡慕她,然后哪家匠肆都不雇她,全娓娓道来。 一家人跟着她的讲述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大骂那竖夫、一会儿感激桓县令。 待她讲完,大父说道:“你考匠工是为以后考匠师,又不是为了一辈子在匠肆干活,有啥可愧疚的?再不容易挣钱,也比考不上的强。放心,天再寒,我和你叔父也会进野山伐竹料,耽误不了你练手艺。” 大母附和:“对。谁要敢拿头等匠工这事取笑你,大母第一个不饶她!” 贾妪知道,家里若有人敢嘲笑孙女,定然是二郎新妇。接下来,她将这段时间家里的事跟王葛简单一说。 地里是没活了,但一点都闲不下来。进入孟冬,王二郎每日都得去野山伐薪,顺便砍竹,采摘野芦菔。贾地主家收裋褐,人家给布料,自家只管缝,每套衣可换一升隔年的谷粮。 “你三叔啊,真是指望不上!还有,阿竹那孩子咋那么气人!”贾妪讲到三房就生气:“当初他天天掉泪想他阿母,你大父怜惜他,让他阿父把他送沙屯,怕姚家不情愿,还拿去了两大袋粮,那他就安心在那呆着呗。可倒好,自从上回说受了寒,让你三叔去沙屯一次后,阿竹就三天两头让人捎口信,回回说受寒。家里忙成这样,你三叔是来回往沙屯跑,去一回,就得搭一回脚力钱!我说那就接回来,别一趟趟的没完没了。哼,你大父不让接,那边阿竹也哭闹着不回。真折腾人!哼!” 贾妪很不满的斜王翁一眼。 王葛明白了,大母并不知道王竹做过的孽事。这时她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拿过大母缝的裋褐,都是夹层、无锁边,知道这是缝寒衣,贾地主家怕村民偷絮,只给了布料。 王葛想起在匠肆制方头履,连针脚距离都有严格的制式,就问:“大母,贾地主家分给村里这些活,没给衣样子?” “给了,这些就是。连通袖多长都得按衣样子来裁。”贾妪拿过上衣下裤,比量,自夸:“让咱家匠工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针脚距离不一样。” 贾妪回想一下,犯嘀咕了。“当时那佃户还真提了一句,针脚得按衣样子上的来。” 王翁“啧”一声:“那你咋不听?” “我……谁家缝衣,还要求这么细?”贾妪越寻思越忐忑,“肯定不止咱家这样!那贾地主还能白让咱农户干活,不给兑粮?” 王翁:“肯定不会啥都不给,但人家把规矩都说头里了,到时少给咱一半,咱有啥理?正好阿葛回来了,赶紧拆了重缝。” 王葛抱起这堆衣物:“大母别管了,明天我全拆出来。” 长房三个离开后,王翁从布囊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呶,虎宝在县里药铺买的不龟脂,给你擦手用,说是治皴裂。” 贾妪拔开木塞,只见里头的白脂软糯晶莹,稀罕的一嗅,只有轻淡药味,一点也不难闻。 “这得多少钱?怪不得回来的晚,又去编东西卖钱了?刚才咋没说?” “还不是怕你训她?她在匠肆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挣了三十个钱。考上头等匠工,官府赏了一百个钱。她自己又编了些东西,凑了二十个钱。知道一入冬,你的手就裂大口……唉!买都买了,你可别……唉!” 王翁拧过身朝窗棂子看,老妻这双手,一入冬就太遭罪,有时皴裂的厉害还淌血水。家里现在是开始攒钱了,但哪处想过好些,不得花大钱?以前是不知道有这种药,可现在就算知道了,也只有虎宝舍得孝敬。 孝敬还得偷着孝敬,怕挨训。一百五十个钱啊,才买这一小盒药脂。 “呜……”贾妪捂住脸,使劲痛哭几声,再捶打老夫背几下,心疼的那股劲才好受些。“这孩子就是个耙子手啊!以后一个钱也别放她那!” 野芦菔(fú):野萝卜。萝卜在古代不同时期的称谓很多,隋代以前被称为“芦菔”。 孟冬:十月在古代被称为“孟冬”,此月起,百姓家开始积蓄冬柴,用泥糊窗缝,制草鞋,酿冬酒等等。 不龟之药:《庄子逍遥游》记载“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证明从那时就有冻疮药。 (本章完) 第67章 勿只要不倒翁? “王南行……王南行……” 镗!镗!镗! “于林之下……于林之下……向南而行……向南而行!” 咚!咚!咚! 王葛一下惊醒。 咚咚咚的动静比梦里还吵,原来是外头修路的夯地声。 “阿姊醒了?”王荇端着木盆从外头进来,这是给阿父洗漱的。“阿姊你别出屋,我去端盆。”小家伙生怕阿姊不用他帮,急慌慌端起王葛的盆出去了。 王葛穿上鞋,再回想梦魇中的遭遇,除了凌乱的似是鼓声的动静, 其余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早食过后,王翁和二郎搭张户的车去野山,今天格外冷,必须多多备柴。小贾氏跟儿女在灶屋腌制野芦菔;其余人都在主屋,贾妪按着衣样规矩缝衣,王大郎、王葛拆针脚,王蓬照看着王艾玩耍。 王荇则独自在外间,打开半扇门, 对着光亮练字。 王艾每次想过去找王荇,都被王蓬好言哄回来。王葛见状,小声夸道:“阿蓬懂事不少。” 王大郎:“这事得感谢桓公子,他给虎头讲道理、说典故时,许阿蓬旁听,阿蓬都能听进去。” 王蓬听到伯父在夸自己,蹲过来道:“从姊,我真的都听进去了,桓公子还夸我哩。” 王葛用脑袋一抵他:“夸对了。” 贾妪一直看着大郎在拆线,既怕剪刀伤着他手、又怕绞坏了布。可是盯着盯着, 发现大郎别看摸索着慢,但干的挺好。 王葛瞧出大母的揪心,说道:“我想一天拆完, 就求着阿父帮忙。明天我得给恩人制不倒翁了。” 贾妪:“对, 那是正事。” 王大郎眼疾, 最怕拖累家人,也怕每次想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时,家人总不让他干。拆了一会儿线,发现没人叫他歇着,他心里是真正欢喜。 灶屋。小贾氏把芦菔切了长缕,过沸水,捞出后分在三个瓮里,倒上盐巴,母子三人一人一个瓮,将芦菔条搓匀盐。 小贾氏:“阿菽,下午你别跟着我们,你从姊去哪、你跟去哪。往后都是。” “好。正好从姊在拆衣,我下午去搭把手。” “你、你个蠢货!” 王禾“噗”的喷笑。 王菽委屈的眼含泪,不明白自己哪蠢了? 贾舍村东西向的新道上,袁彦叔把桓县令的手书交给桓真,再把近段时间调查的贾地主家的事告知:“可惜了贾太公,数十年积的仁善,都要被长房贾风败光了,这厮愚弄村邻,却不知自己才是个蠢货!” 桓真早起时抹了一层厚面脂,这会儿早被尘土扑的黄一块、乌一块的, 不过他也不在乎, 先大体看一眼手书所述, 然后装回信袋, 说道:“人要找死,挡都挡不住。朝廷终于要对羌胡用兵,才下发制器令,所有器模均出于将作监,都是一一登记在册的。如此严肃之事,贾风竖夫也敢在这种时候效仿,坑自村百姓!” 他二人交谈之事,正是贾妪接的制裋褐的活计。 王葛还真防备对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贾大郎君,得知乡置匠肆近些天正急召匠工制葛衣,尺寸、针脚都异常严苛,竟让他顿开茅塞!然后自制衣样,针脚等距。就等着村邻制完,以针脚不合规为由,少给村邻兑粮、或将窖中存放的霉粮掺进去。 制器令是为了应对朝廷重大事件的,规矩准绳自然严苛。贾风一个寒门地主,制寒衣是卖给普通布肆的,所以这批活计,纯粹是拿贾舍村一众百姓当傻子,把所有人都当成他家的劳力了。 袁彦叔问:“桓郎想如何处置?” “贾太公既然为善,就得还老人家善报。给贾族一次机会,找人提醒贾太公。”桓真咬重“一”字,袁彦叔明白了。此类事再有,这个小庶族就完了。 “那我去乡里,由乡吏提醒为好。” “再去趟县邑,多买些面脂。” 袁彦叔的眼神明显在说:你抹的够厚了。 桓真“啧”一声:“我送人!” 袁彦叔挑下眉毛走了,想像着桓郎回到都城,面对一群世族儿郎时,会不会也时常来声“啧、啧”。 桓真大半心思都在琢磨族叔手书里的话,没意识到自己已有瓿知乡口音了。 桓县令告诉桓真,犯案隶臣隐匿的弓弦原委已经查清。此犯出身宣城郡一个擅制弓的庶族,举族被判罪已经近十年了。当年那桩案子,廷尉府怀疑此族还擅制弦,但抄家、审问均一无所得,不过还是将此疑点写入案卷。似凶犯这样不涉主罪的族人,被判的是十五年期。 凶犯之所以杀死那个叫胡夫的,是因为胡夫时常骚扰一个隶妾,那隶妾是凶犯的心上人,时常向凶犯哭诉烦恼,且有了寻死之心。凶犯愤怒渐盛,终动了杀人之心。 杀人过程其实很简单,胡夫几乎每晚子正时刻都会去趟茅房,凶犯提前过去,牛筋弓弦细而利,两个呼吸间就勒死胡夫了。 此族藏匿的大量弓弦已被找到,所以曾涉主罪的,肯定全部问斩,不涉主罪的,均会被重新量罪加重刑期。这便是凶犯想咬舌自尽的原因。 桓县令在手书末尾吩咐了两件事: 一是查那隶妾,是否为杀胡夫的同犯; 二是勿只要不倒翁。 “勿只要不倒翁?何意?”桓真怀疑的目光投向王户方向。跟王荇他阿姊有关? 傍晚间,王三郎憔悴不堪的返家,脸两颊冻的皴紫。“阿葛回来了。” “三叔。”王葛已经将缝错针脚的裋褐全部拆完,知道三叔跟大父母有话,就拉着从妹王菽离开。 王葛回来次主屋,听到阿弟正在昏暗光线的里间给阿父背书。她轻步过去,倚在门框倾听。 “然其规矩制度,上应星宿,亦所以永安也……”王荇看一眼王葛,露个大大的笑颜,继续背:“……物以赋显,事以颂宣……好了,阿父,灵光殿赋我只会背一段。阿姊!”才半天未见,就跟隔了三秋似的,他扑到跟前。 王葛刚抱起他,就听到主屋那边传出来的训斥声。 王大郎:“你三叔回来了?” 王葛姊弟坐于阿父对面。“是。他自己回来的。” “虎宝不必担心这个。王竹就算跟回来,你大父也会重新将他遣走。” “我知道。那孽障岂配我去想,我是在思量,给桓县令制什么,才够还这份恩情。” (本章完) 第68章 八艚舰与不怕漏 孟冬之际,天黑的早,农户人家都是晚食一过就熄灶,各回各屋,拢紧被褥入睡。 王荇越来越懂事,知道王葛易脚凉,就钻到她床尾, 帮她暖好脚头再进里屋。姊弟俩各躺一头,王葛一只脚屈着,时不时和阿弟互蹬脚心,仍没想好制什么送给桓县令。 她就是个匠人,前世所有精力都用在木雕、竹编、草编的学习中,不通晓天文地理,更不知农业、提高粮食产量。就算稍懂一些先进于这个时代的制物原理, 也不敢在世族横行的古时代随意提及。 比如晒海盐的大体原理,她连海都没见过, 敢往这方面提,纯粹找死。 比如农民使用的“直辕犁”,缺点多多,可增装犁评、犁壁,改直为曲。王葛虽不知后世“曲辕犁”完整的具体构造,但只要提出犁评、犁壁的设想,聪明匠师定能将直辕犁改成曲辕犁。但这种设想,是她一个十岁的农户女能提的么?提了之后,功劳归乡所官吏, 还是归她? 哪怕发豆芽的方法,她暂时都没法提!自家每年产出的新豆,除了纳租, 都要卖给豆肆兑换隔年的陈豆吃。陈豆发豆芽,先不管是否得不偿失, 就说得先泡豆子、再找不透光的地方闷几天、不断淋水?她要那样干,不被大母揍一顿, 也会被小贾氏捣乱。 所以先进原理的器物不是不可制,必须有缘由。 “阿姊,”王荇从被窝那头拱过来,“阿姊跟我讲讲大船?真的比咱村鱼伯家的渔船大好多吗?” “嗯。能装得下好几条鱼伯家的船呢。” “哇,那不得跟咱家院子一样大?” “我当时离的远,它具体有多长、多阔,我还真不知道。” “可是……”王荇觉得下面的话有些咒人家渔船的意思,因此附在王葛耳边悄悄说,这样就不内疚了:“我听说鱼伯家的船总漏水,修好船头修船尾。大船漏水怎么办?来得及拖上岸吗?” 大船漏水怎么办? 这话前世从哪听过?王葛脸上慢慢欢喜,抵住阿弟的小脑袋,夸道:“虎头啊,你就是阿姊的福星。我有主意了,但是你得帮我一起琢磨。” “哦?阿姊快说给我听,我一定能帮上阿姊!” 王葛肯定不是真指望虎头出主意。前世历史上,有一种船体结构,叫“水密隔舱”,是“传统技艺”类别的非遗项目。 简单说,就是采用榫接(木板的槽舌接合)、艌缝(苎麻、桐油、石灰等制作的填塞艌料)技艺,用隔舱板将整个大船舱,隔成若干个互不相通的小船舱, 提高抗沉性能。即使某个小船舱进水, 船只也可一边航行、一边进行修补。 这种技术最早的起源,可追溯到东晋末年“卢循起义”期间,此人利用竹子结构改造船只,发明的“八艚舰”。 但现在的大晋朝,没有农民起义了,卢循说不定还没出生,所以王葛要送给桓县令的,就是提前原本历史数十年的八艚舰……的船模……的简陋版。 桓县令是聪明人,肯定能受船模启发,将船模送到专业的船匠手中。 王葛很谨慎,就这简陋船模,也要佯装着跟阿弟一起“苦思冥想”,走卢循的发明路线,由竹子内壁的竹节“迸发灵感”。 剩下的就简单了。直接将半截竹筒当船舱,打磨光滑内壁;锯八个薄木板,削成卡槽,卡进竹筒,隔成九个小船舱,互不通水;将竹筒外侧的底端雕刻水纹,稍加美化;锯一个长的薄木板,制成甲板;甲板头、尾用石刀的刃尖钻许多小孔,插竹棍当作栏杆;栏杆顶端用麻绳相连;最后,为防止竹筒入水侧翻,底部的两侧加竹条稳固。 到此就算制成。 王葛:“阿弟,你给竹船起个名字。” 王荇:“嘻,就叫‘不怕漏’。” 姊弟俩笑成一团,这名字简单直观,正好配这个粗制滥造的船模。 下午,王葛开始篾竹、撕竹丝,制不倒翁。王菽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冻的打哆嗦。 小贾氏在灶屋腌咸豆,时不时出来看眼庭院,看出王菽在打抖,就回屋抱床褥子出来披王菽身上。“阿葛,叔母问你,你这回是头等匠工,乡里也得给赏钱?” “早给了。”王葛不看她,冷冰冰回一句。 小贾氏心里一提:“有多少?” “二叔平时待我好,我把赏钱分二叔一些了,怎么二叔没告诉你?” 小贾氏恼怒:“长辈的事你也敢挑拨?” 王葛重撕竹丝,不说话了。 “阿母,你、你不是正腌咸豆呢。”王菽郁闷的撵人。 小贾氏瞪这不争气的女儿一眼,回灶屋,怀疑葛屦子不安好心,就是故意挑唆。真有赏钱怎么可能给夫君?唉,阿菽的性子真是随了夫君,都是憨的傻的!幸亏阿禾随自己,知道葛屦子狡猾、黑心,从小就不是个好货! 再说庭院里,王葛见王菽头越垂越低,就说:“你不看着我,咋学?” “从姊,我阿母她……我、我都快没脸跟你学了。” “咋?你就只是她的女儿,不是我二叔的女儿?” 王菽抬头,想想从姊这句话,笑起来。“嗯。我阿父对从姊可好了,所以从姊才愿教我。” “就是。人哪,得知恩,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得知恩。倘若不知恩,那别管年纪大、年纪小,都不值当被人尊、被人敬。” 王菽脑袋重新耷拉下去。好羞人,从姊拐着弯骂阿母呢。 这时,院子外头乱哄哄奔进来一些人,当中,王二郎背着虚弱叫唤的王三郎。 “快快快!”这群人全进了东厢房。 王葛立即去主屋,大父、大母正好出来了。不用王葛说,王翁急匆匆去了三房。 王葛连忙安抚大母别着急:“大父过去了,二叔在、村邻都在,大母现在过去也瞧不见啥。三叔肯定没事,刚才背进来的时候还说话呢,我都听见了。我这就过去看,你先别过去。虎头,你去跟阿父说一声。阿菽,扶好大母。” 王葛奔向东厢房,正好听见村邻跟大父说话:“没大事。我瞧着像饿的,晕倒时也没磕着、也没碰着。不过啊王伯,你家三郎上山伐树,这是重活呀,以后可不能再让他吃不饱了。” 这还了得,王葛阴了脸。要是“大父苛待三叔”被当成真事讹传,那老人家最看重的声名就完了! (本章完) 第69章 竹节小人 王翁又气又臊,脸颊都哆嗦! 王葛更气冲冲过来,大声抱怨:“大父,你还替三叔瞒着干啥?咱家谁不知道他顿顿把吃食攒下来,是给那弃妇送去!三叔隔两天去趟沙屯、隔两天就去!沙屯就穷成这样吗?都被弃了,姚妇全家还让咱王家养吗?”最后两句,是冲着里屋喊的。 王翁瞬间长吐口气:家有贤女娘, 能顶两个不中用的儿郎啊! 王三郎刚清醒,一听这话,险些又晕过去。 这村邻“啧啧”两声,恍悟:“怪不得哩,总见你家三郎赶着车出村,原来是去沙屯。多远啊!得费多少脚力钱?啧啧啧, 王伯,你可不能再心软, 等你家三郎醒了,啥也别给他吃,敢把家里的粮往外倒腾,哼,饿的轻!” 王翁叹气:“家丑啊,让邻里见笑了。” 这时王二郎满头大汗出来了。“阿父放心,三弟没事,就是这些天总跑沙屯,吃不好睡不好累的。” “啧啧啧!”村邻更嫌弃,朝里屋喊:“既然没事了, 我等都走,让三郎好好歇歇。” 其余人三三两两离开,唯此人留到最后, 郑重叮嘱王翁:“王伯千万别心软,再饿他两天。要给教训就得给个狠的!” 啥再饿两天?王二郎眨巴眨巴眼, 目光询问阿父。 王翁一看二儿这蠢样, 懒得理睬, 进屋。 三郎已经坐起, 虚弱道:“阿父,儿没事,你别……” “我看你也没事,哼!”王翁放了心,气咻咻离去,经过二郎时,迁怒道:“杵这干啥?让道!” 王二郎更懵,赶忙问王葛:“你大父这是咋了?” “担心三叔呗。”王葛瞥到小贾氏走过来了,就问:“二叔,那天你到苇亭接我,我给你那钱,我又后悔了。要不你还我?” 王二郎嘿嘿憨笑:“那不行。” “夫君。”小贾氏两步并一步过来,忍着火,“回屋,我有事问你。” 王二郎纳闷的跟着新妇走。 此时贾妪、王大郎和几个孩子都过来,王蓬哭着跑进里屋,抱住阿父。 王葛挡住大母、阿父,把刚才大父生气的事悄声讲一遍。 贾妪气的深喘, 指着屋里骂:“糊涂货!这个月你都别去沙屯,还有阿竹那个不孝竖子,想做姚家子, 就别惦记王家!” 啪!老人家转身扇了幸灾乐祸的王禾一巴掌:“也是个没良心的竖子,长辈再不济也轮不到你笑!” 主屋那边,王艾睡醒了在哭,贾妪匆匆回去了。 王禾捂着脸,其实大母打他几巴掌都没事,但在王葛面前被打,肯定好几天都被她讥笑。王菽刚关心一句就被他推搡的差点坐地上。 王禾羞恼回屋时,他阿母小贾氏往外跑,一路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跑出了院门。 坏了,阿母这是要回娘家!王禾兄妹急忙去追。 王二郎头发凌乱的出来,吼道:“今日谁追此妇,谁就不是我王家子!”他喊完,忽觉将怒火全发出来,是这样的痛快! 王禾吓在院门口,到底没敢追出去。 王菽跟阿父感情深,速速跑回来,仰头含泪道:“阿父,我是王家子,我听你话,你别气了,你气成这样我害怕,我担心你呜……” 东厢房内,王三郎父子、没来得及离开的王荇都扒在门缝瞅,吓的面面相觑。王蓬小声问:“二叔咋了?咋跟大父一样凶哩?” 王三郎茫然摇头。 王荇:“三叔,家里这样,你过两天还去沙屯吗?” 王三郎赶紧说:“休提此事!” 主屋里,王艾是被院里动静吵醒的,哭起来就很难哄,哭的贾妪心烦气躁,倒是王大郎一接过去,小王艾就不哭了,紧紧揽着伯父的脖子抽泣。 贾妪不放心道:“真是一桩接一桩,二郎夫妇又闹腾啥?我去瞅瞅。” 王翁怒火仍盛,不叫去。 王葛一脸赧然:“大母,不用过去问了,我知道。其实我在县里编物,卖了二十一个钱。二叔在苇亭接到我时,我把之前他买猪脂搭的一个钱还他了。” 她声音开始转小,慢慢往后退:“刚才……我当着二叔母的面,重提此事。二叔母就误会了,以为我考了头等匠工,县府又像上次一样赏我好些钱,然后我分给二叔、二叔没告诉她……哎、别打、大母别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一天家里真是乱成一团。王葛好几年都没挨揍了,好在大母看似重重呼她背,其实都是擦着衣边过去。 次日大风,无法去野山。 一家人为了挤热乎气,全聚到主屋,褥子也都抱过来。草席铺了两层,又垫了两层褥子,才隔绝了地面的寒凉。 二郎、三郎、王禾编草鞋,贾妪和孙女王菽缝裋褐。 王大郎给阿父捏腰捶肩,王蓬给大父揉腿。 随着天渐冷,王翁的腰又有点难受。 王荇独坐在另一边,背对众人练字。案的左右各燃一盏烛,这在贫寒之家是非常奢侈的事。王荇知道为了自己读书,攒的麻油都快用光了,因此练的极其认真。 王葛却知道不能总让阿弟在这种光线下盯着简策,于是跑出门、跑进杂物屋,挑了些细竹管、另个工具凳也抱过来。 “一刻都闲不住,又折腾啥?”贾妪把针在头上篦一下,问道。 “给弟妹们做个好玩的。” “哦,好玩的、好玩的……玩具,嘻,玩具。”王艾雀跃不已,记起从姊说的“玩具”之称。 王葛笑笑,开始制作竹节小人。 用剪刀把细竹管剪成一段段,再削个大刀、长矛的薄竹片。将竹管分成两份,各摆成“小人”状,然后用细麻绳串起,将两个竹片武器各自绑在“小人”的手臂上,呈横握架式。 最后削四个比竹管直径略大的圆形薄片,剪尖钻小孔,麻绳穿过来,挡在两个“小人”的四只脚底。 这就成了。 把两个工具凳拼在一起,两个竹节小人在缝隙上头,她在下头拉动麻绳,两个竹节小人立即像模像样的打起架来。 她牵绳快,俩小人就打的快,有进有退,有时凶猛的很。 “啊!”王艾兴奋的尖叫。 王蓬早跑过来了。 王荇被吵的惊回头,然后眼睛就再移不开了。 王翁下床,腰也不疼了:“这咋回事?阿蓬起开,让大父瞧瞧。” (本章完) 第70章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翌日晨光大好,可惜风还未歇,暖阳刚刚拂到人们身上就被吹散。 村西乡兵营地,桓真在和铁雷玩“琢钉戏”。 琢钉戏就是画地为界,先掷一小竹钉为“签”,桓真和铁雷依次掷钉,出界者输, 触碰到“签”输。铁雷屡赢,桓真也不恼,本来就是为了活动筋骨,不然谁还若幼童嬉戏。 村东贾地主家。 辰正时分一过,久不出屋的贾太公一脸威严,手执桃木杖, 坐于寒风凛冽的院中。庭院当中,两列族人子弟,手里尽持麻鞭,中间趴着惨叫的,是被打了半死的长房长孙贾风。 踱衣县,县府。 巳正时刻,桓县令将一个轻便箧笥交予袁彦叔:“让阿真给王葛,告诉她……大匠诲人,必以规矩!何时能脱离这些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就是允她报考匠师之时。” 袁彦叔:“大人用心良苦,我定一字不落的转达。” “用心良苦是因为王匠工值得。”桓县令抄起手, 微笑道:“孟春之前,至少让她制出一百木规、一百木矩、一百木尺。多出来的,县府按头等匠工之价付她。规、矩、尺各五个钱,错制一个, 罚五个钱。” 孟春之前?桓县令何时这样严苛了?袁彦叔回声“是”,速速离去,路上别投宿了,能给王匠工余出一天是一天。 贾舍村, 村西。 桓真掷钉输了百十回合, 总算不冷了。丈外,始终站立的那个隶妾,越来越缩肩躬背,冻的牙都咯咯楞楞。 桓真把松垮了的臂绳重系,一边问:“还不招?” 隶妾颤着声回:“罪妇平日跟、跟那凶犯少有来往,真的不知要招什么。” 铁风过来了,身后跟着个脸上长癞、四十左右的隶臣,铁风令那人停步。 桓真遥指一下癞脸隶臣,对隶妾说:“我查过你,你还有一年役期满,就会被放为庶人。再不招,我现在就将你许于这竖夫为妻,他还有十余年役期,所以你们的孩儿,出生后就会是竖童!” 打蛇在七寸!隶妾尖声质问:“你吓唬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一扫马厩的亭夫,凭什么?” 任溯之大步过来, 后头跟着求盗程霜与单英。 任溯之粗声道:“他不是亭夫了,即日起, 为亭子。他也不是吓唬你,你已过了二十,我等有权为你指定婚嫁。” 亭子桓真撇下嘴,在临水亭,亭子和亭夫干的活差不多。 村东。 贾太公坐在贾风床头处,屋内昏暗光线更显他老态龙钟,但他的声音仍铿锵有力:“泠然,大父不是吓唬你。从今日起,我族之事由次房担起,你伤好后,去你阿父墓前庐舍住上三年,好好养养心性。若再自作聪明,指使族人贿赂乡吏、四处乱打听,别怪我执行家法!” 这时王葛跟大母、二叔来到贾地主家晒谷的大院,仅这一处院,就比自家庭院宽阔数倍。 缝制好的裋褐就在此处兑换谷粮。 两家佃户长期住在此处,其中一家就是跟王葛互学手艺的老篾匠。 老篾匠正在编筐,一抬眼也认出了王葛。“这么快?你们还是头家来送葛衣的。” 王葛笑颜上前:“老丈,我先制出两身衣,劳你拿衣样比一比,看行不行?” 老篾匠接过裋褐,只大体看看,便道:“可。一身葛衣一升粮,你们要豆还是麦?” “还能挑?”贾妪和二郎都欢喜不已。 老篾匠:“太公仁善啊。之前说的是只兑换隔年粮,那是贾大郎君自作主张,太公发火了,说咱村邻都不是外人,哪能给陈粮?制葛衣的活计,一直到孟春之前都作数,全给新粮。呶,还叫每一升都冒尖给。” 果然,先后两升粮都冒着尖,另一家佃户过来,没说什么,可见老篾匠讲的是实情。 离开场院后,贾妪跟二郎说:“今回总算知道,虎头说的‘斗筲之人’是啥意思了,啧啧啧……”老人家故意斜了孙女一眼。 “嗯、嗯!”王二郎连连点头,也跟着斜一眼。可怜他想了一天,才琢磨透那天咋被侄女坑的。谁敢寻思啊,自己在苇亭冻了半天一宿,坏侄女却是一见他,就盘算着咋坑他了。用一个钱,让他被新妇以为匿了几百个钱,脑袋后头还被挠了五指耙印哩。 王葛夸道:“大母都会读论语了!再念念别的。” “你这孩子,找打!” 说闹归说闹,一家人还是明白的,贾地主家只要有贾太公在,村邻就算吃亏,也吃不了大亏。若那贾大郎君当家就不好说了,说不定连寿石坡的羊粪都不让村邻拾。 次日早,桓真登门,铁雷抱着箧笥、挎着布囊在后。王葛已从阿弟口中得知,铁风、铁雷二人是孪生兄弟,但哪个为兄、哪个为弟,他们那爱忘事的阿母没搞清。 不到教学的日子,桓公子肯定是有事才来。果然,王翁、王葛姊弟将他迎进主屋后,桓真将桓县令嘱托的话转述,话尾捎带着不倒翁的事。 王葛打开箧笥,里面有:十个大小、脚撑不同的木规,一个木矩尺,一个木直尺。矩尺、直尺上都有刻数。 王翁踌躇,这算好事还是? 好事是县令允阿葛报考匠师。 匠工考“匠师”,跟王葛最初考“匠童”时一样,必须先获取比试名额。每年、每县,只有五十人可以报考匠师,都得经县令亲自批准。在各县考出来的五人,叫“准匠师”。而后,各县的准匠师,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正式的匠师大比。 “准匠师”称号,可管二十年! 也就是说,二十年内的所有准匠师,都会参加明年山阴县的匠师大比。 三百匠工出一匠师,绝非虚言。 可是离孟春只有两月半时候,阿葛能制出县令要求的数目么? 王荇都不敢碰箧笥内的各种量具,他撅着小嘴,乞求目光看向桓阿兄。 桓真知道小孩子心思,刚想对王葛说,他会跟族叔商量,宽限她到仲春。谁知王葛一笑,直接应下:“麻烦郎君代我谢县令大人。就是……不倒翁还得过几日才能制好。” 桓真略微沉吟,说道:“我族叔年少时也钻研过匠技,平日就喜欢收集些稀罕物,不图贵重,只图有趣。你上次制的不倒翁,确实繁琐费时,不若先制个简单的,只要不是素日常见器物即可。粗糙些也无妨。” 铁雷眼神不自在的飘移:读书人就是坏,能把“乘人于利”拆成那么多字。 琢钉戏:魏晋时期孩童的游戏,《世说新语》中有记载。 斗筲之人:指气量狭小的人。出自《论语子路》。 乘人于利:出自《淮南子》,携势捞好处、占便宜的意思。 (本章完) 第71章 简单与难 王荇嘴巴一喔:有趣、简单、素日不常见、粗糙,不都是在说“不怕漏”竹船吗?阿姊真聪明,早就想到县令大人和桓阿兄前头了。 小家伙立刻起身:“此物已制好了,桓阿兄不用等,我这就去拿。”他习惯的跑两步后,想起对方教的“规行矩步、锵锵翼翼”,顿时一脚前、一脚后立定, 顺拐两下,调整为规矩步伐。 后方几人忍俊不禁。桓真回忆自己幼年学礼仪时,其实也经常犯错。 王荇费力端着木盆出来时,失礼的羞涩还在。盆内一半水,浮着阿姊和他一起制的竹船。 这也太粗糙了。王翁不知道制船之事,蹙着眉看向王葛, 见孙女神情从容, 老人家便不担心了。 桓真戳动竹船, 问王荇:“此物不似头等匠工所制,是你制的?” “回桓阿兄,是阿姊和我一起制的。桓阿兄见过大船吗?比庭院还阔大的船?” “见过。” “我阿姊也见过,可惜只见识过一次,在她考匠工的南山之江。她和我讲了那船有多阔后,我就问阿姊,如此大的船,万一……”他靠近桓真,小声将“磕破个洞”带过,“咋整?那样大的船, 万一……”他再将“漏了水”三字小声带过,“得多沉?再万一离岸边远,咋来得及修补?” “所以……” “所以我们就制了这个竹船,它不怕漏。”王荇先看向王葛,王葛冲他点头后, 他才小心抠开甲板。 桓真惊讶,端起竹船! 原来甲板之下, 被八片竹板相隔, 隔成了九个小舱,其中两个舱内注有水,互不流淌。 此船外观的确粗糙,内部应是仿的竹节结构。道理简单,难的是先想通道理! 能将竹节结构跟船结构融合,可不仅仅是匠人天赋了,还得有悟通道理的机缘! 这机缘,竟只是王小娘子看过一次大船?! 天助大晋!! 桓真将竹船内的水倒空,交给铁雷,起身,朝王葛揖礼,吓得王葛赶紧站起、退后,回礼。 “告辞。”他急于离去,出来庭院,回身请王翁止步时,突然视线越过老人家,看向正屋门口处。 王蓬在和王禾斗竹节小人,俩“竹小人”兵刃相接, 打的酣畅激烈。 桓真厚颜一笑,直接问:“阿翁, 那是什么?” 王翁立即斥开那俩没眼色的孩子, 将带着长麻绳的竹节小人递给桓真:“拿去玩。” “谢阿翁。” “桓阿兄,布囊忘拿了。”王荇递过。 “给你的。”桓真攥好俩竹节小人欢喜离去。 姊弟俩跟着大父回次主屋,好奇打开布囊,里面有十个小竹筒,看着挺熟悉,跟王葛买的装“不龟脂”的竹管差不多。 拔开木塞,竟真的是! 一小筒一百五十个钱,十筒那是…… 王翁捶下胸口:“桓小郎才是耙子手!糟蹋钱啊!这、这都快能买头牛了啊!” 之后两天,王翁去乡兵营地找过两次桓真,自家哪敢收那么贵重的药脂。但都被铁雷恭恭敬敬的送他回来。王翁只得作罢,和老妻一合计,让二郎进乡扯了些厚实葛布,打算给桓真缝两身寒衣,也给铁风、铁雷各缝一身。 这些好葛布总共花掉六百个钱,寒衣内填充的苇絮是王二郎兄弟跑到苇亭采摘的,填的特别厚实。桓真收到后,头一次体会到“愧疚”为何种感受,才知道自己随意施舍一份善心简单,对知恩图报的农户来说,是多大的难。当然,这都是后话。 夜里,烛火幽暗,贾妪、王葛、王菽围坐在案边,凑近烛光缝衣。王翁哄睡着王艾,叹声气。 贾妪紧跟着叹一声。 大父母咋了?王菽担忧的打量,王葛对她微微摇头,王菽知道这是从姊叫她别说话,埋头干活就行。 片刻后,贾妪声音发哽的问:“你们说,钱咋越攒越少哩,嗯?”不指望谁回她,吸下鼻子,继续道:“咱家谁不勤快呢?你们大父,这把年纪还要进野山,跟那些壮年儿郎一样,拾薪、伐竹、挖野芦菔;二郎更是闷着头干活,让干啥干啥,自小就没听他抱怨过一句,没、没抱怨过一句!” 贾妪抹把泪。 王菽跟着掉泪。王葛伸过手,攥住从妹的手。 贾妪再道:“还有你们三叔。我知道,你们都嫌你三叔木呆,尽干些叫人窝火的事。可你们谁想过,三郎他从没生过自家人的气,谁数落他,想怎么数落就怎么数落,他从来不气!那姚妇一家真狠哪,摸透了三郎的愚性子,阿竹那竖子也不分好赖,帮着姚家诓你们三叔去沙屯。去了之后……呜……三郎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后,姚家嫌他总空手来,一顿热乎饭都不给他,夜里也不叫他进院,让他睡在牛车上。你们三叔就是这样,才、才晕在山上,幸好没伤着,幸好没伤着!” 王翁见老妻哭的愈发厉害,劝解:“好啦,当着俩孩子,说这些干啥?唉,我知道村里这些天都在说三郎的不是,说他傻子般往弃妇家送粮。你心里不得劲,觉得冤枉了他。可谁叫他不长脑子、不记教训的?现在吃些亏是好事,总比以后吃大亏强。正好,拘着他在家呆着,腊月前,最多让他去一趟沙屯。” “一趟都不许去!” “好好好,一趟都不许去,这家你说了算。” 贾妪就爱听这话,伤心减轻几分。“哎?我刚才说到哪了?” 王葛立即道:“该说我了。大母,你放心,县令大人不是给我活计了么,制一个器就得五个钱,我只要制一百二十个,就把买葛布那六百个钱挣回来了。” 此话一落,不但没管用,反倒让老人家想起刚才要说啥了! “刚才我说的,都不是咱家最苦的,咱家最苦的就是虎宝啊……虎宝啊……啊啊啊啊……我可怜的虎宝,当年才多大点啊,她阿母背她去开荒,她就晓得薅野菜。我背她去割麦子,她就晓得在后头拣麦粒。五岁时就去寿石坡拣羊粪,六岁带虎头,七岁烹食、洗衣,八岁开始挑水、往山上送饭!呜……虎宝啊,我可怜的虎宝……” 砰、通! 王大郎和王荇焦急的推开主屋房门,栽在门槛上,嘴里还各自叫着:“虎宝咋了?虎宝!” “我阿姊咋了?阿姊!” 规行矩步、锵锵翼翼:引用《颜氏家训》序,意思为做事循规蹈矩,行止小心有礼。 (本章完) 第72章 匠师为创造者 虚惊一场后,王葛、王菽自今夜起,都跟王艾一样,留在主屋跟大母一起睡。贫苦之家入冬后基本如此,只靠苇絮寒被根本不够,只能相互偎暖。 小贾氏万想不到,她这次怄气归家, 女儿王菽整个冬天都睡在主屋里,也因此更敬重、心疼王葛,再未和她这个阿母交过心。 院外,任溯之等巡夜亭卒,听到王户院里咋咋呼呼的动静过去后,放心离开。 桓真疑惑而问:“亭长大人似乎格外关心此户人家?” “嗯。阿泊跟王匠工相识,托我这段时间多照看一下。” 刘泊跟王小娘子相识?桓真感兴趣了, 自己跟刘泊也算一见如故,颇能看透彼此的性子。 刘泊可不似表面看起来的温雅、清淡, 他内心无比孤傲,且善观人于微,极蔑视恶者、俗者、愚者!既托舅父照看王家,定是看重王小娘子。有意思啊,哪天见到刘泊,旁敲侧击一下。 任溯之最受不了如自家外甥一样话少、装老成的少年郎,提着桓真肩膀快步,提的桓真狼狈不堪、怒火冲头,任溯之才“哈哈”放手:“对了, 那隶妾在这种天气押到县邑,不用审也冻死了?” “冻死最好!此罪妇狡诈,既厌恶胡夫,也厌恶凶犯,鼓惑凶犯对胡夫起杀心,罪妇自己未沾半点血腥。所以还是交由县府审理, 我等若擅自处置罪妇, 岂不成了第二个愚犯。”讲到案情, 桓真立即口若悬河,和任溯之边巡夜,边分析那隶妾的歹毒。“当然了,她若冻死在押解之途,就不关我等的事了。” 清晨,王葛神情肃容,打开箧笥。桓县令给的各种量器,用心良苦的叮嘱,无不让她知恩。如果她算千里马,这位大人就是伯乐。 “大匠诲人,必以规矩。” “脱离器具,将规矩、分寸置于匠心。” 桓大人告诉她的很明显了:规矩是束缚匠工的。匠工制器,须时时以规、矩测量,精确分寸。但匠师不能! 匠师是创造者,基本功必须凌驾于匠工!只有将规、矩、分、寸,全都精练于心,刻画于目,固定于掌,才够资格去创造。否则,凭何本事从三百匠工中脱颖而出? 所以这组测量工具, 定是最精准、相对来说最无误差的, 说不定还是桓县令特意为她购置的。 王葛还真猜准了。自她在匠童比试中制出火折子、灭火水筒后,桓县令就重视起她的匠技天赋了,从那时起,他便辗转托族中关系,终于从都城将作监求出这组测量工具。 市面流通的规、矩、尺,均是老匠工自己制的。其实他们标记刻度的依据也对。尺刻度上最小的“分”,是以中等黍粒定义,一个纵黍为一分,一百黍为一尺。但中等黍粒之间肯定有极微小的误差,那么整个尺刻度自然也有误差。 要说哪里制的测量工具最标准?被将作监承认?唯有将作监自己出产的!但不对外售卖。 王葛先从木尺开始练习,这个过程是极其枯燥的,用石刀一遍遍在竹片上刻“分”的线段,一遍遍刻、一遍遍刻、一遍遍刻…… 刻久了,刻的她都恶心、干呕,但呕完,用凉水扑一下脸,继续刻。匠人,没有便捷之路,唯熟而已,唯苦而已,唯熬得艰辛,方成大器! 大晋,可不是前世,她王南行在前世传统手艺人里,能做到出类拔萃,是因为传统工艺快速流失,缺少承继者。 但大晋朝百匠争鸣,匠工遍地开花,灿若星斗,她想如水鲤腾飞,就要吃得苦中苦! 在王葛专心提高匠技水准时,孙氏带着儿郎张菜来了。 贾妪这么大岁数,还能瞧不穿少年郎的心思?张菜转过年就十三,到了相看的岁数,这是还中意自家阿葛呢。 孙氏未言先笑:“姥,我上午洗衣时看见二郎新妇了,唉,也不知道又和二郎闹啥别扭,问她啥都不说,只知道抹泪,怪可怜的。” 贾妪呛回去:“咋?我家院门大敞,外人都能进来,她进不来?想回来谁挡着她了?” “就是!”孙氏立即道:“我也这样说的她。哎呀,其实我过来不是为了说阿贾的事,是阿竹那孩子又受了寒,问他阿父啥时候再回沙屯一趟?” “回沙屯?我家三郎是姚家赘子还是赘婿?还回沙屯?” “啧!”孙氏想恼,张菜晃她两下胳膊,她才重扬笑脸说:“我就是传个话,你家三郎若想再……去沙屯,就尽早去。要进仲冬了,天更冷,我家那两头牛就不能跑远道了。” 牛畏寒,孙氏说的倒是实情。贾妪进杂物间,拿出大郎编的筲箕,塞给孙氏,说道:“拿着,平常没少麻烦你们。你回去跟你夫君、叔郎都说一下,去野山时,别忘了来唤我家二郎、三郎。” 孙氏的叔郎就是张仓的阿父张五郎。 孙氏爱贪小利,得个筲箕,刚才的不愉快一扫而光,问道:“阿葛哩?” “在屋里练手艺,要考匠师啦,从今日起,我们都不能出大动静,只在吃饭时叫她一声。” “考匠师?”孙氏嗓门一下提高,张菜也半张着嘴巴,一副不敢相信、又几分恐慌的样子。孙氏赶紧问:“那么说,阿葛考上头等匠工是真的?” “你这话说的!”贾妪一把将筲箕夺回来。 孙氏腆着脸又拽过去,讪笑:“是我失言,这种事哪敢诓人。阿葛还真是……真是,了不得了。” 张菜又晃她胳膊,孙氏起身:“那我回去了,姥放心,我夫君、叔郎要是去野山,指定来唤你家二郎、三郎。你别送,我又不是外人,对了,我要再遇着二郎新妇,一定劝她回来。” 出来院门,张菜急的面红、跺脚:“阿母!来前不是说了,让我见阿葛一面吗?我都多久没见到她了,你咋不提呀?” “你快死心!说句难听话,匠工咱都攀不起,更别提匠师。她要真考上匠师,这村里都呆不下了,还嫁你?” “我不管,除了阿葛,我谁都相不中。哼!”说完,他先朝家跑。 孙氏恹恹,王葛又不是个筲箕,想得就能得到吗?自家阿菜又懒又馋,要不是自家有两头牛,劳力多,谁家女娘愿和他相看? 孙氏回头望着王户,突然觉得今日来的多余。小贾氏,哼,真是不知足,嫁到王家,姑舅明理,王二郎又俊又憨厚,多招人羡的事。就这样还闹腾,闹两天得了呗,还想逼着姑舅低头,哄新妇回去?可见平日的贤良都是装的。 呸!装给谁看,谁瞧不出来谁呀。 闹,接着闹,闹散了才好。她才不去劝! 姥:音读mǔ,之前解释过,同“母”。都是古代对普通老年女性的尊称。这个时代还没有婶子、大姨之类的客套称谓,不习惯的略过就行。 (本章完) 第73章 左撇子王葛 王葛提前跟二老说明要静心制器,所以来聊闲事的邻里上门,她装不知道也不算失礼。 孙氏母子一走,院中重归清静。 她也重新埋头,捏着石刀片在打磨平滑的木尺上,一个竖线、一个竖线的刻。说是石刀片,其实就是从敲碎的石块中挑出来的, 有锐尖就行,用坏即扔。 旁边筲箕里,放满了这种石片与备用木尺材料。 刻满一趟线,将尺子颠倒,又刻满后,翻过来刻反面。 不知过去多久,每个分刻度“||”都好像有了攻击性,它们集体虚浮起来,毫无规律的旋转, 猛刺她额头、眉心、双目。 不行,太疲惫了! 她撂下石刀,右手一时半会都维持着紧握姿势,一伸展就疼。 闭会儿眼后,骨节还是不舒服。王葛叹口气,没办法了,左手握住石刀,继续练。 上一世的王南行是左撇子。穿越后为了锻炼右手,只要有人在,她做什么事都以右手为主, 以至于朝夕相处的阿弟都不知道她惯用左手。 夕阳西下, 看不清了, 冻透的王葛才收拾器具。先将葛布窗帘放下, 再把草窗帘子放下, 用石头压紧。窗外则只有宽大的一卷草帘, 几层遮挡后,屋里提前黑了。 她不知道富贵人家的窗户是怎样的, 贾舍村都是自家这种不能打开的直棂窗。想通风、采光,就将窗席支起。 一卷一放间,通常就是农户的一天。 光阴明暗,六日过去。 小贾氏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庭院里,此妇不值得王葛浪费时间,她现在正处于自己制定的“进阶比试”里。 第一阶:连续刻十个线段,然后核对标准量具上的刻值间距,看自己能达到几处一致? 第一次只有六个。 再来,再划十个。还是只对六个。 依旧划十个,好打击,只对了一半。 呼……再接再厉,不怕。进阶就是爬山,溜一步正常。 这次十个线段对了七个。 石刀有豁口了立即换。线段细而清晰,也属量具的标准,若是被划的粗细不均就失去了量具的意义。即使是练习,也要做到正式比试时的严谨。 继续连刻十个线段。 这次对了八个!! 不必欢喜,这仅叫进步,不叫进阶。 晌午……傍晚…… 清晨……傍晚…… 又是两天过去。 王葛连续考核自己十次,每次都是划十个“分”间距的线段, 每次都是全部规范。 至此, 才可以进入第二阶比试:制整尺!加寸线段! 制尺的过程中,随着专注度,手指力量会越捏越紧,右手骨节疼了换左手,左手疼痛再换回来。 辛苦加倍,收获才有可能增多。 天渐晚,小贾氏过来灶间。王菽在烹晚食,轻声唤句“阿母”,母女俩一时无话。 小贾氏魂不守舍的添柴,她前些天回来,哭着给姑舅赔礼,才知道自己被那葛屦子坑了。 君姑告诉她,王葛考上匠工,县府确实赏物了,赏的是制器工具,并不是她以为的一贯钱。所以那天葛屦子根本是瞧着她走到东厢房了,故意说瞎话给她听,让她误会夫君匿了好些钱,她才闹腾着归家。 好狠的王葛!比她早死的阿母心眼还多、还坏!当年葛屦子咋没被那野虎咬死呢,咬死多省心! 柴火烧裂的“啪”声,让正想到阴险处的小贾氏吓的差点坐倒,刚送进灶膛的柴又带着火苗掉出来,差点烧着王菽的鞋。 王菽把柴重放进去。 小贾氏关心道:“脚没事?” “没事。”王菽怕阿母内疚,想起王葛在灶间教编织时,经常逗趣的话,就照搬原话,数落自己的鞋面:“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嘻,阿母,我真没……” “啊!”小贾氏突然发疯似的跑出灶屋,脸色都不正常了,止住步,惊悚、疑惑的望自己女儿。 贾妪从主屋被吵出来,烦道:“二郎新妇啊,又咋啦?” 小贾氏带着哭音,既告诉君姑,也是跟阿菽解释:“你们都没看见?好大一只鼠狼,就、就从灶屋外跑过去了。” 贾妪无奈摇下头,鼠狼有啥可怕,又不是狼! 王葛正好落窗席,知道小贾氏没说实话,不过懒得多想。晚食之后,天很快黑下来。 “大母,我去挑水,坐好几天了,我抻抻筋。”王葛说完就出去了。 贾妪:“风这么大,这孩子。” 小贾氏正好过来主屋,不愿进里屋,喊王菽:“回屋睡。” 王艾往王菽腿上一趴,稚声求道:“从姊不走,陪阿艾。” “好呀。”王菽“嘻”的一笑,把穿的肥嘟嘟的从妹抱到大父跟前,掀门帘子去外屋。 屋里有人、无人的差别,一下就显出来了,仅隔层草帘,外屋就冷的跟外头差不多。王菽咝口寒气说:“阿母,阿艾小,夜里总蹬被子,大母有时照顾不到,我先在大母屋里呆几晚。” 小贾氏小声抱怨:“不是有你从姊吗?她闲着干啥?” 王菽垂低头,怕里头大母听到,更小声回:“阿母别说了,从姊没闲着。” “没闲着?你们都忙活缝衣,她咋出去……” 王葛挑水桶出院门的动静让小贾氏闭嘴。 一个小身影从次主屋跑出去,边追边喊:“阿姊我陪你。” 小贾氏拉住女儿的手出来,望着院门处冷笑:“看到了,人家才是亲姊弟,你觉着她待你好,那挑水咋不叫你陪着?人家姊弟俩说啥悄悄话,能告诉你?” 王二郎刚才去茅房了,走到这问:“这么冷,你俩站这干啥?” 小王艾在屋里等着急了,就叫唤:“菽从姊、菽从姊快回来。” 小贾氏知道留不住女儿,干脆扯谎:“阿菽看阿葛去挑水,想陪着。这不,阿葛只带着虎头去了,没叫她去,站这生闷气呢。行了阿菽,快回主屋,夜里不许睡太沉,帮你大母照看好阿艾,听见没?” 王二郎一向大大咧咧,宽慰道:“你从姊知道你怕黑,才不叫你跟去。快回屋。” 夫妇俩朝次房走时,王菽再也受不了了,说道:“阿父,阿母,我不只怕黑,还怕井,还怕深水。从姊知道我胆小,知道我怕水怕到连清河边都从不敢靠近,所以刚才没叫我陪她去挑水,从前也未叫过我。” 这不知里外的蠢货!小贾氏脸皮一抽。 王二郎仍未多想,回头哄道:“行、行,阿父记住啦,我家女娘怕井,阿父以后也绝不叫你去挑水,也不会叫你去清河……去清河……你、阿菽你说……你从不敢靠近清河?” 心头似砸重锤,王二郎意识到什么,憋屈的喘不上气,痛嚎一声,栽倒在地。 各位书友,以后正常情况下,固定更新时间为:早上7点;晚7点。 (本章完) 第74章 什么驴驴菌子? 一家人慌乱的将眼睛发直、嘴里乱“呜噜”的王二郎抬到暖和一些的主屋。刚放稳他,王菽哭晕,王禾难得的手疾眼快,接住阿妹,掐她人中将她掐醒。 屋里大人的急声、孩子的哭声乱成一糟。 王大郎拄着拐摸索过来,被贾妪扶到二郎跟前。 此刻,唯王翁、大郎还算镇定。 王翁仔细吩咐三郎:“去乡兵营地找人, 他们见识多,叫他们过来看看你阿兄是咋个情况?若道上遇到巡夜的就不必跑去营地,就算跪也得把人求来。阿贾你拿些钱给三郎,快!” 王翁十余年都没叫过老妻“阿贾”了,贾妪打开衣箱,直接将钱串怼三郎怀里, 哭着催促:“快去!” “是!”三郎快步冲进夜色里。 大郎趴在二弟脸上方,只能听明白好似在说“河”? 王翁问:“二郎新妇, 二郎为何如此?昏倒前你们在院里说些什么?” 小贾氏哭着回:“就是嘱咐阿菽夜里别睡太沉, 帮着照看阿艾,然后……然后就……” 王大郎断然而斥:“不可能!”烛火背光中,他眼虽盲,却准确的直对小贾氏方向:“究竟说了些什么?一字一句,全部说明,你若扯谎,我问阿菽。说!!” 王菽爬过来,“呜……伯父,我说。大父, 我记得,我都说!” 在王菽讲述院中寥寥数语时,王葛姊弟俩到了村北这口井边。 奇怪的是,鳏翁家那间空屋咋住上人了?显然刚搬过来,一个妇人正进出屋门倒腾杂物,旁边枯树下杵着个少年,应是妇人之子。 杵那干嘛?也不帮忙干活。王葛暗生鄙夷,略扫过母子一眼,嘱咐虎头靠后,开始打水。 与此同时,王三郎运气不错,遇到了亭子桓真,他刚刚溜出乡兵营地,跟袁彦叔、铁风兄弟吃宵食。 王家主屋内。 二郎并不似众人以为的昏厥,他还有意识,但却神魂两分。 一半能模糊的看到周围;一半游荡,身临其境于前世。 他看到前世的阿菽了,那年她应该十二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家里已经做了贾地主家的佃户,住草棚、吃糠粮,阿菽黑黑瘦瘦,只有他这个做阿父的才觉得女儿好看。 王菽是先喜欢了那个会念诗的竖儒后,才羞涩着把心事讲给他听。“阿父,你得保证别跟阿母说。我去年就遇上他了,他怪可怜的,阿父别急嘛, 我知道咱们也苦, 但是……贾郎他过的比咱还苦。他阿父离世不久, 虽和贾地主家是族亲,却没人管他们孤儿寡母。贾郎认识字,还会念诗哩,其实我听不懂他念的啥,只能听明白诗里有‘君子、君子’,女儿当时听了,觉得他就是君子……” 村北井边。 桔槔将盛满水的木桶提出井,王葛微微推动横杆,令木桶搁稳在井沿上。 杵在枯树下的少年蓦然出声念诵:“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 什么驴驴驴、菌子的?王葛听不懂,小声让阿弟扶稳桶,她将井桶中的水各分一半倒进自家桶里。 此刻王二郎游荡的意识中,王菽身影浸泡入水中,变得扭曲、远走,留下的声音绞在她大团、大团乱飘的头发里,悲伤多过欢喜:“女儿觉得就远远看着贾郎,挺好。我……不敢跟他说话,原本我自知配不上他,错过去便错过去了,但他阿母突然磕倒了,我……我就去扶了,然后,然后他们母子抱头痛哭,向我倾诉愁苦。早知后来他并不心悦我,我何必多事过去帮他们。阿父,救救我,我害怕这条河,阿父快拽我上来,拽我上来……” 突然而至的寒气,将王二郎魇于前世的部分意识,吹的越来越散,令他和前世的女儿越来越远,只剩下头发黑影。 这股寒,其实是三郎、桓真、袁彦叔进门带入的凉气。 袁彦叔懂医术,众人腾出位置,他翻动二郎眼皮,把脉,拿出金针,也不知刺进头顶的是何穴位,他微微捻针,王家人全都无助的屏息等待。 桓真安慰王翁一句:“无事,放心。” 王翁瞬间泪目。 这时的王葛姊弟快到院门口了。 王荇回头望望,小声问:“刚才那娘子摔倒,阿姊也摔倒。阿姊是故意的对吗?” “对。” “阿姊是瞧出我想过去扶那娘子?” “嗯。”已经看到自家院子,王葛就暂撂下桶,缓口气,给王荇分析:“咱俩刚到井边时,那小郎任由阿母忙碌不停,自己杵一旁诵诗,这是不孝。他阿母被杂物绊一跤,他嘴上着急,脚下慢,更是不孝。他为人子都如此,你急啥?但我若拦你,显得我们心冷,只好也装着跌倒,各扶各的呗。” “哇,阿姊好聪明。我明白了,他看着比桓阿兄还大哩,他都不着急扶他阿母,我一个小孩子急着帮忙干啥?” “孺子可教。”王葛不放心的叮嘱:“其实我刚才听着他们屋里好似还有个人,大晚上的,一家人都指望那娘子忙碌,实在让人瞧不起。” “嗯,晓得了。” 王葛姊弟进来院,发现不对劲,咋主屋的门敞着?她牵着阿弟快走几步,进来屋,王二郎正好醒转,拔了针。 “阿父你可醒了!”王菽搂住他臂膀,哭的厉害。 王二郎另只手颤颤巍巍摸到王菽的头发,是干的,没有水,顿时神智归体。 他明白了。半昏迷中,女儿的一番魇语,并非前世时她真的跟他述说了那么一大段心事。而是女儿心悦那竖儒、到惨死的两年经历里,他旁观到的所有蛛丝马迹。 也就是说,并非王菽的冤魂在跟王二郎诉苦,是前世的王二郎在跟今世的王二郎诉清来龙去脉! “啊……”他狠砸一下胸口,搂过王菽痛哭。心疼啊,即使重活,知道这辈子肯定不同了、不会再不幸了,但那一世的女儿还是死了!到底是被人害死了啊! 最愤恨、最不甘的,是他不知道凶手是谁?女儿淹死那天,那竖儒和其母都在乡里,所以凶手倒不是那人,可还有谁会害王菽? 他糊涂啊,到现在才知道前世里女儿是被人害死的、被人推进河的! 是谁、是谁、是谁?! 王葛紧抠门框,二叔的痛楚,分明是一种不能言明、唯能憋在自己心底的痛楚!到底什么事?让二叔心苦成这样还不敢说? 桓真和袁彦叔不方便再呆在这了,王翁叫王葛姊弟送他们。 出来主屋,王二郎猛然又恸呼一声,吓得王荇紧抓王葛的手,感同身受的抽泣抹泪。 王葛回望主屋,眼眶中也堆着泪。桓真跟着望过去,望回来,眼神短暂的停留在王葛正好垂泪的一霎。 她擦净泪,向桓真、袁彦叔揖礼。谢字太轻,救二叔之恩,她会回报的。 《小雅鱼丽(lí)》:赞颂贵族盛宴的乐歌。罶(liǔ)是指捕鱼的竹篓,鲿(cháng)、鲨、鲂(fáng)、鳢(lǐ)各指鱼类。此处“鲨”同“魦”,指溪涧的一种小鱼,不是鲨鱼。 (本章完) 第75章 矩为制方之器 王二郎体格壮,次日就又生龙活虎。 但二老哪敢放心,还是让他窝在主屋里一天,陪他大兄说说话,编草鞋,不许到外头。王三郎则背着阿母缝裋褐换来的新麦,去谷场全磨成面。 王禾陪着大父去乡里, 买麻油,买和上次一样的结实葛布,回来时要绕去苇亭采摘两筐苇絮。贾妪要给昨晚施针的恩人再缝一身寒衣。 王蓬、王荇干完力所能及的杂活后,手拉手去主屋,王荇练字、背书,王蓬看着幼妹。 王葛仍什么都不必管, 呆在次主屋练手艺就行。 一家人把活计摊的明明白白, 唯独不交待小贾氏,摆明了挑唆晚辈不和这件事, 不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原来,昨晚王大郎发火后,王菽不敢隐瞒,把阿母说的所有话一字不落的讲了。 当时贾妪只骂了一句“瞧你那鼠狼嘴脸”,就将小贾氏搡出了主屋。 现在小贾氏只知道夫君醒了,根本不敢进主屋探望。她这回是真怕了,早知道引出这么一串倒霉事,昨晚多那几句话干嘛?又剜不掉葛屦子一块肉,唉。 她劈着柴,后悔中夹杂着不甘, 渐将柴想成葛屦子, 一下、一下使劲劈! “搅家精!到茅房那边劈去!”贾妪出来吼。 “是。”小贾氏抹着泪抱柴走。 贾妪回屋, 叹气。早年不是不知道贾户家的儿郎、女娘皆懒, 无奈自家一贫如洗,只能跟同样穷苦的人家结亲。没想到小贾氏除了懒还刁钻, 总和阿葛吵嘴, 且恶劣到背地挑唆晚辈不和!这不是搅家精是什么? 贾妪掀开草帘进里屋,王二郎刚站起来, 又赶紧缩回被窝。她被儿郎这副憨样逗笑,说道:“行啦,又不是非叫你躺着,在屋里走动走动,别出去着凉就行。” 王大郎宽慰道:“阿母放心,二弟养一天肯定好了。只是二弟,你新妇做的事,你心里得有计较。” 王菽垂低头,没脸为阿母说情。 “是。”王二郎则是不愿替新妇说。这辈子还魂时,已经娶了小贾氏,不能无故弃妻,就抱着过一日算一日的心思。上辈子,小贾氏在自家做了佃户后,就长期躲至娘家了,阿菽有母相当于无母,才叫那竖儒母子得逞,被骗的伤心失意。 昨晚从浑浑噩噩中醒来, 他想明白了,既然阿菽上辈子有母相当于无母,那这辈子无母也无妨。 次主屋。 王葛盯着小贾氏去茅房那边了, 耳根清静,重新坐回。 制整尺,包含十个寸线段。 由于第一阶测试时,她对自身要求极度严格,令第二阶测试很快就通过了,这就叫厚积薄发。 因此她可以进行第三阶比试了:制矩尺。 圆曰规,方曰矩。 矩是制方之器,也可测高度。它的外观呈直角尺,一端短、一端长,上面均有分、寸刻值。 如果此阶还是只刻线段,何谈自我挑战?岂能算进阶? 她从现在起要练的,是桓县令给的“矩”模子的轮廓! 王葛卷起草席,将露出来的泥地表面刮出一步长、宽的位置,刮平。然后在坯面上徒手画直线、画竖线,组成直尺轮廓;画直、画竖、交为直角,组成矩尺轮廓。 画一会儿,哈口气,地好凉。很快冻的直流鼻涕,捏着小石块的右手渐没知觉,改左手。左手一直揣在她自制的厚手套里,现在轮到右手揣进去取暖了。 当腿跪麻时,将所有画过的线条抹掉,再慢慢起身,观看箧笥里的十个木规,一边看、一边抻筋骨。 每个规器,都是用整块薄板割出来的,“铰链”只具备外观,没有调节作用。桓真将器具都交给她时,告知过,最大的规,针脚之间为一“觚”。不等王葛问什么叫觚?桓真就直言:不用懂,何时能抛开十个木规模具,也能一一仿成功即可。 好,挺有道理。 短暂休息后,王葛重新趴地,画各种线条。 晌午时,小贾氏在灶屋忙,望眼空庭院,突然挺想蠢姚妇的。有姚妇在多好,稍微使个心眼,对方就冲着长房去了。 灶膛往外泛着火光,让小贾氏想起十年前自家二兄被烧伤,弥留之际跟她说的隐事。 “当时,是我先看到阿吴的,施她一口饭。她咋就不中意我呢?” “有时候我多希望变成三妹,嫁到王家,那样就能天天见到阿吴了。” “她宁愿当佃户,也不愿和我好。为什么?” “我咋就忘不了她,听说她被野虎咬伤,我担心的很,牵挂的受不了才饮了酒。” 小贾氏回忆到这里,闭上双眼,这句话是二兄最后一句话。二兄死不瞑目。 他死那天,正是葛屦子出生的那天。 二兄想着吃醉酒后,就能忘一忘吴氏,没想到醉倒在道边草窝里,不知道那处地方怎么起的火。待村邻扑灭后,二兄已经烧毁一条腿,硬生生疼死的。 所以他临死前把这桩心事讲出来了。小贾氏知道,二兄疼的厉害了,所有欢喜就变成了怨,变成恨! 二兄死了,这股怨恨被她这个亲妹接过。 葛屦子生来就是克星!凭什么她生,二兄死?是葛屦子抢了二兄的命! 只是……小贾氏又想起昨天阿菽突然说的:“你瞧你,干干净净的,非得往火边靠,差点儿烧个大疤瘌。” 阿菽怎会说这话? 从王葛半岁时,家里忙不过来,贾妪就让小贾氏看护王葛。小贾氏最愿带王葛去的地方就是灶屋,每次都拿烧火棍抽王葛的腚,还点着火吓她。一边吓,一边讲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怎么阿菽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想不通,一定是巧合。 这时,院中进来个人,询问:“是王匠工家么?” 小贾氏出来,对方是个穿着补丁裋褐的小郎,她扬声喊:“找王匠工何事?” 找阿葛的?贾妪、王菽、王荇都从主屋出来。 王葛也听到了,正好休息一下,也出来次主屋。 小郎倒挺知礼,冲院中揖一礼后,道明来意:“我想请王匠工制些竹简。” 小贾氏:“这就是王匠工,是我侄女,竹简呀,她……” “五个钱一根竹简。”王葛回一礼,说道。 小贾氏脸皮子一抽,五个钱?那破竹片子你一制就能制一筲箕,真敢抬价啊! 小郎神情可见的卑微、作难。“能、能否贱一些?” “我是头等匠工,此为县府定的价,我不敢违背。二叔母,你说是不是?” “是。”小贾氏赶忙点头。 小郎不死心,商量道:“我若自带竹料,能否跟王匠工学制竹简?” “我要考匠师,短时间内不教手艺。二叔母,我说的是实情?” “是!是。” “那……不打扰了。”小郎落寞离去。走出院门的几步间,回头三次。 王葛始终平静目送他,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穷苦人之间的互怜互惜。 (本章完) 第76章 桓真敲王葛 小贾氏想缓和关系,见君姑过来,问:“妇咋不认识这小郎呢?他想跟阿葛学制竹简,莫非跟咱家虎头一样,也学书?” 贾妪:“他家是贾地主家的族亲,原先一直住村东。贾太公嘱托鳏翁告知我等年长者,此家人犯了大错, 被撵出族。赁居在鳏翁那,是以奉养鳏翁代为赎罪。他不来,我一时都忘了提醒你们此事了,以后见着这家人,少理会。” 小贾氏最先道声“是”。 “阿葛、阿菽,尤其你俩, 记住没?” “记住了。” 王荇踮起脚尖说:“大母, 我告诉你, 昨晚阿姊和我去挑水时见过他。” 贾妪把孙儿抱起来,王荇悄声把井边的事说个清楚。 老人家“啧啧”两声,更鄙夷。“阿葛啊,外头冷,快回屋。阿菽!跟大母回屋。” 院墙外头刮起几许枯叶。 小贾氏一句话都没跟女儿说上,莫名觉得自己就跟这枯叶似的,被王葛霸占枝头。罢了,这次她认栽!“王葛,你从妹老实,不管你我有何仇怨,希望将来都别撒在阿菽身上。” “昨天那鼠狼往哪跑了?” “什么?” “阿菽跟你说了些话, 才吓着那鼠狼?才跑的?” “你……你在胡说些甚?” “你平日不是一直嫌我不教阿菽吗?我教的好?” 小贾氏脸上的狠色顿住, 变成惊、惧、不敢置信。葛屦子在说什么?是在说编竹, 还是指昨天阿菽的那句话…… 王葛没再激对方。这就是一个庭院里生活的坏处, 总得防着阴私者狗急跳墙。幸好此大晋有匠师令,长房随着她考取匠童、匠工,不但自身有底气, 也让大父母意识到, 长房将来不必依托给次房、三房了。贾妇当然也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着急使坏,将伪装的面皮暴露。 王翁祖孙在天黑时匆匆回来,不但背筐满载,每人手里还抱着捆带絮的苇杆。 匆匆吃过晚食,贾妪、王葛紧着给袁彦叔缝寒衣。王菽将大父、阿兄割苇时刮坏的寒衣缝补。 又到了桓真教王荇读书的日子,王二郎早早将案桌搬到次主屋窗侧,看到王葛在地上画的密密麻麻的线条,故意问:“阿葛真本事了,这就是画符?” “我若会画符,先给二叔画个护身符。” 王二郎心里这个舒坦。 王葛紧接着问:“嘻,二叔,刚才我大母往灶屋去了,端的是三叔刚磨好的新麦面不?” “对。你大母要给桓郎君蒸胡麻饼吃。” “哦。”王葛想多了,还以为大母想给二叔补身体,那样自己也能尝上两口。 桓真和铁风过来王家时,一进院门就闻到香气。贾妪这回亲自持灶,揉面时就搀上胡麻,表层洒的更多,每张饼熟了后,稍蘸盐水, 在釜底将饼皮烙脆。 桓真自当了乡兵,顿顿都吃不饱,今早领到的麦饼有糠皮,领到时凉的梆硬,铁风一直揣在寒衣里捂。俩人空腹而来,乍闻饼香,都忍不住嘴馋腹鸣。 二人在灶屋狼吞虎咽吃完,来到次主屋时,王荇已经很自觉的习了一会儿字了。 姊弟俩将屋里有光亮的地方平分。 铺上两层草席,王葛无法画线,开始制规。桓真过来,让王荇继续写字,他走近王葛,看她用带着棱尖的石块在木板上刻线段。她先刻横直,数足长度后,在横段中间位置往上刻,数足高度,再在竖线顶端往下方横线两端画边角。 桓真赞许的点下头,这确实是制此种固定木规之法。他回至书案,说道:“阿荇,今日教你算数。这个木牍上,是我写的九九表,以九九八十一起,二半而一止。王小娘子也可旁听。” “是。”王葛早知古代有乘法口诀,听桓真将牍上之字念完后,明白了,和前世的口诀基本一致,就是排列顺序相反。另外,牍上的数字写法,“廿”代表二十,“卅”代表三十,“卌”代表四十。 如往常一样,桓真只整体念一遍,然后分成三部分教。 由九至七,为第一部分。他念一句,王荇看着木牍跟一句。三次后,王荇自念。又三次后,开始背诵。王葛看阿弟负手而立,一边吸鼻涕、一边装老成、一边背错双眼发虚的样子,咋看咋觉得可爱。 啪!她左手背被桓真敲了一竹尺。 “阿荇停下。王匠工笑的如此欢喜,想必已经背过了,我等听王匠工背。”桓真把木牍一扣,防备王葛偷看。 竹尺在他另只手心中轻敲、轻敲,这分明是在蓄力啊! 王葛盯着竹尺,开口:“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五八卌……二七十四。” 她故意结结巴巴背完,铁风在后头冲她点下头,告诉她都背对了。 王葛刚眉眼一弯,桓真就训王荇:“看到没?你阿姊只教几遍都记住了,你呢?是没吃饭还是昨宿没睡?站直!鼻涕擦掉!哭甚?继续背!” 屋墙外,王蓬刚蹑手蹑脚过来,继而蹑手蹑脚离去。吓死了,还以为能听典故,没想到从弟又被狠训。 晌午,桓真、铁风提着两篮饼走时,王荇的脸都哭皴了。 贾妪不知道咋回事,还劝:“隔几天你桓阿兄就又来,实在想念,过两天送寒衣时,你跟你叔父一道去。” “呜……嗝!”王荇钻到阿姊怀里抽泣痛哭,好伤心,好丢脸,一上午被训了百回,手都被敲肥了。 王葛心疼的抚他背。“阿姊都背过了,这两天定教会你,送寒衣的时候,你大声背给桓郎君听,好不好?” “嗝嗝嗝!” 桓真二人拐上南北道后,铁风感慨:“这些饼子应是新麦磨的面,磨了好些遍。王户这样的人家,最多在腊月才舍得吃新粮。” “翁姥都是仁善长者,仁善者,必有善报。”桓真再嚼一个,提醒铁风:“你再絮叨,回了营地可吃不着了。” “哈哈,这倒是。” 县邑,北闾里,船匠肆。 姚大匠师不仅是木匠师,还是船匠师。他在匠工考后,原本要启程去洛阳了,见到桓县令拿来的“不怕漏”竹船模,立即意识到自己扬名、甚至能晋“宗匠师”的时候到了! 所以哪怕将启程日子缩短、昼夜赶路,他也要先把“八艚舰”制出来,试水! 历史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王葛不敢将船模取名为“八艚舰”,在姚大匠师这里,又归于此船舰原路。 廿(niàn)代表二十;卅(sà)代表三十;卌(xì)代表四十。 (本章完) 第77章 见到纸了 王葛制作的粗糙竹船,只是给船匠师们开启了隔舱防沉的道理,实际应用于大船,匠师们得走很长一段摸索之途。 不仅要做到舱板完全密封水,还要考虑怎样加固龙骨?目前最大的战船最多可隔出几舱?不同载重条件下,至多容许几舱进水?单舱进水时,是否真能一边行船、一边修补? 姚大匠师的时间肯定来不及测试如上, 他只需将最简单的八艚舰打造出来,在南江试水不沉,此功就归于踱衣县、也归于他自身了。 王葛是否能在大晋制船史中留下姓名,不在桓县令,要看郡府向朝廷上报的牒牍。 贾舍村。 桓真以为胡麻蒸饼就是王户回报的谢意,没想到两日后, 王翁带着王二郎、王荇来乡兵营地送寒衣。 一件件寒衣宽而肥, 一看就舍得耗布。且布料不是最次的粗葛, 是稍好些的结实厚葛,苇絮更是填的厚实,针脚密缝。桓真的衣、裳各有两件,袁彦叔、铁风、铁雷各一。 桓真已非从前。几件粗鄙寒衣,富贵人家确实不屑,可对自耕小农来说,耗费的是几年积蓄,能抵半头牛价了。如果单为前些天救王二郎的事,这些寒衣绝来不及缝。 十管面脂!桓真想起来了。他肃容揖礼:“谢阿翁,此寒衣正是我等急需。阿翁回去后,定要代我谢老姥。” 王翁一直担心人家看不上寒衣, 这才放心。 桓真瞧到王荇紧绷小脸, 目露期待, 就问:“怎的, 九九表记住了?” “是。桓阿兄, 我能现在诵给你听吗?” “可。若诵对, 有奖励给你。” “谢桓阿兄。”王荇牢记阿姊交待,负手,肃容,自信的大声背诵,待他背到“二七十四”后,未停,一直诵至九九表结尾“二半而一”。 桓真暗赞!难怪夫子看重此童资质,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算数的村野孩童来说,三日时间将固定课业完成之余,再将九九表背熟,绝对是天赋聪慧了。 他拿出奖励,是几对磁石。前些天拿走了竹节小人,便还以磁石。告知王荇磁石玩法后,铁风拿来一个箧笥,交给王翁。 桓真郑重嘱咐王荇:“这是夫子刚托亭驿送来的,里面有新的笔、墨,还有纸张。亭驿明日走,你回去后将读书以来的心得,全部书于纸面,明早卯正前送过来。我教你读书有段日子了,总得给夫子看看成绩。” 一提夫子, 王荇眼泪汪汪,下巴抖着愧疚道:“桓阿兄, 我不对,夫子对我这般好,我却记不清夫子模样了。” 桓真蹲这孩子跟前,轻抚他肩。“相见时,自然就认出来了。” “真会相见吗?” “夫子那样的大儒,岂会轻言,他说再有会面时,就绝对有。再者,有我呢。” “嗯。那我阿姊也要给夫子写心得吗?” “当然。不过……你不得代写。” “唔!”王荇觉得自己可能多嘴了。 回来路上,王二郎问:“我咋觉得阿母把桓小郎的寒衣做大了?” 王翁:“你懂啥,桓小郎正是窜个的时候,转过年就穿着正好了。” “啧啧啧,又不是苇子,能窜那么快?” “你现在话倒挺赶趟,刚才杵那一句不说,我瞧你才是苇子!下次再有这等事,我不如带三……唉!”一个不如一个!王翁摇头。 “阿父,沙屯又来信了?” “没有。张户家的牛车不跑远道了,怎么都得年后了。唉,我愁的是……算了,不当着虎头说这些。” 王荇拉住大父的手,懂事道:“大父,我给你捂捂手,手暖了,就不生气了。” 大父母的愁事,他其实知道,他是听蓬从兄讲的,蓬从兄是偷听到的。村邻又有给阿父说亲的,仍没有给三叔说亲的。大父母认为的听话、最老实的好儿郎,在村邻眼里,都不如阿父这样的有疾者。 三人很快回来,把箧笥放到次主屋后,王翁和二郎就回主屋了。小贾氏郁闷的掩门,今日她特意用柴灰描了眉,结果夫君还是不回屋,她想认错都没机会。这屋里,真是越来越冷了。 “真是越来越冷了。”王葛给阿弟搓搓小手,其实她的手还不如王荇的暖和。 王荇先把桓真的话转述,再拿出两对磁石,解释道:“桓阿兄给了六对磁石,正好,咱家孩子一人一对。” 姊弟俩心有灵犀一笑,王竹那孽障不算王家子。 打开箧笥,除了笔墨外,果然有两撂边缘整齐的长形纸。一撂洁白,表面光滑;另撂发黄,略显粗糙。应该是制纸材料有区别。 这是王葛穿越十年来,头一次见到纸! 王荇用指尖轻点了下纸面,这种感觉好神奇。他稀罕的一直看纸,说道:“桓阿兄说,白的叫白麻纸,黄的叫藤纸,都是写字用的。阿姊,这薄薄的,我都不敢拿,如何在上头写字?” 王葛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前世如此平常的纸,现在摸它,竟跟阿弟一样小心翼翼。 桓郎君让她也在昂贵的纸上书写?太糟蹋好物了! “我有办法了。虎头,你先想好要跟夫子说什么,写于竹简,修改好后再迻于纸。”她说完,轻轻挑起一张白麻纸,正、反质感有差别,背面的粗砺程度还不如藤纸,且有稀疏的草皮附着。 王荇学王葛的样子,取出一张藤纸,凑到鼻尖闻闻。 王葛也闻闻白麻纸。 姊弟俩相视而笑,啥味也没闻出来。 王荇问:“我能给夫子写一些家常的事吗?” “当然。” “嘻。”王荇欢喜不已。这种问题他是不敢问桓阿兄的,但阿姊说行,肯定就行。“那阿姊怎么写?我倒有个主意。阿姊把九九表写一遍,那些数咳……好学。” 小家伙还怕伤她自尊心。王葛揪一下他的羊角髻,说道:“你跟夫子说家常事时,提一下阿姊得头等匠童、头等匠工的事。我呢,且得想想,实在想不出,就画画给夫子。把我学到的尺、规、矩都画给夫子。” 其实王葛在看到磁铁时,已经想好制简易指南针了。前世历史上,晋朝应该有指南车、指南舟,但都是不便携带的勺状司南。水浮磁针的记载,最早见于《梦溪笔谈》。 但画出磁针指南,得有由头。啧啧啧……八艚船才过去几天啊,她又得“突发奇想”了。 (本章完) 第78章 浔屻乡的小少年 王荇伏案疾书。 磁针指南的事不急,王葛自我测试已经结束,今日起,实物制尺、矩、规。 尺与矩在完全掌握它们的线段、外轮廓后,第一次就切割成功。没有趁手工具,她只能将篾刀、匀刀缠布,配合着锯使用。 画线段时, 用阿弟的刻刀。这把刻刀是张夫子给的,专门用来刮竹简错字,锋利轻便,非常好用。 制规稍麻烦,首先要用刻刀在薄木板上画出整个外形。桓县令给的十个木规的制式一致,两脚长度相等,底端都尖锐, 使用时, 哪个脚固定圆心均可。顶端的连接,也就是“铰链”,呈两面皆突的圆形,得雕刻打磨。 王葛想,如果是铜制、铁制的规,铰链位置肯定是能调节的,不然就太费材料了。 最大半径的规,制出实物后,和模子仔细比对,连顶端的圆形也用麻绳圈量,全部符合。比对过程中, 王葛明白了何谓“觚”。 一觚, 为正六边形的内角。 桓真在给王荇讲算数时, 曾提及过“六觚”为一“握”, 就是指竹制的算筹,共二百七十一枚,这些竹算筹的标准制式, 合而为一“握”! 此时王荇停笔,问:“阿姊, 今日何日?” “仲冬第一日。” “我要加上时日,待夫子看我书信后,就能算出车马距离了。仲冬,朔日。” 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王葛欢喜的同时,愈发体会知书识理的重要性。 过了临水亭往贾舍村方向的土道上。 刘泊着一身臃肿寒衣,背着沉重竹筐,里面是阿母给舅父蒸的饼、腌的咸肉、咸豆、肉酱、鱼酱。路不好走,他磕过一跤,下裳的腿部位置刮破道大口,苇絮随他走动掉落。道边有苇,他就采摘一些塞进去,一路掉、一路塞、一路诵书,颇自得其乐。“平在朔易。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鹬***曰……” 下午申初。 野山下清河曲弯处,一只伍人小队的乡兵疲惫而行, 牵着条猎犬。此犬名猲獢,短喙, 擅于搜寻追捕。他们是从浔屻乡过来的, 两乡接壤之地正在修津渡,昨夜逃跑了一个隶臣、一个隶妾,在种种痕迹和猎犬引路中,他们追到了瓿知乡。 桓真若见到这些乡兵瘦骨嶙峋的模样,一定会感激族叔仁慈的。浔屻乡是踱衣县最穷的乡,这五人又长期在津渡工地,风里来、土里去,各个蓬头垢面若野猴般。 此刻他们随猎犬跑,知道的是追查逃犯,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撵上狗杀掉吃了。 冬季,清河边洗衣的佃户女娘们很遭罪,哪还有夏日时的欢声笑语。她们乍见猎犬,吓得尖叫、惊惶四散。五个乡兵拽紧猎犬,一人高喊:“我们是隔壁浔屻乡的乡兵,追捕一男、一女逃犯,如遇可疑者,就报给你们最近的亭,切莫收留生人!” 一娘子听出喊话人年纪不大,就笑骂:“你们就是生人!” 哈哈哈哈……女娘们重新回来洗衣。 刚刚喊话的乡兵用水扑洗脸,隔着距离告诫这娘子:“我等不是在说笑,逃犯原来是在贾舍村修路的隶臣妾,应该是跑回来了。” 娘子赶紧指路:“小郎沿这条路一直走,那边有乡兵营地,临水亭的兵吏便在那处。亭长姓任!” 这乡兵一撩乱发,笑颜道:“谢娘子。” “啧啧啧……怪俊的。”另个娘子说。她周围再有人道:“怎么浔屻乡也有年纪如此小的乡兵?我记得临水亭有个姓还的小郎,就是……” 这乡兵跑近几步,见女娘们又防备他,停步问:“阿姊刚说那小乡兵姓桓?” “呸,谁是你阿姊!对,姓还,还钱的还,这姓一听就忘不了。” 乡兵往回跑,眼泪随风飙,低语嘟囔:“呜……是你么桓阿兄?呜……我可受老罪了呜……” 刘泊这时来到了村西乡兵营地。 任溯之心疼坏了,卸掉沉筐,赶紧用褥子裹紧外甥,嗔道:“你阿母也是,这大冷天,折腾甚?我还能饿着不成?” “舅父何时再娶,我阿母才能放心。”刘泊脸冻的发青,幸好搭了段牛车,不然天黑也到不了。 任溯之娶过两次妻,一个病逝、一个难产而亡,之后有人给他说亲,都暂未应。一提这个,他呼刘泊后脑勺一下,少年郎的稳重气度在舅父这不管用。桓真正好过来,瞧见,一乐,知己之感再增。 刘泊把发髻扶正,说道:“阿真,我阿母腌制了些肉酱、鱼酱,你拿去一些,还有细面饼。” 任溯之牛眼一瞪,嚷道:“不是都给我的?” 刘泊一副正经模样解释:“共三份,除了阿真这份,还有王匠工的。我阿母特意嘱咐,舅父是自家人,留最少的。” 小心眼的外甥!任溯之瞅瞅自己粗掌,深悔刚才的巴掌打早了。 桓真思量一下,提议:“我近日欠了王家不少情分,不如晚食一并去王家吃,剩下的酱都留给他们,如何?正好阿泊许久未见到王匠工了,是?” 刘泊点头:“可。正好,我阿母想向王匠工讨一对竹簪。” 二人年纪相仿,也不论兄、弟,边说话边向外走:“什么竹簪?” “正绾之簪。” “取下我瞧瞧。” “肉酱……” “三片竹叶,没甚好瞧的。” 铁风取来一个大空筐,从刘小郎的筐里倒腾酱瓿、小瓮,再将裹着蒸饼的布囊解开,只留下两张饼。 铁风每取走一件,任溯之就道句“行了”、“差不多得了”。 “哈哈,告辞。” 王葛已经制好六个规范统一的规。 规脚相叠,望着摆出来的正六边形,她猜测当中的面积,会不会是算筹中的标准一“握”。 其余九个木规……也有说法吗?她愈感自己知识的匮乏,编席、刨木、凿槽、雕纹,只是木匠的起步,就如算数中的九九表一样。她要学的,阿弟要学的,都还有许多许多。 桓真、刘泊、铁风进院。 王翁二老、王荇最先迎出来。 王葛去主屋扶出阿父。虽然阿父眼睛有疾,活动不便,但刘小郎之前和阿父见过,又拿了好些吃食来,作为长房子,阿父肯定不能如二叔、三叔似的躲在房里。 “刘泊见过翁姥,见过阿叔。”他再温润而笑,看向王葛,“见过王匠工,荇弟。” 王荇规规矩矩还礼。 小贾氏从门缝中打量院中一切,几个呼吸间心思百转,又恨又气又烦躁。 恨长房越来越盛!照此下去,次房不得被长房压一辈子? 气自己女儿不争气!这种时候跟在王葛跟前多好,那个姓刘的小郎忒俊了,哪怕粗布寒衣都遮不住的俊,若是阿菽再年长两岁……唉。 烦躁找了王二郎!真是中看、不中用的夫君,一到关键时候,连个瞎子都不如! 觚(gū):在此处指“角”的意思。《前汉律历志》记载的算筹法。 平在朔易这段出自《尧典》:昴(mǎo),厥(jué),隩(yù),鹬(yù)。此段内容,是说古时人们以什么方式确定仲冬时节。仲冬后,万物滋,鸟兽也长出柔软羽毛。 猲獢(xiē xiāo):古代用于狩猎的一种短嘴狗。 (本章完) 第79章 葛藤!荇菜! 心思狭隘者,看世人皆狭隘。 王翁还是将儿郎、女娘们全叫出来了,不拘礼节招呼过后,王菽帮着大母去灶屋忙活晚食。 王二郎把杂物间的草席铺在院中后,王三郎又将自己屋里的草席卷了抱过来,加厚隔凉。此时坐于院中,比屋里亮堂暖和。 刘泊正向王葛说明来意:“家母想制的为簪笔。” 簪笔, 明为绾发之簪,实为便携之笔。不过在大晋朝,此物寻常百姓不能使用啊,只有时常要书写的官吏才会佩带。 刘泊看出王葛疑惑,不需她问,便继续讲明制式:只制圆簪杆,杆身总长六寸,上端尖细、下端粗,便于簪发。笔斗和笔尖,他自制。 “王匠工定要在簪杆上隐晦提名。我阿母说,你是大晋首位头等匠工,说不定也是唯一一位,此贤名,当远扬。待簪笔制好后,我们会托亭驿赶在腊月前,送到都城太学我阿父那里。以后你若成为大晋最年少的匠师,这只簪笔就更珍贵了。” 读书人说话咋这样中听!王翁、王荇都激动不已。说实话,王葛自考取头等匠工后, 慢慢在村邻闲言里传变了味,好些人说乡里的下等匠工都能在匠肆找活干,咋头等匠工整日缩家里,连货郎都不来了。 王大郎立在灶屋门口,问后头忙碌的阿母:“阿母听到了吗?虎宝多有本事。” 贾妪欢喜的泪都出来了,说道:“听到了。” “刘阿兄放心,我这就去制。”王葛明白这是对方抬举自己。万没想到他阿父竟在太学, 太学对读书人来说,就相当于匠人理想中的将作监!真是了不得。 桓真赞道:“好事得成双。也请王匠工为我制一尺,隐晦提名,不需标刻线。原先那把尺,前几日打虎头、敲你手背那下,硌坏了。” 王葛姊弟脸上的喜气全无,同时耷拉头。 王禾扒在杂物屋处“哈”声一笑,被王二郎瞪的闭嘴。 王翁正想岔开话,院外奔进来一人,冲着背向院门而坐的刘泊就扑:“桓阿兄!呜……我可找到……”糟糕,不是? 旁边桓真歪头打量:“阿恬?” 王恬回头,先吓一跳,再凑回来:“桓阿兄?你咋、咋这样了?” “比你强。” “呜……你不知道我……” “等等!”桓真叫过王荇,扳着小家伙的双肩杵到王恬面前:“我师弟。阿荇,快叫王阿兄。” “见过王阿兄,我叫王荇,荇菜之荇,水中强者也!” 王恬傻呆呆回这孩子:“我叫王恬,恬, 静也。” 静什么静, 没眼色!桓真伸手:“见面礼。” “哦。”王恬左手抹把鼻涕,右手从怀里掏掏, 掏出个灰白颜色的图牌,兽骨材料,整个比掌心小,制式下圆、上有祥云花纹。他难为情解释:“先送阿弟这个,等我回……考入县护军营后,给阿弟补个好的。” 王荇还没接,就被桓真拿过、递向王翁。“这是他的符牌,明日我让铁风带二郎君去清河庄,一个符牌怎么着也能换头牛。” 王家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待数日后王二郎把一头牛、整车粮都带回来后,仍跟做梦一样。 当然,现在王翁一家人只是感激,没敢把此事深想。 王恬快语跟桓真哭诉自己数月悲惨遭遇时,王葛趁着光亮,先回屋制簪笔。她前世也制过此物,不需笔斗、笔尖,不到一刻钟就打磨好了。而后她微微愣神,叹气。前世今生,她都怕欠人情,没想到又欠刘小郎,比以前欠的还多。 至于隐晦提名,是因为匠师令有规定,匠师之下的匠人,不允许在制器上刻姓名。 那就刻葛藤。 人都说葛藤为纠缠之意,但她却觉得,葛藤坚韧,耐受风雨,更寓意自强不息! 桓郎君的竹尺一并制好,刻的也是葛藤。此葛藤呈螺旋攀沿于一端,便于攥握,免得对方用葛藤这端来敲阿弟。 院外,王恬痛哭一阵,紧接着心情大好,不见外的去灶屋,嘴甜无比的叫“姥”。贾妪心疼这孩子,用刚热透的饼夹满肉酱给他吃,再兑了热水让他净脸,给王恬扎了和桓真一样的羊角髻,最后将王禾才翻新的寒衣拿给王恬穿上,还算合适。 拾掇一番重回庭院,众人才晓得王恬这孩子有多俊。 竟不输刘泊! 小贾氏从门缝里瞧到,急的团团转。阿菽这傻货啊,跟她阿父一样傻!这个俊俏小郎跟桓小郎相熟,肯定也不是普通乡兵,可阿菽就知道在灶屋烹食,哪怕在庭院来回走两趟也行啊! 夕阳一落,众人就得去屋里了。桓真几个本就是给王户送吃食,除了王恬埋头吃撑,其余人都寥寥几箸,然后告辞。 桓真拿了竹尺,刘泊得了簪笔,出来院前三丈来远后,回头瞧,王家人还在原地目送他们。 王恬挥手:“翁姥,葛阿姊、荇弟,我还会再来的!” 任溯之带着程霜几个求盗、执着行灯过来。“你们速速回去,那两个逃犯还未找到!” 王恬已经告知过自己为何来瓿知乡,桓真、刘泊道声“是”,然后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这时候农户基本都吃完晚食,任溯之几个不讲话,周围就极其静谧。 马蹄沉重,渐进。是袁彦叔,他牵着马,马背无鞍,横驮两人,一动不动。“任亭长,我抓到他们了。他们想去鳏翁家偷粮,我打晕了他们。” 任溯之翻动这两人的脸,跟浔屻乡乡兵描述的一致。揖礼相谢后,他气愤又后怕道:“我特意命人在水源等地细细巡查,看来这俩竖役也有防备。” “是,他们很聪明。鳏翁家赁出一屋,那家人有个好在井边大声诵书的小郎。亭吏两次过去巡查,此隶臣妾都是等小郎出声诵书,揣测出亭吏已走,然后从暗处钻出。” 任溯之再谢对方。 袁彦叔看向桓真,后者知道有事,走向道边。 铁风跟过来,他跟袁彦叔仍互不视,互不语。 “桓郎,我盯那两个逃犯时,听到赁居在鳏翁处的这家人一些谈话,甚是可恶。这家郎君是那蠢货贾风的族弟,原先就是他到乡里贿赂乡吏打听滚灯的事。贾风被贾太公罚禁,他也被揍个半死,一家人被撵出村东族地。此人之子到了相看年纪,两月前从一佃户口中知道了王小娘子匠童之名,但那时他仗着贾风之势,犹豫不决,不想跟王户结亲。现在一家人落难,这郎君后悔了,便想使阴私手段,教唆儿郎接近王匠工。还说既不好接近,就死缠烂打。再不行,就接近王家别的女娘。” “哦。”桓真抄着手,踱出去一步,又回来,有了决定。“教子不善,罪不在子。先令其子丧父,观其是否向善。若还不善……母之过丧母,子之过丧子。” 家母:《颜氏家训风操篇》记载,魏晋时期称自己父母时的谦称为“家父、家母”,到了南北朝末期,家父、家母的称呼不再流行。 符牌:秦汉时期,符牌主要用于朝廷命令,如虎符。后期符牌侧重于表明身份;前文出现过的“过所”,属通行证明。 (本章完) 第80章 很犟的铁针 次日,王翁、二郎携王荇在卯正前至乡兵营地。 铁风跟王翁父子一旁说话。王荇托着五页纸上前,说道:“好些不会的字,我画的圈。还有,桓阿兄,我原本想两面都写字,可是纸会透, 反而废了一张。” 小孩子心疼纸张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我幼时也如此过。”其实最贵的哪是纸,而是墨。但这些暂且不需叫王家知道。桓真略扫内容,圈、字数量几乎均分,这就很好了。他每看一页,含着笑点头。 王荇见快看到第五张了,如实解释:“最后一纸,上面只要是‘一’字, 全是我阿姊写的……咳,其余由我代写。她说牢记当日夫子的教导, 自当以匠人之道报答夫子。幸亏有桓阿兄给的磁石,我阿姊就将昨晚如何发现铁针能指南北的事,告知给夫子。桓阿兄,或许有朝一日,人人各持一盛水的小筒,浮一根针,就能晓得南北方向……” 王荇的小嘴不停,王翁父子隔着距离不时瞧一眼,都怕桓小郎嫌烦。可是桓真听得很仔细, 纸上所书,他看的更仔细。 桓真自家就有磁石所琢的“司南”,是用来仰察星宿斗机之用。因其沉重,若外出使用,需以车载,谓“司南车”。 至于宫中的司南, 寓意更多的“国之正法”, 所谓立司南,端朝纲, 而非辨认方向所用。 此刻桓真心里直如惊涛骇浪,仔仔细细将第五张纸,猜着“圈”代表的字,逐列重看一遍。 起因是王荇为省纸张,正面写完、反面写,发现纸透后,王葛觉得扔掉可惜,就把没透地方的字剪下来,用葛布垫着保存。 在做此事之前,她在案桌另端缝衣,铁针不锋,就以磁石磨针。 由于夜晚燃烛的原因,案旁一直放着一盆水。那些剪剩下的废纸,她就突发奇想的用针穿纸,将针与纸放至盆里,当它是轻盈小船。 然后,王葛姊弟一边回忆那个“不怕漏”竹船, 一边用手指搅动水,她还说道:“你看,它也不怕漏, 怎么打转都不沉底。” 王荇就回:“是因为纸的原因?针才不沉。” 王葛又说:“不光不沉,你瞧它还挺犟哩,咋打转,它最后都一头朝南、一头朝北。” 王荇:“我试试……阿姊,它果然很犟哩!” 桓真再次看完了,视线矮处,王荇眼睛溜圆,生怕桓阿兄嫌第五张纸写的不好。他冻的鼻涕一出溜、一出溜,都没敢擦。 “铁风,找根无锈铁针、一盆清水。”桓真交待着,去取纸与磁石。 备齐后,按照王葛的方法,用磁石打磨针,穿过纸片,特意呈东西向放置水中,果真,铁针带动着纸片旋转,一头冲南、一头冲北。 铁风抓几下头发,也蹲到盆前,看桓真手指搅水,把纸片搅的乱向后,慢慢的,纸片停稳,针的方向仍呈南、北。 铁风忍不住试了几把,依旧如此。 后头的王荇“嘻嘻”笑,问王翁:“大父,用磁石磨过的针是不是很犟?” 王翁欢喜的把孙儿抱起来。 王二郎小声道:“想知道南、北,抬头瞧瞧太阳不就行了。” 王荇:“若阴天哩?” 王二郎:“还能总阴天?” 王翁:“若迷路深山哩?” “谁无事自个进深山啊?” 王翁叹声气:“虎头啊,以后别学你二叔,看着没,比这指南的铁针还犟。” 桓真起身,赞道:“翁说的好!指南的针!来,阿荇。”他抱过王荇,并不嫌弃,给这孩子擦净鼻涕印,说道:“待我回都城时,跟阿兄去一趟可好?” 王荇激动的想哭,回头征询大父时,王翁已经连声说:“极好、极好!” 接下来,桓真将五张纸装进布囊、再搁进防水箧笥,用麻绳捆缚后,烤上泥封。亭驿紧背,打马而去。 铁风则带王二郎出发去清河庄,铁风骑马,王二郎骑驴。 王恬早在天亮前就押着那俩逃犯回浔屻乡了,王荇没见着,颇遗憾。 回家后,王葛知道自己的“突发奇想”又一次过关,就全副心思用在制器上。桓县令要求孟春之前制出一百尺、一百矩、十个规各仿一百,总共一千二百数。她肯定不能卡着孟春交接那天完成,且按五十日算,她每天要制二十四器。 从清晨到天黑,除去吃饭、如厕,也就五个时辰。也就是说,她每个时辰要制出五器! 这种情况下,何谈多制、挣钱? 王葛也只是感叹一下,手上的忙碌并不耽误。桓县令越对她严格要求,越是对她有大期望!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王荇背书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王翁在原先劈柴的角落,架起工具凳,给王葛刨木。 王三郎一早便带着王禾去野山伐木了,今日是王禾头回进野山。在贾舍村,儿郎进野山就证明能担家务了。 王大郎还是编筲箕,从年头到年尾,他编的筲箕除了人情往来,换的粮起码够两斗了。 贾妪、王菽继续忙活贾地主家的活计,王蓬给长辈们端水、看护幼妹。每个人辛苦的同时,都翘首以盼王二郎的归来。 那个符牌,真的能换头牛吗? 下午,村北赁居于鳏翁家的贾郎君棒疮迸裂,死了。周围村邻跟这家人不熟,还是鳏翁找来几个儿郎,帮着抬出村,找了个无主的荒草地埋了,又帮着在坟前搭了个草棚。 五天后,铁风、王二郎拐过临水亭,回来了。铁风缓骑马,王二郎咧着大嘴、也不嫌灌风,一直笑着驱牛车。车是农户常用的板车,但轱辘比张户家的可大多了,也结实。车上堆着满满的粮袋。 那头毛驴仍不清闲,背上也驮着粮袋,跟在牛车旁。 呜咽的哭声随风传来,王二郎站到车板上眺望一下,看到了远处有草庐和新坟。他迅速坐回,没看清跪在坟前的俩人。 “谁家呀?”他纳闷,没听说村里谁有疾啊? 铁风明了,没说话。 同一时间,桓县令接到了王太守回复的文移,感叹太守不愧有德重贤名,不仅将王葛之功全部述于牒牍报向洛阳,还给她读书认字的机遇。 王葛从腊月后,可受业于南山馆墅的谢氏小学,免束脩。 王太守出身琅琊王氏,清河庄是王氏庄园之一,琅琊王氏在踱衣县的小学,就在清河庄内。但谢氏小学确实比王氏的要好。 桓县令替王葛欢喜,也不知道这个聪慧、坚毅的小娘子,将量器规范练习的怎样了,何时开始仿制?他让王葛总共刻一百尺、一百矩、一百规(每种规刻十个),总数三百……咳咳……是不是有些苛刻了? 文移:跟前文中曾出现的“牒牍”一词一样,都代表公文。 小学:隋唐之前的小学,指“文字训诂学”,比如字形、字义、字音,汉代兴起,魏晋时期一直沿袭汉时期。 (本章完) 第81章 闹腾的王恬 王葛前世见过很多次牛,但当二叔把牛拉进院门时,她和全家人一样,都觉得牛好珍贵啊。跟屋子、院子、甚至和人一样的珍贵! 也一下明白了,为啥村邻搭车要讨脚力钱。牛多憨厚,多招人疼,脊梁也不是那么高嘛, 凭啥给别人白抗苦力? 哞…… 一声牛叫,令王葛姊弟牵在一起的手欢喜的直摇;王蓬兄妹则学着“哞”叫;王翁假装镇定,看牛的牙口,角,四蹄,绕前绕后,越绕越和小辈们一样, 乐的合不拢嘴。 贾妪揽着王菽, 一会儿看牛、一会儿看杂物屋堆的那么些新粮,刚想问这是不是梦,王菽就先问:“大母快掐掐我,这是真的不?” “掐啥掐,是真的!”贾妪可舍不得掐孙女。 主屋西侧的次房,若有人注意门缝,非得吓一跳。小贾氏的鼻子都快挤扁了,打量外头的一只眼瞪出了血丝。 她又换另只眼。 “一个破牌子真换来牛?还拉回好些粮。这么大的事,你们各个欢喜,都不来喊我, 我不是这家新妇么?姑舅还有老脸怪我挑唆不和?你们咋不说是你们一个个排挤我?王二郎,你从前就夸你那长嫂多勤劳、多能耐,咋?现在又夸她留下的贱屦子?那我给你生的儿郎呢?到现在还受苦受冻的伐木,咋没人夸他?死阿菽,就是个倒贴的蠢货、蠢货、蠢货!跟你大母过去!”她嘟嘟囔囔, 越说越龇牙仿若疯犬。 王二郎顾不得自己身上风尘, 一边给牛身、牛腿擦泥, 一边说那符牌的事:“人家真是大户人家啊!牛、羊全都一群群的, 比咱家蚂蚁还多。清河庄管事说了,这种符牌啥用都不管,就是王氏族中子弟在外行走时,遣财救治疾苦的。凡拿符牌来庄子,贫贱者给粮,疾病者舍药。所以咱呀,不光沾王小郎君的福,更沾桓郎君的福,若不是铁郎君跟去,估计也就驮几袋粮回来了。” 王翁上手就想敲他,王二郎急忙挡脸。王翁气笑,训道:“此话休再说二次!哪怕只给一袋粮呢,咱也该知足感恩!当然给牛……哈哈……” 院子里全笑起来。 贾妪又责怪为啥不留住铁郎君吃晚食,王二郎继续挡着脸给阿母解释。 王葛这时和王荇壮着胆子,将手心轻轻贴在牛腹上。 哞…… 它一叫,姊弟俩的手跟着微微颤。 真的有牛了。 真好。 几日后,瓿知乡、浔屻乡两地的乡兵大量集结进入野山伐木。王恬毕竟身份特殊,整个伍人小队陪着他找到瓿知乡临水亭的桓真,于是王恬在伐木期间暂归在临水亭队伍里。 下午申正下山,浔屻乡的乡兵在山脚下扎营, 王恬心底还是不大信任桓真, 紧揪着任溯之的衣角,垂低头从营地旁边过去,生怕将他叫回去。 一离开营地范围,立即跟不认识任溯之一样,蹦跳走路,扔石头、攀树,累的时候就跟桓真说个不停。 任溯之瞧着这孩子直摇头,跟程霜等人庆幸:“如此看,幸亏是阿真分到咱临水亭,若是这恬小郎,唉,才盯他一会儿,我眼皮都累的跳。” 程霜:“他还怕伍长逮他回去呢,人家巴不得歇两宿。” “哈哈!” 王恬的闹腾,其实桓真也打怵。果然,王恬过了村西就撒腿跑,记性极好,一直跑到王葛家,嘴里大叫:“翁姥救我。” 王小郎君?! 桓真气呼呼追来。 桓小郎君? 二老吓坏了,以为有疯犬撵他们,二郎、三郎、王禾抄棍子、扫帚,可外头道上没动静啊。 桓真气喘着解释:“翁姥,他是饿的喊救命。我等在山上伐了一天木,晌午只吃了一张凉饼。” 王葛赶忙系上臂绳,进灶屋和面,王菽去杂物屋舀酱。王恬蹲到灶膛前暖手,桓真不再管他,牵着王荇的手,随二老去主屋。 两盏昏烛,一案简策。 桓真坐下后,提醒道:“翁姥,夜晚认字,还需再添两烛,不然长久下去,阿荇的眼力会受损。” 灶屋内,王菽把酱拿过来后就离开了。王葛和面,搀胡麻,王恬烤着手,没回头,问道:“我和葛阿姊从前见过面?” “是。”此事没必要隐瞒,她说道:“在都亭驿站,当时小郎君帮着我斥那恶吏,还未谢过你呢。” “现在想来,葛阿姊与我桓阿兄早就相识。” 王葛再道句:“是。” “咦?不对啊,葛阿姊,那符牌没换来牛吗?” “换了。天冷,牛在对面……”不等她说完,王恬已经跑出灶屋,推开杂物屋门。 哞、哞!小牛急叫的声音让主屋的人全又出来。 桓真过去,拧着王恬耳朵往主屋揪:“你当你清河庄的牛呢,再晚点又让你把牛尾巴割了!” 一个时辰后,王家人目送桓真、王恬离去。这回王恬再挥手,喊出和上次一样的话“我还会再来”时,王家人脑袋都嗡嗡的。原来上回这孩子的活泼,是还认生呢。 今晚才是真正的恬小郎。真闹腾啊!连屋顶都爬上去好几回。 乡兵伐木是为了制箭,每年仲冬时都要如此。两天后王恬就又回浔屻乡津渡工地了。 王家喜事连连,县府允王葛腊月后去谢氏南山馆墅上小学,这可是比虎头读书还要令人意外。 “女娘也能读书?”贾妪喜极而泣,感激桓真不已。 这个功,桓真可不能领。“翁姥,此事与我无关。王匠工前段时间制的竹船,得到太守大人的赞许,若赏钱帛,不足以彰显此功,这才令她去南山馆墅修训诂学,也算给她一个资历出身。再者,训诂学利于匠师之道,即便此年纪不学,达到中匠师后也要学。” 这话意思可就深了,王翁能忍住激动,其余真心关怀王葛的可忍不住啊,一时间满室皆是啜泣声。王大郎肩头颤抖,念及亡妻若还活着,她该多欢喜。王荇懂事的起身搂住阿父脖颈。 王翁哽着嗓音问:“阿葛是每月去南山馆墅几日?还是一直住那?还有,腊月不正过年吗?” “旁的小学,幼童都是正月入学,唯谢氏宗族从腊月开始。阿葛虽只修训诂学,但课程也极多,除了农事忙时的固定假期,其余寻常月份,即便她不计辛苦,每月最多可返家一次。” 此时没人注意桓真称呼王葛已经变为“阿葛”。 王葛因为格外关注“幼童”二字,也没在意。她说道:“我不怕辛苦,大父、大母、阿父,我每月肯定都要回来一次的。” 魏晋南北朝时期,受儒、道、佛等思想影响,确实有士人长期救济民间百姓,如东晋刘驎之、南陈徐陵等。 (本章完) 第82章 宿命回转 王二郎、王葛姊弟将桓真送出院门,袁彦叔白襦白裳立在道边,如不畏冷的岩石。不知他何时来的,还是一直在此。 王家三人也向袁彦叔行礼。 桓真看向王葛,不满道:“这段时间我教阿荇礼仪时,你旁听。” “谢桓郎君。”王葛欢颜拂面,双眼比往日弯。 来了!桓真数着一、二…… “桓郎君, 我有一事想问。” 桓真抄起手:“讲。” “你刚才说过,修训诂学者都是幼童,那他们年纪……” “大者不超六岁,小的……”他竖起二指。 王葛笑容一僵,已经能想像自己杵在“幼儿园”中的尴尬了。 桓真宽慰道:“勿忧。你在他们中,一定是匠技最好的。” 这倒是, 以后我定是同龄匠工中认字最多的!王葛揖礼,谢对方相告。 袁彦叔一挑眉, 桓郎从前跟小女娘交谈,顶多一问一答,这回比王匠工多讲了一句。 时光一晃而过,进入季冬。 贾舍村的儿郎每年只在此月得空休息,除非日头大好、无风才结伙进一次野山。那些懒人家就受罪了,不积薪,只能挨冻。 天气冷到王荇都没法练字了,砚台、毛笔遇水便冻冰,于是每日诵桓真留下的服虔所著的《通俗文》。 桓真此次离开,是去乡里参加“乡兵武比”。对他来说, 此武比也是少年护军营的首次预选。浔屻乡里,王恬也是。 各乡的武比均为三项:三番射,逐禽左,角抵。 只要赢两项, 桓真就有资格参加来年五月的三乡“大武比”,此武比在县邑举行。踱衣县的大武比通过后,谓为“护军童子”。之后再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郡武比,录取后,谓为“准护军”。相当于王葛下一步准备考的“准匠师”。 三番射:顾名思义, 只进行三轮箭赛。第一轮为试射,由乡里的神箭手射靶做示范,每人跟随,无论是否中靶都不计成绩;第二轮为正式比,由乡吏用算筹计数;第三轮时,旁边有奏乐者、鼓声、歌者,乐曲均出自《诗经》,所有乡兵需按歌乐、鼓点节奏射箭,不和韵律者,即便中箭靶也不计为成绩。 逐禽左:本为六艺之一御车中的一项,由于乡里条件简陋,无战车,便简化为骑马逐禽,从左面射获。场地中骑马往返一次为一轮,仅比三轮。每轮射禽、掳于马背者,成绩方为上等。两轮不中者,第三轮不必再试。 角抵:所有乡兵先按亭、村、里区域分组, 然后抽签, 两两对决。上场前,头戴一对牛角, 除上衣。对决过程中,手脚并用、以力相搏,允许以头上牛角抵人,但不能持其余兵器,更不能携暗器。每人只进行一轮角抵,输一次即是此项的最终成绩。 桓真出发前,贾妪给他烙了二十张加猪脂的胡麻麦饼。刘泊捎来的肉酱,一家人根本没舍得吃过,盛于小瓮里让桓真带着。 谁能料到呢,桓真腹中亏油水的时候太久,一路吃的确实欢,到达乡里、直至比武期间都断断续续的腹泻。尤其角抵时! 好兄弟就要共患难。浔屻乡的王恬为了积蓄体力武比,提前两天四处称兄道弟,积攒麦饼,替远在山阴县的王太守认下若干养子。结果体力是补回来了,撑的他至比赛时,都在断断续续的偷屙裤子。尤其角抵时! 当然这都是数日之后的窘事。 王葛当下正面临着窘事,跟大父母、阿父抱怨时,长辈们头一次不助她,还引以为傲。 季冬之期,朝廷、民间休农息役。人一旦无事,就好找事。那些到了相看年纪的儿郎,会选择此月,壮着胆子到有贤声名的女郎家外,通过唱歌、赋诗表示倾慕之意。 只要这些儿郎不喊粗野之话,女娘家就不会撵出来揍人。听说有些贤声名远扬的,连外县的儿郎都会跋涉而来。 所以谁能想到呢,咋晋朝比她前世的风气还开放! 张菜在王家院前徘徊的最勤。他这两天跟鳏翁家赁居的小郎学了几句诗,过来后,深呼吸几下,开喊:“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参差荇菜……荇菜……” 他阿母孙氏一直在自家院门观望着,见儿郎抓头,赶紧过来:“你阿父好容易不管着你了,你倒是喊呀!” 张菜恼道:“我不喊了!才想明白,那小郎诓我。我求的是阿葛,咋句句都是她阿弟的名!” 屋内,王葛不知道张菜已经走了,还一直用布团堵着耳朵。一百尺、一百矩都已经制完了。察验任务交给王菽,这个过程中,正好让王菽对规矩、分寸记牢。 再说回桓真。 乍离开贾舍村,他心里还怪不得劲的。一时不着急赶路,和铁风一前、一后缓骑而行。铁风指着荒草远处的孤坟、破棚鄙夷道:“那贾小郎自身根本不正,给他阿父才守几日灵,就受不了罪回村了。” “世人百态,只要不犯恶、不作孽,随他去。驾!”桓真挥麻鞭,背后的麦饼还温着。 他们路过一个不显眼的岔路,岔出去的那条崎岖道因为行人减少,已经被草藤、泥土渐盖,快要看不出道来了。 一个着破烂寒衣的妇人,领着王竹蹒跚行路。二人低头的时候多,再抬头时,王竹都有点不敢相信快到贾舍村了。 他指着远处依稀能望见的村落,跟妇人说:“杨姨,我就快到了。你跟我家去,歇两日再回沙屯?” 杨妇轻“嗯”声,累的话都不愿多说的样子。 杨妇跟姚妇是从母姊妹,算不上王竹的姨母。王竹便称她杨姨。 姚妇已经再嫁,离开了沙屯。姚家哪还愿白养王竹,况且冬季少农活,更显得王竹整日吃、不出劳力。 杨氏是寡妇,守寡之前一直未有生育,夫君病亡后,没人敢娶她。她娘家也早没人,沙屯没地主,想做佃户都不行,平日杨妇靠卖荆棘、木柴度日,受艰辛生活的折磨,乍看她跟老妪似的。 她送王竹回贾舍村,是因为姚家答应给她两升粮。先给了一升,回去后给剩下的。 此刻的王二郎在牛棚底下跟小牛说话,时而大乐,不知道的真以为牛懂人言。“哎呀,日头落下去喽,走,牵你回屋。回屋喽,明日我再多割些草给你垫肚子。” 哞…… 王二郎再乐。他还不知,前世之宿命,又一次绕了回来。 从母姊妹:指表姊妹。 (本章完) 第83章 宿命拐弯 王二郎将牛牵进杂物屋时,贾妪也进来了,打开腌肉瓮、鱼酱瓿。“二郎看。” “咋了?” “有鼠贼呗,隔几日就往外倒腾,每回只倒腾一点。你说你那新妇,想要这些为啥不敞开说,我还跟婚家抠索这个?如此一来, 咱家既少了腌肉、鱼酱,我和你阿父还落个苛待新妇的不慈恶名。” 王二郎刚才没想这么深,听阿母一讲,顿时明白新妇是存心的了。 贾妪见儿郎愤然,无奈道:“我是不喜你这新妇,但心疼你啊。你们日子不能总冷着过,她也不是越冷着、越能想明白的人, 性子反而越窄。二郎,若你还想好好过, 就想想她的好处,她抚育阿禾、阿菽,为这个家操持了好些年……” “阿母,既说到这里,儿便说实话。儿不愿!早不愿和她过了!可恨一直无弃她的道理。” 贾妪愣住,悲从中来。 二郎多大咧的人啊,竟被逼到说出这种话,可见忍了多久、忍到忍不下去了! 老人家黯然道:“所以说,心思不正之人, 还不如像姚妇那样,坏在脸上、坏在嘴上。起码她坏的让人一眼就瞧出来,好防备。” 才申初,庭院中暖意全无。王二郎心头郁闷, 摸摸牛脑袋, 就背筐、拿上镰去割草。他走后不久,王竹、杨妇就来了。 家里除了王三郎和王竹抱头痛哭,其余人要么意外、要么陌生。王艾竟然问:“他是谁呀?” 王蓬:“他是大兄啊, 你以前不是总问大兄去哪了么?现在他回来了。”不过阿妹是有好久没问过了, 就连他自己都是偶尔才想一次阿兄。 这时王竹给二老磕头,涕泪横流:“我想家了,以后再不离家了。呜……大父、大母,我想你们了,你们别不要孙儿,呜……我再也不去沙屯了……” 王翁沉脸不语。 贾妪心软,把王竹招呼过来,冲他腚上一打,又气又心疼道:“该!你这回知道家好了?知道你那阿母靠不住了?” “嗯嗯嗯!孙儿知道了,她不是我阿母了,她嫁走了。我外大父、外大母都不告诉我她嫁到哪了,呜……她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呜……” 王葛冷冷看着,心想姚妇若听到这番话,会伤心成啥样?这就是姚妇宁愿被弃也要保住他声名的儿郎,才半年时间,就变成“不是他阿母”了! 王翁为自己有个如此不孝、忘恩的孙儿感到羞耻。他轻轻叹出长气, 是时候告诉老妻真相了。但家丑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处理, 就对杨妇谢道:“劳烦你了,这么远的路,把阿竹送回来。” 杨妇不敢看众人,摇摇头,继续杵在门口。 “大父。”王葛出声:“咱家住不开,趁天亮,我跟大母带着杨姨去村西乡兵营地,好些乡兵都去乡里比武了,肯定空出许多茅屋。” “对,对。你们这就去。”王翁暗责自己糊涂,刚才正想让这妇人留宿,在杂物屋和牛挤一宿,忘了家里有俩鳏男,真留此妇人,明天村里肯定传言四起。 王竹哭的一抽一抽,根本没看杨妇。 似亭长、求盗这些低级亭吏,级别再低也是吏,都不必参加乡兵武比。王葛找过来的时候,任溯之、程霜等人皆在。有王葛,贾妪是不用出头的,王葛揖礼后,笑盈盈说明来意。 周围皆是儿郎,把杨妇吓坏了,她终于壮着胆子跟贾妪说:“我、我是寡妇,不能住这。” 任溯之粗嗓门道:“寡妇怕甚?程霜,带她去隶妾那,那边尽是寡妇!腾出个不漏风的屋子,咋不能凑合一宿!” “谢亭长大人。”王葛揖礼谢过后,跟忐忑不安的杨妇解释:“没办法,都怪姚家没跟你说清楚,我家庭院小,无法留宿外人。明早这里还能白领一顿早食哩,吃完后,你赶紧上路,我们就不送了。” 程霜吆喝杨妇:“快点,王匠工没诓你,快走两步,到隶妾营地还能赶上晚食。” “劳烦求盗大人了。”礼多人不怪,再加上王葛一笑,双眼弯弯的,极为温婉。 程霜摆着手:“小事小事。”带着杨妇离去。 祖孙二人往回走,王葛决定先提醒大母王竹的事。今晚或明日,家里肯定会乱腾一阵,大母上年纪了,若没防备很容易气伤。 提醒归提醒,得讲究方式。 “大母,有桩事……我可能做错了,我一直不敢跟三叔说。”王葛说到最后,垂低头,声音渐小。 “你三叔?有你三叔啥事?不怕,跟大母说,你自小就懂事,犯错能错到哪去?” “那晚大母和我为了守滚灯,睡在院里。那晚起了挺大的风,阿竹很晚还出来屋,还跑两趟茅房!我觉得挺奇怪,就记在心里了。第二日姚妇离开咱家后,我在灶屋问阿竹,是不是他夜里上茅房的时候逮的鼠,帮着他阿母干坏事?” “啥?那他、他咋说的?” “他一下就吓得坐到后头柴垛上了。我就知道猜对了!我记得……我气的离开灶屋找大父说这事时,阿菽进灶屋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阿竹坐在柴垛上。” 贾妪停住脚步,年岁大,经历的事多,她心里已经往更可怕处揣测。“你跟你大父说了?那你大父……” “我大父肯定信我啊!但是,”王葛挽紧大母手臂,顾忌的看看四周,小声说:“大父若直接问阿竹,他又不傻,能承认?而且姚妇自己把罪都担了,是不是阿竹帮着逮的鼠有啥要紧的?兴许阿竹也不知道他阿母要鼠干啥用的?只不过事情出了以后,他才想明白,才知道害怕。” 王葛紧接着一叹气,愧疚道:“今天阿竹回来,又瘦又脏,跟离开之前一样,都没长个头,在沙屯肯定受了不少罪。唉,当时都怪我,没凭据就直接找大父去了。后来大父看阿竹惦记姚妇,不吃不喝光掉泪,对三叔哪还有半点孝心?才失望、索性让他去沙屯。想是沙屯确实穷,他终于想通了。大母,今日看到三叔哭的好伤心,我真……真对不起三叔。” 贾妪拍拍王葛的手背,迎着寒风,流着伤心泪。她纵使不信孙女,还信不过夫君吗?夫君是那种没凭据就舍得把孙儿往外撵、一撵半年的人吗?怪不得啊,始终不让三郎接这孽障回来!“大母,知道了。我虎宝没错。” 谁对、谁错,还用孙女变着法的提醒吗? 王竹啊! 定是让姚妇顶了罪行!那夜逮鼠、想纵火的孽障,是王竹啊! “大母快看,是二叔。二叔!”王葛冲远处使劲摇手。 王二郎憨笑着跑来,问:“你俩出来干啥哩?” “等二叔呗。” 王二郎莫名其妙的笑出泪来。咋回事?咋如此欢喜?欢喜到想掉泪。 (本章完) 第84章 各自鬼祟 王竹难受的想掉泪。 黑黢黢的东厢房内,他缩在床角,裹两层被褥也没觉得暖和。咋觉得回来了还跟在沙屯一样呢?一样冷、一样没人管他。唯一好的,是晚食时把他当成一家人,不似姚家,吃饭总避着他。 可恨姚家吃的还是阿父带去的粮呢! 大父把阿父、二弟都叫去主屋了,要说啥事么?为啥不叫他?还是所有人都去主屋了, 单不叫他? 王竹一边乱琢磨,一边盯着从前阿母睡的位置,神情再无想念。才半年就再嫁不说,嫁到哪都不告诉他,他可是她亲儿啊!外大父、外大母不叫她告诉自己,她嘴巴就缝上了吗?偷偷和他说, 外大父他们能知道吗?分明是她自身不想和他这个亲儿再相见。 好狠的阿母!不配为母,活该被阿父弃! 王竹忍不住下地, 趴门口、冻回去,再扒门缝、再冻回去。主屋亮着烛,都舍得点烛了?什么事不能明日天亮了说,还要费烛油、非得今晚说? 次房。 小贾氏蹑手蹑脚的出来屋,才走两步,主屋门口就迈出个小身影,是王蓬。“二叔母?为啥弯腰走道?” “小畜牲!”小贾氏低骂句,回屋。想偷听主屋说些啥,没想到两个老货如此贼,派小畜牲看门。 王蓬立了大功, 速回里屋附在王葛耳旁说了此事,小家伙眼中倒映烛火,亮而清澈。王葛赞许点头,攥住他手给他暖着。旁边王荇起身,出去盯门。 草帘相隔的里屋,沉闷一片。 王翁想了想, 决定还是直说:“阿竹, 不配为王家子。之前想纵火烧自家庭院的, 不止姚妇。姚妇一人顶罪, 是故意留下这孽障,继续祸我王家。” 王葛简直要为大父这番话喝彩!一语,将姚氏自以为是的用心良苦,解读为更阴险的恶毒! 王三郎怔忪而望,骤然间哪能思量明白。 王蓬已经懂事了,身体一下绷紧,王葛揽住他,抚他背。 王二郎同样满腹疑问,看大兄稳坐、阿葛平静、就连女儿阿菽为何也跟她从姊似的?就更糊涂了。天啊,他就出门割了趟草,咋就出这多事?阿竹徒步归家,他都没和这个久别的侄子说两句话哩,阿竹咋就成了助姚妇纵火的孽障了? 王翁很满意儿郎们没有冒失打岔的,继续道:“那夜阿葛和她大母在院里守了一夜滚灯,怕的就是火、防的就是人!原本防的是外人、外火,没想到啊,差点被自家人连庭院带人,将我等全烧死!幸而那孽障跟姚妇一样愚蠢,深更半夜冒着大风一趟趟上茅房,引起阿葛防备。姚妇被弃离开时, 阿葛见那孽障都不知道送送他阿母,就质问孽障,是不是他上茅房时逮的鼠,助姚妇作恶?结果孽障吓的无话可答,栽在柴垛上!此事关系声名、甚至性命,那孽障又不是阿艾,倘若有理为何不反驳?为何不反驳?!姚妇认罪时一句句数落孽障的‘嘴巴缝上了’是骂孽障?还是提醒孽障一定不要开口、全当嘴巴缝上了?她母子二人勾结作恶、作恶不成还要愚弄我王家!卑劣至极!!此刻起,谁敢为孽障说一句情,就跟孽障一样、跟姚妇一样卑劣!就休再做我王家子!” 王三郎在阿父一声紧似一声的斥责中,浑身哆嗦,牙打颤。 王蓬不敢哭出声。 屋里唯一安宁的,是熟睡中的王艾。 烛火明明暗暗,跟随王翁声声斥责,将贾妪、王菽的伤心,长房父女的镇定,二郎、三郎的惊恐无措,王禾、王蓬的难以置信与害怕,全都晃在各自脸孔上。 屋外,不死心的小贾氏、鬼祟的王竹各被王荇逮到一回。此二人如二鼠,偷听未遂,愈发芒刺在背。 主屋内,王菽开口:“当日,从姊出来灶屋,我进去,阿竹的确坐在柴垛上。当时他还咋呼了一声,我以为他是被姚妇之事吓的,没想到,我没想到……”她紧偎贾妪,问:“如果那晚,那根麻绳真被点着了,那咱家?” 贾妪摇头,不敢去想。 王葛:“我只能说,那晚他没机会作恶。但家贼如鼠,谁能日夜提防?” 王翁:“二郎,明日起早,你随我押那孽障,交予临水亭亭长。” 王三郎顿时叩低脊背,喉咙里发出压抑哀嚎。 王蓬搂紧王葛,泣不成声问:“从姊,从今后,我是不是没阿兄了?” “有。你还有禾从兄。” 王禾没想到王葛这样说,王蓬紧接着扑到他怀里,王禾感受着从弟幼弱的小身板,慢慢的,学王葛那样搂紧他。 王翁看向三郎,也流出老泪,哽咽道:“平时不教子,此时后悔有何用?” “呜……啊……”王三郎无处发泄悲痛,手一下、一下捶地。 夜风如此寒凉,刮的人脸疼心疼。 小贾氏瞅见主屋出来人了,是叔郎回东厢房了。可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夫君回来。小贾氏气的嘴直抖,王禾竟然也没归!“想休我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轮到我了?呵,做你们梦去!哼……我又没犯七去,谁都别想休我。老不死的,王二你个竖夫,都别想休我!” 东厢房。 哭肿眼的王三郎做梦似的走。黑暗里,王竹扑过来,委屈的叫着“阿父”。 “阿父,我才归家,你咋不管我?咋去主屋那么久?阿父,你身上凉,被窝我捂热了,阿父来。阿蓬、阿艾哩?” “阿……嗯……睡主屋了。”王三郎鼻子囔,不想多说话。 “阿父,你咋了?阿父你……” “你大父呗,又训阿父了。没事。”王三郎这辈子头次说谎,“快睡,阿父揽着你。” 王竹放下一半心。“阿父别伤心,我以后会好好孝顺你,好好带弟、妹。” “嗯。以后都要听话。” 王竹更放心了。 这一夜,王三郎被长子搂着,身体一直僵着不敢动弹,但心里乱腾腾,绞的他头昏、心躁。终于睡着后,他梦到王竹蹲在一处破草屋后,用火石打出火星,引着了茅草。 几个呼吸间,草屋就烧着了。 梦里的王三郎找不到水救火,用寒衣抽打,根本不管用,寒衣也着了。王三郎大骂:“你个孽障,果真是你!连阿父也想烧死吗?” 王竹连连后退,解释:“阿父难道忘了,我说过会一直孝顺你的。阿父不信?你去门口瞧,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烧的是二叔呀…… 我会一直孝顺你的…… 啊!王三郎憋在梦魇里使劲嚎、抽打火焰,使劲嚎、抽打火焰……王竹虚化不见,唯火扑天盖地! (本章完) 第85章 用心良苦 久不病者,一旦被寒邪入侵,顷刻如山倒。 清早,王三郎额头发热,难受的咋躺都不得劲。 院中,王翁在东厢房外徘徊了数个来回,终是坚持昨晚的决定。“阿禾, 把阿竹叫出来。只说去趟村西,勿说别的。” 他又嘱咐身后二郎:“你带阿葛去乡里药铺,给你三弟买药。勿贪贱从货郎那买。顺便去趟乡所,阿葛去南山入学的过所路证,该报上去了。” 东厢房内,王三郎昏沉中见长子被叫出去, 强撑着坐起来喊:“阿竹!” 王竹停在门口道:“阿父快躺好。大父叫我哩, 我稍后就回来。” 王三郎嘴巴半张住, 下巴抖动,泪流满面。儿啊,一时半刻的,你回不来了。可别怨你大父母,别怨你阿父!儿啊,你大父是担心阿父无能,管不住你,才将你送到能管住你的地方。别害怕,你年纪小,定不会和那些隶臣干一样的重活, 咱们父子总有办法重聚,总有办法。 愚心愚智的王三郎也算透彻一回。 王翁还能不知道王竹年纪小,送到临水亭顶多被罚些役活?之所以这样做,就是让歪了心性的王竹明白,知畏惧!身为家翁,绝不会因为王竹是孙儿就徇私!姚妇做恶事,会被弃;王家子做恶事,同样严罚! 这种举动本身,才是对王竹最严厉的敲打!而非此子能受到何种惩罚! 老人家当着孽障的面, 将事情原委跟任溯之讲清,王竹犹如五雷轰顶,一下瘫倒。王禾拽了两次,都没把从弟拉起来。 任溯之抓抓头,王户这可给他出难题了。首先,王竹身高不足六尺五,属于律法宽宥的范围。再者又是亲属“举发”,并无此子犯罪的真凭实据,老人家的话里,还充斥着“疏于管教”的自责。 这能咋处置?唉,真是出难题啊!若非看在外甥托他照看一下王户,他现在就把这一老、二小撵走。 “老丈,这样……如今天寒地冻,鳏翁那正好缺个照料起居的,就让王竹去照料鳏翁,一直照料到季春时,如何?季春若改过, 老丈叫他归家, 若不成,延至端午。如何?” “鳏翁那不是有一家人在照料?” “别提那家愚母子, 懒的都快生虫了。天气暖和后,鳏翁就将他们撵走。” “原来如此。谢亭长大人了。” “天冷,老丈快回去,我让手下将王竹送过去。”他转向王竹,斥道:“王竹听好,季春之前,只许家人来探望你,你不得归家。可要记住!” 记住什么?什么不得归家?王竹被程霜提起来时,浑身跟被打折了一样,根本走不了道。“大父……嗯……大父……”他从头至脚冰凉,嗓子好似是瞬间肿起来了一样,堵的他连哭声都跟蚊子般。“大父不要我了么?阿父也不要我了么?没人要我了,嗯……” 村道外。 王二郎心情一直不好,先是埋怨:“家里没牛时,走着去乡里,有牛了,还得走着去。咱养牛图啥?” “二叔说的对,咱回去牵它。” “别别别。天多冷,牵出来再冻着它。唉,你大父这回是真狠下心不要阿竹了。” 二叔终于讲出忧愁,王葛早想好如何劝解:“我不这样想。大父真不要阿竹的话,直接去乡所把他的名籍从咱这一户分出去就是。这种稀罕事,乡邻很快皆知,到时哪还有阿竹的容身之地?” “哎?是啊!”王二郎越琢磨越在理,“所以你大父是想教训这孽障?带他去任亭长那,是想吓唬他?让他知晓真犯下恶行后,就得像那些隶臣一样了?” “但愿阿竹能知晓大父的苦心。不过啊……看二叔、三叔都不知晓,还能指望他?” 王二郎连忙甩腮帮子:“我知晓!你一说我就知晓了。不过你三叔笨,你得说好几说才行。” “二叔数落三叔笨,我回去后告诉三叔。” 王二郎心情大好,说道:“不用你告。回去后我先当着他面数落他。虎宝,要不咱别买药了,你三叔是闹心病,费谷粮干啥?” “我也这样想的。” 叔侄俩打趣归打趣,哪能真不买药。 来到乡镇后,发现街两边尽是卖农具、冬酒的,挑担货郎则多卖辟邪的桃人和苇索。 布肆前正有人吆喝:“进新布了,买布过腊月啊。” 豆肆门口也有人喊:“五色豆,买些五色豆,腊月里煮了驱病驱灾。” 各类酱肆前更为热闹。 转过一条街,卖爆竹的居多。哪种爆竹好?篾匠最不喜的那种。 过年烧爆竹时,想听“噼啪”动静大的,需得竹管粗、竹节密、砍伐的时候越近越好。所以现在还不是买卖爆竹最好的时候。 叔侄俩虽观望着繁华热闹,脚下并不停歇。找到药铺,说明王三郎的受寒状况,以三升新粮交易。本来两升粮买两剂药就可,但是药铺再过十天就歇业了,叔侄俩就多买了一剂。 去乡所申办路证很顺利,乡吏直说已经知晓此事。 因为此次王二郎送王葛去,二人均要把带的行囊、钱粮仔细说明,包括不驾畜车、不执农具器械。乡吏一一记载,数日后会将制好的过所竹牌送至临水亭在贾舍村的营地,不必王葛重跑一趟来取。 离开乡所时,王葛遇到了木乡吏。 木乡吏笑着道:“前段时日,我才跟友人说,头等匠童在我带的那批考生中,没想到小娘子已经成为头等匠工了。庆贺呀!希望下回再见,小娘子已是匠师。哈哈!” 叔侄俩眉开眼笑的跟木乡吏道别。王二郎比侄女还乐,走起路来拽拽晃晃。没寻思擦肩而过一个娘子时,对方朝他脸上扔了个手巾。 王二郎眼前一黑,拿下来,伸手欲还。 王葛尴尬的转眼珠,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还真是! “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这娘子说她勇敢,她一直羞怯的半捂脸,也背着身。说她不勇,讲述的还挺清晰。 王二郎臊的脸通红,把手巾往侄女身上一掷。 扔给我干啥?王葛拿着手巾,总不能硬塞回娘子?“聂,呵……二叔,你、你……” 王二郎的脸都羞紫了,扯着王葛,嘴型催促:“走哇!快走快走。” 王葛也龇牙咧嘴的嘴型回复:“快走快走。” 叔侄俩速逃。 聂娘子等不到回音,回头一瞅,人早不见了! 走上乡道后,王葛才仔细瞅那手巾,幸好上面没绣物、没绣名,从锁边来看,聂娘子的女红很好。 王葛伸高手臂,松指。 手巾被风刮跑,很快落至苇丛里。 遥远的一处野苇之地,杨妇回首,冲贾舍村方向嗤笑。怪不得姚家将姨妹嫁走,不告诉王竹呢。这孩子年岁不大,心却跟狼似的,一点人情不讲。她好歹送他远途归家,离开他家时,他竟一眼未看她、未谢她、更别提送送她。 “呸,小畜牲!若早知道,半路绕圈饿死你!”杨妇发完狠,继续行路。 苇索:苇草编的绳索,腊月时悬挂门旁驱邪。 桃人:桃木削的人俑,跟苇索一样,也是古代过年时辟邪用的。 女红(gōng):“红”同“工”。早期一直为“女工”,“女红”一词最早出现于《汉书》,从那时起逐渐代替“女工”。 (本章完) 第86章 一户三鳏男 叔侄俩归家后,先探望王三郎,见其已能下地,皆放心。 王荇跟小尾巴一样跟着王葛来灶屋。 王菽把留出来的晚食热透,王葛跟二叔直接蹲在灶前吃。 药釜置于最小的灶眼上,王菽把草药倒进去,加水煮药。 王荇观望庭院无人, 蹲到了二叔、阿姊跟前,讲道:“竹从兄被临水亭罚去鳏翁那了,平日帮着烹食、暖被、打扫杂活,只要照顾好鳏翁就行,不需干别的。临水亭的求盗大人亲自送竹从兄过去的,正好被魏姥见着了,问咋回事?求盗大人可好了,他说今冬太冷, 怕鳏翁挨冻, 特意再雇个半大劳力贴身照看鳏翁,管吃、还不用干劈柴重活,唯独季春之前不许竹从兄归家。魏姥羡慕的不得了,啧啧……追出求盗大人好远,嚷着让张菜兄去跟竹从兄作伴哩。” 贾妪一“咳”,进来,王菽赶紧专心煮药,王荇捂嘴。 老人家先看看釜内的药,然后叹声气, 道:“三郎就是心病,知道每日都能去看那孽子,病就好一半了。” 王二郎问:“那阿竹……吓坏了?” “吓坏了好!”贾妪仍又气又心疼,“不吓破他胆,他不知道轻重厉害。你三弟那窝……那老实性子根本管不住儿郎,所以你阿父说了,往后让阿蓬也住主屋。对了,你们今日去乡里,没看到桓小郎啊?” 王葛说:“没有,乡兵比武应该不在乡镇上。对了大母,有桩稀罕事……” 王二郎脸通红,立即把剩下的半张饼塞到王葛嘴边:“吃!”吃总能堵住你嘴。 王葛嚼着饼道:“我在乡上碰到了木乡吏,就是我考匠童时……二叔你干嘛?” “还我饼。” “大母,你看二叔!” “还我饼。” 众人的笑声令小贾氏停步屋外。 她嘴角别扭的上提,想跟着她们笑,好难。她整天愁的掉头发,叔郎一病,以为王家终于能跟她一般,都发愁了。没想到,呵,没想到,一个庭院里,还是两种活法。 一家人,不该要愁都愁,要笑都笑吗? 王葛的声音传来:“我和二叔的过所竹牌,过几日就能送到村里。大母, 我想好了,二十那日就启程,万一路上变天,我和二叔就是多投宿驿亭几日,也耽误不了入学。” 小贾氏特意从灶屋门口过、进杂物屋,舀了些鱼酱、咸豆子,出院门而去。 贾妪沉脸,不好当着阿菽的面骂小贾氏鼠贼。 王葛把剩下那口饼还给二叔,来杂物屋,分别将瓿、瓮的盖子盖好。小贾氏又是只取一点送回娘家,总如此,贾家肯定不满,定以为姻家苛待新妇,瞧不起婚家。 两日后,王三郎恢复气色,怕老父生气,每隔两日才去鳏翁那看一下王竹。 王葛抓紧时间制木规,自制了许多削尖的烧火棍,完全能当铅笔用。俩月密集的制器经历,令她无论画直线、曲线、一尺之距、小圆,都是一笔下来,不需修正。就连王翁的刨木手艺,王菽对分、寸的掌握都提高了。 望日一过,王葛收拾行囊。直尺、矩尺、每种木规均分别而置,箧笥内、器与器间全用苇絮垫着,减少磕碰。 就这些,基本将叔侄俩的竹筐占满了,铺盖只能搭在上头,然后再加一层苇席,防备雨雪。 十七日。 铁风特意来王家一趟,捎来满满两筐年货,有冬酒、咸肉、咸鱼、粗盐、稻米、五色豆子、苇索、桃人、拨浪鼓。更让孩子们欢喜的是,驮筐的毛驴先寄养在王家。小黄牛也哞哞叫,好似知道有伴了。 十九这日。 小贾氏清早一进杂物屋,见所有瓿、瓮都不见了,唯有粮袋堆在角落,立即嚎啕大哭。 牛、驴都跟着她叫。 将近腊月,老人最忌讳哭声。除了王翁和大郎,其余人皆出来,贾妪再也忍不了,斥道:“新妇!你又闹啥?今日若不说个清楚,你就归家,要哭回贾家哭,别丧我王家!” 王二郎要揪新妇回屋,小贾氏甩开他手,嚷道:“王二你这竖夫别碰我!归家就归家,反正你们都姓王,我是唯一的外姓,我就遂你们意!” 她一边急走、一边扬头高喊:“村邻都来评评理,哪有防新妇跟防贼似的夫君?我贾家不如姑舅家日子好,往自家讨些咸豆,每回都只敢抓一小把啊……” 二郎岂能容许家丑外扬,逮住她往回拽,想捂她嘴、被小贾氏反手狠挠,王二郎痛叫松手,脸上见血。 这一抓够狠的,追过来的贾妪等人全吓坏了。王葛冲上去,搂住二叔的腰,王禾跑到小贾氏跟前,“啪”的被抽一巴掌,把王禾打懵。 道上已经聚来村邻,小贾氏扯着嗓门喊:“村邻都来评评理,我从嫁到王家,何时在外头数落过王二?可讲过半点不敬姑舅的坏话?可这家人呢,背着我、管我叫鼠贼!鼠贼啊!就因为我前几日往自家抓回一把咸豆,就被当成鼠贼啊!” 王二郎:“你闭嘴!” “是你闭嘴!” 贾妪:“都闭嘴!新妇,你、你……”老人家气的眼前发黑,往后一倒,王禾快步跑回来,和姊妹们撑住大母。 王菽哭着给大母捋气。 王翁没办法,出来院门。“二郎回来,你妇决意要走,我王家不留。我们也不需跟她辩驳。诸乡邻!切勿听风就是雨,谁是谁非,此妇归家后便知!阿蓬、虎头,不必掩门。我王家无错,不惧怕一户三鳏男的声名。都回屋!” 小贾氏气极反笑:“哈哈!都看到了。一户三鳏男,是生怕我赖着王二吗?谁稀罕?谁稀罕!王二,你若不是竖夫,不是愚货,现在就与我去乡里离婚,想休我,做梦!” 王二郎重新出来:“好!这便去!劳烦诸乡邻作保,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对!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小贾氏的阿母跑来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此妪一近前就捶搡小贾氏,一边打、一边哭着质问:“你闹啥?大清早的你闹啥?我贾家的颜面都叫你丢光了啊!” 小贾氏散落半边头发嘶声痛哭:“还不是因为我心疼你和阿父,抓了点咸豆、咸酱送回去,就被姑舅、王二防成鼠贼,呜……”她再度尖声喊:“今早,王家人把所有盛酱、盛咸豆的瓿和瓮,全藏起来了!谁家防新妇防成这样啊!” 小贾氏每控诉一句,她阿母都想去捂她嘴,不断道“别说了”、“你莫非中邪了”,可哪里能阻住。老妪没法了,再闹下去整个贾家没法在村里做人了,她趁女儿歇口气的时候,哭道:“你姑舅昨晚叫王蓬把肉酱和咸豆,整瓿、整瓮都送给咱家了啊!” 望日:古代历法把每月月圆时,称为“望”。每月第一天称为“朔”,最后一天称为“晦”。 离婚:晋时已有离婚一说。《世说新语贤媛》篇中就有此词的记载。 (本章完) 第87章 又将独行 咯噔噔…… 小贾氏头回坐上自家的牛车,不过等到了乡镇后,牛车就跟她无关了。她不再是王家新妇,王二不再是她夫君。 新铺的野涂宽道暂不让畜车走,临时铲出来的崎岖小道“咯噔”颠簸,坐牛车上远不如徒步舒坦。 出村不远,小贾氏的脸就冻的发青。王二郎的半边脸被挠成耙印, 更遭罪,吸鼻涕都扯的疼。 为防小贾氏耍赖,王翁亲自送儿郎去乡所。 贾家则是小贾氏的父、兄跟随。 怨耦当着众乡邻发的那句毒誓“今日谁反悔、谁死无葬身之地”,谁敢不顾忌?所以小贾氏在听到阿母说鱼酱、咸豆被王蓬那崽子送至自家后,明知道她栽了、定是被算计了,也无法反悔。 “王二。”小贾氏哪能甘心,声音随着灌风、颠簸, 抖的不似人声也要问:“你想弃我,早琢磨好了?” 王二郎不语。 小贾氏瞧着他的侧脸,“哼”声冷笑。多长时间了,他和她在一个院里,却被主屋所隔,她都见不大着这张脸。这也叫夫妻?“让王蓬给我家送酱,是王葛想的坏招?” 王二郎忍着脸疼道:“你再辱我侄女声名,到乡所后,我会向官吏申报弃妇!” “你想弃就弃?你个竖夫,这辈子就欺我时有能耐!”小贾氏从车的另一侧扑过来又要挠王二郎。 “阿贾你干什么?”贾父、贾大郎拦的时候,王翁一声“吁”, 勒住牛车,小贾氏歪倒在车板上。 王翁:“贾老兄,我两家若因此妇结仇,不值啊。这样,各走各的,乡所见。” 贾大郎扯下幺妹,因十分使力, 手背青筋鼓起。 贾翁惭愧不已, 以袖遮面, 目送牛车在前。 小贾氏见夫君越走越远,悲从中来,知晓这段距离该是这辈子她离他最近的了。“王二!我十三岁那年就中意你了啊!你忍心弃我?忍心弃我?呜……你忍心弃我。” 贾大郎烦道:“够了!你已把阿母气的伤心,还要再气阿父吗?” “大兄,大兄我跟你说。”小贾氏眼睛瞪的吓人,眼球恨不能从眼眶里掉出来般,且她明明跟贾大郎说话,视线盯的却是对方身后位置。“二兄死的冤!二兄跟我说了,王二他侄女、那葛屦子就不该生出来,她就该死。二兄亡时,为啥她被那贱妇生出来?连野虎都咬不死她,大兄你想……” 贾大郎一把将小贾氏搡到草地里,指住她骂道:“少装神弄鬼!我还不知道你?自小就常耍诈、各种下作手段想来就来、想使就使,就连我也因你栽赃没少挨长辈训斥……” “你放屁!葛屦子就是夺的二兄的命!就是!”小贾氏爬起来要挠长兄,贾大郎搡了两把没搡开,就要被抓伤。 贾翁急了,拣起块大的土坷垃,冲着幺女的脸上掷了过去。 “啊!”小贾氏大叫一声, 晕倒在地。 贾翁气的口喷唾沫道:“昏倒?拖着她走, 拖也要拖去乡所!若她死在这,不正应了谁不离、谁死无葬身之地的毒誓?那我贾家在村里更难做人!” “是,阿父。”贾大郎揪紧小贾氏的脖领拖行,没拖几步,小贾氏裤带就松了,赶紧护住,无法再装晕。 王家主屋。 王菽一直偎在大母怀里,难过呜咽。 王禾也不停抹泪,被阿母扇过的半边嘴角仍在渗血。 王大郎、三郎各自搂着幼子,连阿艾也知道家里出了事,老老实实坐在王葛腿前,不敢出声。 王葛目光从家人身上看向窗棂,阳光透过一层粗葛,被直棂条分成栅栏光线,总有灰尘在光中飘过,但它们没分量阻挡光芒。 此刻,她心中在跟缕缕阳光诉说,也是对亡母诉说:阿母,你就是这光芒,坚毅而温暖。你将坚毅传递给了女儿,传递给了虎头。女儿怎能让你枉死?你看……虎头已经安然长大,转年就五岁了。姚妇、贾妇都成了弃妇、恶妇。 阿母,我……你当年拼命也要保住的虎宝,终于为你报仇了。 报仇的契机,是小贾氏自己送到王葛眼前的。 那天对方带着挑衅,故意经过灶屋去取酱、咸豆,且不盖好瓿、瓮的盖子,王葛就知道此妇按捺不住了。且知道小贾氏一定听到了她启程的日期,所以定会选择启程前大闹一场。 这么些年,恶妇没摸透王葛的性子,反被王葛摸透。 小贾氏谋划好的闹事由头,无非是姑舅、夫君的苛待,杂物屋的酱、肉、咸豆。 所以王葛教了阿父一段话,让阿父去找大父商谈:“好食再贵,也不如声名贵重。贾妇一次次偷取小利归家,我王家既断不了一次次的损失,又担了吝啬恶名。不如舍了部分好食,让阿蓬送去贾家。贾妇若还想跟二郎好好过,必会羞愧悔改。若闹到翻天、闹到村邻皆知,也是她和贾家受村邻所鄙。” “为何让阿蓬去送?” “阿父不觉得,阿蓬在这个家……最不引人注意么?” “哈哈。好。哪天送?” “二郎跟虎宝二十日启程,就十九夜里。” “会不会耽误他们行程?” “顶多耽搁一日,无妨。” 是啊,终将贾妇弃离王家,耽误一日,无妨。王葛回神,不再看栅栏似的光线,也不愿听王禾兄妹的哭声。 她说道:“大母,阿父。二叔脸上带了伤,不一定能送我出乡了。” “啥?”屋内沉重的气氛,被声声惊讶驱散。 “过所竹牌上写有二叔的面貌,他脸上突然多了五道血印子,数天都消不掉,跟过所上的不符。” 贾妪急了:“那咋整?这天寒地冻的,又不是九月时还能放心让你一人走那么远!” 王大郎:“速去追你二叔,你们同去乡所询问,看是否能改竹牌?不好,还有行囊!如果你二叔不能离乡,你过所竹牌上登记的……” “行囊无事。捎给县令大人的器物,都在我的过所路证里。”王葛如此谨慎,怎能不防备贾妇生事,二叔被绊住。 贾妪顾不上心疼王禾兄妹了,瞪他们一眼,骂道:“都怪你们阿母!还有脸为她哭?再哭滚去贾家哭,在贾家等你们阿母回来,好好抱头哭!” 王葛起身道:“大母别急,也不在这一天。我去村西找临水亭的大人们问问,他们应当知道二叔的过所是否要改?三叔,你陪我去?” “哦。”王三郎利索跟上侄女,寻思正好回来的时候,拐到阿竹那里瞧一眼。 任溯之回临水亭了,幸而程霜在。王葛将事情一说,程求盗直言:离乡,别说脸上突然带伤,就是身上突然带伤都得更换过所路证。但是年底时候,没有乡吏愿为这种事作保。无作保者,过所肯定无法更换。 所以不想耽误行程,王葛只能独自启程。 (本章完) 第88章 王葛出发 谁能想到脸上多五道血印就不能离乡呢?王葛回来如实转述,贾妪怒目一扫,王禾兄妹立即收敛哭容,生怕被迁怒。 王葛道:“大母,阿父,别愁。明日依旧让二叔跟我一起去乡所,再问问乡吏, 如果跟求盗大人讲的一样,就让二叔把我送到苇亭。从苇亭再走三天差不多就到南山了。” 贾妪抱怨:“所以养儿郎多了有啥用?需要出力的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 “我阿父不一样,若阿父无眼疾,一定能指望上!” 王荇:“阿姊说的对。咦?三叔是不是又去看竹从兄了?” 矛头立即转弯,贾妪这才发现三郎没回来。 其实鳏翁家没啥重活,木柴都是劈好的, 临水亭隔段时间就拉来一大堆,垛的整整齐齐。居舍紧邻水井,王竹也会烹食,其余无非是打扫杂活,睡前帮老人家捂暖被褥。 鳏翁家不缺粮,还都是新粮,王竹顿顿能吃饱,脸色比刚归家时好多了。 “阿父回去,以后不用来这样勤。”王竹低着头、低着声:“别再因为儿,被大父母数落。” “哦。那我走了,延几日再来看你。” “嗯。”王竹直到阿父走远,都未抬头望一眼。望了有何用?阿父才是家里最寡情的, 倘若真疼儿, 怎会一听让他延几日来的话就应了。 王竹来井边打水, 莫名想往井里看, 黑黢黢的,桶在水面不停的晃,晃的又阴森、又恶心。 “你在看什么?” 王竹吓一跳, 立即退开井口。“芹阿兄。” 贾芹无论何时何地出现,手中都会攥几枚竹简。他一副温和浅笑相, 提醒道:“竹弟年纪小,不知水的厉害,以后切莫趴井口。” “哦。” “你阿父走,你为何不送一送?” “我家不远,不必送。” 贾芹溜达到一旁诵书,待王竹打满半缸水,歇口气时,贾芹走回来,问:“竹弟听过典故么?” 点布?王竹摇头。 “我给竹弟讲个‘画地为牢’的典故……” 黄昏。 王翁、贾翁各带儿女归家,从此“婚”与“姻”断绝,以后最多是普通乡邻了。贾妇的所有器物,次日由贾大郎来取。 “判的弃?”贾妪得知乡吏听过两家陈述后,判定小贾氏犯了七去中的“不顺父母”,郁结了一天的心情顿时清爽。 恶人自作自受,终没逃脱被弃恶名! 欢喜过后,王翁怒瞪二郎,训道:“吃过多少亏了,还腆脸上去给她挠!这下好了,遂了那恶妇的刁钻心思,你还咋送阿葛?” 原来, 乡吏记录王户次房弃妇后,好言告诫:腊月前后,乡里已经增设乡兵,加强各地徼循、禁备奸盗,似王二郎这种脸上带伤者,尽量少出门。 而后王翁才想起二郎明日要送阿葛离家,赶忙追问乡吏,结果……跟程霜告知王葛的一样。 最叫王翁父子憋屈的是,回来路上就遇到一队游徼,因着二郎脸上的伤,都盘问到王翁祖辈了。还是贾翁路过时作证,这伤是他的不孝女今早刚抓的,这才无事。 游徼离去前告诫王二郎,伤好前勿再离村,免得各找麻烦。 “蠢儿!蠢儿!”贾妪越听越气,狠捶儿郎几下。 次日一早,由王三郎送王葛,送至苇亭后他回来。 王葛的筐换成家里最大的竹筐,交付桓县令的制器重新规整、打包,能用粗布裹的就不用箧笥。总算塞下后,仍旧铺盖搭在最上头,用麻绳系牢稳,再覆以苇席,再捆上麻绳。 “大父、大母,阿父,二叔,元宵节我不一定能回来,你们各自保重。虎头,别哭,好好诵书识字,别让阿姊比下去。阿菽,记住从姊说的,要成为匠人,需得踏踏实实,一步一稳。阿蓬,照看好阿艾。阿禾……你们快回去,我走了!” “阿父、阿母,我也走了。”王三郎跟上。 一家人直到望不见叔侄俩身影才归家。 从下午开始,风更凉了,乌云密集。 贾妪担心不已:“不会下雪?” 怕什么来什么。先是飘小雪粒,后是雪片。 王禾正去掩院门的时候,惊叫道:“三叔?大父大母,三叔回来了!” 王三郎一路举着苇席挡雪,胳膊又冻又累,即便如此,前身也全被雪打湿。 “灶屋暖和。”王禾一边说,一边帮三叔卸筐。幸而苇席大,三叔的铺盖没淋湿。 王菽让出灶膛位置。“三叔咋现在回来了?” “啊?阿葛让我回来的。” 王翁匆匆过来,正巧听到,拾起柴火就揍这蠢儿:“阿葛让你回来、你就回来!那我让你干啥去的?我就是让你送你侄女、能送多远送多远!帮她背那沉筐、能背多远背多远!你半道回来,她咋整?她咋整?” 王三郎护住头求饶:“阿父别打,真是阿葛让我回来的。她说要下雪了,淋俩人不如淋她一个,我才回来的。” “你……你!”王翁气的心口疼,杵着木柴就要倒地,王禾兄妹一看不对,王禾背起大父、王菽扶着慌忙往主屋跑。 好在有惊无险,王翁刚躺回床就缓过气来。王二郎吓掉的魂重新归体,上一世,阿父就是先出现心疾征兆,之后疼的次数越来越频,最终离世。 他紧攥老父的手,泣不成声:“阿父,你哪疼?告诉儿,别忍着。儿明日背你去乡里让医者诊治,该吃药吃药,你切莫忍着,哪疼告诉儿,呜……还疼不疼了?告诉儿……” 王蓬、王荇、王艾排坐于大父身侧,全在啜泣抹泪。 王翁的心寒,此刻全被其余儿郎补回来了。老人家此刻一见三郎跪在后头,一如往常的那副惶恐老实样就厌恶!“三郎,你回自己屋。” “我……是。”王三郎已知错,幸而阿父没被自己气伤。他出来外屋,既后怕又羞愧,就坐在墙根下抽泣抹泪。 很快,里屋的人都听到了。贾妪只得又把他叫进来,给他披上褥子,哽咽道:“儿啊,你也知是……知阿葛……疼你这当叔父的,那你咋不想想,她一个小女娘,要接过沉筐,多累半日?冰天雪地的,你归程都难,她呢?啊?” “儿……儿错了。大兄,我错了,你狠打我两下。”三郎挪到长兄跟前认错。 王大郎抓在自己膝盖上的手青筋蹦起,说出的话却很体谅宽容:“阿葛说的没错,继续让三弟同行,也不过是多让你挨冻。”待阿葛有足够本领,发达之日时,三弟也不配同行。 其实现在的王葛还好,一是才下雪,气温未骤然变冷。她也早想好防雪办法,预备了两根结实木棍,绑在竹筐两侧、前倾。苇席撑在上头,系牢。重新背起筐后,形成一个遮雪顶篷,如此就不必用手举着。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我王南行!”反正四周无人,王葛扬声,斗志昂扬! 哪怕沉筐压肩又怎样? 冰天雪地独行又怎样? 匠师大道,本就不容胆怯者、畏惧艰辛者同行! (本章完) 第89章 进山 踱衣江,整个津渡被厚雪覆盖,江面笼罩着氤氲水气,唯登船的通道被清扫出来,再洒了许多碎土,走上去不必担心打滑。 这是王葛第一次见到古代的津渡,除了修有栅栏, 地势铺就平坦,没任何稀奇之处。若非有几个渡客在此处闲谈候船,若非县吏亲送她过来,她真以为是废弃的卖牛马的地方哩。 王葛的面巾捂的松松垮垮,因为脸颊全冻紫了,一碰就疼,就这样还是抹过桓郎君给的面脂,若不抹想必真能冻破皮肤。不过她心里一直在欢喜, 喜至看雪雪美,看江水波澜壮阔。谁能想到呢,桓县令要求仿制的木规数,是总数一百!县令大人说了,待县府的匠师察验后,会令亭驿将应付的钱送至贾舍村家中。 王葛自信所仿之器全都符合规范,这样一算,竟有四贯钱余半! 她打个战栗,真不是冷,是乍富就得抖。 “谢家船来了!” 随候船者的一声喊,一艘三层楼船由远及近, 每层舱的外围都有防御矮墙, 比王葛当初在匠工考场远观时震撼多了。一根根长橹探出船弦, 仅到达水面的距离就有丈余长,齐齐划桨, 船速极快。 船缓缓靠岸, 甲板上所立者均为谢氏部曲, 各个魁梧彪悍,寒衣很薄,不知是否真不怕冷。大晋有严规,世族部曲均不得着甲,哪怕竹甲也不行。 部曲搭设长板,顺长板走下四个壮郎君。 上船者,必须先拿出过所给此四人查验。轮到王葛,呈上过所,把面巾摘下,哈着冷气解释脸上的紫红:“大人,我是赶路冻的。” 竹牌记录的王葛面貌为:面白,秀丽。 四人中的主事者爽快大笑:“哈哈,我姓李,我等可不敢称大人。王匠工勿忧,你入学事宜,馆墅早交待给我等,请随我来。”此人亲自领路,王葛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面上摆出受宠若惊的模样。 李郎君将她带到二层,说道:“此层最暖,到达南山馆墅时, 船顶会击鼓。王匠工下船后, 津渡自有童役迎接。” “谢李阿伯。” 李郎君下木梯的脚步一滞,暗道回去后得剃须了,竟如此显老? 很快有渡客也上来,但是再往上走就被拦住。 或许是将近过年的原因,渡客极少,空旷的二层还不到十人。船调头,徐徐开动,不多时就加起速度。风从每个窗棂刮过,葛布帘也仅能起一点作用。 四处灌风的情况下,仍有渡客又下至一层去欣赏江景。王葛不感兴趣,找个吹不大着的旮旯一坐,把被褥解下来裹住自己。唉,越冷越想如厕。 得想些别的事岔开:不知道年前家里能否收到那四贯多钱,收到后得多惊喜,一定又连声夸他们的虎宝有本事。还有,不知道张夫子收到阿弟的书信了么?悬浮指南针定会让张夫子欣慰。训诂学到底要学些什么?真如桓郎君说的,仅是学认字吗?那为何中匠师之后必须修训诂学?不认字做不成大匠师? 半个时辰后,鼓声传来。划桨调整,拍水之声改变。王葛将被褥叠起,塞进筐底,预备下船。 船停稳后,双脚乍踏地面,觉得还跟在船上似的微微发晃,她冲甲板上的“李阿伯”摇臂告别,回身时,已经适应。 果然有两个童役上前,一男童、一女童。二人均穿绿衣、绿裳,跟王葛差不多年纪。“请问是王匠工吗?” “我是王葛。” “我二人是南山馆墅‘飞流峰’之童役,王匠工的居处已经安排妥当,请随我二人走。” “那个……稍等,这里有茅房吗?” 女童顿时抿嘴一笑:“随我来。”走出渡头范围,女童背着她叉腰一站,道:“就在这处,我给你看着。” 好。 朝山道上行后,女童告知自己和男童的名:静女,谷风。 没姓?疑问归疑问,王葛没好奇此问题。 静女主动给王葛介绍沿路所经过的斜峰、岩岭、竹林、溪流。王葛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静女越发知无不言,觉得王匠工挺和气,不似主家好些宗族姻亲,甭管身份贵贱,都冷冰冰的。 其实身在山中,远不如遥远观望南山。倒是有好几处若隐若现的瀑流、绵延不断的竹林确实令人向往。 登山石梯太狭窄了,长度一步,宽面仅能搁一只脚,还没有扶手。幸而积雪全被清扫、洒了碎土。渐渐的,静女累的说不动话,谷风始终默默在前引路,王葛快时,他快,王葛慢下来,他慢。 总共过了七个岔路口,终于不需要往上攀了,走过十余丈缓缓向上倾斜的土坡后,嵌在茂密慈竹林中的“精舍”围墙映入眼帘。 王葛一放松,才觉出腿酸软。 进入精舍的大门后,直接步入曲廊,遥望过去,曲廊一侧全是屋舍,另侧有石雕、渠涧、榫卯结构的观赏桥。 屋舍这侧,每扇门旁都有窗,窗棂为大菱形制式。谷风就停在第一间舍前,房门跟普通农户家一样,外面都无锁,唯能在里面上闩。 谷风推开门,说道:“其余屋舍均满,只腾出这一间,王匠工可先将行囊放下,我等带王匠工去看授课之地。” 铮…… 袅袅琴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王葛没在意,反正弹的变调她也听不出来。 屋子很小,地面铺着草席,窗下有一漆案,令她眼神发亮。案上有笔、墨、砚、两个长形笥盒。 把背筐放下、掩门,她继续跟随二童役走。 静女说道:“授‘文字训诂学’的夫子有两位:郭夫子,左夫子。两位夫子每日轮流授业,上午辰初开讲,午时休;下午未初开讲,酉初休。王匠工是正式学童,午食可在讲学的琴泉水榭用。早食、晚食,得与所有学童去西北角的庖厨领。” 接着,静女沿途指示何处通往庖厨、箭场、琴房。“对了,我们这还有木匠肆,但是得走出精舍北门,然后沿竹径一直向东、将近‘飞流峰’时便能看到。” 王葛这回是真欢喜,双眼弯弯,挤得两颊的紫红生疼。 铮铮铮…… 前方琴音急而烈,犹如万马乱跑! “练完啦!”一个小童欢悦而叫,冲出屋舍,对着正笑的灿烂的王葛问:“女娘,你笑成这样,脸不疼吗?” 精舍:儒家讲学的学舍。 (本章完) 第90章 虎子 同一时间。都城,太学。 某学屋内。 太常谢幼舆虽比国子祭酒张季鹰小些许岁数,但二人私交甚笃。谢太常本在埋头考证典籍,疲惫时一抬视线,正好看到对面的老友笑的满脸大褶,于是问:“何事让季鹰笑成花般模样?哈哈哈……” 张季鹰:“刚腾出空闲,看一门生回我的书信。哈哈, 有趣的很,通篇下来,唉,全是圈!”他佯装生气,拿起看过的前四页纸递过来。 谢太常正好想放松一下,接过来,嘴中连“喝”几声,故意顺着对方的话道:“除了圈就剩下虫了,哪个字都写的拧巴, 季鹰这门生,收的差强人意啊。” 张季鹰蹙着眉看第五张纸。前四张,王荇已经将诵书识字、生活中的琐事都述尽,他知道接下来该是王葛写的。但内容…… “幼舆啊,你快来看。” 谢太常少见对方如此凝重,起身过来,寥寥数列后,他“咝”口气,与老友面面相觑。“季鹰,其实……你若看不上这门生, 跟我那仲侄虎子换换, 你教我仲侄, 我教此子,哈哈, 如何啊?” 踱衣县。 南山飞流峰。 王葛肃容,冲面前这个也就五岁的孩童一揖礼, 没有乱搭话。虽然对方穿的也是葛布寒衣,但脚上却是皮靴, 再虽然一只靴头破个洞,那也是皮靴!普通百姓穿不起。 静女、谷风皆一言不发的向孩童揖礼,既未向王葛说明孩童来历,也未向孩童讲王葛身份。 孩童先正色回礼,重又笑脸相问:“我叫虎子,女郎何名?” “王葛。葛藤之葛。” “王女郎是初来的,走,我带你游览精舍。来南山馆墅修训诂学的,算上你、我,共有正式学童十一人。其余都是旁听学童。跟紧我啊。”他抄着手,走路还真不慢。 王葛见静女、谷风都没制止,就随着虎子走。 此童继续道:“正式跟旁听有很大区别。我等均会被录入南山馆墅学籍,将来出去交友、办事,可报此出身。旁听学童不在籍,绝不可对外吹嘘在谢氏小学修过训诂学,更不许冒充郭夫子、左夫子的弟子门生。” “原来如此,谢师兄告知。” “嘿嘿, 你很懂事。”他小手探出宽袖,屈手掌,示意王葛再近前些,然后另只手拿着两块肉干,低声问:“吃不?” “啊!”静女看到了,惊叫出声、连忙捂嘴,但脸上的害怕遮都遮不住。 谷风微不可见的摇头。 一块肉干竟让俩童役有如此反应?王葛再看肉干,不由胡思乱想。 虎子的伤感一闪而过,自己拿起一片撕嚼,正要揣起另一块时,王葛笑盈盈伸手:“谢师兄。” 这孩子立即欢喜着把肉干给她。她学着对方的样子,撕一丝,边嚼边想:这好似是……牛肉的味道? 不过太多年没吃过任何肉食了,王葛也不确定。 在晋朝,杀牛是重罪,即便富户人家也只能吃意外死亡的牛,屠宰前还须上报官府登记。 所以这一定不是静女、谷风害怕的原因。小童若敢吃牛肉、追溯不到宰牛的源头,早被告发了。至于同类的肉,王葛更没傻到那种地步瞎琢磨。 吃着肉干,下曲廊,沿石径出来一道院墙,进入竹林。他们走的这条道,应是林间主道,宽度约有两步,两侧皆砌有下水石渠。但此道应是先存在,后来修的石渠。因为路面一看便是常年徒步趟出来的,被踩的挺坚实的土上,可见不计其数的脚印。 求学之道! 王葛脑中一下蹦出这几个字。 左侧竹林,远处的溪流渐渐倾斜而近,水声清脆,如跳动乐音,野雀从几人头顶欢悦飞过,落在溪旁梳理羽毛。 琴泉水榭就这样逐渐出现于王葛视线中,逐渐放大、真实,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如诗如画、还要雅意! 众人顺着土道左转,林中溪流渐宽,在最宽处,架起一榫卯结构的矮木桥,桥横面上,建筑四面通透的藉景之屋。屋顶为民居制式的悬山式,搭以厚厚茅草,垂下的草边参差不齐。 王葛正仰头打量,一根茅草径直掉落溪中,被水送远。一只翠雀恰巧浮过水面,在这根茅草上一站、再冲上空。 “好美。”她心里呢喃着。 虎子吸下鼻涕,说道:“是不是觉得景致挺美?两日后开课,就不觉得美了。” 是啊,此榭四周灌风,若长久坐,谁还顾上欣赏风景?王葛深以为然的点头。 “走,带你去看飞流峰。峰峭有天然水坑,所出之水顺崖直下,形成飞流瀑布。比此处还美……”也更冷。他再吸鼻涕,抄着的袖管微微打抖。 竹径一直向北,已经能听到瀑布动静。 走到精舍的北墙,此墙是最外沿的围墙,开辟有一道院门。出来院门,有两条路,一条土道偏西、一条碎石道偏东。仍是虎子当前引路,走碎石道。王葛在他侧后方,静女、谷风默默跟随。 瀑布声越来越震耳,四人走了不到一刻钟,说话就得大声了。远处白练悬挂青黄交接的山峦,瀑布被中间突起的几块陡石分成五片,十分奇异,坠落到下方深潭时又合为一起,远观真的太像琴弦了! 虎子冲王葛招手,同时向后看一眼。静女、谷风立即垂首退后。 王葛附过去,虎子道:“是不是觉得像琴弦?” “像。” “假的哦。原本只有两块陡石,将瀑流分为三片,远观像是耙子。谢家自有能人,就想出个主意,在上游先以巨石阻挡,将瀑布改流,腾出下方峭壁,楔无数铁棍,糊以石料,冒充天然陡石。将三齿耙改成了五琴弦。” 王葛假装认真打量那几块陡石,实际很忐忑,不是因为虎子知晓瀑布隐秘,或许谢家根本不在意一处景致的隐秘。她忐忑的,是这孩子每回望她眼睛,都能瞧出她在想什么。 她要和这样早慧的孩童一起研习学业,唉,压力挺大。 这时,有十余个穿裋褐的人路过,有男有女,穿戴均不如静女、谷风,但并未向虎子和王葛行礼。 虎子吸鼻涕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给王葛解释:“他们是匠工,也是谢家佃客,不属奴婢。他们应是去沤池,沤过百日的竹料经舂碓捶烂,可制纸浆。飞流峰附近有木匠肆、纸匠肆、革匠肆。太冷,改日再带你去看。” 这孩子一边往回带路,一边道:“听说训诂学精舍即将到来一位头等匠工……” 王葛正想说她就是。虎子已回首而笑:“不料今日让我先遇到了。” 好。王葛明白了,以后绝不能跟早慧儿童比智商。 弟子、门生:亲受业者为弟子;转相传授者为门生。王荇由桓真教授,就属于张季鹰的门生。 学籍:跟现在的学籍不一样。古代学籍是登记的名录,用以区分正式弟子、散生、旁听生等等。 舂碓(chōng duì):捣物之器具。 (本章完) 第91章 白鹤敲门 识字的人就是心眼多,自己往后要少和贾芹碰面。入夜后,王竹辗转难眠,越厌恶贾芹,越忘不了对方讲的“画地为牢”的典故,更忘不了讲完典故后的那番话。 “竹弟,自你来此, 你家中打水的次数都少了,是缸变小了么?你家距水井不足百丈距离,为何你阿父不便来瞧你?为何你不敢回去看望他?因为心里都清楚,此处……是牢!” “竹弟,此乃真正的画地为牢啊!四周无栅栏,你也不敢出去!你若不服,就归家啊?” “呵,竹弟,你看,你和我一样,都被亲族判为犯人。呵呵,我们真做错事了么?那谁又没做过错事呢?为何单把我们判为囚犯?是因为我们弱啊!竹弟,他们以善自居,在欺我们弱啊!” 王竹越来越睡不着,往外挪挪,离鳏翁远些,然后放心的出声叹口气。阿翁这里挺好,顿顿能吃饱,可再好也不比家里好。每日在鳏翁的视线中走动, 他时时拘束, 不敢大声说话, 甚至不敢大声咳嗽、放屁。比如现在自己也冷,想加铺盖,哪敢提?若是在家, 他实在冷了,还可以搂阿父或阿弟取暖, 在陌生人家, 不行。 王竹讨厌贾芹,但对方说的话,怎么句句跟刺一样扎住他,扎的疼,甩不掉。真如对方说的,他在坐牢吗?都是王家子,凭什么拎他来坐牢? 是王葛出的主意,只有她猜到那晚是他逮的鼠,可她又没凭据,就敢告诉大父?所以,她一定在当中编瞎话了!一定! 不然大父怎会狠心对待亲孙儿。 王葛……王葛……长房……都好狠! 飞流峰精舍。 王葛案桌上,贴着墙的位置燃着一盏青铜油灯。这是她穿越至今,第一次见到青铜制的油灯,自家的烛台全为陶制。 就着光亮,她一笔一划,用最简洁的词句记录与虎子道别后,静女的告知:“正式学童每月一筒麻烛油, 每日一墨块, 十枚竹简。所有器物, 由我等在每日固定时辰发放至居舍。两位夫子在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于琴泉水榭正式讲学。腊月三十、正月朔日休。次日恢复讲学,直至十日。十一至十九日休,学童可归家过元宵节。二十日恢复讲学,直至月末。月末那日,公布仲春的修学时刻表。” 王葛写着写着,摇头,用刻刀刮去多余的字,刮到不可再减字、语句通畅能理解为止。 自阿弟认字起,她就明白,古人记录之所以都用最简洁的字句表达,是因为墨珍贵。 屋舍配备的砚为“凹心砚”,附带一块她掌心大小的“砚石”。砚石是磨墨用的。 说是墨块,几乎是个薄饼状,跟铜钱差不多大。压碎、磨、用水化开后,里面有粗砺物,她也不知道是啥,就用笔尖把它们拨拉到砚台边。 书写时,更觉出比张夫子寄给阿弟的差。一是墨色不深,二是仍有细小沙粒似的杂物。 即便如此,王葛也欢喜知足。在这个古时代,她一个农户家的小女娘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每日还有墨、烛、简牍、足够的食物供应,岂敢不知足呢。 是,她的确制了许多超过这个时代原理的器物,对桓县令的治绩起了一定辅助作用、或很大辅助作用。但又怎样呢?如果遇到一个贪官、坏官,霸去她所有功劳不说,还有可能陷她家破人亡,或将她禁于匠肆,终**她劳作。这些不是不可能! 但桓县令将她该得的,基本都给她了。财物为轻,资历为重!她绝不会认为得到这些理所当然,她从最初的一贯赏钱,到现在入学南山馆墅,都在感恩。 寄人篱下于这个时代,她就要学会在认命中一点点求存、奋进,而不是傻到认为穿越者万能,鄙视古人智慧。 “笃、笃。”两下轻敲门声,打断王葛的习字。 一开门,她先是吓一跳,继而不敢相信,以为在做梦。 白鸟朱冠! 敲门者竟是一只白鹤!! 此鹤明显由人喂养,不是第一次夜晚敲门了,它只管用嘴敲,不进门。跟王葛对视后也不害怕,去敲下间屋舍了。 隔壁没开门,还立刻有小童的声音在喊:“知道啦!” 王葛以为鹤会一直敲下去,但只敲至第三间后就飞走了。 真美啊!它皓翅、修颈的身影从深邃夜空中划过,真不愧有“仙”的称号。 掩门,坐回案边。她真想将刚才所见写出来,可惜以她的书法功力,一个“鹤”字,笔划太多,细长的竹简竟然没盛开! 写小点……挤成一坨黑点。 罢了。本来就是到馆墅学认字的,现在写不好正常。 次日不到卯正,王葛就按昨天静女指的路线找到庖厨,是个露天竹搭的棚子,棚下灶台共有九个,都是三眼灶。每个灶台配两个灶役,也是有男有女,均为壮龄。 “别乱跑!”一个役娘子喊住王葛,指着靠远的灶说:“才来的?童役在那三个灶领,最前头一个是正式学童的,另五个是其余学童的,以后别走错了。” “谢娘子指点,我是正式学童。”王葛不卑不亢,并未向对方揖礼。桓真教过她,只要进了南山馆墅,切不可向部曲、佃客、奴婢行礼,不符合礼法。 正式学童的早食有一碗麦豆粥、一张胡麻饼、菜酱。盛这些食物是陶盘,长方形,内嵌大、小格子,制式跟她前世用过的餐盘一样。快步走回,路过虎子的居舍时,这孩子正好推门出来,冻的打个颤。 “虎子,你别去了,吃这份。” “谢女郎。” 王葛冲他笑笑。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对方比寻常孩童体弱,寒冷天气帮小孩子领早食,对忙碌惯了的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静女快步追上王葛步伐,四周无人,她小声提醒:“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 王葛一副询问的神情看着对方。 静女很满意,继续讲:“他也才来不久,竟跟我等童役一样,只听说他叫虎子,不知他姓什么,还不知道是主家远了多远的穷姻亲。而且……你昨日真不该吃他给的脯。我是从送他来馆墅的奴仆那听到的,此童喜逮老鼠,他又那么穷,你猜……那能是什么脯?” 王葛微垂眸,难为情道:“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啊!”静女一边跳脚、一边逃,逃出丈远,干呕一下,头也不回的速速离去。想必以后她都不会再和王葛靠近了。 王葛此时琢磨“静女”二字,才知其意。谢氏主家给此童役起“静女”之名,并非寓意贞静。而是告诫对方,要沉默自守,非礼勿言! (本章完) 第92章 翻车 早食后,王葛沿昨日走的路出了精舍北门,去看一下木匠肆。匠工考结束时,南山馆墅曾在考场外搭了一个临时木匠肆,当时他们急雇制箭竿的匠工。 不知现在是否还雇? 过去观赏瀑布的石潭边缘后,她按虎子说的,继续往东走, 很快便看到人影在竹林中穿梭。他们伐倒竹子后,将竹秆断开几截扛行,有的还将竹秆用布包裹了再扛上肩。 王葛追上一个匠娘子,没冒失询问,而是浅笑着跟在旁边。 匠娘子见王葛一副朴实相,主动问:“不在精舍干活, 跑匠肆这干嘛?” 都是年龄惹的祸, 分明又把她当童役了。 “我是学童,也是木匠匠工, 想找点活计干。” “那挺好,匠肆正急缺匠工哩。你随我来。” 飞流峰下的木匠肆,同精舍一样,也环绕围墙。进来后,是一间间被隔开的小院,院中木匠干的活计均不相同。每间院的空地都摆放不同品种的木料、竹料,可见这漫山树木、竹林,很多都是人工栽培。 匠娘子带王葛找到匠肆主事。 此时代,无人敢拿匠工、等级这类可查询的事情说谎。谎言一旦被拆穿,面临的不光是旁人鄙夷, 还会被告上官府。主事者一听王葛还是正式学童, 真后悔问那么仔细干啥?没办法, 只能咬牙雇佣头等匠工。 匠肆分配给王葛的活,是用“箭竹”制“箭竿”。切莫以为箭竿就是将长度精确在要求的二尺长度就可,重点是要矫正竿直的同时,将箭身刮青、打磨光滑。 每根箭竹材料经过了火烤,彻底烤干水分的过程中,也造成竹身因热胀而扭曲。矫正竿直有专门工具,她右手侧为固定槽,左手侧是移动槽,两槽严丝合缝后的槽孔,就是箭竿的最细标准。 两槽完全扣死后,箭竿仍能从槽孔中轻易活动,就证明箭身刮的太过,刮成了废料。 每次矫直箭竿后,都要过刮刀。第一次过刮刀,仅将竹料的青皮刮掉,刮掉后进行第二次矫直;再过刮刀、打磨箭身圆滑;再矫直。 钱不好挣,到了午时,王葛仅制成五根箭竿,期间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匠肆里的午食不要钱,有一个麦饼,一碗温水,一匕咸豆,所有匠工都是匆匆吃完接着干活。 王葛吃饭就够狼吞虎咽了, 仍是院里吃的最慢的,最后两口她干脆全塞嘴里。饼里有糠皮, 扎的她腮疼。 她刚拿起材料, 别的院就来了个分主事,在喊:“谁制矩尺快?只要一人。” “我!”王葛站起、喷着饼沫子喊。 “半个时辰能制出一个矩尺么?” “能。保证分、寸不差。” “记住你的保证!” “是。”王葛欢喜异常。 制矩尺的院弥漫木尘,木料特有的味道很浓。王葛取出手巾系于面,开始锯木。拓木非常坚硬,先锯出矩的大概轮廓,再用刻刀轻轻划线,凿去多余的料。 此院这位分主事不放心,一直站旁边看,问道:“之前制过多少矩尺?” “一百个。” 此人顿时觉得牙疼。“才一百个?” “县令大人只要一百个,我没敢制多。” 牙疼!“县、县令大人?要你制矩尺?” “昂。制之前还特意先讲好,按头等匠工的价付我钱哩。” “咳……王匠工放心,只要你制器标准,我们定也如数付钱。” 王葛说话不耽误干活,修好矩尺轮廓,开始用刻刀标线段。 分主事来回走过几趟,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咱这都是对照着模子刻线。王匠工你……”你咋连这都不懂,不管我要哩? “我不用那个。在制尺上,我就是模子。” 一个老匠工最听不得这种吹嘘话,背手过来,教训道:“你这女娘,就算你是头等匠工,也……若连这话也不敢说的话,那考头等有何用?后生可畏啊!嗯!”他干了几十年木匠活,瞄王葛刻的线段一眼,只一眼,就晓得厉害,原地掉头回去干自己活了。 王葛弯眼一笑,专心刻线。 天将黑时,匠肆给她结了二百二十个钱。王葛欣然往回走,不想在潭边遇到了虎子。 他正拽着路边的枯枝摇晃。 “虎子?多冷啊,你咋在这?” “我去找过你,你一直不在。我猜你应该来木匠肆了。” 王葛见对方伸出小手,指指她身上,她才注意衣裳上沾了好多木屑,立刻到道旁拍打干净。 “女郎,那边有水车。你去看过吗?” “没有。我们村其实也有水车,但是建在人家的地旁,没机会靠近。” “庄园里的都能靠近。你想去瞧瞧吗?” “走。”王葛自然又顺势的牵住小家伙冰凉的手,她刚忙活完,手心极暖。 虎子稍愣下,欢喜道:“走。” 晋朝的水车,还是曹魏时期马钧改良的翻车制式,以人力为驱动,通过大小齿轮、刮板链条为传动,可将水由低处提至高处。可正转、反转,既可汲水,也可排涝。 飞流峰水潭西侧的几架水车,都不用于灌溉,而是反转刮板链条,将潭中的水排出,以垂直泄下的水为动力,驱使舂碓锤打沤腐的毛竹,打为碎绒后,立即置于旁边的大石槽,竹絮与水相融,形成浆。下步即可用竹帘抄纸、压纸、分离、干燥,但这种方法制出的纸很糙,并不能用于书写。 王葛和虎子,一高一矮站在隆隆劳作的数架水车前,各自震撼。虽然此处味道不好闻。 虎子面露向往,说道:“女郎,你知道么?我自懂事起,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让世间读书人尽能用纸书写。游历时,不需背着沉重的简牍行走;记录时,不需将字句一减再减,能将我等所知的所有道理,尽书于纸,传递给想识字、读书的百姓。” 王葛眼睛可能溅进水珠了,擦一擦,略有哽咽道:“虎子,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如果难实现,我帮你实现,如果我帮你不够,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匠者帮你!所以,一定能实现的!走,咱俩去匠肆讨点竹料,我会制水车,将今日看到的水车、还有旁边劳碌的匠人,全用竹子制出来!” “当真?” “嗯!” 二人牵手奔跑,笑声一路。 谁知到了匠肆,还得花五个钱才能给竹料,幸好包含工具使用。要求五天内必须将工具和背筐返还,如有损毁要赔。 看着虎子渴望的眼神,王葛心疼的付了五个钱。 天色已黑,二人步履匆匆,刚进入精舍北门,就听到侧面的矮树丛中有人在说:“就是那个叫王葛的正式学童,别提了,好恶心!” (本章完) 第93章 筒车 “如何恶心?”王葛不屑偷听,径直过去,问道。 “啊?”阴暗中的俩女童役都被唬一跳,当真逃也不是、站也不是。 其中一个果然是静女。旁边那个年纪较小,倒挺聪明,一看静女惶恐,就猜出王葛是刚被提到的“恶心之人”了。 王葛指着另个童役, 质问:“静女,你刚才虽然说‘别提了’,却盼着她赶紧询问你,是不是?而后由着你败坏我声名,是不是?静女,此刻我就在你面前,你不必憋着,说, 我如何恶心?若不说, 我必拉你到馆墅的主家那里,问他们如何教导的童役?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随意践踏正式学童、践踏我这头等匠工的声名?!” 虎子听到有不少蹑脚放轻、但踩碎树叶的动静靠近,他没管,从容抄手:光天化日?出自《尚书》之“帝光天之下”?这词用的妙啊。 且说静女,传闲话被逮个正着,又被王葛连声质问,越来越怕,更怕闹大了、闹到主家那里。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没说错。清早时,你亲口跟我说的, 你说你逮了鼠, 烤活鼠吃, 我就是因为你说的才恶心的,我虽是仆役,可我就是恶心吃活鼠者!我、我没错!”她越说越有底气,最后一句嚷着出来。 “你既知自身为仆役, 不知非礼勿言吗?今早我没招你, 你却追上我,追着提醒我‘王女郎,以后不必与此童来往密切’。静女,我学的像是不像?”王葛将当时对方的语气模仿的惟妙惟肖。“我当时一句未言,是也不是?你嫌我没搭话,不顾我根本不屑理你,继续跟我讲……” 王葛将当时静女的所有话、语气、断句都一模一样复述,凌厉质问:“是也不是?” 静女旁边的童役急的一探身,心道:对对对,这就是平时静女传闲话的样子。 静女更急!谁脑子不好使似的、谁不会模仿对方似的!“那王匠工接下来咋说的?你说你家穷,你就逮鼠、烤活鼠吃……你还说鼠吱吱叫、鼠一边惨叫你一边吃……” 王葛冷哼一声:“编完了?我当时说的是……我家也穷,我也逮过鼠,有时恨鼠糟蹋粮,我也烤鼠。烤的时候,鼠还活着,叫的吱吱吱。” “对,你就是这样说的!你们听到了?她就是这样说的、就是这样说的!” 躲着偷听的几个矮身影“哈哈”大笑,皆忍不住从树后站出来, 全是跟王荇差不多身高的小学童。 “哈哈, 蠢材啊蠢材。” “听到啦!” 被众星拱月的一个穿着黄衣红裳的女学童最夺目。她小脸带怒,大步上前,挥动小手扇了静女一腰风。 没办法,这女学童太矮了。但气势不矮!“扯谎!今日你跟她在曲廊对话时,就在我屋舍外。哼,我全听到了,她说的一字不差,她恨鼠糟蹋粮食才烤鼠,有何错?她句句没提吃鼠,是你自己乱想、然后乱编、乱传的。哼!” 王葛向对方揖礼,再向所有学童揖礼。 众学童均肃容回礼。 静女瞠目结舌,仔细琢磨王葛的话,可不?是没提到“吃”,怎么办?怎么办?被这些学童逮到她传学童的闲话,怎么办? “王匠工,我错了。呜……我小时候,刚记事的时候,只记得我家里人死了一地,被鼠在啃。我只记得这个,所以我最怕鼠,怕到恶心。呜……我错了,我错了。王匠工你饶了我,我再也不敢了,要是闹到主家跟前,我就被撵出南山了!我等童役都是自小就被收养在这里,山外哪有容身之地?呜……啊……我错了啊……” 静女直接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左、右胳膊轮换擦泪,一抽一抽的还在说:“以前我叫燕燕的……我知道主家嫌我话多,给我改名静女……呜……若再被主家罚,我就该叫北风了啊……” “噗!”不知道谁先喷笑。 “算了算了。”也不知道谁先饶了静女的,大家一起吆喝着去庖厨。 小孩子最喜欢一窝蜂的来去,王葛当然得融入群体(幼儿园小班),她牵着虎子,二人均一眼都没再看静女。此事闹的这样大,明日定会传到庄园主事那。 曲廊里的灯笼全换了,昨夜均为统一制式的红灯笼,今日每盏都不一样。王葛屋舍前不知是巧合还是庄园有意,悬挂的是五彩鲤鱼灯,形状也是鱼形。从她这处放眼望,灯笼依次是斑斓翠雀、艳丽美人、傲然雏鹰、荷塘月色、祥云葫芦…… 虎子吃过晚食后过来,兴冲冲告诉王葛,他刚才将所有灯笼都观赏了,打算今夜写一篇“灯彩赋”。 “好。你写赋,我制水车。” 虎子坐于案边,刚要砚磨,腿脚、背后就被轻裹被褥。 王葛笑笑,走到另侧墙边,开始锯竹。 前世历史中,比“翻车”先进一步的水车,被称为“筒车”。筒车发明于隋,唐朝时升级,元明时再次改良。 关于水车的知识,王葛很惭愧,仅知道这些。这还是前世跟一个擅制微型水车的老匠人学艺时,专门查阅才记住的。 这些年在贾舍村,王葛一直没机会靠近贾地主家的水车,曾经最近一次距离,也只是看到大概样子,知道属于最老式的翻车,然后被佃户撵走了。 她一直不敢制微型筒车,就是因为连这个时代的翻车都看不到具体模样,何谈“突发奇想”去改造? 再者,微型筒车真的就是透露个原理。将其放大、成为能灌溉农田的真正筒车,还需“天车匠师”的钻研、实物打造、一次次利用水流推动的冲击力去试。 翻车与筒车最大的区别,就是动力不同。翻车必须由人摇、脚踏、或畜力拉来带动刮板链条;筒车靠水流冲击为动力,转轮上的每个小筒依次入水、转至顶部后自动倾斜倒入竹槽,而后进行农田的灌溉或其余用途。 筒车不如翻车的地方,是必须因地制宜,必须建造在水流落差大的地方(比如飞流峰瀑布),或水流湍急的河岸边。 王葛一边回忆前世的制作过程,一边削竹筒。她只制十个竹筒,它们大小必须相近,这样蓄水时动力才能一致而连贯。然后用铁钉凿眼,楔进竹棍,制成最基础的转轮。 受时间、材料所限,她要做的,仅仅是能透露筒车的运行原理即可,不需要美观、复杂。只要保证竹筒转到滚轮顶端后、能倾斜泻入固定位置的水槽中即可。另外,再制一个竹筒小人,水车转轮中间的轴延伸出来,跟竹筒小人的手部相接。 如此就会造成水车转动多快,竹筒小人忙碌多快的有趣样子。 不知何时,虎子站过来。王葛用手拨拉筒车转动,竹筒人跟着忙活。她问:“咋样?像不像?” 虎子心想:头等匠工能把水车仿的如此粗糙、如此不类,也是不易啊! 于是找了个最善意的破绽,提醒:“嗯……这水车运行的道理,是不是反了?不是人力摇,带动水车么?怎成了水车先转、而后带动人……水车先转……带动人力?先转?后力?” (本章完) 第94章 文字为典籍根本 道理就是如此,有人存心点拨,慧者自然一念通透。 虎子赞道:“妙哉,妙哉!劳女郎继续制,明早我们一起去水潭试此水车,它周围都是小筒,不如叫它筒车?如何?” “成。”王葛舒口气, 太好了,筒车之名顺理成章。“对了,你……灯彩赋写好了?” 虎子笑容僵住。 王葛过来案前一看……所有空白的竹简全写满了,皆是重复的“鐙”、“镫”、“锭”、“灯”、“登”、“燈”。 不能再看了,再看,王葛怕能哼出西游记了。 “这些字我一个也不认识,虎子能给我讲讲么?”她诚恳请教,不认为一个早慧儿童会故意糟蹋墨、简。 顷刻间,虎子眼神亮了几分。 他坐过来,先拿起“灯”字竹简,说道:“如今简化的‘灯’字,并不常用。书写时,常用‘镫’或‘锭’,最早的灯字,就是‘镫’。所以我想……再早时,难道没有灯器么?还是也记录过,可惜没被世人知晓?” 王葛脑中刚冒出“甲骨文”,虎子就继续道:“目前未从殷墟契文中发现关于‘灯’的任何记载。” 桓真教过王葛姊弟,“殷墟契文”就是她前世所知的“甲骨文”。 她问:“那为何最简单的‘灯’字, 反而不常用?” 虎子摇头, 表示他也不知, 再道:“嵇康四言诗中出现过此字,诗中有云‘光灯吐辉,华幔长舒’,继他之后, 也有延续此‘灯’字写法的。” 他拿起“镫”与“锭”字, 开始解释此二字的不同:“古时最早的灯器, 叫陶豆。陶豆有足,为锭;陶豆无足,为镫。但《论衡》中又有从火之‘燈’。” 他再拿起“鐙”,解释:“金制豆器,谓鐙、也谓镫;而瓦制豆器,只谓登。”他指一下写着“登”字的竹简。 王葛渐听入迷,没想到一个“灯”字,经历了这么多的演变,而且这么混乱。尤其单独的“登”字,她还以为对方跟她一样,因竹简太窄写不开才拆开偏旁。 虎子又道:“还有,在周时,‘登’与‘镫’可通用。” 好,更乱了。 虎子抿嘴而笑,接下来一句话,又给王葛重重打击:“那这么多不同的‘灯’字,为何‘锭’字读法不同?因为此字为‘鼎’字异称之一。‘鼎’还有别的异称。” 王葛俩手一起摆:“师兄先别讲了, 就这些我且得琢磨一天呢。” 虎子特喜欢听“师兄”二字, 起身, 负手,跟小大人似的踱步说道:“文字为典籍根本。我等来修训诂学,为的就是通字义、寻字源。” “受教。那你继续作赋。” “没竹简了。” 王葛从自己行囊里拿出自制的竹简。“我会制简,你放心用。” 小家伙终于露出孩子气,一撅嘴。 “哦。不会作赋是?哈哈。” 虎子拱手讨饶,算是承认了。 时候不早,王葛先送他回去。二人踏上曲廊,屋舍的外墙、窗棂、脚下、连庭院中的景致,都被盏盏灯笼浸染了陆离之采。 小家伙路过一盏就踮脚、举手够,王葛都够不着,何况他?但她还是像在家中抱阿弟般,将虎子抱起。 二人相觑一笑,在凛冽寒气中,一同将曲廊的所有灯都观赏个遍。王葛回来屋舍不久,“笃、笃”敲门声响。 还和昨夜一样,只敲两下。 打开门,白鹤比昨夜多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去敲下个屋舍。隔壁又一次喊道:“知道啦。” 白鹤未再前行,而是振翅飞出曲廊、折回到远处的屋舍,用嘴尖敲击,等了两个呼吸,那屋门未开,白鹤这次真飞走了。 王葛这才回屋,继续制水车。 次日吃过早食后,二人来到水潭旁。因为离翻车近,龙骨般的刮板排出的水流很是汹涌,顺潭边延伸流淌。 王葛把小筒车一放,那个摇翻车的匠工瞧见,大声问:“女娘制的是轱辘?” “是水车。”王葛回他。 哪有这等水车?匠工皱皱眉头,专心驱动翻车。 石潭的边沿参差不齐,凹陷的地方水流冲击力正合适。十个小水筒依次接水、旋转、转的非常快,转到顶端后倾斜,将水泄下。转轴带动着一旁的竹筒小人忙的不亦乐乎,看的虎子都想让竹人歇歇。 那匠工无意瞥过来一眼后,稀奇的“咦”了声。 王葛埋头架设微型竹槽,由高至低架了三段,呈“之”字拐弯。在最后一截竹槽下,安置了更微型的舂碓。其实舂碓就是杠杆,竹槽流下的水是驱动力,另一端在水流时急时缓中,开始小动静的“”砸击。 没几下,就把地面砸出小坑,泥和着水四溅。 “咳!”这匠工暂缓劳作,蹲过来,瞅瞅自动旋转的筒车,再回头瞅瞅其余几架必须时时刻刻手摇、才能呼噜噜排水、才能致舂碓不停敲打竹料的翻车。“女郎,小郎,这筒车若制大些、和那些天车一样,比天车还大些,是否……”是否就不需人力摇了? 王葛与虎子相视一笑,她朝小家伙扬下颌,示意让他说。 虎子指指不远的瀑布:“若能将瀑流中分出一股水流,未尝不可一试。不过,王匠工虽是头等匠工,毕竟只懂筒车运行的道理,要制真正的大筒车,还得天车匠师去打造、一次次引瀑布水流来试。王匠工,筒车暂时放这。明日便入学,我等要去青荣温泉沐浴。” “嗯!”王葛欢喜。 匠工目送二人离去,喃声自语:“头等匠工……王葛?她就是王葛?怪不得,怪不得能考取头等!”随后他冲后方招手,喊:“你们过来!看护好……筒车,我去找主事。” 青荣温泉别处一地,距离精舍至少有一里距离。此处不再有竹林,栽种的全是青桐。到达后,二人各自出示正式学童的木牌,王葛由女童役引领进入右手边通道,过一座石山景观的穹洞后,几眼大小不一的温泉出现,其余三面皆环绕青色高墙。 每眼温泉间都隔有苗圃,盛开的花朵、绿植既起装饰作用、也稍稍阻隔泉与泉间的视线。 香气、温热湿气一起扑面,令人更加愉悦。 女童役年纪七岁左右,笑容甜美,轻语道:“请女郎入池,仆为女郎濯发。” 王葛已经知道这里规矩,没啥害羞的。泉内都是活水流淌,跟她前世泡温泉的感觉差不多。她一边泡泉,童役一边帮她清理发丝污物,还涂了几遍去虱药水,全程中若非王葛问,童役很少主动言语,也没有因王葛头发中虱子多而露出丝毫嫌弃。 世族的底蕴,就这样一天天在王葛面前展露。 而王葛也从筒车开始,在谢氏大族中,慢慢绽放她头等匠工名副其实的天赋与才能! 《说文》中:锭(dìng),镫也。 豆:古代的一种器皿。多为陶制,叫陶豆。 (本章完) 第95章 谢家虎子 腊月二十八。巳正时刻。 南山馆墅,琴泉水榭。 首日是由郭夫子主讲《急就章》,明日由左夫子主讲《广雅》,此顺序一直延续,直至弟子考核通过。 王葛在内的十一个正式学童,自今日起,被称为谢氏小学弟子、女弟子。他们呈三、三、三、二排坐, 王葛跟虎子坐在最后,前头学童的年龄,最大四岁、最小三岁。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 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 朗朗诵声,自辰初一刻起, 往复而诵,几乎未停。 即使相距最远,郭夫子一抬眼也能瞧清,王葛看似抻着脖筋跟读,实际有时干张嘴、没喊出声。 “停。其余弟子莫开口。王葛,单独往下背。” 坏了,被抓包了。 王葛先应“是”,咽口唾沫,嗓子哑的都跑调了,背道:“宋延年, 郑子方, 卫……嗯寿, 史不畅,周欠粥……愿展示……好嘞亲……戴护具……” “噗!”起码有四、五个弟子喷笑、笑的浑身都哆嗦。 王葛如此明显的诵书“诀窍”, 都是世家弟子用剩下的。虎子作为好友, 得使劲把嘴角下垂,才能不加入笑王葛的队伍。 “停。”郭夫子歪倚凭几, 左手中的竹尺在案桌上轻拍一下。“上前领罚。” “是。”王葛在众目睽睽下起身、跪坐在夫子对面,伸右掌。 郭夫子:“换手。” “是。”夫子记性真好,一直可着她左手打。 啪!啪!啪! “回坐。” “是。” 王葛走动时,尽量不去瞥水榭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旁听学童。这些人来自谢氏宗族、姻亲、荫客,年龄有老、有壮、有弱。他们站在水榭外的位置,是先来后到制,不以身份论。若有因身份高低导致争吵者,无论对错,皆驱逐。 此次是王葛挨的第三次打,打手心的数,次次累加。其实非她笨,而是旁的弟子入学前,早就死记硬背了这篇史游所著的《急就章》。 《急就章》全篇为韵文,三言、四言隔句押韵,七言每句押韵。今日只诵三言人名,全为虚构、隔句押韵的姓加名,比前世她背过的《三字经》难多了。 而且古代夫子授书,是先让弟子嗷嗷的跟读、强记,再讲解。她念了后边忘前边,就运用了“联想”记忆法。仍记不住的, 就含糊的“嗯”过去。 郭夫子坐正,一敲竹尺,下方皆静。他说道:“勿笑。我问诸弟子,尤其刚才笑的最大声者,你等在家时,初背此《章》,念诵至第一部分几遍时,能背至‘戴护郡’?” 笑的最大声的,莫过于第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也是前晚扇静女腰的那个。今天她仍穿的鲜艳,粉衣紫裳,扬声道:“回夫子,弟子不记得了。不过,弟子应不如她。” 郭夫子:不如人家还喊这么大声。 “回夫子,我与王葛差不多。” “回夫子,我不如她。” “回夫子,我略强于王葛。” 郭夫子满意一“嗯”,问:“虎子呢?” “回夫子,弟子刚才没笑。” 郭夫子知道虎子来历,想用这孩子挫挫前排这些调皮弟子的锐气,可谢家虎子心眼忒多,懂得藏拙。“好了,现在开始释字。第一句中的觚,为记事之简牍,也叫觚牍。陆机《文赋》有云,‘或操觚以率尔’中的‘操觚’,就是指‘提笔挥书’之意。觚牍,或六面、或八面,每面皆可书,是以又谓为‘书觚’。汉时的书觚还有棱柱形,三至七棱皆有,既可用于学童书写,也可用于文书传递……” 王葛集中精神记忆,同时,郭夫子的形象在她眼前逐渐伟岸,原本的普通气度,也变得道风仙骨,字字珠玑! 这就是文字的魅力吗? 一个“灯”字、一个“觚”字,就能让当代的人追溯到过往,有种和古人隔着时空的屏风,对着各自朦胧身影,一起去探索文字根源的奇异感、神圣感! 仅一个“觚”字,郭夫子就讲到了午时。童役提来饭盒,十一个正式弟子全在坐席上匆匆吃完,谁都顾不上交友、攀谈,王葛和虎子也没有任何交流,每个人都摊开案前的一卷卷简策,寻找上午背诵的第一部分内容。 下午,郭夫子允许众弟子一边看简策,一边仍由他引领着诵第一部分。诵过五次后,讲解“厕”字。 “杂厕之‘厕’,本义为如厕,音同‘侧’。由‘侧’音衍义为混杂,也就是《篇》中的第二句,但此处,此字应读‘次’!” 王葛用刻刀在空竹简上快速刻下“杂厕读杂次”。 郭夫子:“厕字还有第三种读音,同‘肆’,比如‘茅厕’。” 王葛瞠目结舌!! 茅厕的读音为茅肆? 天哪天哪天哪!赶紧刻下,这是重点!幸亏以前在家都是说“茅房”。 郭夫子踱步过来,略扫她粗糙、肿裂的手背,怜惜一闪而过。拿起她刻的拧巴、但是能瞧出来的字,问:“以前识过字?” 王葛规矩站起:“回夫子,弟子村里有一位郎君识字,我跟着学习了一些字。” “嗯,坐下。平时若有记混的、不懂的,你尽可以询问其余弟子。”郭夫子一边还她竹简,一边微眯眼、朝虎子方向戳了一指头。 “是!谢夫子。”王葛欢喜的坐下。 夕阳余晖,随着童役进来揖礼,到了酉初散学的时刻。 王葛刚跟虎子走出水榭,就有个身着裋褐的健壮娘子过来,问道:“女娘是王匠工么?我是天车匠肆的匠娘子,奉主事之命,领你去一趟匠肆。” 虎子拉着王葛退后,退到不必仰视对方,冷言问道:“每个匠肆都有若干主事,你奉的是哪个主事?” 娘子傲然回道:“天车匠肆……总主事。” “谢棠舟!哼,我猜就是他!你这就回去告诉他……王匠工是我谢氏请来的,不是王匠工求的谢氏!若筒车摆在谢棠舟眼前都仿不出、琢磨不透道理,那就换个地方做事!嘿,葛阿姊,快走,我饿坏了。” “走。”王葛牵住他冰凉的小手,俩人远离那匠娘子后,她慢下来,感激道:“谢谢虎子。” “应是我替自家感谢王匠工。王女郎,重新相识,我姓谢,名据。据,安定之意。虎子是我的小名。” (本章完) 第96章 可恶的白鹤 勒……剌…… 勒……剌…… 木丝卷动、一层层被割离主体。 这种轻雕木料的声音,不仅响在王葛耳边,更似一股奇特的韵律,能安抚每个木雕师的心。 “呼!”她吹去木屑,捏紧刻刀,继续凝神沿木块上“急”的反字边缘雕刻,只留下“急”字笔划, 令其突出于木块表面。 木料为杜梨木,是前日花五个钱从木匠肆买水车材料时,王葛特意拣了几块匠工淘汰的零碎废料,因为只拣几块,分主事没和她计较。 贾舍村的野山也有杜梨,因其树干硬、难砍伐,村邻最多伐其刺枝搭在墙头。 “急”字刻好后, 她右手骨节已经生疼, 换新木块,用左手刻第二个“就”字。 前世王南行的家族有个分支,只承继传统木雕活字印刷技术,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宣传。木版活字印刷,首要难的,就是要会写一手宋体、反字。哪怕王家不承继活字印刷术的晚辈,比如王南行,打写字起,也必须练习宋体字,防的就是这门手艺日渐失传。 宋体字也叫明体字。此字体并非宋代发明,而是在明代中期随木版印刷发展, 为了更适应木版刻字而创造的一种字体。因它模仿的是宋刻本, 才被后世既称“宋体”、也称“明体”。 王葛目前并没有将活字印刷术提前数百年“创”出来的念头, 提前能有啥用?大晋当前的造纸技术还很落后, 哪怕谢氏这样的大族,在飞流峰的纸匠肆,也是用毛竹制纸,跟稻草、麻料所制的纸一样,均被称为“土纸”,根本不能用来书写。 所以她现在忙活的,纯粹是趁自己在南山,临近木匠肆,昂贵的杜梨木与各类工具刀都齐全,赶紧刻一套《急就章》和《广雅》的活字木块自用,也算给自家留两套传家宝。 勒……剌…… 勒……剌…… 刻木的声响在木雕师耳里,远比琴乐动人。 宋体字的特点是横细竖粗、字脚有力。 杜梨木则是最适合雕刻宋体字的木料,其硬度高、木质细腻、纹理直,在顺着纹理下刀时,手指必须时刻收、放用力。 “呼!”刻字期间,王葛要不停的远离烛火吹掉木屑,再靠近烛火,一旦看不清楚,刻错一丁点,整个字块就废了。有时靠近、靠近,闻到股糊味,才发现是散落下来的头发被燎到了。 笃、笃。 白鹤又来敲门。 王葛正好雕完“觚”字, 放下刻刀, 拉开门。白鹤冲她一歪头, 那样纯真高雅! 她笑弯了眼睛。 紧接着骂:畜牲啊! 长的再灵性、再高雅,也不能一嘴就把她刚雕好的木块掠夺、飞走啊! 总共雕了“急、就、奇、觚”四个字,属“觚”笔划多! “我我……唉!”大晚上的,她还不能大声喊。 强盗!让她白忙半个多时辰。 王葛郁闷回屋后不久,狡黠的白鹤骑着星月,重新返回精舍上空,它得意而优雅的呈螺形盘旋,再一猛子扎下,落至一个篱笆院。 此处不止一个篱笆院,而是三个,呈“品”字排列,距离琴泉水榭约有百丈距离。 每个院里,又各有三间竹舍,同样为“品”字排列。竹舍从外面看,为简单的竹木搭建,实则仍是版筑结构,双层竹墙,夹层筑土。 白鹤走近一个屋门,抬爪,在门上一扒拉,屋门没闩,打开后,来到主人谢幼儒身边。 谢幼儒、郭夫子、左夫子、卞望之四人难得相聚,相谈正欢。白鹤嘴一松,把叼来的木块扔到四人中央。 “赤霄……”谢幼儒一拉长音,白鹤就知道自己犯错了,立刻掉头逃出屋子。“这孽障。”他小声斥句,起身关门。 郭夫子拿起木块,起初看的是光滑反面,察觉指肚异样,翻过来,轻“咦”讶异。倒不是惊奇反字,在坐者哪个没拓过碑文?他惊讶的是刚从脑海中将此字正过来,就发现其字体方正不失锋芒,是从未见过的字体。 谢幼儒返回时,郭夫子已经用旁边火盆中的灰,涂满“觚”字突起,然后在白麻纸上使劲一按。四个不惑之年、通博经史的人物,此刻脑袋顶脑袋,都似瞧稀罕般齐齐盯准这个一寸大小的木块。 “幼儒兄,赤霄……它听驯吗?”郭夫子问。 左夫子:“明日多喂它两块肉,若不听,三块!” 卞望之“哎”一声:“胡闹,赤霄只能吃些鱼虾。” “你看你们急的,我都没瞅清是啥……”谢幼儒边说边伸手,摸了个空。 郭夫子已经将木块塞进袖袋里:“不早了,明日还要授课。我先回去了,呵呵。” 左夫子指他背影一下,笑斥道:“此人啊,一贯如此吝惜!嗯?哎?郭骥骜!明日不是我授课么?” 次日一早,地面浅铺薄雪,不知雪何时下、也不知何时停的。 风疾。 琴泉水榭,左夫子坐的位置后方、两侧,童役用厚毡绕柱,阻挡寒风,令风吹不到夫子的位置。 王葛等弟子也还好,因为榭外旁听者基本将风挡严实了。寒天,旁听者不见少,反而多,大概都以为今日天气恶劣,可以赶过来占个好位置。 由此也可见,古人对待读书有多诚挚而向往。旁听者哪怕杵的稍远,哪怕听不大清夫子的传授,但起码能听清十一个弟子齐声的诵读。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 左夫子开讲后,先言欲知《广雅》,就得先读《尔雅》,于是王葛等弟子又开始抻着脖筋嗷嗷《尔雅》的第一篇《释诂》。 训与诂,即为训诂学。 用通俗的语言解释词义,为“训”。 用当代的语言解释古时的语言,为“诂”。 汉时起,训诂两门学问才开始连用。 左夫子一抬手:“停。现在为诸弟子先解释尔、雅二字。尔字,最早可追溯至殷墟契文。”他竹尺连敲三下。 三个童役走到案前左侧位置,三人抬臂横举一杆,中间那人竖一三角矛头。三人还各自抬臂、抬腿,做出非常奇特的动作。 左夫子:“他们组成的,就是殷墟契文中的‘尔’字。如今只能以此形状结构,定义为‘尔’字的起源,那此契文寓意为何呢……” 这种教学方式,大出王葛意料,真的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她赶紧将仨童役摆的结构造型刻于竹简上。 也难为了这些童役,最前排有个三岁弟子竟然突然起来,去挠一童役的咯吱窝。 “噗!”又是二排中间的女弟子(今日红衣、红裳)先喷笑,笑的捧腹拍案。 左夫子举竹尺将最小的弟子吓回去。仨童役揖礼退离。 杜梨木:杜字本义,就是指杜梨(也叫棠梨)。这种树的枝上有刺,古人用其围墙,杜绝生人进入。《汉书》中有“杜门自守”一词。 (本章完) 第97章 王二郎发威 “‘尔’为近之意,同‘迩’。那何谓‘雅’?此处之雅……为雅言,雅音。” “书音为文字枝叶,小学为文字根本。” “我等求学是为开智明目,是为自补不足,是为修身利行,是为行道利世!” “若因读书识字, 便自以为是,凌忽长者,轻慢同列,只知求进、炫耀,不如无学!” 左夫子的铿锵教诲,犹如一记记金鼓,激昂诸弟子要保持纯真本性,以对待文字最初的谨慎、敬畏、谦逊与庄重,去读书, 去学问!成长后,以同样的纯真之心,孝顺长者,扶持弱者。 “是!夫子!”这次,王葛是用尽全力喊出的。 众弟子皆如此。 瓿知乡,贾舍村。 贾芹的寒衣里填的还是去年的苇絮,嘴冻成一种难看的深紫色,仍滔滔不绝跟王竹讲解文字、道理。其中的阴森寒意,将王竹一句句冰透,直至王竹哆嗦, 冷的和他一样。 “何谓‘哑’?” “就是让你有口也不能说话, 不敢说话。竹弟, 我知你不服, 可你想想, 这些天除了我, 谁还愿意和你说话?若这样过个一年、三年、五年……啊……十年,竹弟,若我也不在此处赁居, 鳏翁也不在了,你还能和谁说话?与哑何异?” “竹弟。你家人当真狠哪,为何单给你起名为竹?何谓竹?就是你明知自身通透,但下堵地、上堵天!除非有人将你砍了、砍成一断断,你的通透才能被人知晓!但那时……呵呵,所以‘竹’跟‘哑’有何区别?有口!不能言哪!” “竹弟啊竹弟,你若不信你家人待你凉薄,你阿父再来时,你大可试着跟他诉苦。诉说想念你的从兄弟、或从姊妹,让他们来瞧你一眼。唉……马上过年了,若他们都不肯来,他们跟你,还算至亲吗?还算兄弟、姊妹吗?” 南山馆墅。 王葛三口并一口的吃完午食,把竹筒灌满热水,赶紧坐回原处,将上午讲的内容能记住的全快速刻下来。她刻完一枚竹简后,别的弟子才陆续吃完。 虎子蹙着眉头,小声打个嗝。不行,得调位置,王葛吃饭太猛, 他不由自主跟着学她,噎着了。 下午申时起,天又飘雪。 酉初下学,诸弟子向左夫子揖礼,提前互贺年节。虎子最先离开水榭,抄着手,跟小老丈似的蹙眉仰头,洁白雪片稀疏、毫无章法的飘扬,眼看有一片能落到他脸上。 他安然等着。 结果一把帛伞遮挡过来,伞色青面碧里,是天车匠肆的总主事谢棠舟。他谄笑胁肩道:“昨日是族叔不对,匠娘子回去一跟我说,我就知道她得罪的是谢郎。族叔没别的意思,就想询问王葛匠工跟何人学制的筒天车?她制的筒天车,族叔还能不知其道理么,我是想着追问到源头,问到更细致、更高深的筒天车。如此一来,给咱谢氏的匠师缩短制成真正筒天车的时日,说不定还能赶上春耕呢。” “难为族叔解释这么些。但看来,族叔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打发匠娘子,就是告诉你……制筒车的第一人,就是王葛。族叔起开,别耽误我赏雪。” “好。”谢棠舟也算知趣,都走到无人处了,脸上的谄笑依然不变。 虎子回望水榭四周,都没看到王葛,去庖厨,去她屋舍,也没有。待他回到屋舍,外头立着两个童役,一个叫樛木,另个叫芣苢。 樛木说道:“仲郎,宴席时辰将到,大人令我等来接仲郎。” 虎子叹声气,本想跟王葛说一声的,真不知道转眼的工夫,她能跑哪去? 王葛去木匠肆了,先找到上回的分主事,谈好花五个钱续赁刻刀等工具,再厚着脸皮制两把木尺,顶了刚才的五个钱。 下等匠工每制一把木尺是一个钱,如此一来,分主事还欠她三个钱。王葛连连摆手,以自己正在学雕刻为由,又讨了一堆边角杜梨木,顶了多出来的三个钱,欢喜而回。 分主事越琢磨、越觉得王小娘子似专门来讨废料的呢?可这些废料最多也就能切出方整的寸余大的木块,能雕啥? 王葛匆匆去庖厨,结果已经熄灶、无人,连灶眼上的灶具全都撤了。 那就饿一顿!怕啥! 贾舍村。 王二郎三辈子加起来,除了和野虎干过架,从来没和人打过。但今日,还有一天过年,他把阿弟揍了。 一拳捣的王三郎嘴角出血,左脸剧痛。 为何呢? 起因是王三郎下午去鳏翁那瞧长子时,王竹哭诉,说他想念兄弟姊妹了。 “阿父,他们是嫌我吗?有多嫌弃?除了禾从兄来挑过水,其他姊妹……就连阿蓬、阿艾,我都快忘了他们长啥样了。阿父,我是不是和他们不一样了?犯过一次错,我就不再是王家子了?只有他们是?呜……阿父,就要过年了,我越来越觉得,没人愿意让我再回家,我害怕呀,阿父,就因为我犯了一次错,兄弟姊妹们就都厌恶我了。我改了呀,我已经改好了呀!他们不来看我,怎知我改好了呀!” 王三郎心疼难过,抱住儿郎一阵哭。回家后,他寻思着叫谁去瞧阿竹、还愿意劝劝他呢?阿禾肯定不行,阿竹已经见过。阿蓬、阿艾也不行,天冷,他俩时时刻刻都呆在主屋,不管抱谁出来,阿父阿母肯定追问原因。 那就只有阿菽了。 阿菽好,脾气软,一跟她说肯定应,也定能多劝阿竹几句。 可是他失算了。 若是以前的王菽,三叔来求,又是这种小事,即便她再害怕井也会应下来、并赶紧过去。 但从姊离别前,特意叮嘱过她:“阿菽,我这次离开,时候不短,最放心不下的其实是你。记住,不论谁求你帮忙,只要帮的事得离开咱家院子、帮的哪怕是小事,你也要跟你阿父说,或者告诉大父母。先禀告长辈,再帮旁人。我说的旁人,是指除了大父母和你阿父之外的任何人。懂么?任何人!” 王葛这番叮嘱,原本是防备贾妇通过王禾找王菽的,没寻思防到了王三郎父子。 王菽:“行,三叔,我先跟我阿父说一声就过去。” “哎?别、不用……”王三郎犯愁的就地一蹲。他有些心寒,就这么点小事,他陪她过去就行呗,还非得跟二兄去说。就这工夫,都已经走到井那了。 “王三!”王二郎怒气腾腾出来。 王三郎刚站起来,就被捣中腮帮子揍倒。 王翁老两口过来,大惊! 王禾来拉阿父,被甩开。 “王三!我算知道那黑心竖子咋变这么坏了,就是你教的!一对黑心的贼父子!在外头没能耐、只会朝自家人下黑手!你侄女怕井,全家人都知道,连阿艾都知道!你不知道?你敢说不知道?你要不知道,你咋不先跟我说,让我送她过去?你一个当叔的,直接找到小辈、糊弄小辈,你还是不是人?啊?她才七岁啊!你明知道她怕井、还叫她去井边陪你那黑心的儿郎说话?你安的啥心哪!啊?村里人不知道那竖子为啥去鳏翁那,你不知道?啊?你要敢说不知道,我现在就挨家挨户告诉村邻去!” 王二郎三辈子的口才全用在此刻了,骂的痛快不说,王翁、贾妪还都听明白了。 王翁满眼寻扫帚,贾妪已经拿到手了,嚷道:“我来!我打死这个畜牲!” 扫帚刚举到最高处,一个牵马、肩头落雪的亭卒在院门口喊:“是王匠工家吗?” 作者水平有限,文中左夫子的话,大多出自《颜氏家训》,各位友友多多包涵,请勿细究哈。 青伞碧里:古代阶层不同,使用的伞色不同。青伞碧里是等级低的官员至普通士人用的。 樛(jiū)木:下垂的弯腰树。出自《诗经》中的《周南樛木》。 芣苢(fǔ yǐ):出自《诗经》。一种可解饥荒的野生植物。《尔雅》中释为车前草。 (本章完) 第98章 贾芹落井 亭卒来去匆匆,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王翁,讲明这是县令大人付给王匠工制规矩之器的钱、钱数多少后,提前贺句年喜,便纵马离去。 一家人互觑,都在寻思:亭吏讲的四贯余五百个钱,是他们想的四贯余五百个钱么? 不是做梦? 王翁抱着钱袋, 叫阿禾闩门,低声吩咐:“都过来。” 一家人紧随家翁而行。唯王三郎捂脸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跟过去。 主屋的门“咣”声掩上。 王三郎只得垂头丧气回东厢房。侄女这么有本事吗?竟能劳烦县令大人遣亭吏把钱送至自家?而且有这么些钱!待阿竹归家,侄女归家,要不要跟侄女说说,把手艺也教给阿竹? 四贯多钱?啧……四贯多钱!王三郎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满屋转,越来越心神不宁,不知道这回阿父能分给三房多少。 主屋里燃起烛,王翁每提出一串钱,四周就齐齐“啊”声、“呀”声。 而后老人家各数一贯、次房数一贯、长房数一贯和余下的。 王蓬趴在大父跟前瞅,王艾趴在伯父跟前瞅。 天哪!数不过来! 数着数着,一家人都听到外头有喊声,好似在喊“落井了”? “你们都别动,我出去瞧瞧。”王二郎径直走到院门处,听清外头果然是在喊:“有人落井里头了,村北那口井,鳏翁让我来喊人,听到的赶紧过去捞人啊!” 这声音咋那么像阿竹那竖子? 王二郎抽开门闩,开道缝往外打量, 还真是这竖子!也不知道挪地方, 就杵自家外头喊叫。 王三郎也出来了, 怯懦问:“二兄。是阿竹?” “嗯。” 有人落井可不是小事, 王二郎顾不上和阿弟生气, 赶紧嘱咐:“你快去,随阿竹去瞧瞧咋回事?别光杵咱家院前喊,多招呼几户村邻一起过去。” “晓得了。二兄, 你、你不生我气了?阿父也……” 王二郎急的一跺脚:“啧!都啥时候了你还问这个!快去!” “哦。” 王竹一见阿父出来, 立即扑他怀里哭诉,把贾芹落井前后的事情讲述一遍。 王三郎总算没犯糊涂,一边听儿郎说,一边扯嗓门呼叫。家家户户开始出来人,还有拿上麻绳、铁钩的。 王竹看到铁钩,腿立即发软。王三郎背起他,宽慰着“别怕、别怕”,王竹更怕了,因为阿父也在打哆嗦。 那铁钩,是用来钩人的? 贾芹是如何掉井里的? 原来,下午王三郎离开王竹后,王竹就一直等、盼,一直没等来阿蓬或王菽,他难受的很。天黑后,给鳏翁暖好被褥,待翁睡熟,他就出来屋子长吁短叹。又开始下雪了,他想, 连阿父也不会再过来了? 这时, 他身后屋门响。王竹知道是贾芹,但还是警觉的回头,下意识离开井边。 “竹弟为何总害怕我?” 王竹不语,不知为何,他对贾芹的话越认同,越厌恶对方。 “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啊。若竹弟都厌恶我,这茫茫世间,更无值得我开口之人、之事。唉!”贾芹黯然回转。 “等等。芹阿兄,我没病,你也没病,为何叫同病相怜?” “呵呵,同病相怜其实是……” 贾芹正要解释,鳏翁突然在屋里喊:“哪个混货?阿竹?阿竹啊?” 王竹顾不得贾芹,赶紧回屋:“翁,我在。” “刚才啥动静?都把我吵醒了。” “啊?我不知道,啥动静?” “就是咚、通的。” 随老人家话音落,外头一声“扑通”! 王竹进来时没把门掩紧,因此听的很清楚。 鳏翁再无困意,惊悚道:“不好!有人落井!不好不好,”老人家嘴里重复着“快、快”时,贾芹之母卫氏已经在喊。 “阿芹?阿芹你在哪?天哪,阿芹你在哪?” 鳏翁、王竹出来时,卫氏左手里拿着贾芹素日不离手的简策,一瞧见王竹,这妇人眼睛顿时瞪的吓人,瞪向井沿。 井边太滑,鳏翁哪敢靠近、也不叫王竹靠近,焦急向卫氏道:“快!把桶扔下去!愣着干什么快啊!” 卫氏这才尖叫着趴到井口,井里头太黑了,只能听到扑腾声和“呜噜”不清的叫声。她“砰”的把木桶扔下去,朝里喊:“阿芹?阿芹啊、天哪阿芹啊!阿芹若是你在里头你就嚷句话啊!来人啊!我儿掉到井里了,快来人啊!翁、翁……这可咋办咋办?” “阿芹你抓桶、抓桶!阿母把你拽上来、你抓桶抓桶、快抓桶!” 卫氏慌乱的摇晃井绳时,鳏翁已经嘱咐王竹去喊村邻了,嘱咐他顺宅院多的道跑,喊一户算一户! “翁快帮我、求翁快帮我,阿芹咋不抓桶,呜……他咋不抓桶?” 鳏翁人老成精,此处只有他和妇人,他再着急也不会靠近井边的。“你先大声喊他,让他撑住,就快来人了。”劝是如此劝,鳏翁很清楚,贾芹怕是活不成了。 井里传上来的扑腾动静越来越弱,卫氏咋晃井绳都不管用,打滑倒地后,拍打着井沿绝望痛哭。 鳏翁无奈的朝远处走,桃木杖一下、一下急促怼地,暗暗责备王竹,这孩子咋回事?咋还没喊来人?“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落井了……”老人家尽力嘶喊。 冰冷的井水里,贾芹被一口、一口呛着,已经没力气了。 他能听到上头有喊声,但喊什么?他挣扎间无法听清。 他是被人推下来的,落井霎那,他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对方低笠压面,紧接着他就被强摁栽井! 贾芹反应也够快,双手拼命去抓井沿。 悔!他不该如此! 一切都在害他之人的算计内。他是碰到了井沿,但一双腕骨顷刻剧痛,便头颅朝下、掉入井内。如此一来,好似他自己磕伤了腕骨! 待他挣扎着头朝上时,寒衣已经沉如负累,井壁又滑,他不会泅水,很快就开始下坠。 咕噜…… 要呛死他了! 能救贾芹性命的木桶就晃荡在水面,可他的手根本使不上力,而且水凉刺骨,他浑身打抖,手臂根本不听使唤。 是谁害他? 贾家那老贼吗?还是贾风那厮?难道阿父也非棒疮迸裂而亡,是被害的? 细而深的水井,想捞上一个人来很难。没办法,只能用铁钩一下、一下的尝试。 终于挂住人、拽上来时,贾芹早死透了。 (本章完) 第99章 会踢门的贼鹤 前世王二郎这一房,跟贾芹家纠缠那样深,以至于王菽死的不明不白。但今世,贾芹就如沙屯的杨妇一样,从出现到离开,竟未与王二郎逢过面。 主屋里,王二郎欢喜大笑, 捧着铜钱道:“我数好了,全是一样的数!哈哈。” “啥全是一样的数?”王翁问。 “十个、十个的呀。”王二郎解释:“十个为一拨,我拨拉到最后,正好还是十个。哈哈。” 王翁望着蠢儿手里、腿前方的两堆钱,哑然失笑。 王荇笑的跌到阿父怀里,王蓬学从弟, 也往大母怀里倚, 结果贾妪一下忘了数到多少了。 主屋里欢乐融融。 鳏翁屋前,乱糟糟。 两个壮年郎君轮换着打井水,倒掉。泡过尸体的,谁人敢饮? 另有俩村邻已经骑毛驴结伴去临水亭了,不管贾芹如何落井,只要出人命,都得立刻报给最近的亭。还有人去村东送口信,贾芹毕竟是贾太公的族中后辈,又是读过书的,贾地主家可以不理会贾芹母子,但得知晓此事。 桩桩吩咐都是鳏翁交待的,可见村有一老, 如有一宝啊。 王竹由王三郎背着, 真不敢相信躺在地上那具尸体, 一个时辰前还在给他讲道理。“阿父,我害怕。这两天我能不能先回家住?” 王三郎观望周围,过来帮忙的村邻哪有年纪小的, 立即道:“好。阿父先送你回去。” “王三。”鳏翁声音并不高,还不如他手中的桃木杖敲地响。 “翁。啥事?” “你问我?你干啥去?” “哦。我先送阿竹回去,我接着就回来。” “我屋就在后头, 你朝哪走?” 王竹手臂一紧。 王三郎凑到老人家跟前,商量道:“翁,阿竹还小,害怕死人,我能否……” “不能。王竹为何来我这里,实情……你们父子知,我也知。我刚才问了好几户,怪不得我让王竹去喊人、他那么久才喊来人,原来是直奔着回家、借机父子团聚了。” “翁,他还小,先来找我,我再喊人也一样。” 鳏翁不敢相信的看着王三,平日以为的老实透顶的王三郎啊,竟讲出这种狗屁话!一条人命,落井了啊!不该从近处往远处喊吗?这竖子竟先跑回家?且跑回家的路上,哑了吗? 南山馆墅。 白鹤是真执着啊,王葛喊了多少遍“知道啦”,它还是两下、两下的敲门。 看样子不给它开, 它得敲一宿。王葛先把刻好的、在刻的木块全放进箧笥,拿起一块角形废料。 拉开门。 果真畜牲!仍似昨晚般朝她歪头, 根本不是卖萌,而是打量她手里的木块,长喙咬住,一低、一甩,把废料扔回屋里。 啥意思?还嫌弃?王葛拣回来,试着主动、和善的送给它。 白鹤不动不叫,看着王葛。 她明白了,它只要带雕刻的!真是惯的!掩门,上闩,任白鹤再敲也不开了。等她吹熄了烛,没多会儿,白鹤终于死心。 唳!它不服气的留下挑衅叫声。 腊月三十。 曲廊到处悬挂彩帛,地面清理的极干净,廊前的景观处摆放各色盛开花朵。学童们的早食换成肉羹,王葛吃的很慢,细细感受肉羹的滋味,每咽下一口,都舒坦的“啧”一声,不然不足以抒发此刻的幸福与满足。 可惜肉羹不能重复领,她就把陶碗里加满水,当稀汤喝,还余有肉味。 每次食后,陶盘、陶碗等用具都不必管,放至门外自有童役收走。放好,回屋,她就这么一掩,没闩门。正复习夫子讲的学问,屋门突然被打开条缝,而后,一条黑色大长……鸟腿继续蹬门,将门缝蹬大。 再而后,贼鹤的长嘴、红冠、黑白对分的小脸露了出来。 一人、一鹤明显都愣了。 王葛:入室抢劫?这白鹤谁养的? 丹顶鹤:这个时候,学童不是都在水榭吗? 啪、! 不知道谁早上就燃爆竹,吓得贼鹤立即跳进屋,躲到王葛身边,在它自以为得逞,嘴尖挑开箧笥盖子、咬住一个刻着“物”字的木块时,王葛一步跨到门边,一关、一闩。 一人、一鹤再次对望。 贼鹤认输松口,将木块放回原位。它昂首挺胸过来,王葛开门,做个请的姿势。它刚站出门口,屋门就被关严,险些夹着它尾巴呢! “唳……” 王葛“哼”一声,嘟囔道:“没绑上你嘴,就是给你主人面子。”她收了心,继续背诵《急就章》的三言部分。 此部分共一百三十二个姓,单姓加二字成名、复姓加一字。乍看毫无章法,实际还是能总结出规律的。比如第一个姓名“宋延年”和第三个姓名“衞益壽”;比如“师猛虎”和“龍未央”。 “烏承禄,令狐横……” “柴桂林,温直衡……” 王葛念通顺几遍后,开始背,她没有过目不忘的天赋,远不如阿弟聪慧,唯有一遍遍重复,口干就喝水,喝过继续背,没任何捷径。 贾舍村。 任溯之上午过来,分别询问鳏翁、卫氏、王竹。三人说法很有意思。 首先是鳏翁,老人家说他昨晚已经睡着,被响声吵醒的。 “翁细想,当时是何样的声响?从何处发出的?翁,你不妨躺下,似昨夜睡着时躺下。那声响……是从你四方……哪个位置传来的?” 鳏翁依着任亭长说的,躺好,如昨夜醒时那样侧身。还真是好办法,老人家指指后墙。“应是那里。咚……好似是捶墙声?唉,人老了,再细处想不起来喽。” 其次是卫氏。此妇不梳不洗,脸色憔悴的可怕,唯独眼有神,充斥着不甘与恨,回忆道:“阿芹当时已经躺下,听到外头有人走动,就说,定是竹小郎又在等他出去劝解。结果,好人无好报,我儿落井,那王竹却说他没看到我儿怎么掉进井里的!是,翁说能给王竹见证,翁说王竹从外头进屋后,才听到我儿的落井声。可阿芹又不傻,下雪地滑,他靠近水井做甚?我不信此事跟王竹无关,亭长大人,你一定要给我儿申冤哪!” 最后是王竹。任溯之原以为此子心性再坏,到底才七岁,肯定吓得不轻。没想到王竹还算沉静,将初遇贾芹,贾芹跟他讲的所有典故、包括最后没来得及说的“同病相怜”,全告诉给任溯之。 “亭长大人。贾芹不盼着我好,我害怕他。但我绝对没害他。他比我有力气、比我高,我害不了他。” 任溯之出来屋舍,拧着眉头。 马蹄声传来,是桓真。后头不远跟着铁风、铁雷。 “大人急着找我来,是又有案子了?” “唔。”任溯之直言:“此案蹊跷,你心细,因此把你从乡里调来辅助我。随我来。” (本章完) 第100章 袁彦叔的身份 桓真肃容,应声“是”。 水井周围已经支起麻绳警戒线,其范围内,脚印、雪、泥、冰,杂乱的一塌糊涂。贾芹尸体自昨夜抬到井旁那棵树下,就未再挪动过。 任溯之拧着眉头道:“死者叫贾芹,年龄十二。” 桓真:“可怜。永远都长不到十三了。” “啧!小点声。死者很有可能是被人推落井的, 但此地被村邻走动了半宿,即便有痕迹也无法察。”他先蹲下,将自己验过的尸体特征跟桓真说明:“口鼻内有血沫,打捞出来的足衣、他脚侧、脚底均有蹬踩刮伤,由这几点可知他落井时是活着的、且未昏厥。再看他双手的伤。按道理……溺亡前,手更该胡乱抓物, 逮住什么抓什么, 但他甲缝几乎无垢。手指上端有蹭破痕迹, 左手中间三指,跟右手的食指、将指蹭伤最重,右手的这两指能看出已折裂。井水太凉,靠尸斑确定不了溺亡时刻,不过这不要紧。” 桓真盯着贾芹的手,视线移向尸体腕间。 任溯之注意到,暗暗赞许。 桓真拿出手巾,垫在贾芹手腕位置轻捏,两只手腕均捏过后,叹声气:“骨无碎裂。”他紧接起身去看井沿,绕井一圈时险些滑倒, 小心踩地回来,说道:“井沿一层薄冰, 无丝毫血迹, 村民应该仔细清洗了。井沿上磕损处太多,不能判定哪处是死者抓过的。不过……我等虽无凭据, 但贾芹落井当时, 一定攀住了井沿想自救, 结果瞬间坠落,造成手腕疼痛,泡在井水中后,使不上力,因此甲缝干净。” “与我想法一致。腕骨无碎裂,不能判定当时无恙。” 任溯之又带桓真来到鳏翁居屋后头。 挨近墙根的地方,雪与泥土界线分明,墙根一步之内的泥土,在当初建屋时特意夯过,夯的很硬实。二人来回走都留不下脚印。 此处臭味很重,雪面上脚印也不少,至少昨夜有人来屋后小解过。任溯之手指墙壁某处,说道:“我方才与你讲的鳏翁听到有人敲墙,位置大概就在此。我让程霜、单英二人敲完墙后跑去水井,几个呼吸间就能至。” “也就是说,如果贾芹真是遭害,凶犯有可能结伙,也可能是一人。”桓真仔细看后墙,斑驳的岁月痕迹深深浅浅, 但哪一处都不似被人蹬踩出来的, 可以排除有人上过房顶。他一边看, 一边说自己的想法:“寻常人但凡不痴不傻,都不会在雪天道滑靠近井口。所以贾芹之死,我等可以先判定其为遇害。杀人者,大多有原由。为财?贾芹母子赁居,贫苦无财。为仇?为何饶过那寡妇?” “啧!啥寡妇?此妇姓卫!” “这不重要。既不图财、也非寻仇……鳏翁与王竹互相为证,所以……暂且先排除他二人为凶。卫氏呢?她第一时间出现在水井边,鳏翁、王竹听到有人落井,出来的已经够快,但卫氏当时已经在井边!卫氏当时的反应?说过什么话?神态究竟如何?是否第一时刻对落井者施救?” 任溯之在桓真叨叨这些时,已经大步而走。叫阿真来辅助查案是对的,臭小子年纪不大、心思缜密的可怕!之前他询问鳏翁和王竹,竟都忽略了二人和卫氏在井前逢面时,各自的反应! 桓真紧跟任溯之,面上是对案情思索的凝重,实则在回想今早袁彦叔的一番话。“此子名‘芹’。芹,本有谦逊之意。但贾芹恶毒,诡辩,擅捉弄人心,该为禽兽之‘禽’。此子接近不得王葛,就将念头转到了王二郎之女王菽。桓郎之前说过,其父死后,此母子若还不善……子之过,丧子。” 袁彦叔如此说,那贾芹必是已死,且自信不会留下能被任何人追查到的线索,就如贾芹之父死于“棒疮迸裂”一样。 只是桓真没想到,任溯之会派人来找自己回贾舍村查案。也罢,那就全当自己不知情,借机瞧瞧彦叔的真本事。 袁彦叔出身陈郡袁氏,虽然家道几次中落,如今比不得陈郡谢氏、龙亢桓氏,但袁氏底蕴仍在,始终以诗书、忠孝名世。他跟铁风兄弟不同,也非桓氏荫客,只因有次游历时遇险,恰遇桓真带部曲外行,救了他一命。因此袁彦叔许诺用三年时间追随报恩。他的真正身份,迄今只有桓真一人知晓。 屋前,卫氏正瘫坐在贾芹尸体前,哭的声嘶力竭。 桓真小声跟任溯之说:“若没猜错,贾芹尸体在外头冻了一夜。她真心疼儿郎么?未必。” 南山馆墅。 王葛终于刻完这个笔划极多的“衞”字木块。所以以木头为刻字原料,一定要选硬度适中的杜梨木、枣木或杨柳木。木质稍软,刻到笔划密集的位置,一下就能成碎屑。 外面光色稍暗,屋内就得燃烛。她打开竹筒,往灯盘里添些麻油,每月只能领一筒麻油,依这用法,不一定够呀。 她缓缓手指关节,添好烛油暂未点燃,把被子裹身上,轻轻伏在案上,侧着头出神:不知道那四贯余钱送至家中了么?大父腰疾没再犯?大母有无再因琐事生气?阿父、虎头是否跟自己一样,只要闲下来就心生思念?还有二叔,那夜突然病倒,到底在恐惧什么?二叔的恐惧,似乎跟阿菽有关?王竹还是离自家太近了,此子本性卑劣,三叔又惯子…… 王葛活动手腕、指节,歇好了,不再想。拿燧石点燃灯烛后,自语道:“烛火,怎能与黑暗共挤一室?”与其以后忐忑难安,不如早下决定,跟三房分宅而居。 “多赚钱!”她握拳,为自己鼓劲。 一声轻微的刮门,贼鹤“赤霄”又来了。和清早一样,分两次蹬开门,嘴里叼着三条小鱼,踱步、转身,每步举止都那样赏心悦目。将鱼放到王葛腿侧,然后它就瞪着一双豆粒眼,望着她。 啥意思?抢劫改强买? 赤霄用喙尖拱一下王葛:三条哦,滋味可鲜呢。 “咳!我……可以给你现刻一个,你愿意就等着,不愿,把鱼叼走。” 赤霄听不明白,就知道瞧着王葛。 不行不行,她发现不能一直和这小家伙对视,对视久了容易成斗眼。 她拿起一个小木块,冲它比划,再指指案上的刻刀。“马上刻”。 王葛又指指身后:“你,安静,等着。” 安静?安静这个词主人常说,赤霄能听懂。于是它朝后站,盯着王葛。 她先将门掩上,看在三条鱼的份上,就给它刻个“独乐”。 将指:在古代,指足大趾或手中指。 (本章完) 第101章 郡尉的幼鲤【感谢盟主:你是我の卑鄙】 何谓“独乐”?就是后世的陀螺。 陀螺起源很早,尽管对于起源地,各国说法不一,但浙江河姆渡遗址中出土的陀螺,绝对是人类文明中可追溯到的、最早的实物! 很遗憾,因战乱、天灾等原因,关于此物的文字记载, 很少存留下来。王葛所处的晋朝,称此物为“独乐”;唐代的记载中,称“圆转之器”;宋代称“千千车”;明代称“妆域”和“陀螺”。 也就是说,“陀螺”这个称呼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明朝。 王葛削出“独乐”的倒圆锥制式后,瞅瞅三条小鱼, 颜色怪好哩,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样?再瞅瞅单腿而立、显得有点傻的贼……白鹤, 觉得自己仅削个圆锥, 是不是太敷衍了? 算了,雕些花样。 她先在独乐上端、约铜钱大小的平面,画出白鹤独立。鹤的脖子跟身躯连接位置,是平面的中心,过会儿要从此处楔拧轴。确定好图案,她把烛火挪至最近,再近就烤脸了,开始精雕。 前世时,木雕技艺被第二批录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王南行这一脉,承继的是浮雕、透雕与镂空雕。 有一点需要说明,虽然自新石器时代就出现了浮雕、透雕技艺, 但古代并没有“浮雕”等说法。宋代李诫的建筑著作《营造法式》中, 倒是记载有“剔地隐起、剔地起突、剔地透突”的雕刻术语。前两个指的为浮雕,后一个指透雕。 王葛刚下刀时,确实是想稍微雕出鹤形就可以了, 如果紧着忙活, 应该耽误不了晚食。今晚可是除夕夜啊,哪怕精舍里的学童就剩下她一个,肯定也会有好食。 但是没刻几刀,她就忘了好食,专心于雕刻。刻几下、吹几下木屑,一次次循环。她仿佛又变回王南行,或者前世今生重叠了,都身居古屋而已。 又过一会儿,由于她精神极度集中,吹木屑不再记得往旁边挪,幸而是往下吹,没多少飞进烛油里。 赤霄本来都等睡着了,被远处传来的爆竹声吵醒,幸亏远,没吓着它。它的听力好,爆竹声消失后,便听到了细微的刻木声。每一小下,都挠的它小心脏发痒,一下、一下,好痒、好惬意、好舒坦, 就像主人摸它的小脑袋时感受一样呢。 它却不知,此刻主人谢幼儒正大发雷霆! 他精心养在陶盆中的三条幼鲤不见了!这三条幼鲤都是鲤中极品,且有灵性,没养几天就驯的颇懂事,一见他过来便会摇尾巴围聚。 谁敢不跟他说就拿走?谁又敢私自进他内室? 唯有那顽劣子! 谢幼儒下令:“樛木,速把谢据叫来!” 这顽劣子!在都城被人传言上房熏鼠,甭管事情真假,但传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质疑谢据神童之名,更有甚者,说谢据是痴童。谢家没办法,只得令此子离开都城,暂时避于会稽郡的南山馆墅。 没想到啊,仍不服管教!难道还想把脸丢在南山吗?不知道声名一旦被践踏,将来努力十倍也难弥补吗? 谢据正对宴席间的藏彄之戏甚觉无趣,正好阿父遣童役唤他,他心内还挺欢喜。 沿路而行,闻爆竹声声,见灯彩熠熠,渐渐的,刻意压制的童心被除夕年意带动起来。路过一个赤鲤灯,比王葛屋舍前的普通鲤灯好看许多,谢据伸出手,令灯彩的艳丽鳞光映在手心,一攥,固执的认为握住了赤彩,不想再放开。 他要将这份赤彩送给王葛。 因他无声无息的停下,樛木走出两丈远才发觉,赶紧回来,委婉催道:“仲郎君,莫再玩耍,郡尉在等你。” 谢据一愣,道声“好”。 只是这次行走,他脸上再不见欢喜。樛木敢催他,可见阿父遣对方过来时,定是懒得在仆役跟前给自家儿郎留颜面。 除夕夜啊,出了什么事?阿父为何如此? 谢据一至,谢幼儒先令樛木掩门离去,再质问:“你手里攥的什么?” “回阿父,无甚。” “那就伸开手掌。” 谢据垂头,未动。 “我叫你伸开手掌!” “阿父可否先跟孩儿说,在找什么?还是无论丢了何物,阿父先认定是孩儿偷窃。” 谢幼儒听出次子的伤心,想到阿据体弱,今日又是除夕,就暂忍怒火道:“我屋里养着三条幼鲤,你也知道,阿父素日就两点喜好,养鹤、养鱼。但现在鱼不见了,我这屋唯独你能随意进出,你若喜欢幼鲤,阿父给你无妨,但你不能不跟阿父说,更不能像熏鼠一样……” 谢据听到“熏鼠”二字时,身体僵到发疼。他仍垂着头,等不到阿父说话,才回道:“我今日确实来过,但未偷鱼。” “我未说你偷!” “不告而取即为偷。阿父说与不说,其实都已判定了孩儿的德行有亏。” “你还有理了?你若不心虚,手掌为何不敢摊……” 谢据已将双手全部摊平,说道:“我刚才来时,见灯彩之光美好,就以为能抓住。阿父,我手中无甚,你信了么?” 谢幼儒气的牙痒,若换成长子,他早将陶盆扣过去、揍完两顿了,可这顽劣子,打坏了心疼,不打气的肝疼!每次教训,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若早摊开手,不就啥事都清楚了? “阿父,我想回精舍。现在就回。” 谢幼儒手都气哆嗦了,端起陶盆,故意擦着这顽劣子过,重重扔出门,喊道:“来人!送小郎君回精舍!半道后悔也不许他回来!” 王葛屋门被敲响,真没想到,童役竟把晚食送过来了,还热乎着。有肉羹、肉酱、一个麦面馒头。这个时代,馒头也叫蒸饼,外形跟后世的馒头一样,且有蒸裂的十字纹,咬开后,里头有菜和肉拌在一起的馅。 赤霄看看王葛,再看地上的三条幼鲤。 王葛被它的馋样子逗笑,指着小鱼道:“吃。” 赤霄仍然望她、望鱼、望她、望鱼……纠结了不知多少回合,才吞掉一条最小的。 一人、一鹤之间渐生亲近时,谢据正由壮仆背着,跋涉夜路返回精舍。 贾舍村,村北。 卫氏被堵了嘴,绑到牛车上,由任溯之带队,将此妇押往乡所,贾芹的尸体也一并拉走。明日全由乡吏押送县府。 桓真揖礼,目送任溯之、程霜等人远走。 铁雷冷的跳脚,问道:“这除夕过的。桓郎,在这屋里凑合一宿么?” “恶妇竖子住的地方,你也敢叫桓郎住!”铁风训斥兄弟。 桓真笑道:“许久未见我荇弟了,走,去王家。” 三人不急,牵马缓缓行走。除夕虽不夜禁,但农户都很小心,只在最宽的道上点燃爆竹堆,一边燃、一边再往里头扔。孩童绕着爆竹堆蹦跳、唱童谣,老人也大着嗓门欢声笑语。 这时候,四周无旁人,确定爆竹声完全能遮掩近处的交谈了,铁风才敢问:“桓郎,案子……结了?” 明代刘侗、于奕所著的《帝京景物略》中记载: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 除夕:“除夕”最早出现在西晋周处所著的《风土记》中:除夕之夜,各相与赠送,称“馈岁”。 藏彄(kōu)之戏:也叫藏钩。古代岁前常玩的一种游戏,一个手中藏带钩,另个猜数。 (本章完) 第102章 满嘴谎言 桓真轻笑,如何说呢? 当时他跟任溯之先假设贾芹一定是被人推进井里的,在这个假设基础上,就得圈定凶手。 那必然先怀疑卫氏、鳏翁、王竹。 后二人,相互为证。鳏翁听到落水动静后,跟王竹一起出去的,见到卫氏已经在井边。鳏翁老迈、腿脚不利;王竹个矮、瘦弱。俩人即使合力害贾芹, 也不容易,且贾芹在被害过程中定会不断呼救。 因此,暂可先排除鳏翁、王竹为凶犯。 桓真虽知晓贾芹之死的真相,但查案……他是认真的。如果任溯之不重新审问卫氏,那他审!他就是觉得卫氏有问题! 此妇真那么心疼儿郎,怎忍心让儿郎曝尸一宿?再不济, 也会给贾芹的尸身上搭张草席。 任溯之不跟卫氏废话,直接问:“卫氏。你儿郎落井时,你在哪?” “我, 在屋内。大人,可查清害我儿的凶手了?呜……我儿死的冤,他肯定是被人推下井的,肯定是啊……” 卫氏放声恸哭时,桓真拧身瞥了一眼鳏翁的房门,王竹赶紧将门阖闭,老老实实坐回翁旁边,不敢再偷听。 任溯之再问:“你在屋内何位置?一直在门口?竹床?” “大人这是何意?啊?大人是在怀疑我?”卫氏瞪大双眼,声音变尖道:“大人不去审……” “闭嘴!”单英喝斥,“大人如何审案还需你来教吗?问你话就答!” 卫氏悲愤的看向单英,再看任溯之、桓真,还有立于尸体旁的程霜。她双腮可见的抖簌起来,咬紧,垂头, 抽泣道:“回大人, 我、当时我在、在竹床躺着。” 这种可怜把戏,任溯之见多了, 句句追问:“你曾言, 贾芹是听到了外面有动静才离开屋。那他离开后,屋门是阖、是敞?” “肯定是阖!”卫氏抬起脸,乱发、眼泪、鼻涕糊了她大半面容。 “既阖紧了房门,你是如何确定有人落井?” “落井有声啊!扑通一声,声音很响。” “是么?”任溯之打量周围,桓真明白,立刻叫程霜帮着他把桔槔上的石头解下来,用麻绳一圈圈捆牢,绳端余出来很长。 而后,任溯之示意单英提起卫氏,三人进到母子二人房间。 “程霜!五呼吸后!”任溯之喊完阖门。三人走向最里侧的竹床。 程霜五个呼吸后,将石头推进井。 屋内听的并没那么清楚。单英拖着卫氏出来,卫氏开始辩解:“我记错了,当时门确实是关着的,只是没关严。再者外头冰天雪地,我儿出去,我定然担心,哪怕听到任何动静,我定要出来看的啊!” 桓真笑了:“有理。卫氏,我有一问, 你儿郎眼角那块伤,是之前就有,还是落井磕的?” “落井磕的!定是落井磕的!” 程霜疑惑的回到尸体旁,贾芹眼角哪有磕伤? 死者有哪些伤,任溯之最清楚。他顿时反应过来,替死者寒心不已!卫氏几次守着儿郎尸身,慈母之悲令人感同身受,原来都是在装!她根本没仔细瞧过贾芹的脸孔,甚至……根本未看?是刻意不看?因为心虚?害怕?忌讳? 哪种原因都不正常! 此妇莫非从头到尾,无一句实话? 他冷笑:“卫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老实交待,既听清有人落井,也出来了,为何只喊你儿郎名,却不施救落井者?鳏翁、王竹都已举证,你是在看到王竹后,才惊恐、才知道落井者是你儿郎贾芹,才把木桶沉井!卫氏,仅这两点,你就跟此案脱不了干系!” “我……我,不,跟我不相干。我、我记起来了,大人,我记起来了。是这样,我疑心有人落井,出来后,我着急,滑了一跤,我才喊我儿过来扶我。翁和王竹出来的时候,我正巧爬起来了,我、我……我,我是……对,我当时确实抱着念头,万一是王竹落井呢?这、这也正常啊,为母者,宁愿落井的是旁人,也不愿是自家儿郎啊!所以我看到王竹在,才知道掉下去的是我儿阿芹。” 桓真在卫氏狡辩时,让程霜帮着把石头提出井,解下麻绳,他说道:“亭长大人,不必审她了。此妇心里有鬼,满嘴谎言,跟她儿郎之死绝脱不了干系!我现在便将她跟贾芹绑于一起,令她日夜跟儿郎咫尺相对,一天不说实话,就一天看着她儿郎,看她愧不愧疚!若她不敢睁眼,就用签子撑起她眼皮!” 单英赞道:“好主意!” “啊……”卫氏被单英拖行,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不已。“我没说谎,啊……我没说谎没说谎,啊……别绑我别绑我别绑、别绑,我说!呜……我说,我说……” 单英稍微松手,她立即手脚并用的爬到任溯之跟前,招道:“是我蠢,遭了报应。是我先听到王竹在外头的。我知道转过年后,鳏翁就将我母子撵走,呜……我母子没有钱粮,能去哪?我见外头的雪已经积了一层,就突然冒出个混念头,若王竹不小心落井溺死,鳏翁兴许就会留下我母子奉养他了。呜……我儿出去后,我心神不宁,就一直在门口走动。外头天黑,从我屋往外瞧,瞧不到井。我更急!所以一听到落井声,也不知怎的,特别惊慌,就立刻出去。没看到我儿、也未看到王竹,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时就想,兴许是阿芹把王竹推到井里,害怕、逃跑了,我就喊他。呜……结果,结果王竹出来了,苍天哪……啊……” 桓真跟铁风兄弟二人讲述到这,感慨一叹:“此妇之毒,世间少有。至于贾芹落井,确实查不出疑点,只能判定为他自己失足。” 这时,三人已经看到王家在院外燃爆竹,所有孩子都在闹,唯王荇稳稳托着他阿父的手、离爆竹堆最远。 桓真满意的点下头。他伸出左臂,握拳、手背朝上,逗铁雷:“猜猜,有几只带钩?” 铁雷没思索:“俩。” “送你了。”的确为两个。 铁雷拿过来,见是银制带钩,欢喜不已。 王荇的眼力极好,指前方,大声道:“大父,大母,好似是桓郎君、铁叔他们。” 王大郎说声“去。”王荇撒腿而跑,叫着:“桓阿兄!” “阿荇。”桓真牵住他手,过来向王翁、贾妪揖礼,互贺年喜。 啪!迸! 爆竹被烧裂,王二郎再扔进新的,喜道:“刚才我们见着临水亭的大人们过去,还在想咋没看着桓郎君?” 王荇:“嗯。还有个人被绑在牛车上,嘴也被绑着。” 桓真不想说案情,因为难免牵扯到王竹。“阿荇,许久未查你学问了,背诵《论语》里仁篇。” “是。”王荇最喜欢诵书,赶紧肃立,手负在后,字字清楚而诵:“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此时,任溯之一行人已离开了贾舍村。 道两边,荒草深。 卫氏突然使劲挣,“唔唔”乱叫。 任溯之令单英解开她后脑的绳结,卫氏跪求:“民妇之亡夫就葬于道旁,求大人让我跟亡夫道声别。” (本章完) 第103章 被鹤陷害的谢据 任溯之允。 单英解去卫氏身上的绳索,跟程霜、另两个亭吏以长矛相接,将此妇绞于中间押行。荒草丛被风吹的一会儿瑟瑟,一会儿呜呜,亭吏们都一身正气,没觉得什么,卫氏这个祭奠亡夫的, 反一惊一乍。 孤坟没有多远。 快走近时,单英告诫:“许你祭奠家人,是亭长仁慈。我等暂时放开你,你若逃,我等就可先将你打残!还有,咬舌死不了!”说完, 他把矛杆一调, 将卫氏大力怼到坟前。 “啊!”卫氏狼狈倒地, 手戳进坟边沿的一个雪坑里。这坑奇怪,不大,但边沿四四方方,里头已积满了雪。她哆嗦着,在坑里抓来抓去,疯了般大叫:“啊啊啊……没了!我的银带钩哪?咋一个都没了?畜牲啊……谁干的?谁干的啊!” 任溯之跑到旁边的草窝里,一泡屎都没拉完,卫氏就如死狗般被拖回来了。单英将她重新绑了扔到车板上,她还在半疯的絮叨:“谁干的?我的银带钩,呜……谁偷的……畜牲、畜牲……” “咋回事?”任溯之问。 程霜将刚才的事情、连带他和单英的猜测说了:“此妇在她亡夫坟旁埋了贵重之物,应是一对银带钩。我们猜,她并非想挖出来, 而是自知此去得许多年,过去瞧瞧埋的是否周全?结果那个地方被人刨了, 明显故意为之,刨的坑四方齐整,一尺厚, 里头全是泥雪,哪还有银带钩?” 单英讥讽:“雪都积满坑了,可想而知,此妇不仅对儿郎不慈,对她亡夫也无情意!呸!”他勒卫氏嘴时,多使几分力,疼的卫氏直打挺。 南山,飞流峰精舍。 王葛终于将独乐上头的鹤纹雕刻完成。在浮雕的基础上,鹤头颈的曲线,与蓬松的羽尾运用了镂空雕,令鹤更立体而轩昂。她在颈部交接鹤身的位置小心凿四方孔,然后削轴,用木块轻击,楔进去。 拧着轴一旋,独乐在案上飞速转,镂空的花纹被急风灌注,发出一连串的奇异声响。 正转、反转,声响不同。 赤霄圆睁小豆眼,独乐正转时, 它左歪小脑袋;反转时, 它右歪小脑袋。它瞧呆了, 听迷了, 随着独乐的哨音,它舞动翅膀,在狭窄的屋舍内顾步翩翩。 王葛惊喜不已:鹤舞?天啊,鹤在给她跳舞! 此刻她好恨自己词穷,只会夸一句:跳的真好看啊。 赤霄心满意足的咬住独乐,振翅天际。王葛一直向它挥手,也不知道它是否能瞧到。 今夜真是好冷,因有仆役定时更换烛盘,灯彩全都亮着。她坐的时候太久,身体都僵了,于是先熄了烛,绕曲廊快走。另侧的景观木桥、石头假山周围,共有六个守夜的童役,但是学童屋舍可能真的无人,全黑着。 绕行三圈后,终于暖和过来。回屋,重燃油灯,削竹签,将两条小鱼割开,内脏、鱼头先跟废木料搁一起,明日找地方扔。唉,一收拾,鱼肉也仅够塞牙缝的。 不过小有小的好处,烤的快。 她自己有盐巴,稍微抹点,举在烛火上头,没挨太近,不然烤熟了也全是麻油味。不能浪费时间,一边烤,她一边诵《急就章》。 不知是麻油原因,还是鱼的品种有问题,烤熟了也没香味飘散。 “笃、笃。” 鹤咋又回来了?王葛疑惑开门,却是虎子,正歪着头、扔掉恶作剧的木棍。 “快进来,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刚才还在你屋舍前转了几圈呢。” 谢据眼眶泛红,一副冷到的样子,吸下鼻涕。“我刚回来,看到你屋还亮着烛,就……过来……葛女郎,一起守岁?如何?” 王葛拿起签子将烤鱼在烛顶加热,装着听不出这孩子的哽咽,欢喜道:“那可太好了,你是不知道,我刚才还在想家呢,幸亏有你。” 谢据到底是孩子,听她提到“家”,更觉委屈了,抽噎一下,道:“其实我,是被冤枉……” 王葛把烤鱼撕下一半,嚼着,剩下的连签子递到他跟前。“先吃,鱼太小,凉的快。吃完慢慢跟我说。” 谢据闻着这股麻油味,实在没胃口,不想拂她好意,就蹙着眉头吃了。“哪来的鱼?” 王葛把门闩好,神秘道:“那只经常半夜敲门的鹤叼来的,一共三条呢,红色的,刚叼来时还活着,它自己吃了一条,我一条,你来的真是正好。看……鱼头还在这哩。咳……现在瞧不出它们好看了,活着的时候确实挺好看,就是肉太少了。” 谢据一眼认出是阿父驯养的幼鲤。原来是赤霄偷的!这畜牲、贼鹤!可它不是被关在鹤苑么?如何跑出来的? 瞬间,赤霄的轨迹在他脑海浮现:这贼鹤逃出鹤苑、绕到阿父的望江竹墅偷了幼鲤、飞来飞流峰精舍、再偷偷返回鹤苑。 王葛把签子也扔废料堆里,见他出神,便拉过他手,给他捂着,问:“说,有何不顺心,讲出来就好了。” 吃了幼鲤的谢据仰天长叹。还说啥?这时候还算冤枉吗? 二人并排坐于案前后,谢据望着烛晕,说道:“我本在洛阳都城,因过目不忘的本事,于世家子弟中渐有声名。但不知从何时起、从何处传出,说我根本没有通悟之能,反而是个只知整日上房熏鼠的痴儿。道听而涂说,就似这黑暗,待烛油燃尽,就能彻底毁掉我。我不得不远离洛阳来到会稽郡。葛女郎还记得我初见你那天,给你吃的脯么?连飞流峰的童役都质疑脯为鼠肉,可见流言在南山也传开了。” 王葛一笑,先给烛盘加了麻油,而后道:“就这啊,这算什么流言。以前我叔母说我是葛屦子成精,丧星投胎,又说我是夺了她阿兄的命才活下来的,这不比议论你那些话厉害?” 谢据本以为王葛会先问那天吃的脯是不是鼠肉?没想到……他顿时愤慨:“你叔母?竟敢这样败你声名?不,她不仅想败你声名,她是想致你于死地啊!”越是贫瘠乡野,百姓越信鬼神! “我幼年时,她背着长辈,拿烧火棍揍我、吓唬我、说要烧死我,她以为我记不得,可我都记得。” “真是荒谬,恶毒!她怎敢如此?!” “恶人有恶报,她被我二叔弃了。” “弃她是轻的,哼,该判她罪!” “我记事太早,将幼时的委屈讲出来,谁会信呢?跟这样的恶妇、什么阴招、损事都敢做、表面却装着贤良的人生活在一个院里,说度日如年、如履薄冰也不为过。我阿母早逝,我阿父有眼疾,我阿弟出生后没有阿母喂养,体弱多病,我护着自己的同时,还得护着他们。我家院子横竖还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躲都躲不开那恶妇。所以我才说,你被人传上房熏鼠,顶多传你吃鼠肉,不必惧的。虎子,我们都是勇敢之人,不必惧怕。” 谢据心生振奋:是啊,和葛女郎相比,他遭受的算什么呢?君子怎能惧怕小人? (本章完) 第104 准匠师的“五鼓”规则 子时一至,童役在外报更。 谢据斜靠书案,缓解脚麻,问:“女郎可知一夜为何分为五更?” 王葛还真知道原由,回道:“更,本义为更改,衍义为轮换、相继、经历。五更, 也叫五夜、五鼓,均以‘五’为节。天一元始,正月建寅,自寅至午,午至傍晚,傍晚至寅, 无论冬、夏,它们中间经历的时长, 盈不过六,缩不至四,常在五节之间。所以,五更也寓意着人生经历。” “五更,也叫五鼓。女郎既知这些,看来县令大人已经告诉你准匠师考的规则了。” 王葛笑容僵了一下,解释:“县令大人只允我五月时,入准匠师考,没透露规则。我知道‘五更、五鼓’,是村里一个读书很好的郎君教的。”是桓真教虎头时,她旁听记住的。 再者, 五更、五鼓的,跟“准匠师”考试有何牵扯? “县令大人很谨慎, 按道理, 是不该透露规则。不过各世家都有匠工去比试, 每年仅这南山馆墅,至少也得上百匠工。年复一年,为了争那五十个准匠师数, 怎可能不走漏消息?” 王葛沉思:县令大人让她制的直尺、矩、规,一定跟考试内容有关。 谢据误会了她的沉思,宽慰道:“女郎勿忧,我现就将我所知的,尽告诉你。” 准匠师考,绝不是各县官员为下一步“匠师大比”而自行举办的选拔比试。此试,各县、包括郡治所的县邑,规则都几乎一致。 谢据哪会无端提问“五更”?其实是暗示考试过程中的“五鼓”:扬名鼓、不如鼓、计时鼓、乡名鼓,拨浪鼓。 考生全部进入考场后,计时鼓先响。每刻,槌一声鼓。此鼓架在每个考试区域的四角,对考生起催促、干扰之用。 第一个考项:巨型直尺划线。直尺的材料或为竹、或为木,长度一丈有余。注意,只划“尺距”!不得标记“分、寸”线段!考生可自选一端为起点,每隔一尺之距,用刻刀划一竖线。刻至另一端不足“一尺之距”为结束。 标记完,由匠吏用标准模具测量,通过后, 由鼓吏敲扬名鼓。而后考生进入第二区域, 若被淘汰则自行离场,在离场通道敲不如鼓,比匠工考试要好的是,淘汰者只需自喊“技不如人”,不需要报籍贯、姓名。 第二考项:巨型矩尺划线。矩尺材料为木。以直角的相接处为起点,长端方向,一丈有余,只划“寸距”,不得标记“分、尺”线段;短端方向,半丈有余,只划“分距”,不得标记“寸、尺”线段。同样,全部的划线,都以最末尾不足“分之距、寸之距”为结束。 第三考项:制“书觚”。前两项,王葛已经觉得很难了,待虎子讲完第三项,她简直头皮发麻。郭夫子讲过,每面皆可写字的木简,谓为“觚、书觚”。王葛将此物理解为多棱形木棍。 匠吏依次给考生提供木规,只许观察、不许触碰,再根据提供的“最少三棱、最多八棱”的觚料,修正符合木规角度的棱角。观察、修正觚料的总时长,按棱角多少,分别为一刻钟至两刻钟。 制觚过程,单独计时。鼓吏从匠吏宣布开始时,就要在考生旁边摇拨浪鼓,干扰考生。拨浪鼓停,考生停止制器。 而这些,只是准匠师考试的开场。通俗讲,就是大淘汰,淘汰掉所有对规矩、分寸不严谨的考生。 第四考项:考生迅速进入制模区域,挑选模具。所以前三项进行的越快,第四项越有利。此项跟匠工考的规则一样,属于检验考生对规矩、尺寸的整体把握能力。 第五考项:考生进入器具区域,此处有生活中所用、或少见的各类器具。考生可按自身能力,选择器具,改进其作用。每类器具前都会竖立木牌,写明器具名称、用途、改进的最低标准。如果考生不识字,可通过敲“乡名鼓”的方式,求助匠吏。 “槌响此鼓后,必须自喊……瓿知乡,王葛,不识字。”谢据讲述到这喷笑,笑的肩膀都颤。“就是这些了,怎样,难否?” 难!比匠工考难多了! 王葛假想自己要真因为不识字敲乡名鼓,那场面得多丢人。“五个月时间,我定学会好多字。” “切莫轻视。”谢据不笑了,提醒她:“那些字不全是简化字,甚至有殷墟契文。待到九月去山阴县进行匠师大比时,乡名鼓变为县名鼓。到时各类器具的文字牌上,尽为殷墟契文、篆文!” “也就是说,我若识字少,不光丢自己的颜面,还丢乡里、县里的颜面。” “对。尤其到山阴县考试时,场面必定壮观。到时考官、匠吏、考生哪会记旁人的姓名?只会记住踱衣县……不识字,踱衣县……不识字。哈哈!”谢据捧腹,脑海中浮现着王葛一脸茫然,一次次击木槌、报县名的窘态,笑的趴到了案上。 “不说帮我,尽笑我,白分你吃鱼了。” “嗝!”这孩子迅速郑重神色,说道:“我既与葛女郎为友,还有一事应当告知,我阿父就是南山馆墅的主人。” “其实那天你训退匠娘子时,我能猜出几分。” “嗯。还有就是,我阿父有两个喜好,养鹤,养鱼。” “这么说,白鹤是你阿父驯养的?” “是。” “养鹤、养鱼……咦?鹤吃鱼?” “咳!”谢据一扬颌,示意她身后那小堆废料。 不好!王葛回身,拿起已经粘在木块上的、变了色的烂鱼头,仍想再确认一下:“虎子,你阿父……养的啥样的鱼?多大?” “女郎猜测,是对的。就是它们,赤鲤。” 此时的贾舍村。 爆竹声已经少了许多,家家户户都围在长辈身边,或倾听、或诉说明年的期望,还有春暖时的开荒,以此方式守岁。 王家主屋内,却只有王翁、贾妪、长房父子和桓真。 刚才桓真的话,让他们惊喜之余不得不重新打算。家里劳力确实减少,但因有了耕牛,还是想再开垦几亩荒地的。 但桓真说的是:“八月,清河庄会招一批幼童入小学。翁姥,我要将阿荇送去,作为正式学童入学。清河庄是琅琊王氏的庄园,王氏小学,之前是略逊于阿葛所在的南山馆墅,但八月起,他们会再礼聘名儒,望翁姥考虑……迁徙。” (本章完) 第105章 孽障赤霄 王翁犯愁。 小户之家,迁徙一次穷一次。且不说迁去之处,每月都得支出赁居的钱粮,还有每天的吃喝咋整?买粮度日吗?大郎有眼疾,长房迁去哪,他和老妻一定要跟着照顾的,每天都是四张嘴吃饭, 这四贯余钱能撑多久? 还有村里的宅院、坡上好容易开出的百余亩荒地,肯定不能弃呀。所以次房、三房,耕牛都得留下。 这般打算,乍一想也还行,细琢磨其实难行。 次房、三房的劳力太少了。二郎、三郎隔几天必须去野山伐薪,他们进山的时候, 劳力就只剩下阿禾。三房的阿蓬、阿艾年幼,根本帮不上啥,还得分出个劳力来照看。到时次房、三房得忙成啥样?阿菽咋学竹编手艺?手心手背都是肉, 不能光顾长房,不顾其余晚辈啊。 别忘了还有四月时的役期,今年轮到三郎了。阿葛是匠工等级,三郎仍要服半月的力役,加上来回赶路,三郎怎么也得离家二十天。庄稼咋整?辛辛苦苦开的荒,很可能因这二十天荒掉一半,到时家里连租都交不起。 桓真已非昔日,老人家忧愁的,他全部明白。他既提议,便早想好对策, 说道:“二老跟长房迁去苇亭, 带上阿菽、阿蓬、阿艾。苇亭原为‘空亭’, 正月后,升为‘野亭’,周围荒地皆可开垦、居住,不需赁。家里这些田, 开荒不易,定然不能弃,那就雇佃户。浔屻乡遭了雪灾,许多百姓都暂时居于亭驿,正月后肯定要寻活计干,你们雇两户人家足够了。” “我们……能雇佃户?” “自然。翁姥莫舍不得这几十亩地的粮,只要熬过这两年,阿葛考上匠师、中匠师,家里的艰难就缓过来了。” 王翁被说动了,但还有几点疑问:“苇亭那里能允我等居住?” “我在此次乡兵比试中得了头名,元宵节后就上任苇亭亭长。前期建亭,生活虽然苦一些,但亭周围的荒地不必缴租,粮种、菜苗皆是亭里出。若翁姥不嫌辛苦,亭里还可雇二老为‘亭复人’,干些打扫杂活,至少能领些口粮。” 不辛苦、不辛苦!贾妪急的一直在搓膝盖。 “这还叫辛苦?只是不要给桓郎君添麻烦就好。”王翁的心事一件件找到了出路,脸上有了欢喜。 “不麻烦, 一切都在律法规矩内。” 王大郎知道阿父这就算应下来了,终于敢长舒口气。他身有疾, 若因此成为父母、子女的拖累,且日渐拖累,他还真不如一死了之。 王荇早慧,从阿父压抑的痛楚中感受到一种浸入骨髓的悲凉,他身体微倾,偎住阿父,抱紧阿父胳膊,暗道:我会好好争气的!自今日起,我必须更不惧吃苦,好好识字、诵书,我要早日站到阿父、阿姊的前头,替他们挡风遮雨,加倍孝敬大父母。 “我询问过贾地主家的佃户田租,每年、每亩地缴五成租。”桓真继续道:“但他家多数为良田,所以二郎君雇佃户时,只收四成租即可。匠工之户,所课之田为五成租,如此一算,你们租给佃户的若为课田,每年每亩最多余出一成粮。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莫舍不得几十亩地的粮。毕竟天气难测,很有可能,这一成粮根本余不下。” 王翁这点倒想得开:“桓郎君放心,只要不将田地荒掉,这两年用这些课田养着佃户就是。且在庄稼收成前,我先赊给佃户口粮,保证不苛待人家。唉,就隔了个河岸,没想到浔屻乡雪灾这样重。” 桓真黯然,没多解释。其实两乡接壤,下的雪都一样,只不过浔屻乡好些农户的屋舍都是蓬荜陋户,有些老人、孩子一宿过去,竟生生被冻死了。好些壮龄儿郎也被冻残了脚趾,或冻烂双耳。 啪…… 迸…… 爆竹声声,由除夕至十一,每夜皆响,要一直持续到元宵,寄托着百姓驱除旧岁、驱除病邪的愿望。 年节也确实神奇,孩童们真的能看出明显的成长。王艾不需长辈教,就将各屋前的桃人擦的干干净净;王蓬扫完院子后,把鸡喂了,把牛棚下的木柴搬一些补到灶屋,再到杂物屋把牛腹下的脏草、牛粪都放到茅房外墙处,待晒干了再烧。 全家要供王荇读书,从今后,王荇不需做任何杂活,此次为王翁郑重嘱咐,嘱咐的明明白白。当时老人家独独瞪着三郎,有些话不必说出来伤人心,但是很明显:谁不服,谁忍着! 不分户、只分宅的事情,王翁为了慎重,想等王葛元宵回来时,全家人齐了再说。 “阿蓬,来。”王三郎将次子叫进屋,“你装着出去玩,去瞧瞧你阿兄。” “前日不是去看过了,为啥还去?” “啧,你这孩子,啥为啥?昨夜刮那么大风,他一人住那里,冻着咋整?” “他哪是一人住,不是还有翁吗?” 王三郎气的连呼王蓬背两下子:“我说话你是不是不听了?让你去就去!” “我得先干完活。”王蓬抹着泪离开。大母都说了,元宵前不打孩子。阿父整天想着大兄,自己和阿艾难道不是阿父的孩儿吗?昨晚的大风,难道只吹大兄吗? 南山江岸,王葛下船,风吹的她走道都快走不直了。已经孟春,却感觉这些天比年前的哪天都冷。她顶着风、闷头,不敢停歇,只有一直走动才能让浑身逐渐暖和。元宵假期是十一至十九,她路上来、回各减三天,可在家呆三天。 好想家啊。三天哪够?可是总比没有强! 唳! 王葛抬头,看到数只鹤影掠过高空,不知道赤霄在不在内,她冲遥远的它们挥臂,鹤群很快又隐入山间,返回鹤苑。 赤霄当然在其中,昨日它敲开王葛房门时就觉得不对,灵性动物,往往比人的感知要深。它预感王葛要离开,所以叼开鹤苑的栅栏门,鼓动着一群憨货飞上天跟王葛告别。 小伙伴们回来后就群殴赤霄,瞧瞧,它们美丽的羽毛冻掉了好几根呢。 赤霄做贼上瘾,走路都不再高雅了,总是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它被殴完,回到自己休憩的领域,腚朝外,叼开藏宝的稻草,陡然大叫:“唳!” 会放哨音的“转转木”哩? 头戴笠、乔装成养鹤仆役的谢幼儒可逮着这厮了,拿着大扫帚过来,吓唬赤霄道:“孽障!瞧你这贼样!这个独乐哪来的?说!”他摊开另只手,赫然是王葛雕刻的木鹤独乐。 赤霄以为主人真要揍它,赶紧往门那跑,谢幼儒撵过来时,赤霄已经极其熟练的叼开门,振翅离去。它胆小的要命,飞起后,掉落了三片羽毛。心疼的谢幼儒大喊:“赤霄回来,我吓你呢。” 唳! 可惜赤霄已远。 王葛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装着歪头避风,看清后方,令她惊的“啊”出一声! 课田:指缴租的田(本文的设定是以户为单位来缴)。按照西晋历史,夫、妇最低的缴租田亩数量为50+20亩(每亩具体收多少,各地域有不同规定,剩下的是自己的)。在这70亩之外,再多开垦的地,收获全算农户自己的,不必再缴。家里劳动力少的,就去给地主做佃户,不需要开垦官府规定的最少的荒亩数(古代的“亩”跟现在的不一样,面积小很多),只需要每亩地给地主交几成的租子就行了。 另外,古代开荒的土地,并不是想开哪里开哪里,是官府指定范围内的。 亭复人:指在亭里干杂役的。“复”即免除赋、役的意思。 (本章完) 第106章 倒霉的王蓬 “虎子?” 谢据已经冻的说不出话。他先遣芣苢给阿父递口信,然后带着另个童役樛木,随在离山的学童队伍里从容下山。因他什么都没携带,童役就没往别处想,直到登船那刻,谢据拿出过所路证上船、樛木被拦住,此童役才明白仲公子果真如传言般顽劣! 这可如何是好?任樛木如何哭求, 谢据只漠然的、居高临下视之。 谢据想跟王葛说清此事,但嘴巴、牙齿“咯咯咯”的,哪还听他使唤。 王葛赶紧卸筐,把被子裹他身上,将他背起来后,她弯着身, 用麻绳连人带被子、绕她身上捆了三圈。 绑紧谢据后她也没直身, 继续从筐里取物。取的是自制的俩木轱辘,一边一个,穿到竹筐下头自制的横杠上。横杠两边各有木堵,轱辘穿进去后,外头再楔上堵头,这样轱辘便能稳固在一定位置。 用自制的木挂钩钩好木筐,另端是绳扣,套在腕上。王葛轻喊句:“虎子,咱们出发。”然后她托好他腿,木筐随她行走而走,跟前世的行李箱道理差不多。 土道不平,轱辘颠簸剧烈,幸而筐始终倾斜前行,好似她负重行走的模样。 此处离南山远,离县府一个多时辰就能到, 不管谢据私自下山做甚,都不是王葛能管的事,交给桓县令处理就好。对她好、对谢据也好。 “虎子,别把头侧出来, 对, 躲我头后边。” “别睡着,听我说话就行。还冷不冷?再加层褥子?不过那样我就搂不过来了。” “你别绷着,对,放松。你越放松,我背着你才越轻快。” 王葛不停的跟这孩子絮叨,时不时将他使劲往上托举,晃他、不让他睡着。谢据其实稍微暖和过来了,因为葛女郎的背脊一直在透出温暖。 可他泪眼朦胧,就是想撒娇,就是想哼哼着回应她。 从除夕夜到今日,他未见过阿父,他每日都在想,难道阿父忘了他还是个孩子吗?忘了年节时候更易思亲吗?还是阿父当真从心底嫌弃他丢谢氏的颜面了?那他走好了。他去游历,他跟着葛女郎去看看书中的乡野生活,或许开拓眼界,认识人世间的宽广、与更深的疾苦后,他才不会陷在狭隘的悲伤里。 谢据不知道,他阿父身为郡尉, 其实初二一早就返回山阴县了,昨日晚间刚归来。 “唉!”谢幼儒重重叹口气, 赤霄那孽障啊,他驯养的十余仙鹤,数赤霄通人性、鹤龄小,他哪舍得真揍。再看看孽障藏着当宝贝的独乐,别说,鹤纹雕刻的还挺精致。 他一进望江竹墅,仆役匆忙上前,接过笠,禀道:“郡尉,赤霄又来了,似是被吓着了,直冲室内,我等不敢拦,只能将它脱落的羽全拣起来。” “嗯。”谢幼儒猜它就躲在这,随口问道:“我离开这段时日,它哪几天来的?” “初五、初七、初八,都来过。对了,除夕也来过,但那日它径直冲进屋,不待仆等哄它,它就又飞走了。” 除夕?不正是丢幼鲤的时候?谢幼儒“咝”一声,坏了,可能冤枉虎子了。 又道:不好!刚远途运来的两对青虾。 他匆匆忙忙由堂入室,几步路就有赤霄掉的好几根羽。 “哎呀,哎呀,哎呀……”拣一根、他心疼一下。孽障啊孽障,鹤胆咋这么小! 待看清帛帘后头、新的陶盆跟前的一幕,谢幼儒跺脚,捶胸口:“哎……呀!” 多好的灵鹤,都快变秃鹅了! 赤霄打着抖,俩小豆眼直盯主人,没拿扫帚,应该不会打它?它叼起陶盆里最后一只虾,讨好的跳步过来,戳向前:主人吃,此味可鲜呢。 谢幼儒苦笑不得的接过虾,抚摸赤霄额头,赤霄享受的半眯眼。他来到陶盆跟前,果然,只剩下这一只了。 “郡尉。仲公子请求郡尉去飞流峰精舍。”芣苢到了,在外禀道。 谢幼儒也想念儿郎了,先命仆役给赤霄熏上暖炉,然后由芣苢引道,乘步辇行,半道遇到樛木,他这才知道伤了儿郎的心。追赶是来不及了,他立即取行囊笔,将事情经过书于帛,命仆役送去鹰苑。猎鹰识路,很快就会送至县府帮忙寻人。 所以王葛背着谢据艰难行走,还未到县邑时,桓县令已经派出游徼沿各路途寻找。 贾舍村。 王蓬这一天过的,是真倒霉啊!刚出门就嗷嗷哭着回来了,脸上、新衣裳上被泼了粪汁。 谁干的?旧日的二叔母,如今的弃妇贾三娘。 贾三娘遭弃后,一直被锁在未出嫁前的屋子里。此屋多年未修,四处漏风,扔给她的被褥里全是霉絮,一切一切,比王户的生活差远了。 起初她疯了似的闹腾,不是嚷王葛夺了二兄的命,就是骂王户都是畜牲。她这闹法,贾家哪敢放她出来?被外人听了去,岂不真跟王户结仇?于是给她的饭食减为一日一顿,两日就饿的她没力气骂了。 贾三娘收敛了脾气,不断用头磕窗,哭着认错,并求着阿父、阿母,定要远远给她寻个人远嫁,最好出了正月就嫁,她不想再呆在贾舍村。 贾家至此才放心。快到元宵节了,就将她放出屋。 结果,她趁着上茅房,提了半桶粪跑出院门,想着泼王户一院门,就算回去再被关起来也能解恨。 该着王蓬倒霉,被王三郎一再催促着去瞧王竹,他郁闷垂头,都没看到贾三娘就被泼了一头、一身。 “哈哈……该!当日就是你这小畜牲,跟葛屦子一起害我!报应、报应啊!哈哈!” 王二郎就在院里,拿着大扫帚出来,追着贾三娘砸。紧接着,王家除了长房、哭成一团的王蓬兄妹,其余人全追出来了。 贾家人也正好到,一见王户如此、粪桶空了、三娘自己身上也沾了粪汁,还有啥不明白的。 于是两家人顾不得吵,先揍贾三娘。 贾家比王家下手还狠,贾大郎的新妇更是趁机会难得,将早年受女弟的气全撒出来,薅掉贾三娘的一大块头发。 这一薅,贾三娘尖叫着疼死过去。 王荇不嫌脏,拽着“罪证王蓬”过来了,将从兄往前一搡,王蓬跌倒,身上的粪粘在了贾三娘破损的血淋淋的头皮上。 就这一下,贾三娘自此成了癞疮头,好大块头皮再也没长出头发来。 女弟:指夫君的妹妹。“弟”本义为次第,有秩序之意。夫君的姐,为“女公”或“女妐(zhōng)”。 (本章完) 第107章 苇亭相见 踱衣县官署。 这是王葛第二次来了,依旧对各房屋檐端的“瓦当”痴迷不已。飞流峰的精舍、木匠肆也有精美典雅的瓦当,但以鸟兽、祥云纹居多,文字瓦当偶然才见。 官署西侧的这处庭院里,东、北、西三面的曲廊瓦当,刻的竟全是篆文,每个都不相同。 已经饮了姜汤, 暖和过来的谢据自廊庑下过来,说道:“这里一共二百二十三片瓦当,所刻全部为籀文,无一字重复。整座南山馆墅,刻的籀文瓦当也只有二百二十三个。这是因为,无论我谢氏、桓氏,能确认的籀文, 唯有这些。” “那怎么舍得刻在瓦当上呢?风吹雨淋, 万一散落了……” “万一散落了, 或埋于地底,或被人拾走。百余年、千余年后,总有机会被人掘出,当时拾走者,也总有当成宝贝留给后代的。总比淹没了好,毕竟简牍、纸帛更难留存。葛女郎,你知何处保存的殷墟契文、篆文最多么?”谢据抄着手,陪她一同仰头欣赏瓦当,紧接着告知道:“非国子学、非太学,而是都城将作监。” 王葛惊讶的同时,对将作监有了更强烈的向往与好奇。仅这一点,就知当初张夫子的话绝非随口一说:匠师之路,亦为大道! 真正的大道! 这条道, 不比读书人的道低、道浅。所以她此生一定要去将作监, 哪怕在外头瞧一眼,也要去!就如匠工考时,她执着的奔向鲤石一样! 谢据在王葛出神的时候, 撅了下嘴,待她望过来的时候,他已恢复了小大人模样。“我已答应桓县令,留在这等阿父来接我。女郎,趁晌午天好,赶紧行路。” “好。”王葛早知是这样,行囊已在廊下,她背起,轻抚住他肩,说道:“虎子,我回来时,一定送你个有趣的玩具。” “像筒车一样有趣吗?” “比不上。” “什么筒车?”桓县令过来了,笑着问道。他身后跟随二人,皆为门下史,可见大半年的时间,他已将前任县令的势力清理的差不多了。 谢据为难的皱起眉头,一旦制出大型筒车,投入灌溉,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功劳。不是不能告诉桓县令,但必须得在自家将筒天车制出以后! 王葛可不敢再呆下去了, 赶紧揖礼告辞,生怕桓县令询问她。在她身影不见后,谢据才快步沿她走的道追赶,而后他隐在墙边,不舍的目送王葛远行,直到再次瞧不见了为止。 他多想跟她去贾舍村啊,去赏纹理天生的“夀”字巨石,去仰望堪比南山秀丽的野山,再在山下的清河,挑选水流洗涤过的石子。 可是他身体畏寒,勉强同行只会拖累她。 一日后。 “呼……真冷真冷。”王葛抬头看一眼路,然后埋头走好长一段。风太大了,一路都是顶风,吹的她眼皮胀的难受。 很快就到苇亭了,可是离天黑还得有一个时辰。她是冒着赶夜路的风险至临水亭投宿?还是在苇亭旁边的野苇丛中凑合一宿? 其实不该贪心的。她在前一个野亭时就不该再赶路了,或是绕到乡里投宿驿站也可。但越离家近,越思念刻骨,若歇在上个野亭,岂不白扔掉半天的时间。 “唉,二叔啊,你就没寻思你侄女今日回来么?咝!”就嘟囔这一句,把嘴巴里的热气都给吹没了。 “咝……”王二郎在苇亭边跺着脚,冻的原地打转,受不了时赶紧跑回茅屋。 此处有三间茅屋,两间居住、一间烧灶。都是刚搭建不久,虽抵不上版筑夯土的屋子,但是遮风挡雪不成问题。再者,桓真有钱,屋外头简陋,里头还算暖和。 两间居舍全铺着三层蒲草席,铺盖是新的,两层褥、两层被,葛布厚实,里头填的厚絮。 灶屋更了不得,安了两个新的大陶灶,都有三个灶眼,灶眼比亭吏都多。 当然了,苇亭现只有桓真(亭长)、卢五(求盗)、石粟(鼓吏)三个亭吏。 桓真见王二郎回来,说道:“二郎君坐这暖和,我过去。” “不、不劳烦……” 桓真不待对方说完就出来了。 卢五、石粟都在割草,要将草根全拔土而出;铁风、铁雷则在紧邻亭外的空地上楔木,搭建好后,今夜就将亭鼓架起来。 如今亭子四周只缺一间屋了,待建全四角后,就可以圈定开荒的范围。苇亭之界内,允许有二十户户籍,这二十户百姓在此开荒,可免五年田租。但这些百姓只能从浔屻乡的难民里选,桓真唯一能从中谋的利,就是在挑选人的时候,选两家老实能干的,让王家雇为佃农。 真是太冷了。桓真走到岔道口,身上的暖和气已经被吹没。 “了了了……咯了了了……”王葛冻的脸都没知觉了,控制不住的打抖,远远的看到个人杵在那,只看一眼就垂着头,心生警觉。 那人不是二叔,比二叔矮。站道中间干嘛? 她身上还有二百余钱哩,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埋起来? 桓真一笑,真巧,二郎君冻那么久都没等到王葛,他一出来就等到了。 可突然,王葛窜旁边苇丛里了。 桓真不自在的背过身,寻思她没看到他吗?应该没看到,不然也不会去……那啥。 桓真正考虑一会回去就让铁风他们先搭个茅房时,王葛重新回到道上。 她垂着头,贴着草丛边走,稍抬一下眼皮,桓真也朝她过来了。 “桓郎君?”王葛刚才都吓出一背的冷汗了,欢喜的唤他。 “把筐给我,你二叔就在前头。” “稍等一下。”王葛掉头往回跑,去扒出她埋的钱袋。 桓真跟着她,险些气个仰倒。原来刚才不是没瞧见他,是把他当匪盗了。 王葛打掉布袋上的土,装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解释:“我刚才没看清,以为劫道的。” 桓真瞧着她满脸的紫红,故作嫌弃的“唔”一声。也幸亏冻的丑,真有劫道的确实只想劫财。 王二郎还是不放心的出来了,王葛一见二叔,眼眶顿时红了。她自知灵魂是个成人,所以任何时候都告诫自己要坚强。但此时此刻,她终归在这十一年里,变成了真正的王葛。 “二叔!”她跑过来,眼中涌着泪,咧着嘴,哽咽的变了声:“二收……我回辣了。” “回来、回辣好……”王二郎抹把泪,声音更变调:“你大雾捂、你阿雾、骨头,我闻都知道你肯凳回来……” “噗!”铁雷喷笑。 籀(zhòu)文:指大篆。因录于字书《史籀篇》而得名。 (本章完) 第108章 传家宝 夜晚,兴许老天爷的腮帮子吹累了,风小了许多。 王葛跟二叔坐在一个灶前,桓真、铁风兄弟、卢五、石粟围坐另一个灶前。 王二郎饮口热水,继续小声说那天揍完贾三娘之后的事:“你不知道,贾家那窝懒人,屙的粪比勤快人的臭多了。揍完恶妇解了恨后, 阿菽赶紧烧水,我给阿蓬洗。唉,在杂物屋洗的,臭的咱家牛这两天都不呆那了,没办法,我把牛牵我那屋了。” 王葛笑的不行, 问:“事后, 贾家就没个说法?” “本来是没说法,他们寻思揍了他家三娘一顿, 这事就算过去了。可虎头说……不行!”王二郎捏细嗓子,模仿王荇当时的语气、神态:“一事归一事,他家罚三娘是他自家的事,是为了保他贾家的颜面、不得已做的事。若这样就算了,蓬从兄难道白被泼粪了么?至少得赔蓬从兄一身新衣,濯发洒身所费的柴火和水。粪太臭,水至少挑满两缸。三叔,这事得你去说!” 王葛被二叔这副模样逗的捂嘴乐,问:“那三叔去了么?” 王二郎鼻间叹出好长一口郁闷气。“去了,刚出院门就回来, 让虎头重新讲一遍咋跟贾家说?虎头就把刚才的话又讲一遍。你三叔这回出院门走了十来步,又回来了,说全忘了,再让虎头说一遍。然后你大母就拿扫帚把你三叔撵出去了,可直到天黑,贾家根本没来人。你三叔倒是回来了,他说他跟贾家说了,按虎子教的说的,说了之后,他就去看阿竹那竖子了。至于贾家为啥没来人,他也不晓得。” 王二郎越说越气,一捶腿,嗓门高起来:“虎宝你说,你三叔是不是扯谎?他是不是就从贾家院门前过了一下?阿蓬就不是他的儿郎吗?他咋这么不上心?那竖子的心都坏透了,你三叔反倒越疼那竖子?你三叔是不是有病?” 桓真几个都往叔侄俩这瞧了一眼。 这话王葛肯定不能接,只得说:“阿蓬真可怜。” “我更可怜,你是不知他臭成啥样!” 王葛笑弯了眼,赞道:“二叔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跟大父、我阿父一样好。” “嘿嘿。”王二郎欢喜的抓抓头,这话听着真暖心。“呀,尽顾着听我说了,阿葛,你在南山读书过的惯么?有无受气?” “那里除了离家远,啥都挺好。二叔,我制了些器物。”她拿出刻好的《急就章》的几十个木块, 这些远比她挣的二百余钱宝贵。将它们按顺序排在字盘里后,她依次指着木块诵道:“急就奇觚与众异, 罗列诸物名姓字……” 尽管王二郎听不懂,但他愿意听,没有原因,就是愿意听,待侄女念完后,他甚至不知不觉间流了泪。“虎宝真有本事,把字都刻回来了。” 王葛诵《急就章》,声音不高不低,没有瞒桓真的意思。 桓真可是知道这位头等匠工的本领,坐过来,问道:“反字?放字块的盘也是你自制的?” “是。就叫字盘。” “嗯。秦时曾在陶量器上,用木戳印四十字诏书。王匠工所制……是效仿多字木戳?” “正是。” 桓真所讲的,其实算是活字印刷技术理论的起源了。秦始皇统一全国度量衡器后,在形似圆桶的量器外壁的陶坯上,用十个方形四字阳文木戳,打下一排、共计四十字的诏书,而后焙烧成器。 遗憾的是,此技术并未进一步发展。 桓真仔细看字盘,前五列是《急就章》的七言,第六列只有“请道其章”四个反字。“章”字下,用三个无刻字的矮木块挤住,令“请道其章”四个木块能牢稳固定在字盘内。 第七列开始,均只有两个“三言姓名”,中间隔一空白矮木块。 十列截止。 “没了?” “是。空闲少,暂时只刻这些。” 桓真抠出一个矮木块,瞬间,一列的字块都随字盘晃动而晃。他再抠一块,另一列也随之上、下。 铁雷刚才就站到后头了,以为王匠工又制出啥稀罕好物,见木块一下散了两列,“啧啧”摇头:“不固定可不行。王匠工印字时且得小心,若不小心排错,说不定成另部书了,哈哈!” 桓真刚才就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铁雷这一咋呼,他才通悟了。“请王匠工赐教,这种活动木块印字法,叫什么?” 终于问到这了,王葛暗暗舒口气,回道:“活字印刷。凡典籍中常用到的字,可制若干重复字块,将字块挑拣出来后,按列排序,不足一列的,用空木块挤住。而后涂墨,印于纸面。若用杜梨木等不易变形的材料,字模可重复使用。” “如此印一册书,不比书写省力……但是……” 桓郎君当真聪慧!王葛赞许的点头:“有朝一日,造纸技术发展起来,一副字盘可印十册、百册、甚至千册!若字模足够多,世间典籍皆可印制。” 次日一早,叔侄俩耷拉脑袋,垂头丧气往家赶。俩人眼神偶尔觑到一起,王二郎赶紧使劲“哼”一声:“传家宝,没给你大父母看哩,就没了。哼!让你显摆。” 王葛脑袋立刻又低一分。 谁能想到呢,桓郎君脸皮那么厚!把她辛辛苦苦制的字盘、刻的木块、连空白木块都讨走了,他说借用几天研究,谁知道这个“几天”是几天? 与叔侄俩方向相反,铁风已经将整副字盘携带,快马奔往县府。活字印刷法,不必等到十年、数十年后再试。桓氏有十余家纸匠肆,数百木雕匠工,此法是否可用、好用,很快便知! 遥远的洛阳都城,将作监。 几位宗匠师在最中,外围皆是大匠师。这段时间,他们集众思,广忠益,哪怕普通匠吏提出的指南磁针架设的良策,同样采纳、并一一试之。 司马宗匠师:“目前留用的方法有三:一是匠工王葛最初的水浮磁针法,此法缺点为,只要水面晃动,磁针便受影响,造成方向误差;二是空悬磁针法,将磁针立于硬、且光滑的点上,磁针自行转动,比水浮旋转固定方位的速度快,缺点为……针易掉落;第三个方法,是悬丝法,以蚕丝点蜡,黏住针腰,悬挂于无风之地,针自指南、指北,缺点同样是受不得风吹草动,但此法方向误差最小。” 桓宗匠师:“各位为了指南针的研究,整个年节都未归家,实在辛苦。此事暂放,元宵节后再议。再有,王葛匠工的金制匠师牌打造好后,立即送往会稽郡。下等、中等、上等均制,她被录取为哪个等级,都可获得。” 王宗匠师羡慕道:“哈哈,这也算传家宝了。” 钱匠师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捻须提醒:“你们啊,真是没过过苦日子,还是再赏些钱帛。此匠工家贫,莫再不懂金牌的重要,削了当钱使。” (本章完) 第109章 老实人,真面目 王葛终于归家,一番欣喜、诉说别离之情后,王翁叫各房都来主屋,告知元宵节后分宅而居的事情。 “啥?”王二郎刚从苇亭回来,结果听阿父说要迁至苇亭,怎能不急!“苇亭多荒啊,到处都是比人高的野苇, 还有茅草,天又这么冷,到了那住哪……吃、啥……” 他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阿父已经拿起扫灰的小笤帚。 王翁:“我没讲完前,谁再插嘴,我就揍到他整个正月都别想说话!迁去苇亭是不得已, 一是阿葛再归家,能少一日奔波;二是桓郎君许虎头在仲秋时候, 去清河庄小学读书, 跟阿葛一样,也是正式学童,此机遇难得,但虎头年纪小,经不起折腾,迁至苇亭就好多了,一日就能至清河庄;三则,桓郎君当了苇亭亭长,必定时常住在苇亭,虎头过去,才能继续跟着桓郎君诵书识字;四则,也是最重要的,桓郎君对咱家有恩,到了咱报恩的时候了, 他这亭长不好当啊, 头件要办的,定是开荒!” 剌、剌…… 老人家话一歇, 就听到二郎急的挠膝盖的动静。王翁瞪住这憨儿, 瞪到二郎反应过来,赶紧把俩手都背到腰后。 王葛姊弟、王菽、王蓬兄妹都低下脑袋憋笑。 王翁继续:“苇亭周围都是野苇、茅草,需得把它们扎进地底的深根都翻出来、来回犁多遍才能耕种。桓郎君总共才从浔屻乡收二十户难民,季春前紧着干,才能开出几亩荒地?咱能帮一些是一些。所以既然要迁,就早迁,元宵一过就迁。接下来,我说说家里这些财物分配。” “二郎,三郎啊。我、你们阿母、阿菽、阿蓬和阿艾,这次都跟着长房迁走。”老人家右手的笤帚一下、一下敲着席面,没人敢打岔。“开荒不易,不能为了迁去苇亭,把家里的地荒废喽,所以我作主,雇两户佃农,桓郎君会帮着将契立好,四成田租,先赊口粮,雇期暂为两年。头一年、至九月交租前, 赊给佃户的口粮全由长房出, 这九个月的口粮,不必还给长房。牛、车、木犁、农具、杂物屋所有的新粮、酱,都给你们留下,陈粮我们带走。好了,就这些。现在轮到你们说。二郎,从你们次房开始,有何不解、不愿、觉得不公的,都可提。你们说完,三房说。” 王二郎刚才确实一肚子话,但是他要问的,阿父都解释了,于是他拽一下长子的胳膊:“阿禾说。” 王禾顶着大父严厉的目光,还是恳求道:“我、我也想跟大父去。” 歘歘歘歘歘…… 周围看过来的眼神无声,但王禾却好似能听到这种动静。 王二郎:“啧?说甚呢?” 王翁:“你闭嘴。阿禾说。” 王禾:“我想跟着两位铁郎君学本事。大父,我不怕苦,我会好好开荒,不耽误地里的活,但我不想一辈子只种地,我想、就是想学本事!带我一起去大父!孙儿以前有不懂事的,以后都改!大父!”他叩首,声音哽咽。 王翁轻叹声气,其实阿禾的念头,他早看出几分。每次铁风或铁雷来时,阿禾都主动的倒水,十分识礼,铁雷赞许过阿禾,许阿禾摸过弓箭。“两户佃农,咱家的地够用了。二郎,你是他阿父,若阿禾也离家,你可舍得?” “舍得!舍得舍得!就是……他想学本事,人家铁郎君也不一定愿教。” “不试试咋知道?”王翁这一语,王禾喜极而泣。他了解阿父的脾气,他若执意去苇亭,阿父定能应,他怕的是大父不应,没想到大父不仅不拦,还为他劝勉阿父! 王禾之事就这样定下来。 王翁看向王菽。 王菽:“我听大父的。就是……阿父,你能不能常来瞧瞧我。”她说着瘪起嘴,抹着泪,“我舍不得离开阿父,阿父一定要常去苇亭啊。” “哎!哎!”王二郎也眼泪汪汪,看向阿父、阿母,俩手朝胸膛点着,激动道:“不差我一个了,也带……咳!”可惜父女情深随着笤帚的举起而断裂,使劲咳一声后,他对着同样不敢再哭的阿菽道:“到苇亭后,看好阿艾,帮着烹食、开荒。对喽,割下来的芦苇正好学草编,还有还有,多编些草鞋,阿父去看你时捎回来。” “嗯,嗯。”王菽连声而应。 次房这就算都无事了。 王翁:“三郎,你说。” 王三郎抬起头,下颌可见的抖动两下,说道:“阿……父,你没……没说分钱。” 贾妪惊望此儿,突然有种不认识三郎的陌生跟寒心。 王翁一个眼神安抚住老妻,问道:“三郎一直在惦记那四贯余钱?” “不,不是儿惦记。两户佃农啊,每天都在赊给他们粮吃,顿顿都是钱……” “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明白?此钱长房出!一直出到九月收庄稼!且佃户自搭草棚,住在田坡,每日能比咱自家多忙碌两个时辰,至少能再开两亩荒地。” “可咱没分户。” “你说啥?” “咱没分户,那四贯余钱就不算是长房的。” 贾妪实在听不下去了,抢过笤帚砸这不孝儿的背,一边砸、一边骂:“你个畜牲,这钱是阿葛挣的,不算长房的也算我和你阿父的,咋都轮不到你,你个畜牲,自己没用,还想贪长房的钱!” “阿母啊!”王三郎任凭打,磕低了头,哭着吼道:“儿就是这么没用,咋整啊?啊?阿父、阿母,你们想过没,儿天生就是这么没用,就是只会种地!你们撇下这么无用的儿,但凡旱、涝,儿自身就吃不上饭了啊!儿就是因为没本事才害怕,才盼你们能给儿留些梯己钱啊!呜……儿无能,儿胆小,儿懦弱,儿自己能不知道么?呜……” 贾妪扔掉笤帚,抱住三郎的背哭:“你咋这么会气人哪,你这不孝的竖子。” 王翁眼眶湿润,仰一下头,眨掉湿意,说道:“三郎,你有无想过,阿葛没挣来这四贯余钱,怎么办?难道过不了日子么?” 王三郎仍叩着头,道:“若无此钱,阿父,你们应当也不会去苇亭的。” 王葛凝视三叔,真没想到啊,三房卑劣的根源在此!以前有姚妇在前,三叔什么都不必管,只需扮演成一个老实人、忍气吞声者就足够了。姚妇离开后,换成王竹……,不,因为三叔的懦弱,逼的王竹早早跟姚妇学的狭隘、刻薄、争抢,王竹小小年纪变坏、阴沉,其实罪魁祸首也是三叔! 所以三叔并不是今日突然变了,有胆顶嘴了,而是知道再不争、再装老实人,大父就带着自己这房去苇亭了!他知道再不争、再不撕破脸,就没机会了! (本章完) 第110章 分钱 “你、你说什么啊?”贾妪打量着三郎的后脑勺,恨不能一下把他的脸掀过来,瞅瞅是不是她的三郎? “哈!”王翁右手没了力气般拍在自己膝盖上,可怜老人家刚憋回去的失望、苦涩又重新涌入眼眶。“若无这四贯余钱……若无这四贯余钱。好,我便跟你说个明白,若无此钱,我和你阿母便迁去清河庄!就是干佃农、也要供虎头入学!咳咳咳……” “阿父!” “大父!” 贾妪给王翁顺后背、虎头给大父捋心口, 王翁一瞬间眼花,待看清周围紧张、关切他的晚辈们后,心疾之疼才慢慢消退。“我无事。大郎,这四贯余钱是阿葛挣的,分与不分,交由你们长房定。” 王大郎由于眼疾原因,每每伤心难过时, 眼睛都刺疼无比,旁人并不知,只以为他现在额两侧鼓筋,是因为生三郎的气。他讲话也不敢用力:“阿葛,你说,你说的就是长房之意。” 王葛:“是。年前我给桓县令制器,总共得了四贯五百钱。咱家未分户,所以三叔要求分钱一事,或许不合情、但合理。我常听虎头诵书,有句话叫‘人之行,莫大于孝’,因此……理应先分出一贯五百钱,孝敬长者。二叔、三叔,此分配……你们可赞成?” “赞成、赞成。”王二郎又赶紧说:“这钱二叔可不要、二房都不要。” “赞成。”王三郎终于挺起身。 王葛:“剩下三贯钱……各房均一贯。” 王二郎急了:“不成!二房不要!” 王葛把笤帚递给大父。 王二郎闭嘴。 王三郎:“赞成。” “王三你个畜牲!”二郎踹倒三弟的同时,自己背上挨了一笤帚。 王葛冷笑:“二叔、三叔都别急,我话还没讲明。一贯钱分到各房后, 按人分配。也就是说, 三房这一贯钱, 阿蓬、阿艾各拿三百三十三个, 三叔是长辈,拿三百三十四个。三叔觉得如何?” 王三郎垂着眼皮,道:“还有阿竹,他未被逐出户。” “那就一人二百五十个钱。” “我是他们阿父,我拿四百,阿竹为长兄,拿三百,阿蓬、阿艾各一百五十个钱。” 贾妪、王二郎真是亲母子,拨拉手指头没算明白的茫然神情,当真一模一样。 王葛笑弯了眼:“原来三叔如此擅算,我都以为三叔是早算好的呢。” 王三郎袖中拳头紧握,知道自己脸皮丢尽,更知道这辈子也就能从家里得这些钱了。但足够了!七百个钱啊,他种一辈子地也挣不来。 吱嘎……主屋门开。 王三郎揪着布包出来,沉甸甸,沉的他心痒、心喜。一步紧似一步,他赶紧回了东厢房,撒开手,铜钱落了满床。 这脆声……真好听啊!好听到入了他骨髓! 扔掉阿母给的破布,拿出缝制的双层厚布囊,他一个个数着, 往布囊里装。数岔了,倒出来,重数。 天色暗,窗棂仅能进来一点光,照不到地面草席的一角,那里堆存着草根、碎木、树叶、石子,加起来总共一千数。 村北,水井边。 明日就是元宵,傍晚打水的人家很多。 之前因贾芹出事,村民忌讳此井泡过死人,宁愿多走路去村西的井。 鳏翁又气又急,打口井多不易啊,还能因为贾芹那孽障废掉一口井?鳏翁便叫王竹就从此井打水,绝不能去村西。多少天后,村北的民户才逐渐过来,不再忌讳了。 王竹干完活,在道边翘首,咋不见阿父过来?明日元宵,阿父跟没跟大父说,让他回去相聚?他想家了,越来越想,哪怕就让他明日回去、后日回来也行啊。 苇亭。 桓真与求盗卢五都不畏冷,站在木桩、土堆边瞧井匠如何打井。怪不得这俩井匠载了两大车的陶圈,原来是每挖一段深坑,就得以“陶井圈”固定土层。 这些井圈均为白陶制、圆筒形,内壁径长三尺,高一尺半,壁厚二寸;外壁有绳纹,内壁为云纹,上下皆有规范之槽,任意两个陶井圈都可扣接相连,既防坍塌又防污水进入水井。 “这地方好啊,越是苇草多的地方,水源越浅、越容易挖井。”地面上的井匠赞道。他利用粗木架上的滑轮,将湿土筐拉出,倒到一边,再将筐沉进井坑,下方井匠钻土、铲土、装土。 无论地上的、井下的,活计都很辛苦。不过井匠最大的本事可不是挖井,而是查看水源。此人又劝:“桓亭长再思量一下,要不要多挖口井?其实各方位都挖井是最好的,现在是多耗钱,可开荒时有利啊。” 桓真赞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水源浅是?这样,每口井不要挖四丈深了,只挖两丈深,如此你们仍忙这些活,还帮我等多挖一口井,都得利啊。” 井匠吓坏了:“来前讲好的,出水就成。没说挖四丈啊!” 铁风递过来一瓮冬酒,桓真拔开塞子,递到井匠脸跟前,问:“烈不烈?” 井匠点头,有不好预感。 “挖足四丈,请你二人饮烈酒,挖不足……”桓真倾瓮,洒于土堆前。 次日上午。 王二郎驱着牛车,载着长房三人、阿禾去坡田。到达坡下后,牛车上不去,阿禾留下看车,王二郎扶着大兄,王葛牵着王荇,来到吴氏坟前。 姊弟俩先拔除杂草,清扫,然后拿出冬酒、五色豆、麦饼,一一盛于陶盘里。再跪于亡母坟前,依次陈述学业、生活,一边述说,一边哭泣。 王二郎用干净的手巾给长兄拭泪,将湿透的叠于里面时,他轻“啊”一声,身体打抖。 布上有血! “二弟勿慌。”王大郎低声道:“已经有段时日了,不打紧。二弟可知,每次我来看你大嫂,都会感激、后怕。感激二弟当日勇猛,拼命救下她们母女。后怕若她们当时出事,如若……” 王二郎使劲摇头,眼泪都甩到大兄手背上了。“没有如若!大兄,没有如若!” 绝不能有!王二郎瞧着前头,突然想,这一世跟前世的不同,是否是因为有了阿葛? 长房晌午前返家,虎头跑进院后,喊着“大父、大母”,然后扑进他们怀里,好似多久没见似的欢喜。 王禾瞧着这幕微笑,余光见王葛打量他一眼,立即“哼”一声,然后也不看她,低声道:“那个……你放心求学就是,我会帮着大父母照看好虎头。” “谢谢从弟。”王葛刚说完,突然想起来了,坏了,她答应虎子给他制玩具的! (本章完) 第111章 滚灯似的小熏笼 元宵不夜禁,过了今晚,一切秩序尽要恢复正常。家家户户没舍得燃的爆竹,今夜全都抱到大道旁。 “啪、迸”之声时近时远,近的是自家和张户的。王翁、二郎、王禾、王蓬都在外头,数二郎和阿蓬的笑声最大,在屋里都能听见。 主屋里, 王葛和王荇隔着书案坐,一个专心雕刻,一个认真诵书。两盏油灯不能浪费了,贾妪、王菽坐在两头,老人家缝手套,阿菽给阿父缝足衣。明日就去苇亭了, 到那后开荒、建屋、种地、打扫,最费的就是手套。 王大郎则背对侧躺, 挡着烛光,一下、一下轻拍王艾,哄这孩子入睡。说来奇怪,阿艾这孩子谁都不缠,就愿跟着伯父。 “呼。”王葛一吹木屑,虎头立即后倾,小腚一坐,躲过扑脸的木屑后再靠近油灯。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呼!” “季文子三思……” “呼、呼。” “子曰……” “呼。” 王荇干脆挪过来,坐阿姊旁边,看她紧捏匀刀,用刀尖在剜一个半圆、好似小碗的木器。 “小碗”的光滑外形其实就很难雕,家里没趁手工具,哪个能凑合用就用哪个。大致圆弧出来后,就得看打磨的手艺了。前世有些自称承继传统雕刻的木匠,用的刀具五花八门, 尤其掺合着电动抛光等仪器, 这些跟王南行家族的传统手艺是两码事。 何谓传统?就是像王葛这样, 扔至简陋的条件里,也能做到有啥用啥,保证精雕细刻,绝不会有丝毫的心浮气躁。 这,才是真正的传统技艺传承。 剜“木碗”内壁更得时刻收力,有一个地方削薄,整个内壁结构就得全部削薄。 “呼。”她再吹木屑,才发现阿弟坐过来了。 她提醒句:“别离我太近。”继续雕刻。 王荇撅着嘴绕到大母旁边,贾妪放下针,轻问:“咋了?” 小家伙心里不舒服,也知道不能吵着王葛,就悄声告状:“我阿姊在外头有别的小虎了,都不理我了,哼。” 贾妪也不想吵着王葛,就拉孙儿坐远点,笑着劝:“外头的小虎啊,都有自己家。咱家的两只小虎,会永远回到一个家。” 然而这可哄不了王荇,他想:阿姊将来会嫁人的,待嫁了人,难道他还能跟在她身边吗? 他一吸鼻子, 悲从中来,越想越悲,不想懂事了!顶着一脸泪珠过来王葛跟前,使劲抽泣。阿姊快看我啊,再不看眼泪掉下去了。 “呀,虎头咋了?”王葛放下刀、木,揽过阿弟,怕他碰着,将匀刀、刻刀全往远一推。 就这一个举动,小家伙顿时没那么难过了。“阿姊,你在刻啥?那个虎子就那么重要吗?为了他,你都不理我了,后日你就又要离开我了呀。” “首先啊,我要制一个跟滚灯般、怎么摇晃都不会翻的小熏笼。其次呢,顾不上你,是因为不想食言。你想想,我现在是头名匠工,也算小有声名,咋能许了诺又食言呢?对?” “哼。” “唉,阿姊发现忙不过来了,如何是好?虎头愿意帮阿姊吗?” “愿意!嘻嘻。”王荇立即欢喜,且显得比王葛还着急:“阿姊快说,要我做啥?” “帮我烤两根小竹条,竹条很细、很短,很难烤,要烤的弯成一个圈,用细绳绑紧。能做到吗?”王葛用手指比划弯度。 “能做到。不过阿姊若将如此小的竹圈做轴,小木碗做烛盘,很快就会烧毁了呀?” 王葛一笑。“能通过我制的小熏笼瞧出其中道理即可。到时谢氏匠肆肯定会换成银制、铜制的。谢据畏寒,若能随身带个小熏笼,就不必那么受罪了。虎头帮着阿姊一起,咱们帮另外一只小虎捂暖他的虎爪爪,好不好?” “好。我明白了,我和阿姊一起帮他。” “阿菽,你也来,帮我篾竹,我教你编一种很好看的小熏笼。” “哎。” 贾妪轻“啧”一声,往后挪挪,跟大郎小声说:“瞧你这女娘,小嘴的,糊弄弟、妹干活,虎头和阿菽还欢喜的跟得了利似的。” “呵。灵慧,像她阿母。” “唉,魏户那家的娘子,听说很勤快,你真不愿相看?还是为了虎宝,想再迟两年?” “儿并非全为了虎宝。阿母,儿心悦阿吴,无论生死,你是知道的。” 贾妪回忆吴氏活着时,又利落、又实诚、整天闲不下来的忙碌样,越回忆越难过,就岔开话题道:“你二弟真是好模样,才弃妇几天啊,就有三户村邻给他说亲。可你三弟……算了,不提那不孝蠢货,没人相中他,说明人家都不瞎。” 王大郎思念亡妻的悲伤一下让阿母搅和了。 外头太冷了。 燃尽爆竹,王二郎父子将火堆扑灭,浇桶水,仔细扒拉确实没火星后,再盖上土,踩实,然后回院。 东厢房。 “阿蓬,过来。”王三郎一喊,王蓬立即跑过来。 “阿父,我还以为你睡了哩。” “进来。”王三郎刚阖上门就道:“明早你把分给你和阿艾的钱交给我。你们太小,不能拿钱。” “我没拿,我给大母了,阿艾的给大伯了。” “给她大伯?为啥给她大伯?” “大伯对阿艾好。” 王三郎蹲下,阴影里,他笑的莫名其妙,王蓬挺害怕。“这段时日,我尽顾着你们阿兄了。阿蓬啊,你是不是伤心了?嗯?” “阿父今日也去看兄长了吗?” “阿蓬。阿艾去苇亭就去,你留下来跟着阿父。” “可我留下来,帮不上阿父,整日还得自己在家……我害怕。” “不怕。到时我把你送到你兄长那,他看着你。” “那我去跟大父说。” “好好说,就说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想跟阿父分离。” “嗯。我这就去说。” “明早,明早,明早你赖着不走,你一哭闹,你大父就许你陪阿父了。” “嗯。阿父,我……我想抱抱阿父。” 王三郎舒口气,搂过儿郎的小身板,刚一贴就放开:“快去。” “哎。”王蓬欢喜的转过身,笑容顿去,害怕浮面,越走越快,跑进主屋,掀开草帘。 “从姊!”他站到王葛身后,“从姊,我、我冷。” “来。”王葛搂过他,拿被子裹住,先嘱咐王菽:“你就照我刚才说的编,记不清的问我。”然后她摸摸王蓬的小脸,“这么凉,你看你,冷还不知道赶紧回屋,爆竹就那么好听啊?头疼不疼?嗯?虎头,快给你从兄倒碗热水。” “不忙,从姊。我有事跟你说……真让你说准了……可吓坏我了……”王蓬附在王葛耳旁,将刚才的事讲了一遍。 (本章完) 第112章 开荒有多难 王葛确实笃定了三叔会向阿蓬要那一百余钱,就像前世小时候亲戚给王南行压岁钱后,她妈妈都会以各种理由糊弄走。五岁之前,王南行的压岁钱从没在她枕头底下完整的度过一宿。 所以当阿蓬说“阿父对着我笑、笑的可欢喜了、笑的我害怕”时,王葛没想那么严重,脑海里还浮现妈妈要走压岁钱时的笑容,假笑的也很明显。 但听阿蓬说完, 王葛脑海中母亲的影像远去了。王三郎不配相比!他非真心留阿蓬,只想留钱!眼里、心里只有钱! 他明知那口井才淹死过人,还要把阿蓬打发至鳏翁那、让王竹竖子看护,真是个自私、凉薄、贪婪的畜牲。人爱财是本性,爱财爱到不顾亲情,就是劣性! 对待卑劣之人,从道理上讲就可以了。王葛说道:“在咱家,孝敬长者, 你肯定是先孝敬大父母, 再是你阿父。哪有把钱交给大父母后、再要回去给你阿父的道理,那样岂不陷你阿父不孝了?” “嗯。” 王翁这才明白,原来三郎叫阿蓬过去是讨那一百余钱,老人家摇摇头,已经失望到懒得生气。 王葛:“所以从姊一开始提醒你,就是怕你阿父又一时犯糊涂,做出这种令别人指责他不孝的事。” 王蓬思量这句话,明白后点下头:“谢从姊。” “钱这件事上如此,去苇亭也是如此。你没去过苇亭,那里可比咱村里苦多了,原本只有一个木亭子,是桓亭长使自己的钱雇人,才赶在年节时候搭起三间茅屋。亭周围……一面苇泽、三面全是荆棘和茅草。你们迁去后, 需得帮着大父母开荒,拔掉那些带刺的荆条、棘枝, 它们和茅草一样,扎根都很深,拔不干净它们, 它们很快会活过来,跟庄稼苗抢地盘。可是拔完了、一遍遍翻土后,也不一定能种活秧苗。你若留在村里,那三房谁来帮大父母?孝顺大父母?” 此时别说王蓬了,王菽和虎头也目瞪口呆。阿菽赶紧问:“那种不出庄稼,不白忙活了?” 贾妪说道:“可不是白忙活么?这才是开荒。你们小,不知道开荒多难,你们现在见到的荒地、草地,都是早年除过荒的。我当年逃难来的时候,比你大父早多了。村里到处是野藤、荆棘,荆棘少的地方、离人群近的地方、还有靠河岸的,早被贾地主家、先前逃难过来的人家占下了。不过啊,贾太公当真仁善,可怜我们这样的孤寡弱小,给我们盖了草棚、每日赊一顿粮,至少不让我们冻死、饿死。反正我无名无姓,待乡吏来登记时, 我就称自己也姓贾。” 王翁、大郎都一笑。 “啊?”王葛几个全捂嘴、惊叫,没想到大母的姓是自己编的。 贾妪“啧”一声:“这有啥,谁知道你们大父真姓王、假姓王?” 王翁:“别当着孩子说混话。” 王葛几个面面相觑,咋觉得大父反驳的没底气哩。 贾妪:“你大父逃难过来时,身边还有一户人,那家郎君是你大父的结拜兄弟,他啊,挺好个人,但是气盛,不听劝,嫌此处的土地太贫,就继续走……”说到这,她叹气。 王翁“唔”一声,接着话道:“我没跟着他们去,后悔了,就去追他们,结果看到了一地残骸,他一家人全被野兽吃了。我就又回来了。” 啊……王菽、王蓬、虎头全吓的偎紧王葛。 贾妪:“那时开荒不仅要使力气,还得跟野兽斗。贾地主族人多,多亏他们沿着村落周围猎野兽,硬生生在野山辟出几条伐木的道来,不容易啊!后来,村里慢慢的安全了,咱们这些穷百姓,就依着贾家的族地居住。就连村北、村西这两口井,也是贾家出钱挖的。” 王翁:“如今的苇亭,除了少野兽,跟当年的贾舍村一样。开荒后,一年年种菜、种粮,哪个能活种哪个,种出多少吃多少,若无收成,就换粮种、换菜苗,继续种。” 王葛心疼道:“原来,这才是开荒。大父、大母,我……我晚一个月再回南山,我要跟你……” “胡闹!!”王翁一吼,小阿艾顿时吓的半梦半醒,哼唧想哭,王大郎赶紧哄她。 王翁低了声,拿起笤帚指着王葛:“再说这糊涂话,我让你大母抽你。南山那等好地方,是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的?县令大人给你脸了?还是人家谢氏大族求着你了?头名匠工也是匠工,没你人家匠肆都没法干活了是?还你晚一个月再回?就你这点力气,在苇亭干一年也开不了两亩地!” 老人家说着说着,嗓门又高起来。没办法,王大郎只得将王艾抱怀里哄。 王葛被训得垂头、掉泪。 虎头几个也掉泪。“阿姊放心求学,我五岁了,有的是力气,我能一边诵书、一边拔草。” 王蓬:“我六岁了,我更有力气,呜……我才不留家里,我要孝顺大父母、跟大父母一起开荒。我多干、大父母就能少干。” 王菽一抽一抽:“我也是。” “你也是屁话!”王翁拿小笤帚指下虎头,心里既舒坦、又生怕虎头真因为开荒耽误了读书。 虎头一抹泪,起身,一边给大父母入睡的位置铺被褥,一边小声诵道:“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 “寅宾出日,平秩东作……” 小家伙铺完被褥了,给阿父倒水、端过去,小嘴不停:“放齐曰……” “驩兜曰……” “岳曰……” 他拿起大母的针,在自己头上篦几下,仍不停诵:“帝曰……” 然后给两盏油灯小心添油:“明明扬侧陋……” 最后来到王翁身后,先把笤帚拿一边,再给老人家捏肩:“慎微五典,五典克从……舜让于德,弗嗣。” 王翁听不懂,但就是爱听,也明白孙儿是何意思,欢喜的见牙不见眼。 “大父,你听,我干活不耽误诵?” “不耽误、不耽误。”王翁把孙儿揽到怀里。他环视这些孙女、孙儿,心内激昂,说道:“你们各个争气,咱王家,定会因你们兴旺。阿菽,好好练手艺,今年五月,让你阿父送你去乡里考匠员。” “啊?”王菽立即询问王葛:“从姊,我、我行吗?” “咋不行?忘了大父昨日说的话了,不试咋知不行?” “说的好!”王翁这一嚷,小阿艾彻底醒了。 “嘻嘻,伯父。”她摸索伯父的胡茬,手心痒的笑起来。 王大郎气笑,放下她:“行了,别糊弄伯父了,玩会。” 子时一过,这个年就算过去了。 月那么圆,照的鳏翁屋前一地白,跟下了层霜似的。王竹坐在井沿上,腿一下、一下踢着沿壁。 自贾芹出事后,晚上井沿都盖上一块厚石板,坐上来不必害怕了。他看着那颗枯树,好像看到贾芹又在树下,冻的发抖,拿着他那卷麻绳脱线的旧简策。 王竹学着贾芹的语气:“竹弟,其实我们同病相怜啊。” 他紧接着向想像中的贾芹回话:“我没病,可怜的是你。你阿母有相好的,让我瞧见了,那人一瘸一拐的,你阿母还欢喜的要命,那人还说,送给过你阿母一对啥带钩哩,你阿母说藏的可好了,连你这儿郎都没告诉。” “贾芹”讥讽:“元宵节啊,你阿父竟不来瞧你。” 王竹:“比不得你,你永远陪你阿父了。” “贾芹”大怒,身影消散。 王竹得意。 这时,鳏翁在屋里喊:“阿竹啊,天冷,快回来。” 王竹一侧腚,放个屁,朝井口冷笑:“送你一程。”然后推门回去。 (本章完) 第113章 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孟春。二十一日。巳正。 王葛、谢据等十一个正式学童已经乘坐一日一夜的牛车了,除一日三食时队伍停歇,其余时候都在赶路。 车队很长,光骑马而行者就超过百人数。左夫子、郭夫子也随行其中。 队伍最前、中间、后尾皆是身着裋褐、身材魁梧之部曲。他们有的持弓、负箭箙;有的持环首刀与钩镶。这么大阵势,王葛咋瞧都瞧不够,深深有种“我也要去从军”的花木兰感。 她跟一个四岁的女弟子被安排共乘一车。女弟子的姓名非常好记,姓卞、名恣, 开朗活泼,王葛不是一般的善谈,很快就和卞小娘子熟悉了。 车里铺着厚褥子,厢体也厚,隔风,但减震太差,一个小坑就让二人的话声打飘。一开始王葛、卞恣还觉得有意思,只要一颠簸,俩人就故意说话, 然后在“啰喔啰哆”的声调中笑成一团。半日后,卞小娘子开始头晕恶心,时不时由部曲抱到马背上透气。 不知谢据在哪个车上,还是也骑马而行? 队伍到底去哪?要做甚?精舍没告知。 总之此行明显很仓促,又神秘。她送谢据的小熏笼都没来得及试,二十日也没开学,众学童就由夫子带领,由部曲背的背,抱的抱,清晨匆匆下山。王葛的古代奇异之旅,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掀开序章。 卞恣又被抱出去了,王葛躺下,随着车摇动而摇,开始想念家人。大父母他们这个时候还在拔茅草?地冻的很硬,茅草根难拔,他们可别嫌戴着手套不得劲摘掉呀。 王葛很感激桓亭长, 阿父到了苇亭后, 桓亭长就言缺少筲箕,以每个筲箕一升粮的价,雇阿父用荆条编筲箕。阿父再不必忐忑难安,不必觉得自身是负累。 可笑王三,王葛已从心底不再认此人为三叔。可笑他只敢跟鼠贼般偷偷嘱咐阿蓬哭闹。没等来哭闹,王三就只当没这回事,阿蓬白准备了应付阿父的措词,根本没用上。 二叔真是桃花运不断啊,十六那天驱着牛车送他们去苇亭,已经落户苇亭的佃农里有个寡妪,一眼就看中了二叔,窘的二叔的脸跟喝醉了似的,王葛每回想、每回笑。 苇亭已经落了三户难民,桓亭长说,仲春之前二十户就能齐了。王葛家的两户,过些天就至,契已提前立好,没给二叔, 交给大父保管了。 自家的两户佃农,一户姓刘,一户姓李。 刘户三口人,一个老丈,两个女儿。 李户四口人,老两口半百年纪,壮龄郎君的双耳均有外疾,再就是个三岁孩童,孩童是郎君的侄子。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孩童的父母可想而知,都不在世了。刘户家也凄惨,两个女儿大的十二,小的十岁。她们原本还有两个兄长,一个死于力役,一个去山上伐木摔死了。 两户佃农都自带铺盖,无存粮。待至贾舍村后,会由二叔领着去坡田,在晒胡麻的位置搭屋,因为那里原本就有草苫棚。 王葛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 午初时候,被谢据叫醒。 二人下来车,她贴着车厢使劲伸一下懒腰,生怕被人瞧见,赶紧收了。谢据笑着看她。 队伍停在官道上,车队全停靠一侧。部曲支上陶灶,用鐎斗煮麦饭,无论早、中、晚,都是吃麦饭,有肉酱搭配,十一个学童里只有王葛敢顿顿吃撑,因为她不晕牛车。 “一直没机会问你,那个小熏笼是仿滚灯而制的么?”谢据缓步而行,王葛赶紧跟上。整个车队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哪怕下车,她除了随女婢去草窝那啥,绝不四处张望、打听、乱走。 “是,外形编的不规则,为的是怎样放置都能稳固、不乱滚。内里两个轴圈,是为了平衡半圆烛盘。你可让匠工仿成铁制、铜制,然后添烛、或添炭,平时将熏笼放到案边,随时捂手。” 谢据体寒,能被友人如此惦记,心里当真欢喜。他说道:“上回我自桓县令府中见到了滚灯后,也甚感惊奇。葛女郎不愧为头等匠工,我只想着让阿父依着滚灯的道理,制为各式灯彩,但你……” 他突然一歪头,拧眉道:“不对。当日你离开后,我夜里才看到的滚灯,你从哪见着的?” “滚灯和筒水车一样,都是我琢磨出来的。”王葛笑着如实说,桓县令没交待她隐瞒的,都可说。 谢据惊讶,此时他才浮上一念头,或许与王葛为友,并非她幸运,而是他幸运。 当夜,队伍弃车马,尽登大船。 次日下午下船。王葛不得不感叹世族之富,竟有同等数目的牛车、马匹在津渡等候。她被安排的这辆新牛车,跟之前乘坐的几乎一样,除了被褥是新的,连花纹都一致。 如此又行一日,队伍不再走官道。小路更颠簸,两侧荆棘枝多,卞恣回到车里,精神恹恹。为防被枝藤刮伤,所有人都不能往外探头,卞小娘子又一次紧拧眉头想干呕时,王葛寻思这样不行,再折腾下去,这么小的孩子很容易生病。 想什么办法才能助卞小娘子呢? 王葛携带的箧笥是临出发时,发放给每个学童的,里头有满满的竹简、木牍、一把刻刀。这些东西肯定有用,不过看卞恣如此难受,她想了想,就拿出一个木牍、几片竹简,开始制物。 助人必须谨慎,要在能力范围内。她要制的,是简易的华容道,造不成多少浪费。她自己的布囊里一直随身携带若干木块,倒出来,挑选合适的,将木块削出十个大小不一的薄木片,分别刻“曹、关、张”等字,“曹”字木片最大。 全刻好后,在精舍发的木牍上摆放,确定外围,刻槽,将两片竹简截为五段,楔进槽,就能形成留有出口的华容道边界。 其实卞小娘子也想找事情引开自己注意力,知道越担心会吐,越想吐。“王女郎,你在……制什么?”可怜的小家伙,说话都没劲了。 “制一个我会玩,你不一定会玩的玩具。” 呦?挺敢吹!卞恣脚蹬着爬近,问:“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你知道我大父是谁吗?” 小娘子一愣:“不知道。” “咱俩打平,我也不知道你大父是谁。” 呦?挺狡诈。“哼,我两岁就能背下《急就章》了!” “差一天三岁?” “你咋知道?”坏了,碰到对手了。 卞恣再问:“那你知道……咱们这次是去干啥?” “你也知道?”王葛一副惊讶表情。 “啊?!”卞恣一下坐起,哪还有半点难受样子。 原来几句话就能治好晕车!王葛看着手中木块,犹豫了:还制吗? 钩镶:由盾演变的一种钩、盾结合的兵器。两头曰钩、中央曰镶,或推镶、或钩引,一般配合环首刀使用。 鐎斗(jiāo dòu):有持柄、底有三足的器皿,跟前文出现过的打更用的“刁斗”同物异名。 (本章完) 第114章 魏武纵横 “咳!王同门,此行不是说……谁都不能乱问、不能被提前告知吗?”卞小娘子压低声音,生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司马同门都没问出来,你咋知道的?嘻,咱们这一路,也算友了,你就跟我一人说, 咱们到底去哪呀?” 司马同门,就是众学童中每日都更换俏丽新衣、扇静女腰风的女弟子司马南弟。 说实话,王葛知晓同门里竟然有宗室子弟,才真正体会桓亭长提及的“出身、资历”,才知谢氏小学的正式学童有多难得! 算上她才十一人啊! 王葛极其认真的回道:“咱们不是出来旅行,长见识的吗?” “谁骗……谁跟你说的?” “这可不能告诉你。” 卞恣咧下嘴,算了,王葛淳朴, 我全当信她这傻话。小家伙善良的岔开话题问:“你刚说,你在制何物?” “制一个我会玩,你或许也会玩的玩具。” “你刚不是这样讲的。” “是么?我记性不好。可以了,你看……”王葛摆好木块,介绍玩法:“这个最大的刻‘曹’字的木块,代表魏武曹孟德。跟曹木块一样长、但窄的这个刻‘关’字的,是关云长。” “我知道、我知道了。”卞小娘子指着别的刻字木块道:“其余是张益德、马孟起、黄汉升、赵子龙、四兵卒,对不对?” “对,看见这个出口没,随你移动木块,只要让曹孟德走至此出口,就算他取胜。” 这个时代可没有后世《三国演义》杜撰的“关羽在华容道放走曹操”,有的只是曹操赤壁之战后,退往江陵的寥寥记述。 卞恣“哦”一声,表示明白玩法。 王葛:“咱们一人走一回, 让曹孟德走到出口, 但你不能重复我的方法。如何?” “我年纪小。我先来,如何?” “行。” 卞恣立即将“曹”字木块抠下来,放到出口位置,看着王葛。小家伙也知道自己犯规,故意摇着小脑袋,紧抿嘴唇憋笑。 瞧把你能的!王葛:“该我了。” “等等。”卞恣将曹孟德放归原位。 王葛将顶端的竹简围栏拔掉,移出曹孟德,绕到出口位置戳进去,再楔回竹简。“该你了。” 呦?糟了哩!卞恣眨巴眨巴眼。 二十五日。下午未正时刻。 队伍再次弃车、弃马,开始攀山。此山没有脚力趟出来的任何路线,放眼尽是杂草、野藤。小学童们全由部曲背着行路,王葛也听话的由一壮婢背负。 过溪流、下坡、上行…… 背王葛的壮婢已经轮换了好几回。 天黑前,队伍停歇,安营。部曲用砍刀清理杂藤、虬枝。王葛沾了一众小学童的利,心安理得的不必帮忙。小学童们分为两拨,一拨在玩琢钉戏;另拨在玩“魏武纵横”。 魏武纵横,自然就是王葛制的华容道,已由随行的匠人雕刻了好几副,都比她最初所制的精致许多。但卞恣还是愿意玩王葛制的初版,小家伙聪明着呢。 这可是魏武纵横的初版! 谢据特意在卞小娘子跟前坐了一会儿, 白搭,小娘子根本不松手。他撅下嘴离开:哼,有何了不起的?我有小熏笼的初版哩!还有筒水车的初版哩! 王葛玩了几回琢钉戏, 深深觉得这就是街头套圈的起源,觉得没啥意思时,看到谢据正无聊的拿小棍戳蚂蚁窝。 她去抱箧笥,过来对方跟前道:“我出一题。” 谢据笑颜:“请。” 王葛打开箧笥,拿出刻刀,取自己行囊中的木块废料削制小棍,大小、粗细跟前世的普通火柴一致。“虎子,去拿个陶盘。” “哎。”谢据匆匆去、匆匆回。 王葛很快削出五个小柴棍,将它们从中对折,折成“V”形,勿彻底断裂,依次修掉木刺,放到浅底的陶盘中。摆放方式为:五个棍的“V”顶尖相对,令棍与棍紧密平行相贴。 “好了。我的题为:不能用手触碰、不能拨拉这些木棍,如何让它们变成这种形状?”她在地上画个“五角星”。 她刚说完,谢据就鼓着腮帮、正对着“V”顶尖中央部位的小空吹气。他吹的很小心,但木棍还是被吹的四分五裂。 “此法不通。”谢据知道不必再试。 卞恣、司马南弟已经手拉手的站在谢据身旁。 司马南弟:“我试试。”她说着就要拔头发,卞姿立即提醒:“不成,这样违规。” 王葛:“对,用头发拨拉也是违规。” 司马南弟小手一摊:“那我没招了。” 三个小同门都仰着头瞧王同门。 真有成就感啊!王葛让谢据托好陶盘,用树叶接了一点水过来,对准细棍中央的小空处,滴了一滴水珠。 啥意思?仨小家伙齐齐瞧着陶盘,只见小木棍随水珠扩散、淌至它们的各个缝隙,而后,所有木棍徐徐扩散,“五角星”出来了! 哇!随着他们讶异,营地燃起火盆。 天迅速黑下来,他们前方山峰的某处位置也有簇簇亮光,距离远,无法看到人,但绝对也是人为燃起的篝火。 怪异的鸟鸣在上空不断穿梭,王葛有点害怕,仰头观望,谢据告诉她:“女郎勿忧,是猎鹰。它们正跟前方山峰传递口信,如果没料错,那里就是此行目标。” “你是说……明日就到了?” “应是。” 此时此刻,苇亭。 暖和的灶屋内,王大郎平躺于席,袁彦叔正在给他行针。因需要安静,只有桓真、王翁守在跟前。袁彦叔一边用金针刺穴,一边循按、叩打,促进穴周围的通气活血。 另一个灶旁,贾妪、王禾兄妹紧张的望着。王荇则偎在铁风怀里,懂事的只抹泪、绝不发出一点哭声。 幸而袁彦叔今日到来! 他一眼便瞧出王大郎眼角的不是眼垢,而是脓。这是沉疴日复一日的瘀堵了穴位造成的,如不及时去瘀,再过个几年,王大郎能被生生疼死。 每次行针时间不宜长。袁彦叔拔了针,说道:“还好发现的早,没有瘀堵严重。先每三日行一针,一个月后应当就能好受些。” 王翁扶起儿郎,哽咽不已,对袁彦叔行礼。“感激郎君。” 袁彦叔赶紧扶起,先告诫:“大郎君这半年内,要避免悲痛流泪。”再劝慰:“翁放心,救人为医者本分,只要大郎君爱惜自身,我便会医好他的。” “是,是。我定叫他爱惜自身!”王翁侧过身,不敢发出动静的擦掉老泪。原来大郎双目已经到了流脓血的地步,他这为人父的,竟然不知!幸亏有袁郎君啊! 当然,先得是虎宝、虎头有大福气,能结识桓亭长,不然如何能遇上袁郎君这等人物。 (本章完) 第115章 刘泊与司马南弟 王葛这一夜睡的不安稳,因为车里头多了个崇拜她的司马南弟。这位女公子,大概是断母乳时留下的坏习惯,得抠着王葛的脸才能睡着。就那肉乎乎的小指头,一会儿刮嚓王葛的眼、一会儿拨拉她鼻梁、再顺她人中上下抠索,跟给她做脸部体检套餐似的,真恼人啊。 清晨, 满山树木将晨光映出浅青色。一只猎鹰在枝头休憩,王葛下来牛车,欣喜的仰着头瞧,这是她两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鹰。这威武的翅将军也盯着她,尾巴稍微一撅……异物滋落。 她很没出息的悄声惊呼:“我天!”鹰也拉屎。 “王同门。”卞恣披着头发站在后门,精神十足。抠脸的同门也坐起来了, 惺忪揉眼。 王葛把卞恣抱下来后,一婢仆扛着大布囊过来,放到司马南弟跟前, 打开布囊,里头全是各色衣裳。婢仆问:“女郎,今日穿哪件?” 王葛和卞恣对视一笑,去洗漱。 半个时辰后,队伍拔营。一只只猎鹰重新忙碌起来,它们是领航者,用叫声提醒是否有野兽、哪处易行走。每次王葛抬眼望,视线里绝不少于五只鹰。 这要换成赤霄领航……算了,肯定领到鱼塘去了。 望山近,行路远。 接近午时,才走了一多半路程。山上遣人下来接应,只言片语中,王葛听出对方不是谢氏一族的。 蜿蜒而上,前头的谢据回头,冲王葛笑了笑。 王葛看到了, 回以笑颜。 谢据前面是头一次穿了裋褐的司马南弟,但衣料是昂贵的细葛,头发包起来戴了头巾, 也是细葛丝所织。司马南弟前方十步外,是左夫子、郭夫子。 两位夫子体力真强健,整段山路都跟着部曲一样攀爬,偶尔才相互搭把手。下山接应者,有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人,应和他们是好友。此人刚正相貌,不笑时更显威严,气度跟左夫子、郭夫子截然不同。 “大父!”婢仆背上的卞恣朝此人呼唤。小家伙就在王葛后方。 卞望之看过来,朝孙女挥下手,并未过来。 原来此人是卞同门的大父!王葛心道:肯定是个官,他跟自己孙女招手都没笑模样,比桓县令威严多了。 午时,众人只停了两刻时候,吃的是早食时余出的麦饼。 继续攀行,背王葛的换了一个婢仆。这些婢仆都是谢氏精挑细选出的,攀爬时不输部曲,非常稳健, 王葛在她背上都打起瞌睡了。 下午申初。 终于到达! 先映入王葛眼帘的, 是望不到头的青步障。众学童都从婢仆背上下来,随队伍走进长长的步障通道,脚下没有杂草枝藤,被铲的很平坦。每隔几十步,步障断开,可供人纵向穿行。 到达步障尽头,崖体倾斜缓上,崖下的人忙碌穿行,多了数倍。有伐木、搬运者;有架设栈道者;有抗着铁具、继续往崖上而行者。 灰尘弥漫,幸亏有步障遮挡。 此处之前应当不止一拨势力,从各色、各制式的行障就能观察分辨。 果然,王葛这些学童被领到谢氏所在的行障区,这里还有十一个的小斗帐,斗帐三面围堵,一面可敞口。帐内铺草席,席上有小案桌。帐的颜色深深浅浅,无一重复,王葛等学童一人一个。 太好了,晚上不必被司马南弟抠脸了。 王葛特意等其余学童选完斗帐,然后进了谢据旁边的那个。司马南弟跑过来,笑着问:“谢据,我能跟你换位子吗?” 那你先选那么快干嘛?谢据叹口气,抱着自己的箧笥走到最边上。他想挨着王葛,可谁让除了王葛外,他年纪最长呢,又是儿郎,哪好跟女弟子争。 司马南弟又来到王葛右侧的斗帐,跟另一个刚满四岁的弟子请求:“你能跟卞同门换位子吗?” “好。”这孩子倒不计较,但箧笥竖起来跟他一般高,刚才是部曲抱过来的,他自己抱就费劲了。 王葛一直在伸头打量,赶紧过来帮他抱起箧笥,一手牵他,随司马南弟来到卞恣的斗帐。 卞恣极爱干净,正拿小笤帚清扫草席呢,一见这阵势就明白了。王葛刚抱出卞小娘子的箧笥,就听司马南弟“啊”一声,小短腿飞速奔跑,回去自己斗帐了。 王葛顺司马南弟刚才所视、被惊讶住的方向一瞅,只见刘泊在前方停驻,正瞧着她。他手中托着两卷简策,和许多儿郎一样也穿着麻布的白衣白裳,但唯独他似峭崖寒莲,无论在哪,都令人一眼定睛,心生赞许! “刘阿兄。”异乡遇故知,王葛欣然上前,真不敢相信,问他:“刘阿兄何时来的?” “前日随清河庄过来的。我听到南山馆墅的匠师和学童们过来了,便知道有你。”刘泊说完,向更矮处的卞恣笑一下。 卞恣回以笑颜,心道:这位阿兄真好看啊,若赤霄化成人,定然是他这般俊杰模样。 谢据过来了,给王葛一个眼色。 王葛明白:“刘阿兄,这二位是我同门,谢据,卞恣。这位是我……友人,刘泊。” 这回得正式肃容,各自揖礼了。 礼后,谢据激动道:“原来阿兄就是神童刘泊。” “当不得神童。谢家仲郎君,久仰大名。” 王葛……天!神童?能让虎子这样的神童仰慕的神童?刘阿兄竟这么有名? “咳!”司马南弟一声咳,出现在刘泊身后。 王葛、谢据、卞恣全目瞪口呆。短短时间,司马南弟换了一身白衣、红裳就罢了,足衣也换了带花纹的靴。还有头巾摘了,别了个雕有花纹的小梳子。最令人惊叹的是,司马南弟的眉毛,绝对比刚才粗了、弯了。 “刘郎君,多、多日未见,我五岁了,我咳……”司马南弟揖礼,结舌。小脸红的,腼腆扭捏,实在矫情。 刘泊回礼:“见过女公子。” “哼!”司马南弟气的拧身就走,左脚绊右脚,跌出两步,呜……好丢人。她抹着泪跑回帐中。 谢据、卞小娘子知道王葛跟刘泊肯定有话说,便一个回帐,一个去劝司马南弟。 刘泊低声道:“来。” 王葛跟上。 “谢氏未告知你们此行是为何事?” “没有。” “怕你们年纪小,泄露出去。已经到了此地便可知晓了,过来此地的是三大世族,桓氏、王氏、谢氏,原因是……发现了一处殷墟遗址,更令人振奋的,是此遗址之上,还有一道墓!” 王葛风中凌乱!盗墓?所以此次,她是随着这群古代人,来盗更古代的墓?是这意思? 步障:可理解为步帐,遮挡风尘的帐,一般都很长。 行障:可移动的屏风。以竿挑之,下方可设障座,可理解为小型步障。 斗帐:这种帐的制式上狭下宽,如倒过来的斗,是古代平民使用的帐。 女公子:对诸侯、贵族之女(未嫁人)的尊称。跟“公子”称呼一样,多用于第三人称,当面称呼时,有生分之意。 (本章完) 第116章 气愤 刘泊一看王葛神情,就知道她想岔了。“勿忧,无论清河庄、还是南山馆墅,允我等来此,都只为记录墓中发现的典籍、文字,不会令我等靠近古墓。这是绝好机会,凡记录下来的, 均可归于自己。” 原来如此。 谢氏小学的正式学童,岂止“资历、出身”那么简单!她之前想到的,还是太浅薄了。 晋朝的教育体制,分官学、私学、家学。世族以身立教,凭借的就是典籍藏书的积累。任何新发掘的古籍、尤其从未出现过的古文字,绝对堪称一字千金! 王葛一出神, 步障通道外的山石被攀爬者踩落大块尘泥,刘泊以身挡住,提醒句:“小心。” 继续前行,到了清河庄学童区域。与刘泊相识的往来者,明显都比他年岁长。跟进他的斗帐,对案而坐后,刘泊说道:“清河庄过来的正式学童,都是修大学者。” 王葛由衷佩服:“刘阿兄真为俊杰,竟是清河庄大学的正式学童。” 桓真给她和虎头讲过,大世族庄园内,既设大学学五经章句,也设小学学文字训诂。如王氏、谢氏庄园的大学,除了宗族姻亲外, 还会招少数凭自身学识,考核而过的贫寒学子。 大学所授的为五经:《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学成后, 由各地郡守举荐, 才能前往都城入太学,竞争之激烈,不输匠师考试。 刘泊摊开手中的两卷简策, 给王葛解释:“我等至少在此呆月余。山上发现的古墓简牍、篆文, 由专人抄录、排列顺序、编排后,甄别出不紧要的,传递到此处。这两卷是夫子令我去取的,我只有半日期限抄录,而后交给同门抄录。”他咬重“不紧要”三字。 王葛身体微倾,小声道:“刘阿兄放心,我明白的,绝不敢轻视。”朝廷、世族避讳的,是古籍中涉及的或刀光剑影、或阴晦不为人知的“史”。甄别、传递出来的,是文辞本身的“史”。 这些文字、古籍,对贫寒农户、庶族、甚至小世族,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传家宝! 刘泊:“所以我想跟王匠工合作,你助我制简牍,我抄录一份出来给你。如何?” 王葛笑的眉眼弯弯:“嗯!多谢刘阿兄。” 刘泊浅笑看她。王葛欢喜了三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起身告辞。 路过的几个斗帐里,有埋头写字者;有正研墨者;有削制简牍者;还有不舍用墨、用刻刀刻字者。 回到谢氏区域。 王葛站在谢据帐前,他冲她招下手,王葛赶忙坐入。“我有一事相求。” 谢据拿出个一尺半长的箧笥,打开,里面有锯、刻刀、凿具、麻绳。“给你的。” 王葛大喜,她求的正是这些。“虎子, 你咋知道我想讨这些器物?” “我之前未见过刘泊,听过他的事却很多。葛女郎,或许我比你了解他。他不是那种偶遇乡邻、特意来寻你的性格,若来寻你,必有所求。可旁人见你与他独处、笑谈,不一定如我这样想。” “啧?琢磨啥呢?阿姊还需你提醒?”王葛稀罕的揉揉他的小脑袋,在他恼火中抱着箧笥离开。 谢据嘟囔道:“才几天呀,就不再唤我师兄、反成我阿姊了。” 王葛匆匆回到自己斗帐,脸上已经没了欢悦,取而代之的是深沉与自省。自己才十一岁,单独与刘泊在一起,就能被人误会,导致虎子如此慎重告诫她,那更早慧、跟桓真相同年岁的刘泊难道不知么?她因有前世的固定思维,觉得自身年纪还小,没考虑会招惹传言,刘泊没考虑吗? 一旦被人误会她中意他(只会被误会她中意他),传扬出去,最终声名受损,被人讥讽的,能是刘泊么?不,只有她王葛! 到时谁会信她的解释? 王葛越想越郁闷、越憋气,重重捶一下案桌。放下箧笥,她重新回到谢据帐前。 “想通了?坐。”小家伙正用竹壶饮着温水,笃定她会再过来,不急不徐,跟小老丈似的轻蹙着眉头说道。 帐外人来人往,只要不靠近,听不到帐内二人的低语。 谢据:“刘泊有隽才,有人甚至将他比作陈郡袁氏的袁彦叔!刘泊祖上官至太常,他阿父原为毗陵县县令,因履行清正,明典义,被调入太学任《春秋》博士。刘泊在清河庄修大学,非考入,也不需考,他是受郡太守赏识,举荐而入!” 王葛:“跟我入谢氏小学一样。只有这点一样。” “葛阿姊,我与你为友,旁人因我年岁小,不会乱传言,但他……” “我知。我过来就是跟你说,我绝无此意!我心中只有匠师大道,刚才与他的言谈,只有交易!我制简牍、他帮我抄录典籍。今日起,我不会再跟他独处,制好简牍后,托婢仆给他。” “正是此理。” 若非墨贵,若非刻字抄录费时,若非她还要练习匠技,王葛恨不能中断跟刘泊的交易。 谢据道:“夫子让我告知你们,此行是因为在山中发现了两道古墓,最值得考证的,是下方的殷墟墓,或许会发现新的契文。咱们在这至少呆月余时候,明日起恢复讲学,但只讲半日,下午自行抄录山上传下来的竹简、书觚。” “有书觚?”王葛来了精神,准匠师考试的其中一项,就是制书觚。 “有,据说已掘出六面、八面的书觚。只要送来,必经我手,先留于你。” 她眉开眼笑道:“谢虎子。”突然,她想起来刚才漏掉了什么,惊问:“刘泊被比作陈郡的谁?” “袁彦叔!可惜他喜游历,常年行踪不定,不然我定登门拜访、结交。”谢据眼眸里尽显崇拜,比方才见刘泊时还要熠熠生辉。 王葛跟做梦似的回自己斗帐。袁彦叔……不会是救过二叔的那位袁彦叔?天哪! 苇亭。 铁风正帮桓真修鬓角、刮胡茬。 “等等!”桓真待铁风收了石刀,他迅速、精准的捏向后脑一个位置,将虱子碾成泥。然后问另个灶旁烧火烹食的袁彦叔:“你长虱子了么?” 袁彦叔身体一绷。 桓真知道袁彦叔的唯一缺点,就是怕那种很密集的事物。“虱子还会生好多小的,一生一大堆。” 袁彦叔抽出一根烧着的火棍扔向桓真。后者一别脑袋,躲过去,说道:“托你件事,八月送虎头去清河……” 砰、砰! 两个烧火棍几乎不分先后的飞来,一个打在傻笑的铁雷身上、差点就抽中他大嘴,另个仍被桓真躲过去。 唯铁风无奈叹气,巍然不动。 (本章完) 第117章 再定进阶自我考核 次日,果然如谢据说的,由郭夫子讲解《急就章》,清晨卯正两刻就开讲,至午初两刻结束,下午学童自行活动。明日轮换左夫子讲《尔雅》,此时刻表一直持续到离开古墓崖。 令王葛放心的是, 夫子允许学童们在婢仆看护下爬山,只要不去崖峰的陡坡就行。 所以午食一到,王葛领到麦饼、菜酱后,把酱往饼里一夹,就一边吃、一边穿过步障,往上行走收集细藤。 锯藤、撕掉藤的外皮, 拧成绳,收集一捆藤条后, 绑起来,让婢仆背着。此崖坡没有竹林,只能制木简、木牍、或觚。从精舍出来时不让背筐,导致她先得编一个装木料的筐。 收集的差不多了,王葛趁婢仆没防备,一跳、猴子般爬至树冠,骑在树叉上开始锯木。婢仆想制止已经晚了,只好仰头盯紧她。前世王南行常跟随匠人师傅爬山、锯木,这种本领跟游泳一样,学会了就忘不了。 远处,随同门一起爬山的刘泊惊呼脱口而出。他刚看到是王葛,就被她此举吓了一跳。 “刘同门,怎么了?” “无事。”刘泊见树下的婢仆强健,才放心继续上行。 王葛锯了三段树枝后下来,把它们的梢、杂枝全锯掉,威猛的左臂夹起两截、右臂夹一截, 龇着牙给自己鼓劲:“走,下山。” “可使不得,交给婢。” 于是王葛和婢仆交换,她背着三捆藤条、婢仆夹着三段沉树枝,二人相扶着下来崖坡。站稳当后,婢仆才敢问:“王学童也卖柴挣钱?” “卖柴也能挣钱?” “是,庖厨一直在收,这样一捆能挣一个钱哩。” 还有这好事。王葛欢喜的不得了,可惜这三捆不能卖,编筐都不够。 时间啊,真是不够用。她还不能先编筐,刘泊不停抄录文字,急的都不顾她这小女娘的声名了,可见多缺简牍……和缺德。 把木枝、藤条全搁到斗帐后,王葛锯木、剥树皮、锯木,开始制简。 “我忍。”她咬牙切齿的削木片,削的多利落,心里骂的就有多痛快。其实反过来想,她不吃亏。她是费力气,可他费笔墨呀。 笔墨更贵! 尤其是墨! 削、削、削……全当削的是刘泊的…… “臭小白脸。” “跟赤霄一样缺德。” 削、削、削…… “赤霄拿幼鲤坑我, 你坑我声名。张无忌他妈说的没错, 长的好看的小郎子没有好东西。” “王同门?”司马南弟与卞恣手拉手在帐外,后者问:“你在干嘛?” 王葛抹着额头汗, 回过脸,如实说:“给我一个同乡削木简,昨日你们也打过招呼的。” 司马南弟一言不发,撅着嘴进来,耷拉着小脑袋坐在案侧。 卞恣:“刘学童修的是大学,识字多,耗木简就多。换作我,也想借同乡之谊,请头等匠工制简。” “那倒是。不过同乡归同乡,我不能白忙,得收工钱。他无钱,就答应抄书时多抄出一份给我。”王葛真是太喜欢卞小娘子了,这圆场打的,既不刻意、又顾全了各方颜面。 司马南弟果然恢复了精神。“王同门,你昨日和刘郎君独处,就是在谈木简交易?” “对呀。我自己也要刻字、制木简,还要练匠技,额外制木简就得额外搭工夫。你俩过来……不会也是?先说好啊,你们若要我帮着制木简,我也要收工钱的。” “不不不,精舍发放的足够了。”司马南弟赶忙摆手。 “我也不要,我现在画圈多、会写的字少,用不着多制木简。” 俩小娘子手拉手赶紧走,生怕被讹钱的样子。 王葛继续削简。木简并没有统一的规范,都是根据自身的书写习惯定义宽度、长度。若写行书,必须制宽;若写隶书,可减长度。 别看她不喜刘泊,但每片木简依旧制的很认真,将两面都刮平整,如此两面都可书写。宽度为标准一寸,若是字写的小,完全可以写两列。长度则为标准一尺。 制简的过程,也是她再次熟练尺距、寸距的过程。 慢慢的,她忘了对刘泊的气,在裁刻木简时,刻意抛却最小的线段单位“分”。不再以“分”去定义“寸”,而是将“寸距”当成最小单位。 从现在起,她再次制定自我考核,分三步进阶。 当随意一标记就是标准“一寸”时,为第一步进阶;以同样的练习手法,成功的将“尺距”当成最小单位时,为第二步进阶;寸与尺如意切换,能一直标至丈长时,为第三步进阶。 谢据过来了。夕阳余晖照进王葛的斗帐,刚好只映着她脸庞、案桌、双手。她身体好似被画笔分了一道界限,前面罩着浅淡金红、后方沉暗。她是这样的专心制简,刮、吹木屑、刮、吹木屑……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吵杂,都与她无关。 此情此景,令谢据想起伯父考证典籍时的样子。 “木觚。”只是他不得不打断她的专注,拿出葛布层层包裹、还沾有少许泥土的木觚。“上面的字或许出自《爰历篇》,极难得。明日吃早食时还给我。” 谢据离开后,王葛仍目瞪口呆,一时间不大敢碰此觚。《爰历》六章,是秦时车府令赵高所作,是秦朝启蒙识字的书。 天,甭管墓主人是谁,这……这都是真古物啊!谢据这败家子就这么交给她了! 此觚七面,木料为杨木。最窄的那面只有两个字,如果谢据刚才没说是《爰历篇》,那王葛肯定猜不出这俩字念啥。 倘若准匠师考试中,模具的讲解说明里全是这样的篆文,她岂不是要一直敲乡名鼓?到时一直喊:“瓿知乡、不识字……瓿知乡、不识字?” 她的筐还没开始编,刘泊要的木简才制了十余片,明早要还这个木觚。王葛再次发愁,时间不够用啊! 很快到了领晚食时,她没去,一刻也不想浪费。谢据算是了解她了,帮她领来饭,还带了蜜烛。 蜜烛,就是古代最早成形的蜡烛。 当蜜烛点上后,王葛第一念头就是:太奢侈了,这烧的哪是蜡,是钱啊! 此时王葛已经仿制了五个规范相等的七面木觚,不再耽误时间,直接下刻刀,先刻“爰”字小篆。 谢据:“五个觚啊,葛女郎,除了你、我,其余送谁的?能讲否?” (本章完) 第118章 是心悦吗? “嗯?其余的都是你的呀。多给你制出来三个,为的就是以后你想送谁就送谁。”王葛说完后,不再分心。 觚上文字以墨留迹,她不懂小篆,看不出写的是否规范、算好算坏。但等比仿刻是木雕师的基本功,尤其只刻字就更简单了,用阴雕手法, 按觚上文字的笔划走向勾勒即可。 多给你制三个,你想送谁就送谁……谢据抿着小嘴欢喜,这话他愿听,他没看错王葛。 此觚是古物,按规矩不能带到崖下。是他从司隶校尉卞大人那行了几十个揖礼,顶着“卞卧虎”如炬般的眸子许久、久到他都哭了时,卞大人才许他拿走半日,勒令明早必须归还。 谢据执着于此木觚, 不仅仅因为其上所书,是秦王初统一文字时期的“小篆”,非当下的“正篆”。还因为此觚的制式是难得一见的、很可能是秦时期的标准七面觚! 倘若王葛将他辛苦谋来的利,慷慨转手,轻易送给旁人,谢据不知道以后是否再与她诚心交友,但断然不会再费心思帮她讨古物了。 “呼。”他越来越喜欢看王葛专注雕刻的神情,凑到她旁边,和她一起吹木屑。 “啧,离刀远点。” “哼!” 这个时候,刘泊与同门才结伴从崖坡下来,天已经黑透,月色照不清脚下的乱藤,他们摔了好些跤, 有个孟姓同门若不是刘泊手疾眼快一臂搂树、一手抓他,此人定会滚下坡受伤。 幸好有惊无险,刘泊拣回掉落的布囊。 进入行障区后, 他们匆匆赶往庖厨,但晚食已经没有了。几个同门先回,刘泊一路拣了两捆细枝,跟厨仆兑换柴钱。 相貌好就是占利,庖厨内还有剩的蒸饼,厨仆给刘泊热了,再多给他舀了菜酱。他直接在庖厨吃完,回来时路过王葛的斗帐,帐门已放下,隐有黄晕透出。 他略缓脚步,手不自觉的抚向腰侧布囊内的石头,而后加快回去。 清河庄修大学五经的正式学童,三十一人数。唯他是郡太守举荐,也是众学童里家境最贫寒的。阿父的俸禄几乎全用在笔墨上,尤其墨,昂贵无比,普通百姓根本无法制墨。 刘泊在家练字,很多时候都是刮的釜底的灰,搀些猪脂煎出来的膏, 再加水调和在一起, 能用、能写在竹片上就行。入学前,阿母问他:“你已十三,按道理该到相看的时候了。你凡事有主意,心中可有了中意的女郎?” 中意便是心悦。刘泊只知字里行间的意思,不知这种滋味究竟为何?不过阿母一问,他脑海中立刻浮现的,就是王葛。 只有王葛。 是心悦她吗?肯定不是,至少还未到心悦王小娘子、时时思念的地步。 但他欣赏她。 她的坚毅、独立、匠师之志向,雕刻时的认真与诚心,和他读书练字时一样。若与她执手偕老,至少不会两两相厌。他会鼓励她向着匠师大道勇往直前,她定然也是那种看淡钱帛、鼓励他读书上进的新妇。 既知自己心意,刘泊便坦然面对。以后他得更不惧吃苦啊,至少博个前程,让她愿意许心,让她和她家人以后都能跟着他少吃苦。 他拿出拣的山石,翠色罕见,将帐角的石头搬到膝前,开始磨翠石。莫忘了,他也是匠工,磨一个石簪应当不成问题。 子正时刻。 谢据今晚没回去,缩在王葛斗帐的一角,已经睡熟。王葛也困的不行,可是不能睡。吹灭烛,来帐外透透凉气,一回头,吓的无比清醒。一只尺余身长,似鹰似雀的鸟屹立在她的帐顶,她轻挪脚步,对着月光寻找它的双眼……这是鹰?睡着了吗? 她轻“咳”一声。 另只体型比此鸟雄壮倍余的猛禽,飞至帐顶,一脚掌将此鸟踢飞。此猛禽一看就是猎鹰,只是侵占地盘后,也微阂那双小豆眼。 哦,王葛明白了,鹰晚上也要睡觉。谢氏驯养的猎鹰,一定识得谢据气息,他睡在哪,就有猎鹰跟随于哪。 次日清早。 谢据将木觚收走,王葛也算舒口气,真怕丢了这古物,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左夫子暂不讲《尔雅》,要先带领众学童去清河庄区域,听蔡叔开蔡夫子讲解《诗经》。 啥?去清河庄区域听学?穿着一身裋褐的司马南弟急了,对夫子的怒斥全当听不见,跑回斗帐换新衣裳。 左夫子威严,不惯她,立即喝令婢仆将司马南弟拽了出来。小家伙没换成新衣,头巾半挂在脑后,狼狈样子还不如刚才呢。 于是她一边随队伍走,一边哭。其余刚满四岁的弟子们本来早起就不适,也跟着哭。待走到清河庄区域时,司马南弟挂着鼻涕泡,向刘泊方向展开大大笑妍,那几个憨孩子还在哭。 王葛皱着眉头,不理解才五岁大的女童,咋还真心悦少年郎么? 谢据悄声道:“司马同门说过,她是世间最俊的小娘子。” 王葛点头,确实俊。 “所以,她将来的夫君一定要是这世间最俊的儿郎。” 有道理,她再点头。 “她便发誓,将来要么嫁太守之子王恬,要么嫁神童刘泊。” 王葛……好,果然不是真的心悦,是小孩子的以貌取人。阿弟每回见到刘泊都想多瞧几眼,何况小娘子呢。 谢据憋着笑继续道:“王恬相貌堪称世间第一,顽劣不羁更是!第一回跟司马南弟相见,就冲小女娘比划刀法,把小女娘吓咳……尿了裤。” “这,王小郎得挨揍?” “哦。我阿父说,除了除夕至元宵,王小郎哪天都挨揍。” 此时,蔡夫子开始讲解《诗经》中的《子衿》一诗。此诗出自“十五国风”之一的《郑风》。 所有学童不需夫子告诫,端坐,静声。 “青青子衿,何为‘衿’?衿,交领也,斜领下连于衿,故谓领为‘衿’。青衿,青领也,学子之服。不能以青衿、青领,来释‘青青’二字……” 王葛真后悔没拿竹简、刻刀过来。谢据小幅度的指指自己脑袋,表示他都记住了。 如此听了一个时辰后,蔡夫子暂歇。 左夫子道:“诸弟子,平日所学遇到的疑问,尽可找大学师兄们问询。去,半个时辰后,随我回去。” 司马南弟好似放开笼子的兔,第一个跑向刘泊跟前。她特意瞪大一圈眼睛,小抬头纹都出来了。“师兄,我有一问。” “咳。”刘泊指指自己喉咙。 他旁边的孟同门替他解释:“刘同门昨日受寒,说不出话。女弟子有何疑问,我代同门解答。” 司隶校尉:古代官名,旧号“卧虎”。监督京师、及周边的官员。汉武初置十三州,既设刺史,又置司隶校尉。西晋延续汉制,渡江后罢废此职。 (本章完) 第119章 王葛被打 左夫子来时踱着四方步,潇洒如仙,回来时……令王葛想起前世玩的“老鹰捉小鸡”画面。 真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司马南弟左手紧揪左夫子的竹尺哭,右手牵着卞恣左手,后者右手则被其余弟子紧牵,就这样一个牵一个,列队、踉踉跄跄,边走边哭。 嚎声惊天动地!好几个小弟子都是顺拐的。 步障当中过往的人全在哄笑,左夫子脸都臊红了。 起因是司马小娘子心知刘泊不愿理她,委屈就委屈呗,她觉得直接哭太丢脸,先喊了句:“我想阿父了,你们哩?” “呜……我也想阿父了。” “啊……我早想我阿母了。” “呜……我想我大母。” 结果变成现在这样。王葛和谢据走在队伍最后,唉,真的好丢脸。 次日,婢仆将王葛制成的第一批木简交给刘泊。 又隔三日,仍是婢仆过来。 刘泊沉吟出神,明白给王葛造成困扰了,她在避嫌。 也罢,此时此地非他表述心意的时机。若她五月去考准匠师,那准匠师考之前、甚至去山阴县参加匠师大比之前,都不能干扰她。 那就先淡然而处,一年后,她年岁又长,正是相看年纪。到时他有信心考取太学,有了声名,才好恳求舅父出面,与王家翁姥提及心意。 婢仆此次返回,将刘泊规范抄录、已用麻绳编排好的简策带来。王葛轻轻触碰这些传家宝,生怕摸大劲会蹭掉墨。 谢据展开一册,欣赏着其上雅秀的汉隶字,赞道:“刘郎君用心了。”一抬头,见王葛很没出息的在闻墨,就告诉她:“所用为松烟墨,好墨不臭。” 王葛知道墨贵,但桓真从未给她和虎头讲解过如何制墨,所以到底多贵、多难得,她真的不知。“虎子,我是不是欠了刘郎君很大人情?松烟墨很难制,是么?” “是。烧出松烟后需细筛,加胶,胶为墨麹分量的一半,最差的松烟墨也要和以梣皮汁、鸡子白,在铁臼中捣至少三万余次,捣的越多越好,才能使松烟与胶相合。接下来便是月复一月的晾墨,温高……墨臭,天寒……则晾不干,导致墨不粘,见风就碎。且晾墨过程中,得每日不断翻转。”谢据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换我是他,帮你抄书定不舍得用松烟墨,使釜底灰拌猪皮胶糊弄过去即可。” 王葛越听越头大,前世今生,她最不喜欠人情,哪怕和虎子为友,她也不会欠他。比如制筒天车、小熏笼,她一直以自己最大的能力偿还人情。 “我去伐木。”既然又欠人情,那就还!王葛充满劲头,背上筐,拿上锯,先多制木简,以后再想办法报答回去。 哪知道她刚出斗帐几步,就与一个从步障过道下崖,莽撞冲下来的郎君撞到一起。其实王葛已经躲了,还是被撞到臂膀。 “啊呀!”此人身上有酒气,手中的布囊掉地,不由分说先一巴掌扇倒王葛,拣起了布囊继续上来踹:“伐薪的竖婢,拿着锯还不知道看路!” “救命!救命啊!”王葛大喊,慌忙间只能用锯砸此人的脚。 “谢棠舟住手!”谢据目眦尽裂,冲过来抢过王葛的锯,举起,恨不能砸死对方,可对方名义上是他族叔。 气煞也! “你怎么敢……怎么……”他气出泪来。 王葛爬起来,幸好手没被蹭破。 “王同门?” “是王同门!” “快来啊,有人欺负王同门!” 一个个小学童出来斗帐。 司马南弟怒气腾腾,上来、扬起小手,可惜只能扇到谢棠舟的腰。 “我是谢家人,是谢据的族叔啊。误会!真是误会。”谢棠舟躬腰,讪笑着朝这些小学童挨个揖礼。 “谢家人也不能欺负人!”卞恣帮王葛拍掉身上的土,指着她腿上脚印质问:“你还踹人?今日不讲出道理,我等就去找夫子,让夫子为我等向谢家讨说法。” 谢据恨道:“你竟敢……做此等恶事,还攀我?攀上谢家声名!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我众同门欺我年幼?是吗?” “哎呦。”谢棠舟一副为难的要死的模样,“你是想让族叔给她跪下求饶吗?啊?” 他腰更弯几分,苦着声音道:“诸位郎君、女郎,你们瞧我都这岁数了,就算一时犯混,给她道声不对,也可以了。真让我给她跪下赔罪吗?于她于我都不好啊!虎子,你帮族叔说几句,今日且这样过去,人来人往的,闹大了不好。过后我定携重礼给这女郎郑重赔礼。” 司马南弟刚要说话,被卞恣摇头制止。 “王同门。” “葛阿姊。” 卞恣和谢据异口同声后,由谢据说道:“葛阿姊,他确实是我族叔,但你勿需怕,照实说,刚才谁撞的谁?” “他撞的我。他直接冲下来的,此处是他冲过来的脚印。我躲他了,没躲开。”王葛左脸已经肿起,火辣辣的疼,可见这厮打她时用了全力,倘若不是故意为之,更说明此人狠毒。 谢棠舟不待众学童讨伐,立即交替狠扇自己两耳光。“女郎啊,可以了吗?我腿脚不好才冲下山坡,可真不能全赖我。你也有错,你说你,好好的道不走,偏挡在通道正中。” “郎君既知腿脚不好,为何饮酒下山?再者,不定是你醉酒眼花,偏往我躲你的道上撞!” “可不许胡说啊!我是稍饮了酒,又没醉!” “醉没醉一试便知。”王葛竖起右手食指,问:“当着我众同门,你说,这是几个数?” 谢棠舟装着脸痛、吐唾沫,“呸”一声后,说道:“女郎才识了几天字,就学会小瞧人了。这是一!” 王葛竖食指、中指:“你再看!这是几?” “哈……二!” 王葛做个“OK”手势,问:“再看!那一加一等于几?” “三!”谢棠舟拉着长音,傲然挺胸。 谢据一瞧众同门还在等王葛出第四道题的憨样,立即嚷道:“连一加一等于二都不知道了,醉酒还不承认?” 霎那间,不止谢棠舟腿软,一群矮同门也后怕的紧捂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 他们脑海中都蹦出同个念头:葛同门使诈,他们刚才差点替这坏郎君喊出来“一加一等于三”哩! (本章完) 第120章 不作不死的谢棠舟 前世某小品里的梗,令人喷笑过后,蕴含的道理其实值得深思。 当王葛先竖一根手指,让谢棠舟看、并回答它代表的是“一”时,谢棠舟就掉进了陷阱。 因为眼见为实啊,太简单了。 竖两根手指,是加固陷阱。 当她竖三根手指,谢棠舟已经不需引导,立即回答“三”。 但其实他回答的,是惯性思维在顺延的问题“三个手指代表几”,并非王葛急转弯问的“一加一等于几”。 聪慧如谢据,也是因为王葛竖三根手指时,他恰巧在瞪谢棠舟,才没中圈套。 “好。呵呵,我认栽。”这厮不是蠢人,也反应过来了。“我饮多了酒,冲撞了女郎。但是,布囊里的瓦当毕竟因为跟女郎冲撞摔碎了。” 什么瓦当?众人疑惑。 谢棠舟走到步障边,将布囊内碎成三半的瓦当倒出,遗憾不已:“可惜啊,可惜!这是郡尉让我交给左夫子的一块瓦当,族叔没读过多少书,不如你们懂的多。只知这是古物,如今被撞碎了。唉,你们人多,势众,那就由你们说,此事如何处置为好?我是饮多了酒,但罪责让我一人担,我是不肯的。” 竟是古物?才挖出来的吗?秦时的瓦当吗?卞恣这些学童纷纷弯腰、蹲下看,稀罕的不得了。 谢据早慧,是慧在读书认字,不是慧在勾心斗角上。怎么办?他紧锁小眉头看王葛。 王葛总算明白这厮为何似故意撞她,且撞完了还暴躁如雷的打她。原来全是在做戏,目的是想甩锅!做梦!“我怎知你不是早摔碎了瓦当,然后故意冲撞我,找个替死鬼?” “你、你……”谢棠舟又惊又惧,手指王葛,浑身哆嗦。好贼的女娘,怎么猜出来的? 众学童立马不再瞧瓦当了。咋忘了还吵着架哩! 王葛大声道:“瓦当已碎,就在这,丢不了。诸位同门,你们说,醉夫的证词可信?还是清醒者的证词可信?” “自然是清醒者的证词可信!”卞恣扬声。 “对!”谢据、司马南弟附和。 “对!”其余小同门附和。 谢棠舟冷笑:“女郎好口才,但我下来山坡,酒意就醒了!” “屁,一加一等于三都不……嗯,你都不知道,你醒个屁。”司马南弟又差点被绕坑里。 王葛:“诸位同门,今日非我得理不饶人!他今日敢仗着酒醉撞我、攀扯我,明日其他人就敢仗着酒醉撞每位同门,攀扯你们!今日他说他姓谢,以谢氏之名欺我,想令我畏缩、做他的替死鬼。那明日呢?其余醉夫犯了错事,会不会受此人启发,以望族之名欺凌弱小?” “说的好!”左夫子握着竹尺,杀气腾腾过来,一脚踢飞瓦当,啪啪啪……劈头盖脸的抽谢棠舟。“几块破瓦,一壶浊酒,就壮了你厮的贼胆、污我弟子声名!哪个给你这竖夫的贼胆?” “别打别打别打……我不敢了,我自己担、我认栽……” “认栽?认谁的栽?众弟子拦住他!” 啪啪啪! 一场闹剧,甭管是以谢棠舟被“屈打成招”的方式,还是以左夫子彻底踢碎瓦当的方式为结束,王葛都不必担任何罪责。 快被打瞎一只眼的谢棠舟抱头鼠窜,左夫子刚想夸赞众弟子,就发现少了一人。“司马南弟呢?” 小家伙正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刘泊斗帐前,大声道:“我有一问。你敢答吗?” 刘泊指一下自己喉咙。 旁边的孟通出来,笑着道:“刘同门喉疾未愈,女弟子请问,我代他回答。” 等的就是你!“好。师兄瞧,这是几个数?”司马南弟举右手,伸直肉嘟嘟的小食指。 “此为一。” “那这是几?” “二。” 哎呀!司马南弟激动的挤出小抬头纹,立即伸直仨手指,使劲往前伸,破嗓而喊:“一加一等于几?” 刘泊……不好! “三。”可惜孟通已经彬彬有礼的回了“答案”。 不怪孟通,就连后方的蔡夫子眼睛盯在这有趣的女弟子……的手指头上,都后怕得用竹尺捂自己嘴巴。一世英名啊,差点毁喽! 次日一早,谢棠舟被两个部曲盯着,遣送离山。 他唉声叹气,回望古墓山。原本多好的一桩事啊,郡尉信任他,让他把瓦当拿给山下的左夫子,他途中遇到了熟人,饮了人家的冬酒,然后下山踩滑,自己没摔倒,把瓦当摔碎了。这可是古物啊!他急中生智,就想出一个招来,故意寻个仆役相撞,让仆役当替死鬼。怎么偏偏选中了王葛!她一个正式学童,穿的寒酸,背着筐、拿着锯,他怎能不误会? 一声穿云裂石的唳鸣。 是猎鹰,飞到三人前方,停落于矮枝。部曲上前,取下它足间竹管,倒出里面的竹片。上有寥寥数字,部曲看后,回过头来,脸上的狠意令谢棠舟心惊胆战。 “郡尉有令,谢棠舟不必回南山馆墅,离山后,速归族地自省三十年!” “啊……”完了!谢棠舟翻着白眼珠倒地。 崖之背坡,古墓前方的步障区。谢幼儒还在看清河庄大学学童刘泊写的这篇“新笑林之谢夫算术”。 “唉……”谢幼儒都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回叹气了。 文是好文,字是好字,仅从文采上看,刘泊确实堪比陈郡袁氏子袁彦叔。此文传扬出去,谢氏颜面有损啊。 阻是阻不住的,不如坦荡认错,以勉谢氏后辈。惹祸的谢棠舟,就死在族地。 只是越想越窝囊!气煞也! 卞望之与郭夫子一道过来,各托着十几片竹简,二人兴冲冲的招呼:“幼儒,来看,又是《爰历篇》。” “不急。哈哈,正好,我给二位出个题。看,这是几……” 苇亭。 浔屻乡的二十户难民都已到齐,从此户籍落于瓿知乡、苇亭。 即日起,王翁老两口被分配了养猪的活计,这可比开荒轻松多了。王菽和其余等岁数的小女娘编草鞋,王禾跟着铁雷搭建马厩,以后就管马畜的喂养和打扫。 王二郎早早去乡里买粮,就为了腾出时候绕到苇亭来探望家人,能帮着干一个时辰的活。今日过来,知道二老只养猪、打扫好圈舍就行,他欢喜到掉泪,总算放了心。 老两口催促二郎赶紧回家,目送他驱车走远后,王翁道:“真孝顺、假孝顺,看明白了?” 贾妪叹声气。是啊,哪回都是二郎来,三郎简直是白生他、养他一场。 《笑林》:笑林是我国已知最早的笑话集,作者为邯郸淳,三国时期魏文学家、书法家。 (本章完) 第121 量身高,有奖品 再说王二郎归家后,把牛车牵到杂物屋前,王三赶紧过来卸粮,总共六袋粮,三袋菽、三袋麦。 卸完后,二郎把牛牵到对面牛棚,把车上盛着牛粪的筲箕端到茅房外头,倒进牛粪坑里。 杂物屋,王三打开这六口粮袋,抓起菽、麦,嚼在嘴里分辨,然后沉着脸出来问:“二兄,咋都是隔年的粮?不是跟你说了,给佃户买次陈粮就行么?” “我在粮肆尝了,次陈粮没法吃。” “咋没法吃啊!”王三重重叹声气,“咱又不往里头搀糠,粮肆既然能卖,佃户就能吃!” “成。明日你去苇亭管阿父要钱,你自去买次陈粮吃。” “二兄?二兄这是说啥话?佃户都吃陈粮,你让我吃次陈粮?” 王二郎烦了,一脚踢翻柴垛,吓的几只鸡在窝里乱扑腾。别看他面俊,一旦阴脸,就似变了个人一样。“我吃什么粮咱家佃户就吃什么粮!王三,我把话撂这,你若敢私下苛待他们,我就先抽死你,再给你赔命!呸!还不滚一边去!” 兄弟之情,好似这正月,一下到了尽头。 二月,古墓山上的草叶见绿。隐藏在郁郁葱葱中的青、绿步障内,部曲更加忙碌了。秦古墓已经挖掘完毕,所有的古物都要运往都城将作监。 “凭什么呀?好器物凭啥都归将作监?”江同门是十一个正式学童里年纪最小的,说完这话,撅嘴看王葛。 卞恣站的笔直,身后是高而直的木板,她赞同道:“有理。” 王葛:“是有理,但跟我说没用。别动。” 她从卞恣脚底位置开始,用石头在她后头的木板上划线,只划寸距,划到她头顶部分、不足一寸为止。“量好了,卞同门身高四十三寸。” “该我了。”司马南弟背对着木板站。 王葛:“啧,别踮脚。” 司马南弟瞬间矮两寸。 江同门乐得捧腹。 卞恣已经来到王葛斗帐里抽奖。谢据跟小老丈似的坐在案后,案上有个瓮,里头全是木片。诸同门都知抓奖规则,他就只看,没说话。 卞恣笑嘻嘻的在瓮里拨拉,仿佛有预感的抓出一个小木片。“有字!上头有字!三一?” 谢据眼睛一圆:“三一?卞同门,你得的是头等好奖哦!” “真的!能比魏武纵横还好吗?” 王葛听到他们天真烂漫的欢呼,也跟着欢喜。为了自我进阶,她想出一妙招:帮人量身高,只量寸距。量完以后可在旁边瓮里抓木片,大部分木片是空的,但若有字,必中奖。 江同门跑过去了,司马南弟急坏了,一直往那边瞅。待王葛说句“好了”,她撒开小短腿就跑。 王葛的斗帐一角,横排三摞箧笥,目前每摞只有上、下两个。谢据取右手边下面的,搬到书案上,没打开之前,他也不知道里面有啥。这段时间王葛厚着脸皮讨了好多蜜烛,可见一直熬夜制物。谢据不心疼蜜烛,只心疼王葛这样忙碌。同时,也更佩服她的坚毅。他要向王葛学习,不能自负聪慧就懈怠学业。 司马南弟冲过来,盯着箧笥,都忘了自己也能抓奖了。 打开。 里头有四物,分别是木制的牛、马、猪、羊。每个都是用几块木板拼起来的,虽然能看出是牛是羊,但实在……不精巧、不好看。 王葛过来了,拿出木牛,再拿块光滑木板。木板一头底下担块木头,使木板倾斜差不多十五度坡。 将木牛放到高处,松手。 啊…… 一声声雀跃欢呼,似乎能掀翻斗帐。 咔嗒、咔嗒、咔嗒……木牛笨拙的顺坡而下,两个横木板制成的牛腿,此时在小家伙们的眼里,再也不难看了!木牛自己会下坡,谁还计较牛到底有俩腿还是四条腿? “为什么?”谢据把走到坡底后不再动的木牛重新放回坡顶。 咔嗒、咔嗒、咔嗒…… “啊……它又动啦!是武侯巧制的那种木牛吗?” “为什么?葛阿姊,它真是可运粮的木牛吗?” “自己琢磨。”王葛轻捏谢据的羊角髻,今早是她给他梳的头。唉,好想虎头,想得心都疼。她不再管几人,由他们或兴奋、或疑惑。把箧笥放归原位,她返回外头量身高的木板那。 其实这个木牛,是利用了物理中的“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外加平衡运用,才能使木制的器物在一定坡度向下行走。跟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是两码事。 暂时没人过来,王葛用自制的长木尺比对刻线是否精确。木板两侧的底部有标记,不论谁来、从板子哪一侧标“寸距”身高,都是从相同起点开始刻线。所以用木尺一横,就知道两边是否能对起来。 如果一横,木尺是斜的,证明至少有一边出错了。比如现在,她右手边的寸距就出现了误差。 无论对错,标过的线段都要削掉,不然会影响她练习或下次的标记。也是现在来找她量身高的只有同门,若以后人多了,她得多楔几块长木板。 王葛刮完一边,回头瞧见谢据这几个小家伙都立在帐外,左夫子不知啥时候来的,蹲在地上“研究”木牛。 “夫子。”她赶紧过来。 “齁齁齁……”左夫子一遍遍放木牛,独特的笑声惊飞了猎鹰。“哎呀,王弟子,此物如何才能得啊?” 王葛腼腆道:“先量身高,然后抓……” 左夫子抬起左手,好似头痒般,用竹尺挠挠头。 “夫子可以先抓奖。”她立即改口。 “齁齁齁……孺子可教。” 司马南弟:“可是我们都……” 左夫子“咝”一声,又用竹尺挠下脖子。 卞恣接过话:“可是我们都抓了好些了,万一瓮里没奖了……咳!” 她给王葛飞个眼色:送夫子一个得了。 “卞同门说的对,夫子挑一个。还有流马、福猪、祥羊。”王葛打开箧笥。 左夫子合上箧笥,抱在怀,说道:“啊,我说呢,前日谢据管我讨一个箧笥,原来借你了。夫子也要用,今日正好归还。” 王葛和谢据几个面面相觑,都齐齐叹声气,垂头垮肩。 “还量身高吗?” 听到有人喊,王葛立刻来了精神。“量。” 询问者是清河庄的学童孟通。作为自家同门之外的第一个客户,王葛笑的眉眼弯弯,孟通相貌平凡,回以一笑时,能看出他是极为和煦之人。 他个子高,王葛划线划到快够不着时,去搬旁边预备好的石头。 “我来。”孟通哪能让小娘子费力,他刚搬动,司马南弟就认出他来了,问道:“师兄知道一加一等于三……几了么?” (本章完) 第122章 拾薪易墨 孟通爽朗笑道:“哈哈,已然知道。《论语》有云,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我既没做到圣人所言的周到行事,也不如季文子的凡事三思。读《论语》而不知《论语》,惭愧啊惭愧。所以,孟某还要多谢小娘子指教。” 这下轮到小家伙不好意思了,她抄着手过来,仰起小脸道:“不瞒师兄,其实最初我们都上王同门的当了。”她指指王葛,示意这就是“王同门”。 孟通又不是特意来量身高的,岂能不知王葛。因王葛已经在他脸庞附近标刻线,他目光直视前方,只是微笑,未再说话。 “量好了。师兄身高七尺十四寸。” 孟通揖礼后,并没远离。 不多时,他等的人来了,是刘泊跟另外三个同门,手臂间全都挽着麻绳。 五个清河庄的少年学子候在此不走,谢据望见这幕,叹声气。果然,王葛在他们期盼的目光中,暂停刻线练习,回斗帐把木尺往案上一搁,拿上锯,朝他们挥手:“诸师兄,走。” 看护她的婢仆赶忙跟上。 卞恣也带着婢仆匆匆过来,婢仆臂弯同样挽着数圈麻绳。 司马南弟:“卞同门,你为何也上山?” “我的墨块也用尽了。王同门,等等我。” “哎?可是我有啊。” 谢据过来司马南弟身边,说道:“卞同门不会要你的墨块的。” 王葛这行人为何结伴上山? 原因是,秦古墓挖掘出的书简极多,诸学子抄录到现在,带来的墨块都已用尽。现在开始挖殷墟遗址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存在契文,契文何等重要,诸学子怎能不急。 因此,桓氏、王氏、谢氏三族同天发布“拾薪易墨”规则,以庖厨的一捆柴为标准,正式学童只要拾十捆柴,便可换一小墨块。 山背、崖上方、此处,共三大步障区。山背就是古墓所在地,桓氏大学、谢氏大学的学子几乎都在那处。清河庄大学的学子因年岁偏轻,分别在崖上方、下方两处步障区,不挨近古墓。 所谓拾薪,就是不让砍伐树干,只能拣断枝细藤。“拾薪易墨”前,薪柴比人多,此令一发布,人比薪柴多。 唯王葛不愁。独允许她伐树是郡尉大人批准的,因她五月时就要参加准匠师考核,旁人想攀扯也攀扯不上。于是从昨日开始,王葛从哪伐树,这些急需墨块的大学学子们就跟她在哪拾薪。 王葛自身贫苦,最能体会贫苦者的辛酸。每回她锯树,都尽量挑选杂枝多的,锯下来后,只取自己所需的宽板材,其余全留给周围的人。反正刘泊帮她抄书,她就别和他们抢着拾薪柴了。 又来了一个学子,可能是刚借来的麻绳,一边追着众人上山、一边往臂间挽。 谢据回王葛斗帐,想帮她收拾一下书案,结果瞬间定睛! 木尺……怎么会? 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然后喊:“司马同门,快,快喊左夫子过来。” 左夫子刚把木流马拆开,并在木牍上画了每一步拆开时的图解,要准备拼接了,听到司马弟子的描述,立即过来。 王葛自制的木尺很薄,边缘虽不及刃锋,但如果使劲抹一下子,手绝对能割破。但它如今,纵向、稍微倾斜的纵立于案面,前端悬空一寸,悬空位置挂着一个麻绳坠子,坠的是块彩色石子。正因为这个绳石重量,使得木尺能维持纵立不倒。 谢据拨拉木尺,木尺左右摇摆,摇的一大、二小仨人心慌慌,但就是倒不了。 左夫子把自己的竹尺放在案桌上,啪的就倒了。 他老脸一窘,哼,就知道是这样。 “是何道理呀?”这可把夫子为难住了。“这就是头等匠工和其余匠工的区别?”纳闷完,他把木尺、绳石都拿走了。 木尺不倒、且能摇摆一小段时间,是前世王南行家族的孩子们用完直尺后,经常玩的一种小游戏。他们会把十几个直尺都纵向摆在桌子上,在悬空的位置或夹铁夹、或套签字笔,都能使尺子钟摆而不倒。其中原理为:重心与稳度。 降低物体的重心就能提高稳度(比如不倒翁),稳度越大,物体越不易倾倒。 这时王葛已经选中一棵树,利落爬上去。她先朝树下挥手,让众人躲开,然后骑在树叉间开锯。 刘泊站的最远,看着阳光随她锯木的举动,在她身上斑驳移动,他情不自禁随着她的欢快而欢快。 一根蜿蜒的粗树枝掉下来了,婢仆把树枝拖出树下范围。王葛缓口气,继续锯。从小干体力活不是白干的,她左、右手轮换,锯了五根树枝后才下来。 “给我。”刘泊将锯拿过,把所有杂枝一一锯下来。王葛不要柴,那就先把卞恣的柴凑出来。 人多,王葛就不避讳看刘泊了,特意避讳反而令人多想。这段时间她仔细考虑了,和他的每回相遇、相遇时的交谈,她觉得应是误会了这少年。 她前世都不是傻白甜,何况今世。少年再早慧,在她眼里也是个稍微细心就能看穿的初中生。 首先,刘泊非自私小人。 那日和她独处、笑谈,要么是他确实这方面的心思欠缺(王葛基本排除这点),要么……是他已经中意她了。 但他的中意,绝不是心悦,而是以他目前的生活环境来说,她最适合跟他过日子。 刘泊锯了一会儿就额头冒汗,他也想跟王葛一样换左手锯,发现不行,使不惯,不由疑惑:莫非王女郎左、右手皆利? 卞恣过来王葛旁边,小声道:“刘郎君都不如你的力气大。” 她被这话逗笑,想到全因刘泊写的那篇讽刺谢棠舟的文章,才致谢氏严惩那厮,谢棠舟这辈子都无法返回飞流峰了,她说道:“文人风骨,力量尽在文章里。若是跟我比力气,那便是舍本逐末。” 此时孟通接替刘泊,刘泊晃动着手腕,刻意避嫌,没看向小女娘这边。 王葛也不再瞧对方。 这个时代,不嫁人是不行的,到了一定年龄没成亲,官府会强行指配。可是必须嫁人,她也不能嫁刘泊。因为两人的穷困不同,也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如果将来她先发达,她和他或许能举案齐眉,但如果他先发达,以他皎皎之姿,桃花债可少不了。 (本章完) 请假 身体不适,请假一天,明天正常更新   第123 变化 拾薪易墨十余天后,王葛等小学学童先一步离开古墓山。 唉,谁能料想到呢,殷墟遗址早被盗过。换种说法,或许是秦古墓之主先盗了殷墟遗址,而后借此山之聚气,将自己埋身之处凌驾在了遗址之上。 返程就不用着急了, 两位夫子带着弟子们绕道去了会稽山,游览了《墨子》、《史记》记载中的“禹穴”,相传此处为大禹的葬地。离开会稽山后,车队走上虞县、余姚、句章,三月十一回到南山地界。 王葛没进山,因为每个学童都有三天假期,她多求了三天, 并在夫子帮忙下,雇了亭驿的马车,先将两筐简策运至苇亭,嘱咐亭驿交给桓亭长就成。一筐尽是刘泊抄录的,另一筐则是年长的学子们为感谢王葛助他们伐薪,主动多抄录的。 桓亭长?两位夫子心下讶异,桓氏子弟还有在踱衣县当亭长的?讶异归讶异,夫子并未多问。 终于能归家了。王葛的心好似路途中的莺飞草长,又急又雀跃,都没顾上回头。可怜立于车前、夫子两边的一排小矮同门啊,各个脸上充满了不舍。 三月十三。 贾舍村一早就“热闹”起来了。张户的魏妪出门,大嗓门的讥讽贾三娘说亲再次被拒的事,嘲讽贾三娘头顶流脓、臭不可闻,然后张户、贾户大打出手。 直到乡兵过来拉架,才没闹出大事。 张户一家,魏妪被挠花了脸,张菜被推倒时也不知磕伤了哪, 好半天都起不来。 贾户家则是贾翁被掐破了脖子, 贾大郎被砸伤手臂,他新妇的脸跟魏妪差不多, 也被挠成了五指靶。 因斗殴是魏妪先恶语挑唆引起的,两户都有老者受伤,算不上不敬长者的罪名,那就据理而判,张户需要赔贾户两斗新粮。 王二郎在拉架中被撕烂了寒衣,后悔死他了,还被贾户趁乱泄愤呼了他好几巴掌。今日得去买粮,他只得一路衣飞破絮,面颊浮肿的驱车而行。 王三待外头平息动静后,提着农具出来院门。家里时常无人,他就在外门板上各楔竖木,以绳锁闭门。 其实村野里谁会私闯宅院偷盗?偷不着啥器物,还会被判重罪。何况进入仲春时,乡兵便重回村西扎营,监管修道的隶臣妾。 可王三不踏实,那七百个钱是他辛苦一辈子也挣不来的,又不能天天揣着它们去种地, 万一路上被人抢了哩?还是系绳锁周全, 每日归家绳锁有无被人动过, 他一眼就能瞧出。 途经张户时,魏妪正坐院当中哭,瞧见王三郎过去,骂道:“造孽啊!贪着王三这竖夫为邻,真是霉运!原先他哪回来借牛车咱不借?可怜我被人打成这样,他都躲着不帮忙。他非没长耳,是没长良心啊!” 王三自有了钱,日渐一日有了底气,回头啐口唾沫。他就是故意躲院里不出去的,怎么了?贱嘴子的老婢,活该被抓花脸! 他又特意绕道,尽量凑近贾户,听到了!他听到贾三娘被揍的惨叫连连。痛快啊,这贱妇该!她没被弃时,一直瞧不起他这个叔郎,当他不知道吗?听说她的头都快烂秃了,想嫁到浔屻乡最穷的村都没人要,真是报应。 同一时刻,王竹随鳏翁回居舍,一老一少刚才瞧热闹去了。鳏翁告诫道:“阿竹啊,看到没,几句恶言,惹得两家不宁,何苦来哉?既受了伤,丢了脸面,还结了仇。对了,昨日乡兵刚送来的新豆,你烤些吃,上回掉到炉灶边的,我看你都拣起来吃了,是不是喜欢吃烤豆?” “嗯,喜欢吃。”王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以后想吃啥做啥。翁没啥钱财,就是不缺新粮!” “是!”王竹大声应着,欢欢喜喜随老人家回屋。他都没意识到,日渐一日,他的欢喜越来越多,腰板也挺了,阿父不来看他,他不但不惦记,反而轻松快活。 苇亭。 昨日亭驿就把两筐简策运来,所以王家人都知道阿葛今日便能到。王翁、大郎特意以巾束头,贾妪也簪了孙女雕刻的喜鹊登枝竹簪。他们算着王葛申时差不多能到,但未初时候,她就到了。 苇亭真是大变样,王葛驻足,这里变化得都要想不起以前是何样子了。木亭前竖有大鼓,亭东、西两侧是间隔颇宽的排排茅屋,每户人家以荆棘围墙。苇泽还是从前模样,但原来的茅草窝子、荆棘丛,好大一片都被清理了,粪畴之田整整齐齐,一时间看不出种了什么。 嗒嗒嗒…… 两骑从茅屋后方过来,前头是铁雷,后方是王禾。 “王葛?”王禾慌忙下马,把她的筐卸下来提自己手上,惊喜道:“你咋这会就到了?大父母、伯父都念叨一天了!” “你叫我啥?” “嘿,从……姊,行了?走,回家。”他跟铁雷招手:“铁叔,我先带从姊回家了。” 王葛隔远向铁雷一揖,边和王禾行路,边夸他:“你都会骑马了?真威风。” “铁叔说我干活勤快,把马厩打扫的干净,就允我闲时学骑马,他还教我射箭哩。王葛咳……从姊,我跟你说,射箭可没我原先想的轻松,一天下来,啧啧,我膀子疼的跟断了一样。” “又乱说话。” “看,那就是分给咱家的屋。” “呀!也养了鸡。还、还有鹅?” 王大郎正在院里编筲箕,王荇坐一旁读书。 王大郎耳聪,先听到动静,手中一停,唤道:“虎头,看看是不是你阿姊回来了?” 小家伙立刻跑出院门,泪夺眶而出。“阿父,是,是阿姊。我阿姊回来了!阿姊!”他奔过来,差点将王葛扑倒。 “我去叫大父母。”王禾跑出两步后才发现忘了先撂下筐,算了,提着继续跑。 短暂的相聚,总比没有好。一家人得知王葛明日一早就得往回赶,心头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王翁思量着说道:“你回去后就打听,准匠师考还需回来办过所竹牌么?要是能直接在县邑办,考前就别来回奔波了。” 贾妪不停抹泪,知道夫君说的对,可她想孙女啊。 王大郎:“听你大父话。家里挺好,一切都好。你安心在南山念书,与其每月奔波六天,不如勤练手艺。等你考上匠师,咱家力役免了、田租还能再减,日子才能更好。” 贾妪这才道:“对。就为回来呆一宿,路上耗六天,这哪行?是大母糊涂了,听你大父和你阿父的。” 王葛抬脸从眼缝里看人,没办法,见到阿父、阿弟时哭一场,见到大父母哭一场,见到阿菽、阿蓬、阿艾时,被仨弟、妹引着又哭一场,现在俩眼肿的都疼。“成。我问过了,过所可随南山考试的匠工一起办。” 王翁轻“啊”一声,这就意味着,孙女此次离家,怎么也得隔三个月才能再见。 (本章完) 第124章 坚定大道 既定下此事,就不需再陷于悲伤,所有人围坐,看王葛捎回来的两筐简策。越是知其价值者,比如王翁、王葛姊弟,越是欢喜的见牙不见眼。可以这样说,这里面的任何一卷竹简都比那四贯余钱贵重。如果抄录它们的学子将来或为官、或为儒师,那他们早年的笔墨更弥足珍贵。 虎头把桓真请来。简策上都是秦文小篆,姊弟俩目前的学识,十个篆文也猜不准一个,根本没法对其分类。 桓真每拿出一卷都会小心展开,跟王葛一家人讲上面写的为何?单独赞某个字、或他也确认不了时,王荇都会趁此空隙在阿父的手心里写,以此描述这个文字究竟是何笔划。 刘泊所抄录的,涉及内容大多为秦朝律法,或秦太史令胡毋敬所著《博学篇》中的章句,因内容不连贯,有些秦文连桓真也确认不了,便如实说,单独放置一边。过后他或与袁彦叔一同考证,或书信于张夫子。 这个时代,文字的魅力对普通百姓来说,犹在钱粮之上!哪怕不知其所以然,也会在桓真娓娓道来中痴迷倾听。 天晚。 一更鼓。 二更鼓。 桓真起身告辞,另筐书简只能延后再讲。 姊弟俩送他出来,月色清冷,桓真的话,王葛一时间没琢磨明白其中深意。“王匠工是否仍如之前,坚定匠师大道?” “从未踟蹰。” “那就暂不要想别的。” 王葛……想别的?想啥别的? 桓真倒是不藏不掖,紧接着轻声告诫:“刘泊聪颖,一两年后,肯定会去都城太学求学。这一离去,至少三年内都在洛阳。” 王葛眨巴眨巴眼,一副羡慕、震惊的神情道:“刘阿兄这个年岁……竟要去太学了?” 王荇亦仰慕不已:“太学啊!阿姊,太学就好比你最向往的将作监哩。” “嗯,我知道。” 桓真假装抠抠虱子……糟了,多言了。二十来卷简策,刘泊全用松烟墨仔细抄录,依对方浅淡的性子、贫寒的家境,如此舍得,要么是王葛对他有恩,要么他属意王葛。所以自己多言提醒,生怕她小小年纪心许刘泊,耽误了匠师大道上最要紧的年华。 话得圆回来。桓真语气更加严肃:“所以你莫要自负自傲,要知这世间聪慧者不止在读书人里,在匠工考生中也比比皆是。此次返回南山,所有空闲时间都要用在提升匠技上。好了,不必送了。” 姊弟揖礼。 王荇抬头看看王葛,生怕她被桓阿兄训生气了。“桓阿兄严厉,是为阿姊好。” “嗯,我知道。”她真的知道,同时更警醒自己,她已经十一了,以后身边肯定会出现别的“刘泊”,别的“张菜”,她万不能再和少年郎君独处,或平白受人的利。这个时代对女子的束缚确实少,但关系到声名,吃亏的终归是女娘。 夜深。 王荇睡着了,偶尔呢喃句梦话:“阿姊……” 王葛轻轻凑过去,额头抵住阿弟的额头。她很累了,却怎么都不想睡,因为一醒就得离家。 这次去南山,三个月后才能见到家人,她最最挂念的就是虎头。她带大这孩子太不容易了,当时谁都以为哭都哭不出声的虎头肯定活不下来,连大父母都放弃了。没办法,那时家里比现在穷多了,要忙开荒,要忙阿母下葬的事,阿父被打击的一蹶不振,唯她不愿放弃,就是不愿放弃! 她把阿弟搁筐里,背着挨家挨户的求,求他们告诉她,有没有认识的能喂养孩儿的妇人?离的远没关系,她会带上粮、带上家里的鸡,爬也要爬去求人家,只要对方能施舍阿弟,哪怕施舍几口都成啊,饿不死就行。 老天眷顾,她求到了。大母立即带着虎头去了,孙儿能活,谁不求一求、试一试呢? 那些年过的……真是想想都不知道咋熬过来的。 “阿姊。”虎头睡的很不安稳,小手软软的挥起来,王葛连忙接住,攥在自己掌心里。 虎头,暂时的分离,不怕。待我们姊弟再相见时,你一定比现在勇敢。我也是! 清早,王葛背上筐,里头是新铺盖、两身新衣裳、新裋褐,还有足衣、手套、头巾、手巾,连竹壶都是新的。大到被褥、小到手套,上面的针脚都很密,每次一穿针、一引线,想必都附着大母的挂念,从妹阿菽的关怀。 时间最是留不住,她抑制感伤,跟家人挥手道别。 走出一里外,后头马蹄疾响。 一骑飞驰而来,是桓真抱着阿弟在马背上。桓真勒马,停在丈外。 王荇大声诵道:“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桓真扬声:“王匠工,莫辜负家人厚望、张夫子厚望!鲤已化鹏,需勇往直前!” “是!桓郎君也一样!五月时,郎君定能在大武比中夺魁!”王葛转身,没再挥手,欣然而行。 原来不知不觉中,阿弟已经成长、快要站到她的前方来保护她了。他为她诵《逍遥游》,是怕她还在为离别感伤,特意追来勉励她。 那她岂能辜负家人的挂念与勉励?!准匠师,她志在必得! 四月,布谷鸟啼于房檐,它们也是南山驯养的,并不怕人,从晨起就开始鸣叫,惹得一众小学童真想拿石子揍它们。 倒是许久未见赤霄了,谢据说这贼鹤还在换羽期,飞不起来,老实的要命。 王葛不厌布谷鸟,还把它们当成准匠师考中的拨浪鼓干扰,恨不能它们叫的越勤越好。 这个月里,她除了修训诂学,其余时间全用在匠技的自我进阶上,每晚只睡两个半时辰。她还格外注意生活中所遇、所用的器物,在脑海中思考如何改造器物。她发明了切豆腐的竹器,很受庖厨欢迎,此竹器一摁下去,方正寸距的豆腐块一下就切出来了。 只是时间真的紧啊! 四月底,她去县邑考试的过所竹牌拿到手。 考试地点:县邑之南,就在城墙外不远的空地,按入城大道的中轴线平分,东侧的空地为铁匠大类、木匠大类巧绝技能“准匠师”的考场,西侧空地为“乡兵大比”考场。 几类考试的开考时间均为五月十五。 这么说,她有可能遇到桓亭长? 五月初五,王葛跟随谢氏踱衣县户籍的所有匠工考生,一同提前下山,坐船到达津渡后,步行去考场。 赤霄重披羽衣,翔于天际,唳声嘹亮。王葛不管它是否能瞧见,朝它挥手。 准匠师考,终于要开始了!此次考试,方能称得上匠师大道的起跑线! (本章完) 第125章 糟心的准匠师考(一) 铛铛铛铛铛…… 铮铮铛!铮铮铛! 铛铛铮铮…… 王葛微仰着脸,被东侧铁匠备考区域传过来的,一声紧跟一声的打铁动静吵的脑门子疼。 咚! 最近的大鼓骤然被槌响,她深呼吸,劝自己冷静,把耳朵眼里的布团再塞塞。 “瓿知乡,李……不识字。”槌鼓的考生满脸通红,实际上旁边没几人看他。 “大声!”游徼吼的比鼓声都响。 咚!稍远些的浔屻乡备考区的鼓又响了,次数比文盲倒数第二多的瓿知乡备考区频繁至少三倍。 “浔屻乡……不识……” “大声!” “浔嘿嘿……” “不以为耻,还有脸笑,废考试资格,轰出备考区!” 西侧,仅隔一条入城宽道的乡兵大比备考区。 嗒嗒嗒嗒……急促的马蹄声带起尘土一片。 “射快快快拐拐……好!” 乡兵的骑射演练,一天能持续十二个时辰!是的,白天场、夜练场交替,王葛来此处一天多了,骑射场跟角抵场就没安静过哪怕一刻! 角抵场就在骑射场南邻。那里被分成几个小切磋场,每个切磋场的围观者都里三层、外三层,叫好声、唾骂声夹杂,嚎的跟今日就是末日一样! 王葛除了耳朵难受,真的能觉出来脸胀,从昨日来到备考区、到今日傍晚,也就十四个时辰,岂止被吵的头昏,连双眼、连鼻孔都被吵肿了! 她前世今生很少骂脏话,可今回真想痛骂,是谁把木匠类别、巧绝技能方向的考场,安排在乡兵大比和铁匠考场中间的?是谁?是特意考验木匠考生?还是特意折磨? 咚! 浔屻乡仿效而置的“乡名鼓”又响了。 当啷当啷当啷……若干摇着拨浪鼓的匠吏也又来了。他们是县府置下匠肆的匠吏,有一人来到王葛跟前,边摇拨浪鼓边皱着眉眼大声问:“尺木训练场!去不去?” 王葛赶紧摇头。 官府可真会营利,在备考区最南,增置了若干训练场,每个训练场都用毡布围着,外面的人无法看到里面。训练收费,一个时辰五十个钱。 刚才这人说的“尺木训练场”,训练内容应当是仿效考试第一项“巨型直尺划线”。王葛本来还觉得通过谢据提前知晓考试内容,有些心虚,现在看来,啥嘛,这跟公开有啥区别啊! 不过备考区只能进、不能出(除非提前被淘汰),现在公开考项,对考生确实也起不了多大益处。 训练场的匠吏每个时辰都来一拨,不知是为了让考生提前适应拨浪鼓的干扰,还是纯粹不让考生休息好,总之,这伙人从来到走一直摇小鼓,连他们自己都被吵的龇牙咧嘴。 “呼!”王葛又深呼吸一下,看向手里的木牍。考生一进备考区,核对完过所竹牌后,都会发放一个书写着密密麻麻隶字的考规木牍。正反面皆写满了,没有断句。 考生只能通过木牍得知考场规则,不识字者、不确定断句者,可向各乡的“乡名鼓”下求助匠吏或游徼,求助前必须槌鼓,达到官吏要求的“报乡名”声响。 注意的是,官吏只会照着木牍快速讲述一遍规则(王葛严重怀疑这些人未必也能识全规则中的字,其实是早背下来了),可是不识字的众考生,一遍岂能记住?因此最穷、读书人最少的浔屻乡考生都在排着队等待击鼓,当然,那边乡名鼓下的官吏人数也最多。 咚、咚、咚……此鼓为“计时鼓”的一种,是催促考生前去领晚食。庖厨设在草苫棚下,灶为一个个可移动的陶灶。晚食只有稍带咸味的麦饼,热水倒是不限。 王葛先去了趟茅房,然后领麦饼,返回铺盖旁边吃、边背诵考场规则。进考场前,木牍会被收回,所以规则必须熟记于心。 天黑下来后,篝盆被点燃,火光有限,她把塞耳朵的布条取了,躺进被窝、蒙上头,思量心中的疑惑。 考生太多了!无论县府掌握的名额,还是世族掌握的名额,进入备考区后,都要按案验户口时的户籍为准,分开在各乡、县邑备考区。仅瓿知乡备考区,王葛大略数了一下,就达一百二十余人。十五日进考场前,肯定还会陆陆续续增加人数。 所以众考生相加,岂不要超过六百数? 只录取五十人啊!淘汰的考生这么多,是怎么做到只有世家大族才知晓考试内容的?还如此详细?打比方说,以后阿菽有机会考到这一步,那她能不把考试内容泄露给阿菽吗?再比如阿菽嫁人了,能不把考试内容泄露给夫君家有需要的宗亲? 王葛被吵杂声搅的翻个身,耳朵已经舒服些了,重新堵上布条,继续思考。照现在看,匠师考的考项都透明成筛子了,有何保密的?再退一步、说句厚颜的,谢据都能打听到考项,桓郎君不能么?桓郎君那厚脸咳……不拘一格的行事作风,不早跟她透露了? 不对,越琢磨越不对! 谢据告诉她的,或许是真的,但绝对不全!考项内容,绝对另有玄机! 王葛想着想着,逐渐睡着。不是她心理素质强,是昨晚就被吵得基本没睡,实在熬不住了。 备考区各种仿效之鼓,都不如“计时鼓”方式可恶!自一更开始,每次报更,都是所有鼓齐响。 困到极致的王葛都不知道自己被吵醒、坐起来、又躺回去是真这样做了,还是梦里这样的。 下半夜,最最可恶的来了! 东侧的乡兵演练区,架起了一个个大火圈,骑术精湛者,纵马穿越火圈,围观者为其报数,越报、声越齐、越高昂! 而她这边的木匠备考区,今日刚来的考生们哪知道乡兵区域夜晚还有这项赛斗?一个个以为火灾,全都跳脚咋呼,王葛好可怜,被踩一脚,惺忪坐起、又躺回去。 游徼喝止,再加上传过来的越来越清晰的数数声,这些考生们才不害怕了,开始抻长脖子观望。 “一、二、三、四、五……勇夫!”一共十个火圈,由大渐小,凡能骑马越过五个火圈者,皆被乡兵赞为勇夫。 “一、二……哎呦快救人!” “一……哈哈!” 凡上场者,无论是否能达到勇夫级别,都不会被嗤笑。围观者心里明白,他们之所以在围观,是因为连尝试也不敢。 随着齐声喝数,出现了一个腾越七个火圈的勇夫! 围观者激动过后,议论:“此少年是哪个乡的?咋会有这么小的乡兵?” “你不知道?他们跟咱们不同,他们通过乡兵大比后,还要增加赛斗,夺取‘护军童子’名额。甭打听了,跟你我这等乡兵不相干。” 被他们议论的少年乡兵,就是王恬。其实他还可以再纵马腾越,但是头发甩散了,被火烤着。人还在马上,桓真就将预备好的两桶水依次泼了上去。 王恬的湿发糊了一脸,拨开条缝,咽口唾沫道:“桓阿兄,我突然馋炙羊了。” (本章完) 第126 糟心的准匠师考(二) 桓真气笑:“你早说,我晚点泼。” “啧啧,桓阿兄当真无情。”浔屻乡跟瓿知乡仅隔着河岸,口音相同。王恬猛的往后甩头发,脸上污水纵横,狼狈模样形同乞儿。 原本桓真要接替王恬闯火圈,但一个小少年从后方跑来,揪着马尾、脚一点地,直接翻了上去。仅这一手功夫,就惹得围观乡兵叫好。 王恬气道:“司马冲,有胆过会去角抵场!我不打得你跟你侄女一样尿裤唔唔唔……” 桓真捂住这惹祸精的嘴,训道:“快闭嘴!欺负人小女娘,你还有脸到处说!” 等待司马冲下场时,桓真往西侧的匠工备考区遥望一眼:准匠师考,是匠人等级中的首个独木桥,不计其数的匠工被挤下去,桓氏也如此。世族掌握的考项其实不是全部,依王葛的能力完全能闯过去,因此他没多此一举告知她。 不过他相信王葛有能力应付其余考项,也相信五十个准匠师名额,她必得其一。 王葛天不亮就被吵醒,正好听到一旁的交谈。 “郎君,打听一下,你昨日去矩木训练场了是,咋样?一个时辰费五十个钱值不值?”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另外一人不满:“都是同乡,又不打听旁的,就问问值不值?”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三人若非在备考区,绝对能打起来。 王葛忍着笑去茅房。路上又听到类似的话后,她笑不出来了。 “赵小郎,你昨日去尺木训练场了是,咱几个是同乡,打听一下,里头是有匠师教么?值得费好些钱去么?”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你咋这样说话?小小年纪如此不识礼!” 挨训、或者说找骂的赵小郎郁闷至极,抬手似是抹眼泪。 此处的篝火盆已经熄了,四处黑黢黢的,王葛迅速离开。早食还有一会儿,她回来铺盖处,默默背诵考场规则。 首句即为:进场至离场,严格服从官吏安排!辩驳、不服从者,淘汰。 进场前,将过所竹牌以外的所有行囊交予备考区的官吏,换一个行囊牌挂在腰间,出场后凭牌换回行囊。这点比匠工考时完善。进场同样要排队搜身,不允许携带任何器具、包括头簪。违规者淘汰。 前三项考核,因考生人数多,分三个区域。考生需服从官吏安排前往各自区域比试。走错区域者,淘汰。 考试时长:不定。当场判定成绩,录取五十人后,其余考生不必再比试,清场。 考试过程中,考生如遇疑惑,可随时询问官吏,但考生之间不允许交谈。发现一次,警告,发现两次,淘汰。 考场提供早、中、晚三食,听计时鼓响,秩序领食;提供如厕区,休息区。 天微亮,王葛暂停背诵,去领早食。吃完后,她揣着疑惑走到训练场附近,一共三个训练场:尺木训练;矩木训练;木觚训练。 毡布围起的墙都很高,周围声音太吵了,根本听不到训练场内有动静。 从今早“赵小郎”和另个郎君相似的、找打的“穷鬼起开”话语中,她觉得训练场绝对跟她最初想像的不同。 正巧,紧邻铁匠训练区的毡墙中出来了五个匠吏,皆摇拨浪鼓。一瞅有个考生就在这,过来一匠吏,边“浪浪”摇边欣喜问:“此为木觚训练场!进不进?” 王葛腼腆道:“我只有三十个钱,就不……” “可以。三十个也行,来。” 早知道少说点了。王葛交了钱,随着此人进来,通道跟海螺圈似的,几十步距离后,应当是绕到最靠南了,怪不得在备考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视野开阔,她粗略一数,有三十余匠人在制箭竿。仅扫视这一眼足够了,确实是出钱买上当。 果然,匠吏笑容不见。“先来立契!过所竹牌。” 她老老实实解下腰绳上的过所,匠吏在契简留出的空位置,拿刀刻上“瓿知乡、王葛”五字,先问:“你就是头等匠工王葛?” “是。” “识字否?” “识字。” “嗯。仔细看契简。那边是材料区,器具区。自行找个空地,两个时辰必须制出三只箭竿。看到那个出口没?制不出、不合规,都不必再返回备考区!现在是卯正,完成箭竿要求,四个时辰后允你按原路离去。” “是。”王葛在飞流峰制过箭竿,跟此处的材料一样,都是箭竹。时间紧迫,她赶紧取材料、器具。 此吏突然喊她:“王小娘子,训练场内如何?一个时辰费好些钱……可值?” 她立即回身,大声斥道:“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匠吏嘴角一抽,点头。满意她如此识趣,又觉得她趁势骂他哩。 王葛矫直箭竿、过刮刀,忙忙碌碌不敢停歇,虽然吃亏上当,但总算解开疑惑了。刚才的简契上,除了写明箭竿的规范要求,还规定考生离开此地后,不得泄露训练场中的一切。如被询问,只能回复刚才那句话。如不按契执行,一经查明,不仅废此次考试资格,连之前所有的匠人等级一并废除! 制箭竿过程中,不定时的有匠吏过来,随意择一冤大头考生问话,越是底气不足的,匠吏越是重复择谁询问,直到考生都能达到王葛理直气壮的水准。 训练场有个很大的益处,就是受毡墙阻隔,外头的动静没那么吵。不好的地方是不提供饮食,也没有茅房。 下午未正,王葛的“短劳役”结束,顺原路出来。没走几步,就有个考生娘子凑近,询问:“女郎,咱们是同乡,训练场如何?唉,一个时辰五十个钱,我总共就五十个钱,想问问,可值否?” “穷鬼起开!我费钱去的,凭何告诉你?” “哎你这……”这娘子疑似又骂了句“小畜牲”,愤然道:“我稀罕你告诉我,我自己费钱进!”她为显大方,还对后头瞧热闹的几个考生说:“等我出来告知你等。定不像这小……哼!” 王葛白让人骂一顿,郁闷不已,而且接下来肯定会不断遭人骂。 就这样,终于熬到五月十五。 备考区寅正早食,卯初已经排起三列长长的队伍。王葛上交行囊,将领到的行囊木牌跟过所竹牌一样系于腰间。这个木牌上写着“瓿知乡、二十五、二”,二十五代表她的行囊顺序,最后的“二”,代表她要去中间的队伍排队。 王葛望着前方比训练场还要高一倍的毡墙,那里头就是考场。 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 准匠师考……我王葛,来了! (本章完) 第127章 大淘汰赛,尺距划线 “大淘汰比试……第一项……巨型直尺划线,计时鼓三声后,开始!”游徼最后的“开始”,运气运的满脸发赤、暴筋!令紧张无比、一直盯着他的考生们各个跟着使劲,面目狰狞。 计时鼓,咚! 王葛紧握锋利刻刀,心跳加速,注视脚前丈余长的笔直木板。她前、后、左、右都有考生。她在第三排。 咚! 每横排为二十人,此区域共二百三十考生,每人前方都是规格相近、表面光洁的木材料。 咚! 所有人或坐、或趴,开始在木板上刻“尺距”。 每横排都有一个游徼、一个匠吏,分别从两边往中间巡查。一边巡查,他们一边喊:“一刻钟为限,刻完尺距后,站回原地,将刻刀放至脚下,等待成绩。你等可明白?” “明白!”众考生全部放下刻刀,或看向各排的游徼,或看向各排的匠吏。 此为考规之一:凡巡场之吏问话,必须放下手中器具,面向他们回答。 对考生不利处有:这番问话中包含的考项规则,是备考区发的木牍里没有的。每排或游徼、或匠吏轮流喊话,他们开始喊、与结束问话的时间点不同。所以每排考生在刻尺距线段的同时,必须要分心聆听问话的内容,当中规则至关重要! 再则,必须听清是谁在问话?对方在前方、还是身后?若别人都面向巡吏回答了,自己没反应过来,很可能面临淘汰。 王葛只刻了一段尺距,重拿回刻刀时,她后方的匠吏又喊:“测量你们所刻是否标准的量尺,为将作监所制。一丈十尺,每段尺距的误差必须小于两分!你等可明白?” “明白!”她再次放下刻刀,回头看匠吏,大声答复。 而后,她什么都不去想,重拿刻刀,连余光都收敛,只关注脸下方的木料,抓紧时间刻第二道尺距。 游徼与匠吏交叉位置,换成游徼喊了:“不在标准内的尺距,超过三段者,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王葛险险刻下了第三个线段,回头注视游徼答复。 前方匠吏紧接着道:“你等可明白?” 畜牲啊! 竖吏!! 这回所有人都是刚拿起刻刀就又放下,心里暴怒、脸上怂。“明白!” 游徼又紧跟:“离开时自敲不如鼓。你等可明白?” “明白!” 此次,考生拿起刻刀后,很少有能稳住心神的了,甚至有的先不动刀,准备迎接下次的答复。 匠吏、游徼走至横排尽头,默默返回,交叉错肩,齐声一咳,又各自默默走到尽头,一声不吭返回。 俩畜牲!! 俩竖吏! 心口悬大石的考生们白白浪费了时间。 王葛,恰恰抓住了这个时间差!在匠吏再次喊话前,她完成了尺距刻线。她的直木材料,一丈余一尺一寸三分,所以刻下的为“十一”段尺距。 她站回原位、放下刻刀的同时,粗略打量了一下此区域,在她之前完成的,算上她怎么也有二十余人了。 竞争,比预想的还残酷。 尽管考前一段时间她已放平心态,但现在起,必须更放平! 她,还远远达不到出类拔萃。 王葛慎重如此是对的。比她先刻完尺距的这些考生,要么出身匠师庶族,要么自小被世族悉心培养,他们自踏上匠人路,所用的量器,就是将作监所制! 其余考生,也是绝大部分考生平时所用的标准量器,要么是祖传的,要么是从制尺有名的老匠工那买的。所以他们标线段的方式,非直接标“尺距”,而是用刀锋代指,一寸、一寸的数,数到尺。甚至分距、分距的数,数到寸,用指甲抠住“寸”的位置,再用刀锋一分距、一分距的数。 减少最小长度度量的误差,才能减少尺距的误差。此方法笨,却是没有好出身、没有标准量器的考生能选的最精确方法! 王葛没为自己已经提前完成而得意,她在想,倘若桓县令没照拂过她,她现在定与这些趴在地上,完全顾不得狼狈的考生们一样。 咚! 计时鼓一响,所有人一愣。有考生手指偏移,乱了分寸,“啊呀”一声,急哭。 游徼:“半刻时候过。诸考生加紧。” 考生们全都放下刻刀,没等到那句“你等可明白”,气够呛,赶紧又拿起刀。 在场的考生们,无论是否完成刻线,都在想:原来半刻这么短暂,从来没觉得这么短暂! 咚!咚!咚! 计时鼓三连槌,代表第一考项结束。 “我……”王葛旁边的考生不愿接受这打击,他还差一尺才标完。他的木板跟王葛的一样,都达到了十一尺距! “我……”他傻了般起身,犹豫又止,终究不敢赌巡吏会看不到、不敢快速补上最后一道尺距,因为此举属于作弊,会将他的匠工等级也废掉。 可是好些人的木板只有十尺距啊! 为什么他的刚好能达到十一尺距?为了得到今年的考试名额,他付出了多少,家里付出了多少啊! “全都……白费了。”他放下刻刀,手被割破。 考官来到队形最前方,随他一挥手,匠吏集中至第一排,一人量一木板。测量速度极快,一声声“过”、“淘汰”,令人心惊胆战。 第一排淘汰四人。 第二排淘汰三人。 到王葛这排了。 匠吏蹲在直木前,一尺、一尺的比对,并未对她十一段尺距全部精确至分距而惊奇,简简单单一个字:“过。” 她这排被淘汰四人,毫无意外,差一尺距未标的考生离场了。 咚……技不如人! 一声声不如鼓,听着真令人忐忑,谁敢说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 与此同时,苇亭。 因桓真去参加乡兵大比,任溯之派程霜暂时过来看管。程霜很尽职,知道桓真迟早会考上护军营,到时苇亭亭长就空出来了,自己是有资格争一争的。 王菽背着筐快行,朝木亭而来。她三月底去乡里争“匠员”名额,才体会从姊的不易,她信心挺足的,可惜没争上。在考场外,王菽遇到了同去比试的村邻张仓。当时张菜也跟着,不知咋的,此后张菜每十天半月的就来苇亭一回,每回都站在她割茅草回来的道上,光看她,也不说话。她又不傻,他不说,她才不主动问哩。 不料这回,张菜开始尾随她,吓她够呛。而且这个时候他咋走到的苇亭?莫非昨日就来了,一宿躲在茅草窝或苇窝里? 王菽冲着木亭来,就是看到程霜在这里,立即求助:“程阿伯。”从姊教过她,叫叔叫伯显亲近。 程霜拦住张菜,不悦道:“非苇亭百姓,逗留在此作甚?速速离去!” 张菜畏缩,走离几步,终是不甘心,问:“阿菽别怕。我就想知道阿葛在哪?” 王菽躲程霜后头,有底气了。“我自家之事,凭啥告诉你?” “她之前总和我一起玩耍的,我每回见她,都给她带好吃食,我自己舍不得吃,尽给她带。我对她这样好,可她在哪我都不能知道吗?我就是想知道她在哪里。”他说着说着,有了哭音。 王菽已非昔日的软性格,没有同情他,质问道:“张菜,你少污我从姊声名!我问你,你给的那些吃食,我从姊吃过一口吗?” “未。” “所以你从没送出去的、自以为的好物,还让我从姊还么?” 张菜一下变得茫然。“所以,她一开始就防着我了?不喜我?是这样吗?是这样……” 咚! 程霜敲鼓,苇亭的求盗卢五闻声赶来。程霜扬颌示意:“那小郎是贾舍村的,有些失心智,把他送回村。别到时出了意外,赖上苇亭。” 王菽听了这话,后怕的要命,她厌恶张菜,可是仍希望他能想通,能好好的。 程霜将忐忑不安的小女娘送回王户院前,开始认真思量:苇亭人手不够,他要不要提前过来,给桓亭长当属下? (本章完) 第128章 大淘汰赛,矩尺划线 “准匠师考……二考区,淘汰二十五名考生,现有二百余五名考生。所有考生原地不动,等待更换巨型矩尺木料。” 只淘汰掉二十五个人?王葛这前三排就淘汰十一人了,后面那么多排,竟只淘汰掉十四人!可见实力强者尽在后方队伍。 其实好理解。进场排队时,越是着急排在前头的,越是像她一样,没有出身、心里没底,下意识就想先排队进场。 巡吏先对照王葛的行囊木牌,在直木板上刻下“瓿、二十五、二”,才将其搬走。考试结束后的三天内,有不服成绩者,均可申诉,这些标号的材料就是核查时的凭证。 开始换矩尺木料了。 大晋朝的矩尺,一般都是由整块木板雕成,横向、竖向的刻度尺是固定的,不可活动。 它外形相当于将两个直尺的首端,横、竖相接,相接处的夹角呈直角。横向与竖向,都有“分、寸、尺”刻线。且起始刻度线,都在夹角处,分别向上、向水平延伸。 但是,巡吏现在更换的考试木料,是两段不相连的直木板。 一段丈余长。 另一段半丈左右(五尺)。 摆放的方式:丈余长的直木板,还跟刚才的第一项考试相同,竖着、笔直置于考生们脚前方。短的直木板,则远离考生,呈直角、竖放,置于长直木板尽头的上方。 两个木板材料,相隔两尺有余! 将考生的木板材料全部更换完毕,巡吏来到各排前方。仍是各喊各的,公布此项考试的规则。 太吵杂了,王葛仔细聆听。 “大淘汰比试……第二项……巨型矩尺划线。此项考核分上、下两场试。先进行上半场考核。考你们对‘寸距’的掌握,只在长木板上刻‘寸距’,不能刻‘尺距’,不能刻‘分距’。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刻线的起始位置,必须是你们脚下这端。且……要空出短木板的夹角拼接之距!你等可明白?” “明白!” 就是在长木板上划“寸距”线段时,不能从边沿开始算,得空出短木板的宽度。比如短木板宽五寸,从长木板上刻线时,第一个寸线段,在五寸位置开始,往后顺延二寸、三寸、四寸……直至刻到长木板另一端不足一寸为止。 “上半场比试……计时为两刻。短木板的宽度,仅能目测!诸考生不得用手、用刻刀接触短木板,不得在地面划线标记,不得借助外物长度,比如发丝、手指、头绳等!重复一遍,仅能目测!违反者按作弊处置。你等可明白?” “明白!” 诸考生心中狂骂,这跟预想的不一样啊,仅能目测?倘若测错了,那接下来标记的所有刻线不都白费工夫? “记住!长木板边沿留出的‘短木板宽度’,跟实物短木板的宽度误差,只允许差一个‘分距’,否则淘汰。一丈为十尺,一尺为十寸。寸距线段标错达到十个,也淘汰。诸考生……莫要乱了分寸。” 凡说完这句的巡吏,全部走回队伍两侧。 最前方的考官:“计时鼓三声后,开始!” 咚! 王葛随此鼓声深呼吸:冷静……冷静……一定要冷静! 咚! 绝大部分考生……无法冷静!这项考试的难度,不全是要刻至少一百个“寸距”线段,其实最难的,是目测短木板的宽度。因此考试时间才延长至两刻。 咚! 来不及思考了! 王葛和所有考生一样,冲到短木板跟前,一个个无论是世家培养的匠工考生,还是普通出身的,全撅着腚趴在短木板前,凭平时积累的经验,目测其宽度。 考生甲,心内默念一寸、二寸……咝!由于离木板太近,仅一寸过渡到两寸,他的眼珠就必须晃一下。这一晃,两寸这个位置立即飘移。 此方法不行! 考生乙比考生甲聪明,知道离的太近观测肯定不行。他一趴下来,脸离短木板就拉开一尺余的距离。可是目测寸距时,眼珠会不由自主的使力,再加上要控制眼珠不飘移,到第三个寸距时,他双眼就开始流泪,第四个寸距,不得不眨眼。 此方法不行! 有人起身了。 又有人起身了。 又有、又有…… 他们是如何目测的?如何敢笃定目测精确?一个“分距”才多大点?只有一颗“纵黍”的宽度啊! 一半以上的考生都在不断擦泪、眨眼,调整脸跟短木板的距离。可以这样说,任何考生平时都练过目测能力,但这是考试啊,没有错了重来的机会。倘若起始定位都错,所有“寸距线段”就白刻了。 这时的王葛已经刻了二十道寸线段了。 她,是第一个起身者! 六寸余两分,是她目测的短木板宽度,在她注视的一个呼吸里就确定了,不用重复观测。 这份自信不是凭空而来,是千锤百炼而来。 从苇亭回到南山后,她每天都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用来提升目测能力。再后来,每天至少练两个时辰,并且制定了一个目测进阶的考核,就是走到哪,看到任何小型的器物,她都先目测其长度、高度,然后用木尺测量,检验误差。 检验的错误厉害程度,一开始真可怕啊,跟用刻刀刻线,根本是两码事。最初她目测书案的边长,竟失误至一寸有余!书案是她最常用之器物,她都能测错到这种地步,可见目测多难。 提升目测能力,除了天赋者,普通人没有捷径。只能一遍遍的试,一遍遍核对。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眼睛都受不了,会流泪、会疼,必须歇几个呼吸。 有时错的离谱时,她就回忆谢据说过的制墨之法,以此勉励自己:最差的松烟墨,也要在铁臼中捣至少三万余次,捣的越多越好。 她要成为匠师,对分寸的掌握,必须千锤百炼,必须远远强于匠工。 标准刻线,是匠工的基本功。 标准目测,是匠师的基本功! 咚! 一刻时长的计时鼓响了。 这个时候所有考生都在刻“寸距”线段。 王葛已经完成,站了一会儿,虽然规则没说考生不能回头,但她谨慎习惯了,没乱瞟,只知道前两排没有完成……有了,有一人放下刻刀,站到原位了。 此排的匠吏、游徼巡查至中间位置,突然一清嗓。 来了!随王葛心念,果然,匠吏先喊:“矩虽构造简单,却如此字中的部首‘巨’含义一样,寓意包罗万象。你等可明白?” “明白!” 游徼:“矩尺可丈量土地、测量高度、度量长短……还可起何作用?考生,你来回答。”他停在一个考生跟前。 真倒霉啊!这考生心里有个小人叉腰狂骂,面上肃容,放下刻刀,回道:“还可划线……” “还可做甚?”游徼示意此考生可以了,走向下一个考生,提问。 狗官!“还可划直角、划方……”没叫他停,他只得继续回:“校验器物结构是否垂直……” “好。”游徼满意点头。 突然,他折回数人,看向王葛。“还可做甚?” 王葛:“还可测器物边棱是否呈直角,充当准绳量器,量器物平直。” “好。” (本章完) 第129 大淘汰赛,分距与准绳 这种针对考生的提问,相当于考核理论知识。 此规则在备考区的木牍上写的很明白:不论哪个考项,考官与巡吏都可对任意考生随时询问。但是提的问题,只限于正在考核的内容。不得在考生休息时提问,也不能提问无关本项考核的问题。 比如王葛已经刻完了“寸距”,如答不出理论问题,此刻就会被淘汰,她的实践考核相当于白做。 计时鼓再响,上半场的寸距考核结束。 依旧是匠吏一排排涌上,用将作监所制的标准量器察验,或报“过”,或报“淘汰”。 淘汰者按游徼指示走离场通道,敲不如鼓。 留下的考生哪里知道,被淘汰者敲完不如鼓后,会进入一条逐渐变窄的通道。这条通道太长了,且还有岔道汇入,若非里面有游徼催促他们加快前行,这些淘汰者真以为走错离场的路了。 从岔道汇入的,是铁匠大类考试被淘汰出来的考生。 他们正走向哪? 怎么不是木牍上写的……离开考场后,返回备考区领行囊? 考场内,开始宣布察验结果。 “巨型矩尺划线……二考区,上半场比试,淘汰三十一人,现有一百七十四名考生。所有考生,在三声计时鼓后,进入下半场比试……短直木‘分距’掌握。” “先讲述规则:短直木上,只标刻‘分距’,刻至不足一分之距为止。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刻线的起始位置……选择木板长度的任何一侧边沿都可。因木板略厚,正、反面不必割透,测量时只取一面的成绩。你等可明白?” “明白。”考核内容如此简单?肯定没憋好屁。 果然!“但每个分距线段,竖长也只能是一个‘分距’。所有分距线段刻完,它们的底端必须在一条直线上!你等可明白?” “明白!”横也分距、竖也分距,刻完后,每个小隔断,都为正方形状。 “半丈为五尺,一尺十寸,一寸十分。掌握分寸规矩时,莫忘平直之……准绳。诸考生注意,下半场的比试不限时长,先刻完线段者,自觉顺延报数,站回原位,放下刻刀。报错数者,淘汰。全部报完后,统一测量成绩。十道刻线不在准绳上,淘汰。察验合格的考生倘若超过一百二十人,那就自报数的末尾开始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王葛随众考生奋力而嚎。也就是说,下半场比试不仅考标准,也考速度。反过来想,标准加速度,才是真正的基本功啊。 每人心里的压力都加重了,最多只留取一百二十名考生,淘汰掉将近三分之一,真是残酷。 随考官一挥手,计时鼓响。 咚! 王葛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短木板的立体线段模块。从长度的任何一侧边沿开始刻线,密密麻麻,最少要刻五百个等距离线段。侧面观看,呈五百多个正方形的小隔断。 咚! 每一个线段的长度,都要正好为“一分距”,才能令五百多个线段的长度末梢,保持在水平线上。有十个或长、或短的线段,就会被淘汰。 咚! 随这声鼓,所有考生摒弃杂念,动如脱兔! 王葛跪伏在短木板前,以边沿为起点,稳而疾的下刀。前世雕刻师的技艺,在这一刻令她明显突出于周围考生。每一刀嵌进木料里、收刀,都似拿着尺具在比量。她神情中不见犹豫,内心的自信是年复一年的苦练赋予的。 前世为王南行时,她是有天赋,但非顶尖天赋。可论起吃苦,她不输任何匠人! 每一刀,不长、不短。 每一刀,刚好为“一分距”的长度。 一刀与一刀之间的相隔,刚好为“一分距”的宽度。 厉害吗?颠沛流离换来的,少睡换来的,长期隔绝网络、在木屑弥漫的作坊里换来的!双手新伤覆旧伤换来的! 十刀、十五刀、三十、六十…… 一百、一百七、二百八、三百六…… 四百六、四百七…… 只剩二十了,倒数! 十、九、八……五百整了!重新数,一、二……十一……十九! 此短木板的长度,一共五寸余十九分。 王葛起身的同时,大声报数:“一!”她这一抬眼,视野中还留着线段的残影。 她都没走回原位呢,报数声起:“二!” 报数的小郎在第六排,看上去比她年纪还小。 王葛因面对他的方向,就望了一眼,没想到对方也在注视她。 真让人倍感压力啊。她因拥有前世的雕刻技艺,才脱颖而出。那对方呢?只能说是天赋异禀,跟这种人没法比,也不能比。 普通人想追赶天赋者,太难了。王葛性格的长处除了坚毅,就是心态稳,唯有更加努力,她才不会被天赋异禀者甩开太远。 远处,考官在小声交谈:“那小郎,是荷舫乡的郑鹊?” “对。九岁,是本县最小的考生。此子匠工考试时,完成九器即离场。” “呵呵,没想到出来个头等匠工。” “是啊。倘若没有头等匠工,对他这等必然能考取匠师的少年郎来说,何等级都可。匠工就是匠工,即使上等又怎样?但是头等不同啊,无论头等匠工年岁几何,都要载入将作监‘班输童子’名录。这是何等荣誉!我听说此子原本明年考匠师,这不,他提前来了,又遇上王葛了。” “一步差,步步差。每个郡每三年,最多申报一名班输童子,将作监还通常驳回。郑舫,可惜了。”此人摇摇头。 班输童子的年纪,必须在十二岁以内,唯头等匠工特殊。王葛把名额一占,会稽郡三年内连申报名额都没有了。“班输童子”称号短时期内无用,但匠人想考“宗匠师”,必须有此称号! 这就相当于断开了郑鹊通往宗匠师的大道,他再有天赋、家世再得利,此生也只能止步于“准宗匠师”级别了。 但这又怪谁呢? 场中终于有第三人报数了。 报数的时间间隔仍很长。 报到第十一人后,才开始陆陆续续。 十二紧接着十三。 十七紧接着十八。 “二十五!” “四十七!” “八十七!” 还在调整刻线末梢的考生们沉不住气了。五百余段刻线,都要等距,已经是一大难。每条刻线的长度也要相等,连成一条平直线,难上加难。 没有“准绳”测量器具的情况下,谁能凭目测自查刻线末端是否平直?唯有一段、一段的目测。每一尺的范围内,一百刻线的底端是否达到平直? 报数至一百一十了。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不能等了! 接下来的报数,出现了重叠者。匠吏照常记录考生的方位、报数号,这种情况不难办,倘若重叠在录取的底线上,那就全淘汰。总之,此项最多留一百二十人。 准绳:测定物体是否平直的器具。可以理解为一根绳子。 (本章完) 第130章 大淘汰赛,两两对决 最后报数者,重叠达十一人。倒数第十二、十三、十四也为重叠报数。这处情况或许每年如此,各排巡吏只记录各排之考生,不见慌乱。 开始察验了。 先测量起始线段、结束线段,测其所刻竖长是否为“一分距”。达到此条件的,直接上准绳测量平直。准绳不知何物所制,极细,柔韧有弹性,两个匠吏各执一端,拉长。凡刻线达不到准绳位置、或超出准绳的,都判为不合格线段。不合格线段只要够十条,就不必继续察了,淘汰。 如果起始线段、或结束线段都刻的有误差,就依次往中间挪,至合格线段,上准绳测量。 唳! 唳! 鹤群自考场上空飞过,考生们谁顾得上欣赏它们啊。察验结果出来了,二十一人没通过。成绩合格但报数晚的人,各个懊恼、失声痛哭。 一声声不如鼓、一声声“技不如人”,无论怎么不甘心、自省、后悔,被淘汰就是被淘汰。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再考的资格了,这跟考匠工可不一样,准匠师的备考名额是有数的,第二考项就被淘汰,显然不成器,往后谁还深信他们、再被他们浪费机会? 剩下的一百二十考生由巡吏引导,重新列队,十五人一排,八列。允许他们原地休息两刻。 休息过程中,巡吏不停来往,搬运正方形制的木板。木板的边沿长度,目测为二尺。王葛站的位置已经变更,现在第二排、从西数第五个。奇怪的是,第一排考生的木板,放在了每人身后。 由于是休息时间,考生们都疑惑的打量前后左右,第三排、第五排、第七排的木板,摆放方式也跟第一排一样。 这是咋回事? 考官区。 准匠师考的考官等级,同匠工考时一样,副考官皆为中匠师。一个县十几年下来,也就那么几个中匠师,像顾考官、贺考官、刘考官,均在去年九月的匠工考场也担任副考官,但他们并非本县户籍,是桓县令从外郡、外县请来的。 刘考官:“山阴县在考核此项时,各分区的考生最多五人属成绩不合格。两县差距如此之大啊!” “毕竟是郡治所嘛。”顾考官岔开话题:“不知诸位年幼时,练习所用的量器来自哪里,我所用的,是我大父自制的。他从不同粮肆中各买二升黍粒,拣出所有中等大小的,再将纵黍一致的再次排除。如此剩余后,在木牍上刻出它们的分距,取重复线段最多的,制成了我顾氏至今仍在使用的木尺。” “哈哈,不瞒顾考官,我祖辈传下来的尺器,也是如此制成的。” 刘考官:“听说将作监核定分距时,更繁琐,选五千颗中等大小的黍粒,也是一粒粒排除、再取均值,定义为最标准分距。” 咚咚咚咚咚! 五声计时鼓,宣布休息结束。 “二考区,第三项考核开始。同样分上、下场比试,上半场为……制圆之规。” 考官话音一落,包括王葛在内的不少考生都暗暗疑惑:这跟自己听说的考项不一样,第三项不是制“书觚”吗? 换巡吏上场了,他们腰后都别着拨浪鼓,走在两排的中间,还是各说各的,一个个嗓门都很高:“第一(三、五、七)排后转!仔细听规则。上半场为两两对决制!和你们面对面的,就是你们的对手。三声计时鼓后,用刻刀另一端的尖针,在木板上划圆。一刻钟为限,谁划的正规之圆数多,谁赢。赢者不必进行下半场考试。你等可明白?” “明白!” 歘歘歘……无数眼神交锋,避着巡吏的身板碰撞在一起。王葛也如此,和对面的考生都龇起牙,好像比试谁能咬死谁一样。 “注意,圆心定位点不能超过三个,每个圆的径不得相等,最小的圆径必须长于三寸,违反者淘汰。不符合标准规器测量的圆数,超过三个,淘汰。线段有重叠,亦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就是宁可输给对手,也不能乱画圈。想在有限的木板上尽量多画、不产生重叠,只能围着每个圆心画同心圆。 所有巡吏回归原位。 计时鼓……咚! 游徼、匠吏将波浪鼓拿在手。 王葛把刻刀反过来,她一直以为这头尖锐似针,是为了更精确的刻分距,没想到是为了徒手画圆。 用过尖头刻分距的考生后悔不已,因为针头太尖,有些人的都断了、要么磨损的不再尖锐。 咚! 王葛观望脚下正方形的厚木板,表面涂漆,十分光滑平整。幸亏不是直接在原木上划圆,因为受木质所阻,没有规器很难完成。 咚! 所有考生瞬间弯腰,都是聪明人,全部画小圆。 当啷、当啷、当啷…… 当浪浪、当浪浪、当浪浪…… 嚯,巡吏的拨浪鼓声竟还不同。 王葛刚准备划第四个圆,匠吏就在她周围绕圈了:当啷、当啷、当啷…… 狗官!反正最吵你自己! 当啷、当啷、当啷……匠吏朝前伸臂,波浪鼓杵到王葛脸前,然后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她脸左、脸右。 吵是一回事,那俩小鼓槌带着彩绳胡乱纷飞,颜色一边绿、一边红,装瞎都不成。 鼓槌飞的她都眯眯眼了,匠吏终于去吵下个考生。 谢据告诉她的规则,真是柔和版本啊。 更气人的来了! 十六个巡吏不仅摇鼓,还开始唱,均为《诗经》中的诗歌,可恨他们唱的各不相同,一个个声情并茂,考生们大多听不懂,只觉得吵死人。 游徼走向王葛,她已经划了十二个同心圆,一个紧套一个,红绿鼓槌又在她脸前飞舞了,伴随着“浪浪”吵声,游徼正唱:“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王葛对《诗经》所知也很少,手一顿,只觉得对方唱的词,她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死生契阔,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王葛:原来是这首诗歌啊。她不再迟疑,继续目不斜视、尽量收敛余光画第十三个圆。 她的对手刚幸灾乐祸,游徼就冲着他来了。王葛可顾不上管别人,两两对决啊,谁知道对手是不是画圈的天赋高手?万万不能大意。 徒手画小圈跟画大圈在难度上,是质的飞跃。她平时是能吃苦,但人的精力、时间有限,想在别的方面熟练技艺,画圆技艺必定弱。她也制定过徒手画圆的自我考核,最多能画到半径为半尺,还不能保证次次都符合规范。 不能冒失,不敢赌! 半刻钟的计时鼓响了。她右手已酸,深呼吸,换左手,开始从紧密相挨的同心圆里加圆。 起点平台书友圈抽奖活动,经和运营团队商议,学徒以上的友友,在帖子底下回复“参与”就行。 (本章完) 第131章 任氏教子 一刻时间太短了,王葛就定位了两个圆心。虽然左手更伶俐,但视觉受已有的圆圈影响,往里加圆的速度,显然比不上刚才不断往外扩充。 不行了,眼花了。 她抬头缓一下,觉得视野里的一切都在转圈。 波浪、波浪……波浪、波浪…… 咚! 咚! 咚! 随三声计时鼓, 考核结束,所有考生都第一时间放下刻刀,生怕脑子发懵的时候揉眼睛,戳伤自己。 匠吏涌上,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执可调节的铜制规器测量, 一人在考生木板的一角记数, 如此才能互相监督。要知道作弊者可不单指考生, 还有巡吏,甚至考官! 第一排,无人淘汰。 第二排:无人淘汰。王葛的圆圈计数:八十六。 测量的两个匠吏不动声色互觑一眼,均生敬佩:这小娘子厉害了。 第三排:无人淘汰。 第四、五、六、七、第八排……均无人淘汰。 “诸考生听令,现在开始,每组顺延两两报数。赢者当即离队,去东侧的休息区领午食,不得窜场地,就在休息区等待下场考核通知!”随考官指示,从西侧开始, 每组对手各报自己木板上刻的圆圈数。 第一组:四十七对五十。 王葛眉头一皱,怎么少她这么多? 赢的考生束手束脚的站出来,见考官、巡吏都没训斥, 才放开步子,确信没理解错规则, 允许他直接离开。 第二组:五十三对五十四。 第三组:四十九对五十八。 王葛就在第五组,对手梅考生先报数, 基本已经确信他赢了的自傲:“六十八!”在规、矩、尺寸里,他最擅长的就是“规”! “八十六。”真是不好意思, 不是故意打你脸的。 她带着一丝丝小窃喜,脚步快迭的离开。真是糊涂了,她所谓的没时间好好提升徒手画圈的本领,是跟自身别的本领相比较的,而非别的匠工。 走到休息区时,王葛已经没任何沾沾自喜的得意了,反而更自省!她比刚才那个对手强又怎样?天外有天、强外自有更强者,她的对手是更强者!还有前世的王南行! 休息区也不允许考生之间相互交谈,从根源上杜绝吵架斗殴发生。王葛倒没觉得饿,一边吃一边想,或许下半场是虎子跟她说的制觚比试? 赢者陆陆续续全都过来了,每个人都没有表现出很饿、或急着上茅房。都是经历过匠工考的人,甚至都是中等匠工等级,身体强健和意志力岂是一般人能比的。 瓿知乡,东巷里,葛藤巷。 仲夏时节的晌午其实没很热,可刘泊脸热……被阿母训的。 阿母多少年都没训过他了, 今日不但动了真怒,还罚他站在院里一个时辰了。 “好好自省!”任氏现在仍没消怒。 起因是刘泊将快磨成形的翠石簪子搁在书案上,忘了收, 被任氏看见,便说道:“这颜色翠嫩,小女娘簪正好。” 刘泊知道这是阿母必须要他回答的意思。“她是……” 任氏截住他的话,郑重的问:“先别讲人家的来历。我只问你,是否中意她?有几分中意?” “儿……觉得她跟儿最像,坚毅、善良、勇敢,适合为妻。” “仅是适合?” “虽不到中意的地步,但儿会为了她更加刻苦读书,为她拼个更好的前程的。” 啪!任氏将簪子掷地,摔碎。 “阿母勿动气,若生儿气,尽可告诫儿。”刘泊惶恐,但也不解素日温柔的阿母为何这般愤怒? “别看你阿父常年不在家,你可真是不随我,只随他!一样的蠢、蠢的理直气壮!跟他当年说的欠抽的话一模一样!” “阿母……” “刘泊!我只问你,就算没有这小女娘,你就不上进了?不刻苦读书了?就不拼命搏前程、不想去太学、以后不想为官了?你搏的前程到底对你最有利、还是对她?” 轰……刘泊脸上像被瞬间抽了一火棍!是啊,他本就是想争取明年入太学的,没有王葛,不也这样想的么?甚至前段时间帮王葛出气,写了一篇讽刺谢棠舟的文章,难道内心真的没盼望以此文章,令声名传播的更远、更受有志儿郎们追捧吗? 任氏继续道:“说句难听话,夫妻恩爱能有几年?最初若有十分中意,若干年后,也仅能剩下两三分。你现在对她才两三分,等过个几年、等你发达了,还剩什么?只剩下施舍吗?只剩下看你脸色过活吗?连十分的中意都没有,你就敢对我讲她的姓名、她的来历?你尊重她吗?可知对方是否愿意被你随意说出口?被我母子随意议论?刘泊,拿着你的破簪子,滚到院里站着,天不下雨,都浇不透你的愚蠢!滚出去!” “是。呵呵,阿母可比雨厉害多了,儿已受浇(教)。勿气勿气,我这就去自省。”事实证明,风轻云淡的嘴也会献媚讨好,刘泊做出可怜状拣起碎簪出去,可惜阿母这回没心疼的叫住他,一直站到午食时候了,还没叫他。 又是半个时辰。 任氏过来了,刘泊双眼清澈的跟鹿眸似的,任氏为免心软,移开视线,问道:“自省的如何?” “儿知错!儿会将王……儿以后,只视那位女郎为友,绝不做出任何损她声名、令人误会之举。” “嗯。来吃饭。” “阿母,有件欢喜事我还未跟你说。我的同门都夸我聪慧,将我比作陈郡的袁彦叔。” “以后旁人再这样夸你,万不可接受。阿泊,兴许你有朝一日能及上袁彦叔,但绝非现在。” “为何?”刘泊并未羞恼,是认真在问。 “仅一点,袁乔十二岁就行了冠礼,取字彦叔,为何?因为他已在外主事,必须取字。诸世族之子,哪个敢跟他相提并论?旁人夸你,是旁人看重,你岂能不自知啊。” 刘泊肃容,向阿母揖礼:“谢阿母教诲!儿明白了。” 这个时候,县邑外的准匠师第二考区,开始了第三考项……下半场比试。 刚才输给王葛的梅考生注视她画圆的木板,暗骂倒霉!下半场比试的内容为:在赢者画的每个同心圆内,加圆。 参加下半场的一共六十个考生,要淘汰二十人! 别的考生已经开始着手画了,梅考生无法着手、无处着手。因为王葛画的非常密,半径相差均只有半个“分距”,他光看都头皮发麻了,敢在任意两个圆圈间加吗? 他输给她,不冤哪。可她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提前知道了考试规则?多定位一个圆心不行吗?非画的这么挤,把他的准匠师考,直接就挤没了! (本章完) 第132章 第四考项,灯心草编 二考区首次出现了零成绩! 考到这一步,零成绩太反常了,两位考官匆匆过来,一看木板,额头冒汗。这梅考生的运气真霉啊,遇上头等匠工王葛了。此考生勉强往两组同心圆里加了几个圈,用规器察验,均不合格!幸而上半场只有一刻时间,如果再多一刻,估计王葛能画的更密。 下午未正时刻,各考区北面的毡墙取掉,第四项考核区域打开。 三条器物棚通道,竖直呈现在一百名考生眼前。 “诸考生仔细听规则,三个器物棚中的器模,根据材料划分为木制、竹制、草制。计时鼓后,按前三场的成绩排名、优者先进入器物棚。之后一声鼓、进一个人,你等均可根据自身能力选择器物棚进入。但选器模时,只能向前行、不能走回头路,否则淘汰。一个器模架前,停留时间不得超过半刻,否则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就是有合适的器模就选,不要走过去了又后悔。也不能无故拖延整体考试时长。 “考生手接触器模,即为选定器模,旁人不许抢,否则按扰乱考场秩序处置,废匠人等级。每制完一器,匠吏验‘过’,考生即可去选择下一个器模,自有鼓吏为你等敲‘扬名鼓’。一器仿的不合规,淘汰,走回头路然后离场。你等可明白?” “明白!”此规则得反过来想,如果不接触器模,就算站在器物架前,别的考生也有选走的权利。匠吏验“过”后就可以走,是为了缩减考生时间上的浪费。 “一个器物棚只允许进一次,不可重复。考生走到器物棚尽头后,需从外面绕回起点,择另外一棚进入;当然,也可选择结束比试,在此处等待成绩公布。你等可明白?” “明白!”所以既擅长制木,也擅长制竹、草编的考生最得利。当然,各项不精也不行,很多模器都是眼睛看着会,一上手就废。 “器物棚内,除了制作区,还有休息区,制作区内夜晚掌灯。此项考核的时长,最晚为十八日下午申正结束。如考生全部提前出器物棚,便提前结束。此考项过后,只留六十人。你等可明白?” “明白!”今日十五,差不多整三天三夜的时长。淘汰掉四十人! “考试这就开始,考生按巡吏报名进入!” 咚!咚!咚!三声计时鼓后,巡吏喊名。 前十一个进去的,都是不惑之年以下、超过三十岁的考生。从第十二至十四,连着三人都来自荷舫乡。此十四人,只有两个进入草编器物棚。 第十五声鼓后:“瓿知乡,王葛。” 王葛的心激动的砰砰直跳,迅速进入草编器物棚。 第十六声鼓,又是荷舫乡的……郑鹊。他进的是木器物棚。 前世王南行精于木雕,然后是竹编,草编技艺最弱。穿越成王葛后,受材料所限,先把草编技艺精进了。贾舍村周围野草丛生,她只要有闲,就坐在草窝里练习编织,有时候把茅草割回来,临睡前也在黑暗里盲编一会儿。很多时候虎头一醒,就看见枕边放着阿姊给他编的小鱼、小虾。 盲编最能提升匠人跟草材料的契合度,草茎的纹路,揉时、搓时,对每种草料的辨别,韧性的不同,都比白天的感受强的多。久而久之,编织速度就会有一个大的跨越。 但是不能不承认,在晋朝,木匠大类虽包括草编、荆编、藤编,到了匠师级别后,这三个分类的道确实变窄了,远不如制木、制竹。 王葛进入器物棚后,不再有杂念。每个器物架都被单独的两片木板隔挡,站在第一个器物架前,无法看到前方器物架。 首个草编模器是一双冬鞋,以芒草为经、稻草为纬,下方的材料筲箕里没提供鞋耙子工具。前头进来的四个考生都没选它,王葛也没选,草鞋制作不难,但是费时间。 第二器物架是空的,选此模器的考生已在制作区忙碌了。 第三个器物架上是一盘蒲草所制的草绳,三股拧成,每股竟然是七辫!比草鞋还废工夫和时间。王葛驻足,后悔刚才还不如选了草鞋。 其实蒲草辫的拧法,挑一压一,并不难,她编草辫的手法很快。可这是一盘绳啊,展开后起码丈余长。而且模子将草绳的毛刺全修剪了,材料筲箕里也有剪,证明编完后她也得清理草刺。 咚! 随鼓音,又进来一个考生,在草鞋前稍一犹豫,也没选。王葛不敢耽误时间了,赶紧放弃草绳前行,发誓下一个模器无论是啥,只要她会……苍天啊! 第四个模竟然是灯心草编织的镂空熏笼,密密麻麻、相等的菱形花纹,制式呈圆腹(两个拳头大)、朝上收拢、再以莲瓣花纹为收边。 后头考生也一脸郁闷,直接没考虑此熏笼,略过王葛赶到前头了。 前世王南行学的灯心草编织,属于浙江临海的岭根草编一脉,跟此熏笼的编法相似。菱形镂空她会编,可这也太……比草绳还费事! 要不……刚才发的誓算了? 又一个考生进来了,直接选了草鞋。 唉!王葛叹声气,不再往前走了,也不再犹豫,选了熏笼。前头是否有简单的?可能有,很可能有!但她的心会随着略过一个个器模变得浮躁,越来越浮躁。她现在第二区域的考生中,成绩才排在十五名,一旦心态崩了,这项考核肯定会被淘汰掉。 灯心草的茎细而圆,很直,皮薄且柔软。将熏笼翻过来看底座,这是编织的起头地方。无论经、纬,都是四根灯心草为一组,第一组压一挑一、第二组相反,第三组再压一挑一,如此经纬交错。每两组编完,都要用材料里的小木块压平,否则编完底部会呈浅浅的凹形。 制作区的巡吏很多,仅扬名鼓就隔三丈竖立一个。王葛开始制作后,又有考生从她前方、制作区与器物架的夹道通过,那盘草绳始终无人选。 两刻时间后,她将熏笼的底部仿成,开始编菱形花纹。这种花纹的编织法不难,难的是每个菱形一致,笼面不能看上去疙疙瘩瘩。 “呼……”编了两圈后,她长吐口气。不要急,心态再放稳,王葛,心态再放稳……稳……稳……稳! “呼……”继续编菱纹。 灯心草编,在所有的草编技艺中,几乎属于最精细的!性急的人无法学习此技艺。此熏笼不大,用到的每根草都是一体的,提供的材料里一根多余的草茎都没有。它腹部两端收、中间圆满,编的时候注意,不要将草茎弄断,因为模子整体很顺,没有折断草根又填塞的痕迹。 一个个菱形纹路,好似她精舍屋子里的窗棂,时间就在一个个菱格子里流逝过去。 外面,所有考生都进入器物棚了。 制木棚:六十七人。 制竹棚:二十一人。 草编棚:十二人。 (本章完) 第133章 器物棚,真坑 外头的考官各个抄着手,他们望向制木、制竹两个器物棚的笑容,咋看咋奇怪。 此时的王葛已经完全驱逐了浮躁,沉浸于双手的勾、拧、折、编等动作中。看似密集、凌乱的灯心草茎,实则有非常有序的编织手法,每几个步骤为一组,始终在重复。 右手将一根草茎对着她身体方位折,左手摁住…… 下根草茎呈直角的角度,折向左手边方位…… 左手攥起一根后,把最邻近一根拨远…… 每重复几组后,必须将乱了的草茎整理一番,有被压弯的,捋直,然后继续重复。每个菱形都是实心的,也就她中指指甲的一半大,菱形与菱形交叉后,形成镂空,镂空的大小与菱形一致。 熏笼的一圈算下来,要几十个小菱形,她就这样重复对折、挑起、压住、拨顺……百余遍、数百余遍…… 天黑了。 制作区的每根木桩上都吊起了灯笼,巡吏明显增多。他们推来了一辆辆喷水柜,动静太大,王葛暂停编织,看到喷水柜的制式后,狐疑不已。 是这个时代早发明了此物?还是根据她以前制的唧筒演变的?若是后种可能,那这个时代的匠师简直太有才了!下次再演变,会不会升级为猛火油柜? 不过猛火油柜的密封是一大难题。 此处不再吵后,她开始给熏笼收口,收口往上,是最难的花瓣状编织。 器物棚外,已经有考生在往回跑了,各个心里焦急:准匠师考试这一项,比匠工考时难太多了! 外头可没照明之烛,只能借月色,一个个跑的气喘吁吁。若不是怕哪里躲着巡吏,他们非得骂几句发泄怒火。 这几人都是走完了制木器物棚,一个模子也没选,赶紧跑回起点,改去草编棚或制竹棚。不是他们挑,都比试到这个环节了,谁傻啊?可实在是……就说第一个模子,是水车的“叶板”,太简单是?叶板是一百片捆绑的。也就是说,此为组合模,得制一百片。 那肯定不能选。 第二个也是组合模,还是用在水车上的,是连接叶板的“木链骨”,十个链骨为一组。 链骨可比叶板费事多了。继续放弃。 第三组模子……量器组合,合具、升具、斗具,均为榫卯结构。 第四组模子最可恶!矫直箭竿用的“木端子”,五十个! 然后他们直到走了一半,才终于看到了单个模子……一个精雕细琢的大雁。只有三天考试时间,全用来雕大雁吗? 不行,得再快点走,换竹器棚。 竹器棚刚好也走出考生了。 “哈呼、哈呼、哈呼、哈呼……”此人两步切换为跑,跑的真快,没多会儿超过了木器棚出来的一个考生。 哈呼、哈呼……又超一个。这考生体力真强,一边跑还能顾得上抹泪呢。他是上个考项成绩最优的,被安排第一个进器物棚,他想着自己最擅长制竹、然后是制木,肯定要选最擅长的。 唉,哪知道竹棚里的模子几乎全是组合模! 如今想来,真该选第一组模子的……一组算筹,二百七十一根。 当时他都没思考就过去了,第二组模子……两组算筹。他要是选,是不是傻? 第三组模子……三组算筹。 “啊!啊!”不回想了,越想越窝囊,他原地狠跺两下脚,痛哭两声,继续跑。从棚里出来时,休息区已经在烹晚食,闻味像是肉羹哩。“啊呀!啊呀!”再跺两下脚……气煞人也! 草编器物棚。 王葛已制作完毕,将模子、器物全端给匠吏。 匠吏先报模器名称:“菱纹针线笼。” 王葛……原来不是薰笼,是放针线的?里面垫上好看的帛布,确实是十分美而雅的针线笼。 匠吏先验外观,底部起编时是否为四根草茎一组,再数一共几圈菱纹,数对后,隔几圈数具体的菱纹数量,最后是收口。 “过所竹牌。” 王葛已经解下来了,赶紧递给对方。 “考生通过。”匠吏记住她籍地、姓名。 王葛接回竹牌,揖了一礼,继续前行。下个器物架、下下个都空了,然后看到的是一大盘稻草绳。这是最原始、最粗糙的两股制式的稻草绳。地上的材料除了几捆稻草,别无其它,她见绳上全是撅出的稻草毛刺,赶紧举手。 巡吏就在丈外。“考生何事?” “我想问仿制此绳的最低标准,是整体粗细相差不大即可?还是我每次往里加稻草的根数,必须跟此绳每段距离里的稻草根数完全一样?” “整体粗细不超过一分距,即算通过。” 王葛的手立即扶到草绳上,因为第一个进此器物棚的考生通过了察验,已经走过来。 咚! 扬名鼓槌响。 “瓿知乡,王葛,过。” 咚! “县邑南巷里,卢……过。” 卢姓考生很快就走远了。 王葛越发庆幸自己当机立断。前方的模子要么也难制、要么早被选走了。她把草绳、材料都抱到制作区,还是选最靠近灯笼的位置。这时已能闻到饭香,看来休息区不远了。不急,先搓草绳,大不了不吃。 不过真的好香啊,莫非是肉羹? 王葛先解开一捆稻草,拿出几株往鼻子上一摁,好了,闻不到肉羹味了。 两股制式的稻草绳,别看粗糙,用处极多。凡是家里种稻的农户,基本都会用稻草搓绳。三株稻草为一股,每株的叶片相差一至二叶。合于手掌中顺时针搓,注意,可不是只用掌心搓,而是掌心(从接近手腕的位置)至手指并用。搓一截、拣三株稻草合进来。合的时候也得注意,一定要将合的位置怼齐。 刺喇喇…… 刺喇喇…… 每一搓,都是这种动静。 搓一尺长后,她用一株稻草将首端捆了几圈,掖紧,防止松散。搓了三尺后,用膝盖夹住绳子,如此才能每搓一截、将这截拽到身体后头。如果堆在身前,草绳就会在地面和她掌心间支棱着,影响搓的速度和质量。 刺喇喇…… 刺喇喇…… 她的手早在这些年的穷困生活、日复一日的各种草编练习中磨砺出来了。先是扎出数不清的小口,迎着光亮看,有时瞧的她自己都毛骨悚然。后来长了茧子、又搓破,伤口好了、再长茧子。 慢慢的,她的双手变成了这样,不止骨节粗,还布满了细小沟壑,掌纹里黑黢黢的,在飞流峰的温泉里泡都泡不干净。 可是这又怎样呢?这些黑纹、粗糙,就是草编匠人的勋章啊! (本章完) 第134章 后勤匠人王葛 王葛凌晨寅初时才把草绳搓完。因她平日习惯了劳碌,又是在紧张的比试里,所以自身并不觉得疲惫。 “考生通过。” 她揖一礼,欢喜前行。 但是几个器物架都选不了模子后,欢喜变着急。紧邻草绳的下个器物架上,是一件蓑草制成的蓑衣……外加一个草篓。草篓的材料有三种:芦苇、杞柳茎、蒲草。她若选这组模子,考试结束前能否制完都不一定。 再下组模子:一张大草席……加两个刚才那样的草篓。 然后:五双普通的草鞋,三个草篓。 王葛郁闷不已:莫非官府其实急缺草篓?然后随意搭配点别的? 终于遇到如厕的地方了。地方不大,占一个器物架的空位,因两侧都有挡板了,前后各加一挡板正好。但充当前门的挡板有个窟窿是啥意思?她推门进来,窟窿位置是闩门的横木。 明白了,横木的里侧肯定有标记,在里面闩上,外面的窟窿里就能看到标记,代表茅厕里有考生。 啧啧啧,太先进了。不方便的是里面就一个大木盆,她都快劈成一字马了。 出来后,下个器物架……王葛惊喜至极,眼睛瞪老大。就一个小草筐,里头有俩麦饼。她慌不迭端起筐,只是地上咋没材料?还有,饼是道具吗?搁哪? 对面的巡吏使劲憋笑,脸上看起来格外凶:“此处不是器物架,这是剩的考生晚食,拿一个饼,放下筐!” “哦。”王葛厚脸皮惯了,立即举手问:“有水吗?” 巡吏朝她前方一扬颌。 王葛揖礼。前行几步,果然,下个器物架上摆满了水碗。饼里有肉馅哩,馅还很多哩。坏了,后方咋还有考生过来? 莫非从竹器棚、或木器棚里出来的? 王葛连灌两碗水,狼吞虎咽往前走。 下个器物架、下下个皆为空。 然后她看到了下组模器……捆绑在一起的两双方头履,下边那双略大。目测上下两双的制式、材料都相同。制式属满耳草鞋、加绊带;材料为葛藤加芒草,鞋体宽大,单底。 跟她匠工考后在清河庄临时匠肆制的方头履一模一样。 她问过桓真,这种草鞋大多是行军打仗时,普通士兵穿的,为了走路轻快、耐磨损,脚掌位置编织的厚实,脚后跟则薄。 这时后面的考生遭遇了和王葛一样的郁闷经历,将盛麦饼的筐当成了模子。 王葛把这两双草鞋抱在手,然后钻进器物架底下。 是的,架子底下就是考生睡觉的地方,铺着隔土地的草席,几乎是一躺,顷刻间她就睡着了。 咚!远处有扬名鼓响。 王葛脸上现出几分挣扎,没能睁开眼。她梦中恰巧也出现了鼓音,梦境里风疾,怎么都吹不走阻挡视线的雾。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雾里似拱上来千千万万个声音,每个声音都将她头发吹起、又揪着她的皮肤往雾里扯,扯的她浑身都疼,好像要碎裂掉。 王葛吓坏了,偏偏在梦里无论怎么恐慌、也知道是在做梦,但就是喊不出声音,醒不了。 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她的质问卡在嗓子眼,卡的越来越堵。 突然,一声轻脆金属响!是她前世最常用的刻刀!从上掉落,化巨大刻刀,为她劈开前路一道缝隙,雾随之滚滚涌入刀之路。 咚、咚、咚…… 鼓声随雾变淡,开始清晰,不再像之前总隔了层瓮似的。 咚咚咚咚咚! 鼓声骤然剧烈,她脚下一空、失重坠落,终于醒了过来。 天微亮。她后怕的急喘几声,被可恶的梦吓出了一身汗。拣起草鞋,钻出器物架,把材料抱来制作区。这种单底草鞋,在汉代以前被称为“屦”,汉代以后才称为“履”。王葛其实在桓郎君当时讲解方头履时,就听出了暗示,朝廷正在哪个地方打仗,需要大量的方头履,跟南山木匠肆急雇匠工制箭竿的原由一样。 她放缓心态,箕坐于地,搓一段长长的芒草绳,用自己的双脚当靶具,另头缠于腰间,形成靶状。这就是制作草鞋、除了草料没有任何辅助工具的最原始方法,跟她去年在乡里争夺“匠员”比试时一样。 但两种草料并用的方头履,比一般农户常穿的复杂多了。她按照模器的经、纬构造,继续搓芒草,两株芒草为一股,搓成两股制式的绳,作为草鞋底的“经绳”。葛藤加芒草一起搓,为草鞋之“纬”。每穿一个来回,都要将草绳往自己方向摁压,使其紧密。 草鞋跟草绳一样,似乎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对在前线打仗的晋朝普通士兵来说,他们不需要那些高雅的艺术品,他们很可能每天都在急需草鞋,减少双足磨损的痛苦。 慢慢的,王葛心头酸涩,心疼起那些普通士兵。此非矫情、非圣母!她前世就崇拜军人,今世也一样。自己无法去前线,那就为他们多尽一份匠人的力量。她决定了,此次考试后,每天但凡腾出闲空,都要制这种草鞋,多多益善,攒起来后,要么通过南山、要么通过桓亭长,将草鞋捐给前线。 现在,唯希望她的虔诚之心,灌注于这两双草鞋里,能让士兵们穿的更久一些。 日出日落,又是一天过去了。 五月十七。 王葛走出草编棚,刚出来就跑。当然,不止她一人在跑。 跑回起点后,看到休息区并无提前完成比试的考生。 她进竹器棚还是木器棚?时间不会允许她选两个了,那就竹器!因为一开始进木器棚的考生肯定最多,好制的必然已经没了。 进来后,第一个、第二个器物架均是空的。 第三个器物架……王葛略微犹豫,是组合模子:三握算筹。目测每握至少二百多根。选是不选?材料里的工具倒是齐全,有篾刀和圆豁刮刀。 入口一下涌进来三个考生,没时间给她犹豫了,立即把模子拿进材料筲箕。这个筲箕挺大,里面是摆放整齐的竹秆。 下午。 王葛成绩再过,又选一组模子,是一筲箕毛竹所制的好似甲片、长形的弧状器物。每一片都是三寸长、一寸宽,两侧各上、下穿孔。 无论筲箕里的模器,还是地面上的毛竹材料,都经过特殊处理了,比原本就坚硬的毛竹还要结实。 这一定是给普通士兵、或乡兵制的竹臂鞲。晋朝已经百废俱兴,对铁匠肆的管理极严(庶族再富有也不允许经营铁匠肆),但普通士兵、乡兵还是无法配足铁臂鞲、铜臂鞲,只能用坚硬的竹臂鞲替代。 工具提供了篾刀、刮刀、尖锥、锉刀、手套、操作厚木板,很是齐全。王葛数了数,模器共有二百片。 “呼……”习惯性的深呼吸一下,她为自己鼓劲:王葛,从现在起,你把自己想像成也在战场,你就是负责后勤的匠工,你就是后勤兵!前线的将士在急需物资,在等你加紧制作。你不能拖后腿,你学手艺能用在实处,比会制精细工艺品还值得你骄傲! 加油!后勤兵王葛! (本章完) 第135章 技不如人的差别 五月十八。苇亭。 王荇独自坐于木亭中,亭旁往来的人少,他可以一遍遍静心诵书:“夫人为子之道,莫大於宝身全行,以显父母。此三者人知其善,而或危身破家,陷于灭亡之祸者,何也?”看到袁郎君骑马过来苇亭,他停下背诵。 “袁阿叔。”王荇揖礼。袁阿叔面冷心善,虽然每次都不应声,但自己绝不能失礼。 袁彦叔胡子拉碴,脸上、脖颈黑皴覆风尘,比前几日离去时还显落魄。他好穿粗布白衣,衣裳前面脏的没法看,裳后更是皱皱巴巴。步入亭中,看到地上摆了几个拳头大、泥巴制成的多面球,拿起一个,若干泥面上都刻了字。 王荇解释:“这是阿姊教我制的多面泥球,我有不会的字,就刻在上面,等桓阿兄回来后教我。既能省墨、又不糟蹋简牍。袁阿叔看,它总共有二十六个面,有的面太小了,不好刻,我只在能刻下的地方刻,就这样还能刻几十个字哩。” 袁彦叔越瞧越佩服王葛,不愧为头等匠工!她肯定是从多面书觚中受了启发,研究出多面泥球。 其实王葛哪有那么大本事,她只是将前世历史提前了百余年。真正的发明者,是南北朝时期“八柱国”将军之一独孤信。他因自身显赫、官职多,就发明了一种由煤精制成的多面印章,印章通体只高四厘米多,呈八棱二十六面球形,上刻四十七个字。此印章被陕西的一个学生偶然发现,将楷书入印的历史提早了四百余年! 袁彦叔好学,最认同《论语》中的一句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他从行囊中拿出一片木牍,将泥球形制分几个面画在牍上。然后再刻了一个梳羊角髻的小童,并刻了自己求教小童的样子。 这种泥球,自家族中的儿郎也可制来刻字,好携带,能随时储备生字,又可省简牍。善! “画得如何?”他一笑,牙齿真显白。 王荇看着牍,欣喜不已:“喔?小童子是我?以前夫子也画过我哩。”说到这,他嘴角向下,小嘴紧抿,眼中瞬间含泪。夫子又遣亭吏给他捎来了简策、笔、墨、纸。他想夫子。 “坐。刚才我听你在诵《诫子书》,我这几日都得闲,有不明白处,不必等桓亭长,我教你。” “是。谢袁阿叔!” 下午申正。 木匠大类三个考区同时槌响计时鼓。随鼓音落,将有四十个考生被淘汰掉。 绝大多数人都只走了两个器物棚,人之精力有限,能擅长制两种材料者,已经是木匠人之中的佼佼者。 但佼佼者中,还有至强者! 酉初,成绩统计出来了,考官一过来,众考生全都忐忑无比。 匠吏:“现在由我公布留取考生姓名。按户籍之地念,未被提到者,离场!县邑考生……李甲、周……荷舫乡考生……瓿知乡考生……王葛……” 王葛一直拧着的眉终于放开,听匠吏喊名过程中,她紧张的连呼吸都放轻。一百人淘汰四十啊,考生中有不少超过三十年纪的匠工,他们专注某方面的技艺,肯定比她前世要强,她哪还有进场前那么足的信心。 与王葛心情相反的是郑鹊。荷舫乡被留取的考生里没有他,他只制成三器,已知很可能被淘汰,但人总是期盼能出现奇迹,万一旁的考生还不如他呢? 没有奇迹,他脸发黄的离开考区,排着队等待敲不如鼓。 这是他第二次敲不如鼓。匠工考时他主动离场,敲时神采飞扬,还有同乡在吹捧他,那时他虽喊自己“技不如人”,但相信谁都知道他比考场里还在拼的蠢考生强。那些人,拼着屙裤子,博一个等级高些的匠工称号,能怎样?顶多窝在匠肆里碌碌无为一生。 相隔数月,他接过鼓槌,槌响,竟是真正的技不如人了。唯一和上次相同的是,旁人也都认识他。郑鹊脚底发软的随淘汰者行走在通道里,越行越窄,走了好远才回过神,觉出不对劲。 “别磨蹭,继续往前、不得往回走!”游徼催促。 郑鹊有点害怕。 考场中,王葛这六十名留取者也在害怕。 第五考项已经公布:根据要求提升器物使用功能。器物选择,只能从考生自己前项考核中仿制的器物里选择。 成绩计算法:由考官衡量改造后的器物功能,评定强、次、弱三种等级。能达到一件强者的考生,留取;两件器物均达到次强,也留取。制器数量在此项考核中不再占优势,最多留取三十三名考生。 此考项开始时间:一个时辰后。 结束时间:最晚在二十二日清晨辰初,跟前项考核一样,允许考生提前离开考核区。 工具跟仿制时的相同,材料数量双倍。六十名考生的制作区域,被平均分配在三个器物棚里,王葛的制作区域是草编棚。 巡吏布置场地,考生们赶紧去领晚食,上茅房,没一个倒头睡会儿的。 王葛吃饭的时候数了一下,女考生算上她只有十三人,这就是女娘的艰难处,其实论吃苦,女娘并不差,但年轻的要紧岁月,女娘必须得嫁人、生子、再生子……哪腾出闲空提升匠技? 她怎么办?唯有在嫁人生子前,先把匠师、最好是将中匠师也考出来。吃到一半,饮够了水,她就往器物棚走。 随她此举,陆续有考生也跟她一样,不歇了。歇这大半个时辰又能咋样? 器物棚深处一片黑,用不着的灯笼都灭掉了。巡吏拦住众考生,必须等计时鼓响后才能进入。 考生们在各自的棚前等候,每个人都在思考自己能改造哪几个器物?是多多益善,还是集中全力只改造一个?要知道,所有考生改造的器物功能均被评定为“弱”,不是没这个可能,那到时候只能以数量来论。 王葛在前一项考核里共制了五种器物:针线笼,草绳,方头履(制了两次),算筹,臂鞲的甲片。 针线笼她放弃改造,能仿出来都不容易,她没本事改。臂鞲也如此。那就只剩下草绳、方头履和算筹了。 莫忘记一点,得根据要求来改造。棚内,巡吏来来往往,不仅在搬运材料,还在架起新的鼓……乡名鼓。 此章开头,王荇背的是三国曹魏时期王昶的《诫子书》。晋朝世族教育晚辈的一种方式,就是由族中长辈写《诫子书》,勉励晚辈,培养品德。王昶的《诫子书》跟诸葛亮的《诫子书》,因德行规范,也会被其余世族拿来教育晚辈。 (本章完) 第136章 天时地利人和 半个多时辰后,巡吏终于发话:“诸考生先依次进器物棚,按地面白灰所画的行囊编号找自己制作区,不识字者,敲乡名鼓由巡吏引导。” 草编器物棚前的巡吏喊名:“考生韩木!” 此考生进去没多会就自敲了乡名鼓:“踱衣县西闾里,韩木不识字。” “考生王孝。” 王葛听到“王”激动了一下,对方是个年近不惑的郎君。也敲了乡名鼓, 是荷舫乡人。 第三个考生又是县邑籍。 怎么都敲了乡名鼓?王葛正疑虑时,该她进了。 之前三名考生并未先入各自制作区,而是一字排开,站在乡名鼓一侧。 众巡吏在另一侧,讲述规则:“从西至东、再折回此处,每个框线不准停留,然后告知我属于你的制作区是哪个?认不出, 敲乡名鼓即可。若指错,淘汰。考生可明白?” 王葛立即道:“明白。”二十个制作区全呈方形,用白灰洒在地面隔出。一共两排,一排十个。巡吏之意是只准她走一个来回、不得停下脚步思考的意思。 每个制作区内的材料都用粗布蒙着,王葛无法根据先前制的器物确定自己的制作区,只能凭借方框前的白灰编号识别。 她的行囊编号是“瓿、二十五、二”,最复杂的“瓿”字反而最易识别,但接来的数字,她根本不敢试着去确认。它们也是篆文吗?还是契文?好几个都是两头尖、中间粗,外形跟个竖梭子似的,也是文字?它代表“一”吗? 不行, 她不敢确认,又因为得不停往前走,一个个白灰数字在她脑中存留、出现新的, 越来越糊涂了。 那个“×”她倒是知道,是指“五”,是商朝时期的假借字。 坏了,都走到最后了, 她才总结出那个长的有俩角的字应该是古文“二”! 咚!可她不敢赌, 槌鼓大喊:“瓿知乡王葛不识字。”唉,脸皮再厚也觉出丢人哩。 巡吏:“王葛,第二排、东三。” “是。”当真后怕!因为跟她猜的不一样,她猜的是第一排的东四框。她站到乡名鼓旁,下个考生进来了。 二十人,无一例外,全敲了乡名鼓。 棚外已无考生。 考官分别进入各器物棚,说道:“知道为何让你等辨别各类古文字么?因为若不识古文字,就无法甄别古物,到时你们就得厚颜求教读书人,且旁人说的是对、是错,你们脑子空空,根本不晓得对错!我等匠人的地位,为何一年年被朝廷看重?不致文武百官轻视?正是因为种种文字起源,尽存档于将作监!读书人想阅古文字,需通过将作监!我等后起之辈,必须将所有古文字牢牢记住,一代代传承下去!发现一个古文字、就得记住一个!必须记住!!我等匠人,一辈辈传承的, 不止是匠技,还有文字!!你等……可明白?” “明白!!”王葛被考官一番话激励的热血澎湃, 抻着脖筋随众人嗷嗷喊。 “连喊三遍!!”考官振臂命令。 “明白、明白、明白!!” 考官一挥手,计时鼓响。 王葛按刚才巡吏说的,进入第二排东三的白灰方框。原来竖形“梭子”的古文字,代表的是数字“十”。揭开材料堆上的蒙布,她制的五样器物全在一个筲箕里:针线笼,草绳(只有三尺长),方头履(一双),算筹(十根),臂鞲甲片(十片)。 材料倒是极多。 每类器物中都捆绑了一枚竹简,幸运的是,上面写的不再是古文字。 但这种幸运,在此器物棚内只属于连她在内的两个考生。 普通百姓哪有识字的渠道?考生们还是纷纷起身再次敲乡名鼓。 “浔屻乡魏……不识字。” “瓿知乡张……不识字。” 浔屻乡、荷舫乡、瓿知乡、踱衣县、浔屻乡…… 王葛已经对吵杂声麻木了,先看算筹的改造说明,和她预想的一致:或精减数量、或利于携带。 在桓真教虎头九九表时,她就已经在考虑如何把算盘提前制出来了。制此物简单,理由得先能说通。所以每逢桓郎君演示算筹的基础使用法时,她都旁听。 算筹可不是像她一开始以为的“不就是数冰糕棍吗”。首先,它们要么以赤色、黑色区分正、负数,要么以三棱形、四棱形区分正负。记数规则为: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王葛就是从这句规则以后,剩下的基本就听不懂了。 等她再能听懂时,就是桓真给阿弟出“鸡兔同笼”的题了。当时她瞠目结舌,才知道这道题在千余年前的古代就有了! 更瞠目结舌、吓她一大跳的是,桓真还拿出了“游珠算板”! 前世王南行文化水平有限,不知道算盘是第二批被列入国家级非遗目录的,也不知道中国算盘雏形实物的最早发掘,出自海昏侯墓中的“游珠算板”。最早的文字记载,出现于汉朝徐岳所著的《数术记遗》中:珠算,控带四时,经纬三才。 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将木板刻成三部分,上下部分置游珠,中间部分以定算位。上面一颗珠子当“五”,下面四颗珠子各当“一”,以不同颜色区分。 直至看到了“游珠算板”,她才被古人的智慧又一次深深折服。所以这次考核具备了天时、地利、早有人和,恰是她将后世算盘制出来的最好时机! 与此同时,乡兵大武的结果也出来了。桓真、王恬全都通过,但王恬讨厌的司马冲也过了。 少年护军营的招录条件,除了年不满十五外,就是宗族中必须有五品以上的在朝官员。这些世家子弟绝大部分都是从户籍地报名,桓真这种情况特殊,是他阿父惩戒他犯了错,特意罚他在穷县为乡兵、且上报了朝廷被允许的。 等待争夺“护军童子”名额的诸少年乡兵,共九十九人,数司马氏最多,占了三分之一有余。许多司马子弟都厌恶的瞪着桓真,因为他抢了本县的名额,不然他们司马氏还能再多一人。 两位官吏站在这些儿郎前,二人官职分别为兵曹史、都亭长。 兵曹史:“肃静。先贺诸袍泽通过乡兵大比。略休整几日,等待铁匠、木匠准匠师考后,进入最后的大赛斗。注意,只留取五十人!” 王恬、司马冲同时举手。 兵曹史背后起了一层汗,一个是郡太守之子,一个是皇室宗亲,让谁先问? 他余光中,都亭长不见了(后退了两大步)。 官员少有笨的。兵曹史一指,指向王恬、司马冲正中位置。你们爱谁谁! 俩小郎当仁不让、同时出声,各问各的。 “我等赛斗和旁边匠人考有何相干?” “大赛斗是何意?难道让我等欺负那些只会劈竹、打铁的弱匠人?哈哈、哎哟!”王恬刚叉腰笑,就被桓真踢腚。 兵曹史、都亭长:都是晋朝的县吏名称。兵曹管理地方军事,亭长负责治安缉捕。里的任溯之,是普通野亭的亭长。 (本章完) 第137章 最后的考项 夜晚,月色照到县邑之南,被一道道高毡墙隔成了霜块。原先的鼓声鼎沸的备考区,只留下一堆堆油布覆盖的行囊。当时留下了多少行囊,现在还是多少,一个筐都没少。 郑鹊全神贯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制的是什么器物上的木零件, 但肯定是零件。木料为赤枣木,形制前宽中窄后宽,从顶端就刻槽,一直延伸至后宽位置,扩大,凿出一个竖长方洞。 他自淘汰后,就随众人被巡吏催促着来到此处。这里肯定是官署置下的匠肆, 木匠、铁匠混于一起,匠工制器的动静日夜不休,火光、高温、木屑、铁腥、人身上的各种臭味,令九岁、出身庶族的郑鹊不知所措。巡吏说了,准匠师考试结束前,谁都不允许离开此处。 最可怕的是,巡吏还说了,每制成一个标准木零件,匠工都必须在规定的位置刻上自己的户籍地、姓名,倘若制的不标准,组合器具时出了问题, 就废该匠工的所有等级,终生不得重考。 “呜……我想回家。”郑鹊默默嚎着,脸上太脏, 泪豆子掉下来是黑的,没法擦,因为手上更脏。 考场内,王葛早制完了算盘, 正在用灯心草编织针线笼。针线笼是她最先排除可改造的器物, 没想到按竹简上的要求, 反而最易做到。 针线笼改造要求为:加一种花纹,令其更为雅致。 草绳的改造是最出乎她意料的,其实都算不上改造了,是让她打十种结实草绳结。王葛只会三种,蒙都蒙不出来。 方头履的要求:调整经纬绳,至少增加一成耐磨度,考生可放弃,若敷衍改造,浪费材料,降其余器物改造成绩。 甲片的要求也如此:打磨甲片,令其编成臂鞲后,至少增加一成防御度。 啧啧啧……耐磨度、防御度,这是打游戏吗?古代的词儿还挺潮流。王葛都怕自己一改,甲片防御更弱了。 次日。有考生提前结束了比试,实在没法磨蹭,巡吏来来往往,哪个考生手上没活计,巡吏就瞪的对方满脸羞愧。试问以这副窘态强撑有何意思? 王葛也快撑不住了。她完成了针线笼改造, 加了大矩形纹,将小菱形纹拢在每个矩形纹内。可是制完此器物, 她总干坐着也不行啊,已经整理完材料了,草株捋的比她头发都顺,工具更是在筲箕里颠来倒去好几遍,就差一根根数稻草了。 巡吏可恶,跟前世的监考老师一样,明知道她啥也不会了,越是在周围徘徊。 唉,算了,王葛也和其余提前离开制作区的考生一样,觉得再强撑只会被巡吏瞧不起。只是她的成绩能否被留取?最后的挣扎,王葛拼着搏一搏的心态,用九根竹算筹搭了个前世经常玩的“筷子拱桥”,然后把盛着五样器具的沉筲箕,放在单薄的竹棍桥上,离开器物棚。 外面艳阳高照,休息区正好在发放午食。王葛大概一数,提前结束的起码有四十余考生,心里踏实不少。 下午,考生陆陆续续出来,日落时分,第五考项宣布提前结束。考官连夜评定成绩,考生们一个个哪能睡着,都在黑暗里抻脖子往器物棚里望。 “草编器物棚,瓿、二十五、二编号考生进来。” 王葛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先被询问的竟是算筹拱桥。 顾考官:“考生勿紧张。此竹棍的搭法,是你自己思量出来的?” “是。” 王葛已经编好原由,但考官并不询问,只道了两声“好”,再问算盘:“此物解释一下。” “回考官,此物仿游珠算板,外形似将一颗颗竹珠固定在长形盘中,因此我称它为算盘。” 刘考官:“游珠算板分二色珠,可计数,可算加、减。考生,如你所制的算盘仅改了外形,是算不上提升其功能的,成绩最多定为‘弱’。” 王葛:“回考官,此算盘还可算九九表。” “细讲。” “上珠每珠为数五,下珠每珠为数一。满五用上珠,满十进一。考生请求为考官演示,比如……” 半个时辰不到,不通算术的两位考官终于受不了了,把王葛请(撵)出去。什么“几下几去几”?什么“几退几还几”?听的脑袋懵。 还是赶紧请主考官。 翌日下午未时。 三大考区留存的考生合于一起,一共九十九人,王葛以二考区成绩最优,站在了队首。 其实第一、第三考区,清晨已经出来成绩,唯第二考区延长了一上午。主考官亲来,让王葛再次演示算盘的加、减、九九乘法,然后将此器物的成绩,定义为所有考生中唯一的“强”。 这回由主考官亲自讲述最终项比试。王葛挨着主考官最近,崇敬不已,这是她见到的第二位大匠师。 若非这位老者懂算术,她满怀信心的算盘,有可能连“弱”都评定不上,而且主考官还意味深长的夸她竹棍桥搭的“妙”,夸她不愧为头等匠工。 “诸考生,接下来进入最后的淘汰比试。你们将与九十九名铁匠考生组成二人队,跟九十九名乡兵大比中的胜出者搏斗。” 一片倒抽气的声音!搏斗?拿笤帚扑、竹棍抽,拿草绳勒吗?会不会被连扇耳光?会不会被人家一脚蹬飞三丈? 主考官一笑,继续道:“即刻起,你们可用自身擅长的本领,制作一样器物,或能助你们防御,咳……或攻击、或攻防兼备。材料管够,工具管够。隔日,与各自的铁匠同袍会面,去西边的乡兵武场。你等可明白啊?” “明白。”主考官仁善,讲的确实明白,劝考生最好是制防御性的器物,挨打少,别犯傻去制攻击器物,更别奢望攻防兼备了。 “组队方式,我方成绩最优者,与铁匠考生的最末者组为一队,第二名与对方第九十八名组队,以此方式顺延。你等可明白啊?” 成绩掉尾的立即高呼! 王葛暗道晦气。她要跟一个成绩最差的铁匠,去和乡兵比试中的佼佼者干架! 主考官:“共比试三场,只要你等赢一场,就算赢。诸考生,相信你们的双手,相信你们的创造,要相信匠人之能,不一定会输……的太惨。总之,此考核为最后一项考核,只留取最终的五十名额!望你等……全力以赴!” (本章完) 第138章 王葛的花式战备 王葛举手。 主考官:“考生讲。” “我等只允许制一样器物,可以为组合器物吗?” 主考官又一次暗赞王葛的灵透,并毫不掩饰他的赞许:“当然!组合器物方显吾匠人之能!只要器物之间能相连,便算一件器物。你等可明白?” “明白!”不少考生感激王葛的同时,也在自省,为何他们就没想到? 巡吏:“器物棚已重分制作区域,各考生按前项的分类进入, 按毡墙上的白灰编号寻找自己的制作区,先检查各自工具。材料区独立,考生自取。制作过程中,不得进入旁人的制作区,不得窥探、打听旁人的制器过程,违反者淘汰!你等可明白?” “明白!” “制器过程中,可在巡吏帮助下,试验所制器物的威能, 除此原因, 不允许出器物棚。明日入夜戌初时刻,铁匠考生与你等合并,允许组队演练。可明白?” “明白!”太好了,至少有一晚的合作练习。 “考生入器物棚!” 王葛停在原地举手。 主考官:“考生讲。” “我有两位恩人也参加了此次乡兵大武,若遇上他们二人,我请求调换对手作战。虽是效仿作战,但我怕伤了恩人,忘恩负义……”王葛越说越小声。 “哈哈!”主考官大乐,“好!好一句怕伤了恩人, 王葛,若你此次真能赢了乡兵,只要赢……两场,我就将你评定为‘头等准匠师’!” 每年每县的“头等准匠师”等级, 最多只有一个,踱衣县已经两年没出过头等准匠师了。 主考官离去后, 刘考官不解:“匠工考生想赢乡兵中的勇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主考官竟让王葛连赢两场?” 顾考官:“头等匠工嘛, 自然得增加难度。不过……往年都是跟普通勇夫赛斗, 今年换成世族子弟,不知是否更难斗啊。” 这时王葛已经找到自己的制作区,周遭的毡墙不是太高,恰能挡住她的身高,足够了。工具齐备,她赶紧去材料区找毛竹。 前世擅制毛竹的匠人,几乎都会给她讲一遍戚继光用毛竹制“狼筅”,击败倭寇的事迹。 何谓狼筅?也称狼牙筅,以竹料中最坚硬的茂盛大毛竹为材料而制,整体二丈有余,至少三分之一的部分,留存竹秆上的枒杈。秆的最前端,要削置一尖枪头,所有隐藏在绿叶中的枝杈顶端,也要削成尖刃、或绑上另制的尖刃。 因此狼筅除了适合跟队员组成攻防阵势外,还因其本身威力、长度,壮怂人之胆。 但是狼筅有一大缺点, 就是沉重,制出来后,要么让她的队员使狼筅、她使铁器, 要么想办法让狼筅更便利。 当然要选后一种,万一铁匠队员身板更弱呢? 王葛已经在脑海中勾画搏斗时会是何种场景。她和队员势弱,那就原地防守为主,不要主动攻击。制出狼筅后,再制一稳固木架,以木架托住狼筅,她只需摇动此器对准敌手就可以了。因此木架也是此仗能否胜利的关键。 木架稳固是必须的,起码不能被狼筅带翻。其次,木架跟狼筅接连的部分能上下撬动(跟村里打井水的杠杆桔槔一样),更能被她带动着前后左右旋转。 这些就够了么?哪能!不然她干嘛询问组合器物的问题。 心头想法再多,也得一样样来。 天黑后,巡吏来每个制作区掌两盏灯笼,叮嘱小心火烛后,没立即走,而是绕到毛竹的枝叶端,趴近了细观。 “咝!”他情不自禁倒抽凉气。这小娘子从哪学的?此器也太狠了,简直无处着手啊!不敢再细想,越琢磨越激动……他得赶紧跟考官汇报。 众考官听完巡吏的描述后,问道:“那她已制成了?可申请试练武器?” “没有。我看她正在制一木架。”此人又描述匆匆一瞥中木架的制式。 刘考官:“此器沉重,考生是仿效桔槔,以木架为支撑?” 贺考官:“应是了。” 主考官:“都不要干扰她,等她主动申请试练此器。” 乡兵赛武场,司马冲在角抵赛中赢了王恬,输给了桓真。儿郎们各个争强好胜,借着赛斗把不服、置气发挥的真是痛快淋漓,凡相互扳过对方的地方,全都掐的青肿。 接下来是对战铁蒺藜网。这是九十九名勇夫难得聚在一起商量出的新练兵法,防的当然是铁匠考生。 此网长一丈余、高则不足一丈,两边均绑竹秆,方便巡吏执网。桓真成绩最优,先上场。 他手握青铜刀,是质量最差、没开刃的;身披发着臭味的皮甲(战场淘汰下来的废品);兜鍪倒是好的,将一片片长条盔片用铁钉串连。 以上就是后日对阵匠人考生的所有装备,要害部位全都覆白布,匠人考生所制的器械会涂上黑炭,一旦被戳中要害部位,就算乡兵输。 两个巡吏扯着挂有三十个铁蒺藜的大网扑向桓真,他左移、右挪、脚尖点地做出腾越而起的动作,俩巡吏将网向上一提时,桓真就地一滚,从网下搓出,一旋身体,踢跪一个巡吏。 无能!此诡计也只能使一次。司马冲冷“哼”一声,该他上场了。 同一时间,王葛出来制作区,向巡吏举手。 可算等到你开口了,要试兵器否?巡吏:“考生讲。” “对战时,允许我使用土泥作为辅助攻击吗?”她小声问,生怕被旁的考生听到。 “允许。因为土泥属于任何对战之地都可随时取材之物。” “那粪溺呢?” 巡吏……你、你、你!你一个小女娘想干嘛?土泥被允许是因为有前例,写进了规则里,但还没人想过用粪溺。 王葛一见巡吏脸色不对,继续小声解释:“粪溺不也属于任何对战之地,都能随时取材之物么?” “我得向考官确认。”巡吏匆匆而行,太激动了,且她说的没错啊,粪溺跟泥巴被允许使用的道理不都一样吗? 王葛开始在木架的底盘上楔横木,横木外侧有格档,如果粪溺能使用,她就将其裹上泥衣,制成一个个臭球。当然不是制投石机,她可没那能耐,而是由她操作狼筅、让队友用手投臭球。 之所以预备臭球,是怕敌手万一身手极敏捷,跳跃能力强、或从地面滚过来。以臭球袭击就可延误对方一、两个呼吸的反应时间……不行,这仍不能万全,得再制一些毛竹蒺藜。对!多制、多多益善! 兜鍪( móu):古代士兵戴的头盔。秦汉以前把头盔称为“胄”,后来称为“兜鍪”。文中提到头盔,叫札片盔。早期札片是用绳子编在一起的,魏晋以后用铁钉。 (本章完) 第139章 忙忙碌碌的王葛 不,不对。竹蒺藜得用在最后,不然会被敌手扔回来的,万一人家扔的准,正好扎她脸上咋整? 有了!削好多短、且圆的竹棍洒地上,搭配臭泥粪溺,绝对能有香蕉皮的效果。哪怕对方敏捷, 脚下打滑的时间也足够她将狼筅调头,重新对准对方了。 还有!狼筅上的枒杈不够多、欠威猛,她要制几根枪尖带倒钩的竹棍,绑上去、绑结实了,万一对方披甲哩?就能给他撕下来! 刚才那个巡吏回来了,正好瞧见王葛咬牙切齿、眼珠乱转的模样。她赶紧停止假想, 揖一礼。 巡吏:“考官已应,可将粪溺作为辅助手段,但只能收集器物棚内如厕区的, 土泥也只允许在你自己制作区内挖掘。” “是。” 巡吏一走,王葛立即用斧子劈地,没有铁铲等合适的挖土工具,用斧子刨最快。腾出东南侧毡墙下的一块地方,劈一阵、再用篾刀刨。她的晚食一直放在制作区入口处,哪顾得上吃,她要抓紧每刻时间干活。 左手使劲为主,疲惫时,换右手抓斧。劈、刨、劈、刨, 半个时辰挖出个大方坑。她累的直喘,浑身早被汗浸透,真想躺地上啊,但是不能歇。 不能歇! 她截两节长竹秆,分别削木板堵住底部, 做成俩竹筒,再塞泥进去,捣结实, 尽量防漏。把一截短竹秆一劈两半,舀粪用,然后去一间间如厕区,把盆里的垢物舀进俩竹筒里。 巡吏一直跟随她,真是又想作呕、又佩服这小女娘。考生中即使有跟她一样聪明、懂得利用粪汁的,但估计紧接着会放弃此念头。 想到未必能做到,但是看人家王考生…… “呕!”王葛再也憋不住,不能浪费,全吐在粪盆里。 俩竹筒都快满了,她一手提一个,快步往回赶,倒进挖好的泥坑里。 巡吏:“呕!” 王葛赶紧指坑。 巡吏冲到坑边,全吐里头,心想:若王考生赢了,功劳簿中得录上他啊。 忙碌了一个时辰,王葛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嗅觉了,终于收集完粪溺。紧邻制作区的厕内她没动,万一遇到考生来解手多尴尬。 她将几个竹秆一劈两半, 搭在坑上遮味, 然后吃了晚食,小睡一会儿。忙碌习惯的人自带生物钟,天未亮,她带着滂臭的一个竹筒去解手,不能浪费喽,盛回来贮存在坑里。 “呼……”为自己鼓把劲! 开始,先制作倒钩枒杈。材料仍旧用毛竹,篾出一条条长竹棍,将竹棍一端削尖,尖的部位下方,各增倒尖,保证只要勾住对方的袍、甲,就能扯他个窟窿。 连削、带调整捆绑的位置,一个时辰又过去了。 时间!时间、时间!为啥过的那么快?她真想把每一刻都劈成两半用! 接下来就是制绊倒对手的圆竹棍。材料用慈竹即可,篾成一根根后,用不着特意刮青,但是每根过刮刀,打磨的圆柱形必须标准。标准了才更易踩滑。 打磨好一大把后,截断,每个小竹棍跟手指差不多长即可。废物利用,装到昨晚两个盛粪的竹筒里,用稻草当塞子(方便取)。 组合武器,要求得用木匠大类包含的材料,将各零件连接成一体。这太好办了,她先找竹筒能放的位置,置于木架底下的支柱夹角,一点也不妨碍狼筅的操作。 于是又赶紧搓草绳,倒不用搓太长,两个竹筒都在中间位置绑死扣,底部绑活扣。急用它们时,解开活扣就能把竹筒朝外翻转,然后揪出稻草、倒竹棍。 咚!鼓吏报时:“巳正。” 还有半个时辰就午时了,王葛这才想起早食还搁一边没吃。为节约时间,她一边吃着、一边去放置水碗的地方,饮足,再咬着饼、端两碗水往回走。 进行下个装备的制作!泥球。 考生的水是管够的,浇在坑旁的碎土堆上,两碗水太少,再连续端,然后搅拌湿泥,捏空心球。不能捏太大,得单手能握住。留一面不封口,待泥巴干了以后,往里倒粪汁。 还缺水,泥也不够。她再刨坑、再端水、继续捏。多多益善,宁可用不上,也不能捏少了。臭球还有个重要用处,就是万一那个勇夫变怂夫,不敢靠近狼筅了,总不能僵持?他不过来,她就用臭球扔他。反正木架底盘的两层横木栏里能放不少臭球。 咚!午初时刻到。 午正时刻。 未初。 未正。 王葛看看泥球干的怎样了,继续制蒺藜。先用篾刀将毛竹削成一个个两头尖的瘦梭形,然后三个为一组,用细草绳将它们捆在一起,这样就能有六个尖刃扎人,肯定比四个尖的威力猛。 啧啧啧,她是仁善人,就不在它们的尖尖上蘸粪汁了,免得对手变成贾三娘。比试嘛,无冤无仇的,她只要取胜、最好能获得“头等准匠师”称号就可以了。 咚!鼓吏又一次报时:“申正。” 王葛先停止制蒺藜,开始往泥球里灌粪汁。拿开盖在坑上的竹,冲出来的臭气都辣眼睛。 还是将竹管劈半,舀粪汁灌入泥球,然后用旁边干净的湿泥将它们一一封口。这个过程她小心翼翼,幸好泥球都争气,没破。 咚!酉初。 王葛眯着眼睛,脸上脏的不成样子,真的是太臭了,被熏的不停流泪。总算制完了。 器物棚外,除了她,所有考生已试完器械威力。 威力咋样?怎么说呢,倒也不错。主考官的暗示确实都听明白了,基本都制的盾,有竹盾有木盾,还有个考生制了两个小盾,能双手防御。 也有几个制蒺藜网的,用草搓绳、编网,将竹蒺藜密密麻麻绑在网上,这类考生肯定是想让队友先以铁器械牵制敌手,再用此网往对手身上一蒙。 都不傻,没一个制竹枪、木矛等攻击类、投掷类的。既然注定会输,当然要少挨揍。 酉正时刻。 “诸考生回避。” 随巡吏下令,考生都返回各自制作区。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众考官齐齐出动,要一起检试一种新武器:狼牙刺。 “狼筅”为何被称为狼牙刺了? 因王葛在这十一年间,从未听人提到过“筅”这个器具名称,所以考官问此物为何名时,她回复没名,并解释制此物的原由,是她惹大母生气时,大母好拿扫帚打她,她觉得扫帚打人铺天盖地,无处可躲,该被制成武器。 一时间,考官们全都她逗笑。由主考官暂时将此物起名为:狼牙刺。 (本章完) 第140章 我最愿对战小女娘 四个巡吏抬着木架出来器物棚,一个魁梧身板的抱着狼牙刺。因臭球制作不易,威力又“猛”,考官只让王葛拿出来两个。 主要想试的,还是狼牙刺跟木架的配合威力。 将狼牙刺没有枒杈的光滑尾端,穿进木架正中位置的木环里,此环跟下方的粗柄为一体, 粗柄穿透木架横面板(板上方垫了几块厚木板为基座,厚木板跟木架面板的窟窿,都比木环的柄粗),面板的底部,同样被她向上楔了三层木板为堵。 所以能随意旋转的其实是木环,狼牙刺从环中穿过, 只要木架不倒,它的秆身也能跟木环一样旋转。 主考官令一名游徼辅助王葛,假扮她队友,但非必要不得出手。另一游徼穿皮甲、头套镂空大竹笼、手上也戴了长筒厚手套,假扮勇夫。 一声“开始”!假勇夫在乱枝纵横的狼牙刺前横窜、蹲身、隔远绕圈、正绕、反绕,都被王葛敏捷的一次次怼准。 此举已经测出这武器确实能旋转自如,木架也较稳,俩臭球都没掉出来,盛小竹棍、蒺藜的六个竹筒更是牢固。 主考官:“测狼牙刺威力。” 游徼先发制人!早瞅准了一截竹枝、没有尖刃的破绽位置,抓住、狠拽!当他手上力度骤然一松,立时知道上当了! 这截竹枝是陷阱。 竹枝轻易脱离秆体之际,王葛奋力向右一推秆尾,乱蓬蓬堪比大扫帚的前端“哗”的扫中游徼大半身躯。当真如王考生说的, 铺天盖地啊, 他躲都没法躲,赶紧喊:“认输!” 王葛舒口气, 说实话, 此器实战是否利于防御,有多利?她也不晓得。 假勇夫的皮甲、手套都被钩在狼牙刺的倒钩上了, 摘除还挺麻烦。几个考官笑的见牙不见眼,顾考官道:“哎呀, 我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迫不及待明早到来了,哈哈。” 刘考官持不同意见:“后生可畏啊!但是一个小女娘,为了取胜,用粪溺当手段,心性未免阴损了。勇夫若先被狼牙刺扎伤,再被污了伤处……” 王葛心一沉:马后炮!嫌阴损为何不早说?她又不是没提前询问,现在臭球都制出来了,此人开始讲仁善了,不知道否定她的品行,有可能连她成绩都毁掉吗? 主考官:“呵呵,刘考官能说出这番话,还是经历的少啊。似都城、并州、雍州、秦州、益州等地,哪年准匠师考生与勇夫的大赛斗不死人、不打残几个?难道只许勇夫打死、打残匠人?不许我匠人考生反击?就算明日有勇夫死在比斗中,也没什么可惜的!连匠人都打不过,留他们到战场上挣虚功吗?哼!” 刘考官垂眸, 不敢顶撞。 顾考官顿觉解气。他早看刘考官不顺眼了, 去年此人瞧不上踱衣县的匠童考生,今年又瞧不上此县的匠工考生,没想到越来越没数,不向着匠人,反担心那些武艺高强的乡兵。 唯贺考官知晓主考官为何生气。这位大匠师前些年一直在秦州,因烧当部落中的羌姚氏作乱,秦州、雍州的仗就没停过。那里汉人、氐人混居,几乎全民皆兵,自然瞧不起刘考官不分敌我的做派。 狼牙刺威力已试,巡吏将其搬至草编器物棚西侧的空地,并协助王葛把所有臭球拿出来置在木架底部横栏里。如此,她的制作区就空了。 戌初。 九十九名铁匠考生到齐。 王葛的队友叫姜小四,浔屻乡人,年纪十五,个不高,身板宽厚。二人演练的位置偏僻,别的考生均看不到。 姜小四的成绩排在最后,都已心灰意冷了,一看狼牙刺,立即恢复斗志。 他打开厚布袋,里头有至少十来颗铁丸。“这项考核给我们的材料不多,不让使用竹、木辅料,我们只好制弹丸,要么制铁蒺藜。不过王考生放心,我自小就喜欢打泥丸,很有准头,不会拖累你成绩的。” “你真打的很准?能演示一下吗?”王葛欣喜,正缺这种本事的队友。 “能!”姜小四恨不能显露本领,他在一丈外画个双脚大的圈,跑回来,将弹丸一掷……没砸中圈内。 “我平时都是扔三次必中一次。” 砰。 “第三次必中!” “是我紧张了,这回肯定……” “中!” “必中!” “中、终于中了,呵……”姜小四羞愧垂头,拘谨的都不知道往哪搁自己的脸了。 王葛:“姜考生,其实我的战术是由你操控狼牙刺,我掷辅助武器。狼牙刺很沉,你试一下,我教你。” “哎!我有力气,我肯定行。” 今夜的乡兵比武场仍旧喧嚣,往年都是普通乡兵中选出的勇夫跟准匠师考生赛斗,今年更换这伙世族子弟,多少都会有人不服气。王恬、司马冲互相看不顺眼,但今夜达成共识,不服气者,尽管来挑战! 角抵、骑射,任挑一样,谁输了谁趴下学犬吠。 没人把明早跟匠人考生的比试放在心上,除了桓真。 王葛……是个变数,万一此次又创造了新器物,他可不想碰上。于是待挑战比武都结束了,他大声叫来王恬,找到兵曹史。“匠人考生中若有个叫王葛的女考生,被安排跟我或王恬对战,我和王恬请求换人。” “原由?” “我二人对她有恩,她肯定不敢使手段,我和王恬都不想胜之不武。” 王恬:“怕……说的对!”桓真瞪他一眼,他立即改口。算了,真让他揍王葛,他确实不好下重手。 匠人考生的资料已经送来了,兵曹史找到王葛的排名,还真是巧了,正是和成绩为首的桓真对上。 兵曹史为难道:“若是将她对战的顺序往后调,她只能对战司马冲。” 司马冲假装路过这里十几个来回了(每个来回只有两步),急切过来:“选我、选我!那就选我!嘿,小女娘是,我最愿对战小女娘了。” 比武场外围,司马南弟踮着脚尖,指着远处的司马冲,跟卞恣、谢据等同门兴奋道:“快看,那就是我三叔。威武不威武?俊不俊?” “哇……你三叔武艺一定很高。”最小的江同门已经学会敷衍人了。他觉得司马同门的三叔、还有另俩人都好像野猴子啊,哪个都不威武。 精舍给小学学童们放了两天假,允许他们来观看大赛斗,回去后,每人都得写一篇文章。 一众小学童哪能想到,比起明日,司马冲现在的形象,确实威武、且俊……的很哩。 (本章完) 第141章 惨烈的对战 “所有匠工考生、勇夫细听规则!每组赛斗,均为二考生对战一勇夫,念到姓名者,在十鼓声后,必须入场站到各自的防御区、进攻区。你等可明白?” “明白!”九十九名勇夫的呐喊声整齐又有气势,盖过了人数两倍的考生。不少勇夫都暗啐:凭什么总把考生念在他们前头?他们今日的成绩是拼力量、拼骑射,靠真本事换来的。这伙考生呢?只需要打铁、劈柴就能立于此地!呸! 游徼扯着脖筋继续喊:“考生小队, 允许一直防御。勇夫若超过半刻不进攻,淘汰!” “还需设此规则?哈哈哈!”蓬头垢面的王恬带头叫嚣。 哄、哦吼……勇夫队伍怪叫声四起,就这样都盖不住司马冲的骂声:“王恬!防的就是你这怂货!” 王恬龇牙,隔着桓真伸出俩指朝上一抠,一副要插司马冲鼻孔的挑衅样。 兵曹史头疼不已:“肃静!” 都亭长早有准备,就立在鼓下,夺过鼓吏的槌一敲,勇夫队伍安静。 游徼:“每组对战,均分三场。一方喊‘认输’,另一方不能继续攻击。连赢两场即胜!众考生切记,需二人均‘认输’才能停止对战,否则勇夫可继续进攻。考生可明白?” “明白。”太欺负人了!凭啥这条规则只让考生回复? 勇夫队伍里有人反身跳出来,朝考生队伍呐喊:“你等认输可要快些,不然嘴巴叫我揍肿了就喊不出来啦!” 引发无数人起哄后,他反身跳回原位。 兵曹史愁的捏捏眉心。这名捣乱的儿郎出身山阴贺氏,贺太常虽已离世,但余威未减,且贺氏后辈为官者众多,哪个都不是他小小县吏敢惹的。 咚!都亭长又敲一声鼓。 游徼:“对战赛斗现在开始!考生第一组,胡烈烈、蒋由。勇夫, 司马诌。” 两名考生立即进入防御区。胡烈烈是铁匠第一, 蒋由是木匠倒数第一。胡烈烈的武器是铁蒺藜,蒋由则手执木盾, 木盾右侧能拆卸, 榫卯连接,拆下来后是个木棍。 但是司马诌没上场。众勇夫又吵杂起来, 不该是成绩第二的司马冲先上吗?昨夜司马冲和桓真调了上场顺序, 不必宣扬也很快被众人知道。 桓县令在两名医者、二十名执刑棍的游徼簇拥下终于赶来了,径直走到鼓下,奋力槌响一声后,愤怒道:“第一场,勇夫怯战!淘汰!众吏听令,即刻起记录所有喧哗者!连嘴都闭不紧、徒长双耳不遵规则的,岂能为兵?岂配为兵?凡喧哗、凡议论、胆敢辱我官吏威严者,先掌嘴二十棍,再废乡兵身份!打死了也勿怕,县署管埋!” 全场静谧的可怕。 别说勇夫队伍没人敢再吱声了,龅牙者都赶紧将上嘴皮子使劲往下抿,生怕被吏误会在偷偷说话,就连周围观赛的百姓也跟着惶恐肃静。王恬一见桓县令就腚疼,无比庆幸自己个头还矮,被桓真、司马冲挡着。 桓县令一个呼吸间环视周围,喝令念名的游徼:“报第二组!” 完了,司马诌脸色难堪,他就这么被淘汰了,太冤了!还不敢申诉。 顾考官走向防御区, 把傻在原地的胡烈烈二人带回队伍。 游缴:“考生第二组……勇夫……上场。” 桓县令将鼓槌扔给都亭长:“十声鼓后, 不到各自区域者,皆视为怯战!” 县令来去匆匆,但是将医者、执罚的吏都留下了。 鼓声中,桓真望了那俩医者一眼,这是去年阿父遣来的,一个是金疮医、一个是折伤医。 接下来的比试,勇夫们将憋气全发泄在匠人考生上。 赛斗过程中可没不让说话。木匠李甲连人带盾被勇夫踹飞,人刚倒地就被对方袭至,一边扇他脸、一边讥讽:“蠢货赶紧喊啊,你不喊我怎么停?” 铁匠队友大叫着扑过来,被勇夫提起李甲身体将铁匠扫倒。铁匠后脑勺磕地,大喊“认输”。可李甲仍没机会喊!勇夫每一巴掌都控制的刚刚好,只要李甲说出个“认”字,“输”字就被巴掌扇回去。 “蠢货、蠢货、蠢货……”此人打累、没意思了才放手。 再一组。铁匠考生连扔铁弹,因为太害怕,一个都没扔到勇夫跟前。对方几步跨来、翻身拾起铁弹在手,直接砸中铁匠面门。木匠队友顶着盾抵住勇夫,哭喊:“认输、我们认输。” 铁匠躺地上抽搐,哪喊的出来。勇夫单手把住盾,揪着木匠的头发摔他出去。木匠也起不来了,都亭长喊停,制止了虐打。勇夫下场时啐口痰在铁匠身上。 所有匠工考生眼中都含着或屈辱、或恐惧的泪,包括王葛。原来这就是大赛斗,比他们想像的血淋淋、惨烈数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匠人跟勇夫比武力?怎么不让勇夫跟匠人比技艺呢? 此赛斗除了没底线的羞辱匠人,还有何用? 远处观赛的百姓都不忍看了,南山馆墅的一众小学童惊慌失色。 卞恣眼中的泪,不是怯懦。她低声,跟好友司马南弟说道:“我大父、我伯父、我阿父都经常带伤回来,我看到的是他们已经包扎好的伤。他们跟坏人搏斗时,是否也这样惨烈?我……我有时还不听话惹他们生气,我再也不会不懂事了,再不会了。” 谢据眼中的泪,是悔、是自省:阿父身上也总带伤呢。我一直盼着他疼我、懂我、哄我,可他在外受了伤,难道不也盼我疼他、懂他、哄他吗? 接下来的匠人考生都不再犯傻了,勇夫不是普通乡兵,是乡兵中的佼佼者。他们拿自己的短处跟勇夫的长处比,只能自取其辱,说不定还会落下伤残,毁掉一生。 认输、认输。 认输、认输。 认输…… 匠人考生皆是一上场就认输,即便这样,仍有俩勇夫逮着时机,把铜刀掷了过来,幸亏没砍中人。 不过这种泄愤的虐战,到了勇夫七十名次时,明显好转了。六十名次的勇夫进入战斗区后,只是安静等匠工考生认输,并不出言羞辱。 一组组过渡的非常快。 终于到王恬上场了,他是勇夫第三名。考生认输。 桓真上场,他为勇夫第一名,跟司马冲调了对战顺序。考生认输。 司马冲没等游徼喊完,提刀跑上场,兴奋的鼻孔都涨了:“考生王葛!速速来战!” 观赛的小学童们面面相觑:王葛?是他们的王同门王葛吗? 司马南弟倒抽口气:要糟!三叔,你可别犯傻! (本章完) 第142章 战! 巡吏辅助,在计时鼓催促下将蒙着布的木架、狼牙刺搬到防御区。王葛、姜小四上场,二人眼神交流后,她肃容,指着司马冲喊道:“我斗胆代表木匠考生,向你宣战!” 姜小四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不全因害怕, 还因他从未被这么多人注视过。“我也代表铁匠考生,向、向你宣战。” 司马冲平生最恨别人指他,怒火汹涌:“好!那我就代表所有勇夫向你宣战!看在你是某人老相……乡的份上,第一局我多让让你,咋样?哈哈哈哈……嗝!”他振臂原地转个圈,朝桓真、王恬狞笑, 目光回来,瞠目结舌。 王葛和姜小四已经将油布揭开, 露出了巨型大扫帚制式的狼牙刺。 “这是啥?!”司马冲惊叫。张牙舞爪的蓬松枒杈,快赶上横躺的王恬那么宽了,还残留着不少竹叶!每根枒杈上都有尖刃、倒钩,密密麻麻的比桓真头上的虱子都多! 姜小四半蹲身,把稳竹秆。 “此为……狼牙刺!”王葛举起臭球(手上没敢太用力),破嗓大喊:“匠人之能,在智!不在莽!今日我木匠、铁匠考生,就让你等勇夫瞧瞧,何谓两智守隘,千人都不敢过也!司马冲,被我吓住了?我现在以泥球掷你……料你也不敢接!” 就这伎俩?司马冲怒喝:“你扔!” “四!”王葛握球、迅速钻入木架下方留出的倒“V”空隙。 跟她同时耍诈的是司马冲,他又不傻,接个屁球!而是往侧方一扑、仍是假动作,实则滚地,欲从地面袭击执秆者姜小四。 “四”为王葛小队的战斗模式代号。几乎一宿的魔鬼式洗脑训练, 姜小四已经不用思考,听到四就高抬竹秆,狼牙刺那一端立即扫地, 撵着司马冲旋转。 啪啪啪!王葛瘦而矮, 才能钻进木架底下的三角空,三个臭球接连往司马冲滚动处……的前方位置砸。 泥碎、粪溅! 粪溅、溺飞! 其实从王葛跟对方互诈到现在,仅有两个呼吸的工夫,司马冲倒地后,如同人形碾子,被狼牙刺驱着从粪污上滚了两遭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屎?!”他简直不敢相信!他是怀疑泥球里有鬼,但以为最多藏着蒺藜或铁钉,没想到裹的竟然是粪污! 啪! 王葛逮住对方秒忽一怔的时机,俩臭球齐扔,左手那个正中司马冲胸膛。由于太紧张、兴奋,右手那个被她捏碎了,崩她自己一身。 姜小四一压、一抬秆身,狼牙刺如一簇遮天大树自司马冲头上倾覆而下。 “认输!呕……认输呕咳咳咳……呕哕咳……” 咚!休战之鼓槌响。 姜小四在听到头句“认输”时,已经稳住竹秆,巨型扫帚头下,司马冲吐的生不如死,狼狈的拽断自己被钩住的头发, 连蹬几下,逃出砸击范围。 太臭了, 这一定不是人屙的,臭的他双眼都充血了。 周遭人群静谧的可怕,连平日最看不惯司马冲的王恬也惊呆了。一是对方败的太快,战斗过程都不如王葛讲那番话的用时长;二是每人把自己替换为司马冲,发现一样无法破局。 此战,幸亏不是他们上场。 司马冲站起身,昂头(跟斗志无关,如此才能呼吸点新鲜空气)。 王葛钻出了木架,昂头(理由同上)。 两个屎人的目光都恨不能剜死对方。 可怜姜小四被臭气熏的嘴巴乱颤。 九十九场赛斗,唯一一场凭搏斗进入第二局。 游徼:“十声鼓后,开始战斗。” 咚咚咚咚…… 鼓声一停,司马冲不再躲避,劈刀砍竹。 “四!”王葛重新钻入木架底下掷臭球,一个紧接一个的扔。 从她的角度只能砸对方下躯,司马冲明显不在意粪溺了,他计谋是对的,但姜小四操纵着狼牙刺上、下、左、右横扫,毛竹之坚硬不是虚名,附带竹枝弹性,一时间哪能砍断。 哗…… 小竹棍上场。 它们黏在粪泥里,司马冲一踩上就打滑,他特意稳住下盘力量,刀上的力量就减了。 “啊!桓真竖子坑我!”这时再不知道昨晚是桓真故意大声喊王恬、故意引他偷听、换对战小组,他就真是傻货了! 他气极,更加疯狂的砍竹枝。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这竖婢不就是只会扔臭球吗?想让小竹棍绊倒他吗?他不管、先劈竹……嗯? 有个竹枝上没那么多倒钩,只有顶端一个尖刃。 破绽! “啊……”司马冲长啸,装的更歇斯底里,刀骤然换至左手,趁此枝弹过来离他最近的秒忽之际,右手抓牢,狠拽。 桓真:糟糕! 王恬早将自己代入为司马冲,激动的好似他自己抓住了狼牙刺的破绽。 砰! 司马冲劲使的有多大,摔倒就有多狠。 上、当、了! 啪! 最后一个臭球砸到司马冲的下巴上。 迸!他愤恨的将铜刀抛过来,被木架的脚挡住。糟糕,不该丢刀! 王葛和他同时抢刀,她大喊着“砸、砸他”,姜小四抬秆、落秆,司马冲又陷入上场的僵局,被铺天盖地的狼牙刺撵着翻滚。 王葛把刀拽到自己脚下,喊道:“丢刀如断臂!司马冲你还能挣扎到几时?” 她掏出另个竹筒中的蒺藜。 “人形碾子”在仓惶中窥到,大喜!只要竖婢敢掷,他就能反败为胜! 拿错了。王葛塞回蒺藜,倒出另个竹筒里的小竹棍。 竖婢啊! “认输!认输、认输!”司马冲欲哭无泪,此战被淘汰掉,就意味着要比桓真、王恬晚进护军营一年。一年啊!到时他们成了老兵、他成了新兵。 咚,止战鼓声响。 王葛蹲着走出木架,姜小四热泪盈眶:“王考生,我们赢了。” “对。我们赢了。” 司马冲恼怒的踢开几十小竹棍,站起,身上还黏着不少。此时不能抖,抖不掉更丢脸!他恨恨盯着王葛:“你们,共有几套战术?” “只有一套。” “那为何喊四?” “喊别的我队友记不住!” 姜小四不好意思的点头。 竖婢!呜……太气人了、实在太气人了!司马冲气的直哆嗦,小竹棍随他哆嗦往下掉。 游徼:“第九十九场赛斗……考生组赢!” 勇夫队伍沉默,一直在沉默,技不如人的情况下再闹腾,只能显得他们胡搅蛮缠。深感无奈的是,到现在为止,谁都想不出破解狼牙刺的办法。 司马冲在对战前扬言代表了所有勇夫,位列第二的成绩,他有资格代表他们。所以,现在是全体勇夫败给了全体考生。 他垂头丧气归队,站桓真、王恬中间,桓真被熏的苦大仇深,王恬把自己扎发绳撸下来,揉成俩小团塞鼻眼里,还垂着线头。 砰!吏用刑杖怼地,示意所有人肃静后,兵曹史上前,宣布大赛斗结束。“诸考生,想必你们早存疑惑,为何让不通武艺的你们,跟乡兵中的佼佼者搏斗,造成数十位考生受伤、甚至会落下残疾。” 考生们、围观百姓之目光重新看向伤病区,一个个伤者都上了药,有的压抑着哀嚎,有的还在昏迷中。 是啊,为何? 感谢一直以来订阅,赠送月票的各位友友!原谅我码字时间少,每天只能尽力保持两更,不过每一更我都会认真写的,不会辜负每位读者。再次致谢! (本章完) 七点的更新延迟 这几天写文时间太少了,还是两更,但早上七点肯定更不出来了,往后推。见谅。   第143章 剔除败类 “因为只有经历这一遭,你们才知恐慌、才知无助、才知屈辱。你等才能感受前线将士们的痛楚。他们日复一日驻守疆域,日复一日经受你们刚才的伤疼、恐慌和无助。为什么?因为很久了,他们都没有比敌人更利的武器、更结实的盾,没有能挡住流矢的甲、他们的兜鍪甚至抗不住敌人的木棍!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了关隘,你们呢?有多少人在想……难道不该如此吗?可是凭什么?!” 兵曹史说到此,缓缓环视勇夫与考生, 继续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不经受今日,你们考取匠师后,还会跟从前一样心安理得!会逐渐失去匠人的血性、忘记匠人的职责!身为匠人,就该克己、该时时思虑,思虑为朝廷制出更利之兵器,为农户制出更利耕之农具,而非不知付出、只知抱怨。” 生于忧患, 死于安乐!匠人血性、匠人职责……王葛拳头紧攥,开始心潮澎湃!是,匠人需有血性,有血性才能勇;匠人二字本身就是职责,因拥有职责而晓奋进、而时常自省。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自你们考取匠童、匠工后,便可以享受朝廷赋予的各种利,可减田租、减力役,你们可曾思量,每年朝廷少收多少谷粮?有多少乡兵在填补你们空缺的力役?只要考为匠工,官署置下的匠肆就不能拒收你们为工,必须按制器数量支付你们应得的钱粮!仅凭这一利,你们足可维持一户生计!可是多少年了?匠师令都发布多少年了啊,耕种之农具, 将士攻城之器械,毫无增进啊!不让你等也感受伤痛、感受绝望、期盼旁人搭救你等,你们……怎知耻!!”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王葛深思,不认为官吏在煽动人心,因为他的话句句占理。受了恩惠当然要报恩,绝不能因为长期受朝廷恩惠,竟觉得理所当然了。减免的力役工程,难道就扔在那不管了么?是因为有乡兵顶替了。少收了田租,难道就任由粮库亏空、令前线将士少食吗?不,是朝廷用别的利,跟富户交易了粮食! 她余光里突然出现一排小矮咳咳……同门咋都来了? 原来,小学童们位置太远,听不大清兵曹史的话,就由左夫子带领凑近了考生队伍。 兵曹史:“再说你等勇夫。朝廷组建少年护军营,为的是什么?是让你等炫耀、攀比家世?还是让你们逮着机会就虐打百姓,只为出一口恶气?此等人,怎配为乡兵?留着你们反而在辱乡兵之名!百姓看到你等,不但不心生安稳,还会因你们在而恐慌。睚眦小忿都要成倍虐回百姓,你们败坏的不止是乡兵声名、还有损朝廷设立护军营的初心!今日,众吏皆因有你等同袍而羞耻!” 说得好!王葛憋在心头的郁气终于吐了出来! 兵曹史后方,躺在草席上的考生伤者再也控制不住, 呜咽出声。 “左、右吏听令,刚才记下的二十九人,全都驱离!废勇夫称号、废乡兵身份!敢违抗者,就地杖责!”说到最后,他“愤慨”至极,抬手指向那二十九人的位置(手指不抖那么厉害就好了)。 不是他突然胆大敢对付这些世家子弟了,是桓县令已经不满,他再不拿出雷霆手段,兵曹史的职位就又要换人了。 末名次的司马诌吓得两股战栗,因为从他旁边的人开始,俩俩游徼推搡一个勇夫……不,不再是勇夫了,早上还意气风发的二十九个同伴,再也没法考护军营了。 司马诌硬着头皮横挪小碎步,一直挪了二十九个人的空位置,挪到了第七十名身边。此同伴浑身正打筛糠,后怕不已,幸好啊,幸好他没虐打匠人考生。 不少人发现,勇夫们随着兵曹史一番铿锵之词,随那些败类被驱走,队伍气势不减反增。 剔除败类,方显留取者优秀! 大赛斗至此结束,护军童子的五十个名额,需得核计各项考核成绩,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当然,连匠人都打不赢的司马冲和司马诌就不必操心这事了。 王葛向左夫子揖一礼,来不及跟同门叙旧,就随考生队伍向回走。除了她的“头等准匠师”等级已定,其余考生跟护军童子一样,都要等待各考项成绩相加。 但是除了考官和伤者停留于备考区,其余考生都被巡吏催促,穿过备考区,进入了离场通道,铁匠考生一直在王葛这些木匠考生前方。 集体去哪? 渐渐听到吵杂的打铁动静后,王葛莫名想起了坑钱找骂的训练场。 通道变宽,走出。呈现在考生眼前的,是一个集木匠、铁匠于一起的大匠肆,但这只是第一个匠工区。 众考生被告知此处为官署匠肆后,分了组。王葛等二十个木匠考生分配在最靠里的第七区域,这里人最少,只有木匠工。 “让道。”一个满脸污垢的小郎正费力拖一筐木零件。 “我来。”王葛帮他一起拽。 “多谢。我是荷舫乡郑鹊,王匠工,你咋也被淘汰了?” 王葛想起来了,这小郎在考场上见过。“我没被淘汰,是准匠师考结束了。” 郑鹊悲喜交加,终于能回家了? 这筐零件是郑鹊刚制好的,拖到零件区,匠吏察验合格,当即给郑鹊兑换铜钱。 王葛匆匆回去,带考生们过来的匠吏正好在分配活计:“每人一个制作区,选定后不得更换位置。按照提供的模子制器,模子或为完整器物,或为零件。所需材料从材料区自取,制作一批后,到器物区、或零件区察验标准。有的模子上有刻字,那你们仿制器物或零件时,也需在同样位置刻下户籍地、姓名。制器需规范,若因敷衍、懈怠出现问题,必追究到底!废匠人所有等级!考试成绩出来后,你等便可离去。” “是!” 地方很大,空制作区很多,各制作区的模子有相同的、有不同的。考生们分散开,王葛选中的是草篓。草编器物棚不少模子都是草篓组合,当时她就觉得官署或许急缺此物。 匠吏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制作区巡查,告知每四个时辰可去如厕一次,早、中、晚三食,都由隶臣妾将饮食送到制作区。匠工的制作区也是休息区,每日最多可睡三个时辰。 没过多长时间,有个匠吏过来,拿着竹契。“考生可识字?” 王葛看着竹契内容:这一幕好熟啊!而且还真是巧,此匠吏不正是当时第三训练场那个摇拨浪鼓、让她立契的人吗? (本章完) 第144章 活该你们没考上 五月二十五,风和日丽。县邑南的官道上,人三五成群,比往日多了不少。 王葛和另两个瓿知乡的女考生途中相遇,搭伴同行。对方一个姓聂,年龄十七;一个姓殷,年龄十四。从谈话中能听出, 此二人在乡里住的很近,早就相识。 没走多远,桓真、王恬一行人从后方路过,看到她后,就把毛驴上的行囊卸下,把毛驴借她使了。 这毛驴以前寄养在自家一段日子,温顺的很。王葛背着空筐,让它驮着铺盖, 一身轻的赶路, 何其快哉!她笑眯眯一会儿望着前途,一会儿看毛驴一摇、一点的脑袋,心里好想大喊:要回家了,终于要回家了! 她也终于明白谢据之前讲的考项规则,为何跟实际的规则有偏差了。谢据说的其实也没错,只不过每条都属于最初制定准匠师考时的内容,但每年主考官有权稍作改动。 比如第三考项的“制规”,考核的还是匠工抛开规器后的掌握能力,但不是谢据说的制木觚,而是空手画圆,两两对决。既然每年的考核都有变化,传下来的就是重复考核最多的。 这些都是桓县令告诉她的。再次近距离见到县令,王葛心里……不大好受。桓县令一看就不到三十, 可这次见他,发现他竟然长白头发了, 眉毛中间的“川”字纹像是烙上了一样,即使他笑, 那三道纹也没舒展开。连大赛斗这样的比试, 他都匆匆来、匆匆走,可见忙碌成啥样,可见他忙的事,远比大赛斗重要。 再结合她前几天在官署匠肆制了好几天的草篓,又签了一次保密契……任何匠工皆不准将制器的任何消息泄露,否则废匠人等级,受刑责。 所以,一定是哪个地方在打仗,而且战事急迫,战线长,需要不停的供应武器、大量后勤物资。 对于战争,来自现代社会但长年只专注编织、雕刻的王葛,也仅能想到这些了。桓县令召她去县署也不为别的,是为询问狼牙刺的制作过程,前因后果他都要写进公文中递往郡署。最后,贺她被录取为头等准匠师,并言:“凡在大赛斗中凭制器赢乡兵的匠人, 自耕农户提前更改为匠户;头等准匠师,亦如此奖励。” 也就是说, 王葛无论完成这两个条件中的哪一项,即使今年十月她考不上匠师,自家的力役也免了,粮租再减一成,跟真正的匠师享受的减税待遇一样,何况她两项皆达到了。更惊喜的是,她成为了会稽郡的“班输童子”,是头等匠工的特殊奖励,这个称号关系到匠师大道的终极目标! 班输童子啊,班输是谁?鲁班啊!啧啧啧,这称号真带劲。 这时聂女娘和殷女娘的谈话吸引了王葛注意力。 聂女娘:“唉,这次考不上,以后再想来考就更难了。” 殷女娘:“我也是啊,及笄后我就要嫁人了。对了,你从姊的病好些没?还那样闹腾吗?” “哼,更疯了。又变得整天不说话了,闷头绣……绣一个儿郎在手巾上,我伯母气的都烧了。我来县里前,她又跑出去,幸亏我伯母跟着寻她去了,不然又要闹出多少闲言。” “你从姊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故意糟蹋声名,连带着糟蹋自家姊妹的声名?” “哼,你呀,白长我三岁。你想想,她都二十了,再不嫁人,乡吏就会给她许人家。听说乡吏指配的郎君,不是鳏男就是有疾者,你从姊这样一闹,闹的人尽皆知,谁肯娶她?她不正好腾出时候,万一这半年里,真能再遇到她中意的那个郎君呢?” 前头偷听到这的王葛,吓得眼珠儿恨不能各自瞥到眼尾了。天呀,她想起来了,以前和二叔去乡里时遇到个冲二叔抛手巾的,那女郎当时好像就说她姓“聂”。 不行,回家后一定嘱咐二叔,这段时间别去乡里了。在古时代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无论男女都不值得歌颂。聂娘子虽然在背后数落自己从姊不对,但她从姊为了陌生郎君,闹腾到被乡邻尽知、嘲笑,为人更自私。 聂娘子忍不住了,哭道:“若真是这样,我回去就跟她拼命。她是得意了,闹得我被退了亲。” 王葛这回不能装听不见了,真是不劝显得冷漠,劝了还怕聂娘子更羞恼。 殷小娘子:“我有个主意,你回去说给你伯母听。” 王葛转过来的身体假装整理驴背上的铺盖,又转了回去。 “你从姊擅绣就擅画,让她把那郎君的样子画出来,然后你家暗自打听,既然那郎君很俊,就总有见过他的。打听到以后,若那人没成亲,就找媒人去提。” “人家又不傻,即便没成亲,还不知道打听我从姊为人吗?” “他若不应,你们稍微……散点传言,说当日他拿了你从姊的手巾,才惹下这段孽缘,哪能惹了事不管事?只要把你从姊嫁出去,再传些佳话,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过两年,你又不到二十,还怕选不到中意的人家?” 王葛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一个十四的女娘,也太毒了,活该没考上准匠师。 “对呀,阿殷,幸亏有你,真是好主意。” 你也活该没考上。 且说桓真四人快马而行,他这次出来只带了铁风。铁雷留在苇亭。跟随王恬的部曲姓石,叫石厚,体型跟熊似的。 王恬嘴角、右脸都是肿的,一说话就揪的肉疼,难得安静。他这伤是跟司马冲互殴所致,他毕竟年少,身板有差距,又一次没打赢。桓真当时没帮忙,还训他:“该。” 俩人又起争斗的原因是司马冲来问桓真:“你是不是知道你那相……那王匠工能打赢我?” “不知。但我的确知道她擅制奇器,我何必犯险跟她为敌?” “所以就是我自找的喽?” “聪明。” 司马冲要不是打不过桓真,此刻就能将他撕碎再跺进泥里了。他龇牙愤恨,呼气如牛。 黏着粪的小竹棍随他的大喘气,又掉落几根。“我知她是头等匠工,但我不信那狼牙刺是她一个小女娘能想出来的!哼!” “你看。”桓真拿出火折子。 司马冲:“显摆个屁,我也有!” “你再看。”他指不远处的灭火缸,那里头竖着几杆铜制的灭火水筒。 “啥意思?”司马冲皱眉问。 王恬窜过来,嘴快解释:“就是说你一身屎臭,可以当牛粪烧,一缸水都洗不……” 砰、砰、砰!俩人就这样撕打起来,你揍我一拳、我捣你双眼。 桓真回想到这,看到铁风骑马返回了,他去探一条小道,穿行小道能节约一个时辰的路程。 “桓郎,王郎,前方林子里有死人,是个女娘。”铁风说话时,眉头稍微一挑。桓真明白,铁风定是发现某线索,且这线索和他、或他认识的人有关联。 (本章完) 第145 绝对是他杀! 再可爱的毛驴屙粪蛋时也不可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俩耳还使劲的朝后撇哩。别小看古时代的环境法,王葛不知道历史上别的朝代怎样,但是在大晋,家畜在官道上屙了粪必须拣干净,不然能罚的普通农户倾家荡产。 所以她的背筐没白腾出来, 赶紧在路边拔野草垫筐,戴上手套把粪蛋拾筐里。这样一磨蹭,就落在了聂女娘俩人的后头。 王葛正好不想再跟她俩搭伙,就不紧不慢的牵驴走,用草枝帮它撵蝇虫。 殷女娘突然惊喜的朝前方挥手,一个穿着栗色衣裳、背藤篓的郎君朝她跑来。殷女娘俏脸羞红,问:“你咋还真来啊, 路那么远。” “不算远, 在这里等也不用办过所。” 此处刚好出了县邑境。再往前走百丈远就到了瓿知、浔屻两乡和荷舫乡的岔路了。 “阿安,她是……也是咱乡的考生。阿安,我没考好,没被留取。对了,我还新结识了个同乡考生,小娘子……小娘子你走快些啊!” 躲都躲不开。王葛过来后更无语,殷女娘立即欢喜的道句“走”,也没再彼此多介绍句。 “别动。”殷女娘从阿安的腰后侧位置、藤篓下方恰好遮不到的地方,拿下个不知啥物,往道边下坡的草窝里一掷。“沾了根草你都不知道,走。” 嗯?啥草需要使劲往草窝里扔?殷女娘说这话的语气, 可不似刚才那么欢喜啊。 聂女娘不知为何也拉着脸, 慢慢和王葛并行。“王小娘子没怎么和我二人说过话。” 王葛停一下, 指自己喉咙:“呃呃咳。” “我有水,你喝吗?” 王葛摇头。 殷女娘回头催促她们:“快点啊, 总磨磨蹭蹭的。” “烦死!小时候没觉得她这样烦。”聂女娘不满, 连带刚才的抱怨一起嘟囔出来,声音挺小,有种我没特意说别人坏话, 你王葛爱听不听的意思:“刚才数落我从姊,显得她多有主见似的,一见着郎君,还不是跟我从姊一样。那郎君没来时,我是她邻家旧友,人来了,啧……我成了某考生。” 王葛停下,太好了,驴又屙粪了。 聂女娘跟着停下来。“呵,安郎君刚才就瞧了我一眼,可把她酸着了。哼,谁的眼珠是种在当中吗?只能瞧一个人、不能转悠?那不是傻货吗?啧啧啧,只要瞧旁人一眼就是有歪心?她这针眼大的心思,还不如我从姊哩。哼,别说,这殷小娘子啊,真跟驴粪一样,乍看挺灵透, 一肚子灰!” “啧?你俩快点!”殷女娘又一次催促。 王葛举手示意正在拾粪。 聂女娘已经抱怨完,先冲远处喊句“来了”,然后跟王葛说:“我先过去了,你也快点。” “嗯。” 再说桓真几人随铁风来到槭树林中,林中比道边凉快多了,巴掌形的落叶到处都是,野草不长,稀稀落落的从缝隙里挤出。 死者的绿衣裳从远处看,跟草叶融为一体,石厚打量铁风,暗赞对方眼力真强。 这女尸的衣衫稍有不整,仅是稍有。死因初步看,是颅后正好磕在一块半埋泥土的石头上,眼睛还微睁着,嘴巴也微张。 王恬一边脸肿、另边脸更肿,蹲下来观察尸体时,显得睁只眼闭只眼,表情更好笑,仿佛在跟尸体较劲。他口齿不清道:“他仨!嚼对是他仨!” 石厚:“王郎在怀疑……他杀,绝对是他杀。” 王恬抬起较劲眼神。“嗯!” 桓真也“嗯”,接着道:“现在起,一人只梳理一次案情。铁风你说。” “此人……” “尺娘纸。”王恬更正。 铁风:“此娘子骤然倒地时后退了一步。这里树叶堆的略厚,留不下印迹,但你们看她右边的脚跟处,鞋底粘着差点踩成两截、还没断的树叶。这树叶是新落的,湿且有韧性,突遭碾,才能将断未断的粘在她鞋底。如果她是正常滑倒、仰下去,来不及退这一步。而且按距离算,她该在这个位置被滑、被绊。此处没有石头也没碎枝。”他脚尖勾个圈。 “所以她是被人推搡,退了一步没撑住,倒地后磕伤、或当即死亡。再加上最大的疑点,她的襦、衫领口都扯的有些松,总不能是她自己扯的。” 王恬站起来,看着铁风,把自己领口扯开。 铁风:“我只瞧出这么多。” 桓真:“石厚说。” “尸体被人动过,在腰下一点的位置,一定是有某物压在这里,被扯走了,扯出来时带动死者的裙,不明显,但……” 桓真拣个棍,把女尸腚后的布料拨拉一下,问:“这样还能瞧出来吗?” 石厚…… 王恬说不上惊悚,还是兴奋,脸彻底畸形。 桓真先看铁风一眼,铁风知道犯了大错,垂头。然后他拿出一方手巾,手巾一角绣着个掌心长度的郎君。此绣像只有上半身形,着重五官的绣描,王恬越看越觉得眼熟。 想起来了! 桓真看着王恬:“对,很像王二郎君,王葛二叔。其实王二每天在贾舍村,只要一查就知死者肯定不是他害的。铁风之所以取走手巾,是怕王二逃不开被此事拖累,被村邻说短论长。” “属下知错。” “以后做事一定小心再小心。” “是!” 石厚蹲下,拾起桓真用过的草棍再拨拉下死者裳裙,以此表示“同流合污”。 王恬也拣起草棍。 “你别动!” “王郎莫动!” “王郎……” 仨人同时制止。 人命案必须报当地乡正,此地界已经出了县邑,但离瓿知乡还远,桓真让铁风直接去报县署,他和王恬去最近的野亭投宿,今日是没法赶路了。留石厚在此等官吏,莫让野兽、或穿近路逃避盘查过所的百姓破坏凶案现场。 傍晚,槭叶亭。 王葛向亭吏出示过所,今夜投宿在此。这里树林密集,为了减少砍伐,围墙内的每间茅屋都很小,均以荆棘为篱。 殷女娘三人早走远了,安郎君没有过所路证,哪敢投宿野亭,只能再往前找空亭将就一晚。 好奇妙的友情,聂女娘瞧不惯殷女娘,还偏偏跟着同行。 王葛往驿亭后头走,前面都住满了。猪圈特有的臭味渐渐传来,毛驴倒挺欢喜,跟几头猪附和哼叫。 突然,一个小石子扔到她前头丈远位置,她惊望过去,是王恬,正站猪圈边上冲她笑。 “王郎君?原来你们也投宿在这呀。” 王恬神秘道:“我债办案,不要多问。旁边树棱死了个棱。啧啧……和你二叔……” 二叔?王葛脑中轰一下……耳鸣般的杂音从四面八方聚拢! “阿恬!”桓真怒喝,令王葛清醒。他拿着锹过来。 王恬以为要挨揍了,但桓真却说:“王葛,进来说。还有你,也进来!” (本章完) 第146章 王葛的推断 尺高的门槛将王葛绊倒,王恬“哎”一声把她拉起来,这一碰触才发现她在抖。 王葛摇摇头,忘了道谢,也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王恬耷拉着脑袋坐下,没想到一时嘴混,竟给别人造成这么大的恐慌。 桓真把手巾铺开, 绣像位置正冲王葛。“我和阿恬在五里外的槭树林发现一女尸,此物被女尸压在腰下。” 女尸!王葛这口气总算倒上来了,她以为王小郎刚才说的是……明白了,手巾上面的男子绣像,确实很像二叔。 桓真:“事情是这样……”阿恬不知轻重已经说漏了嘴,不如把此事跟王葛讲明,何必让她提心吊胆。 原来是这样。她擦掉泪,起身,向桓真一揖, 感激不已:“烦劳郎君帮我转达铁阿叔,多谢他相助。我二叔立身正,此事跟他绝无关系。可是官吏查案,肯定是先把我二叔带去乡里审讯,再找村邻为证,这过程不必说十天半月了,就算一两天,我大父母担惊受怕的也熬不住。桓郎君,王郎君,王葛代我家人,谢二位。” 桓真示意她坐,说道:“过不多久,县署肯定遣官吏去林中查案。我发现的线索有几个,你听听,也好心里有数。首先, 此手巾要么是死者倒地时恰巧压住一半, 要么是凶手故意塞到尸体下, 想混淆视听。不论属于哪种, 铁风的判断是没错的,有没有这条手巾,跟查案无关,只会将脏水泼到你二叔身上。” “其次,那处槭树林是瓿知乡穿行县邑的近道,不挨村、亭,择此近道行路,还能躲避过所路证的盘查。可是荒郊野外,死者一孤身女娘应当没胆走这条路,我判断她应当有同伴,凶犯很有可能就是她同伴。” “再则,死者死亡时间应当在昨夜戌初至亥正,没发现她携带过所竹牌。倘若是死后被人拿走了过所,反而好查。”桓真轻叹一声,“唉,若是偷跑出门的女娘,希望她家里尽快报案, 不然官吏就得排查县邑、各乡,才能确定死者身份、离家时间, 再以此推断她是从县邑返乡?还是离乡去县邑附近办何事、见何人?” 王葛听的很认真,见桓郎君说完,且他又陷入案情思考,她就拿起手巾细细察看。 王恬凑近她,王葛手指在绣像“郎君”的双目瞳孔位置点两下,小声道:“王郎君看,这两点距离,像是横着别过一根针。各留下一点针眼痕迹,倒显得人像有了几分生机。” “咦?是啊。不过你们女娘绣花随手把针别在手巾上,不正常吗?” “是正常。”王葛放下手巾,想的却是别的事,且随她一边想,一边说了出来。 “去年我跟二叔去乡里时,和一个看上去二十年纪的娘子错肩而过,她没原由的抛给我二叔一条手巾,除了没绣像,跟这条手巾一模一样。那娘子当时自称姓‘聂’。回家路上,我怕惹麻烦,把手巾扔了。” “今天离开县邑,我路上搭伴的两个女娘,都是此次考准匠师的考生。一个姓殷,另个姓聂。从她二人路上的交谈中,我知道聂考生就是去年偶遇的聂娘子从妹。” “是殷考生先问聂考生……你从姊的病好些没……还闹腾吗?”王葛尽力回忆,模仿当时两个女娘的语气:“聂考生回的话是……她从姊更疯了,整天在手巾上绣一个儿郎,还说……她从姊擅自跑出家,幸亏很快就寻回来了。” “殷考生又说……你从姊是不是故意的?然后给聂考生出了个损招……让聂家先根据绣像找到郎君是谁?若对方不愿娶聂娘子,就自扬家丑,散播是郎君先招惹聂娘子,将聂娘子招惹的疯疯癫癫。” “只要聂家将聂娘子嫁出去,家丑就是聂娘子姑舅家的家丑了。呵……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王恬:“算盘是啥?” 桓真:“你怀疑殷考生是故意提及聂娘子?” 王葛点头:“越回想,越觉得她比聂考生还期盼聂娘子赶紧嫁人。殷考生明年及笄,和她订亲的郎君……殷考生称他阿安,此人特意从乡里出发,等候在岔道口接她。此人无过所竹牌,不敢投宿槭叶亭。” 听到这,桓真预感接下来的话,可能真的关乎这桩人命案!连王恬也认真听,不琢磨啥是算盘了。 “有一点很奇怪,殷考生从阿安腰后摘掉个草棍,她说是草棍,说这话的时候,能听出她很不欢喜。且……谁会把小小草棍使劲往道旁的草窝里扔?随手掷在脚下才正常?还有就是,我没看见有草棍从她手中被掷出去。” “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奇怪。我从她扔的位置开始数,数到岔道口,我一共走了五百二十五步。” 王恬半张嘴巴……是所有准匠师都这么缜密(有病),还是只有王葛这样? “当时我把每步控制在二尺,怕数错,聂考生跟我说话我均没理会。” 桓真扯下脖领,心道:每步控制在二尺,司马冲输的一点都不冤。“你怀疑,殷考生扔的是……” “绣针!”三人异口同声! 桓真:“只要确定死者是聂娘子、再确定被殷考生扔掉的是绣针,此案基本就破了!” 王葛:“我可以去认尸体。虽然记不清楚聂娘子的模样,但看到面容、身形后,总能想起几分。” “你不怕?” “不怕!” 此时天色刚昏,三人又匆匆离开亭驿,为了赶时间,桓真骑一匹马,王恬、王葛一匹马。她和王恬都才十一,她又在脸上蒙了面巾,就是被人看到也无妨。 王恬骑术精湛,王葛只害怕了一会儿就习惯了。 三人赶到的正巧,铁风找来的县吏是贼捕掾,已经察完尸体,正命隶臣将尸体捆绑,准备抬到马背上。 此贼捕掾是桓县令的门下吏,桓真只要求看尸体面容,如果真能辨别身份,贼捕掾欢喜都来不及,哪会阻拦。 桓真吹燃火折子,照在女尸可怕的面孔上。王葛打着抖,不停告诉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害怕!早早破案,二叔才更周全。 不害怕! 再强的心理建设,也难以抵消视觉上瞬间的大恐惧!这一眼扫的太快,她只跟女尸死不瞑目的双眼来了个对视。 不行,这样岂能认出来? 她偏过头,迅速深呼吸几下,再转回头时,再不偏离! 同时,对聂娘子的记忆也浮于眼前,渐和女尸面孔重叠……重叠……重叠……郎君,我家住东巷里,姓聂…… 王葛自以为坚强了,实际整个人吓得提肩、探脖、抖的都感觉她快站不住了,这副狼狈样让人瞧着真是既可怜、又可笑。 可是,她慢慢呢喃出的话,不可笑! “我家……住东巷里,姓聂!” 贼捕掾(yuàn):抓捕贼盗的县吏。 (本章完) 第147章 姊弟谈话 我姓聂。 王小娘子倒是记得我。 他们找到我的绣花针了吗? 唉,又梦到了聂娘子。王葛醒来时,晨光自半开的木门照进来,由高向低倾斜,屋外,阿弟的诵书声比这束晨光还令人振奋,一下就将梦里的乱七八糟驱散了。 苇亭初建, 分给每家农户的荆篱院均只有并排的三间屋。中间和西侧的屋还算宽敞;东侧那间仅能堆柴垛,放一口粮缸、一口菜瓮,还有个可移动的圆柱形陶灶。水缸、农具、一捆捆草料,都只能摆在东侧的草棚下。西边的篱笆前也有个小草棚,和四片木板搭建的茅厕并立。 宽敞的两间屋是相对来说的。王菽、王艾跟大父母住中间那屋;王禾、王蓬、王荇跟王大郎住西屋。 王葛回来了也跟大父母住。她叠起被褥,把挡在窗洞的草帘子朝上对折, 用木棍别住,光芒瞬间亮堂了整间屋。 苇亭只有少数几间茅屋留出了窗洞,对农户来说, 尤其是浔屻乡迁来的这些百姓,他们根本不需要屋舍能通风、采光,求的反而是最好哪里都不透风。而且留出的窗洞一定要和屋门是同侧,不然会形成穿堂风,冬天就没法过了。 她趴在窗洞瞧虎头,这孩子越来越像个小老丈了,背着手、缓踱步,随背诵的内容有韵律的摇着头。真可爱啊! 王荇瞧见她了,咧个灿烂笑容,继续诵书。 王葛白学了几个月,依然跟听天书一样。麦粥的味道也传进屋里了,她探出头,正好瞧见王菽在水缸舀水。“阿菽。”她唤从妹。 “从姊醒啦?”王菽欢喜的回她,“我温着粥哩,从姊赶紧过来吃。” “哎。”王葛出来, 问道:“阿蓬阿艾呢?” “阿蓬跟着郑阿伯他家去开荒了,阿艾……唉,喜欢拌猪食, 跟大父母去猪圈那边了。” 王葛笑笑,麦粥不太好吃,因为苇亭两口井的水都带苦味。相比之下,才知道贾舍村的井有多好。“阿蓬每天都去开荒吗?” “嘻,我就知道你担心从弟,不过从姊放心,阿蓬就是在郑阿伯家翻过一遍的地里再拔一遍草根、逮虫,没啥重活。阿蓬干的可仔细了,每天郑阿伯都夸他。” 王菽说完这些,王葛正好吃完。 她一抬眼,见王菽撅着嘴,眼眶发红一副想哭的样,赶紧问:“咋了?” “你吃饭更快了。还说在外头享福哩,骗人。” “嘘……还不是为了让大父母安心,别让我阿父听见。”王葛蹲到缸下刷碗,连带漱口,把过来拣便宜的大白鹅训走,示意王菽过来, 从姊妹就这样窝在缸边说悄悄话。“我有十天假,但这次回去不是回南山馆墅了。啧,别乱想,是桓县令告诉我,山阴县新置了一个准匠师急训营,我们这五十名准匠师,只能去二十人。” 王菽:“喔?那肯定是好事喽。不过山阴县是不是很远?” “嗯。二百多里地。” 小女郎吓得一捂嘴,二百多里?比她以为的远要远多了!“从姊,你是不是怕大父母不同意,先跟我说,到时让我帮你说话呀?” 王葛再舀一点水,喝了后嘟囔道:“阿菽这么聪明,肯定是喝这水喝的,我也要多喝点。” 王荇总算诵读完,立刻跑过来。“阿姊、从姊,你俩在笑啥?” 王葛拍拍自己背。 王荇扭捏着,还是趴到她背上。好久都没被阿姊背过了,真好,阿姊回家了,真好。 王葛背着阿弟出院子:“走,咱们转转苇亭。变化更大了,跟新建了个村落一样。” “是哩!” 王菽怀疑从姊这是避开伯父,先跟虎头提去山阴县的事。唉,从姊每次回来,离开的日子就更漫长。苇亭的邻里时常夸自家出了个极有本事的女娘,羡慕的很,羡慕从姊不必辛苦开荒就能过上好日子。可他们哪知道,从姊在外头受的苦比开荒累多了。“山阴县……唉。” 王大郎拄着杖出来:“山阴县咋了?” 王菽:“山、山阴县,山阴县……席子我铺好了,我去抱荆条。” 王大郎笑:这孩子最随二弟,不会撒谎。山阴县?阿菽不会无缘无故知道山阴县,一定是阿葛说的。她得到十月才在山阴县考试,为何现在跟阿菽提起来?这孩子方才分明在忧心叹气,莫非…… 这时王葛已经跟阿弟来到木亭里。苇亭唯一没变化的就是这个亭子了。 “我现在沉了,阿姊背我累了?”小家伙太会心疼人,让王葛坐台阶上,他在后头给她捏肩膀。 “有点累。” “昨日你回来,饭都没吃完就睡着了,别说大母和阿父了,连大父都心疼的……”王荇抿紧了嘴,不想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的,可还是没忍住。 “来,坐。其实我昨晚那么快睡着,根本不是累的,是路上遇到了一桩杀人案,把我吓得前一宿几乎没睡。” “啊?!” “所以啊,我可算回来了,你们都在,我一安心就睡过去了。我跟你说说这桩案子,差点连累二叔……” 王葛从路上搭伴同乡考生说起,到再遇桓真,到观察那方手巾、怀疑少了根绣花针,再到桓真是如何梳理案情的,她又是怎样抽丝剥茧的,连带最后她去辨认女尸,认出就是偶遇过一次的聂娘子!王葛仔仔细细,全告诉王荇。 讲述的过程中,她时刻提问:“若是你,你怎么想?你再想,别按我讲的说,按你自己想的说。” 半个时辰过去,终于讨论完。王荇问:“然后哩?天亮后,桓阿兄他们就去找针了吗?” “去了。所以剩下的事只能等你桓阿兄回来才能知道。” “嘻,我明白了,到时我去问,问到后告诉阿姊。” 王葛用头抵他的小脑袋,王荇欢喜,像心头开了一朵花。“该虎头讲了,讲讲这段时间家里的事。” “家里都挺好,除了三叔。上个月,大父同意王竹回家了,可是王竹每天清早去种地前、傍晚回来,都要去看望鳏翁,给翁做早食、晚食。三叔一开始只嫌王竹犯傻,后来嫌他不孝顺自家长辈、反孝敬外人。再后来,鳏翁生病……阿姊别担心,翁很快就好了,是王竹日夜照顾,照顾了三天,翁才好的。” 王葛点头:“不管咋说,王竹这点做的对,翁没白疼他。” “是。二叔也是这样夸的。谁知道三天后王竹刚进门,三叔就打他了,把王竹的鼻子、嘴角都打出血了。二叔气坏了,说三叔骂儿郎的话比仇人还狠,二叔就把三叔打了。” “三叔骂王竹啥话?” (本章完) 第148章 要紧的事情 王荇愤然,尽管周围无人,他仍小声转述。 王葛难以置信,忍不住“呵”的冷笑,此刻真觉得,可能换哪个孩子被王三教养,也教不出好来。 王三骂的是:“你就是个天生的坏胚、不孝种!怪不得我梦到你要放火烧死你二叔……” 剩下的话被王二郎揍回去了。 王葛问:“虎头, 你可知二叔为啥不等王三把话说完就发怒吗?” 王三?王荇只惊诧一下,立即跟着改口:“知道。王三把梦里的罪孽安到自家儿郎身上,这就是阿姊从前跟我讲过的‘莫须有’之罪!倘若让王三继续莫须有的嚷,被村邻听到,传闲言的时候只要落下最关键的三个字,王竹……唉,竹阿兄还有活路吗?” 是啊,落下三个字就会变成……怪不得你要放火烧死你二叔! “唉,咱不说他了。二叔常来吗?我想二叔了。” “常来, 嘻,因为二叔也知道你快回来了。” “贾三娘哩?” “嫁出去了。听说是个不长头发的鳏夫。” “噗!”王葛姊弟抵头笑,笑的像两只刚偷到谷粮的鼠……在桓真眼里。 “桓郎君何时回来的?” “桓阿兄!” 桓真今日用布条束发,以一根歪扭的木棍为簪,一看就是自己打理的,头顶梳的有两处鼓包。“一个时辰前回来的。”他坐下,拍拍跟前,让王荇坐他身边后,看向王葛道:“按你说的距离,县吏用磁铁找到了,确实是一根绣针,还带着一寸长的绣线,绾着死结, 线与颜色,均与绣像一样。” 太好了!不过她心里也只是踏实一大半。“桓郎君, 此案应当再牵连不到我二叔了?” 桓真见王荇也是一副紧张相, 便知王葛已经给小家伙讲了。 “已经将何安、殷女娘一同缉捕, 何安不经吓, 当场就招了。他跟死者聂娘子早就相识,何安本性放荡,一边跟殷女娘订了亲,一边牵挂着聂娘子。聂娘子因年纪过了二十,怕乡所随意给她指配婚事,就对何安也上了心。聂娘子虽半疯却不傻,知道何安不会娶她,所以何安说要离乡几日去接殷女娘时,聂娘子更慌了,大概是想将事情做实,也偷跑离家,跟在了何安身后。二人都无过所竹牌,又心照不宣,便一同穿行槭树林。” 桓真一讲案情,不但话多,整个人格外神采飞扬,有了少年郎的样子:“何安是放荡,可他也不傻, 无论聂娘子怎样勾引, 何安都直说不会退亲另娶。那根针就是在此过程中, 扎在了何安腰后。” 王葛点下头,明白了。终归是聂娘子棋高一着,知道何安即将和殷女娘会面,就行此计。殷女娘到时一定会看到绣针和针上的彩线,只是谁能料到殷女娘果断的把针线扔了。殷女娘一定早知道何安跟聂娘子不清不楚,因此比聂考生还着急,想让聂娘子赶紧出嫁。 一切,全能说通了。 桓真先告诫王荇:“记住,这些都是阴私手段,不可不知,不可不妨!但儿郎志在四方,总依靠阴私手段行事,绝成不了大事!” “是!我记得了。” 桓真继续道:“后来何安逐渐被聂娘子的胡言乱语搅烦,就推了她一把,手巾掉落,何安知道聂娘子始终还记挂着……哼,而后这厮痛骂,聂娘子无反应,才看见聂娘子颅后恰巧碰在石头上,死了。何安先是被吓跑,发现手里一直拿着死者的手巾,就蠢上加蠢,折了回去,把手巾掖在死者身下,重新离开。” 王荇:“他确实蠢,本来或可判他过失罪,这回不但可判故意杀人,还另加一条栽赃陷害。” “嗯。诵王文舒的《诫子书》,若错一字,加诵十遍。” “是!” 桓真连夜赶路回来,顾不上歇,先考王荇的功课,姊弟俩都感激不已,立即眼神道别,一个大声诵书,一个知趣的揖礼离开。 王葛来到猪圈处,正听到大母赞王艾:“啧啧,瞧咱家阿艾手巧的,多会拌猪食,都长出花来了。” “大母也觉得好看?” “好看。这几头猪吃了阿艾拌的食,一定长的更硕壮。” 王翁被老妻和小孙女逗笑。 “有多好看?我也瞧瞧。”王葛笑眼弯弯过来,原来是小家伙在猪食上洒了几瓣野花。“呀,确实好看。” “从姊。”王艾害羞的躲贾妪腿后。王葛离家太久,小家伙还没熟悉回来。 “大父,大母。”王葛拿过大父手里的长竹耙,继续把深圈中的猪粪拨拉成两堆。“你们歇会,我很快就干完。” “好。”老人家心里真是舒坦啊,长孙女又有本事又孝顺,前几日,乡吏特地来苇亭,把阿葛被录取为“班输童子”、“头等准匠师”的喜讯捎来,并说自家的自耕农户籍已经改为了匠户!明年的力役,二郎不必去了;今年九月的田租再减一成,只交四成租。 “大父,昨天我睡着了没来得及问,乡吏来苇亭后,有没有说还要去贾舍村?” “没说。去贾舍村?是有啥事?”王翁知道孙女不会没原由的问这个。 “准匠师等级只考技艺,但是考匠师等级,必须先通过乡、县的察举。” 贾妪:“啥是察举?” 王翁:“我知道。跟读书人举孝举廉一样,就是要有贤德的声名。” 贾妪明白了:“那咱虎宝肯定能通过。啧!”她突然后怕的抚胸口,“幸亏虎宝有主意,教张仓时没收钱粮,不然魏妪那张嘴,谁知道会不会嫉妒咱虎宝有本事,恨她孙儿没考上匠员名额,对乡吏胡说八道哩。” 王翁:“更该庆幸程求盗机智,让卢求盗把张菜送回贾舍村了,不然张菜万一想不开出了事……现在琢磨啊,才知道迁出贾舍村就对了。有些不在意的坏事轻视了,就能慢慢烂成大疮。” “大父说的对。”王葛赞成。张菜又惹过啥乱子?等有时间再问。要紧的事情是,该把王三分出去了!得在短时间内、有方法的循序渐进。 第一步,就是让大父母警醒,她的匠师大道,必须有贤德声名铺路,否则她再努力也会被不争气的家人毁掉。 第二步,获得二叔的支持。 今日二叔若过来的话,那就今日提。若不过来,她明日跑趟贾舍村。不能拖了,她最多在家呆十天,六月十日必须赶回县邑。 (本章完) 第149章 又上坏侄女的当了! 王二郎先去乡里买了粮,然后绕道过来苇亭。来对了,侄女果然回来了。 王葛跟二叔长时间未见,立刻瞧出他面相变了。不是她会看相,而是久别重逢,她对二叔的印象还停留在三月分离时,那时他多爱笑啊。可现在, 虽然也在笑,却又回到了以前的他。 二叔以前就是时而爽快、时而阴沉,阴沉的时候挺瘆人,好似……怎么说呢,就像一副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个灵魂爱发怒,爱出神, 话不多;另个灵魂则时刻在压制暴怒,尽力帮助长房(尤其贾三娘和王禾针对长房时)。 后来随她考匠员、匠童, 从妹阿菽学编织、三房姚妇被弃,家里的贫困终于没那么捉襟见肘了,二叔的戾气彻底不见。尤其贾三娘被弃后,二叔走路都带风,整日咧着大嘴笑。 可是才分别两个月啊,一定是被王三气的。 若搁平时,王二郎来探望二老,说几句话后就得往回赶了,可这回他刚起身,王葛就举着右胳膊挡在自己眼上了。 轻微的抽泣声,让王二郎眼圈顿时红了,他急的跺脚:“哎呦哭啥嘛,不走了!二叔今晚不走,明早再走!” “嗯。”王葛破涕为笑。 王翁欣慰。长房以后肯定会兴旺, 可二郎憨直,没啥本事,又只有一子一女,若无长房帮衬, 次房日子难啊, 分户后更没法过了。阿葛视二郎如父,是次房之福。 今天的晚食,一家人欢声笑语,王翁让贾妪打开铁郎君送来的麦酒,老两口和大郎、二郎皆饮。 王蓬、王荇则手拉手,给诸长辈、兄姊妹唱诵诗歌。诗中有禾,诗中有葛,诗中有菽,诗中有蓬,诗中有荇,诗中有艾。 诗中既含道理,也有脚踏实地的生活。 王二郎又饮酒、又饮水,实在等不及小家伙们唱完,赶紧跑茅厕。解决完急匆匆出来,见王葛正站在院门口,误会了,以为有贼,抄起草棚下的农具冲篱笆外喊:“谁?出来!我可瞅见你了啊!” “哈哈, 二叔,我嫌阿蓬和虎头唱的难听, 出来透透气。” “哦,吓我一跳。” “二叔胆子这么小。” 王二郎不好意思的抓抓头。 “二叔胆子这么小,当年都能不顾一切的救我阿母,我才能活下来。所以谁要再敢说二叔胆小,我一定骂他!徒有莽胆的儿郎多了,哼,哪个有我二叔英雄?哪个敢打虎?” “啊……”黑暗里,王二郎眨巴眨巴眼,眼泪沾到睫毛上,重新看清楚侄女。她相貌还是随长嫂多一些。“啥英不英雄,都是自家人,应当的。那些年咱家日子太苦,家里着急开荒,你阿父又突然落下眼疾,更忙不过来了,多亏你阿母贤良、勤快,家里才慢慢缓过来,你阿父也慢慢缓过来了。” “我想问二叔件事,不想被大父母听见。” “哦,你说。”王二郎随王葛出来篱门,还站在院前,如果家里人找他俩,一出屋门就能看见。 “我阿母被野虎咬着时,我三叔也冲在最前头么?” 王二郎的腮瞬间咬紧,王三当时跟村邻在一起,是,也打虎了,但那时自家人都不冒险靠近虎,光在外圈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等伤到虎后长嫂还有救吗?所以他的第二世,阿葛生下来就……没有阿葛,后来的虎头也…… 不愿回想! 他一会儿愤怒、痛苦,一会儿又甩头,像是两个灵魂在抗击! 王葛:“二叔,我在外求学,听说过一种奇事。” “啊?啥奇事?” “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哩。二叔信吗?” 轰!似平地炸雷,后面的一句王二郎根本没听见。有人能重活一世两世,那有人跟他一样重活了三世吗? 王葛轻叹,二叔才是真正的老实人,这副见鬼、心虚的表情,都不用怀疑了,绝对是重生者。“二叔,你信我吗?你是我叔父,你信侄女吗?” “当然信。”王二郎慢慢回神,“当然信。” “那你会害我吗?” “我、我咋会害你哩?你这孩子、你……” “二叔,我有件事一直不敢跟大父母说,怕他们年纪大了会吓着。也不敢跟阿父说,我阿父瞧不见物,要是再揣着我的秘密,那走路不都得摔跤啊。” “你的秘密?”王二郎瞠目结舌,压低声问:“你、阿葛你,你也是重活了?” 王葛伸出五指。 “啊?!”王二郎怪叫,赶忙捂嘴,震惊又同情:“你比二叔还多重活两世?” “不是,我是看二叔胡言乱语,问你这是几根手指?” 砰砰砰砰!上当了!坏侄女啊坏侄女!王二郎左右拳头狠捶自己胸膛。就知道她没好心眼,啊呀上当了!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咋圆回来,咋圆…… “说瞎话才能圆回来,真话圆不回来。二叔,反正你已经说漏嘴了,快跟我说说。” 胡说八道,又在糊弄他。啥叫说真话圆不回来? “二叔不说,我去告诉大父。” “哎哎哎。我说,我说。唉……”王二郎也是酒劲上来,憋了许久的苦楚再也不想憋了,一腚坐地下,开始述说他梦魇似的三世经历。 “第一世,天下大乱,百姓都不知道哪个是皇帝。有一天,苦县宁平城几天被杀死数十万人的消息传来,所有躲在野山的人都慌了。我们想着只要不下山,应该能活下去。现在想想,真傻,我们都能听到遥远的消息了,那些骑着马的匈奴人,当然也来了。” “第二世从一出生就不一样了,因为换了个好皇帝……” “第三世很奇怪,我活过来时,倒在树旁边,一睁眼就看见野虎咬住了长嫂的脚,我啥都没顾上想,拣起铁锸就砸,我的凶劲让村邻也更出力,刚把野虎吓走,虎宝你就……嘿,真好……你嗷嗷哭,哭的可大声了,你阿母本来都晕过去了,硬是被你哭醒了。唉,就是这样,三世,二叔一直没啥本事,还是只会种地。还有更闹不明白的,我每重活一世,前世的好些事都记不清,就像记忆被摘掉一些一样,咋都想不起来了。” 王葛坐旁边,头埋在手臂间,瘦削的肩一颤一颤。 王二郎生气了:“多悲惨,二叔多悲惨,你笑成这样,哼!”他一起身,醉意直涌脑门,趁着还能走直道,赶紧回屋。 王翁瞪儿郎一眼:“酒量还不如黍粒高,快躺旁边。” “我不躺你旁边,我躺我大兄旁边。” 贾妪:“阿葛哩?” 王荇:“我去找。” 王蓬:“我和你一起。” 再说王葛,二叔一离开,她再也控制不住,呜呜的抽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可怜的二叔,让人心疼的二叔,让她感激敬重的二叔! 他除了第一世早亡,其余每世都在救她和阿母,好似他重生的意义,就是为了让她王葛来到这世间! 但就像他说的,他的记忆缺失了。他哪是活了三世,而是四世! 漏掉的一世,就是他以为的第三次重生之前。他一定是救她阿母的过程中,被虎撞到树上撞死了。不然怎会被重新附魂魄? 所以今世的二叔,是他的第四世! (本章完) 第150章 回贾舍村 次日一早,王二郎目不斜视的走路,目不斜视的吃饭,目不斜视的牵牛前行,至木亭道边,跟二老、长兄、晚辈们道别。 王葛:“二叔……” 王二郎吓得俩腿一绊。唉,昨晚他的嘴跟开了瓢一样, 都说了些啥嘛,怪不得都说饮酒误事,果然! “二叔,过两天我和阿菽回村看你。” “哎,好。” 王葛瞧着二叔逃跑般的心虚样,真是又想笑又心疼。昨晚想跟他提分户计划的,只好再延两天了。不过没关系,二叔明显厌恶王三,不会反对的。 那就先进行第三步。 王翁老两口要直接去扫猪圈,王禾离开了,他得去马厩,王菽也很忙,得跟亭户的小女娘们一起编草鞋。 王葛:“大父,这次我回去不是回南山馆墅,是去山阴县。” “去山阴县?”王翁顿时停下,惊问:“以后都不让你念书了?还是为了匠师考试?” “咱回家说。” “行。”王翁让老妻带阿蓬、阿艾去猪圈,阿蓬能帮忙、还能看护幼妹。 回院,进来屋,窗帘半掀, 王翁、大郎、王葛围坐。王荇自己在院里伏案练字。 王葛:“这次准匠师考结束后, 桓县令给我两个选择。第一是继续留在南山,然后提前一个月我自己去山阴县;第二是加入山阴县新置的准匠师急训营。急训营会设各种竞逐比试,初级匠师若想考取中匠师, 有个条件、或者说成绩, 必须达成……就是百场郡级竞逐赛的前十名。” 最后这句话令王翁父子倒抽口气。百场、郡级赛、前十名!天啊, 匠师等级真是一关更比一关难。说句难听话, 郡有多大、有多少人口?最远只去过乡镇的普通农户, 一辈子也不会往那方面琢磨。 令他们感慨的是,阿葛才十一岁,就知道提前为中匠师铺路,正如她在村里传授匠技,提前为品德察举铺路一样。 家有贤女娘,赛过诸儿郎! “但是,”王葛话语一转,“如果三叔再继续无事生非,甚至在大父、二叔不知道的情况下,克扣佃户的谷粮,那我就算赢了一百场比赛又怎么样呢?白辛苦一场,所有成绩付诸流水!大父,阿父,倘若真变成那样,我怎么甘心?” “哈,哈……唉……”王翁这两声笑,仿佛后头还有话, 但却苦笑摇头, 然后不语。 王大郎:“阿父别怪虎宝, 她并非不敬她三叔, 实在是她三叔不值得敬!” “怪虎宝?不!”王翁赞许又激动的望着孙女,“从前我只是听人说,成大事者,必须果决。现在咱王家也出了一个果决、聪慧的女娘,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么会怪?虎宝,大父相信你已经有好办法,说出来!” “是!” 次日,王翁、王禾、王菽都请了一天假,祖孙四人天刚亮就出发,走回贾舍村。新修的大道太好了,这是众人来苇亭后第一次回村,欢喜的不得了,王菽看到不同颜色的野花就采摘。 王翁:“回去后你可得放好喽,不然阿艾能把这些花全拌到猪食里。” 王葛跟着笑,心里正想二叔讲的一件事。他说第一次重生(也就是他的第二世),贾舍村也修了新道。这说明二叔每次重生,经历的社会大环境是一样的,也说明确实是她改变了家里的悲惨命运。 既然改变了,就要一直越变越好,不能重蹈覆辙。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申时。路上不停的跟村邻打招呼,然后在许多村童的跟随下来到自家院前。 怪不得这些孩子一直跟过来,各个神情都跟瞧稀罕一样,原来自家院门结着绳索。 唉,按说家里人都出门,结绳索也没错,错就错在贾舍村没这风俗。多明显啊,这是把村邻当成盗贼防啊。然而绳索真能防住盗贼吗? 王翁气呼呼进院:“敞着院门!” “哎。”王禾赶紧应道。 老人家能不气吗?东厢房竟然也结了绳索,这又是防谁?三郎这竖子,连他二兄都防啊! 王禾兄妹的脸上更不好看。 夕阳散着无尽余晖,漫天赤色将山野映成桃源般的画卷。可画卷只适合文人雅士去观赏,行走在画卷中的农户,唯觉得浑身疲惫。 王三一见院门大敞,毛骨悚然,声音急得变了调,跟夜枭一样:“二兄,咱家、快看咱家,进贼了啊!” 哈哈哈哈! 一直站道边的村童们为啥到现在还不走?盼的就是眼前的热闹,一个个不是捧腹大乐,就是鼓掌跳脚,还捏着嗓子学王三:“快看咱家进贼了啊……” “哈哈哈哈……哦哦,以父为贼,以侄为贼。王家三郎,以父为贼,以侄为贼,哦哦……”小童们越喊越齐。 王二郎紧攥农具,真恨不能把王三的嘴砸烂、砸哑! “二叔,你们进去,大父在主屋。”王葛端着筲箕出来院门,里头是一个个草编的小鱼、小蝴蝶,每个上头都插有野花。她对小童们喊:“都过来,我刚编好,一人一个,不许抢。” 小童们欢喜的领着草编趣物,终于各回各家了。 院门依旧大敞。 主屋里,王葛回来后,王翁没绕弯子,直接道:“这次回来,是跟你们说分户的事。” 二郎、三郎各有各的惊,大概都想过会提前分户,全反常的没出声。 “提前分户,不是因你们有不孝之举,到时我会跟乡吏说明。原因你们肯定也琢磨过了,阿葛以后离家越来越远,虎头也是,我和你们阿母今年在苇亭,明年说不定就迁去清河庄了。早分户,对长房、对你们都好。当然,你们不同意也没用。” 王三肩膀一下垮了,头垂的很低。 王翁见他们仍都不语,就继续道:“分户就得牵扯财产。咱家不到一百五十亩地,这个宅院,一头牛,两户佃农,值钱的就这些,你们要觉得还有别的,现在补上,若都不说,我就按这些分了。” 王二郎摇头。 王三郎呼吸渐粗,仍垂着脑袋道:“长房有本事,也要跟我们争地么?既然越迁越远,争了有啥用?” 二郎冷笑,已经懒得再和王三辩论,他说道:“分了好,早分户,阿葛才能安心出远门,虎头能安心读书。我是他们二叔,也就能帮上这些了。阿父放心,分给我啥我要啥,啥都不给我也不怨,到时我跟阿父阿母去喂猪,跟阿禾一起扫马厩,都挺好。” 王三抬起头,也冷笑:“次房跟长房关系好,二兄当然敢啥都不要。我有啥?我只有地!只会种地,我不争地我争啥?就连我的儿郎、女娘都被大房养在身边、跟他们不是我的孩儿一样,我能争啥?” 王翁:“三郎,你说这话可想过,你也是我孩儿啊。” “阿父,我……”王三郎张了张嘴,尽管愧疚涌上心头,但紧咬牙,重新垂头,还是坚持自己的“争”! “三郎啊,我知你忧心,可你记住,分了户,你也是我孩儿,我不会让我孩儿饿死!即使我总责怪你不争气,我也不会让你饿死!” 王三郎泣不成声,跪伏在地:“孩儿知错,是我不孝。” “你没有不孝。这样,我先说三房的分配。两个分配法,许你自己选一个。” (本章完) 第151章 王三郎的选择 “第一个分配法……田地、宅院,你和你二兄平分,耕牛归长房。那两户佃农立的是两年的契,契期内的口粮由长房供。契期结束后,你们雇的起就雇,雇不起就自己耕种,长房不会再管。我刚才说了, 分了户,你们也是我孩儿,从明年孟春开始,你们两房每月交五升赡养粮,新粮。” 王三郎泣声止,心寒不已, 原来阿父说的“分了户你也是我孩儿”还有另个意思, 那就是:分了户,我也是你们阿父! 话是不错,他也并非不孝,可他只能分七十余亩地,课田数就为七十亩,接下来的日子他得不停开荒,万一逢旱逢涝,每月五升的赡养粮,还是新粮,他从哪捣腾? 而且分户以后,田租恢复从前,他得多败家啊还雇佃户?再就是力役,也免不了了, 阿竹还小, 每年都得他去服役,他离家期间,家里这摊事怎么办? 至于他和二兄平分宅院,呵,好似占了长房多大利似的, 长房迁往远方, 以后都不回来住了,兄弟仨平分又咋样?主屋、次主屋不还是得空着?有本事回来住啊! 王翁:“三郎,这个法子,你有何不满意之处,提出来,若说的有理,可调整。二郎也说说。” 二郎连忙摇头。他说到做到,甭管阿父咋分配,他都应。 王三郎长“呼”口气,脸上泪痕已经干了,问道:“长房无地,能不能把牛留给我和二兄共用?” “你提你的!别攀扯我!”王二郎戾气满脸。 王菽立即抱着他胳膊轻摇,她牢牢记着从姊的提醒,只要阿父发怒,她就撒娇:“阿父。” 王二郎的怒火瞬间消失,“哎、哎”连应两声。 王翁:“三郎啊,你得知道, 长房无地是因为不想跟你们争,咱家这头牛咋来的, 你心里没数?因虎头是桓亭长的同门,人家王小郎才送给虎头的见面礼!再者,你大兄和你们不一样,他不会再娶了,以后只有阿葛和虎头,等阿葛出嫁后,你大兄怎么办?到时把牛卖了,还能换些钱使。” “卖牛?他把牛分走了,我和二……我就得干耕牛的活,他倒好,他卖牛?”不怪王三郎急,农户只有攒钱买牛的,还没听说卖牛换钱的! 王葛:“不然咋办?以后我出嫁了,挣再多的钱都是姑舅家的,还能总给我阿父吗?虎头离成年还早,三叔倒是出个主意,我阿父的日子怎么过?我阿父过不好,我大父母怎么办?” “不是还有阿蓬吗?” “分完户,阿蓬、阿艾当然给三叔送回来。” 天!王三郎艰难的咽口唾沫,他咋忘了这茬。分完户就够艰难了,再添两张嘴,他的积蓄早晚耗空。况且养儿得攒聘礼,养女得攒嫁妆,他自己还得续弦,再生儿女,再攒聘礼、再攒嫁妆……天!只是一想就透不过气来了,好似蹲进鸟窝里,一群张着大嘴的雏鸟缠着他管他讨吃的。“阿父不是说,还有第二个法子?” 王翁:“嗯。第二个分配法……先把你这房分出去。田地、宅院、佃户、耕牛,全归你。长房两年内,按陈粮的钱价,替你付清佃户五年的口粮。” “啥?”王三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白使唤佃户五年,差不多了,够攒一笔积蓄了,阿竹那时也十三了,能撑事了。还有,没王二多事,他可以把佃户的陈粮换成次陈粮,又能攒出不少利。 “那、那那……”他吭哧着,那王二能愿意? “你以后也不必出赡养粮。” “啥?!” “不止如此,长房还会再补你两贯钱。” 王三郎已经惊讶到顶点了,变成狐疑,阿父不是妄言之人,既这样说,肯定会让长房照做,且阿葛就在这,长房肯定是愿意的。 王翁不故弄玄虚,紧接着道:“长房唯一的条件,就是把阿蓬、阿艾过继到你大兄名下。” “那咋能……”王三郎冲口而出,硬生生止住。那咋能行?他的儿郎、女娘,凭啥过继给长房?可是不答应这个条件,他就得按第一个分配法。 王翁:“你大兄子女少,以后阿葛嫁了人,虎头说不定也要去更远的地方求学,过继阿蓬、阿艾,到时就能让他俩撑起长房。三郎,你自己琢磨,两个法子,你必须择一个。” “那二兄呢?家里财产都分给我,待次房分户时怎么办?” 王翁:“你二兄又不过继儿女给长房,攀扯不了你。阿葛出嫁前,攒出两贯钱给你二兄,我和你阿母随长房再迁走后,苇亭的屋院给次房住,足够了。行了,你回屋好好想想。阿葛、阿菽去烹晚食,别忘了给阿竹留出来。” “是。” “不用想了。”王三郎右手的指甲都快抠烂了掌心,说话带了颤音:“阿父,我、我决定了,不用再想了。我选第一种!” “也好。” “不过,若长房再多拿一贯钱,我就答应,把阿蓬、阿艾过继给大兄。” 王三这畜牲,还真把儿女当货品卖了!王葛早防他这招,拒绝道:“不必了!来之前大父已经答应,三叔若不愿意,就让二叔今年续弦,两年生仨,只要生下儿郎,立刻把禾从弟过继给我长房。”说完她瞪着王禾。 王禾嘴角一抽,看向阿父。 谁知王二郎认真了,点头道:“这主意好。就是两年生仨有点难啊,再说万一生的仨都是女娘……” 王菽扭身生气:“女娘咋了?” “女娘好啊……多好啊!阿父看着儿郎就生气!” 太伤人了!王禾捂胸,似被马蹄子咣咣蹬了两脚。 王三的计谋没管用,只得改口,选第二种分配法。此举让一家人彻底心寒。 仍是托桓真帮忙,三天后,曾经的一户之籍办妥了分户。王葛所在的户籍为匠户,王三这户仍为自耕农。 王蓬成为王葛的二弟,王荇为三弟,王艾为季妹。从此王蓬、王艾称王大郎为“阿父”,称王三郎为“三叔”。 财产也在户籍中写明,包括田地、宅院、耕牛、两贯钱(贯以下数额不必登记)。 有件事王三不知道,上回分那四贯余钱后,王二郎次日就把一贯钱还给二老了,他才不会贪侄女辛辛苦苦赚的钱。 佃户为七人数,五年的口粮钱,按十八贯整算,王三郎表示无异议。乡吏为保,王葛代长房立契:五年的起始日期,从分户之日开始。 乡吏写完后,念一遍。 王三一听不对:“漏了,没写两年内付清。” 王葛:“不用两年。阿蓬、虎头!卸筐。” “是。”俩阿弟放下背筐,拿掉上头的青草,露出一个个布袋。全部取出,正好十八袋! 头等准匠师:奖励为两贯。 班输童子:奖励为一贯。 打败勇夫:奖励为五贯。 狼牙刺:奖励为十贯。 正好十八贯! 这些钱,桓县令怕王葛路上不安全,特意让亭驿送来的。她王葛敢挣就敢花,能花更能挣! 就用这些钱,跟王三这个畜牲恩断义绝!用这些钱,让大父母安心,彻底对王三心寒!用这些钱,让懂事的阿蓬阿艾脱离恶父!用这些钱,让村邻、乡邻知道,只有王三对不住长房,长房绝不亏欠三房! 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心去山阴县,向着一场场郡级竞逐赛,冲刺! (本章完) 第二更晚一点 致歉:今天码字时间少,第二更延迟,但肯定会更。   第152章 出发山阴县 再斗志昂扬的王葛,也敌不过大母的大扫帚。 返回苇亭后,她在哪,大母就把院里的灰往哪扫。“大母,你歇着,我来。” “别,耙子扫地还不漏的到处都是啊, 可不行。起开别挡道。” “哦,好。”王葛冲旁边的二叔挤眉弄眼,她算是甩不掉耙子绰号了,明白老人家还在心疼那十八贯钱。 果然,大母继续朝她扫灰,唠叨:“啧啧啧,我孙女真有本事, 十八贯钱哪,我一宿都没数完, 清早就拿走给了外人。” 王葛故作惊讶:“啊?外人?大母,原来我三叔不是你亲生……” 扫帚头从地撅上天,朝王葛扑来。“大母别打,二叔救我。” 贾妪岂会真打,被叔侄俩抱头的样子气笑。 西边的小草棚下,王艾把晒好的草抱给王大郎,待他捆结实后,小家伙抱到一旁垛起来,然后跑回王大郎身后,搂着他脖子往他背上蹬。“阿父, 阿父, 阿父!” “哎。”王大郎一声声应着, 心都融化了。 太阳落, 弯月升。 黑暗里, 王葛和弟、妹躺在一起, 都伸出手掌,她先说道:“我会篾竹。” 王菽:“我会编草鞋。” 王蓬:“我会开荒。” 王荇:“我会写字。” 王艾:“我会拌猪食。嘻嘻。” 王葛:“我们什么都会干, 我们不怕苦,日子会越过越好。” “我们会越来越好!” “会越来越好!” 小家伙们声音不齐的附和,王蓬嗓门最亮。 贾妪一直侧着身,被孩子们逗笑。以前虽把阿蓬兄妹留在苇亭,但心里是不踏实的,这回好了,都过继给大郎,终于名正言顺。有二子二女,大郎不续弦就随他。 院里,王二郎挑满一缸水,把院门关严,看到外边桓亭长、程求盗骑着马巡夜,他脑中突然闪过零碎记忆。前世村里修路,他和几个佃农被地主家遣到村西,假装来回过路,实则是打探为啥修路?但佃户哪能打探出啥有用消息,只听说出了桩人命案。 正是那几天里,他知道了哪个人是临水亭的任亭长,哪个是程求盗、哪个是单求盗, 可他没见到过桓郎君。 算了, 不想了, 前世全是不幸,记不起来更好。 六月初八。 王葛吃过早食后,一家人送她到道边。这次分别之期更长,每个人都不舍,但都忍着。一转身后,几个孩子全瘪着嘴抹眼泪。 她没让二叔送,早就说好的。不是来不及办过所路证,而是二叔乍来苇亭,就得踏踏实实跟亭户一样开荒干活,自家不能总依仗着桓亭长的关系贪利。 初十清早,王葛达到县邑境。 准匠师的集合地是乡兵大比的区域,因比武,之前地面被碰撞出很多坑点,现在都已修复平整。对面她曾经考试的地方,临时匠肆更多,从她这个位置望去,匠肆呈“冂”字形排列,仍是被高高的毡墙所围。 二十年内的准匠师都能参加匠师大比,但是急训营有限制,总共二百一十个名额。往年的准匠师,每年名额为十人,王葛这批新人是二十人的名额。经过一天的观察,她确定,终于成为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 次日天刚亮,急训营队伍出发。 去山阴县的方式是徒步,队伍前、中、后都有游徼,无匠吏。队伍最末是推着独轮车的隶臣妾,车上载有陶灶、粮食。游徼负责引道、安全,隶臣妾负责饮食,清理路途的粪便等杂活。准匠师考生的行囊自背,且必须跟上队伍行进。 路上鲜有人闲聊。十月的匠师大比只录取六十名额,而且大比前还有各项竞逐赛,每个人都是彼此的对手,何必假惺惺攀谈,让人误会想打听什么。 这个季节是很热,不过众考生要在山阴县呆到过冬的,背筐内的厚铺盖、寒衣等杂物加起来十分沉,王葛算了下,第一天行的路得有三十里了,实在疲惫。残酷的是,掉队的不等。 等天黑了,掉队者才陆陆续续寻至营地。 王葛把足底的血泡都挑破,明天不能穿草鞋了,换上布鞋,鞋底是层层葛布缝制的。她疼的龇牙咧嘴,到陶灶那取了点草灰,走到水源边,用竹壶舀水,使劲搓足衣上的血垢。 “用我帮忙吗?”悄无声息中突然有人靠近,把她吓一跳,是个隶妾。 晋朝的隶臣妾成年也不许束发,这娘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仍半扎、半散发丝,便是罪役的最明显标志。 王葛强忍脚疼,提着竹壶、足衣就走。 “准匠师?”隶妾跟在后。 “你跟踪我做甚?”王葛高声质问。 好些人瞧向这边。 对方停在原地,摆手解释:“女娘别怕,罪婢只想求女娘帮我制一把木尺。” “胡说,这些人全是准匠师,你为何独盯上我?” “我,我以为女娘最好说话,才……” 有两个游徼过来了,王葛故意让游徼能听见,拒绝道:“你找别人帮忙,我胆小,害怕你们。” “何故吵闹?”问话者,是负责此行队伍的县吏,既掌管隶臣妾,也管理众游徼。王葛见过他,正是那晚在槭树林查案的贼捕掾。 隶妾惊慌跪地,快速讲出事情原委:“罪婢白天看到这位准匠师用过一把木尺,又见她年纪小,似是脾气极好的样子,凑巧她来取草灰洗衣,罪婢就跟到河边,想求准匠师借木尺一用。罪婢想当着她的面刻完木尺,立即还她,谁知吓着了准匠师,罪婢知罪。” 贼捕掾斥道:“无论隶臣、隶妾,路途中都不许跟任何准匠师攀谈,所以你是知错犯错!游徼记下此罪婢,回县邑后按律加役。” 隶妾顿时伏地,她不敢哭出声,浑身颤抖的模样,令一个三十年纪的准匠师不忍道:“唉,何必呢。我若带了尺……” 王葛离此人很近,便问:“你若带了尺怎样?” “哈?”此人话被打断,不悦道:“我若带了尺,借她刻尺又何妨?” “可是现在没任何人拦你,你为什么不帮她刻一把尺呢?你帮她刻,比她自己刻要快、还精准。”王葛不疾不徐,很认真的在讨论道理。 “男女有别!” “她不会在意的,她只想刻尺。是?”王葛问隶妾。 贼捕掾记得王葛。小女娘确实聪慧,几句话就将这郎君的伪善面皮撕开,且句句有理,令他赞许。 (本章完) 延迟更新 呜,一步慢,步步慢,抱歉,实在太困了,早上的第一更继续延迟。   第153章 孟女吏 “是。”隶妾始终伏地,不敢抬头,不敢多回一字。 幸亏夜黑,令人看不清伪善郎君的羞恼,他心道:是个屁!谁知道罪婢犯下何罪才判的役刑?他帮对方刻尺,除了留下同情罪徒的糊涂名声,还能赚来啥? 匠师可不光考技艺, 还要察举品行,他知道王葛就是今年的头等准匠师,才故意同情隶妾,反衬王葛的冷漠。没想到几句话后,变成他进退两难。 王葛:“郎君不应,看来跟我一样胆小,害怕罪徒。诸位有不怕的么?尽可上前帮隶妾刻尺!”说完,她向贼捕掾、游徼一揖, 离开。 瞧热闹的考生各个退避一大步, 退晚了怕被人误会。 伪善郎君冷汗淋漓,觉得要被周围目光嘲笑成筛子了。“考生莽撞。”他惭愧的向贼捕掾一揖,以袖掩面,也速速离去。他不仅恨王葛、也恨隶妾,更盼天亮后没人能认出他。 王葛没有幸灾乐祸,心情同样不好,无端跟不相识的考生结了仇,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报复?还有隶妾,是真想得到一把准匠师刻的尺,还是另有目的?她脑中已经想出无数宫斗大戏…… 想多了。她自此再没瞧见那个隶妾。 贼捕掾护送木匠急训营去山阴县, 是立功的机会,岂容许一个隶妾惹事生乱?于是天一亮, 就遣游徼将“麻烦”押回县邑了。 之后路途辛苦,有时一日行二十里路,有时二十五里, 从第三日开始,有掉队的考生再没赶上队伍。 六月二十二,木匠急训营终于进入山阴县境。 会稽郡, 在武帝时期辖十县:山阴、上虞、余姚、句章、鄞、鄮、始宁、剡、永兴、诸暨。此十县全为大县。 成帝登基后,将句章县东、鄮县北的交集地,另置一县,这就是踱衣县的由来。至此,会稽郡辖十一县,仍全为大县。 但大县之间也是有等级的。山阴县是郡治所,人口占整个郡的一半以上,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周围数郡的绢米贸易中心。 王葛一直遗憾上回南山馆墅只带众学童游历了会稽山,并未进县邑,还好没隔多久,她凭借自己的本事来了。 自东城门而入,中轴大道比踱衣县的入城路宽出一倍,似乎每条街巷都四通八达。商旅、百姓,多着艳丽衣裙,即便随行在车驾旁的婢女,一个个也全盘着上耸的美髻。 随游徼吆喝, 考生们才想起入城前的嘱咐, 所有人微微低头紧跟队伍而行。行了许久, 王葛余光仍见道中轻舆经隧, 结驷连骑。两侧商肆与亭台相接,且有河道过肆,楼船、特舟可在河道中错行。 贼捕掾已跟众考生说过,山阴县的商肆按类而聚。西有绢市,东有米市,这二市为大市。东西南北各有小市,小市按“里”划分,方便管理。比如“治觞里”,以酿酒者居多;“鲤鲂里”,经营鱼鳖者居多;“乐律里”则日夜丝竹讴歌。 里中不但有经营之肆,还是富商大贾的居住地。 但是负责禁贼盗的,仍是“亭”,大市有“市亭”,小市有“街亭”。 比如王葛等人要去的,是城东的小市“竹木里”。掌管竹木里民政的官吏是里长;巡查此地安全、缉捕贼盗的是“竹木亭”的亭长。里长跟亭长不分上下,是平级县吏。 进入竹木里后,考生们不适应的繁荣奢华渐行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繁荣,是独属于木匠的奢华! 竹匠肆、木匠肆、草织肆、藤肆……大小不一的匠肆、作坊,无不散发熟悉的材料味道。 继续西行、再往北,终于到了急训营目的地……林木苑。 这里曾是富商的宅院,前主人被抄家,里面重新建筑,加了不少围墙,隔成一间间形状不一的庭院:竹区十个院;木区十个院;草编区十个院。 王葛等二十个匠娘考生分在竹区五院,乍听跟前世医院名似的。她们住的是一个大屋舍,顺屋门这面墙的正中位置有个窗。地上每隔一步一张草席,除了窗下那张草席,其余位置都差不多,没啥好争的。 考生们放行囊、铺被褥时,外头的县吏也在交接。 林木苑内既有郡吏,也有山阴县吏,官署匠吏也是如此。各院清点人数后,踱衣县的吏就算完成了任务,当即出城,隶臣妾自然随着一起离开。 屋舍内,一个年纪最长的娘子择了窗下位置。这可不是好地方,因为如无意外,众考生要在这里呆到冬季,到时谁挨着窗谁受冻。 王葛过去,择了她旁边的草席。这是次等不好的位置。 娘子冲王葛一笑:“我姓孟。” “我姓王。” 娘子另一侧的草席也过来一小女娘,比王葛大,但绝对不到十五岁。“我姓林。” 孟娘子:“呀,那真是巧,咱们住的就是林木苑哩。你们饿了吗,我这还剩半张饼。” 王葛、林小娘子均摇头。孟娘子也不再让,两口就填嘴里了,噎的抻脖鼓眼,把王葛俩人惊的微张着嘴,这吃饭速度! 一个娘子进来,穿的竟然是吏衣!这可了不得,说明对方已经是吏,至少是初级匠师等级。 果然,她站在两趟草席前的正中位置,和善而言:“我是郡置匠肆的女吏,姓孟。” 王葛、林小娘子均冲孟娘子笑,同姓啊。 孟女吏:“诸位可知急训营‘急’字的含义?急为紧迫之意,距离匠师大比只有三个月,十一个县、二十年期内的木匠准匠师均有资格参加考核,你们可想过能有多少人数?”这句问话后,她没给答案。 王葛还真想过,举手。 “小娘子说。” “按我们县急训营的人数算,十一个县加起来,至少得两千三百余人。但没加入急训营的准匠师,仅今年的考生,我县就有三十人,往年的各有四十人,减去考取了匠师的,恐怕最少也剩七百人。十一个县若都按七百人算,就是七千七百人。跟急训营的人数相加,能达万人?” 从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中,就知真有不少人没算过这个问题。只知道考生肯定多,谁知道那么多! 孟女吏道声“肃静”后,说道:“不错。所以要先进行一次初选考核,考核方式各县不同。不过诸位勿忧,你们已经提前通过了初选……凡入急训营、按规定时间到达此地的,均不必进行初选考核。但是未到者,罚!废初选考核资格!” 这就意味着那些掉队的考生,提前被今年的匠师大比淘汰了!真是成也急训营,败也急训营。 从这句话之后,一直到王葛进行匠师大比,都再没见过孟女吏的笑容。 林小娘子惊恐,吓得浑身一直发颤。她先后掉队两次,幸亏连夜赶路,追上了队伍。 鄞县:音yín。 鄮县:音mào。 剡县:音shàn。 诸暨县:音zhū jì。 (本章完) 今天只有一更 一直困的睁不开眼,对不住,欠一更。明天正常更新。   第154章 急训营的日常任务 出发前,急训营的考生是二百一十人,到达林木苑者一百九十九人。可怜掉队的这十一人,或许还不知道已经被淘汰。 孟女吏:“匠师考核需三项成绩相加,分别为规矩考核项,巧绝考核项,品德察举项。” “先说规矩考核。你们在准匠师考中已经经历了, 但是,匠师大比,只会比准匠师考更严苛!矩尺与规,为方、圆、分寸的最高标准。对标准的掌握,匠师必须远远高于匠工。匠工制器,需用规矩衡量, 但匠师不必。因为匠师的脑、目、手, 就是规矩!因此,初级匠师的比试,是匠人考中最后一次,对规矩掌握的考核!” 仅这几句话,二十匠娘考生已经激动。 “其次是品德察举,又细分两项。先由乡吏、县吏考核你等平时的所言所行,如跟乡邻是否和睦,可尊老扬善?二是从入急训营开始算,至匠师大比结束,此期间不得无事生非、斗殴闹事,不得以阴损手段构陷他人、更禁偷盗!凡违反者,轻则被评为下等品德,若触犯律法,将视为明知故犯,重判!” 王葛垂低眼眸,不知路上那个伪善考生的行为, 算不算无事生非? “最后就是巧绝考核。匠师大比,首次真正考核你等的巧绝技能。《周礼》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 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你等要做的、必须要做到的,便是‘工有巧’。在高超的巧技之上,达至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即为‘绝’。” “规矩、巧绝、品德,同等重要。通过匠师大比后,由考官对每名留取考生的三项成绩进行品级评定。品级分为上等成绩、中等成绩、下等成绩。” 匠娘们明白了,若匠师大比时,坚持不到最后,根本没资格被考官评定品级。 “规矩、巧绝、品德的成绩全部为上,定会被录取为初级匠师里的上等!前年咱们会稽郡就出了一位上等匠师,再远就是五年以前了。”说到这,孟女吏黯然叹息。 上等品级都这么难得?有几个知道王葛是头等准匠师的,一时间都将目光投于她。 “三项成绩有两项为上、一项为中,或者一项为上、两项为中,均只能算中等成绩。匠师考核只录取六十人,若超过人数, 考官会对中等成绩的考生再次精确评定。” “不符合以上所述的品级标准,均算下等成绩。倘若上等匠师、中等匠师名额已经确定,仍未满六十人。由主考官从下等成绩的考生中择优录取,凑足六十人为止。” “不过,若品德察举的品级为下等,哪怕其余两项的成绩为上等,依然淘汰!当然,还有一种至高品级,就是特等匠师。可惜达到特等品级的条件,我等匠吏不知,因为会稽郡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这等俊才了。”孟女吏将“特等品级”一语带过,明显对此事毫无期盼。 讲完匠师大比的基础规则,她继续道:“匠师大比之前,人人都可报考郡级竞逐比试。在一百场郡竞逐赛中获取名次,是普通匠师考取中匠师的考核条件之一。竞逐赛形式繁多,不一定很难,但参加比试的有不少是匠师,你等慎重。” 匠娘们奇怪:慎重?何意?难道被淘汰还要惩罚吗? 果然!孟女吏紧接着道:“既然身在急训营,你们每日就必须按材料领取不同任务。参加竞逐赛,势必会耽搁此处的日常任务。只有获取竞逐赛前十名次,方可抵欠下的任务。切记,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者,上等品德降为中等,中等品德降为下等;因竞逐赛欠十日任务者,废匠师大比资格。” 众匠娘刚才的兴奋被泼冷水,这是告诫她们呢,没真本事就别乱报名竞逐赛,老老实实呆在此地制器。 孟女吏一瞧这些人的神情,就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再泼一盆冷水。“急训营的任务,同样形式繁多,未必全为制器。除材料区域有固定任务,还有藏于各院、各角落的运气任务,甚至……你等的草席下就有。每人都可在公用区域翻找任务,但是不许进入其他考生的庭院区。切记,每日总任务数,始终少于急训营的总人数。” 啥?那岂不是说,每天都有考生领不到任务? 第三盆冷水。“任务有易有难,每人每日只许领一次,领到的任务必须做。连续三天领不到任务、或连续两次完不成任务者,均废急训营资格。不可帮他人寻任务、做任务,也不可互换任务。在寻找任务线索过程中,不许破坏庭院器物、不得挖掘,违反者皆废匠师大比资格。” 啥啥?这就是说,容易找到的任务,不一定是容易完成的。倘若只会制竹,找到的是草编任务,却不能跟擅长草编的考生交换!废急训营资格?连夜往踱衣县跑吗?跑回去也来不及参加初选了? 哎呀急死了,孟女吏啥时候讲完,恨不能赶紧掀开席子找一下。 “每日饮食可在最近的庖厨领取,公用区域、各自庭院搭有草棚的地方,都为制器区,不允许在屋舍内制器。好了,告诫之话就这些,材料区分散,现在起,可领任务。” 孟女吏刚迈出门槛,屋舍内的草席就全掀开了。 孟娘子好运气!唯她的草席下、靠墙根的位置掖着一葛布条,布条上有绿色绣线绣出的寥寥几字。 孟娘子为难的问:“谁识字?我只认识几个简单的。” “我识字。”王葛为她解读:“将布条送至草编材料丙区,交与刘匠吏。” 这么简单?其余考生一哄而散。 王葛也赶紧出来。孟娘子的好运其实是人家自己挣来的,靠窗的草席无人愿选,孟娘子觉得自身年纪长,择了窗下位置,这是对良善者的奖励。 不过,布条上绣任务,可见任务材料也五花八门,王葛看着庭院中轴道两侧的几棵树。树杈上有没有? 聪明人不少,她朝树上望时,就有俩匠娘也盯上了树。这二人爬树都挺利索,一人刚到树冠枒杈就兴奋的下来,果真找到了。另个人则下树、换树爬。 茅厕也发出惊喜声。 此庭院面积不小,比王葛家的宅院都大,但只有坐东朝西的一间大居舍。正冲屋舍门,是两步宽的石板道,两侧香樟树郁郁葱葱。 她出来庭院。南北围墙两侧接壤两条极长的东西向游廊,游廊中间的公用区域,有数不尽的绿植鲜花,不下二十名考生在这里翻找任务。 王葛只得继续走。几颗大榕树中央,有个木制的四角小亭,一条榫卯木桥从小亭架设,底下为石子湖(已经干涸),桥的另一头通往平地,那里建着三层横木环垒的木圈,像是驯养某种动物的地方。 如今木圈里只余两个石制的食槽。嗯?食槽上有字! (本章完) 第155章 任务,一个时辰! 上面的字被泥糊住绝大部分,王葛目的地是材料区,脚步稍微一顿就从木圈外过去了。相比运气任务,她还是觉得固定任务靠谱。 后方木亭处,有考生被绊了一下,是个椭圆泥球,上面有字, 此人真不该好奇拣起泥球,顿时气哭:“这不坑人吗?哪有把任务写泥上的?”原来绊那一跤时,把几个要紧的字蹭掉了。 王葛回头瞧了一眼,更快步往前。她不知道,东北角的一棵榕树下,躲着个偷窥她的人……正是被她揭穿伪善面孔的那个中年考生。 一条南北向的石板小道横在前方,左右都能进入各侧的游廊,她择左而行, 沿游廊速走四十来步, 到了竹材料区。 这里占地颇广,每堆竹料前都抄手而立着两名匠吏,竹料后方搭着不少草棚,棚下为制作区。 没犹豫,她直冲慈竹区。守着此处的匠吏是两个娘子,一人主动问道:“领日常任务?” “是。” “出示过所。” 王葛将过所竹牌解下,上面不仅写着她来山阴县的原因,也包括匠人等级。 头等准匠师?女匠吏目光赞许:“跟我来。” 王葛随对方转到材料堆后方,棚下无人,可见她是第一个过来领任务的。属于慈竹范围的只有三个制作区,以白灰划线区分,工具齐全,共用一个计时的漏刻。 “三个制作区的任务相同。”女匠吏停在第一制作区,揭开材料筲箕上的油布。 工具只有一把最简单制式的直木柄刀, 材料为一根薄竹片。 “王准匠师,你的任务是一个时辰时限内,把竹片分丝,至少分出一百根丝,每根竹丝的长度不能短于二尺。开始。”说完,女匠吏看下漏刻,原地而坐。 同一时间,伪善考生停在王葛刚才略缓一步的位置,也发现食槽上有字,他立即利落的跨进木圈,把覆盖在字上的泥土扒拉掉。 坏了! 他识字少,可上面的十个字恰好认得,写的是:一时辰内,运此物出木圈。 如此长、沉重的石制大食槽,十个他也够呛抬动。确实是运气任务,坏运气。 令他更恐慌的是,掩盖任务文字的并非普通泥土,灰沾在他指头上,吐唾沫都搓不掉。也就是说,他想装着没发现此任务都不行,肯定会被查出来。而且十几个考生都在附近,肯定有注意到他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王葛这祸害, 都是她害的,都是她, 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她牵累! 一个时辰,太紧迫了。王葛心中计算,分一百根竹丝,那打磨竹片的总时长,必须控制在两刻内。 太紧迫了、太紧迫了! 她拿起慈竹竹片。 一个呼吸内,目测出所有数据:长二尺半(约60.5厘米);宽二寸(约3.63厘米);厚度二分(约5毫米)。外部青皮、内壁黄篾仅初步刮掉。 两个呼吸内,拟定竹丝可达到的最宽距:首先,规则要求分出的竹丝长度最少二尺,除了考验分丝技巧外,也杜绝考生钻规则的漏洞(休想以二尺半的横长为截面分为一百份)。其次,竹片宽度只有二寸,去掉不可避免的损耗,最后分出的每根竹丝,宽度必须不足十分之一“分距”(0.24毫米以内)。 计算好数据,那就干! 择一端为竹片顶端,用铁刀在正中位置开口,利用竹的分裂惯性,先将其对劈。暂时不用的一半(宽一寸)放在筲箕里。 这时陆续有考生过来竹料区领固定任务,三个考生同时来慈竹堆。前头的女匠吏告知他们只剩两个任务。 王葛已经排除任务以外的一切杂声,所有心思专注于分丝,甚至对面有匠吏监考、旁边有漏刻计时全都忘却。 对劈为一寸宽度后,再对劈。这个过程中会出现拉丝的损耗,将残丝扯掉。另一半竹片(宽半寸)也暂时不用,放在筲箕里。 这时留在她手上的半寸宽竹片,得削减厚度了。只有打薄才利于分丝。铁片刀既代替篾刀,也代替刮刀。竹条担在左腿上,她右手执长竹条的后半部分,左手执刀。 打薄方式分两步,第一步除竹片毛刺:刀的位置不动,向后抽竹条。竹青面、黄篾面各刮两下为一个循环,注意力度,腿要往上抵住。 喳……喳…… 喳……喳…… 这动静很刺耳,堪比金属在玻璃上刮! 第二步:厚度分层。将刀刃在顶端横切,上、下两层厚度一致,食指卡在中间,利用指的力度往下分,分至尾端。此时竹片的长度依旧在二尺半。挨着黄篾部分的竹片不用,属于废料。 继续刮手上竹片的内壁面(刚才分层时又产生了毛刺),此次打磨光滑后,厚度已经不足半分(目测1毫米)。 接下来,才开始考验篾匠的技艺:将厚度再次分层。 有两种方法:一是从顶端开口;一是以顶端为起点,空出一横指的距离,从此位置割个横切口,割至厚度的一半距离,然后把底层往下掰。 王葛择第二种方法,往下掰的时候,单手的拇指、食指一定要捏住上层(这根食指一直卡在上、下层的中间)。一边掰,另只手一边往外抽下层竹片。捏着上层竹片的手不要动。抽、掰的过程中,控制竹片的厚薄保持一致。 此过程结束,竹片厚度仅比五分之一分距略厚(半毫米)。 掰掉的下半层竹片也属废料,跟刚才的废料一起暂扔在旁边。 因这时竹片已经极薄、且软,只过一次刀锋就可(除毛刺)。 至此才可以分竹丝,但这是倒数第二个步骤。 从顶端开口,先等距对分。 右手紧捏住分开的两根竹丝顶端,向上拉! 左手食指、拇指紧捏两根竹丝,此时这两根手指代替的是“匀刀”。保持不动! 过剑门! 向上拉。 过剑门! 继续向上拉,过剑门…… 王葛手指肚上的茧子,此刻成了不令她受伤的保护层。平时练的有多苦,茧子就有多厚,现在护她就有多周全。 一分辛苦一分收获,半点做不得假。 所以她才说过,匠人手掌的粗糙,是匠人的勋章!这勋章不仅代表荣誉,也是实实在在的盾牌。 匀分的两条竹丝,此时的宽度均为不足一分距(目测2.1毫米)。 先将一条竹丝放到筲箕里。 此时留在手中的这条竹丝,就不用再对分了。而是根据自己的能力,能开多小距离的切口就开多小。 分丝的方式跟刚才一样。 第一缕竹丝分出来了,目测绝对在十分之一分距以内,换算成毫米的话,不足0.2毫米。 其实还可以再分,只要刀刃够薄,能在竹丝顶端切口,一个优秀的篾匠就有能力继续分丝。但这根竹丝已经能应付此任务,不能为了显摆技艺而浪费时间。 分第二缕! 第三缕、第四缕…… 废弃的木圈处,伪善考生已经无计可施,无论他怎么推、抬,食槽都丝毫不动。虽说这次完不成任务,不会被驱出急训营,但下次要还完不成呢? 是王葛害的,要不是她在这里一停,他根本不会跟过来。他不跟过来就不会看到食槽上有字。是她害的,既是她害的,就休想置身事外!休想!! (本章完) 第156章 你不能,我能 总感觉谁在念叨自己似的,王葛皱皱眉。 差半刻一个时辰,她分好了百根竹丝。匠吏察验的速度极快,好似拨弦一样。 王葛双手互捏缓解疼痛,没捏几个来回,对方就验“过”了。匠吏端起筲箕,她跟随返回材料堆前的时候, 往身后快速打量一眼。制作区满人,没一处空位。 匠吏记录她的户籍地、姓名、完成任务的时间段后,说道:“每个日常任务都有奖励。” 啊?真是处处有惊喜,孟女吏没提过奖励的事哩。片刻后,王葛端着个小筲箕,喜滋滋按原路返回, 不愁回去后没事干了。 奖励为:刚才分竹丝的木柄铁刀, 一块小磨石,二十根材料竹片。 有人欢喜有人愁。伪善考生的日常任务被判失败。 石制的食槽离围栏出口只有十几步啊!可是任凭他累的手臂、双腿在打颤,任他如何的不服输,使劲使的牙都咬松了,这个七尺长,两尺宽、厚的槽子就是一动不动。 他脱力了,顺着湿滑的地面坐倒,倚着食槽,汗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真的尽力了,试了能想到的所有方法。一开始他意识到手上的泥灰搓不掉时,匠吏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他赶紧询问对方,得知允许用水泼湿地面后,欣喜不已,因为人在泥水里行走,脚下就容易打滑。 确实,他泼了一盆盆的水,脚下是打滑了, 食槽不打滑,反而更往下陷了。 然后他看到木桥底下有很多石子,就兜了来,往槽下塞石子,想垫高食槽后推翻它,一直把它翻滚到围栏出口。方法虽笨,说不定……说不定个屁,根本不管用!白耽误时间,塞进去的石子都被食槽压进泥巴里。 “呵。”他技穷了。 匠吏宣布“失败”后,伪善考生跟回光返照似的,继续冷笑,扶着槽站起,指着刚刚过来瞧热闹的王葛斥道:“呵,是你,陷害我。是你陷害我!!” 疯狗!王葛并不惧,也不急,问道:“我怎样陷害的你?” “你我一前一后到木圈这里,你主动跟我说话,说来山阴县的路上跟我闹了矛盾,你想化解, 把此处的任务让给我做。我没想到你心思这样小, 还记得那事, 寻思那就如你意,免得你总记着此事,将来耽误你考试。可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能在一个时辰内,凭一己之力把食槽移出木围栏?若非你多事……” “我能。” 匠吏侧了下脸,憋笑。另两个瞧热闹的考生诧异至极,以为听错了。 “你、你能什么?”伪善考生一句紧连一句的瞎话是编排好的,突然被中断很懵。 王葛先把筲箕靠着游廊放,站回来,重复道:“如果任务是你说的内容,你不能完成,我能。” “你放……”他气笑,面目更狰狞,若非有旁人在,他恨不能掐死这个妄言的竖婢。“呵,好啊,你既如此说,那你来做。” 王葛目光询问匠吏。 匠吏抄着手,微笑着道:“此任务已经作废,小娘子可以一试,不累加任务成绩。不过若你能完成,你没奖,他有罚。”他看向伪善考生,收了笑容,“如果小娘子一个时辰内将食槽移出木围栏,今日之事,就算你无事生非,废你匠师大比资格。如何啊?你二人仍愿试么?” 王葛:“我是不怕的。” 伪善考生大叫:“我更不怕!”此时若退缩,更没脸留在急训营!他可不信王葛有神力,嗯?她干什么?她在干什么? 围栏的制式是上、中、下三根横木为主体,每隔段距离,用麻绳把横木的两端捆绑在一根竖的更粗的木桩上。木桩、仨横木、木桩、仨横木……以此方式环成驯畜圈。 刻着任务的这个石头槽子既紧挨围栏,又处于三根横木的中间位置。 任务是让把食槽移出围栏,既然移不动食槽,那就移围栏呗。 每根横木系于竖桩的绳索都很紧,解的非常费劲。所以一个时辰的时限是留给解麻绳的。 三根横木,每根一丈长。中间那根只解开她左手边的绳索,最底下的横木只解开右手边的,拖动这两根横木,各自竖向摆放,形成“||”形。 此时围观者、包括伪善考生已经明白王葛要做什么了。 因为食槽正好在“||”的中间。 这时还剩下半个多时辰。 伪善考生比刚才脱力抖的还厉害,面色焦黄。“耍诈,她耍诈,怎么还能这样?” 最上头的横木,两侧绳索全部解开,王葛龇牙咧嘴的把它抬过食槽,然后一踢、一踢,踢到“||”的头上,形成了“冂”。 食槽,出了围栏。 匠吏赞许:“妙!”一字,表明王葛通过了任务。 王葛解绳索解的手指渗血,但是值了!她端回筲箕,扬声道:“来山阴县的路上,我和你确实有矛盾,为了何事、谁是谁非?县吏一定已经跟林木苑之吏交接,是你品行有亏、还是我品行有亏,一查便知。再者,我去材料区接任务路过这里,并未和你碰面,我相信总有看到当时情况的。”说完,她向匠吏一揖,回竹区五院。 既已结仇,就得痛打落水狗。该表明自己被冤枉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遥远之地,都城将作监。 一个弱冠之年的郎君正站在红豆树下喂鱼。陶缸里有只鱼极憨,整日只朝着树的方向摇头摆尾,就算往它后头扔食也不知道吃。此人颇俊朗,衣着更华贵。上身着紫色丝襦,白衫为底,交窬裙为紫色细葛、双层黑绸拼接。头戴异兽玉簪,异兽的双目处镶嵌着跟衣料紫色相同的晶莹宝石。 他身后一步外,是廷尉桓茂伦,司隶校尉卞望之,国子祭酒张季鹰。 给事黄门带着将作大匠、几个宗将师匆匆赶来,肃容站在半丈距离外。 将作大匠:“臣下不知陛下过来……” “无妨。”司马有之停止喂鱼,抄着手回身,道出来意:“今年的初级匠师大比,加一考核项。” 再说回王葛,欣喜返回居舍,正听到林小娘子跟孟娘子说:“有个匠娘运气真差,任务是让她雕一只鹤。她都没见过鹤,怎么雕刻?我还听说,未完成的任务会换地方藏,也就是说,改日很可能让咱们做这个任务。唉,咋整,我也没见过鹤。” 将(jiāng)作大匠:将作监的长官。 廷尉:掌司法刑讯的长官。 司隶校尉:前文有过说明,监督京师和周边的监察官。 给(jǐ)事黄门:“给事黄门侍郎”的简称,负责向皇帝奏事,主管殿内门下诸事等。黄门,宫门的颜色为黄。 司马有之:杜撰人物,不要往历史人物上找。 (本章完) 第157章 风波不断 鹤?赤霄的模样在王葛脑中一过。 她把十九根竹片放到墙边背筐中,对孟娘子二人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就又端着筲箕出来。屋舍住有二十人,但庭院两侧只各有五个制作区。 说明什么?说明在匠师大比前,急训营要淘汰很多考生。每个人都是对手。旁人不会雕鹤,她会;旁人精通的, 她未必会。 所以先别琢磨匠师大比了,得先想方设法留在急训营。想方设法不是指捷径,而是必须将自己会的每种匠技,尽可能都精进一步。她思虑这些的时候,也没耽误时间,把刀锋磨利, 开始分竹丝。 模拟着刚才的任务,沉着, 冷静,更全神贯注。她的确能把竹丝分的更细,也能再缩短时间,可是,合二为一的进步才叫晋阶! 王葛,你可以的!如果还跟前世的匠技水平一样,那你只是王南行。如果没有进步,重活一世有何意义? 遗憾时间如流水,一根竹片分了一百三十根丝,天色就暗下来。最近距离的庖厨顺北侧那条长游廊一直走就能到,她领完吃食,打满一竹壶热水,回来后正好天黑。 这里的夜晚没有烛笼,只有提着行灯巡夜的吏。他们巡到此庭院时,喊道:“入夜后不许离开庭院。每日辰初开始领取日常任务。” 辰初, 王葛记住这个时间。她一时睡不着,摸到一根细竹丝, 闭着眼睛感受它的细腻。当时分出这一百三十根竹丝后, 她在每根的一端,用刀刃割了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只当自己是盲人,顺着这道极细的切口,轻轻撕开一段,能卡进左手食指,然后捏紧、右手往上拉。不行,有声音。 她轻手轻脚的拿上所有竹丝,出来屋门,坐到制作区的草席上。反正看不清,干脆不看,仍凭感觉将它们再次分层。 盲分竹丝,每根消耗的时间都久一倍!太可怕了,她的技艺还差的远啊。 一个半时辰后,她才重新回屋睡觉。 庖厨早食的时间是卯正,每个准匠师吃饭都很快,然后提前来到想领任务的区域,等待辰初到来。 王葛在最近的木料区等待,本来去的还是竹料区, 但考生实在太多了,她怕领不到任务,哪知道木料区也一样。她还发现一点,有些准匠师眼生,不似踱衣县同行而来的。 随一声声“辰初”的报时,她撒腿跑向面相颇凶的匠吏。 气人啊,跟她想法一致的有十几人,都以为自己挺聪明,以为别人害怕这种面相恶的人。更气的是,不知哪个混账拽了她一把,一下就把她拽到最外围了。 王葛慌忙跑向最少的匠吏那,很可惜,固定任务有限,连她在内共有七人没领取上。离开此地时,匠吏正在喊:“今日木料丙区只有一个相同任务……剡木入窍!领到任务的二十二人,两个时辰为限,以固定木块材料,雕制不同榫头、卯眼结构。成绩最差的两人,判任务失败。” 这个时候王葛再去别的材料区肯定不行了,放眼一望,爬树的、扒草丛的、还有竖木梯爬围墙的,都在竭尽所能的寻找运气任务。 王葛强迫自己冷静。昨日的运气任务基本都找空了,那今天运气任务的藏匿点,肯定在昨晚官吏巡夜的轨迹中。他们行走的路线,需要经过准匠师们的庭院,如果她是官吏,如果她是巡夜的吏…… 再如果,比方昨天移动食槽那种类型的任务,旁边肯定有匠吏在盯。但是像孟娘子的那种简单任务(把写着任务的布条送至某地、某人),完全不用匠吏盯。任务材料肯定不明显,想不明显,最好的方式就是藏在巡夜路途的花草间、不是太高的树冠上。 围墙上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墙很高,巡夜过程中很难遇到木梯。 王葛定睛在一簇花圃的叶下,为了扶正绿植,植株下半截扎了一圈稻草,草株间……掖着个同颜色的竹片。 抽出竹片,果然刻的有字:交与草编材料乙区赵匠吏。 真是艳阳高照啊,她拿着竹片,笑的双眼弯弯。对面匆匆过来一人,边走边搜寻运气任务的着急样子。 王葛确实没在意他,因为刚才她自己也是这副模样。但她和此人错身之际,对方手速极快的把她手中的竹片抽走,还斥她句:“走路当心些。” 王葛没等这厮说完就大喊:“抢劫!” 两吏前来,一个是孟女吏,另个虎背熊腰,身份为郡吏-门下贼曹。 孟女吏先问王葛:“王准匠师,何事喧哗?” 贼曹明白了,孟女吏认识这小娘子。 “他抢我任务材料。”王葛先指匠郎考生的手。 贼曹粗臂一挥,带着风、把竹片夺过。 匠郎立即反驳:“她撒谎,竹片是我从此处找到的。”他指着草株外圈的稻草。 贼曹冲丈外的庭院门处嚷:“谁鬼鬼祟祟?” 一个少年考生抖着出来,贼曹太可怕了,他连眼皮都不敢抬。 但他的话讲的有条有理,跟他的胆怯很不符。“我刚才瞧见,是他找到的竹片,他一直拿着的。”他指匠郎,再指王葛:“小娘子走路和他一撞,莫名就喊抢劫。我就看到这些,不关我的事啊。” 王葛顿时明白,这俩竖子是一伙的,跟昨日淘汰掉的伪善考生有关吗?特意报复她?不像!因为谁也犯不着为了淘汰的人再搭上自己。 现在的状况,孟女吏不敢再插嘴。 贼曹:“既然不关你的事,暂时勿言。王准匠师,你也看到了,他有人证,竹片刚才也在他手中。你有何证据证明这竹片是你的?” “我知竹片尺寸。” 匠郎冷笑:“我也知。长……” 贼曹:“勿言!我让你答你再答!” 王葛:“我请求,我二人各将竹片尺寸写在地上。” 好方法。贼曹允许。 王葛、匠郎背对背,一个用石子、一个用草枝在地面划。 王葛写的是:长五寸三分;宽一寸、欠一分。 再看匠郎的,一模一样! 王葛:“我还知竹片上写了何字。” 匠郎轻嗤。 二人再次背对,各自写下“交与草编材料乙区赵匠吏”十一字。 孟女吏更急了:怎么俩人连字形都写的跟竹片上的一致? 贼曹反倒看懂了王葛的计策,暗赞不已。 果然,这回王葛起身后,面向少年考生道:“你刚才说,他找到的竹片,一直拿在他手里,就是指……竹片从未经我的手,是不是?那我怎能知道竹片长短、宽度、上面有何字?所以,不管我和他谁抢谁的竹片,都能证明你在说谎!” 门下贼曹:郡置门下的官吏名。负责缉盗贼。贼曹部门的主吏叫作贼曹掾,掾级别以下为贼曹史者,再往下就是普通贼曹。 (本章完) 更新时间变更 致歉:近日码字时间少,更新时间不稳定,不再早七点、晚七点准时各一更了。   第158章 傻货智囊团 有趣的很,此人从出现就浑身发抖,一副很胆怯的样子,被王葛揭穿,反而不抖了,腰板也直了,回她道:“那我不知。我讲的就是实情。” 贼曹:“小娘子若还有证据继续讲, 不用管这些。嘴硬的人我见多了,把这等人的牙一个个钳掉,总会招的。” 啥意思?这是要缉捕他吗?少年求助的看向匠郎! 匠郎收敛余光,紧咬腮,暗骂句“蠢货”。 二厮果然是一伙的,终于暴露破绽!不过就算对方死撑, 王葛还有杀手锏:“我拿到竹片时,为防意外被抢, 特意用指甲在宽截面划了两道浅痕。” 匠郎眼神一眯。 王葛看向他,质问:“如果你想说,这两道痕是你划的,那么请问,它们间距多少?” “竖婢!”谁也没想到匠郎突然动粗。 贼曹后发制人,“砰”的踹退匠郎。他忍好久了,貌似轻松挥臂,将那不知所措的少年也砸倒。“来人!捉拿罪徒!”他高喊,脸涨的赤红。 太勇猛了,王葛跟着激动:“这样太费嗓子了,我帮你做个哨子?” 孟女吏从贼曹手中拿过竹片,瞪她一眼:“还不快去交任务!” “是。”王葛赶紧去草编乙区。竹片上确实有她留下的刮痕,昨天一直练习竹片分丝,导致她拿到任务竹片后,下意识在对劈的位置、再对劈的位置各按一道痕迹。没想到竟有大用处。 一路上, 她还是觉得匠郎、少年二人不正常。少年的蠢有目共睹,就不说了。匠郎呢?匠郎知道没法抵赖,不是请求饶恕、给他改过的机会, 反而动手想打她?贼曹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吏,匠郎离贼曹那么近,仍敢当众行凶? 此举后,匠郎难道不知肯定无法参加匠人大比?说不定还会被废匠人身份、被判罪。 多大的仇,才让他失掉理智也要揍她一拳才解恨?不对!那匠郎不像失去理智的疯癫样,反而是在有理智的情况下、破釜沉舟也要揍她一拳。 “我得罪了哪个傻货?雇俩傻货来害我?”王葛自言自语一句。 林木苑南门外的大道另侧,有个很小的木器肆,只经营准匠师的小件制器。今日一早来了俩少年,不买物,反而挑剔每件器物的不足。商人气个半死,但见外头停着好些牵马的部曲,晓得俩少年是世族子弟,只得忍气吞声。 更气的是,两个少年不走了,就坐在屋前台阶处,一直闲聊对面的林木苑。有恶客挡道,一般百姓哪敢进肆。 这俩少年,一个是司马冲,另个姓谢, 叫谢奕。 司马冲自那场“粪战”后,脸上落下七个小疤瘌, 不细看其实无妨,但这是耻辱啊,本该烙在桓真脸上的!一想起来就恨的他五官扭曲、疤瘌移位:“我选了十个智囊,全安排在林木苑急训营里,多不多?哼,我就不信对付不了王葛。” 谢奕:“别太过分啊,毕竟是我二弟的同门。” “我脸上七个疤瘌,给她留三个。过分吗?” “哈!”谢奕拍腿大乐:“正好十全……咳咳!” 司马冲不满的瞪到对方不笑,重新望着对面:“我就告了几天假,下午就得返程。不知得没得手?能不能传信出来。” 谢奕:“这叫什么事?早知你邀我,是找人小女娘的茬,我才不来!” “你是地头蛇,我不找你找谁?还是不是我友了?” “还真不是。我之友,脸上无七星。” “我是替桓竖子挡的灾!”司马冲刚暴怒就捂嘴。 林木苑出来四个人,后面两人身着吏衣,是贼曹;前头被推搡着行走的,一个二十余岁,一个十五左右。 司马冲右手挡脸,小声道:“要糟要糟,只剩八个智囊了。” 谢奕拍腿,险些笑出泪。 王葛找到了赵匠吏。不过她没有孟娘子的好运气,不是光把任务竹片交出去就行,还得完成赵匠吏发布的任务:草编小鱼,数目自定,盛在指定的任务陶盆里,端出林木苑南门售卖;售之价,不得少于一百钱;任务是否完成,自有匠吏记录,不必重返草编乙区;无论售多少钱,都由她自留。 运气任务……果然得碰运气!五个钱就能买一升新粮,谁会费一百个钱买一盆草编的小鱼? 所以编织鱼得有讲究,得有寓意。 陶盆浅口,比她以前用的洗衣盆略小。 王葛先排除编大鱼,越大越讲究技艺,耗的时间漫长,她得腾出大部分时间售“鱼”。 编小鱼,也盛不开太多。她脑中勾画鱼的大小、位置摆放,最少编十余个,最多二十余个,太少不好看,再多就太挤。 十几……能往这个数量上附加什么好寓意? 二十几……能附加什么寓意? 有了,二十四节气! 二十四节气是上古农耕文明的产物,正式的文字记载,出自《淮南子天文训》。在她前世时,二十四节气是2006年作为民俗项目,列入的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2016年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可气的是,“剽窃国”还想把二十四节气也剽成他们的发明哩,也不想想,就那巴掌大的地方,用得上二十四节气吗? 对于二十四节气的宣传,王南行生活的城市济南就做的极好,步行街的墙壁、或公交车上,都有配着彩图的宣传。她每次路过,都会驻足观看。 所以,先用麦秸编一条小鱼,它叫立春。 再用稻草编一条小鱼,它叫雨水。 蒲草小鱼,它叫惊蛰。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 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把二十四条草编鱼,六条为一列,搁在陶盆里。再将编它们时用的材料混合,编成四条拧曲的草辫,既隔开“鱼群”,又寓意四季如流水,劝人珍惜光阴。 陶盆挺沉,路途不短,王葛端一会儿、歇一会儿,到南门时,已经过了晌午。 司马冲运气和王葛一样不好,他刚刚离开。离开前,他又一次嘱咐,让谢奕一定想办法把被抓的俩“智囊”救出来。 谢奕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摇头道:“就知道邀我来没好事。哪那么好救?唉!” (本章完) 第159章 三百个钱 别看谢氏在南山建着偌大庄园,但山阴县的谢宅,还及不上南山小学精舍占地广。 谢奕天生神力,托着大陶盆行走,跟托片瓦没啥两样。“阿父,儿买来了好物送……赤霄?” 狗鹤啥时候来的?不是在南山吗? 赤霄也讨厌谢奕,小豆眼都不愿直视他。 谢幼儒斥责:“莽莽撞撞, 别吓着它。” “是。”谢奕把陶盆轻轻放下。赤霄偷窥陶盆,谢奕一挡。 谢幼儒书案上摆着的牒牍,是右贼曹史送来的,牒中所述的是桩构陷案,上午犯的案,晌午就查清了。既涉及宗室子弟司马冲,又关系到班输童子王葛。唉,这个司马冲, 自己都败给了王葛,还敢遣如此蠢的“智囊”行事。 司马冲唯一聪明的地方,就是遣的十个蠢材,全部为两两相识。只抓着二人,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把另外八人找出来呢?尽量不要惊动急训营众考生。 谢幼儒看着长子,问道:“你上午去见谁了?” “阿冲。他来山阴县送牒牍。”谢奕心中警惕,满脸笑的去摸赤霄,被狗鹤连叼两下手背。 “你不要烦它!”谢幼儒心疼的过来,抚摸赤霄麻麻粒粒的颅顶。“哪来的草编鱼?” 谢奕立即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草编鱼。一盆二十四条,寓意二十四节气;顺流而行,寓意风调雨顺;一个挤一个,寓意年年有余(鱼)。” 赤霄能听懂“鱼”字,小脑袋纠结的歪来侧去,又喜欢被主人摸颅顶, 又想叼鱼。谢幼儒知它心意, 拿起一个逗它。 谢奕:“哎?立春没了!” “混账话,竖子找打!” “冤枉!儿是说这条鱼叫立春。”谢奕被揍的满室躲, 喜的赤霄跳跃、呱唧双翅。躲不过, 他干脆背冲着阿父,叫道:“阿父又想让儿做啥直说,何必让儿白挨顿揍?” “嗯,那我直说。” 谢奕头发都被揍散了,一甩头,嬉笑道:“是不是阿冲犯的事报到阿父这了?” “哼。”谢幼儒心喜儿郎都如此聪慧,脸再也绷不住,也笑出来,说道:“给你个贼曹身份,进林木苑急训营,八天内,把另外八个蠢货揪出来。阿冲这竖子惯会惹事,逮住两个好放人,逮十个,我也帮不了!” “是是是,我代阿冲谢阿父。” 父子二人一转头,发现一盆草编鱼只剩下一半了,赤霄把它们叼的到处都是。“买这些费了多少钱?” “那准匠师让我自己说个价,我觉得寓意好, 就给了三百个钱。” “嗯, 宁多给,不要落下欺负百姓的坏名声。” “是。” “准匠师?此鱼你从哪买的?” “林木苑南门。” “那准匠师是何模样?” “是个小女娘,年纪挺小,看不出模样,我说的是实话!”谢奕一见阿父发怒,赶紧辩白:“她脸上可脏了,就俩眼珠子瞧着干净。我知阿父怀疑啥,肯定不是王葛!卖草编鱼这小女娘话可多了,儿在她跟前都插不上嘴,喷儿那一脸唾沫。” 谢幼儒“哦”一声,放心了。虎子以前夸过王葛,夸她话少,秀丽,恬静。大郎进急训营,和王葛逢面虽也没什么,但不逢面最好。 父子俩不知道,虎子夸王葛时,那是南山馆墅能随时沐浴。林木苑内简陋到极致,饮水都得等庖厨的饭时,像王葛这种心思全用在提升匠技上的考生,根本不洗脸。 再说王葛,怎么都没想到一盆二十四节气鱼,能售三百个钱。南门的巡吏核对她过所竹牌,记录任务完成时间、钱数后,主动告知:“若想提前把钱送回家,可找负责居舍的女吏。” 王葛揖礼感谢,找到孟女吏,把钱暂存(凑足一贯钱才能邮踱衣县)。等她回到庭院,人还没进屋,先闻哭声。 有四个娘子的日常任务没完成,其中一个最惨,到现在都没寻到运气任务,已经放弃了。 孟娘子示意王葛坐旁边,小声道:“别劝。没法劝。” “嗯。” 林小娘子悄声抱怨:“刚才我不忍,多嘴去劝解,被那个娘子……”她微抬食指,指的是对角最靠里的匠娘:“结果她说……你做完任务了当然敢讲大道理。气不气人,谁敢保证每次都能完成任务?她不找自身原因,都赖旁人吗?” 王葛没附和她,端上筲箕,示意自己去制作区练习分竹丝。 她坐下,趁着夕阳的光亮先磨刀锋,每打磨几下,对光观察。要想分出最细的丝,刀锋至薄是首要的关键。 正对着光时,林小娘子出来了。王葛视线里,刀锋将林小娘子分成上下两截。对方坐到离她最远的制作区,材料是一个个木块,使用的工具是锉刀。 孟娘子和另个姓徐的匠娘也出来了,都想趁着黄昏的亮光,再练习哪怕半个时辰。 贾舍村。 今日的黄昏跟往常不同,随夕阳沉入野山,鳏翁离世。 老人家皱成一道道黑褶的手,弥留之际一直发紧,不放心的攥着王竹的手,想趁着清醒了,再嘱咐这孩子几句,可是来不及了。 王竹痛哭,慌忙把鳏翁的手反捧住:“翁……” 翁,我知道你要说啥,我知道!我改好了,你再多瞧我几年行吗? “翁……”王竹伤心的上气不接下气,翁的手不如刚才热了。他很害怕,翁的手慢慢变凉,跟去年冬时不一样,现在变凉,肯定再也暖和不回来了。他不愿意!他害怕好好的一个人,会变凉。 那样就代表翁真的死了! 啊!王竹难过的无法发泄,头使劲磕在床板上。 “我改好了,我改好了、我改好了!翁……我早该、早该改好、呜……我早该改好……” 王三郎正气冲冲往水井那边走,实在忍不下去了!逆子每日从田坡回来,都先去给外人烹晚食,心里可还有他这阿父? 鳏翁老匹夫,活该孤着,背后不知咋教唆阿竹哩,教的逆子不孝、糊涂、越来越蠢! 俩村邻先王三郎来到井边打水,听到动静不对,进来屋,赶紧把快昏过去、满脸血的王竹拉开。一探鳏翁气息,也都悲伤。 王三郎来了,路上蓄的愤怒,真到鳏翁屋前立刻怂掉:“阿竹?回家吃……阿竹?阿竹你咋了,哎呀!我儿这是咋了?” 村邻把王竹交给王三:“鳏翁死了,阿竹这孩子善,一时接受不了,自己磕的。你快背他回家,明日赶紧带他去乡里瞧伤。” 王三郎连声应着,背好王竹往回赶。 王竹并未昏迷,恳求道:“阿父,把我的三百个钱,给我。” 王三郎一下停住,拧着头不悦:“啥三百个钱?” “葛从姊挣的四贯五百个钱,当时不是分给咱三房一贯吗?不是有我三百个钱吗?” “你要钱干啥?” “给翁置棺。” “置个屁!”王三郎气愤一掀,王竹直直摔倒,发出“砰”的重声。 怕过往村邻瞧见,王三郎揪起王竹,把他脸上的血胡乱一擦,拽着他、摁低他的头,拽回院子,把门踹上、一闩,再搡着王竹进了主屋,骂道:“你这逆子,你再说一遍?” (本章完) 第160章 六子联方 王竹:“我想、我想给翁……”他摇摇头,算了,不说了,阿父不会出钱的。 翁以前告诉过他:明知对面的人不会跟咱讲理,那咱就别跟那种人辩。 王三见儿郎畏惧了,气恼消掉大半,去灶屋端来水,给王竹擦拭额头的脏污,语重心长劝道:“都是一个村的,你以为翁死了,阿父不难受吗?你年纪小,不知道,像翁这种鳏独,乡所肯定给他置棺入殓。你才几岁?这种事轮不着你操心。” “嗯。”可是好棺跟薄棺能一样吗?薄棺,说不定几天就被鼠掏烂了。翁活着时,亭吏送来啥好吃的,翁都舍得给他吃,有时还托村邻用新粮换猪肉让他解馋。翁死了,他却啥都帮不上。 王竹想到这,泪珠滚滚,好心疼翁。 王三装着没看到,继续劝:“咱农户想攒钱,多不易。日日辛苦啊,自己种的新粮,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可你哩?一开口就讨三百个钱给外人置好棺,你咋敢说这话呀!你想过没,要是没你葛从姊,咱三房一辈子也攒不下三百个钱!以后你就当家里跟从前一样,没钱!” “嗯。”王竹垂低头,欠长房的债他一定还。因为翁还跟他讲过,错了就是错了,坦荡承认,坦荡还债。 翁当时是这样说的:“阿竹这个名,多好。竹子那么高、瞧上去那么强,还不是得一节一节往上长?人也一样。人这一辈子几十年,谁敢说没跟旁人生过嫌隙、有过节?有错认错,欠债还债,不懂事就学着懂事,有啥大不了!还了债,道完错,阿竹啊,你就能跟山上的竹一样,越来越高,心里越来越通透。” 就这样,王三每劝几句,王竹只应一声,父子俩渐渐无话。 这一夜,王三郎辗转反侧,几乎没睡。他还是不放心,决定找机会把钱换个地方藏,得防着阿竹犯糊涂偷钱。唉,早知道把这竖子过继给长房,把阿蓬留下就好了。村里人一个个也是眼瞎,这么久了,都没人跟他提续弦亲事。得赶紧多生养几个,早早把阿竹分出去。 次日乡吏至,拉来了棺,确定鳏翁是正常病亡后,将尸身入殓。由于这一年都是王竹小郎在照顾老者,乡吏为宣扬善举,将鳏翁剩余的几袋新粮、两笼布帛奖给王竹。 王竹不受,泣不成声:“翁以前一直念叨着浔屻乡的灾,求吏作主,把粮、帛都给受灾的人。” “善!善啊!”乡吏连声赞许。民户明教化,是每年郡考课县治绩的内容之一,倘若县令因此事受嘉奖,瓿知乡的所有吏肯定会被县令赏。 王三郎哪懂乡吏的欢喜。 几袋新粮是次要的,没想到鳏翁还有两笼布帛! 天哪、帛啊!能售多少钱哪?!直到乡吏离开,王三都跟生了重病一样,气得四肢发抖。竖子,竖子!这么多财物昨日竟都不说,这么多财物,他一张嘴就送到浔屻乡了。原来昨晚跟他讲那么多道理,这竖子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还想看病?脑袋磕的轻,疼着去。 话分两头。 王葛今日抢到了固定任务。 才第三天,抢任务就跟打仗一样了。她连早食都没吃,提前到木材料丙区的院门口盘坐(这种坐姿占地方宽),幸亏她来的早,很快后头就坐了好几圈人。 这时她已知道,不光踱衣县的考生住在林木苑,还有山阴县急训营的少部分考生。 第一声“辰初”报时,王葛爬起来就跑,冲最近的材料堆去,两个匠吏迅速清点人数,只留五个考生。 整个丙区共留二十人。其余人只得离开寻找运气任务,因为各区域的固定任务,肯定是同一时间被抢空。 匠吏喊道:“木材料丙区,任务相同……六子联方竞逐比试!” 王葛细听任务规则。“六子联方”就是后世所说的鲁班锁,六根木条用榫卯结构拼成某种形状。二十个准匠师拿到的模子,都是同样制式的六子联方。 竞逐时限:拆解、仿制,总共一个时辰。 仿制的木料为樟木。 工具为宽平凿、窄平凿、木锤各一。 观察、拆解模子时,不允许在模子上做任何记号,更不准在地面画图。违反者废匠人等级。 一个时辰内完不成的,算任务失败。规定时限内完成者,末尾两名也会被判失败。 通过任务者,有资格参加三天后的六子联方郡级竞逐赛。 王葛激动不已,终于听到郡级赛斗的消息了! 此处的计时方式除了漏刻还有计时鼓。第一声鼓响,她摒除杂念,跟其余人一样,拿起六子联方,没有一上来就试着去掰木条,而是先记忆外形、以及能观察到的所有拼接缝隙。 六块木条上的纹理几乎相同,颠来倒去一下就混了。 前世王南行拆解、制作过很多鲁班锁,从最简单的三通锁至复杂的“大菠萝”。不得不说,其中的榫卯技巧,跟建筑上的榫卯技艺是两码事。因为许多鲁班锁制式都成为商品了,被固定模式,只要看着图解,哪怕雕刻外行,只要不嫌费事,也能按着详细步骤拆解、甚至仿制。 但她没见过手上的这种。 没见过也无惧!她不信旁人都见过。 强制记忆后,王葛开始试着掰每根木块。不行,它们牢固的就像一个整体,所有的拼接缝隙,好似是伪装一样。 诀窍肯定是有的。 她使劲深呼吸一下,劝自己:沉住气,沉住气…… 咚! 第二声鼓响,刚沉静下来的心又提起来,一刻时间这么快。 沉静,沉静,沉静。 王葛又连着两个深呼吸!不惧,虽然这不是自身强项,可是早晚要将此技能掌控成强项。 手心出汗了,擦干,木块仍无法活动。手又出汗。 一个时辰只有八刻。还得留出剔槽凿眼的时间。 呼……呼……呼……沉静! 砰、砰、砰……砰砰砰砰……她能听清自己一声粗过一声的狼狈喘气,心也越跳越疾。 巡吏在她跟前走来晃去,随第三声鼓,她过于集中精神的大脑,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有一双男人的手,握着个不规则形状的榫形锁,他左手二指将一根木条向上推,右手食指同一时间,将相隔一根的木条往下错。 随此画面,王葛鬼使神差的轮流试。 解开了! 真的解开了! 她紧张的眼睛里都渗了汗。 原来其余四根木条都是为了掩饰这两根的连接。 (本章完) 第161章 南行,看懂了吗? 此机巧设计的太损了。 至关重要的两根木条,上、下错开它们时,之所以要使些力气,是因为榫头长、槽眼深。 另四根木条,两根随着机巧的分离往上错,另两根往下松。 王葛用手掌包住它们,此时千万不能让六子联方全散开, 而是将机巧二木复位,把不规则的榫卯体恢复如初。 重新拆……恢复……重新拆……在这个过程中,把它们的咬合顺序搞明白。 然后,小心再小心的抽出“一号”木条(自己定义)。一至四号木条都是非机巧作用的。五、六号是关键。 开始仿制一号。 木锤,宽、窄平凿,三类工具配合, 挖槽。 王葛知道真正的榫卯大师,不会像她这样反复修槽。但她不行, 她承认自己不行,必须多费工夫,不怕被人嘲笑。 事实上,仅拆解六子联方,就有五人比王葛快。慢于她的,也渐渐赶上她的速度,因为对方精通的匠技,就是剡木入窍。当中有个最强者,一凿定槽面,三凿挖好榫槽,根本不需修平。 匠技的精与疏,匠吏们一眼就能识别。 计时鼓持续。 王葛开始仿制二号木条。 还剩半个时辰。这段时限内, 她必须仿完五根木条, 然后拼接。 “我可以的。”越是紧迫时,王葛反能真正的平静下来。她已想通, 全当这次任务输定了。输定了,就不要输的太难看,态度要认认真真。日常任务只要不连续失败两次, 她就能搏回来。 怕什么?也不必羞耻。术业有专攻,她就算多活了一世,也不可能处处比其余准匠师强。 咚!还余三刻。 咚!两刻。 咚!仅剩一刻时间。 王葛组装自己制的六块木条,完成! 前世的雕刻技艺,今世精确至“分距”的掌控,让她很快适应了削槽。 制三号木条时,她几乎也能做到一凿而定,四号木条则完全不用重复修整。 毕竟这些木条本身就小巧。越是小木料的雕琢,越利于王葛。 最后一声计时鼓,比试结束。除去没完成任务的三人,再末尾淘汰二人,王葛变成了倒数第一。 不过总算有惊无险,完成了这次日常任务。 奖励很丰厚:木柄铜锯一把;不同宽窄的平凿三个;木锤一个;三寸长,一寸宽、厚的樟木料二十块。 人贵在自知,她端着筲箕回庭院,没报考三天后的郡级竞逐赛。以她的水平,应当考虑的是,匠师大比有类似鲁班锁的考项怎么办? 她还要继续提升分竹丝能力,又要练习榫卯制作, 林木苑晚上不设烛笼,唉,真恨不能有个时间机器,把每刻光阴延长两倍。 夜晚静谧。月光在庭院里洒满霜华。 所有人都睡了,唯王葛坐在庭院当中,借着月光削榫头、凿榫眼。 “呼……”吹掉木屑,她用手背揉揉眼皮,想看的清楚些。 不对,不是木屑迷眼,是起雾了。雾聚集的很快,像有人甩纱一样,在她周围越结越浓。 紧接着,一双大手从她左、右包抄,要将她攥在当中。这双手,一只带着鼓音、一只带着“砰砰砰”似心跳的声音…… 毛骨悚然时,她一下子被白雾带出手掌范围,取代她刚才位置的,是一个巨大的木制六子联方。 然后,她被一股力量固定住,被迫看着那双大手怎样的拆解这个榫形锁,六块巨大的木条分分合合,一遍遍重演。 “南行,看懂了吗?”一个温柔淳厚的声音发出,分不清是大手在说话,还是巨型六子联方在说话。但这声音,就像和某个身影初见时,一见,就直击王南行心底,令她心跳不已。 看懂了。 王葛梦醒,捂着心口翻个身。 刚才那侧的竹枕已经被眼泪浸湿。其实她和二叔一样,重活一世后,缺失了不少记忆。 幸亏匠技都没有忘。 至于生活琐事,她能记住的,有年少的单纯时光、去各地寻找传统匠人、小作坊里的忙忙碌碌。剩下的,就是瘫痪以后,躺在病床中的折磨与无助了。 爱人越来越冷漠。兴许是两两生厌,兴许是越爱越恨,兴许是她一直怀疑自己死亡是被他害的,所以他的相貌、他的姓名、从相遇到相爱的所有片段,都在穿越的瞬间被封存了。 每次想起有这么个人,也只能记起他的双眼。他眼中不是泛着委屈的神情,就是装着闭目休息。最可恨的,是他在病床前休息时,总把脸侧到另一边,躲着她的凝望。 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问过王南行,是不是还愿像尸体一样的苟活?没人在乎她的尊严,在乎她是个女人。 前段时间,当二叔说他也记不全上辈子的事后,王葛更放心了。 谁知……她记起了他的声音。 “南行,看懂了吗?” 哼,看不看懂关你屁事!王葛抹掉泪,上辈子过去了,她不是王南行了。唯独不甘的,就是便宜了这个杀妻凶手! 刚才的噩梦是从庭院当中被吓醒的,那她就从庭院崛起!王葛放轻动作,端上榫卯材料,想了想,又添了铁刀、一个竹片出来。 一直蹑手蹑脚到院里,然后,听到院门微响。 天啊!不会正好赶上巡吏在藏运气任务? 咋整?她现在回屋?还是继续呆院里? 好在动静很快消失。 王葛提心吊胆的等了会儿,确定外面没人了,赶紧练习剡木入窍匠技。 想拆解任何鲁班锁,剡木入窍、也就是榫卯结构,都是基础技能。 虽是夜晚,好在木雕师仅凭摸也能分清木料的纹理方向。无论削榫头,或凿孔眼,都不会发生破坏木质的低级错误。 她急需掌握的技能,是用木锤敲击不同规格的平凿时,凿子切入小樟木块的深浅、角度。主要看凿过的截面是不是平直,还是有严重的倾斜?如果倾斜了,立即调整下凿角度。 环境越是不明亮,她心思越集中。 郑娘子拉开房门,过来小声抱怨:“王准匠师,你能不能白天练?你这样敲一下、敲一下的,我都没法睡了。” 王葛赶忙起身揖一礼,表示知错。“我练分竹丝。”分竹丝没动静。 郑娘子很不满,能听到她鼻息喷出的气恼。 气就气,王葛也没办法。院里二十个匠娘,昨日没完成任务的,今天幸运的都完成了。但是幸运不会总怜惜失败者,且孟女吏没告诫晚上不能在制作区练习匠技,再说了,来急训营的目的不就是苦练吗?又不是为了睡觉来的。 清早,王葛依旧精神抖擞,正卷着铺盖,郑娘子很是憔悴的过来:“王准匠师,我睡意浅,你晚上要是躺下了,能不能别再出去一趟、进来一趟的?你每出去、进来,我都会醒一次。二十个人在一个屋,你顾及点别人。” (本章完) 第162章 第二智囊团 王葛起身离屋,没言语。昨晚已经给对方揖礼道歉了,还想怎样?以后入夜前,她练剡木入窍技能,入夜后练篾竹丝。她可以调整练习时段,但不能当着众人向郑娘子服软。 急训营,何谓急?何谓训?谁想舒坦的过,当初就不该来! 林小娘子站出门口,招呼众人过来,羡慕且夸道:“看,又是她第一个出门。王准匠师年纪这么小,却比咱们都能吃苦,更比咱们努力。你们瞧,她连茅厕都不去。” 孟娘子挤出来,说道:“今日起,我要学她。早早到材料区等着才能安心,不然根本抢不到固定任务。” 徐娘子追上孟娘子。 林小娘子欣然道:“我也去。” 又有几人跟上。 王葛听到动静,回头望了眼,拉开院门,两片捆绑的竹片带着根长麻绳坠下来。 天!运气任务?匠娘们全跑过来。 王葛立刻想起昨晚听到的动静,说道:“我今日要抢固定任务。”此运气任务不能要,会给她留下作弊的不适感。 且说谢奕,已经是贼曹身份,一早叫上陆贼曹路过这里。二人见王葛离去,互觑一眼。 陆贼曹就是前日抓捕俩智囊的吏,已被官长授意配合谢奕,把剩下的八个所谓“智囊”全撵出林木苑。 昨晚他二人巡夜,逮着个私出庭院的鬼祟匠郎。陆贼曹扇了此人俩耳光,鬼祟匠郎就全招了。 果然是司马冲的人。 此人交待,他的智囊队友是个匠娘,跟王葛住一个庭院。那匠娘传递的消息是,王葛每日清晨第一个出院门。所以他假造一个刁钻的运气任务,藏于院门上,想令王葛发现,白忙碌一天,然后由匠娘四散闲言,王葛就会被所有人耻笑。 鬼祟匠郎当晚就被关进柴屋了。王葛昨晚听到院门有异动,是谢奕把一个真正的运气任务掖进门板上头,王葛是他阿弟虎子的同门,能利用职权给她利处,为啥不给? 可他没想到,王葛离开了,没拣。 郑娘子拣起竹片,憔悴之容好多了。“你们都不要,那我要了。” 徐娘子轻蔑一哼:不是谁都不要,是都没好意思拣呢,让你抢了先。 林小娘子催促:“快看是啥任务,让我也沾沾运气。” 孟娘子、徐娘子都没等在这听,各择材料区方向而行。 郑娘子见无人反对,放了心,喜滋滋解开麻绳,愣一下:“字好多,我认不全。” 谢奕二人过来。昨晚拆麻绳掖门缝时,谢奕趁机窥了任务内容,他装模作样的念道:“以木雕鹤,须具翩然姿态。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郑娘子惊慌:“鹤?我哪见过鹤?” 林小娘子同情道:“早知道别拣就好了。” 这话令郑娘子更憋屈,因为此事攀扯不上王葛,是自己厚脸皮拣起来的,众人都盯着呢。 怎么办?从未见过鹤,即便听人描述过鹤的大体模样,她也仿不出翩然姿态的。 其余匠娘谈不上幸灾乐祸,有的庆幸刚才没好意思抢这任务,有的已经忧虑,万一以后自己也遇到此任务咋办? 林小娘子:“之前我就听人说过这个任务,果然,没完成的还会继续出现。你们记得吗?那天我在居舍里特意提此事,就是想看看咱们院里的人,有没有见过鹤的?有见过的,就在地上画一下,让咱们知晓鹤是啥模样也好啊。可惜,唉。” 现在讲这些废话有啥用?郑娘子烦躁不已:“咱们都非世族出身,有几人见过鹤?这任务存心难为人嘛。” 林小娘子:“是啊,谁有那好出身,能见过鹤?若真见过,我又不是没在居舍里提此事,看在共处一室的份上,至少该给咱们画一下,又不耽误时间。” 谢奕不动声色的弹了一指,弹的方向就是林小娘子。陆贼曹明白,这个貌似在劝解、实则在拱火的匠娘,很可能是鬼祟匠郎的智囊队友。 辰时到。 王葛冲进竹料丙区的慈竹堆,上回她做分竹丝任务的地方是乙区。 此处男、女匠吏各一。 连王葛在内,只有三人接到慈竹料的固定任务。 任务为:一个时辰内,编织三种趣意竹笼,它们必须分别包含圆笼、四方笼、不规则笼,大小不限。或实用、或美观,标准最次的一人,算任务失败。 通过此任务者,可报考三天后的慈竹小制器郡级竞逐赛。 匠吏讲完这些后,再道:“刻苦勤奋,必有回报。在山阴县,郡级竞逐赛,每月均举办数次至十余次,比试是不缺的,不要次次着急报名。你等能入急训营,不易,还是要以提升基础技能为主,参赛为辅。因为每场郡级竞逐赛斗,从比试人数的一半往后算,全部有罚。切记,通过匠师大比后,匠师大道才刚刚开始,那时再参赛也不迟。” 女匠吏待他讲完,带领王葛三人进制作区。 刻漏计时,开始! 工具只有篾刀;材料为已经截好、去节的竹秆;另有辅助材料麻绳,火盆(烤竹、令竹弯曲变形)。 要求一个时辰制三件精巧器物,有圆、有方、不规则,肯定只能制小型器物。 首先竹秆不能选太长的。 其次排除用细竹丝编织,因为时间不允许。工具只提供篾刀也说明这点。 王葛篾出的竹片宽度为一个分距有余(3毫米)。厚度的分层很快,篾刀配合嘴撕。 用嘴破篾,属于篾匠的入门基本功。若是对厚度要求不严,此项技能其实挺好学。 优点是快! 刺……刺…… 刺……刺…… 撕竹之声重叠。三个准匠师采取的都是此法。 两个匠吏交流一眼,赞许点头:这三人都没有受刚才郡竞逐赛告诫的影响。 匠师强于匠工的地方,不止是技艺,还有心境。只要拿起材料、工具,就必须排除杂念。 王葛留用的是两种竹片,虽然都是青篾,但一种最靠近内壁,一种最靠近青皮。它们的颜色深浅,关系到小滚灯的美观搭配。 一时间,她确实想不起制别的,干脆制滚灯。 大滚灯和小滚灯不是一种制法。大滚灯的精美,依靠在笼外贴彩帛,所以里面用麻绳捆竹条,不必太讲究;小滚灯相反,欣赏的就是其镂空花纹。 而且别看这种滚灯小,还得是双层笼。 竹材料区如火如荼进行着固定任务时,林小娘子在寻找运气任务的途中,被谢奕、陆贼曹带进了一间柴屋。 她和鬼祟匠郎一逢面,立即瘫倒坐地。 陆贼曹揪起她肩头,将她拖过来,跟匠郎面对面:“你二人是想进狱里走一遭,还是在这里招?” “你们不能审我!”林小娘子想到司马冲的身份,重有底气,仰起头道:“你们最好放了我,有些事我不能让你们知道,是为了你们好,遣我们来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谢奕:“这话也是司马冲跟你说的?” 陆贼曹别过脸,好想堵住耳朵。上回逮的俩人,陆贼曹知道牵扯到皇室宗族后,吓得一宿没睡着,后怕的要命。 林小娘子声音哆嗦了:“你、你怎知?” 谢奕蹲下,拿着根木柴,轻轻两下打在她脸颊,林小娘子恐惧到极点,斜盯木柴,牙“咯咯”作响。 谢奕阴森而笑(来之前特意对着铜镜练的),说道:“你知道我绰号叫啥不?山阴女见愁!我啪!”他抡圆木柴、携风扇回。 “啊我招!”林小娘子尖叫。 (本章完) 第163章 小人贪利 鬼祟匠郎哭丧着脸:咋改了哩?昨晚威胁我时,说的明明是“山阴郎见愁”。 林小娘子颇难缠,被吓成这样,十句话里也顶多七分真。谢奕烦了,起身腾出位置,把木柴递给陆贼曹。陆贼曹内心有个小陆贼曹在仰天长叹,知道轮到自己“配合”了。 啪!他先一棍子抽在鬼祟匠郎的右脸上。 宰猪般的惨叫、和着碎牙的喷血, 让林小娘子吓溺而不自知。“真、真打?” “该你了。”陆贼曹腿半蹲、改双手握柴蓄力,目标:林小娘子。 “我都说、再扯谎天打雷劈!”林小娘子厉声发誓。 鬼祟匠郎哭的更狠,揪住她衣,口齿不清的求她:“快、快待待……窜都待待……”再不全都交待,他还得被牵连一起遭殃。 司马冲的智囊并非全都是蠢材,至少林小娘子不是。 司马冲给智囊们提供了王葛的出身,包括从侄女南弟那套出的小学经历;也提供了急训营的任务种类,比如运气任务被领取后,倘若完不成, 仍会继续出现。 原没指望有多大用,但林小娘子把他一语代过的“南山有鹤”记下了。 她对付王葛的计策不急不躁,目的是逐渐败坏王葛的品德。 “假任务”是鬼祟匠郎的计策,林小娘子其实是反对的,但没办法,他决定做了,她只得尽量观察王葛的行为举止,发现对方真是起早贪黑啊。 讲到此处,林小娘子由衷钦佩道:“我还是很心服于她的。” 谢奕重新拣了根木柴,带尖。 林小娘子不敢废话,继续认罪。入急训营的第一天,她听到有人未完成“雕鹤”运气任务后, 就开始了步步谋划。先让同居舍的匠娘们知晓有此运气任务,而且无人能完成的情况下,会一直延续。 当时她讲述此事前, 站在屋门处看到王葛回来了,才开始说的。以己度人,谁会浪费自己的宝贵时间,告诉对手们仙鹤的种种形态?万一遇到不识趣的人,问完再问怎么办? 现在大伙是共居一室,但彼此都是对手啊!其余人早早被淘汰多好。 果然,王葛进屋后没吱声。 第一步成功,剩下的就是不停重复此事了。林小娘子不仅跟庭院内的匠娘议论,出去后结交友人,也会无意间、主动的提起雕鹤任务。 哪怕同居舍的匠娘无人领到这个倒霉任务,她也会和鬼祟匠郎“偶然”碰面,到时他会当着人多的时候,说出:“听说王葛准匠师在南山修学,那里有鹤。” 因此,此计策虽需多等几日,但管用,且王葛怀疑不到是她在捣鬼。待王葛被同居舍的匠娘孤立,她再实施别的计谋败其品德,就更容易了。 到此算是审完了。谢奕二人出来后,他吩咐陆贼曹:“今日起,只给他们水喝,逮齐了其余智囊, 再给饭吃。” “是。”早听人说,郡尉家的伯公子勇猛、狂放且多智,想必用不了几日,就能将阴损罪徒全揪出来。可恨这些罪徒有依仗,无法治罪。 谢奕瞧出陆贼曹的不甘,叹道:“小人就是如此,只贪小利,被些许钱帛吸引,连匠师大道都甘心放弃。一个个如此年少,心思全用在构陷他人上,哼,可悲更可恨!所以,我等更要立身正,担负起职责,邪佞才能因我等存在而退避。” 陆贼曹被激励,重重应声“是”! 竹材料丙区。 王葛正在制“四方笼”器物。 四方形制、实用的竹编物,基本就是指箧笥。箧笥或抽屉样式、或掀盖、或许也有类似后世抽纸盒的样式。 王葛制的是最常用的掀盖样式。 竹条宽度增加,为两分。笼的整体材料,使用挨着竹壁的青篾条。但是箧笥的盖顶(边沿的中间位置),增加了一个提纽,材料用的是挨着竹青的篾条,编织样式为一只振翅仙鹤。 鹤寓意吉祥。 仙鹤的一只脚夸张的延长、扩大、垂下,虚浮的挡住箧笥箱体,被挡住的位置,被她编织成特殊花纹,乍看似一条镂空的鱼。 扣合箧笥,只能看到仙鹤;掀开顶盖,露出鱼纹。 鱼的寓意也吉祥。 匠吏报时:“余两刻。” 时间太紧了,王葛赶紧把刚制好的箧笥搁在筲箕里,抓紧制第三个器物。 不规则形,当然最考验匠师的创造力。竹片不够,她还要继续破篾。 刺、刺、刺……刺刺刺! 她一边用嘴撕竹,一边在脑中再次勾勒编织步骤。人的潜力往往在紧迫关头更进一步,她用嘴破篾的速度从未这样快过。 竹片数量可以了。 第三个器物是葫芦。 葫芦寓意福禄,仍用两分距的竹片编镂空葫芦,她不知道,跟另个准匠师撞了主意。对方第一个制的就是葫芦,比王葛所制的精细多了。 一个时辰的时限太苛刻。三个准匠师都是先制最拿手的,留到最后的,只要完成就行,没法讲究精细。 两个拳头大的葫芦形体编出来后,只剩不到半刻时间。 其实王葛三人,这时都算完成了任务,但没人提前起身,那二人在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检查。 王葛更忙活了,她并未真正制完! 剩下的竹条,她全部对劈、再对劈,然后拧、插、压、挑,编成一个抱姿胖娃。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倒计时催促,刚将胖娃接在葫芦的细口,时间到! 王葛呼出口长气,起身,等待匠吏察验,宣布成绩。 三个人、九件制器,被摆在慈竹堆的前方。 没接到日常任务的准匠师,一般都会守在各材料区周围,等场内比试结束,他们会被允许进入材料区观看比试结果。 这也是一种学习方式,观他人之长,补己身不足。 今次王葛赢了,葫芦不如另个准匠师制的精细,可是小滚灯、鹤鱼箧笥比其余二人的雅。 尤其滚灯,有的准匠师不知道还有这种可随意晃动、烛油不洒的灯笼。滚灯虽小,笼为双层,均留出添麻油、加灯心的开合门,两层门可重叠、可旋转错位。 山阴县的沈准匠师脸皮怪厚,匠吏朝哪边展示滚灯,他就挪步跟上,害得其余人只能看他的后脑勺。 王葛今次得到的奖励真是出乎意料,除了固定的材料工具(一把篾刀、五段慈竹秆)外,还得到一盏油灯。凭油灯,可向负责居舍的吏讨要麻油、火石。 她仍没报考三天后的竞逐赛。不到时候,她知道自己还欠火候。匠吏告诫的对,比试每月都有,不要急躁。参赛者,一半往后的名次都会受罚,谁知道会罚什么?莫忘了,连续三天领不到日常任务,就会被逐出急训营。 “王准匠师。” 在叫她?王葛回头,是刚才那个怼在滚灯前的大头匠郎。 (本章完) 第164章 卷起来了 与他并行的,另有一位匠娘、俩匠郎。几人各自揖礼。 对方识礼,王葛也揖礼而回。 “我姓沈,我等都是山阴县人。”沈大头笑起来倒显得怪憨厚,“耽误王准匠师片刻,烦请看看我画的滚灯对不对?”他早就拣好石子,话没说完, 就在地上快速画出滚灯的烛盘、轴、最后添周围竹条。 此人诚恳请教,王葛就大大方方的教。一是滚灯的道理易学,沈匠郎其实已经理解了大半;二是她前世也是这样的四处求教别人,不可能反过来难为像自己一样努力的人。 王葛回来竹区五院后,沉闷气氛充斥着院落。三个匠娘均在制作区忙碌,除了郑娘子, 其余二人有可能也在做运气任务。 居舍内只有孟娘子, 她也是刚回来,正把奖励往筐里摆放, 笑着看向王葛,说道:“今早我先去的草编甲区,寻思那里离咱们远,人会不会少点。哎哟,可不得了,已经围五圈人!一打听,才知道住那边的全是山阴县的准匠师。你说,这些人莫非天没亮就过去等了?”她感慨的摇下头,并非真询问王葛。“我就又去的草编丙区, 好险,总算抢到固定任务了。” 孟娘子展示自己也得了盏油灯。 王葛把用不着的奖励置于筐中。“谢孟娘子提醒。”对方分明是告知自己,清早莫要去材料甲区那边。 二人会意一笑,各自端着材料出来,选个位置练习匠技。 徐娘子回来了, 没完成固定任务, 脸色难看,和孟娘子错身而过时仍失着神, 没打招呼。 这种情况,或许每个人都难逃。所以光阴有限啊,越想抓牢,越是转瞬而过。 晌午了。 王葛匆匆去庖厨、匆匆回,竹壶往旁边一放,继续练习。为了夜里不干扰旁人,她改白天练习剡木入窍技艺,二十块木料凿的只剩五块了。进步当然有,但是停留在一个阶段后,想再精进,势必需要一个长过程。 此过程,对匠人的耐性是场严峻考验。 有人怕考验,王葛恰恰相反!一旦进入考验的过程,她全身的血液就沸腾了,似一个血球推一个血球,从骨子里往外叫嚣着它们的雀跃。 砰! 砰! 砰! 木锤轻敲平凿,切进木料中,将碎木挖掉,截面直, 没倾斜。 改窄凿。 砰! 换一面, 砰! 再换一面, 砰! 往外抠槽眼中的碎木,差强人意。继续。 王葛跟郑娘子隔着两个制作区,这点距离对郑娘子来说,形同虚设。她被一声声动静搅的脑门子抽搐,怒火、羞恼,逐渐将理智淹没。 她真的很灰心,本来一宿就没睡好,早食没顾上吃,一上午一口水也没顾上喝,辛辛苦苦雕出来的鹤,越看越像长着鸡腿的大鹅。 翩然姿态倒是具备了,但它算鹤吗? 一时间,她记忆开始混乱:以前听人讲仙鹤时,到底讲的啥模样? 终于,郑娘子起身。 王葛的视线一下暗了,抬头。 “王准匠师,你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我没有,她们几个也没有。你这一声声的,一上午就没停,能不能稍微顾及点别人?你哪怕下午,等我们都完成任务了再凿也可以啊!” “好。”在白天,浅凿木料的声响根本不算吵,远比篾竹的动静轻。但王葛没争辩,不是讲道理的时候,郑娘子情绪一看就不对劲。 咔! 这是徐娘子在篾竹,她高看自己了,今日在草编材料区的任务失利,成绩倒数第一,丢死人了。必须加紧练习,明早抢竹材料区的任务。 咔、咔、咔……连着好几声,徐娘子劈完竹条,开始刮竹青,更刺耳了。 郑娘子使劲深呼吸着,没法朝徐娘子发火。对方比她惨,自己还有搏的机会,徐娘子明日要再失利,就得离开急训营了。 王葛换了慈竹秆出来。反正徐娘子在篾竹,不差她一个。 她利索的先将一截竹秆劈成二十几根竹条,不刮竹青,用嘴篾竹,如此分层的动静较小。 可是,郑娘子没能捱住。她骤然崩溃,趴伏在制作区大哭。没人明白她的苦楚,姑舅、夫君都认为她考取完匠工就很好了,在匠肆做工能挣着钱,家里减了力役、减了田租,还不够吗?再往上考,哪那么容易。就说这次离开荷舫乡,一走就得半年,家里啥都顾不上。真能考上匠师也行啊,明知道考不上,谁都明知道她考不上,还折腾啥? 最可怕、最不甘的是,郑娘子其实也知道自己考不上。可是又一想,万一走运,考上了呢?她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匠工了,太羡慕那些匠师了!凭什么不能试一次? 到底是她阿父阿母疼她,卖了一百亩地,托人争到了这个急训营名额。整整一百亩良田的代价,就因为普通庶族没见过鹤,浪费掉一次任务。非她技艺不行!她能不愤慨吗? 傍晚,孟女吏无视郑娘子的泪痕,“鹤”雕评为失败。 而后,孟女吏将林小娘子的行囊取走,宣布对方已被驱逐急训营。 人与人不同。听闻此消息,徐娘子瞬间恢复斗志。郑娘子更难过了,这个夜晚,她的哭声时断时续。 王葛、孟娘子早早将铺盖抱到制作区,燃起烛笼,继续练习。徐娘子也如此,蹭孟娘子的烛光。 又一个匠娘出来了,蹭王葛的烛光。 唉……她感叹,用前世的话说,这就开始卷起来了。 外面,仍是谢奕、陆贼曹敲着刁斗巡夜,发现竹区五院隐有亮光后,喊道:“子初熄烛!” 其实白天孟女吏已经告知了,子初以后必须熄烛。 陆贼曹小声道:“踱衣县这些准匠师,不如咱山阴县的能吃苦。” 谢奕:“本地的匠人数,比其余各县相加都多。虽然匠童、匠工等考核,留取名额增多,但增名额能增多少?一年一年,匠人数又增多少?” “说的是啊。好几年了,乡兵大比都能打死人,匠人考试不过是换种方法搏命。不过,”陆贼曹不理解的问:“有些运气任务是不是刁钻了?比如雕鹤的题目,换我、我也不会,见都没见过。” 谢奕:“此题考的是匠师的……”他指一下脑袋,“确实是雕鹤,也非雕鹤也。” “啊?”陆贼曹更糊涂了。 弯月照耀着一座座院落,情景大不相同。 一院、九院、十院,均为山阴县考生入住的区域。此三处,不但草棚下挤满了人,连过道都是。 白天请教过王葛的沈大头就居住在竹区一院。 凿木声、篾竹声、厚颜的讨教声交织于一起,吵的跟熬夜干活的匠肆一样。 沈大头正蹭着别人的烛光制小滚灯。他们的居舍住了五十个匠郎,乍听觉得一定拥挤,可是并没有。 因为从第一天来急训营,山阴县的准匠师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晚上睡在居舍里。本县多少考生啊,能有机会进急训营多难得! 居舍里不准制器,那就把铺盖挪到庭院里来呗,啥时候困了,就地一躺。 不知哪个人开始诵了一句:“舜发于畎亩之中。” 有人接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沈大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人声渐聚:“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必先……” 所有人开始异口同声: 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推荐一本宣传非遗内容的《竹漂美人》,作者大大:烟水漪。 喜欢非遗类的友友,可以收藏关注哦。 (本章完) 第165章 第三智囊团 “吵死了!饿其体肤?哼,喊这么有劲,一听就不饿。” 咕噜……林小娘子一天没饮食,饿的肚子不停叫唤。这间柴屋就在竹区一院附近,山阴县匠郎的自勉之声,声声刺耳,显得她目前处境更糟, 更像是她自找的。 外面真好啊,她何时才能被放出去? 后头,鬼祟匠郎倚着柴垛,半边脸肿的又紫又亮,疼的睡不着,就一直瞪着曾经的队友, 现在的仇人, 要不是她自作聪明,他完全不用挨这一棍子。 林小娘子不敢与其对视, 就扒着门缝往外瞅,脸上、下挪着,始终只能瞅到最近的月霜树影。“小贼曹吏,敢私自关我,待我回……啊!你踹我干什么?” “快哼你!”不踹死你,你还敢瞎嚷。 林小娘子气得捶地,当她真怕他吗?要不是饿的实在没劲,非挠烂对方的紫腮。 有人来了!她听到脚步声和讨饶声,连忙让开门口位置。 谢奕解开绳索,陆贼曹将一个蓬头匠郎扔进来。 “呼。”谢奕吹亮火折子。 林小娘子看清蓬头匠郎模样,惊得紧紧捂嘴。倒不是这人长相丑陋,而是他头发太多了,比常人的短一半,毛糙的挺立上、下、左、右。再加上他脸庞浮一层黑灰, 整个脑袋像掉到灰里的大毛栗子。 毛栗匠郎一见火折子亮,双眼翻白…… “嗯?!”陆贼曹重重一声。 此人黑眼球翻回来,惶恐捂头:“我是准匠师, 没犯错, 为啥抓我?”而且还想活活烧死他! 谢奕真不是有意的。柴屋这边黑,他燃起火折子照路用,谁知毛栗匠郎头发太多,飘到火折子上了,风送火势,瞬间着成大火把。待火扑灭,此人的头发烧掉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卷曲、蓬开。 谢奕问:“你是踱衣县荷舫乡人,姓乔,名麦斗,五年之前被留取为准匠师?” “是。” “急训营前来山阴县途中,有一隶妾向王葛准匠师讨木尺,那隶妾……你可识得?” “什么隶妾?我冤枉啊,啥隶妾?” “快、窜待待!”柴屋一角,鬼祟匠郎拼尽全力嚎出一句,血顺他嘴角淌出。快全交待,别嘴硬、也别指望司马冲,一定快全交待, 不然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陆贼曹一柴棍就将毛栗匠郎砸倒。 第三组智囊团, 是匠郎和隶妾合作, 败坏王葛的品德,跟林小娘子的计谋差不多。 当时王葛若心软帮助隶妾,就会被毛栗匠郎引导言论指责,不帮也一样。但这二人低估了王葛的果断与智慧,当初伪善考生慢一步假装好心,毛栗匠郎早就顶替伪善考生的倒霉结局了。 这一切,谢奕如何知道的呢? 是隶妾被押回踱衣县后,狱小史心思缜密,迅速审案后,将隶妾的口供书于简策,急送郡贼曹史,然后转到他手里。 谢奕拿到口供后,气愤不已。没想到司马冲既想让他帮着解决烂摊子,又不讲实话。他熄掉火折子,出来臭烘烘的柴屋。还差两组智囊团,他就完成阿父交待的事了。 不行,完成了也要多呆几天,早回去还得跟狗鹤打架。 王葛今早抢固定任务,又被人拉拽了。 她不到卯正(起码差两刻时间)就到了竹料丙区,谁知已经坐了三圈人。 第一圈只有俩人,堵着院门口,全都盘着腿坐,膝撑的老宽。第二圈是四个人,其中一人只看后脑勺就认出来了,是山阴县的沈大头。第三圈八个人。 来不及去别的地方了。王葛坐到第四圈的正中,开始思虑:自己是不是太懈怠了?从何时开始懈怠的?她真的足够刻苦了吗?努力到极致了吗?从入林木苑,她每晚子初一过就睡、卯初后才起,所谓的起早贪黑,竟能睡足三个时辰! 前头这十四人,应当都是山阴县的准匠师,昨天早上他们来的时间,的确在她后头,今早就把前排占满了,说明什么?说明昨天他们是探路!更说明,竹料甲区、乙区,已经没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所以才来侵占离他们较远的丙区。 她以为自己不吃早食就过来,已经早到极致了,可对方呢?至少比她早一刻出发。 她的格局太窄了,怎能仅把本县准匠师当成对手?从今日起,应当把山阴县、把整个郡的准匠师当成对手! 否则等不到匠师大比,她就会被急训营淘汰掉。 辰初…… 辰初…… 随巡吏报时,所有人冲进材料区,毛竹坚硬,抢此任务的人或许少些。王葛也是没办法了,赌这点,冲毛竹堆跑。 “啊!”有人拽住她后衣,将她抡出人群,一下仰栽到地上。等她起来,眼前人挤人,根本不知道是谁下的黑手。 “停!”匠吏怒喝:“刚才谁人推搡?”又问王葛,“可看到拽你之人?” “未。”她左手托着右手腕,微微抖着,倒地刹那怼到了,疼的她眼泪都出来了。 沈大头在水竹堆前领到了任务,举着手过来。 匠吏许他言,沈大头指着一个并不强壮的匠郎道:“是他!我刚才看到是他拽的王准匠师。” “你胡说!”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若非心理特别强大,再嘴硬都能看出心虚。 沈大头:“我愿和你当着贼曹吏对质,你敢吗?” “你!”此人不敢,闹到贼曹那,小事就变大事了。他立即向王葛揖礼赔罪:“刚才是我太着急,是我的错。但是你看,我也没领到任务,不然就让于你了。” 让任务?王葛道:“互换任务要废匠师大比资格,郎君不知吗?我若不留神应了你这句,就在众吏跟前留下不好品德。郎君是害惯了人吗?还是将众吏都不放在眼里,欺负我年幼、再次害我?” “你瞎说什么?”拽人匠郎吓坏了。 “说的好!”沈大头则跟几个同伴,同时为王葛的机敏反驳称赞。 王葛不能和这种人浪费时间,赶紧去寻运气任务。她离开后,此人还是被巡吏带走了,恶意推搡竞争对手,可不止是降品德的惩罚。在王葛找到了运气任务时,拽人匠郎也垂头丧气的背着行囊,被巡吏撵出了林木苑。 此人回首,恨恨不已:你摔伤右手,就算找到运气任务也完不成。我在外头等你出来! 王葛的运气任务跟雕鹤如出一辙:竹木雕蜼,须灵动,材料自备,制器后,交与居舍吏察验。 左夫子讲《尔雅》时,描述过“蜼”的形态,言此兽似猕猴,鼻子外露向上,尾长数尺。 但描述归描述,猿猴形态百异,任何一处不对,就不是蜼了。 成千上万的准匠师,有一个见过蜼吗?不,急训营不会用这种考题特意为难人,肯定另有解法。 哪种解法对?当然两种都要试一下。 要求是灵动?那太好办了! 狱小史:晋朝县吏名称。掌牢狱、审决狱讼职责。 蜼:音wèi。一种体形较大的长尾猴。《尔雅释兽》中,蜼,卬(áng)鼻而长尾。 (本章完) 第166章 费劲的任务 王葛回庭院,昨晚蹭她烛光的陈小娘子正在制作区忙碌,二人交错一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进屋舍后,她在右手腕缠上双层布,扎紧, 防止活动多了加剧伤痛。再把背筐拖到制作区、离陈小娘子最远的位置,免得相互影响。 王葛离家前,制作了工具凳零件,榫卯拼接后很结实。取出之前篾好的宽窄合适的慈竹条,截为五段,然后打磨。 先制“蜼兽”的双臂。每根竹臂长度两寸、宽度三分、厚度一分。右手不能使力,她就双脚夹着篾刀, 左手执竹条打磨。 再制蜼兽的双腿。标准跟双臂差不多就行, 没那么严格, 但是要将双腿各刮一道曲线,令人一眼看上去,跟双臂区分开。 然后就是蜼兽的躯干和猴脑袋了。任务要求的是“灵动”,不用自找麻烦追求栩栩如生的猕猴模样。那是舍本逐末。 随着一步步制器,王葛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揣测。 这个运气任务,考验的是创造力、想像力,并非精致高雅的外形。 五根竹条准备好,就是组装了。从筐中挑出一根长慈竹棍,自中间砍断,两根棍的长度、粗细均跟箸(筷子)差不多。再取两个宽的竹片, 有弧度的, 扣在工具凳上要稳。 选好后,捆两圈麻绳将它们固定, 用最窄的平凿分别在它们的正中位置钻眼。竹子有分裂的惯性,钻的时候动作要轻, 宁愿先钻小, 不能钻大了。 将刚才的两根长竹棍扎进两个弧竹片,暂搁到一旁。 接下来, 在最开始的五根竹条上钻眼。肯定不能使用平凿,她带的行囊里有毛竹条,仍是双脚夹住篾刀,将一根最细的毛竹条打磨成竹针。 毛竹坚硬,用竹针的尖在慈竹条上慢慢磨孔,能穿进麻线即可。 两根蜼兽的手臂,各钻三个眼。 两条竹腿,各在最靠上的位置钻一个眼。 躯干上、下两端也要钻眼:左肩钻透到右肩、左胯透至右胯。 因躯干厚,得替换竹针的尖度,而且钻一会,尖就钝了,需要不停的再削尖。 打磨竹针得双脚挤住篾刀跟左手配合。 钻眼则得把竹条固定在工具凳上,捆紧麻绳。 此步骤循环切换,她右腕以下不能使力,因此制器的过程非常慢。 幸好没限制任务时长。王葛沉住气,一点点来,每钻几下,吹走竹屑。 一个多时辰后,有匠娘回来庭院了,王葛也全都钻好孔眼。 最后的步骤:用麻绳组装它们。 蜼兽双臂上三个孔眼, 最上头的,安装在躯干肩膀两边。先把麻绳穿进躯干,再各穿双臂,两边均打死结,割掉多余绳头。 躯干的胯,也是先横穿进麻绳,然后两侧各穿竹腿顶端的孔眼,打死结,割掉多余绳头。 两根双臂中间、下方的孔眼,用长麻绳横穿。这两根长麻绳各自的两端系于哪呢?就是一直搁在地上,待用的两根竖竹棍。 两根长麻绳系牢后,要平行,上头一根绳,在竖棍的顶端,跟底下平行的绳相隔一寸距离即可。 这时一个绝对“灵动”的竹制蜼兽……的雏形就出来了。 剩下的就是用麻绳搓一条尾巴。咳!王葛扫视庭院,没人盯她,她赶紧在“尾巴根”位置沾一点自己的鼻涕,趁热乎劲摁在“猴腚”位置。 几个呼吸后,沾牢了。 最后的最后,在双臂最下边孔眼中间的麻绳间,咳!再用鼻涕沾上一小截麻绳,加粗绳粗,双臂就不会向内侧并拢。 别问这个季节为啥有鼻涕,此物抠抠就有,不分季节。 她试着将蜼兽头朝下、脚朝上的颠倒。 松手。 受麻绳的弹性所致,蜼兽立即像单杠运动员,在麻绳间上、下翻飞,什么引体向上、三百六十度空中旋转、腹部绕杠……等等难动作全不叫事儿! 若这个玩具都不算灵动,何物敢称灵动? 孟娘子也回来了,和徐娘子同时看到王葛在拨拉竹猴子,齐齐过来,惊叹不已。 “这是你的任务?”孟娘子问。 “嗯。” 徐娘子替她庆幸:“你真幸运,雕的是猴、不是雕鹤。” 王葛笑一下,没解释。 孟娘子问:“你的手受伤了?” 王葛正好缓缓疲劳,就把早上被人拽倒的事情简单一说。 陈小娘子交完任务回来了,说道:“原来被推倒的是你啊,你放心,那人被撵走了,好多人都看到了。” 孟娘子一副后怕的样子道:“太好了,若留这等心思不正人的在,今日害王准匠师,明日一定也会害咱们。” 徐娘子、陈小娘子均点头:“说的是。” 王葛感激的向孟娘子笑,此话一传,就没人觉得她咄咄逼人,用这点“小事”逼走一个匠郎了。 陈小娘子问:“你现在去交任务吗?用我帮忙吗,帮你拿这器物应当不算违规?” “我只完成一半,还得继续忙活哩。”王葛歇好了,开始制“蜼”字。 其余人不再打扰她。 任务材料写着若干个字,唯“蜼”字是小篆,区别于其余的隶体字。这也是王葛猜测任务另有解法的原因之一。 雕字比制竹猴还难。尤其“虫”偏旁,比活虫子都扭曲。 任务既允许用竹料、也允许用木料,王葛弃慈竹改樟木。木块放在工具凳面,站起来,骑上,双腿固定紧木块,用之前奖励的木柄铜锯切割。 切够了材料数,就是更难的雕刻。 不能再用麻绳固定木料,因为系的再紧,铁刀一使劲,木料就会挪动。 再困难也会有办法。 手腕扭了,就用腕上面的小臂部位压紧木块,开始! 集中精力一气呵成。 雕“虫”部,雕“隹”部,小篆的“隹”是合于一起的,不过再曲里拐弯也比分开好雕。 必须注意的是,无论“虫”还是“隹”,都不能死板,必须能活动。 活动的诀窍,就是每隔一处位置,增加镂空链,以链扣连接一段段笔划。用整木料雕能活动的链扣,是木雕师基本功之一。 “呼……”不停的吹走木屑,才能看清雕刻的形状。 孟娘子替她领来了午食,灌好了水。 王葛道谢后,没吃也没喝。她骨子里防备惯了,任务规则不允许有人辅助,万一饮食的帮忙也算呢?那不得冤枉死。 雕字虽麻烦,但耗时比雕猴稍短。当然,倘若她右手没伤到,这个任务的总时长怎么都能缩短一大半。 链扣的眼,正好用来穿麻绳。 和竹猴的效果一样,“蜼”字在两根麻绳中翻腾、跳跃,稳住麻绳,它们就合为一个拉长效果的“蜼”字。 等王葛全忙活完后,发现孟女吏已经站在庭院里。 “孟匠吏,这是我的任务。”她将任务竹简递过去。 “我知道此任务。这两样器,均过。众匠娘过来,你们传递一下,学习王准匠师是如何解的此题。此任务形式,以后不会再出现。”最后一句话,分外严厉,竟是对着昨日雕鹤失败的郑娘子说的。 孟女吏的态度,令本就郁闷的郑娘子不解。有什么可学的?换她雕猴,她也会! (本章完) 第167章 袁夫子,袁服紫! 但当郑娘子比对着木链相接、随麻绳浮动而灵动的“蜼”,跟任务竹简上要求雕刻的“蜼”是一个字时,她心“突突”加速。 难道……难道? 其余匠娘也恍然大悟,或震惊、或赞叹的看向王葛。 任务竹简传回孟女吏手中后,她说道:“我等匠人大多出身农户、庶族,有几人识得珍禽野兽?你们回想准匠师考核,哪怕一字不识, 也只是让你们敲乡名鼓,并未刻意为难你们,更未因考生不识字而淘汰。所以这类任务……”她竖起竹简,环视众人,“真正的解答法,是此制器。” 她用竹简在木链“蜼”字上轻轻一点。 “当然, 若知识广, 能制出任务要求的珍禽野兽,达到灵动标准为最好。”她再用竹简轻轻一点竹猴子。 尴尬的事出现, 鼻涕粘的猴尾巴掉了。 早不掉、晚不掉,耍单杠都不掉,现在轻轻一敲,掉了。 孟女吏这才想起来,问道:“你用何物粘的麻绳?” 王葛拣起“猴尾巴”,抿长人中,在鼻孔下比划,认真教授经验:“鼻涕。等入了冬,鼻涕稠了,肯定粘的更牢稳。” 其余人目瞪口呆,唯孟娘子夸道:“这可真是妙招啊。” 孟女吏眉目倒竖,端起两样制器,训斥道:“王葛随我来!” “是。” 孟女吏居住的庭院, 要过了北游廊,夹在木材料乙区和竹材料乙区的正中。王葛之前讨烛油的时候来过。此院建筑布局, 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四方箱箧之形,主屋坐北朝南,东、西各有一房。 孟女吏独住西厢房。 王葛仍跟上回一样,拘束的立在门内位置。本以为孟女吏会讲些训诫的话,哪知对方在行囊中翻翻找找,递过来一个竹盒。“治扭伤的,每天涂几次,伤好后记得还我。” 王葛讶异的抬起头,对方神情更严厉,她只得接过,揖礼:“谢匠吏。” “嗯。每个任务都有奖励,此运气任务的奖励,是急训营期间,许你私下制器,置于指定的木器肆售卖,所得钱帛,你分七成,木器肆分三成。每件器物,需刻踱衣县、准匠师、你的姓名。” “是。”她脆声而应。太好了,能挣钱了。 “制好的器物还是交与我。你之前在我这放了三百个钱,攒足一贯后, 自会有亭驿把钱送至你家人手中。王葛, 切记, 莫因挣钱耽误匠技提升,也勿在居舍中宣扬此次奖励。” “我明白,谢孟匠吏。” “再有,出售的器物上,不能用鼻涕。” 咳……“是!” 此时家乡的苇亭,刚下过雨,开过荒的田地旁,野草生机旺盛,纷纷挺拔。 孩童们赶在天黑前跑来拔草。大人最厌恶踩在泥里,孩童们则相反,还嫌泥巴盖不住脚面哩,故意把泥糊到小腿肚才满意。 有小童问王荇:“听你二兄说,你明日出远门?是真的吗?” “是的。” 王蓬立即扬声:“咋样?不是我乱编?” 另个小童鸭子步趟泥过来:“阿荇,你要去的地方远吗?比到浔屻乡还远吗?” 王荇不敷衍小伙伴,讲道:“比到浔屻乡的距离远,可是浔屻乡很宽广的,要看具体到哪?若是跟浔屻乡最南边的距离比,那还是浔屻乡远。” 众小童茫然……听不懂哩。 王荇:“我给你们画个圈,一瞧就能明白。你们看,比方这里,是咱们苇亭;这里,是我要去的清河庄;这个大圈,是浔屻乡……” 王禾来寻俩从弟的时候,见小童们没有一个在拔草,而是围成圈,此起彼伏的“哦”声不断。他唤:“阿蓬、虎头,回家了。” 更远处,桓真与袁彦叔并肩而行,前者停下来,欣慰的看着王荇。明日小家伙得出趟远门了,去清河庄参加入学前的考试,虽说已经定下正式学童的名额,但成绩也不能太难看啊。不然不仅丢他桓真的颜面,更丢张夫子的颜面。 他嘱托道:“阿荇聪慧,但年纪尚幼,又从未出过远门……” 袁彦叔竖起三根手指:“你已说第三遍了。” “我不是怕你一见袁伯父,只顾自己胆怯、顾不上我同门了么?” 袁彦叔竟没反驳,而是取下草笠,颇认真的问:“说实话,若非你我长时间相处,你真能瞧出是我?” 桓真歪头打量,指他左脸:“起皮了。” 袁彦叔“唔”一声,一直以来,他脸上的络腮胡都是假的,短须用的是猪毛,嵌在特制的柔皮上。因他整日风尘里来去,还常戴笠,苇亭之人、包括王葛,都没发现袁彦叔的相貌是伪装过的。 清河庄新请的训诂学大儒,就是袁彦叔之父袁山甫。袁山甫多年来不受官,一直在扬州推广儒学,将族中部分土地和屋舍,改为儒学舍。 袁彦叔不知阿父为何答应来清河庄治学,莫非……阿父晓得自己在踱衣县了? 父子二人近两年未见了,袁彦叔确实想念阿父,但更怵那根抡起来如幻影的竹尺。他同情的看向笑嘻嘻回家的王荇,问:“非得让阿荇今年入学吗?”或许明年阿父就离开清河庄了。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你看你,为何能成为我等效仿的俊才?就是一直深受袁伯父的严厉教导啊,啧啧。” 王荇和二兄手拉手回来,俩人舀着一个盆里的水,清洗脸上的泥点子,边洗边玩闹。此时小家伙哪知道,他在清河庄要经历一场怎样的求学之道。 更不知道,袁夫子有个绰号,叫“袁服紫”。不服?就打的尔等手紫! 月照两地。 竹区五院里,郑娘子想通了自己为何失败。 非她蠢!她好不甘啊,好愤恨!非恨王葛,而是恨被逐出急训营的林小娘子。 “都怪那竖婢,要不是她一遍遍的说,说我等匠人都没见鹤,我岂能被她的话带偏?我岂能不搏一搏,刻一个‘鹤’字、试着能否过关?我为何连试都未尝试此法?就是禁不住顺着那竖婢的话去想了,思虑窄了。是她害我!”她越琢磨,越难入睡。 次日,匠娘们更早出门,都知道固定任务越来越难抢了。 郑娘子是后半夜才睡着的。等她醒了,惺忪眨巴两下眼,屋内昏暗,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往两侧一打量,立时惊坐! 除了她,屋里没人了! 跑过去打开门,大好阳光刺痛她双眼。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又气又恼又羞,气自己为何睡的这样沉?恼谁最后一个离开的?为什么不喊她一声、反而把屋门关的这么严?羞的是自己贪睡的事情万一被传出去…… 来不及思虑这些了,她得赶紧去寻运气任务。 就在她匆匆跑上南游廊时,看到了迎面过来的王葛。 郑娘子欲哭无泪,完了完了,王葛都完成任务了?那现在得是啥时辰了? (本章完) 停更一天 6号停更一天,7号恢复更新。   第168章 井井有条 六月二十七。 急训营第六日。 王葛所在的竹区五院,有五名匠娘或没领到任务,或未完成任务。 六月二十八。 郑娘子等四人因任务连续失利,被急训营淘汰。她们必须在明早辰初前离开林木苑。 郑娘子懊悔不已,辰初正是准匠师抢任务的时候,从今往后,这种争抢跟她无关了。失去方知机遇可贵, 这些天她为何不再努力些?为何不跟王葛、孟娘子一样晚睡早起?为何整日只知抱怨,忘了最初学匠技时的奋进之心? 这晚,司马冲的七个“智囊”集全,夜禁后,由谢奕、陆贼曹押离。两个匠娘、五个匠郎,以后再不是匠人身份了。他们被搡进一辆封闭的骡车里,黑暗中只闻畜蹄、轱辘声。没做成司马冲交待的事, 回踱衣县后,对方还会兑现许给他们的荣华吗?他们失去的, 跟将来得到的,孰多孰少?真的值吗? 六月二十九。 城门一开,谢奕跟几个贼曹吏出城。他本想再赖在林木苑几天的,可是不行,将七个傻货交给司马冲后,他得去南山馆墅。 阿父命他接手匠肆。南山上制墨、制油、制皮的匠肆停一半,纸肆尽停,要全部改为船肆。阿父还言,琅琊王氏清河庄的产业也停了大半,在南江对岸置下一大片临时匠肆,也要制船。 为何都急着制船?造战船、商船还是……远航船? 谢奕心头千端万绪的时候,清河庄内,小王荇开始做题了。连考五天, 今日考的是《尔雅》。上午写,下午诵。 露天场地,正好一百名小童,王荇不知道留取多少个正式学童, 也顾不上琢磨这些。他只知道, 自己必须要争气,拿出所有的本事。阿姊说过,平日万般辛苦,为的就是关键时候稳住。他不会负家中期望的,不会负张夫子远隔千里都在记挂他,更不会负桓阿兄、袁阿叔孜孜不倦的教诲。 监督考试的共三位夫子,当中腰背最为挺拔之人,始终在考场中巡查,每个小童处都要停一停。 他就是陈郡大儒袁山甫。袁夫子双手抄在前,右手中的竹尺是毛竹制的,两尺长、三指宽,比寻常夫子打手的竹尺长且宽,上面斑驳全是刮痕。 题很多,少部分小童既识不全题目的字,也不知如何答,怎么办呢?临来的时候家中长辈嘱咐了,不能空着不答, 那就画圈呗。他们年幼, 擅长的是诵书, 字都会写的话, 还来此修学做甚? 清河庄小学的入学年龄,普遍六至七岁,要比南山小学的学童长。五岁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桓氏关系而来的王荇。 袁山甫来到王荇的书案旁,多站了一会儿。怎么觉得此子写的个别字,开阔恣肆,颇有自家彦叔的运笔之势呢?在此子这个年纪,能体会些许汉隶的雄厚之风,这很不容易啊! 大儒就是大儒,没看走眼。桓真初建苇亭,太忙了,袁彦叔就接过了教导之责,他手把手的教王荇如何运笔,良师出高徒,与其余小童一比,立显高下。 清河庄四周全是牧场,青草萋萋,碧水环绕,几个放牛的童子骑于牛背,头戴花枝笠,吹着绿叶哨。 袁彦叔惬意的走在牛羊中,看到清河庄内又有匠人队伍出发了,驱着数十辆运物的丁车。两天离开了三拨人,带着如此多、似乎全是木料的物资,去哪? 清河庄是王长豫在主事,王长豫是郡太守的长子。如此规模的匠人迁移,莫非朝廷又有新的政令举措? 七月初四。 王荇等待宣布成绩的这天,王葛进入春卉匠肆。此匠肆跟林木苑隔了两条长街,是官署置办。堆放木材的场地极阔,中间清理出来,用于今日的郡竞逐赛。 这是王葛首次参加郡级别的匠技赛斗,很激动。 比试者,要求必须是会稽郡匠人,等级最低为准匠师、最高为初级匠师。其余别无要求。 春卉匠肆仅是考场之一,山阴县木匠大类总共十一个急训营,共一千一百名准匠师,全集中于此匠肆参赛。 匠吏讲述这次竞逐赛时,特意补充,它是少有的固定考核项目,难度也最低。 每个人都想报名,可惜每个急训营只有一百个名额,林木苑的匠吏根据素日综合考核,选了王葛,也选了孟娘子。 王葛不断的深呼吸着,提前知道考生多是一回事,亲眼见识到是另一回事。千人赛斗啊,场面着实壮观。 首先各急训营按规定的区域列队。半个时辰后,也就是辰初整,考核才开始。 竞逐赛名称:井井有条。 场地布置:矮棍楔地、麻绳相系,组成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井字格。每个“井”格,中间封闭之“口”的四框麻绳上,每行皆坠着铜铃,列无铃。 南北为列,每列五十个井格,一共十列。 列与列之间,均隔着五尺宽的“安全空地”,保证人能在每列井格两侧无障碍穿梭。 考核的内容及规则:由北至南,走完五十个“井”字格。分两轮走。 第一轮,甲准匠师走井字格。乙在甲左手侧的“安全空地”随行;匠吏在甲右手侧的“安全空地”随行。先由乙目测,报“行走步距”,甲只能按乙报的尺寸行走。每步停稳后,匠吏执尺测量,既测乙目测的“行走步距”,也测甲的“实际步距”。 实际步距:甲的前脚前端,与后脚前端的距离。 五十个井字格,步数最多走五十步,允许跨格行走。脚抬起后,只能迈向前方,不得反悔回退、更不能搁在井字格外。 甲的“实际步距”,倘若跟乙目测的“行走步距”不符,达到三次算失败。这表明甲对尺寸的掌握不精准。 如果按乙的目测报数行走,导致触碰铜铃(无论甲碰到铜铃,还是匠吏的尺碰到铜铃),达到三次后也算失败。这表明乙对尺寸的目测不精准。 第二轮,甲、乙调换。乙过“井格”,甲目测。 以上两轮都失败,二人小队无惩罚。 若成功一轮,队伍有奖励;两轮皆过,奖励加倍。最后,还要在两轮皆过的小队中,选出三队耗时最短的,奖励再增。 以上便是今天的考核。既是对准匠师基本功的摸底,也提醒众人,匠师之间,将来避免不了合作,合作者往往素不相识。只有自身匠技过关,彼此才能得利。 反过来想,无惩罚真的没损失吗?成绩差者、拖累队伍者,回急训营后,旁人怎么看待他?明知自己基础差还要报名,匠吏又怎么看待?会不会质疑其品德? 因此,今日考核算是个缓冲,结束后,允许离开春卉匠肆,放弃接下来的比赛。 明日开始,进入真正的竞逐赛斗,单人比试! (本章完) 第169章 全军覆没? 单人的考核规则为何?匠吏未提前告知。 王葛跟队友沈大头交流一下眼神,二人都很坚定,为彼此鼓励。 王葛最初想和孟娘子组一队的,可规则有令,不能跟同居舍之人组队。一百个报名者若是不自己寻队友,就由匠吏随意组合。 随意组合?岂不比运气任务还靠运气啊。 山阴县因人口基数大,每年的准匠师考核, 都严格区分上等、中等、下等。沈大头是今年的上等准匠师。 因此,当他抢先征询王葛是否愿意和他组一队、并报出自己的等级时,王葛立即答应。 其余人反应迅速,全都盯上了山阴县的准匠师。那场面,连男女之防都抛掉,孟娘子为了争一个中等准匠师, 把那郎君拉扯的脸都臊紫了。 卯正一刻。 各监管匠吏带领各急训营熟悉一遍考场。 只能熟悉一遍!十列井字格,由北向南开始走、折回来、再由北向南……没有重复观察的机会。匠吏那侧的“安全空地”不许踏入。 王葛双眼舍不得眨, 仔细观察所经“井”字的“口框”大小, 可惜啊,和她预想的一样,毫无规律可寻。 首先十列井格的布局各不相同。 再就是每一列的口框跨度……最长距为整三尺,最短距为二尺余。有时一个大口框挨一个小的;有时连续几个小“口框”,腿长者倒是能一步跨两个。 全部走完,她总结了两点注意事项: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一步跨两道麻绳,步距越大,尺寸掌握越失控;上场的顺序已经定下,第一轮沈大头为甲,她为乙,她负责目测时,不能因处在“安全空地”而忘乎所以,如果碰了“井”字侧面探出来的木棍, 铜铃也会被牵动, 那可输的太冤枉了。 林木苑众人重回待考区域后, 还差一刻就到辰初。 每人赶紧在足底绑“凵”形木履。其实算不上履, 就是特制的带系绳的木底板。穿着鞋绑上它, 绑紧后觉得不跟脚,允许填充稻草,直到把脚卡牢固。 统一制式的履,便于匠吏测量。昨晚就发给了准匠师,每人都试过了,绑好后得像鸭子一样走路,脚掌没法打弯。 裤管也要绑,用草绳一圈圈缠到膝盖下。好在没人糊涂到穿裙来比赛。 咚! 第一声计时鼓响了。 先上场的十组小队,来自南乔苑。南乔苑是句章县的急训营。 匠吏喊道:“各自就位,第三声鼓后,比试开始。” 十个甲队员就位。全都双步并拢挨近麻绳而站,他们躬低腰背,双手或负于腰后、或叉在腰侧。 十个匠吏就位。匠吏手中两把尺,一为矩尺、一为短直尺。他们先沿甲的“凵”履前端,划水平线至右侧“安全空地”。这条线段,既是甲的起步线,也是乙的目测起始线。 甲落脚踢到麻绳,或触响铜铃, 算小队失误;匠吏根据乙的目测数值往前量, 和麻绳重叠, 也算小队失误。 十个乙队员就位。有七个做了相同的趴地动作,另外三个犹豫后,两个也趴下了。 不能小瞧任何人啊,九个目测者的策略,都跟王葛的策略一样。负责目测的,一定要爬行、脸贴地面前进。只有这样才不会受木棍、麻绳、铜铃的干扰。 咚!第二声计时鼓响。 匠吏再喊:“目测者的步距,跟行走者的步距误差,不得超过三个分距。” 准匠师们明白,三个分距内(约0.7厘米)的误差是允许的。因为甲走井字格时,身体躬的再低,视线离脚底板也隔着三尺左右的高度,挨的再近就走不稳路了。 咚! 比赛开始! 一千余观赛者也不由自主的敛息,聚精会神!将自己代入行走甲、或目测乙。 比赛结束……甲乙调换……重新开始……再次结束。 这二十人从上场到全军覆没,不到一刻时间。 观赛者瞠目结舌!没一人傻到幸灾乐祸。 南乔苑再上十组队员。 可能受上组的影响,淘汰的更快,走井格的队员先后出现摔倒的。 又十组,继续出现摔倒的。成绩最好的小队,都未走过十五个井格数。 一直到最后十组……南乔苑真的全军覆没了。 好丢脸啊,带领他们的主事匠吏本来是圆脸,紧咬牙,硬生生绷成方脸! 菀柳苑上场。其为永兴县的急训营。 随匠吏喊“各自就位”,头十组队员摩拳擦掌,刚刚鼓舞的气势到达了顶峰。 可惜气势并不能增强基本功,甲队员抬第一脚时,汗就出来了。脚越过麻绳的瞬间,尺寸掌握立即不准确。穿了木履后,一个呼吸间不落脚,身体就会乱倾,他们总算理解了那些摔倒的人。 相对来说,乙较轻松,允许他们在安全空地前进、倒退、跪伏、爬行,只要能测准,啥姿态都行。但甲不行!如果没练过功夫,甲抬起一只脚后,一个呼吸内必须落脚。 一个呼吸间,离地三尺的高度,最多三个分距的误差,谁能连续成功五十步?还想跨两道麻绳?做梦! 永兴县第一拨的准匠师们失败、第二拨失败、再一拨又失败…… 全军覆没! “咳!”有作伴的了,南乔苑主事匠吏又变回了圆脸。 君树柔木苑上场。其为山阴县的主急训营。 咚! 咚! 咚! 三声计时鼓后,第一个十组……头一次出现走到三十多个井字格的甲队员!遗憾的是也达到了三次失误数。 第二个十组……过三十五个井字格了、过四十个了! 天哪,全场静谧!其实这个时候,绝大部分人都希望出现佼佼者。因为今日来的一千多人,代表的是会稽郡准匠师的整体水准,一个人都过不了,说明准匠师们也太差了,怎么跟初级匠师竞逐? 全场唏嘘!这个甲队员走到了四十二个井字格,因为乙的目测报数达到三次失误,失败了。 队员调换。由乙行走,甲目测。 唉!乙因为刚才犯的错,情绪不稳,只走了五步,就达到三次失误。 最有希望得胜的小队啊,就这样被淘汰。可见队员的选择有多重要。 这组小队的成绩,剩余的四拨人无一超越。 君树柔木苑,全军覆没。 轮到林木苑上场了,这个次序太不利。 山阴县的准匠师,代表着一个郡的最高水准,这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们都没有一个队能走完五十井格,何况别县? 林木苑的气势,自头一拨上场,就可见的颓废。 不争气啊,气的孟女吏在内的几个匠吏鼻孔都涨了! 头十组……甲乙调换……全败; 次十组……甲乙调换……全败; 孟娘子在第四拨,也败了。 匠吏喊的都没劲了:“林木苑最后十组,各自就位。” 王葛踩着鸭子步,秉着上战场的心态,整个身体贴于地,盯紧沈大头的“凵”履前挡板。 曾经告诫阿弟的话,今日用在了她自己身上:平日万般辛苦,为的就是关键时候稳住! 王葛,你可以的,不要管沈大头的表现,谁都不要管!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至少能胜一轮!稳住,不负家中期望,也不负自己! (本章完) 第170章 是考完了吧? 咚! 第一声计时鼓,跟她的心跳赶在同一个频率。组成“井”字的木棍、麻绳近在咫尺,绳上的小铜铃显得各个阴险。 咚! 第二声鼓音后,王葛手脚并用、匍匐前行,脸的位置到达第三个井框。 沈大头不断的深呼吸,要相信她,相信她……队友是他选的, 要相信她。她是头等准匠师,必然不凡! 这种情况下,王葛敢如此自信?孟女吏拧紧了眉头。 全场侧目于王葛,绝大多数瞬间不再注视。特立独行者,不是极优秀,就是极愚蠢。 咚! “二尺整!”王葛回头喊。 “凵”履长度是统一的,一尺四寸。 第一个井框纵长二尺七寸二分。二分是前后麻绳各粗一分。 沈大头的起步线, 距离第一根麻绳仅一寸一分。一分是麻绳所占的长度。他视线得直上直下, 才能确定麻绳的粗度恰好为一个分距。这个时候, 千万别去卡“三个分距”的误差,最好达到零误差! 他先迈右脚。 右脚前端至左脚前端的间距,要达到王葛喊的二尺整。所以右脚前端跟后面的第一根麻绳,距离得为一尺八寸九分。 对于“安全空地”的匠吏来说,二尺整好测,快速验“过”。 王葛一直回头瞧着,紧随匠吏之后喊:“二尺三寸二分!” 第二个井框纵长二尺二寸。若加上前后麻绳,则为二尺二寸二分。 现在沈大头的右脚前端距第二根麻绳,为八寸一分。但得注意,若加上麻绳,就变为八寸两分。 所以要迈到王葛报的二尺三寸二分,跨过麻绳后,沈大头左脚前端距离第三根麻绳, 仅有七寸(若算上第三根麻绳,为七寸一分)。 “错!”旁边的队伍出现了第一次误差。 沈大头的心跟着一哆嗦。天太热了, 他左脚落地, 豆大的汗珠也滴落。匠吏测量, 他赶忙擦掉汗, 万一汗水把铜铃打响,那才冤哩。 “过。” 王葛立即报第三个数值,扭头向前爬行,这回只连爬两个井格。 太阳炙烤着大地,大地烘着她。 沈大头在第五个井格出现了首次误差。王葛目测无问题,他多踏出四个分距。 王葛只得退回来,重新测量他下一步的落脚距离。 第八个井格后,沈大头趁匠吏测量,直起上躯稍微缓解一下腰背。太紧张,导致身体紧绷到极致。 王葛则在这个间隙,打量四周,其余九个小队,甲乙队员都调换了,在进行第二轮的考核。 匠吏:“过。” 王葛:“二尺四寸七分!” 沈大头重躬腰背,踏出步伐。 从第十个井格时,绳粗不再是整一分距了,粗的达到二分,细的也有一分半的。 第十三个井格, 出现二次误差。 还是沈大头的原因,他的眼被汗水杀疼, 脚踝比腰背还难受,木履如铁,误差达到了五个分距! “呼……”他深呼吸调整,太难了,太难了。这时才知道,之前走了四十二个井格的匠郎有多厉害。 可以预见,两个月后的匠师大比,竞争将会多可怕! 第十四井格,过。 第十七井格,沈大头背僵、腰僵,脚疼难忍,疼出了泪。装着擦汗,实为擦泪。 第二十一井格,他大叫一声:“啊……” 落脚的瞬间,他差点趴倒。双手硬生生摁住弓着的膝,将自己撑稳。 呵哈、呵哈、呵哈!沈大头累的嘴都闭不上了,一连串的急喘,手仍撑在膝上。不行了,他的脚一点也迈不动了。 非木履之错,是他基本功不过关,导致全身都在使力,导致浑身筋骨错位般的疼。 沈大头的自责,林木苑其余准匠师感同身受。除了王葛这个小队,所有人已经折戟,连走过十个格的都没有。 素日引以为傲的分寸度量,在井绳干扰下,在木履、在视线高度干扰下,又退回到了匠工时期。 匠吏:“错。” 此为第三次误差。 甲乙调换。 王葛起身,先走回起点。沈匠郎失败了也好,他是坚持不到最后的,拼搏不能只靠精神,必须有真本事! 沈大头脸皮也够厚,先踏到安全空地,然后爬回起点,手脚倒腾转个圈,就位。他轻“咝”一声,地挺烫。 败了就是败了,不能影响第二轮。现在起,他只顾目测、报数,不要替王葛操心。这是昨天组队后,她特意叮嘱的。 林木苑就剩王葛二人了,被千人瞩目,她不畏,反而更沉静。 她已就位,就位的方式与众不同。 旁人的双足,一开始都是慎之又慎并拢,唯她分开一尺。只低头调整一下,令木履前端在一个水平线上,距首根麻绳仅有九分。加上麻绳的距离,正好一寸。她腰背下沉,手负在后,胳膊肘向外弓,利于稳定身体平衡。 这段时间,各急训营的准匠师们苦于每日任务,都在精练各项技艺,以求晋阶。没人知道,从那次槭树林命案后,王葛每天都没放下“分寸度量”这项基本功。 她的练习方式就是走路,把步伐间距卡在自己定义的分寸间。每天更换尺寸,精确到分。久而久之,此项基本功更上层楼! 只要沈大头不出现严重失误,她就能赢。 她若不赢,无人能赢! 匠吏划好了线,喊道:“开始!” 沈大头:“二尺整!” 王葛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唤起他的噩梦回忆。他立即摒除杂念,喊的步距,跟王葛让他走的第一步是一样的。 都是二尺整。 王葛提前留出了绳粗,踏出的就为一尺九寸整。她也先迈右脚,落地后,右脚前端距离第二根麻绳八寸。加上绳粗,为八寸一分。 第一步是最容易的,她没显得比别人强。 匠吏验“过”。 沈大头记性真好,也很聪明,第二步的数值,他喊的仍和王葛目测时所报的数值一样:“二尺三寸二分!” 王葛抬左脚,落地。 匠吏:“过。” 第三井格……过。 一直都在紧盯的林木苑众吏,皆攥紧了拳。 三步!他们已瞧出点眉目了。王葛从沈匠郎报数后就抬脚、落地,毫不犹豫! 第四井格,过。 第七井格,过。 第十一、十五、二十一……已经超越沈大头的成绩了! 全场静谧,观赛者更加肃容。上千人的氛围,仿佛又回到山阴县走了四十二井格的小队时。 二十七井格,过。 三十五井格,过。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观赛的每个准匠师都将自身化为王葛,跟着她抬脚、落地……抬脚、落地…… “呼、呼、呼!”不行,要憋死了才想起来,观看比赛允许喘气。 四十个井格……四十三井格…… 啊……破最高成绩了! 每个观赛者心中,都像揣了个指头大小的自己。现场不能喧哗,指头小人代他们在心里激动长嚎。 四十六井格! 啊…… 四十八井格! 啊…… 四十九、五十! 啊…… 若此时有外人来,会发现春卉匠肆好吓人。一千余人啊,都在仰天或捶胸、或张着大嘴,完全是一副千人喧嚣的疯癫状态。实际呢,一丁点动静都听不到。 静谧的可怕。 随匠吏最后一声“过”,一次失误都没有的王葛很茫然。是考完了? 沈大头也很茫然,都没敢爬起来。是考完了? 匠吏蹲着,环顾四方同样茫然,都没敢抱起尺。咋回事?没人说话哩?是考完了呀? (本章完) 第171章 嗯嗯司马冲 是考完了。 王葛小队将众人低落的情绪短暂振奋,很快又低落。 之后的队伍别说成功了,连一半的井格数都没有超越,且越往后越差!超过四十个井格成绩的,除了王葛,还是山阴县那名准匠师。 翌日下午申初,十一个急训营全部考完, 然后是今晚的个人考核赛。 个人考核赛也分两轮比试。 首轮试,入夜后戌正时刻开始,考场就在春卉匠肆。考核内容为夜走“井格”,匠吏顶替“目测队员”身份,考生只有一次机会走完五十个井格。 通过首轮比试,才能参加次轮赛。需注意, 允许放弃报名,若报名后失败了,惩罚是逐出急训营。 次轮试,要待所有分考场统计出首轮试的赢者后,少数汇于多数者的考场,进行最终的竞逐。 夜走井格,失败后的代价这么大?众准匠师纷纷苦笑,白天都完不成的任务,何况夜晚。燃烛能顶何用,烛光能赶上阳光明亮吗? 春卉肆人去场空,唯有王葛报名,她本来就是冲着个人竞逐赛来的。 林木苑的吏,除了孟女吏留下,还有一位姓常的女吏。 戌正到。 由匠吏指定一列井格后,两侧的安全空地,每隔三步挑起一个烛笼。 王葛重穿“凵”形木履,就位。 她左手侧,负责目测的匠吏就位。 此吏没趴地, 而是弓步屈膝, 双手暂撑在腿上。此人的等待姿势引起王葛重视, 这就是匠师与准匠师的区别! 负责测量的匠吏划线,就位。 只她一人比试,仍严格按照规则,三次计时鼓后开始……结束。走完的速度,比和沈大头搭档缩短一大半时长。 目测的匠吏心里可不得劲了,总觉得如果他报数再快些,王葛还能完成的更快。头等准匠师已经这么厉害了吗?太打击他这个匠师了。 常女吏赞道:“瞧出来了么,王小娘子已经提前达到了‘以心为尺’的境界。” 孟女吏回忆以往,感慨道:“当年我考取准匠师后,走了两年弯路,只知提升各项技巧,忘了‘规矩’始终是匠人的基础。但王葛小小年纪,竟一直秉持匠人初心。” “毕竟是头等准匠师啊。” 卯初,天边刚泛清亮,王葛就随孟女吏、常女吏离开春卉匠肆,步行前往竞逐赛考核地,福履匠肆。 她倒是知道“福履”二字的出处,源于《诗经樛木》, 意思为福禄。 福履匠肆紧邻竹木亭, 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参加最后这轮竞逐的, 只有一百名额。九十九名初级匠师,一名准匠师。 考核时限:辰初至下午申初。 考核内容:根据“井”字造物,或实用、或雅致、或博趣,不得脱离“井”字寓意。 材料:木、竹、草、荆条。最多择取两种。 每类材料的工具最多择取三件。 百名竞逐者,每人一个制作区。王葛选的材料为木料、竹料,工具有木柄铜锯,刻刀,最小的斧,篾刀,刮刀,磨石。 一百竞逐者,只奖励前三名。唯第一名录入匠师履历! 从第五十一名次往后的竞逐者,都要接受不同程度的惩罚,具体惩罚,赛后公布。 王葛进入制作区。她的对手均为初级匠师,制何物才能稳赢? 此时此刻,南山对岸。 王荇坐在马背上,遥望山顶薄霭,浩瀚江面,兴奋的跟身后的袁彦叔说:“袁阿兄,对岸真是我阿姊修学的南山吗?高山大川,我知道了!我知道‘山’字该怎样运笔才更显气势了。袁阿兄快看,江中有大鱼,呀,不见了。袁阿兄你看到了吗?” 别看王荇小嘴的,其实还没习惯哩。怪不得以前叫袁阿叔,对方都不应,原来阿叔是阿兄,只比桓阿兄年长一岁。 “未看到。”袁彦叔下颌又疼又痒,忍不住搓一下。 袁山甫来清河庄授学,另有用意,没想到能和游历了近两年的儿郎相遇。慈父做的首件事,就是把袁彦叔的假胡须撕下来,都扯出血珠子了。然后抡起竹尺,狠狠抽在袁彦叔腿肚子上。 袁夫子惩戒学童的竹尺分型号,打小学童的,是二尺长、三指宽;打成童的,加厚。 他揍完儿郎后,问:“王荇还算聪慧,他的字是你教的?” “少许是。” “少许?他另有夫子?谁啊?” “国子祭酒张儒师。” 袁彦叔现在回想阿父嘴角一抽的神情,都觉得好笑。 江面又破浪,这回袁彦叔看到了,小家伙还真没夸大,那大鱼仅现出水面的黑脊就有丈长。 他把王荇抱下马背,二人沿江边行走。前方林立而起不少屋肆,还有新开辟的宽道,道上的车痕多而深,令袁彦叔想起清河庄的匠人迁徙。 对面缓步而来一群人,后方是十数牵马的强壮部曲。前面行走的,是三个郎君和三个幼童,幼童中有两个是女童。男童是谢据;穿着最俏丽、黑衣黄裳的女童,是司马南弟;另个白衣粉裳的,是卞恣。 袁彦叔牵紧了王荇的小手,这孩子还想着刚才的大鱼,遗憾道:“若我阿姊在就好了,她一定能造出把大鱼钩出江面的利器。” 王荇声音并不高,可司马南弟耳尖,立即道:“真敢吹!” 阿荇知道这些人来历不凡,惹不起,怕袁阿兄为他出头,先仰起脸向他笑笑,快速跟这些人错过去。 谁知,袁彦叔戴着笠,都被对方一个郎君识破身份。 “是陈郡袁郎君吗?”此人笑容和煦,气质出尘,明明未及弱冠之年,偏有一种经历了岁月的稳重感。这种稳重,与长相无关。 他也向王荇笑,没有因阿荇是小童就忽视。 袁彦叔察觉不到敌意,揖礼回道:“陈郡袁乔。” 此人回礼:“琅琊王悦。” 他左边的年少郎君一听果然是陈郡袁彦叔,立即笑着揖礼:“陈郡谢奕。这是我二弟谢据。” 右边的郎君最丰神俊逸,揖礼道:“嗯嗯司马冲。” 司马南弟小抬头纹挤起,替叔父解释:“他说他是乡兵司马冲。” “后边呆着。”司马冲揪着侄女一侧羊角髻,把她揪到身后。 司马南弟探出脑袋,冲王荇疾语道:“我叫司马南弟,南山小学学童,刚才得罪了。她是我同门。” 卞恣大方一笑:“南山小学学童,卞恣。” 王荇揖礼:“清河庄小学学童,王荇。”他的正式学童身份已经定下。 若是王葛在这肯定暗翻白眼,古人见面好麻烦,介绍完一圈,饭都凉了。 “王荇?”谢据过来,说道:“我有一位王葛同门,她阿弟也叫王荇。” “正是我。”阿荇看向对方腰间悬挂的竹囊,“此物我认得,是阿姊和我一起制的哩。” 司马南弟撅着嘴甩开叔父,和卞恣手拉手过来:“那你刚才讲的话就不是吹了。” 小童们结友,郎君们也面向江面交谈。 王荇不知王悦是谁,袁彦叔知道。对方很早就出仕治事,贤名远扬时,他还在陈郡族地被长辈监管着诵书呢。 王悦,字长豫,是王恬的长兄,会稽郡太守王茂弘的伯公子,清河庄之主。 谢奕,未取字,会稽郡郡尉的伯公子。 司马冲……成帝之后,皇室宗族基本无封地,此人居荷舫乡,最远扬的事迹,就是和王葛粪战,打输了。 (本章完) 第172章 制作九宫格 如果王荇没有清河庄小学正式学童的身份,谢据三人仅跟他言一些王葛的事也就罢了。 四个小友的谈论,很快转向训诂学,再论当下盛行的家训。谢据推崇诸葛武侯的《诫子书》,司马南弟推崇司马徽的《诫子书》,卞恣推崇刘玄德的《遗诏敕后主》,王荇推崇王文舒的《家诫》。 袁彦叔回头打量王荇一眼, 放心了,继续和王长豫等人畅谈。明明大片的匠肆杵在岸边,却无一人往这个话题上引。 王长豫刚从洛阳回来,言的是一路见闻。 袁彦叔言的是浔屻乡去年的灾情。 谢奕言的是山阴县匠师、准匠师会集的热闹场景。 司马冲则大喊:“快瞧,那有条大鱼!” “看到啦、看到啦!”司马南弟很给叔父颜面,如果不是提前一步跑过来就好了,就更像给叔父颜面了。 原来, 四个小友由历代家诫再谈及《论语》,又谈到了《尚书》。南弟跟不上了, 她还没学《尚书》哩。 福履匠肆。 王葛想好制什么了。 先锯木。竹材料暂时用不上,仅把磨石拿出来,其余推到一边。 木料为樟木,木质软,好雕刻。 先锯四根长木条,形状为四棱直柱。 传统锯及锯木手艺,在前世王南行时期,基本淘汰了。这点没办法,有好用的电锯,谁耗成倍的时间使用最原始的锯啊。 两根木条的两端,削榫头;另两根的两端,用刻刀一点点抠槽眼。 工具不利,只能凑合。每种材料只允许择三件工具:刻刀是必须要的;斧头其实起锤子的作用,单选锤就不如选斧了;铜锯更别说, 绝不能缺。 她该庆幸,竹料的工具里有磨石。 更要庆幸,每人都有匠肆提供的工具凳。 王葛一边用刻刀削木,一边拟制器的步骤。 她要制的是九宫格,八十一个数字格的那种。 九宫格起源于河图洛书。 河图为星图,洛书为五行术数之源,它们的最早记载,见于《尚书》,蕴含的天地阴阳之理,千百年都争论不休,被誉为“宇宙魔方”。河图洛书传说,在王葛前世时,是2014年作为民间文学项目,被列入的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竞逐赛对于制器的形制没有要求,但必须符合“井”字寓意。 井字的寓意很多,结合之前的比试,她觉得应该倾向于“条理”、“秩序”。那有什么比井井相连的九宫格更符合呢? 王葛学识有限,关于九宫格的其余信息,就只知其最早叫“洛书”,还有,汉代的九宫是“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 这些是桓真讲给虎头时她旁听的。桓郎君当时还考她, 让她重复一遍。她又不是听一遍就能记住的天才, 诵道:“四正四伪皆呵呵驴十五。”然后对方拿着她制的葛藤竹尺, 狠敲她左手心。 再然后,她将这句话记住了。 或许觉得自己懂得颇多,她沾沾自喜的定下目标后开始操作。岂知九十九个匠师竞逐者,有九十人都在制九宫格。 加上她,就是九十一种九宫格,谁才能脱颖而出? 刺擦、刺擦…… 刺擦、刺擦…… 多么悦耳的削木声啊,刀刃切下的薄木有时卷曲着掉下来,有时被切成线。 刺擦、刺擦…… “呼。”她轻轻吹飞木屑。 四方外框制好了,先试榫头、槽眼是否合适,不要彻底连接它们,因为上、下的两根外框(两端都是榫头的),还要各挖九个槽眼。这些槽眼是用来连接直柱的。 现在先将四根外框搁置一边,开始制九根直立柱。 再锯木! 九根立柱全为四棱直柱,比边框细一半,厚度与边框相等。当然,这种厚度是暂时的。 为了后续不打磨这些立柱(缺少工具),她必须一次将所需的宽、厚锯标准。长度倒是好解决,一斧子的事。 匠师为何比匠工强?放眼望去就明白了,一百个竞逐者,谁的工具里都没选木尺。 锯好了九根立柱,开始一一挖槽。此步骤本身容易,还是被工具拖延了速度。她无奈的深呼吸,埋怨没用,下刻刀。 每根立柱要挖十个槽,深度为厚的一半。槽与槽相隔的凸起,就是安装数字木块的榫头。每挖一个槽,王葛都得把刀锋打磨两个来回。下刀的角度要注意,切莫把锋刃崩出裂口。 时间就这样一刻、一刻的过去。 呼……吹完木屑后,左手酸疼,她更换为右手,继续挖槽。之前孟女吏给的药膏很管用,如果右手腕现在还疼,就更麻烦了。 午初。 王葛将九宫格的框架榫卯结合,安好后搁置一边。 考场提供午食,哪有时间吃,她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开始制数字木块。 整个九宫格不大,每个木块横截面的边长一寸,正方。厚度为边框的一半。总共制八十一个。 虎头学九九表时,王葛就琢磨过九宫格游戏。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她一直深信这个道理。 先锯木条。 咔、咔、咔……用斧子劈木条。 每斧下去,截出来的绝对是一寸的正方! 八十一个正方小块劈好,先雕刻第一组数。 这九个数字木块,每个底部的槽眼,要正好跟立柱上的榫头符合。先雕刻数字“二”,安在左边第一根立柱、第一个榫头上,用斧背敲进。她试着晃动,很牢稳。 再刻数字“三”,楔进左一立柱、从上往下数的第六个榫头上。 左数第二根立柱空着。 左数第三根立柱、最下方的榫头,为数字“九”。 第四根立柱、从上往下数第四个榫头,为数字“八”。 就这样,安好九个固定数字后,开始制活动数字块。 活动数字块跟固定数字块的区别,是底部的槽眼。槽眼要先阔后窄,窄并不是指比榫头小,而是正好结合榫头(跟固定数字块的标准一样)。 这样设计,就是确定了活动数字安在哪个位置后,稍微用力一摁,木块就下沉,楔牢了。 “未初。”巡吏报时。 王葛来不及紧张,加速雕刻数字。不求美观,只求工整清晰。好在每个数字的笔划都少,也就“五”和“六”相对麻烦些。 “未正。” 考核即将结束,报时的间歇缩短。 “余两刻。” 木块完工!王葛放下刻刀。只犹豫了一个呼吸,立即篾竹!她不能让这些木块散乱着。 推荐一本榜上有名的修仙,作者大大:青蚨散人。 喜欢修仙的友友多多关注。 (本章完) 第173章 那就这堆破烂赢吧 咔!先把一截竹秆对劈。 篾刀起落,两个呼吸间,将一半竹秆开成若干竹条。 每根竹条顶端开小口,用嘴分层。 她计算着时间,半刻应该过去了。 咔!再对劈一截竹秆。 将它俩凹弧向上并排摆放,然后用分好的竹片于它俩两端、中间位置,穿插、挑压, 来不及讲究了,只要将这俩竹管并排绑结实就行。 把七十二个活动数字木块往凹弧里倒。 啧啧,盛不开,余出十几个。 正好把刚才分层剩下的半边竹秆用上,也凹弧向上、并排而摆,很明显,它比上边俩竹管粗、还略长。 不管了。 三个凹弧竹管,好似筏子似的并排绑结实后, 匠吏最后一次报时:“余半刻。” 王葛心口一哆嗦,余一刻呢?让他吞了?为啥余一刻的时候不报? 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了…… 她看似手忙脚乱、眼珠乱飞,实际编织的每一步,仍按着原有计划在进行。 这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条理!也寓意着“井”字秩序。 全场唯有她还在忙活了。 报时的匠吏之一,就站她后侧方,注视着她的仓促和忙乱,注视着她将竹条向上收口,挑出最细、最软的一根竹条,把收口扎住。 此人微点下头。“申初!” “申初!” 各区域匠吏一边报着结束时刻,一边巡查,若有竞逐者不起身静立,便算违反规则。 真是刚刚好啊。王葛站起来,擦着汗,等待察验匠吏过来。 每组察验匠吏三人,负责十个制作区。他们验的很快,绝大多数竞逐者制的都是九宫格, 器物是好是坏,一眼就能分辨。之所以在每处耽误时间,是必须让竞逐者介绍他们制器的想法、以及器物跟“井”字有何联系。 第一轮评选,总共留取五十人。每组察验匠吏所握的名额都一样,留五、去五。 被留取的,匠吏先将他们的户籍、姓名刻在简上,与所制器物一同放进筲箕里。然后这些竞逐者离开考场,去外头的休息区等候。 到王葛了。 三个察验匠吏看到既不美观、也不显雕刻技艺的九宫木盘,尤其盛着……那是一堆破烂木头块吗……的竹篓子(好粗制滥造),均抄起手,皱起眉头。 规则还是要遵循的。主吏问道:“解释器物。解释与‘井’字寓意的联系。” 王葛先应句“是”,笑容恰到好处。 “此器名为大九宫盘。横、纵、对角斜线,均为九数。我已放置的九个数,为固定木块,不能挪移。” “先说九个横排,摆放数字时……”她的手指在木盘上方横划、横划、横划的示意,“规则全部为‘一数至九数’,不能有重复的数。” 她再依次竖划:“九个竖列,摆放规则也是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的数。任何的数重复,比如第一列,已经有固定数字‘二’, 再出现别的‘二’,就算违反规则。” 三个匠吏目盯九宫盘,眉头拧的更厉害了,没别的反应。 王葛……赶忙加重语气,刻意营造玄虚气氛:“诸位匠吏看,此盘含九个小九宫,每个小九宫里的数字也必须为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九个小九宫的组合似什么?横看成‘井’侧成‘井’啊!” 最后,她手指比划个大“X”,严肃至极:“两道大斜线交叉,也只能是一至九,不能出现重复!因此……大九宫盘,处处遵循‘井’字寓意!条理、秩序,无一处不彰显啊!” 三个察验匠吏随她夸张的“X”动作,嘴巴、鼻子可见的嘬紧。皆寻思:脑子有病,这也叫九宫格?别人制的九宫格,就是九个格!按她说的,他们都不敢试着摆活动数字木块,他们要有这算术本事,考啥匠师?早考算师去了! 主吏犹豫后,吭声了:“你……再讲一遍。” 讲,不如做清楚。王葛扯开竹篓子,把活动木块一个个安在木盘中,不摁紧。这一套九宫组合,有一半数字的位置,她死记硬背过了。剩下的当场计算。 她越摆越慢,三个匠吏也跟着陷入思考,站至她同侧。待安放完最后一个活动数字块,彻底明白了。 果真啊!果真无论横、竖、斜、每个小九宫,都是一至九,无重复哩。哎?她干啥? 王葛端起木盘,扣过来一晃,所有活动木块掉下来。把它们装进竹篓里,重新扎口时,扎口的竹条断了。 这运气,让她想起鼻涕粘的猴尾巴。 “留取,你离场。”主匠吏示意副匠吏把这堆破……木块、九宫盘和竹篓全放进筲箕。 王葛暗舒长气,把断掉的竹条也搁筲箕里。 首轮评选被留取,起码没有处罚了,剩下的就看能不能进入前十。因为急训营有规定,获得竞逐赛的前十名,就能抵扣欠下的日常任务。 也幸亏这次竞逐赛的时限短,若是超过五天、且她争不到前十名,回林木苑后就会被降品德了。 半个时辰过去。前五十人已齐。 剩下的五十人被清出考场,他们由匠吏引导,去惩罚区等待。 考场内,三十个察验匠吏也只留下十个主匠吏,二十副匠吏来到休息区,和五十名竞逐者一起等候。 要先定下前十名。 这个过程较漫长。 日落,戌时,终于出来一个主匠吏。“念到姓名者,为前十名次,留在休息区。没被念到者,速速离开。” 王葛呼吸加重,别说她了,孟女吏、常女吏都跟着攥紧了拳。 “山阴县……山阴县……踱衣县王葛……余姚县……” 第三个就念到了王葛,她绷直的肩头松缓,回头找寻孟女吏二人,朝着她们笑。 孟、常二吏交会眼神,均欢喜:小女娘太争气了!首次参加竞逐赛,对手尽是匠师,她都能夺得前十啊!而且她才十一岁,前程远大! 考场内,主匠吏们其实已经选出前三器物。 第一件:形状为八卦盘,背面是河图九宫,前面可镶铜镜。 第二件:以整块朽木雕琢浩瀚波流,浪头上浮一龟,龟壳上雕刻纵、横九数,其和皆为十五。 第三:乍看是一堆破烂堆在筲箕里,唯有那个木盘还算整洁,叫大九宫盘。 第一件实用,第二件雅致,第三件博趣,将哪个留取为第一? 待公布前十名次的主匠吏返回后,年纪最长的匠吏提议:“这样,倘若让我等择其一赠友人、或送给家人,各位愿选哪个?呵呵,我肯定是选……”他指王葛制的大九宫盘。 “咳。我也择这个。” “比试时间还是太短,前两样,真论精致,肯定是比不得木器肆所售的器物。我也择大九宫盘,至少占一样,博趣。” 十位主匠吏,难得的统一意见。 年长匠吏道:“那就别耗时间了,就这堆破烂,定为第一。” 推荐一本榜上有名的修仙:《她把全修真界卷哭了》 作者大大:青蚨散人。 正统修仙!成长流,无CP,不穿越不重生!! 就是卷卷卷!!! (本章完) 感谢空谷流韵盟主大大 本书新增一位盟主:空谷流韵阅文id。 悟空真诚感谢。 有喜欢非遗小说的友友,请多多关注空谷流韵大大作著的《大明英华》。   第174章 送回家的礼 两日后。 寅正四刻,五更。 竹区五院的匠娘从睡醒到离开庭院,前后也就一刻。满院寂静,剩下王葛一人。 郡级竞逐赛的第一名,不仅有三贯铜钱奖励,还可免急训营十天的日常任务。另外,她和沈大头因赢了队赛, 另有一人一百个钱的奖励。 这种实实在在的奖励真好。 王葛从福履匠肆回来后,一直睡在院内的草苫下,也是五更起。匠娘们离开、她把铺盖抱回居舍。交错之间,羡慕她的有,嫉妒的更有。 回来制作区,她取工具、材料。 “咔”一声,篾刀劈竹, 打破庭院寂静。 这时天还未亮。 不用出去抢任务,王葛的忙碌反而提前。她要在十天内, 抓紧制器,连同三贯钱一起邮往苇亭。礼轻情义重,哪能只邮钱、不给家人礼物呢。 这个大晋自成帝时期开始,大力恢复“亭”制。在“亭”原有的种种职责上,开拓邮驿。如市亭、街亭、野亭,均可为普通百姓邮钱、邮物,按财物价值、重量付邮资,跟后世的邮局差不多。 都亭、乡亭不行,它们一个是郡县的主亭,一个是乡所的主亭,仍只传递朝廷政令。 刺、刺、刺…… 劈好竹条后,刮青、分离黄篾。 在工具凳上楔匀刀,青篾过剑门。青篾宽度一致后,过刮刀,正、反各过两遍, 搭于一旁自制的竹架上。 微风将竹架上根根薄竹条吹拂、回落, 竹条的表面, 被初升的阳光照耀, 隐有亮泽游动。 王葛去领早食,快去快回,路上遇到了孟女吏。 她很感激孟女吏。 急训营售工具与材料,匠吏购买之价,比准匠师要低一半。还有就是,匠吏可租工具,准匠师不能。孟女吏以自己的名义帮王葛购了材料、租了工具,节省了好些钱。 队赛得的一百个钱,王葛全用了。将材料堆在制作区后面的墙根下。宁愿买多了用不上,也不能次次找孟女吏帮忙。 另外一人,王葛也很感激,就是同居舍的孟娘子。 她刚运回这些竹料、木料,孟娘子就先替她宣扬材料是她自己耗钱买的。孟娘子这样说,比王葛自己解释强。 而且孟娘子生怕王葛年纪小,不知轻重,提醒她夜里就在制作区睡,以防火烛。 巳初, 有匠娘回来庭院,神情难看。 陆陆续续又回来三人。 抱怨之声从屋里传出:“你们说气不气人?草材料区没有固定任务,也不早说, 我们在院门外侯这么久,那些匠吏瞧不见?为啥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也好换地方去等啊!” 王葛编织砚屏的动作稍微一停,又继续。竹区五院总共只剩十二个匠娘了,淘汰的真快啊,而且固定任务一天天减少,准匠师们的压力越来越大。 最先回院的匠娘从屋里出来,烦闷的来王葛跟前,问道:“能借我几块木料吗?小块的,几块就行。我……唉,我今日任务未完成,待得了奖励就还你。” “立据就可以借。” 此人气笑:“立据?就几小块木料还要立据?” “就几小块木料,你不还得向我借吗?” 这匠娘哑口无言,扭头就走,又回身愤怒解释:“王葛,我得把话说清楚,我不是不想立据,是不想再求你这种人!” 那可太好了。王葛继续编织砚屏。 砚屏,就是放在书案上的一种小屏风,作用是挡风、挡尘。将砚屏摆在受风的位置,可以延缓墨干;搁在砚前,可挡阳光照射,不然墨反射了光线,易伤阿弟的眼睛。 前世王南行用竹编织过砚屏,也用木雕刻过,只知道砚屏是宋朝时就有的器物,具体是谁发明的,她还真不知道。 上回在古墓山,她见过“行障”、“步障”,这两种“障”都属于“屏”。从那时起她已经有了制砚屏的筹划,所以晋朝还没有砚屏的话,不好意思,她又要做第一个发明者了。 砚屏送虎头,给二弟阿蓬、幺妹阿艾的礼也要用心。 晌午吃完饭后,王葛开始雕木块。给阿蓬、阿艾的,为“识字木块”。 先在一面雕个“牛”字,阴雕,下凹,雕完后扣过来,用浮雕之法刻一头栩栩如生的牛。 阿蓬最喜欢牛,用动物牛对照着,不用别人教,他就知道凹陷的字念“牛”。久而久之,二弟不用特别去记,也能认得“牛”字。 王葛雕这种小木料的速度非常快。第二个木块,雕“蛇”,同样的,阴雕文字、阳雕动物。怕吓着小家伙,像蛇、虎、鼠,她都雕的很萌态。 送给阿艾的就不能是动物了,幺妹喜欢花、喜欢一切好看的,王葛就先雕一朵花,当阿艾把木块反过来,就知道凹刻的字念“花”。再雕树、雕月、雕鱼……最后一定要雕一头萌萌的小猪。 大母的礼最好办,三贯钱就是她最喜欢的。王葛再用桃木雕一个喜鹊衔枝的篦梳。 大父、阿父和二叔的礼一样,每人一把痒痒挠。百姓管它叫“爪杖”,富贵人家叫它“如意”。 阿菽的礼,是王葛刻的两卷简策,写了篾竹、编织的一些心得和经验,还有用葛藤、芒草制作方头履的详细方法。 经历准匠师考试后,王葛一直想每天制一双方头履,制够一批后交给官署或桓郎君都行,可惜她始终腾不出空闲。不如把此事托给阿菽和苇亭的小娘子们。 就剩阿禾了,唉,算了,不跟他计较,给他制一马鞭,他经常骑马,好看的鞭杆,瞧着就威风。 九个日夜的忙碌,她终于把家人的礼都备齐,托孟女吏交给竹木亭,肯定不能白让人家帮忙,她也送给孟女吏一箧笥识字木块。 七月十六。 竹木亭的吏驱车到了苇亭。 王家人欢喜的跟过年一样,谁能想到呢,阿葛离家月余就挣了三贯钱……差三百。 三百是邮资。 竹木亭的吏离去后,贾妪抱紧钱袋,捂着胸口,心疼道:“虎宝这是随谁呦,三百个钱,哎呀不能想,一想我难受。三百个钱呀,她就不能等考上匠师后捎回来?三百个钱就这么扔道上了。哎哟,我回屋歇歇。啧!这是我的篦梳!”她打开二郎的手。 王二郎拿起雕着仙鹤的爪杖,王荇对照着礼单,说道:“二叔,那是大父的,雕着登山羊的是二叔的。阿父,这个是你的。” 王大郎接过爪杖,摸索,一端形如手,跟普通爪杖没区别。另一端雕刻的是……是个杵着锄头的女娘? 是阿吴!虎宝雕刻的娘子是她的阿母,是他的妻,阿吴。 人人都有礼。王禾黯然,正想离开时,被从弟喊住。王荇挥着一个鞭子,鞭杆的周身雕有环绕祥云,云间三只飞雀。“从兄快瞧,这是阿姊送你的。好好看啊!” 王蓬踏踏跑过来:“确实好好看。”又踏踏跑回草席上,他和阿艾刚把箧笥里的识字木块全倒出来,正在数谁的多、谁的少。 推荐一本宣传非遗文化传承的《大明英华》,作者大大:空谷流。 背景为明朝万历末年。壮丽之大航海时代,冷眼向洋! (本章完) 第175章 鱼案 这时候,桓真、袁彦叔纵马到院前的道上,喝马停住。他们手里各提着两条二尺余长的黑色鱼、青色鱼,随意绑着的发从后背垂到腰,湿发一路滴水、加上马蹄奔腾的黄土,脏的简直没法看。 王荇跑出来,惊喜道:“哇,好大的鱼。桓阿兄、袁阿兄真有本事!” 桓真一笑:“你算着时辰,带个瓮来盛烹鱼,大点的瓮。” “是。谢二位阿兄。” 只有亭庖厨才有多余的灶和煮器,如果把一条鱼直接留给王家,王家人根本吃不饱,还会一直占着灶,煮不了粥、蒸不了饼的。 得知有鱼肉吃,贾妪感叹今日真是好事成双!一家人不放心阿禾,就让王二郎抱着陶瓮随虎头去庖厨。为了鱼肉,贾妪多蒸了饼,鱼骨还能再熬饼汤,到时又是香喷喷的一顿哩。 可惜……叔侄二人抱着空瓮,脸色蜡黄的跑回来了,跟后头遭人撵一样。 王翁知道肯定出事了,立即问:“快说,咋了?” 阿荇人小腿短,跑两步才能赶上二叔跑一步,累的直喘。 王二郎避着家里小辈,颤着声道:“出大事了!桓亭长给咱家盛鱼时,鱼头里掉出个手指头。煮了三个釜的鱼,全倒了。鱼是从野山河捕的,归临水亭管,桓亭长已经让程求盗包上、包上那个手指去临水亭了。” 顷刻间,王翁汗毛支棱。 阿荇摇着大父的衣袖,待大父低身,附耳补充:“桓阿兄亲自烹的鱼,尝过几口汤,吐出个鳞片,发现手指后找回鳞片,咋看咋不像鱼鳞。” 指甲?王翁想像那场面,脸也蜡黄了。 再说庖厨里,桓真拿盐水漱了口,跟生闷气似的,盘膝坐在两个灶台间。 任谁吃过死人指甲也不舒服,不过他一动不动的静坐,非生气,而是仔细回想捕这四条鱼时的情况。 县府新施政令,凡三年内得了“勇夫”称号的乡兵,必须习于水、勇于泅。且从明年乡兵大武开始,加“泅渡”考核项。 因此,桓真得空时就去野山河练习泅水。今日袁彦叔也跟着去,真是巧了,鱼一群群的在他们泅渡的地方游窜,不捕都不好意思。 那截手指和指甲,分别卡在两条鱼的鱼头里,才没被发现。手指只有最上边的一截,因烂损不好分辨是哪根指。 当然,对此桩命案来说,这点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被鱼分食的死者,很可能刚死不久、是贾舍村的村民。 桓真没猜错,次日下午,贾舍村报了失踪人口,失踪者是贾地主家的佃农,无名无姓,三十余岁,单丁之身,娶过妻,妻丧、无子。因其偷过粮,被其余佃农称为“鼠大郎”。 贾地主家现在算是风雨欲来,贾太公重病,撑不了几日了。长房长孙贾风和次房为了争族长之位,闹得不可开交,各房手底下的佃户已经打过两次仗了。 鼠大郎是长房的佃农,此事跟长房主家有无关系? 又过了三日,尸体才被打捞上来。任溯之最不愿查的命案就是溺死案,线索难寻是一方面,看一眼尸体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桓真每日都去泅渡,“正好”被任溯之遇上,“正好”帮忙查案。 案情第一难:虽然鼠大郎一直失踪,但无佃农敢辨认尸体,确认不了死者和失踪者是同一人。乡所登记的鼠大郎户籍上,个人特征除了肤黑,其余没写。 第二难:鼠大郎除了偷过两回谷粮,没和旁人结过怨。贾地主家都没惩罚他,别的佃农何必管闲事? 既是贾风这一房的佃农,任溯之令亭吏把贾风也叫来辨认,贾大郎君只瞧了一眼就吐的昏天黑地,瘫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 唉,这怎么办? 任溯之蹲在石子滩上犯愁,确认不了死的是鼠大郎,那就变成两桩悬案了。他又叹声气,说道:“现在能做的,就是让亭吏挨个询问佃农,定下鼠大郎是何时失踪的。” 桓真:“溺亡者的死亡时辰没法确认,还是跟鼠大郎联系不起来。” 任溯之又重重叹气:尸体都被泡成那样、被鱼啃的手足都残掉,面孔也有缺失,咋确认身份?托梦啊! 桓真边思考边出主意:“让亭吏寻证人的时候,想办法,一定避开佃户主家。凡讲出鼠大郎失踪前吃过什么食物的,给赏钱。还有,最近这段时间,鼠大郎和主家走的近不近?贾风这一房是何时确认佃农失踪的?以前有佃农偷懒,贾家长房是怎么处置的?一般是几天寻不到人才报案?凡能提供线索者,暗中多赏。” “是个好方法。”任溯之来精神了。因为尸体腹部没被鱼啃穿!不过桓真这番话的意思,明显是……他蹲着挪步,凑近,小声问:“你怀疑贾家长房?还是独怀疑贾风?” “贾风。” “原因?” “自贾风被禁足后,长房失利,这种情况下,不论人手、钱粮,各方面肯定都比不得从前。贾风,貌端厚,性吝啬,长期被打压,过的越不如意,心胸就会越窄。这种情形下,他的佃农不在田间干活,他竟能忍一天一夜才报案?” “贾风吝啬吗?他时常给临水亭送菜……啧,瞅啥,我可都没收!” “所以他既得了好声名,又没损失什么。” 任溯之眼睛慢慢瞪大,变成牛眼:“我上当了?” 桓真摇头:“任亭长是真仁厚,一时才被那种竖夫算计。” 这话题不能讨论了,上当就是上当。任溯之腿蹲麻了,重来尸体前:“破腹。” 贾家佃农的口粮是有定数的,万一尸体内有残留的谷粮呢?这也是辨认死者身份的线索。 二人脸上都蒙着面巾,但要破死人腹,一层面巾的保护可不行。为防万一,再覆一层面巾后,任溯之把亭吏的笠拿来,和桓真都戴上,压低笠沿,如果尸身有崩溅,至少溅不到面巾上头的眼和额头。 围观的百姓全部驱散。 王三郎父子也在其中。他们被撵走,走远后,王三又停住张望,王竹喊了他四声,他才“哦”一声,教训道:“看到了,偷盗是有报应的。不管偷别家的、还是偷自家的。” “我没偷盗。我不知道那钱咋在我席子底下!” 王三冷嗤。 王竹屈辱的没法说,垂头掉泪,跟阿父的距离越落越远。几天前,阿父丢了钱,着急的到处找,结果在他屋的床席下找到了一个钱。他怎知道这钱哪来的?他睡的东厢房,多久没换过床席了,说不定是以前阿母藏下的。 可阿父不信,父子二人为了此事,一直不怎么说话。 王竹又回头瞅瞅,突然想,若自己哪天不想活了,也归于江河里。 桓真在石滩上挑拣,从泥里抠出个尖利的石头,然后把手用布缠了两层,任溯之也一样。 二人互相确认没有露在外的皮肤,掀开尸体上的布,只掀一点,露出腹就行了,桓真下手。 破开后,也是桓真翻找。 这味儿!任溯之的脸迅速变黄,实在忍不住了,侧头呕吐苦水。待他回过头,恶心感瞬间全无! 因为桓真从死者内脏中,捏出了一枚铜钱! 推荐一本宣传非遗文化传承的《大明英华》,作者大大:空谷流。 背景为明朝万历末年。壮丽之大航海时代,冷眼向洋! (本章完) 第176 第二次竞逐赛 相同的时间,山阴县。 “按材料木块上的字,取其意雕琢,不得直接雕琢刻字所述之物。雕琢的木坯,要求为环形,铜钱大小;可加廓;样式为上、下坠连。精巧者为胜。每人需制两种字意。”巡吏在制作区每走一趟,喊一遍竞逐赛规则。 轮到王葛领材料, 她暗暗道句“好运”,从器物架中挑选两个木块,赶紧寻找自己的制作区。 今日是七月二十一。 竹木里,木匠大类的郡竞逐赛有两场,她参加的这场,竞逐者只能是准匠师。 和上次一样, 每个急训营的比试名额为一百人。不同的是,原有的十一个急训营缩减成了九个。鄞县、永兴县急训营剩余的准匠师最少,被分散、合并于其余地方。王葛住的竹区五院就来了两名鄞县、一名永兴县的匠娘。 言归正传。 此次比试是竹木里大贾……彭姓贾人出钱, 和官署共同举办。待比试结束,由彭氏族人挑选中意的一百件器物,凡被挑中的都可得奖励。此奖励由彭贾人出。 一百件器物中,再择前十名。这十人就有官署的固定奖励了,在固定奖励上,彭贾人也出一样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 前十的器物中,再择前三。彭贾人在官署的固定奖励外,出双倍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 前三中再择首名。彭贾人不仅出五倍多的钱作为额外奖励, 彭氏族人(不限人数)也可单独对准匠师奖赏。 官署的奖励不叠加, 彭贾人的奖励叠加。 以上就是此竞逐赛不允许初级匠师参加的原因, 即便允许也没人会来。 按匠师令:商贾庶族,不能使用“初级”之上匠师所制的器物。 政令中, 虽不包含初级匠师, 但考取了匠师后, 就有资格为吏了, 谁人不更注重声名?谁人愿意自己制的器, 被商贾当成攀比之物流转?被商贾传名越广,名声越滥,将来如何晋升中级匠师? 但准匠师不一样,“准匠师”说起来好听,实际还是匠工。商贾愿意出利,官署何乐而不为。何况此形式的竞逐赛,每年最多一、两次,都是准匠师汇于山阴县这段期间才有。 王葛找到了制作区,把两个樟木木块正过来,放到工具凳上,它们分别刻着“风”、“雷”。工具整齐的摆放在筲箕里,还有一枚铜钱。 大晋的铜币统一,不允许各郡私铸,尽为成帝时期的“平熙五铢”,直径一寸二分有余(3厘米)。 表达“风”意好雕刻,怎么表达打“雷”呢? 不管怎么样,得先凿粗坯。要求是……两个木片上、下坠连,每个雕琢图案的木片,只能似铜钱大。 评选的标准只有一个:精巧。 比试时限:上午巳初至明日下午酉初(十六个时辰)。 材料木块尺寸相同,都为正方体, 边沿长度三寸(7.26厘米)。 注意的是,“风”、“雷”木块均要制成上、下坠连,非把风、雷相连。 下午再制“雷”,将其搁置一旁。 锯“风”字木块。随意择一面即可,锯深度两寸,留一寸。因下方基座还连在一起,撤出锯后,左上、右上的痕缝很紧。 不用管木屑。把木块颠倒过来,用刻刀的尖在一寸基座上轻轻画,画出要雕刻的图案。 基座左、基座右的图案一模一样,全为扁菱形。两个扁菱形连接左上、右上的方式,是两个短立柱。立柱标准为长、宽、厚皆一分距。厚度当然标注不出来,心里有数就行。 把木块正过来目测,也对称,重新颠倒。 左边扁菱形最右边的长菱角,和右边扁菱形最左边的长菱角,重叠一半。 重叠的这一半,就是上、下坠连的机巧。 所以先雕刻基座。 按照画的菱形边沿凿,方式为从上至下、由表至里。工具先用三分距宽的平凿,再用一分距的窄平凿。因为扁菱形的宽度、厚度就是一分距。 但是!重叠的菱角部分,厚度为二分距余,必须余出厚度,一是要修整、二是将它们分离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有木屑损耗。 两个扁菱形各自的四条线段都凿出来后(立柱穿插位置不要凿),换工具“针凿”。将重叠的菱形线段一点点剥离。剥离之前,先将它们重叠的“小菱形”部位,抠除。 “呼。”这次吹去木屑,两个扁菱形就跟孪生锁链一样,环扣。换窄平凿,开始凿除立柱周围的多余材料,也就是菱形基座和被锯开的左、右木块的连接部分。 全凿掉,只留下立柱。 两个立柱,上连各自基座的中间,下连各扁菱形的尖尖位置。 重新换回针凿,将立柱穿入菱尖的孔眼处一点点打磨。 打磨……吹木屑…… 打磨……吹木屑…… 突然,在她未吹的时候,一阵小风吹到木料上,吓王葛一跳。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牵着个也就五岁大的男童,站她右侧后边。帮她吹木屑的是小童。 王葛晃一下手里的针凿(针尖冲自己),示意俩孩子不要靠太近。 女童生气的戳一下小童脑袋,小童应是她阿弟,二人快步离开。这俩孩子的衣裳是葛布料,介于细葛、粗葛之间,这种布料昂贵,通常为庶族所穿(庶族不允许穿帛、穿细葛)。 王葛左右略一打量,制作区的通道中,有不少这种穿着的少年或童子。 都是彭氏族人? 难怪匠师不参加这种竞逐赛,制器时平白无故被巡吏之外的人打扰,这叫啥事? 巡吏恰好报时:“午初。” 一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王葛抓抓头痒,继续。 针凿将左边的立柱与菱尖孔眼分离后,换手,继续打磨右边的立柱和菱尖。 “她能用……唔!”小童不知道啥时候又溜达回来了,见王葛左手也能制器,刚刚讶异出声,被他阿姊捂住了嘴,又一次拽走。 唉……王葛此时真有种卖艺的不适感。但转念一想,彭氏有钱,自己这些人又图财,既然来参赛,相当于自愿卖艺,莫矫情了。 午正时刻,两个立柱都打磨好了,目测比对,标准相等。 吹走凳面的所有木屑,王葛提起两个木块,将刚才分离的菱形重叠部位下移。然后左手一个木块,右手一个。 松右手。 此木块垂落,被上、下相扣的俩菱形吊住,晃晃悠悠。 这种坠连,算得上机巧吗? 怎么不算呢。 其实此方法,也属于整木雕琢活动链扣的基本功,只不过把环链形式,换成了菱形链。 接下来就是将两个木块先雕出圆环形状的外、内轮廓。此步骤叫雕粗坯。 外圆环横截面的宽度、厚度皆为一分距,此环虽整体环成圆,但横截面的上、下是平的,非拱形。拱形耗时。 这个时候,女童拽着阿弟出来制作棚,训道:“你不要总干扰准匠师。再乱说话,我不带你进去了。” “嘻,我想让她把阿姊和我雕刻进去。” “比试规则都定了,岂能你想怎样就怎样?” “哼,她一看就穷,呆会儿我跟她说,若按我说的做,我就能让她得首名,她能拒绝?” (本章完) 第177章 哪种更遭罪? 下午未初,竹区五院。 庭院的制作区刚好坐满。胡匠娘旁边是孟娘子,她问:“这次竞逐赛,孟娘子怎么也没报名?” 孟娘子少见的没有笑脸:“胡娘子不也没报?” 胡匠娘傲然的挺直腰背,其实是在跟所有人说:“但凡自信能考上匠师者,谁去参加那种向商贾屈身的比试?” 一直住这庭院的匠娘们都没搭话,这话在讽刺谁?王葛呗。胡匠娘心眼真小,还为上次没借着木块的事情和王葛斗气呢。不过胡匠娘的话也没错,商贾地位低是众所周知的事。 就拿报名人数来说,上次的竞逐赛,人人都争着报,这次嘛,是好容易凑足了百人。 永兴县的武匠娘笑起来挺讨喜:“听说商贾得给官署匠肆缴纳好多钱、粮,还得自行提供匠肆场地、工具材料,才有资格举行竞逐赛。官署都允许这种比试存在,就不会有碍准匠师的声名。我家中还算富裕,若是跟王准匠师一样家贫,或许也要去比试。” 鄞县的两个匠娘,有个冷笑一声。 胡匠娘正盯着每个人的反应呢,立即问:“苗娘子何故这样笑?”快说说,是不是也瞧不起王葛? “啊?我没笑,我脸抽筋。” 鄞县的另个匠娘没憋住,扑哧一笑。 申初时刻。 王葛将上、下两个木片的粗坯凿成,均为外环套内环。 “上木片”的内环是实心的,描述“风”意的图案就要雕琢在此位置。它的直径已经跟五铢钱一样,但比铜钱身厚,因为雕刻的要点是做减法。 现在且叫它为“木钱”。 木钱相当于是独立的,利用钱身下方的立柱,穿过外环和“上菱形链”相连。因穿过外环时,立柱与孔眼之间也用针凿打磨出通透到底的间距,所以木钱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 当然,把住它的外环、旋转木钱的同时,坠着的俩菱形框、下木片也跟着旋转。 “下木片”的整体,在没雕琢图案时,跟上木片整体几乎是一样的,也分外环和木钱。 这个木钱,且叫它为“次木钱”。 “次木钱”和“木钱”唯一的不同,就是次木钱利用“顶端”的立柱穿过外环,和“下菱形链”相连。次木钱也可自由旋转。 开始雕“风”意图案。 图案要令人一目了然的感觉到刮风,小风是风,狂风也是风。那当然要显示出刮狂风。 先雕“次木钱”。 “等等!” 王葛深呼吸一下,侧转头,唤她的果然还是彭家姊弟。 男童更凑近,下颌一扬,说道:“只要你把我和我阿姊刻到画里,我就让你得首、得前十名如何?” 女童可见的松口气,阿弟总算懂事一回。求大父在前十名里,腾出个名额给此准匠师,或许能求来。至于首名?呵,莫说首名了,就是前三,大父也要跟察验匠吏商议,说不定,最终还是得听匠吏的。 按这次的竞逐赛规则,王葛回彭氏族人的话,只要不喧哗,不算违规。可她不想说话,点了下头,算是应了。 男童欢喜,临走时不放心的撂下威胁:“你若骗我,哼。” 王葛摇下头,哪会跟小孩子幼稚的举止计较,况且原本就要在次木钱上雕刻人物。 仍是先用刀尖轻轻勾勒图案:一个女童背着男童,二人的头发、衣裳都被吹的向前,尤其女童的裙!二人明显想赶紧跑回家,风也助二人的跑势,他们表情都充满对狂风的惊讶。但女童的惊讶偏向于害怕,男童偏向于兴奋。且男童仰头朝天看,左手勾着女童的脖颈、右手朝天抓取。 绘图完毕,满意后,推刀,雕刻。 采取浅浮雕。 一个木雕师,对空间感的把握一定要强,这是种天赋,后期可以增强,但绝不能没有。天赋强弱,决定着图案灵性的强弱。 小木料雕刻,刻刀的刀刃一定要薄,现在的下刀,是先将绘图雕出来,留出最后精细雕的余地即可。 也就是前面提过的做减法。 别看就在铜钱大小的地方雕刻,想将人物、衣裳、发丝都刻的活灵活现,其实是很耗时间与精力的。 天黑了。 每个制作区都挂了烛笼。 这家木匠肆就叫彭氏匠肆,几个制作棚都是用厚毡围了四周,无顶。王葛觉得眼累时,就抬头望星空。 真好啊,穿越到古代有个好处,就是能看清满天那么多星。不知道家人都睡了吗?苇亭的星星和她看到的一样吗? 苇亭。 王二郎把水缸打满了,刚要盖上竹盖,被水中倒映的星影晃了眼。然后他趴低了,瞧着水里的星影,咋好像也够不着似的? 突然,他赶紧盖上缸盖,抬头,星星还是长在天上好看,长在水缸里,越瞅显得水越黑,瞅时间长了怪吓人。 轻轻回屋,王大郎不放心的叫了句:“二弟?” “是我。”王二温声而回,踢一下王禾劈叉的长腿:“挡道!” 王禾嘟囔翻身,缩脚,习惯了。 这个屋本来就小,现在睡着王大郎兄弟、王禾、王蓬、王荇五个人。王菽和王艾都在主屋睡。 王二郎躺下,想着傍晚时虎头转述的案情,一时半会睡不着。 俩兄弟挨的近,王大郎轻声问:“咋了?有事就跟我说。” “我在想贾太公的病。” “贾太公是仁善长者,唉……”可惜这次,老人家怕是撑不过去了。贾地主家若被伪善的贾风争上族长位,村里好些事都得变了。比方去野山伐竹的道,如果地主家占道收钱咋整?那是人家开出来的山路,不让村民过,村民也没办法。 再比如寿石坡,村里孩子都能去坡上拾羊粪,拔野菜,摘野果,这些全是贾太公为照顾村民立的规矩。若贾风当了家,寿石坡还能上吗?不让上,人家也占理。 王二郎声音再小,问道:“我还在想那个淹死的,是不是鼠大郎?大兄,你说人淹死时,是先死了好,还是淹死好?哪样少遭罪?” “啧,为啥琢磨这个?” “我、突然琢磨的。算了,睡。”如果活活溺死遭罪,他希望前世阿菽在落河前就…… 王二郎悄悄抹泪。阿菽,他前世的女儿,即使重生,他前世的女儿到底是被人害死了。明明是一个阿菽,可他心里始终觉得她们是两个女娘,哪个都是心头肉。 到底谁害的她?他知道自己忘了不少事情,他要好好想想。前世稀里糊涂,希望今生能报此深仇。 可是他连前世时贾太公啥时候病死的,都想不起来了。也是这个时候吗? (本章完) 第178章 它们像不像在说话? 亥初三刻。 石鼓吏敲着刁斗,沿土道巡夜,报着二更时辰。整个苇亭,只有亭庖厨还有亮光。釜中煮着菽,桓真攥着根柴棍,有一下没一下的捅着灶火,回想着鱼案线索。 一个人再贪财, 也不会把铜钱藏进肚子里。而且说句难听话,似鼠大郎这样的贫寒百姓,哪来的铜钱? 主家赏的? 贾氏族人太多了,一个铜钱的赏,如何追查?再者,真有过这种赏又怎样, 怎么证明此铜钱是赏的铜钱?怎么证明赏铜钱的贾家人就是凶手? 所以死者腹中有铜钱的事,至今仍只有任亭长和他知道。 不过此案也不能说完全没推进。 据几个佃农说,鼠大郎在贾家不种地,只管伐薪砍竹,除了雨雪天,每日都进野山,无论上山、回村,均要经过野山河。再依据死者胃中的糠食,基本能断定,就是贾家长房的佃农。因为佃农们向亭吏诉苦,贾地主家只有长房往佃户的吃食里搀糠。 铜钱……铜钱……鼠大郎吞掉铜钱,是一种主动的防备手段?还是被人害时,仓惶中不得已吞掉铜钱, 期盼死后能有机会证明他是枉死的,不是失足落水? 两者乍听没区别,其实不然。倘若是第一个原因, 说明铜钱能成为有力的破案线索。后一种原因的话,此案就更棘手了。 次日,山阴县,彭氏匠肆。 五更时刻一到,竞逐赛的准匠师们就起了,按巡吏引导,吃早食、如厕一次,回制作区。 天才微亮,王葛先把所有工具磨利,再次确定制作步骤无错。开始锯木,先将刻着“雷”字的木块锯为两半。 两块木料各为正方,但厚度减半。把一块木料暂时搁置一旁,这块木料留着做外框。 手中拿的,再次锯为两半。这两块木料的尺寸就变成:横长仍为三寸,竖长与厚度均为一寸半(3.63厘米)。它们的竖长较五铢钱,各余出二分半有余(0.63厘米)。 三寸横长无用,锯成竖长的标准即可。 再锯掉多余的厚度。五铢钱的币厚不足一分距,雕刻“木钱”的厚度,二分距。比昨日刻“风”的木钱厚。 仍是不着急图案,先将两个木钱的轮廓雕琢出来。这回采取的是卡槽样式,即“次木钱”一圈外沿都凸起(相当于榫头),能卡在“木钱”四周的凹槽里。 雕圆形外廓, 王葛习惯由下至上推凿。肯定要先雕“木钱”,确定凹槽的深度、宽度。 彭氏姊弟又来了,男童低声问王葛:“你刻新的了,昨天的是不是已经刻好了?” 王葛“嗯”一声,对女童示意,她要专心雕刻。 女童拉阿弟走,被男童生气挣脱。“我就看一眼!你要不给我看,我还来捣乱。” 王葛冷眼看他,熊孩子,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在捣乱。她再示意工具伤人,谁知小童不怕反笑,叉着腰道:“我不信你敢伤我?” 他阿姊嫌丢脸,小声训斥:“你不走是,我走,我也再不跟你一起来了。” “哎?阿姊等我。” 他阿姊等没等他,王葛不知道,但自此后,小童再未出现过。 王葛放下平凿,换针凿,一点点刮木屑,打磨凹槽。 再说那姊弟二人跑出制作棚后,小童正好看到大父、阿父、伯父、叔父几个都在休息区。唯大父跟匠吏坐的近,正和匠吏说话。 女童懂事的收敛步伐,温顺的坐到阿父后方。 小童则蹭着阿父,悄声告状,说有个跟阿姊差不多年纪的匠娘,拿刻刀吓唬他。 彭三郎君不在意的一笑:“知道了。” “阿父不为我报仇?” “你想咋报仇?” “淘汰她。” 彭三郎君一副为难模样:“阿父说了不算。” “那我找大父。” “回来!到时再说。”彭三郎君一把将儿郎扯回来。这孩子啊,远不如他阿姊懂事。此回竞逐赛,彭家人确实能挑选出中意的一百件器物,但前十名次,仍是察验匠吏说了算。 再者,选谁、不选谁,对彭家一点也不重要,自家要那么多木制挂件有何用?还不是寻个由头,借机向官署捐资,买一个船肆名额。这节骨眼上,岂容小儿招惹是非! 下午,未初时刻。 程霜返回苇亭。将临水亭吏向佃户、贾舍村村民打听的各消息转述桓真。 “鼠大郎失踪前,每日都进野山,没有闲过。失踪的当天也进野山了,虽然没和别人结伙而行,但有人、也有贾舍村村民作证,确实看见过鼠大郎。” “近几年鼠大郎没有偷过粮,也没跟任何人结怨。” “贾家长房、包括贾风的独子,都很吝啬,没有佃农赞长房仁善,别的主家有时多给佃户口粮、或寒衣,可贾家长房从没赏过佃农。” “咳……还得到个没啥关系的消息,亭长还记得去年落井的贾芹么?” 桓真眉头微皱:“记得。”此案已结,不可能翻出纰漏。 “有佃农说,贾芹跟贾风的独子贾蔚相貌有些像。” “啧!”桓真一扬眉,立即想到除夕夜里给铁雷的银带钩。贾芹之母卫氏,在亡夫的坟堆旁挖了个深坑,把一对银带钩藏于内。此妇又恶又蠢,为了掩饰,拔了草栽在坑上。草根都断了,很快枯黄。 至于袁彦叔是怎么发现、何时把银带钩刨走的,桓真不知。袁彦叔把银带钩给他时,只说在哪个地方刨出来的,其余没提,桓真就没问。 对于难题,桓真喜欢自己思索、解开,不想通过别人的口。 申初时刻。 起风了,黄土欲将天地融为一色。 王二郎正在栽种萝卜,稍微一抬眼,眼里就被吹进土粒。王蓬把手搭在额头,一边过来一边喊:“二叔,你听周围的草,像不像在说话?” “说些啥?”王二郎用胳膊蹭掉侄儿脸上的泥,知道阿蓬胆小,风吹草动声大了,就觉得草窝里躲着什么。 王蓬跟二叔挨近后,不再胆怯。“它们说,哗啦啦哗啦啦,嘻。” “哗啦啦?哈哈,学你尿被褥的动静?” “不是、不是。”王蓬乐的前仰后合,“它们是学我大母晃钱袋子的动静。” “哎哟你可小声些。”王二轻轻揍侄儿腚一下子,“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见,更别让你大母听见。”听见了不得整日琢磨着藏钱呀。 “记住了。” “唉,我记得以前有人说,在野山听到风吹竹叶,竹叶摇晃,全是钱的动静。结果怎样?还不是有人信了。” “啊?然后哩?” “然后……” 然后?王二郎怔住,不对!这件讹传是前世的事!不是今世! (本章完) 第179章 憋屈 那个讹传,现在觉得可笑,当时他却和其他佃农一样相信了。最初是谁先乱传的? 王二郎眉毛拧的快左右互换了,也没想起来。算了,风更大,他也胆小,赶紧背着侄儿跑回家, 俩人一路傻乐,吃了满嘴的尘土。 山阴县同样骤起大风。 彭氏匠肆的九处制作棚,虽都是用毡墙围建的,但内、外都用木架抵起,非常牢固。大风天更要小心火烛,每个制作棚四角各加两辆喷水柜车, 都注满了水。 诸匠吏对彭贾人大加赞赏。 酉初时刻。 竞逐赛结束。 看出此次比试没上次在福履匠肆时受重视了,每个制作棚的察验匠吏只有一人, 外加一彭氏族人。 但验器时间不慢, 反而很迅速。 每个制作棚一百准匠师,十排制作区、每排十人。 每个横排,匠吏只走一遍,只留取一件器物,其余九人淘汰离场。 唯有主察验匠吏的名额多十人,正好凑足前百名额。 这过程中,察验匠吏沉默不言,凡被彭氏族人中意、驻足询问的器物,基本就是被留取的。 倘若一排里的十个准匠师,所制器物都精巧,仍淘汰九人。 这种评选方法仅对最终的“首名”没妨碍。 准匠师们辛辛苦苦两天,因商贾的喜好被淘汰也就罢了,可恶的是,有的器物彭氏族人都没拿起来细看!这也太轻视了, 谁无怨言?谁不生气? 淘汰的准匠师们离开彭氏匠肆后, 愤怒而啐:以后再不参加商贾举办的竞逐赛了,简直蔑视匠人至极! 轮到王葛了,跟在察验匠吏身边的, 正是男童的阿父彭三郎。此人驻足,见王葛年纪这么小,顿时想起儿郎告状的话。 王葛脸上脏的都快瞧不清模样了,衣着也脏旧,一打量就知出身贫苦。 “不错。”彭三郎拿起“风”意木坠,敷衍夸赞,底下的“次木钱”都没离开工具凳,就又放下了。 儿郎不懂事,他将小匠娘选入前百名,令她得些赏钱,算作弥补。 察验匠吏对王葛点头:“过。” 这就留取了? 王葛满腹的解说草稿没用上,头一次觉得赢也憋屈,因为彭氏郎君根本没直视她雕刻的木器。 她这一横排,其余九人更憋屈。排在她左手侧的最最憋屈!匠吏和彭三郎大步而过,依次撂话:“离场、离场、离场。” 然后就去后面一排了。 不到半个时辰,一百件器物择取完毕。 更无语的来了。除了主察验匠吏所在的制作棚择两件器物,其余八个棚里,只选一件。选出来的,定为前十。 现在每排只站着一个准匠师, 王葛在倒数第三排。彭三郎跟察验匠吏走到王葛前头那人跟前,一停。 完了! 王葛知道自己没机会了。 果然,彭三郎拿起那人制的木器,含笑点头:“不错。” 察验匠吏都懒得往后走了,直接喊:“其余人离场!” 王葛经过彭三郎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早候着她的目光。彭三郎自觉他的眼神摆的很到位,白摆了,王葛没深看。 彭家人、包括彭三郎的阿父彭贾人,都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察验规则突然更改!改的更草率!原本前十名额,由察验匠吏评定,改为只有“首名”由匠吏定。 从第二名至一百名,彭家人说了算。 那彭三郎就不客气了,这小匠娘吓唬过他儿郎,他大度不计较,选她入前百足够补偿,就休想再进前十了。 而且,他特意选她前头的那个准匠师。这种居高临下、能轻易左右他人命运的感觉,真好啊! 入夜,戌初。 天气不好,将苇亭的黄昏刮成黑夜,黑夜刮成黄昏。 茅草屋吹的到处都响,王蓬睡不着,侧身问王荇:“阿弟不怕吗?” 王荇都快睡着了,迷糊翻身,小手搭在王蓬的手臂上,轻拍:“二兄别怕,有我哩。” 王蓬眼睛瞬间晶莹亮泽,他真的不怕了。 王二郎挪一挪,挨近大兄,侧过身。 王大郎轻笑出声。 “嘿,大兄没睡。” “嗯。你小时候就怕刮大风。” “小时候,我小……时候?嗷……”王二郎怪啸一声,坐起! 咋了?咋了、咋了?这一嗓子嚎的,王大郎、王禾几个全跟着坐起来,惊问。 “哦……呜……”王二郎嗓子变了调,俩手狠抓头,重重躺下。“没事,虫子咬我腚了。”这一世重生,他睁开眼时就看到野虎扑向长嫂,哪有小时候。 他记得的小时候,是前世、再前世的幼年。 可是不对啊!如果这样的话,这一世他不算重生,应该是附魂啊! 被附魂的这副身体,是王二的身体没错。为啥能被他突然附魂?肯定当时被野虎撞死了。 那被野虎撞死的王二,和他算一个人吗? 如果算一个人,那他就不是活了三世,而是四世! 戌正时刻。 王葛回到林木苑,这一路被风吹的,快能化蛇了。如此恶劣天气,没人在制作区苦练,她敲了十几下院门,使劲喊,孟娘子听到了,跑出来给她开门。“怕你回来,我一直没敢睡。” “谢孟阿姊。” 孟娘子一愣,欢喜的笑。 二人抵上门后,门板还是被风吹的一咣、一咣。 进来屋,王葛躺进被窝,微微打抖,这啥天气啊,直接把七月刮成了九月。 胡匠娘撑起上半身,隔着苗娘子问:“王小娘子回来了?考得如何?” “前一百。” 匠娘们习惯晚睡,此刻全都很清醒。王葛连前十都没进啊?不过也正常,匠师也不敢说各项技艺皆精,何况准匠师。 孟娘子:“很不错了。九个人中,只取一个。” 王葛赶紧说“是”。 胡匠娘:“能跟我们讲讲,商贾出钱办的竞逐赛,跟上次你和孟娘子去比试的有何不同吗?前一百名得多少赏?” 王葛没回话。 “王小娘子?王……” 微鼾起。 哼,装睡!胡匠娘无趣的躺下。 此时彭氏一族的几辆牛车也即将返家。 彭三郎随车轻摇,想到今晚的事,郁闷又气愤。 商贾再有钱,也不能使用马车出行,车不能涂漆,帘幔不能用帛,置一个船肆,向官署缴三倍船肆的钱,这些都罢了,可是匠人竞逐赛突然改动规则,非尊重阿父,而是加深商贾、匠人的矛盾! 此招术也太损了!可恨他才琢磨明白,真是憋屈。 今晚一过,这九百准匠师,一半以上都会唾弃自家? 哼,唾弃又如何?这九百个废物,有一个能考上匠师吗? 车停稳,最前头的彭贾人下来车后,不忘嘱咐三郎:“这一百件木器,收入器物房,封存。”剩余八百件还留在匠肆里,到时全赏给佃户。 商贾之家不允许买“官奴婢”,也就是隶臣、隶妾。彭氏一族再富,只能雇佃户充当奴婢,但这种事不能往外明说。再者,佃户哪能真跟奴婢一样使唤、随意打骂? 前一百名次的木器都交给三郎看管了,彭贾人感叹完商贾不易,等不到儿郎回话,蹙眉问道:“出何事了?” (本章完) 第180章 制扇骨 彭三自知犯了错,低头低语认错,实为辩解:“阿父在匠肆处处受那些低等匠吏的气,准匠师更可恶,一个个拿了赏钱不感恩戴义,还暗中啐骂我彭氏!儿觉得屈辱,上车前, 把那些木挂件都扔进废料堆了。现在恐怕……”找不回来了。 竹木里的商贾大多经营木材料、竹材料,每日肆中堆积的废料,在戌时运向固定几个“灰场”,家中缺柴的百姓都候在那拣。这也是一种善行。 “糊涂!”彭贾人暴怒,来不及训子了,赶紧命腿脚快的奴去废料堆找,能找回多少算多少。“等等!拿上钱、多拿!”倘若遇到拣了木器挂件的百姓, 用钱赎回。 且不说彭贾人如何处置彭三, 且说十几个彭奴分成两拨, 一拨跑向灰场,一拨跑向匠肆。匠肆的废料果然清空,等后一拨人也赶到最近的灰场后,震惊无比! 不就是些零碎木料、竹料吗?为何聚着那么多百姓?一个个好似哄抢一样,有的还撕扯打架。 随着争夺,一块木料滚到一个彭奴脚前。 “那是我的!”掉落木料的小郎急慌慌过来拣。 彭奴递向他两个铜钱,小郎皱起眼眉。 嫌少?彭奴又摸出三个钱,在对方脸前左右一晃,问道:“我就问几句话,你答了,这些钱就给你。这些碎木料,才能抵多少柴,你还跟人打架争夺,值得吗?” “竹木里的废木料, 对穷人家的木匠来说,都是好木料、好竹料。拿到城外能换粮。”小郎迅速说完,没拿钱,重挤进人群争抢。 他是穷,可他宁可打架受伤,拣完木料到城外换粮,也绝不接受这种施舍。 此彭奴嗤笑:还挺有骨气。 就在这时,哄抢的人群中不时发出惊喜。 确实有人翻找到了彭氏匠肆扔的木器挂件,可惜的很,彭奴们都在场,带的钱也足够多,却只买回七十几件器物,其余的追不回来了。 五更时刻。 林木苑人影游荡,风停歇,到处弥漫着土尘味道。 有些准匠师已经放弃了抢固定任务,早早出来是为了寻找运气任务。王葛当然也在其中。 昨夜风大,那些易刮飞任务材料的地方不用找……找到了! 一个栽着绿植的陶盆微微倾斜,极不明显,底下压着一片竹简。 胡匠娘听到动静回头,她可是刚刚路过这个陶盆啊,结果她没发现, 被王葛得了利。 胡匠娘烦躁:也不知怎的,她回回看到王葛、回回烦,没原因, 就是烦。 她走回来问:“王小娘子,竞逐赛你没进前十名,无处罚吗?你别误会,我这人说话直,非针对你。确定无处罚的话,下次我也报名试试。唉,我来急训营这么久,还没参加过竞逐赛呢。” “这跟说话直没关系,跟记性有关系。来急训营第一天孟匠吏就讲了,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者,才降品德。” “所以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 永兴县的武匠娘和鄞县的苗娘子一前、一后过来,武匠娘急切的问:“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新规则吗?”她昨日的任务没完成,今日找不到任务或再完不成,就得离开急训营了。 胡匠娘不急不慌的解释:“不是,刚刚是王小娘子……” 王葛打断她话,质问:“是我什么?我刚才说,来急训营第一天孟匠吏就讲了,因竞逐赛欠五日任务降品德。我还说什么了?” 胡匠娘冷笑:“所以我是顺着你的话说……因竞逐赛欠两日任务,无关紧要。我有何错?你我都无错,你急什么?” “是我的错。”武娘子向王葛、胡匠娘揖礼,又羞又气离去。 现在天还黑,看不清竹片上的任务,王葛速回庭院。 胡匠娘则赶紧翻找周围的大、小陶盆。 回来院,王葛点上烛,看清楚运气任务,吹灭烛,赶紧又往外跑。太意外了,此任务竟然不是运气任务,是新的任务类型:解题任务! 解题任务特殊,可与固定任务、运气任务并领,要求完成的期限宽松,三日内完成解题器物,交给居舍匠吏即可。且每完成一个解题任务,可抵三天的日常任务。 天哪、天哪,还有这种好事! 王葛这次出来,道上、花圃间的人比刚才更多。天也有亮色了,无论树上、矮植的叶上全覆着一层土。她朝竹料丙区走,从上次在这个材料区被人拽倒伤了手腕后,她一直没再来过。 到达这里后,只坐了七圈人,比想像的人数少,最前头的是沈大头。 辰初时刻一到,所有人爬起就跑。不能站起来早了,否则都簇拥在门口,轻易就被挤出来。 王葛冲向毛竹堆,今日虽未发现运气任务,但运气却十足好,抢到固定任务了! 按提供的折扇模子,制扇骨(边骨两支、小骨九支),不钻扇钉、打孔。 任务时限:半个时辰余三刻。 半个时辰余三刻?往常固定任务最少都是一个时辰的,怎么此任务少一刻?而且这个任务,就算一个时辰也够紧张的,还减了一刻。 琢磨这些没用。她和其余四人坐入制作区,匠吏一喊开始,王葛先目测扇骨模子。 边骨、小骨都是由窄渐宽,但不是她前世常见的那种扩宽,而是两侧边沿直着倾斜循序而宽。无论边骨、小骨,每根长度为一尺整。 边骨的竹节是对称的,均为九个。上面最宽的位置有三个,排列集中,三个竹节的间距正好为一寸;下方排列稀疏,有的隔一寸一个,有的一寸距两个。 边骨的棱面(指扇骨的厚度)正好一分距,九支小骨的棱面半分距。 再看宓面(指扇骨的横截面),边骨最宽处,横长为九个分距,最窄处三分距;小骨最宽处为六个分距,最窄处也为三分距。 每根小骨上都雕着“星孔”,数量由一至九,布局倒是简单,不必细说了。 所有扇骨,梢部均为圆弧形状,这就意味着还要“刮棱”,毛竹坚硬,刮棱步骤比慈竹之类的竹料耗时。 呼……王葛习惯的深呼吸一下,开始刮竹。 其实此固定任务明为制扇,考的还是准匠师对于“规矩”的掌握。刮棱容易、刮宓难,因为给的刮刀工具,只有两个平豁口,一个豁宽一分距,一个豁宽三分距。这就要求刮宽竹面的时候,要分开刮,力道一定要轻,做减法。 工具除了刮刀,还有刻刀、二分距的平凿和小铁锥。 材料苛刻,只有十一根一尺一寸长的竹片,每根竹片宽一寸。制器时稍有失误,此任务就中断、不必再进行了。 (本章完) 第181章 善 就在王葛全神贯注任务时,贾舍村年纪最长的仁善老者贾太公去世了。 村民绝大部分都没见过贾太公,可是无论哪户人家,得知消息后无不哀伤,他们放下自家的农活,匆匆赶往村东吊唁。 王三郎和王竹也去了,回来路上仍各走各的。村邻有来有回, 逢面时再无往日的招呼,啜泣之声满路。 这种气氛下,王三郎跟着掉了几滴泪,心里确实愁,非为贾太公。 有件事折磨的他快要疯了,有时他会趴在水缸上照自己, 质疑他还是王三吗?怎么明明自己是受害的,却跟他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一样? 除了那件隐秘外,他还愁两户佃农的口粮。 这两户穷鬼, 活该穷!穷还不知道少吃点! 刘户那俩小女娘,虽然都挺勤快,比起儿郎干活还是差远了,唯饭量堪比儿郎。 李户更气人,带着个白吃饭啥都干不了的三岁男童,也不知道当时桓亭长咋琢磨的,选这样一户人家。 从分户以后,王三把佃户的口粮换成陈粮一半、次陈粮一半。他还是太心善了,这样下去不行,人不能太善,这两户佃农的饭量明显又比上月增了,那就别怪他再多搀次陈粮。 心善能抵啥用?贾太公做了那么多善事,该死还是死。今日村邻都感恩掉泪,明日哩?不照样各活各的,谁会一直惦记对他们施了不少恩的老人家? 换佃户的口粮,得先跟竖子说一声,这竖子, 越来越不随他了,越来越蠢!王三郎一回头,竖子根本不在后头。 王竹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涌起勇气,走出村口,他越走越快,跑起来。他要去苇亭,去给大父母磕头认错,不能只自己知错就行了,他要说出来!要让大父母放心,别再为他从前的过错生气。 虽然分了户,他也是他们的孙儿。 翁离世、贾太公离世让王竹逐渐明悟,长者在世时不孝顺,过后再徒言后悔有何用? 辰正三刻。林木苑。 王葛没完成任务,九支小扇骨上的星孔太耗时间了。 整个竹材料丙区,唯有沈大头完成了固定任务。失败者要么恐惧、要么忧虑,沈大头感受着周围气氛,也很后怕。他离开时,看到了王葛路过, 犹豫一下, 又回转询问匠吏:“可否告知, 固定任务考核时限缩短,是以后都如此?还是唯今日固定任务如此?” 对呀对呀,这两者区别可大了!王葛和其余人一样,全停步聆听。失败者哪有敢多嘴问匠吏的,沈大头问正合适。 匠吏:“即日起,固定任务难度提升,所有任务,在原有时限上,减半刻。” 狗官!不早公布! 王葛匆匆回来庭院,她还有解题任务,本来觉得解题任务确实挺难,她一天够呛能完成,才先去做日常任务。哪想到偏偏今天的固定任务失利了。 庭院十个制作区,胡匠娘偏偏坐在王葛堆积材料前头的制作区。她今日的运气任务繁琐了点,不过并不难。 王葛为了便于取材料,只能选胡匠娘旁边的制作区,她刚拿出任务竹简,武匠娘回来了。 她整个人好似失了魂,走的轻飘飘。“我,要走了。”这句话,她不知道是跟王葛还是胡匠娘说,然后进了屋。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传出来,紧接着又消声。 可别想不开!王葛站到屋口,时而往里瞧一眼。今天自己任务失败,才晓得败后的忧虑,远比原先以为的害怕要深刻的多。她早有心理准备迎接失败,但真正来临时、刚才她离开竹材料区时,浑身竟控制不住的抖。 失败一次就如此,何况被淘汰。 “哼,伪善。”胡匠娘嘟囔句。之前这院里被淘汰那么多人,还都是同一地方来的,也没见王葛关怀过谁,现在装给谁看? 孟娘子、徐娘子唉声叹气的结伴回来。 苗娘子也是。 孟娘子瞧出不对,快步过来,问王葛:“咋了?” “武匠娘要离开林木苑了。” “这……”孟娘子示意王葛走到一边,小声道:“往后接固定任务要当心,难度提升了,我和徐娘子都没过。估计苗娘子也是。” “我也没过。我在的材料区,幸亏山阴县的沈匠郎问了匠吏,否则根本不知道改了规则。” 苗娘子进屋了,不多时,武匠娘背着竹筐出来,双眼红肿,默默向众人一揖。苗娘子送她出庭院。 王葛长长一呼气,前世之人,别离后往往都会终生不见,何况古代人。 徐娘子:“对了,今日有人发现了一种解题任务,询问匠吏时我恰好听到。这种解题任务是山阴县富贵人家发布的,接此任务的同时,也可接日常任务。最最好的是,完不成无罚,完成了除奖励外,还可抵任意三天的日常任务。” 王葛:“对。” “你也听见了?” “我接了。”她竖起任务竹简。 “你接咳咳……”徐娘子被噎的呛了嗓子眼。可当她和孟娘子看了竹简内容后,不羡慕了,果然是难题。对她们来说,接不接都一样,因为看不懂。 此任务为:今有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问,禽兽各几何?并以木或竹,制答题利器,能助孩童独自答题为胜。 说实话,王葛前世的数学水平,已经退化到小学了,还不是优秀小学生的那种。鸡兔同笼类型的题,她手指、加脚趾、外加在地上画,肯定能算出来,这就是她强于孟、徐二人的地方。 也正因为笨,王葛理解此题的方式,更接近孩童。她早有了主意,就是制器过程繁琐。 她不知道的,当时桓真给虎头讲的鸡兔同笼题,和现在任务竹简上的兽禽题,按照原本的历史,百余年后,会记录在一本《孙子算经》中。 东城门外的中轴大道上。 王长豫返城,所率队伍跟寻常百姓一样排队等候。王恬、谢据从第二辆牛车下来,王恬使劲抻筋骨,总算能下车走走了。 谢据:总算有机会透透气了,恬阿兄身上真臭啊。 王恬见进城还得有两刻,迅速跑向不远处的货郎聚集区,扔下句:“大兄,我瞧瞧就回来。” 王长豫看着二弟瘸腿还跑挺快,放心一笑。他这次去踱衣县,除了调度船肆的事,也为了特意见阿恬一面,谁知一见吓一跳,旧日那圆乎乎的小脸,饿的都塌了,一听有肉吃,眼珠带动整副眼眶激动的往外突。更别说因为嘴贱……嘴快,被老乡兵踢肿了腿。 王长豫心疼二弟,辗转托人,给了王恬一个任务,作为亭吏往山阴县送公文。正巧谢据要回山阴县,谢奕托王长豫一同把二弟也送回来。 王恬腿瘸,手臂有劲啊,左右拨拉,挤进围人最多的货郎前,货郎年纪不大,手里提着一个木器挂件,正烦躁的喊:“最低二百个钱,不买的就都散开,若非急需钱,我还不舍得卖哩!” (本章完) 第182章 精打细算 王恬就是从山阴县长大的,知道这是城外货郎惯用的抬价方法,他伸手:“给我瞧瞧值不值。” 小货郎可不担心有人抢了货跑,只嘱咐声“别弄脏了”,就把木挂件递给王恬。 这是个上、下坠连的雕刻木器,俩木坯均只有铜钱大小。上刻雨路行人,行人以手挡额奔跑, 地面溅起无数坑点,明显看出在躲雨,整副画面无雨;下刻农夫收获谷物…… 一个中年郎君朝王恬伸出大掌,头冲小货郎喊道:“此物我买了。还有好物吗?啧啧啧,别藏,全拿出来!” 王恬回去管大兄要钱来不及了,把挂件给中年郎君,出来人群,听到小货郎唤那郎君为冯货郎,显然二人相识。 王恬左脚尖点地、右脚跳腾的回到车队。“谢阿弟,猜我刚才看到啥稀罕事了?货郎卖货给货郎。” “然后哩?” “然后我没钱,就回来了。考你个问题,为何货郎卖货给货郎?” “一个圈地坐贾,一个进货后走街行商。虽都是货郎,却有商、贾区别。” 王恬重又跳下牛车,瘸着过来长兄跟前:“阿母生我的时候,是不是碰着肚子了?” 王长豫…… “不然为何大兄聪明,桓阿兄、温阿兄都聪明、连虎子也聪明,为何就我笨?” “你可不笨。” “真的?” “嗯。记住,凡想说话、尤其觉得不说就憋闷的不畅快时,喘五次气息,觉得仍想说,再隔五次呼吸。旁人就觉得你跟他们一样聪明了, 甚至比他们还聪明。”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那……” “嘘。”王长豫手指竖在王恬嘴巴前, 示意二弟克制。 王恬跟随长兄胸膛起伏的节奏而起伏, 五次呼吸过去了, 又五次呼吸过去。 王长豫赞许的拍他肩头:“今次你没顶嘴,看来我刚才的话,你听进去了。这就是长进啊。” 王恬稀里糊涂的回到后车。 谢据问:“恬阿兄,你知道林木苑吗?” 王恬胸膛夸张的起伏,直呆呆盯着谢据,数着:一、二、三…… 谢据跳车。 队伍缓缓向前,终于进城。 林木苑。 王葛把兽禽题的答案解出来了:八兽、七禽。 开始雕刻木器,形制类似于“算板”。 外边框,横长十八寸,竖长为一尺,竖长的中间位置,加设横梁。横梁的棱厚,只有竖边框厚度的一半。 算板内部,立杆二十根,全为四棱形,每根间距八分有余(2厘米)。 十根立杆上楔“六首四足兽”;另十根楔“四首二足禽”。 一兽挨一禽,一禽挨一兽,以此方式反复, 将二十根立杆楔满。 外框与的棱厚均为二分距有余(6毫米),横梁减半。立杆不可太细,整二分距宽即可,太细了,孩童拨弄时易断。立杆的厚度为一分半有余(4毫米),和横梁重叠一部分厚度。 立杆是横梁的龙骨,横梁是立杆的脊骨。 相对来说,算板好刻。确定尺寸标准后,除了留出顶端横框,其余以整木雕刻。待楔好十兽、十禽,再拼接顶框,形成一个完整算板。 贾舍村。 王三郎在杂物屋倒腾粮袋。原本每袋里头正好一斗谷粮,非贾舍村如此,去乡里卖粮、买粮,粮肆也这样盛粮。 他是刚刚想出的妙招,把粮倒进木斗里,抓出一把,将上层粮粒拨拉拨拉,根本瞧不出少了粮。抓两把就不行了,一把半呢?再放回十粒、再放回五粒…… 可以了。每斗麦,抓一小把、再取十几粒,打眼一瞧,斗里不见少。 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不能怕麻烦。他累的满身汗,为防出错、被佃农揪着把柄,他把每袋麦都倒进木斗里,确定少一把粮后没问题,再重新倒入粮袋。 嗯?若是再往里头搀十几粒麸皮呢?不就又能省出十几粒粮? 王三郎累坏了,一边歇口气,一边骂王竹:该死的竖子,正是用劳力的时候,不知道窜哪去了。真是不成器,早知竖子蠢,真该留下阿蓬! 下午未初。 王葛捋着喉咙,把噎在这块的麦饼捋下去,再咽口水,好了,过会儿水在胃里把饼一泡,她就不饿了。 算板已经刻好,开始雕“六首四足兽”。 解题要求,是让制能引发孩童兴趣的算术器物,那就绝不能按字面意思雕,无论啥兽、啥禽,若干脑袋和足都会变得很吓人。 再者,“六首四足”肯定得是一整块模板。 六首区域,全部为正方形小块,上、下排列,每行两个。六个正方形小块最外侧的顶端,都要倾斜雕琢很小的“牛犄角”。共六个角。以“角”寓意为兽就可以了,切勿雕琢五官兽脸。 六个正方小块的横截面不能空白,分别刻字。刻二十四节气中春季的“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春季寓意“万物生长”,用此寓意冲淡孩童对“六首兽”的恐惧和排斥心理。 模板下方的四足区域,全部为长方形。四个长方形最外侧的下端,均要倾斜雕琢很小的“牛蹄”。共四个蹄。 四个长方小块的横截面分别刻“东、南、西、北”,寓意“牛耕四方”。 自“六首”至“四足”,整块模板的中间凿竖槽,宽度要能搁进立杆(不要太紧)、包容立杆厚度一半,跟横梁略存间隙。 由于“六首”、“四足”为一个整体,推“四足”也相当于推“六首”,那模板的长度就要保证,无论将“四足”拉到木盘最底下的横框位置,还是将“六首”推至立杆的顶(还未安最上面的横框),“四足”始终在横梁下方。 同样,“六首”始终在横梁上方。 凿好竖槽后,再在兽模板顶端、底端余出的地方(指正方木块至顶端有余出、长方木块至底端有余出),各凿槽眼,共四个。然后切两个“凵”形小木块,削榫头。四个榫头和四个槽眼对准,大小合适后,就剩第一个兽模板的最后步骤了。 模板竖卡在立杆上,跟两个“凵”形小木块上、下拼扣,直到摁不动为止。中间留出的缝,正好能让兽模板在立柱上推拉,因立柱是四方棱,兽模板绝不会打转、翻个。 第一个兽模板不熟练,耗时确实久,王葛龇牙咧嘴的活动一下腰背,开始做第二个。把所有兽模板都制作完,再制禽模板。 下午申正时刻。 苇亭。 王翁老两口推着独轮车归家,阿艾坐在上头,喜的快笑岔气了。老两口原本没觉得有啥好笑,但是见孙女这么欢喜,也跟着合不拢嘴。 苇亭新买了五辆独轮车,亭户家中有五十五年纪以上的老人,就能得一辆。这算是添置的大件了,王家人能不高兴么。 “大父?大母……阿艾、是阿艾吗?”王竹终于看到熟悉的家人背影,拔开腿追撵,离近了,离近了! 唤到“大母”时,他下颌已经抖的剧烈,眼泪、鼻涕拱着往外流。 (本章完) 第183章 阴影 主屋里,王竹进来后跪地,看着大父母,他们的白头发又多了,皱纹也是。原来变老,这么快? 他抹着眼泪,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全喊出来, 既然认错,就得彻彻底底!不能再狡辩。 “孙儿以前糊涂,不孝敬大父母,不跟兄弟姊妹和睦,还尽防着你们。葛从姊骂我骂我的对,当日鼠若能开口, 被撵出去的就不是我阿母、是我、该被撵的人是我!大父,大母, 那只鼠是我逮的, 不是我阿母,浸了油的麻线也是我拴在鼠尾上的,呜……不是我阿母。” “那天早上,在灶屋里,我阿母让我全当自己嘴被缝上了,嘱咐我啥都别说,啥都听她说。我先对阿母不孝,再和阿母一起骗长辈,我更不孝!” “鳏翁跟孙儿说了,说孙儿只要真心认错,大父母一定还疼孙儿。大父母,伯父、二叔,是不是?我还是你们孙儿、是你们侄儿、是呜……” “我认错、知错,我真的已经改了。以后就算大父母还不愿理我,我也每月来看你们一次。呜, 我说完了, 我这就回去了。” “竖子呦!”贾妪把王竹揪过来,又气又心疼,扇他背上一下。这一扇,气没了,更心疼。孙儿身上瘦的都没肉了!分户的时候不是这样啊,这才过了多久? 王翁手在膝头一拍:“唉,知道大父当时为啥把你送临水亭吏那吗?我若真不管你、真恶你,直接把你分户,岂不断的更干净?” 王竹站过来,使劲点头:“翁也是这样跟孙儿说的。” 王大郎:“阿竹过来。” “伯父。” “我早听你二叔说了,说你改好了。其实你大父母和我们,一直在等你来。” “唔!嗯!”王二郎附和,是这样的。 王禾几个小辈都老老实实在院里等着,没一个扒门缝偷听。等到王二郎叫了,五个孩子都进来。 王二郎则快步离开。 王翁:“贾太公去世了,过会儿借来亭里的牛车,咱们一道回去。从现在起,谁也不准打闹、嬉笑。”老人家说到这,嗓子发哽。 贾舍村进野山的两条道,都是当年贾太公带族人开辟的。村西、村北的两口水井, 也是贾太公雇井匠挖的。每逢寒冬,谁家日子过不下去了,贾太公是真施寒衣、施口粮啊! 更别说允许孩子们在寿石坡上挖野菜、摘野果了。 如此仁善的长者,唉! 桓真正好在,听王二郎诉说贾太公的事后,借他两辆牛车。 天黑了。 王三郎一直不见王竹回来,越琢磨越担忧。他去打水,那竖子不在井那。鳏翁的空屋用木板在外头封了,王三郎不敢多瞅,挑了两趟水,天已黑透。 这可咋整?阿竹能跑哪去?唉,白天他回头瞧一眼这孩子就好了。王三坐不住、躺不下,还不敢出院去找。白天好防贼,夜里可不行,万一他离开,有人进院偷钱就麻烦了。不行,藏钱之处还得更隐蔽! 亥初三刻。林木苑。 王葛仰起头,闭会目,短暂的休息中,想着禽模板的粗坯。 大约二十几次呼吸后,休息结束,继续雕刻兽模板。除了正在刻的,还剩两个就够十个了,必须赶在熄烛前刻完。 傍晚的时候,孟女吏过来,王葛才知道解题任务是否完成,得出题者说了算。也就是说,她制完“兽禽算板”后,由孟女吏交与匠吏主事,由匠吏主事交与出题者。 这个过程中,王葛可欠三天任务。三天后,出题者未给答复,哪怕过后王葛过了此任务,也已经被逐出急训营了。 所以明早她仍要全力以赴进行日常任务。禽模板也要加速完成! 话分两头。 牛车上了新道后,跑的很快,子初一刻,王家人到了院前。王蓬、王荇、王艾在被窝里已经睡熟,贾妪抱一个,王二郎抱一个,王禾抱着王艾进来。 院门微掩。 王三郎在牛棚下的柴垛阴影里站起,惶恐转为惊喜:“阿父、阿母?你们咋回来了?阿竹……阿竹去苇亭了?这竖子也不告诉我一声就不见了,害我找到现在、门都不敢掩!” 王翁:“什么竖子?没个当阿父的样!阿竹懂事,告诉我们贾太公的事。屋子不必收拾了,挤一挤,就一夜,明早吊唁后,我们直接回苇亭。阿竹,你带你伯父、二叔都去东厢房,阿蓬他仨睡着了,别再折腾醒了。” 王三:“主屋缺席子,我、我稍微收拾下,用不多会。”他赶紧去杂物屋抱草席,进来屋后,才把后怕的那口气长长吐出来,绷紧的肩也敢松了。 刚才听到院外有车的动静,他魂都吓掉一半,柴垛那边易翻墙,他刚躲过去,阿父他们就进来了。 不行,不能再这么战战兢兢过日子了。 那件事和他没关系,和他没关系!他不能再跟自己犯了大错般,整日疑神疑鬼的。 要跟阿父说吗?能说吗?都过了这么多天,他现在说,是不是晚了?去年阿竹犯了那么点过错,阿父都把阿竹拎到临水亭吏那任由处置,还休了姚妇,若他把那天的事告诉阿父……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那人说的对,他要是不说,此事没人能查出来,他若说了,也已经是共罪,逃脱不了! “啧,拿个席子还磨磨蹭蹭的。”贾妪进来。 “阿母!”王三郎这声唤,嗓门很高。 屋里太黑,贾妪看不清儿郎的神情,误会了,以为三郎生气,就缓了语气解释道:“阿母好容易见你一回,不想埋怨你,可是贾太公去世这么大的事,你还不如孩子懂事。幸亏阿竹跑来苇亭跟我们说了!” “阿竹,还说啥了?” “把他之前做的糊涂事认了,孩子已经改好,我和你阿父就放心了。”贾妪抱一卷席子出去。 院里的光照进杂物屋,王三郎仍在阴影里。 苇亭。 三更鼓响。 鼓槌在桓真右手中转动着,跟长在他掌心一样。这两天但凡空出时间,他就回想程霜带回来的临水亭吏查证到的消息,一条、一条的在他脑中翻来覆去。 此案再悬,不可能真无破绽! 走出木亭笼罩的黑暗范围,他回望。鼠大郎生前活动的范围,也这么窄,就是野山、离江水颇近的田居。日升上山、傍晚归家,此人再不合群、再被旁人厌恶,终日行走的路途有限,应当也会被其余佃农、村民看到。 掌心的鼓槌停了下来。程霜转述的有条消息,他确实忽略了当中的线索。 “野山?”桓真低语。 同一时刻,林木苑。 王葛放轻动作,进居舍。现在夜里再睡在庭院有点凉。她刚跪入草席准备铺褥子,就被异物扎了腿和手。 疼的她“咝”口气,哪来的小石子?还都挺尖。肯定是被人刻意丢到她席子上的,一摸索,好几个。 谁干的?胡匠娘? 同一时刻,贾舍村。 王二郎被噩梦吓醒!一醒,梦境里的好些事瞬间忘掉大半,或许是日有所思,他梦到了前世。 他记忆又恢复了一点,记起前世一件很重要的事! 略说明一下,鱼案是男主最后一次破案。之前的三桩案子,全部是为了铺垫此案,男主的成长不是走查案路线,而是护军营。之所以要铺垫,是因为男主没有逐渐提升破案能力的话,那这桩案子,临水亭根本不会让男主参与。不喜欢案情的友友们,忍忍就过去了哈。 (本章完) 第184章 开孔舵 前世是鼠大郎告诉众佃农,野山背阴地的一处慈竹丛,每逢刮风,就有钱碰钱的轻脆动静。众佃农肯定不信,还嘲讽鼠大郎见过钱吗?知道钱碰钱是啥声响吗? 结果鼠大郎张嘴,舌下翻动,顶起一个铜钱, 在他黄牙上“得得”磕响。此人天生鼠性,重新将钱匿于舌底,说话毫不影响:“就是这种动静。” 就是这种动静……此话随王二郎来回翻身,在他耳朵眼、脑子里也来回的翻腾。幸好大兄仍睡回原来的次主屋了,不然肯定被他吵醒。 前世,在他活着的时候,鼠大郎没失踪。王二郎虽记不起贾太公何时离世的, 但能确定, 贾太公死后很多年,鼠大郎都在。后来众佃农随鼠大郎一起去那处慈竹林,果然找到了藏钱地! 高高的慈竹,倒数第二截竹秆被割了小洞,有细枝挂在洞裂口,也不知如此隐蔽,鼠大郎是咋发现的? 鼠大郎把细枝往外拉动,枝条很短,梢端缠着麻绳。继续往外提麻绳,一个个铜钱出现。 九百九十九个铜钱!差一个一贯。所以王二郎忆起此事了,钱数也记得很清楚。 在场的佃户每人都分到不少,欢喜的同时,都疑惑这样的好事,鼠大郎为何说出来, 独吞钱多好? 鼠大郎当时直言:“这钱是无主之物,咱们分了,互相为证, 都敢使它。若叫我一人拿了,我不敢用、也不敢显露,还整日提心吊胆。” 回想到这,王二郎捂住心口,此处生剜硬割似的疼。 因为他欢欢喜喜拿着几十个铜钱回家后,阿菽不见了,两天后才从野山河里捞出来。 好冷的寒冬啊!他的女儿在河里浸了那么久。刻骨之仇,至今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让王二郎更痛不欲生的是,如果那天他不贪婪、跟着鼠大郎去找藏钱地,如果他早早归家,阿菽可否逃过一劫? 次日,风又起,将团团乌云吹来送走。 山阴县的天气也不好。 王葛和其余匠娘卯初时刻出来庭院,满目昏暗,浑身潮冷。从刮过一场狂风后,彻底入了秋。 不知会不会下雨。王葛今日不领固定任务了,同样想法的人很多。一时间,两条长游廊中间的驯兽区,人越来越多。 令她反感且无奈的是, 胡匠娘一直在她左侧、或右侧。她走快、对方走快, 她慢,对方也慢。 懒得理这种人。树影遮挡着本就不明的路面, 王葛径直走到木桥,钻桥底、迅速从另侧出来。胡匠娘也跟出来,气的一跺脚,因为王葛又钻回去了。 王葛是听匠娘闲聊时知道的,无论废弃的大片围栏,还是木桥、干涸的石滩,都是林木苑前主人的养鹤之地。 不行善,只寄托于鹤,就能指望吉祥好运吗?她正感叹,天际一声鹤唳。 谁家的鹤啊,起这么早?她又一次钻出木桥的时候仰头,没看到鹤影。 山阴县养鹤者不少,隔三差五都能见到,不过它们每次都飞的很高,在地面看不太……咳!此动物确实挺吉祥。 王葛才低下头,就看到前边鹅卵石堆里翘起一寸的竹片。 “啊!我发现运气任务了!”胡匠娘激动的嚷叫,引来不少侧目。 呵……王葛这才明白,为了抢任务,胡匠娘已经不要脸了。这声咋呼,谁都认为是胡匠娘先发现了任务竹简,哪怕王葛离的近,一拣,也会变成耍赖明抢。 果然,昏暗中,苗匠娘路过:“胡娘子好运气。” “是挺好运呢。” 王葛认倒霉,越过苗匠娘进入围栏区域。 胡匠娘抽出竹片,确实是任务竹简,上面刻的何字暂时看不清楚,她盯着王葛背影,没有得意,反而更嫉妒,凭什么对方总能轻松遇上运气任务? 在围栏这边找任务的准匠师少,一是有部分人对上次的石槽任务留有阴影,怕再遇上同类型的刁钻难题。二是附近和南、北两条长游廊一样,处处一览而尽,基本没有能藏任务材料的地方。 就连横木捆缚竖桩的麻绳,都在被人一处处摸索,王葛没必要摸第二遍了。 两个大石槽前也蹲着个人在寻找,此人抬头,王葛冲他笑笑,是沈大头。 好,离开此处。她上了北游廊,低下腰背,右手在右侧栏杆底下一路擦拂快行。 想多了,空空如也。 前面就是庖厨,毡障挡不住烟火气息。 王葛以前从未想过来庖厨找运气任务,可万一这里有呢? 进来后,她先环视一个来回。这里有固定的三眼灶,也有可移动的小陶灶。砍柴、烹饭的隶臣妾有十余人。 来吃早食的准匠师越来越少,一半的灶停用了。 卯正时刻才开饭,提前过来者除了她,还有三个匠吏。 柴堆肯定不用找,任务材料倘若藏到柴里,很容易被烧掉。 其余就是缸、瓮、筐箩、水盆……找到了! 一个水盆里浮着个一尺长的木船。她拿起后,手在船底一摸,立刻“呼”一声,放下大半的心。 微微倾斜木船,船底雕刻着任务内容:改动,令其循水而行或减阻、或固稳,工具自备,完成任务,重归此处。 这哪是运气任务,这是送分任务。 此木船结构,跟她前世在国家博物馆看到的东汉陶船差不多,船首有锚、船尾有舵室。一只舵杆固定在舵室,舵叶宽大,叶板底端跟船底端平齐。 减阻改造,只需要在舵叶板上打孔就行了,也就是“开孔舵”。 舵叶的作用是控制航向,开若干小孔后,再转动舵,水流便能从小孔中穿梭,既减少阻力,又不影响航向的控制。 王葛随身带着刻刀,有前世记忆,她拿起船,找个不碍事的地方一坐,把船放在地上,她趴低,小心翼翼开始挖舵孔。 别看这么容易的小小改动,但是在舵的历史上,无孔到有孔,太漫长了。直到11世纪左右,才出现了开孔舵。 不远处的三个匠吏之一,就是放置此任务、并负责察验者。此人姓邢,自王葛端起木船,他开始给另两个匠吏讲述自己出的题,还没解说完呢,王葛就起身,把木船放回水盆了。 她朝邢匠吏等人走来,是他们管察验吗? 这么短的时间,邢匠吏压根没考虑是王葛完成了任务。“何事?” 莫非把木船弄坏了? “我完成任务了,找察验匠吏。” 完成了?邢匠吏的眼睛瞪大一圈。他疑惑拿起木船,第一眼就看到木船的舵板上开了十二个小孔。 王葛开始胡编,解释这样做的灵感:“我是觉得……” “不必说了!此任务过,把过所竹牌给我。”他不单是木匠师,还是船匠师。开若干水孔后有何利处,如此明显!还需要解释吗? 这十二个小孔,不仅开在了舵上,还开在他周身,令他从腿往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仅是激动!更有知晓制船史将要迎接一次重大变革的敬畏!而这种变革里,必会有此准匠师、也有他的姓名! 偶然出的一道题,竟真的得到了解答。今早那声鹤鸣,当真吉祥啊! (本章完) 第185章 匠技相搏 这时,有甑蒸好了麦饼,太烫了,王葛着急回去,就用俩胳膊来回颠倒的捧着饼往回走。 围栏区域和木桥处仍有人不死心的寻找运气任务。唉,换她也一样,比起完不成任务, 更接受不了找不到任务。 王葛回至庭院时,邢匠吏一拍额头,终于想起还从哪听到过“王葛”了。她不止是头等匠工、会稽郡的班输童子,她还创制了“八槽舰模”。 姚桥松就是根据王葛创制的八槽舰模,在踱衣县船肆制出了十槽战舰!姚桥松进入将作监后,很快便凭借此功晋升成宗匠师。 十槽战舰的抗沉已经试水测过,倘若将尾舵全部更换为……就称其“开孔舵”, 全更换为开孔舵,一定能再助战舰之威! 再说回王葛。她自觉有多幸运, 胡匠娘就自觉多倒霉。胡匠娘识字少,只能等天亮后,把任务竹简拿给一匠吏询问。 匠吏解释完,她脸色大变,知道此任务很可能完不成了。 按要求,胡匠娘可随意选择急训营一名准匠师作为对手,二人匠技相搏,三轮两胜。首轮由对手出考题。 众人均是准匠师,都有自身擅长的匠技,所谓的三轮相搏,对手可出题两次,她只有一次。怎么赢?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与其随意择人(万一择到山阴县的咋整),不如择竹区五院的。别看胡匠娘厌恶王葛,目标对手第一个排除的就是王葛, 又排除了年纪最长、匠技淳厚的孟娘子。 徐娘子?苗娘子?陈小娘子?胡匠娘最终选择除王葛外, 年纪最小的陈小娘子。 按规则, 陈小娘子必须应战。输了无罚,赢了可抵日常任务一次。 首轮,陈小娘子出的题为“核雕”,材料为杏核。她见胡匠娘好似不明白啥叫核雕,就拿出自己随身带的,以前雕的方寸“核船”给对方看。 小小的杏核上,不仅有船、有人物,摇橹栏杆、底部纷飞的波浪全都细致体现。 胡匠娘气馁,她擅长草编、竹编,从未雕过杏核。认输。 第二轮,胡匠娘出的题为篾竹条,盲篾。陈小娘子很干脆,直接认输。 第三轮,陈小娘子出的题仍为核雕,材料为桃核。 “你这不是耍赖吗?”胡匠娘急了。 匠吏肃容而视,胡匠娘吓得噤声。 匠吏说道:“杏核光洁,桃核布满纹路,都为核雕,材料不同。第三轮出题成立, 胡准匠师,你可应战?” 这种匠技相搏的任务,众人头回见,围在旁边观看者十余人。胡匠娘羞愤,嘴皮颤动,下巴的坑窝快赶上桃核的窝多了。 “我认输。”她以袖遮脸挤出人群,这个任务让她体会到什么叫自取其辱!陈小娘子,此仇她记下了! 胡匠娘狼狈跑进庭院,没想到王葛比她还早回来。 “哼。”王葛冷笑。 “你笑什么?”她停住,怒问。 “笑我不但完成了日常任务,禽兽难题也有了着落。” 胡匠娘气的眼前发黑,明知竖婢在讽刺她,却没法还口。她绷着脸进来屋舍,屋内无人。路过窗口,她掀开草帘一隙,盯着王葛发恨。 越想越憋屈、越恨! 对方简直是她的灾星。没错,今早她是耍诈了,抢走王葛的运气任务,可谁让王葛运气好呢?像自己这种缺运的人,为了留在急训营,耍点小聪明、占些小利有错吗?况且她是头一回干这种事,心里并不好受,抢来的任务,她也有愧啊。 现在不必有愧了,应该王葛有愧才对,是王葛占了她的利,抢了她的运! 仔细想想,倘若今早她没咋呼那一声、或咋呼晚了,现在王葛就会因连续失败被逐出急训营了。该死的禽兽解题任务也救不了这竖婢! 不对,王葛昨天还称此难题任务叫“兽禽”,怎么刚才称……竖婢就是故意的! 院里,王葛继续雕刻第一个四首二足禽。 大体制式,与六首四足兽相似。 四首区域,顶端留出榫卯拼接的位置后,挖槽,形成四块凸起的正方形小块。排列为上二、下二。左竖二与右竖二的间距,必须跟兽模板左竖三、右竖三的间距相同(因为要挖竖槽,卡立杆)。四个正方形小块最外侧的顶端,倾斜雕刻禽翅。如此便是上、下各一对禽翅。 四个正方小块的横截面分别刻字:加、减、乘、除。 模板下方的二足区域,挖槽,形成两块凸起的长方形小块。左边的小块、左侧一半,以及右边小块、右侧一半均雕刻禽爪。左爪、右爪的筋路都要充满怒张霸气之势。 它们的空白位置,分别刻字:等、于。 加、减、乘、除、等、于……以此六字提醒孩童,此算板的作用,就是算术! 刻完这些后,沿模板正中凿竖槽,切“凵”形小木块,剩余过程与兽模板一致,不必细述。 辰正时刻。贾舍村。 去贾地主家吊唁完,出来村东,王翁跟三郎说:“天不好,我们这就回苇亭,回去后你莫要训阿竹。” “阿父,我还有桩事,有桩事想……” 都分了户,怎么三郎说话行事仍不爽快。王翁不愿当着孩子们的面损三郎,忍着不耐,叫他到一边,低声问:“啥事?快说。” “贾太公没病时,我见过贾大郎君和他儿郎贾蔚一次。贾蔚十三,念了些书,识字、识礼,到了相看年纪了。贾大郎君听说了咱家小女娘的贤名,托我问问阿父。没寻思贾太公突然病了,现在又……这种事,最少也得耽搁一年,可私下里不都得两家有数么。” “真是贾大郎君主动问的你?” “儿哪敢撒这谎。成或不成,阿父说了算,反正过段时间贾大郎君再问,儿有话回复他就行。” 王翁叹口气,这事提的确实不是时候,但三郎受托在前,贾太公生病在后,他心里再不得劲,也没法责备三郎。说句难听话,贾地主家的人,他见了都不自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生畏的。三郎这种性子,或许跟贾大郎君说句话都得结巴,更别提被嘱托办事了。 “贾大郎君不再问你也就算了,再问的时候,你就跟他说,阿葛还要考匠师,考上匠师后还要……” 王三郎赶忙摇头:“不是阿葛。贾家问的是阿菽。” (本章完) 第186章 基本功退步了 晋朝是盛行早婚,可对于普通农户来说,那得小郎、女娘岁数差不多才行。贾蔚十三了,阿菽才八岁,阿菽老实木讷,声名能传至贾地主家? 王翁已非昔日普通农翁,眼皮一垂、一抬间, 基本琢磨明白。贾家好算计啊,一定是打听过阿葛了,既知晓阿葛有本事,也知晓自家长房、次房的关系好。 现在的贾蔚已经配不上阿葛,贾家过了孝期,阿葛很可能是匠师了, 更配不上。所以, 贾家索性向阿菽求亲,以后阿葛有本事了,还能不管阿菽、不管贾蔚? 王翁:“你以后少去村东,别主动往贾大郎君、他儿郎跟前凑。对方要是惦记着这事,问你、或托旁人问你,你都说……阿菽已有许意的人家。” “阿……”王三郎重把嗓门降下来,惊问:“阿菽咋能有许意的人家?谁家啊?啥时候的事?” “这你就别操心了,只管把阿父教你的话跟贾大郎君说,你不明白,他肯定明白。”王翁不再理三郎,关怀阿竹两句,坐到阿禾驱的牛车上,后头是二郎赶车,一家人离村。 天不好,得紧着赶路。 出来村口,王二郎回头瞅着野山,乌青的山影显得那么厚重。唯有他知道,多年以后的某处背阴竹林, 藏着许多铜钱。这辈子没鼠大郎了,还会被人发现吗? 遥远天际隐有雷音。 他拧转身, 高喊:“都把稳了坐好。”然后扬鞭杆,虚抽一旁,牛蹄甩开了劲,越过王禾那辆车。 王蓬急的尖叫:“禾从兄,追呀。” “坐好!”王翁在孙儿腚上揍一巴掌,小家伙老实了。 再说王三,目送家人离远,脸色堪比阴云。 父子俩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前后拉开丈远,都低着头。 渐渐的,王三郎慢下来。“阿竹,以后你去苇亭,想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阿父不拦,但是得提前跟我说一声。” “是。” “到那后,少跟阿蓬、阿艾在一起。他们已经过继给长房,你和他们说多了, 你伯父能不多想么?” “嗯。” “阿禾嘴碎, 要是数落你,你就跟你大父母说,别受他气。” “是。” “唉,还是阿菽老实啊。对了,早先你不是想学编织手艺么?以后去苇亭,跟着你菽从姊学,她肯定愿意教你。” “我现在不想学了。” “你是不是蠢?多个手艺将来就能多挣口饭吃!” “是。” “刚才你大父说,阿菽有许亲的人家了,你是她从弟,该问的就得问问。她才比你年长俩月,有些话不好意思跟长辈说,兴许愿意跟你说。你可别说是阿父让你问的,就说不小心听到你大父提了一嘴,你才问的。竖子,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 “听见了,知道了。” 巳正时刻。 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由南至北,将整个山阴县吞入雨腹。 各材料区还有没完成日常任务的准匠师。匠吏倒是提前在棚顶加了油布,三侧垂下,压紧在地面。但潮冷随着雨水加剧,很快浸透人的身体。 竹区五院里,王葛赶忙收拾材料、工具,计划被打乱,兽禽算板今日没法制了。 进来屋舍,她拿起贴墙根放的泥布袋,去门口接了点雨水,和湿后,把窗缝漏风的地方全抹上。 “妙啊,这都能提前想到。”孟娘子夸赞。 “昨晚我的草席上多了些石头粒,兴许是窗缝太大了,啥样的灰都能吹进来,所以还是早堵上好。” 孟娘子愣住,窗洞直冲的是自己的草席,有灰也是落到自己席子上,咋还偏着落? “哼,”她冷笑扬声,满室匠娘皆能听到:“有的人,真是心比灰脏!可别让我逮着,不然我能撕破她脸!” 胡匠娘咬牙切齿:一个个都盯向她干嘛?又不是她干的! 糊完了窗泥也不大顶事,双层的葛布挡不住持续的凉意,为防一会儿渗水,孟娘子、王葛、郭娘子三人都把席子往过道挪了二尺。 郭娘子和苗娘子都来自鄞县。这么大的雨,对方还没回来,郭娘子站到屋门口朝外打量,担忧道:“阿苗别淋到半道上了。” 孟娘子看向徐娘子的空席子,半道躲雨还好,若还在赶任务,徐娘子就麻烦了。 这就是王葛不在急训营交友的原因,情感会牵扯精力,时间太宝贵了,岂敢浪费。她拿出一块一尺长宽的正方形薄木板,搁在席子上,打开一个葛布包,里面是自制的一根炭笔,怕弄断了,炭笔周围塞了挺多稻草。 先在木板边沿徒手画一个大圆,圆内画方,方内再围圆。笔尖很快不利,在磨石上稍微打磨即可。 胡匠娘装着走去门口,冷着脸回来。想逮王葛一个屋舍内制器的罪名,没想到对方只是利用炭棍上的灰,在木板上练习“规矩方圆”。 此法多简单啊,从烧黑的木棍里挑根直立的,只要画过的地方留下点黑灰就行呗,总比干坐在屋里徒耗时间强。可是除了王葛,谁都没想到过。 天越来越暗。王葛抱着木板到门口,一面已经画完,翻个面继续练。 胡匠娘打个喷嚏:“敞着门太冷了。王小娘子,你能不能……” 王葛掩上半扇门,另半边也只留一尺宽的缝,她借着狭窄的光线,凝神而画。 有些日子没画方圆,退步了。 要知道,这可是基本功啊,不动手还真不知道,短短月余时间,画圆、画方的本事,跟目测能力悬殊至两个境界! 幸亏今日被雨困于屋舍,提前警醒。不然到了匠师考,她肯定被淘汰。 “嚏、阿嚏!”胡匠娘使劲捏了捏鼻子,再说话时带了鼻音:“王小娘子,你歇会,我知你上进,可你也看到了,不能让大家都跟着你遭罪?” 王葛被吵的烦心,顶着木板跑向制作区。草苫底下一处漏雨、下处也漏、还漏…… “呼。”有个还算好的,正中间的地面没湿。 她一手继续托着头顶木板,只要潲过来的雨不打湿头发就行,另只手把炭笔倒过来,用没烧黑的结实一端在地上画同心圆。 先从小圆画,一环围一环,环内再加环,错了就用脚把土抹了重新来。 砰!胡匠娘重重阖门,刚要闩上横木,孟娘子就挤开她,先探出头喊:“王小娘子,你要进屋时在窗口喊我,我给你开门。”然后闩门。 孟娘子躺回被窝。其实她也羡慕王葛的天赋、好运,有时也看不惯王葛处处显得比她们这些匠娘能吃苦。但羡慕与嫉妒是人之本性,目的是催促自省、认识不足,向优秀的匠人学习啊。哪能因为自己不行,就把行的人绊倒? 尤其匠师级别以后,女娘较儿郎更少,女娘都不相帮女娘,更会被儿郎瞧不起!过不了多少年,匠人顶端的人群里,还能有女娘的容身之地吗? (本章完) 第187章 减摇龙骨 下午申正。 风雨持续,满城如同黑夜。 如此恶劣天气,一辆加了通幰的追锋车驶入林木苑。在大晋,通幰追锋车不是普通驿车,是朝廷赋予的身份象征。 三品官之下,若跟通幰追锋车相遇,车马必须让道。 林木苑的主事匠吏早接到消息, 带着一名察验匠吏出来迎接,此察验匠吏,就是清早拟题改造木船的邢匠吏。 追锋车停稳,驾车部曲撑起油纸伞,王长豫下来。 夜晚,子丑交接时。 苇亭。 “阿父救我,水太冷了, 我挨不住了。有鱼在咬我的眼睛,有水在灌我的鼻子。” 梦境中阿菽的遭遇, 王二郎感同身受,也觉得有异物在撞他的眼皮、水往他鼻中灌,难受的他胡乱挥手,呛醒了。 哎呀、哎呀!是阿蓬,又尿席子了。 这孩子也不知道咋睡的,横在王二郎脸跟前,正滋着他的脸尿。 幸亏醒了,屋里好几处在漏雨,他这处位置的雨都快滴答成线了,难怪浑身冷。“大兄快起来!阿禾、阿蓬、虎头都快起来!” 喊醒家人后,才知道主屋也在漏雨。王翁赶紧让阿禾去找亭吏,自家茅屋顶漏成这样,恐怕户户如此。有的人睡觉沉,尤其老人孩子, 等冻醒就晚了。 王禾披蓑衣、戴上草笠冲进雨里,还没跑到亭所, 已经听到程霜、卢五在巡夜, 敲着刁斗高喊:“都起来看看自家漏没漏雨!谁?” “是我, 王禾。我大父让我来找你们,我家漏雨厉害,可能每家都漏雨了。” “正好,拿此刁斗,你沿那条道喊,往回走时瞧着谁家没动静,就多喊多敲。” “行,交给我!放心。” 山阴县。 王葛被窗外的蛐蛐叫声吵醒。雨停了?什么时辰了? 她翻个身,屋里又少了一个匠娘,是徐娘子,接连两天没完成任务被淘汰掉。徐娘子没颜面呆到明天,冒雨收拾行囊离开。 人真是相遇匆匆,分别也匆匆。又多了一个可能终生再也见不到的相识之人。 感慨完,王葛更想家了。苇亭也下大雨了么?都是茅草屋顶,漏雨吗?大父的腰疾没犯?虎头即将去清河庄修学了,他年纪还小,从没长时间离开过家, 能习惯吗? 唉, 上次制“蜼”兽,奖励是允许她私下制器,置于指定的木器肆售卖,可惜一直没腾出空闲。没办法,十月就要考试了,留给她提升匠技的时间越来越紧。 只有这样的深夜,王葛才纵容自己胡乱思绪,很快,重新睡着,再醒来时精神抖擞。 胡匠娘得到了教训,没再跟在王葛后头拣运气。走出庭院,石板道上有积水,她跳着步、踩干净的地方走,没防住头顶,树被风一刮,枝叶兜的水珠顷刻间劈头盖脸,把她的头、上衣全打湿了。 王葛被凉的龇牙。昨宿情况下,匠吏会把运气任务藏于哪?她肯定还是先去庖厨,一进毡幛,傻眼了,怎么这么多人?坏了,一定是庖厨有运气任务的消息传出去了。 几个准匠师在各个油布棚下寻找线索,柴垛、缸底、瓮缝都不放过。 多数人围在一个停用的大灶台边,人群中,三个戴草笠的人很显眼,其中二人穿着吏衣,是匠吏。 什么情况?王葛也过来,踮着脚找缝往里瞅。 灶台上放置着一个木船模子,此模器令她大开眼界,感觉跟后世的船模没什么区别。它一侧是完整的船体外型,甲板上的船楼有三层;另侧是内部隔舱(十个)、舵室、开孔舵、龙骨、肋骨等结构体。 怎么是开孔舵?王葛狐疑的瞅向匠吏,其中一人正是昨天早上的察验匠吏。她有点明白了,或许某方势力想造远航大船,造船之前收集改造船结构的良法。 邢匠吏看到了王葛,舒口气,说道:“再重述一遍,此为难题任务。改良木船结构,或减阻、或固稳、或增防御、或助战力。一刻时间无人接,此题作废。此任务时限为半个时辰,如完不成,废此次匠师考资格。完成后公布奖励。” 半个时辰?惩罚还这么严重?很快只剩下五个准匠师还在犹豫。 送分题还犹豫啥?王葛一手覆在木船上,另只手举起:“我接任务。” 王葛对船根本没研究,所知的船发展史,全是前世在博物馆时听导游讲解的。导游钱没白花啊,她现在算是利用古人积累的经验,回馈于古人。 那就好好回馈。 接了任务,就在庖厨一角、不碍事的地方制作。临时制作区没有棚,倒是铺了三层的厚草席,隔开潮湿地面。王葛在内,两个匠吏和另个戴斗笠的神秘郎君坐她对面。 神秘郎君正冲王葛,她看此人一眼后,再未直视过对方。气度太不一般了,非简单人物,很可能是出难题任务者。 此人便是王长豫,郡太守长子,王恬的长兄。 任务木料是樟木,木料软,好雕琢。王葛锯出长形木条,目测船壳,用平凿去除多余的部分,先打造“减摇龙骨”的粗坯。 昨天的打孔舵,是最简单、省时的改良法。倒数第二省事的,应该算是加“减摇龙骨”了。因其安装在船外体的两侧、往船体转角的位置(舭部),也叫“舭龙骨”。 可以将减摇龙骨想象成两片翼状的长浮板,能增加船体摇晃时的阻力,从而减轻船遇风浪时的摇晃。此船模上宽下窄,呈“V”形,正适合如此改良。 船模只有一侧为完整船体,削一片薄翼状的木料做浮板就可以了。几次比对,弧度打磨合适了,可怎么在不损船体的前提下,加固在舭部呢? 邢匠吏好言提醒:“一刻过。” 不敢犹豫了,不能浪费时间!王葛尴尬的干咳一声,装着用右手的食指背在鼻孔下面擦了个来回,顺势而擤,好的,颇粘。她赶紧把很快就会干的鼻涕抹在小浮板的侧棱,往船体一怼。 呼吸一次、二次、三次……七次。 可以了……? 她生怕小浮板跟上次的猴尾巴一样掉下来,不敢完全松手,手指肚仍托着,解释:“我是这样想的,让船底像禽一样张开翅,循水而行时,就能比之前稳固。我是从领的另一个解题任务,根据首、足数算兽禽有多少,想到的此招。” 好尴尬,没人回应她。 看来只凭这点改良不够。但她很有职业操守,坚持讲完减摇龙骨的注意事项:“一侧打造一个这样的木翅楔在船上,但必须得考虑,万一有一侧被碰断了怎么办?要是一侧有损不管,船反而更倾斜了。” 咋回事,还没人回应哩? 主事匠事和邢匠吏:王公子不说话,他们敢说啥? “嗯。”王长豫终于开口,强迫自己忘了刚才鼻涕粘浮板的一幕,问:“还有么?” 通幰(xiǎn):幰指车上的帷幔。 追锋车:轺(yáo)车的加速版,两匹马拉,没有轺车上头的平盖。 舭(bǐ):指船壳上,船侧向船底拐弯的连接部位。 (本章完) 第188章 解题任务的奖励 王葛误会了,担忧的回道:“有。” 糟糕啊糟糕,她高估减摇龙骨的作用了,幸亏没因它耽搁更长时间。不怨对方没见识,无真正的下海试航,就没法比较同“V”型船舰,两侧加减摇龙骨后面对风浪的稳定差异。 幸好前世导游知识面广, 把古代航海科技、船发展史的变革节点讲的绘声绘色,王葛才能记忆深刻。 接下来,她要再次改良舵。此改良法,排在倒数第三省事。 先轻轻放下木船。 嗒……龙骨浮板还是掉了。鼻涕就是鼻涕,顶替不了胶。 王葛很认真的说:“真正制这种禽翼浮板时,可不能随意一粘呀。” 邢匠吏重重一咳:“余两刻半。”王公子让你继续讲解此浮板的其余利处,让你讲这个了?用你提醒?船匠师的脑子但凡比黍粒大, 都不会拿鼻涕当胶用! 嗯?王葛要干啥?怎么又锯木?他和主事匠吏身体微微前倾,王长豫也奇怪。 时间不多,加快动作!王葛锯好木条,木条为舵杆,再锯宽木,削为舵叶。 将舵叶的少部分面积,移到舵杆之前,使舵杆轴线后移,叫“平衡舵”。平衡舵控航时,降低了转舵力矩,所以比较省力。不过, 开孔舵也有转舵省力的特性,仅制平衡舵可能仍达不到神秘郎君的解题标准。 必须两手准备! 还得加上升降功能,令其变为“升降平衡舵”。 改升降舵,就得改船尾的“舵室”构造,加绞盘,能将舵叶垂直收、放。 当大船驶入浅水区, 可通过绞盘将舵吊起, 以免磕碰损坏;长时间不需改变航向时,也是如此, 收起舵后,能减少前行阻力。 当船驶入深水区,如要改变航向,可把舵下放;遇到大风大浪时,舵降至最低,能增强船的稳固性。 想法是好的,真制绞盘、改造舵室肯定是来不及的。厚脸皮有厚脸皮的好处,她锯一根细木条当成绞盘,撸下扎头发的麻绳当锁链,绕木条几圈,绳的另一端系上宽木削制的舵叶。 把这粗制滥造到极点的绞盘、绳索,往船尾的舵室位置虚搭,然后她另只手比划,边唾沫横飞的解释“升降舵”原理。 王长豫、俩匠吏就见王葛的嘴皮子啦、啦、啦……几句当中夹一句:“能听明白吗?” 解释完升降舵,她赶忙解下麻绳,把舵板和舵杆绑在一起,吸两下鼻涕,快速解释平衡舵的好处。 邢匠吏待她说完, 提醒:“余半刻。” 时间过得好快。王葛慌忙看向神秘郎君,知道任务完不完成, 得此人说了算。 王长豫面露为难,再问:“还有么?” 主事匠吏垂低眼皮:还有么、还有么……无耻啊,还嫌不够?咋不让王小娘子再造一艘新船给你呢? 邢匠吏装着挠眼睛,冲王葛微沉下颌:放心,改良不少了,此任务绝对能过。 王葛是被考者,怎么可能放心?这个解题任务完不成,她今年就不能考匠师了。 她“呼、呼”喘两下粗气,再次误会:匠吏是提醒我,让我听神秘郎君的,赶紧再想良招。不到半刻时间了,还能改良什么? 当时导游还说了啥咧?还说啥、还说了啥咧? 想起来了!隋朝时的“五牙舰”!大将军杨素,用五牙舰上的利器“拍竿”,以少胜多,拍沉敌船十余艘。 不知时间还来不来得及,又一次锯木,锯两根长棍,一根往鼻眼里一戳,摁在船模的半边甲板上(临近船壳)。 呼吸、呼吸……七个呼吸后,稳了。 另根木棍,她爬到草席边,棍尖挖了点泥,捏成泥丸,爬回来,刚要把另端塞鼻孔里蘸。 王长豫制止:“解释道理即可!” 切莫再粘鼻涕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这小女娘的鼻孔。 “是。”王葛进入战斗状态,几乎不喘气的解说何谓“拍竿”。 “拍竿”形如大桅,上端绑紧大石头(此时示意她搓的泥丸)。甲板下设置绞盘,刚才用鼻涕粘住的竖直木棍为“固定竿”,竿顶要架设一辘轳。 平常不用拍竿时,绞盘绕紧粗绳,粗绳由下至上绕贯固定竿的辘轳,拴稳系着大石头的拍竿。 作战时,速松绞盘,数丈长的拍竿就能利用巨石之力,下砸,拍烂靠近的敌方船舰。一般的小型敌船,一竿即毁。 王葛讲的快把自己憋死了,猛的倒口气,总结:“甲板周圈皆可建拍竿,当然,要注意船的稳固。我是从准匠师考使用狼牙刺对战,联想到的此招。假如再比一场的话,我就用拍竿,把大石头换成粪……” “过。”王长豫替司马冲打住了王小娘子的“假如”。 过了?王葛不敢欢喜,生怕理解错了。 主事匠吏开口:“此解题任务,通过了察验。” “是。”太好了,解题任务除了奖励外,还可抵三天的日常任务。她今天的时间足够用了,傍晚前一定能把兽禽算板制出来。 王长豫:“此题为我出。禽翼浮板、平衡舵、升降舵、拍竿,四种改良法,每种奖十贯钱。待船肆采用,证明的确利于航行后,另有赏。” 王葛徐徐深呼吸,抑制激动:四十贯!上辈子导游讲少了,再多讲一种,她还能多挣十贯。 王长豫起身,众人随之起身。 他向王葛一揖,王葛回礼。他含了笑,好似冰山化为暖阳,温和而宽厚,跟刚才判若两人。“我姓王名悦,提前贺王小娘子成为会稽郡最年少的匠师。不远之将来,你定能如远航之船,前途宽广。” 王葛紧咬着下唇,眼中浮了层泪,然后铿锵有力道:“谢郎君!我会做到的!” 谁不想被人寄予厚望?谁没有虚荣心,愿被人尊重、被人特别的瞧得起呢?尤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 远航、宽广,正是她向往的匠师大道! 四十贯钱稍后会送至孟女吏那,王葛美滋滋的回庭院,根本没深思王长豫贺她的第一句话。也没注意当时主事匠吏颤抖的胡须,那不是替她骄傲,也不是被风吹的,而是羡慕、嫉妒到极点才抖的。 这时的苇亭,天彻底放晴。 各亭户都赶紧把被褥搭起晾晒。王二郎终于腾出空来,把王蓬反过来横抱、兜圈,作势狠揍他腚:“隔着你禾从兄,爬过来尿我一脸!是不是存心的?啊?” 王蓬尖叫:“不敢了、不敢了。” 王二郎一放下他,他笑着又蹬又爬:“二叔再来、再转圈。” 这时铁雷过来,隔着篱喊:“二郎君,后日可能腾出空闲?” 王蓬已经懂事,不再闹。 王二郎赶忙过来,一口答应:“能。” 铁雷低声道:“桓郎君想进野山,尽量避开村民、村东贾家的佃户,你常去野山伐薪,帮我们引条路。此事自家知晓就行,不要往外说。” “放心!”王二郎有底气应承,论熟悉野山,重生的他敢称贾舍村第一。 (本章完) 第189章 太打击人了! 林木苑。 当沈匠郎首先出题“脚步丈量尺寸”,王葛顿时自惭形秽,意识到她还是狭隘了。沈匠郎此举,才充分体现了何谓匠人之血性。 他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不惧失败,勇于面对!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葛为何跟沈大头比试? 时间倒退两刻之前。她离开庖厨, 脚步生风的回庭院。制作区有五人:胡匠娘、苗娘子、郭娘子和另两个从未交谈过的匠娘(王葛至今不知此二人姓什么)。她们各自忙碌,王葛径直进居舍,哪料到一搬竹筐,底下竟垫着枚竹简。 运气任务!一看内容,这么巧?是胡匠娘昨天做失败的“匠技相搏”。 谁搁到她行囊底下的? 王葛匆匆去找孟女吏,简单说明情况。 此任务能否完成是其次, 首先得经匠吏确认它是否有效。别等她胜了或失败, 被人冤枉盗窃任务就麻烦了。 因为竹简是单片、非两两相合捆绑的, 把它放她背筐底下的人,肯定知道任务内容。 按规则,首个拿到任务材料的人,才是执行者。 孟女吏:“此竹简肯定不是我或别的匠吏放置的。在你之前回庭院的有五个人……不好查。”她摇下头,“她们依次回居舍,拿了材料工具去制作区,肯定每个人都有单独在屋舍的时候。” “是。”王葛刚才也是这样,自己在屋舍。 打个比方,倘若任务竹简被搁在孟娘子的行囊中,待孟娘子回来后发现,那王葛也是嫌疑之一。怎么查?卑鄙者敢行构陷之事, 就做好了成全准备。 “你有怀疑谁么?” “无。”王葛摇头。她是跟胡匠娘不对付, 但无证据, 岂能乱说。以后万一查明此事跟胡匠娘无关, 自己的揣测算什么?不一样是构陷别人吗? 那更不好查了。孟女吏叹声气:“越临近匠师考, 构陷恶事越频繁,你年纪小, 天赋强, 易遭人嫉妒。你能想到即刻来找我处理,是对的。急训期间,我只有一次判决运气任务是否生效的权利,就用于它。此任务你可接,也可放弃。无论接与放弃,往后它都作废。” “我接。”此任务不好做,也并非一定失败。比起惧怕失败,王葛更惧怕不敢面对失败。 她始终记得踱衣县兵曹史告诫过的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匠人必须有血性,从而知勇,从而奋进。 既接任务,就得赶紧执行。王葛来到北游廊,许多准匠师从这里来来往往。孟女吏作为该任务的察验匠吏,跟在王葛身侧。 按“匠技拼搏”任务规则,王葛可择本急训营内的任意一名准匠师,对方不能拒绝。但这种方法不管输赢都得罪人,不如大大方方的询问。 她举竹简,带着笑容扬声:“运气任务, 匠技相搏。三轮两胜, 谁愿助我一同完成?助我者, 输了无罚,赢了可抵一次日常任务。” “助我者,先出题,一人一轮考核,三轮两胜,输了无……” 我来……我……选我…… 一听先出题,过路的准匠师都停住,有三人回应。 沈大头由远及近的着急喊:“等等,别选他们,选我。” 曾经的队友啊,王葛只好选他,于是出现了开头一幕。 第一轮:脚步丈量尺寸。具体怎么比试?当然还是出题者沈大头说了算。先由他讲一个尺寸(不能超过正常步距),王葛迈步;然后换王葛出尺寸,他迈步。谁先出错,谁输。 二人从长游廊走了一个来回,无人出错。下游廊,走不平的土地,无人出错。 这就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孟女吏制止没意义的比拼,此轮算平局。并改变接下来的规则:倘若下轮和最后一轮,二人各赢一局;或又都平局;或王葛赢一局,另轮仍平局,以上都算二人双赢。 该王葛出题了:在一寸厚度的木板上雕花,数纵深花瓣层数,多者赢。 沈大头肃容钦佩,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还是薄木雕琢高手。木板本身就薄,可雕刻的纵深更薄。规则所指的花瓣层数,不是指横向延伸的瓣层,是指纵向。 “我认输。”他只知薄木雕,未学过,勉强比试纯粹是耗时间。 最后一轮!沈大头出的题为:不用规器,石子画圆。 这是匠技基本功啊,敢用基本功出题,足见自信! 二人均择尖利石子,并择平整土面。 此题的比试方式为:沈大头先画一圆;王葛在此圆之外,加大圆;沈大头在第二个圆外继续外扩。以此方式持续,谁先失误谁输。 王葛深呼吸,慎重以待。 沈大头先画一个二尺直径的大圆。 孟女吏目测:“准。” “呼。”王葛再深呼吸,直接认输。周围观看者大多是山阴县准匠师,无不哄笑。 她扔掉石子,没办法,输的心服口服,活该被嘲笑。她徒手画圆的准确度仍和从前一样,为一尺直径。 沈大头太强了!这便是山阴县上等准匠师的本事吗?还是此地普遍准匠师的水准?如果是普通水准,那得多可怕?她跟山阴县普通准匠师都相差悬殊的话,匠师考她怎么比? 不管怎么说,此运气任务二人双赢。 谁无争强之心?王葛心情沮丧,先回孟女吏跟前,汇报今早难题任务的奖励有四十贯,可能今天就会送到对方那,请求保管。然后她耷拉脑袋往回走,仍想着刚才沈大头徒手画大圆的从容劲头。 人家真的很从容啊,随意一画就那么标准,真是越想越打击人。 孟女吏也被打击了:四十贯奖励?啥解题任务啊,赏如此丰厚?四十贯啊!天哪,自己是准匠师的时候,为什么无急训营? “王准匠师。”沈大头追上王葛,隔着两步揖礼,诚恳相问:“王准匠师,可否告知,薄木板雕花瓣,你能雕琢几层?”旁人比他强,能激发他更奋进。 “啊?我初学,两层。”王葛回礼,离去。 天早已放晴,游廊的风含了暖意,把沈大头吹的双耳乱鸣……两层?他用刻刀随便抠抠都能赢了她啊!太打击人了,她明着耍诈,他竟然上当了。 二尺直径的大圆,二尺直径……不对!王葛悚然,沈大头出的题,是以此圆为基础起步!说明他能画更大的圆!哎呀不想了,赶紧制完兽禽模板,恢复基本功练习。 从今天起,她要恢复自我晋阶考核! (本章完) 第190章 第二解题任务完成 匠技比拼还能双赢?此消息随王葛回来,逐渐传开。等竹区五院的匠娘都知道,已经是下午。 其余人都在庭院,唯胡匠娘躲进屋,脸上蒙着被、双手捂着脸,哭都不敢出声。从昨天到现在,她一丢脸、再丢脸!尤其陈小娘子正在外头夸赞王葛, 更显得她无能。 同样的运气任务,王葛是凭实力双赢的,这点胡匠娘没法骂对方走狗运。而且王葛的对手是山阴县的上等准匠师啊!沈匠郎出的两轮题,换成她,她不可能拼成平局。 为啥越来越倒霉?她真的比旁人差吗?比不上王葛、也比不上陈竖婢?再这样的话,下个被淘汰的会不会是她?还有,为啥同一个任务,她昨日刚失败了, 今日就换成王葛做?这不存心扇她脸、糟蹋她声名吗? 陈竖婢最可恶!昨天她咋就挑了这种碎嘴货为对手?再说了,怪她吗?她不挑对方、也得挑别人,总得择一人为对手?而且匠技比拼赢了有奖,输了无罚,干嘛耿耿于怀? 哼,陈竖婢是真心夸王葛吗?是故意隔着屋墙撂话给她,讽刺昨天的事、生怕旁人忘了啊! 其实胡匠娘想多了,陈小娘子阴阳怪气,外头的人也都反感,尤其王葛。谁都不是傻子,能听不出来煽风点火吗? 幸好孟女吏过来了,告知两件事。 其一,月末两天、或仅最后一日有大考核。九处急训营要再减两处,人数最少的合并于其他急训营。考核方式提前一天公布,望众匠娘加紧提升技艺。 其二, 天冷了, 庖厨从今晚晚食起, 每日煎汤药,凡有受寒者及时去领,勿强撑耽误医治。若有谁越病越重,同居舍的人要及时上报。 孟女吏一走,苗娘子再也忍不住喉咙里的痒,猛咳十几声才止住。她昨天淋了雨,回来后说话就有鼻音了,半夜有点咳,清早开始更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酉时,日沉。 彩云暮色,把苇亭东南方向的苇泽、小径映的颇有意境。 知己相交,终有一别。袁彦叔当初为了还救命之恩,跟随桓真两年,期限已到。 桓真问:“袁兄将去何方?” “猖狂,不知所往!”简短一语后,他纵马离去,留下豪爽笑声。 一人一骑渐渐融入贯穿天地的彩云,不久,消失在桓真视线里。这次别离,再见不知是何时? 猖狂,不知所往……桓真重复着这句话。 此句出自《庄子》, 意为放任自由,不知走向何方。有意思啊!袁夫子推广儒学,一直主张难庄、废庄。深受儒学教导的儿郎袁彦叔,却用《庄子》鸿蒙问道中的话,寓意天地任我行的遨游之志。这父子俩,原来是各行各道。 奔出数里之外后,袁彦叔缓行。回想两年前的桓真,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那时的桓郎鲜衣怒马,无论聪慧还是英武,全都浮于表面,且恨不能将弯弓走马之抱负告知四方。 才两年啊,对方聪敏远胜从前,却早已懂得收敛熠耀,把肆意张扬藏于骨里。 桓郎成长的太快,已经不需要他帮助。幸好,两年之期到了。 夕阳落下墙头。 王葛轻敲木锤,把上横框两侧、长达两寸距的榫头,一点点楔进木盘两侧竖框的深卯。 兽禽模板终于完成。 她抓紧时间把工具、材料收回筐,废料扫在畚箕里,倒于庭院门口外的灰堆坑,自有隶臣妾将废灰铲走。 苗娘子也在收拾材料,除了屋舍内可能还有二、三人,其余匠娘都去庖厨了。她端起筲箕,咳两声,问王葛:“你去交任务?我这就去领晚食,帮你带回来?”她鼻音更重。 “不用,我很快忙完。” 苗娘子点下头,连眼神都虚弱的发飘,且走几步一歇、捶捶腰。 王葛比对方收拾的晚,先一步把筐提回居舍,重又出来,苗娘子才进屋。 王葛端起草苫下的长算板去女吏庭院。 孟女吏先比对任务竹简察验算板,至少器物的外观要达到解题标准。 整个算板呈长方形,中间一横梁。立杆有二十根,均楔着可活动的竖长形木块。十个寓意“兽”的木块雕刻有牛角、牛蹄;另十个寓意“禽”的木块雕刻着羽翅和爪。 一个兽活动木块比邻一个禽活动木块,孟女吏看着上面的吉祥刻字和“加、减、乘、除、等、于”,赞许的点下头。 横梁和下框也分别刻了一行字:拨至此处为首数答案;拨至此处为足数答案。 目测完毕,孟女吏道:“讲一下制器的道理。” “是。任务题为……兽,六首四足,禽,四首二足,上有七十六首,下有四十六足。求禽兽各几何?那就先凑出七十六个首数拨至横梁,或先凑出四十六个足数拨至下框。” 孟女吏顿时明白了。因为无论兽还是禽,每个活动木块都是整体移动的。“那就先凑出七十六个首数。”她把十个兽木块全往下拨,使其寓意“首”的六个小正方块卡在横梁上方。这就是六十个数。 还差十六个首数。正好拨下四个“禽”木块。 加起来就是七十六首了。 王葛:“接下来,数一数卡在下方横框的足数有多少?” 孟女吏一笑,心里竟激起几分童趣。“四十八个。多二足。” 题目的要求是四十六足。 那十兽、四禽答案肯定是不对的。 王葛:“接下来就引导孩童,用禽木板置换兽木板,很快就会把题解出来,而且这个过程中,也练习了加、减数。” “善!”孟女吏赞道。“今早难题任务的四十贯赏已经送来了,就在筐里,我核对过了,你再点一遍。这些钱是和上次一样通过亭吏邮回踱衣县,还是等考试过后?” “和上次一样。”王葛也很心疼邮资(四十贯钱得支出四贯),但没办法。晋朝没有后世的钱庄,铜币无法兑换金银(金银非通行货币)。山阴县离家那么远,四十贯钱很沉,她考完试咋背回家?就算买头畜驮回去,路上得多提心吊胆?早邮回家,早省心。 交付完解题任务,王葛去庖厨,没进毡障就闻到飘散出来的汤药味。咳嗽声不断,就连隶臣妾也有咳的,不知受寒者真那么多,还是被药熏的。 王葛打好一壶水,路上吃完了饼,回屋舍时天快黑了。 当初离家时大母给她缝了好几块面巾,她找出来,刚系紧,郭娘子就不愿意了,带着质问语气道:“苗娘子就是受点寒气,已经吃了汤药。你往脸上蒙块布,防谁?这不存心气人么?” “咳咳!”王葛咳两声,“防我自己。” “装像些。真是恶心!” 有毛病?王葛可没时间跟对方吵架理论,爱咋想咋想,面巾她是围定了。古代医疗条件这么差,谁知道这种风寒传不传染?真病了,势必影响日常任务,更要紧的是,即将大考核! (本章完) 第191章 点将点兵 七月二十八。 大考核的规则公布。 九处急训营,明早辰初同时进行。考核题目也相同:点将点兵。 这题目让王葛想起前世听过的顺口溜:点兵点将,点到谁…… 点到谁,必须应战! 大考核其实和王葛前天的运气任务差不多,不同的是,以三人为一组进行匠技相搏。 具体为:各急训营均以居舍为队伍,每个队伍考核自己的。居舍匠吏担任察验匠吏, 根据准匠师的往日成绩(包括郡竞逐赛名次、参加次数,日常任务的表现,品德察举),每三人中举荐一人为“大将”。 首轮比拼,“大将”随意择一人为对手,此对手为“将兵”。将兵不能是其余大将。然后由大将出题,进行匠技比拼。倘若将兵输, 再由大将择一人为“兵”, 由兵跟将兵比试, 此为第二轮。 第二轮的出题者为“将兵”,输了的人,淘汰出急训营。 倘若首轮比拼的输者为“大将”,那不必再比了,直接淘汰大将。不仅如此,举荐大将人选的匠吏也会受官署处罚。 需要注意,出的题目也有规则。 首先,必须属于基本功。比如“规矩”的掌握、基础草编、篾竹分丝、基础木雕。打个比方,王葛擅长的小木料镂空雕、竹花纹编织,陈小娘子擅长的核雕,都不在比试范围内。 其次,被选中的“将兵”和“兵”,必须也擅长同材料的匠技。每个人擅长什么, 居舍吏都有记录,这点撒不了谎。比如王葛擅长草、竹、木,她选的“将兵”仅擅长制木,那就只能比试木材料的基础技艺, 或者比试规矩尺寸。 所以身为大将, 唯一得利的,是比赛方式。 目前竹区五院有十三名匠娘,三人为一组,余出一人。孟女吏将其分配到六院,六院正好缺一人,今日就迁。 凡到这种大考核,总有运气不好的。所有居舍整合为三人的倍数后,余出一人或两人,怎么办?由官署调配准匠师配合。这一折腾,起码半天时间心不在焉,而且官署选的准匠师,本领肯定强。 不过人人自危时,谁还管旁人啊。 孟女吏告知完所有规则后,提前公布了竹区五院的大将名额。她们分别是:王葛,孟娘子,鲁娘子,张娘子。 鲁、张二人, 正是王葛一直不知道姓名的两位匠娘, 这回知道了,原来实力这么强。 七月二十九,辰初到来。 今天所有人不必做日常任务,无人觉得轻松,因为哪天都不会像今天,将淘汰这么多人! 王葛等四名“大将”站成一列,在孟女吏后方。两侧的制作区,是剩余的八人。 孟女吏喊道:“第一组,大将王葛。” 大将!这称号听着可真得劲啊。王葛站到两排制作区的中央,环视八名匠娘。 截止目前,她的成绩最强,因此先由她挑选“将兵”。 随王葛的挪动,胡匠娘垂低眼皮,盯着脚前,身体越发绷紧。从昨天知晓考核规则后,她就一直忐忑,昨宿根本睡不踏实。现在她掌心里全是冷汗! 王葛肯定选她为对手。所以不要考虑怎么赢王葛,赢不了的,她要考虑的是第二轮,王葛选谁做“兵”?她擅草编、也会制竹,但是“兵”仅会制木的话,就只能比试规矩尺寸了。而规矩的掌握……她前天才发现,此项基本功倒退了。 怎么办?会不会越害怕什么、越遭遇什么?坏了!她糊涂了,万一王葛把她选为“兵”,岂不是更倒霉? 王葛没拖延时间,刚立稳,就抬手指向一人。 同一时刻。 王荇告别家人,由铁风、王禾送往清河庄修学。 跪别大父、大母,叩首的过程中,王荇暗中紧咬着嘴,神情坚毅,他真的想和阿姊一样坚毅,可是不行,一开口,眼泪还是急涌出来。“大父,大母,你们一定保重身体,别挂念虎头,我在清河庄肯定饿不着、冻不着。呜……大父快再抱抱我,大母也抱抱我。呜……啊……抱抱虎头!” 王荇装不下去了,咧着嘴扑到大父怀里嚎啕大哭,再搂着大母的脖子,和大母相互擦泪,越擦越多。 再跪别阿父。“阿父,虎头离家后,不能给你端水、梳头了。阿父放心,我会常写信回来,阿兄已经识字了,他会念给阿父听的。呜……阿父,你摸摸虎头的脸,等我下次回来,你再摸摸,就知道虎头长个子了,就知道虎头长胖了,知道我在外头过得好。” 王蓬在一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阿、阿弟啊,你每回写信,可别、可别写太多字,我认不全……” 再不舍,还是要启程。 铁风将王荇抱上牛车,虽说他年纪小,行囊不少。铺盖、寒衣,仅空白竹简就两筐,还有给夫子带的礼。怕累着牛,铁风、王禾都随车步行。王荇一直摇着手,直到家人的身影缩小、淡远,才渐渐止住离别的悲伤。 王禾眼圈也泛红,劝道:“等季秋察验案户,清河庄或许放假哩。到时从兄去接你。” 铁风:“今年从苇亭察验,王郎不用回来。”桓郎已经嘱咐,王荇修学,不能再和以前一样随意称呼。 王荇:“嗯,桓阿兄跟我说过了。禾从兄,你放心,我不会哭了。”小家伙懂事的引开话题,“二叔现在应该上野山了?” 这时,前方一骑疾来,背上斜插亭旗。 错身而过时,铁风和王荇都看清了,旗上绣的有“竹木”二字。莫非是竹木亭? 铁风问:“王郎,如果是竹木亭吏,可能是王女郎的消息,要折回去吗?” “不了。待我下次归家就知道了。”离开家门的一刻,就意味着踏上求学道路,应勇往直前! 辰初的野山,枝头、草间全是露水。桓真、铁雷、王二郎昨天到的山底,在山下凑合了一夜。天初亮,村民和贾家的佃农没登山前,他们三人就开始攀爬了。 沿的路线,是贾地主家开辟的其中一条道,根据之前调查的各路证据,鼠大郎一直走这条路线伐薪。鼠大郎死之前的几天,在山上和其他村民、佃农分开过,没人注意鼠大郎单独干啥去了。况且在山上故意躲开众人能干啥?要么躲懒、要么屙粪。 这条路线上,粪真多啊!这是防野兽靠近的好办法,越凶的兽越不结群,感受到人的群体气息,它们就会绕道远离。 三人中,桓真爬山最慢,不过随着体力流失,变成王二郎最慢。他停下,暂缓口气,往苇亭方向望。虎头出发了?当时那么小点、以为养不活的娃,没想到都要离家去远地方念书了。真好! 辰初一刻。 林木苑。 王葛抬手,指向苗娘子:“孟吏,我选她。” (本章完) 第192章 你敢跟我比脚吗? 竹区五院所有人皆以为王葛会选胡匠娘为“将兵”,以至于苗娘子出来后,神情中还带着疑惑。 谁心里都清楚,匠技相搏,既搏匠技,也搏恩怨。 苗娘子得罪过王葛? 孟女吏先告诫:“提醒诸准匠师,比试中若使用材料、工具, 必须是你们各人的日常任务奖励。出题方如果违规,应战方可提出申诉。但是我判定了结果以后,仍要申诉者,只能去官署。拒绝应战者,淘汰;不服从匠吏者,淘汰;无故在考核场地喧哗者,淘汰。散急训营谣言,构陷匠吏、准匠师者, 均废匠师考资格!以上规则,你等可明白?” “明白!” “大考核,第一组匠技相搏开始。”孟女吏展开简策,念道:“大将方,擅草编、制木、制竹。将兵方,擅草编,制木,制竹。现在由将方出题。”念完后,她带着其余大将避于一侧,让出正中场地。 众人心情各异,没想到王葛、苗娘子都擅长制三种材料。 人的精力有限,木匠大类里,一般要么擅长草编、制木,要么擅长草编、制竹。兼顾三种和只会一种的都少见。 王葛:“我的考题为……学我做。考的是基本功……规、矩掌控。” 苗娘子捂着胸口轻咳三声后,虚弱道:“好, 我应战。” 郭娘子等候的位置最远, 鄙视王葛的同时,迫不及待对方出丑。她、苗娘子都来自鄞县, 王葛愚蠢,也不想想,鄞县急训营是解散了,可是被合并进其他急训营的幸存者,本领会弱么? 弱者早被淘汰了! 林木苑里,没人比她知晓苗娘子的本事,苗娘子是今年鄞县准匠师比试中的佼佼者,对规矩尺寸的掌握达到了巅峰!只可惜,上次“井井有条”郡竞逐赛,也恰好生病,没报名,才让王葛出尽风头……啊! 郭娘子的讥讽戛然而止!王葛在做啥? 其余匠娘,包括孟女吏都瞠目结舌!这就是头等准匠师吗?这么强! 王葛左手篾刀、右手刻刀,跪坐于地。篾刀稍倾、以刃尖着地,画了一个正方形;运篾刀的同时,右手用刻刀的尖锋画了一个圆。 左手、右手同时运刀、同时收刃! 两个呼吸间完成!! 她站起,说道:“正方的边沿长度,比圆的直径短一分距。好了,换你来,学我做。” 学个屁!苗娘子才不跟王葛辩,向着孟女吏举手。 “你说。” “她耍诈!她是左利手!” 嗓门挺大, 不装柔弱了?王葛也举手,待孟女吏同意后,驳道:“左利手是惯用左手者。如果我是左利手,岂能隐瞒住?我平时一直是用右手,左手的本事,是我辛辛苦苦练出来的!按着苗准匠师的道理,请问,‘井井有条’竞逐赛,是偏向脚利者吗?” “哼,狡辩。那你敢跟我比脚吗?” “我敢!” “你不敢?”苗娘子越听越怒,和王葛的“我敢”同时出声。 “我敢。”王葛重复。 她改盘腿坐,脱掉草鞋、揪掉足衣,把刻刀夹在左脚的大指、二指间。 众匠娘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天哪、王小娘子也太拼了……不过,她真的行吗? 孟女吏靠近,长见识啊!徒手画圆画方见多了,徒脚确实头回见。 王葛从随身布囊里取出最窄的针凿,夹在右脚趾间,然后双手撑在侧,稳住后,俩脚抬高、落下,同时起刃! 左脚画方、右脚画圆(反过来她不会)。 同时收刃! 仍是两个呼吸间完成。 她起身:“正方、圆,标准都跟刚才一样。来,比脚!该你了。” 苗娘子盯着地面,目中含恨。 孟女吏目测:“正方,过。圆,过。正方的边沿长度,比圆的直径少一分距。将兵方,是否应战?” 苗娘子明白了,吏在警告她,不必再申诉,此题在考核规则内。“我认输。” 王丑婢哗众取宠,好,认输就认输。不过自己是不会被淘汰的,今日所受的屈辱,一定会还给王丑婢、加倍还之! 孟女吏立即宣布:“大将方赢。现在,大将择‘兵’。” 多数目光投向胡匠娘,后者脸色惨白。 王葛根本未看胡匠娘,径直走向最末尾的郭娘子处,指道:“我选她。” 短短三字,化身大雷劈糊了郭娘子。 竖婢!前天就骂你一句,你竟这么报复我!她揪住王葛的头发,狂扇这竖婢……当然,这是她幻想的。 王葛已经走回孟女吏那,接下来谁输谁赢跟她无关了。 孟女吏展开简策:“兵方,擅制竹、草编。由将兵方出题。” 郭娘子示弱的看向同乡,可苗同乡眼中哪还有往日的柔和。 “我的考题为……圆中添圆。考的是基本功……规之掌控。” “我、我应战。”郭娘子垂着头,低声回应。此时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傻子。这是她的弱项,在鄞县准匠师考时,此项她输给了对手,幸亏在接下来的第二轮比试中翻身。 她以苗娘子为友,把此事告诉过对方,没想到,没想到……呵。 苗娘子的工具为针凿,挑一处平整地面,开始画同心圆,一个圆紧环一个圆,共二十环,密集到何程度?圆环间的隔距,最宽的只有一分距。“我画好了,你在每个环之间添一圆。只要能填满,全部符合正圆,就算你赢。” 郭娘子一眼都不愿多看对方,她取出一片匀刀为工具,原本的灰心神情,蹲地、凝神后,气质大变,充满自信! 匀刀的一尖着地,她由外至内添圆。 没人知道,她有多重视准匠师考,差点被淘汰,她多害怕。意识到自己跟旁人的差距有多大以后,她嫌丢人,尽量避开人偷偷练习,狠补缺陷,这股执拗的劲头每天都在催促她,哪怕暂停别的基本功练习,也要把规的掌控拿下!她绝不能在此基本功的比试上,输第二次! 一个圆、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随着越来越专注,这些密集的圆环隔距,在郭娘子视线中拉宽了。她速度加快、越来越顺…… “咳!”苗娘子突然剧烈一咳,这声实在太响了,像是能把脏腑喷出来。“咳、咳咳……”她慌张紧捂住嘴,往后退一步侧着头继续咳。 可是刚才,她离郭娘子太近了,只有一步的距离。 左利手:指左撇子。 (本章完) 第193章 野山的传闻 经历过准匠师考的人,还怕这种干扰手段吗?郭娘子提高匀刀,一个深呼吸后,继续添圆。 孟女吏则抄着手,照常旁观,好似听不出那声爆裂般的咳是故意的。 十一个圆、十二、十三…… 苗娘子手脚发冷。一次没干扰到对方,就无法再干扰了。她知道刚才在犯蠢, 但不试一下,更蠢! 十四个圆、十五、十六…… 不想数了,她移开目光。结果如何,全看天意。可惜道理是道理,还是越发的不甘心,因为只要不出这道题, 她稳赢郭娘子的。 十七个圆、十八、十九。 郭娘子起身。 孟女吏上前目测。苗娘子也上前, 她目测能力不比匠师差,绝不容许因匠吏察验出错导致她淘……完了。 苗娘子突然耳鸣, 外界安静的过分,唯她耳朵里叮铮刺疼。郭娘子添的十九个圆,将同心圆环的每个环距,都再次等分。这点,自己根本做不到,对方徒手画圆的技能,比她强的多! 好丢脸! 瞬间,苗娘子的耳鸣消失。孟女吏的话清晰无比:“十九个圆,全为正圆。第一组匠技相搏结束,大将胜,兵方胜,淘汰将兵。第一组退后,让出考核场地。第二组,大将孟……” 比拼完, 王葛三人仍得继续观赛。 孟娘子是第二组的大将, 她择的将兵是胡匠娘, 出的题为剥离青篾。材料为慈竹,工具为篾刀,只取紧挨竹皮的那层青篾,比试谁剥离的青篾最薄。 只能剥三次! 胡匠娘输。 孟娘子再择兵方,是陈小娘子。 这就有意思了,胡匠娘又一次对战陈小娘子。 现在的对战顺序,跟苗娘子昨天料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视线穿过考核者,投向屋舍。 谁能体会她现在的滋味?跟受刑差不多。旁人是不是都在嘲笑她?她已经不属于急训营了,还得杵在这等所有人都比试完,再一起目睹她收拾行囊,然后假装没事的道别,就跟永兴县的武匠娘离开时一样。 当时她送武匠娘,今日可有人送她? 苇亭。 王家人目送竹木亭吏离去后,赶忙一窝蜂的回屋,围着大布袋里的串串铜钱,跟做梦似的。 三十六贯钱啊!才几天呀,阿葛又挣这么些钱!三十六贯啊、贯啊! 王翁打破沉静:“咱虎宝越来越有本事喽。” “就是那邮……哎呦……”贾妪倒换口长气儿,阿菽知道大母是抠索病又犯了,赶紧给大母捋胸口。 贾妪都没法说心里是啥滋味, 欢喜是真欢喜, 心疼也是真心疼。原本是四十贯钱,邮资四贯。 四贯啊!能买两头牛还能余出不少哩。但是不这样又能咋整?这回真不赖孙女耙子手, 山阴县太远了,总不能让阿葛考完试以后背回来。 王大郎:“阿父,阿母,咱家不缺钱了,买头牛。” 老两口乐得见牙不见眼,一起点头。“买牛!二郎回来后,就让他去乡里买牛!” 王蓬激动的直搓手:“以后我又能放牛了?” 阿艾:“那我给牛拔草。” 阿菽:“得先给牛盖窝棚。” 王翁:“对!这是正事,天很快冷了。” 贾妪:“正好,让二郎多买些布,该添寒衣了,咱家人不必买好的,桓亭长、铁郎君他们的布料,还是照去年的买。” 王翁:“再有,咱家有钱的消息,万万不可在外显摆。懂礼之人也不会问你们,真有问的,你们几个就说年岁小,啥都不知。” 王蓬:“大父放心,我们晓得!这个虎头教过我们,叫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王菽:“前头不是还有两句吗?” 王蓬“啧”一声,一手负在腰手、一手摇:“此情此景用不着。” 哈哈哈哈……一家人全笑,贾妪把孙儿拉入怀,心道:这日子啊,真好。 巳时。 王二郎带桓真、铁雷走到近期村民常砍伐的地点。这是一片樟树林,好多树都断成了木桩。 桓真观察片刻,如果鼠大郎从这里主动脱离人群,四面八方,他走向的哪?“村民伐薪,最不可能去的,应该是背阴处?” 王二郎:“对。背阴的树潮湿,砍回去晾的时间长,不好烧。背阴的竹也不行,秆短,全是节。” “走。”这回由桓真带路,他刚才就注意到远处的一处断壁,那里有木、有丛生细竹,仿佛一道天然的巨大土屏。 “二郎君去过那里吗?”铁雷向着断壁扬颌,问道。 “去过。”前世去过,今世没有。藏钱处就在断壁后头、拐弯、再拐,先要走个下坡,草深,乱藤多。 “桓郎君慢些,接下来不好走,还是我带路。”王二郎来至最前,铁雷抽出木箭,如有野兽袭击,不说立即击杀、至少能将兽吓跑。 桓真的武器是弹弓,他提醒道:“二郎君,不用太着急,注意脚下。” “哎。好。”王二郎刚才有点走神,随着靠近断壁,乱草扑开在视野里,断掉的前世记忆猛然和眼前景象重叠,有些一样,有些不一样。 前世有个被雷劈倒的大树干横在开始下坡的地方,现在没有,王二郎看着右侧挺拔的两棵树,不知道前世被劈的是哪棵。 毛骨悚然的动静擦地而过,是一条黑蛇,王二郎吓得“哦呦”跳脚。桓真拉弦打出弹丸,“扑”一声,黑蛇一动不动。 铁雷这才意识到,桓郎比他敏捷许多。 蛇死了还是晕了?王二郎刚冒出这念头,桓真已经搬石头砸扁蛇头,拾回弹丸。铁雷揪着蛇尾巴,将它扔到断壁下头的深缝里。 继续前行,王二郎小心多了,前世走这条道时,或许是人多,没遇到过蛇。 断壁后方,还得择方向。左侧的下坡较陡,可以看到有竹林。前行的下坡相对较缓,往右则是缓的上坡。 桓真:“往左。”上坡肯定要排除,如果鼠大郎在山里有秘密的话,往上坡爬,很容易被村民看到。 还真是巧啊。王二郎心想,不知道前世的藏钱地,他呆会儿路过时,能不能认出来。 桓真:“二郎君,似野山这种地方,有无传闻?” 王二郎仔细想:“还真有。说是很多年前,有雅士驾舟,从远方运来一棵神树,种进山里。传说能找到神树的人,有大福运哩。” 铁雷“嘿嘿”低笑,桓郎想听的可不是这种传闻。铁雷问道:“除此之外呢?还有别的传闻吗?比如哪里有精怪,村民不要轻易靠近。” 王二郎恍然:“这种啊,这种传闻可太多了。前头的慈竹林就……”他连眨巴三次眼,又回想起一些零碎的事。前世鼠大郎讲出藏钱的位置在断壁下坡慈竹林时,他们这些佃农一时间都不愿去。 因为都说那片慈竹林里有大蛇窝。 可是今世,这个传闻还没有人提过。 (本章完) 第194章 和鼠大郎一样的人 巳正三刻。 竹区五院的大考核结束。被淘汰者除了苗娘子是将兵方,其余都是兵方。 没错,陈小娘子输给了胡匠娘。 按规矩,被淘汰者必须在下午未初前离开林木苑。 陈小娘子麻利的收拾行囊,气愤道:“破地方,谁愿多呆似的。”她要第一个走,收拾完就走, 可是脸上的倔强,在看到筐底的两双新寒鞋时,维持不住了。 当初离家,以为在山阴县呆到冬,阿母缝了两双厚寒鞋,针脚密叠,让她能放心的倒替着穿。一双都没来得及上脚呢,她就不争气的被逐出急训营。她又没惹着孟娘子,明知她跟胡匠娘结怨, 为什么先选对方为将兵,选她为兵?这不存心欺负人嘛。 王葛这些胜出者都在制作区,陈小娘子背好了行囊出来,昂首而过,片语未留。 不多时,剩余被淘汰者也相继离开。 苗娘子路过王葛时,停住。“王准匠师,你我之后很难再见。我有两问,可愿为我解惑?” “你问。” “为何练习双足画圆画方?难不成你害怕以后无手可用?” “你想多了。我仅是觉得你不配让我出手。” 贱婢!“我何时得罪过王准匠师?” “这是第二问?” “是第二问。你择我为将兵,”她扫胡匠娘一眼,冷笑道:“或择谁为将兵,都正常。你明知我跟郭准匠师是同乡,再择她为兵,让我和郭准匠师比拼, 肯定是故意的。你辩也无用!越辩越证明你心虚!我技不如人, 我认。但是为何?我不明白,我怎么得罪的你, 望你教我,我有错改之,免得以后以同样方式得罪了别人仍不自知。” “苗准匠师又想多了。旁人都是我踱衣县同乡,我当然选你和郭娘子。就这么简单。”说完,王葛回屋。 “你……”好有心计的小贼婢!不但避开了质问,还赢得同乡的拥护。苗娘子的腾腾怒火,全噎在嗓子眼。 郭娘子的幸灾乐祸,也一瞬间没滋没味。 王葛搬着筐重又出来,放到地上后,晃晃筐,好似嫌它不稳,拿个竹片垫到底下,接着又把竹片抽出来,竖向苗娘子。“你看……” “你怀疑是我……”藏的运气任务就明说!好在苗娘子尚存理智,以咳嗽掩饰,没嚷出后半句。除了她和王葛,没人知道那个任务竹简是垫在王葛行囊底下的,一嚷就暴露了。 “啧, 本来就是你啊。” “少拐弯磨角!直说,就是我什么?” “直说就直说,就是你、挡着我光了, 能不能稍微让让。” 啊!小贼婢!苗娘子气极,捂嘴剧咳,这回是真咳。她借这股难受劲,佝着背、逃似的离开竹区五院。 太贼了,王葛太贼了!对方又是晃竹片、又是拿竹片垫筐,很明显在告诉她,对方知道了,知道是她把运气任务垫到对方竹筐底下的,或许王葛更早的猜出石子也是她撒的? 但这小贼婢怎么知道的?她做这两桩事时,屋舍真的没人啊! 而且为了撇清嫌疑,她这两天特意表现的生病虚弱,怎么就被对方猜出来了?对方和胡匠娘结怨颇深,为何不怀疑是胡匠娘干的? 午初三刻。 野山的一些背阴地,光线渐暗。草虫倒是不少,尤其那种多腿的,稍不注意就爬到人身上。 到达慈竹林,此处宽广,地上全是腐枝烂叶,有的竹丛抱团密集,还有好些发黄的,显然已经烂了竹根。 桓真自言自语:“如果鼠大郎躲开人来这里,想干什么?与人相约?那就应该还有第二人,也躲开了众人才对。” 王二郎摇头:“我们伐薪时,是常有人跑开,都是在刚才樟树林附近解手,不会躲这么远。村邻上山都愿结伴就是这原因,谁离开久了,容易发现,然后喊人、去找。” “也就是说,贾家的佃农都厌恶鼠大郎,他得离开很久,才会被人发现?” “是。”反正前世一直是这样。这辈子他和鼠大郎没来往,伐薪时很少遇到对方。 “二郎君,你认识的村邻有无鼠大郎这样的人?无人愿意与其结伴,离开樟树林稍微久一些,村邻也不在意?” 我三弟呗。王二郎顿时窘到极致。这、这咋说? 桓真察言观色,示意铁雷在前。进入竹林,他跟王二郎并行,问道:“二郎君可想起这片竹林的传闻?” “想起来了,有人传此处有大蛇窝。谁先传的,我真不知道。” “大蛇窝……呵,要么是真,要么是有人故意散播,防备有人来这里。这片竹林,说不定真有问题。” 是有问题!但和藏钱一样,都是上辈子的问题啊!王二郎急的嘴皮子颤动,唉,咋解释嘛。转话题,他问:“桓亭长,你是不是怀疑鼠大郎在这里被人害死,然后扔进野山河的?” 转移话题?桓真笑了,更加笃定王二郎知道些什么,幸好对方老实耿直,心思都写在脸上。“不,鼠大郎确实是溺水而死。不瞒二郎君,此案很难查。唯一的线索,就是鼠大郎死之前,故意躲开贾家那些佃农,离开樟树林一段时间。我也不知他是否来过此处,如果此处无线索,咱们再折回去,往刚才的缓坡方向找。不管结果怎样,尽力而为。” “哦。” 桓真压低声音,跟讲悄悄话似的告知:“此案归任亭长管,查不清楚鼠大郎的死因,任亭长会被撤职。” “啊?那咋整?”任亭长是好官哪! “是啊,那咋整。” “哎呀,那咋整、咋整、关任亭长啥事呢……”王二郎一边絮叨、一边仔细回想前世,藏钱的位置自进入竹林后,先往哪拐、再往哪拐咧? 桓亭长说的对,就算查不着线索,也得尽力而为。那他也尽力帮忙,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找到前世的藏钱地。 如果那里也啥都没有,就不再琢磨这事了,也证明前世是前世,跟今世没关系。 “呀!呀!”王二郎瞪大眼,指着一根底部有洞的竹秆,指头连点,结舌。 铁雷跑回来,顺着指引看到了裂洞。慈竹林里,这种烂秆的竹子并不罕见。可这根不一样,裂口卡着根枝条。这枝条非竹枝,是树枝。 竹杆颇细,黑黢黢的,铁雷小心翼翼往外揪枝,枝很短,梢端系着麻绳。 来对了!桓真眉头紧皱的同时,瞧了王二郎一眼。对方是凑巧发现的?还是特意引他和铁雷过来? 铁雷继续往外拽,铜钱从洞里露了出来。 全揪出来后,一长串,不多不少,正好一贯! (本章完) 第195章 海岛算经 一贯? 王二郎心想:这辈子鼠大郎死早了,没等发现这里藏钱就死了,不然定和前世一样,先取走一个钱,再说服众佃农过来分钱。 桓真示意铁雷继续搜寻,他考虑的肯定比王二郎要深。首先,不确定竹林是不是初始藏钱地, 鼠大郎的绰号不是白叫的,此人或许真像鼠,把别人藏的钱挪到了竹林。 其次,这一千个钱,新旧程度一致,非一点点积攒穿成的一贯,倘若是贾舍村村民藏的,基本可排除所有普通农户、佃户。 最大的藏钱嫌疑者, 是村东贾氏族人。不, 还有一户,王三郎!差点漏掉他。 贾族……王三。 干嘛把钱往山里藏?总得有原因。见不得人的交易?还是……目的就是藏钱? 还有一难点,就算知道谁藏的钱,对鱼案也无帮助。鼠大郎死前吞咽一枚钱,倘若这串钱是九百九十九个,还能把鱼案往藏钱这条线索上靠拢,偏偏是整一贯。 桓真:“二郎君。” “哎。”王二郎回神,他正在打量,确定这地方跟前世的藏钱地,到底是不是一处位置?不行,确定不了。非记忆缺失,而是前世找到藏钱的时候, 是今世的若干年后, 整片竹林的景色不一样。 “你听人提及过鼠大郎的为人么?” 王二郎张嘴就想否认,但还是承认:“听过,说他偷过粮。”前世听过,应当算听过。 “那你帮我猜测,如果鼠大郎发现了藏钱,会全拿走?还是不敢碰,暂时离开?” 都不是、他拿了一个、藏嘴里、回头喊人来分钱、佃户们相互作证钱是无主的、那所有人就都敢使唤钱了!王二郎急的一个鼻孔大、一个鼻孔抽抽。前世是这样的,可他不敢说啊! 桓真从对方鼻孔上移开视线:没人提醒过二郎君吗?不会撒谎就算了。他再问:“有没有可能,鼠大郎先取走一个钱……” “有可能!很有可能。” “不对。”桓真否定推测:“一个贪心、曾偷过粮的人,发现一贯钱后,怎可能只取走一个钱?他不担忧回来找时,藏钱的原主又把钱取走了吗?” “啧?”王二郎愣住。是呀,钱肯定不是竹子生出来的,是有人藏的,藏钱的原主后悔了咋整?鼠大郎能想不到这点?而且鼠大郎就算先取走一百个钱,剩下九百个和众佃农分了,不也一样么? “桓郎,找到了。”铁雷跑回来,叫二人随他走。 桓真预感,这次的发现,应当是他猜想的,应当最少还有一贯……差一个钱! 午正三刻。 王葛自匠吏院落出来,深呼吸。兽禽解题任务通过了, 出题者给的奖励, 太出乎意料!非钱非帛,而是九个箧笥的版牍,《海岛算经》。 《海岛算经》,是数学家刘徽在曹魏时期景元四年所撰,共九题。一箧笥一题。九题计算方法全部采用筹算,通过测量推算目标的高、深、广、远。 这部数字著作,前世王南行是知道的,正因知道,更懂此书之珍贵。孟女吏没告知出题者是谁,只说这九副版牍,全是出题者亲自所书,并做了注解。 王葛验过这些版牍后,孟女吏当着她的面将九个箧笥全部用麻绳捆好,糊泥团,由王葛在每个泥团上刻“王”字,用火烘烤,烤为泥封。版牍珍贵,出题者一并出邮资,通过竹木亭送往王葛的户籍所在地苇亭。 连出题者都如此慎重,更证明此奖励弥足珍贵! 回来时,郭娘子正背着行囊出院门,二人都各退一步,让对方先行。 郭娘子略犹豫,说道:“我被调去别的庭院了。前天傍晚,苗娘子跟我说,是你每夜晚归,带进凉风,她先因你受了寒、又淋了雨才病的。所以我见你围面巾防她,没忍住,和你吵嘴。她心机深,如果匠师考遇到她,得当心。” “各县初选已经结束,遇不到了。” 郭娘子一喜,“那太好了。” 王葛进院。会稽郡各县准匠师的初选全都比试完,这消息是刚才给箧笥烤泥封时,孟女吏说的。苗娘子没机会翻身。 回来屋舍,觉得好空,腾出来的空位有十三个。 孟娘子把每个空位的席子展开,重新卷好、竖起,说道:“郭娘子被调去草编四院,那里都是鄞县的匠娘,对她来说是好事。我在庖厨听人说,明日林木苑要补进好些人,现在还不知是哪两处急训营被削减。还有人说,明日起固定任务全部改为规、矩基本功考核。后个消息不知真假。” 是真是假,很快就知道。 下午未时,桓真三人下山,再晚很难避开村民。 铁雷找到了另两处藏钱竹洞,一处也正好一贯,最后一处的钱数是九百九十九个。三串钱的新旧程度一致,穿钱的麻绳是相同的五股相拧。 王二郎觉得自己好傻,同时也悟出个道理:事情会因前世、今生的变动而不同,但人的本性难变。前世鼠大郎往背阴的慈竹林藏钱,这辈子提前了几年,对方还是择同个地方藏。总共找到三串钱,说明啥?很可能,前世的鼠大郎已经昧了至少两贯钱,再和众佃农平分剩下的。 桓真则在想:强行把鱼案和藏钱联系在一起,其实很牵强。但没办法,巧合太多了。鼠大郎失踪前凑巧独自离开樟木林,死时凑巧吞食一枚铜钱,凑巧在樟木林附近的慈竹林找到三串钱,两串整一贯、一串差一枚一贯。差一枚的这串钱,钱尾打的绳结,和另两贯的首、尾绳结一样,说明藏钱者是同一人。 这么多的巧合下,不将鱼案往藏钱线索上并拢,还能怎么办? 不过藏钱者应当不是贾风,此人身份在贾舍村特殊,亲自上山被人看到的话,藏钱还有何意义? 回去后,还得让程霜跑趟临水亭,提醒任亭长调查贾族其余族人的同时,也调查王三郎。 申正时刻。 王荇到达清河庄。 部曲、童仆,数十人在入庄的路口等候。王禾紧张坏了,也很激动,他学着从弟的稳重模样,绝不乱瞅、乱言。 铁风大声报姓名:“小学正式学童王荇。” 一童仆碎步上前,看上去也就七岁,脸、双目都微垂,向王荇揖礼恭谨道:“仆名筑筝,为王学童引路。”他再朝铁风、王禾稍微躬身。 前行中,筑筝介绍道:“小学精舍在庄园东南的望秋林……跟大学精舍紧邻……每日辰初开讲……平时是不许家人探望的……” 童仆讲的每句话,王禾都仔细听、尽量记住,尤其是放假的规矩。 一直到年底,小学的休假规矩都是每个月末休三天,休假前要大考,考不好不但假期作废,还有可能被降为旁听学童;每月三次学业小考,同时考核品德;每名正式学童,有固定的童仆,阿荇的童仆就是筑筝;一日管四顿饭食,都由童仆送。 车轮在平整的土道上轧过,留下浅印。如同王荇的读书大道,天地越宽,追求越宽。 (本章完) 第196章 篾竹增节 这一夜,王葛的右侧空荡,之前是苗娘子隔在她跟胡匠娘之间。谁也不愿身边时时刻刻有卑鄙小人盯梢,王葛终于能踏实了。 草席被洒石子、筐底被塞任务竹简,直到大考核开始前,她都非百分百确定是苗娘子所为。 不过用排除法,对方嫌疑最大。 先排除孟娘子, 再排除胡匠娘。胡匠娘跟她不和,众所周知,自己被构陷的事只要一传,胡匠娘有嘴都说不清。对方在这种时候往她席子上洒石子?得多幼稚、多蠢。 所以,不是胡匠娘。 陈小娘子嘴碎,自恃匠技高超,热衷于明斗明讽, 也排除她。 鲁娘子几人话少, 睡的位置都离王葛远, 她们平时总结伴而行,也暂排除。 剩下的就是苗、郭。 苗娘子休息的位置紧邻王葛,最易行事。这几天,对方总是一副生病体虚的模样,王葛一开始确实将苗娘子忽略掉。紧接着,她察觉苗娘子身上几乎没有药味,稍微携带的药气,跟自己一样,都是衣裳上沾染的庖厨熬药的一点味,随风吹着就散了。 难道对方一直未喝过药? 之后,因她围了面巾,郭娘子上来就吵嘴。幸亏她未与对方一般见识,否则引发大吵、惊动了匠吏,她和郭娘子或许都会被降品德。 郭娘子的火气莫名其妙么?不,一定有人拱火。 更有意思的,在吵嘴之前, 苗娘子还主动提,要帮她捎饭,她拒绝了。待她交了兽禽解题任务回来后,发现苗娘子的晚食竟是郭娘子捎回来的。是不是很有意思?一个越来越虚弱的人,始终病不倒,还躲着喝药。 大考核来的真及时啊,不用王葛费心琢磨了。择苗为将兵、择郭为兵方,让这对好闺蜜对战,淘汰谁都行。没想到考核过程中,苗娘子尽显丑恶嘴脸!进一步证明了王葛的推断。 时间匆匆而过,化为巨人,向匠师大比迈了一大步。 八月初五,卯初时刻。 林木苑队伍进入“诚设匠肆”。此为官署匠肆,“诚设”二字取自《荀子礼论》中的“规矩诚设矣,则不可欺以方圆”。 此时天色很黑,人影重重,有个明显矮下去的身影,就是王葛。这是她第三次参加郡竞逐赛,七个急训营,总报考人数三百五十人。更多的是初级匠师, 在宽阔考场的另一侧,放眼望去乌压压的, 肯定比准匠师多。 如今各急训营全部县乡融合,以林木苑来说,准匠师来自五个县:山阴、踱衣、鄮、诸暨、鄞县。 没错,林木苑的准匠师数,已经是山阴县人为首。 辰初开始比赛,还有一个时辰。 匠吏队伍来了,有四列。两列走向匠师区域,两列朝着准匠师区域过来。他们职责分明,有负责巡场的、有负责察验的,察验匠吏中又区分主、副职。 巡吏一声“肃静”后,一名察验匠吏来到准匠师队伍前方,公布比试规则。 各急训营提前将规则跟考生告知过,但万一有漏掉的呢?全场顷刻无声,此人声音更显洪亮:“这次郡竞逐赛,准匠师三百五十名,初级匠师四百五十名,合计八百人。考核之题为……篾竹增节。比试过程共分三轮。考核方式为……匠技相搏。” 八百人的匠技相搏! 同时比拼篾竹。 比试过程中,每时每刻都有人被淘汰。淘汰之果决,就像伐竹后砍掉竹枝叶一样,毫不留情。 听到这,王葛仍和昨日乍闻规则一样,激动不已,浑身的细胞都汹涌起来,它们叫嚣着同个声音:赶紧到辰初,我们都迫不及待、迫不及待、迫不及待! 比赛名额,不设前十、也无前三,唯留取首名。首名除了固定奖励外,另奖称号“会稽大匠”。 此称号非指匠师等级里的“大匠师”,而是指竹匠在“篾竹”这项基本功的成绩,被官署评定为……会稽郡大篾匠。 得此称号,可抵两次郡竞逐赛首名! 什么意思呢?就是指这次比赛胜了,郡竞逐赛首名的总次数不是加“一”,而是加“二”。 比如王葛,若这次拼到最后,拼赢了,以后只参加九十七场郡竞逐赛就行了。 “会稽大匠”称号可遇不可求。每年、每大类的郡竞逐赛,只有一次被官署选中、赋予。“篾竹增节”被选中,那今年木匠大类其余的郡竞逐赛都不会有这种特殊奖励了。 言归正传。 考试分三轮。 材料:毛竹。 工具:篾刀。无工具凳。 先说首轮:篾双节竹秆。 规则为:八百人随计时鼓响,同时按匠吏喊的步骤篾竹,淘汰动作不规范者、速度慢者、篾竹失误者。 匠吏在此轮的察验项包含:握篾刀手法、打磨竹节手法、把稳竹秆手法、刀锋楔入竹秆方式、如何维持篾刀沉稳、篾竹剖面的形状标准、深劈和浅劈的区分、转动刀柄的力度、竹裂是否直而均匀、宽窄不一时的发现与调整、手与刀锋距离的把握、青篾和黄篾厚度的首刀和次刀择取……等等。 此轮淘汰人数有规定,八百去三百。准匠师考核场、匠师考核场各淘汰一百五十人。到达人数后,首轮比赛停止。 次轮:篾五节竹秆。 规则为:匠吏不再喊步骤,但五百考生仍要按照上一轮的步骤篾竹。每声计时鼓,代表需要完成到的篾竹阶段。缺乏步骤者,淘汰;完不成阶段要求者,淘汰。 决胜轮:篾九节竹秆。 规则为:考生根据个人习惯篾竹,最先篾到要求的标准竹条数、符合标准者,为胜。 咚! 所有人的心跳都提了起来。 “卯正。”匠吏报时。 还差半个时辰,王葛深呼吸、深呼吸……调整心境,逐渐沉稳。 与此同时,清河庄,王荇已经在榭亭诵了半个时辰的《论语》。书一日不读,就一日生疏。他不能跟别的正式学童比出身,那就拼刻苦、拼学问。 苇亭。 桓真也早起了,借着灶火看了半个时辰的《海岛算经》,从原题到注解,全是一人所写。字体为真书,兼存隶笔横直,有钟元常之风。写此算经者,有可能是郡太守。 若真是郡太守,那这本《海岛算经》的意义,可不仅仅是对王葛完成一项什么任务的奖赏那么简单了。 海岛算经……彦叔提及过,王长豫出现在南江……大量的船肆初建……乡兵大比增加了泅渡考核……贾舍村修的路直通野山江,野山江与南江是相通的……浔屻乡年前修建的津渡…… 条条线索连接,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令桓真再抑制不住沉稳!因为早先他就听阿父提过,成帝在世时有一愿望,重启因战乱中断的海上丝绸之路! 莫非,到时候了? (本章完) 第197章 紧张的步骤时间段 若王葛知晓成帝愿望,定会惊愕,怀疑成帝是穿越者! 因为“海上丝绸之路”虽早在先秦时期开创,但这种叫法,是后世才有的。早期的航海运输,或被称为“通海夷道”,或被称为“陶瓷、香料之路”, 最早的详细记录是汉朝班固所著的《汉书地理志》,汉使以黄金杂缯与“谌离国”、“邑卢没国”进行海上运输交易。 具体的航路,往往根据当时运输的物品而定义。 再说回桓真,他收好《海岛算经》,思考鱼案。 从近几日的调查中,王三郎逐渐引起他和任溯之的怀疑。倒不是怀疑对方杀了鼠大郎,甚至直到现在为止,对方跟鱼案都扯不上任何关系。 他们疑心把钱藏入野山者, 是王三。 亭吏暗中询问, 贾舍村村民对王三的印象都很差。 有的说:“王家二郎才是真老实,王三早非从前,整日琢磨克扣两户佃农的粮,以为咱们都不知道哩。” 还有人说:“不就分户时得了好些钱么,啧啧,天天把门锁的严实,防谁啊?防左邻右舍呗,拿我们当贼,多气人!” 单英潜入王三家,起初没翻着分户时登记的十八贯钱!后来分别从杂物屋、牛棚底下发现泥土颜色微有差别,才怀疑王三掘窖藏钱。对方将院门锁了,仍如此费心机,说不定真会把部分钱藏到山中。 鱼案到此又查无可查了。 接下来要做的, 是盯紧王三,包括王竹。贾族肯定也是如此,尤其贾风那一户。 越难查, 桓真越感兴趣,他已向县令申请,协同临水亭查案。 铁风过来,舀了馎饦,风卷残云吃完,夸赞铁雷:“烹食长进了,这馎饦挼的薄。” 铁雷尴尬的瞅眼桓真:“这顿是桓郎烹的……哎、哎!”他额头一圈剧疼,是铁风把厚厚的陶碗扣他脑袋上了。 “回来再教训你!”越来越失分寸,竟敢让桓郎烹食!铁风抱起箧笥,他得再跑趟清河庄,把《海岛算经》的第一题给王荇送去。 送算经的用意有二:袁夫子学问深,能更全面的教王荇;对方见多识广,肯定知晓算经出于何人之手,望今后更看重这孩子。 辰初将到。 诚设匠肆内,三百五十名准匠师已全部进入西侧制作区。 首轮比试的每个制作区占地一丈长、宽,数量为横排十四、纵列二十五,紧密相连。俯瞰的话,更知此官置匠肆有多大,参赛者何其多。 咚、咚、咚!接连三声计时鼓, 此处与东侧的匠师区域同时开考。 两名副察验匠吏共同负责五个制作区, 主察验匠吏和巡吏皆往来巡查。 按照规则, 所有考生拿起篾刀,抱起竹秆,等待步骤鼓声和匠吏的喊话。此时注意,不管采取坐姿、蹲姿篾竹都没关系,但执竹必须把竹头(从地上长出来的一端)朝前,竹梢(竹子朝天的一端)朝向身体。 镗! 这是王葛第一次听这种动静的鼓。 随此步骤之鼓,每五个制作区都有一名匠吏喊相同的步骤名称:“刮竹节!” 数百人顿时忙碌! 王葛的姿势为跪坐,右手将篾刀放置竹节位置(约十五度角),左手顺时针旋转竹秆。毛竹的秆环突脊(竹节)不明显,刮的时候,力度是锋刃徐徐下切,切掉一点、转一点竹秆。 旋转竹秆的时候,要稳稳担在腿上、原位置旋转,握刀的手压稳刀面、刀锋,直至把竹节处刮的和两节竹秆一样平滑。注意,不要把箨环(位于秆环的下方)也刮了。 咚! 吓王葛一跳! 此声计时鼓,为第一步骤的结束时间。 从开始到结束,也就间隔五次正常呼吸的时间,她刚刚刮完竹节。 淘汰……淘汰……淘汰…… 察验匠吏的喝声此起彼伏。 按照规则,未在步骤时间范围内完成的考生,应主动起身离场,但准匠师们哪经历过这种残酷竞逐赛,真的都怔住了。 王葛右侧的准匠师被匠吏走到近前呵斥,才晓得要离场。 镗! 第二步骤鼓槌响。 王葛赶紧回神。 匠吏:“对劈开竹!” 她立即转动竹秆(靠近身体的一端夹于腋下),避开秆的不平滑处、尤其有凹陷的地方,自竹节位置起,用篾刀一滑而下,划对劈竹秆的标记。 站起、半蹲马步(她身高原因),左手把紧竹秆,右手把稳刀柄的同时,拇指与食指抠住秆的顶端(刀身两侧的秆位置),刀锋角度要垂直向下,竖立的刀身跟身体平行,刀锋穿过竹秆圆心。 手腕一端的刀身先楔进竹秆,右手不动、左手拍刀背。 啪! 刀身沉入竹秆。 注意,如果刀身是前半截在竹秆里,要将刀身往里拍,动作一定要干脆利落。因为只能用篾刀的后半部、绝不可用刀尖部篾竹。 垂直往下压刀。 咔、咔! 将到竹节的时候,篾刀往往吃力,微转刀柄,利用竹的惯性令裂口向下,只要过了竹节,基本一裂到底。 “淘汰!” 王葛炸毛,声音响自她后方。后头不知哪个准匠师因何原因没通过察验。 就是这一惊,她没来得及检查两片竹的宽窄是否一致。 咚! 计时鼓响。 第二步骤结束。 步骤时间段也太紧了,王葛告诫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接下来篾竹的速度必须稳中提升。 察验匠吏上前,诸考生心惊胆战等待。 “过”与“淘汰”之声,远远近近的交叉。 轮到王葛了。匠吏向主察验匠吏报所有观察数据:“考生握篾刀过,握竹秆稳度过、篾刀切竹秆方式过、两侧竹秆宽窄……” 对方一迟疑,王葛的心提起半截。 “过。” 心掉回去,她眼皮都渗汗了。 这时,前方巡吏报考生人数:“已淘汰六十三人。诸准匠师随匠吏指引,合拢制作区。” 有人不需动。王葛前进了一排,往左调动。 这样一来,更便于匠吏集中察验,考生的压力逐步增加。 第三步骤开始:等分竹条,要含深劈、浅劈、竖秆等分、横秆等分,每根竹条三分距(竹肉直线距离)。 深劈、浅劈不仅考较篾刀技艺,还利于分竹条时均匀。 王葛先将一半竹秆搁在一旁。执在手中的一半竹,先用刀锋末端位置劈裂口。 一个浅裂挨一个深裂,以此方式循环。从竹头剖面看,每个三分距的竹条都是扇形结构。 嗒、嗒嗒……嗒、嗒嗒……这是篾刀每次楔入竹秆后,竹梢怼地的动静。 咔、咔咔……咔、咔咔……这是浅劈、深劈交错的动静。 每个三分距,非凑巧的话,一定有余出的废料,不必管,这是正常的。此时此刻,每个不必要的小思绪都会分走精力,耗费至少半个呼吸的时间,必须全神贯注! 切口都割好后,王葛都没顾上数是多少个,开始至关重要的分竹条。 馎饦(bó tuō):指面片汤。出自《齐民要术》,做法就是手在盆边挼(ruó)搓,搓的极薄,二寸一断,在盆中浸水后,急火煮熟。 箨(tuò)环:秆环、箨环、节内,称为“节”。两节之间称为“节间”。 (本章完) 第198章 一刀一计时 按照考核规则,这半边竹秆的竹条全部采用横分方式。前世如果将两节或三节长的竹秆分条,王南行一般采用竖分。 横分的缺点是速度慢,耽误干活,优点是更容易掌控竹条的宽窄。 开始。她左腋夹住秆的后半部分(竹头),竹梢朝外;竹肉朝上、竹皮冲下;篾刀竖立楔于豁口(九十度垂直)。 此时握篾刀的右手,一定要紧挨住竹皮,这样可以令篾刀如臂使指。 现在几乎是一个匠吏能盯一个考生,王葛调整视线,余光不能看到匠吏,否则会分心。横分竹条的要点就是篾刀的位置,尽量保持住,左手往外推竹(右手也要使上劲,不然篾刀就被推远了),推五寸距或六寸距的时候,略停、右手微微侧转篾刀(顺时针)。 咔…… 竹裂。 继续推竹,篾五或六寸距,略停、侧转刀锋。 咔…… 推竹。 到达竹节位置时注意,最好用侧转刀锋的手法篾过竹节(如果不采用这种手法,直接篾过来的话,左手一定要紧捏因惯性而开裂的竹缝)。过竹节最易出现一侧竹条宽、一侧竹条窄的情况,可将刀锋往宽方向压,就调整回来了。 篾到末端,竹的分裂惯性很强,为防瞬间一裂到底(若这时出现宽窄不一,就无法调整了),跟过竹节一样,左手捏紧每次分裂的两侧竹条缝隙,捏的位置随刀锋位置不停后移。 咔、咔、咔…… 直至一根竹条篾完。 继续篾第二根。 注意,横篾竹条的过程,是先篾完深劈切口的竹条(每根宽度六分距),然后一根、一根的再次对劈,篾浅劈切口的竹条。此时的竹条,才是三分距标准。再有就是,深劈切口的竹条都篾完后,要先去掉内壁的竹节,方可再次对劈。 横分竹条的过程,匠吏的考核标准有:首先,篾到竹节位置时,考生有无紧捏竹缝隙的手法?还是令竹秆一裂到底?缺此步骤,即使竹条凑巧达到对劈标准,也判淘汰。其次,去内壁竹节时,刀锋有无紧贴竹内壁?此步骤只能砍一次篾刀,一刀削不掉内壁竹节,判淘汰。然后是察验能否掌控刀锋角度、力度。 时间过得很快,王葛忙碌速度也快。横篾结束,开始竖篾。 拿起刚才搁到一旁的另一半竹秆,用篾刀的尾端(手握处)从第一道深劈切口楔入。竖劈最可借竹子分裂的惯性,但切记,这不是单节的短竹秆,中间是有竹节的。篾刀绝不可直接从顶端往下劈,否则竹条会扭曲而裂。应当左手紧捏分裂的缝隙,右手连篾刀带竹秆快速、轻提,往地面轻轻怼竹,随着此节奏,刀锋往下、往下、停顿、转刀、往下、往下、停顿、转刀,始终以此方式循环。 要记住,这是在比赛,不是普通的篾竹,允许扔掉废料、允许不停的矫正宽窄。横篾与竖篾,都只能进行一次矫正宽窄,那是因为考核要求,必须包含此项。除此之外的宽窄不一都会被匠吏发现,判为失误。 咚! 计时鼓响。 匠吏察验所有竹条,除了允许矫正宽窄的两根竹条外,其余的竹条首端、尾端、竹节,全部为三分距才能通过。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横篾、竖篾的要求如此繁琐,竟然没淘汰人。但细想,这才是正常的,前两项被淘汰者,败的原因,基本都是对步骤时间段的预测失误,而非技艺不行。 镗! 第四步骤,也是最后一个步骤开始:三刀留青篾! 此项考验的是篾匠对竹秆截面结构的了解:竹青、竹黄、竹肉。 整个步骤只篾一根竹。 王葛选中的竹条:长度为三尺四寸余;宽(竹肉弧面)三分距,厚不足四分距。 一刀一计时! 第一刀:去黄篾。 要点:去掉大部分竹肉,去掉的部分比留下的厚。 右手固定刀、并固定刀和竹条相接的位置;左手捏紧竹条,竹青朝上、竹肉朝下;刀锋楔入时,右手的拇指、食指既要捏着刀锋、也捏住刀和竹片相接的位置;将刀刃挤进竹条。 推竹! 推竹过程中,篾刀的位置尽量稳住,不要来回晃动。左手将竹条往刀锋推送时,要使上劲,因为竹条不稳,刀再稳也白搭。而握刀的拇指,始终摁着已经分裂的竹青。 推竹、推竹…… 刀面要始终紧贴竹黄。 推至竹节位置了,左手紧捏在竹节后面的位置,过竹节的瞬间,右手中的篾刀速抬、速落,劈过竹节,相当于一记回马枪。 过竹节了。 继续推竹…… 咚!计时鼓响了,王葛擦掉流到眼上方的汗。 第一刀的步骤时间她算了,正好十七个呼吸。两个竹节各给八个呼吸时间,过竹节给了一个呼吸时间。这个时间段是非常严苛的。 果然,多达三十一人被淘汰,总淘汰人数已经九十四人,还差五十六人。 镗! 第二刀:去竹皮。 要点:留下的青篾层一定要比竹皮层厚(不然会加大第三刀难度)。 篾刀挤进竹条,横着的刀身紧挨竹皮,左手推竹。 左手始终不能远离捏着篾刀的右手。这个距离,最远不及一寸,最近一直贴到刀锋。 推竹、推竹…… 到达竹节。这次过竹节,不能仿效刚才的“回马枪”,因为整根竹条已经薄、略软。应当左手的拇指、食指捏紧竹节位置,右手使劲,把刀锋挤进节里。 过竹节。 继续推竹。 此步骤时间段,十六个呼吸。 十二人被淘汰。现有准匠师二百四十四人。 镗! 首轮比试的最后一次步骤鼓。 第三刀开始:剖青篾。 要点:截面的切口位置决定一切! 比拼谁篾的青篾层最薄,先淘汰超时者,再按青篾厚薄末尾淘汰。 用篾刀最薄的刃处,在截面横切。平时篾竹,篾匠在这个步骤切完豁口后,会用嘴撕竹。因为刀背厚,全挤进两片竹层后,稍不注意就能把很软的青篾弄断。 因此,手法只能像第二刀过竹节一样,左手自始至终捏紧竹片、紧挨刀锋,一点点往锋刃上推,时刻观察留取青篾的厚度。 每次推竹片,都有轻微的“嘶”声发出。 王葛眉头紧拧,随着一声声“嘶”心跳加速。计时鼓该响了?该响了?马上要响了?加速、快些,得再加快! 来不及了! 咚! 呵……除了这声鼓,周围好静啊,她都能听到自己的长叹。 身体有点不适,可能中招了。精神总集中不起来,码字很不在状态,明天更新可能更不正常。抱歉。 (本章完) 第199章 考核结束(月底求月票) 一辆小犊车碾碎寂静晨光,慢慢悠悠驶出谢宅,前后皆有部曲随行。晋朝自成帝时期,对牛车、马车的乘坐等级略有放宽。皇室宗族可乘马驾軿车、輂车;郡级官长可乘通幰牛车;普通百姓可乘无彩漆、帷幕等装饰的犊车。 小犊车的车厢是柞木打造,外观质朴无华,内部设榻,上铺蚕丝褥,一角搁置固定食盒。 官闾里的每条街巷都很宽,并行、错车不成问题。途经米市,人语嚣嚣,谢据向外瞅一眼,不再看。此处再繁华,也及不上洛阳。 他要去的地方正是诚设匠肆,车行很稳,他时不时捋交窬裙,生怕坐出太多褶子,待和王葛见面时,显得不那么好看了。 “嘻。”想到瞧见对方时,对方必定惊喜,谢据忍不住欢颜。 诚设匠肆。 首轮比试结束了,淘汰一百五十人,现有二百人整。 王葛卡在最后一息完成,匠吏验“过”,她浑身仍处在紧张中,鼓音也久久在脑海滞留。 随巡吏引导,考场范围再度收拢,五节长的竹秆原本就摆放在每个制作区里,没耽误多少时间,所有人重新就位。 东侧的匠师区域也如此。 辰正一刻,次轮比试即将开始。 咚! 第一声计时鼓响。 王葛跪坐在竹梢末端,把竹节担在左膝上,左手握好竹秆(握的位置要在竹节后方),右手执篾刀。 咚! 第二声计时鼓紧随。 转动竹秆,适应它的重量(整秆八尺余长,竹皮光滑,每次转动都加倍吃力),观察好竹节突脊,做到心里有数。 咚! 开始! 第一步骤:刮竹节。 首轮时,此步骤时间段也就五个呼吸。现在是五节竹秆、四个竹节,每竹节可按六个呼吸……不,仍按五个呼吸时间段算,再加上从后至前的移动时间,转动竹秆的耗时……她不断强制自己紧张、并压榨完成时限,否则会被淘汰。 竹秆转动……刺刺嚓……竹屑薄如纸末掉落。 蹲着跨行至前个竹节,快却可,谁还能顾及仪态呢。左膝担住倒数第二个竹节,一边转、一边刮,继续计时催促自己。 正数第二竹节! 第一个竹节! 完成! 次轮比试没有步骤鼓,只要匠吏不喊“淘汰”,接着进行下两个步骤:篾刀划线、对劈开竹。 左手握竹秆的位置,是虎口处于第一个竹节后方约三寸距,竹梢自由搭地。 噌……篾刀划线。 刀刚落下,上个步骤结束的计时鼓响了。 紧接着又一声,篾刀划线结束的计时鼓响。 她积攒的时间优势清零。 有人被淘汰了。 顾不得庆幸或后怕,即刻对劈。左腿蹲、右腿跪,左膝盖尽量抬、抬高竹头的同时,远处的竹梢抵住地面。 篾刀往竹头截面一挤,王葛暗呼糟糕! 地面不夯实,不好借力。 深呼吸……不要慌,肯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她原本是采用猛拍刀背的手法,令篾刀直接楔进竹秆一长段。 调整手法,她按刚才的划线,篾刀竖立、通过秆截面的圆心、抵在截面上,双手同时使力,先把锋刃挤进一点,然后微转刀身,令竹裂缝隙加大。 刀锋前进、转刀身、前进。 “淘汰!” “淘汰!” 前、后、左都出现失误者,全是一拍刀背,导致整个竹秆后搓,两边竹秆被劈的宽窄不一。 此时的清河庄。 袁夫子抡尺,拍在学童许询的小腿肚上。 扑! 这是啥动静?袁山甫撸起这孩子的裤管,气恼,只见许询小腿肚上绑了块带毛猪皮。再撸对方另只裤管,没有。 许询是学童里最聪慧的,气人也是真气人啊!入学才几天,就把夫子罚学童的习惯研究透了,知道光打左腿。 周围学童大笑,司马倜拱火:“昨日庖厨丢了猪皮,原来是有人做贼。” 王荇立即道:“夫子,许同门没有做贼。猪皮是庖厨扔掉的,扔的时候我看到了。” 另个司马学童一副恍然大悟样,叫嚷:“听到没?怪不得有人天天等在庖厨,原来是想拣残羹剩食啊。” 司马倜:“哼,分明是他二人合伙做贼!” 许询:“乞者、贼者,往往以己度人。” “说人话!”最前排的司马无境拍案。 许询出身高阳许氏,司马等人皆是皇室宗亲,王荇敢为前者作证,但这种你来我往的吵嘴,他是不敢、也绝不能参与的。 十数学童大笑,有的附和司马倜,有的赞许询,有的嘲讽司马无境连嘲讽都听不懂。 书榭外,旁听的学子不少,皆烦躁不堪。这些正式学童自恃身份,每日都要闹腾,耽误听夫子授学。 袁山甫不着急,等这些学童笑够了,记准了谁闹腾的最欢,他抬书案,抽出杀手锏……垫案脚的大尺。 “刚才所有出声者,包括后排放响屁的,全过来!” 亭榭内外,瞬间静谧。 巳初时刻,诚设匠肆。 准匠师、匠师合并考场,人数共计一百一十八,可见刚才淘汰掉多少! 稍微有些嘈杂的动静,随着巨大的计时鼓立于前方,很快肃静。 最后一场比试了。 篾九节竹秆。 无规则!无步骤要求! 在考核时限内篾完竹条,再察验标准,唯留取首名,余者皆淘汰。 考核时长不公布,听计时鼓就行。 察验标准有三:长度不能有耗费,宽度三分距,等分距对劈后,废料竹条宽度相加不得耗过三分距;去竹皮、去黄篾,察验各自厚度;察验青篾分层,薄者胜、层数多者胜。 咚、咚、咚! 开始的鼓音,声声都槌在每个考生心头。 没有步骤标准,刮竹节就容易多了,让竹节在篾刀下滚一圈,碎屑脱落。 第二个竹节、第三个……第八个。 对劈无需划线,篾刀劈过第一个竹节后,弃篾刀,改用手篾。 巳初三刻,匠肆外。 小犊车靠边停稳,部曲将谢据抱下来。 这就是竹木里最大的官署木匠肆?谢据活动腿脚,再打量整条街。算着时间,比试快结束了。不知王葛能否得胜?他也是近日才知,初级匠师想晋升中匠师,必须获得百场郡竞逐赛的首名。 难!不止难在考核本身。假若一个月赢两场,都得耗四年多光阴。何况只有山阴县才有频繁的郡级比试,她总不能长住此处。 巳正。 巳正一刻,两刻。 有人出来了!出来匠肆者越来越多。谢据抄着手,看似不着急,但每个身形矮的匠娘他都没放过。 不是她,不是,那人也不是。 他打听好的,王葛在林木苑急训营的名单里。难道她有事没来吗? “虎子?”一个脸冒黑光,半张着嘴跟乞儿似的匠娘直冲着犊车过来。 马驾軿(píng)车、輂(jú)车:分别指马匹拉的有帷幔的车和有卷篷的大车。 犊车:普通牛车。魏晋时期马车、牛车的使用等级基本延续汉制。通幰(xiǎn)牛车属于高级牛车里等级最低的。郡级官员可乘坐通幰(xiǎn)牛车的年代,实际上还要推后,但因为涉及成帝,所以制度改变,勿细究。 (本章完) 第200章 农考场与兵考场【感谢第三位盟主:凤咲】 “嗝!女郎、嗝,考、嗝……”短短几字,谢据被自己气撅了嘴。 他真的被王葛的样子惊到,打了一个嗝后,无数个嗝排山倒海。呜……白穿这么好看了,显得好蠢。 “我没考好。”王葛先回答问题,免得小家伙着急。然后又一次上下打量他, 赞赏:“虎子,刚才我都没敢认你,真俊!” “真的么?”我更不敢认你哩。 “嗯!今日看到阿据,让我想起左夫子讲过的……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谢据紧接下一句:“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二人互夸,更增欢喜。 谢据的嗝来的快,去的快。他知王葛不能在外耽搁时间,就陪她一起往林木苑走。“我来山阴前,在南山对岸见到了荇阿弟。” “我阿弟?我知道了,他一定是去清河庄考试,绕道游历南江。他一直想看看我给他讲过的楼船,也想看看我求学的大山。”不能再说了,越说越挂念。 “荇弟很好。”谢据真诚赞道,将那天怎么遇到王荇、交谈的事都简略一说,再感叹,“没想到陈郡袁郎君竟然就在踱衣县。” 王葛……此袁郎君真是谢据曾提及的,比刘泊还早慧的袁郎君?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袁郎君看上去粗犷, 每次出现、离去都很神秘,不似儒士, 反而似侠士。 谢据一看她这副样子, 就知她确实不知袁彦叔出身。该言正事了。“我听说,此次匠师大比与往年不同。” 王葛肃容聆听, 谢据身份特殊,他的“听说”肯定有依据。 “应会提前让考生择农、择兵, 分别进入农考场、兵考场。考场不同, 考核方式、规则皆会不同。两类考场,唯留取的名额相同,每个考场取前四十名。” “总留取人数多了。”孟女吏说过,往年会稽郡、木匠大类的初级匠师只录取六十人。今年增加二十!“择农?择兵?”她低声念叨,还真是新奇。 “倘若此消息为真,女郎怎么选?” “择农。”王葛一笑,“我出身农户,一直期望能制出让开荒、耕地更便利的农具。”这次回乡,她要好好钻研犁,必须让曲辕犁提前诞生。 谢据搓着手,颇为激动:“葛阿姊,你信吗?我比你还期待此心愿达成。” “当然信。”哈,小家伙连“葛阿姊”都脱口而出了。 “匠师大比后,你暂留山阴县么?” “不,我回家。今天我方知跟匠师的差距有多大,回去后,我想去官署匠肆历练一年半载, 明年……兴许后年, 再来山阴。” 刚才的角逐还剩四十几人时, 她就被淘汰了,是准匠师中最后被淘汰的,可这种成绩没意义,唯一的利处是不用受罚。八百参赛者,四百名之后的都被留在匠肆里,也不知让他们做什么抵罚。 风送凉意,长街短聚,终要一别。 谢据登车后,没让部曲掩门。他目送王葛,此别后,至少半年见不到。 王葛几步一回首,将进入林木苑,又跑回几步,冲小家伙挥手、喊道:“虎子,等我回踱衣县,必有再聚时!” “勿忘此约!”我明日就回南山了,提前在踱衣县等你,必有再聚时。 下午申正。 王竹背着沉重麻袋,气喘吁吁赶至苇亭。 贾妪正搬木柴,王大郎在西边小茅屋前编筲箕。 “阿竹?大郎,阿竹来了。” “大母,大伯。我阿父让我来的,这是我从野山摘的山枣。” “啧!”贾妪心疼坏了,扯松王竹的衣领,果然,肩膀压的红了一片。“又不是近道,以后别背这么沉的物来,要么就赶车来。” “嗯。其实不沉。” 王大郎摸索着收拾荆条。 “我来。”王竹先扶大伯站到一边。原来的草棚被改成茅屋,他没觉得奇怪,把筲箕、荆条全放进屋内时,瞧出也闻出不对了,惊喜而问:“家里买牛了?” “买了头小牛。”王大郎的话刚落,院外就传来王蓬的高昂声。 “竹从兄?竹从兄来了!”王蓬一脸泥,从牛背上跳下,跑进院。后头是扛着农具的王二郎。 小牛傻呆呆停下,王二郎牵了绳后,它才老老实实跟着走。 王蓬先跑到贾妪跟前,小心的展开衣角:“大母,看我逮的蟋蟀。”再跑到王大郎那,“阿父,你摸它们,五只哩。竹从兄看,它们威风不?可能蹦了,很难逮!等菽从姊回来,给它们编个笼,咱们晚上斗蟋蟀。呀,山枣?好久没吃山枣了,二叔,快来看,竹从兄捎山……呀,蟋蟀跑了,别让大鹅吃了、快快快快快!啊!” 被吃了! 一个话唠的孙儿能抵一群鹅。满院欢乐中,王翁推着独轮车回来了,王二郎把阿艾抱下来。 没多会儿,王菽回来。 烹晚食了,王竹蹲在灶旁,望着院外问:“大母,我禾从兄哩?” “前段时候夜里下大雨,阿禾帮着亭吏巡夜,叫醒家里漏雨的亭户。程求盗夸你禾从兄干活行,就每晚上让他跟着巡夜,亭庖厨管饭食。” “真的!”王竹起身,小声道:“那不是跟亭吏一样了?” “嘘。咱自家知道就行,别往外说。” “嗯!嘿,真好。” 夜里,王竹躺在大父旁边,枕旁叠着大母给他缝制的新寒衣。布料是新买的葛布哩,填的苇絮很厚。他没想到自己不大来,大父母也给他备了寒衣。 他正长身板,跟阿父天天在一起,阿父从未关心他去年的衣是不是小了?上个月他从山里摘了好多枸杞花,想拿去乡里卖掉,买些布把去年的寒衣改一改,哪成想,才放在杂物屋一天,阿父就把那袋枸杞花拿走了,还骂他不孝,又骂他随阿母、鼠性,好偷藏物。 今早他出发前,阿父不提让他多问候大父母,数次提醒他莫忘了问菽从姊有无许亲的事。呵……他偏不问! 菽从姊是次房的女郎,亲事上有大父母、再有她阿父关怀,轮得着三房过问吗? 亥正了。 亭所内,烛火未熄。 程霜刚从临水亭回来,告诉桓真,单英跟踪王三郎,查到了一件寻常、又不那么寻常的事。 王三郎去村东,用一袋枸杞花跟地主家易粮。这原是常事,许多村民都这么做。但是一袋普通的枸杞花,王三郎却在地主家的晒麦场里呆了许久。期间,一个叫贾三羊的小佃农跑出麦场,把主家贾风叫来了。 月底29号至一月七号都有双倍月票活动,悟空厚颜求月票,哈哈。 (本章完) 第201章 所有推断是正确的 单英怕暴露,没进晒麦场。只看清,之后是贾风先离开,走路速度比来时更快。王三郎隔了片刻出来,正相反,比扛着枸杞花来时还慢,且途中几次回头瞅向贾风离开的方向。 桓真思索着道:“这么看, 王三在晒麦场内,跟贾风应当有交谈。交谈的结果,一定不称王三的心意!贾风来匆匆、去更匆忙……不称王三的心意……可推断更不称贾风的心意。” 程霜欲言又止。 桓真一笑:“但所有的推断,还是建立于……假设王三跟贾风有不可告人之交易。王三屡次回头,也可能是寻常农户见到庶族者,难免的好奇打量。” 程霜松口气,道:“任亭长也是这样说的。唉, 此案难查, 只能再找可靠的佃户,让佃户注意贾风有何不寻常的举动。王三那边倒是好盯。假设他二人真有交易,再次会面的时间,很可能选下个月察验户口、交粮租时。” 桓真不语。他二十日之前就得出发去山阴县,参加九月初的“准护军”武比选拔。走之前,鱼案必须有结果! 其实要证明贾风跟王三有联系,还可以调查那个小佃农。任亭长岂能想不到?只不过取孩童的口供很麻烦,审轻了,满口谎言、易惊动贾风,审重了,任亭长被告一状, 又添麻烦。 这种事得用些手段, 让铁雷跑一趟贾舍村。 话分两头。 初六, 酉初时刻。 清河庄内, 王荇紧抱箧笥, 忍着腿疼跑进枫香林。他很害怕, 他的童仆筑筝,被司马倜和司马无境的童仆扯住了。然后司马倜七人开始追撵他, 对方有的手中攥泥块、有的抓野草, 追进林径后嗷嗷叫唤。 幸亏这七人昨天也全都被袁夫子罚过,跑起来更不利索。 “王荇,这就是你多嘴的下场,你逃不了的!” “哈,瞧你胆怯的鼠样,昨日的莽勇哩?” 司马无境则背过身大喊:“王荇要替许询挨揍喽,快来看啊!” 糟了!王荇突然明白,这些人不是撵不上他,而是要把许询也引来一起对付。不行,他得提醒许询。 司马倜眼见王荇掉头、穿林飞奔,越发悲愤:夫子偏心眼、偏心眼!瞧这竖童跑得多快,看来竹尺打人有窍门,声势相同,力度绝对有别!“拦住王荇,他要报信!” 司马无境咆哮:“掷他!”扔出泥块,一腿跳、一腿点地的再抠块泥使劲丢。 就在这时,喊破声调的怒啸,拉着长音由远及近。 是许询! 昨日唯他被揍了右腿肚,他侧身碎步、竭力残行,右手拖着一长柴棍。“啊……硕鼠成群!看我如何除鼠!” “都住手!”刘泊与同门孟通从大学那边过来, 喝停了这场闹剧。 孟通去找袁夫子。 刘泊先把许询手里的柴棍夺过,再去王荇那,把他抱起来。“不怕,没事。”刘泊拍掉小家伙沾了满脚的湿泥。 “刘阿兄。”一直等袁夫子随孟通过来,王荇才收敛了惊喜,松开刘泊,老老实实跟许询并站。他知道刘阿兄在清河庄上学,大学精舍跟小学精舍相隔不算远,可平时学业都紧,除非月末放假,谁能腾出空闲相见呢。 刘泊确实是专门来看王荇的,可惜时机不对,只得揖礼而去。 司马倜一伙人自知理亏,全躲在树林里。司马无境只顾着藏上半身,腚撅出树外。 袁山甫:“都出来。你们自己都不嫌丢脸,我何苦管?用不了两天,斗殴之事就会传遍庄园,再过几天,南山小学也能知晓,正好将你们的种种行事写为笑谈,扬他们之才名,传你们恶名。哈!” 这么严重?司马无境第一个出来。“夫子,我知错。” “我也知错。” “夫子,我刚才就知错了。”司马倜不顾腿疼跑出来,一脸诚恳。 袁山甫看向王荇、许询。 许询仰头,比司马倜还诚恳:“夫子布置的文,我已能倒背如流。” 王荇瞠目,诚恳之中还显得格外老实:“我仅能正背。” 司马无境怒了:“夫子又没问课业!” 袁山甫点头:“嗯,课业明日再提。我今日不责众,只要你们如实指认,今天这场仗,是谁出的主意?我就只罚他一人,明日课业也只提问他。” 许询、王荇都垂低眼皮,不动。 司马小帮派一共七人:三个助虐者立刻指向司马倜;两个助虐者指向司马无境;司马倜指司马无境;司马无境指自己。 司马无境眨巴眨巴眼。 袁山甫:“其余人回去诵书。司马无境,跟我回书榭。” 初八。 铁雷带回的消息令桓真终于敲定,王三郎跟贾风有交易! 贾三羊原本只干放羊的活,在鼠大郎死后,被贾风安排在晒麦场。这孩子其实是无辜的,贾风欺骗贾三羊,说村西的王三欠了粮,只要来晒麦场,就赶紧告知主家,好向王三讨债。 所以王三郎一扛来枸杞花,贾三羊才赶紧去告知贾风。 别看铁雷平时爱笑,心比铁风狠。不知咋吓唬的贾三羊,吓得这孩子日夜不安宁,时不时丢魂般乱喊乱叫,家人越问,贾三羊越害怕,只摇头,啥都不说。 此为后话。当然,桓真即使知道,也不会关心贾三羊,他关心的是铁雷带回的另个消息。王竹返回贾舍村的当天,被王三郎揍了,王竹委屈离家,被王三郎追了回去。 此事很快在贾舍村传开。铁雷夜里翻了王家院墙,偷听到这对父子的吵嘴。 起先是王三骂儿郎不孝,交待的事不干。王竹辩的是:“王菽是次房女郎,她的事有大父母管、有二伯管,阿父也能问、但我不能问!” 吵着吵着,王三骂儿郎随母、鼠性。王竹哭道:“你莫再冤我,我也只解释最后一次,我没偷钱!那一个钱,我不知道打哪来的?我要真想偷,岂会只偷一个钱?” 又是一个钱! 怎么牵扯到了王菽? 扑朔迷离,但桓真有预感,他所有的推断都是正确的,且鱼案的真相,就隔一层窗布了。 铁雷出主意:“要不,我把贾风、王三掳了?使些手段,啥都得招。” 桓真:“手段是要使的,不过非此种手段。明早换铁风去贾舍村……”铁风比铁雷做事细致,“按我说的做,然后盯紧王三郎。” (本章完) 第202章 缉捕 初九。 林木苑急训营发布匠师大比新令,果然跟谢据“听说”的内容一样。 下个月,也就是季秋初十那天,匠师大比开考。 铁匠、木匠两大类特殊,考生必须先选择考核方向:农匠师,兵匠师。 再根据择取,进入不同的考核区域:农类考场, 兵类考场。 两类考区的考核规则有相似、也有不同。具体考规、比试时长在临考前公布。 此次择取至关重要,将来郡竞逐赛很有可能也如此改动,甚至关系到晋升中匠师的各项标准! 孟娘子问了众人最关切的问题:“匠师大比的最后项,还让我们跟乡兵勇夫斗武么?” 孟女吏:“我仅知‘农类考场’不会有此项。” 众匠娘神色各异,包括王葛也在想:孟吏是真不知?还是暗示啥?那就只能选择农匠师?可如果都这样做,农类考场的考生得特别多?兵匠师会不会更容易留取? 孟女吏:“我知你们的顾虑是什么, 所以……” 所以前段时间急训营大考核时,被匠吏择为“大将”的准匠师, 如王葛、孟娘子,可以在选完“农匠师”后,添一个“可”字。倘若报考兵匠师的人数太少,官署就从“农匠师可”的考生中,随机拨一部分人到兵类考场。 但要注意,直接选“兵匠师”者,只能进兵类考场。 那还犹豫什么,王葛报了“农匠师可”。这一天,迈向匠师大比的时光巨人,似加速了脚步。 初十,清早。 贾舍村。 王竹烹早食,王三郎照例先进杂物屋瞅一圈,稍微一抬挂着蛛网的瓮,藏钱的角落没异常。 蛛网结的真好。他满意的去牛棚, 顿时被棚子底下散开的木柴、土坑吓得目瞪口呆! 完了!完了、完了!他在柴垛下头挖了浅窖,藏了两贯钱哪!被盗了! 王三慌慌张张来灶屋问:“你今早搬牛棚底下那捆柴了?” “没有啊,你不让我动那捆柴,我就一直……” “那你没瞧见棚子底下被人刨了个坑?” “屋里柴够, 我没去牛棚那。”王竹见阿父脸色难看,赶紧过去,坑倒是不大、也不算深。“为啥在这刨坑……” “行了行了!”王三烦躁打断没用的话。 八月十二。 苇亭。 铁风向桓真讲述王三丢钱后的事,程霜也静立一旁聆听。 铁风道:“桓郎的主意好,依王三爱财的性子,急昏了头,果然什么都不顾,去找能帮他的人。” “去的晒麦场?” “是。那个叫贾三羊的小佃农不在,一个老篾匠去叫的贾风。王三是骤然鼓起的勇,贾风还没来,他就站立不安、心生怯意,几次想走。”铁风说到这,摇头嗤笑,“见到贾风后,还是贾风急了、追问,王三才说丢了两贯钱。” “贾风怎么说?” 贾风:你就为这事? 王三郎往地上一蹲,哭着道:我也是没招了,不敢报官,想着上回丢了钱就是来找你才讨回来的。 贾风气笑:上回跟这回一样吗?上回是知道那鼠厮……再者, 我让你做的事, 你做不成,竟有脸再来讨钱?还是自觉有本事了,敢讹我? 王三郎猛然抬头:我做的成!前几天是我儿郎没把话说清楚,过两天,我去苇亭,一定问清楚。 贾风更怒:光问有什么用?这样,你想办法把你侄女带出来,我让阿蔚跟她见一面。 王三犯愁:我那侄女,就会干点农活,编草鞋,有啥好的?实在配不上你家儿郎啊。 贾风:你懂个屁!照我的话做,我就把你丢的钱补上。不过也仅补这一回了。人啊,再老实,也会像那野山河的鱼一样,越来越贪,咋喂都喂不饱。 铁风把贾风、王三你来我往的话语尽述。“之后,王三先归家,贾风遣一佃户,把钱送到王家。” 下午。 程霜去临水亭,把铁风查到的线索转告任溯之。 八月十三。 程霜返回苇亭。 令桓真称妙的是,贾风跟王三的会面,在程霜前去汇报前,任溯之已经知晓。 那个老篾匠,竟然是临水亭埋的眼线。贾风来晒麦场后,旁人都不能靠近,老篾匠不知主家和王三交谈了啥,但是一个在庶族里主事的郎君,被一普通耕者随叫随到,已经是极不对劲的事。 八月十四。 任溯之、单英、程霜,夜里敲开王三家门,对其审问,缉捕。 八月十五一早,缉捕贾风。 鱼案就此审清。 此案其实没那么复杂,难查是因为鼠大郎无论与主家贾风、还是与王三,平常都算不上相识。也就是说,鼠大郎既无身外财、也少跟人结交,没有被人谋害的原因! 程霜心善,在鱼案被村民传开前,把孤苦无依的王竹带到了苇亭。 王三犯事,不能直接告诉王荇的大父母,万一翁姥气个好歹怎么办? 铁风先让王禾见王竹,把事情说完,让王禾把猪圈里的猪捅了粪门,猪惨叫,王禾赶紧把大父母叫去猪圈忙活。 然后铁风带着王竹来王户,先跟王大郎几人说清楚。 傍晚。 王翁、贾妪还跟以往一样,喜气洋洋归家。猪没得病,当然高兴。 一进院,贾妪奇怪:“大郎呢?”平常这个时候,大郎在编筲箕。 “阿父,我有事说。”王大郎拄着拐杖,站在主屋门口。 王菽从旁边屋里出来,低着头、不敢抬,快语道:“大母帮着我一起烹食,我、我手疼。大父快进屋。” 气氛不对。 贾妪刚要问,王翁抬高嗓门道:“好。”放好独轮车,他示意老妻别跟来。 王翁刚进屋,就看到跪在最里头,双眼红肿、浑身微抖的阿竹。王二郎走过来,唤句“阿父”,再扶长兄。 二郎脸有怒色。阿蓬、阿艾都不在,看来被支到另间屋里了。王翁再看院里,孙女让老妻帮着,把陶灶移的离屋墙远一些。王翁回过目光,走到里头,坐下。 “说。出了何事?” 王竹抽泣,重重把头埋低。 王大郎道:“我来说。分户时,三弟分了十八贯钱,整日担心被人惦记、被人偷,先是在院门系绳索,后来不放心,把钱分开藏。他在杂物屋、牛棚、鸡窝底下都挖了窖,还是不放心,就趁进野山伐薪的时候,把三贯钱藏到樟树林边。” 说到这,王大郎一停。 王翁长叹:“继续说,一气说完。我受得住。” “是。” (本章完) 第203章 另一个贾风【感谢白银盟主,感谢盟主】 “三弟藏钱时,被贾地主家的佃农鼠大郎跟踪,鼠大郎不敢把那么多钱偷下山,就挪到更远处的慈竹林藏。此人不傻,不敢昧下三贯钱。一是昧下了、不敢使,跟没钱有何两样;二是他无房、无地,钱放哪, 盗下山后也得找地方藏;三是害怕日后被查到,得受重刑。于是他想出一损招,厚颜无耻的找到三弟、反要挟,让三弟自己往外传恶名……就说和他打赌输了两贯钱。” 王翁疑惑:“两贯?” “对,两贯。鼠大郎的佣耕期限已到,三弟不答应他,他就远走、到别处当佃农。那三贯钱他全不要了,可三弟也找不到,等同损失三贯。若三弟应他, 只损失两贯,还能得回一贯。” “三郎信了?” “那厮转移藏钱时,自其中一贯上解了一个钱,还把贯绳是几股、贯结是怎么打的,全讲出来。三弟次日进野山找,藏钱处果然空空。” 王翁一拍膝:“蠢!把钱藏到无主之地,可不就成了无主之物!丢了也是白丢。” 王二郎爬过来,眼睛红通着给王翁捋背顺气。 王大郎继续道:“三串钱皆不见,三弟着急,头一次壮胆去找那竖夫的主家……贾风。” 老人家倒吸口气,猛然想起前段时间三郎打听阿菽的事。 “他这一去,正合贾风毒夫的意。贾风一房在族中失势, 又只有贾蔚一个儿郎,再不想法子维持, 就会逐渐被别房奴役。此人正算计咱家呢,算计阿葛以后兴许能进官署匠肆、成为匠吏,算计怎么攀上阿葛!呵,三弟送上门了。时机处处凑巧,鼠大郎的佣耕之期已到,不再续契。贾风为了彻底拿捏住三弟,就约了当晚戌正时刻,在野山河给三弟、鼠大郎说和。” 听到这,王竹颤抖的更厉害。 “唉。”王翁叹了声,把孙儿拉过来,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丧尽天良之事! “鼠大郎岂肯应,他很快就不是贾家佃农了。他说可以不要野山的钱,贾风想做好人,就替三弟出两贯钱。等他拿到钱,听到三弟自扬赌钱、输钱的恶名后,他便离开贾舍村,再也不来。贾风若不舍得,就别假充伪善。” 王大郎说到这,长吐一口气。“鼠竖夫哪知道,贾风叫他来,根本没想让他活着离开。贾风虽是地主,也常年种地,吃的好, 力气比吃糠的鼠竖夫大。贾风先把对方踹倒在河滩,揪着鼠大郎的头发拖行、把那厮死死摁进水洼里。哼,什么说和?他早给鼠大郎选好了死路!” “呜……”王竹失声痛哭。 众人随着王大郎的述说,仿佛降临那夜的河滩,目睹可怕命案! “三弟吓得腿软,没跑出多远就被贾风撵上了。三弟问贾风……鼠大郎呢?贾风指指野山河。这毒夫威胁三弟,若三弟告官,他一定咬死了说三弟是同谋。他扔给三弟三串钱,若三弟答应不往外讲,可拿了钱即刻走。三弟这才相信贾风只害鼠大郎、不害他。” 王翁摇头:“拿了这钱,也算不得同谋。只要三郎连夜去临水亭、哪怕跑回村一喊,把事情喊出来,贾风还敢当着村邻杀人吗?” 王二郎冷哼一声,脑中纷乱无比。今世鼠大郎挪的是王三的藏钱,前世挪的谁的?如果前世也是挪王三的钱,王三哪来的钱?前世家徒四壁,顿顿糠饭,哪来的钱? 王大郎:“阿父说的是。其实至此,才是三弟的第一错。一直到贾太公离世,他都没报临水亭,是第二错。他去吊唁时,贾风放心了,把阿菽的事交待给三弟。第三错就是鼠大郎被打捞时,三弟就在岸边、临水亭的吏也在那,他仍没喊出实情!” 王翁:“三郎现在哪?” 王竹哭的鼻音沉重:“我阿父被任亭长带走了。程求盗怕我一人在家出事,把我带过来。” 王翁:“别怕。程求盗愿把你带来,就证明这事跟你无关。” “不!阿父前些天丢了一个钱,到处找,后来在我床席下找着一个钱,他特别生气、骂我偷钱。我便和他斗气、不愿再跟他说话。其实那时候我多琢磨、细想,说不定能发现阿父不对劲,让阿父把秘密讲出来的。为了一个钱,阿父不值当的暴怒。我是他儿啊,尽跟他斗气了。呜……我咋这样不中用,我不孝,呜……” 王二郎烦躁道:“不关你的事。” 王翁的老泪润在眼眶里,鼻翼翕动:“自身不正,还能让家人扶一辈子吗?阿竹啊,记住,先得是父慈、才是子孝,否则就是愚孝!” 王竹愣住。 王二郎:“记住你大父的话!” “嗯。”他赶忙点头。 王大郎:“阿竹说的一个钱,也跟贾风有关系。贾风吝啬,抛给三弟的钱中,其中一串只有九百九十九个钱,扣掉了鼠大郎昧下的。他招的供词为……溺死鼠大郎后,搜其尸身、没找到那一个钱,当时他害了一条人命,也惶恐,赶紧把尸体扔进了河。那段河岸是他挑选的,尸体紧接着冲走不见了。” 王翁震惊,郁到悲苦:“所以,哪有那么好贪的利啊!此人连一个钱都算计,若阿菽真……到了他家,得被算计成何样?咳咳咳、三郎这孽子!这孽子!!” 王二郎咬牙咬的咯叽响,从铁郎君把鱼案说明白后,他满腔的恨到现在都无处发泄。前世阿菽被贾芹母子欺骗,稀里糊涂惨死,今世又被贾风父子盯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阿菽这么老实,一次次被坏人盯上?! 王三这畜生,最好一辈子服役,永远别回来! 王大郎:“后来贾风报案佃农失踪,趁机去鼠大郎的草棚搜,没搜到一个钱,心里有忐忑,不过,也没当成多重要的事。他怕三弟知晓后多虑坏事,见到三弟后没讲。三弟这边则是日夜惊恐,回去后数钱,怎么数都少一个,找不到、他就胡思乱想,以为鼠大郎的魂来偷钱。在阿竹床席子下找到了后,怎不后怕、暴怒?” 王竹解释:“大父,伯父,我真不知床席下有钱。” 王翁:“那应当是姚妇留的。唉……” 那么多次机会,自家人还一起回村一趟,三郎都不自救。一条人命啊,喂了江鱼,三郎竟能若无其事的每天去种地。这是蠢吗?不,是狠! 三郎,就是另一个贾风! 魏晋时期,庶族地主间,高下悬隔,同姓之中的贫富差距很厉害。贫穷的族人,往往沦落到跟奴客的地位差不多。 感谢白银盟主:一个颖诶。感谢盟主:黄河瓯江泰山雁荡。 感谢所有赠送我月票的友友。待我病好后,一定恢复双更。 (本章完) 第204章 匠师大比来临 这夜,王二郎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零零碎碎,看到了好些嵌在水光暗影中的情景。 他看到蓄着乱糟糟须、瘦骨嶙峋的王三,正和一寻常老农站立野山河边,老农扔给王三两串……钱?还扔了两个什么器物,很小,王三赶紧拣。梦境太暗, 细致处无法看清。王二郎觉得老农也有些熟,可惜梦里迟钝,没等寻思,视线前方便换了个虚浮的泡影。 也不知看到的情景发生在黑夜,还是梦境本身如此。污水般的浮影中,王三正鬼祟的在树林里刨坑藏物, 一边刨、一边四处观察。 接下来,他看到穿着更破、更瘦、驼背的鼠大郎, 把王三藏的物挖出,跑到竹林,用石头敲破竹秆,从一串钱上撸下一些,剩下的藏进竹洞。老农给王三的小件器物掉落,鼠大郎拣起来,先揣进布囊一个,另个在腰间比划,也放进布囊。比划的过程中,此物的银色光芒一闪而过。 又一团泡影更替。 王三跟阿菽争吵,越吵越凶, 王三把阿菽摁在水缸里, 阿菽挣扎、很快不动弹了,被王三装进麻袋, 背到江边, 扔了进去。 目睹惨状的王二郎, 比女儿挣扎的还要痛苦, 可怜梦境里的他是虚无的, 现实中也醒不了, 只能竭尽所能的往江水中扑,追着阿菽去,要把她从沉江的麻袋里救出来。 冬夜的水底一片漆黑。麻袋的系绳是松的,阿菽独自继续下沉。 突然!一绺火苗出现。王二郎飘游过去,逐渐看清,引着火苗的是一把枯草。 他被某种力量弹远,眼前浮现的仍是一团暗黑浮影。他根本没扑进江水。 这团暗黑里有声音,王三用这把火点燃了茅屋,侄儿王竹跑过来,要把火踩灭,被王三蹬倒。王竹哭求:“阿父住手,你连二伯也想烧死吗?” 王三:“是他逼我的,我不烧死他,等他查出是我弄死的王菽吗?记住,我是你阿父,你孝顺的是我,不是他!” 啊!王二郎拼命的想冲向王三, 揍死这个畜生。这是什么世道啊, 苍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能让人心恶如豺狼! 咯……王二郎急的喉咙发鼓,脸脖蹦筋,终于醒了。 刚才梦到啥了?他憨乎乎一笑,梦到他活了三辈子哩。人哪可能活三辈子,他活这一辈子就挺知足。 可恨王三这畜生,跟贾风一起作恶,幸好分户了。不能乱想了,赶紧睡,天亮后他要回贾舍村,先在村里住段时间,让阿竹在苇亭呆着。 八月十九。 王恬和桓真汇聚,向山阴县出发。程霜暂代亭长之职。 部曲石厚、铁雷随行。铁风留在苇亭。 八月二十,深夜。 宣城郡。 城门紧闭的泾县,哀嚎四起。 县令命狱门亭长将县狱罪徒放出,与早等候的心腹军士、隶臣妾、近两年被县府苟容的流民,几处汇合,屠城中富户、老弱平民,拘壮者。 城墙高矗,百姓插翅难逃。 县令江扬登上角楼,望着视野中偶尔燃起的火光,不满,很快又沉沦于掌控生杀大权的膨胀欢喜中。“桓式!不老实做你的踱衣县令,假借审案杀我侄儿,将我江氏族人充作隶臣,又掘走我辛苦筹备的十二窖牛筋弦,坏我大事,可恨!可恨!!报仇之日不远矣……先从助你为虐的桓真小儿开始……” 天亮后,江扬随兵曹史、狱门亭长在县署附近的街巷查看,所有门户大敞,家家有死尸,户户凌乱、血迹喷溅。 “十户中,三户都有壮者被杀。怎么做事的?”江扬不满。每个壮者都是将来攻城略地的先锋兵,这些人中多死一个,起事时,他的心腹兵就得添进去一个。 狱门亭长为难道:“那些流民杀红了眼,且有趁机报私仇的罪徒。” 以江扬几人为中心,俯视满城的潦倒,似乎拼成一个巨大的“乱”。 八月二十一。 山阴县。 王葛的过所竹牌上被添了一笔履历:初级船匠师。 原来匠师令有特殊规则:船匠人,铁匠人、木匠人,能改造两件达到天工技能、利国标准的器具,就可直接晋升为初级匠师。只要之前的匠人级别是匠工便可。 哈哈,意外之喜啊!自己是匠师了,已经是匠师了,会稽郡最年少的匠师。王葛抑制不住的抿嘴乐,心里有个小王葛已经高兴的挤眉弄眼、不停打滚。 即将考试的紧张心绪舒缓了不少,不过切不可自满! 刚才孟女吏告诫的对:“越往后,你会发现天地越宽,很多能者都是兼两类、甚至三类匠技于一身的匠师。你的天赋多开辟了一条路,要珍惜,绝不可因此滋生懈怠,浪费了天赋。” 是的,她要当自己不知此事,她仍要拼尽全力争夺、拼搏! 同一天,桓真、王恬到达山阴县南部的会稽山,准护军的郡武比考场就在此处。 八月二十二。 各县、乡抽调的游徼陆续进入山阴,与本地县、乡抽调的游徼汇合,共同担任匠师大比的巡吏。 踱衣县的游徼中,有个王葛萍水相逢、对方视她为仇敌的……司马冲。 他一进县城,四顾狞笑:“小竖婢,哼,我来了!” “吐!” “谁?” 啐唾沫的动静自他身后响起,司马冲立即回头,还和路途中一样,逮不着人。臭不要脸,有能耐当面啐他啊。 “呸、啐、吐!”司马冲朝三个嫌疑最大的各啐一口。 一个执桃木杖的老翁斥道:“不许当街吐痰!你二人是哪里的兵?” 就这样,司马冲找到了对头……陶廉,老翁在地上画了个圈,罚二人面对面、蹲够一个时辰。 八月二十五。 各急训营考生分类公布。 王葛被官署调到兵类考场,同报“农匠师可”的孟娘子,没被调动,仍是农类考场。 八月二十六,洛阳。 朝会之上,司隶校尉报“疑丹阳郡建邺县有乱,城门已紧闭数日,城外有匪,斥候无法靠近,不知城内情况如何。” 终于进入季秋。 朔日。 各急训营的训期结束。王葛背上行囊,由南城门离去,独自前往会稽山。 兵类考场设在那里,集合的限期是初五辰初。 她一天走不到,幸好路上时间足够了。 为了让行囊轻一些,王葛提前把寒衣穿上。路途中,临时搭建的棚肆、货郎的车和巨大货担,一个排列一个。固定棚肆卖农具、陶具的居多,货郎的车上五颜六色,挂满了恨不能掉出来。 狱门亭长:县属吏,负责监管县狱。 (本章完) 第205章 见鬼! “小娘子看看头巾。”一个货郎笑着冲王葛这边询问。 肯定不是招呼她。王葛回头,果然,是一老妪携一小娘子在游逛。 啧啧,王葛好奇瞄过她们涂了厚粉的脸,还有醉酒般晕开在脸颊的胭脂,这是穿越古代后,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清女子面妆。别说, 挺……喜庆。 就是切莫晚上出来,尤其别扎堆、蹦跳的出来。 后方,司马冲、陶廉一出城门,手中长棍同时捣对方,周围之人充满期盼,一孩童嗷嗷的叫:“打啊, 快点!”随后,这幼童仰头问长辈:“城门内、外, 无故斗殴者, 是不是要被绑到高竿上示众一个时辰?” “对。” “打啊!快点啊!”孩童更激动。 小崽子!司马冲收了戾气,陶廉也不敢被人误会闹事。二人脚步匆匆,开始斗速,谁都想走到前头。 他们因为当街啐痰,去游徼营后,又被罚打扫街道。也由于这原因,一起被分配到木匠大类的兵考核场任巡吏。同样之职的其余游徼,都按正常起程时辰去会稽山了,唯他二人落后独行。 此时此刻。踱衣县,县狱。 王翁、王竹落后两步,由狱吏带着,走过一间间牢房。说是牢房,都不如苇亭的猪呆的地方好。一间间墙壁全是土垒的,夹道倒是挺宽, 能容几人并排走。就是地面太脏了,全是之前下雨流的淤泥。 铲泥、往外运粪盆的都是罪徒。他们戴着木枷, 右手仍被固定在枷眼里, 仅能用不利索的左手干活。 王竹害怕, 幸好大父温暖的手掌一直紧牵他。 狱吏停到王三的牢房前,先大声说:“看到了,若诚心改过,就能跟他们一样出来透透风。”然后解开拴门绳索。 光线冲进土牢内的漆黑。王三就倚在门口,惊慌抬脸,憔悴至极。他眼泪一下冒出来,嘴张合几下,羞愧捂面。 “呜……” “呜……” “呜……”沉闷的哭声连绵,从指缝往外溢。 王竹已经跪地,大父不说话,他不敢开口。 王翁:“我不是来给你讲道理的。总得让阿竹来瞧瞧你,别让孩子为了你,担上不孝的声名。刚才狱吏的话听到了,自省,悔过,才能有出来透口气的时候。行了,阿竹, 扶大父走。” 王三想扑出去,却因狱吏就在跟前而畏缩, 他泣不成声对着阿父背影喊:“要不是单把儿分户, 儿能落到这种地步吗?” 狱吏将门关上,重新打绳结。 “你们都怨我……我也不想没本事……我也想争气……” 声音很快听不到。王翁摇头,一边走,一边跟王竹说:“咱们种地的,谁家分户能得那么些钱?还给你们三房雇好了佃户。人哪,唉……他从前天天在门外系绳索,现在住在绳索里了,报应啊!” 山阴县。 王葛走出几里路了,赶紧卸下行囊歇歇,饮水。两边的摊肆逐渐减少,往来的商队、挑小担的货郎仍络绎不绝。 有时想想挺讽刺,繁华的山阴县,从她六月来、九月走,城内的繁华她只见识过两次,一次是入城路途上,一次是离城路途上。 不过再一想,这算啥?倘若穿越到八王之乱的晋朝,会是何下场?估计像二叔说的,埋哪都不知道。 呼! 起风了,风催乌云,越结越厚。 洛阳倒是风和日丽。 皇宫内。 一座殿门开启,随皇帝进入此殿的官员有:司隶校尉卞望之,侍中褚谋远,中书令温泰真,散骑常侍陆士光,殿中中郎钟诞。 此殿四壁全是舆图,走到绘制荆、扬、豫最细致的那面舆图墙,皇帝司马有之看向众臣:“对这次建邺之乱,你们有何想法,都说说。” 卞望之先言,指着舆图上的吴郡位置:“吴县、嘉兴等地恐怕早乱……”吴郡紧邻丹阳郡东。 褚谋远:“宣城郡不得不防……”宣城郡紧邻丹阳郡南。 温泰真:“可调荆州之兵讨贼……”荆州为建邺上流之地,有善战的蛮僚甲兵。荆州刺史是陶恭渊,忠心不必怀疑! 陆士光、钟诞…… 晌午。 山阴县。 暴雨欲来,风飒飒兮木萧萧。 王葛顶风而行,肥大的裤管被吹的后、左、右乱鼓,若不是行囊压沉,非把她吹回山阴县不可。 奋力!前行!她埋首,把自己想像成宁采臣……果然倒霉见“鬼”。 “啊!”猛觉头上一松,她惊叫一声,慌忙捂,晚了,头巾被吹飞。油渣渣的碎发乱舞,噼里啪啦打她的脸和眼。 后头的司马冲是真倒霉啊,刚被土迷了眼,正要揉哩,啪!王葛的头巾跟记耳光一样,呼在他脸上。 什么布?这……味儿! 王葛回头正好瞅到,吓得赶紧过来,风吹的她加快了步子,一直冲到司马冲跟前。“郎君,得罪了。”她勉强揖一礼(对方手里有长棍,必须要有礼),差点被风吹撅。 一抬首,和司马冲短暂的四目相对。王葛一边抓回头巾,一边斜着眼睛掉头,装着没认出对方。见鬼!也太巧了。此人不是准匠师考和她粪战过的乡兵勇夫吗?桓郎君提过一次,对方姓司马,叫……司马中、司马东、还是司马空来着? 见鬼!王葛!竟然是小竖婢王葛!!司马冲恨的咬牙切齿,眼睛里的那粒砂更疼了。他速度慢下来,怎么办?好容易遇到仇敌了,怎么办?暗着惩治她是一回事,明着不行。 好激动,又束手无策。先跟着她。 陶廉超越司马冲,投下鄙视目光,却发现对方根本没理他,只眯着单眼,恼怒瞪着前头的一个小女娘。 陶廉超越王葛,好奇的瞅一眼。 又是个拿长木棍的。王葛余光瞧到就够了,不敢看此人,哪怕对方正常赶路了,她也不盯人家的背影。 不到一刻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砸地。 路上行人纷纷往两侧树林里跑,王葛也是。啥雷劈不雷劈的,先躲雨再说。 刚到林间,雨下密了。王葛在树下卸筐,把绳解开,一蹲,草席撑在头顶和筐上正好,还能余出一小块,护住腚。 树枝才能挡多少雨。司马冲很快被浇得无处可藏,只能尽力贴着树干站,隔着丈远,盯紧王葛。 王葛掉头蹲。 天色在短短十几呼吸间,越来越黑。 司马冲腾挪、跳跃,移到王葛对面的树下。 王葛越来越害怕,此人不会想害她?不行,不能这样僵持了,她背上筐,顶着草席,顺着路的前行方向走。 地面泥泞。她匆匆回头,司马啥果然在尾随!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甩掉他? (本章完) 第206章 别轻易信人 前方突然一声暴喝:“小娘子只管走!” 陶廉出现,熊阔身板好似林中多了棵树。他在跟王葛错身时,以木棍点地、腾空、越向司马冲。 “多……”谢字未出口,王葛就目睹壮侠失手! 先是棍端打滑、狼狈摔倒,对方反应极快的就地而滚,抡棍,一棍又一棍的扫司马冲的腿。 有人见义勇为(武艺不济), 她却逃跑,是不是不大好?于是王葛又目睹暴怒的司马冲“跳绳”。 第一跳,司马冲骂:“滚开!” 二跳:“离开荷舫乡……” 三跳:“你就跟我作对……” 四跳:“我从前都不认识……” 五跳:“你、何时得罪你?” 泥水纷飞。 陶廉吃亏在草鞋上,一沾泥水分外打滑。他暂顾不上回嘴,只能以蹲低的姿势稳住自己、并步步紧逼,长棍舞的“呼呼”生风, 誓要扫中司马冲的腿。 六跳、七跳后, 司马冲找准棍扫的频率,一脚踏住,踹翻陶廉。 王葛暗呼糟糕! 陶廉奋力扑抱,司马冲被结结实实抱住脚腕趴倒。 “啊!”司马冲快要气死了,他宁愿在天下人跟前出丑,也不愿再在竖婢跟前出丑。砰!他捣中陶廉下颌,之前二人较量过,对方根本不是他敌手。“蠢夫到底发什么疯,我赶路,干嘛一直拦我?啊啊啊!” “你答应不抢小娘子遮雨的草席,我就松手。” 司马冲一愣,继而大骂:“放你狗臭屁!” “那你为何一直尾随她?” “我顺路!”嗯?竖婢哪去了? “你心若正,顺路也应避开!”陶廉见司马冲不挣了,随对方望的方向望去。嗯?小女娘呢? 王葛跑了。 抢她草席?老天呀,这壮侠脑子有……点天真。对方和司马歹徒既然认识,她没必要呆下去了, 重回官道, 俩脚互刮,把糊满的泥刮掉, 顶着风雨快行。希望运气好,能遇到行商的队伍,歹徒就是再追上来,也不敢当众行凶。 寒衣早湿透,又沉又冷,幸好天色渐亮,肆虐的疾雨逐渐转小。 雨停了。 王葛跑向另一侧的树林,找处隐蔽地,解决个人问题,换上干衣,先没出林,就在能望着官道的林边走,不时观察道上。 还真被她看到司马歹徒了!她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司马冲很快前行不见。 脑子不好使的壮侠一瘸一拐也出现在官道。 王葛仍不动。 此刻,会稽山北。 山脚下一处平缓地带,就是郡武比考场。雨刚停歇,有人迫不及待的纵马,开始往山坡方向冲。 桓真、王恬也在其内。 可惜天将晚,少年勇夫们仅能奔上坡, 在林间叫嚣一阵,和坐骑一起撒撒欢,就必须勒马返回。 初十开始比试。初五封这座山头、放各种山兽。 第一考项是狩猎,比谁在这座山头射杀野兽多、谁猎的兽凶猛。 坐骑都是自己的,一直到初五,必须让坐骑适应爬此山、钻林。当然,少年郎们更希望能提前遇到真正的山兽,大显威风。 所以啊,这种准护军的赛斗选拔,平民百姓如何参加?仅仅是矫健战马,谁能买得起?还得驯好。 沿郡武比考场大概平行的位置往东,便是木匠、铁匠大类匠师大比的兵类考场。 王葛离这里还很远。 天黑了,她总算遇到商队,应当是个大商队,她往前走了走,骡车仍望不到尽头。 官道下边、林外的窄地,每隔数丈远,有人在用小陶灶烹煮食物。透过火光,能看清这些人有男也有女。王葛放心,又回到队伍末尾。卸下筐,先饮水,然后拿出裹在铺盖里的布囊,里头是今早庖厨多给的麦饼。 这种天气,饼放两天坏不……咳咳咳! 她被饼沫子呛嗓,司马歹徒不是走在前头吗?为何又站到她面前?不怕他,这么多人呢。 “你再靠前一步,我就喊救命。”她直接警告。 司马冲就地一坐,把木棍横放腿上,撩开全是泥巴的乱发,疲惫道:“有多的饼吗?给我半个也行。” 敢不给吗?布囊里还有六个,王葛拿出一个,扔给对方。 司马冲吃几口,缓过饿劲,说道:“你去会稽山?兵类考场?” “你怎知?” “我!你那个考场的巡吏。”司马冲很贱的一挑眉,紧接着道:“你考试时可小心了,别让我逮着你作弊。” “饼里有屎。” 司马冲乐咧的嘴凝固,问:“你刚说啥?” “饼给你了,快吃。”王葛转个方向,看向身后的路。 司马冲疑惑的、凑到饼上轻闻,再使劲嗅。味是不太好,但绝无粪臭。 “、”动静传来,陶廉把木棍当拐,也过来了。“你哪来的吃食?” 你才吃屎!司马冲把饼一扔,陶廉接住,又意外又糊涂。 “我都咬过了,还能害你?不想吃还我!” 陶廉再往前两步,看到被车挡住的王葛……的饼。 “还你!”他很有气节的把饼扔回去,坐到旁边,重重叹气。 王葛不等他开口,掏个饼扔过去。 烦死了!这都是庖厨计算好的口粮,那么大的商队,他们不讨食,偏偏管她讨。 陶廉难为情的解释:“这商队吝啬的很,连口热水也不给路人喝。小娘子放心,我此行去会稽山,你若跟我顺路,我充当护卫,还麦饼之恩。” 原来如此。王葛小声问:“为何连热水也不给路人喝?”吝啬到这种地步,不怕坏名声吗? 司马冲抬高嗓门:“之前救人,被讹了。正好,不必假仁假义行善!” 三人跟前的车动了。车夫喊:“你仨让让,别靠这么近!” 好尴尬,王葛抱着筐往后挪了十来步远。 陶廉:“小娘子别乱走,我去拣些树枝。” 司马冲则走到车夫那,道:“跟你主家说,管好每头牲口,明天道上要是留下一点粪,我就去告官。听到没?!”他回来,望望天,看看四周。 王葛迅速偷窥他一眼。 “我也去拣树枝,很快回来。记住,别轻易信人。”司马冲朝陶廉离开的方向去。 王葛深思这句告诫,铺开草席,有一面已经没那么湿了,总比睡地上强。她把筐搁在自己眼前,朝路边侧躺,盯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别轻易信人……指商队,还是壮侠? 这个司马郎君如果真打算谋害她,多此一举告诫她做什么? 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管她怎么警觉都没用。她现在拼命逃,对方追赶,她肯定跑不过。不如赶紧休息,把体力歇回来。 兵类考场,会是什么样子呢? 考行军打仗吗?考攻城器械吗?那不成了天工技能的木匠了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本章完) 第207章 有人将从北面来 “木匠大类、巧绝技能、兵类考场,第一项匠师技能考核为……迂直划线,六取一对决!计时鼓三声后开始。” 咚! 九月初十。 辰初一刻。 第一声震耳鼓音,掀开了王葛匠人之路的新征程。 幸亏她来了兵类考场,总比试人数只有一千二百人。她无法想像农类考场得人山人海成啥样! 运气还算好,入场后只看到担任巡吏的陶郎君,没看到可恶、贱气的司马小郎。虽然这一路上, 对方确实没有害她性命的意图,但那人也绝对不是好货! 她目光重新移回观测墙,可惜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墙面绘制的长线。自现在起,杂事都跟她无关。不管司马或陶,他们若敢借着巡吏身份跟她私下接触, 她便告发。 咚! 第二声计时鼓。 “迂直划线”规则:制作区前方矗立的观测墙, 是此次考核的模器图,墙形正方,自地而起的各边长均为十尺。从墙的左上部分至右下,画着一条五寸宽距的崎岖长线。线段迂处与直,都毫无规律。 考生要将崎岖长线,在材料泥坯木板(边长两尺)上,缩画。工具为刻刀。 考生先近距离观测模器墙,随拨浪鼓停,必须进入制作区。再起身,视为主动结束考核。 淘汰规则:每六名考生为一组,六人中,根据画线标准,只留取一人。若都达到标准,则根据考核时长,末尾淘汰。被淘汰的五人, 非真正的淘汰, 需要进行第二轮加试考核, 仍只留取一人。这次被淘汰者就再无机会了,立即走离场通道,敲不如鼓。 王葛乍闻考项时,跟其余人的惊诧不同:缩画线段!是河东裴氏裴秀开创的地图绘制方法……制图六体中的“分率”!也就是后世的“比例尺”。 没想到兵类考场的第一道考项,竟然跟绘制舆图有关联。王葛暗暗激动。 咚!计时鼓结束。 王葛和其余五考生跑到观测墙前。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匠吏摇着拨浪鼓过来。这时候,没人嫌拨浪鼓吵,反而希望它响的时间久一些。 崎岖长线起始位置不到最顶端,王葛个矮也没关系,稍稍离远即可。现在目测到的线段,没有圆滑的过渡部分,迂与直的交接处全是棱角转折。她打算先大略自左至右走一遍,再返回……狗官! 波浪鼓竟然停了! 她走的最快,都没走到线段尾部。 没办法,六人迅速坐到制作区。六个制作区分为两排,前三、后三,只要不出各自区域,观察时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前排的人挡不住后排视线。 第一排跟观测墙相距正好一丈,第二排再远五尺。 王葛在第一排的正中位置,最利! 位置顺序是根据急训营成绩、郡县初选成绩汇集后, 再综合比较而排列,王葛带着初级匠师身份来考, 而且急训营成绩拔尖, 谁配与她争? 所以也就波浪鼓一停的时候她慌了下,坐入制作区后,已经沉静。 王葛把观测墙上的线段当作河流,将“河流”缩画,无论迂、直,肯定都要保持同样的缩小比例。材料木板比观测墙小五倍,那就按着这个比例来,将宽度设置为一寸距,拿起刻刀,下刀。 西侧的郡武比考场,第一项考核也在辰初开始。 一千名少年勇夫纵马奔驰,冲进山林。 桓真、王恬已经分开。 每人的箭箙中只有十只竹箭,刻有记号,可根据记号查到户籍、姓名,防止有人用箭伤人、或冒抢猎物。 满成绩为十猎物。以其余方式猎杀兽,不计入成绩。猎物凶狠等级一致、数量也相等的情况下,按射猎耗时长短末尾淘汰。 桓真发现的第一只猎物,是雪白美丽的肥兔,一看就是驯养的。不但不跑,还朝他跳过来。 挡路!他照常纵马过去。兔亡。 王恬发现的第一只猎物是鹅。这鹅的主人一定很喜欢它,脖子上还挂着漏了个洞的小食袋呢。浪费一只箭杀鹅?那能行?他低身,掐住鹅,抢了食袋扔开鹅,对它扔下句:“要学会自立!哈哈!” 勇夫丙也找到了猎物,是只普通的公鸡,挺灵活,一直朝着下山方向跑。不管它,若射杀一只公鸡回去,他要被旁人笑死! “嘎!嘎嘎嘎!”三只鸭子一起朝勇夫丁叫唤,还又掉了头一边跑、又停下来等他的样子。 “滚!”勇夫丁气笑,没管三只鸭,心想,郡署也太瞧不起他们了,用兔子充当山兽也行啊,竟用鸭! 监测第一座山头的猎鹰有十只,往来不停的飞巡,鸣叫。它们的任务是惊退山鸟,不让勇夫们有射杀山鸟的机会。 桓真他们不知道,初五至初十,这座山上本就少的可怜的山兽已经被清除,并按比试人数、每人十只猎物的数量投放鸡、鸭、鹅、兔。这五天内,这些家畜已经死了一些。他们现在每放弃一次机会,就更难满载而归了。 而下场考核,跟这场的猎物息息相关,将更加苛刻! 离郡武比、匠师大比考场遥远的某处山谷,也驻扎了营地。 营地四周有简易草棚,五十名郡兵、一百名乡兵驻守。 营地中央,坐着两百罪徒,每两个罪徒被戴在一个大木枷上。大枷五尺长、宽,套住脖颈的孔是一前、一后排列。 木枷非常沉,两名罪徒如果活动,必须小心翼翼,想跑起来根本不可能,因为他们的左脚腕上,还连接一条粗绳索。就算左手没被铐在枷上也无用,没合适的工具,徒手解开绳索的工夫,早被兵卒发现了。 况且山谷内潮湿、泥泞,罪徒之间是这几天才被拷在一起的,之前根本不认识,谁会信谁?被告发就完了。 可是为何把他们拉来此处?已经在山谷呆了五天,每天不用劳碌,还管两顿饭食。 一个发丝灰白的罪徒,问前头的同枷罪徒:“你发现今日这些兵有何不同了么?”这是他来此处后,第一次开口,声音似天生就那么低,且浑厚。 同枷罪徒没精打采:“不知。” “他们在不停的往北望,证明一定有人将从北面来。也一定与我们有关。” “那又咋样?我们不能动,也不能跑。” “哼。我有猜测,今日起,饭食会减。且看,如果我猜对了,呵呵……” “有话直说!” “不急,如果我猜错,那就不必说。” (本章完) 请假 不好意思,我咳嗽太厉害,也一直犯恶心,实在没法码字了,请假一天。抱歉。   第208章 王恬的好运气 此时王葛正在爬山,小心踩实脚下,一边搜寻周围。 找到了! “定位竹简”被压在一块石头下,露着半截。简的黄篾面刻着路线代号,竹皮面只刻了一个字,不知是篆文还是啥,文字看上去跟个蹑手蹑脚走路的小人一样, 啧啧,越看越像。 王葛不认得此字,不再浪费时间,放进材料布囊里,以脚下位置重新定位“崎岖线段”,继续攀行。 第一项考核、每六人取一的首轮角逐,王葛胜出。赢者共有二百人。 剩余的一千考生再每五人一组, 进行次轮对决, 也只留取二百人。 次轮对决的时间段内,王葛这些首胜者先展开第二项考核的首轮对决:征路迂直。 规则为:将前项考核“观测墙”上的崎岖线段,化为二百倍长度的实际路线。出发位置由匠吏指定,并交给考生一个“起点定位竹简”。前行路途中,还能遇到八个这样的“沿途定位竹简”,能拣到五个,到达指定终点,竖起“终点定位竹简”,即算通过此项考核标准。 允许藏匿、或改变别人的“沿途定位竹简”。 淘汰规则:按通行时间长短末尾淘汰。只留取一半人数,被淘汰的一百人,要跟后续出发的、同线路的胜者进行加试比赛。 需要注意的是,“沿途定位竹简”不仅仅起纠正路线的作用,有的还包含奖励。 这就涉及到一个取舍问题。想拿到所有奖励,就会延误任务完成时间,如果拣够了五个就算了,万一放弃的其余竹简里, 有要紧的奖励、甚至影响之后的考核呢? 扑噜噜…… 王葛脚下的碎土烂叶不停往下落,她紧紧搂住烂木桩, 往后一瞧,吓得一阵急喘。 观测墙上的线段,按直线距离也就一丈,加上几个迂回、再乘以二百倍,怎么也得二里多路。 这段陡坡是必经之途,躲不开。她念叨句:“不急、不能急,安全第一。”然后抓紧前方的藤枝,使劲拽拽,很结实,她揪住藤爬上,继续找这种藤借力。 看到第二个定位竹简了,一端穿了麻绳,挂在不远处的矮树上。但是……它这个定位点跟她计算的路线横距相差一丈。 误差这么大? 王葛先在脚下位置做好记号,再过去够竹简。她得跳起来把树枝往下拉,才能够着。幸亏多个心眼,她先观察落脚周围,发现了一根尖利木刺。 木刺明显是被人插在泥里的,如果在树枝底下蹦, 很可能踩中。这种竞争手段也太恶劣了!王葛拿了竹简后, 回到原来的位置。 终于爬上陡坡, 拿到了第三个定位竹简。这证明她计算的路线是对的, 更证明刚才的定位竹简被人做了手脚。王葛远望,西侧方向远处的一个考生回头。 是他?!这种善爬山的小人始终在她前头,王葛会越来越被动。 郡武比考场。 桓真猎了两只鹅、两只鸭、一只鸡。他早察觉不对了,其实这座山不算宽广,他和不少勇夫狭路相遇,凡是前段时间骑术、射技特别高超的,都和他一样马背空空,功夫寻常者(相对他来说),有的猎了鹅、有的猎了兔。 此考项,一千勇夫只取八百,再这样耗下去,反而被那些没斗志的人取了胜!于是桓真见鹅杀鹅、见鸡杀鸡。这过程中,他发现连瞧不上的禽都越来越难遇到了。 尤其兔子,一只都没看到过。突然,他冒出个不好的念头,满山的野兽不会被清理干净了?不会按一千勇夫数,投放了正好一人十只的猎物数? 如果真是那样,有点糟呀。 加快速度!王葛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太受周围环境影响。其实不必如此,一切还要以观测墙上的线段走向、每寸距对应的比例距离为主,难道因为山路崎岖,就会改变走向吗? 不。这座山还达不到改变线路的条件。 从现在开始,路途所遇她匆匆扫过就可以了,要相信自己!她要把“崎岖路线”的每寸距延长,铺展开,覆盖于实际前行中! 拿出她脚步丈量尺寸的本事。 崎岖路线化作立体模块,铺开……就似前世的导航图一样,出发! 她脚下真的在慢慢加快了,集中精神,哪怕跌倒,也全神贯注于虚路线与实路线的重叠。如果她步步都对,必然会遇到“沿途定位竹简”。 有人捣乱又怎样?待她超过,那人就不足为惧! 话分两头。 王恬信马缓行,嘴里不停的发出召唤家禽的动静,弓箭随时待发。“咕咕咕咕,快出来,有好吃的。” 怎么办?快晌午了,他一头山兽都没遇到,打算先猎几只家禽算了时,发现家禽也遇不到了。 有动静! 王恬激动坏了,收敛杀气,下马,示意马儿别动,他蹑手蹑脚向前,看到了三只鸭子。 “嘎。”当中那只掉头跑。另两只跟上。 能让它们跑喽?王恬得意的笑,搭弓。 中间那只停下,又掉转头,朝王恬看,“嘎”一声,再掉头跑,另两只始终随它停、随它行。 “它要引我去哪?”王恬好奇跟上。 三只不怕人的纯良鸭一边摇摆引路,一边频频回首,生怕王恬跟不上的样子,这更让他好奇。 嗖! 嗖! 一只鸭被先到的竹箭带飞。 勇夫戊的箭则从鸭刚才的位置穿过,牢牢锲入泥地。 桓真不敢大意,眼盯勇夫戊,向下探身,用弓将死鸭勾起。 勇夫戊冷笑,傲然道:“警觉性不错。我是会稽郡孙戊。” “踱衣县苇亭亭长桓真。” “你是亭长?” 这次轮到桓真傲然一笑,夹马腹,不再理会对方。 三只纯良鸭停下来,围着个乱草遮挡的土洞“嘎嘎”乱叫。王恬把草扒开,里头黑,他撅根长点的细棍往里头探。 碰着异物了,软的! 他把细棍弯成圈,再用枝条把圈绑在另个棍上,再次往洞里探、一次次往外勾。 勾出来了!竟然是鼠狼!这可是山兽啊,非郡署放的驯兽。小鼠狼哆哆嗦嗦,王恬继续往洞里探木棍,跟刚才一样,又碰到了软乎乎的异物,果然还有。 明白了,郡兵把老鼠狼捉了或杀了,没发现此处下崽的巢穴。鼠狼下崽都是一窝窝的,运气好的话,他的猎杀任务一把就完成了。 仨鸭子齐齐看着王恬,意思很明显:咋样,没白来? 此时的王葛也超过了侧方向的考生,二人路线的横距也就五丈多远。比她刚爬上陡坡时的横距,近了一倍余。 这说明,她和对方必有一人出错了。 (本章完) 第209章 大盗齐矮人 因为所有考生的路线图都是一样的,无论哪处定位点,水平距离应始终一致。 王葛拣起脚踩的一物,竹简,朝对方得意一晃。 沿途定位竹简?此考生惊张嘴巴:完了,他算错了。 难怪一直没遇到竹简,是从何时出的错?他赶紧平着挪移六丈, 可是不敢说挪过来的位置就是对的。他犹豫的往回瞧,怎么办?他现在只有四个“沿途定位竹简”,离最低要求只缺一个。 是继续往前赌运气,还是回头找,确保拿到五个? 小人!这就上当了?王葛暗自冷笑,趁对方犹豫,速回正确的路线。是的,她把上个定位点找到的竹简藏在袖中,假装从脚底拿出,令对方自我质疑,起码能延误他到达终点的时间。 王葛一步快似一步,跑起来,迂与直,已清晰的在她脑海、目中铺展,变成真正的路线。 第六个“沿途定位竹简”!黄篾面的路线标记是对的。 她已达到了最低要求,从现在起,只要到终点范围,找到“终点定位竹简”就可以了。 第七个! 第八个! 太好了,全拿到了。 已经望到终点,有匠吏、有游徼、有鼓吏,他们隔着距离一字排开。 “淘汰!考生进入终点范围,两侧距离与终点定位超过二尺。”离王葛很远的水平线上,也有考生到达终点范围, 然后两侧寻找“终点定位竹简”时, 被察验匠吏判淘汰。 王葛直冲目标,拿出竖插泥土中、带着竹皮的“终点定位竹简”, 它和草丛混为一体, 很不显眼。 一共十个竹简,全部交给察验匠吏。 郡武比考场。 王恬最先返回,十只幼鼠狼,郡兵察验,每只均死于箭杀。完成了任务,王恬跟郡兵汇报,去休息区域找到部曲石厚,把一同带回来的三只活鸭交给对方,嘱咐:“它们帮了我大忙,在附近找家农户,给些钱,好好养着。” 他匆匆来去,石厚只得暂时告别铁雷,让铁雷帮忙看着马,他把鸭装进筐里,背着去最近的村落。离开休息区大概二里来路,走上大道不久,有一布衣老翁携一涂着胭脂的幼童而来。 翁询问:“郎君, 问个道。前头哪条岔道是去郡武比考场的?” 幼童在吃饼,饼挡着他半张脸。 石厚“哎呀”一声, 急道:“去那边干啥?你赶紧去匠师考场。”他连指两下匠师考场方向,继续道:“看着我筐里了,凡去匠师考场的,都白给三只鸭。” 老翁“呵呵”笑:“知道了,谢郎君。” 石厚边走边回头,老翁牵着幼童走向岔道口时,回首,石厚吓一跳,赶紧闷头赶路。 老翁嗤笑,迈上匠师考场岔路。 幼童放下挡脸的饼,露出成人面孔,声音也是成年人的粗厚:“走错了?老贼,你别这时候讨利沾,为了三只鸭坏了我们的大事!” “你懂什么?此人怕我们去匠师考场那边领鸭,给我们指的是错路,咱们按他指的,正好是去郡武比考场。” “可路上别人指的跟他是反的!” “路人有此人清楚?他是刚刚离开,不比路人的随意一说准?再者,你这副样子,丑而不自知,我若是路人也指条反路给你。” “无路人指,你我走的也是‘反路’。” “哼,你倒是不惧死。” “这件事做不做得成,你我都必死,不过早死是蠢夫!你再敢以貌笑我,我死之前,先宰你这老贼!” 再说石厚,待瞧不见老翁、侏儒后,把鸭朝草窝里一丢,立即往回返。 铁雷见他脸浮戾气,惊问:“鸭子被人抢了?” “啧!说正事。刚才我遇到一侏儒,应是前些年吴兴郡通缉过的匪盗‘齐短人’。我先把情况报给郡兵。” “咱们一起。没听说过此人啊,功夫很强吗?” “占了身矮的利,我打他一人应当不成问题,不过他身旁还有个匪,二人暂被我骗去匠师考场那边了。” “啊?你就不怕他们在那边生事?” “不会!这种被通缉的匪,接的是断头交易,一出手就暴露了,目标一击之下不死,死的就是他们。再者……万一来的不止他们呢?” 铁雷紧张的脸不敢动,唯眼珠乱瞟:“你说真的?刺杀?目标会是谁?” “不知。这山里,仅皇室宗亲就百余人。” “只要别是桓郎和王郎就行。瞪我干啥,这不是实话嘛。话又说回来,逮着通缉大盗得有赏金。” “我都没敢乱来,你就别想了。对付这种盗,要以多取胜。” “说的对。” 石厚不知,他确实猜对了“齐短人”的身份,不过对方过不来了,很快就死在了匠师考场那边。 从未时开始,勇夫陆陆续续下山,一个个忐忑无比,实在找不着猎物了,还不如结束猎斗,在耗时长短上争一下。 桓真也下来了,总共射杀八只猎物,他刚停下马,后头的勇夫就扑上来和他撕打。此勇夫发现的两只猎物都被桓真抢先射杀。 打,打,少年人嘛,就得多些血性。郡兵没管,这已经不属于考核区,只管清点、记录猎物数目。 再说王葛。 已经返回山下,进行第三项考核:十进之量。 同时开展的,是第二项考核的次轮比赛。 “十进之量”规则:以提供的木制“升”器为模,在此“升”器内隔出“圭、撮、抄、勺、合”。达成标准者,以完成时间长短末尾淘汰。 工具:一片木板,宽凿,木锤。 王葛在计时鼓中等待,已经很明显的感觉出匠师考核跟准匠师考核的不同。那就是难,难多了。 所以急训营期间,在一场场郡竞逐赛中,她才那么吃力,很难跟匠师一较高下。 同样是考基本功,准匠师考核其实考的很直白,就是尺、寸、分距的目测,以及徒手制线段、徒手画圆。 但匠师比试呢?第一项、第二项考的是对“度”的最强掌控,第三项考的是对“量”器的最强掌控:六粟为一圭,十圭为一撮,十撮为一抄,十抄为一勺,十勺为一合,十合为一升。 这里面,“圭”最难,仅能盛六粒粟。 会稽山下的平缓区域有限,匠师考场没有毡墙高围,仅在一些重要的拐角地方用木片竖起篱笆,反而是休息区围的篱笆多。 四周观赛的百姓很多,大多都是匠人。 三声计时鼓,观赛的匠人也跟着考生们激动,进入紧张的凿器中。 老翁、侏儒从远处看不出啥来,到了近前才知道来错地方了。 (本章完) 第210章 小匠娘害我 齐短人佯装吃饼,挡着自己的恶脸,先模仿老翁的胸有成竹:“咱们按领鸭人指的路,正好是去郡武比考场。” 紧接着,他怪笑嘲讽:“哈,哼,此处是郡武比考场?你以后莫叫多智翁了, 改叫失智翁。” 练武之人耳力好。齐短人声低,周围微有嘈杂,老翁还是听得很清楚。“休说无用的话。你回来!” “怎么,还要再听你的?赶紧折回去,耗不了太长时间。” “折回去找死?”随周围愈静,老翁拽着齐短人走离人群,蹲下身。落在旁人眼里, 只以为孙儿跟老人闹别扭。“现在想来, 那壮汉不对劲,很不对劲!倘若他是郡兵呢?郡武比考场会不会已经布下网,等你我入网?早死是蠢夫,这话是你说的?” 齐短人眉目倒竖,更丑恶。 老翁继续劝:“不如在这里呆着,等那边松懈了,天黑再过去。” “也好。我刚才瞧上了个小匠娘,警告你别拦我,否则我先宰了你。” 老翁气愤,知道齐短人的恶癖又犯了,赶忙跟上。 齐短人臂力强,轻轻松松将人群拨拉开,扒在木篱笆上。此位置距离那小匠娘最近,瞧她,多细的腰身啊,他此生最稀罕这种半大女娘。可惜一个个死那么快, 这次若能活着逃离,掳个小匠娘走,哈哈…… 齐短人越想越激动,力道失控,一下把篱笆木板掰折!四处都有游徼,他怕惹游徼怀疑,又突然“急中生智”,寻思闹出动静,或许能让小匠娘回头,就揪住两边百姓、同时脚勾后头的人,就这样,数人一起压倒了木板子。 附近的游徼过来训斥众人,让他们全都退后,不能再靠着篱笆。 这时王葛刚隔好了“抄”器,听到人群骤然惊呼,果然回头打量。也是她眼力好,隔着两丈距离,看到了刚爬起来、用饼挡脸的、一个很奇怪的矮人。 第一感觉,不像孩童!此人举止鬼祟,头顶分梳两条大弧辫, 刻意用饼挡着大半张脸孔,很凸的颧骨处比正常人红多了,应是涂有胭脂。 第二感觉,熟悉!两条辫、胭脂凸脸、短身材,种种特征怎么那么像……左夫子讲的一个匪? 夫子讲《广雅》释诂篇时,对“侏”字的解释为:短也。侏儒,短人也。 在谢氏上学的好处就是,通常一个字、一个词,夫子会以各种方法不断加深学童的印象。由“侏”的讲解,到“侏儒”,到吴兴郡有名的侏儒匪“齐短人”,再到“齐短人”的搭档“多智虫”,再到各州郡有名的通缉盗匪。讲的过程中,左夫子展示了诸恶人的画像。总之,当时一个释“侏”,给王葛这些学童讲了一上午。 言归正传。 齐短人眼力更好,计策成了!小匠娘果然偷偷瞧他,缘分啊!他挑眉,舔着饼边,倒是警觉,仍只露一半五官,冲王葛绽放笑容。 王葛转回身,毛骨悚然。 巡吏走到她跟前了,王葛举手。 考试过程中,允许考生有疑问。巡吏问:“何事?” 王葛指“升”器底部。巡吏蹲下,她立即小声先拣重点说:“吏切莫往我身后看,我发现一侏儒,太像通缉盗匪‘齐短人’,我不确定,但不敢不报。” 巡吏眼皮一跳,头皮发麻,悄声:“说。”他一边翻过木“升”,假装看它的底部,并用手敲。 王葛速道:“吴兴郡前几年通缉过一个恶匪,绰号‘齐短人’,此人喜欢涂胭脂、饮血,不过他做事莽撞,身边常有一个上了年纪,绰号叫‘多智虫’的男子随行。他们杀人如麻,我看错还好,如果是真的,他们会不会故意来考场,然后过夜,乱杀百姓?” 巡吏越听眉头越紧,拿起材料木板,往木“升”里放,头不抬,疑惑问道:“你见过通缉画像?” 王葛:“在踱衣县谢氏南山馆墅见的,谢郡尉亲画。” 谢郡尉?!“过所竹牌。” 王葛递上。巡吏一看她出身、履历,明白事情严重了,小女娘可能没看岔。 “模器没问题!专心比试。”他大声撂下这句,还跟正常巡视一样,走到主察验匠吏那,把话迅速复述。 申初时刻。 匠师考场杀死两个通缉恶匪的消息传到了郡武比考场。 当时正好有个郡兵被派去传信,目睹了整场擒匪打斗。 随郡兵绘声绘色讲述,围着他的郡兵、勇夫、部曲,很快水泄不通。 “那边的游徼以加修篱笆为由,一人拿个木板朝二匪所在处聚。二匪各以寻常百姓为挡,起先没怀疑游徼认出他们了。然后有游徼分别盘问百姓,刚才是谁先弄断了篱笆?” “此过程中,渐渐将无关百姓和二匪分开距离。多智虫警觉,齐短人因面丑而心虚,二匪始终保证自己身旁有百姓,万一有事能当成人质。” “这时一个游徼喊那个绰号叫多智虫的匪,让此匪过来帮忙修篱笆。另个游徼则喊此匪身旁的百姓,让那个百姓去另一边帮忙修篱笆。” “多智虫难怪被称‘虫’,一慌就怂、一怂就乱了,多智变无智,傻了两个呼吸,被他打算当人质的百姓就这么走掉了!” 一勇夫忍不住赞道:“此便是阳谋!” 石厚给铁雷解释:“匪就是匪,心大又心虚。如果不按游徼的命令做,就会被游徼怀疑、针对,难脱身,这是他们的心虚。可直接暴露身份的话,仅有一个人质,匪觉得以普通百姓的一命抵他一命,不划算,这是他们的心大。这种紧要关头,谁犹豫,谁就会时机尽失。所以是阳谋。” 铁雷担忧:“如果心虚压制了心大,直接挟持人质呢?” “但是绰号为齐短人的匪扔掉了饼!”郡兵语气变化,好似重回刚才的捉匪现场,“他不再掩饰袖中匕首,直接挟持人质,抵住旁边那百姓的腰,怪叫道……多智翁,这么多年了,你的虫胆啊,果然没长进,还瞧不出来吗?他们就是冲咱们来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多智虫骂他……都是你这短竖夫坏事,啊,我先宰了你!”郡兵鄙夷道:“这厮一个虚晃,朝游徼踢出碎土、掉头就逃。多智虫的本领就是草上飞,从前被通缉,就是靠逃跑本领一次次漏网。” “数名游徼兜起三张大蒺藜网,挡在他前途。齐短人已经将百姓刺瘫,也跟数名游徼近身打斗,此匪确实厉害,天生神力,一臂竟能夹牢五只矛!另些游徼奔过来时,他将脚下那百姓踢过去,险些被戳死在乱矛上。” 众人听到这,有倒抽气的,有紧张到攥拳、咬牙的。 “多智虫的功夫不行,眼看蒺藜网越来越小,终于大叫一声拼命,很快被矛戳死。他一死,齐矮人慌了,要冲考场跑,但游徼已经彻底围死道路,他数次往考场冲都被矛尖刺回。此匪临死前喊……小匠娘害我,你等若不替我报仇,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等!” “嚯!”郡兵、勇夫们都沸腾了。 “什么意思?他还有同伙?” “抓不着重点!啥小匠娘?” “快说啊,急死人了,哪个小匠娘?” (本章完) 第211章 罪徒苏峻 郡兵一脸正色:“都散了、散了。我哪知道哪个小匠娘?其实我真知道……嘿,也不能说!被匪同伙盯上咋整?” 其余郡兵摩拳擦掌:“他故意的,揍他。” 勇夫们赶紧散开,免得被误伤。 王恬撞下桓真手臂:“小匠娘会不会是……昂恶?” 桓真明白阿恬在含糊表达“王葛”,正要回他,勇夫庾羲把头探到二人间,一副探听到机密的样子问:“昂?还有姓这个的?及笄没?山阴县的?” 庾氏跟桓氏一向交好, 桓真把对方脑袋戳回去,道:“昂匠娘这么有名你不知道?” 这时,郡武比第一场射猎赛的名额出来了,只念被淘汰者。有的人早已经心里有数,被淘汰后也要留在休息区,等待后续比试。总不能白来会稽山, 失败了可以多看看, 积累经验, 为明年再战做准备。 明天的考核项目随之公布:卯初时刻发箭,辰初时刻出发,进第二座山猎物。每人二十只箭,猎够二十山兽为满成绩,可主动结束赛斗。所有人后日下午申正前必须归来。 从今晚晚食开始,所有勇夫的口粮,包括后续比赛过程中携带的饭食,均用今日的猎物置换。一只猎物仅能兑换一个肉饼。每天的兑换时间是晚食开始,亥初结束。 淘汰规则:山兽凶猛等级、数量是首要评选条件,成绩持平的情况下,再以耗时长短进行末尾淘汰。 最后,郡兵武官告诫:“此后每次进山均有风险,亥初前,有放弃比赛者,来找我!错过今日再想放弃比赛者,先棍责, 再废乡兵身份!” 休息区,瞧了一天热闹的百姓有陆续离开的, 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户, 也有留下的,已经支起陶灶卖煮食、烤肉。 除了勇夫带来的部曲、奴仆,还有一部分人,就是交易皮货、骑具的货郎。 不说休息区越发热闹,只说离开的人里,有一中年郎君,天生愁眉苦脸貌,他听不见武官在考核区训什么话,就不再浪费时间。 致多智翁和齐短人暴露、身死的祸首,是一小匠娘对么? 不管她是谁,躲在哪,他都会查出来,杀了她。 齐短人死不足惜,但多智翁救过他。接了这个交易,无论做成、做不成,他“苦荼郎君”都会死,就在死之前,偿还救命之恩。 夕阳慢慢沉于山峰,在山顶晕开最后的耀眼光华。 远处山谷里,二百罪徒躁动不安, 觉出不对劲了。 陶灶减少,明显少了! 一中年罪徒问身后的同枷罪徒:“你今早的话说准了。看样子,这些兵不打算给我等发放晚食了。你说有人从北面来,到底什么意思?谁要来?跟我们有关吗?” 大枷一晃,压得他脖子疼痛不堪,不待身后出声,他恨道:“倘若我能脱困,先杀尽木匠,呼、呼……杀尽木匠,杀尽木匠。”他又饿又乏,气短急喘。 他恨制出这种二人大枷的匠人,来山谷后,每天压的他肩骨跟倒着往身体里长一样。这种滋味实在难忍! 后面的灰发罪徒似能看穿旁人心事,说道:“这种枷,原是用来押送胡奴的。” “我等又不是胡奴!” “呵,任打任杀,连牲畜都不如,跟胡奴有何区别?” “废什么话?说正事。” 灰发罪徒微抬眼皮,乱蓬蓬的发隙中,杀意迸现。他声调仍如刚才,不疾不徐:“这些兵频繁望向北方,是期待来的人接手我等。接过去,想干什么?若想把我们当劳力贩卖,为何带到山谷里来?为何不去奴市?是不是只让我们来,不用妄想走?那么你再看这山谷像什么?像不像坑?随意坑杀的坑。” 旁边的罪徒听到了,谨慎问:“不能?咱们有两百人呢。” “嗯,是比杀两人费些事。哼,哼哼哼哼哈哈哈!”灰发罪徒毫不掩饰讥讽。 郡兵、乡兵开始吃晚食了。 有罪徒喊:“给我们饭吃!” “我要饮水!” “我要屙屎!” 这种没用的闹腾,兵卒根本不理睬。 围着灰发罪徒的这撮人,诡异的安静。 安静总会被打破。“如果是真的,坐以待毙吗?” “能怎么办?跑又跑不了。” “想办法引个郡兵过来,齐心协力拿住他当人质,怎么样?” “齐心协力?到时肯定有人胆怯!” “武官不会为了一个郡兵放掉我们这么多人。” “那就想办法逮武官为人质。” “做梦,把你的枷松了,再给你把刀,你也打不过武官。” “那怎么办?这不行、那也不行,不能真等死。明天再不给我们吃食呢?更没力气拼了!” 灰发罪徒闭着眼,跟睡着似的,任周围你言我语,根本不参与。他未睡着,而是想着自己悲惨、不甘的一生。他姓苏,名峻,长广郡掖县人,十八岁被举孝廉……朝廷驳回。后来因他才学出众,长广郡署举荐他为主簿……朝廷又驳回,太守被斥责。 从此他空有才华,无人敢用。再后来,他回到乡里,广施善,收容流民,降佃户田租,期待贤名远播……哈,结果朝廷给他安了个聚流民作乱的罪名! 他命途中,似有一双恶手,始终在他奋进的前路阻挡,每次都精准的掐住他的喉咙,令他一步步入囹圄。为何啊,他得罪谁了?上天何其不公! 这个季节,太阳一落山,天很快黑下来,寒气四面八方的涌。 但是郡武比考场的休息区随一落选勇夫的咋呼,又一次沸腾了。“了不得、了不得!我去匠师考场那边转悠,寻思万一真有匪同伙出现呢?没想到差点去晚了,已经打起来了!” 轰……此勇夫被包围了。 “啥啥啥?赶紧说!” “哎哎?轻点挤,我的鞋,谁把我鞋踩掉了。” 桓真不动声色把鞋踢远,找不着鞋的勇夫刚钻出人群,桓真就把个矮的阿恬硬塞到空隙里。 最中心,俩勇夫蹲下,让讲解勇夫踩上他俩的腿,高出众人半个身后,讲解勇夫提高嗓门道:“都别急,我快些说。匪同伙是去给那个叫多智虫的匪报仇的,上来就挟持住一游徼,仅挥舞右拳,其余游徼就很难近他身,加上顾忌人质,没敢放箭。有个游徼冲此匪连扔两坨屎,打破僵局,但是此匪的拳头真猛啊,连矛杆都轻轻松松被砸断。拼死上前的游徼,几乎全一击之下被捣吐了血。” 勇夫孙戊怒喊:“那是他没遇上我!” 其余人都让孙戊别咋呼。 讲解勇夫:“此匪始终掐着人质的要害,不停的变化位置,令人不敢朝他投矛。他问……你等分明是提前等我入瓮,告诉我,你们怎知我会来?” 周围嘈杂声顷刻间消失,啥意思?是匠师考场那边早知道此匪要去,守株待兔的意思吗? 讲解勇夫眼眯起来,高深莫测问众人:“这时主考官出来了,你们猜,主考官说啥?” (本章完) 第212章 贱匪苦荼 他脚下陡然被俩勇夫故意一晃,差点栽下去,不敢装高深了,赶紧模仿主考官的威严风度,指向前方:“你就是七年前、吴兴郡、莫干山的漏网之徒,苦荼。莫干山被剿,你逃掉后受了重伤, 被多智虫救下。齐短人愚蠢,一直以为多智虫是他的同伙,其实多智虫真正的同伙是你!凡其出现的地方,必有你!我们击杀多智虫后,立即将消息扩散,等的就是你!” 讲解勇夫暂停讲述,弯低腰, 使劲摁俩勇夫的头,掉转方向,一边解释:“都别急,该讲苦荼了,我现在模仿苦荼。有个叫司马冲的游徼从后头袭击他,苦荼察觉,换……个方向。”他龇牙狠拧俩勇夫的耳朵,报刚才晃他之仇,俩勇夫则掐他的脚腕。 司马冲怎么也在会稽山?王恬和桓真对视一眼。桓阿兄跟他和温式之提过恶匪“苦荼”,此匪是廷尉府登记在册的重要逃犯!遗憾啊,自己若是在匠师考场那边就好了,一定能牵制住此匪。 讲解勇夫站稳,继续讲:“苦荼已经被包围,还有弓箭兵,再怎么能耐也逃不走了。可是他神色除了悲苦,不见丝毫慌乱。他说道……你们以为我中计了?不, 我是宁愿舍命, 也要为恩人收尸。别逼我乱杀, 我只想带走多智虫的尸身,再见识一下, 是哪个匠娘害的多智虫、齐短人?让她出来,不需靠近我,我立刻放了人质,束手就擒。” “恶匪哪有实话?昂匠娘千万别信啊!”庾羲急道。 离他近的勇夫都听清了:“昂匠娘?” “小匠娘姓昂?还有这姓?” 庾羲捂嘴已晚,心虚不敢瞅桓真那边。 武官带着几个郡兵过来,打断众人继续猜测匠娘姓氏:“什么昂啊低啊的,别乱传。继续说!” “哦。”讲解勇夫赶忙道:“我当时离的不算远,看到主考官身后,昂、小匠娘斜探出头,又迅速缩回去,大声道……你已见到我,说话算话,放了人质。” “苦荼掐紧人质的喉咙,掐的那游徼痛苦哀嚎。苦荼道……我没看清,你出来,走近些。” “小匠娘吼道……住手!我知道你绰号的由来了,苦荼酱是所有酱里最贱的, 你不配被通缉, 你是世间最贱的匪。说完,她一下站出来!” 听到紧张处的众勇夫、郡兵皆愤怒。怎能让小匠娘站出来?匠师考场那么多游徼都是死的吗? 讲解勇夫声音开始哽咽,有了鼻音:“幸亏主考官早防备,顿时伸臂,挡住小匠娘面容。然后,主考官挥手,两排匠人执弓箭,站到考场的篱笆前。看他们执弓的姿势,分明、分明不懂射箭。有的人浑身都在抖,但仍坚定的挡在主考官和小匠娘前头。” “主考官喊……众游徼,你们看到了,我等匠人有血性,愿意以自己性命换取人质。可是不行啊,打打杀杀的事情都要匠人替你们干,要你们何用?你们的血性、勇武,在哪?该使出来了!难道要让匠人护在你们的前头吗?” “那人质不再哀嚎,苦荼掐的他喉咙响、脸都紫了,憋的他双手乱抓,可他就是不再吭声。苦荼更怒,一拳捣人质的腹、又一拳砸断他背。这两拳下去,下去……”讲解勇夫嘴唇哆嗦,擦掉泪,变了声调继续:“苦荼那畜生拖着游徼的尸体冲击考场。他武艺太高了,弓箭近身、被他抡着尸体打飞,他将尸体抛到人最多的地方,然后抓住一游徼的武棍,将游徼举上天、甩出去,夺棍在手。这回更了不得,棍在他手中,如虎添翼!” “这时又是那司马冲拼死上前,可惜两招就被打掉了武器。转折来了,司马冲扑上此匪的背,手上早备了粪汁,奋力抠苦荼的脸。主考官旁边一人撑弓、射箭,终于射中苦荼的左腿。咳、咳咳,扑!” 讲解勇夫毫无预兆的咳血,捂腹栽倒。 众人赶紧接住他。 武官大惊:“别围这么紧,都散开。” 武官扯开对方上衣,紧捂的地方大片紫黑。 讲解勇夫疼的龇牙咧嘴:“司马冲被甩飞后,我,我上了。我有血性,怎么能、能让小匠娘,让匠人顶在,前头……”他眼神渐渐没了光彩,晕了过去。 郡兵背起他去找医者,武官留下句“人没事”,也匆匆走了。 王恬郁闷道:“我高看自己了,司马冲都打不赢恶匪,我更打不过。” 桓真:“可是年少时候的苦荼一定打不过我们。” 这时,被淘汰的勇夫自发组织,结伴去匠师考场那边。虽然都知道苦荼肯定被拿下了,可是刚才没讲完,心里终归不踏实。反正夜里无事,干脆去匠师考场,一则确认茶荼是不是死了,再则,先后出现三匪,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匪? 苦荼确实死了,死后,游徼们不解恨,将其尸体砸成烂泥,唯留完整面孔。 这场仗里,游徼死了六个,重伤九人。 重伤者都安排在考官区域,由医者尽力治疗,司马冲也在其内,还昏迷着,算伤得不轻不重的。 为防还有匪同伙,王葛也留在这里。她帮着医者给伤员擦伤口,熬药。陶灶前,她想一会儿掉会儿泪,缉匪的代价太大了,每名游徼在一个时辰前,还都是鲜活的命。她想,如果不是她多事,给主考官汇报吴兴郡的其余匪消息,尤其跟多智虫、齐短人有关联的坏人,现在会不会顶多是她被苦荼找到、打死,这些游徼都还活着? 李女吏过来,坐到王葛旁边,劝道:“你没错,错的是滥杀无辜的匪。” 王葛不语。道理是道理,但亲眼目睹这么多人悲壮赴死,她接受不了。 “选择了兵匠师,我想,早晚都要面对今天这种险境。赶在考试的时候发生,或许是上天别有用意,提前让你们适应。” 王葛出神。兵匠师,是啊,她都差点忘了,通过匠师大考,她会成为木匠大类的兵匠师。是兵,就要面对战斗。 “不瞒你,接下来,初级匠师也要如此改。经历今日险境,我更坚定了兵匠师之路。希望你也能坚定。” 王葛看向女吏:“我坚定!” “嗯。还有,苦荼看到了你伪装的相貌,主考官的意思是……”她附耳跟王葛交待。 当时主考官虽然遮挡及时,苦荼还是看清楚了王葛。不过她早有防备,提前涂了从女吏那借的脂粉,头发用葛巾包严实,裤管也不扎,踮脚走路,身高拔了一截。 苦荼被越来越的游徼包围时,一边困兽犹斗,一边大喊:竖婢六尺半,白面,最多十三!莫干山的儿郎,可听清了?莫干山的儿郎,可听清了?! “我明白了。”王葛点头,盯着燃烧火红的灶口,疑惑着道:“我觉得……苦荼是在说反话。” (本章完) 第213章 移动的树 “哪句?” 王葛知道李女吏是主考官派来的,可信任,四周没有靠近她俩的人,王葛小声道:“苦荼格外咬重‘儿郎’,是能听出来的。而且当时连喊两遍,唯恐周围听不明白一样。有无可能……他招呼的是女匪?甚至跟莫干山都没关联?吴郡紧挨吴兴郡,我跟主考官提过的吴郡在逃匪徒里,就有女匪。” 李女吏瞠目,忧心的点下头:“有道理。”吴兴郡的匪结伙而来就够麻烦了,再加上吴郡?天哪,到底有多少匪? 这时司马冲“啊”声惨叫,医童立即过去。 王葛赶紧再跟女吏说:“苦荼、齐短人、多智虫,都是被通缉的,来会稽山途中得躲过多少盘查?他们这么费力,肯定不是为了来匠师考场捣乱、更不可能是特意来杀我的。他们目的一定很可怕,尤其苦荼!他武艺那么高,原本是想对付谁?”说完,她去瞧司马冲。 明后天,最晚大后天,郡署就能得知会稽山的消息,往这里增派郡兵。能增多少?不能期待过高。桓郎君跟虎头讲过,一个郡,郡兵的兵力最强,但是普通的郡,规模只有一千人,边郡、地广之郡也仅有一千五、顶多两千人。有大事发生,往往是调乡兵、游徼协助郡兵。 所以要做最坏的打算,靠人不如靠己。王葛相信主考官考虑的肯定比她全面周到,但这种关系性命的时刻,她想到什么必须讲出来,不讲出来不放心。 司马冲满腹话不讲出来,也不放心。 他蜷缩,手慢慢够靴,俩指头夹出个小布袋,一说话,肿成大血泡的嘴就裂缝渗血:“我的药椅(药里),放、放这个。神药,管、管用。” 嘱咐了药童,他睁左眼、闭右眼(上眼皮太肿,其实也睁着),瞅到了王葛,怒道:“竖婢,竟然跑我梦里、嗝!”怒极攻心,又昏了。 医童把臭布袋解下来找医者辨认去。 王葛叹声气,今天才知贱气小郎叫司马冲,幸亏他牵制住苦荼,让神箭手有机会射中恶匪,不然会牺牲更多游徼。司马冲的武艺其实很强,医者说了,他身上无重伤,显得伤重是因为全伤在明处。 第一处伤是右腹侧,被苦荼用胳膊肘捣的;第二处伤是嘴部,下巴当时就歪了,昏迷后被医者正过来,不过碎裂的牙没办法了(最明显的是左门牙,只剩一半),肿成血盆的嘴得半月才能好转;第三处伤,当时苦荼的拳头擦着司马冲右颧骨过去,导致他右鬓掉一大块皮,右眼的伤也是受这一拳震荡所致,比嘴伤轻。 医者过来给司马冲诊脉,王葛轻声问:“刚才童子拿过去的药管用吗?” 医者点下头,王葛放心舒口气。 司马冲突然睁眼,放空的望着天,傻笑:“以后再提粪战,谁敢笑我?谁还好意希(思)当我面提王竖婢?嘿……”他一歪头,纳闷的看着医者:“桓真,报应啊,你都老成这样了。” 医者松手:“中气挺足,灌两剂药后,不必再呆在此处。” 司马冲又瞧王葛:“我发烧了么?王恬,你脸咋黑一块白一块的?丑成这样。” 药童端药过来,王葛接过,示意对方去忙,自己来就行了。药很烫,她回司马冲,不管对方能否听懂:“我敬佩你,你是英雄。” 很奇怪,司马冲眼浮了一层泪,就此安静。 考场外,被淘汰的勇夫来了一百五十多人,他们先商议分配,定下明天守护考场的位置。首先是没竖篱笆的缺口,必须要守。再就是…… “哪处匠娘多,我守哪。” “我也这样想的。” “说正经事。你们发现没,此处过夜的货郎特别多,他们挑的筐内有无可能藏人?” 众人惊悚:“还能有第二个齐短人?” “瘦小的女娘也能藏进筐里啊。” “你是说,女匪?” “女匪留给我!” “嘘,你后头,女匪过来了。” 被提醒的勇夫知道同伴逗他,一回头还是吓一跳,是个虎背熊腰、戴着大朵假花、脖间围毛领的货郎。货郎放下担,嗓门很粗野的笑一声:“哈。诸位是从郡武比考场过来的,我这有建邺风行的当卢、节约,全是各种兽骨打磨,连虎骨、熊骨都有。” 离这最近的游徼过来撵人:“都别上他当!你,”游徼指着货郎的担,“挑上跟我走。白天就跟你说多少回了,不准靠近篱笆!” 货郎郁闷的跟着游徼走到偏僻处,此时二人的话,比夜色暗多了。 货郎:“终于找到阿兄了。你怎么脱身去那边?” 游徼:“不必去那边。” “何意?” “从此处一人下手,更能接近桓真。” “事成之后,阿兄把他的膝盖骨挖出来给我,要趁他活着的时候挖。廷尉的伯公子,骨头值钱。”货郎揪出颈间挂的一块骨,深嗅,神色扭捏。若有人瞧到这幕,一定觉得诡异。 “我正要说这事。莫小瞧这些勇夫,有识货的,被人认出来你卖的都是人骨打磨的马具就完了!” “我又不傻,刚才正是看见阿兄了,我才过去的。我也说正事,小匠娘是哪个?” “不知。我真不知!山阴县年纪小的匠娘有十几个,我被安排巡查的区域偏,总不能为了齐蠢夫惹下的事暴露我自己。” “我可舍不得阿兄有损。早年咱们吴郡穷隆山和吴兴郡莫干山那些郎君确实有交情,但这些年,各逃各的,谁知道都经历了什么?反正我除了阿兄,谁都不信了。我就是觉得苦荼有义气、功夫好,折在一小匠娘手里,怪可惜。” “可惜个屁!今日我为了不暴露,也硬生生挨了他一拳。莫忘了,你我拿的是江县令的钱,只管干好分内事。郡武比考场那,说句难听的,能活着离开几人呢?” “说起来,多智虫对阿兄也有恩。” “人死恩消!且看,这两天还要更乱。” “阿兄当心,我会接应好阿兄的。” “嗯。”游徼又假装训斥货郎几句,走回考场。货郎蹲下,盯着他背影,越发觉得他高大强壮,像颗移动的树。 月光下的山谷。 大部分罪徒都呈箕坐姿势睡觉,饿的难受,枷也沉,不睡干嘛。 苏峻睁开眼,看着前头的同枷罪徒。对方头后仰,也睡着了。他慢慢抬右腿、伸直,猛的蹬中对方的脖颈。 就这一脚,对方的颈骨就断了。 “啊!啊!”苏峻惊恐大叫。 乡兵中跑出一高一矮俩人,矮者冲郡兵那边喊:“我们过去看看。” (本章完) 第214章 匠师守城 周围扎营的情况下,两个兵过来查看连枷罪徒足够了。按规矩,一兵必须站在罪徒聚集的范围外,且营地那边能看到他,另个兵可进入罪徒中间。二兵间必须时刻喊话。 还没走到,矮乡兵便谨慎道:“夜里黑,你别往前了, 就站这。” 高个乡兵嘱咐:“你小心,不是死人的事,天亮再说。” “放心。” 矮乡兵靠近箕坐的罪徒群体边沿,问:“刚才谁乱叫?” 几个罪徒都往里指。 苏峻赶忙出声:“这里,这里!我前头的人一动不动,是不是死了?呜是不是死了?” 矮乡兵走过来时, 高个乡兵喊:“如何?” “无事。” 高个乡兵回头挥矛,营地中盯着二人的郡兵也挥矛, 代表接到了消息。 借月色, 矮乡兵找到了苏峻,先用矛轻敲前头罪徒脸前的枷,再呵斥周围罪徒:“看什么看?”然后,他用矛尖把罪徒后仰的脑袋一抬,罪徒额头埋低,脖子上一点反抗的力都感受不到。 可以确定此人昏迷或死亡。 高个乡兵喊话:“如何?” “无事。”矮乡兵回复完,离近,迅速将一物扔到枷下,然后在罪徒脖颈处探脉,语气极冲说道:“人没死,别再乱嚷了,听到没?明早他要还这样,你再喊我们。” 苏峻庆幸的嘟囔:“人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矮乡兵环顾:“你们也是, 别动不动大惊小怪!”他出来罪徒范围,和高个乡兵一起朝郡兵营地挥矛, 并肩返回乡兵营地。 苏峻吐出口长气,等了一刻之久,感受不到有罪徒打量他了,腿脚在地上稍微活动,触到一物,左手在枷下摸过去。 摸到了!是把很小的锋利铁匕。 有此匕首,他就能慢慢解除右手的禁锢,慢慢挖薄脖颈的枷眼,安心等待变故来临。 有此匕首,再有人接应,他当真要脱困离去了。可是这一逃,便成了真正的朝廷罪徒,他从前的所有委屈和清白,就都被自由剥夺了。 哈哈,可笑啊。可笑他事事能想通,却无资格抉择! 九月十一。 辰初时刻。 兵类考场仅剩的一百五十名考生,要进行最后的两项角逐。 第四考项与第五考项息息相关,一起公布。 第四考项:匠师守城之谋。 规则:考生效仿“守城兵”,以两日为限,在原有的守城利器(模具)上, 提出改造建议。 由考官亲自察验,留取五十人。这五十人,将跟木匠天工技能兵类考场、铁匠巧绝技能兵类考场的考生组队,如此就是每三人一组,进行实际利器制造。 此时进入第五项考项:匠师守城之搏。 规则:郡武比考场进行完第二项考核后,会留取五百名勇夫。此五百人,效仿“攻城兵”。攻略守城的匠师方! 守城的匠师,是一百五十人。 也就是说,匠师大比的最后一项,是郡武比的第三考项。凡能抵抗匠师改造的利器,攻上假设的城墙(一处陡坡),并夺取匠师之旗的勇夫,才能进行最终的武比考项。 考场外,观赛的百姓必须离开篱笆半丈距离,淘汰勇夫都不再嬉闹了,自发维持秩序。 包括王葛在内的二十八名匠娘,全都涂了厚脂粉,瞧不准年纪。头发用头巾包裹,一半人的身高跟昨日苦荼描述的一致。 百姓瞧着这幕,窃窃私语。淘汰勇夫们稍微放心,他们猜不出来谁是昂匠娘,苦荼的同伙一定也猜不出。 今天的匠师比赛其实没什么看头,一百五十名考生由匠吏带领进入器物棚,器物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守城利器,当然全是按比例缩小的模器。除了滚木、叉竿、礌石、两轮刀车、狼牙刺等器械外,还有辅助器物沙盘,以及大型的悬门(城门门闸)、投石机。 这一项考核里,给考生的材料很简单:三片木牍,一把刻刀。 匠吏:“第四项考核的时长为两天,每人、每天只能离开考核区两次,每次不得超过一刻。超过次数、超过一刻,均视为主动结束此项考核。你等可明白?” 王葛随众人喊:“明白!”这是给考生留出的吃饭、如厕时间。 “把要改造的守城兵器图、器械图,用刻刀记录在木牍上,无论改造多少种,考官最多择三种。制器必然要消耗材料,材料类型,就是第二项考核时,‘沿途定位竹简’上的奖励。你们持一份材料,跟你们组队的考生也各持一份。” 以王葛为例,她拿到了所有的“沿途定位竹简”,奖励有:木料,竹料,铁料(铁料珍贵,那个像蹑手蹑脚走路的小人一样的字,是“斤”字,代表多少分量的铁料),麻绳,绞盘,铁链,泥沙,木匠工具。 “每份材料都有定数,所以制器画图时要注意,尽量不要使用你们没有的奖励材料,也不要过度消耗同一类型的材料。你等可明白?” “明白!”意思是,和他们组队的考生或许材料齐全,但对方也要使用,组队后,未必愿意共用材料。 匠吏告诫完后,考生可以在器物棚区域自在行走。王葛刚才只大体观看了一遍器械模子,现在仔细观察的同时,竭力回想前世在博物馆见识的一切跟战争有关的知识。 考场外,由于多了一百多勇夫,考生也都被器物棚阻挡,瞧热闹的百姓逐渐觉得无趣。 郡武比考场。 也是在辰初时刻,八百勇夫再次入山。他们得在第二座山头里呆两天,基本上每人都只兑换了一张肉饼,谁知道后续的考核项有多苛刻?得把口粮留到最后。 想法是对的,但他们仍低估了之后面临的窘境苛刻程度,远比他们想像的严重! 经过第一座山不必耽误时间,桓真、王恬、庾羲三人结伴而行。庾羲问:“你们说,匠师考场今天能太平吗?” 桓真:“先管好自己。” “哼,我才不怕!会稽山能有啥猛兽?” “郡兵能在第一座山里放驯养的禽,就能在第二座山里放饿了数天的虎。” 庾羲挽弓,嘴里“嗖”一下:“那我就遇虎杀虎,遇狼杀狼!” 桓真疑惑看向王恬,对方可是难得安静啊。 王恬思索着道:“那些匪肯定是受人所雇行事,目的不可能是特意扰乱匠师考场。有没有可能……他们的目标其实是我们?只要提前藏在山里,在我们分散的时候,以多打少,我们不就……” 桓真:“你也想到了。” “桓阿兄也是这样想的?” 庾羲惊恐:他们在说什么? 桓真:“我若是匪,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亡命之匪,集体出动,当然要制造最大的声势,才能令官署的威严受损,令民心不安。所以……”他抬头,看着过路的桀骜猎鹰。“若是刚选出一百名准护军,就被匪杀掉大半,那朝廷的脸就丢光了!” (本章完) 第215章 投石机与狼牙拍 洛阳城,皇宫。 太极殿,东堂。 王世儒刚由豫州刺史调任扬州刺吏,还未来得及去驻所建邺县,建邺就封了城,城内情况他一无所知。所以…… “臣请求再回豫州。” 皇帝司马有之仍旧看着案桌上的舆图,跟没听见一样。建邺县的城墙是祖氏自掏腰包修复、重建的, 修了整三年,将原来最薄弱的东渠要隘补足,北部储备粮食的苑仓也纳入城内。 王世儒求助的看向对侧端坐、最靠近皇帝的卞司隶校尉。 卞望之:“现在已能确定,祖约对调任豫州刺史一事心怀怨怼,纠合部众作乱,封住建邺城门。城内情况仍不能确定,但是以他的兵力, 不敢挑衅司州!” 叛军不敢挑衅司州, 进攻豫州就没意义。 司马有之捏捏眉心,终于说话了:“豫州是祖氏基业,祖约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回豫州,朕遂他心愿,怎么还生出怨怼呢?” 额……下方众官垂头,这咋说? 卞望之仍认真、且铿锵有力的分析:“祖逖病故,祖约初接替兄职时,最易收服他兄长留下的豫州部众。但那时祖约被陛下调任为扬州刺史,州兵不能带走,只得孤身上任。如今王刺史在豫州经营多年,忠于祖逖的部众已散,陛下又把祖约调回去,他才收服的州军、郡兵尽不能带走,平西将军之职,相当于一夜之间被架空……嗯, 就是这样。”皇帝干嘛瞪眼?是你自己问的,我回的不对吗? 司马有之很自然的转换话题:“项庄拔剑舞,其意在会稽郡啊。” 廷尉桓茂伦说道:“六年间,吴郡、吴兴郡二地的通缉匪徒,全被祖约收容才逃过廷尉府缉拿。廷尉府调查到的消息,另有莫干山、穷隆山的数十恶匪,已经进入会稽郡,目的地是会稽山。”吴郡、吴兴郡、会稽郡,三郡相接,盛产盐、铜、米、丝!如果叛军拿下会稽郡,不但有了招兵买马的本钱,就算兵败,也可出海逃窜。 司马有之:“朕记得,你家掳须儿就在会稽郡。” “是。算时间,该在会稽山进行准护军的郡武比考核。” “郡武比考核……少年护军营是朕的脸面,只要破坏郡武比考核……”司马有之点着舆图上的会稽山位置,“郡署、都亭均会向会稽山增兵,城内防御减弱。” 剩下的话不必说了,祖约的目标,肯定是夺取会稽郡!建邺城之乱是幌子,宣城郡之乱是牵制! 祖约手下缺能将,他本人一定不在建邺城! 匠师考场。 王葛要改造的第一件守城器械, 当然是投石机。模器是可旋转的、最简单原理的杠杆式木制器械。只有一个旋臂,一端是盛石头的凹槽(带凹槽的木料是另制的,绑在杠杆上),另端绳索就多了,供多人用力拉杠杆,抛出石块。 模器的整个杠杆是担在四脚木架上的,四脚木架其中一根木,刻着“马钧”二字,说明这种旋转抛石机的制造者,又是曹魏时期大名鼎鼎的马钧。木架上头“X”字交叉的中心,竖起粗木杆,杆顶端横出叉形架子,稳稳的担起横向的杠杆轴(杠杆与短轴呈“十”字)。杠杆能旋转,是靠底下的粗木杆,旋转原理跟王葛之前设计的狼牙刺其实是一致的。 投石机的缺点,是战斗时得不断往上装大小合适的石头,可山里哪有那么多石头?小的不管用,大的在装石过程中,特别消耗队员的力气。还有就是危险,投石过程中,只有三个队员拽绳,石头容易滚落砸伤人。 因此,可以用后世的“狼牙拍”代替石头。 什么是狼牙拍?跟王葛制的狼牙刺不是一回事。 狼牙拍是楔满倒刃的大木板。 具体改造:将盛石头的凹槽大木,改为六尺长、五尺半宽的木板。为减轻木板重量,节省铁料,王葛先在木牍上画满倒刃,两天后,视铁材料的具体情况,部分铁刃可用毛竹代替。毛竹肯定不能像铁一样楔进木板,可采取绝户榫的方法,先楔竹料,再削倒尖。 后世的狼牙拍四周有四条长刃,且安装悬挂麻绳的四个铁环,这些配件,王葛改造的狼牙拍就都不必用了,只需要在密密麻麻的倒刃间,留出绳索捆绑在杠杆上的位置就行。 担着杠杆的粗木杆不用改动。 但是四脚架,她画了两种,一种维持模器原状,一种改为两轮推车。能否用推车,得等到后天观察陡坡地形。 王葛画好两种狼牙拍后,抱着木牍在器物棚继续寻找模器。 此时,考场远处的一棵树下,来了个面黑、也用头巾包着盘髻的老妪。她年过半百,挎着篮子,好似走累了,假装遥望考场,实则看到考场周围全是强壮少年,忌惮了。他们便是路人议论的,郡武比考场淘汰的勇夫? 怎么办?勇夫人数这么多,又都是世族子弟,万一有人认出她就麻烦了。很少人知道,莫干山的齐短人,是穷隆山“狒娘子”的儿郎。她夫君早亡,这世间,只有她不称儿郎的绰号。 他有名字。 老妪正悲伤着,一戴花、涂粉的货郎过来,他人虽丑,倒是知礼,问她:“姥,买篦梳么?” 老妪摇头,揭开篮子上的布,问:“买肉饼么?” 货郎嗅着,嫌弃的问:“什么肉?” “能是什么肉,当然是鸡肉。” “鸡肉?为何闻着发臭?” “是你的篦梳臭。” 同一时刻。 八百勇夫即将进的第二座山、与二百罪徒所呆山谷的中间位置,一片野草丛中,地皮诡异的起伏了一下。 原来是个人。他衣料上缝着无数假的枯叶,就是有人从他旁边走过去,恐怕都难发现人的藏匿。“猎鹰刚过去。” 另块“地皮”翻个,仰天露出面孔,是个半张脸都长着浓重胡须的中年男子。“猎鹰真麻烦,防不胜防!要不是因为它们,咱们何苦遭这种罪。” 又有人也仰躺,闻吐了泥土的腥气。“快了,快结束了?到时一定多杀几个小畜生解气。” “别光顾着杀人,我们还要把苏郎君安然接走。” 嗖! 利箭飞射。 刚才几个匪谈到的那只猎鹰,正好飞到第二座山头上空,它俯瞰到进山的勇夫朝一假虎射箭,不理睬,继续前行、前行,盘旋休息区,然后是匠师考场。它看到一棵粗树后,有人行凶,仍不理睬。此猎鹰离开会稽山,向着县城外的都亭而去。 它叫云逐,它的主人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儿郎,王悦。 它的任务,是将山谷中某一人的消息,带给王悦。这是云逐唯一的任务,区别于别的猎鹰! 司州:指京师周围。 (本章完) 第216章 改造连枷 射中假虎的勇夫是孙戊。 真倒霉啊。草丛中,一大团枯草罩了半截虎皮,他太激动,既怕虎跑掉、又怕它掉头袭击、更怕坐骑受惊发疯,所以箭射出去后,才后怕,因为一箭弄不死虎, 他就完了,继而觉出不对,虎怎么没反应? 他下马,小心翼翼靠近。 啊……气煞人也!拔掉箭方知连虎皮都是假的,上的特殊染料,不仅沾染了箭,还抹了他满手, 吐唾沫搓都搓不掉。 这种坏主意,谁琢磨的? 此箭废了,绝了作弊的可能。但箭本身不是废的,扔掉太可惜,他把箭用枯草卷好,放回箭箙内。 孙戊把“虎皮”重新罩好,此举并非自己被捉弄,也想让别人遭殃。他才想明白,幸亏遇到的是假虎,如果是真的猛兽,他冒失的举动下,现在肯定已经被虎反击。 所以,留着它,吃这种教训不亏。好让他们知晓,勇夫之“勇”是英勇,非莽勇。 匠师考场。 一大树后头,死了个卖肉饼的老妪。一姓冯的外地货郎小解时发现的, 货郎吓坏了, 战战兢兢对几名游徼和俩勇夫讲明情况。 很快, 俩勇夫一个回郡武比考场,得把这边的情况告知武官。另个勇夫回到原处,向其余勇夫传递他看到的所有事情。 “那老妪盘腿坐着,眼皮被草棍撑的老大,都撑的流血了。不得不说,杀她的人,胆真壮啊。” “发现死人的冯货郎有过所竹牌,是踱衣县人,暂时被叫去游徼营地了,不过,此人应该是凑巧发现,叫他过去是为了保护他。为啥我敢笃定?那老妪根本不是普通百姓,手有厚茧,不是练过刀就是练过棍。冯货郎双肩有伤,一瞅就是常年挑担挑的,符合货郎特征。” “知道老妪咋死的吗?心口,被打瘪了,应该就一击。吓人, 咱们万不可大意,考场这竟然藏着个这么厉害的高手,万一是匪呢?” “还有,那老妪是卖肉饼的,肉饼有问题,反正游徼是这么说的,肉饼全收走了。” 淘汰勇夫们依次俩人、俩人交头接耳时,王葛选中了第二件改造的守城兵器:连枷。 连枷由长柄、敲杆两部分组成,最开始是打谷用的农具,农夫握长柄,挥短杆,将谷物脱粒。 此物的发展史很有意思,最开始叫“柫”、“连梃”,汉时期叫“连枷”或“耞”,再往后,在唐朝时定名为“链枷”。 连枷被当成武器用,是在西周时期。到了战国时期,作为守城武器,以“连梃”之名被记载于《墨子备城门》。之后,连枷的兵器作用逐渐被淘汰,直到宋代,被改为铁材料的“连枷棒”、“链枷锤”,专门用来破甲、破盾,重新回归兵器行列,也用于守城。 即使前世王南行的时代,链枷锤也未被淘汰。 言归正传。 王葛想将连枷改造为后世的链枷锤,绝不可照搬。因为挥链枷锤就跟挥双节棍似的,且锤部是带刺的铁球状,没练好就先把自己扎成马蜂窝了。 那咋改呢?她得好好想想。 都亭。 猎鹰“云逐”完成任务了,暂时关于鹰室。王悦来到另间鹰室,打开门,鹰对光线与移动物敏感,顿时醒来,扑向王悦……的掌心。 它叫“疾风”,主人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儿郎,王悦。 它的任务,是将主人拴在腿上的竹管,带给荆州刺史陶恭渊! 疾风破风而去。一个时辰后,另只猎鹰“千目”被放出,也飞向荆州,携带的消息跟疾风带的一样。 这是防止疾风被射杀。 王悦望向会稽山方向,今日袁彦叔就会得手,杀苏峻不难,第一步困难,是不引起逆贼内应的怀疑。 第二步困难……王悦不再想,用人不疑!他驾起追锋车,速向会稽城而去。 匠师考场。 王葛在地上画了抹、抹了画,一共三个木牍,得想周全了才能画在上头。 把连枷改成链枷锤,首先要保证自身安全。她要设计一木人,木人的左、右二臂就是柄,她的奖励材料里有铁链,拆出两短截,连在柄上,两截铁链的另端,是两个长满铁刺的球。当然,此兵器得让铁匠队员协助完成。 那木人怎么挥链锤呢?需要避开链锤骤然挥舞的活动轨迹(骤然发动才有力量),比如木人的底盘位置,就是较为安全的地方。在此处,分别缠绕顺时针方向的麻绳,和逆时针盘绕的麻绳。 麻绳必须长。 战斗时,顺时针队员猛拽麻绳跑出几步,木人不断顺时针旋转,带动链锤不断旋转、抽打。此时逆时针队员手中也要抓着麻绳,不能紧(否则会影响链锤的甩动猛烈程度),也不能松(会造成逆时针麻绳被动的往木人身上盘绕时松垮)。 顺时针队员拽到一定程度时,逆时针队员拽,就将顺时针展开的绳子又缠了回去。 二队员不停倒替,木人就会不停的正、反旋转,哪怕铁链裹在木人身上也不要紧,一转就开了。 注意的是,木人的双臂不能在水平线上,要一高、一低,让攻城的勇夫无法从低处钻。 那么,木人的安装一定要稳,这点倒也好办,像木桩一样,把木人底部楔入地里,多楔一截就可。 王葛开始往木牍上画时,考场一角的游徼营地,主考官喜忧参半。喜是因为:死的老妪,应是被通缉多年的吴郡穷隆山女匪,狒娘子! 《尔雅》释兽篇对狒的解释为:狒狒,如人,被发,迅走,食人。 食人啊!此恶妪的绰号就来源于此。篮子里的饼,馅用的何肉,不敢想,太可怕。 杀她者,手段极狠,已经排除了冯货郎。凶手是何身份?此刻就在考场周围么?是除恶扬善?还是匪有内乱,匪杀匪?为防凶徒警觉,主考官留下冯货郎,令信任的山阴县本地游徼蒋郎君换上冯货郎的衣裳,挑了担游走在考场外,暗中查访。 王葛刚把“木人铁链蒺藜锤”画好,十个察验匠吏就来巡场了。李女吏也在其中,不得不说,到了匠师级别以上,女娘更少了。这十位察验匠吏,只有俩女吏。 李女吏走近王葛时,腿不经意般蹭了她一下。王葛抬头,二人对视霎那,她明白了,主考官找她。 王葛抱着木牍刚离开制器区,就看到陶游徼朝这边过来。此人……她蹙眉,回想起苦荼跟众游徼打斗时的情景。陶廉看着憨,一种缺心眼的憨,如果真像路途中表现得那么容易就见义勇为,那么正直,应该先冲上去和苦荼拼命才对。 然而,选择拼命的是司马冲。陶游徼扑上去时,苦荼已经快力尽。当然了,人在生死之际胆怯,也是常情。 王葛的防备心一向强,立刻改了方向,去茅厕,小跑起来,着急憋不住的样子。刚进去,三个深呼吸,她迅速出来。 啊! (本章完) 第217章 改造刀车 她和陶游徼对视上,对方真的尾随她?还是巧合? 陶廉咬紧后槽牙,刚才他偶发奇想,怀疑她是不是神秘小匠娘?正巧他也去茅厕,就缓步伐,时不时盯她背影。陶廉武艺强,很快察觉王葛很紧张, 跟寻常人尿急走路不同。没想到她刚进茅厕就出来,什么意思?他……被怀疑了?什么时候起被她怀疑的? 王葛迅速低头往制器区回,不可犹豫,不能去考官区了。不管对方是否别有用心,她都不能暴露自己就是被匪徒憎恨的小匠娘,也不可暴露对他的提防。 王葛轻声抽泣,一手遮面、一手慌里慌张想捂腚、又难堪不敢捂的模样,快步如飞和陶廉错身。 嗯?陶廉眉头越拧越紧,啊呀!明白了,晦气!难怪她遮遮掩掩的不对劲,竟被他遇到女子来月事。 王葛回来制作区时,脸上的粉故意搓掉一些,皮肤红通着找到李女吏,李女吏带她再次离开。这次去考官区,勉强有了正当原由,虽然这原由很尴尬。 时间紧,主考官直言道:“不久前,考场外发现一女尸,根据你之前画的通缉匪图和各匪的特征、关联,女尸很可能是吴郡穷隆山的狒娘子。凶徒无线索,只能暗中排查。” 王葛摇下头:“我知道的都已经讲了,狒娘子跟齐短人是母子,狒娘子跟谁有仇怨?她夫君是谁?我都不知。” 主考官叫王葛来,是考虑万一之前她遗漏了什么, 很遗憾, 看来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改造守城之器进行的如何?” “只改了两样。”王葛呈上木牍, 正面画的是杠杆狼牙拍,反面画的是木人链锤。 已经改了两样?主考官接过,先看狼牙拍,惊愕! 再看木人链锤,二惊! 怪不得是班输童子!怪不得是大晋唯一的头等匠工!怪不得是会稽郡年纪最小的初级匠师!少慧之匠才啊! 咳……忍住激动,不能夸赞,还有一天半,看她还能改几样? 可惜考生离开制器区有时间限制,主考官不能询问王葛对狼牙拍、木人链锤的具体想法。递回木牍,主考官告诫语气道:“多改造几样。” 完了,这两样不大行。莫非朝廷已经有类似的守城利器了?王葛惴惴不安的回制器区。 主考官深呼吸,脑中好似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缉拿匪徒的烦心,一半还在惦记木牍上的器械图。 李女吏上前,说道:“王匠师来考官区的路上,怀疑被踱衣县、荷舫乡的陶游徼盯梢。” “怎么回事?” “是这样……”李女吏把王葛的话原样转述,不添减字、也不添减情绪:“游徼都有各自任务,他去茅厕,为何不急?还不如女娘走路快?两处茅厕相隔两丈,他是郎君, 为何偏近匠娘茅厕?身为游徼, 更应正直、懂避嫌,为何直视匠娘茅厕?匠娘在白天遇到此事,易躲,倘若晚上遇到这种登徒子怎么办?” 主考官捻须,思量片刻,说道:“我无权撤游徼之职,现在就把他调到偏僻的地方,太刻意,容易让他怀疑到王匠师告状。废料区缺人,你这样做……是否心正,一试便知。” 再说王葛,返回途中挤出时间跑趟茅厕,再想解手就得等明天了。她站到器物架前,一个模器、一个模器的细看,复杂、难打造的器械必须排除。比如悬门。 何谓悬门?就是在城门洞、城门后头的位置再置一悬挂、可用绞盘和轱辘操纵升降的门闸,如果敌军撞开城门,人大量涌入,就放下悬门把敌军队伍一分为二。 王葛看向下个模器:刀车。 何谓刀车?也叫塞门刀车。是一种车体跟城门等宽的两轮推车,车前为三层或四层的木架,每一层都楔着若干狼牙般锋利的大尖刀。一旦城门有失,守城方可推刀车塞进城门。 刀车和悬门相比,优点是可活动、重复使用。 缺点是如果被攻城方夺了去,就变成对方的移动壁垒了。 刀车……刀车?本身就集满优点,怎么改造?况且消耗的铁料太多了,她的奖励材料肯定不够。 王葛放弃了,又不甘的回来,拿起模器。 有办法了! 把刀车的木架改为固定木盾、或竹盾,也就是明朝时期的楯车外形。楯车的厚木盾上有铁皮、牛皮,王葛要改的不需要加装这些。因为她的目的还是要达到刀车作用。 在木盾上破四个孔,这四孔,无论横、竖,都不在水平线上。然后用两件破甲锥,通过盾孔戳攻城方,代替若干铁刀。铁锥头可以安装在长木杆上,既安全,也能大量节省铁材料。实在不行,只制一件破甲锥也是可以的。 那么,何谓破甲锥?就是长圆锥或长棱锥制式的穿刺型武器,整个锥部远比武器矛的尖锋利、细长,对付鱼鳞式的铠甲,或锁子甲,破甲锥绝对是它们的克星! 两轮木盾车,配合破甲锥,代替刀车。可行。王葛还是在地上先画,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主考官提醒的对,她得多改造几种器械,设想的再好,两天后到了实地,也不一定能适用。 所以每件器械,都要做好……如果仅能使用它的准备! 午正时刻。 李女吏已经试探完,陶游徼果然不似看上去的憨厚、正直。她在庖厨人多时,“随意”招呼十个游徼到一边,跟他们说废料区急缺俩人手,有自愿调过去的么?得一直干到考核结束。 谁都不愿去。废料区偏是小事,都是重活啊,而且再有以多打少的缉匪事,在废料区根本得不到消息,无法立功。 这些人中,属陶廉最强壮,李女吏在对方抬眼时,特意期待的看他。陶廉没表态,也不窘。 试出来就好办了。下午,陶廉被游徼营通知,组成四人巡山小队,去考核区的北坡,把第二考项中遗漏的“沿途定位竹简”找回来。由于近日总出事,四人寻竹简的过程中,不能分开。 此时陶廉刚听说死了个老妪的事,还没来得及探听,就得立刻登北坡。怎么办?他答应了下午抽空出去见阿弟一面的。唉,一定是被小匠娘染上了晦气,总觉得遇到她后事事不顺,心头很慌。 山谷中。 苏峻的同枷罪徒在午初发放饭食时被抬走,死了那么久,兵卒才理会,可见啊,的确不把他们罪徒当人看。 未正时刻。 仍是昨晚的高、矮乡兵过来,矮乡兵抬起苏峻的前枷位置,冷脸道:“跟我走,武官有话问你。” “跟我走”是暗语,证明跟几天后的大事无关。 苏峻应声“好”。 “好”也是暗语,证明他的枷是正常的,未动手脚。 二人走出罪徒范围时,苏峻很自然的抬左手,在枷底下把铁刀还给了矮乡兵。 他们不知,郡兵营唯一的茅屋里,还坐着一个苏峻! (本章完) 第218章 点灯人 茅屋前的郡兵朝高、矮乡兵挥矛示意,这是让他们把罪徒带到屋内问话。 矮乡兵跟高乡兵说:“没啥事了,我一人带他进去。” “好。”高乡兵跟往常一样老实,旁人说啥是啥。 茅屋篱门的宽度,刚好能容进枷宽。 屋内无窗,才透进光,门就又被关上。 黑暗陡然! 袭击陡然! 先响起人剧烈挣扎的动静, 再是矛掉落、枷被磕在地上的碰撞声。 很快,这些声响都没了。 “呼。”有人吹气。 一缕火苗凭空,点亮了案桌上的烛灯。 矮乡兵和苏峻都被郡兵踩在地上,额头各被匕首抵住,难怪不敢挣扎了。 苏峻稍微偏头,匕首就刺破他的额,好在他已经看到点灯人。对方相貌老,气势强, 半脸的灰白短胡茬。此时唯有对方端坐,五个郡兵都站着,显示对方身份的确不一般。可是来山谷的路途中、到了山谷这几天,他留心观察了,确信没见过这个点灯人。 可怜苏峻成为罪徒太多年,没照过水影,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何相貌。 但矮乡兵知道啊!所以看清点灯人跟苏峻相貌一样时,瞬间联想许多,越琢磨越恐惧。 俩郡兵继续用匕首抵着矮乡兵和苏峻,又有两个上前,将他们双手反绑、俩腿捆紧,嘴外勒上布条。布条上均打着大结,正好搁苏峻二人嘴里,不知道浸泡过什么药物,苏峻和矮乡兵很快觉得嘴麻。 这样就算了么? 哪能!矮乡兵痛苦一叫, 右臂被郡兵扭脱臼。 苏峻的左腕关节也是,这种疼, 他不惧,仅眉头皱了下。 紧接着, 矮乡兵藏在袖里的铁刀被拿走。 点灯人这才开口:“张三,山阴县、方亭、亭民。” “张三”正是矮乡兵的姓名。 “一年前,你一户七口去女娲祠,路逢大雨,牛车翻下深山,只活了你一个,其余人全坠落山底急流中,尸骨无存。” 张三强忍手臂的痛,不敢吭声。 苏峻垂低眼皮,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点灯人的声音,听来如此像他,这时再看对方占了半张脸的白胡茬,苏峻鼻间喷出一笑。来山谷前,乡兵莫名其妙给他剪了短须,原来如此。 点灯人,要冒充他! 点灯人根本不理会苏峻,仍只看着张三,问:“泾县颇远,你和家人分离后, 一直不曾通信, 凭何笃定他们还活着?” 张三惊恐至极,瞬间觉得有无数凉风往头皮里灌。他的家人被雇主派的人接走了,坠落山底的仅是牛车。这么隐秘的事,对方怎么知道? “上月二十,泾县罪徒在县令江扬的命令下,屠尽城内平民老弱。你父母、幼子,均在那晚被杀。” “呜呜呜!”不可能!张三目眦尽裂,拼命想挣脱郡兵的控制,可是挣脱不了。不可能、不可能!他为雇主做这么危险的事,把全家人的命都用来投诚了,江扬那畜生算什么,怎敢杀他家人? 点灯人:“不必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是给祖刺史卖命,江扬算什么?他哪来的胆子杀你家人?” 认栽,最隐秘的事都被拆穿了。一旁的苏峻闭目。 张三打着哆嗦,心虚盯住地面。难怪用布条封他们的嘴,原来根本不需他回答什么,对方什么都查清楚了。 “江扬跟你想的一样……祖刺史要的是苏峻,张三算什么?张家人算什么?”点灯人说完,拿起案上卷叠的布巾,起身,过来,蹲在苏峻脸前。布巾上别着长针,针上带着麻线。 苏峻无法镇定了,对方想干什么? “呜!呜、呜、呜!” 可怕的惨叫中,苏峻的双眼被点灯人捏紧,缝合眼皮。 这个过程中,郡兵把张三拖着掉个,令其脸凑近苏峻的脸。 黑线,红血,扎肉穿线声,毛骨悚然。 点灯人缝完一只眼,再缝另只,说道:“他连自己模样都不识,有眼不如无眼。别急,缝完他,就缝你。” 张三倒抽气,眼瞪老大。什么意思?从进来茅屋就一直单审他,难道不是留他的命、利用他跟反贼接头? “呜呜……”苏峻的扑腾骤然加剧,血混了别的颜色从眼缝流出。他的眼珠被针戳破了。 张三吓溺。 点灯人缝完,在布巾上擦血,磨针。线还剩下一半,他在张三的嘴前比划:“你的事情,我皆知。留你还有什么用?” 能活,谁愿死?还是被虐死!张三急切表达自己有用,他知道罪徒中还有内应,他能帮着点灯人更顺利的冒充苏峻!他不给祖刺史卖命了,他给点灯人卖命! 匠师考场外。 货郎比昨日多。太阳快落山,附近农户收了食摊,准备归家。冒充冯货郎的蒋游徼买了个麦饼,往地上一坐,面对着考场。 “喂!”蒋游徼叫一个倚着树、往考场内张望的货郎。 货郎头戴艳丽大花,挑着担过来,粗嗓门一笑:“唤我何事?” 蒋游徼撕一半饼递向对方:“拿着,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这饼难嚼、难咽,我吃一半正好。” 货郎接过饼后,蒋游徼不再看他,继续瞧着考场,叹声气。 货郎坐下,问:“有愁事?” “哈哈,无。就是噎的。” “你看这是啥?”货郎从筐中翻出个布包,解开。 蒋游徼眼直了:“肉饼?” “对。你莫嫌我吝啬,若非你舍得给我一半麦饼,我可舍不得分你肉饼。拿着,也一人一半。哎呀拿着!” 蒋游徼眼眶红了,感激不已的样子道:“那我、那我可吃了啊。”他大口嚼,“嘿,肉饼就是不噎。” 货郎也开心的吃,肉饼放的时间太长,同样剌嗓子,他猛咳嗽数声,咳嗽声奇特,不像他说话声那么粗,若闭眼听,肯定能被误认是女娘在咳嗽。 蒋游徼递过竹壶,看着考场愁道:“我是后悔来会稽山了,早知匠人一直在里头考试,还不如在县城里头收些器物呢。我是踱衣县人,你是哪人?” 货郎的疑心在对方不断的唠叨中打消,接过竹壶,仍谨慎的先嗅、再含入嘴中一点,水没问题,但是也不再喝了。“我是本地人。” “本地人好啊,听说城内的‘木竹里’全是木匠肆,每天晚上光拣废料都能卖好多钱,真有这好事吗?” “啊。是这样。” “呀!”蒋游徼捂肚子,“我得去解手,一起去吗?” 货郎脸色很不好看。 蒋游徼纳闷的抓抓头,挑上担子就跑。 (本章完) 第219章 杀阉匪 他绕个圈,回到考官区,对主考官只讲出“找到线索”四字,再也忍不住腹内的翻江倒海,不停吐,吐至双眼涌泪、充斥血丝。 蒋游徼在考场外转悠半天,可不是白转的。他先查肉饼, 有没有人跟狒娘子卖相同的肉饼? 没有。 狒娘子的尸身上,无任何值钱物,说明她没卖出去过肉饼,或者根本没想过卖肉饼,她仅仅是靠此举伪装成农妇。 因此,当戴花货郎拿出的肉饼, 跟狒娘子竹篮中的饼一样时, 蒋游徼眼都直了。终于找到线索!对方要么是狒娘子同伙,要么是杀她的凶徒。 这时蒋游徼已经在思索怎样脱身。 谁料,戴花货郎竟然分他一半肉饼,这肉可是…… 如果不吃,对方起疑怎么办? 蒋游徼现在都不敢回想是怎么咬第一口的。他吐无可吐,赶紧说道:“此人是货郎打扮,身高七尺半,宽身板,头戴红色大布花,很惹眼,脖颈围着灰毛皮。还有,他说话声很粗,咳嗽声很细,太奇怪了。” 主考官:“要么咳嗽声是伪装,要么说话声是伪装。” 蒋游徼确定道:“他被饼呛了,咳嗽是真的。” 主考官摇头,王葛讲述的匪徒信息里, 没有这种特征的匪。但这种时候,必须将对方当匪徒缉捕。“即便是他杀了狒娘子, 也不似善类。还有, 郡尉署传来消息,明日增派的二十贼曹就到,一直留此地协助你等。” “不增郡兵,只增二十贼曹?” “郡尉署如此安排,必有道理。” “我明白了。不过不能等明日,我找勇夫帮忙,先拿下此货郎。” “若反抗,杀!留好他的头。” 有首级才能辨别身份,才能领功。 天越来越晚,戴花货郎有点沉不住气了。阿兄不会被人识破身份?应该不会,他二人当初在莫干山是无名之辈,后来莫干山被剿,偶遇江县令后,才被重视。 但事情就怕万一啊。 货郎烦躁不已,摘下发髻旁的红花,先嗅一下簪杆,簪杆是用骨打磨的, 再对着西沉的阳光欣赏布花的红。 看着看着, 发现前方并排过来三个执棍的人。 左、右也是, 百姓被他们撵走。 蒋游徼已经换回吏衣, 也在包围货郎的人中,紧挨他的是蒙着面巾的司马冲。 货郎把花插回头上,不装了,细声问:“是你?饼好吃吗?” 蒋游徼冷笑:“考场内有你的同伙?” 货郎左手挽发鬓,右手一伸,指道:“小心,我必杀你。” “阉狗!” 一勇夫嗤道:“我名‘刀’,专杀阉狗!” 另一游徼也大声道:“我名‘土’,专坑阉狗!” 其余游徼(除了张不开嘴的司马冲)、勇夫齐声:“杀阉狗!” 又打起来了。 打斗范围往考场这处偏移时,考生们能听到动静。 尽管被器物棚挡着,什么都瞧不到,王葛还是跟众人一样,往外面方向瞅一眼,然后收回心思,改造守城器械。 王葛改的第三件,是狼牙刺。 她原以为狼牙刺很完美,改无可改,才每次看到它都略过去。估计别的考生也同样无奈,这个模器才始终还在原来位置,没被动过。 当真没法再精进吗?她盯着那些狼牙般的尖刺,倘若把一半尖刺改为小型飞钩呢? 《六韬》中的《军用》篇记载:飞钩,长八寸,钩芒长四寸。 明代有一种“吊槔”器械,也是利用飞钩可砸、可钩拉的特性,结合汲水的桔槔原理而制。 王葛仍先在地上画,决定加飞钩后,就是底盘木架的改动了。这种升级版的“狼钩刺”,可以用来守护匠师旗子。 同时刻,罪徒山谷。 茅屋门开。 张三托着木枷前方,点灯人换了苏峻的罪衣,头发散乱,遮着大半张面孔,跟上张三的步伐走路。他整个人跟走神一样,显得萎靡,这正是苏峻一直以来的状态。 莫说旁人了,就算张三凑近了看,也找不到假苏峻的任何破绽。 五个郡兵都出来,将篱门关严,苏峻的尸体晚上再处理。 张三路过高乡兵时,不等他讲照例的话,高乡兵先低声斥道:“精神些,跟你往常一样。” 张三吓得仰头,高乡兵直直瞪他。张三这才晓得从前有多傻,还特意挑个老实、傻气的乡兵搭伴,没想到,是对方早做好上钩的姿态,就等他的自作聪明了。 为了活命,他深呼吸两下,神色不再惴惴。引着路,让点灯人坐回苏峻的位置,这过程中,将铁刀给回假苏峻。 张三跟往常似的,居高临下,警告周围罪徒:“那人是睡觉睡死的。此事已查清,谁都不许乱议论。尤其你!”瞪“苏峻”一眼后,他离去。 有的罪徒事不关己,有的罪徒看“苏峻”。 灰白乱发中,点灯人抬眼,说道:“他们连骗都懒得骗了。” 后方紧挨的罪徒问:“什么意思?他们审你什么了?” “什么都没审,屋内尽黑,就让我靠墙坐着。”言罢,他闭目不再说话。从这刻起,他不再是袁彦叔,要彻彻底底变成苏峻。 张三招供:罪徒中至少有一个内应。是丹阳郡来的人跟他接头、交待任务时说漏的。 苏峻的性格,王长豫掌握的很清楚,加上袁彦叔自己的观察,得到结论:苏峻孤傲,虽想鼓动罪徒作乱,但心底瞧不起这些罪徒、也不认为一群带枷罪徒能制造多大的乱子,所以鼓动的话都是点到为止。 况且这阶段,罪徒中的内应也该知道,张三已经跟苏峻联系上,因此苏峻更不能多话。 山坡上,陶廉莫名的一晃神,踩到一尖利物,差点扎伤脚底。他拔出一木刺,给同行的三个游徼看:“有人故意在地上扎的。” 游徼甲:“匠师考试,竟有人如此阴损。” 游徼乙:“若被这种人考取匠师,那可真是……” 游徼丙:“留好证据,回去后跟察验匠吏说一下。” 陶廉:“天晚了,该回去了?” 游徼丙:“晚啥晚,一个时辰也黑不了天。总共遗失二十三个竹简,才找到五个,走,咱们再往那边找。” 夕阳余晖。 待陶廉下山来到庖厨时,正巧听到几个游徼在议论:“那匪是个阉夫,浑身硬功夫,跟铁打的一样。” “确实难斗,差点杀了蒋游徼。” “什么差点?蒋游徼说了,那是他和司马冲定好的计策。蒋游徼先激怒阉匪,正面吸引阉匪注意,司马冲袭击背后,一矛刺中阉夫的脖子。” 陶廉脑中轰鸣,感觉自己跟做梦一样,眼前的情景全都不真实了,听到“一矛刺中”,梦境感消失,回到真实!他希望这些人说的阉匪不是阿弟,只是凑巧跟阿弟相像。希望如果他们说的人真是阿弟,阿弟千万别执拗,能逃则逃。 可是接下来的话,将陶廉的妄想击碎。 (本章完) 第220章 陶廉的仇 “那阉匪没喉结。” “怪不得一穷货郎戴毛领呢,原来是为了遮掩这个。” “幸亏司马冲那一矛,从上往下,在阉匪颈下戳出来的,没毁了他平滑的脖子,哈哈。” “差点直接枭首!” “其实很险,当时阉匪的拳头离蒋游徼心口, 只有半寸。” “不,他练的不是拳,跟苦荼不一样。阉匪功夫奇特,厉害的其实是指背。要是再精进几年,十个游徼一起上,也非他对手。” “对了, 阉匪兴许有同伙,在考场内, 不知是何身份?” “千万别是游徼,丢咱们的人。” 陶廉不再听,把饼使劲往嘴里塞,噎的流眼泪,离开庖厨,找个人少的地方一坐。真噎啊,他咣咣砸胸膛,泪珠子飞溅。 当年他听说莫干山的匪收留乞儿,就带着不到十岁的阿弟逃到那,谁知那么巧,遇到歹毒的狒娘子。他们根本没得罪她,她就把阿弟给……毁了。 幸亏山上有医者,阿弟格外体壮,才活下来。莫干山的人对他兄弟二人,哼,挺好的, 可是没人教他们武艺。他们在山上混了五年后,匪首才让他们在练武场跟着学。 后来才知,是官署要剿匪了,他和阿弟习功夫,能顶些用。这期间,狒娘子不知啥原因,来过莫干山一次。不管过多少年,他和阿弟都能一眼认出仇人。可恨,认出她有什么用?她是心狠手辣、食人的狒娘子啊! 再后来,莫干山树倒人散,他和阿弟辗转投奔泾县县令江扬。 他们吃尽苦头,终于学到了本领,只要做好江县令这桩交易,就能拿到剩下的钱,找一处野山,掳些百姓自立为王。没想到,刚来会稽山就被……就被…… 司马冲,蒋游徼。 司马冲!! 蒋游徼!! 歘歘歘歘……咚咚……王葛梦里刀光剑影,然后是连续、越来越响好似贴到耳边般的鼓音把她吵醒。 天将亮,制作区、计时鼓处的火盆都熄了。熬了半宿的考生这时候或蜷缩、或坐着睡, 待卯时鼓响, 就彼此错开领早食、如厕。 王葛在子正时刻已经用掉今天的首次休息间隙, 只能等午正时候用掉第二次。不睡了,她来器物架前,选择第四种可改良的器械:蒺藜网。 模器网绳上的蒺藜是木制的,应是提醒考生,铁材料有限、或打造比较麻烦。但实战时使用木蒺藜,比铁蒺藜的效果差多了。 用什么替代木蒺藜,不再减低伤人效果呢? 王葛的奖励材料里有泥沙,山里有无数荆棘刺,那就用泥和着藤条碎皮,制成泥球(藤条纤维可加固泥球的硬度),外裹荆棘刺,制成泥蒺藜。 泥版蒺藜网的伤害,分两样。除了泥蒺藜,还要增添一个设计。像上次制粪汁泥球一样的方法,但是不用粪汁了,因为是演习,改成伤害弱的泥汤,里面同样加上荆棘刺。把这种泥球放在木条楔成的四方框里,四方框的四角系在麻绳上,一旦泥蒺藜网弹向攻城方,攻城方使用兵器打、撑等方法抵御这拨攻击,就会震碎脆弱的泥球,泥汁混乱他们视线的同时,荆棘刺也会飞溅。 剩下的难点,就是泥蒺藜网固定在哪?以什么方式弹射? 不,不用弹射。弹射很难拣回网,好容易制作的网仅使用一次就废掉,太可惜了。 那就仿效在急训营设计的战船“拍竿”! 把蒺藜网的两边固定在两根竹竿上,竹竿分别由后方的固定竿牵引住。 要牵引就得有轱辘,还需能收、能放的长绳。 轱辘好制。 关键是得自制两个绞盘(奖励材料里只有一个绞盘,且不一定适用)。绞盘首先必须能快速放绳,收绳其次。 有主意了。设置“X”形支架,牢牢楔进地里,固定。支架上头架坚硬的毛竹竹秆,然后把支架上端的“V”口封顶。竹秆两侧楔木材料堵头,最大的堵头最好削成齿轮状,便于徒手旋转竹秆,如果时间来不及,就削成四方形或三角形也可以。 竹秆的两端位置,系两条麻绳(麻绳另端通过两根固定竿的轱辘,牵制绑有蒺藜网的两根拍竿),均打死扣,把麻绳收在竹秆上,直至挂着蒺藜网的拍竿接近垂直。 最后的难点,简易绞盘没有刹片,一松手,蒺藜网就倒下去了。王葛有办法,先把麻绳收紧后,在一尺距离处,打环扣,此处位置各插地里木桩(如果没有粗木棍,就几个细木棍拼成一个桩,一定要结实),把两个绳环套进两个水平线上的木桩,就能代替绞盘刹片。 战斗过程中,放倒蒺藜网一次后,如果有机会,两个队员迅速拽绳,把拍竿重新拽的接近垂直,把绳环往木桩里套。如果再有机会,把麻绳缠回绞盘。因为不缠回绞盘,第二次使用蒺藜网、直接摘绳环,很难确保两条拍竿同时倒下,如果网侧倾,就失去作用了。 当然,一切得等明天实际制作时,看情况再进行改动,甚至淘汰这种器械也不是不可能。 太费劲了!且易做无用功。 这就是兵匠师吗?这就是天工技能的木匠师所忙碌的吗?在兵荒马乱的时代,天工技能远比巧绝技能利于朝廷啊。 天微亮。 司马冲蒙着面巾,刚从茅厕出来就看到讨厌的人,陶廉。 “你伤好了?”陶廉问。 “嗯。” “你比我强。” 废话!司马冲不想理对方,陶廉伸臂,抓着长木棍拦住他,在他怒目下,陶廉呼口气,说道:“之前揍你多少下,你还回来,我绝不还手。” 司马冲挡开木棍走。 陶廉在后喊道:“阉匪的同伙,你等听好了,你等若杀司马冲,先过我这关!我名陶廉!” 司马冲步子一停,回首望。 陶廉以一副我敬你做的事、但非敬你人的样子,“哼”一声离去:不能莽撞,司马冲、蒋游徼肯定都要杀,但在这之前,仍要按原来的计策,利用司马冲接近桓真。待他完成交易,杀死这些人,拿了剩下的雇金后,就去吴郡寻找狒娘子下落,杀她为阿弟报完最后的仇。 远处的山谷。 一罪徒惊恐叫道:“死人了,又死人了!怎么办、怎么办?” “叫乡兵,还能怎么办?” “两个人了!每天只食一顿,枷又这么沉,我们早晚都会被折腾死!” “乡兵过来时你也这样说啊。” 带着沉重大枷,罪徒们再吵也打不起来。 这回是别的乡兵过来,确定人没气息后,把惊恐中的罪徒提过来,跟袁彦叔合并为同枷。 那人在前,袁彦叔在后。 (本章完) 第221章 谢奕的推断 以“苏峻”之性格,鼓动人心时才会挑唆几句,除此,一天都不愿言语。 乡兵离开后,惊恐罪徒渐渐不惊恐,也沉默不语。 袁彦叔垂着头,眼不睁。这个刚跟他并枷的人, 表现越沉稳,越说明……此人很可能是罪徒中的内应。 除了这一个,还有其余内应么? 祖约手下无猛将,为表诚心招揽苏峻,派来接应的,必是祖约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有无可能是他侄儿祖涣? 莫急躁, 只管扮好苏峻,秘密很快就全揭开了。 山谷与第二座山的中间地带, “枯叶”翻身,露出急躁戾气面孔,此人“呸、呸”两下,吐出腥乎乎的草根。 他旁边的人也趴不住了,仰天,摸索到布囊,捏一撮麦粒放嘴里,差点呛着:“过的真慢啊,我的水已经喝完两壶了。” “咱们每天闲在这,不如去前山宰些小畜生。” 第三个“枯叶人”疲倦声警告:“别乱来,你知道前山有多少勇夫?” “怕甚?我单手就能杀俩。” “若同时遇到五个、六个呢?他们有弓,我们什么都没有。” 这些枯叶人不是声名狼藉的恶匪、就是劣迹斑斑的贼寇,雇他们的人也不简单,有的声称来自丹阳郡, 有的声称是吴郡、吴兴郡的商贾。 不过,匪寇们接的任务是相同的,来会稽郡前, 各雇主给他们的过所竹牌上,除了籍贯、姓名为假, 竹牌本身、担保的官吏也全为真,可见雇主的本事很厉害。匪寇们乔装成普通百姓,或跟着商队来会稽山,沿途亭吏查不出破绽,为求稳妥,雇主不许他们携带兵器,农具也不行。 沉默片刻后,第三枯叶人又道:“你们没发现,那只猎鹰从昨日飞走后,没再回……” 仰天的匪看到天际出现一黑点,赶忙打断他话:“说啥来啥。别动,谁都别动!” 鹰飞过此山后,几人刚松口气,就由后向前传递来一个很不好的消息:丹阳郡的李稻兄弟三人不见了! 不见了?啥时候不见的?是夜里解手迷路了、逃跑不干了、还是……觉得躲在此处憋屈,私自去前山杀勇夫了? 那仨蠢货万一被勇夫活捉,拷问出这个潜藏地,那他们这些人继续趴于此, 岂不等着被官署一网打尽?可是派人寻找李稻三人, 也难!谁知道仨蠢货往哪个方向走的? 怎么办? 匪寇们开始躁动,远望这片坡,数不过来的“草皮”涌挪退移,跟庞大妖物睡醒了,开始伸展躯体似的骇人。 这时,猎鹰“云逐”已飞过罪徒山谷,继续往前,未发现危险,往回返,降低、靠近罪徒山谷,钻进林间。 它静静候在茅屋后不远,一直到午时,没人来。 那就返回。 照例,云逐飞越勇夫们射猎的山头,看到有勇夫牵马回走,也看到勇夫为了猎物争抢打斗。不管。 它再绕匠师考场一圈,看到有骑马的队伍进入考场。不管。 主考官仰头望眼猎鹰,没管。考核期间出现在上空的鹰,都是郡署的。 主考官没想到,郡署派来的二十贼曹,各个气势虎猛,不输郡兵,且由郡尉的伯公子谢奕带队。谢奕先察验几具匪徒的尸体,有功当赏、重赏、立赏,才能激励人心向勇。 跟紧谢奕身后的,一个是曾在急训营配合侦察智囊案的陆贼曹,另一个姓田,看上去比谢奕大不了多少。 详细的诛匪情况,谢奕都已经知晓了,他在狒娘子、齐短人、多智虫的尸体处略停,这仨好辨认。苦荼、阉匪只有首级完整,被装在木盒里。 全察验完后,谢奕说道:“匪就是匪,心境永远不会随着本领的增强而强。发现没,他们有个共同点。既怕官署认出他们,又怕乔装成普通百姓后,真正的百姓见到他们不惧、不怕。所以不管怎么乔装,也要留住绰号的特性。” 主考官放心了,谢奕这些话,等于定下几具尸体就是被通缉的恶匪。如此,那些赴难陨身的游徼家人,可得到更多的补偿。 田贼曹知道谢奕在教他,他若有所思,重新观察尸体。“我明白了,他们虽然换了布衣,有的装成老翁,有的装成农妇,但改变的只是外衣。比如多智虫的胡须,仍跟通缉画像上一样,边角剪得整齐,眉尾也长。只有这样,才显得他讲什么话都高深莫测的模样,令旁人信服。” 谢奕赞句“对”后,示意陆贼曹留在这。他则与主考官离开,一边道:“阉匪绰号‘猰貐’,早先和他兄长在吴兴郡的莫干山为匪,后来逃到宣城郡,一直藏身泾县。此人虽不在廷尉府的通缉名录里,但是作恶不少。他兄长也有绰号,主考官不妨猜一下。” “貙?” 《尔雅》中有此兽的解释:猰貐,类貙,食人。 谢奕:“对。那妪匪食人,阉匪也食人。猰貐杀狒,呵呵,这二匪,说不定早有仇怨,倒是替我等解决了一患。” 主考官不知道诛阉匪的细节,谢奕知晓多少,就把昨天蒋游徼查案,然后众游徼、勇夫一起诛匪的事详述。他担忧道:“考场内,很可能有阉匪的同伙。会是‘貙’么?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考场内?游徼?匠吏?还是考生?唉,从齐短人、多智虫开始,没完没了,猰貐死了,得查貙。揪出貙以后,又会引出啥?”说到这,他苦笑。匪就是匪,欺软怕硬,咋不去郡武比考场捣乱?干嘛一直在匠师考场闹腾。 谢奕道:“不管来多少人,只要他们露破绽,就能查到。难处是时间紧。”真正的乱子,没几天了。 主考官误会了,说道:“是啊,明日就要第五项考核了,要迁场地,选一部分游徼、匠吏过去,万一把貙选中,那不麻烦了。” 谢奕望着器物棚方向,道:“现在能确定的是,貙非匠吏身份,是游徼身份。还能确定此匪的目的,非冲着考生来的。” “为何如此推断?” “貙、猰貐兄弟俩在莫干山没有名气,是因为学武不精。到了泾县,被人赏识,苦练多年,终于有了本领。人的精力有限,他们没有时间学匠技。所以冒充游徼可以,冒充匠吏或考生,稍不注意就被人识破。倘若他们的任务是杀某考生,该在前来会稽山的途中动手,不会等考生进入考场。” 因此,只查游徼! 猰貐(yà yǔ):类貙(chū),虎爪,食人,迅走。 (本章完) 第222章 司马冲的推断 第四考项“匠师守城之谋”,将在下午申正结束,跟郡武比第二考项的结束时间一样。 现在是未初。 王葛重新拿起投石机的模器,开始改造第五样守城器械。 她要将单杠杆改为双杠杆。人力拉绳的一端,二绳呈“丫”汇为一绳;另一端的顶部则横架半弧竹筒,放置滚满荆棘刺的泥球;双杠杆之间,编织竹条盾, 用麻绳绑紧在两条杠杆上。 那么此器械就既拥有投泥球的作用,也可以作为防御盾牌,一旦攻城方朝她和队员掷伤害物,她与队员立即躲至竹条盾后头,起码可以挡过一至两轮攻击。 当然,一切全是最完美的设想。 改造的首要难点, 是横架的半弧竹筒,弧深多少?需要几个竹筒拼接?肯定要跟泥球的大小匹配。王葛由奖励材料中有“泥沙”推断,第五考项中, 不会允许考生使用山土制器,甚至水的提供都是定量的。 看明天,给她的泥沙到底有多少。所以,她在木牍上画三种规格的承载竹筒:最小的规格,是三截长、对劈的毛竹秆;最大规格,是将三截长、三个合适弧度的毛竹秆捆绑成半弧竹筒。 改造的次难点,是泥球制造。不能坚固,投出它们后,无论击中目标或打空落到地上,都要保证泥球碎掉。不然被攻城方拣起来反投,那就麻烦了。 最后的难点,是将这种器械固定在地上,还是可移动?唉,要是能提前知道战场陡坡的地势就好了。 “这坡可真陡啊, 鹰飞过来都没处落脚。” “蠢货,住口。” “怕啥?又没人。” “你俩都住口。” 三个鬼祟而行的匪徒, 分别叫李稻、李梅、李跪, 正是匪寇隐藏地偷跑的三人。他们非亲兄弟,除了李稻本来叫李大郎,“李”姓是真的,“稻”名和另两人的姓、名全是结拜时起的。 结拜之地长有梅树,当时三人唯一的口粮是李大郎带的稻米,又因结拜时跪天地,就分别叫李稻、李梅、李跪。从起名这方面,可见三兄弟没一个聪明人。 所以下山没多远就跑偏了,之后便在越来越偏与兜圈中交替。 好在他们还知道,必须走有枯叶的路,枯叶得多、得和他们布袍上缝制的槭树叶一样。他们不是胆怯逃跑,跟某些匪寇的莽撞念头一样,不甘心潜伏,想在举事之前杀一些勇夫,杀完再返回不就行了。 矗立三人前方的陡坡挺高,也很长,两侧都望不到边。 上坡? “小心,有人过来。”李稻眼力最好, 慌忙提醒。 三人赶紧戴上帽,熟练的往地上一趴,头脚方向与来人的方向一致,如此才不容易被踩中。 走过来的人不少,不适合下手,兄弟仨大气不敢出,直到这些人走远。 李跪闷声问:“他们就是勇夫吗?” 李稻小心翼翼抬头:“不是。勇夫都有马。” 李梅闷声赞:“大兄说的对。” 李稻:“行了,起来,跟上我。去看看,这些人穿着吏衣,来此处一定有原由。” 离远看时,没觉得坡多难爬,真爬上来才知艰难,矮藤都是荆棘枝。 李跪问:“咋长这么多荆棘?跟特意从别处挖了种在这一样。” 李梅:“幸亏树叶厚,适合隐藏。” 李稻:“不好,又来人了。” 三人赶紧贴紧地面,仓促中,荆棘划伤他们的脸。 “倒霉鬼”的命运就此开始,几乎每隔一刻钟就有队伍在坡顶、坡下走动,渐渐把李稻三人卡在陡坡,不敢上也不敢下。为了趴稳,他们的手和脚都被扎伤。 最后,李跪哭了:“大兄,二兄,咱们先别折腾了,趴这歇会。” 倒霉鬼们不知,此时他们若不嫌费劲,一点点挪移离开这里,或许能活命,或许就不会被一种叫“狼牙拍”的新型守城器械,像拍苍蝇一样把他们拍死在枯叶堆里。 话分两头。 考官区,药童给司马冲的嘴上敷了药,得晾一晾才能蒙上面巾。 “阿冲。” 司马冲扭头,谢奕?他想朝谢奕笑,可是嘴好疼。对方坐到他身侧,问:“疼?” “嗯。” 谢奕拍两下司马冲的手背,儿郎间的默契与厚谊,尽在不言中。“主考官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跟我说了,线索很少。他怀疑荷舫乡的陶游徼品性不端,就先查他。你可知此人?” 司马冲不能说话,布囊里备有石子,他在地上写道:“我正怀疑他,不止品性。” 谢奕眼一亮:“说说你的怀疑。” 司马冲点头,每写几字,抬头缓一、两个呼吸,因为低头时,嘴上的伤更疼,跟要崩裂涌血一样。在荷舫乡时,他根本不认识陶廉,起程后,此人处处跟他过不去。过不去的理由,是司马冲为新乡兵,年纪这么小,就凭家世、借这次匠师大比成为游徼。 司马冲确实心虚,加上陶廉的挑衅次数虽多,但每次不算过分,因此二人在到达山阴县前,没有动过手。此人简直阴魂不散,直到进入匠师考场,二人才短暂分开。 “陶廉本身就是游徼,替谁抱怨不平呢?我抢的是普通乡兵的晋升机会,又没抢游徼的?”写完这段话,司马冲着重的点手指。 谢奕:“有道理。正常来说,你有能耐当上游徼,就有能耐让他当不成游徼。他的抱怨该藏在心里,何苦时时在明处跟你作对?倒像是……有意接近你?” 司马冲继续写。今天早上,他才真正开始琢磨陶廉、怀疑此人意图。阉匪有一个同伙的消息,是主考官授意蒋游徼扩散的。可陶廉为表现仗义,喊的却是“你等听好了、你等若杀司马冲”几句话。 凡听到阉匪有同伙这一消息的,必然知道仅有一个匪同伙。陶廉为什么喊“你等”?还重复了两遍? 谢奕:“心虚?故意?都证明此人有问题。不,”他缓缓摇头,“重点不在这。重点是,他仍要接近你。他武艺怎样?” “路上较量过,一身蛮力,非我对手。” “较量时,他先动的手?” 司马冲点头。 “阿冲,当心此人。他使蛮力,有可能……不想暴露破绽,再者,故意让你轻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目标绝非你。此人再接近你时,告诉我。” (本章完) 第223章 商队前来 申初时刻之前,八百勇夫都回来了,一个个饿的没精打采,不少人受了伤,都是争抢猎物互殴所致。 会稽山哪有那么多山兽?每人发二十只箭,其实是骗勇夫的手段。官署舍得耗千金之资买野兽,然后放归山里供勇夫射杀?怎可能啊, 一头野兽的钱足够买百只禽、百只兔! 何况八百个人,仅能在一座小山的范围捕猎。 清点猎物需要一段时间,桓真、王恬坐到考场区的边上,部曲铁雷、石厚一直在这等着。 石厚先把匠师考场那边死老妪、诛阉匪的消息简单一讲,然后道:“晌午时候,吴兴郡的钱氏商队、沈氏商队,本地的彭氏商队、王氏商队、赵氏商队都来了。彭氏商队的奴仆、牛车最少, 直接去的匠师考场那边。其余商队全都分布两处考区。” 王恬顿时不觉得饿了,分析道:“虽说吴兴郡也有准护军和匠师考核,可钱氏、沈氏都是大族,来会稽郡行商很正常。” 王恬既这么说,就是觉得不正常,毕竟近几天闹事的匪徒来历人尽皆知,全来自吴兴郡! 石厚:“武比考场这,钱氏有牛车七辆,立于车外的奴仆五十几人;沈氏牛车九辆,七十几人。人数是粗略数的,不准,车内定然还有人。” 铁雷:“匠师考场那边,钱氏奴仆七十几人,牛车比这边多两辆;沈氏奴仆近百人,牛车比这边多三辆。” 桓真拧着眉头:“他们走到这里, 证明所过之地的亭所、乡所尽知晓, 商队中的奴仆,过所竹牌也必然经得起查。人多,车少,沿途全凭脚力,这些奴一定都体壮力强。” 石厚、铁雷均应:“是。” 不怕官署盘查的情况下,数百壮奴聚集,若包藏祸心,麻烦可大了! 王恬是本地人,桓真问他:“彭氏、王氏、赵氏,都是商贾?” “都是。彭氏经营木器,王氏、赵氏经营竹器。彭氏最富,开始造船了。” 大晋不允许私营船肆,朝廷刚发布了航海令,只允许商人跟官署船肆合作,说是合作造船,实际上是出数倍的钱买海船、买航海名额。 有钱的商人多的是,郡署能给彭氏购船名额,从这点上,至少可知彭氏被郡署信任,这便是王恬暗示的意思。 那王氏、赵氏呢? 此时此刻,像桓真和王恬一般,听部曲讲述这两天的诛匪事件、从而分析形势的勇夫有很多。 幸亏最开始,齐短人的恶癖令其暴露,引出一个又一个的恶匪。风吹草动, 没人蠢到认为这些匪是凑巧聚至会稽山的。 “小匠娘,姓昂?竟有此姓,山阴县人?”沈氏商队的某辆牛车里,阴冷之声下达命令:“齐短人不成事,是可恶。但这个匠娘,更是不祥之兆。想办法,找出竖婢,杀。” 起风了。 匠师考场处。 申正时刻到,第四考项结束,考官、察验匠吏都进入制器区,淘汰考生的同时,也要择出留取考生的三样改造器械。 王葛这里,主考官当然要亲自察验。“讲一下每样器械。” “是。此器械叫狼牙拍,根据投石机改造。”王葛开始细述:“长杆可旋转方向,狼牙拍这端虽重,但我守城方两人一起拉动麻绳,能使其立刻抬起。松手,狼牙拍重重落下……若用在城墙上,就不必设置横木了,可在木板四周加铁环,以绳索紧系,置绞盘,拍中爬城墙的敌兵后提起,再下放,以此循环。当然,有足够材料的话,滚木也可以楔满尖刃,用绳索悬吊。如此,能节省大量材料打造别的器械。” 主考官上过战场,见过真正的战争,跟着王葛唾沫横飞的急速话语,想像狼牙拍、狼牙滚木不断砸击敌兵的场面,激动的自后脑往下,不停的起鸡皮疙瘩。尤其王葛最后一句话,节省大量材料,简直戳中匠师最头疼的问题! 王葛讲解第二模器图:“此器械叫木人链枷锤,根据连枷改造。可破甲、破盾。” “破盾?”主考官嗓音有点劈。破甲好理解,锤上全是刺,跟铁蒺藜似的,破盾怎么解释? “连枷只能往下垂,链枷锤不一样,挥舞起来随意拐弯,绕过盾牌,很容易击中盾兵。可惜啊,若我会功夫,就能代替木人甩链枷锤,若再能……”王葛故意装着思索、犹疑状,“若再能像勇夫一样,骑着马、借助马奔的力量,猛挥链枷锤!我觉得……” 不用你觉得!主考官激动的鼻孔都涨了:“我觉得哪怕敌人的甲再厚,也能一击而亡!” “是的。第三器械叫铁锥盾车,根据刀车改造……明天要看陡坡的地势,奖励的材料多少,如果不适合车轮行走,或者没法打造车轮,可只制木盾,楔稳在地面,把它放在匠师旗的前方,作为我守城方的最后防御。” 幸亏此考项允许勇夫提前观察守城器械、允许勇夫认输。主考官满意点头,又一次感叹,这才是匠人天赋啊,小小年纪,就懂得因地制宜、因材制宜! 王葛很满意主考官的满意,更振奋道:“第四种器械叫泥蒺藜网,根据木蒺藜网改造……制造泥球的泥最好是深泥黏土,把藤皮扒下来、撕碎,加到泥球里,晾干后肯定坚实。如果真正打仗时,完全可以让百姓制造泥球,匠人制作别的器械;而木框里泥球内的污汁,可以换成粪汁。” 主考官:粪汁算什么,还可换成毒汁! “第五种器械叫双杆投泥机,也是根据投石机改造……” 酉正时刻。 郡武比考场的五百勇夫名额已出。桓真、王恬、庾羲都在内。 第三考项公布:勇夫攻城之搏。 规则:十勇夫一队,以“攻城方”身份,与“守城方”的匠师考生,在荆棘坡战斗。战斗时间在三天后。明日,每队勇夫进行角抵赛斗,选出各自的“什长”。攻城过程中,必须服从什长命令。 胜负规则:战胜各种守城器械,冲上坡顶夺得匠师旗,如果损失五勇夫,即使夺了匠师旗,勇夫小队也算失败。在胜者队伍中,以攻城时间长短末尾淘汰,留取三十个队。这三百人,紧接着参加最后的考项。 最后考项暂不公布。总之,最终只留取一百名“准护军”。只有获得“准护军”,才能参加明年州治的护军选拔。 武官刚讲完考核规则,桓真就举手,武官允许后,他问道:“攻城方跟守城方,以何种方式分配对战?”他有不好预感,必须避开王葛。 (本章完) 第224章 彭氏目的 武官知道桓真,也知道唯有踱衣县的乡兵勇夫,在五月的乡兵大比中被俩准匠师打败。此事可不仅仅是司马冲丢脸,踱衣县所有勇夫都成了笑谈。 “哈哈。”武官欣慰的看着桓真,视线扫向他认识的来自踱衣县的其余勇夫,“放心!每队攻城方、每天可派一人去守城方观察守城器械。在制器械的最后一天,先由攻城方选择守城方!战斗时, 分上午、下午两轮。只有上午赢了的守城方,才有资格进行下午的次轮战斗,由他们守城方选择你们。如果首轮战斗,守城方全败,则不需进行次轮战斗。” 桓真还没回应,他后头、荷舫乡的司马遐和司马掣就异口同声的庆幸:“太好了。” 武官听见了, 赞道:“有志气!” 王恬受不了,装着挠鼻子把笑憋回去,这误会, 比他撒尿浇的圈都大。 “但是!”武官紧接着道:“轮到守城方选择攻城方时,避战认输的勇夫队伍超过一半,那今年会稽郡的准护军名额……整体作废!哈哈,当然,吾等儿郎怎会窝囊至此!哈哈!” 哈哈个屁。王恬拽着桓真走,庾羲跟过来,王恬不避他,问桓真:“桓阿兄,若是再遇到狼牙刺,可有办法战它?” 庾羲插嘴:“狼牙刺真这么厉害?” 桓真:“怕就怕,这回比狼牙刺还猛。” 天将黑。 匠师考场外,彭氏商队的第二辆牛车,车门半掩, 昏光照着彭小娘子,对面暗处坐着她阿弟彭小郎。 彭小娘子:“若有机会见到王匠师,阿弟切记收敛脾气, 把我教你的话, 说给王匠师。” “能找到她吗?我记不住她长什么模样了。” “无妨, 我记得。”彭小娘子看着外头,觉得一切都灰蒙蒙的,人情冷暖,令她早早领略。阿母病亡不到半年,大父就令阿父再娶,中意的女郎才比她大三岁,就是上次郡竞逐赛中,年纪最小的匠娘王葛。 当时彭小娘子因为王葛年纪小,好奇的询问匠吏,知道了对方的姓名。也因为当初她多了那句嘴、记性好,阿父才把她带来辨认。郡竞逐赛时,阿弟几次给王匠师捣乱,没想到成了阿父想跟王匠师结缘的契机。 可是,正因她记性好,才更记得自己阿母的模样啊! “阿姊,你哭了?”彭小郎趴到她膝头,仰着脸,他眼中也含着泪,悄声道:“阿姊放心, 等我见到那女娘,一定用世间最难听的话骂她,她休想得逞嫁进咱家。” 彭小娘子摇头:“王匠师是贤女郎。我们自家的事,我们姊弟的忧愁,怎能怪罪给王匠师?” 彭小郎垂头呜咽:“可是她要抢走阿父啊。” “阿弟还小,不懂。非她抢走阿父,而是阿父……肯定要再娶新妇。”彭小娘子虽心寒,但不能当着幼弟数落自家的盘算和私心。 没有谁比王匠师更合适彭家的择妇条件。王匠师家贫,自身极有本事,是会稽郡年纪最小的船匠师,将来别说为吏,为官都是有可能的。彭家有钱,王匠师有才,相互得益,谁还在乎死去的阿母? 考场内。 五十名额已经公布。 王葛当然在其中,只是没想到自己淘汰掉的狼钩刺,被主考官选中了,定下的另两种器械为狼牙拍和木人链枷锤。 明早卯初出发,去荆棘坡跟天工技能的考生、以及铁匠考生汇合。天工技能啊,王葛明白,其实兵匠师就代表她将来要逐渐往天工技能转型了。 王葛能接受这种转变。 这是晋朝,是弯弓走马、战争从不休止的残酷时代。天工技能的匠师,比巧绝技能的匠师更被朝廷所需。那她以后会上战场吗?还是上战场的日子不远了?真正的战场和前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样吗?她脑中乱糟糟的,天黑下后,强迫自己赶紧睡。 三天的制器期,太紧了,今晚必须养好精神。 夜风愈疾。 罪徒山谷。 冻透了的罪徒们无法抱团取暖,这可恶的枷啊,可恶的木匠! 袁彦叔抬起头,看着前头的同枷罪徒。对方脑袋低着,不知真睡着、假睡着,一试便知。 枷下,袁彦叔单腿抬起,缓缓蹬向此人的颈部,只要一用力,对方的脖子便会顷刻断裂。 “苏先生。” 果然假睡。袁彦叔放下脚,不出声。 此罪徒知道自己再不开口,就跟昨晚死掉的罪徒一样了。也真难为他,既得防备周围罪徒,又得低声,不能讲太直白、还必须让“苏峻”听见、听明白他的话:“掖县,我知。丹阳,应知。” 这是先报苏峻出身,再报他自身来自丹阳郡。 袁彦叔仍不开口。 “再忍几日,偿心愿。” “凭你?”袁彦叔更低、浑厚的声音顺着风送入对方耳中。 同枷罪徒这才真正松口气,知道苏峻不再怀疑他了。“放心。” 放心?袁彦叔听懂了,罪徒中还有作乱同伙。 郡武比考场外。 赵氏商队,佃奴们绕牛车席地而坐。 主家赵大郎和一高大郎君并肩立于牛车近处的树下。高大郎君是天黑后才来的,此刻他背着月光,非面对面,谁都看不清他面容。 二人的谈话,也因四周空阔,没第三人能听到。 赵大郎:“从事史放心,自今夜起,隔火地带从外往内扩,一切尽按从事史之令清理,绝不殃及别的山头。” 高大郎君:“近几日都有风,风送火星,必须小心。” 赵大郎:“我族儿郎,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让匪寇逃离那座山。” 一番铿锵忠言,高大郎君却转了话题,问:“五商队,四个别有用心。彭氏是何情况?怎出现在匠师考场?” “我已打听出来。有一木匠考生雕刻过一个木牌,彭三郎的小儿很喜爱那木牌,可惜弄丢了,自此总做噩梦。因此彭三郎带着小儿来此寻那考生,想求对方再雕刻一模一样的木牌。” “你明天找彭三郎,让彭氏商队离开。” “是。” “要盯紧他们,离开时有无佃奴留下?” “从事史怀疑……啊,我多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一定做好。” 高大郎君月色中来,月色中走。赵大郎连对方的背影都不敢长时间目送,生怕被怀疑别有用心。 “唉。”赵大郎肩膀垮了一样,顺着树坐倒,袖掩面,不敢哭出声。自家辛苦行商多年,差点被糊涂的老父害的抄家灭门。阿父怎敢给匪寇提供枯叶衣?怎敢、怎敢啊!从染匠到绣匠,怎么可能无官署的耳目? 他刚才讲出“玉石俱焚”,司马从事史根本不理睬,他便知道,赵家若不豁出命、不死也要拼死一些儿郎,就等着和匪寇一样死尽。 从事史:官名。司隶校尉的属官。 (本章完) 春节停更 除夕,初一,没时间码字,停更两天。   第225章 战事将起 枝头鸮声恶。 这一夜,罪徒山谷中,矮乡兵在高乡兵的监视下,费力的用石头铲土,把苏峻的尸体掩埋。事不过三,他先背叛朝廷,又背叛祖刺史,不能再背叛了。否则,今夜他埋苏峻,改天有没有人愿意埋他? 怵悸眠不祥。 这一夜,陶廉噩梦不断,他梦到、应该说终于敢回想狒娘子伤害阿弟时的情景。当年那恶妇嫉恨目光盯住的,其实是他。狒娘子为何嫉恨他,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恶妇当年只说了一句话:“小小年纪,如此壮实,凭什么?”阿弟机敏,挡在他前头承受恶妇一踢。多少年了,他以为自己对阿弟好,就能忘掉当初的怯懦。阿弟遭的罪,本应他承受的! 遵道斩捷径。 这一夜,荆州的三千蛮兵、武昌郡的一千郡兵、以及郡置七县集结的一千乡兵,于扬州淮南郡的合肥县西郊驻扎,既能切断北边淮南郡治向合肥运粮的通道,也能监视南边庐江郡的动静。合肥县令祖涣是叛军之首祖约的侄儿,淮南太守许柳是祖约的女婿。许柳与祖涣,哪个不在守城?很快便知。 得路射天狼! 这一夜,郡武比考场刚淘汰掉的三百乡兵勇夫,合山阴县大贾赵氏族人及忠心佃奴,共五百余人,在可靠的附近农户的引路下,顶着月色绕山而行。他们的任务是在某处有河流的山脚下,沿河扩一道隔火沟。 这三百勇夫,五人为伍,二伍为什,百人为伯。伍长听命于什长,什长听命于伯长。 “快快快!”催促人加速行走的声音,整夜都没停过。 无论伍、什、伯,每名代为卒长的乡兵,都有种奇特感觉,觉得他们在这一夜中成长了。他们不知为何去挖隔火沟,不过,身为兵卒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非追问原由。 亥正,夜寂,人定。 洛阳皇宫,太极殿西堂。 皇帝司马有之的寝床远不如书案阔大,紧挨着麒麟衔盏瓷灯下的奏牍,是祖约上呈的会稽郡官长的考课:郡尉谢裒被劾,劾其不尊礼法,纵容其子谢据在南山馆墅乘步辇行路。 每年从九月起,各州均要对属郡进行上计考课,郡对属县,县对乡亭。由于扬州、豫州刺史调换,二州加紧完成上计考课是对的。扬州送来的最快,豫州的计簿、奏牍也在路上。 严格来说,非帝赐,官员不可乘坐任何人力扛抬的肩舆。实际上,谢裒这样的郡级官长,如若身体有疾,乘坐简陋的肩舆代步也没什么。倘若是举发谢裒,司马有之现在就下令赐其可乘步辇就行了。 但幼童谢据不行! 司马有之斜倚绨几,思考着:祖约反叛,先参谢裒,这份奏牍呈来的时机颇妙。谢裒是郡尉,掌管郡地兵权。无论被劾的事情是否属实,不管祖约是否反叛,按规矩都应先卸谢裒的兵权,由廷尉署考察。 战事将起,他岂能罚谢裒?廷尉署也要延期去会稽郡考察。所以祖约此举非为惩治谢裒,而是妄图朝廷怀疑……郡守王导与叛兵有勾结?或者……可替代会稽郡郡尉的武官中,有人跟叛兵勾结? 因为卸掉谢裒的兵权后,要么由王导安排郡兵武官暂领兵权,要么朝廷派武官暂领会稽郡郡兵、或直接任职。 半刻后,司马有之想好了如何处理。待平叛结束后,降谢裒为郡守佐官长史,会稽郡不置郡尉,仍由谢裒协助郡守掌管郡地甲卒,待其来年考课有功,复原职。至于会稽郡的什伯卒官,有无跟叛兵勾结者?着司隶从事史王悦查。只要有谢裒在,卒官翻不起风浪。 次日寅正。 王葛等五十名考生已经都吃完早食,背好行囊,在考官、部分匠吏和游徼的带领下,提前离开考区。 彭小娘子找不着哪个是王葛,一是天还黑着,二是百姓不许靠近考生队伍。 怎么办?此时不接近王匠娘,后续怎么提亲?彭三郎想到就这么回去,肯定又得受阿父的责骂,就埋怨彭小娘子:“废物!和你阿母一样,一到关键时候就指望不上!你看不清她样貌,还看不清身形么?” 两句话,彭小娘子的视野蒙上了水雾。阿父提到“阿母”二字时,她刚好怀疑一女娘就是王葛。但是……彭小娘子低下脸摇头,愧疚道:“阿父,我认不出,我真的认不出。”她不能害王匠娘,不能让另一个女郎像阿母一样也被阿父利用、待无利可图时被弃。 彭小娘子拉着阿弟回车内。赵大郎来到彭三郎身侧:“彭郎君,我的竹肆接了官署一桩交易,有无兴致合作?” “我做的是木材料。” “我急缺的正是木材料。怕我诓你?交易前立契,怕什么?” “何时要?” “急要。你尽快回竹木里,找我五弟立契,最晚立契时间是明日下午。过了明日,我只能另寻人了。” 彭三郎松口气,他不被阿父重视,竹木里的商贾恐怕都听说了,若能跟赵氏合作,就是打破不利传言的最好证据。即便合作不成,也能解当下寻不到王匠娘的困局。 卯初。 赵大郎目送彭氏商队行远,也松口气。司马从事史特意交待,让彭氏商队离开会稽山,一是不让彭族卷入这场叛乱,二是给赵族留一处立足之地。绑上彭三郎,就等于绑上彭贾人。将来哪怕只留一处竹肆,也够幸存的赵族子弟活下去了。 巳时,荆棘坡。 坡底下,人云集,声沸喧。 跟王葛组队的考生分别为天工技能的匠郎马材、铁匠郎梁善。铁匠考生无改良守城器械考项,待定下最后的器械模图后,梁善每天必须两头跑,因为铁匠的熔炉不能挪移,打造铁器得返回考场。 坡底三丈之外,是大片槭树林,空处位置有限,五百勇夫全呆在林中。 不少勇夫站在、骑于树上张望:“铁匠考生里无匠娘,天工技能考生中有五个匠娘,巧绝技能有六个。” “脸上咋都涂这么白?一组队就混了,谁能猜准哪个是昂匠娘?” “猜啥啊,说不定昂匠娘已经被淘汰了。” 王恬利索的下树,向桓真道:“看到了。”看到王葛了。 这时郡兵唤勇夫集合:“现在分配队伍,十人一队,定下什长后,三天中,每天可由什长遣一队员,上荆棘坡观察守城器械。” 勇夫们的目光全瞥向荆棘坡,匠师考生开始爬坡了。 攻城、守城之战,将起! 感谢百花晓月赠送这么多月票。 鸮(xiāo):古代对猫头鹰类鸟的称呼。鸮,恶声鸟也。 刺史:是州级最高官长。太守是郡级最高官长。一个州包括许多郡。 遵道斩捷径,得路射天狼:取自《离骚》。意思为“遵循正道,斩断暴虐捷径;踏上正途,射杀侵略者”。 太极殿:曹魏时期建立。太极殿除主殿外,东堂是皇帝处理朝政、讲学的地方,西堂是起居之所。 绨几:包了丝织品的凭几。 什伯卒官:本文里,指步兵中的基层武官。 (本章完) 第226章 马匠郎的改良器械 攻城、守城的坡道宽度,早被提前驻守在此的准匠师,用砍伐规整的荆棘丛隔开。每条坡道为一丈宽,效仿城墙垛堞的防御宽度。 这些准匠师全是前段时间,在郡竞逐赛中淘汰受罚的考生。他们先把守城方改良器械的材料、工具运到坡顶,然后分成两拨:一拨人收集槭树叶,铺于陡坡, 加大攻城方攀爬的难度;另拨人则把遍坡的荆棘树该劈的劈、该挪位置的挪位置,形成标准如一的隔离墙。 现在考生、勇夫到来,倒霉的准匠师们无资格观赛,立即撤出了会稽山。 坡真陡啊,每脚不踩实就会打滑,王葛手脚并用,快到坡顶了,余光出现幻觉, 觉得左侧荆棘下堆积的落叶动了一下。 她的疑惑一闪而过, 继续爬,上到坡顶。 王葛没看错,动的人是匪徒李跪。 李稻、李梅、李跪兄弟仨熬到现在不容易,他们为了减少占地,顺着荆棘方向,前头人的腿,拢住后面人的上半身,这样三个人就只占一个半人的位置。他们仅靠特制的苇管透气,避过了那么多准匠师的踩踏,一天一夜,把今世剩余的运气全耗光了。 但活人终归是活人,匪徒也终归是没受过严苛训练的匪徒,李跪趴久了, 浑身疼痛,若是不每隔片刻稍微挪动一下姿势,他觉得全身的骨头就要散架坠进深泥里了。 刚才他又疼得受不了,宁可被发现,也必须挪动,恰好落到王葛视野里。 坡顶,以白灰划框隔出五十组守城方的材料制作区,每个框区都有一名固定游徼看守,另有两个十人小队的游徼,一南、一北往来巡查。每五个制作区的中间位置,架一大鼓,鼓下郡兵、察验匠吏、普通匠吏、鼓吏各一。 王葛与马材先清点各自的奖励材料,工具。 工具很全,各种规格的斧、锛、鐁、锯、刀、锤、凿、墨斗、磨石、锄头、小铲、筲箕、帚、筐、麻袋、包括手套都有。 材料方面,除了铁材料不在这,王葛的木料、竹料、麻绳、泥沙、绞盘、铁链均在。 木材料是樟木和野荆棘枝。樟木的材质软,方便劈、锯、好打磨。王葛是在急训营期间知晓的,如柘木、桦木等坚硬木材,只能官署匠肆使用,均用于兵械制造。私人匠肆砍伐、经营这类树木,一律按谋反判罪。 不要自以为聪明,觉得偷偷砍伐没人发现,首先运输是难题,一路怎么躲过各亭、各乡的盘查?若开辟小路,会留下很深的车辙, 谁敢保证不被百姓发现? 正因为上述原因,官署才会年复一年的剿匪,就是怕匪徒与叛乱势力勾结,把匠肆隐藏在山中。但别忘了,官署有驯养的猎鹰,山中藏大量的人、出现建筑、树林被大量砍伐,都难逃鹰目。每只猎鹰均有固定巡查路线,哪只遭遇意外没飞回来,或回来后格外躁动,官署都会沿猎鹰巡查的路线,派斥候侦查。 言归正传。 竹材料有慈竹、毛竹。毛竹也适合制兵械,但它不如箭竹管束严苛,私人匠肆大量砍伐、经营毛竹材料前,只要提前上报,官署同意即可。 麻绳材料有三盘,足够用了。 绞盘是木制的,材料为柘木,绕轴的麻绳是满的。绞盘附带说明竹简,不允许对其进行切割改造,只能增减麻绳长度。 泥三袋,沙一袋。刚才在坡底,考官已经讲明,允许往山土中楔木桩、竹桩,但考试结束后,全得清除,并且填土恢复原样。制器时,不能挖掘山土、草木作为材料。这些王葛之前都猜测到了。 铁链一条,五尺长,也附有竹简说明:不能熔毁、不能截断、不能使用铁材料加长。王葛明白,绞盘、铁链都属于兵械,是借给匠师大比使用的,必须原样回收。 时至今日,王葛已了解,铁材料远比她从前想的珍贵。中原缺少优质的铁矿,铁矿石含硫、含磷高,造成熔炼后的铁块脆性强、韧性差,经不起锻打。因此,又造成铁匠的锻打技术发展缓慢。这是很难解决的恶性循环。 马匠郎也验完奖励材料了,三人围坐后,王葛、马材把刻着器械图的木牍交换。铁匠郎梁善知道自己的作用,也知道三人再努力,也不可能在三天内,把器械都制出来,必须进行再次的改良与淘汰。他安静等着。 王葛看着木牍,感叹马匠郎的才智。对方改良的器械只有两种:滚木,绊绳。 马匠郎将滚木、撞木结合,以并列的两个“H”形木框牢稳楔于地中,两个横木上方竖架滚木,滚木两端垂绳环(绳环的位置要在两个横木里侧),环系撞木。 如此改良,撞木就可随上方的滚木滚动,改变撞击敌人的位置。困难点在于怎样使滚木滚动自如?还有,撞木如果轨迹斜了,会不会撞到木框上?所以马匠郎的改良理论是好的,真制器时,必须减滚木、撞木的体积,还要在两个木框上加材料。总之,得不偿失。 再看绊绳。绊绳原本是对付战马的,此次守城考项中,攻城方不允许带战马,所以木牍上画的五条绊绳,是用来增加勇夫攀陡坡的难度与冲击速度的。 绊绳如果从陡坡中间开始加,很实用,正好能跟她的狼钩刺或狼牙拍配合。 天工技能考生的奖励材料明显少,刚才王葛放眼远望就发现这点了。马匠郎的材料只有三样,木料、竹料、麻绳。 这三种材料,改良的绊绳全用上了。以木桩固定绳两端,绳上缠荆棘枝与竹蒺藜。竹蒺藜中间有孔,麻绳穿过去,防止攻城方摘掉竹蒺藜投掷。 为何说绊绳得跟狼牙拍、狼钩刺配合呢?如果没有威胁攻城方的器械,勇夫们完全可以暂停爬坡,从容解下绊绳,当成武器攻击守城方。 关系到胜败、甚至在比赛中受伤,王葛想好措词,要劝马匠郎放弃改良滚木,节省材料。 “马匠郎……” “稍等。”对方制止她说话,他眉头紧蹙,还没看完王葛的器械图。 好。此人面相严厉,看上去不好说服啊。 王葛向铁匠考生梁善一笑,然后起身,看向坡下,勇夫们已经开始角抵比试。 梁善站过来,问:“王考生记得姜小四吗?” “记得。你也是踱衣县人?” “是。我和姜匠郎都是浔屻乡人,在乡所铁匠肆相识。他总说和王考生一起战胜勇夫的事,讲得我们耳朵都起茧。” 王葛没有浪费时间假谦虚,而是直接把她的顾虑说出来:“这次地势不一样。陡坡不利勇夫攀爬,也不利我们。” “啊?我就会打铁,王考生可否给我说说?” 王葛脸严肃,她没眼花!也就眨两下眼的工夫,那处落叶堆有两处,在轻微起伏! 垛堞(duǒ dié):城墙上面齿状的小墙。 锛(bēn):削平木料的平斧头。在古代,相当于刨子工具。 鐁(sī):理解为刨子就可以。“锛”刨平的面积大一些,“鐁”刨平的面积小。 (本章完) 第227章 绝不留情的王葛 一瞬间,王葛想到两种可能:要么树叶底下潜着蟒蛇,要么是……匪徒? 陡坡不平坦是正常的,有的地方拱起、有的洼,可之前那么多准匠师在此活动,不管是蟒蛇、是人,怎么躲过的?若是人藏在里头, 有几人?怎么呼吸?怎么保持毫无破绽? 王葛不再盯着那处,怕引起梁善的好奇心。 她先回他刚才的问题。王葛不懂什么兵法、什么地势,仅以几种改良器械需要怎样的环境分析:“从刚才登坡就试出来了,此处泥土松软,打木桩必须打深,木桩也必须加粗才能牢稳,每个桩, 我都要多费时多费力;再有, 我改良的器械最适合在平原使用, 没想到荆棘坡如此陡。原本吊杆落到离平地五尺就能砸到勇夫了,但这种坡,得再下落五尺才行。这就意味着跟勇夫战斗时,我每一次拉回吊杆都更费力,一旦我力气耗尽,就拖累你和马匠郎了。” 梁善“哎”一声,说道:“我等分为一组,肯定要诚心合作。你只管制器,出力的活,我来做。” “还有我。”马匠郎过来,把木牍还给王葛。 坡下槭林中,到处是勇夫畅快的叫好、不服输的骂咧、猴儿般灵活的爬树下树,比起坡顶拘束、缺乏自信的匠师考生,少年勇夫们的气势,更如骄阳之蓬勃。就这么看着他们, 马匠郎都觉得自己年轻了数岁。 他双眼、唇角、连胡茬都泛笑, 抄着手看王葛、梁善一眼,说道:“按考核规则,我们有机会让他们全军覆没。” 王葛:“是。” “嗯。”梁善点头。没错,守城方只要撑过上午的首轮攻城,下午次轮攻城时,勇夫队伍超过半数不敢对峙某组守城方,那今年会稽郡的准护军就没名额了。 马匠郎长舒气,他四十了,这次不拼,更待何时?“勇夫攻城之前,先择什长,为的是攻城时不生乱,一切听命于什长。我等也如此!王考生,从现在起,如何制器由你决断,我与梁考生听从命令。我匠人,可再次打败勇夫!全部勇夫!我有信心,王考生,敢持此信心吗?” 王葛惊异, 对方根本不需她说服, 不但看懂她改良的器械, 且甘愿放弃自己的改良。 既然信她, 服她,她…… “有何不敢?”王葛也抄手而立,俯瞰槭树林的同时,不忘扫那落叶堆一眼。“制器之前,我要找考官确认件事,很快回来。” 首先,她要找主考官确认,排除郡兵、贼曹、或游徼潜伏在荆棘坡中。王葛是先将这种可能排除掉的,因为匠师制器,制的过程中得一遍遍试器,谁躲在坡上谁找死。但为防万一,必须找最高官长确认。 确认好了后,就只能将隐藏的不管是蛇也好、人也好,都当成苦荼一样厉害的匪徒。 最重要的一点,是王葛有私心。她想厚颜请求主考官,用匪徒试狼牙拍的威力。不让那些张狂桀骜的勇夫提前见识狼牙拍威力,怎能震慑他们?怎能让他们明白,攻城、守城之战,他们敢真上,这场仗就不是演习! 如果攻城方不知趣,不懂放弃,她王葛绝不留情!谁想踩着她的名气拼成绩,谁就被踩、和匪徒一样见血! 快午时了。 群匪藏身的山坡,由后向前又传递一不利消息过来。山脚下的河流,有很多人在掘沟。 “很多人是多少人?有上山的迹象吗?” 这俩问题由北向坡下传回。 武力决定地位。最后方,俩怂匪结伴,再下山去清点挖沟的人数。河流两岸尽是绿色柀树,俩怂匪的枯叶衣是红的,不敢太靠近了,趴在槭林边界处遥望。 “真要一个个数清楚?” “数个屁。我不回去了。” “啊你、你想逃?” “嗯。我心里一直很慌,总觉得有来无回一样。” “但是逃了就拿不到钱了。” “我想回乡,佃几亩地,老老实实种地。你跟我一起。” “种地太累,我不愿。” “小心!” 被提醒的怂匪一回头,脑后被石头重击,仅一击就死了。 “你不愿,就莫怪我了。”施暗手的怂匪扔掉石头,顺着河流蜿蜒,往人少的地方下山。管这些人挖沟干什么?挖了沟后会不会上山?反正他不干了,从李稻那仨蠢货离开后,他就没安稳过。李稻他们如果被抓到,是经受不住拷打的,一定会供出这座山。自己刚才回去传递消息,已经尽了最后的义气。 半个时辰后,此匪死在乡兵孙戊箭下。 这是十三岁的少年郎第一次杀人,刚刚射箭时没觉得什么,还满怀即将立功的雀跃。现在,他放低弓,臂膀微微哆嗦,掌间还残余前日触摸假虎皮染的颜色。从前他射禽、也杀过豢养的狼,如今射杀一个匪?真射杀一匪! 孙戊又谨慎的补了一箭,才小心翼翼来到尸体前。昨夜出发时,武官下达的命令为“凭首级与枯叶衣领功”,他想领功,就得割匪徒的首级。孙戊又开始哆嗦,一方面是控制不住即将做这种事的不适,一方面是识清自己骨子深处胆怯的事实。这样的他,难怪被郡武比赛斗淘汰,这样的他,配上战场吗? 午正时刻。 罪徒山谷。 不嫌枷重、不嫌脚腕上绳索绊腿的罪徒,都双双顶枷去浅坑边解手。这个季节溺在身上很快冰冷,更不好煎熬。 监视这些罪徒的乡兵总共四个,矮乡兵在其中,他特意跟在假苏峻身侧,其余三个乡兵便隔开了距离。 袁彦叔身前的同枷罪徒小声问:“苏先生不再怀疑我了?”此举明摆着告诉“苏峻”,虽然都是内应,但他身份高,知晓矮乡兵也是内应。 矮乡兵步伐稍滞,紧接着正常行走。能做内应的,谁傻?怪不得家人的性命被姓江的畜生轻视,原来在内应中,自己地位最低! 同枷罪徒:“苏先生,你先把铁刀给我用。” 袁彦叔仍不出声。 “苏先生?” “到坑边了。”袁彦叔提醒。 “什么?” “到、坑、边。”袁彦叔上前一步,重枷巨力搓着同枷罪徒跌低一脚、刚推此人进浅坑,袁彦叔就下拉枷板往后一撤。 咔! 罪徒颈断! 矮乡兵的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什么情况? 木枷随着前头罪徒的倒地而撅,袁彦叔跟着往前趴,脑袋“吓得”往两侧惊惶而视,求救:“快,来人啊,看看他怎么了?他刚才一直在说话,突然就这样,他真的是说了一路话,跟闭不上嘴般喋喋不休,突然就倒了。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 另两个乡兵维持秩序,高乡兵过来,这情况都不用验,罪徒半张嘴,死不瞑目。 直到高乡兵拖走罪徒尸体,其余罪徒被赶回坐着的地方,矮乡兵都没想明白,假苏峻为何杀死此内应? 柀(bǐ)树:指榧树,在古代的叫法。 (本章完) 请假 抱歉,今天没时间更了。祝书友新的一年里财源广进,圆圆满满。   第228章 狼牙拍见血! 站在苏峻的立场,此内应被杀,不冤枉。 因为做内应,就得具备内应的素养,否则成不了事还坏事。当这个罪徒问第一句话“苏先生不再怀疑我”、而苏先生不回应的时候,罪徒就该闭嘴,等何时苏先生先联系他, 他再应对。 简而言之,是必须分清主次。 祖约派人接应苏峻逃离的计划里,唯有苏峻一人为主,所有内应为辅。 所以,冒充苏峻的袁彦叔,以“言多”为理由杀掉一个愚蠢、自以为是的内应, 正常。 当然,袁彦叔真正的目的, 是没理由也要寻找理由、必须杀死这个罪徒! 不杀掉对方, 怎能逼出潜藏最深的内应现身?潜的越深,越说明身份有异。另外,袁彦叔有个大胆的揣测,假如祖约要接应的是两个人呢?除了接应苏峻,还接应别人呢? 此时,乡兵孙戊提着匪徒的首级,背负反卷的枯叶衣下了山。他眉眼中是清澈英气,已经克服了初杀匪徒的不安。他是兵,就得与匪、与所有叛贼势不两立。匪,不但扰乱朝廷,也残害百姓,所以匪是畜生,射杀匪, 如同射杀畜生。 因山底处处飘着柀树的香气, 乡兵言谈时为了方便,管蜿蜒野河叫曲香河。 曲香河两岸,乡兵与赵氏族人都忙碌着,伐树、铲草、挖沟、搬运湿泥铺壤。片片绿色的柀叶落在河中,随波而逐。 孙戊跨曲香河,来到临时的乡兵营地。 同在第二考项被淘汰的山阴县勇夫司马涤,是驻于营地的伯长,孙戊则是司马涤率领的百人乡兵小队的什长之一。 孙戊把首级放下,枯叶衣解下来,摊开。底布为黑色,夹杂了枯草绣纹,上面缝制的片片红叶跟槭树叶一样,凑近了才能看出,是染成红色的麻线编织的。 赵二郎一直关在营地,被司马涤揪过来辨认枯叶衣。 “说!是不是这种衣裳?” 赵二郎跪倒:“是,将数种染料调配,才能仿成这季节槭树叶的红。都怪我阿父糊涂,被叛贼的重金蒙心,犯了大错。我阿父已服罪,我兄弟几人心甘情愿代父悔过,一切听从官署派遣, 一切听从、一切听从,不敢违抗、不敢违抗。” 司马涤望向山间, 痛惜道:“悔过?半座山的红叶美景,多少年的树木,那么多风雨都经受过来,却即将为你赵氏的错,化为灰烬。” 孙戊越听越愤慨,把脏污的匪头颅一踢,砸倒赵二郎。 荆棘坡。 匪徒李稻、李梅同时心慌战栗。 李稻想:一定是饿的。 李梅难得动脑思索:怎么就被困在这了呢?不管了,天黑后,无论如何也要离开。 李跪,睡着了。 坡顶,主考官已经确认,无兵吏藏在坡上的落叶里面,也允许王葛使用新兵械立威。 马匠郎改良的滚木不制了,绊绳留下。王葛的三样改良器械,先制狼牙拍和狼钩刺。因为铁材料少,木人链枷锤放在最后。梁善拿了狼钩刺的木牍回铁匠考场,先打造锚钩。 莫轻视铁匠的作用,如何节省铁材料,并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出王葛规定大小的锚钩、且钩爪不会因为钩住皮铠而断裂?都需要梁善在锻打的过程中,一边精练技巧、一边好好琢磨。 以匪徒、或蟒蛇立威?马匠郎一想这大胆而绝妙的主意,就格外激动,干活有劲。是啊,连匠人都没见识过的新兵械,不知其威力深浅,何况勇夫呢?亲眼见证伤亡就不一样了,按王匠娘的说法,勇夫在短时间内,一定会犹豫、胆怯。只要不断让对方犹豫、胆怯,让对方知晓攻击这条坡道,真的会受伤、死亡,那就必然有勇夫小队怯战! 马匠郎刨制木板。 王葛用毛竹削制尖刃。竹秆壁厚仅有四分距左右,刮掉最里面没用的,将四根同样的细竹条竖列契合,不断把它们的侧面削整齐,削出倒三角状的狼牙状尖刃。如此,四根为一组的“狼牙”才能坚固。 然后,从马匠郎刨好的木板背面楔进,用锤敲击,直至卡紧。天工技能果然神奇,这样一卡,四根毛竹根本不用捆绑,就成为粗而锋利的狼牙整体。 几块樟木板全是榫卯拼合,狼牙拍的整体长宽,正好为王葛要求的六尺长、五尺半宽。 毛竹的另一端不能这样露着,马匠郎还在刨木板,要制成同样长宽的大木板,扣在楔着“狼牙”的木板上。 王葛已经制好所有的“狼牙”,她站到李稻兄弟潜伏位置的水平线上,眯着一只眼抬手、降落,选择劈死对方的最佳点。 然后,她来到樟木材料堆。陡坡的地势,肯定不能按照木牍上画的杠杆制,必须降低架设狼牙刺的高度。尤其要抓紧时间,赶在太阳西落前、光线好时就试狼牙刺。 马匠郎放下手中的活过来,在材料堆前观察一个来回,喊王葛让开,他推下粗度合适的木,商量道:“直接打木桩,固定抬杆,怎么样?” 这就意味着要废一大截木桩材料。因为战斗时使用的狼牙拍,肯定不能仅上下撬动、无法左右挪移。 王葛提斧:“该耗就耗,我也如此想。我有力气,你忙你的。” “好。” 王葛抡斧断木。狼牙拍本身的重量,加上扎中了物体、把物体一起抬起来……那么埋进土中的桩深,怎么也得四尺有余。 断木其实不算太费力,一会儿往土里楔桩才是真正的力气活。怪不得天工技能的五个匠娘考生,全都体格壮、臂膀粗。 申初时刻。 勇夫队伍中,所有什长已经角逐出来。桓真为第五小队的什长,庾羲在桓真的小队。 王恬在第七小队,什长为山阴县的刘清。 郡兵武官将五十名什长召集在周围,他自己站到树上,大声讲道:“每日辰初至酉初,可由什长、或遣一人去坡顶观察守城兵械。记住,最多观察半个时辰。无论看到何类兵械,不要夸大、当然也不要弱化它们的威力,才能更好……” 荆棘坡上突然发出的、比宰猪还可怕的惨叫,打断了武官训话。 怎么了? 一个个勇夫奔到树林边沿,朝坡上望去。 天! 那是什么器械? 只见两个郎君(马匠郎与搭手帮忙的游徼)、一匠娘,共同压着一个长吊杆,木杆的头端宽阔,有若干狼齿似的刃,扎着正嘶叫、挣扎的……人? 什么情况?出人命了? 勇夫们、包括武官都跑着上前。 是人! 俩人! 全都裹在树叶中,一个从肩到腿全在狼牙板上,哭的都不像人声了,后个只扎着上半躯,腿吊着乱蹬,叫声最惨。 不对! 是三个人! 第二个惨叫的人后头,还有颗乱蓬蓬的头! “没劲了。”王葛坚持不住。 游徼大喊:“撒手!” 三人一松,扑! 狼牙拍落,惨叫停止。 两个呼吸后,帮忙的游徼喊:“拽。” 王葛、马匠郎赶紧抱杆使劲下压。前方的木板再次撅起,中间的李梅尸体挂不住了,吊到半截摔落,最前头的李稻也死透,李跪的头颅在勇夫视线中,无比清晰。 最近确实出现了很多新的人物,除了打酱油的匪,其余人物,很多都是王葛以后的战友,算是一种预热。看起来可能比较乱,见谅。 (本章完) 第229章 桓谨慎 短暂的静谧中,嗒嗒嗒哩……尸血顺着狼牙状的长刃,流淌成线。 王葛力薄,少了一具尸的重量,仍坚持不住几个呼吸,狼牙拍重又“扑迸”砸回地面。 这时,桓真、王恬在内的几十勇夫, 都冒着违反考规的风险登陡坡。主考官出现在坡顶,盯着快爬到一半的郡兵武官,半打趣半怒道:“这是要袭城么?” 武官立刻回身,挤眉弄眼的斥责诸勇夫:“都回去!我和主考官商谈要紧事,又没危险,你们跟着做甚?回去!” 主考官:“呵, 莫急,正好, 帮我们把匪徒的尸首搬走。” 紧随武官的桓真、刘清、傅峻都是什长,他仨上前,其余人下坡。 李梅、李跪的尸体好搬运,李稻浑身被扎透,得抠下来,很费劲,刘清与傅峻真不愿直视匪尸上的血窟窿,可是不能不直视,他仨必须趁这机会仔细观察这种新型器械。怪不得最下头的匪徒被直接断首,原来密密麻麻尖刃的木板边沿,有四条横长刃。每条横长刃都是整块木料刨薄的。 桓真提醒刘、傅二人注意,别被沾满血污的竹刃、木刃割伤手。他拖着匪尸下坡时,朝上头望一眼,王葛已经不在。 三具尸拖进槭树林后,有人查看尸体, 有人查看枯叶衣。 桓真站起, 离开枯叶衣, 王恬跟上来,小声问:“有何不对?” “假槭树叶没什么, 底布有问题。”桓真刚才摸枯叶衣时用了力,又特意往手上倒了些水,他的左手被染黑了。 “布掉色?” 桓真拔开竹壶的塞,往手上边倒、边轻搓,黑色洗净。“非染料掉色,是被人蓄意揉搓进了炭粉。” 枯叶衣,缝了槭树叶的衣裳布料中,被揉搓进……炭粉?王恬目光询问,看着桓真。 桓真点头:对。 “那要是遇火,岂不助燃?” 桓真:“嗯。三件枯叶衣都如此,证明非偶然。”他往人少的地方走,王恬紧跟。 桓真继续讲自己的猜测:“先假设这三匪跟齐短人、苦荼一样,非会稽郡人,那他们路途上就不会携带目标明显、难藏匿的衣裳。” “桓阿兄的意思是,本地商贾跟异郡匪徒有勾结?” “先按这种假设捋线索。再假设,山阴县商贾跟匪徒貌合心离,那没必要把衣裳上的槭树叶染的片片似真。刚才你发现没, 每片叶都无瑕疵,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因此……貌合心离的假设不成立。” “我明白了。”王恬恍悟:“有另股势力, 早发现了跟异郡匪徒勾结的本地商贾, 然后从黑色布料上做手脚。掺炭粉,是担心那些假槭树叶用的染料,有可能延缓火烧?一定是这样!” “重点,不仅是火烧。你想,染麻、缝制这种可掩藏在槭树林中,不暴露破绽的衣裳,有多费力?岂能只制三件?” “啊?那我要不要提醒武官?” “不着急。我们先找司马冲,让他提醒匠师主考官。” “咱们先告知武官,再让武官找主考官不就……啊?桓阿兄不会连武官也怀疑?” “这叫谨慎。” “好、好,知道了桓谨慎、啊不、桓阿兄。”结合这几天的匪徒事件、以及那么多游徼殉难,王恬知道,他不能再不分轻重缓急的嬉闹了。不是说怀疑武官,而是匠师大比那边的主考官更值得信任。毕竟,苦荼等匪徒全折在匠师考区那边。 而给主考官传话的人,最值得信任的,非司马冲莫属。 酉时。 武官踩着暮色返回槭树林,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跟林中几百双眼睛相对,郁闷道:“那个守城之器叫狼牙拍,说是威力欠缺,还要改良。” 勇夫面面相觑:“欠缺?一拍就拍死三人,还欠缺?” “不是比试吗?真把我等当成攻城之敌?” “真想要我们的命?” 武官:“肃静!那边考官说了,既是教兵比试,就应入可守,出可战,若攻城懈怠、守城松懈,就跟工匠冶铁不剥脱、不砥厉一样,练出刀剑也砍不断麻绳。如此教兵还有何意义?匠人考生又何必辛苦制器?将来你等若上战场,难道先求敌兵收起兵械,跟你等空手角抵?” 戌正时刻。 近圆的白月,被张牙舞爪的树枝举上了苍穹。 荆棘坡跟槭树林中间的空地上,勇夫们有角抵的、也有拿着树枝较量的。 山里除了规定区域的陶灶,不许燃火,匠师考生没法制器,就跟游徼、匠吏一样,站在坡顶往下瞧热闹。 桓真、王恬各舞树枝,啪啦不断的相碰中,二人似乎打出了火气。桓真后退一步,半赞半讽的扬声:“进步很快。早先你若有这本事,就不会输给司马冲了。” 王恬嗓门更高:“司马冲那厮,若非看他立了功,我早把他踹回踱衣县了。” “哼,牛皮吹上天。” 王恬大叫:“司马冲,我知道你在这,若有胆,下来较量较量?” “住口!”一声咆哮,荆棘坡上冲下一猛汉,身形高阔,如颗移动的树。 桓真、王恬互视一眼:此人是谁? 陶游徼?王葛看着月光下熟悉的桓郎君身影,再回看离她不算远、稳立坡顶、唯一蒙着面巾的游徼司马冲。 陶游徼、司马冲……司马冲、王恬……王恬、桓郎君……桓郎君、司马冲……司马冲、陶游徼!一个突然拧出来的关系线,在王葛脑中首尾相结。 月色,削弱了槭树叶的红艳。 匪寇藏身的山上,浮躁气息愈浓。他们藏匿的北边山脚,数百人挖了一天的河沟,夜里都不停,究竟想干什么?待河沟足够宽,那些人会不会上山? 匪寇们倒不怕和那数百人打起来,但这么打,他们的位置就暴露了。完不成雇主的命令,就没法返回丹阳郡,他们的假身份、衣食住行再无人包揽,又得四处流落亡命。 可是雇主下命令时,让他们呆在这座山的北坡,不能乱跑。况且目前的形势,就算逼不得已必须迁移,也不能往东、西移。因为东边的山全是绿色柀树,他们的枯叶衣会成为累赘。至于西边,已经被挖沟渠的少部分人占据了。 只能往南? 但是群匪无首,谁下令才管用?谁敢担负被雇主恼怒的风险? 雇主零散招募匪徒,确实保证了匪徒各怀私心,不会因一人一言,导致所有人背叛。但也因此导致这些匪失去了逃离被焚的唯一机会。 过了今夜,插翅难逃! (本章完) 第230章 陶廉是饵? 扑! 陶廉喉咙中箭,骤然而至的巨大穿透力竟然没把他带倒,可见其力量有多雄厚。 但他还没显露全部本事,甚至没打到酣畅尽兴呢。他以为桓真插翅难逃,绝望待宰。 没想到却是…… 血汩汩而流,陶廉好不甘心,艰难的转着眼珠, 搜寻躲在林中的一群群、一个个身影,这些黑处的身影,哪个是江县令仇敌的族侄桓真? 到底哪个是? 目睹、参与这场打斗的几乎所有人,都被突兀一箭惊在原地。 陶廉仰天栽倒的瞬间,回光返照般恍悟。他是饵?他被人当成了饵!因为高手才知高手,这一箭太厉害, 气势穿云裂石!射箭者一定早盯住他了。射箭者非勇夫,勇夫的年纪练不成这种猛箭。他陶廉的霉运啊, 果然是那小匠娘带来的,早知道能把他霉死,早知道的话…… 砰!陶廉死。 时间倒退。 半刻之前。 司马冲正恼怒桓真二人的挑衅,没想到陶廉突然冲下坡,替自己迎战桓真和王恬。 把陶廉调来荆棘坡,是主考官与贼曹史谢奕商议定下的。与其把怀疑之人放在视野外,不如随陶廉的意,将其跟司马冲分在同个游徼巡查队伍里,让司马冲监视。 说实话,这个时候,谁都不会将陶廉的举动跟刺杀联系在一起。包括主考官、谢奕、司马冲,更别说桓真和王恬。 唯有王葛,灵机乍现,穿起了整条线。桓郎君、王恬都是自家的恩人, 尤其桓郎君是虎头的师兄,是夫子的弟子, 她就算自己置身于危险,也不能让桓郎君有危险。 来不及拐弯抹角的提醒! “桓真!他是坏人!带王恬跑!”王葛用尽力气, 清清楚楚的大喊。 生怕桓真意气用事,她再喊:“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不立乎岩墙之下!”这是以前桓真教虎头时,着重讲解的,勇气值得赞扬,莽撞则是愚蠢。讲解这句时,桓真还拿王葛不让虎头靠近野山河举例。 当王葛喊出“他是坏人”时,已经有反应快的郡兵朝桓真、王恬这边奔过来了。 真的是短短两个呼吸间,陶廉气势大变,不再掩饰杀气。才下至坡面的一半,他便以棍撑地,只撑两下,人就似飞般到达坡底。 这功夫太骇人了,杀气狂放,距离近的人都能察觉地面颤动。 由此可见,王葛的话是真的。 嚓嚓嚓嚓……无尽树叶在脚下碎裂。 所有人动起来,有散开的、有上前的。 要不是王葛强调“不立乎岩墙之下”,桓真还真轻视了陶廉,也就来不及在陶廉到达坡底的时候,拉着不服气的王恬退入树林。 “勇夫退后!”武官下令。 “勇夫退后!”十个郡兵分散武官两边, 包抄住陶廉。 “啊!”陶廉挥棍暴起。 “所有游徼退后!乱上者, 当叛贼论!”谢奕带着九个贼曹冲下荆棘坡。 司马冲狼狈的刹住步伐, 警觉的寻到王葛的位置,护在她旁边。 他刚站稳,坡底就传来重击声,陶廉挥中一郡兵,那郡兵倒地后就不动了。司马冲又急又恨,拳头攥的鼓筋,他被谢奕点拨,已经相信陶廉隐藏了武艺,可万没想到,这厮武艺明显比苦荼还强! 原来,陶廉接近他,是为了杀桓真或王恬? 砰! 又一个郡兵被砸飞。 陶廉吼道:“桓真小儿,怂种!” 许多人都倒吸口气,小匠娘说准了,戾匪要杀桓真。 梆! 武官的矛被砸脱了手,谢奕与陆贼曹同时袭陶廉后背,年纪最小的田贼曹机敏,把矛挑飞。武官倒退出攻击范围后急甩双手,可见臂膀皆麻。 形势危急!贼曹、郡兵相加,根本不敌此匪。天黑,人影叠乱,没法射杀。 砰、砰! 一郡兵、一贼曹几乎不分先后被陶廉扫中腹部、胸膛,贼曹飞起、栽落的过程中,口中喷血。 凡被陶廉击中躯体者,或死或重伤,都没爬起来。 荆棘坡上还有十名贼曹,可是谢奕没下令,他们必须护住主考官。 勇夫不能再干等。桓真嘱咐王恬:“呆这别动。刘清!” 刘清:“明白!你自己当心。”他是王恬的什长,命令道:“第七勇夫队,护王恬!” 傅峻:“第三勇夫队,听我令,护王恬。” 司马韬:“第一勇夫队,听令,护桓真。” 卞眈:“第二勇夫队,听令,护桓真。” 桓真放心的将自己后背、两侧交给同袍,他没命令自己小队,但是九名队员全跟上了。 “我先上!诸位记住,不能被他缠上,一击就退、再上。”桓真匆匆交待,脚尖点地、一纵。棍已高举,砸向陶廉。 这时,没抢到长矛的陶廉正恼怒的追攻谢奕。 砰! 谢奕能抵住陶廉一棍、自己的棍不脱手,足见他担得起“贼曹史”之职。 呼……陶廉紧接着转身,棍随之舞成弧,桓真袭击本来也不在此招,而是就势滚地,棍扫陶廉小腿。 卞眈加入! 谢奕还击! 桓真正面挥棍,和陶廉硬碰硬。 咔! 两条棍竟皆断裂。 司马韬加入。 桓真、卞眈退。 谢奕、陆贼曹同时抵御陶廉追击几个少年。 十数人轮番攻,仍被陶廉将攻击范围逐渐带向树林。一旦进了林子,众人的长棍再无优势。 “桓真竖子!你族叔桓式已死,哈哈。”陶廉虽见过桓真的画像,但天黑,根本看不出哪个少年郎是。“桓真小儿,不送你族叔一程吗?” 从荆棘坡上,听不大清陶廉喊的什么,王葛被一个个打斗的身影弄的眼花缭乱,目光只能紧随陶廉,因这厮最高最壮,好辨认。打斗区域明显被陶廉带着偏移,移向槭林。 谢奕焦急:“拦住他!勿进林!” 陶廉跨步极大,断棍在他手中旋转,风声划过一贼曹的脖颈,血线随着棍的方向溅出来。 又殉难一人。 后方的田贼曹高喊:“我就是桓真!” 陶廉左手抓住一郡兵的脖颈,随意一捏,提着尸身森然回首而笑:“找死!”他知此人非桓真,年纪对不上。 就在陶廉刚转回头时,脖子被重力一击,奇怪的感觉令他浑身力量迅速消失。谁打中他了? 不。是箭,射中他了。 完了。 不、甘、心啊!陶廉最后搜寻他怀疑的少年,仍不知哪个是桓真。他倒地后,穿透脖颈的箭被地面顶回。 陶廉顷刻毙命。 谁射的箭? (本章完) 第231章 武官韩晃 此次殉难者,贼曹两人、郡兵七人。重伤者,贼曹两人、郡兵一人。 谢奕嘱咐最后冲上来杀敌的司马韬、卞眈、桓真,协助贼曹将伤者抬到荆棘坡上的考官区,医者和药童子都在那里。待天亮后,将殉难者抬回郡武比考场,找赵氏商队运送至都亭。 而后, 谢奕不让人跟随,独自朝树林深处走去。约三丈远后,一个头戴黑绸缣巾、黑绸蒙面的高大郎君从树后现身,此人左手挽巨弓、背负箭箙,一言不发而走。 谢奕跟上,待走出后方可见范围后, 二人步伐渐慢, 停下。谢奕身高七尺半,已经挺高了, 对方比他还要高半个头。高大郎君将面巾摘掉,露出的面容快及上月色白净了,他鼻梁高挺,眼深邃,风姿绝世,任谁看过一眼后都难忘。 “司马从事史。”谢奕揖礼。 司马道继一笑:“三年未见,阿奕稳重了。” “略比冲弟长进。” 司马道继是司马冲的长兄。 “阿冲的伤无碍?” “无碍,每顿能食两碗索饼,这颗牙掉了,不必张大嘴,索饼就能从齿洞吸进去。”谢奕敲一下自己的门牙,一本正经描述司马冲的窘状。 简单询问完私事,司马道继说道:“明日西边火起。” “是。我告知主考官, 定不引发勇夫、匠人考生恐慌。” “此匪与阉匪均是江扬派来刺杀桓真的,这条线不必再盯着。桓县令那边无事。” “是。”就是说叛乱的县令江扬, 只派出俩匪徒刺杀桓真,二匪伏诛就结束了。戾匪刚才言“桓式已死”,是在诈桓真,妄想桓真露面。“可惜韩晃奸滑,没露出破绽。” 武官韩晃不但没暴露破绽,刚才打斗时还颇拼命。 “非他奸滑,雇主不同,任务不同。他就算知道戾匪是江扬派来的,也不一定助戾匪。韩晃……不简单,到现在,王从事史仍只查到此人一处可疑点,就是韩晃早先为掖县流民,被苏峻收留过。苏峻被判为隶臣后,遣至会稽郡服役,不到半年,韩晃也来到会稽郡。此人先卖身为佃客,满契期后,助官署缉捕盗贼有功,成为乡兵。而后通过乡兵武比,被选为游徼、再为郡兵、直至如今的武官。由乡兵成为郡兵武官, 只用了四年。” “那他今晚跟戾匪对招, 不该如此弱啊?” “这点倒没什么, 郡兵内部势力排挤, 韩晃没有根基,晋为什长已经令不少人嫉妒,再事事争锋,晋为伯长?晋升太快,将来的路反而难走。韩晃甘心隐忍,可见头脑清楚。若非赵贾人服罪前交待,是一名武官牵线传递消息,让赵族为叛贼制作枯叶衣,赵贾人又擅长模仿各处口音,王从事史不会这么快查到韩晃身上。” 可惜,无实据,不能因为存疑就断送一名普通武官的进取路。 谢奕明白了:“所以,他若跟苏峻有牵连,待郡武比最后一场考核时,必会跟苏峻接头?” “嗯。”真等到那时,对袁彦叔太不利了,接应苏峻的贼逆又多一厉害帮凶。苏峻已死的机密,迄今只有袁彦叔自己、王长豫和他司马道继知晓,不会告诉第四个人。 罪徒山谷。 最隐秘的内应无法保持隐秘了。李四郎是最后一个接应者! 李四郎身前的同枷罪徒,跟苏峻一样,是另一个被接应者,姓江名魋。 袁彦叔没用言语回复李四郎的主动暴露,后者只察觉“苏先生”的木枷一动,一把匕首就插在自己木枷的侧面上。 李四郎毛骨悚然,这证明苏峻想杀他易如反掌。 袁彦叔褪掉草鞋,用脚趾把匕首取下来。“接着说。” “是。”李四郎为获取信任,把江魋的身份也如实讲述。江魋的父亲是踱衣县前任县令江播,江播有三子,只有江魋活着,被判罪为隶臣后,来山阴县服苦役。江魋的叔父,是宣城郡泾县县令江扬。 已经亥时,江魋睡熟。 李四郎很警觉,聆听周围的呼噜声、枷声没有异样的,再转述雇主的话:江县令救侄儿,祖刺史知晓,反正要把苏先生救走,多救一人也无妨。乡兵张三如果活下来,肯定去泾县,到时由张三带走江魋。 袁彦叔问:“哪天?” 李四郎庆幸自己还算灵透,听懂苏先生是问哪天行动?“郡武比最后一项考核时。先生放心,快了。” 跟上个罪徒内应的话一样,也是让苏峻放心。所以,来接应的队伍,要么人多、要么武艺高强、要么兼备。 人多……就先排除掉。 这时桓真已经知道族叔无事,放了心。风比刚才大,把林中的血腥气不断吹走。殉难的郡兵与贼曹,让勇夫们深刻体会到自身的不足,他们中少许人的武艺确实能比肩郡兵,但是不如贼曹,所以如果换成他们围攻戾匪,死掉的就是他们。 而在戾匪出现前,他们还自负自傲,好似拼过郡武比就天下无敌了。 王恬沉重声道:“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多少郡兵、贼曹在跟匪徒拼命?” 卞眈愤然起身:“我们怎有脸这么早就歇下?来!谁跟我赛斗?”勇夫们的赛斗,基本是指用棍械打斗。 桓真、刘清刚起身,王恬就大声道:“赛斗不算什么。明天,谁敢跟我闯荆棘坡,试一下狼牙拍的威力?” 阴风飒飒,把王恬吹到尿急,周围人都走光了,赛斗的赛斗、角抵的角抵,始终未有人应他。 奋进是好事,试狼牙拍?那个……人家匠人考生不是还在改良嘛,攻城那天再试。 坡顶。 马匠郎越发佩服王葛,考生们都休息了,唯她,精神仍很足的在剥荆棘。 月光下盯久了荆棘刺,肯定耗眼力,王葛可不愿在古代得个近视眼,干脆不看,就这么慢慢摸索着割木刺。再慢,也会积少成多,再慢,也比不干强。 “马匠郎?”王葛发现荆棘堆的另一侧被拽扯。 “明月白露,年年一晃而过。我等不珍惜时光,时光就不珍惜我等啊。”马匠郎用铁刀割着一个个尖刺,突觉心境比以往开阔。 二人交谈若是声低,相互听不清,声大就吵着别人。他们默契的不再言语,唯有荆棘藤枝不时被扯动。 每天十二时辰,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唯有勤奋,能将有用的时间延长。 这是时光对勤奋者的唯一眷顾。 感谢百花晓月,沉香如屑,当下的阳光赠送这么多月票,受宠若惊。每位赠送月票的友友,谢谢你们,谢谢支持与鼓励。 索饼:面条。 魋(tuí):兽名,似小熊,毛浅而赤黄。 (本章完) 第232章 赵氏的代价 会稽山。 九月十四。 郡武比与匠师大比的第五日。 三百匪寇藏身的山头,红叶遍布。今日仍是北风,刮着今秋凋零的叶子飞跑,那些沉积多年的腐叶,则磨磨蹭蹭、宁愿苟成污泥也不愿挪地方。 山南侧,槭树最密集。凹凸不平的地面,许多看上去轻飘飘、甚至竖立于地的落叶,任凭风怎么吹都不跑。因为这些叶子是假的,被牢牢缝在匪寇们的衣裳上。 匪寇的雇主并非没有防火预备,沿潜伏位置往山下跑,是水流充足的河渠;往山顶跑,很快就能到达东西横贯的、光秃秃的泥壤地带。 好端端的山林,怎会有缺了树木的宽阔泥壤地带呢?是去年吴兴郡沈氏大族来山阴行商,采购了不少槭树,连根掘走。因为错过了再栽种树苗的季节,以及沈氏的特殊手段,这片地始终秃着,寸草不生。 人若能像猎鹰飞在高空俯瞰,会发现夹在河渠、泥壤地带的槭林地形,很像红通通的巨眼。 匪寇们进、退都有路,不怕起山火。且每人自恃武艺高,急不可耐的杀气随着日夜煎熬,已经蓄到顶点。 只待举事,以一杀十! 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们畏惧? 辰正时刻。 山阴赵氏一族,连同忠诚主家的佃客,共二百三十人,朝着泥壤地带跋涉,慢慢的,二百多人散成了横排。 看到了。 前方果然出现横距很宽的泥壤,两侧望不到边,只有零星浮叶在黑黢黢的地面吹来、送走,可见去年沈族开辟这里耗了不少力。 今天的风,方向真好。 南有阻火的泥壤地带,山脚下有隔火的河渠。 天时、地利齐备。 “阿父,我怕。”赵小郎的手被阿父松开,慌得打抖,哭着抓回阿父。 赵三郎年纪甚轻,鬓角已催白发。“不怕。记住阿父说的,过去前头的土地,你就朝着槭树林跑,跑到累了、或者身上疼了,把火折子吹着,扔到背筐里。然后放下筐,往回跑。最要紧的,是把火折子吹着。” “可是后头也着火了呢?儿往哪跑?”赵小郎抽泣,摇着阿父的手。“儿要是跑了,阿父呢?” “阿父……当然跟着你啊。到时候,你可得跑快些,别让阿父撵上你。” 父子俩侧前方是赵大郎。赵大郎听到三弟跟侄儿的对话,悔恨不已。阿父糊涂,自己更糊涂!阿父跟叛贼勾结,购染料、雇绣娘,跟自家的竹肆经营不沾边,他身为长子岂能没察觉?但他既想做孝子,又妄想万一叛贼能成事,自家不就成了功臣、由商户起家为吏了么?到时会稽郡的买卖,就以赵族为大了。 可是啊,自家太小瞧朝廷了。赵大郎才想明白,官署哪舍得折损兵力和匪寇拼?从去年沈族挖出横贯这座山的泥壤地带开始,官署就已经在算计这场烧山了。 如今赵家只剩下五郎、以及六十以上老人、三岁以下的幼童。其余族人、包括出嫁女,全在这次烧山行动的名录中。 也有人想逃,可是往哪逃?没路引、没田地、没钱财、还要被通缉。索性拼了,给长者、幼子们留条活路。 匪寇挺谨慎,在泥壤地带边沿留了两人打探。一个人在打盹,另个人听到动静抬头,见这么多人排成横排过来,吓坏了。匪就是匪,他丢下同伙,迅速手足并用的跑走报信。 另个匪醒时,赵族人都走到跟前了。此匪再自负也斗不过百人,于是撒腿往回跑,同样顾不上同伴在哪。 赵族人没有追。 地方,差不多了。 赵大郎喊道:“所有人!向南……跑。记住!我等不能无功陪葬!二弟、三弟、四弟,我冲在最前,等着你们。” 赵小郎一边跑、一边哭:“阿父,呆会儿你可得撵上我,可得撵上我。” 火起! 先是枯草、树叶,再是树枝,火星被风吹的很远,燎起一丛又一丛新的火源。 接到报信的众匪不用靠近,就被凶猛火焰、滚滚黑烟唬得魂魄升天。 胆大的亡命匪,向着尚未连成火线的缺口闯去,和赵氏族人打起来。赵族人不会武艺,但匪寇这时候哪敢把时间浪费在虐杀上,他们要抓住一线生机,逃出大火的包围圈。 “啊!”赵大郎被发狠的匪寇抠烂了双眼。 “逆贼!死!”窝囊三十来年、没行商头脑的赵二郎,临死前把自己想像成战场的兵,他不怕了!他不怕了! 火一下吞掉了赵三郎,他看不见儿郎在哪?这孩子,能拣回条命吗? 赵四郎把侄儿往回一搡:“回家。叔伯们的命,可以偿还过错了。记住赵族之耻,做正直之人!”说完,赵四郎冲进火线缺口,把背筐点着,填上缺口。 绝大多数匪寇都急慌慌往山脚下的河渠跑,浓烟裹挟着大火在追他们!比猛兽难缠,在追他们! 山火顺着每棵树往上爬,高处飞扬的火星,比低处飘的可远多了。匪寇们再慌乱,也知道这时候不能分散而逃,他们得聚在一起,才能冲破河渠处的乡兵关卡。 不行啊,火线追的太猛了! 起初瞧不上的风势,露出它恐怖的獠牙。 后方有人惨叫,枯叶衣沾上火星就着。 “快脱掉枯叶衣!” “快、快!” “蠢货,衣裳别往前扔!” “枯叶衣有问题!” “山阴赵氏,待我等跑出去,灭尔满门!” 匪寇们没机会跑出去了。 他们已经死掉一半人,剩下的也耗尽体力。而河渠对岸的空地,三百勇夫举弓,早严阵以待。前两天射禽,今天射匪! 畅快!! 匪寇进退两难。失去枯叶衣的阻隔,要么在跨河过程中死于箭下,要么返回去被烧死。 昨夜新遣于此地的游徼、亭吏、乡兵,还有数百隶臣妾,加起来上千人,他们只管巡查、扑灭飘过河岸的火星。 吴兴郡沈氏精心盘算的潜伏地,成为会稽郡署精心布置的刑场。 论阴谋,叛贼之首祖约没算计过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王长豫。 论力量,祖约虽是刺史,但哪敌得过会稽郡本地兵力的碾压! 此时,荆棘坡上的匠人考生先发现西北方向燃起了山火。 清早游徼就已告知,此山火是官署有意烧去荆棘,来年种植常青的柀树。所以考生们虽然害怕,但无人喧哗。 厚颜的勇夫们借此机会登坡,一边议论山火、一边偷瞄考生在制的兵械。 要是勇夫们全散开,不那么集中在王葛这组坡道就好了,就不显出他们别有用意了。 “葛阿姊,真是你!嘻,能讲讲狼牙拍吗?昨天我没看清楚。”王恬久别重逢的模样,跟王葛打招呼。 (本章完) 请假 不好意思,今晚加班,没时间更文。   第233章 放弃狼牙拍 王葛浅笑揖礼,为难的看向已经过来的游徼巡查队伍。 勇夫有雄厚家世依靠,又都聪明的伙在一起违反考规,只要主考官、武官不追究就没关系。她可不行,必须严格遵守规矩,别忘了“匠师守城”考项要淘汰十名考生呢,若因违反考规被其余考生申告,可要冤死了。 “阿恬。”桓真过来,王恬立即老实。 围在狼牙拍周遭的人越来越多,三人移步僻静些的材料堆,桓真快速问:“匪徒忌恨的匠娘是你么?” “是。”王葛没犹豫,赶紧如实回。 “听出我这两句话有何不同么?” “乡音不同。” “第一句是吴兴郡音,第二句是吴郡音,这句是宣城郡音。一郡之内,乡音颇杂。” “我明白,乡音仅作为防备手段之一。如果有这三种乡音的人接近我,我就报主考官。” 王恬起初茫然,目光随着桓真、王葛的交谈,在二人脸上扫来扫去,听到这才明白,惊诧道:“宣城郡音?我想起来了,跟戾匪扯谎桓县令的几句话很像!” 桓真轻“嗯”,郁气道:“昨晚那个时候,戾匪猖狂,确实无人能挡,所以暴露了乡音。” 王恬:“他是宣城郡人?那怎么成了会稽郡的游徼?啊?桓阿兄何意?你是提醒,真有匪徒报复葛女郎?” “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匠师大比结束后,跟紧主考官,等铁雷找你。”桓真嘱咐完王葛,然后看向浓烟滚滚的山火。“匠师考核消耗的材料有荆棘枝,证明荆棘有用,为何冒着难扑救的风险烧山?阿恬,你想,戾匪凭何能毫无破绽冒充游徼?似多智虫、似苦荼,均为廷尉署通缉的要犯,凭何敢来会稽郡、一路顺利的到了会稽山?” 王恬眼眶泛红,声颤道:“难道是、难道是我阿父帮……” “住嘴!”桓真喝斥。 逆子啊!王葛装着没听明白,真可怜王恬他阿父。 这时,游徼队伍开始驱赶勇夫。 狼牙拍被围的水泄不通,最里圈的是司马韬、刘清、傅峻等什长。外圈的勇夫和游徼嬉笑,实为阻拦。 时间不多了,司马韬摒弃羞愧,用藏在袖中的石头敲断一个个“狼牙”刃尖。 傅峻:“留一个。”他硬生生掰断大半根竹刃,往腰后一掖。 刘清起身:“都挤什么?看够山火了么?走,去角抵!” “角抵!角抵!” 勇夫们一窝蜂的冲下荆棘坡,有人故意显摆本领,反身下坡、倒立的、更有灵敏侧翻的。甚至不知谁叫嚣一句:“不知狼牙拍能不能撵上咱们?哈哈!” 王葛始终站在坡的边沿,看着这群生龙活虎的少年郎。 后方传来马匠郎重重的叹气声,王葛这才发现狼牙拍被毁。尖刃几乎都被敲断了,四条长横刃也出现裂口。 若是寻常勇夫捣乱,马匠郎敢申告,但郡武比的勇夫全是官长子弟,为长远想,只得忍气吞声。他强笑,劝王葛、也是劝自己:“无妨,毛竹够用,下午梁善该过来了,到时让他帮忙,来得及重制。” “你不觉得,狼牙拍缺点太多么?” “什么?” “如果用它守城墙,确实是利器,因为敌兵爬城墙必须通过云梯,云梯狭窄,固定了敌兵攻击的道路。可你看荆棘坡,横距还是太宽,刚才我一直观察勇夫,他们下坡极其敏捷,上坡一定也敏捷。” 刚才马匠郎听见了勇夫的叫嚣,一琢磨,额头都惊出了汗。是啊,如果遇到功夫强的,在狼牙拍落下的瞬间,只需爬上去两人,己方就撬不动吊杆了,此兵械相当于废掉! 王葛继续道:“即使把狼牙拍的木架做得非常灵活,凭我们三个,也绝跟不上勇夫的灵活挪移。他们可以……这样行动,我等不仅奈何不得,还徒耗力气。”她比划着“Z”字形。 “所以……弃狼牙拍?” “我确实是这想法。我想全力以赴制狼钩刺,全面覆盖坡宽,绊绳加在狼钩刺下方,加强他们爬坡的难度,要过绊绳、破坏绊绳,都逃不过狼钩刺的砸落。” 马匠郎设想那场景:“按规定的坡道攻城,无论怎么躲,都在狼钩刺覆盖之下?” “对。” “也不必再制左右活动的轴架?” 王葛点头。 马匠郎不是不懂取舍,他提出难题:“可是狼钩刺的重量,肯定比狼牙拍重许多,我们更难撬动。” “我有办法。” 马匠郎一愣,他正搜刮所学,也没思索出解决办法。 王葛走向慈竹材料,讲道:“吊杆拉绳的一端,坠竹秆,用慈竹即可。竹秆内灌泥沙,用泥沙的重量,代替至少两个人的拉动力量,只要拉绳一端明显轻于狼钩刺一端,就不妨碍狼钩刺的降落速度。” 马匠郎惊愕的半张嘴,合上,咽口唾沫。“道理不难,我竟……想不到。这就相当于多出二人,一直在帮我们往下拽吊杆?只要我们松手,狼钩刺那端就下落,不耽误下落之速?如果算计好了,或许,梁考生一人就可操作狼钩刺?” “对。由少往多加泥沙,我们会算好需要的竹秆重量的。” 马匠郎终于由内而外欣喜:“到时若加上你、或我,与梁考生一同拉拽吊杆,狼钩刺的起落就会更自如!” “道理上是这样。” “那别耽搁时间了,现在就试。” “是得加紧,为保万全,以防狼钩刺下落时被两个以上的勇夫拼命摁于地,我们还得再制一狼钩刺。上下夹击!” 马匠郎倒吸口气,这小匠娘,真狠哪! 话分两处。 荆棘坡下,勇夫角抵,各队的什长则聚于林内,商议如何对付匠师考生的改良兵械。 刚才假借看山火,所有考生组的兵械都观察到了。 “最厉害的还是狼牙拍。” “其余的改良,要么是竹秆内加泥沙充当滚木,要么是捆紧荆棘枝充当滚石或滚木。” 刘清皱眉:“没看错?怎么都是改良滚木?” 桓真:“固有的兵械,之所以固有百年、千年,始终是那几样,是因为改无可改。它们已经最节省材料、节约兵力、威力至强,考生能想到用泥沙填充竹秆,很好了。” 司马韬感慨:“可见马匠郎的天赋啊。你们想,若把狼牙拍的尖刃全换成铁制,此兵械得多凶猛!” 桓真眉头一动,心想你也不想想马匠郎的年纪,若真有天赋,能被埋没到现在? (本章完) 第234章 桓真心中的王葛 傅峻把从狼牙拍上掰来的细竹片扔到地上,上面全沾有血迹。他严肃道:“都看看。此兵械是以四根弯曲利竹,穿过厚木板的孔眼稳固的。孔眼特殊,把四根利竹束成坚固的粗刃。每条粗刃形似狼牙,被一条狼牙刃扎中,也会断肢裂骨。” 司马韬:“确实难对付。我敲断那些竹刃时发现,太硬了,使的什么竹料?” 卞眈:“毛竹。也就是说,狼牙拍砸击下来,我们只能躲。一旦躲闪不及,就算立刻认输、匠人考生拉住了吊杆,也不敢保证不被扎伤。” 司马韬:“所以要呈纵线登坡,一个人、一个人的过,每人都要这样走!”他比划的,正是王葛前一刻比划的“Z”形。 卞眈:“每人战斗力不同,有躲不过的怎么办?” 司马韬:“哼,那是本事不济,留在坡下当怂货。” 桓真:“按照规则,荆棘坡一半距离下,攻城方不能留人,否则以怯战论,判输。” 其余人急了,有的质疑:“规则有这条?何时说的?” 有的恼怒:“我怎不知?” 桓真:“诸多细致规则,临考时才公布。我也仅比你们多知这一项,至于从哪知悉的?莫问。”昨晚谢奕找他,告诉他族叔无事后,多聊了几句,谢奕以为规则全都公布了,无意中说漏了嘴。 刘清:“都别吵了。多这条规则又怎样?难道不合理么?” 司马韬:“合理个屁!只要拔掉匠师的旗子,每队攻城方折损的勇夫数不超过一半就行,管我们几人上坡、几人留在底下?” “那‘折损’是指伤、还是死?” 呀?比谁嗓门大是吗?司马韬叉腰,突然一愣,什么……死?“又不是真打攻城战!折损就是喊‘认输’!” “所以遇到狼牙拍、比狼牙拍还要可怕的兵械,你让谁冲在前方?既然不是真打攻城战,你敢自己冲在最前么?” “为何不敢!大不了我喊认输。” 二人唾沫互喷,其余人均退两步。 桓真:“啧,忘了,还有条规则。一队十人,倘若什长认输,立即淘汰整队。”他无视盯在自己身上的愤怒目光,看向刘清,“你们继续,该你了。” 刘清深呼吸,算了,打不过桓真。“刚才桓真说的……攻城方不能在坡道一半以下留人,我为何觉得合理?因为此次教兵比试,仿效攻城,诸位便是生死与共的同袍!那谁都休想懈怠、畏战,躲在后方不往上冲!第二条规则,呼……也合理。兵长认输,或一半的兵都降,那不正应了《尚书》中说的前徒倒戈?” 众人思索,一时间,司马韬无话反驳。 傅峻突然激动道:“我想出对付狼牙拍的办法了!” “快说。” “这组匠人考生里,有个小匠娘,力弱。狼牙拍每次砸落,守城三人拽拉吊杆时都很费劲,这个时间间隙,至少也要一、两息。只要在这短暂间隙中,我们扑上两人,压住狼牙拍,对方根本撬不起吊杆,此兵械,就会变成废物!” “对!”司马韬立即嚷道:“狼牙拍木板背面平整,两人压住它,足够了。” 数人称赞:“妙哉!哈哈。” 桓真走出树林,看着王葛所在的方向,想到她制的种种前所未有的器具,如火折子、灭火筒、不倒翁、竹蜻蜓,如滚灯、八槽舰、指南针、活动木块印字、狼牙刺。好似她天生能从普通的事物里,看透某些道理,并把道理通过制器展露出来。她也从不吝啬,每次都很从容的讲出她是怎么灵机乍现,发现道理的。 她不仅聪慧,还极其敏锐,聂娘子那桩命案,如果无王葛参与,不会那么快查清。 跟这样具备罕见匠师天赋、敏锐、又不惧吃苦的王葛对战,傅峻和司马韬竟然认为能这么轻松的胜?狼牙拍有那么明显的缺点,王葛能想不到? 恐怕啊,攻城方在沾沾自喜战术时,守城方已经想好如何再改狼牙拍。 山火,越来越凶。 郡武比考场外,钱氏商队的主事进了沈氏商队的一辆牛车。牛车后车敞着,祖涣面朝开阔的枯草地。 钱主事请求道:“提前行动?山火的位置,确实是那些匪寇的栖身地方。还有,这场山火,对会稽郡署太有利了!一是往会稽山增兵,理由充分,不会引起百姓慌乱;二是可以借口城中兵少,先清理、监管可疑的别郡商队。到时,我们的人,无论在客舍、或赵氏匠肆的,都不再能安稳藏身。” 祖涣阴着脸,不语。废话,提前行动、提前行动,他不知道应该提前行动吗?但是没有三百匪寇的助力,仅用此处沈氏、钱氏的部曲,就能完成叔父的计划?并把那个叫苏峻的罪徒安然接走? 一夜之间,进退两难! 好端端的怎么燃起山火?谁信这是巧合? 按叔父的计划,沈氏、钱氏的部曲加起来接近三百人,再跟躲在山里的三百匪寇呈犄角之势,在郡武比最后考项地点、那片山谷内,把选出来的一百准护军杀掉,顺便接走苏峻。然后,把此消息传遍会稽郡,趁官署恐慌,郡池内人人惊惧时,令躲在城内的商队于夜晚多放几把火。 到时,叔父的兵马从余杭县进入会稽郡,先占领会稽山扎营,进可攻城,退有会稽山丛林,还有…… 祖涣摇摇头,那里是最后的力量,钱氏、沈氏也不知! 钱主事误会了祖涣的摇头,商议第二个主意:“要不,兵分两路?我带一半人,只把苏先生接走?” “在你眼中,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非也!我就是觉得再拖下去,等会稽郡神不知鬼不觉再次增兵,以清查为由把我们也监管起来怎么办?” “再次增兵?” “是啊。如果没有足够的人,他们怎敢在有风天点山火?” 祖涣一叹,苦笑:“终究是我们没算计过他们。” 钱主事不敢吭声。 祖涣:“留几个人。万一事败,总得让我叔父知道原由。” “是。还有,刚才抬进郡兵营的几具尸体,是昨晚……”钱主事把调查到的陶姓游徼简单讲述,然后道:“看来是泾县县令江扬想借会稽山的乱,报私仇。武官韩晃没暴露,放心。” 祖涣“嗯”一声,问:“是一小匠娘喊破陶游徼的伪装?” “是。” “小匠娘,呵,又是小匠娘。哪有那么多小匠娘?” “应是和苦荼提到的匠娘是同一人。现在我也信了,有些人,确实干扰气运,必须除之!” (本章完) 第235章 滚木版狼钩刺 祖涣自觉似一头困兽,怀着犹斗的悲壮,决定提前行动。 进山! 沈氏跟钱氏商队的人、车,这两天一直分别停留在郡武比考场和匠师考场,现在弃车,二百七十余精壮部曲合于一起,朝两座山中间的谷地走,堪称浩浩荡荡。 “停步,停步。”二十余人匆匆追来,全都穿着粗麻裋褐,手中皆空。 祖涣还算沉稳,令队伍暂停。 钱主事打量这些人的穿着,小声告知:“是王氏商队的人。” “哼,果然是盯着我们的。” “对方既然来了,是躲不开的。我去会面。” 前日,跟祖涣他们同时抵达会稽山的商队,有三家,全是山阴本地的,分别为彭氏、王氏、赵氏。彭族最富,来的人车最少,钱主事猜测,彭氏可能是误打误撞,真来此收购木器、或雇佣匠师考生。第二天彭氏商队走了,不必再管,只剩下王氏与赵氏。 王氏商队是琅琊王氏营理的,来会稽山的目的,根本不必琢磨。 至于赵氏,祖涣恨不能在进山前,把赵氏商队屠了!赵贾人,重金贪利的小人!先背叛朝廷,如今明显又背叛叔父、重新被朝廷操控,幸好只让他们制枯叶衣,从未透露过用在哪。 可是匪寇藏身的地方起了山火,到底是谁猜准了叔父的计划?枯叶衣如此隐秘,是怎么暴露藏匿位置的?真是靠会稽郡署驯养的猎鹰吗?还是匪寇中潜伏朝廷的斥候? 祖涣脑中一团乱麻时,钱主事已经跟王氏商队的主事会面。 此人高大魁梧,姓李,掌中茧厚,一看就是部曲,不是行商的。李郎君只带了二十五人,一副直率坦诚的模样道:“走,钱主事,咱们边走边说。” “你们也进山?” “昂。会稽山风景好啊!难怪商队办这种路引,得求人通融。”李郎君得意的亮一下过所竹牌,再冲着山火方向扬首,“你说……这火烧到人身上,得糊了?啊?哈哈。” “呵,当然。”歹毒竖夫!钱主事忍气陪笑,暗恨:过了柀亭,你若还跟着,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李郎君“咦”一声,质疑对方商队:“钱主事,你许久没来会稽郡了?不知道进入柀亭的商队,不得超过一百二十人?” “何时有这规定?” “五天前。因为改的急,之前办的过所不作废,但人数不能超。你们两个商队加起来,没超多少人,选些不中用的,让他们回去看车,免得被亭吏误会,一旦敲响亭鼓、放跑了报信的猎鹰,把你们当成不良之徒就麻烦了。” “李主事,不介意我看一下你们商队的过所竹牌?” “不介意。”李郎君从腰绳上解下竹牌。 钱主事匆匆一扫,郁气顿时堵住喉头,对方没说谎!竹牌肯定是真的,担保官吏为太守门下史。哪怕琅琊王氏,也不敢伪造商队路引,除非想谋反。五天前才更改,一定是得到消息,冲着自己这些人来的。 商队进会稽山,必须先去柀亭。 祖涣他们获得的柀亭讯息,是其规模仅次于都亭,亭内四边均有瞭望塔,负责瞭望的亭吏只要槌响亭鼓,就证明有异常情况,先放一猎鹰去都亭报信。然后才核实情况,如果一个时辰内,第二只猎鹰不携带寓意平安颜色的竹管飞往都亭,就证明柀亭出事了。 至于哪种颜色寓意平安,每天不同,只有亭长知晓,现下达指令。 钱主事还回竹牌:“我跟沈氏商队的主事商议一下。李主事,你们先行。” “不急,难得顺路,等着你们,哈哈。” 钱主事一转身,脸变凶戾。 又一步走错了! 又一步走错了!! 原本计划,是凭借路引,走柀亭,正常进入山中。这是阳谋!到时找到苏峻被囚的山谷,和监管罪徒的兵卒隔坡相望,也不惧质疑。他们甚至能凭路引,盘踞一处和兵卒最近的有利位置对峙。 但谁想到,计划被这二十余人破坏、被刚刚更改的进山令破坏了!如果不按这该死的李主事所说,只留二百四十人进山,那摆明了在挑衅会稽郡署。如果不走柀亭,不管路引了,在此地把这二十余人杀掉,万一逃走一个就麻烦了。而且无柀亭在过所竹牌上添字,自己这些人就不能太靠近罪徒山谷。到时别说杀准护军了,接应苏峻都是难题。 巳时。 荆棘坡。 王葛已经把狼钩刺再次改良,所有设想在地上画了抹、抹完重画。马匠郎再次见识到匠人跟匠人的不同,他能看出来,好多主意,都是王葛临时想到的。关键是好多主意!非一个、两个。 她敢想,源于有道理,因此敢付诸实际。 那就开始干活。 王葛说了:坡道宽度为一丈,去除参差不齐的荆棘边沿,狼钩刺的宽度定为九尺。坡道两侧的余缝,均仅为半尺。原本的“狼牙刺”武器,是以毛竹的枝为基础。狼钩刺的基础完全不同,外框是规整的四方竹筒架。 每个外框,里侧都有与其平行的内框。如此就是八个框架。 这八个框架,均采取滚木的形制。材料,使用坚硬的毛竹秆(挑最粗的,不能有瑕疵裂缝),秆中穿樟木为轴。至于八根樟木怎么稳固拼接(至少砸落三次不散架),交给马匠郎。 王葛要负责的,是往八个框架上加尖刃、加荆棘。竹子本身有裂性,首先得保证战斗时,不让竹秆被勇夫轻易砸损。所以,王葛先把麻绳一圈圈缠紧在长竹秆上,既起保护作用,也方便后续操作。 原本王葛觉得几样材料中,麻绳最不惧消耗,现在看来也得节省着用。马匠郎刨木很快,制好第一根樟木轴后,王葛也把第一个长竹外框缚好了麻绳。 马匠郎喊:“你先制出一个刺框。” “好。” 如果外框加刺后,伤害效果不强,得再改。 “马考生,帮我一下。”王葛要把狼牙拍上的竹条都拆下来,虽然刃尖几乎都被勇夫敲掉了,但每根竹条长度够,能用在狼钩刺上。 马匠郎力大,挥斧砸,错开上头的木板后,王葛就不用麻烦对方了。她倒砸竹刃,脱离木板孔眼,每根都能削成小的利刃,虽说材料区的毛竹够用,可王葛抠惯了,能废物利用的,就不愿消耗新的。 她再把狼牙拍吊杆的拉绳割下来,把削的锋利短竹刃扎透麻绳,如果不特意使劲拽某根竹刃,其卡在麻绳上还算牢固。所有竹刃的朝向都是一致的,她把这种“穿刃麻绳”分开间距,缠在刚才被麻绳包紧的外框上。 樟木轴已经横穿这个外框的秆心,王葛和马匠郎一人抬一边,抬起外框,马匠郎一拨,外框转动,“穿刃麻绳”上的竹刃跟着转,眼花缭乱,马匠郎用空麻袋一贴,麻袋立即被竹刃绞住,缠上外框。 如果将麻袋换成发肤呢? 马匠郎不寒而栗。 (本章完) 第236章 楼船部曲李郎君 放下此外框,穿刃麻绳的两端还耷拉着,暂时不必管。因为一个外框上,要绑许多根穿刃麻绳。每新绑一根绳、压住上根绳的某一端即可。 有了经验,王葛削尖刃的速度越来越快,等她仰脖子缓解酸疼的时候,已经是午初时刻。 坡底的槭树林中,勇夫们目瞪口呆。 韩武官告知:原本按规则,每天、每队可选出一勇夫到坡上观察守城兵械,时长为一刻,但早上,每队勇夫都涌到坡上了,呆的时刻也全超过了一刻,因此抵消今日的观察兵械机会。 也就是说,再想观察守城兵械,唯有明日最后一次机会了。 司马韬第一个不服:“这是明晃晃的耍赖啊,若早这么说,一刻时长我能观察十样守城兵械,可今早哪,只看了一个狼牙拍!” 王恬:“就是耍赖!主考官是想给匠人谋私,不然昨晚告诉我们今早会起山火时,为何不一并讲此规则?这不明摆着挖坑等我们跳吗?” 司马韬:“卑鄙!” 刘清:“武官,我觉得不公,凭何匠人主考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韩武官:“你等不必和我讲这些没用的,主考官说了,谁不服,他愿和你等辩论。一队出一人,上去辩,辩不过他,把明日观察兵械的时长也抵了。” 桓真:“可你是武官,就该履行武官之职,为我等出头。” “这头我出不了,谁不服,去告我!” 韩晃拧着眉头坐到人少的地方,跟戾匪的一场仗,导致他带来的郡兵战死七人,还有个重伤的,刚才他去探望了,到现在还昏迷。 韩晃时常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停留在年幼时光,整日跟在苏峻身边,苏峻待他温和,教他识字读书,让流民中武艺最高者教他功夫;另一半的他,在郡兵营努力上进,有危险从不畏惧,每天练兵时,都告诫手下郡兵,要誓死保百姓平安、维护会稽郡秩序稳定。 但是……人不可能一直把心劈成两半的活。苏峻救活他那天、把温粥送进他嘴中时,他就只能为苏统帅活。哪怕苏峻不投靠祖刺史,将来孤身奋战、或隐居山野,苏峻也永远是他韩晃心中的苏统帅。 他倚着树,看向远处的桓真、刘清、傅峻,还有卞眈、王恬、司马韬,还有…… 这些勇夫是一定能被选为准护军的。他们仗着家世,根本没把寻常武官放在眼里,尤其司马韬和王恬!人都说世家子气度非凡,举止从容,呵,可笑,普通百姓间言谈时,也很从容!是谁让百姓局促不安的?是百姓自己么?就拿今早的事来说,如果匠人考生无故下坡,闯到勇夫的地盘,所受惩罚能仅仅以规则相抵吗?匠人考生面临的一定是直接淘汰! 最可笑的是,即便如此,违规的勇夫也不知足! 韩晃突然警觉的扫回视线,是桓真、还是刘清?刚才也在盯他,盯他的视线明显跟别人不同。 午正。 王葛把第一个外框制好,总共缠了十条“穿刃麻绳”。外形看起来,就像长满了刺的圆桩。 开始制第二个外框。 未初。 铁匠考生梁善带着打好的锚钩来了,锚钩数量少,得最后加装,暂搁一边。接下来,王葛教梁善,把昨晚剥的荆棘刺,扎在第一个外框的两端,均要扎满两圈。因为这两处位置无尖刃,是空白地带。拨麻绳缝隙、埋进木刺、再拨回缝隙时注意,切不可把整根绳的力度弄松了。 此时,祖涣队伍与王氏商队到达柀亭。 厄运专挑倒霉人。 柀亭三天前接到新令,商队入山,每队人数最多一百。 要么,祖涣整个队伍返回,要么再挑出四十个部曲返回。 “哈哈。”李郎君击掌大笑,“要我说啊,你们都回去,改日再欣赏山景。山火还在烧,山景有啥好瞧的?此时越执意进山,越显得……别、有、用、心!是不是,钱主事?” “呵,风往南刮,我等往北走,无碍。” “唉,好言难劝想死的……哎呀,瞧我这话。”李郎君假意自恼,手一挥,说道:“我看出来了,你们来会稽山一趟,不易,叫谁返回去都为难。这样,我出个主意,体壮者返回,钱主事放心,我一定把你的人安然送回该去的地方。别耽误时间,我点到谁、谁出来。亭吏,来帮忙,我点人,你数数。” “李主事、李主事,”钱主事急问:“你们不进山了?” “不进了。景色也就这样,这一路,瞧得清清楚楚。”后三句话,李郎君每言一句,都拍对方胸膛一下。 钱主事疼得连续退步,明白了,这厮根本不惧撕破脸!退步中,他窥视左前方,练兵的亭吏是五十人,还有来回巡查的、右前方瞭望塔周围的、亭舍上头趴伏的。 “那就多谢李主事了。”祖涣出声,打断钱主事的盘算。 不能冲动,就算亭兵力仅眼前这些,但对方有武器,打起来,己方会损失不少部曲。别忘了,郡武比考场还有数百淘汰勇夫滞留,荆棘坡处也是,逃掉的亭吏只要跑去报信,郡兵一定会想到罪徒山谷,一定会遣勇夫赶往那里。 李郎君身体微仰,惊讶道:“你会说话?我还以为是个哑夫。”讥讽完,他开始点人,凡被点到的,全是部曲中功夫最强的。 祖涣咬牙,满嘴苦腥。这一路,竖夫果然观察的清清楚楚!还竟敢、竟敢辱他是哑夫! 很快,二百人匆匆离开柀亭。 钱主事恨道:“他们在用钝刀砍我们,每一刀都精心算计,割一小块肉,让我们疼,让我们能忍。两刀过后,我们少了七十余人、少了七十余人啊!” 祖涣:“我们不够果决,应当在李竖夫出现时,把他们围杀。”后悔无用,徒损己方志气,他转了话题,“现在看来,会稽郡的兵力跟我们一样不够用。” 钱主事忧虑:“王家、谢家的部曲不少,这便是祖刺史一直想结交王太守的原因。谢郡尉好武,平常对部曲的训练,估计与郡兵无异,而且谢氏有不少楼船部曲,各个好功夫。” “你怀疑?” “我怀疑这李竖夫,根本不是王氏部曲,而是谢氏的楼船部曲。如果这样,形势更不利。” “怎么说?” “谢氏楼船部曲是护卫南山馆墅的屏障。如果谢郡尉把这股势力全调到山阴来呢?” “南山馆墅不管了?仅世族出身的学童就逾百人,他放心?” 钱主事长长叹气,心里越发不安。 (本章完) 第237章 地理学 踱衣县,清河庄。 宛如飘逸绿绸的清渠两边,牛羊一群群,黄白相间。渠浅的地方有厚厚的四方石板,水深之处有结实的单栏板桥,桥面推粮车往来的,全是在庄园买种麦、卖黍的小商户。 更远些的地方,是眺望不到边际的良田。 清河庄的匠郎基本都调往南山,在船肆做工。庄园内,匠娘的活增多了,她们将缣、帛染色,擘丝治絮,以备寒冬。上年纪的佃农则治场圃,涂囷仓,修窦窖。 无论会稽郡岌岌可危的汹流,还是庄园内预备寒冬的紧张忙碌,都跟学童们无关。 小学精舍在望秋林。 大学在岁寒精舍。 从小学去大学,需要走颇长距离的枫香小道,两侧树林内铺满好看的红叶,逐渐过来的喧吵声,惊走安逸的林鸟。 “中间、两边,中间、两边,啊呀!” “许询你看路、别看我。” “你不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 “哎哟!” 哎哟、啊呀…… 以两人为一组的稚子学童不断摔倒,有互相埋怨的、有叫痛、更有没心没肺大笑的。 王荇制止司马无境起来,说道:“别急,我问几个简单问题,看你能答出几个?” 王荇这些学童在干什么? 要从上月底说起。 八月的大考核前,南山馆墅百余正式学童来清河庄精舍交流学业,包括小学正式学童十人。 袁夫子说了,本月底的大考核,南山馆墅的学童也参加。然而,这并没激起以司马倜为代表的捣蛋孩童的奋进之心,原因就是南山这十个学童,年纪太小,司马倜觉得对方不配为对手。尤其谢家虎子,哼,听人说,是个只知上房熏鼠的纨绔,在都城被人瞧不起,才来踱衣县避祸。 未初,袁夫子公布,下午不讲训诂学了,所有人去岁寒精舍旁听,因为下午大学不讲五经,请了一位儒师来讲地理志。这是接触地理学的难得机会,就算听不懂,也能目染耳濡。 但是,清河庄这五十学童要两人一组的绑着腿(甲的右小腿和乙的左小腿相绑)过去。 夫子意思很明显:你等平时不是爱打架吗?给你们机会,谁平时瞧谁不顺眼,就把你们的腿绑在一起,想躲开都不行。就这么蹦哒着去岁寒精舍听地理学,未正时刻开讲,旁听的位置不多,有本事就在路上打,打到天黑。 这次连最不爱学习的司马无境也慌了。讲地理学的儒师很少,下午的旁听学童一定非常多,去晚了得站到偏僻地,到时别说听学了,根本看不到授业夫子。 袁夫子挨个点名,学童两两上前。 王荇跟司马无境一组。 许询跟司马倜一组。 陆嘉和司马桨一组。 郭以和司马由一组。 不得不说,在清河庄求学的司马族子弟真多。 由于许询、司马倜打架最频繁,他二人捆在一起的方式不同,袁夫子让他俩面对面,用绳子在他们腰上捆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其他人相互搀扶,同时迈里侧的腿,外侧的腿赶紧跟上就行。许询二人却只能侧着身、面对面挪步,一说话就互喷热气。 不断有人摔跤、不断爬起。 数王荇这组摔的最勤,因为司马无境总故意迈错腿,每次摔倒都笑得捂肚子。王荇再次被对方拖倒在地后,就提议先别急着起来,给对方出几个简单问题。 “哼,你问。” “把两只兔侧边的前、后腿,像我们这样绑在一起,两只兔会怎样?” “蠢问题!当然是打起来喽。” “兔跑的速度快吗?” “快。” “比龟跑的快吗?” “快。” “两只绑在一起的兔,能跑过一只龟么?” “当然……”司马无境眨巴眨巴眼,迟疑道:“你意思是,我们要是和兔一样,不同心,就永远在原地扑腾?” “对。” 司马无境感慨的轻“啊”一声,自从来清河庄,夫子每天的授业,他都听不懂,时间一长,越来越不爱学。其实他不讨厌王荇和许询,可如果不听司马倜的,不跟着对方欺负王荇、揍许询,就没人和他玩了。 但现在,王荇讲的寓言,他一下就听懂了。 “王荇,这种寓言,还有吗?” “有。听完地理学后,我讲给你听。怎样?” “嗯!” 从这刻起,司马无境没再故意捣乱。二人蹦跶到岁寒精舍时,惊呆了,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旁听学童,有人比袁夫子年纪都长哩。 怎么办?比预想的还糟,隔着层层人群,怎么听学?到达这里就能解开绳子了,司马无境把绳子解松,气得扔远,一抬头,发现王荇眼眶泛红。他头一次为自己路途开始时故意迈错腿、拖延了时间而羞愧。 “王荇,要不然,我们爬……树。”司马无境声音又骤然低落,树上的好位置全有人。 “荇弟。快!”谢据总算找到了王荇,示意二人跟他走。从他挤出的位置再一路挤进去,王荇看到了紧忙招手的司马南弟和卞恣。 已经开讲了,几个孩子默契一笑,此处位置颇偏,但是能看到夫子的背,能听清夫子的讲学声。 “《汉书》地理志,为班固所著。时间有限,我只讲会稽郡。诵书之前,先将当年教我地理学的夫子讲的话,讲与你等。知地理,才能开眼界、拓胸襟,吾辈虽一时不能上天揽月,但脚踏大地,理应熟知大地之广袤……” “会稽郡,秦置,高帝六年为荆国,十二年更名吴……山阴,会稽山在南……上虞,有仇亭,柯水东入海……” 申初时刻。 会稽山。 钱主事突然倒地喊疼,颤手示意胸膛。 祖涣扯开对方衣领,骇然,竟然有三处位置发乌。 钱主事疼的快说不出话了,一句比一句气短道:“是李竖夫,他拍我、那三、三下。啊……”他张大嘴巴使劲倒气,攒足劲后,一把抓紧祖涣的手,“你不能再往里走、走了,不能!找个地方、你找个地方躲。” 祖涣泪流满面,这一路,钱主事对他诸多照拂,临死前还只担心他。“好,我躲,我听你的,我躲。” “躲,躲……放心,我放心了。” 祖涣将钱主事快要爆掉的双目合上。他恨极,望着柀亭方向。李竖夫,不可能是普通部曲,有此诡谲武艺,怎可能是普通部曲! 这次祖涣猜对了。 柀亭内。 李郎君抛掉浸透的血衣,换上亭佐的吏衣,算计着时间,钱贼应该死了。钱贼有谋略,此人死,相当于断掉祖涣的右臂。 本章开头,世族庄园农业生产,来自崔寔所著的《四民月令》。“囷(qūn)仓”指粮仓,“窦窖”指储藏谷物的地窖。 亭佐:亭长的副职。 (本章完) 第238章 桓真与谢奕 一亭吏跑过来,道:“亭佐,亭长找你。” “嗯。”李郎君将到亭署时,一个头戴黑绸缣巾、蒙黑绸面巾的高大郎君出来,手挽巨弓,背负箭箙。 亭长揖礼相送。 李郎君疑惑怎么有人白天还蒙着面巾?不过郡尉交待过,官场中,最忌讳乱问,他学着亭长的样子朝对方揖礼,不多看一眼,随亭长进入亭署。 “此人是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亭长告知。这段时间,从事史还会再来,肯定得跟亭佐说明从事史之职。 李郎君眼瞳一缩,顿时明白对方为何白天也蒙面了。郡尉提到过司马道继,其母族是燕代人,据说,司马道继生来面容奇特,不论谁见过之后,都会一眼记住。 司马道继是来柀亭加箭矢的,他的箙中,十只柘木矢,十只箭竹箭。离开柀亭需经过亭吏练武场,地上有二十多具尸体,一滩滩血迹显示刚死不久。还有十几人降了,正被两个、两个的戴“双徒枷”。 是沈氏、钱氏商队的部曲! 再回想刚才进入亭署的亭吏,气势精练,浑身刺鼻血腥,司马道继知晓此亭吏是谁了:李羔,曾为谢郡尉的楼船部曲首领。 今年是州官对郡官三年一次的大课,祖约又要调至豫州,不再任扬州刺史,王太守与谢郡尉都怕祖约把自己荫佃客数量违制的事情,作为考察治状奏于皇帝。于是先行对策,挑选忠心部曲中本领强者,从家籍上去除,改为朝廷的编户齐民,然后安排为亭吏或游徼。 李羔,就是谢郡尉放免部曲中,职位最高的。由于柀亭地理位置特殊,司马道继专门查过李羔的出身履历。 出来柀亭后,他向荆棘坡走,攀到高处遥望山火,还在雄雄燃烧。 这时祖涣已经把钱主事草草埋葬。 “走。”他再三考虑,还是决定亲自接应苏峻。叔父交待的事,总得完成一件。况且叔父对苏峻的评价是,狡智多谋,当年以布衣身份,不到一年就聚起数百流民,在掖县被称为“苏统帅”。狡智者,疑心必重!他若躲起来,仅手下这些人去接应,苏峻即使跟从,以后对叔父也不会尽心。 祖涣遥望山火,黑烟虐焰,怵目惊心。 申初时刻,荆棘坡下。 谢奕带着几个贼曹,跟勇夫们角抵。谢奕和桓真一组,二人扳身较劲间,桓真说道:“在郡武比考场时,韩武官是三个武官中,最少言、脾气最温和的。” 砰! 谢奕把桓真抡起来,结结实实摔在地,桓真倒地瞬间,右膝猛抵谢奕上腹,后者则右手摁桓真膝头、左手掐桓真脖颈。 桓真上不来气,认输。 “呼!”桓真做好扑的姿势,二人再次撞在一起,互扳,他继续快语道:“按你教的,我和刘清用言语激他,他恼怒,跟之前不一样了。啊……”好容易逮着机会,趁谢奕聆听到重要信息的蹙眉瞬间,桓真发力! 以牙还牙!他躯体左拧、用右腿绊住谢奕左腿,可下步动作还未来得及施展,就被谢奕突然掏过来的左手击中下巴。 天旋地转,桓真又被撂倒,再次认输,吐出一口血沫。 第三轮。二人做好扑就姿势后,桓真问:“我十三,阿兄长我几岁?” “三。” 二人再次撞在一起,桓真抱紧对方的腿,谢奕使劲提对方的腰。“啊!”桓真大叫,奋力扎稳,不让自己双足离地,他气喘而问:“接下来,做什么?” 扑砰! 谢奕还是把桓真拔起,往侧方摔出去。 “咳、咳……”桓真装着难起。 谢奕过来,拉起他,叮嘱:“收敛,什么也别做,等最后一项考核。” “明白。再来,教我几招。” “哈哈,好!” 申正时刻,荆棘坡上。 八个樟木轴都已制好,随时能拼接。马匠郎一歇不歇,开始削竹刃,王葛则只管把麻绳缠密实毛竹外框,然后把穿满竹刃的麻绳,一根根有秩序的缠在第四个外框上。 时间不够用啊!三人连午食都没顾上吃,照此下去,天黑前最多能制好第六个外框。 申正二刻。 王葛说道:“梁考生,别扎荆棘了,我们三人都削竹刃。削够竹刃后,剩下的活,晚上也能干。” 为防夜晚干完活后时辰还早,王葛去材料堆选出几截好毛竹。到时可以先缠好麻绳,预备着第二个狼钩刺的框架。 酉初。 清河山庄。 纪夫子收拢简策,明天下午继续讲解会稽郡地理风俗。 旁听学童陆续散去,好多人都追随在纪夫子身后。 小学学童的童仆只能在岁寒精舍外等待,谢据、王荇没急着起身,夫子讲的太好了,他们想趁着记忆深刻,相互交换所学心得。 司马无境匆匆撂下句“明早上课前再听你讲寓言”,就跑离去找司马倜了。 司马南弟早盯准了刘泊,可是他和周旁同门都在整理竹简,她没法上前。 卞恣轻咳,司马南弟回神,撅着嘴嘟念:“他一眼都未看过我。” “嗯……南弟,我问你,除了上次一起游历会稽山,你还去过踱衣县外的什么地方?” “哪都没有。你哩?” 卞恣叹气:“我也没有。” 司马南弟眼神又飘到刘泊身上,呢喃道:“他可真好看,不管旁边坐多少人,穿着多普通的衣裳,都让人只看到他,看不到别人。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就像飞鸟一样,秀美,自在腾于空。” “嘻。”夸得真好听,司马南弟欢喜。 “可是羡慕飞鸟,不如让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腾空展翅,秀于林梢。” 司马南弟本来就圆的眼眸瞪大,挤出小抬头纹,认真看向卞恣。 卞恣继续道:“南弟,我们并肩,如果有一天,你披着彩翼秀于林梢时,他还会像现在一样看不到你吗?或许到那一天,你的眼中除了他,还有天空、还有日月、还有星河。” 啊……司马南弟就这样晕晕乎乎被卞恣拉出岁寒精舍。 还好,还好,没继续在那丢脸。卞恣刚放下心,抹把汗,司马南弟就急道:“我和你并肩!阿恣,我和你并肩!但是,我得先跟他说一声,不然他先看上别的鸟了,你等我哦。” “哎?”卞恣气得跺脚,赶紧追她。 王荇和谢据也出来了,司马南弟顾不上和他们说话,匆匆擦肩,跑得更快。 卞恣也一股风从王荇二人身边过去。 出什么事了? “要糟!”谢据从卞恣一晃而过的尴尬中,猜到了司马南弟要干什么。 接下来的事,确实糟。不仅司马南弟丢了脸,刘泊也提前把之后几十年的脸面全丢尽了。 (本章完) 第239章 各方较量 哈呼、哈呼…… 司马南弟倒腾着小短腿,越跑越急,知道卞恣在后头撵她。终于看到刘泊的背影! “刘阿兄。”她没敢高声喊。 此刻小女童揣足勇气,加速,加速,加速!连牙都在使劲,终于触手可及。 啊呀! 地上有坑。 司马南弟跄成九十度腰、朝前疾扑、尖叫、无意识的伸出双臂……正好推中刘泊的双膝后窝。 通! 哗…… 刘泊瞬间趴跪,束发散了,竹简全飞出去。 司马南弟则结结实实平趴,下巴担地,好疼,脖子都被抻长了,视线里是刘泊破了一个洞的鞋底。 “让道,烦请让一让。”卞恣、王荇、谢据过来了。 呜……好丢脸。司马南弟立即闭眼,装晕。 “你们是小学学童?怎么往这边跑?” “如此莽撞推人。” 众人数落中,刘泊被两个同门架起,另个同门孟通帮着把竹简全拣起来。 谢据和卞恣费力的架起司马南弟,二人力气小,拖不大动她,后者只得满脸胀红的一蹬、一蹬,不管了,反正她就是晕了:快啊,阿恣,快带我走。 王荇断后,赶紧向刘泊揖礼:“下午的课,我们有几处没听懂,本想追上刘阿兄讨教的,是我们莽撞。” 他再向周围揖礼:“诸位师兄,我们知错,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刘泊无奈:“我无妨,你去。” “是。” 这一夜,司马南弟哭得吃饭都吐。上一个让她这么悲伤和丢脸的,是王恬。 这一夜,刘泊依照纪夫子讲的,在木牍上绘制《地理志》中着重而写的山与亭。傍晚的事,令他分心、忧虑,无法再和从前一样忽视司马南弟。会稽郡这些地方,他没时间游历了,他决定,如果明年王太守不举荐自己去太学,就让阿父想办法。司马南弟年纪小,可以仗着家世胡闹,他不行,唯有躲远。 这一夜,风向不变,山火持续。曲香河的乡兵营地,撂着三十几具被射死的匪寇,其余匪均被火焰吞灭。火星在黑暗里很明显,绝大部分都被吹进河流中。不能掉以轻心,河渠仍在扩宽。 这一夜,孙戊带着两队乡兵,已经顺泥壤地带爬到山顶。经过一路的仔细巡视,他知道土不生草的原因了。去年沈氏伐木后,把土炒过,铺完夯实,在上头再铺一层土,用脚踩实,掩盖了夯土痕迹。 “镬”为兵械,当时沈氏商队肯定无镬,怎么炒的土?得费多少人力? 紧挨泥壤地带的南侧,均是树桩和枯草,起北风的时候燃山火,树桩、枯草不耐烧,相当于给北侧的树林加了层保障。但如果燃山火时刮的是南风呢? 孙戊忽然涌起个可怕想法:没错,泥壤地带确实够隔绝山火了,但沈氏就没考虑过地势吗?是沈氏让匪寇藏匿在南侧山面的,官署放火诛匪,当然是挑正北风的时候,当然要更好的保护山林。待风送火势,待匪寇发现,哪有机会逆风而逃? 所以沈氏费那么大精力切出这片泥壤地带,真正的目的,也是要保会稽山!非保护匪寇。 孙戊越琢磨越乱。 无论山火牵动着多少势力的较量,都跟完全看不到此变故的罪徒们无关。 袁彦叔依然沉稳,未用铁刀削薄木枷,他不急,罪徒内应也不急。 另个被接应者江魋急了。 三个人就一把铁刀,苏峻不用,为什么不先让他用?如果计划提前了呢?让他带着枷、腿腕上还连着绳索跑吗? 江魋知道自己地位低,不敢明着要求,就用手指在枷底刮,制造动静。 “苏峻”终于看他了! 袁彦叔压着声音问:“你能保证被发现后,不供出刀?不供出我?” “能。我怎么都是死,何必拽上你们?” 袁彦叔不语。 江魋身体往这边倾,悄着声急道:“我还期望你们能帮我报仇呢。杀掉狗官桓式,我两位兄长不能枉死。” 罪徒内应:“苏先生放心,我担保他。”如果江魋被发现,他第一时间杀掉对方。 袁彦叔把铁刀扔到江魋脚边。 这一夜,会稽郡署内,烛台始终在会稽郡的舆图上微微移动。案桌旁的三人分别为太守王茂弘、郡尉谢幼儒、司隶从事史王长豫。 祖约的兵,此刻有可能在余杭县。余杭是沈族的地盘,到时叛军可走萧山,到了萧山后,两天就能至山阴。 王太守:“目前,自从事史收集的消息来看,祖约等的,确实是两天后,准护军的最后一场比试。” 谢幼儒:“祖涣在山外留了人,为保万全,柀亭的亭吏不能动。我让李羔带了二十个楼船部曲驻于柀亭,待勇夫进罪徒山谷,这二十人跟上。” 王太守:“城内市亭、街亭的亭吏均不可动。从各乡抽调的游徼都分配于各处匠人考场,总不能只防会稽山,不防其余考场。置于城内的郡兵只有五百,这两天正肃查外乡商队,全部遣于都亭监管。唉,去萧山的兵力……” 二人都为难的看着王长豫。 王长豫跟听不出对方的为难一样,盯着舆图,手一点,道:“山火的防线必须守住,山阴县防线更不能破。有劳二位了。” 谢幼儒看向王茂弘,眼神示意:真这么公私分明?长豫至孝,你是他阿父,快再诉诉苦呀,难道真让你我豁出家底,把部曲、佃客全填进去充当兵力吗? “郡尉眼睛怎么了?”王长豫端高烛台,照上谢幼儒的脸。 天亮了。 九月十五,辰初。 匠人小组有开始试兵械的了。荆棘球、荆棘滚桩、填塞泥沙的滚竹顺坡而下,再由游徼把这些兵械运回坡顶。 “好心”想充当苦力的勇夫们盘算落空。他们顺着一个个坡道观察,狼牙拍那个坡道怎么没动静? 辰正。 还没动静。 司马韬故意在坡底大声讥讽:“哈哈,一定是改坏了!我早听说有些天工匠师,制器后不满足,拆,拆完改,改了再组,组起来后还不如刚开始制的。” 坡顶传来吼声:“奥易!” 什么声?跟野兽似的。 是嘴肿的司马冲,在骂司马韬:放屁。 王葛制的狼钩刺太难抬了,好几个游徼都是一上手就被扎。不过司马冲想到狼钩刺对付的是桓真他们,被扎也畅快,还有种跟王葛是同伙的奇特感觉。 司马韬嘴贱,王葛老实,不敢还嘴,他敢! 游徼们戴了双层手套,终于抬起狼钩刺,有正面往坡下送的,有倒退着下坡的。 “小心、小心。” “慢点。” “架稳桩上没有?” “都别松手。” 游徼相互叮嘱间,第一架狼钩刺逐渐现形在勇夫的视野里。 (本章完) 第240章 这回麻烦了! 有了前天的教训,勇夫们慎重了,暂时远观这种新兵械。其外形非常阔,比狼牙拍大多了,横距覆盖整个坡宽,好似长满獠牙的怪物。 坡上,梁善协助马匠郎固定木桩。以目前条件,吊杆架在桩上后,只能用绳索一圈圈捆缚的笨方法来加固。所以王葛一开始就说,保证狼钩刺能砸落三次就可以了。 制好桩后,进行最后一步,把填充泥沙的慈竹秆固定到拉拽端,每根竹秆均与吊杆垂直,还是用麻绳捆。垂直固定的好处为:能充当拉绳,且竹秆底端触及地面时,证明狼钩刺那端撬起的高度够了,让梁善少消耗力气。 王葛个矮,捆绑慈竹秆的活只能由马匠郎和梁善干。 加第二根慈竹秆时,拉拽端开始下沉,狼钩刺那端缓缓上抬。 再绑一根,重量的天平又倾斜。 差不多了。旁人让开,由梁善独自拉拽麻绳,撬动吊杆。 “可以了,哈哈!”梁善没想到这么巨大的兵械,自己一人就能操作。他慢慢轻落狼钩刺那端,生怕砸坏了。 坡下若干勇夫的脑袋,跟随狼钩刺同时抬、落,眼力好者都发现了,此兵械上的刺在旋转。 司马韬建议:“不能再等了,从现在起,每个时辰上去几人观察,只有这样才能不漏掉兵械,做万全防备。” 傅峻:“每队的观察者,只有一刻时长,谁观察旁的坡道?谁观察此处?观察者回来后,愿与别的勇夫小队仔细讲解兵械么?” 司马韬:“哎?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每个攻城队伍,本来就是对手!司马韬,既然你这么急,不如你先去。我这队,一定等到傍晚再上。” “小人之心!” 桓真嫌他们吵,往回走,王恬追上他,示意狼钩刺,小声问:“如果在明天的比试中死了,是不是就真死了?救不回来了?” “你说呢?” 王恬愁眉苦脸,心道:葛女郎真狠啊,这兵械铺天盖地的,除非长翅膀飞过去,不然肯定扎成蜂窝。“不就是一场比试么,真当成敌人打啊。” “是啊,正因为是比试,才允许我等避战。阿恬,你想,将士在前方征战,面对高耸城墙,面对滚木、沸水、能把人砸成肉泥的大石时,他们不怕吗?可将士能避战么?远的不说,就说戾匪、还有苦荼,那些郡兵、游徼看着同袍一个个战死,仍得冲上前,冲的时候,他们不怕吗?” 王恬咂嘴,更愁了。唉,这些道理他懂,可是……不一样啊!死在战场上终归是值的,死在荆棘坡,会臭名远扬? 坡上,梁善见勇夫逐渐散去,忽然想到个问题:“攻城的武器是啥?”总不能徒手? 王葛猜测:“应该是棍,不会配矛或弓箭。” “为何?” “以勇夫的武艺,如果都冲到近前了,对付我等,用棍跟矛没区别。有些人手狠,配矛就敢致人死地。弓箭更是如此。” 梁善“哦”一声,点头。“可狼钩刺也能致勇夫于死地。” “他们有规则保护,勇夫可以喊认输,放弃比试。” 守城方不行,因为占据有利地势,又有三天的制器期,才不许主动认输,只能等匠师旗子被拔走。 所以明天这场赛斗,双方都有利有弊。 接下来要制第二架狼钩刺,三人没空说话了。昨晚他们已经把八根毛竹秆上都缠了麻绳,现在王葛制“穿刃麻绳”,梁善收集荆棘刺,马匠郎制樟木轴。 从下午未初开始,试兵械的考生组增多。勇夫也陆续登坡,都是什长亲自去。一共五十组匠人,总观察时长为一刻,太紧张了,幸好各兵械都很显眼,粗略打量,和勇夫之前知晓的没什么变化,仍然是荆棘球、滚竹等物。 唯有从东数,第十三个坡道不同。 勇夫们终于看清狼钩刺了。 它外形似“回”字,八条带刺的滚轴上,全缠着密集的竹刃。“回”字的空心,边沿差不多二尺半。每条滚轴加上竹刺的宽度,也是二尺余,每两条并列滚轴的间隔,应该超过半尺了。 太狠了!明天战斗时,如果这兵械劈头盖脸的砸下,勇夫站的位置正好卡在两条滚轴间,那脑袋不得随滚轴旋转,被绞进间隔里?人逢危险时,手会下意识往上挡,手顷刻间就废了! “这兵械叫什么?”第四十七勇夫小队的什长问马匠郎。 “狼钩刺。” “马匠郎是,我记住你了。” 不多时,第三十九勇夫队的什长问马匠郎:“这兵械叫什么?” “狼钩刺。” “马匠郎是,以后走夜路要小心!” 一刻后,第四十二勇夫队的什长问马匠郎…… 马匠郎擦汗,从未初到未正,被威胁了八回,为何都冲着他来? 申正时刻。 剩余攻城小队的什长全上坡了。 桓真先至王葛这组,绕着狼钩刺走一圈,然后拉扯吊杆,发现可由一人操纵狼钩刺的起落。他再回到狼钩刺那端,小心的拨拉离开地面的滚轴,旋转自如。再用手晃动竹刃,幸亏没用力,削的真锋利,全是三棱的,带着放血槽。 啧啧,真狠啊! 怎么才能对付这种完全挡住坡道的兵械? 此题不好解。桓真思虑着,来到王葛跟前,数了数地上缠着麻绳的竹秆,八根。不好预感窜上心头! 还有一个? “此兵械叫什么?” 王葛回他:“狼钩刺。” “总共两个?” “是。” “其实一个也够了。” “以防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 “总有破釜沉舟想试的,真有伤亡,总归不好。” 一架狼钩刺吓不住你们,那就两架。 桓真听懂了,笑着看王葛。这小女娘啊,啥都好,就是不喜打扮,瞅她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鼻子底下还有两溜黑线。 “桓郎君。”王葛装出腼腆样,声音压低。 “嗯?” “狼钩刺不长眼,你别选我们这组。” 桓真郁闷的离开荆棘坡。这回真是麻烦了啊,倒不是他为自己避战而羞愧,而是……他都打算避战,哪队敢上? 麻烦了、麻烦了! 因为规则中有一条,待守城方选择攻城方时,避战认输的勇夫队伍超过一半,准护军名额作废! (本章完) 第241章 战斗开始 当晚,韩武官公布明天的“攻城”规则。除了之前讲过的,最终留取三十个勇夫小队名额、夺得匠人旗为胜之外,又补充了许多细则。 五十队攻城方。 五十组匠人考生。 攻城时长:所有队伍在辰正时刻,同时登坡。战斗时长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否则算失败。 勇夫兵器:长棍。不准携带其余利器(包括石头),如被发现立即淘汰;携带其余利器并使用者,废乡兵身份;使用其余利器伤、杀匠人者,按刑律入罪。 攻城过程中:不允许翻越坡道,不允许威胁、辱骂匠人考生,有以上举动者,淘汰。如无力攻城、或不服什长命令,均可喊“认输”,随时退出比试。一队失去五名勇夫,整队失败;什长认输、或因违反规则被淘汰,也算整队失败;辰正二刻,如有勇夫还滞留在坡道长度一半以下,整队失败;攻方不得借战斗,做出重伤匠人考生、破坏兵械之恶行,更不能有虐杀之举,一旦违规,按恶行轻重判罪。 攻方选择守方规则:明天上午为首轮战,由攻方选择守方,五十队勇夫可自由择选五十组坡道。为避免同个匠人组被多个勇夫小队选择(每个匠人组,最多进行两次首轮战),允许勇夫小队今晚相互协商,报给武官各自的择选坡道。明早辰初之前,可更改。无人选择的守方,算胜,进入次轮战。出现被重复选择的坡道,第二战延后半个时辰。 守方选择攻方规则:下午为次轮战,由守方选择攻方。首轮的胜出守方、攻方,才有资格进行次轮战。因双方数量肯定不对等,守方既可只选一个勇夫小队作战,也可多选、甚至全选。为避免同个勇夫小队被多组匠人考生选择,允许守方相互协商。下午未初之前,可更改。 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某组守方选择勇夫小队时,为“全选”,避战数量超过了攻方队伍总数的一半,那就不用战了,郡武比提前结束,所有勇夫全淘汰。今年会稽郡,没有准护军! 避战规则:仅允许攻方整队避战。每轮战斗前,什长向武官申报是否避战。勇夫小队间,不得协商避战情况,发现违反者,一律按扰乱军心重罚。 月洒银霜。 五十名什长已经将商议好的对战坡道报给韩武官,第十坡道有重复,第十三坡道无人选择。无避战小队。 也就是说,两个勇夫小队选择对战第十坡道。王葛这组考生,提前进入明天下午的次轮战。 定下了攻略目标,勇夫们一队队围坐,制定明早首轮对战策略。 这时,第十三坡道响起砸桩的巨大动静。 勇夫们心里都有数,第二架狼钩刺,一定比第一架还凶猛。 桓真:“不必管他。我们是第五勇夫队,明早要攻占的,是第五坡道。经之前观察,第五坡道最棘手的兵械为荆棘桩。荆棘桩是由《墨子》备蛾傅篇记载的一种埋桩改良,原为阻挡战马之用。匠人考生用这种一时间难毁掉的桩,将我们登坡的宽道限制,在留出的空隙中持续丢滚木。”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出荆棘桩的样子,以及其固定在坡上的位置。“一共设了三道这样的屏障,每屏障……左右两侧置荆棘桩,桩的另侧均紧挨荆棘丛。屏障中间的空地,能并肩过去三人。这正是匠人聪明之处,留的空地太小,就把我们逼到绝境,必会暂缓登坡、想尽办法先毁桩。” 一勇夫问:“你的意思是,必须先毁桩?” “对。按我推测,这组考生把剩余的材料,全制成了滚木类型的兵械。我们想硬往上冲,正中他们诡计。我们应当……” 这时,“砰砰”的楔桩声终于停了。 第七勇夫队,王恬问什长刘清:“明天下午的次轮战,如果第十三组匠人择了‘全选’,我们队是战是避?” “次轮战,不急。” 另一勇夫冷笑:“那马匠郎吃了豹子胆?多选一队都战战兢兢,信不信?还敢全选?” 王恬鼻间重重一叹,啥马匠郎啊,看你们平时都挺精明,咋就这么轻敌,一看就从不打听匠人的消息。你们不知道今年刚出了一名“班输童子”么?不知道她还是大晋唯一的头等匠工么?不知道她已经是匠师了么?她是在考第二个匠师名额啊! 别看王恬淘气,刘清挺喜欢他,朝他肩一拍,哄道:“愁眉苦脸跟个小老翁一样,行了、行了,明天我找武官申报时,带着你。” “呵哼。”王恬笑的比哭还难看。但心里确实也有股莫名雀跃,要是他们全被葛阿姊淘汰掉,多好玩呀。待阿父知道这消息时,脸上得啥表情? 九月十六,辰初。 荆棘坡战开始。 气势昂扬的五百勇夫,按顺序站到坡下。他们择选匠人的顺序和队号一致,第一小队战第一坡道,第二小队战第二坡道……唯有第十小队和第十三小队,战第十坡道。 第十三小队暂时立于林中,他们的比试时刻为巳正。 此刻这些少年哪想得到,多少年后,他们仍被全天下的兵卒嘲笑,时不时被当成坏典型来告诫新兵。对了,他们还得了个集体绰号:会稽五百怂夫。 咚咚咚! 金鼓齐鸣! 辰正到。 “战!” “杀、杀啊!” 吼声震天,不但能令匠人恐慌,还使勇夫快速爬坡的势气更加骇人。王葛被突然而起的叫嚣声鼓动,不禁热血沸腾,只恨自己这组缺失了这场战斗。她赶紧爬上第二架狼钩刺的木桩,朝坡下张望,这才知晓很多勇夫之前隐藏了功夫。 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能大跨步跑动,简直如履平地。 第十二坡道的一勇夫就如此猛,他余光里看到个脏猴子似的小匠娘爬在杆上,立即朝王葛做出投棍的假动作,王葛吓得抱头,此勇夫叉腰大笑。 王葛突然更惊吓的盯他身后,此勇夫毛骨悚然跳开,发现根本无危险,瞪向王葛时,十二坡道的匠人开始投石球了。这组匠人改良的是投石机,以短竹筒装泥沙,竹筒两侧用木料塞住。 可惜剩下的改良器械也是滚竹,勇夫躲过一个、费掉一个。 王葛再看向另侧的十四坡道。 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受伤的勇夫了! (本章完) 第242章 避战 撞伤此勇夫的兵械是荆棘球。其用枝藤编织,不必讲究编法,只要将每根枝藤两端系紧,层层叠叠,最终呈易滚动的大球,别轻易散开就行。 但是,有的荆棘球内裹着一袋泥沙。 这组匠人先以普通荆棘球,降低勇夫戒备,有的勇夫自恃武艺,不但不躲,还在大球滚下坡的时候将其踢飞。 暗藏玄机的泥沙荆棘球,顷刻间将一勇夫撞倒,连人带球哀嚎着滚到坡底。 王葛暗暗喝彩:该。 轻敌是大忌,这要真上了战场,不光害己也害同袍。 其实这场练兵比试,也就冲坡、数百人齐吼叫的时候气势恢宏,随着兵械疾速消耗、勇夫小队不再轻敌,比试就没可期待的了。 匠人考生很快沦为弱势一方。刘清小队是第一个夺得匠人旗的,仅用了不到两刻时间。 桓真队伍紧随其后。 规则是不许假借夺旗故意伤、杀匠人,可没说不许轻伤。轮到勇夫发威了,匠人的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将近巳初,阵地全失,勇夫大胜。 给第十坡道半个时辰的修整时间,巳正,第十三勇夫小队攻坡。 所有人都明白,胜败根本没悬念。果然,一刻余后,此坡道的匠人旗再失。至此,五十队勇夫皆胜。 没有喜悦,五百少年郎的目光全都聚集到第十三坡道。一高、一矮的狼钩刺怵目惊心,其下方有绊绳,绊绳不高,拧满了荆棘枝,凡冲到狼钩刺覆盖的地方,再敏捷的勇夫都得减速。 这一减速,真会要命。 就算一个队同时有几人不怕死,扑在狼钩刺上方,但别忘了,还有一架更大、更高、砸下来更猛的呢! 四百九十八个勇夫都在揣测:马匠郎年纪最长,又是天工技能的考生,肯定是这组匠人中拿主意的,他会选哪队作战? 刘清:“我觉得他会选司马韬的队伍。” “为何?” “这厮把马匠郎辛苦制的狼牙拍全砸掉了尖,此仇不共戴天。”刘清一本正经,至于自己劈掉狼牙拍竹刃的事好似不存在一样。 噗……哈哈…… 另队人中,司马韬则道:“我觉得马匠郎会选桓真的队伍。” “为何?” “这组匠人中有个小女娘,应当是那晚喊破戾匪身份的匠娘。桓真念在救命之恩,夺旗时不会揍他们。” “有理。不过……桓真有机会冲到坡顶么?” 傅峻的队伍中,也在讨论桓真:“马匠郎应当不会选桓真和刘清的队伍。” “为何?” “你们可能没注意,那天喊破戾匪身份的小匠娘,就在第十三组匠人里。她和桓真、王恬相识,怎可能择他二人的小队。” “那还有四十八个队伍可选呢,不会那么凑巧,选到咱们?”此话一落,众人心里都不大舒服。 事实摆在眼前,狼钩刺无法破解,谁也不愿死在一场比试里。 五百勇夫中,兴许只有王恬欢快,他来到桓真跟前,戳他胳膊:“桓阿兄,你觉得……啧,会咋选?” “你觉得呢?” “嘻。”王恬捂嘴偷乐,“全选。快看,韩武官来了,看他神情、看他神情,一定是全选!” 王恬猜对了。 韩晃停在林边,双手叉腰,宣布:“第十三坡道对峙的勇夫队伍为……全选。” 什么?! 四百九十八个下巴砸到脚面上。 坡顶,马匠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全选啊,王小娘子多大的心思啊!这不叫吃了豹子胆,她就是豹子啊!他现在都害怕得站不稳、坐不下了,可她哩?竟然在削竹刃、穿麻绳。 梁善还不如马匠郎,正揪着吊杆的拉绳,一遍遍在试,是拉绳撬动吊杆利索?还是抱住慈竹秆撬动吊杆利索?梁善不停嘟囔:“全选,全选……战五十次,得战五十次……” 马匠郎一抓头,掉了好几根发丝,劝王葛别削竹刃了:“狼钩刺撑不了几拨攻击的,就算每拨攻城间隙有半个时辰,我们也修不好狼钩刺。” 王葛岂能不知这点,可她也紧张啊,也害怕!总得找事情做,才能令心情平静。若她定下“全选”后,表现出后悔和恐慌,万一真有勇夫队攻山怎么办?到时大家全手忙脚乱吗?“我问郎君,如果你是什长,让你的队伍第一个登坡,你愿意么?不是问你敢不敢,是问你愿不愿?” “那肯定不愿。”对于狼钩刺的威力,马匠郎很自信,愁的是它损毁后怎么办?能拦住三拨勇夫,能拦住十拨、二十拨么? 王葛向坡下示意:“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按照“全选”的规则,勇夫攻城的顺序从第一小队开始,挨队顺延。 接近午正,各什长开始申报是否避战。 第一勇夫队的什长是司马韬,大步伐走向韩晃,然后气势消退,悄声:“避战。” 韩晃错愕,他知道肯定有不少勇夫队伍会选避战,但司马韬平时耀武扬威,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样,司马韬都避战,其余人呢? 按规则,武官不得干涉勇夫的决定。韩晃“啊”一声,用力一拍对方肩膀,大声道:“好样的!” 司马韬眨巴眨巴眼,吓坏了,重申:“避战,我队避战。” “嗯!儿郎就该如此,好样的!第二队来报。”韩晃扬声。 有病啊!司马韬跟卞眈匆匆错身,后者来到韩晃处,凑近,蚊子般哼哼:“避战。”丢脸就丢脸,比丢命强。再说了,在荆棘坡这种练兵比试中受伤,以后会像司马冲一样臭名远扬的。 韩晃夸张感慨:“嗯,我没看错你!下一队。” 卞眈瞠目结舌,赶紧稍微抬高声音:“我队,选择,避战。” 没胆竖子!韩晃压低声回:“滚。” “好咧。” 第三勇夫队的什长是傅峻……避战。 第四勇夫队……避战。 轮到桓真了,他步伐沉稳,眉宇坚毅,在韩晃的期盼中,他声调正常:“我队避战。”若倚仗跟阿荇的同门关系,逼王葛退步,那这准护军当上也蒙尘,必将成为他终生耻辱。 完了。韩晃心慌,祖刺史的计划要出现变故了。很不利的变故! 韩晃把希望寄托在第七勇夫队的刘清身上。 真完了! 刘清小队也避战。 (本章完) 第243章 王葛的惊讶 祖约为刺史,很清楚会稽郡这场武比的每项考核内容。最后一项考核,是让三百勇夫以罪徒为靶,角逐出最后的一百名“准护军”。想成为正规军卒,必须不畏真正的搏斗,不能只敢杀禽杀兽,不敢杀人。 按原计划,最后一场考核开始后,监管罪徒的乡兵将驱赶罪徒,令罪徒往南侧的缓坡方向逃窜。那片山壤生长着密林,到时,吴郡的商队趁机扰乱,让韩晃趁乱找到苏峻,将其接走。 同时,祖刺史埋伏的另批人手,将和吴郡商队会合,围击勇夫。 韩晃仅为祖约计划中的一颗棋,不知“另批人手”已经被山火尽诛。所以他担心勇夫全部避战后,就没有下一项考核了。更担心的是,五百勇夫都被遣去罪徒山谷怎么办? 多出来的二百勇夫,不能小觑,到时强弱颠倒,吴郡商队人人为己,谁还顾得上掩护他救苏峻? 凡事必须往最坏处打算。所以从司马韬选择避战,韩晃就急中生智,想给之后的勇夫队制造错觉,让他们以为前几队都选择“战”。那后头的勇夫队肯定想,填进去好几拨人,难道还耗不毁那两架狼钩刺么?待狼钩刺毁掉,攻上荆棘坡易如反掌。 可恨桓真和刘清脸皮厚,都没遮掩“避战”选择。他二人又是勇夫中武艺最强的,后面的各什长就更不愿拿己方填命了。 午正时刻,白光刺眼。 韩晃走向荆棘坡,看着第十三坡道的两架兵械,它们像两道天堑,完全阻住了通往坡顶的道路。其实以伤铺路,一队、一队的去消耗兵械,十队之内,必有勇夫胜。 坏就坏在避战的规则上!都怕自己成为前几拨填命卒。 更坏在……这终归只是一场比试,把命丢在这,不算赴难、不会被赞英勇,只会成就这组匠人。 “韩武官,你走错了。”主考官在坡上提醒,原来韩晃不知不觉间,走上了狼钩刺坡道。 未初。 游徼帮着匠人考生卸兵械,平整土壤。 匠人考,结束了。所有考生得各返考场,等待考官们核算成绩,定匠师等级。 郡武比考核也结束了。狼钩刺正在拆除,却永远扎在五百勇夫的心里。此兵械太凶,即使重给勇夫们选择机会,仍然无人愿意冲锋迎战。但他们真是输在狼钩刺上么?不如说,是输给了这组匠人因其势而利导之的防御计谋。 输了就是输了,至今仍无计可施的输! 真倒霉啊。有人自嘲:“会有郡地像会稽郡一样么?” 今年无准护军,就意味着明年州考,会稽郡无人参加,意味着往后每年本郡之人去州考时,都将因此事被挑衅、被嗤笑。 刘清苦笑:“我再也不会轻视匠人。尤其木匠师。” “我只想敲断马匠郎的腿。”司马韬恼怒,把树当成马匠郎,拣泥块使劲砸。 王恬用兄长教过的大喘气法,把王葛才是主事者的秘密憋回肚子里。 未初二刻。 勇夫们发现韩武官不见了。 未正。 柀亭亭佐李羔带着二十名谢氏楼船部曲过来,接官署令,五百勇夫即刻跟随李亭佐赶往罪徒山谷,协助那里的乡兵,将所有罪徒押回山阴县狱。如遇阻挠者,杀! 荆棘坡就这样人散林空,但这场练兵战,会被匠人一年年传颂,越传越恢宏。 等王葛返回考场时,天早黑透了。 巧绝技能的五十个木匠考生,明早先公布被淘汰的十人,然后再根据规矩、巧绝、品德三方面的成绩进行品级评定,评定繁琐,估计得需要两三天。 明明很疲惫,王葛却睡不着,仰望夜空,最亮的那颗星很快变化成阿弟撒娇的模样。好想家啊,好想虎头。 不行,不敢想,很快就能回家了,不着急想。她坐起身,目光投向计时鼓下的火盆,刚才涌出的泪慢慢干涩。还是想想自己的成绩,她肯定能被留取为匠师,初级船匠师是下等品级,她希望初级木匠师能是上等该多好。 司马冲端着釜来到鼓下,碗在左腋、箸在右腋下夹着,难怪王葛瞅他端釜的姿势怪异。 今晚是司马冲巡查休息区,晚食没顾上吃,让隶妾煮了索饼,刚坐好,就看到坐着个考生。 瞅那单薄的赖猴样,就知道是王葛。 算了,不记她仇了,司马冲朝她招手。 “司马游徼,何事?”王葛过来,视线避开他又肿又裂的大嘴。 “七(吃)。”他捞些索饼在碗里,往地上一搁,再抱起釜往碗里倒点汤,然后离的远些,蹲釜边吃,挑根索饼,先小心张开嘴缝,剩下的全靠吸溜。 王葛向他一揖,坐地,端起碗,夜很凉,汤很暖。 吸…… 吸…… 司马冲正通过牙洞费力的吸索饼,黑暗中过来一高大郎君,面色如玉,高鼻深目。“阿冲。” 大兄?司马冲惊讶起身。 司马道继又笑着看向旁侧,一蓬头垢面的小匠娘瞠目结舌望着他。“王葛?” 这小匠娘啊,不简单!打乱的不仅是叛贼计划,也打乱了他的计划。 王葛赶忙揖礼:“我是王葛。” “踱衣县,司马绍。” 果然是司马绍!王葛端着碗,怔着神走回草席处。穿越十一年了,她终于确定了身处的具体时期。 刚才她乍见司马绍,不是被他风姿相貌惊住,她惊的是,在古代、在晋朝,第一次见到了混血长相的人!刚才真的,刚才她真的有种回到现代的荒谬感。前世王南行对西晋、东晋了解的不多,但她知道有位皇帝具有鲜卑人的相貌,那位皇帝是东晋的第二位皇帝,司马绍! 所以现在,按原有历史的话,应该是东晋时期,公元三二几年?不,也不能这样算,这个司马绍的阿父肯定不是皇帝,蝴蝶效应,此司马绍,或许不是原本历史中的那个人了。原本历史中的司马绍,文武双全,是好皇帝,可惜英年早逝。 王葛脑中乱糟糟的,跟司马绍同时期的、有名的历史人物有哪些?哪些人引发过叛乱、兵祸?这几天遭遇的事,绝非个别匪徒生乱那么简单,会不会也在历史长河中记载? 还有、还有,东晋有个很有名的权臣叫桓温,不知道桓郎君认不认识桓温?俩人说不定是亲戚哩。 天哪、天哪,王葛抓头,要是有相机就好了,就能和司马绍合个影了。 (本章完) 请假 不好意思,打工人再次请假,一直加班,等回家估计得十点以后了。   第244章 鬼工球 兄弟二人略说几句话后,司马道继离去。 王葛把碗还给司马冲,犹豫下,还是提醒:“刚才那位司马郎君,脸色略发乌。”这可不算撒谎,天黑,谁的脸都比平常乌。 是么?司马冲回想,好像……是不如原先脸白,不过大兄常在外奔波,休息不好很正常。 王葛继续扯:“以前我在药铺见过脸发乌的人,恰巧听到医者对那人讲……吃药无用。”只需洗净脸垢就行了。 这么严重!司马冲紧张了。 “此地有疾医,诊脉不费事。”她言尽于此,揖礼,返回休息区。 再说司马道继,刚回到考官区,阿弟就追过来了。 兄弟俩相差十余岁,司马冲对兄长的畏比敬多,跑到跟前,害怕了。坏事,王葛狡诈,是不是捉弄他? “阿冲,怎么了?”司马道继大手抚到阿弟额头,别是又发热?他再试下自己额头,还好。 小时候大兄就这么关心他的!司马冲的莽撞劲又上来,推醒疾医,急道:“梗外!”把医者的手摁到兄长手腕上,这二人才明白司马冲喊的是“诊脉”。 疾医上了年纪,才睡下就被唤醒,气坏了。 司马道继也颇窘,刚要安抚疾医,后者就困意顿消,肃容:“勿动!” 次日,天明。 三个察验匠吏过来,其中就有李女吏。她跟另侧的匠吏均捧箧笥,中间年纪最长的匠吏先念留取名录。 没被念到者黯然离场,留下者喜极而泣。 共四十名初级匠师,算上王葛,匠娘仅有三名,还不到十分之一,少么?在这个时代来说,不少了。 李女吏欣慰的冲三名女匠师颔首,她眼中同样泛着泪花。 场外,不如鼓一声紧连一声。 场内,察验匠吏道:“诸位的品级评定,需要两天时间。大好时光啊,怎可浪费?” 随这句话,四十名考生都诧异看向两个箧笥:还有考项? “都别紧张,呵呵。想必你等已知,匠师大比,是‘规矩’掌控的最后一次考核。这些年,怎么把‘规矩’一点点刻于心、握于手,诸位都各有辛苦与感慨。这两天,你等可将‘规矩’的种种体会,刻于木模。” 箧笥全打开,里面各有二十个三寸长宽的正方体樟木块。 匠吏:“当然了,不强迫,不擅雕刻者可放弃。” 考生们挨个上前,都这时候了,谁傻到放弃?就算不擅雕刻,总能在木块上刻“规、矩”二字。再者,众人辛苦练匠技多年,今朝终成为匠师,正可以借刻刀,将诸多情怀、感触雕琢于木。 李女吏不断嘱咐:“匠师制器,必须留名。” 王葛拿了木块,去工具区挑选刻刀。三寸木块,怎样雕刻才能将规矩真正的表达出来呢?对匠人来说,规与矩不可分割,必须秉持这点。 坐到制作区,王葛深呼吸,暂将木块搁一边,先改造工具。前世王南行在木雕界小有名气,就因为她擅长雕刻鬼工球。 鬼工球,也叫同心球,讲究的是内球数重,逐层镂空,直通一窍,皆可转动,堪称鬼斧神工。其在宋代出现过三层套球,清末多至数十层。 一说鬼工球,好多人只知牙雕,其实木料鬼工球也有不少。想大巧若拙的体现规、矩相连,莫过于仿鬼工球,整木雕刻,外方内圆。圆可旋转自如,无法取出。 雕刻前,先申报匠吏,允许她自制特殊刻刀。 普通刻刀均为直柄,若镂空雕琢内球体,抠料时,柄得与刀锋垂直。另外,这个时代没有磨砂纸,工具中也无替代打磨作用的木贼草或毛皮,那雕里面的球体,就只能用刀尖慢慢的抠。抠圆;分步骤脱离外面的框体;外层框洞的大小,这三点都是考验。 若正方体外层六个面都挖个大窟窿,何谈鬼斧神工呢? 匠吏允许王葛改刻刀,不提供改刻刀的工具。 没关系。她卸掉的刀片是最小规格的那种,很薄,用石块将其弄断,挑出最尖利的一截,再挑选合适的石片(考区不缺碎石),抽衣摆的麻线,一圈紧绕一圈,把石片与尖刃垂直绑紧。 开始。 先随意择一面,开圆形孔,这时注意,不能一下开大。开小了可以扩,开大了可没法缩。 三寸长宽的面,她定的最终直径为一寸半,所以现在不能开到一寸半。换成王南行,鬼工球的表层开孔肯定很小,但王葛不行,王葛的过往,表现最多的是制竹、制草。太显功力的精细木雕技能,非显现时候。 不过王葛也有强于王南行的地方,就是对分寸的把控,已经炉火纯青。前世开表层孔时,王南行得划线,王葛不用。 开一个孔,挖一处球面。 正方体六个面、开六个孔,挖六处拱形球面。注意,孔的竖截面不能直上直下,因为后续抠离球体时,直上直下不利操作。截面的厚度越薄,越难抠球体。后世的鬼工球能达到几十层套球,可见匠技之惊世骇俗。 王葛将截面厚度定在三分距就可以了,正好跟三寸外框呼应。 雕孔眼处的球体时,使用小规格平凿即可,一点点的推出圆拱。不必担心粗糙凿痕,按王葛的匠技,无明显凿痕才不正常。 “呼、呼。”轻吹木屑。无工具凳,她只能拱起膝盖,把木块搁在膝头。擦掉沾到眼睫毛上的屑,继续推圆拱。 呼…… 推凿。 推凿。 基本半个时辰开好一个孔、凿出球拱。 等六个面都凿好时,早错过午食时间。谁在她旁边放了个麦饼?直接放在地上。王葛僵着脖颈打量周围,李女吏没在,王葛没敢吃饼,倒不是嫌饼脏。 谨慎是救命良药! 又一个时辰过去,等她又活动肩颈时,发现饼旁死了十几只蚂蚁。一瞬间,她脑子发懵。 下……毒? 考官区。 金疮医、疾医、食医一起鉴别这毒饼,得出结论:“有毒,能不能药死人,另说。此人一定是常煮饭的隶臣妾,攒了久而发霉的食物,刮了表层的霉沾到饼的一面。霉粉脏,此人就把饼面扣在地上,想蒙混过去。”在晋朝,有毒性的草药管控极其严格,普通药铺不得经营,哪怕世族有需要购买,也得经官署出具担保才可。 但是歹人总有歹毒办法。好在霉物颜色有异,王葛又小心,不然入了口,毒不死恐怕也大病一场。 (本章完) 第245章 小人的嫉恨 查下毒的事,由陆贼曹负责。 王葛心有余悸的回制作区,顺便领取晚食,还抓了把柴灰。把柴灰洒在刚才毒饼的位置,蚂蚁就会躲着此处走。 酉初,山头不见日。紧着最后光线,她在裤管上蹭几下黑黢黢的手,继续凿木块。发现毒饼前,王葛刚抠出第一个孔眼处拱球的边槽,顺着一圈槽往里观察,已经有了球体欲脱离矩形外框的立体感。 现在抠第二个。这种打磨没什么捷径,只能沿着球体的边,用凿的尖刃剔。 力度、深度与角度,同时精确掌控。尽管是一个点的位置、一个点的位置剔,但心里必须有一个完整的假想圆。 打磨一点,稍微转动木块。 打磨,再微转木块。 再打磨、再转…… 雕此物就得不断的做减法,一刀剔多,整个球体就要缩小。 “呼。”唯有吹去木屑的时候,她才感觉没白忙,有进展。 所有计时鼓、不如鼓都收走了,寓意匠人考确实结束。司马冲跟一名匠吏坐在原来鼓的位置,他看向王葛,发誓,将来她若有难,他必相助。昨晚,大兄竟被诊出劳思心疾,好在发现早,只要按疾医给的方子服药,减少忧思就可安好。后来大兄问他,是怎么察觉其身体有疾的,司马冲就在地上写明王葛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写出来。 为何大兄一脸狐疑哩?还追问一句:“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司马冲白了王葛一眼,算了,不琢磨了,恩就是恩。哎呀,颇想念桓真那厮啊,和王恬走到哪了?会稽郡无准护军,这事闹得,早知道是这结果,都来会稽山干嘛?司马冲大乐,肿嘴又一次迸裂。 话分两处。 考官区,其实已经计好四十名考生的总成绩。 无论规矩、巧绝与品德,王葛的品级都为上等。五年间,会稽郡只出了一名上等初级木匠师,今年又有了,不易啊。 三块不同品级的金制初级匠师牌,是和两箧笥木块一起送来的,就摆在主考官前。牌的形制仿效过所路引,除了将作监的印鉴,上面均刻有王葛的县户籍,年龄,各种匠人考核的重要履历。很明显,往后王葛持这种金制牌外出,不必再办过所。 副考官八人,分坐主考官两侧。 不过他们现在讨论的不是金制牌,而是…… “今年比往年多一考项,这么大的事,提前半点口风不露啊!” “官署可没说此举为考核。” “哼,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是郡署让考生雕刻规与矩,还是将作监?到底计不计入成绩?刁难的是考生还是考官? “已经按规则录取四十名考生,此结果不会改变。”主考官一开口,其余人的抱怨停。“我想了,非官署不明说,可能是将作监的意思。将作监执行的是朝廷令,我等勿再多言。若真不算考核,多此一举做甚?这样,取雕刻最符合‘规矩’之意者,在其原品级上提高一级。如何?” “若王葛最符合呢?”那王葛就变成特等初级匠师,将作监为她打造的三块金牌,全用不上了。 主考官捋须:“会稽郡十多年未出特等匠师了,要不是顾忌郡武比提前结束,兵方颜面尽失,她本该被评为特等品级!既然将作监出题,我等当然要执行将作监之令。如果王葛的‘规矩’之意最优,正好借此还她公道!金牌嘛,无此外物,将作监就不看重她了?” 只会更看重! 谁人不图名?荆棘坡之战,要么勇夫压制考生,要么考生压制勇夫,结果呢?勇夫输不起,只准匠人败么? 五百怂夫避战,有的世家子弟脸面都不要了,叫嚣无赖理由,怪小匠娘改良的兵械太凶。岂有此理! 还有,谢贼曹史不制止勇夫,只顾着把狼钩刺拆卸,急急忙忙运往都亭,连王葛改良兵械的几片木牍都拿走了。取这些的时候咋不嫌兵械凶了? 戌初。 王葛闲不住,又制了两把带弯度的刻刀。白天改的垂直刀,剔木时的深度肯定不够,也就略比平凿强。她砸碎好几块石头,挑拣出两块合适的弧形薄片,依旧是揪裤管的麻线,将弧形石片跟碎裂的刀尖紧绑,一圈圈缠的硬挺。 刀尖肯定是直的,关键在石片的弧上,可沿着球体槽与矩形框中间的缝隙往里探。能多探进一点,就能减少矩形框孔眼直径的扩充。 这时,陆贼曹那边找到了下毒的隶臣,隶臣也吞食霉饼自尽,结果毒性不够,离死尚远,疾医故意灌了对方整釜汤药。这隶臣被霉饼、灌药折腾的无胆气再寻死,由着陆贼曹询问,问什么讲什么。 真是出乎人预料,毒饼一事竟然跟匪徒余孽毫无关系。 原来,王葛在第二考项“征路迂直”时,跟一个匠郎考生结过怨,匠郎被淘汰后一直没离开,他不觉得技不如人,认为自己是被王葛陷害的,如果不是王葛在考核中误导他走错路线,他一定能坚持到最后,成为匠师。 犯事的隶臣与匠郎是族亲关系,因利答应为匠郎出气,整治王葛。隶臣明白,不管整治一名匠师的举动是轻是重,他余生都不会被免服劳役了,那么不如把王葛弄死,他再自尽。完成匠郎心愿,期待匠郎更善待他的家人。 作案过程很简单,隶臣本来就是负责煮饭的,他推着食车来制作区,王葛制器专注,隶臣把毒饼默默放她旁边,有看到这幕情景的,也不会往深处想。 陆贼曹把调查始末告知王葛,此案已破,那匠郎昨天就跑了,不过很快会被缉拿。 王葛记得那个小人。“征路迂直”考核时,是对方先在地上埋木刺差点扎伤她的,他要真自信本事,会被她虚晃一下的“定位竹简”欺骗吗?只是没想到,嫉恨让人恶到这种地步。 九月十八。 天微亮时,考生们就都在制器了。有的雕规器与矩尺,追寻规矩最基础的立意;有的雕方块与圆,中间连接着立柱,寓意天圆地方;还有人雕可旋转的竹蜻蜓,一侧翅上托圆、一侧翅上托方,寓意匠人在规矩上,要讲究稳与平衡。 王葛不管别人,她的立意,就是规为圆,矩为方,规矩不可分割。开始剔第三孔眼的球形边槽,平凿能达到的深度,一定要达到,因为下个步骤,用改良的垂直刀会更费力。 巳正。 换刀。 (本章完) 第246章 木匠师王葛 改良过的刀锋,比平凿能剔到的槽稍深。 王葛目光专注,同时细听木屑被刮的各种声音。 推木与挑起木屑的瞬间,声音是不一样的;逆向抠除时,又是另种动静。所以视线看不到的位置,耳力与左手的触感都可辅助,让她知道槽内的深浅。 半天又过去了,时间看似紧张,不过王葛心里有数。 现在抠的球体仅是粗坯,待整个球体脱离后,肯定要旋转着调整。总的来说,雕此木块除了工具不利,技能方面要求的不强。前世王南行雕鬼工球,每层球的间距可不像现在这么大。 剔出球体的过程,必须保证矩形框内壁同样是球弧状。 右手指关节疼痛,换左手刻。 换弧形刀。 密密麻线包裹的石片,弧是上下弯的,可不是左右弯,左右弯曲对雕此木块没用。弧不能完全与球体贴合,从矩框相邻的两个孔往里探,仍无法把框体遮盖区域的球体割离。 别无他法,她开始扩充外层矩框的孔眼。要扩,就得六个孔眼都扩。 换回平凿,先全部往外扩半分距。 换回弧形刀,探进槽,继续剔。 一点点剔。 改良的刀很不好用,力气使大了,刀坏,力使小了,雕不动木。 左手指关节疼,手出汗。 换回右手执刀。 此时的王葛不知道,她仿效鬼工球雕刻的木块,在洛阳皇宫就有一个,一直放在太极殿的西堂。只不过那个木块是两层套圆,一看就是想按鬼工球来雕刻的,更能看出技艺笨拙、雕刻者非木匠。此套球内外刀痕遍布,每道痕都非常细,雕刻者应当极认真。 而鬼工球按原本历史,是在宋代才出现。 九月十七,辰初。 所有考生将木块上交,均刻了字。 王葛雕刻的“规矩”,外方内圆,球可自如旋转,无法从矩洞中取出。虽说此物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其余三十九个考生雕的木块,都比王葛雕的精致。但以“巧绝”来说,这种雕琢法,前所未有,意义远胜于精致。 因为精致能通过勤练达到。 创雕琢法,得靠天赋、靠灵性。 巳正时刻,考官公布考生品级评定。 王葛,特等初级木匠师! 无人得上等品级。 两人为中等初级木匠师。 其余皆下等。 这一刻,众人心里终于踏实,他们不再是考生,是初级木匠师了。 匠师们为己喜悦的同时,纷纷向王葛道贺。往宽处想,其实跟王匠师同年很幸运,往后跟人讲述自己考匠师的经历,他们每讲一次定会句句激昂:那年啊,我在的考场,出了一名特等匠师。知道么?她在考之前,已经是船匠师。知道么?她才十一岁。知道么?她就是大晋唯一的特等匠工!知道么?她制的狼钩刺,令五百怂、那个……五百勇夫闻风丧胆,壮吾等匠人之威!! 她,就是踱衣县的木匠师王葛。 接下来,考官把匠师令对匠户的利处、以及匠师需履行之责公布。匠户免力役;田租的变动为,丁男、丁女每亩交三升谷粮(均指课田),次丁男每亩交二升谷粮,次丁女仍不课。 王葛暂时不必在意这些,她全家在苇亭开荒,三年内免田租。 初级匠师晋中匠师的条件为:必须获得百场郡级竞逐赛的首名;要有官署匠肆至少一年的经历;必须在匠童考核、匠工考核中担任至少一次考官。以上条件符合后,由籍贯地的县官长、县三老、郡内同等匠技的一名中匠师共同举荐至郡署即可。 还即可?众人都参加过郡竞逐赛,就算一年能争得两次首名,那也要参加五十年,坟头都长草了! 主考官是过来人,暗示道:“只要是郡竞逐赛,不论本郡、外郡,都计成绩。”话意落,他目光在王葛处略停,看出她听懂了。这小女娘啊,真是天资聪颖。 会稽郡是大郡、繁华之都,匠人肯定多,竞争压力就大。如果到边郡、穷郡去考呢?那里的匠师人数少、整体技能水平或许也不强……王葛越思量越激动!这个时代,女娘必须早早嫁人,她原本以为嫁人之前考取初级匠师就到头了,天不灭她志向,果断行动的话,她或许真能在嫁人之前,把中匠师也考出来! 巳正三刻,考官宣布匠师大比结束。 匠师们收拾好行囊,陆续踏上归程。只有威名即将远扬的王小娘子,还厚着脸皮留在考区。中午还管一顿饭呢,考区的材料、工具正在装车,不知道运往哪里。 她当然不是为了个麦饼滞留,是桓真交待过,让她等铁雷。 盼谁来谁,铁雷与石厚都来了,二人还牵着桓真、王恬的马。是司马冲受桓真嘱托,把他俩找来的,他把王葛可能被匪徒盯上的事情,提前刻在木片上(包括五百勇夫尽被王葛制的兵械吓住、淘汰),铁雷、石厚均识字,知道事情严重,立即一起过来。 司马冲是游徼,未正时,随材料车一起离开考区。 郡武比考场也撤去扎营,会稽山南的热闹终于慢慢消散。 石厚得留下等王恬,桓真的马也得留下。事不宜迟,铁雷把王葛行囊里的被褥、草席都放在马背上,二人立即追撵运材料的车,至少能同行一段路途。 “女郎真把桓郎他们淘汰了?”司马冲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可铁雷不敢想像这是真的。 “是。桓郎君肯定不怕狼钩刺,他或许……”咋编呢? “或许啥呀!那狼钩刺啥样的?”铁雷脸通红,正因为知晓少主人的性格,才替桓郎臊得慌。就是怂!没别的原因。 “就是……这样的。”王葛边比划边说。 铁雷越听眉头越皱,假使换成他,明知是比试,严格来讲连练兵都算不上,他还会带着同袍第一拨冲锋么?不会!所以桓郎是怂,但这种情况,没插翅飞天的本事,谁都得怂。 可是王女郎赢得也磊落,不能说她耍诈,那么容易耍诈的话,其余匠人咋不使这招呢? “铁阿叔,你护送我走,桓郎君怎么办?” “石厚功夫好,而且勇夫是一起押送罪徒回都亭,他们的危险小。” “铁阿叔,如果真遇到强敌,我肯定是跑不了的,阿叔别急,我是说如果。匪徒应该还不知我是那个小匠娘,如果真到那种地步,阿叔得把我们遇险的情况告诉我家人,也说给桓郎君,让他知道害我的匪是何人、来自何地。” 王葛苦中作乐在想:再死一次,还会穿越吗?灵魂能回到王南行的躯壳么?她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上辈子是怎么死的?记忆里除了匠技,大部分都是病床前的点点滴滴,和那个人躲着她的样子。 (本章完) 请假 暂请假一天。   第247章 打不过 我独南行,于林之下。 相隔十一年,王葛终于能在内心正视他的姓名……林下。她是匠师了,双匠师!艰难的农户生活,被恶毒叔母欺凌,都没打倒她,她依旧顽强,是王南行,更是坚韧王葛!但愿往后记起的事情越来越多,破雾瘴,还王南行死亡的真相! “好,如果真出事,我一定活着,找到桓郎。过后,我以死向女郎谢罪!”铁雷斩钉截铁的立誓,打断王葛跑远的思绪。 他闷着头加快脚步前行,心口越来越堵:这小女娘啊,心善的很,分明是担心连累他,把逃跑的理由都替他想好了。他憋屈的是,她讲的理由正当,一旦遇险,难道二人都死掉,任凶手逍遥么?所以还是怪他武艺不精,如果和袁彦叔一样,他就敢蔑视:谁有本事杀我? 罪徒山谷。 袁彦叔看着朝罪徒聚集区走过来的两个郡兵……右边那人?袁彦叔下眼睑微颤! 三年前,在邻近萧山的一处空亭,他无意中窥到此人跟另个人交谈,其实当时袁彦叔根本没听到对方交谈些啥,但那俩人心虚,一个不安,一个面露狠戾。之后就是他自负武功强,蔑视着二人过去,结果几招就被狠戾之人打伤。幸亏桓真带着大量部曲过路,袁彦叔才没被对方揍死,因此欠了桓真的恩,为其充当护卫三年。 没想到,狠戾歹人竟是郡兵? 大敌!袁彦叔有自知之明,现在的他仍非此人对手。 其便是刚赶到山谷的韩晃,祖刺史的计划被打乱,韩晃要抢时间,利用郡兵身份提前把恩公接走。他与此地的胡武官相识,谎称独自前来的原由是……五百勇夫被淘汰、无最后考项了,他先一步过来告知,天黑后,五百勇夫必能赶到山谷,明天将罪徒全部押回都亭。 不得不说,韩晃有将领之才,猜中了官署的安排。 可惜胡武官嫌罪徒们臭,他停步,韩晃也得停下。放眼全是灰头土脸、散发浓须的戴枷罪徒,哪个是苏峻?恩公待他如父如兄,他竟认不出恩公!韩晃拳紧攥,眼泛酸。 “一百九十七人,都在这了。”胡武官说道。 韩晃压着心慌:“不是二百人么?” “都是罪徒,一天只食一顿,死几个正常。”本就都该死,胡武官根本不在乎。 恩公有大智,不会死的!韩晃踱几步,顺带打量五十名郡兵扎堆的地方,那里有间简陋茅屋,犄角之地另有百名乡兵,扎着一圈荆棘篱。郡兵有弓箭,乡兵的武器都是矛。谷坡上全是密林,但此地距密林有近百丈距离,带上恩公不好跑,还有,罪徒各个虚弱,好多人坐都坐不稳。 怎么办?怎么才能尽快找到……就在韩晃即将发现有个罪徒独枷时,袁彦叔先一步疯叫:“让你再吵我、再吵!活该你死,报应,报应。不是我害的,是你自己掉粪坑里,是你自己,是你自己,是你,是你……是你!!”他仰起脸,眼睛透过乱糟糟的银发直视韩晃。 恩、恩公?苍天不负!是恩公!我是阿晃,勿忧,我是阿晃。 韩晃不再看“苏峻”方向,奉承着胡武官道:“此地野兽不少,原先就比不得你,现在我更是好久没动弓了。” “何意?练练?就怕来不及,那些勇夫……” “哼,一群怂夫!” “受气了?” “习惯了。” 二人说着话去郡兵地,胡武官交待几句后,跟韩晃钻入山林。 赌对了,袁彦叔重又垂头。歹郡兵能跟胡武官谈笑风生,一定也是伍长或什长。郡兵、乡兵扎营地都无异动,说明来这的,就歹郡兵一人。这不正常,肯定出状况了。歹郡兵也不会无原由过来看罪徒,刚才的神情尽管在掩饰,袁彦叔还是很清楚对方在找人。 能找谁? 要么找苏峻,要么找江魋。 江魋这种人,不至于再遣一名武官来接应,那就是找苏峻!歹郡兵冒着暴露风险、失去武官身份的危险来接苏峻,罪徒内应到现在也没对其出现有解释,证明歹郡兵知道接应苏峻的计划,但跟罪徒内应不是一伙的。 所有罪徒,仅袁彦叔一人一枷,歹郡兵很快就能发现端倪,因此刚才他豁出去一试,连道三句“是你”,歹郡兵和他视线对上的霎那悲伤之情,袁彦叔庆幸,赌对了。 确实是来接他的。 唉,要糟啊。此人,他打不过。 会稽山并入官道的地方,司马冲“呜喔”带比划,王葛和铁雷听懂了,对方才想透彻,桓真这厚脸皮的,之所以叫他找铁雷护王葛返乡,其实就是觉得他司马冲心善,肯定不放心铁雷的武力,真遭遇恶匪肯定打不过。所以他跟陆贼曹扯谎,过所竹牌遗失,他得赶紧回考区找。 运输材料的车队不会等司马冲,这算逃兵吗?已经这样了,事关性命,王葛见铁雷不说啥,只得揖礼道谢。 下雨了。 三人回望还在冒着黑烟的山头,希望这场及时雨再下大些,不让其余山林受灾。 “躲雨!” 离罪徒山谷不远了,柀亭亭佐李羔下令后,勇夫们各躲蓬勃树下。林深处,秋雨更凉,王恬捧点雨水洗脸。路上,他招惹马蜂,颧骨被蜇了一下,又疼又痒。 当时挨王恬近的勇夫都被连累了,现在也就桓真、刘清、庾羲跟其走近。 刘清与桓真低语:“你觉得韩晃还在会稽山吗?” “一定在。他敢无故失踪,就是早斟酌过,不在意武官身份了。既然不在意,何必折腾一趟,来会稽山?” 庾羲是从来不动心眼,只长耳朵,他脑袋往桓真肩头一担,等刘清怎么说。刘清道:“他早不行动,我等尽败,连理由都不找仓促而跑。”说到这,王恬笑咧着嘴过来,脸上舒服多了。 刘清把王恬肩背上的落叶拿在手,继续分析:“可见他要干的事,去的地方,跟我们最后一项考核相重。” 桓真:“我去找亭佐,这雨避不住,不如加速赶路。阿恬。” 王恬笑嘻嘻:“明白!”他是郡守之子,站在桓阿兄身边,李羔就不能不重视桓阿兄的建议。 (本章完) 第248章 劫走“苏峻” 申正,雨停。 躲藏在罪徒山谷南坡密林中的祖涣得到消息,谷底好像出事了,有少许兵卒结队往密林中跑。 被发现了?祖涣接着否定自己的猜测,如果被发现,对方不敢只派少许官兵探查。匆匆往密林中跑?难道有猛兽? 祖涣下令:“再探!” 申正二刻。 一个满脸血烂的乡兵奔出密林,最近的郡兵们迎上他,可怜此人下颌断裂,什么话都说不出,拼尽力气嚎叫几声,指指身后密林、再悲愤摇头,气绝时眼球瞪着罪徒聚集的方向。 紧接着,韩晃满身是血,右脸有道被利器划过的长口子,他踉踉跄跄倒地,昏迷前喷出鲜血,糊满他另半边脸。郡兵将其抬到茅屋前,韩晃醒了,抓住秦武官急道:“小心!不是虎,是人、很多人!对方人多,有弓箭,衣着似外郡商队,胡武官他、他……都怪我,不该去射猎!”韩晃虎目飙泪,哽咽,使劲捶自己。 申正三刻。 祖涣再得消息,郡兵合乡兵数十人进入密林,离得远,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祖涣哪知,韩晃为了救苏峻,把有可疑商队欲袭击山谷的事情,当诱饵抛了出去。 韩晃什么都不顾了,他有种临渊的恐慌感,再不把恩公带走,就真走不了了。 此刻袁彦叔也很急。歹郡兵再不来接“苏峻”,他就暴露了!没办法,袁彦叔所有的伪装都有一个克星,就是水。从开始飘雨,他就挣脱了枷,把枷顶在头上。原本为防止下雨暴露,他交待过秦武官和矮乡兵张三,一旦下雨,就由张三以审讯苏峻为由,再将他提到茅屋。 但袁彦叔不知,韩晃先在林中杀死胡武官,再故意惨嚎、效仿虎啸,引了俩郡兵、八个乡兵冲进林中,张三便在其中。这十人更非韩晃对手,唯张三被掰碎下颌,是韩晃特意放他逃出密林报信的,其余人尽死。 秦武官被韩晃透露的消息惊吓,他早知可能有叛贼劫囚,没想到对方提前行动了。这么快死掉一武官、十个兵,秦武官哪还顾上雨水能导致袁彦叔暴露,他亲自带一半兵力进入林中,拉开防线徐徐向前推进。 酉初。 探听消息的五个部曲全都重返,告知祖涣:大量官兵进林,明显开始搜寻。 其中一部曲忽然懊恼的拍额头:“坏了,脚印!”他们为了探查更清楚,都是爬至树上瞭望,下树时直接跳落,脚印很深,极易被官兵发现。 时间不多了。 祖涣又一次遗憾钱主事,对方还活着该多好。他强制自己冷静,不可在部曲跟前表现出恐惧,但今天他其实一直在犹豫,冒险接苏峻,值得么?如果叔父知晓他现在的境况,一定也要保他,放弃苏峻? 只是放弃苏峻的话,就白来会稽山折腾了,损失掉这么多人。祖涣知道前两天被迫留在柀亭、遣回考区的两拨手下肯定或死或被俘。 不顾一切接应?立即放弃撤离?两难! 部曲催促:“祖县令,我们比他们人多。不如战,天黑前就能接到苏先生了。” 其余部曲也道:“速下令。” “迟则生变啊!” “祖县令。” 祖县令……祖县令…… 酉初一刻。 数十罪徒割断腿上的麻绳,连滚带爬,四散奔逃。他们要进入密林,密林能遮掩行踪,到时再想办法砸掉枷。一多半的罪徒仍在聚集区呆着,比寻常时候还老实,他们分成几堆挤在一起,中间空地有两具尸体。 死的是江魋、罪徒内应。 杀他们者,韩晃。 不久前,秦武官带走一半兵,韩晃不再掩饰,杀掉最后的郡兵、抢夺了弓。他箭术登峰造极,一箭一人命,杀的乡兵不敢靠近。韩晃目的不在杀人,他拖着几杆矛,冲着罪徒聚集区过来,把矛随意抛开,径直走到“苏峻”跟前。 袁彦叔再赌,果断指向江魋与罪徒内应。“杀了他们!” 这俩屈死鬼立即被拳头砸折脖颈。 韩晃背对袁彦叔,蹲低,声哽:“恩公,阿晃带你走!” 阿晃?袁彦叔硬着头皮趴到其背上。称苏峻为恩公?那只能是苏峻二十余年前在掖县时候的事了,郡兵阿晃那时应刚及总角之年。 韩晃穿林,追他的乡兵很快被甩掉,他背负一人攀坡,还有余力解释路线:“跟祖刺史遣的人汇合,就得绕开秦武官他们走。” “先绕开,不急着汇合。” “是。” “疼么?”袁彦叔的手,悬停在对方右脸伤口上方,仅隔半寸就抚上了。他立即察觉韩晃身体发僵,看来恩情并不能降低对方警觉,袁彦叔缩回手。 “不疼。”不知为何,韩晃觉得脸发热,他重新加速奔跑,重复一句:“不疼。”眼泪流进伤口,这世间,自始至终,唯有恩公关心他受这种小伤疼不疼。 要是有毒就好了,袁彦叔遗憾无比。 酉初二刻。 五百勇夫到达山谷,按李羔命令包围这里,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密林。 刘清、傅峻负责查验两具罪徒尸体的死因、死前曾与何人有交谈。桓真、卞眈负责收录乡兵证词,司马韬、王恬负责兵卒救治,可惜被韩晃射中者,没有幸存的。 酉正二刻。 祖涣队伍追撵着秦武官的残兵出来密林,黑压压的勇夫将祖涣队伍吓得掉头逃窜。 逃不了了。 黑暗中,祖涣不知被谁杀死,打扫战场时被俘虏指认,才知其是已故的前豫州刺史祖逖之子,淮南郡合肥县令。 俘虏交待,他们的目的是劫走“苏峻”与“江魋”二罪徒,保护苏峻为主,护不住江魋时可杀掉,还有,他们没听祖涣提过“韩晃”这个人,以前祖涣就少言语,只跟钱主事言谈,钱主事死后,祖涣话更少。 戌初。 一只蟋蟀蹦到王葛脚边,她停止打磨石刀,冲蟋蟀比划威胁,假装是自己吓走了它,继续打磨。 三人就在官道边上歇脚,前后均有返乡的匠人考生。人多,胆就壮。 王葛在路上拣了一块木料,石刀磨利后,她不看刀与木,盲削。 铁雷好奇的打量一会儿,问:“还能不用眼看?” “不雕精细物,无妨。” 天这么黑,一直盯着多费眼啊。王葛习惯晚睡,一闲着就乱想,还不如找事做。她就试着一心二用,一边观察四周、聆听动静,一边摸索着要剔掉的木料位置,下刀,转木,下刀。 基本功就是这样,即便成为匠师,也得尽可能一天不落,重复练习。 这时,有个郎君过来,揖礼询问:“是王匠师吗?” 王葛攥紧石刀,对方有吴郡口音! (本章完) 第249章 埋在一起 与此同时,山野密林中各种追逐动静越来越近,有传递信号的吠声、有狼嚎似的威胁。终于追上来了,袁彦叔长叹:“阿晃,放我下来,你自去逃命。” 韩晃再强,背负一人跋涉这么久,也累到脱力了。 “恩公。”他放下“苏峻”,看向月下那一只只窜腾的黑影。来不及了,就算他抛下恩公,也来不及逃了。它们飞越岩石、抓碎泥土,如暴雨冰雹之势包抄过来,驯养的真好啊,眨眼间就让二人无路可逃。 长喙猃、短喙猲獢,全是最凶、最死缠烂打的猎犬。包围圈很大,它们龇着利齿,并不攻击,但韩晃只要攻向一方,其余猎犬绝对能在两呼吸间把恩公撕碎。 英雄末路!韩晃悲愤,向天长啸。两只猃跑离报信,他盘膝坐地,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你走。”袁彦叔朝猃最多的地方走去。 从最开始,罪徒苏峻的木枷就是特制的,搀了特制的骨粉,司马道继驯养的猎犬熟悉这种气味。袁彦叔削薄木枷时,将削落的粉屑攒到袖管中,逃跑这一路,断断续续洒掉。所以不管韩晃怎么使计、做假路线,都骗不了猎犬。 原本狂躁的猃出奇的平静了。 韩晃震惊,不敢相信的看着恩公。猎犬只能被主人、特意驯养过的安全气味抚平狂躁。 袁彦叔就这样站到了猎犬包围圈外。此举,等于宣布了阵营。对于韩晃,袁彦叔不再是单纯的憎恶,此人忠到极致,忠到甘愿与朝廷为敌,与叛贼也为敌。如果世间无苏峻,韩晃会不会成为一名努力进取的好武官? “你走”这话,袁彦叔只能以“苏峻”的身份讲一次。站到包围圈外后,不能讲了。 韩晃垂头,捂眼,半张着嘴抬起头时,涕泪糊了半张脸。“你去哪,我去哪。” 袁彦叔轻摇头:“别在我面前说谎。” “我没说谎。” “你知道了,我非苏峻。” 韩晃胸膛剧烈起伏,是的,他知道了,才知道。这几步路,此人的背脊变得挺拔,嗓音不再浑浊,虽具恩公貌,已是两样人! “呵……”韩晃自嘲自己的蠢。 “呵。”又恨极自己的无能。 “他,在哪?”苏峻还活着么?如果没有,不在这世间多久了? 司马道继、李羔飞奔而来。 随一声口哨,猎犬呈一线集结于韩晃身后两丈。 司马道继为中,袁彦叔在左,李羔在右。 韩晃大叫:“苏峻,在哪、在哪、在哪!啊……” 铁掌裹挟飓风,四人掌掌要命的战在一起。 韩晃击向司马道继左肩,李羔握拳攻向韩晃腋下,砰、砰两声,韩晃不惜以伤换伤,挨一拳后,借倒退之势,双掌叠砸袁彦叔。 当年袁彦叔险些死在这招下,拆招躲过,韩晃目眦尽裂,吼问:“你是谁?”这是他独创招式,只要力到,对方必死,此人怎可能预见似的躲开? “阿晃。”袁彦叔效仿苏峻声音。 韩晃一走神,被司马道继抡石砸到。 “卑鄙!卑鄙卑鄙!”韩晃恶虎扑向袁彦叔,李羔从侧后袭来,韩晃不管,他恨极了冒充恩公者。 司马道继急喊:“组阵!” 李羔:“杀。” 结阵?韩晃暂放过袁彦叔,回身。 司马道继:“诈你的。” “看石头!诈你的。” “攻他背后,诈你的。” “让我来,诈你的……” 卑鄙竖子!他要先杀这白面卑鄙竖子!韩晃一个扫膛腿、踢开李羔后,跨步、伸臂、右手五指成叉戳向司马道继面门,同时他左掌握拳捣其腹…… “阿晃小心!”袁彦叔声嘶力竭。 恩公?韩晃短暂一愣间,司马道继逃过致命击打。 韩晃腹部被矛刺穿。是李羔! 矛是组装的,被分成三截,由猎犬驮载。 李羔巨力,将韩晃挑起,摔出去。 通! 英雄……末路。韩晃腹部血流如注,若非他长时间背负“苏峻”奔波,体力耗尽,岂会被这三人困住?岂会惧这些猎犬? “他在哪?”韩晃其实还能拼,但不想拼了。没意义了。恩公来会稽郡,他跟来,恩公是罪徒,那他当官兵。原本他想的是,如果攒够功劳,能转到县狱,就能让恩公少吃苦头了。三年前,他被派去萧山做任务,祖刺史的人找到他,对方不仅许诺助他劫出苏峻,还能重用苏峻。 可是…… “他在哪?” 李羔将矛尖抵到韩晃喉处。 袁彦叔:“我把你和他埋在一起。” 韩晃认命:“好。” 官道边。 王葛三人虚惊一场,司马冲重又躺下,铁雷守上半夜,他守下半夜。 桓真提醒过,匪徒的来历跟吴郡、吴兴郡、宣城郡三地有关,凡操这三地郡音者,都要警惕。但刚才询问“王匠师”者,确实是仰慕王葛名气的普通匠人。 一个人练没练过武,从举止姿态上就能看出。此次虽是虚惊,铁雷反更紧张了。 草木皆兵的三人不知,祖涣人手有限,派出杀王葛的部曲只有两人,早被司马道继查出来铲除了。 还有就是,王葛低估了自己,别说她表现出的种种匠人天赋了,仅凭考试期间协助诛匪的功劳,官署也不会过河拆桥,让一小女娘被叛贼余孽报复,那不是打官署的脸么? 十天后,九月二十八。 三人终于回到踱衣县,先去县署。 桓县令公务忙,不在署内,门下史接见王葛和司马冲,铁雷在院中等候。 没多久,门下史送王葛出来。 这就离开县署了?铁雷回头望望,小声问:“司马郎君呢?” 王葛挺愧疚,也回头瞅眼,说道:“留在县署了。门下史说,司马郎君护送我,有仁有义,但不该向官长隐瞒。这件事,算不算逃兵,得等桓县令回来再议。还有匪徒的事,门下史让我不必担心,县令都知道。” 铁雷“啊”一声,想想,道:“如果真有事,这一路不会那么太平。” 王葛点头。门下史一定知道什么,才会这么嘱咐。十天的路途啊,三人时刻担心被追杀,吃不好、休息不好,一个个憔悴的快成乞儿了。现在看,要么是他们想多了,要么匪孽早被清除。 六月初离家,九月末归。将近四个月啊,感觉比一年都漫长。前方就是通往瓿知乡的岔道,然后是槭叶亭,快了,快了!王葛恨不能背生双翅,即刻飞回家。 后方马蹄疾驰,竟是桓真和王恬。 (本章完) 第250章 有何本事和她比? 四人欣喜相见,世事艰,平安重逢比什么都珍贵。 桓真日夜赶路,就是想看王葛、铁雷归乡没有。放下心就不着急赶路了,牵马而行,铁雷告诉桓真路上所闻所见,还算顺利,就是司马冲被县吏留在了县署。 这事桓真知道。“我也去了县署,给族叔留了信,游徼之职肯定保不住,希望留住他的乡兵身份,明年才能再考准护军。”以族叔的刚直性格,求情没用,不如把前后始末讲明,让族叔知晓当时形势之恶,多耽误一刻,王葛都有被害的可能。 所以司马冲之错,在于行事还是太鲁莽,他当时应该告知官长实情,而不是扯谎过所竹牌丢失。如果告知官长后,对方不允,司马冲强行离开,事后怎么都能赖上官长,判其分不清形势轻重,替司马冲背一半罪责。 当然,现在桓真才感叹消息的不对等,导致他费尽心思找到的线索,不过是官长俯瞰全盘的某处布控。人无权势,就如眼盲耳聋! 王葛、王恬落后丈远距离,王恬兴致勃勃,在跟她讲勇夫被淘汰后的事。按理,对方不该和她说这些,但这少年哪是守规矩的人啊,而且桓郎君不阻拦,那就更不要紧了。 原来真有叛乱朝廷的势力!和她猜测的一样,不是普通的匪徒聚集事件。 贼首叫祖涣?王葛一下想到闻鸡起舞的祖逖。果然,王恬下句就解释了,祖涣是祖逖的儿子,任淮南郡合肥县令;祖逖还有个阿弟,叫祖约,祖约一直为扬州刺史,刚被调任为豫州刺史。 刺史?王葛倒是知道,其为监察州境的官长。 王恬爬上道边树干的一半,伸展右臂,从左挥至右。“当时,祖涣带了两千人埋伏在周围密林……” 桓真重“咳”一声。 少年跳下树,笑得眯眼:“两百人,嘻,两百人也不少了。还得加上那些逃跑的罪徒呢。” 王葛惊恐神色配合:“嗯!” 祖涣无故出现在会稽山,他的手下虽都穿着沈、钱商队的外衣,却非寻常佃户,全是强壮部曲。常年练武之人跟普通百姓很容易区分。 勇夫数量多出祖涣队伍两倍余,王恬摇头晃脑:“这仗打的酣畅!可惜,可恨啊……” 王葛:“怎么?” “韩晃那厮,又被他跑掉了。韩晃就是在荆棘坡管我们的武官,他也是叛贼!可怕,那晚一起围攻戾匪时,我就觉出韩晃不对劲了,可惜没证据。我们被你淘汰……”王恬揉下鼻子,含糊过去:“这厮就逃了,比我们提前到山谷,劫走了一个叫苏峻的罪徒。可恨!韩晃极狡猾,山坡林密,谁知道他躲去哪里?第二天……” 王恬和桓真不知道韩晃已伏诛,更不知分别数月的袁彦叔也在密林中。第二天,一半勇夫去协助灭山火,另一半押送俘虏、罪徒回都亭。他二人都在回都亭的这拨勇夫里。 “到了都亭,我立刻发现不对劲,亭夫人人自危……” 桓真停步,纠正王恬措辞:“什么人人自危!” “好,人人紧张。其实何必瞒我们呢,会稽山发生这么多的乱,分明是战争之患。” 战争?什么规模的战争?王葛后脑勺发麻,她是知道原本历史的,用千疮百孔来形容晋朝的破碎,一点不为过。她又想到二叔回忆的第一世,太可怕了!那一世,二叔躲在野山都没活下去。 都说到这了,由着王葛胡思乱想,还不如把他们分析的全告诉她。桓真道:“祖涣只是县令,怎么有胆气来会稽郡生乱?沈、钱二族是吴郡大族,凭何听从祖涣?再者,仅在会稽山生乱有何用?一场山火,烧掉的真是半山荆棘么?把那么多罪徒困在山谷,原本是郡武比最后一项考核用的。” “考核,用人?”这次王葛是真惊恐!她知道荆棘坡战之前的两项考核都是射猎,万没想到最后的考核以人为靶。 桓真目露赞许,王葛的聪明、反应之敏捷,一次次让他刮目相看。他继续道:“我和阿恬到了都亭后,那里关着不少外地商队,大多来自吴郡、吴兴郡。他们是从城内抓来的,被上了重枷,罪名是意图放火。” 王恬:“罪名是我问出来的。” “做得好。”桓真夸完他,再道:“我们离开时,特意询问百姓,城中没被纵过火,证明这些商队的目的,官署已知,才能尽数缉捕。但被缉捕前,外贼真无机会纵火么?即便纵几处火,对一座城来说,能掀起多大的慌乱?” 王葛在桓真鼓励的目光中,拼出答案:“他们要等一个时机?他们盼着乱的地方越多越好,官署处处不遑顾及?所以山火烧的,绝非只是半山荆棘。官署如果不主动攻击,就会被攻击!” 这个时候,王葛后悔前世没好好学历史,只知司马绍,不知其他。但无论如何,血雨腥风的历史不能重演,绝不能重演!她不能让自己的家人,全都活成第一世的二叔。 目前为止,桓真能分析出的就这些了。 王恬倒退走路,问:“葛阿姊知道司马韬么?也是勇夫,武艺不如我,略比司马冲强。他扬言,你要真有本事,就上战场和他比。” 王葛心里正憋着一股火,这世间只有她知道,分裂的中原土地会给百姓带来何等规模的杀戮!她眼中发冷:“司马韬,能上战场?” 王恬语塞。正规的乡兵才在战时被调遣上战场,而他、桓阿兄、司马韬等,都是冲着准护军去的,不算正规乡兵。做不成准护军,再超过十五岁,就必须另谋进取路。 王葛语气坚定:“而我能去。他怎么比?”有何本事和她比?小小荆棘坡都不敢比,还敢大言不惭的比上战场? 桓真动容:“你想去战场?”王葛不是爱吹嘘的性格,她敢说,就证明深思过。 他和阿恬都知道,匠师确实可以去边郡、苦寒之地考郡级别竞逐赛,有的考核内容就是参战。他们还知道,天工技能的匠师参战,是能带徒制兵械的。 那兵匠师呢?兵匠师是不是跟天工技能的匠师享有同等之权? 俩少年快速交流个眼色,铁雷装着没看到。 (本章完) 第251章 岁月静好(感谢紫可心) 儿郎意气风发,谁没幻想过在马蹄喧嚣中,自己披甲执矛,一骑冲锋直取敌营?可现实是当上准护军后才有机会征战,加上练兵时间,怎么都得四、五年后了。 王葛悠长呼吸,不必隐瞒野心:“是。我想在三年内考取中匠师。”十五许嫁及笄,那最迟在她十四岁的时候,亲事就得有眉目。她已经十一,这个世道只给她三年。 是,其实可以二十岁再及笄,但那样一来,家人就会被乡邻议论、嘲笑,她是不惧风言风语,不能让大父母忍受那些。 铁雷都替王葛抱屈。匠师级别越高,女娘越少,原因众所周知。多厉害的王女郎啊,如果嫁给本事不大、小心眼的郎君,再有不懂事的姑舅,她还能制器吗? 铁雷取出行囊中的链枷锤,跑出一段距离,挥出粗链,刺锤如长在怪物上的拳,不按任何轨迹抽、收、绕,破空之风“呼、呼”作响。 此兵器是路途中,王葛用拣的木料、藤草制的。手执处为一尺长的木棍,刺状的锤是整木雕刻的,锤加刺有他一个拳头大。王葛将野藤和枯草拧成环环相扣的粗链,连接刺锤与木棍。 别看此物粗糙,真的很难练、很难防御。铁雷和司马冲对打时,抽到自己身上的次数远比抽中对方多。 铁雷趁着郁闷情绪,反而比往常灵透,练出了些许门道。可惜啊,他刚停下,链枷锤就被桓郎要走了。 不得不说,桓式和桓真这对叔侄,某方面性格很相似。司马冲满脸笑容出来官署,桓县令回来了,把链枷锤要走,嘱咐他先回乡兵营,看样子不会狠罚他。能保住乡兵身份就好,反正今年会稽郡无准护军,“五百怂夫”的坏名声可比他“粪夫”绰号臭多了。 九月二十九。 巳正刚过,四人到达苇亭。王恬不着急回浔屻乡乡兵营,为免遇到王家人,到时又一番推让客气,桓真带着他绕路去亭署。 近乡情怯?王葛可没有,她一步比一步快,走向那熟悉的篱笆院。家里的茅草屋顶被阳光照的亮黄温暖,鹅有灵性,一只只撑着翅膀往外跑。阿父的声音传来:“又闹腾。” 王艾娇软的学着阿父:“又闹腾,大鹅又闹腾。” “好好认字。” 王葛高估自家的鹅了,它们列队从她腿边过去,“昂昂”叫唤,一停未停。 她走近,视野中的院子顿时被泪模糊。虎头竟然在家,和阿艾伏案同侧,教幺妹诵书习字,两个小家伙的样子都稍有变化,他们长大了。阿父没变,在柴棚处的鸡窝前编草席,天冷了,鸡窝里得先铺草席再勤换干草。 天哪,院门口咋还有个鹅蛋,差点踩上! 似心有灵犀,王荇抬起头。 午正。 风徐徐吹,岁月静好。 王家烤饼、煮肉,欢喜得跟过年一样,阿葛离家四个月啊,终于回来了。家里早就添了一口陶灶,王菽、王竹一起烹食。 王葛沐浴洗头,换上大母缝制的新衣、新裙,她趴进老人家怀里,这一刻,她不去想自己真实的岁数,拈着裙,喜欢道:“有绣花哩,真好看。” 贾妪听到这话,比好看衣裳穿到自己身上还欢悦。长孙女这么有本事,是匠师了,往后穿衣就得体面。“乡上好几家布肆,就这家绣布的样式多。” “大母去乡上了?” “嗯。真好,真热闹。” 王葛心里挺不是滋味,大母以前一直呆在村里,现在一直在苇亭,要不是挑这么贵的布料,交给旁人不放心,大母还没机会去乡镇。 “阿姊,好了么?”王荇跑进来。 贾妪怕王葛湿发着凉,一直更换干布给她擦绞头发。 “快好了。”贾妪拿起篦梳,王荇道句“我来”,他要给阿姊篦头发。 “行,行,你来。”老人家去院里看饭,肉还得煮会儿。 鸡窝前,王艾偷偷抹泪,一边把母鸡大黑往窝里塞,一边小声劝它:“是大花自己跑到釜里的,你们平常嫌挤,总打架,现在腾出空了,多好呀。” 王二郎过来,一把将阿艾抗到肩上。“那你还吃大花吗?” “吃还是要吃的。” “哈哈。” 旁边,王翁、王大郎也笑。 王蓬从外边跑进院。“大父,程阿伯说了,禾从兄遛马去了,中午回不来。我看到桓亭长和王郎君了,王郎君就是恬阿兄。二叔,二叔我也要举高。” 王二郎假装听不到,故意背对着阿蓬。 “二叔?二……好香。”王蓬又跑到釜旁瞅瞅,然后到鸡窝那,训大黑:“老实点,下回吃你。”再到主屋窗沿下,踮起脚喊:“阿姊,好了没?” 贾妪一巴掌扇他腚上,王蓬刚回头,老人家就把一块鸡肉塞他嘴里。“尝尝,熟了没?” 王菽、王竹互视一笑。 屋内,王荇梳着梳着,趴到王葛背上,头担在她左肩,随着他说话,她肩头一震一麻,心好像被只猫爪边挠痒边团搓,再从里到外翻转,甜软成不断往外溢的蜜罐。 “阿姊,我去过南山,我和谢据成为好友,也结识了卞恣、司马南弟。” “刘阿兄学识好广啊。” “现在教我的夫子姓袁,特别严厉,他是袁阿兄的阿父。袁阿兄不是袁阿伯,比桓阿兄才长一岁呢。” “许询学的最好,这次月考我还是考不过他。又是司马无境考得最差,不过我们和好了,再不打架,下个月我会叫他一起诵书。” “嗯……我一个人在清河庄,不害怕,杂事有筑筝帮着做,我只管学字就行。阿姊,我是不是……变厉害了?” 王葛拍拍他脑袋瓜,擦掉他的泪,用头抵一下他额头,赞道:“虎头长大了,让阿姊少操心了。” “阿姊,好了没?阿弟,阿弟。”王蓬再次在窗外催。 王葛扬声:“好啦。” 姊弟俩牵着手出来,院内已经铺好席,饭摆案桌,阳光倾注,牛“哞”叫、鹅返家,如果不是经历会稽山的动乱,王葛也和家人一样,以为生活本就如此,虽平淡却安稳,虽清贫却知足。 王葛还没坐下,道边就跑来一郎君,隔着篱笆喊:“王二兄。来,家里的鸭多下了个蛋。” 下蛋还有嫌多的?再说了,二叔脸红什么?王葛狐疑。 王蓬跑过去推辞:“不要了,我二叔不爱吃鸭蛋,别再送了。”刚说完,道的另一边,一娘子骑驴过来,急匆匆跳下,挤开送鸭蛋的郎君,把食盒往王蓬手里强塞,眼睛盯着王二郎喊:“野山刨的野萝卜,不愿吃就扔了!” 什么情况?送萝卜跟讨债似的。 已经收拾好心情,正常更新。感谢紫可心,一个颖,奇幻音域,西洛特里卡,毛球微微,大红苹果,江南西贝这些友友,还有诸多鼓励我的,就不尽述了。我这人比较敏感,感谢你们像阳光一样,让我坚强。颓废的帖子删除,以后我会更专心写书,感谢大家。 (本章完) 第252章 不知,何方,寻人 王蓬害怕不接食盒会挨揍,撅着嘴提过来,那娘子走之前,瞪着送鸭蛋的郎君,把对方吓得先跑了。 王葛基本看明白了,不喜这娘子,直爽跟霸道是两码事。不过她是晚辈,这种事不能主动多嘴,她暗暗观察大父母、二叔的反应。 打开食盒,里面有两种腌萝卜,一种是拌着胡麻的萝卜条,一种是过了遍盐水的清爽萝卜块。 王翁发话:“吃。晚食时,烙些新麦饼还礼。”新麦面是估算着阿葛快归家前磨的,磨了好几遍。 单从回吃食,王葛看不透大父什么想法。大母没有笑,答应的快,证明那娘子不是头回送吃食了,恐怕回回都难拒,就只能次次烹更好的食物还礼。 整顿饭,二叔、阿菽一口萝卜都没吃。 饭后,阿蓬悄悄说,送鸭蛋的郎君有个守寡两年的阿妹,送萝卜的娘子守寡三年。 王荇不常回家,一边好奇听,一边心虚的转头瞧二叔。王葛没让阿蓬说下去,不能让小孩子养成嚼长辈闲话的习惯。 未初,老两口推着独轮车匆匆出门,马厩也迁到猪圈那边了,王禾负责遛马、巡更后,王翁、贾妪就把打扫马厩的活一起担负。 王二郎去亭庖厨做鱼酱,王菽去磨麦场编草鞋,王竹、王蓬去荒地拔草根。再过一段时间地就冻硬了,孩童每天都约着清理碎石、拔草,方便长辈们翻土。 变化真大呀。 “都有磨麦场了?”王葛编着草席,让阿父在旁边坐着就行。 王大郎被太阳晒的暖洋洋,幺女给他捶背,虎头把水端到他手边,他解释道:“总共开了不到百亩荒,麦的收成,唉。”是有磨麦场,不是苇亭种的。开荒难啊,一是茅草、芦苇密集、草根深,二是土壤不利粮苗生长。 王艾:“啧啧,穗都是瘪的。” 王葛失笑,一听幺妹语气,就知道学的大母。 王大郎继续说:“乡镇有两个粮肆,把磨麦的活给咱们苇亭了。程求盗找石匠制了一大磨、一小磨,粮肆让磨三遍,咱苇亭每回都多磨一遍。每磨一斗,给一升陈谷粮。” 谷粮间有缝隙,肯定不如给麦面实惠。 “那鱼酱呢?”王葛问。 “阿禾和石鼓吏去野山河捕的鱼。你们二叔不嫌鱼酱腥,只要回来苇亭,就去庖厨制鱼酱。鱼酱换来的谷粮是亭署的,六十以上的老者,每月可去亭署领二升陈谷粮。” 王葛姊弟俩互视,二叔真强,数月前的鱼案,他可是知道的呀。 她再问:“阿竹常住这里了?” “嗯。”王大郎生怕幺女逐渐懂事,多心,不让这孩子捶背,揽她在怀后,才道:“阿竹还小,只能劳你二叔两头跑。你回来的巧,你二叔知道虎头月底归家,所以提前伐薪,把佃户的粮也都拉到山上,在这呆个四五天再回去。” 王荇见缝插针道:“阿姊,明天我就得回清河庄。” “阿姊送你。” “真的?”王荇的郁闷一扫而空,拉上王艾,“走,识字去。” 两个小家伙走开后,王大郎重提王竹:“阿竹改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 “我们跟他已经分户,只要他真心孝顺大父母,别的我不管。”她可没那么大度,就连王禾,她都一直不冷不热的,何况王竹呢。“山上那两户人家还行?” “你二叔夸他们勤快,你离家这几个月,每户又多开了一亩荒地。” “那……王三呢?” 王大郎笑容一僵,知道女儿肯定要问的,如实告诉她:“已经转去县狱了,走之前,你大母给他缝了寒衣寒鞋,托程求盗送去的。” 王葛放心了,转县狱后,再见更难,大父母不愿见王三,也没让王竹去见,对王三是彻底灰心了。 王荇忘了件事,又回来。“阿姊,桓阿兄、王郎君都考过了么?他们当上准护军了吗?” “没当上。” “哦,那就……啥?” 啥?王大郎刚饮口水,险些被呛,赶忙问:“咋回事?桓郎君这么有本事,被谁打败了么?我记得,他在乡兵比武中得了首名啊。” 王荇也急问:“桓阿兄都考不上,谁能考上?” 王葛张了张嘴,这咋说。 被谁打败?被我。 谁考上?整个会稽郡的勇夫都没考上。 申初后,王葛困乏,刚躺下就睡着了。这一觉,像是要把匠考期间、路途中缺的睡眠都补回来。见她睡得太沉,晚食时,家人没叫她。 梦里鼓声叠叠,灰雾从头顶压下,像瓮一样把她罩得窒息而烦躁,仿佛回到前世的王南行,身躯瘫痪,四肢明明还在却动不了,它们多可恶啊,不属于她了,又赖着不脱离她。 咚。 唯有响起鼓音时,禁锢之雾才松动。她沿着雾间的缝隙走,两旁的雾墙拱出一道道人影,是勇夫攀爬荆棘坡的朦胧景象。 雾影蠕动中,伴随“杀”声。 细听,有个惨叫声最清晰:“匈奴人来了……快跑快跑!” “来不及……匈奴人放火烧山……” 不对!惨叫声怎么像二叔? 咚。 鼓音把雾影、杀音全都驱逐。雾升腾,虹吸般重归天际,一个架着圆鼓的正方亭子出现在虚空前方,鼓前,一黑衣郎君背对而立。 王葛每靠近他一步,他、鼓、亭都同时放大。 她不想步步仰望,就停下问:“你是谁?” “我是谁?” 他们的话重叠在一起,快慢一致。 区别的是,王葛在梦里还是发不出声音。她虽能清晰听到对方的疑惑,但黑衣郎君负手踱步,不像故意无视她,更像是跟她处在两个空间,根本看不见她。 对方重新背对她停在鼓前,又开始自语,句句加重。 “林下。” “南行。” “不知,何方,寻人?” 瞬间的失重感令王葛睁开眼,梦醒。 鸡鸣声远远近近,还有狗吠声。以前苇亭没人养狗,变化真是多啊。 她一起,大母也醒了。“虎宝,干啥?快躺着。” 王葛没让大母起,今天虎头得回清河庄,她要给阿弟煮新花样的索饼,也就是前世的拉面。 半个时辰后,王葛添水、重新揉面,改回烙饼。原来拉面不好拉啊,一扯就断。 亭庖厨,王恬顺着香味而来,难怪一醒就看不见桓阿兄了,竟在煮索饼! (本章完) 第253章 以柔制刚 桓真拿长箸夹着烙饼翻面,两个釜烹食,不用铁雷添柴,还拌好了盐水萝卜,独站灶台边忙活得乐在其中。 王恬目瞪口呆:“桓阿兄,这些都是你做的?你何时会烹食的?” “苇亭无庖夫,不自己做,就得遣亭民做,耽误开荒。” 铁风套好了牛车,吃过饭后得送王小郎去清河庄,他刚要进屋,听见这话又羞愧出去了。哪有主家烹饭,部曲等着吃的道理?可他们兄弟二人笨,烧火还行,烹食只会糟蹋粮,两次后,桓郎就不用他们了。 饭好了,铁雷端着食盘出来,这是铁风的,他再回屋端出自己的。院里有草席,兄弟俩面对着坐下,铁雷一口灌进半碗索饼。铁风心疼得问:“休息过来了么?” “嗯。”饼噎在嘴里,铁雷点两下头。 “早知会稽山乱成这样,应该你留在苇亭。” 铁雷咽下饼,感慨:“原先觉得苇亭艰难,经历这遭,才知此地的安稳。”为遏制匪徒,仅在匠师考场就死那么多游徼。 是啊,昨晚听兄弟一番讲述,铁风也觉得会稽郡肯定起战争了。百姓的生活依旧寻常,寻常的远方,是诸多无名勇士舍身、舍命,撑起了屏障。 战争!和想像中的怒血拼杀一样么?忧虑的同时,儿郎骨子里好斗的血液开始澎湃。 转念,铁风实在难接受桓郎没考上准护军。啥事嘛,那什么“狼钩刺”真无法抗击?整个郡数百勇夫全被淘汰掉,估计此消息已经四处传扬,过不多久就传到司州了,然后是洛阳。待廷尉知道这消息,后不后悔让桓郎在会稽郡考州护军?若在司州考,一定能成功。 辰初。 求学路,注定了王荇跟家人聚少离多。小小孩童站在道边揖礼告别,头顶还不如车板的栏沿高。 王葛走出几步后再回头,大父母、阿父、还有二叔,果然还在原地没挪步。她高声喊:“明天我就回来了。” 王荇学阿姊:“下月底我就回来了。” 贾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孙儿还没离开视线,她已经想得难受,抹掉泪,她叨念:“真不知有本事好,还是没本事好。” 回去路上,王翁避开晚辈教妻:“以后莫当着孩子说啥有本事、没本事的话。只要心正,有无本事都好。再说了,啥叫有本事?虎宝制良器,叫有本事,虎头会诵书叫有本事,难道阿禾遛马捕鱼、阿菽编方头履不叫本事?阿蓬以前多懒,现在天天去拔草根,小手上全是裂口,能不疼么?哪天回来他都乐呵呵的,这不叫本事吗?” 贾妪见二郎赶上来了,心虚道:“别说了。” 王二郎停在二老跟前,憋了三个呼吸,脸憋的发红、抓头。“阿父,阿母,我、我相中、已经相中,咳,相中……” 急死个人哟!“哪家女娘?”贾妪直接问。 “乡里,买过几次猪肉的鼓刀娘子。” 王葛姊弟不知又快有二叔母了,今天风大,吹得三人灰头土脸,不过就算喝一肚子风,小阿荇也欢喜的很,阿姊送他修学哩。 午后,官道转小道,牛车颠簸太厉害,铁风背上王荇行走,王葛牵牛,没多会儿,王荇睡着了。 铁风问王葛:“荆棘坡比试,如果你是勇夫,择战还是避战?” “战。” “用何种办法过狼钩刺?” “第二架狼钩刺比第一架阔,所以根本不用管第一架。勇夫可把外衣解下,连接、紧拧,成粗绳状,拧三根就差不多了。一个站在另个人肩上,把绳套到第二架狼钩刺最前端的刺滚木上。滚木皆刺,既是利处,也是短处。套上三条绳后,勇夫使劲往下拽,三个匠人是拼不过十勇夫的。” “可这个过程中,匠人岂会坐以待毙?” “没办法啊,那组坡道,除了绊绳就只有狼钩刺兵械。第一架被第二架完全覆盖,勇夫又不靠近,任匠人撬动,既碰不到勇夫、也够不着它上方的第二架,等同废掉。顶端的狼钩刺被绳索套住后,匠人就算拉拽吊杆,也只能令刺滚木那端下沉,反而助勇夫快速拉低此架兵械。拉下来后,勇夫把长棍五、五并拢,插进前端两根滚木之隙。” 铁风惊愕,这就呈对峙之势了。这种形势下,哪怕耗匠人考生的力气,也能耗赢。一队勇夫耗不赢,下一队继续。“就这么简单?” “规则不许勇夫私带利器,没说不许用外衣作战。” 重点不是这个!要是外衣都算利器,一个个攻坡时就被要求褪掉了。令铁风哑然的是,这么简单就克制了铺天盖地的狼钩刺!跟不跟桓郎说啊? 不用铁风说了,此时此刻,桓真想到压制狼钩刺之法了。他刚才在练链枷锤,差点抽中自己的脸,脸闪过去,缠住了一缕散落的头发。王恬帮他解,边说:“缠这么紧。” 桓真:“慢点解,别把刺锤扯坏了。”瞬间,刺锤在他眼中变成狼钩刺的刺轴。以柔制刚! 以柔制刚!! 他怎么才想到! 酉时,王葛三人到达清河庄。晚霞染透半边天,牛羊归圈,这里真美啊。 通往庄园路上的少年不少。十月前后,又会有成童入大学,这些少年也是王氏宗族子弟,同宗内有富有贫,贫户到了十月不再忙农事了,子弟才能得闲修学。在清河庄,这时候入学者都非正式学童。 童仆筑筝早早等候在庄外,王葛有南山小学的正式学童身份,可随虎头一起去精舍。 铁风照旧在外院留宿。 王葛与小同门们欣然相见,种种客套礼节不必细说。晚食时,谢据、卞恣、司马南弟和姊弟俩围案而聚。王葛开心的吃着南瓜,去年考匠童时,就见清河庄的食摊在出售南瓜,一小块卖两个钱!隔了一年多,终于吃到了。 这个时代,百姓的消息来源都很迟缓,谢据几人方知,王葛又一次出类拔萃,成为郡地唯一的特等初级匠师。在听到准护军考核提前结束在荆棘坡时,小同门们皆讶异出声。 王葛说完自己的情况,问道:“你们怎么样?要在清河庄呆很久么?”她越琢磨越觉得不正常。南山的正式学童全过来,真交流学术的话,九月底的考核就可,考完就能回南山了,为何延到十月底? 谢据摇头:“不知。我阿父只给我捎来一次信,让我安心在此。” 司马南弟抄起胖乎乎的小胳膊,撅嘴:“哼!”她一封家书都有。 王葛知道她阿父是司马绍,但不能多嘴跟这些孩子议论机密事。 卞恣叹的是另桩事:“王同门,我季叔被你淘汰了。”她季叔是卞眈,好丢人啊,避战被淘汰了。 (本章完) 第254章 各述志向 郡武比的勇夫,至今王葛也只认识桓真和王恬,好尴尬啊,乡兵比武时,淘汰掉司马同门的三叔司马冲,没想到这回把卞同门的叔父也淘汰了。 原先,她确实不知准护军名额对世族子弟如此重要。归乡途中经桓真告知,她才晓得何谓护军?何谓少年护军营? 护军职责,侍帝侧,卫戍宫城。 护军中的武官,有“中领军”和“中护军”,官皆三品,总六军之要,秉选拔武官之机。 而少年护军营,设在各州境,包括司州。以后的护军兵卒,只从少年护军营选拔。 桓真他们今年考不上准护军,明年五月就没法去州治考少年护军,比扬州别郡的准护军少一年从军履历。一步慢,步步慢,何况有不少人年近十四,后年根本没资格再考。 王荇还小,不知他阿姊触碰了多少人的利益。王葛想去边郡,也有避难的意思。 谢据坐在姊弟对面,他好羡慕此刻王荇脸上毫不掩饰的孩子气,自己仅长对方一岁,但对着长辈、长兄撒娇的日子,久远得都模糊了。若他也有葛阿姊这样的长姊该多好?在旁人毁谤他时,肯信他、懂他、护他。 王葛岂会忽视虎子的失落,正好略过郡武比话题,她问:“谁知道初级匠师怎样才能为吏?”前日在县署,她看出门下史忙碌,便没询问。再者,她考虑过些天说通大父母边郡的事,制出一关键农械,然后去乡所、或再去县署一趟。 也就谢据会特意打听这种消息。“我知。先得看县署匠肆缺不缺吏?有空缺,由乡正举荐,县令同意即可。” “可去别县、别郡为吏么?” “可。谁不想往高处走?小县向往大县,大县向往郡首县,郡首县向往州治。不过,各官署匠肆规定初级匠师为吏的最短时间不同,永兴县、诸暨县最久,是六年;山阴县最短,两年;踱衣县今年才改为三年;其余县均为五年。” 山阴县契约最短,好理解,郡首县嘛,匠师太多了。 卞恣:“王同门想留在踱衣县,还是去山阴?” 司马南弟手肘撑案,托着粉腮道:“去司州,可以和我一起走。” 几人大惊,连卞恣都不知好友将去司州。“定下日期了?你要去洛阳吗?” “日期未定,不过只要我求阿父,阿父会允的。我,想了好些天,不想在踱衣县了、不想在会稽郡。我……要离得远远的。”小女娘瘪瘪嘴,为了颜面硬把眼泪憋回去,强笑道:“洛阳多好啊,我阿父说过的,洛阳很好。”离刘泊远些,她才能忘掉他……脚底那个洞。 呜,多可怕呀,从那天摔倒以后,她只要一想刘泊,他立即变成一只有洞的鞋底。那个好看的少年呢?哪去了?停下、停下,不能想,鞋底又来了! 王葛见阿弟、谢据、卞恣都一副犯愁的窘模样,突然记起刘泊也在清河庄了。 这气氛,还不如刚才议论郡武比呢。她原先以为,司马南弟就是一个爱美的小女娘,喜欢人间好颜色,包括鲜艳的衣裳、俊秀的儿郎,喜欢这些都正常,但凡事得有度。 再换话题!王葛问:“南弟,阿恣,阿据,阿荇,你们的志向是什么?” 志向?司马南弟的情绪被稍稍岔开了。 王葛:“我先说我的。我想在十五岁之前,考取中匠师。” 几个小家伙的嘴巴都呈“喔”形,包括王荇。阿姊说过,得考取百场郡级竞逐赛的首名,才有资格成为中匠师。百场啊!“阿姊?” 王葛摸一下阿弟的小脑袋,点头,她是认真的。 谢据赶紧告诉卞恣二人关于竞逐赛的事,俩小女娘更惊了!王同门十一了,想四年考出来,每年得赢二十五场?每月至少赢两场?不行不行,今年快过去了,不能这么算,司马南弟开始掰指头。 “此事很难。”谢据变得严肃,因为他知道王葛说了就会去做。 “不怕。阿据,说说你的志向,仍旧是让世间读书人,尽能用纸书写么?” “葛阿姊还记得?” “记得!愿我等游历时,不需背负沉重简牍;愿道理能尽书于纸,传递给所有想识字、读书的百姓。” 王荇、卞恣都攥紧拳头,眼神炽热,没想到谢据才长他们一岁,志向如此宏远! 案下,司马南弟也很激动,也激动到攥拳,怎么办?自己的志向是什么?一会儿该轮到她讲了,她的志向是什么?对了,阿恣前些天跟她提过,要一起振翅飞高……不不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王葛问:“阿恣,你的志向呢?” 呜……能不能让我先说?司马南弟张张嘴,算了,那本来就是阿恣的志向。 卞恣:“修地理学。我想试试,此生我能走多远。” “好!”王葛、谢据同时拍案称赞。 司马南弟急忙谦让:“阿荇,该你了,你先说。” 王荇先看一眼王葛,然后收起腼腆,认真道:“我的志向是好好念书,好好吃饭,快些长大。等我有本事了,我阿姊再离家时,就不用担心我大父母和我阿父了,也不用总牵挂我。我贪心,还有个心愿,也想去洛阳,我要告诉恩师,山高水长,我已敢独行。” 门外,袁夫子欣慰不已。他非刻意偷听,是听书仆说,学童王荇的阿姊来了。王小娘子不仅是南山小学的正式学童,还是大晋唯一的特等匠工,他对匠人了解不多,不过百工之中能得“唯一”殊荣者,绝非寻常资质。 月下散步,袁夫子走到王荇屋舍外,正好听到几个孩子讲述志向。 谁没年少时?袁夫子想着自己的志向,从未变过:推广儒学。 屋内,轮到司马南弟了,她停止互戳手指头,什么刘泊、鞋洞,早置之脑后。她歪头看着卞恣:“我原本没啥志向,不过现在有了,我也要修地理学。那样的话,阿恣,如果你想游历,不敢出门,我可以陪你呀。” 听到这,袁夫子一笑,离开。希望多年以后,这些学生都能实现今夜许下的志向,这也正是他推广儒学的意义。 孟冬,朔日。 辰初时刻,王葛告别阿弟,告别众同门。 一排小矮同门齐齐揖礼,目送她身影不见。 (本章完) 第255章 烟火人家 辰正,王恬离开苇亭,马背上驮了两大布囊咸肉饼。苇亭一共养了十二头猪,宰的正好是王艾最喜欢的“黑圆圆”,小女娘昨天临睡时还挂着泪。 王葛傍晚归家,发现幺妹总耷拉眉眼,不似往常爱笑,才知道连续两天,幺妹失去了两个好友:一只鸡,一头猪。 贾妪先向长孙女抱怨:“哪头猪挨宰不叫唤?”再戳一下阿艾的小脑袋,“吃肉时不见少吃,吃完又掉泪。” 王艾眼圈红了,跑开,趴到阿父背上。她非不懂事,亭署给每户人家分了肉,都欢天喜地的。她就是觉得愧对黑圆圆,早知道最肥的猪死最快,就不会总偷偷喂它了。 王大郎心疼幺女,拍拍她发鬓。 王艾背过脸,兜下巴使劲吸气,默默抹泪,不想让阿父知道她哭。 这小家伙,太可爱了。王葛顾不上歇,找出篾刀,柴棚下有以前剩的竹秆,抱两截坐到阿父对面。 劈竹、破篾。 “阿艾,长姊做个竹盒。”王葛单手比划竹盒的大小,“交给你两件事,第一件,去鸡笼那,找找大花有没有掉过羽毛,它踩过的草枝也行。” 王艾眼中恢复神采。 “第二件,挑一块黑圆圆的骨头,找最小的,洗干净。等我编好竹盒,把这两样东西放在盒里面。以后想它们时,你就能打开看。好吗?” “嗯。好!”小家伙听出自己鼻音重,先害羞的跟阿父说句“我没哭”,再跑去鸡笼那。 王菽回来的路上遇到竹从兄、蓬从弟,一起进院,王蓬跑得最快,大喊:“快捂鼻子啊,我看到了,二叔在后头。” 鱼酱本身就腥,王二郎头上、身上还沾着鱼鳞、迸溅的杂污,确实难闻。他故意张着双臂逮侄儿王蓬,贾妪让他先洗脸、换衣裳,喊两遍都没管用,就抽起笤帚,王二郎吓得抱头往屋里跑。 这才是生活啊,王葛笑达心里。 王竹烧火,准备烹晚食。王翁从主屋出来,刚才犯困想眯会儿觉的,被院里吵得没法躺了。 王菽先去瞧阿艾在鸡笼那扒拉啥,再过来王葛这边。“从姊,我来。” “不用,编个竹盒,很快。阿菽,跟着你编方头履的人多么?” “有两人。一个吴娘子,另个关小娘子和我同岁。吴娘子,就是前日来送鸭蛋那郎君的阿妹。”王菽老实,藏不住心事,偏注意哪个人,提及的就多。 王葛开解道:“你不喜欢的,二叔一定也不喜欢,大父母更是如此。若还有别的事说不出口,你跟我说,我告诉大母。” 阿艾捏着根暗红长羽跑过来,兴奋喊:“找到了,大花的!一定是大花尾巴上掉的。” 王大郎牵住幺女,陪她先把羽毛放回屋里。 伯父离开,王菽这才放松,说道:“吴娘子手笨,每回编鞋我都得盯着,多她一人,帮不上忙,还耽误我干活。但要说她偷懒,也不像。她阿兄送过三回鸭蛋了,亭里有人说,吴娘子中意……”她脸发红,含糊过去,“可我觉得,是不是怕我数落吴娘子手笨,才送的啊?” 王葛错愕,送鸭蛋是这个意思?制方头履这桩活,是阿菽在管,如果阿菽不满意吴娘子,对方就得干回开荒的活。“但亭里风言风语的,吴家人能不知?” “所以我才作难,不知道吴家人怎么想的,该不该跟亭署说?” “得说。方头履是给边境兵卒的,每月数量、鞋的要求都立过契,马虎不得。这不是咱自家私事,这样,明天我跟你去磨麦场,她要真手笨,我以匠师身份去找桓亭长,换个利索人。” “从姊,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王菽不好意思的把头往从姊肩上一担,“从姊真好。” 王蓬蹲过来,双手托腮看阿姊、从姊,后者赶紧道:“我去洗衣。” 王葛“啧”一声,阿蓬平挪一步,离篾刀远些,问:“阿姊,清河庄大么?” “大。” “虎头说,比苇亭还大哩。” “确实。” 王蓬一脸向往,笑笑:“是一堵墙围起的园子吗?想不出来。” “我没看到的事物,也想不出来。要不,明天二弟教我开荒,改天我要是去县署,就带上你,咱们绕到清河庄,到时候你就知那里有多大了。” “啊?阿姊能带我出门?” “为啥不能?先说好,路得自己走,不能耍赖让我背。” “哦!阿姊要带我出门喽……阿姊带我出门、带我出门!大父大父,阿姊下次去县署,说带我去瞧清河庄有多大。大母……” “听到啦!” “二叔、二叔……竹从兄……” 满院被这孩子跑了好几圈,真是鸡飞鹅撵,扑腾起一地乱毛。王竹见阿蓬这么欢快,也跟着笑,他已习惯弟、妹称他“从兄”。 这时,王禾回来了,煮食的烟火气弥漫了整个院落。 次日一早,王二郎得先去乡镇买陈粮,再回贾舍村,离开院子时,两头牛也知道又要分开似的,连声“哞”叫。 家里人都忙,只有王葛一直送二叔到小道上,她问:“村里的道修到哪了?” “说是和浔屻乡连在一起了。” “二叔去过浔屻乡么?”她听王恬说过,浔屻乡挨着瓿知乡的地方,正修津渡。 “没有,怪远的。风大,别送了,快回去,过几天我就来。”王二郎着急赶路,今日去乡里不仅买粮,还要跟鼓刀娘子说,自家很快就请媒吏去她家提亲。 王葛不惧冷,直到二叔驾车的影子被苇丛遮住,才向磨麦场走去。家中亲人,她多想以后的日子里,想见他们随时可见。但她不能等了,否则一拖就是过年,过年后再拖,又半年光阴。拖着拖着,她的志向就拖垮了。 路过木亭,桓真正打量亭柱,铁风在亭檐上头。 王葛揖礼,桓真还礼。 “我想在年前把亭修整一下。”他说道:“再把亭长之职交给程霜。” 王葛诧异:“郎君要离开苇亭?” “早晚都要离开,不如早做好准备。” “是。”她也这样想的。 “你会骑马么?” 王葛摇头。 “铁雷骑术强,我跟他说了,教你骑马。会用上的。” “谢桓郎君。”这可太好了,王葛告辞,脚步都轻快不少。如果会骑马,去边郡就更有底气了。 铁风很郁闷,桓郎的筹划里,没有他兄弟二人。他回想在贾舍村,去王户买滚灯时的情景,明明没过多久,怎么觉得隔了数年光阴似的。 (本章完) 第256章 观察直辕犁 当初王葛,连乡里一货郎都应付不了;桓郎在临水亭的身份,就跟现在的王禾差不多,桓郎每天做完杂役后,便厚颜跟着任亭长查案,同时学其处事、如何安排亭务。 仅一年,有人声名起,有人勇夫变怂夫,白忙活了。桓郎怎肯服输? 磨麦场在苇亭东北侧,极简陋。 正北有两间杂物屋,从西墙外侧建篱笆矮墙,用的是宽窄不一的薄木板,篱墙仅围小半圈,接壤大片的茅草丛。 王葛进来,一眼就打量完布局。 小石磨用人力,一壮年亭民正在推。大石磨用驴拉,驱驴者是一妪,年近五十。驴嘴上罩着嚼笼,头顶绑着根悬挂豆饼的棍。 西屋前头铺着茅草席,阿菽、吴娘子、关小娘子在席上制履。 “从姊来了。”王菽起身。 王葛:“继续制履。” 王菽听话,赶紧忙活。 吴娘子、关小娘子吓坏了,亭里都传遍了,王菽的从姊考上了匠师。匠师啊!是官,来这查她们吗?怎么办?二人心慌、手慌,搓芒草经绳都搓不好。幸好王匠师去看驴拉磨了。 这回轮到妪发慌,苦着脸解释:“是王匠师?豆饼是我自家蒸的,这驴很听驯,鞭子是吓它的,没打过它。” “阿菽,我去荒地看看,午时来找你。不用送我。”王葛再对妪笑一下,离开磨麦场。 唉,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份变了,不再是普通农女王葛,而是王匠师!没有出过远门的百姓,有几个能分清匠师等级?包括她自己,在考匠童、直到考匠工时,她都以为匠师全是官吏。而哪怕官职再小的吏,寻常百姓也无错三分惧,能避就避,生怕得罪对方。比如县都亭让她喂猪、还嫌弃她干活不利索的驿卒,比如考匠工时阴魂不散的游徼。现在王葛想起那个游徼,都没完全摆脱对其的恐惧与愤怒。 这种氛围中,考察吴娘子制履的能力,不是欺负人么?这事不急,先去荒地。 随着天冷,土壤变硬,拉犁铲土日渐艰难。铲土之前得先割草,苇亭没那么多铁镰,孩童们只能用笨办法,或手拔、或用石刀割。不管用啥方式,切记不能拔烂茅叶,因为青茅有草肆收,十捆能换一升陈谷粮。 草密且高,王蓬这么小的孩子蹲在里头,连脑袋顶都露不出。 王葛呼唤阿弟,小家伙立即站起,俩胳膊一起挥,朝她笑眯了眼。 她戴着手套来的,王蓬把石刀让给她:“阿姊,用刀割。” “你用。我力气大。” 家里的铁制农具,除了篾竹用的,全交给亭署了。大父的意思是,自家没被分配开荒是亭署照顾,人要知恩。锄头得刨地,铁耜得翻土,镰刀得割草,农具要是闲出锈来,叫作孽! 当时阿蓬立即问:“为啥不把篾刀也交了?篾刀也能割草。” 大父翻下眼皮,大母用笤帚给了这孩子答案。 “阿姊,你在笑啥?”王蓬话音刚落,旁边一孩童就因拔草太用力,坐了个腚蹲儿。笑完那孩童,王蓬忘了刚才的疑问。 拔了有半个多时辰,王葛问:“累不累?” “嘿嘿,累。” “手疼么?” “嗯……不想就不疼。” 阿弟啊。王葛心疼,用头抵一下他额头。 阿蓬撮起小嘴,猴似的朝前探脖,好害羞、好开心啊。王葛往远处看,孩童们割完草的地方过来几个壮年亭民,他们在用耒耜除草根。 用耒耜铲一遍土后,仍得深挖,尽量把地底的草根全清掉。最后再用牛拉犁,松土、碎土。 巳正。 王葛去拉犁的田头。 苇亭贫穷,目前最多的直辕犁,构造极其简单,只有犁底、犁梢(扶手)、犁辕、犁箭组成。犁箭固定,犁辕很长,以人力或耕牛在前拉,另个人在后把稳犁梢,控制犁铧破土。这种直辕犁犁底的铁铧上,没有犁壁结构。王葛家在坡田开荒时,用的就是这种犁。 她再去另个田头。 结构最全的直辕犁,苇亭只有一个。此时正由两头牛牵引,粗长的横木为犁衡,架在二牛肩部,三亭民为一组驱犁耕土。这种装了犁壁的大型直辕犁,虽然翻土深,但走到田地尽头时,调转方向不易。而且一犁用掉三个人力,实在不划算。 王葛等在田头,操作犁梢的亭民年近四十,累得狠喘,汗从发顶一直淌。“阿伯,阿伯,阿叔。”她扬着笑挨个打招呼。 “哪家小女娘跑这来?” 她直言:“我是木匠师。” 仨郎君互觑一眼,她就是王户长房的长女王葛?年岁也太小了。 王葛问:“我能扶犁翻一次土么?” 谁敢拒绝?扶犁梢的亭民提醒道:“很耗力,推不动赶紧喊。” 犁掉头,得三人合力把犁抬起,其中一人还得吆喝着牛拐弯。很尴尬,这是王葛头回操纵犁铧,明明有两头牛在牵引,可她仍使上全身的劲了。犁地深浅、宽窄,都在把着犁梢的人。犁出十几步远,王葛观察,比刚才那趟翻的土浅了得一半。 “阿伯别让牛动。”她蹲到犁底仔细瞧犁铧,然后站到侧面,离远、走近,看牵引受力的位置。再到牛肩旁边,看辕、看“抬杠”似的拴牛法。 仨郎君再次狐疑的互视。王匠师肯定不是闲来无事犁地玩的,她想干啥? 这时,附近瞧热闹的亭民让开位置,议论:“看,桓亭长来了,还有程亭长。” “别乱说,原先是桓亭长出门比武,才让程求盗管着咱苇亭的。” “哦哟,那桓亭长比武赢了么?” “屁话!肯定赢了啊,人家是亭长,还能把欢喜全挂脸上?” 王葛揖礼:“桓亭长。” 桓真还礼:“王匠师。” 亭民看王葛的眼神更加敬重。王家人没吹嘘,这小娘子确实是匠师! 桓真是听程霜说,王匠师在田间看犁地,看了半个时辰了,还在看,就一起过来了。“犁有问题?” “是。” 他就知道,王葛绝不会无原由看犁、上手试犁。“何问题?严重么?” “严重,问题很多。” 程霜绕犁走完一圈,纳闷。问题很多?他咋……一处都没瞧出来?犁铧、犁璧都没坏,犁梢、犁辕也都结实。 “阿伯们继续犁地。”王葛不再耽误亭民干活,桓真、程霜跟上她。她一边走,一边讲述犁的几处问题。 后方,桓真脸色精彩,程霜的脸色更缤纷!啧啧啧,这数落的,可不是刚才那架铁犁的问题,王匠师数落的,是大晋朝所有铁犁的问题! 耒耜(leǐ sì):古代的铲土工具。 (本章完) 第257章 至县署 此次改良犁具,是王葛从事木匠以来,真正意义上的挑战。她知道后世曲辕犁代替了直辕犁,但曲辕犁是什么构造?哪些方面被改良了,甚至曲辕犁的外观是什么样的?王葛均不知。 但这又怎样呢? 她有融汇了古今思想的头脑,她是通过各种严苛考试的木匠师,且知道有种更好的犁叫“曲辕犁”,这三点相加,足够了! 接下来的两天,王葛一直跟着亭民学犁地,更深的了解犁地之难,感受犁铧功能的欠缺,才能将各部件一一改动。要改的更实用,而非凭添复杂。 十月初七。 苇亭来了位器宇不凡的布衣郎君,青灰衣襟上沾满黄尘。他年纪不到三十,未留须,眉间有一深二浅的“川”纹,鬓角早生不少华发,即便如此,也难掩其眸的炯炯慧光。 此人直奔田间,注视王葛笨拙的犁地,她歇口气擦汗时,才发现对方。 桓县令! 改造任何一种农具都是关系民生的大事,桓县令接到桓真的口信后,只带了一随从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犁具前,王葛把自己的几处改良法都说了,制新犁的活肯定不能由她一个人来干,而且涉及到铁质的犁铧和犁壁。再者,制新犁过程中,得不断试犁、不断调整。 十月初八。 亭署许王户闲几日,一家人兴高采烈驱着牛车,带齐行囊和吃食,送王葛去县署木肆,制犁的地方就定在那。配合她干活的有三个木匠工,两个铁匠工。 王蓬终于见到清河庄有多大了,小家伙头回看到那么多的牛羊,而且清渠上有好些桥啊,得多少人过河才能用上呀。一家人又去王葛曾经修学的南山,虽是远远观看,江面也无航行之船,但王家人还是心满意足,开怀不已。 回苇亭的路上,王翁见晚辈们还兴奋议论这次出行,连阿艾都不犯困,老人家挥手许诺:“等来年天暖了,亭里只要得闲,就全家出游。” 见过了别的山,阿禾他们才会知道,世上不止野山一座山。见过南江,孩子们才知野山河那么曲折、那么长,竟然跟南江连在一起,是同条大河。农民是该用心种地,但不能只配种地!必须让孩子们多出远门,多长见识。 将近苇亭,簇簇苇枝招展,把王菽的心境也梳理的开阔。从姊那么忙,都没忘了方头履的事。从姊说的对,每个人都有缺点,她负责方头履的事,就该先想有无解决的办法,而不是一直嫌弃吴娘子制履慢。 换掉吴娘子,再来的人就比对方强吗?吴娘子制履总出错,会不会因为她教对方时不够细心呢?然后吴娘子胆小,有问题还不敢问?那种事事不敢声张的怯懦,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月上墙头。 王葛回来县署先进马厩。马厩窄,才建俩月,棚内只有一匹白马。它俊逸矫健,是桓县令才得的坐骑“白容”,说是从西北得来。她不懂马,但不妨碍一见就深深喜欢。 官署木肆离县署西门只隔一条长街,县署布局南衙北狱,西院墙偏南的位置是吏舍区,也就是腾出她暂住小院的区域。 已经两天了,匠工按她提供的模图打造、组装好第一架新犁具。 最先改良的构造是在犁辕前端加犁盘,犁盘与辕之间靠牵引钩连接,令牛、犁分离。仅这一处改造,就令县吏上下叹为观止!从今往后,牛拉犁到田头,转向灵活,只要牛不发疯,缓慢拖动,再也不必用人力抬犁。 当然,最重要的改造还是长直辕变短曲辕,以及犁箭。原有的犁,犁箭是固定的,如果想控制翻土深浅,只能凭扶梢者用笨力气压、抬犁铧。王葛当然不知她加装的部件,在后世被称为“犁建、犁评”,但劳动人民通过劳动而总结的智慧,基本相同。 她已经降低了犁辕的牵引点,使犁地时,犁铧不会越耕越深;也改良了犁辕和犁底的夹角,在犁箭上增的部件,可调节犁箭长度、及入土角度,不需要时时用人力操控;她甚至还加了固定犁壁的横木(策额)。 但这些还不够。 王葛摸过瘾白马后,就坐在庭院里,瞅着黑洞洞的院门,回想自己今天试新犁的场景,以及翻土的种种感受。要将这些感受再细致化,细致的不断分解犁结构、组合,再分解,再组合……如何改动呢? 还得如何改动?才能更省力,省人力、也省畜力? 此刻,县署南侧,好几间屋舍都亮着烛火。 门下掾把桓真带过来时,桓县令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这时候过来?吃过晚食了么?” “没。有事找族叔商议。” “我去给郎君备宵食。”门下掾揖礼告退。 桓式倚凭几,揉着眉心道:“坐。说,何事?” 桓真坐到案对面,先没正经的笑一下,少见的淘气模样令桓式警惕。桓真说道:“族叔,明年我要是再考不上准护军,州护军可就悬了。” “怕什么?又不止你一个。” 桓真收了笑容,垂低眼皮。“族叔比我聪明。我来会稽郡考护军,与其说,是我犯错在先,不如说……正好为阿父寻了个由头,避开司州那些大族。” 如果说会稽郡水深,那司州的权势交锋就是沸腾之海!龙亢桓氏在会稽郡能称霸,但在司州,底蕴还不足。 可惜桓真没抓住机会。他私刑江县令之子的错,不足以惩治太久,朝廷上如果有贵人“说情”,阿父就得让他回洛阳。到时怎么办?倘若返回洛阳的时间段再凑巧些,他跟少年护军营就真失之交臂了。 族侄能想透这点,桓式很欣慰。大晋自成帝时起,举清能,拔寒素,文武皆兴。桓真想进护军营,除了通过郡武比,就只有立战功了。凭战功获陛下赏识进护军营,既能平朝堂议论,也能堵悠悠众口。 “你想去边郡?” 桓真肃容:“是!” “你年纪太小,非正规乡兵,不能用乡兵身份去。” “可以用天工匠师学徒的身份。” “哪个匠师?” “王葛。” “不行!” “兵匠师既有‘兵’之名,肯定跟天工木匠师有同等之权。” “你倒是都知道。” 猜对了!桓真窃喜。 桓式:“犁具改造是福于社稷的大事,王葛更是百年难见的天赋匠师,岂能为了你个人前途,诓一小女娘到边郡战场?” 桓真忍气:“族叔也太看轻我了。” (本章完) 第258章 风雷木刻 他将王葛要在三年内考取中匠师的志向一说,桓式才知,原来是王葛急于去边郡。匠师去边郡、贫瘠之郡混履历的事常见,王葛有惊世匠才,不怕吃苦,说不定真能实现心愿。 桓真见族叔久久不语,正好门下掾把宵食拿来,他就到一旁吃,没出动静打扰。 县署把初级匠师为吏的最低期限改为三年,其实就是为了留住王葛。如果按旧规五年的话,王葛很有可能直奔山阴县。桓式的眉头又拧起,人算不如天算啊,没算到一小女娘如此果决! 他拳头几次攥、几次松,已经明白王葛刚归家就改良犁具的苦衷了。这女郎委实聪慧,这是想在离开前,为县署再呈一份天大的功劳。对木匠师来说,很难再有大过改良犁具的功了,如此,县署怎好拖着她、强留她? 当然,最得利者当属一县官长,新犁具会让桓式有调去首县的资历!也罢,既然她有志向,他就助她一臂之力,更好的成全她,为其择一处更利于建功的边郡!“第一难,边郡遥远,长途跋涉,怎么行路?” 桓真惊喜抬头,族叔应了!他顾不得吃,说道:“我让铁雷教王葛骑马,以快速赶路为要,所以得请族叔以公事为由出具路引,到时我们可在沿途传舍补充供给。”这种公事路引非寻常百姓的过所竹牌,担保官员必须为县官长。 桓式点下头:“我才得了一良驹,名‘白容’,还未来得及驯,明早你带走,赠给王葛。”苇亭除了桓真的坐骑,其余都是普通马匹,行那么远的路恐怕不行。也是巧,白驹正好在王葛暂住的吏舍内。 “知道了,族叔放心。”良驹难得,他会照料好白容的。 “第二难,郡武比之后,盯着王葛的人必定多,这些人知晓你跟随她去边郡,便能猜出你的目的。” “王恬有意和我一起去。” 桓式摇头:“仅他,不够。战功这种事,天高地远,谁不想争?但凡有搅浑水的,等查清,三年五载,你等得及么?所以要再择一皇室宗族子弟,势力强劲,还得深得朝堂信任。” “我懂了,最好的人选……司马冲!”桓真又学到了,族叔咬重“朝堂”二字,那就是指陛下。被陛下信任的宗室,在踱衣县生活的,只有荷舫乡的司马道继。司马道继为司隶从事史,但凡在司隶署的,都是陛下亲信中的亲信。 有王恬、司马冲同行,如果某些人参他去边郡捞功,或夺取战功,将连会稽郡守、司隶从事史一同得罪。 桓式:“第三难,就是战功。什么样的功劳,足以令朝堂破例,以少年护军的名额为赏?” 这是最难的。桓真自省,他把战争想得太简单,边郡军吏各个虎勇,哪那么容易建功?再者,战场形势混乱,功劳被瓜分太容易了,还得提防暗箭!对了,他又想起一事:“族叔,要不要放出风声,让人效仿我等行事?” 寻常出身的军吏,最厌恶贵族子弟抢功,他们三人一去,肯定被处处针对,索性闹大,去的贵族子弟多了,让军吏盯不过来。 桓式拂袖一笑:“不必。你们一出踱衣县,消息自会散出去。比你们晚出发的,说不定先至边郡。”少年护军营意义不同,各世族岂甘心后辈因一场郡武比被埋没?族侄能想到的办法,旁人也能想到。 桓真长舒气,告诫自己,以后处事切不可自负,得像今晚一样,学着族叔考虑事情的方式,凡事深想、细想,再做。 次日,门下掾将白容驹牵来,告知桓县令,据女婢说,天刚亮,王葛就去匠肆了。 这回桓县令感受不同,王葛改良犁具之心确实急迫,但更着急远行啊。 桓真吃过早食后离开县署,白容留恋的回望吏舍,然后洒脱前行,没看桓县令一眼。 伤人心!桓县令郁闷不已,此驹不该叫白容,该叫白眼狼。 桓真转过一条街后,冯货郎驱着牛车迎头而来,见双骑并行,赶紧牵牛尽量往道边靠。 牛车栏绑着的货杆上,一绣囊掉落,冯货郎怕被马冲撞,没敢拣。桓真下马,牵住坐骑,冯货郎先称谢,再拣起绣囊,复看桓真,他面露惊喜:“是郎君?郎君还记得我么?” 县署周围的街,是各乡货郎最喜来的地方。桓真也觉得从哪见过对方似的。货郎?货郎……想起来了!在贾舍村。 “不倒翁。” “是,是。”能骑马的都是富贵人,冯货郎看出对方急于赶路,立即拿出最贵重的箧笥,打开。“郎君瞧,这里全是从山阴县进的好物。看,这几个木牌,雕的多精细啊,是郡竞逐赛的准匠师制的,这种手艺,雕刻的人一定都考为匠师了。还有这双跳脱,以各色海贝穿连,阳光一照,颜色闪烁,跟擦了层粉似的,实在美丽啊。” 桓真本想等对方说完就上马,敷衍着看器物时,被一上下坠连的木牌吸引。 冯货郎顺对方目光托起木牌:“郎君可细看,此为香囊坠,由整木雕刻。上、下内里的两个圆木片,以轴相连两个外圆环,我比对过,里头的木片跟铜钱大小一样,皆可旋转。看,是?可见雕木之准匠师,心思得多巧哪。” 是挺巧。不过桓真看中的,非匠技,而是两片内圆木上所雕之画。上为风,下为雷,无“风、雷”二字,但观者一眼就知雕木者想表述的意思。 风牌上,一小女娘背着一小郎,匆匆行路,姊弟俩都被狂风吓得惊慌,尤其小女娘,被狂风吹的脚步都虚浮了。男童的一只手朝天抓取,桓真拨转木牌,背面是……葛藤? 跟他去年让王葛刻在竹尺一端的葛藤一样,都是旋着向上,朝天怒撑,尽显坚毅。巧合么?还是此木器真的出于王葛之手? 令桓真不确定的原因为,木牌上的姊弟俩,非王葛姊弟的模样。 再看雷牌上,姊弟俩的衣裳不变,在树下避雨,脚下四周全是被刻刀抠的雨点。姊的左手紧搂阿弟左肩,将其右耳紧贴自己左腰侧,她右手别扭的捂阿弟的左耳,二人都缩肩,但阿弟是紧闭着眼、脸孔朝下的,姊望天,惊恐极其明显。 旋转雷牌,背面乍看“雨点”乱杂,用心分辨,可汇聚而成四字:仁善之家。 传舍:本文中,指为官吏出行提供食、住的地方。 跳脱:指手镯。 (本章完) 第259章 商量离家 仁善之家,不惧风雷。 此木牌的寓意远胜于雕刻之技,因其上刻有葛藤,桓真不愿木牌再被货郎兜转询价,身上正好带着一贯钱,他问道:“可够?”若敢讹他,立即拧至县署。 “够、够!”冯货郎喜出望外。木牌是三百个钱进的,之前有人想七百个钱买,幸亏没松口。看来,往后得常跑山阴县啊。 桓真把木牌揣进布囊里,等王葛回苇亭后再让她看,是她刻的就给她。刚要上马,他眼珠一转,改上白马。白容前蹄不停跳高,就是不让他乘。 “啧,还挺烈。”桓真不再逗它,骑回自己的马后,白容立即安静。他故意不牵此驹,试它知不知道跟随。 巳初,桓县令跟门下掾来到官署木肆。 三个木匠工已按王葛画的模图,制出新的构件。 王葛揖礼见过县令二人后,不等对方询问,直接告知这次要改良的构件:牛轭。 牛轭早有,大多用于拉车,很少用于拉犁,且拉车的牛轭同样笨重。当下盛行二牛抬杠的拉犁法,横木本身太重了,等于耕牛先分出一部分力量负担横木再拉犁。 所以她废长横木,改为一牛一短轭,以整木雕刻成弓状的曲木,或者榫卯拼接出曲木,在这种短轭的两端钻孔,穿绳形成套索。绳连接犁盘,犁盘用牵引钩连接犁辕。 地上有王葛画的牛轭使用图,她指着牵引钩位置道:“牵引钩其实也可以用粗绳替代,但犁盘上的挂圈最好还是铁制。”这样一来能再节省铁料。 牛轭较轻,桓县令掂出重量后给门下掾,后者比对着地上的牛轭图,感叹不已:道理竟如此简单! 生活中常见牛轭,拴轭离不开绳索可谓人人皆知,但怎么换到耕犁上,只会二牛抬杠呢?谁都没想过把牛车上的轭,换到犁上!是粗心?还是觉得在前头拉犁的反正是牛,能拉动就无妨? 王葛:“短牛轭还有个好处,遇到难犁之地可以增牛。” 门下掾喜道:“对啊!”因为新犁辕短,他光想着减牛了,其实也可增牛。 十月十七。 县游徼驱着十辆牛车送王葛回到苇亭,带来的不仅有十架曲辕犁,还有不少新谷粮。亭民欢天喜地涌进亭署卸车,才知牛和车也是给苇亭的。 连桓真都没想到,王葛这么快就把新犁制出来了,游徼在县署都学会了曲辕犁的使用,他们帮着亭民去试犁。王葛找到大父母,来到试犁的田时,已经围满了人。 众人让开缺口,王家人站到了最里面。 一共三架新犁在松土。 同时出发。 第一架只套一头牛,吆喝牛的是亭民,扶梢的是游徼。 第二架犁,以双牛牵引,一套牛轭、耕索拴一头牛。使用此架犁者,不再和旧犁似的得三人配合,也为两人,亭民负责驱牛,游徼管扶梢。一边前行,游徼还教身旁的亭民怎么调节耕地深浅。通过犁梢调节,不用停犁,深耕时把犁梢往上提即可。如果长时间保持一种深度,就暂停住犁,调节犁评(桓县令根据此构件外形起的名,跟后世一样)。 “这牛明显省力啊。”贾妪呢喃着,眼睛都看直了。 再看第三架犁,四头牛在牵引,关键干活的仍是俩人!这趟土沟不但犁土深,速度太快了,没多会儿就把另两架犁甩远。 王翁提醒妻:“看,这种犁稳当,扶梢都不用狠弯腰了。”因为新犁比旧犁的梢长。他的腰疾就是长时间犁地落的伤。 “翁姥,听说新犁是你们家女娘改的?” “别乱说话,得叫王匠师。” 周围亭民开始询问、夸赞。 这时王葛听到二弟的笑声,她踮脚寻找,看到了。王竹带着阿蓬往孩童多的地方去了,王葛想到一会儿要跟大父母商量事,就没喊他们。 很快,王翁、贾妪被恭维的嘴都笑酸了,出来人群,先不看了。阿葛才回来,都没顾上问她这几天在县署咋样,累没累着。 三人开心回家,阿艾“喔”声惊喜:“阿父,长姊回来了!” 贾妪把刚才见识到的新犁跟儿郎说了,心里强忍难受,大郎眼睛要是能看到,多好啊。这可是新犁,他的长女虎宝造的犁! 王大郎无神的双眼朝向王葛方向,笑道:“怪不得,刚才听外头乱糟糟的。” 阿艾学话:“怪不得,我瞅到好些牛车哩。” 王翁突然想起来了,问王葛:“你不用去亭署?” “不急。”王葛扶住阿父,“大父,大母,阿父,我……我有事情说。”她的紧张和不安让王翁知道,孙女将说的是大事。 进来主屋,半撑窗帘,灰扑扑的草席,简陋的箱笼,虎头的书案,每件摆设,王葛都珍惜无比的去看它们。以前咋没发现堵窗的草帘都脱落草线了?大母勤擦的竹箱,颜色也日渐斑驳。地上的草席好多灰尘啊,虽然晚上还要再铺一层,但确实也该换了。 只有书案那么干净,跟往常虎头在家一样。 “大……”王葛未语鼻先酸。 贾妪吓坏了,孙女一向坚强。“咋了?在县署受气了?”她能想到的孙女的委屈,只有这个。 王翁知道绝非此原因。“阿葛,不管啥事,说。” 王大郎:“我猜……是虎宝又要离家了,是么?”以制犁的功劳,谁敢在这种时候给虎宝气受?女儿吞吐难安,字字都能听出愧疚。 “是。”王葛点头。 贾妪急了:“离家?都考上匠师了为啥还离家?” “大父母,阿父,我想在三年内考出中匠师。” 王翁“咝”一声,觉得自前额开始,一直发麻,麻到后脑。“中匠师?”妻没反应过来,他已明白了,阿葛说三年,是指这次若离家,得离开三年! 王葛:“是,中级匠师。急训营期间,我参加了几场郡级竞逐赛,太难了,凭运气也只争到了一次首名。如果一直在本郡考,我就得不停的往山阴县跑,考几十年都不一定能过。” 贾妪不解:“那别的中匠师咋考出来的?还能都比你强?” “他们要么是经历了十几年,要么是有名师,擅长某方面的匠技,打听到哪个地方有擅长的考试,赶过去就可以。剩下的办法,就是主考官告诉我的,去穷苦边郡,像沙屯一样穷的郡地,那里匠人少,好考。” 贾妪偏离了问题重心:“主考官只跟你一人说的?” “嗯!”必须点头。 (本章完) 第260章 桓亭佐 王葛眼见着大母由深思变激动,这个过程短的也就眨两下眼。 “主考官是大官,要不是信咱虎宝有本事能考上中匠师,能单跟虎宝说这个?大郎,你说话呀,咋想的?”贾妪急切的问完夫君,再问儿郎。 阿艾小脑袋一会儿望这边、一会儿瞧那边,王葛招手幺妹到自己身边。 王大郎:“阿父说,我和虎宝都听你们的。” 王翁一直没言语,就是怕长房意思不一,大郎既这么说,老人家明白了,轻拍膝头,还是提醒道:“大郎可要想好了,阿葛这一走,最少三年,估计消息也难通!”他右手抬起,安抚妻,莫急,他接下来还有话。 王大郎浅笑:“儿想好了。孩子们有本事,比让我双眼能再看物还欢喜。” 这句,阿艾能听懂,她扑回他怀里问:“阿父,你忘了吗?孩儿就是你的眼睛啊。” 王葛捂住脸,泪顺着手缝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在这种年代分离三年,委实太久。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王大郎擦掉阿艾的泪。“阿父没忘。明天,你带阿父去看你长姊制的新犁,以后每天都陪阿父在苇亭里走走。” “嗯!我早就想带阿父出去走了,我早就替阿父把苇亭走遍了。” 稚言稚语,王葛听来更愧疚。 贾妪揽住长孙女,王葛摇头,自己没事,莫要让阿父听到她哭。 王翁长呼一口气,非难过,反而欣慰,问:“定下去哪了?何时出发?” 王葛稳住情绪,道:“桓县令说,边郡和边郡不同,他会帮我择地方,但得临出发时才能知道。离县的日期定在二十八,我提前一天去县署。” 今天十七,王葛只能在家呆十天。 贾妪慌了:“那、那……大母咋才能知道你去哪?不行,得把二郎叫回来,虎宝啊,你去跟县令说说,让你二叔送你去,行不?” 王翁:“啧!二郎也走,村里的宅地咋整?让阿禾陪阿葛去。” “大父、大母,你们放心,谁都不用送我。我是兵匠师,允许带徒去边郡,桓县令说了,路途远,他会遣三名亭吏充作匠徒护送我。县令还赠我一匹马,这些天,我就跟着铁雷阿叔学骑马。” “哦……”王翁、贾妪异口同声,然后王翁道:“那你只管学骑马,家里的事都别管。” 贾妪:“对、对。得给虎宝磨几袋新麦面,再缝两身寒衣,编个新席,来不及了,要不明天去乡里买?” 王大郎:“还得备蓑衣?你们赶路有牛车么?” 王翁:“要是有牛车,就买个新陶灶。” 贾妪:“还有釜。被褥!被褥得多置些。” 阿艾高声道:“长姊别忘了拿篾刀。” 王葛不能插嘴,只好等长辈们都说完,再次宽他们的心:“什么都不用备,桓县令说了,这回的路引是公事路引,吃、衣、住,沿路的亭驿都管,我只要尽快到边郡,早到一天就能多比试一场竞逐赛。” 哎呀……老两口均从各自的脸上看到快压不住的激动,虎宝得县令如此看重,可见三年考取中匠师非妄言! 王大郎的喜悦中还有几许苦涩,若阿吴活着该多好?哪怕她病缠身,只要还活着多好? 不多时,王葛出来主屋,先去亭署找铁雷,约好明日练骑马的时间。 十几个孩童在前头蹦蹦跳跳的,王蓬就在其中。“阿姊?”小家伙飞快跑过来,“阿姊,你果真回来了,我找你好久哩。” “你竹从兄呢?” “他还在学推犁。阿姊要去哪?” “去亭署,走,跟阿姊一道。” “嘻嘻。”阿蓬的手刚被牵住,就朝伙伴们喊,“我要陪我阿姊喽。” 他小手挥动时,王葛看到其掌心有道血口。“被草剌的?” “没事,已经不疼了。” 到亭署后,并没想像中的喧闹,看来那些游徼还在田间。县署给的牛、车也都带去田里了。 亭署是后建的,是苇亭唯一的穿斗式木构架房屋。围墙和别处一样简陋,是用杜梨的枝刺,与苇相编扎成的篱笆。铁雷在院里,正在给桓真的坐骑“迢递”和“白容”刷洗。 青骢白驹,背映赤红斜阳,阿蓬看呆了,挪不动步。 “桓郎,王匠师来了。”铁雷朝屋内喊。 王葛未言先笑:“铁阿叔,阿蓬站这看马,不妨碍?” “不妨碍。”铁雷一下把阿蓬扛到肩头,乐的小家伙一蹬一蹬的。 桓真出来屋,王葛嘱咐阿弟注意手伤后,与桓真相互揖礼。 二人在院里的草席坐下,铁雷已经放下王蓬,给其清理手伤。王葛感激不已,即将离开,待她重返苇亭,铁阿叔肯定跟随桓郎君回洛阳了。 “桓亭长。”王葛说正事:“桓县令跟我说,让我用白容练骑术。” “游徼告诉我了。明日起,程霜担任亭长,我为亭佐。” 王葛疑惑:这是为何?如果桓郎君比武失利,打算回洛阳,何必多此一举呢? 不过这些非她该问之事,她继续解释白容:“过些天我要出远门,桓县令允我把白容带走。” “嗯,我知。” 那就好,毕竟桓郎君如果不舍,她总不能去县署告状。“除了骑术,我还想向铁阿叔学怎么喂马,再就是,我看马蹄底下有铁掌,铁掌是不是跟人之履一样,每过段时间得更换?” 桓真:“放心,我都交待给铁雷,让他教你。” “谢桓郎君,我没事了。”王葛欣喜靠近白容,它任她摸背,不挣、不闹,还跟在吏舍时一样的老实。真好,真俊,真潇洒,越摸越喜欢。 桓真抄着手笑看。 王葛装着不好意思的样子,回头称赞:“这马真温顺。” “嗯。很温顺。” 这个时候,王家院里。王禾几个晚辈都知道王葛又要远行了,这次不同,一走是三年。 三年?三年?王菽都没敢深想三年到底有多久,她到柴棚下抱柴,觉得特别难过,就算不深想,还是手发抖,根本抱不住柴,她蹲在地上抱头哭出声。 王竹来到大父跟前:“大父,等从姊离家后,我想回村里,换回二伯。” “你还小。” “不。”他摇头,“从姊才长我三岁,都要离家那么远了,虎头五岁,也独自在外求学。我呢?我却连自家的院子都不敢住,连自家的佃户都不敢见。继续这样,长到从姊的年纪,我还是啥都不懂。早晚得学着立户,我想跟从姊、虎头一样,早学。” “好孩子。”王翁揽过孙儿的肩,“行,大父答应。” 阿禾则来到王大郎跟前,蹲身小声道:“大伯,你放心,过些天我送从姊去县署,万一桓县令遣的亭吏不如我,我就求县令换我护送从姊。” 一个小手拍在阿禾背上,是刚听完大父说话的阿艾,小女娘学着刚才大父的语气夸道:“好孩子,行。” (本章完) 第261章 雷的马 晚上,王菽睡不着,很想跟从姊多说些话,不然从姊离家后自己会后悔的,可越想找话说,越不知说什么。 王葛紧挨从妹,还能听不出对方没睡么?她慢慢探手,挠其手背。姊妹俩心有灵犀,各自再朝着对方轻挪,靠在一起。 “你总得见虎头一面?” “这月底,清河庄学童跟南山学童比试,要是整体成绩差,夫子不会放学童归家的。” “可是……能不能求桓亭长帮着讲讲情?” “桓亭长要是帮不了呢?咱求人家,岂不让人家作难?虎头是求学,袁夫子是名师,多好的机遇啊,因为这种事向夫子请求归家,不好。你再想,别的求学者,谁家没难事呢?” “哦。反正你说啥都对。”王菽撒娇的靠在王葛肩窝。 “对就听着。”王葛轻戳对方额头一下。 王菽心里提前而至的分离之悲,被这一戳消退大半。 天不亮,苇亭各户就都烧起灶火。十名游徼绕到王家院东,喊着:“王匠师,我等回去了。” 等王翁闻声出屋,已经看不到这些人。老人家负手,仍立在篱笆跟前:“啧,都是吏啊,还特意来打声招呼,我都没来得及回一句,失礼了啊。”话自责,语气里的满足感遮掩不住。 王葛和大母在后头,她赞道:“大母,瞧我大父的气势。” 贾妪笑得见牙不见眼,孙女有本事哩,县吏临走都得过来绕一圈,这种事,往常做梦都不敢想。 约好的练习骑术时刻是辰正,地方在苇亭西南边,那里有片地方清理完了茅草,还未翻土。 白容由桓真牵着。铁雷的意思是,王葛先骑驯服的马,待有能力掌控时再驯白容。 驯服的马,就是铁雷的棕色坐骑“雷的马”。 此马之名,在从山阴回来的路上还闹过笑话。当时铁雷告知王葛“雷的马”后,问:“那你猜,你铁风阿叔的坐骑叫什么?” 王葛:“风……的马?” 然后铁雷用一种“你咋会这么想”的眼神瞅她,嚷道:“载风!你铁风阿叔的坐骑叫载风。” 言归正传。 铁雷牵稳雷的马,教王葛:“学骑马,先学上马。来!”他脚尖画个圈,此处是她上马之前站的位置。 王葛跟着这声大嗓门,揣足气势,走到圈内,仰头,马鞍比她高多了。不怕! 前世她只在景区骑过几次马,当时好像全是被景区人员托上去的。马镫三角状,按她身高来说也挺高了,其为木芯包铜所制。 她努力回想见过的上马动作,不能抓马,只能抓鞍,然后模拟抓鞍的姿势,目光询问铁雷:对不对啊? 铁雷一昂首:上马。 那就是对了。王葛紧抓后鞍桥,坏了,这样左脚没法上镫。松手,先踩稳镫,手却只能够着前鞍桥。没关系,马镫是悬垂的,能活动,她一脚在镫、另脚在地上小蹦两下。 远处,桓真瞧得直乐。他过来,一是昨天事多,忘了把风雷木牌给她看;二则想看王葛是不是做什么事都有天分,就提前叮嘱铁雷教骑术要严厉。 王葛蹦到合适位置,右手抓紧后鞍桥了。只要铁雷不言语,她就假装自己做得很对。 哈!她暗暗使劲,上马。 不行。马鞍绑得不如她想像的紧,随着她拽,活动了。 铁雷扶正回去,提醒:“脚也使力,不要全用在手上。” “是。”她态度端正,脚尖奋力点,趁向上力道冲击。 哈!呐喊之声刚从心内掀起,再次夭折。 踏踏踏…… 踏踏踏…… 她不断小跳,移动脚下,重新择好上马的最佳点,右脚尖狠点地面。 哈! 又失败了。 雷的马不耐烦了,打个嚏,扬鬃。铁雷发出低斥声,雷的马立刻老实。 再试一次。王葛紧抿唇,心里没发出不吉利的攒劲之“哈”,很气愤,还是不行。 左腿酸了,她先从马镫上撤下来。 “呼!哈呼、哈呼!”王葛连续深呼吸。铁雷憋笑憋得难受,侧脸,下巴抖动的全是坑。 “雷的马!”她学铁雷吼叫,改策略,先让雷的马知道她是熟人。左腿重新踩镫,右脚跟离地、脚尖用力。“哈!”她喊出了声。 “噗……”铁雷再也忍不住,喷笑出声。 王葛觉得要是对方不笑,自己这回可能登鞍成功了。 “雷的马!”第五次,失败。 第六次,第七、第八……第十二次。 左腿实在踩不牢镫了,王葛从马头绕到另侧,寻位置。 铁雷瞪眼:“干什么?回来!”还想从对面上马? “是。”她耷拉着脸重返。不好当着旁人甩腿,就狠捶两下,缓冲酸疼。不管了,她上镫、右脚奋力蹬地,双臂同时发力,提高嗓门,此次不信不成功! “雷的马!” 上来了。 对于没一点骑术的王葛来说,马鞍相当于在马背上又架了个马扎,除了离地面更高,她根本感受不到其作用。还有,缰绳为什么细得跟鞋带似的?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铁雷调节马镫,牵马缓走,告知王葛从现在开始,要放松,不要随意夹马腹。 “是。”王葛竖起耳朵聆听经验,但可恶的铁教练提醒刚才一句后,竟然没话了。 雷的马绕着空地走,从桓真处路过两趟后,铁雷道:“王匠师,还怕么?” “不怕了。”这是实话,马背很稳,她的腰背也放松,而且她信任铁雷。 “雷的马,加速。” 马蹄由走变小跑,主要是颠,速度并没提的很快。铁雷跟着这个速度跑,风拂面,王葛并不恐高,两圈后就熟悉了这种跑动。 又一圈后,她喊:“铁阿叔,你不用跟着跑了,我能行。” 铁雷下令:“雷的马,绕小圈。”他比划手势,坐骑嘶叫,表示明白。 马背上,王葛回首,看着铁雷松手,再看前方道路,全是割草后的草茬和拔草后的浅坑。第四次路过桓真了,她瞥到白容纯净的大眼睛,匆忙中和它对视,她笑得眯起眼睛。 好肆意!她很快就会骑马远行,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即将踏上的征程,肯定比脚下还难行!可她不怕。 她就要加入真正的战争了!为了千千万万和自家人一样的百姓,为了让朝廷更重视百匠争鸣的意义,她,王葛,一定会尽所能守护这个大晋!她从不自负,但也不会轻视自己。 “驾,雷的马!” (本章完) 第262章 伤兵 “驾,白容!” 曙光照透呛人的黄土,马背上,王葛回首。 呼! 一匹棕马卷着飓风从她旁边超过,两骑并行的霎那间隔不足三尺。是司马冲。 “跟上来啊葛阿姊。”王恬也越过。 这俩人从离开踱衣县境就开始较劲了,越是这种难行的小道,他们越是你追我逐,乐此不疲。 周围飞尘终于变薄,她看到桓真了。王葛知道对方骑术精湛,一直在最后是为照顾她,若他也像司马冲和王恬,动辄甩开她好几里路,她遭遇危险根本来不及救。 可王葛前世今生加起来的岁数,足能当对方的长辈了,因此她时不时回首,反而怕落下了桓真。 今日是仲冬初三,王葛离家的第六天。 她是到了县署后,才知道护送她的三匠徒是桓真、王恬和司马冲,三人都是亭佐身份。 要去的边郡是玄菟郡,根据桓县令的描述,她觉得应该是前世的沈阳。从会稽郡至玄菟郡,走最近的路线也得大半年。桓县令讲的很明白,距离近的边郡,和王葛想法相同的匠人群集,去了没多大利处,徒耗时间。 而玄菟郡不同,境地太偏远,气候也不好,尤其到了冬季非常冷。境内的夫馀国跟西边的徒河鲜卑、东北的挹娄族、以及当地土著部落常年发生战争;再有就是高句丽对南沃沮、挹娄族对北沃沮的打杀抢掠。仅挹娄土界就广袤数千里,郡署兵力有限,一直鞭长莫及。 虽然去这么远的地方,路上耗时长,可郡竞逐赛易考啊,远比在普通边郡考个六七年强。 王葛相信桓县令,他看好玄菟郡,她便断然放弃他提供的另两处边郡。 出会稽郡前,四人按桓县令嘱咐的,先去郡都亭,由都亭长安排离开扬州境的路线。王葛这才知道真的发生战争了,原本该一路向北走丹阳郡,但都亭长让四人向西,绕开萧山走宣城郡南,至庐阳郡后,听从那里的县级都亭长安排。 线路一迂,就多了数百里路。王葛有心理准备,执辔扬鞭,大喝:“白容,驾!” 晚霞夕阳,枯林惊鸟,四人终于按计划赶到了望山亭,今晚的投宿地。 山指的就是萧山,但此亭距离萧山其实尚远。 亭驿验过路引后,带他们去住舍,人累马疲,谁都无心欣赏艳丽斜阳。不过晚食过后,王恬、司马冲就恢复精神,在院里又打起来了。 王葛单独住,和桓真他们的院子隔道矮土墙。屋子无窗,打开门想透进点月光,没多会儿,感觉屋内比外头都冷。 她把草席拖到庭院,平躺,无风,望着星辰,想起去年和大母在院里守滚灯的时候了。离家前夜,大母告诉她,二叔许意乡里一娘子,那家人也中意二叔,可惜她没机会见这位二叔母。更遗憾的是没见到虎头,她特意绕到清河庄,给一放牛孩童五个钱,打听来的消息是小学确实月底不休。 不知道三年后再见虎头,她能一眼认出他么? 这时院外传来极吵的动静,王葛立即起身,院门被敲响。 “谁?”她问的时候,桓真跳上墙头。 他让王葛别动,在墙上走到临近东西外墙处,站住。东西外墙上面有荆棘刺,但这个位置已经将堵在门口的人全看清了。 是伤兵! 有两人被抬着,还有被搀扶的,加起来十二人。 刚才敲门的亭驿仰头恳求:“亭佐,实在没地方了,今夜还要来一些伤兵,能不能让小娘子跟你们并一院?” “能。不过此院小,腾我们那院,给我们片刻时间收拾行囊。”说完,桓真向王葛指下她的院门,再指他自己。然后他跳回去,开了院门,喊伤兵先进院。 王葛慌忙把席子又拖回屋里,来到院门跟前等着。 “啊……” “慢些慢些。” 隔墙内撕心裂肺的惨呼声吓王葛一跳,幸好桓真敲门了:“开,是我们。” 进来后,他闩好院门,四人默默进屋,行囊都少,随意往里一扔。半敞门缝,桓真再打量一眼土墙,对王葛说道:“是伤兵。他们穿的是会稽郡的兵衣。” 四人就在门口位置围成小圈坐下。 王恬兴奋道:“桓阿兄,要不要打听他们在哪打仗,然后我们直取敌营……” “嗤。”司马冲缺了颗门牙,讥讽声带着独特哨音,格外响亮。 桓真一压手,二人才没吵起来。他道:“阿恬,还记得在山谷诛杀的祖涣么?” “记得,那贼首被我一棍敲死的。” 司马冲已经习惯对方好吹嘘了。“哼,祖涣也配叫贼首?” 桓真又一次压手:“冲兄说的没错,祖涣绝非贼首。都亭长让我们绕开萧山的原因,从这些伤兵可看出端倪。” 王恬、司马冲异口同声:“萧山是战场?”一旦冲破此防线,可就直达山阴了! 司马冲疑惑:“如果真起战争了,叛军之首会是谁?谁能指使祖涣,还有沈、钱二族行事?” 桓真:“都亭长让我们进入宣城郡后,走宁国县、安吴、临城县,过江进入庐江郡境。所以宣城郡内,北至首县宛陵,南至泾县,都非周全之地。所以叛军首领除了掌控住吴郡、吴兴郡,也几乎掌控了宣城……” 王葛听得云里雾里,都亭长说路线时她也在,并未把她支开,现在桓真讲的更细,她还是听不懂。 “我懂了!”王恬一拍膝:“贼首是祖约。” 司马冲骂道:“一州刺史谋反,可恶!” “叛军就在眼前,还去什么边郡立功?司马冲,你敢不敢跟我夜奔萧山,活捉祖约?” 俩人憋气互瞪,桓真问王恬:“你先想好被人反捉怎么办?” “哼。”王恬无趣,四处打量冷潮的屋子,发现还有个里间,他起身去拣刚才乱扔的行囊。 司马冲怕对方踩自己的行囊,也过去。 那边光线黑,俩人又较劲挡住了月光,争抢间,一物甩飞,落到刚才王恬坐的位置。 糟糕!王葛目瞪口呆……是她缝的月事带,一共缝了五个,以防尴尬突然来临,也好有个让她准备防护手段的缓冲期。刚才三少年就是看到她行囊在那里,也把各自的行囊扔了过去。 王葛轻咳一声,可王恬比她手快,拿起了尴尬的宽布带子,更尴尬的是,他往鼻子一贴:“有艾草味?葛阿姊,干啥用的?” (本章完) 第263章 留乡亭 王葛将两世的职业假笑经验发挥到了极致:“护目用。有时专注制器,很累眼。” 王恬把宽布带往眼上一蒙:“是这样吗?咦?还有四个布鼻,我知道了,是用来穿绳的。” “嗯,是。” 行囊那边还掉出一个,司马冲拿着过来,一边弹掉沾的土,每弹一下,王葛的牙都暗暗搓一下。同样的,他把布条往眼上一蒙:“白天睡不着也能用,宽度、长度都刚好。” 王葛心中有个小王葛不断捶自己胸膛,余光察觉桓真在盯布条,她索性道:“郎君们喜欢,就拿去用。” 桓真果然问:“那你还够用么?” 王葛维持着假笑望向他:“够。” 已经这样了,不如大大方方,一人送一个。 屋舍的里间堆满杂物,跺死两只鼠后,里屋被司马冲和王恬闹腾的全是尘土味。 桓真去找亭驿,扛回来一床被子、两捆稻草。“确实又有伤兵来望月亭,被褥、草席都得留给伤兵用。” 王葛把草铺平在地上,说道:“有干草就很好了。” 被子也少,桓真和王恬凑合盖一床。明天得早赶路,王葛铺好草,三个少年回外屋躺下。两个屋是用草帘子隔开的,草帘只有半截,跟没有差不多。不过出门在外,几人年纪也都小,没必要忌讳啥。 桓真并不因周围住满了兵就放松警惕,外屋门被他留了条缝。他提出件事商议,声音稍高,让王葛也能听清:“明天我们过江后,还要路过三岔亭,照这种情形,路途肯定拥挤不好行,江船或许也都征成战船。我建议勿等早食了,寅正就出发,如何?” 倘若他猜的对,战场在萧山,那富春江就是双方的水路枢纽。三岔亭的位置也特殊,在吴郡内,西邻宣城郡,北接新安郡,东靠江河,若别郡往会稽郡输送兵力,一定会争夺三岔亭和富春江两岸。 王恬:“我听桓阿兄的。” 司马冲:“嗯。” 王葛:“我也没问题。”连日骑马,身体怎可能没问题,但她拼的是自己的前程,只要死不了,就必须克服! 说是寅正出发,但四人寅初就都准备好。因为要减轻马匹负重,每个人的行囊都很简单,王葛盛刀具的箧笥颇沉,由桓真背负。去马厩,棚内的马都满了,他们的四匹坐骑挨着,都还算精神,共用的食槽内有未吃完的草料,桓真吹亮火折子照,水槽内的水也不脏,可见亭驿并未因战马增多疏忽照料。 马蹄急促,星光斜铺,压低至前路的尽头。 “驾!” 又出发了。 《汉书地理志》中,关于萧山的记载为:馀暨,萧山,潘水所出,东入海,莽曰馀衍。 经桓真解释,王葛知晓其意为:萧山在会稽郡的馀暨县境内,潘水从萧山流出,由东入海,到了莽朝时,馀暨县改名为馀衍县。 馀暨县也好,或馀衍,都成为历史,在吴国黄龙元年,又改为永兴县,此后一直未改。 王葛很喜欢听这些地理知识,地理中包含着历史变迁。虎头和她说了,清河庄就请了一位讲解《地理志》的纪夫子,本来讲几次学就要离开的,结果学童们齐齐拜倒在纪夫子精舍前,感动了夫子,才多挽留一段时日。 “桓郎君是将《地理志》通篇背下来了么?” “对。这次去玄菟郡是绝好机会,可将山水一一对照。” “若有闲时,我能向郎君请教《地理志》么?” “可。” 王葛开怀不已,当身处实际地域中,自身只感渺小,是很难将路过的郡县、山水,跟前世学到的地理知识重叠挂钩的,何况她地理、历史都不好。 马不能持续快跑,天大亮后,四人到达野亭“留乡亭”。马补充草料,四人一边看亭吏忙活,一边商议接下来的线路。 尽管线路是早定好的,但每行一处,必须由上段路线实际所遇总结经验,看需不需要调整后面的路,跟不能纸上谈兵是一个道理。 确实如桓真预料,天初亮时,官道上就有运送物资的车往望山亭方向驶,又行了一段路后,便遇到徒步的兵卒了。四人得时时让道而行,遇到大量步兵时,尽管对方也有认为他们四个有急事先行让道的,但他们岂能不管不顾纵马而过,扬起尘土呛那些保家卫国的勇士。 一点点的耽误,现在是比最开始的计划提前一时辰到了留乡亭,但再耽误下去,甚至渡江时难寻船,说不定天黑前到不了三岔亭。 桓真低声道:“大量兵卒返回郡地,我观察他们神色,除伤重者,不见颓丧。这是好兆头。” 司马冲:“战争要结束了?” 王恬:“这有什么稀奇,逆贼全都不经打!” 这时亭吏从马厩出来,四人息声。亭吏问:“诸亭佐,路上可要带些草料?” 司马冲、王恬异口同声:“带。” 桓真朝二人压手,问亭吏:“要钱么?” 亭吏“嘿”声一笑,说道:“一捆草料一升谷粮,你们应该没带谷粮,七……六个钱也行。” 桓真冷脸:“你为维持生活,卖草料可以。但一捆茅草竟敢卖一升粮,贪心过了!且按市价,新粮是五个钱一升,到你这里变成七个钱一升,我劝你别耍小聪明,搭上命!” 亭吏满脸委屈和作难:“你们路上应该看到了,打仗了,好马离不开好草料,此时外头的草料肆还不知啥情况。听说粮商各个害怕,周围乡里的粮肆关了一大半哪。我也是为你们好,怕前头路上更贵才好心问你们。唉,算了算了,当我没提。” 王恬问桓真:“我找亭长告发这竖夫?” 亭吏气得满脸通红,竖子讲话不知遮掩,他都听到了。 司马冲:“告发无用,你看他惧怕么?” 王恬:“他和亭长一伙的?” 亭吏脚歪,差点绊倒自己。 王恬更恼:“瞧!他都不解释!” 亭吏回身。 司马冲:“解释更显心虚。” 亭吏推起粪车急走……就不该多嘴问这伙穷吏。 “哪去?”王恬挥棍喝住此人:“茅房在哪?” “随处溺。我没扯谎,真随处溺,不然就得走到亭署那。”他往北使劲点嗒手指,憋着怒火道:“草料已经放在槽内了,我还得清理别处的马厩,你们自行牵马离去。” 当亭吏返回这里后,气得破口大骂,棚后头多了三坨粪不说,土墙上还被刻了三个大字,他找识字的人来看,这三个字是:随、处、溺。 (本章完) 第264章 富春江 小小亭吏抬粮价、草料价就罢了,还不知错,此事越想…… “绝不能放过他们!”司马冲越想越气,要不是怕大闹留乡亭会吃亏,他刚才真想揪住竖吏去找亭长对质。大兄之职就是监察官员,可恨污吏就如鼠患一样,屡禁不止,才累得大兄郁气渐渐沉于心,患了疾。 王葛对贪官污吏的恨,一点儿不输司马冲。纵观历史长河,贪官污吏就是乱世之兆,从无例外!似桓县令一样刚直清正的官长或许很多,可如刚才那竖吏者,必定也不少。 想到桓县令,王葛摸了下腰侧的布囊,里面盛着一抔泥土,是离开县署时桓县令赠的。 当时桓县令肃容叮嘱:“别处再好,不如故土好。王匠师,此去珍重。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 王葛惊奇,原来西游里的情节来源于生活啊。 所以她在投宿留乡亭时特别感怀:留乡,留恋家乡。可恨遇见这竖吏,此人或许还上下勾结,简直玷污了“留乡”的好寓意! 巧了,此时此刻,桓县令刚视察完新犁回县署,抖掉衣上泥土时,也想起赠王葛乡土一事了。王葛之名,早晚会传到各边郡,班输童子、特等匠工,在玄菟郡那种地方不会引起重视,但她会改良兵械、掌握曲辕犁之技,就太珍贵了。 新犁要先报至朝廷,然后由司州往外推广,等到了各边郡都不知哪年了。可以说,哪处有王葛,哪处先占利。 更衣后,门下史求见,问道:“县令可知山阴县的彭贾人?” “知道。” “彭贾人遣管事来找媒吏,彭贾人之子彭三郎丧妻已近一年,闻王葛匠师贤名,要向王家提亲。” 桓县令脸绷着,展开案牍后,讥讽道:“丧妻已近一年?我看,是刚过半年。” “提亲嘛,当然都往好了说。” “彭三郎嫡出、庶出?可有子女?” “彭贾人无妾,他家儿郎均是嫡出。彭三郎有一女,十岁;一子,五岁。” 桓县令“呵”一声:“王葛才十一!” 门下史:“是啊,真应了这门亲,王匠师以后怎么跟假子假女相处?更别提教养了。但彭家已经找了媒吏,媒吏就得去苇亭,我担心王匠师不在,她家人被那管事说动了心,以为是桩好亲怎么办?那管事还吐露,彭氏已经开始建船肆了。” 桓县令明白门下史的意思,王葛除了是木匠师,也是船匠师,王家人听媒吏提及这点时,会更中意彭氏。他摇头道:“不,就算不提船肆,也掩盖不了彭族之富。一管事怎敢私议船肆这等事?定是彭贾人特意嘱咐的,真正目的,是表明彭族跟郡署利益相关,他彭贾人非寻常大贾。” 门下史脸色难看:向谁表明?当然是向县令表明,说难听些,是威胁县令勿要干扰这门亲事。 “这也太嚣张了。”他气愤道。自己这些吏,全都倚仗着桓县令,辱官长就是辱他们。 桓县令:“彭家人来的不是时候,曲辕犁是大事。明日起,抽调闲吏,每人都要学懂曲辕犁,然后划分乡里区域,先教贫乡农户使用。乡所之吏同样。” “是。”门下史立觉解气,先把媒吏支出去几天,晾着那彭管事。 “此事躲不过,你亲去苇亭,让亭长问一下王家长辈的意思。” 这门亲到底是王家的私事,桓县令再看重王葛,也不能越过她长辈回绝彭贾人。但只要王家敢拒,彭氏就休想在踱衣县撒野。 未正时候,王葛四人到富春江了。 放眼望,青色的江水平缓流淌,两岸翠绿之山高矮不同,层层叠叠。与翠绿之色截然不同的是地上的浅草,已经尽黄,这种极致明亮的黄,一直延伸到每座山脚。 景美无用,没有船。 离开留乡亭后,沿途的野亭他们都没进,不知附近江岸的情况,王恬爬高观望,没发现屋舍,无百姓聚集生活之地。 听从桓真意见,他们朝上游走。 小半个时辰后,岸与矮山相连,树增多,四人下马。王恬纳闷:“怎么连艘渔船都没有?” 司马冲:“知道打仗了,你敢出来捕鱼?” “为何不敢,不捕鱼吃什么?” 这俩人但凡闲下来就得吵,王葛全当听不见,桓真把坐骑交给她,只身快行,没入前方林间。 约莫着一刻过去,桓真未归。 两刻过去,司马冲、王恬不吵了。 三刻过去,司马冲道:“你俩站这看好马,我去找他。王恬不许乱跑。”待他身影不见,王恬才抠泥块朝江里扔,不停扔,仿佛扔的是司马冲。 “王郎君,你会打水漂么?”王葛问。 “当然。”小少年立即抛开不愉快,挑拣扁平石子,用力平抛而出。 兜、兜、兜……石子奔着江心去,激起环环水鳞。 王葛惊讶坏了,她原是想个法让王恬别再生气的,没料到这小少年是个打水漂的绝世高手。 “咋样?”他乐得摇头晃脑。 王葛也拣个石片,平抛,石子蹦了三下就沉了。 “你该这样使力。”王恬认真教她。 王葛学着再抛出一石子。 “不对不对。” 二人玩得高兴时,桓真回来了。怎么司马冲没跟他一起? 三人四骑继续朝上游走,桓真把发现战船的事告诉他们,他来去匆匆,只看到战场散落着好些箭矢,正在清理装车。“司马从事史、谢贼曹史都在那,我让司马冲先过去见他兄长。看样子,战争是结束了。” “逆军之首是祖约么?” “我哪敢问。” “那我们能渡江么?” “这事得由司马冲问。” 山重水复疑无路,转个弯后,江面景象大变。果然,大大小小的战船林立,一直延伸进淡薄的江雾里,乍看前方跟幅画似的。 大晋的水军还跟汉时一样,叫“楼船军”,战斗的水兵叫“楼船士”,负责行船的水兵叫“棹卒”。 走近了,王葛看到确实如桓真所说,江里、地面有好些箭矢,但他没说有些还扎在尸体上。岸边不少地方被染红,兵卒们不仅要运走尸体、回收武器,还要掘土扬沙,恢复江岸颜色。 王葛双目微缩,她看到最近的两艘大战船甲板上,立有拍竿。此兵械是她在急训营期间,改良船模时展露的,这么快就用上了。她立即观察舵,果然,能看清的船只,有一半都是开孔舵! 假子、假女:丈夫前妻的子、女;或妻子前夫的子、女。 (本章完) 第265章 司隶徒兵 此处是战场边缘,有不少百姓装扮的渡客等候,王葛再次增长见识,渡客中不止有携带牲畜者,还有载货的牛车、骡车,看车辙印,载的物应该很沉。看来民渡的大船区分载人和载货,她去南山时乘坐的楼船,就是只载人的。 三人向驻守在防线的郡兵出示过所,进入战场区。 走不多时,桓真向岸边示意:“那郎君就是司马从事史。”他不知王葛是见过对方的。 王恬只闻司马道继之名,未见过其人,一向爱闹腾的少年挡着半边脸催促:“桓阿兄,快,快走。” 桓真失笑:“得罪人家的小女娘,现在知道怕了?” 王葛皱眉,原来王恬也记得吓坏司马南弟的事,不然怎么害怕被她阿父看到。“等等,王郎君。” “啊?”王恬仅回首一下,又拉着桓真往车马多的地方走,可这回没拽动桓真,因为后者察觉出王葛神情有异了。 “王郎君。” 王恬回过身,“不对!”这少年突然意识到想岔了,司马从事史根本不认识他,反而认识桓真,他立即到桓真另一侧,挡住对方。 不等王恬疑惑,王葛郑重问:“郎君刚才提及的小女娘,是我同门司马南弟么?” 桓真点头:“嗯。” “那我知道王郎君不敢跟司马从事史会面的原因了。南弟是我同门,也是我友。不瞒郎君,你一直记得的旧事,我友也未忘,且她小小年纪,始终误以为那件事是她之过,每想起就自责不已,羞愧难安。此去边郡不知几年,旧事过错,不宜再拖,烦请王郎君书于信,向我友道声失礼。” “我……”王恬面红耳赤,“我、哎呀,我那时真不是故意的。” “王郎君将情由写明,我友才会明白。” “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才不写!”他赌了气,问桓真:“阿兄站哪边?要是你也逼我写,我就不去边郡了。”他再恼怒看王葛一眼,跑往树林中。他的坐骑“如弈”立即追他而去。 “你别乱走。”桓真叮嘱王葛后,把司马冲的坐骑也牵上,阿恬无拘束惯了,可别一气之下乱跑,耽搁了行程。 王葛牵着白容往回走,靠近战场边缘后,渡客中也有女娘,她不再那么显眼了。刚才为南弟出头,确实莽撞,不过也没什么后悔的。记得在古墓山,南弟有几夜在她斗帐里睡,小女娘做噩梦时发出含糊的哭声“我没尿裤、我不害怕”,令她怜惜不已。 如果错全在南弟,以王恬的性格,怎会不敢面对司马从事史? 有些成人认为的小事,对孩子来说,就是甩不掉的噩梦。南弟要去洛阳了,如果能收到王恬的歉意,以自己对南弟的了解,小女郎一定会欢喜接受,抛掉往事。 司马道继眼力好,偶一侧首,先被白驹吸引,然后看到了王葛。他立于此地,就是在等她。 “王匠师。”他过来,抚下马背,赞道:“白驹不错。” “王葛见过从事史。它叫白容,是桓县令赠的。”王葛揖礼,暗道,原来司马绍真是黄须,不过缣巾下露出的是黑发,莫非染的? “河西马,耐跋涉。阿冲跟我说了,你们要去玄菟郡。” “是。”王葛脸皮厚,顺势问:“从事史,我们此行有四人、四骑,今天能渡江吗?” “哈哈,能。”司马道继说完,一直负于后的左手伸前,将不足尺长的箧笥递与王葛,“打开。” 她依言,箧笥内仅有一块半尺长、三寸宽的铜牌,正面刻六字:司隶徒兵王葛,附司隶印鉴,背面空白。 何意?她隐有猜测,但不敢相信。 “官长为司隶校尉,司隶署之职,纠上检下……” 司马道继跟王葛讲述铜牌含义时,桓真找到了王恬。事实证明,他还是估轻了阿恬的没心没肺,司马冲正跟一人角抵,王恬兴致冲冲挤在人群里叫喝。 跟司马冲角抵之人,竟是司马韬。 这厮怎么也在? 要糟,难道真应了族叔之言,有勇夫和他想的一样,也去边郡挣战功? “阿真。”有人唤他,桓真望过去,没听错,是刘清。 “你也渡江?”二人同时问对方,呵,那就不必回了。 桓真问:“你和司马韬一起?” “是。”刘清极少惆怅,和桓真往安静处走,苦笑道:“五百怂夫啊,唉,我等还是小瞧了荆棘坡之战,败绩传得沸沸扬扬,在山阴呆不下去了。” 桓真跟着苦笑:“人外有人,你我跟匠人比勇,不输则已……” “输必惊人,哈哈。”二人又想到一起。 桓真看向刘清过来处,那里倚树坐着一中年布衣郎君,此人身边只搁一布裹,看形状,裹的是一长形箧笥。紧邻的树下拴了三匹马。若刘清愿意告诉他渡江目的,正好可借他的疑惑举止说出来,对方当没看见,桓真也就不问了。 角抵那边骤然暴喝,紧接着来了一郡兵,瞧热闹的鸟兽散,只剩下坐地呼喘的俩赛斗者。 王恬跑过来,朝刘清仰起笑脸:“刘阿兄,我听司马韬说你们去边郡,去哪处边郡呀?” 刘清弹他脑门儿一下,找司马韬算账。王恬“哎哟”一声揉头,真疼,使那么大劲干啥。 桓真:“该。”好在刘清明白王恬冒失打听消息是不和他见外,否则哪是弹脑门惩罚。 司马冲赢了角抵,笑咧着嘴过来,得意的忘记门牙有洞了。“嗯?王葛呢?” 桓真故作惊变:“刚才还在呢?” 王恬不安,观望四周,收回目光后被桓真瞪住,心虚道:“桓阿兄,我们先找人。” 岸边,王葛揖礼相送从事史,谁敢想啊,一刻时间的交谈,又改变了她的人生。 从接受铜牌起,她就是吏了,非普通之吏!通过从事史的讲述,某种程度上,可将“司隶徒兵”视为后世明朝的锦衣卫。自成帝时期起,改司隶署置下的二千“中都官徒隶”为“徒兵”。徒兵的选拔,大部分仍出自京都各地狱卒,但也有少部分出自护军,总的来说,选拔权由官长司隶校尉掌控。 但是,成帝也赋予了十二位司隶从事史一项特权,就是每名从事史,可举荐一人为徒兵,这个名额不能超,不能被别处选来的人补。司马道继这些年从未使用这项特权,如今举荐王葛,她明白,或许对方的确如刚才所说,欣赏她才能,但至少有一半原因是报恩。 当时离开山阴不久,司马冲就郑重向她道谢了,言疾医真的查出他大兄有疾,幸亏发现早。 “呼……”王葛压抑着激动,倒腾行囊,把箧笥放到布裹正中。刚才从事史讲完后,问她听没听明白,她立即把留乡亭的竖吏告发了,从事史收了笑,赞她:“做得好。” 她明白,告对了。 竖吏做的事,绝非一两人倒卖草料那么简单! 司隶校尉之下的官吏有:从事史,假佐,徒隶(狱卒)。本文涉及的“徒兵”,以及允许女郎为徒兵,纯属杜撰。 (本章完) 第266 江船再相逢 王葛知道自己早晚要为吏,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真成为了吏,心情还是挺复杂的,有窃喜与憧憬,也有对未知的隐隐惶恐。毕竟司隶徒兵不同寻常的底层吏,她往后得罪的人得更多了。 不知桓真找到王恬没有?她爱惜的摸摸白容,牵上它往战场区深处走。刚才跟桓真分开的地方,巧了,他正从相对方向来,牵着迢递,走得不紧不慢。 “桓郎君。” “放心,司马冲带阿恬去找从事史了,阿恬愿意认错了。”既然认,就得诚心,索性把信简交给小女娘的阿父。 “也是我说话太冲,王郎君直率又有担当,我应当再委婉点的。” “你委婉,他就会装着听不懂。” 王葛被逗笑,知道王恬确实没怪她。“桓郎君,刚才司马从事史见我了,给我此物。”她把藏在左袖袋的铜牌递给桓真,对这个时代的见识,目前来说她肯定比不过对方,而桓真对自家来说,不仅是恩人,也是唯一可信的外人。 受司隶徒兵之职,绝不能连桓真都瞒。 桓真察看铜牌,别看表面微皱眉头,心里其实惊涛骇浪!他才走开半个时辰,王葛怎么成了司隶徒兵? “铜牌为真。”他确信:“在司隶署,高于徒兵的职务是假佐,共三十六人,负责文书传达,其铜牌背面刻有虎纹;再之上,是从事史,共十二人,可察举诸州百官,其铜牌背面刻有虎爪;最高官长是校尉,品秩在九卿之下,但权重,可劾奏三公,铜牌背面是虎首。你有位同门叫卞恣,她大父就是……” 王葛点头,明白了。记得去古墓山途中,卞恣还问过她:“你知道我大父是谁么?” 这回知道了。 桓真递回铜牌:“保管好,别跟旁人说。” “是。” “从事史告诉你如何传递消息了么?” “告诉了。” “头几次传消息前,先跟我说。” “嗯。” “有些吏,别看职位低,背后势力盘根错节,比如留乡亭的竖吏。你记住,凡负责喂马者,必是亭长亲信。” 王葛惊讶,在苇亭,起初是阿禾负责马厩的杂役,后来转给大父母,原以为桓郎君照顾自家,免开荒受累,没想到还有更深的含义。 桓真细致解释:“公文急信传递,往往轻车快马。在驿站匆匆换乘时,吏马从何方来、往何处走?有的吏一路奔波,难免抱怨几句,负责马厩的亭吏注意观察,甚至从乡音上,都能发现细枝末节。这种事,我让铁雷教过王禾,也教过你大父。”他们没告诉你么? 王葛看懂他眼神,再次微张嘴、摇头,大父和阿禾的嘴真严啊。差点忘了另件正事,她赶紧说:“我已经向从事史告发那亭吏了,会连亭长一起查么?” “那就是从事史的事了。刚才我提醒这些,是怕你刚进司隶署,在不知深浅、不查明原由时就行告发之举,到时无辜之人冤屈,你也深陷沼泽。留乡亭这桩事,亭长就算没参与,也是纵容者。你自身正,不用怕。” 那就好。王葛自省,权越重,越得秉持公正,绝不能凭自己的喜好判断别人的对错。“我知道了。还有,从事史说,今日我们可渡江。” “我已从司马冲那知晓。再等半个时辰,快了。” 桓真估算的没错,等船驶离时已经酉时。 王恬紧挨栏杆,向司马从事史挥手道别,司马冲在朝谢奕挥手。看王恬那亲切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司马道继的阿弟。 “葛阿姊,瞧见了,从事史原谅我了。” “瞧见了。”这少年性格真好,不记仇。 司马道继失笑,其实他目送的是王葛。从这次会面可看出,对方疑他身体有恙一事,非戏弄阿冲。但当时疾医说了,他患病日浅,只有诊脉才能察觉异状。她是凭何察觉的呢? 之后的事更巧,他见到王长豫,故意把此事当成奇闻讲述。王长豫便请医诊脉,竟然也患心疾,比他严重! “留乡亭。”他呢喃着。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会稽郡的战争,看来还未结束啊。罢了,他来查,让长豫歇几日。 船上,王葛看不到从事史身影后,才沿甲板的栏杆走。普通渡客是不能上甲板的,毕竟这是战船,临时充民渡船而已。李羔在船首,和王葛错身时,二人都觉得对方些许眼熟。 从哪见过么? 王葛先想起来了:“是李阿伯么?” 李羔也想起来了:“王匠工?不,该称女郎为王匠师了。” 李羔,就是王葛初去南山修学时,在楼船上遇到的李郎君。二人两次相见都是在江面大船上,这也太巧了! 桓真、王恬并排,歪着头打量喜气洋洋的王葛和李羔。司马冲不认识李羔,问桓真:“那郎君也是苇亭的?” “柀亭,李亭佐。” 司马冲惊讶,柀亭可不一般,属于防戍亭,在山阴境仅次于郡都亭。 “你仨瞧什么呢?”被揍肿一边腮的司马韬加入歪头队伍。 “嗤。手下败将,一边去。”司马冲又发出独特的哨嗤音。 “要不是你耍赖,能赢我?” “不服,再来啊?” 李羔耳听八方,朝这边吼:“船上不许斗殴!”转而笑对王葛,一脸爽朗相。 刘清过来,问桓真:“呆会儿下船么?” “第二渡口下。” “我们也是。” 王恬:“刘阿兄,你发现没,和你们一起的郎君,长得好像荆棘坡十三坡道那个马匠郎。” 桓真都替刘清尴尬,挠了挠鼻侧。 “啊。是很像。” “你们是不是想威胁马匠郎去边郡,没逮着人,只逮着他兄弟了?” 刘清展臂,夹住这臭小子的脖子:“说,是不是桓真让你问的?” “嘻,被刘阿兄看穿了。” “啧!”桓真摊手:“我可真冤。” “好好,再瞒没意思了。”刘清放开王恬,三人把着栏杆,船拐弯,天地浸于氤氲,翠山若隐若现,兜转间变幻山貌,富春江之景,果然壮观。“此次郡武比,马匠郎扬名山阴,我等……哈哈,总不能白踩勇夫名头。他那个年纪不去边郡闯,熬到老也只是初级匠师,我和阿韬做他的匠徒,保他平安,彼此得益。” 桓真眉头一动:看来郡署、匠师大比的考官,都对王葛保护周密,没把狼钩刺是她所制传出去。她同组的两名匠郎一定被叮嘱了,有苦不敢说。 (本章完) 第267章 忍气 “可惜啊,马匠郎归家后就病了,无法远行。时间不等人,好在他兄长也是天工技能的木匠师。”刘清说的过程中,王恬不停得大口喝风。不行,阿兄教的憋气大法不管用了,啥马匠郎啊,咋到现在还以为败给了马匠郎?该找的人是葛阿姊!葛阿姊就在船首! 刘清揪住王恬的羊角髻,把他脸别过来。“江风这么凉,当心肚子疼。” 桓真左右观望:“司马冲呢,哪去了?” 王恬:“我去找!” 支走王恬,刘清瞥向船首方向,看回桓真:“马匠郎才能一般,其族以制木为业,族人中不见天赋强者。然后我想,是不是一开始就怀疑错了,忽略了和他同组的小匠娘?” “你全知道了?”桓真警觉。 “为防止种种改良兵械图泄露,关于十三坡道的考生情况,考官、匠吏、游徼,包括贼曹史,全被下了令守密,确实不好打听。但是从兵匠师录取的匠娘数入手,就好查多了。只有三名匠娘考中,按年纪排除,我找到了王葛的履历。” 刘清手拍栏杆,叹道:“她自去年开始考,匠童、匠工、准匠师,全为头等,再就是更难得的班输童子称号。她还是船匠师,这次匠师大比,是考第二个初级匠师,又得了特等。如此峥嵘人物啊,我却先入为主,因她是巧绝技能的考生、是女郎、还有年龄,未把她放在眼里。” “现在知道也……太晚了。” 刘清:“不晚。解开心中惑,足矣。桓真,你们仅是以匠徒身份去边郡,到边郡后,就要和匠师分开行事,王葛再有匠人天赋,也帮不了你们挣战功。” “挣战功?刘清,莫要以己度人。我三人是奉县令之命,送王匠师去边郡考郡竞逐赛,和你二人暗度陈仓的目的不同。” “小小初级匠师,劳你三人护送?” “哎?提醒你,瞧不上王匠师,还会吃亏。” “那就拭目以待。” 船再次拐弯,第一渡口将到。 李羔去忙事务了,王葛往回走,她早看到桓真旁边有陌生小郎,打算停在丈外距离时,桓真示意她过去。 躲避无用,也躲不了。王葛和刘清揖礼,互道姓名。 这时王恬三人跑回甲板,看渡客下船。雾越来越浓,天黑的很快,船重新进入航道时,舱和甲板上的灯笼陆续点亮。 王葛纳闷不已,她倒是听过古代航海靠星辰定位的说法,但渡江的短途靠什么?真是太神奇了。 王恬随她仰头,问:“葛阿姊,你在看什么?” 王葛记起了航海牵星术,知道有这个方法是一回事,具体使用是另回事。“我在琢磨大雾下,江船是怎么识路的?” 司马韬听到了,语含轻蔑道:“这还用琢磨?跟老马识途一样,每天渡江数趟,别说起雾了,闭着眼也能找对渡口。”他近日才知,被自己恼怒愤恨的马匠郎,根本不是制出狼钩刺者,害他变成怂夫的祸首正是眼前的匠娘王葛!哼,等着,他已将此消息散出去了。 司马冲:“老马识途?说的容易,那也得分河流速度、风力大小。” 桓真:“棹卒也得齐心,不能该转向时,有人非要莽撞直行。” 刘清:“非棹卒,怎敢说转向对、还是直行对?不过我等不懂其中道理正常,王匠师是船匠师,怎么也不懂?” 司马韬大声笑:“她的船匠师是从急训营做任务得来的,又不是考的。刚才还往天上看哪,哈哈!” 王葛垂目,忍。桓真挡在她前头,就是不让她吭声的意思。 桓真:“你连这点都打听到了,没打听到做任务得奖励是规则允许的么?所以她不懂就问,没想到遇见个不懂装懂的。” 刘清:“阿韬讲的未必全无道理。王匠师,你做任务成为船匠师有段时间了,仍不知江船靠什么辨别方位么?说不过去。” 司马韬:“哼,有这种一无所知的船匠师,对其余船匠师公平么?” 司马冲:“等你辞去乡兵去考船匠师再提公不公平,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替船匠师喊不公?” 司马韬:“哦呦,我没记错的话,乡兵大比,你是败在她手上?怎么,粪打你脑子里了?怪不得跟她一样臭!” 司马冲:“你们五百怂夫都打不过她,有脸说我?” “好啦!”王恬烦了,大声道:“这事我知道,是我阿父给王葛定下的船匠师。谁不服,先告发我阿父。走,葛阿姊,刚才我发现个观景的好地方,渡客少了,我带你去。” “桓真。” 桓真、司马冲跟上时,司马韬喊他,冲二人比划个抹脖子的动作。 桓真歪下头,回走,猛然发作,顶司马韬一记,将其撞到栏杆上,双脚都离地了。刘清按住司马韬,喝道:“桓真,你想好了,真要动手,你不敌我!” “那就试试!” 司马冲在旁龇牙,牙洞黑森森的,这个时候没人敢笑他,他连苦荼的背都爬,发起狠来,司马韬更非他对手。 “船上不许斗殴。”李羔来了。 桓真、司马冲下船梯,进舱。 四周都是夜雾,哪有景色可观?王葛、王恬就等在顶舱的木梯口。“我说件事。”桓真道。 按原计划,四人该在第二渡口下,但他认为该改路线,在第三渡口下船。上船前他问过谢奕,近些天,三岔亭周围的道路都不利于行。谢奕不能说原因,桓真也只需知道这点就够了。 “沿第三渡口西行,会把三岔亭北的两个野亭也绕过去,至少远二十里路。今晚夜行,如何?” 王葛三人无异议。坐骑都已经歇过来了,那就夜行,把白天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司马冲问:“刘清、司马韬呢?” “说是在第二渡口。不管他们。” 木梯响,刘清两个也下来了,马大郎在二层舱,司马韬目含凶焰,应该被刘清劝服了,没再生事继续下舱离去。 有点被动,对方要去哪个边郡?桓真正寻思着,瞅到王葛凝重的神色,他劝道:“不用怕。他们是想对付你,但只会利用别人对付你。” 王恬附和:“嗯。别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没人敢对付你,葛阿姊放心。” 王葛笑着点头:“嗯。我不怕。”她岂能不怕,即使当上小吏,也非世族子弟的对手。所以她要成长,要比刘清这些人更快的成长,在对方变得更强悍前,她先长出保护自己、保护家人的坚韧羽翼。 这一路,她可以靠桓真三人护送,将来呢?必须靠自己! (本章完) 第268章 老狐亭 又到渡口,刘清三人如先前说的下船。 司马冲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不跟咱们同道?” 桓真:“什么可能都有。要么是故意,一旦王葛行程受阻,他们可摆脱干系;要么单纯厌恶我等,不愿同行。我们能做的,就是加快速度赶路,就算刘清、司马韬把王葛去边郡的消息传出去,也追不上我们。” 王恬担忧:“那要是一直追到玄菟郡,在边郡对付葛阿姊怎么办?”他三人到边郡后,可就跟王葛分开了。 王葛:“桓县令交待我了,到边郡后,先把曲辕犁制法告知郡署。” 众人放心了,边郡确实乱,反之,要保护一个人,比别的郡地可严密多了,到时谁想害王葛,非得被玄菟郡署活剐不可。 第三渡口直通官道。 戌正时刻,四人跟李羔告别,借月光疾行。王葛想像身后被两头恶狼追着,连日的疲惫再也不觉。 芙蕖、迢递、白容、如弈,四匹良驹也甩飞蹄子,你追我逐。 次日下午,苇亭。 王翁将程霜、门下史请进主屋,老两口都颇紧张,虽不知门下史是县里的官吏,但一个人的气度是难藏的,再者,程亭长不会没原由把他们从马厩叫回来,还带着这陌生郎君来自家做客。 为显正式,王翁、贾妪把虎头的书案抬到席上,草席太旧,案不大稳,贾妪从墙角的筲箕里随手抓个木片垫案角。 “姥,给我看看。”门下史笑着,把木片讨到手。 程霜小声道:“翁姥,咱们坐下说话。” 门下史待王翁、贾妪坐了后,才跟程霜坐到书案对面。前者端详手中物,昨天彭家管事跟媒吏讲述时,提到过一个整木雕刻的“木坠”,挂香囊用的,言那器物本是王匠师在一场郡竞逐赛中,特意为彭三郎子女雕刻,后来丢失,彭家至今都在寻找。 贾妪紧张的看夫君:木片咋了? 门下史余光瞅到,问:“呵,我是看此物雕刻实在精巧,姥咋舍得拿它垫案角?” “哦,这是我长孙女刻坏的物件,她说刻坏之物不用留。我当时随手扔在筲箕里,就忘了。” 程霜凑近看,纳闷道:“没刻坏呀,多好,当中的木片还都能转。” 王翁苦笑:“其实丢掉此物另有原因,我家阿葛怕她大母舍不得,才说刻坏了。这木器叫风雷连坠,原是在山阴县一场木匠比试时雕刻的。那场比试由一商贾出钱,我长孙女报名之前,先找管她的孟女吏立契,如果她在比试中取得名次,得了赏钱,愿尽数捐给浔屻乡的难民。要不是怜那些难民,要不是商贾办的比试给赏多,我孙女怎会参加那等糟践手艺的比试?” 门下史惊诧不已,据桓县令得到的消息,王葛在匠师大比的品德察举项为“特等品级”,这种品级无特殊原因是不会赋予考生的,原因找到了! 王翁继续道:“比试嘛,有输有赢,技不如人被淘汰都正常。可我家阿葛雕刻的风雷连坠选上了,怎么会流落到乡上冯货郎的手里呢?我孙女讲这桩事时,脸上不好看,我就让我家二郎去乡里,巧了,找到了冯货郎,一打听才知道,此物件是山阴县一小郎在废料堆里拣的,卖给了冯货郎。冯货郎又将此物卖给了桓郎君,就这么兜兜转转,转回来了。” 废料堆?别说贾妪听到这生气,门下史都气! 程霜故意问:“翁觉得,那商贾是存心欺人?” “比试之物,肯定是主家要扔,底下的人才照主家意思办。” 门下史:“不瞒翁姥,那场比试是山阴县的彭氏商贾办的。彭贾人有一儿郎,丧妻不到一年,慕王葛匠师贤名,已经遣管事驱着几大车礼来踱衣县找媒吏,过几天就会来苇亭跟翁姥提亲。” “啥?”贾妪恼怒。 门下史心里有数了,慎重直言:“这彭三郎君还有一子一女,彭小娘子仅小王匠师一岁,县令怕王匠师已经离家,那彭家派来的管事能言善道,二老不明情况,万一被说动了应下这门亲,可就难反悔了。” 王翁紧攥妻的手,贾妪才忍住没破口大骂。王翁立即表明态度:“我孙女一心要考中匠师,志向未达之前不会谈婚论嫁,这点,在她离家前我已经允她,她阿父也是这意思。彭家再富,跟我王家无关,别说派个管事来,就是彭贾人来,我也不允。” 程霜大赞:“好!翁姥放心,媒吏和那彭管事来时,我也同来,翁姥不愿意,只管拒!” 仲冬初九,王葛四人进入宣城郡。 日落之后,人困马乏的四人投宿在老狐亭。此亭是防戍亭,占地极广,瞭望塔、角楼具备。 “老狐”之名是从汉时延续下来的,亭吏带王葛四人去庭院,边走边告知:“相传有个狐精,修炼了数百年,幻化成老妪模样,每隔几天就来驿站敲门……” 王葛心想:咋跟赤霄一个毛病? “凡开门者,都会迷了心智一样,客客气气请老狐进门,听老狐讲些奇怪的事。” 王恬:“有多奇怪?” 亭吏回的还挺认真:“比如前世结过什么仇,娶过什么模样的新妇,做过多大的官。” 后头,司马冲:“嗤。” 亭吏“咦”一声:“什么动静?” 王葛、桓真都忍笑。 王恬:“嘿,我放屁呢。” 司马冲举棍就揍,王恬喊:“救命,有人行凶!” 亭吏吓坏了,桓真赶紧道:“他们闹着玩的,你继续讲。”说着,他塞给对方五个铜钱。 “好、好。”亭吏喜笑颜开,接下来讲的绘声绘色,恨不能去庭院的路再长些。 路过第一处聚集的院落时,两边院墙传出乱糟糟的骂声和哭叫,有男有女,也有幼子。 有罪徒?这得多少人? 亭吏埋首行路,王恬刚要问,被司马冲捂住嘴。 “唔,松开,好臭的手!呸呸。” “啊,忘了,刚才放屁,用这只手捂的。” 这时,有堵墙内传来一句特别明显的咒骂:“桓式、桓真小儿,我死也拉上你们了,值!哈哈。” 四人脚步皆停,脑中同时冒出一个死去的人:陶廉! (本章完) 第269章 麻烦敲门 谢奕告知过桓真,陶廉是泾县县令江扬派的刺客。江扬兄长是踱衣县之前的县令江播,桓真私刑江播长子,致江大郎死在牢狱里。后来,桓真跟着临水亭亭长任溯之,查到一桩隶臣掩藏弓弦的案件,桓县令把那批弓弦找到了,江播其余二子全涉嫌弓弦案,沦为罪徒。 缉捕江家二子的过程中,江三郎意外摔死,只剩下江二郎。所以墙内癫狂叫喊者,是泾县县令江扬? 桓真扬声问:“在会稽山,那个叫江魋的罪徒是怎么死的?”江魋就是江二郎。 王恬大声回:“被人拍碎了脑袋死的。” “这么说,江播一家死绝了?” 王恬一时间没想起江播是谁,但不耽误他答话:“全死光,绝的不能再绝了!” 砰、砰……墙内响起砸木的动静,伴随破嗓的叫嚷:“谁?墙外是谁?哪个江魋、你们在说哪个江魋、哪个江魋……” 有人呵斥:“老实点!” “啊,哪个江魋,哪个、哪个……”没人给罪徒江扬解惑,乡兵用皮鞭在囚车外头抽,江扬疼得受不了,缩在囚牢正中。 乡兵骂道:“装啊,再敢装疯,抽死你!” 老狐亭太大了,又走了一刻时间,亭吏终于带到位置。一个大院落,王葛不用跟桓真他们分院住了,院东有马厩、茅房,西侧有柴棚、灶屋,若要自行烹食,可去庖厨领米粮,井也在庖厨那。 亭吏交待完离去。 司马冲去挑水,桓真、王恬领食材,王葛收拾屋、扫院。晚上吃索饼,她给桓真打下手。早听铁雷说过,桓郎君会烹食,原以为是恭维话,没想到还说谦虚了。 司马冲喂马,给它们清理尾巴上沾的粪。王恬闲的,偷偷揪“芙蕖”的毛,司马冲气坏了,连踢带揍把他赶出马厩。 王恬又来灶屋捣乱,蹲在灶膛口抽木柴玩,几次差点绊着桓真。“桓阿兄,那时你咋想的,上去就剐江大郎?” 王葛全当听闲话,给桓真递水,添到釜里。他把盆递回王葛时,回王恬:“不知道,看到江大郎就莫名愤怒。再说了,他犯的事该活剐。” “可是要剐也得桓县令下令剐他。你族叔的脾气啥样,你先前一点不知啊?” “我和族叔没见过几次。他一直在太学,对了,教他的刘夫子,就是刘泊的阿父。”桓真说到这,自己都分不清,余光是有意还是无意瞥向王葛。她刷着面盆,没啥异样。 王恬叹声气:“挺想温阿兄的,他也考少年护军么?温阿兄的武艺可不大行。” “我们就不要嫌他了。” 王恬拧身,冲王葛使劲一“哼”。 “快起开,索饼好了,别烫着你。” 没有菜,索饼就着咸豆,众人也吃得狼吞虎咽。饭饱后,已是戌时。 王葛收拾完灶台就回自己屋,摊开行囊,布料是双层的,里布用粗、细线搭配缝的寸、分线段,只要腾出时间她就像盲人一样摸索,或者在地面划线。规矩分寸是匠人的基本功,不能因为不再考核就放松这方面的训练。 可惜一路上没遇到竹林,不然就能劈截竹秆练习篾竹丝了。 桓真那边,三少年摸着黑坐,正要商议接下来的行程,有人拍院门,拍得动静大、急促。 这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咣咣”动静中,有人制止劝说:“莫拍、莫拍了,天已晚,人家或许睡了。” “还能睡死不成!里头到底住了几人?” “真不知啊,刚才不是我带他们来的。” “看你这心虚劲,他们也就三、四个人?你叫他们出来,跟我们换院子!” “诸位莫说笑,老狐亭没这规矩。院子确实有大有小,但空院足够多,你们两院合一院就是。” 桓真怕司马冲俩人受不了气出去理论,让他俩呆屋里,他独站院中听着外头动静。很明显,有刚来的住客仗着人多想住此处院落,一直在劝说的,是老狐亭的亭吏。 王葛半敞着门,直到外头重归清静才放心,这可跟在望月亭与伤兵换院子不一样,刚才喧哗的几人一听就非常蛮横。 确实蛮横,亭吏也最怕遇到这种投宿的。对方有十人,各个彪悍,用的是会稽郡山阴县的公事路引,来这片驿舍区前,这伙人先好脾气的问“有无同乡投宿于此”,亭吏才把对方带来的。早知道不多事给对方指刚才院落的位置了。 亭吏正懊悔,这伙人的为首者,半开玩笑的问:“那院里到底住了几人?半点动静不吭,不会有女娘,哈哈。” 亭吏讪笑。 这十人相互打个眼色:终于追到王葛那竖婢了? 院内,桓真确定外头没人了,把王葛叫到他们那屋。 司马冲:“不对劲,像是特意挑衅我们。” 桓真:“不好说。张狂的过分,在驿站屋舍够用的情况下乱敲院门,刘清不会找这种蠢人做事。” 司马冲:“那就是司马韬!” 桓真:“司马韬好结交市井无赖,我也是想到这点,所以不能开院门,也不能和他们对嚷,一旦被这种人盯上、赖上,会死死缠住我们。” 王恬恼怒:“要打就打,怕他们不成?” 桓真解释:“打是不怕的,是怕耽误行路。如果闹到重伤、出了人命,就中了司马韬的计。别忘了,我们已经在宣城郡,只要是重案、凶案,都得到县署审,这一折腾最少得半个月。” “司马韬就不怕审那些无赖时,招出是他支使的?” 桓真:“无赖的话怎可信?如果事情真如我们猜想,那这些人的公事路引一定有问题!或者拿到路引的方式有问题。只要查,司马韬就能置身事外。” 王恬坐不住了:“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只能进圈套么?” 司马冲气得砸拳:“关键对方武力强弱也不知。” 王恬仰头嚎一声:“什么老狐敲门,分明是麻烦敲门,就不该听那传说,倒霉死了!” 自进屋后王葛一直沉默,在驿站这种地方,被恶意拍打院门肯定不对劲。按桓真猜测,那明天行路后太被动了。“如果他们是冲我来的,会从亭吏口中打听到我的。” 司马冲问桓真:“要不然我们现在走?” (本章完) 第270章 徒兵的誓言 “马太疲惫,无法跑快,走不了多远还会被撵上。” 王恬:“走小路呢?唉!”也就是说说,人生地不熟,又深更半夜的,到哪打听小路?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司马冲郁闷不已:“咱们紧着赶路,就是想始终走在刘清、司马韬前头,早知道刚进宣城郡就遭遇……” 桓真手一竖:“等等。宣城郡,对,我们刚进宣城郡!如果路过的那处院里,被关押的真是江扬,他可是泾县县令,为何在此处被关?” 王葛不知泾县在宣城郡的哪个方位,但她却最先跟上桓真的思路:“他是逃到这的,要被逮回去?” “对啊!”司马冲俩人也反应过来了。老狐亭位于宣城郡最东南,泾县在西,无论把江扬押往郡治宛陵县审讯、或押往司州,都不该往反方向走。 除非江扬逃离了泾县,在老狐亭附近被擒。 桓真道:“这种要犯,一定急着押往宛陵县或司州,至少有一段路程,我们和他们重叠。” 王恬振奋。司马冲提出质疑:“这种队伍不会许我们跟随的。”不跟紧了有什么用?还是能被那伙居心叵测者缠上。 王葛捏着袖中铜牌:“郎君,时间紧迫,试一试?” “好。” 王恬激动得一跃而起,问:“我们真跟着押送罪徒的队伍走?” “嗯。” “你坐好!”王恬摁住司马冲,像长辈似的叮嘱:“你照顾好王匠师,我二人去办大事,很快回来。对了,收拾一下行囊,晚上说不定要挪地方哩。” 可惜的很,桓真确实让收拾行囊预备着,但一同离去的是王葛,非他王恬。 出院门后,桓真告知王葛关于江扬的情况:“我族叔得到的消息是前段日子的,江扬参与了以祖约为首的反叛,将泾县城门关闭,利用流民、罪徒屠杀百姓。朝廷一定攻破了泾县,江扬才出逃。但是宣城郡下十一县,谁敢说除了泾县,其余县没受祖约指使?” 王葛:“郎君的意思是,宣城郡的首县也不安全。江扬很有可能被押往司州受审,那么监管他的人,就有和我一样身份的司隶徒兵?” “是这样!”桓真目中尽是赞赏。天有星河,更显得院墙中间的夹道狭窄,他心中生出惆怅与惋惜,若王葛是儿郎该多好,若为儿郎,将来前途比女郎要宽广许多。 到了。 两边的院落都有哭声、求饶声传出,和傍晚时分不一样,那时骂声多,罪徒各个高嗓门、气势足。 桓真拍响其中一院门。 两个持矛兵卒将门打开,刚要问话,王葛竖起铜牌,亮出身份:“司隶徒兵王葛,有事请见官长。”她尽量令自己目光严厉。院当中只有一辆囚车,一个黑影蜷在里头,囚车的每根栅栏都很粗,高度不足以让成年男子站直。 这一刻,后方的桓真都察觉王葛气度变了,她脊背因为单薄更显神峻,第一次亮出身份,她言语中没有拘束、不自信,仿佛早就是司隶徒兵一样。 一兵卒赶紧去找监管此院的官长,王葛被允许站入院内,桓真不行,他挨着门外站,能看见她就行。 很快,一中等身高、宽肩的郎君大步生风过来,他额头左侧有条粗疤,显得面相颇凶。刚才乡兵报于他时,提了句来者是小女娘,没想到这么小。 当他也亮出铜牌,王葛、桓真放心了,他们猜对了。 按程序,先核对铜牌,徒兵的所有铜牌,边侧位置都能咬合,对着月光看,不透缝隙,这点司马道继和桓真都告诉过王葛。另外就是铜牌的重量,虽然上面的人名不同,但重量相等。 对方检查王葛的铜牌,她也察验对方的。此郎君姓岐,名茂。 “王徒兵,这小郎是?” “会稽郡苇亭,桓亭佐。此次途经宣城郡,还好有他与另两位亭佐护送,不然……”王葛凝重神色中含着愤慨。 “你随我来。桓亭佐在院中稍待。” 王葛先向桓真一揖,随岐茂去屋舍,内燃烛,微掩门,外头有四个兵卒值守。 既来之,则安之,桓真站到囚车两步外,跟他身后的矛兵闲聊:“此罪徒这么老实。” “老实?哼,狡诈的很。” 囚车中,江扬抬眼,问:“你姓桓?” “没几天活头了,少说废话。” 江扬忍气咬牙:“傍晚时,在墙外说话的,就是你?” 屋内,岐茂放下窗帘,不再观察桓真。跟王葛对坐后,他快言快语道:“我明早就得押送重犯走,你为何事来,直说。” “我被人盯上了,难以摆脱。能不能跟在你队伍里,只要安全进入庐江郡,我四人就走。” “对方多少人?” “目前不知,天黑前拍过我院门,气势嚣张,幸而亭驿也强横,制止他们破院而入。” “是私怨么?” “不是。九月时,各郡都有选拔准护军的郡武比,岐徒兵可知此事?” “知。呵,听说会稽郡的勇夫全被匠人淘汰了,哈。” “是。那匠人就是我。” 岐茂闭着嘴闷呛一声。好,他明白找她麻烦的是啥人了。 王葛点下头,重复道:“就是我。因我改良兵械有功,并协助官署诛杀莫干山的匪徒多智虫、齐短人、苦荼郎君,和穷隆山的匪徒狒娘子,以及泾县陶氏二匪,才蒙司马从事史赏识,给我一个徒兵身份。我知道,这是他怕我此去边郡,会被匪徒余孽报复,有徒兵身份就可寻求同袍求助,助我逃离危难。” 王葛每说一匪,岐茂喉咙里就咕噜一声,他为徒兵多年,扬州境内被通缉的重犯姓名、特征,基本都知道。他还是想窄了,这小女娘的仇家,遍布四郡地啊! 岐茂:“不能掉以轻心。囚车内的罪徒就是泾县县令江扬,这些年他培养了不少刺客。” “是。其实我去边郡有要务,不是迫于无奈、暂不能死,我绝不敢麻烦岐徒兵。”不算扯谎,传播新犁就是要务。 岐茂大手一挥,有些恼:“哎,这是什么话?你我都是徒兵啊!司马从事史没告诉你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王葛眼一热,立即接道:“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二人拱手,齐声道:“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王葛起身,郑重一揖:“司马从事史跟我说了,此为徒兵相互扶持的誓言,我从未落过难,今日走投无路,才知果真如此。”说到最后,她哽咽。 从进入这个院子、初见岐茂,她一直演着“徒兵王葛”,每句话都想着如何旁敲侧击,引发对方的同情。 此刻,她好羞愧! (本章完) 第271章 老狐敲门? 依着岐茂的计划,王葛四人全都过来,在关押江扬的院中凑合一宿。岐茂遣人找亭吏打听到了,那伙拍打王葛院门的住客,是会稽郡山阴县的游徼,共十人,拍门的理由是想跟王葛四人换院子住。 所以对方携带的公事路引,本身不存在问题。至于那伙人是平时跋扈惯了,或别有目的,只能等明天起程后看。 还有就是,司隶徒兵的名头唬人,实际上仍是底层小吏,岐茂无带兵权,他是发现江扬踪迹后,求助老狐亭,与二十几名求盗、以及数十名投宿的乡兵合力,才把江扬及其同逃的亲属、贼寇等全部抓捕。 明天,老狐亭的求盗只能将囚车队伍送到最近的怀安县,由县署调配兵力护送后续的路程。 这段时日,王葛每天都听桓真分析祖约叛乱的形势,又听他讲解途经郡地的地理知识,认真学习必有回报,她顿时明白岐茂的言外之意了:他押送江扬一众罪徒去司州,是执行叛乱官长需去司州受审的惯例,倘若怀安县令、或之后途经县地的官长也是祖约的人,那岐茂面临的境况,同样贼情叵测。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司马冲、王恬过来后,就跟求盗较量武艺,兵械砰砰咣咣,吵得王葛脑袋乱哄哄,不知几时睡着的。睡前她在想,或许此驿亭太大,初建亭的时候又面临战乱,住客良莠不齐,难免有人闯别人的院屋行盗窃等坏事,受害之人或不敢声张、或怪到野兽上,慢慢有了老狐敲门的传说。 “南行,你信鬼怪么?” 谁在说话?是梦,一定又做奇怪的噩梦了。王葛四顾,周围是灰蒙蒙的薄雾,仅能看到一条小道通到她脚下。 谁在说话不重要,反正是梦。然后,王葛发现自己穿着黑色的襦、同样黑色的交窬裙,视线距离地面的高度明显不对,她被拉长了?无所谓,梦本来就是荒诞的。果然,她背后突然显现一个方正小亭。 她撞到亭子上才知道。一打量,不对,亭子是假的,画在一堵墙上的,亭里还画了一面圆鼓。此亭、此鼓都眼熟,绝对见过。 “南行,你信鬼怪么?” 啊……她捂嘴,怪不得辩不清声音从哪发出的,原来是她这副身体发出的。这时,薄雾遮掩的小道走来一姑娘,对方明显是现代人,穿着宽松的休闲衣,体形偏瘦,扎着马尾。王葛看清对方模样时,眼泪夺眶而出。 这姑娘是前世的她啊! 在梦里,王葛看到了王南行。 这一惊,她醒过来,四下鸦黑,院外静谧,看来离天亮还早。 桓真此时刚睡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身处荒郊野道上,一队将士正被穷凶极恶之徒追逐,桓真一眼便分清哪方好、哪方坏,他立即上前帮忙,但身体是虚化的,从恶徒间穿梭,根本伤不到那些人分毫。 怎么办? 尽管怀疑自己处于梦里,桓真还是想救逃命的正义之士。 “那边有条小道!”他朝马上的将军喊。 不知对方是不是心有所感,立即挥手,让手下兵卒先朝桓真指的地方逃。但兵卒们死护将军,急得桓真大骂:“什么时候了,还争谁先谁后?” 不对,这将军的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阿父? 就在这时,一骑从对面而来,边疾驰、边朝将军挽弓搭箭。 桓真目眦尽裂,来犯者是韩晃! “小心!”他咆哮,提醒将军。 没有用,他的咆哮卡在喉咙里,箭从眼前飞过,说不上是快是慢,正中将军胸口。一兵卒被别的兵卒拥上马,所有人以自身为盾,堵在野道的岔口,护着那兵卒带走将军的尸体。 漫天刮起血雨,把野道淹没。 又有一骑从对面奔来,来者不似武将,倒像文士。文士靠近韩晃,二人的对话是无声的,但桓真能看出来,那人在夸赞韩晃。桓真反正也追不上将军了,就凑近韩晃。然后,他发现文士的模样似江扬,又非江扬。 莫名的滔天恨意一涌而起,把桓真气醒了。 正好是丑正时刻,啪、啪、啪……院门不紧不慢,三声响。 桓真、司马冲出屋,岐茂出屋,王葛出屋。 不会真有老狐敲门? 岐茂问:“谁?” “司隶徒兵,袁乔。” 东方初亮。 刘清三人离开吴兴郡的西郊亭,下午就能进入宣城郡了。目前,他们跟桓真走的路线不同,据刘清推测,与对方重叠的地方应该是安吴县以后了。 司马韬得意道:“我们是能到安吴县,王葛竖婢就不一定了。” 刘清脸色不好看:“你到底做了什么?” “哈哈,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你阻止不了了。”说到这,司马韬瞪向马大郎。“蠢货,多长时间了,还骑不好!” 马大郎害怕对方,头都不敢抬,笨拙的驱使坐骑朝前跑。 司马韬怒指:“为什么偏偏找他跟咱们同行?” “早出发一天是一天。每年匠师大比后,天工技能的匠师都离城大半,另寻人至少又得耽误数天。司马韬,说正事!” “哈,说便说。我找了些赌徒冒充游徼,只要见到王葛,但凡她落单,就毁她名节……” 马嘶!刘清急急勒马,目中透出厌恶,长棍指住司马韬:“这就是你的报复?无耻!” “我无耻又怎样?是她活该!我自小过的什么日子,刘清,你知道!”他发狠的眼里浮着泪,“我好容易求到一个名额,只要考上准护军,我就能离开山阴,我的前途会和你、和王恬一样!可全被她毁了!” “再怎么说,她也没违反考核规则,赢的磊落。” “这都是废话!我打听了,刘清,你以为我没打听么?荆棘坡那场考核,是那竖婢的最后一场考核,五十个考生,取四十个匠师,她就算跟别人一样输也能考取匠师。她跟我们不一样!那场教兵比试,对我们来说是关系一辈子的时候啊,她争什么?她什么时候不能赢,赢什么人不行?非在那个时候整出什么狼钩刺赢我们?” “阿韬,是我们技不如人,我们以后还会有输给别人的时候,难道次次都用下等手段报复么?你遣了多少人,估算着走到哪了?听我的,这口恶气我替你出,你让他们收手。不能用这种方式……” “别说了,来不及了。” (本章完) 第272章 上当了 自这一句话后,刘清再不理司马韬,他一边疾驰、一边筹划如何调整,才能早一步跟王恬四人重合路线。 倒霉的马大郎早看明白了,刘勇夫往哪跑,司马勇夫就往哪跟,刘勇夫跑快,司马勇夫就快。他领先的这点路,很快被刘清纵神骏超越。 可事情就如司马韬所言,来不及了。 昨晚拍王葛院门的十个游徼,确实是赌徒无赖乔装的。他们天不亮就去怀疑的地方守着,到了后,发现院门大敞,里头除了一个打扫的亭吏,再没其他人了。此亭吏非常识趣,知无不言,告诉他们昨晚入住此院的,确实有个叫王葛的小匠娘,是会稽郡人,很早就随押送囚犯的队伍离开老狐亭了,朝西官道走的。 这十个无赖激动不已,早食都不等了,去追囚车队伍。 再说袁彦叔,夜半时分赶到老狐亭的原因,是王长豫让他来查宣城郡叛乱的事,刚进郡地,就听说老狐亭抓了些叛军,没想到来驿站后,和桓真再次会面了。 袁彦叔的徒兵身份和王葛一样,是王长豫以从事史身份举荐的,但他携带的公事路引了不得,上面写得很清楚:奉司隶署之命,许袁乔领兵权,肃查宣城郡叛乱者,押去都城受审,所需兵力由途经郡地协助。 “宣城郡叛乱者”这六个字,囊括之意可就广了。江扬属于重犯,无故尾随这趟运囚队伍的人,劝说一次不退避,可不可视为叛乱者? 当然可以!这就是司隶署招百官厌恶的原因,司隶徒兵是低级别的吏,却对高级别的官长持有调查与惩治权,更别提普通官吏和布衣百姓了。 于是,在老狐亭西的官道上,一场碾压式的剿敌行动,瞬息发生,山倒般结束。 杀! 十数长矛扎进“陆人屠”的上躯,平时那么凶悍的陆大郎,每次宰猪前,都能将数把厚背菜刀在手上轮换着抛,轻松得好似抛几块布。在山阴县的鼓刀里,其“陆人屠”的绰号就是这么传扬出来的。 可陆人屠现在还不如头猪,他被兵卒团团围住后,矛怎么如此轻松就穿透他壮厚的胸膛?轻松得好似没有骨头阻挡一样。紧接着,十数支矛抽离,他从马背摔落,惊马踏在他尸体上,踩的血汩汩往外冒。 杀! 五名老狐亭的求盗以棍组阵,紧紧缠住“犟五甲”的脖子,随第二次齐声而喝的“杀”,蒋五郎的头颅错位,硬生生被棍阵拧的面孔朝后。倒地瞬间,其余无赖终于反应过来了,战战兢兢,蒋五郎这就死了?呜……是仰着死的、还是趴着死的? 在山阴县的鲤鲂里,谁人不知绰号为“犟甲”的蒋户?他家世代经营鱼鳖,到了这一代,儿郎九个,绰号由“犟大甲”至“犟九甲”,各个威武霸道,那片市井的百姓,没人敢惹蒋家人。 可蒋五郎现在的死状,比鳖死得可怕多了。 杀! 徒兵岐茂无武器,他的拳就是武器。他选中一目标,朝着仇二郎奔来,离其尚有半丈距离时,就从马背跃起,把仇二郎撞下马背。后者自小就爱打架,岂怕摔?但这次不一样。仇二郎被岐茂蹬中肚子,刚站起,岐茂就又扑上来,仇二郎慌忙以棍抵御! “咔、砰”两声,棍断、拳轰中仇二郎胸膛。 巨大的撞击力,不仅令仇二郎胸骨凹下去一大块,连其脖子都震折了。在山阴县的治觞里,威名赫赫、绰号为“仇觞令”的仇二郎,就这么滚进官道下坡的草窝里,死不瞑目。 司马韬遣来的人是无赖,不是傻子。 上当了! 呜……从早上听那扫院子的亭吏胡说八道开始,他们就上当了。 这些兵卒押送囚车,不让他们尾随是正常的,可对方就劝了一句啊,还是句很客气的话:“押送重犯,请闲者绕道。” 请绕道?犟五甲大声笑:“怎么,路是你们开的?” 当时真就犟了这一句话,怎么就打起来了呢?几个呼吸间,陆人屠死了,然后是犟五甲、仇觞令。 随着岐茂收拳,剩下的七个无赖全部跪下。跪在最前头的是布大郎,因他面相凶,上嘴皮子向外突,如鸟嘴一般,绰号为“不服鹫”。他一时间挤不出眼泪,但不耽误嚎啕大哭:“饶命啊!是一个叫司马韬的小郎叫我们来的,让我们找一个叫王葛的匠娘麻烦,不是冲囚车来的,冤枉啊,冤枉!” 这么快就不抵抗了?袁彦叔遗憾着,自队首而来,马蹄声冷冷,布大郎迅速瞄一眼,只望到被竹笠遮着的小半截胡茬脸。“你等是不是江扬同谋?” 布大郎的脑袋摇成拨浪鼓:“小人不认识啥羊。” 他身后六个无赖齐声附和:“不认识啥羊。” 袁彦叔:“认不认识,是不是来劫囚的,你等说了不算。等到了司州狱,只要长嘴,都会讲实话。” 劫囚?司州……狱? 布大郎眼泪下来了:“我等哪有胆子劫囚?我们是来找王葛的,她一定认识司马韬!王匠娘,啊……王匠师,你在哪啊王匠师,出大事了,你为我等说句话,你是不是和司马韬有仇?我等真是来找你报私仇的,咱是私怨哪!” 六无赖折服于“不服鹫”的急中生智,对啊,只要王葛说句话,证明是私怨,证明她认识司马韬,就能跟劫囚撇清关系了。 于是六人争着嚷:“王匠师!救救我等。” “是司马韬给的路引,要不然我等小人哪敢跑这么远路?” “要说犯错,得先抓司马韬,不过这也不是啥大错啊,只是吓唬吓唬你。” “对对对!”布大郎连声肯定同伙的说法,眼泪在脏脸上淌出两条沟,面相更显丑陋、鸟嘴也更尖了:“要是这厮没死就好了!”他指住仇二郎的尸体。 岐茂摩拳擦掌:“你是说……我杀错了?” “杀得对!小人意思是,这厮要是晚些死就好了,死这么快,便宜他了!他可比司马韬还坏呀。” “比司马韬还坏!”六无赖异口同声。 “司马韬让我等在路上劫住王匠师,只要不动手就行,不管我们用何手段,都要把王匠娘堵在路上,不让她顺利去边郡。”他怒指草窝中的尸首,表现得愤慨不已:“可是这姓仇的,一离开会稽郡就改主意,他说不动手能出什么恶气?不如辱了王匠师,若王匠师烈性,自尽了,到时死在野外,谁能查到是他干的?” 六无赖:“是哩是哩。” “若王匠师不敢自尽,就绝不敢报案,他更不怕了,以后说不定能一直勒索王匠师。所以最坏的是他,最狡诈的是司马韬,我们几个是无辜的。” 桓真、司马冲、王恬都在最后一辆囚车旁,挡住了王葛,但挡不住这些无赖的话。 (本章完) 第273章 珍重 布大郎又交待,山阴县署看管文书库舍的一吏,叫黄三,因为赌钱欠了陆人屠许多债。 而陆人屠好义气,欠过司马韬的人情。司马韬酒醉后对陆人屠诉苦,讲述什么……大好前程如何被王葛破坏……明知王葛要去边郡……明知她可能走哪走哪……但他就是无可奈何后,陆人屠想出伪造公事路引的主意。 袁彦叔问:“这些事你怎知道的?” “当时我也在场,我没上司马韬的当。”布大郎继续讲黄三是怎么伪造路引的,对方为了一举还清欠债,不仅监守自盗,还模仿旧文书的字迹、印鉴伪造了路引,这就是途经驿站查不出路引有问题的原因。 更重要的一点,司马韬不全认识这些无赖,是陆人屠找到好友犟五甲,二人在鼓刀里、鲤鲂里、治觞里三处市井凑齐了十“义士”。 事情说到这,基本都清楚了。布大郎扇自己一巴掌:“不是义士,我等就是蠢虫,上了陆人屠、啊不不不,上了陆大郎他们的当,要说有错,就是我们七人给这三个恶人壮胆了。还有司马韬,不能饶过他!” 袁彦叔让兵卒把布大郎七人的双手捆在前,绳索另端都系在第一辆关着江扬的囚车栅栏上。布大郎哭丧脸恳求:“能不能让我们也坐囚车里?” 岐茂气笑:“囚车里是重犯,审完就砍头。” 布大郎又问:“那司州远么?” “远。等你们跑断气就到了。” 袁彦叔来到桓真几人前,直言道:“按刚才竖夫讲的,难定司马韬的罪。” 桓真一笑:“无妨,知其卑劣就够了。以前我轻视了他,没想到司马韬如此擅长利用人心。他连王葛去边郡都打探到了,还能不知死掉的三无赖平时跟谁交往、脾气性格是怎样?一切都在他算计内,陆人屠、犟五甲、还有那姓仇的,都不会听他假仁假义的虚话,找到王葛后,一定会使卑劣手段。不管造成什么恶果,司马韬一句全不知情就甩开干系了。” 王葛放下心,刚才她真怕连桓真都相信司马韬的伪善。布大郎这伙人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说不定就是司马韬日复一日蓄意鼓动的结果,此人之阴险,像极了落井而死的贾芹。 队伍重新起程,布大郎七人边跑边哭,好似提前给江扬送终似的。 太阳在马蹄的奔腾中,渐渐移向头顶,又渐渐西斜。 酉初,苇亭被红通通的晚霞笼罩。 彭家管事终于走了,带着几车礼来时有多兴冲冲,离开时就有多气愤和害怕。主家交待他的事,竟然办砸了!小小农户,穷的连像样的院子都没有,为何见到满满的几车礼,无一点欢喜模样? 凭什么?一家都是傻子!呸! 院子里,贾妪、王大郎都心神不定的,程亭长陪着王翁、王二郎送媒吏回来,在道边作别时,再次安抚几句。 贾妪问:“媒吏、彭管事都走了?” 王二郎赶紧说:“阿母放心,阿兄放心,媒吏、彭管事全走了,礼都带走了。” 贾妪仍心有余悸的拍下心口:“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他留在苇亭过夜。” 王艾仰着头瞧大父母,问:“等我长大了,能不嫁人么?” “哎哟!”贾妪急忙抱起孙女,“我去给阿艾洗洗耳朵,以后再有这种事,可不能让她听见了。” 王翁让二郎把阿菽几个都叫回来,为了今日的事,老人家特意嘱咐几个晚辈都迟些归家。 “不知虎宝走到哪了?”王大郎想念着,“一天天冷了,冷得真快。” 王翁:“是啊。日子真快啊,等进腊月,就快过年了。过完年,开春、开荒,呵,对了,二郎说了,村里也开始用新犁了。还有,刚才程亭长说,铁风、铁雷郎君都留在县署,是桓郎君的意思,往后他俩管着接送虎头。” “这……” “我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也有数,世上没有白得的恩。” “是,儿明白。”阿葛在离家前已经跟他说了,早在虎头随桓真读书时,王家就已经绑在桓家上了。将来虎头若没出息就罢了,有出息的话,与桓家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父,二弟的亲事真年后办?” “年后。你阿母说的对,咱苇亭紧着开荒,腊月里也不歇,新妇要是过来,年前就得受累,不如再缓缓。开春后,地没那么硬了,咱家也能腾出空扩院子,盖好新屋。” 明快的笑声传来,一听就是王蓬。果然,王二郎把小家伙扛在肩头,阿菽背着筐跟在后头,阿禾赶着牛车、载着满满的茅草,又到编寒鞋的时候了。 “大父,我们回来了。” “大父,我们回来了。” 日落日升,重重复复的话语间,显露着寻常百姓生活。仲冬过去,迎来腊月,年近。 “大父,大母,大伯,二伯,阿竹来看你们了。” “哇,竹从兄给我们捎爆竹喽。” “阿蓬、阿艾都长高了,真好。虎头快归家了?” 瓿知乡跟苇亭的分岔口,刘泊跟王荇揖礼作别,互道珍重。年后,刘泊就要动身去洛阳了,王荇很伤心,那么好看的刘阿兄,再见不知何时了。 刘泊目送王荇,久久而立,慢慢的,他展开欢颜。自己提前去洛阳,确实茫然过,但一想到王葛那么有魄力,说去边郡就去边郡,去拼搏她的宏远志向,他还有何茫然的?他们都正当年华,若此时都不敢追逐想追逐的,难道要迟疑到老么? 王葛,你一定要实现志向。我们会再见的,虎头,我们也会再见面的。珍重。 过年了。 苇亭的亭子里挂上了几盏灯彩,各家各户就把爆竹堆到亭子周边燃烧。 王竹也在苇亭过年,王荇和小伙伴们玩得痛快,数王蓬和他的笑声最大。可到了夜里,他紧抿着唇,眼泪汹涌而流。阿姊知道今天过年吗?阿姊听到爆竹声了么?阿姊能喝上口热汤吗?手上又有冻疮了么?路上真像阿姊告诉家里的吗,有人管衣食、管住? 他这次隔了三个月回来,都觉得阿兄、阿妹有点变模样,等阿姊三年后回来,他是一定能认出阿姊的,可她能认出他吗? 阿姊,虎头想你。 你想虎头吗? (本章完) 请假 抱歉,各位友友,我身体不适,今天更新不了了。   第274章 进入平州 冬去春来,正月始耕。 元宵佳节,洛阳大市的各条主街,如往年一样灯彩争妍,各类杂耍斗奇。虎贲中郎将江虨、殿中中郎钟诞陪同私服出行的皇帝走在退酤里,两旁的楼阁酒香飘逸,阁前尽垂彩绸,绸下花树琳琅,被灯彩辉映,若不触碰,很难分辨它们是真花还是彩绢所制。 当然了,要不是每隔一两刻都会“偶遇”满脸严肃的卞望之,以及那些鹰隼面相的司隶徒兵就好了。 皇帝司马有之只要露出笑容,就会显出一种难得的少年感,过往的女娘向他掷花、塞手巾,他全都接着,等瞧不见那些女娘们含羞带怯的身影时,他才将花、手巾交与江虨和钟诞。 “发现没,今年卖面具的多了。这又是因何兴起来的?”司马有之停在一面具摊前,摊两侧各用两根竹竿悬挂了三根横绳,绳上每隔两拳距离也系着许多面具,有神鬼面孔的、也有兽有禽。 旁边有个试戴面具的郎君立即停下动作,露出天性警觉的双目,恭敬中带着拙劣的假装传闲话模样回道:“听说皇城下了令,凡擦脂抹粉的儿郎,全逮去城郊犁地。陛……避免被抓,就戴上面具,陛嗯……没发现么?酒市、鱼市、酱市这些街的人多最多,因为味大,能冲掉儿郎身上的香气。” 司马有之眼透不悦。 此司隶徒兵赶紧倒退两步离开。 钟诞喊:“哎?他没给钱。” 司隶校尉卞望之瞬移般出现,朝摊贩扔下十个钱,谁知商人怯生生道:“不够,刚才那个面具是最贵的,三十个钱哩。”卞望之只得郁闷的再数出二十个钱。 众人继续向前走,司马有之发愁:“孟夏前,新犁必须在司州全面推行,多了那么些脂粉儿郎,典农都尉还喊着缺人。都忙着春耕,朕到哪再找人啊?” “臣倒是有一法。司州郡武比淘汰的勇夫数千,闲下来整日惹事,官家不如给个恩赐,让他们和寻常乡兵一样去开荒,表现优异者,补为准护军或护军。就像会稽郡一些勇夫去边郡挣战功一样,总比颓废游荡、斗殴生事要强。” 几人走上石桥,司马有之望着幽静的河水,水中倒映的光让他一时间出神。曲辕犁的模图先一步到达都城,紧接着,木匠巧绝技能新增考核的“规矩木块”也到了。 所有考生,唯会稽郡王葛的雕刻法特殊,将作监把那个木块挑了出来,果然,外方内圆,圆球在方块内活动自如,不可取出。此雕木法,跟王父离去前留下的套球雕法一致。最关键的是,王葛留名中的“王”,跟王父在套球上留下的“林王”的“王”,笔法几乎一样。 她真的是王父一直要找的人么? 王父嘱托过,有待一日找到了她,不要打扰她,也不要特意护她。但这世道仍乱啊,她在王父心里,到底是轻还是重?“会稽郡?有勇夫去边郡了?” 卞望之:“是,都很聪明,以天工匠师或兵匠师的匠徒身份去的。另有一事,制新犁的匠师王葛,由司隶从事史司马绍举荐为司隶徒兵,王徒兵为尽早考取中匠师,正赶往平州境,应是去玄菟郡。” “平州……嗯,有荀灌在,好。刚才提的勇夫开荒之事,可。允这部分儿郎入准护军还是护军、多少名额?明日议。”下桥时,司马有之脚步略顿,补了句:“去边郡挣战功,有此上进心是好事,不必遮遮掩掩。” 卞望之心喜,陛下宽容,这就是允许会稽郡也有赏赐名额了。他幼子卞眈也被王葛新制的兵械淘汰了,说出去真丢人啊,去边郡历练一番甚好,哪怕争不到这份赏,也能锻炼儿郎的胆气。 寒来暑往,而岁成焉。 六月上旬,王葛四人过幽州,终于进入平州境。平州辖五郡,占地最广的就是玄菟郡,其余四郡由西至东分别为昌黎郡、辽东郡、乐浪郡、带方郡。 王葛已经知道,自成帝时期起,平州的最高官长是刺史兼东夷校尉。何谓东夷校尉?就是平州这片土地的最高军事官长。 辽东郡的官长也比别处特殊,可能是郡治“襄平县”同为州治所的原因,辽东郡由太守掌兵,不再另设郡尉。 这两种官长制度一直延续到现在,不曾更改过。 既入平州,就得去襄平县的东夷校尉府登记常住身份。王葛很激动,除了终于可以开展理想抱负外,还激动将见到大晋朝唯一的女郡守,荀灌。 荀灌,字灌娘。按桓真说的,对方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在这个时代,荀灌简直是所有女娘的楷模。由此可见只要自己争气,这个崭新的大晋也会给她公平的地位,就如荀灌娘一样! 当然,如果一切顺利,最快见到荀郡守也得四天以后了。 昌黎郡辖三县,由西至东为柳城、宾徒与郡治昌黎县。宾徒县是四人的必经之地,自宾徒一路向东就可到达襄平,不进柳城县境、也不需进昌黎县。 这里的民族融合较幽州境更甚,大脸、高颧骨的鲜卑百姓处处可见,他们穿着汉家的粗葛布衣,富裕些的驱牛车赶路,贫苦的徒步,背脊被沉重的行囊压弯。王葛暗搓搓的想:果然,基因最好的都让皇室宗族选走了,一个及上司马绍容貌的都没有。 明显区别于中原百姓相貌的,除了鲜卑、羯族百姓,其余的就是高句丽和东沃沮部落的人了。 宾徒虽不是首县,接近县城时还是挺繁华的,比王葛想的要强。交易之地跟普通郡县迥异,除了少许买卖农具和耕牛的,最多的竟是佃客买卖。据桓真打听到的,早年间,并州至辽东,买卖奴隶盛行,平熙五年以后,朝廷大力扶持边郡,才逐渐废除奴隶制与夫余部落的殉葬制度。 为保安全,桓真决定浪费半天时间,他们歇脚在宾徒县内,明早再出发,这样的话,路上歇三个亭就可到达襄平县了。边郡亭与亭之间的路,需防备有匪,尤其他们骑着良驹。 “太好了。”王恬原地蹦高,“我刚才看到有卖赤玉的,还有一窝小猎犬。” “嗤。”司马冲刚要斗嘴,见王葛也露出想游逛的样子,立即改口:“先吃饭。” 桓真:“对。咱们有一下午时间,够用了,好好逛逛边郡的城。” 王父:祖父。 (本章完) 第275章 市亭消息 若俯瞰宾徒县,城内、城外都像灰扑扑的建筑素描,几乎没有别的颜色。城墙是土夯的,百姓几乎都着粗衣,民舍是土筑的,甚至有的贫家院子,仅用石头在地面垒个几层,就算跟道隔开了。 四人顺着香味找到一家食肆,肆外有许多木桩,拴着不少车、畜。紧挨院门的地方竖一高木杆,杆端悬挂着木牌,上面刻有釜图,釜上冒着热气。木牌随风摇摆,下头密集的棍形木坠互相敲击,响声悦耳。 王葛三人牵着坐骑在外头,桓真独自进院。 从外头也能看清楚,坐北朝南是座狭长的屋。灶屋位于东侧,比正屋小多了,屋外还有两个小陶灶,釜里都炖着肉,难怪香味飘那么远。屠宰、剁肉的地方在西侧,此屋更像加了土墙的棚子,整体呈“冂”形,食客能清楚看到两个屠夫如何拆骨切肉。 这三间屋子相隔的空地以木片为篱笆,屋墙同时起到院墙的作用。 露天吃饭的食客有十人,全都魁梧身形,穿兵衣、头戴札片兜鍪,分成三拨席坐。正是因为有兵卒在此吃饭,才让王葛几人放心。 桓真正要进北屋,正好出来一异族相貌的女娘,仅能看出她年纪不大,很难猜具体岁数。女娘先热情的引桓真进屋,很快二人交谈着出来。 原来已有一商队的人在内吃饭,再者,屋里光线也暗。 桓真让王葛三个把马拴在外头的桩上,院中只剩两处空毡席,四人坐在靠院门近的毡席上。从幽州境开始,百姓使用最多的就是毡席,粗制的还不如草席坐的舒服。 女娘利索的进灶屋端案、盂等食器,将箸轻轻放到桓真面前时,她窈窕的腰身微探,已经很熟络似的询问:“郎君吃完接着赶路么?” “暂在宾徒留宿。” “宿在哪?要是不好找地方,我可以……” 王葛越听越觉得不对,八卦心刚起,王恬便大煞风景道:“我阿兄宿在我旁边啊,每晚都在我旁边。” “哈哈。”不远毡席,只坐着两个兵卒的当中一人笑出声。 女娘并不恼,笑嗔王恬一眼,这一注目,立即移情别恋,小郎被灰尘遮挡的眉目竟出奇的俊秀!哎呀可惜了,年纪太小。 王葛暗中“啧啧”两声,这个时代某方面的开放程度,她至今都适应不了,没想到边郡之地更甚。别说王恬了,就连年岁稍大的司马冲,在她前世也是初中生。 与此同时,女娘觉得自己大意了,又细看个头最高的司马冲,司马冲故意挑左嘴角,露出缺的门牙,女娘顿时收回心思:“我去添把柴,把肉炖的烂些。” 王恬“噗”的捧腹笑。 这时东边有鼓声传来,应该跟食肆隔的不远,道上有百姓往东边跑。王恬坐不住了:“出啥事了?桓阿兄,我想看看去。” 王葛:“我陪王郎君去?” 桓真挥下手,二人愉快起身,刚出院子就跑起来。桓真一笑,收回目光时,恰好发现司马冲也浅含笑,对方肯定不是冲阿恬笑的啊! 坏了,桓真暗惊!这可不是好兆头,他三人得尽快跟王葛分开了。 敲鼓的地方是市亭,鼓吏有腿疾,一手拄拐、另只手握着鼓槌,听他讲话的人已经围了好几层,王葛俩人不停的蹦高,一边仔细听。 鼓吏总共传达两件事。 首件事为:十九日、二十这两天,有场木匠州级别竞逐赛在宾徒县举办,参加比试的最低要求,必须是中级木匠师,或者双初级木匠师。州竞逐赛的首名,记录至匠人履历时,可抵郡级别竞逐赛首名三次;第二名可抵郡竞逐赛首名。此次考核的题目为木械改良,具体情况得问县署木匠肆,报名也在那里,望诸百姓将此消息扩散。 次件事为:县都亭一批佃农的契期到了,这百户佃农分别去往广平郡和泰山郡,成为那里的亭民,和以前一样,亭民开荒免租的期限为三年。所以都亭需要补充百户佃农,不限族群部落,不限儿郎、女娘,每户成年者超过三人即可,符合要求的佃户,六十以上老者、次丁以下幼者,由都亭管每日两餐。也是即刻去都亭署报名。 鼓吏讲完要紧的,见人群要散去,赶紧更大嗓门道:“今回不同以往,广平郡属于司州!只要卖力干活,官长们全看在眼里,三年后,说不定你们也能带着家人去司州,以后你们的后辈就生在司州、长在司州,说不定还能去都城见世面!” 原本被生活压垮脊背的百姓,各个激动到脸红脖子粗,有人附和高喊:“还等什么,不就是开荒的地越来越远吗?要是不辛苦,凭什么让咱们数年后离开边郡去享福?我不管,我先去亭署了!” “我也去、我也去。” “怎么办?我家远,我回去、再回来是不是赶不上了?” 也有不少人跟王葛一样,与人群逆向,挤到鼓吏跟前询问事情。王葛头发都挤散了,好容易挤出半个身,周围太吵了,她就这么侧抻着上半身喊:“阿伯!我是扬州的木匠师,双初级!头次听说州竞逐赛,我也能参加吗?” “更改为常住民了么?” 王葛又被挤出去了,幸好王恬挤近前,抢着说:“阿伯阿伯,我们刚到宾徒,但就算下午往襄平县跑,一来一回恐怕也赶不及报名。” 鼓吏:“你们这种情况常见,看开些,在边郡啊,木匠的比试最多,不用急在一场。另外,你们下午可去县署木匠肆问问,万一只给两天的报名时间,更不用急了。” 王葛再次挤过来,使劲使得咬牙切齿:“阿伯,在平州比试输了的匠人都罚些啥呀?” 鼓吏回的挺认真:“伐木建屋、制兵械、制棺木、制车,哈哈,去木匠肆看看就明白了。不过女娘年纪这么小,一定是巧绝技能的匠师?边郡可少有巧绝技能的比试啊,糟了,我忘提醒了,诸位都听好!这次的州竞逐赛只能天工技能的参加。” 王葛心里一沉,莫非平州还不知道木匠大类里多出“兵匠师”分支? 人群侧后方,不知何时停着一队女骑兵,佩环首刀,披甲戴兜鍪,她们都随首领望向鼓吏那边,同时也注意到人群中刚挤出来一个小女娘很有趣。对方明显是汉家女娘,也就十岁出头,满脸的黄土,定是刚远道而来的,头巾都挤掉了,正胡乱一系。刚才人声那么吵,但盖不住她的高嗓门,可见性格飒爽。 “郡守,好巧啊,咱辽东郡不是急着招募骑兵么?” 荀灌笑道:“或许,真的很巧。” (本章完) 第276章 匠师的罚 其实荀灌瞧的是王恬。 上月,东夷校尉司马荃接到朝廷令,要将平州北部的防戍营再向外推,这意味着真正的北伐战争终于要开启!富饶的夫余失地、贼心不死的高句丽、劫掠不休的挹娄众部,朝廷都要拿回来了,重振汉武辉煌! 荀灌作为辽东郡太守,激动之余也在愁骑兵的扩充,因为玄菟、辽东、乐浪这三郡将是北伐的最得利者,县境肯定会随着胜战增加,说不定郡治也会向北迁徙。 可是开启战争的同时,农业还得发展。就说刚才,宾徒县都亭一次就要雇佣百户佃农,按惯例,各野亭雇佣佃农的契期基本在都亭之后,也就是说,接下来各野亭也有大批契期结束者、而后雇佣新的佃户。荀灌想招募有潜力的少壮骑兵,此想法在宾徒县很难实现了。 不过当她看到王恬、更准确的说是看到对方手里的棍械后,她知道转机来了。荀灌早得到消息,会稽郡准护军考核闹了大笑话,五百勇夫变怂夫,尽被淘汰后,朝廷鼓励勇夫来边郡挣军功。王恬所执的棍械,就是扬州境乡兵的标准武器。 “或许,真的很巧。”兵源送上门了。 “驾!速去东夷府!”她要向司马校尉多讨几个举荐名额,令这些勇夫主动来找她。荀灌相信,在官家的鼓励下,别郡的勇夫也会效仿会稽郡勇夫的做法。 “咳咳咳……”王葛二人被飞扬的土呛的鼻孔发塞。回到食肆,把鼓吏的话说给桓真、司马冲,四人抓紧吃饭,去县署木匠肆。 那异族女娘追出院子,目送桓真,十分不舍。风吹木坠,叮铃作响,乍见动心的郎君啊,让她多看一眼,他好似这股风,再也不会跟她相见了。 边郡地广人稀,官署木匠肆在宾徒的西北方向,分兵械肆、榇肆、城廨肆。 榇肆就是制棺木的。 城廨肆是制城门以及官署建筑。 另有农具肆,是唯一跟木匠巧绝技能沾边的,可里头的匠吏告知,农具肆是铁匠、木匠合并的匠肆,以铁匠为主,像王葛这种情况,最好去兵械肆打听。 四人又赶到兵械肆,主管匠吏是羯族人,鼻翼极宽阔,他先察看王葛的竹牌,然后感叹:“也就巧绝木匠才能在这个年纪考取双初级。” 不过他言语中没有讽刺,紧接着回复王葛疑问:“鼓吏不清楚情况,兵匠师既可参加巧绝技能、也可参加天工技能的竞逐赛,郡级别、州级别都可。” “我见识少,头回听到州级别的考核,是关系中匠师晋升大匠师么?” “对。绝大多数初级匠师根本不需要考州级别的比试,而且诸边郡只有平州、凉州二境特殊,州竞逐赛常有。时间一久,各地考官就都习惯了,不告知考生州竞逐赛的事,免得你等浮躁。” “哦。”王葛再次庆幸来平州是正确决定,她又问:“那这次的州考,我能先报名,登记为常住州民后赶回来考么?” “能是能,不过州竞逐赛在五郡皆有考核场地,为何非得回来宾徒县考?”匠吏好奇的神色非常单纯。 是这样?原来在辽东郡或玄菟郡也有考场啊。王葛解释:“我怕我赶到襄平县时,错过那里的报名时间。” “错过就错过了,你虽是兵匠师,但肯定以巧绝技能为主,就算参加这次州考也是输,徒挨罚,何苦呢?” 异族人都这么心直口快么?王葛脸皮厚,立即问:“比试输掉,一般会被罚啥呀?” “郡竞逐赛罚的轻,呶,跟他们一样,也就在各匠肆干半月或一月的急活。”随他手一挥,王葛吓一跳,问:“吏是说,肆内这些人不是匠工?都是被罚的准匠师或初级匠师?” “全是初级匠师。边郡的匠工、准匠师……哈哈,干不了这些,呆久了你会知道的。若是在州竞逐赛中输了,那就随军去战场,一罚最低是两年,长的能达三五年。” 啊?王葛惊张嘴巴。 匠吏语气转圜:“不过咱边郡宽厚,被罚期间允许匠师考核,如果能在同等级的考核中胜出,可抵罚。” “呵,再输的话……罚期累加?”王葛笑比哭难看。 “是的。” 王葛气昂昂来,灰溜溜走。出来兵械肆,迎面正好来了一队被罚的匠师,他们有推木材车的,有背、抱工具箧笥的,风卷黄土,原来狼狈和不幸一样,有许多种。 桓真在王葛身旁念道:“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司马冲念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人以《离骚》中的名句,先赞王葛天赋优良,且知不断加强自身;再勉励她,纵然匠人之道艰难,也要不惧迂回崎岖去求索,不能放弃理想。 壮志重涌王葛心头时,王恬郑重嘱咐:“葛阿姊,考不上就考不上,可不能跳海啊。” 嗯,宾徒是离海挺近的。 四人就这样说说笑笑,重返市肆最繁华的地方。王恬惦记的那窝小猎犬仅剩下两只了,一只黑色、一只土黄。王葛趁商人没注意,弹小黑犬鼻头一下,算是报了幼年时被贾舍村那只黑犬追咬的仇。 此处猎犬的价格是三百钱,要是在会稽郡买,同等猎犬至少得一贯,可惜他们还得奔波,身上的钱也不多了,只能逗犬崽一会儿作罢。夫余族的货郎卖赤玉、貂皮的多,王葛前世对玉就不关注,再者,晋朝不许平民配玉,她就独自在另个筐篓里看貂皮。 好的貂皮在边郡也不便宜,但是次品质的,比如她手上拿的,只要一百九十个钱就可。要说古代人也挺会定价格的,明明快二百个钱了,却会给买家一种一百余钱的错觉。 王葛出门总共带了一贯钱,路上打探消息、给亭吏赏,不能总让桓真三人拿,为顾及她自尊,她每次掏钱时,桓真三个并不推却。现在王葛只剩五百余钱了,要不……咬咬牙,给大父母买两件貂皮?反正快到襄平县了,真遇到困难,留着这五百钱也不管用。 “你喜欢这个?”司马冲不知何时站到她旁边了。 “是真的吗?”王葛用手挡着嘴,眼神嗖嗖的示意貂皮,嘴型比划问他。 司马冲垂低头,抿唇笑。“是。不过……” 桓真:“不过接下来用钱的地方多,等归乡前再买。” 司马荃:虚构人物。在本文中为“扶风王”司马骏的后辈。 榇(chèn):空棺的意思。 (本章完) 第277章 至东夷府 归乡前要是涨价了呢?归乡前要是被偷、被抢劫、更穷了呢?两件貂皮又不沉,还能耽误行路么?王葛脸上笑着应声“是”,心里翻个好大的白眼。 她忽然想,前世跟林下逛过街吗? 很多次突然触及心境回忆前世,场景都模糊了,或者缺失了一样根本回忆不出来。原先王葛觉得正常,毕竟经历瘫痪、死亡、穿越,随着新的人生开启,往事肯定会逐渐淡忘。但从二叔讲过他每次转世的记忆都是残缺后,她也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忘了些事,而是记忆根本不全。 那份残缺,仿佛只针对前世的丈夫林下。 王葛又跟王恬一起朝前逛,司马冲给桓真打个眼色,神秘兮兮从布囊中拿出一玉刻,掌心大,雕的是马首,鬃毛飞扬,眼大而突,龇牙咧嘴呈奋力嘶鸣之态。“过幽州时买的,怎么样?” 桓真疑惑:“玉质一般,雕技也粗糙,买这干嘛?” 要是王葛看到这马首的表情,定会惊讶,这不甘肃博物馆马踏飞燕的表情造型吗? 司马冲憋着笑,将玉石翻面,背面还有个马首,雕刻者是想将马首的两侧呈现于玉石两面,这正常。不正常的是……桓真觉得这一面马齿狰狞的样子,再配合它涨圆的鼻孔,有点诙谐、又有点熟悉呢? “像不像王葛,有时候她就这样。”司马冲模仿王葛瞪眼、偏头、龇牙咧嘴的急模样,觉出牙洞灌风立即闭上。 桓真一把夺过玉石,揣进自己布囊,生气道:“什么有时候?不就在幽州时白容惊了,她为了驯服白容么。你坐骑惊时也这样。” “嗤嗤嗤,当时就像马骑马,嗤嗤嗤。”司马冲笑的肩都哆嗦,“还有刚才,她问我貂皮是真是假时,又是那种样子。” “这等玩笑,以后可别当着王葛的面讲。”桓真皱着眉,叹声气,“咱们也快跟她分开了,能有多少以后呢。” 司马冲嘟囔句:“我又不傻,不是跟你……哎?那是我的玉石!” 落在桓真手里的器物,司马冲是讨不回去了。 次日很早,四人就离开宾徒县。边郡没有废弃的空亭,野亭与野亭间良田相接,种植最多的谷物是粟和稻,官道虽然夯的不实,但宽度皆符合朝廷要求,不耽误农人来往的运输。 越靠近辽东郡,亭农中的异族百姓越多。日出而耕、日入而归,生活虽然艰辛,有的农民甚至衣衫褴褛、打着赤脚,但经历过战争的人们已经知足了。至少辛苦之后有所得,至少亭署不会让他们饿死、冻死。 如今的辽东郡,是平州五郡中辖县最多的地方,除郡治襄平外,还有八个县:居就、新昌、安市、汶县、平郭、北丰、沓津、西安平县。 由宾徒至辽东郡,直接进入襄平县境,到处可见负责巡查、缉捕的女骑兵队伍,她们的武器跟儿郎一样,是环首刀、长矛、或弓箭,甲与兜鍪也相同。 有兵就会随军功晋升,这说明在军队里的官长还有女娘,并非荀灌一特例。王葛想,会不会司隶徒兵里也不仅她一名女娘? 除了女娘为兵稀罕外,道边随处可见的匠人比试也让王葛激动。路过一大片屠猪场面时很有意思,原来庖匠也有郡竞逐赛,当然,最多的还是木匠与铁匠赛。四人不再耽误时间,直奔东夷校尉府。 地广的好处就是廨署也广,东夷府位于县北,府门朝南,左右两阙向府门联有短檐墙垣,更显府门威严。门外值守的兵执长矛,一队女郎、一队儿郎。 四人不敢靠近就下马,还是由桓真独自上前询问,然后顺兵卒指的道路往东绕,从东门进入后曹找署吏登记。 进来府庭后,一间间屋舍密集,廊庑内外皆有寒光铁衣的兵卒,属吏也忙碌穿行。桓真和王恬神色自如,王葛、司马冲则拘谨的垂头跟从职吏安排,不敢随意抬头打量。 很快,王葛暂跟桓真三人分开,她进入匠师登记的屋舍。一进门,是非常冲的竹、墨味道,册籍密密麻麻堆放在案桌、席上,共三个书案,带她过来的何职吏坐到位置上,拿出空竹简后,一边研磨、一边头都不抬的说道:“路引。” “是。”她把竹牌交付。 “王葛,扬州会稽郡踱衣县,年纪十一,双初级匠师?木匠师为特等品级?属新增的兵匠师。下等品级船匠师?”何职吏抬头,每惊问一句,王葛都老实的回应“是”。 何职吏有笑模样了,扬州可是除司州外最繁华的州境了,州内又数丹阳、会稽郡最有名,那里的匠师竞争是非常激烈的。在王葛这个年纪来说,特等品级的木匠师难得,船匠师更难得,哪怕是下等品级的。“你家中以制船为业?” “不是,我因改良战船有功,按船匠师规则得的特殊奖励。”王葛出发前,这些问题都提前考虑到了,桓县令让她视情况如实讲述即可。 屋内写字的动静全停了。 其余两职吏互觑一眼,他们听到了什么?改良战船,还有功? 何职吏爽朗的笑,好似自言自语一句:“看来功劳不小啊。” 王葛腼腆垂头。 何职吏的嘴维持在半张状态,啥意思?功劳真不小?“你是兵匠师,通过的是巧绝技能比试,还是天工技能?” 因王葛的履历太多,有限的竹牌上没写这点。她回道:“巧绝技能。” “不瞒你,之前已经有不少兵匠师来了,兖州、青州、甚至司州都有,但均是天工技能的。你来平州是为了考郡竞逐赛,咱们肯定不能为了少许的巧绝匠师,举办和天工匠师一样多的比试,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么?” “明白,我想尽快争首名履历,就得参加天工技能的郡竞逐赛。” “所以首名不好争啊。你确定登记为常住匠师么?平州特殊,不像别处随匠师来往。匠师在这里的常住契限最少为一年,不满一年离开的话,可就不能参加别州境的郡级别考核了。” 王葛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紧张,双手也故意不安的攥、松、攥,她问:“吏能给我讲讲,大体都考些啥么?我来平州挺艰难的,要是就这么回乡,一年多的时间就白耗了。” (本章完) 请假 抱歉,工作原因,这两天更新会不正常。   第278章 分别 “考些啥……考期久的,你不合适,只说考期短的。改良兵械、农械,制棺榇,各类辎重器物,也就这些。对了,如果你之前擅长制竹,更不必呆在平州了,从我来辽东郡时,就没听说举办过制竹的郡竞逐赛。” “那小木件雕刻呢?” 何职吏因着王葛的天赋,才愿和她讲这么多,他可惜的问:“你意思是,你最擅长的是小木件雕刻?” “是。草编我也会。” 何职吏摇下头:“草编的考试很多,但不在郡级别比试里,以后你会知道。”他稍许沉吟,“还有一方法,只要你雕刻的小木件、需得单件,能在官署木器肆卖到十贯以上,便可通过木器肆向官署申请小木件雕刻的郡级别竞逐赛。” 王葛静待,知道一定还有条件。 何职吏暗赞她沉稳,继续道:“官署允许后,你作为出资的商贾方,提供比试一切所需,包括材料、工具、场地、比试前后的辎重运输。只要招够巧绝木匠五十名,就能进行郡级竞逐赛。不过察验匠吏由官署出,他们是公正的,你若技不如人,不但白耗时耗钱,还要跟正常的郡级比试一样受罚。” 王葛尴尬的笑一下,明白了,这跟先前山阴县彭贾人举办的比试是一种模式。她既是承办商人,也是参赛者。“再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比如我会改良农械,制出来后利于耕种,这样的话,官署能替我承担场地和工具钱么?” 材料好办,反正是小木件雕刻,她可以去树林拣。辎重运输也不怕,自己一趟趟背就可以,她从来不惧辛苦。 何职吏为难道:“没有过这种先例。何等程度的改良才称得上利于耕种呢?” “直辕犁改为曲辕犁。” “所以啊……啊?你、你刚说什么?”何职吏问个大概后,赶紧去找官长。天哪,犁具竟然也能改良?听小女娘、不,听王匠师说,在她起程前,新犁模图已经急送朝廷!得怎样的改良,才值得上报朝廷? 吏舍太窄,王葛在屋外的银杏树下等回信。桓真三人过来了,行色匆匆,让她心生预感。 果然,王恬压着欢喜抢先说:“我们来得真巧,要随军出征了。” 司马冲:“嗤,你挑着听是?得先对战、对战!你最好别跟我分一起,我脚下可不会留情!” “先小心你的牙。” 好在两人还顾忌此处是东夷府,只敢低声互呛。 桓真没管他们,告诉王葛:“算不上随军出征,职吏给我三人新的路引,我们要赶往丸都防戍亭,与那里的东夷府兵、州郡兵进行武比考核,通过者才能作为‘材官’或‘骑士’加入战争。不过按我想的,从起程起就在考核了,所以我三人打算即刻出发。” “太好了。只是……战场到底有风险,人得先活着才能一次次战胜敌人,同时战胜过往的自己。”王葛叮嘱这些时,声音有些抖,非她先说丧气话,而是这次分别兴许是长久的分别了,尤其桓真,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得回洛阳,所以哪怕对方听了这些话生气,她也得说。 他们三个再聪慧,在前世也不过是初中生的年纪,少年心性,难免好勇斗猛,且他们就是冲着挣战功来的边郡,有机会上战场后,怎能不热血激涌?她与他们将来难相见没什么,很正常,但万不可生死相隔! 桓真点头:“放心。你这边怎么样?” “很顺利。桓郎君,司马郎君,王郎君,天色不早,这就分别。”莫等何职吏带回不利比试的消息,到时他三人怎好意思撇下她走。再大的困难,都是她自己的困难。 司马冲、王恬停下嬉闹。 王葛先揖礼:“珍重。望诸君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三少年肃容揖礼。 司马冲:“王匠师也珍重,再见时,你一定已考取中匠师。” 王恬:“葛阿姊,边郡不比会稽郡,要是受了气,你先忍着,待我立功回来帮你出气。” “嗯。”王葛眼眶泛红,使劲点下头。 桓真上前,跟王葛只有一步距离,低声道:“别只知道劝诫我们,对你来说也一样。我们都要活着,才会再见。” 三少年步入廊庑,到马厩牵上各自的坐骑后,回望孤零零的白容,司马冲感慨道:“前几天阿真还说,我们跟王葛能有多少以后,没想到这么快。” 别离总是容易。 没多久,王葛也出来东夷府,由何职史带她去襄平县署,画出曲辕犁的模图后,她就暂住县署吏舍。 这时太阳落山,身上全是灰尘的白容在绚丽光景里,更像一匹浅黄的马。王葛打来水给它擦洗,一边忙活一边不断说话,好似它句句能听懂似的。 “何职吏说,先在襄平县试曲辕犁,如果利于农事,很快就会拟定适于我的郡竞逐赛规则。咱们都知道,曲辕犁肯定没问题的,我不仅能留在平州,一切也都按着计划进行了。” “你知道么?天工技能的匠师带匠徒来边郡,是因为在边郡比试,不论材料还是工具,都得匠师自行运到场地。何职吏还说,桓郎君他们充当匠徒的事情,最近常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跟郎君们的想法一样,也来平州挣战功。” “所以啊,天底下聪明人很多,永远不要轻视别人。白容,你说刘清、司马韬来了么?你别怕,我虽是某些人的眼中钉,但除掉我不是目的,他们要是把时间浪费在跟我斗上,就挣不到战功了。再者,我还有司隶徒兵的身份,他们只要害不死我,我就一封封公文参他们。” “我要充分利用这两年,让那些别有目的之人即使挣到战功,也比不上我的功劳。” “白容,我觉得我还是懂得太少了,桓郎君跟我说他们去丸都时,我都没来得及问丸都在哪?其实我瞧出来了,从进入幽州开始,他讲的地理知识、风土人情、包括官场势力,”说到这句时,她贴近白容,放低了声音:“都越来越少。这又说明什么?说明他也不知道了,说明边郡的水深。” “还有啊,不买貂皮是对的。何职吏说了,如果参加郡竞逐赛,最好雇一到两个匠徒,不然我的时间全搭在苦力上了。这又又说明什么?说明……我更没精力养活你了。” 材官:预备兵中的步兵。 (本章完) 第279章 祝英 次日,王葛走路时疼的一吸气、一吸气,说明什么?说明没事别吓唬马,会被踢。 制新犁的过程跟在踱衣县署时一样,张木匠师、蓝木匠师、李铁匠师都能看懂模图,只需王葛从旁察验。 三名匠师各带一匠童,全是七岁左右的年纪,这就很稀奇了。整个辽东郡的匠童年纪都这么小?还是赶巧凑到一起了? 张匠师给王葛解惑:“辽东郡、玄菟郡、乐浪郡,在这三地的首县考匠童、匠工最容易,名额多。就说匠童,只要不超十岁,会编草鞋、搓草绳,考官就给过。匠工考核时的模器也没有难的。” 王葛瞠目结舌,照这说法也太……对别郡好不公平啊! “唉,没办法。”张匠师感叹:“平州常年不安定,别看襄平住的百姓多,耕田多,但有的县与县间,大片地方荒芜,根本没人烟。为啥千里之外的挹娄人都来辽东?不施行些有利的政令,能让那些蛮族放弃射猎,放弃以抢掠为生的日子么?这些人徒步来辽东,路上能走数年,多不容易!” 是不容易,估计从挹娄跋涉过来,都没有开辟好的道,全是后人走前人的路,用命死撑而已。“张匠师,你不是初级匠师?”懂得真多。 “我三人都是中匠师。” 天!王葛赶紧向三人揖礼,连声道“失礼”。 张匠师不在意的挥下手,继续讲:“迁徙最多的是不咸山周边的部落,来平州后,那些不到次丁年纪的孩童虽说不必服役,但也分不到耕田,呆在家里吃饭可不少!帮家人种地,又没多大力气,不如让他们学匠技,被匠师雇佣。有活干,心就稳。” 王葛猜测不咸山应该就是长白山。她明白了,匠师来边郡混履历,不能白得利。真是良性循环啊,官署把扶助贫困户的压力,分解一部分给匠师。她问:“雇匠童给钱,还是给谷粮就行?” “每日管三顿吃食就可,最差也要让他们吃七分饱,这些都是写在契文里的。你才来襄平,莫在街上买佃客,别听那些自卖的瞎喊,喊的是怪可怜,要求的也少,可是跟他们立契较麻烦,买的匠徒若是奸滑懒惰的,更生不起那气。” 说到这,张匠师招呼他的小匠徒把废料扫一扫,小郎其实一直站在旁边,几步的距离也跑动着去拿笤帚、筲箕,又跑动着过来。小郎的脸蛋和手背一样,夏季仍呈现冻伤的紫色,没见多少鼻涕,可他不停的吸抽,显然形成习惯了。 张匠师摸一下小郎的发顶:“没事了,去那边阴凉地歇着,我叫你再过来。” 这孩子欢喜至极,大声回:“匠师,我不怕晒。” 王葛不禁也笑。 张匠师无奈道:“算了,不避着他了。王匠师要雇匠徒,就去都亭的扶幼院挑,那里考出匠童的孩子多,也有匠工,都老实,也勤快,跟这孩子一样。最短的契期是半年,契期到后,可在平州境随意一处都亭消契。” 扶幼院?看来跟她前世的儿童福利院一样。 午、晚食都在这个院里吃,三个小匠徒结伴去领汤饼,他们一趟趟的跑,脸上总洋溢着笑,这种易满足劲,真像阿蓬、虎头和阿艾啊。 不过小匠徒们的饭量确实大。王葛算了一下,襄平和宾徒的粟米价估计是一样的,四个钱就能买一升,她饭量大,每顿添点咸豆、偶尔吃点蔬菜的话,平均一天差不多要十五个钱。 两个人就是三十个钱,别忘了还有白容的草料。 边郡的粟米比别郡贱,也有个不好处,就是粮肆不见陈粮,卖的全是新粮。要是能找到卖陈粮的地方就好了,每天应该能节省出一到两个钱。 所以不管怎么算,她目前没能力雇匠徒。 不等天黑,第一架曲辕犁制好了,王葛本想先回去看白容,然后出县署逛逛。没想到刚进院就看到多了匹棕色的马,后头有动静,她回头瞧,从巷道尽头走来一高挑女郎,担着水,对方朝她绽放浅笑,可惜笑容刚展开就没了。 这女郎真美,笑与不笑都赏心悦目。“你是王匠师?”对方声音跟桶里的水一样清冷。 “是。” 女郎如王葛猜想的,进院,王葛要搭把手时,女郎不自在的笑一下,又是即刻恢复如常神色。“王匠师让开些。”倒完水,她重新挂上桶,说道:“县署遣我保护你,匠师放心,我不会干涉你做事,你外出时我跟随,也会帮你照料马匹。” 王葛立即瞪圆眼睛,惊喜问:“阿姊,你会武功,是吗?” 女郎显然不习惯这种厚脸皮的自来熟,轻“啊”一声,再轻“嗯”。 “那……能不能我帮阿姊照料马匹,我会照料的,真的,然后阿姊教我武功,行吗?” “挑完水再说。” “我跟阿姊一起去,阿姊吃晚食了吗……我在家都自己挑水的,阿姊还是让我挑……阿姊你可真好看,嘻,我都看呆了……阿姊,我姓王,哦我真笨,阿姊已经知道我姓王……阿姊叫什么……我跟阿姊真是一见如故啊,老话怎么说的,跟上辈子见过一样……” “我姓祝,叫祝英。”再不回对方,祝英觉得耳朵会被啰嗦穿透了。 王葛狐疑不已,不会这么巧,莫非遇到梁祝传说里的祝英台原型? 对方好静,不喜交谈,王葛问出姓名、试出祝英性格后,不再讨没趣。对方铺席准备入睡时,她在院中以步距丈量尺寸,继续训练基本功。一切如桓县令预料,说出曲辕犁的制造法以后,官署果然遣兵卒护卫她的安全。 祝英颈间有两道疤,应当经历过战场的血雨腥风。有对方在,王葛总算放心,不怕万一运气衰遇见司马韬了。只是喜忧参半,忧的是祝英应该没钱,在她发现对方的颈伤时,也发现祝英的衣领是破的。 唉,匠徒可以暂时不雇,但不能把祝英撵走。养家糊口,迫在眉睫。再有,她想写家书邮回去,距离这么远,费用肯定高。 屋内,祝英很疲乏,身体和心里都疲乏。她刚从丸都回来,本以为和往常一样,等骑兵征够数,率队返回。没想到官长以照料她、让她养伤为由,遣给她这么一个破任务,保护木匠师王葛。 如此关键的时期,她已经听说北伐的传言了,竟在这种时候让她养伤,养什么伤?以前伤的比这次重的时候,她都坚持在防戍前线,是她得罪谁了么?还是不小心陷入了势力排挤?她得罪的是乡兵营、郡兵营还是东夷府兵营? 诚挚感谢黄河瓯江泰山雁荡,紫可心的打赏。 (本章完) 第280章 司马韬挨揍 清晨,王葛随一众县吏、匠师乘牛车去县郊的荒地试犁,昨晚跟祝英说好,不必跟着来。出发的时间挺早,不过途经街道已有商队停靠,苫盖下交易货物的喊嚷此起彼伏,陶制品、草编品、毡制品、兽皮骨饰,应有尽有。 固定的商肆只有少许开门,有个小郎没眼色朝道上泼水,被县吏逮个正着严厉训斥。正是这种乱嚣嚣的气息,让王葛渐有融入平州的感觉。 襄平县东南西北都有自卖佃客的集中地,王葛坐的牛车是最简易的柴车,由南市穿行时,明白昨天张匠师为何叮嘱她了。自卖的一个个孩童基本都在十岁以下,他们有的还背着更年幼的弟、妹,每人脸上的期盼与苦楚,都让王葛想起自己背着虎头拔野菜、拾粪的时候,当初常去寿石坡与野山河,她也抱着偶遇贵人的念头,期盼用奇石换些好物。 倘若没遇到张夫子和桓真,错过了考取匠童的时机,她和虎头会怎样? 细碎温暖的晨曦逐渐灼热。 午正刚过,祝英出来县署东门,这条南北街就是市肆,树荫下坐满乘凉的人。一卖猪的商队十分吵,占据的位置正对府门,祝英过去训斥:“府门外不许喧哗,那边不是有空地么?离远点!” 商队的管事嘟囔:“我们在东夷府门口都没被撵。” 祝英全当没听见,对方走离后,她坐在树影下,揪起树旁一草根嚼着,总觉得有粪臭味,半走神、半犹豫吐不吐掉时,适应了。 一个时辰后,试犁的县吏们回来了,王葛刚才就看到了祝英,跟县吏说了声,过来问:“祝阿姊在等我么?” “嗯。” 王葛没问对方是算着自己快回来了,还是不想在吏舍呆。她说道:“下午无事了,我想在周围走走。” “嗯。” “阿姊知道哪里有卖陈粮的么?” 祝英皱眉:“官署不让商贾卖陈粮,百姓私卖、私买同样是重罪。” “这样啊。”王葛明白往后不要琢磨陈粮的事了,当中一定涉及许多损害或利益。其实今天上午她都觉出县吏做事磨蹭,试犁的地方就在县郊,套上耕牛犁几个来回,曲辕犁的好处不就显而易见了么?可偏偏要耗到午时。 莫非祝英早知县吏做事懈怠,才算出她返回的时间段? 一处苫盖下有卖马具的,还有铜制的战马摆件、马首饰物,祝英问价,王葛跟着长见识,同时有个猥琐声音在她心里叫嚣:都是古董,货真价实的古董!买几个、买几个!然后埋到隐蔽处,万一这辈子死了,再带着记忆投胎回去呢? 就在王葛也开始挑拣铜器时,一根棍械悄无声息向她背部探来。 祝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般,掌心抵住棍端、站起。乱伸木棍者骑于马上,年纪十三左右,脚穿青色蕉葛鞋,头扎黑绸缣巾,巾下一双剑眉几乎入鬓,显得居高临下之态更为桀骜。 “管好自己的武器。”见对方年纪小,祝英仅告诫。 少年稍探身,向王葛笑。“王匠师不记得我了?” 王葛摇头:“不记得。”死司马韬,怎么这么衰,真遇到这厮了!刘清呢?正好司马韬的坐骑往后倒了一步,她看到了,刘清在对面的草棚下。 “王匠师话不实啊,找刘清么?”司马韬笑得灿烂。 王葛靠近祝英,该认怂就得认怂。况且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此竖子的外形太能骗人了,笑容干净,藏了颗龌龊阴险的心。 可司马韬不放过她,好似相熟的认真问:“跟桓真他们分开了?你们倒是快,我跟刘清紧追猛赶,仍落后你们。” 王葛盯着地面。 “他乡遇故知,王葛,你真不打算相认?对了,你家是住苇亭?不容易啊,辛辛苦苦耕地,种出来的都不如吃的多,还能养出你这么个……” 王葛抬头,语调不卑不亢:“你知道你与刘公子为何追不上我们么?” 司马韬收了笑。 “因为你们没学会爬坡。当初爬不上,步步撵不上。” “你胆子很大。” “比荆棘坡大。” “呵,坡外还有天,人有再遇时。王匠师,我们会再见的。”司马韬一提缰,马蹄刚起的瞬间,他看似将长棍往回收,实则轨迹正好能抡到王葛的脖子。 始终旁观的祝英铁臂格挡、拧腕、抓住了棍端。 而后…… 轰! 砰! 王葛真没看清司马韬是怎么飞出去、再撞到丈外远的刘清,因为变故太快,祝英的动作如狂风卷烂叶,太干脆利落!那俩少年滚作一团,双双惨叫后,王葛才反应过来,惊的眼珠快从眼眶蹦出来了。 祝英……这么猛?! 棍械还在祝英手里呢,她大步到对面,边郡的百姓最喜欢看当街斗殴,都围在最佳位置观望叫好。 刘清痛苦得推开司马韬,什么情况? “嗯!”可怜他肩头又被祝英故意扫过,疼得蜷缩闷叫。 撵到这边卖猪崽的商队管事不停擦汗,幸亏这女郎训他时他听话了。 “咳……”司马韬一时间起不来,背跟断了一样,害怕的望着祝英,这女郎竟然不是路人,竟然跟王葛一伙的!“为何,动手?咳,啊……”太疼了。 祝英把木棍扔到司马韬脸上:“再告诫你一次,管好武器。走。” 王葛匆忙撂下句:“因为她不擅动口。”追上祝英,王葛讲出司马韬和刘清的姓名,跟她来处一样,都来自会稽郡。再简单提及在宣城郡时,官吏逮住几个无赖,那些无赖招供说是受司马韬指使,不过无赖的话不足以证明司马韬有罪,刘清倒是跟无赖没关系。 在王葛第一次搜寻刘清时,祝英就发现了。“姓刘的小郎想看热闹,就一起受着。” “司马韬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惹不起。你放心,”王葛小声:“我还有个身份,我是司隶徒兵,他要敢诬赖我们,我就上书告他。” “你……”祝英示意到僻静处,低声嘱咐:“很多官长都厌恶司隶徒兵,你别再告诉旁人。” “是。” 祝英心里倒是挺暖的,没想到王葛会吐露司隶徒兵的秘密,她明白王葛的意思,说道:“我有数,他们最多疼几天,没内伤。” 在注意到司马韬的足衣是蕉葛缝制的时,祝英就知对方身份特殊了,蕉葛比丝贵,买得起的商贾没资格穿,普通官长又很在意清廉形象。不过司马韬刚至边郡,穿得这么招摇,反而显出底气不足。 可再落魄的皇室宗族也不容祝英当街暴打,何况当时目睹这场打架的百姓都作证了,司马韬没有任何打人行为。 (本章完) 第281章 祝英被罚 王葛焦急的在院门口等,县吏把祝英带走时不让她跟,她只能回吏舍,已经一个时辰了,该审完了。 她不停回想和司马韬会面的过程,假如她是旁观百姓,从头至尾看到的是什么?应该也是祝英毫无预兆的当街打人。 唉,是她连累了祝英。 王葛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司马韬初来异地,不会蠢到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是她给了祝英错觉,她惧怕司马韬的举止尽管隐晦,祝英肯定能察觉,后来司马韬辱她家人,她句句回嘴反抗,站在祝英的角度,一定以为王葛忍耐到极限了才反抗的。 最后,司马韬不会用武器伤害她,以他的武力想打她,用不着使兵械。所以他就是嘴贱,偶遇到她后,嘴贱到不吐不快,临走时将木棍抡过来也是虚晃,如果吓唬到她,他会更得意。 但也仅此而已了。 又半个时辰后,祝英被一娘子背回来,这娘子一边跑进院一边急语嘱咐:“你是王葛,我姓段,给祝英上好药了,你先看着她,我去找辆牛车,你把行囊收拾一下,过会我送你俩去县都亭。” “好。”王葛刚应,段娘子就把祝英撂地上了。 祝英惨叫一声后,段娘子边往外走、边放心道:“能叫唤是好事,就让她趴着,可别……”剩下的话都隔在院墙外了。 “咝。”祝英想蜷着身体借劲起来,根本不行。 王葛把被褥抱过来,对方立即阻止:“别动我,无妨。” “好。”王葛没问“他们是不是打你了”的废话,而且对方脸色黄暗,不停出汗,可见伤处极疼。 被褥都是吏舍的,王葛照段娘子的嘱咐收拾行囊,她自己的好收拾,祝英的行囊很零散,布裹还破洞,真不知昨天怎么带过来的。 王葛随身的布囊里有针线,赶紧把破洞粗略缝上。时间刚好,风风火火的段娘子跑回来了。“行囊都收拾好了么?” “好了。我们还有两匹马。” “我知道,巷子窄,牛车进不来,我把她背过去,你牵马带上行囊跟着我。” “是。” 段娘子步伐太快了,走几步回头等王葛。 “快些快些。”她催王葛。 “快、快。”王葛催马。 牛车上面铺着干草,祝英“哎呀”一声,仰着被扔到车里,段娘子瞪她一眼,骂句“该”,绕到王葛跟前说道:“你赶牛车,两匹马你驾不了。廨署内慢慢走,出去后再跑。” “是。” 段娘子一笑,这小女娘不错,说啥听啥,没啰嗦问些废话。 路上,经段娘子讲述,王葛知道祝英被审前后的事了。几个可怜司马韬、刘清的百姓把俩少年抬到县署,县吏乍见俩人伤势,以为是重伤,那种状况下,再加上百姓争先恐后的描述,俩少年告不告祝英已经不重要了。 祝英也不傻,被带到公堂后,咬准司马韬两次想用兵械触碰王葛,那种挑衅行为稍有不慎,就会伤到王葛。祝英又说自己是郡兵,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争,导致她反应敏捷,一出手就要制住敌人,若她是反应迟钝的人,早死在战场上了。但是她力量已经收着,不算蓄意重伤。 果然,随着审案进行,司马韬、刘清都能缓缓站起,通过疾医诊治,也确定二人无内疾,好好休养三天就能恢复。这时候,司马韬口风转变,为祝英求情。 结果就是废祝英的郡兵卒长之职,另判二十杖责,每月打两杖,十个月打完。 祝英听段娘子絮叨到这,气愤不已:“该受的罚一样不落,我还承那竖子的人情。” “这人情不承也得承!两杖就这样了,一下打完二十杖,你现在还有命跟我犟嘴吗?多少年了,你这过刚的脾气还不改,还要得罪更多权势么?” “所以才把我撵回襄平?咝……”祝英疼得握拳。 段娘子气笑,不再理对方,跟王葛说:“司马郎君、刘郎君跟你结的那点怨,我已知,已经劝他们了,以今天的事为止,就此了结。他们要再记着就犯蠢了,犯蠢的人是没必要留在边郡的。” “是。”这话有意思,得两面听,也警告她王葛放下怨气。怕她以后怂恿祝英找司马韬的麻烦?这么说……司马韬、刘清要加入的势力是辽东郡,和桓真三人的选择一样! 段娘子探究的凝视王葛,这小匠师怎么比祝英的话还少?难道她讲的太隐晦了,小匠师根本听不懂?“呵,今天的事把小娘子吓坏了?你制新犁有功,原本找个人保护你是好事,没想到给小娘子惹麻烦了。你要是想换个人护你,很正常,不必怕祝娘子,只要你说,现在咱们就折返,换个郡兵来。” 王葛装成不知怎么回答的无措样,心道:能换掉祝英,何必起程后再讲这话? 其实自对方显露超强武力后,王葛就觉得不对劲了。曲辕犁的功劳是会稽郡的,辽东郡能得到的好处仅是提前推广,推广期间她只要不出意外就行,让她暂住廨舍就可以。讲句难听话,她的身份,配不上祝卒长这等武官跟随。 一个个都是人精,她才明白,自己被祝英保护的同时,某方势力也在利用她保护对方! 这时段娘子指着祝英苦笑:“小娘子瞧瞧,你不换掉她,她就放心睡熟了。” “段娘子,玄菟郡的匠师多吗?”王葛正好转换话题。 “多,不过分散到每处地方,就不显多了。” 地广人稀,理解。“越荒凉的地方,考试或许容易过关。”王葛自言自语。她不信段娘子听不清:等我离开这里,你们总不好利用我了。 “小娘子有胆魄,打算几时去?” “还没想好。”这是实话,等县署给的奖励下来后,才能决定去留。 边郡的廨署占地都阔,县都亭也是。这里竟然辟出匠师寄居的区域,解娘子出具的身份牌肯定不一般,亭吏没检查王葛和祝英,就带着她们去往匠师区。 途经张匠师说的“扶幼院”,好些不到十岁的孩童靠着土墙站,盯着过往的匠师住客。 “雇匠徒么?”有个紫红脸庞的小娘子怯声询问。 王葛摇头。 另个看上去跟她一般大的小女娘跟在牛车旁,声音很急:“雇我,要是想雇匠徒,雇我。” 王葛催牛快行。 到达一处小院,院落中间的道真宽,能容两辆拉货的大牛车交错。亭吏推开院门,要帮着段娘子把祝英抬下来,被祝英狠瞪,吓得退一大步。 这里坐北朝南的正屋有两间,王葛暗赞亭吏会办事。东边厢房是杂物间,西边木棚下头堆着两高垛木柴,两垛木柴间是茅坑。 露天的茅坑! (本章完) 第282章 王荇之谋 三千里外的清河庄。 天将黑,一众小学童慌慌张张跑着,路过的地方留下浓浓的臭气,被簇拥着的是童仆筑筝,背着王荇。王荇后身全是粪污,手上也有,只能抽泣不能擦拭,更显可怜,令跟在周围跑的小同门愈加愤慨。 “啊,怎么这么臭。” “出啥事了?” 奔跑中的许询控诉原因:“司马倜把王荇推进了茅坑。” “不能?” “也不一定哦,平时我常见司马倜带着人欺负王荇呢。” “柿子挑软的捏呗,欺负王荇家穷。王荇太可怜了。” 这三个小学童也跟在了队伍后头。 筑筝怕污了王荇的住舍,就把他背到自己住的地方,同舍的童仆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端盆的端盆、挑桶的挑桶,迅速去庖厨打热水。 许询嘱咐司马无境:“你看好这里,我去找夫子。” “还、还要找夫子?” “不然呢?”许询一生气,肥嘟嘟的小脸蛋撑的更开,五官全是圆的了。 “好。”司马无境回头,看已经褪掉脏衣坐到盆里的王荇,瘦的皮包骨头,他偷偷戳下自己的肚子,跟许询的肚子差不多胖呢。司马无境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挤开众同门,找到一块手巾,挤回盆前给王荇擦脸、擦手。 王荇躲避:“别,脏。” 司马无境紧抓他的手,真是又懊恼又后怕又担心,几乎不喘气的大喊:“我跟司马倜不是一伙的,我跟你才是心照之交,以后司马倜欺负你就是欺负我,辱你就是辱我!你放心,袁夫子来了后我作证,就是司马倜把你推进茅坑的,我亲眼看到的。” 王荇吸着鼻涕,使劲点头,心道:那就好,有你作证,更坐实司马倜的错,他在清河庄应该呆不下去了,莫怪我算计他,是他始终不放过我,我才行此计的。 一切都如王荇谋算,袁夫子发了大火,司马倜不但不认错,还和往常一样抵赖:“我根本没使劲推他!” “茅坑那么窄,是他倒霉正好掉进去了。” “不,我想起来了,是他自己愿意躺进去的,我没来得及撒手。” “就是他自己掉进去的,王荇你说实话,你要敢诬赖我……” 谁会相信,一贯嚣张、爱撒谎的司马倜,这次讲的全是实话呢? 再看王荇,太可怜了,哭得都快迷糊了。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心里清醒的很,心里有个小王荇在句句回应司马倜。 “嗯,你确实没使劲推。” “为了轻松掉进去,我这两个月特意少吃呢。”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非你没来得及撒手,是我拽住你袖子了,你当然撒不开。” “我当然敢诬赖你,为了能赖住你,我忍气吞声大半年!被清河庄除学籍,被袁夫子弃,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往后无正规精舍收你,无名师愿教导你!” 星耀两地。 祝英有伤,王葛不好去另间屋,两个人都睡不着,一个仰望黑黢黢的屋顶,眼睛难受时闭一会儿,再出神望着;另个已经能侧蜷,蜷麻了,不得不艰难的转方向,面朝王葛。 “去茅房么?”王葛问。 “不。”隔了几息,祝英主动讲道:“杖刑留情了。我是郡兵,受刑就得按军法执行,真那样打,会一杖伤腰,两杖骨断。”剩下的就是留口气遭罪,二十杖正好让人毙命。 对方难得说这么多,肯定是憋屈狠了不吐不快,王葛安静聆听。 祝英又隔片刻,道:“这些年,我辗转于各防戍亭,由一普通郡兵升为伍长、什长、伯长,有两次重伤,以为要死了,哼,命大。非自夸,但我真的不怕艰苦,不惧伤、不畏死,唯独厌恶跟自己人勾心斗角,我以为战争是不断向北攻打就可,没想到背后有冷箭、暗刀子!” “武职越高,我得罪的人越有权势。这段时间来边郡的权贵子弟很多,谁都清楚他们来做什么!他们要跟底层的兵卒抢功劳,可是凭什么啊!” “凭什么别人流血、殉难,功劳算成他们的?谁能打、谁怂,难道那些官长看不出来吗?真的不知道吗?” “荀太守威名在外,是我最崇敬的女娘,没想到,连她也屈服了那些势力,把我调回后方。多安稳啊,哼。” 王葛等待一会儿,确定对方把烦躁控诉完了,才道:“不瞒祝阿姊,来襄平时我以为能见到荀太守呢,可是连郡署都没机会进。” 祝英慢慢翻身,背对,又恢复惯有的清冷。 王葛不在意,按着自己刚才所想继续说:“我才是初级匠师,怎么就以为有机会见到荀太守?” 祝英解释:“不是。太守……很忙,比起出身,她更看重本领。” “因为我是女娘,我以为制出曲辕犁,算是很强的本事了,荀太守也是女娘,会抽出片刻空闲见我,鼓励我的。如祝阿姊说的,不问出身。可我转念一想,我只看到自己的强处,也如祝阿姊,你也只看到自己的强处。” “咝。”祝英翻回身,劲使猛了,痛吸口气。 “荀太守跟我们不一样,她站的位置高,看到的是许多女娘的强处。她们中有的人未必比祝阿姊弱,比如段娘子?如果有本领的人都爱惹麻烦,惹大麻烦,各个都像我似的想见荀太守,太守先见谁好呢?先解决谁惹的麻烦才对呢?她是一郡官长,把心思整日用到这上头,还有时间忙公务么?” 祝英心虚了,是的,从成为郡兵,得到太守赏识后,她的脾气一年比一年烈,但凡遇到不顺眼的人,只想靠武力解决。这些年被她打伤的人,真没机会报仇、整死她么?不可能的,是荀太守始终分出心思替她向那些势力赔罪。 要北伐了,越来越多的权贵子弟来到辽东郡,如果她照旧这副脾气留在防戍亭,会得罪更多背景深厚的人。她敢断别人前程,别人难道不敢断她命么? 荀太守力不从心了,恰逢王葛把新犁制法呈给辽东郡,推广新犁期间,王葛是辽东郡的功臣。所以太守给她这个任务,让她保护王葛的同时,勉强能算上立功之举。 “你年纪小,竟比我想得深远。” 看来祝英想通了。王葛歉意道:“是我乱说话,祝阿姊不怪我就好。” “今天的事确实莽撞了,本不用到这种地步的。司马韬的棍械没带内力,伤不到你。那厮不是好人,但在这件事上,我办错了。”县令对她杖刑留情,人情是要还的,肯定不是让她还。好糊涂啊,现在才想明白,如果县令不愿通融,司马韬的求情能管用么? 良久,王葛以为祝英睡着了,对方徐徐出声:“我也是会稽郡人,上虞县。” “我们是同乡啊。” “是啊,我们是同乡。” 此时王葛不知,这两句,是对方跟她讲的最后的话。 (本章完) 第283章 三种奖赏 清早,祝英躺过的草席卷着立在墙角,行囊不见了,战马“铮驰”不在院中。 王葛推开另间屋、杂物屋均不见人。坏了!她急忙出院子,正好有个亭吏过路,她赶紧塞了四个钱,央求对方帮忙。 四个钱就是一升粟米啊,亭吏眉开眼笑,劝王葛别急,他先去驿站门口打听。王葛道:“我跟你去。”不然一来一回太耗时。 果然,祝英天没亮就出驿站了。这可怎么办?她身上有伤,能去哪? 王葛又给守门的亭吏四个钱,托其找一下昨天下午守门的亭吏,当务之急是问出段娘子身份,把祝英出走的事告诉对方。 等得知段娘子是郡署“功曹史”后,王葛赶紧往回跑,怕不抓紧时间,祝英更难找回来。这时她已不全是担忧祝英了,也担忧自己。 功曹是负责选拔、评定官吏功劳的,因此功曹的官长功曹史,被谓为“郡之极位”,统管郡署诸曹。也就是说,她献出曲辕犁能得到什么奖赏,段娘子说了算。要是在段娘子心里留刺,她不如趁早离开辽东郡。 普通百姓在驿站内不许骑马,王葛急牵白容重到驿站门时,亭吏旁站着个须鬓皓白的郎君,看脸庞只有二十左右年纪,腰背直如松干,带着天生的贵气。道路的另侧桩上,拴着匹高大的黑马,此马健壮罕见,应是这郎君的坐骑。 四个赏钱没白给,亭吏一边跟郎君点头哈腰,一边朝王葛招手、使劲撇嘴。 她立即上前揖礼:“会稽郡,初级木匠师王葛。” “功曹书佐王彪之。段功曹史让我来告知,祝英恢复武职,已赶往防戍兵营。”他示意王葛到道的另侧说话。 那亭吏催促王葛:“快呀、快呀。”他怕她年纪小看不懂眼色,比她还着急。 王彪之一笑,严厉的双眉如春风拂过,带动整个人和煦多了。“新犁的奖赏方式有三种。” 王葛心头一跳,问:“王书佐,是祝阿姊为我求的吗?”不然昨天段娘子就说了。 “算是。本来也该赏,只不过没这么快。” 复杂情绪冲击着王葛,祝阿姊的人情一欠再欠,只能期盼上天给机会让她还。 王彪之先说考试实情:“平州少有小木件雕刻的郡竞逐赛,按正常比试太慢,五年也考不出来。” “是。” “鉴于新犁的大功,段功曹史想出三种奖赏,都适合你,许你择两种。第一种,凡雕刻的小木件,在襄平官署木器肆卖到五贯以上价格,算一次郡级比试首名。但这五贯钱,要全部捐于孤老所与扶幼院,超过的钱数,你与木器肆平分。” “如果择这种,我不能离开襄平县?” 王彪之赞许一笑:“五郡之地唯襄平县富,在本县卖不出高价,别处更难。第二选择,只要在辽东郡参赛,每场郡级、包括州级比试,输了后许你不受罚。” “第三选择,如曲辕犁一样,改良农械、兵械,按功劳大小折算首名次数。曲辕犁可折算二十次郡级首名。此方式在平州一直对初级匠师、中匠师敞开,五郡相同。这选项有条件,必须在郡治首县为匠吏,按标准契期是一年,段功曹史知你想去玄菟郡增长见识,许你半年期即可。唯有平州、凉州二地的匠吏期,半年可抵别郡一年。” 王葛喜出望外,昨天还对段娘子略感不满呢,现在心里已经窜出个小王葛,满含崇敬与感激,给同时窜出的小版段娘子捶肩捶背。 首先,她在会稽郡得到过一次首名,这样一来,只需再赢七十九场就行了。再就是,她肯定会择第三选项,那初级晋升中级的另个条件“须在官署匠肆为吏一年”也能满足了。 “我选第二和第三!”根本不用犹豫。 选第三项就得选第二项。不然输掉比试的惩罚说不定就是:在某郡、某县充当劳工若干年,令第三奖赏项变成了空谈。 另外,王葛骨子里认为,通过正规考试获得的名次最踏实,选第二奖赏项,凭的是诸匠师各显本领,她不停参加考试,还能再提升基本功。 “好,那就这样。立吏契要至郡署匠肆,到时一并把新的常住匠师竹牌领取。” “是。”王葛见对方要上马,赶紧问:“王书佐,我有机会跟祝阿姊通信吗?” 王彪之摇头。 王葛黯然。 “我记着这事,若有她消息,我找人转告你。” “王葛谢书佐。”她郑重揖礼。 王彪之跃坐马背,俊貌白鬓,更显冷峻。 王葛个矮,加上离得近,王彪之道声“告辞”时,只瞧到她撅上天的鼻孔,险些失笑。 “王书佐放心,我今天就把改良的兵械图画好,明天带到郡署匠肆。” “好。”等等!她说什么?刚起步就转弯,黑马原地旋转两圈。 这可把白容骄傲坏了,可劲儿的嘶鸣,王葛拧头瞪它:闭嘴!人家是长得壮,起步当然慢。 王彪之下马,惊讶而问:“改良兵械,王匠师已有筹划?” “是。” 二人又片刻交谈。亭吏不时斜眼瞅,瞅得龇牙咧嘴,理解不了王书佐这等人物,长得跟神仙似的,怎么说着说着蹲下了? 匠师大比考核中的改良兵械,不能由王葛扩散,这点王彪之明白。以后为辽东郡改良的,王葛同样得签密契。 “飞辕寨,模图是这样的。既能每车钩连,围成临时营寨,也能拆分出来,以车为盾为门,结合箭兵、弩兵形成防守阵。另外,此车可根据一人力量,装两到三层铁枪。令一人能够驱动此车,但载盛的武器能供二十至三十兵卒使用。王书佐,觉得如何?”能折算郡竞逐赛首名次数么? 王彪之看出她眼里的忐忑,问:“根据刀车改的?” “是。”当然不是她改的,是后世一位叫“许洞”的北宋小官创造的,记载在他著的兵书《虎钤经》中。那个……王葛也捎带着感激一下前世的林下,他有段时间研究冷兵器、古代兵械,比如这飞辕寨,她就是在他的讲解下,做过好几次模型。 上次噩梦后,她才多回忆出几桩往事,假如林下也投胎转世,会像她和二叔一样,也忘掉许多前世的事吗? 王彪之用石片把图抹除:“我回去报兵曹。你不必去匠肆立吏契了,画好带尺寸标准的模图后,自有亭吏护送你去郡署找我。” 王葛欣喜:“是!” 哎呀,她志得意满的再次仰头送别王书佐。 王彪之温柔回笑:得跟段功曹史说,他们尽管很看重这小匠娘了,但仍然不够看重。必须,将王葛留在辽东郡! (本章完) 第284章 为攘夷狄,甘舍此躯 制标准模图需要平整的木料以及笔墨,王葛跟守门老亭吏一说,此亭吏比办他自己的事还着急,立即跟旁人换岗,带她去木肆要木牍,去亭署要笔墨。 亭佐正好在廨舍,得知是功曹王书佐让王葛制木器,没等郡署消息就遣一名姓皮的求盗,跟老亭吏一起守在王葛院门外,令她安心制模图是一方面,也可替她跑腿做事。 王葛这才知道,老亭吏没名没姓,退役之前是郡兵,绰号“隼”,也有叫他隼郎君的,曾干到什长的武职。 闲话不说。 王葛开始制飞辕车的模图。不着急书于木牍,她先清理干净庭院,在地上画出若干方框,标顺序,画图。 此兵械的要点是要保证流动性,单独的兵车也可称“飞辕门”,每车以铁钩相连,组成兵阵后,叫“飞辕寨”。两个铁钩间可系粗绳,用牛牵引。 第一个方框内画整图。 分解图非常零碎,包含车轮构造,竖立的四条车竿的尺寸标准,横木、以及横木上的钻孔大小、还有铁枪穿过横木前后的尺寸。最复杂的是车体下端的两根方木,因为它们既要连接两个车轮,还要一端固定好立竿,另端架底层横木。 标注尺寸时要将《虎钤经》中的宋朝尺寸,换算成晋朝尺寸。比如四根立竿,兵书记载的长度为六尺五寸,换算后是八尺三寸八分。这点倒是容易,不过前世林下没有在《虎钤经》中查到飞辕车的车轮规格,她只能按前世制的模型,等比例标注。 术业有专攻,此时代有车匠师,只要看到辋、毂、辐,以及自车辋而起的两侧竿方形制,她相信对方比她更明白怎么制轮利于飞辕车的稳固移动。 每个分解图,思路上觉得改无可改时,开始制模器。模器与图的比例要固定,需要制双份,多出来的当然是拼接成完整的兵械车。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老亭吏敲院门给她送晚食,发现午食都没动,水也没喝。“这样能行啊?先吃饭再画。”他生怕自己忍不住窥看地上的图,坐到柴垛那催促。 王葛笑嘻嘻道:“天黑我再吃,不然看不清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去亭署要俩行灯,挂上行灯就能看清了。吃饭!”最后,他回头严厉叮嘱。 “是。多谢阿伯。” 夜色降临,匠师区凡住人的院子全亮着灯笼,他们几乎全是天工匠师,不能像巧绝匠师似的在屋里雕刻小木件,只能在院中忙碌,无论春夏秋冬。 往常老亭吏和皮求盗也知道这点,接了保护王葛的任务,一天都呆在匠师区,才感同身受木匠师的辛苦。 皮求盗小声说:“在咱平州考郡级试、州级试是容易,一场场的比试多,但匠师人数也一年年多啊,要继续这样,我看也容易不到哪去了。你说这些人,都已经是匠师了,能当吏,还可以做考官挣些闲钱,为啥来边郡受罪?一个个混得跟乞儿一样。” “说错了,这不叫混,叫争!有本事的人才争,没本事的叫混。” 这时扶幼院几个大些的孩子手拉手朝匠师区过来,白天好多匠师都不在,只有日落到亥初夜禁的时间段,他们才能见到更多匠师。这里已经形成惯例了,匠师住的地方院门全敞开着,任这些孩子进院看,学匠活。反之对匠师也有好处,可以让孩童们帮忙递工具、搬动木料。 孩子们很聪明,发现这处院子有俩亭吏守着,不但不多嘴问,还竖列成线,紧挨对面的院墙走过去。 老亭吏回头瞅眼:“谁要被王匠师选中,可有福气喽。” 子正,王葛睡觉前,把茅坑旁的木柴重新垛,其实昨天已经挪动过,人蹲下来后挡得挺严实了。进屋后,看着墙角的黑影,席还在,人的行迹已然不知。 祝英,珍重。 百里外的一野亭,祝英在亭中坐了许久,月光洒进一半,把她的脸庞照的比白天光洁。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嚼着草根。 鼓吏在更鼓旁,倚大鼓犯着瞌睡。 好安静。 祝英唇角漾开一丝笑纹,想起了王葛。和这小女娘认识才两天,她怎么牵挂上了呢。初见对方,啰里啰嗦不停,比跟段娘子呆在一起还吵。可后来她察觉了,王葛话很少,之前啰嗦不过是套她的来历和试探她性格罢了。 再后来,王葛点醒她。是啊,当初学成武艺,是为了报效朝廷才来的边郡,是自己愿意投奔荀郡守的,没被强迫。怎么晋升武职后,开始计较个人得失了呢?怎么受委屈从不自省,只知道埋怨官长不护她呢? 北伐大业,得由千千万万不计较得失的将兵合力,才有成功的可能。她,祝英,要变回原来的自己,重新做一名驰骋在前的普通骑兵,愿为夺回中原土地而拼杀。 就如她从上虞县出发时的勇气与信念一样:我,不作威福,不结私交,为攘夷狄,甘舍此躯!我,是侠女祝英! 寅正,鼠从王葛脸上踩过,被踩醒了。 也好,瞬间不困了。她刚把行灯点亮,老亭吏就听到轻微的动静,也醒了。院门特意留出道宽缝,他连咳两声,王葛过来,低声道:“我习惯早起,阿伯不用管我。” “快忙你的,快去。到早食的时候我去取,你啥都别管。” “是。”感激的话不必一说再说,王葛要在上午制完模图和模器,必须抓紧每刻时间。说好了下午去郡署,就不能食言。 另外,她还要多画一物,就是后世人人熟知的风筝。王葛知道祝英去打仗了,自己无法报恩,就将这份恩报于其余兵卒,报于各防戍营寨、亭驿。 现在晋朝尚无“风筝”一说,能飞于天的木制风筝,仍沿用最早的叫法“木鹞”;竹制风筝叫“木鸢”或“木鹊”;纸糊的叫“纸鸢”。 不管什么叫法,都不允许私人的肆铺或货郎售卖,只用于军事防戍。这些都是桓真告诉她的,在会稽郡时少见纸鸢,从进入兖州后,沿途多了起来,驿站会将纸鸢放飞很高,旅人远远瞧见就安心了,知前方安定。 可是夜间呢?旅人是瞧不到的。如果城池有变,夜晚也无法靠纸鸢向外传消息。直到五代时期,一位叫李邺的官吏在纸鸢上绑了竹笛,风吹如筝音,才有了“风筝”的称呼。 2006年,风筝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惜的是,尽管潍坊的风筝节世界闻名,但关于风筝制作的古文献很少。 王葛前世学制竹时,做过不少大型的风筝,那就由她开始,多为这个新晋朝的后世,留一些风筝记载与传说。 飞辕车制作标准复杂,为避免水文字嫌疑,不写具体了,感兴趣的书友可自行搜索。 另外,我知道传递信号的方式多种多样,因为本文宣扬非遗传统文化,所以主角制风筝,不制国外的,比如通信塔。 (本章完) 请假 对不住友友们,加班中,今天又更不了。见谅见谅。   第285章 功勋令 七月初十,即使在辽东地域,盛夏的骄阳也足够炎热。王葛作为匠童考试的一名考官,正尽职尽责的巡视考场,还要辅助主考官从考生中挑出有天赋者。 如今她已是郡署匠肆的吏,也是平州年纪最小的匠吏。 唯有平州、凉州特殊,每年有三场匠童考试,分别在三月、五月和七月。匠员年龄不能超过九岁,无其余限制,一次没考过,下次可继续参赛。王葛还被告知,考生只要制出草鞋,或搓出一盘草绳就给过。 她想过考生数量会很多,但襄平县有千余匠员参加,还是大大出乎她预料。最小的考生才五岁,一个个穿着灰旧,基本都在搓草绳,编草鞋的少见。 唉,要是阿菽在这里考,别说匠童,估计匠工都考出来了。当然,有利就有弊,边郡之地从准匠师考开始,难度跟别郡是相等的,在最好的年华没练出基本功,始终考不上准匠师,前期的等级就废了。 王葛在考场巡视一圈得耗许久时间,发现异族匠员真的不少。 在平州,不管何族何部落,只要成为朝廷的自耕农户籍,生活保障就会跟汉家百姓一样。年复一年,汉家百姓也早接纳了这点。这是好事,往后朝廷的各项仁慈政令,会随着得到利益的异族百姓传播,吸引更远方的人来。 考场四方位都有考官休息区,王葛吃着午食时,不免自喜。前年她还在考匠童,因年龄大受了不少白眼,可现在呢,她成为年龄最小的考官。多少羡慕的眼光投在她身上,这些人肯定猜测她吃了不少苦,但究竟吃过什么样的苦,每次都是怎么挨过来的,只有她自己能体会。 隐隐约约,天空传来筝鸣,她顺声音遥望,那是绑了竹笛的木鸢。那天把模图交给郡署,她哪敢提及“风筝”的名,只说偶得此念,想让旅人夜晚行路时,能凭借木鸢的声响辨别尚有多远到达驿站。至于绑上竹笛后,木鸢能不能发出声音,声音有多大、可传多远?都得现制现试。 也因此,王葛知道除了不可以私自经营木鸢外,朝廷还不许普通匠师制作。制此物的匠人都是墨家传人,被称为“天志”。 那天,王书佐跟一名天志中匠师带她近距离观看了三种特殊木鸢:第一种,若干木鸢组成的鸢阵;第二种,靠机栝力量飞天的大型鸢,只有无风天气时使用;最后一种令王葛震惊,无牵引线,也是凭机栝力量升腾,形制很小,对风力有要求,只要在大风条件允许内,此物可飘浮数百里远。 就在王葛增长见识的同天,东夷府接到加急公文,朝廷发布了新令,不仅关系到大晋千千万万的有志之士,也影响了王葛接下来的生活与计划。 此新令为:功勋令。 “还是王匠师这样在年少成名的好啊。”一考官和另个考官交谈,特意提高嗓门。 王葛中断出神,加速吃饭。她头回做考官,不能被别人传她偷懒。 另个考官苦笑:“谁不想年少时候把前程搏出来?那不是本事欠缺,搏不出来嘛。” “咚”一声,不如鼓被敲响,最近的区域有匠员被淘汰了。 此考官接着刚才的话道:“你瞧,搓草绳都有不会的。” 王葛吃好了,快步离去。高嗓门的考官心里更不得劲:“咱们怎么说也长她好些年纪,来去全不跟咱们招呼,颇有些目中无人啊。” 她装没听到,此处休息区的考官有十几人,都是初级匠师,估计没几个是双初级的,按理她资历高,凭什么她主动招呼。 王葛一边看匠员们考核,一边继续想“功勋令”的事情。五年后,朝廷要启动海路远航,凡功勋数达到要求,均可获取远航名额,此名额仅限本人使用。无意远航者不得参与功勋令,以免郡县职吏增加不必要的统计任务。 木匠师获得功勋数的方法有:改良兵械、农械;担任匠人比试的考官;所制器物在官署木器肆售至要求的钱数,可兑换一个功勋数;两次郡竞逐赛首名算一个功勋数;州竞逐赛首名算三个功勋数;国竞逐赛首名算十个功勋数。 这里面又细分许多,非常繁琐。 首先说“改良兵械、农械”这项。能换算多少功勋数得由将作监考核。拿曲辕犁来说,已被会稽郡上报朝廷,辽东郡给王葛的奖赏“二十次郡首名”,便不能折算为功勋数,因为一项功不能重复领赏。 飞辕车和风筝,正好赶上功勋令的公文了。王葛想用它们换成功勋数,就得由东夷府报朝廷,将作监返回考核成绩后,东夷府由成绩强弱给她相应的首名次数奖励。 别以为只是程序颠倒这么简单,当将作监把成绩返回辽东郡后,哪有打铁趁热时领到的功劳多啊。说不定,到时只有功勋点奖励,不再另给她郡首名的奖励。 其次是“担任考官”这项。不限地域,但必须匠童、匠工、准匠师考、匠师大比这四项相加,才能兑换一个功勋数。靠此项最多只能挣三次。初级匠师仅有资格担任匠童比试的考官,好在此项没年限要求,等她成中匠师后,一定能挣到这三个功勋数。 然后是“出售木器”项。限地域。初级匠师在同个郡署木器肆售的器物,累积价值达到百贯可兑换一个功勋数,选择了兑换,卖的钱当然不跟匠师分成,要全部捐给郡署;中匠师制的木器,需要售到千贯才能兑换。等级再往上的匠师不准参加此项。 最后是“郡级、州级、国级比试”项。不限地域,最低等级要求是准匠师。莫认为这项对匠师是锦上添花的事,反而是雪上加霜!这代表在某一领域特别优秀的初级匠师,或已经凑够百次首名的,为了兑换功勋数,会反复参加他们擅长类型的郡竞逐赛。 幸好中匠师只能参加州级比试,不允许向低等级比试覆盖。 言归正传,那天王葛是没犹豫多久,就选择用飞辕车和风筝换了七次郡首名次数。但这些天她的心很乱,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后悔。 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匠师为何针对她,理由很简单,就是功勋数分两档。一档是十九岁之前,另档是十九至六十岁。一旦超过十八年华,对手就变成拥有无数经验的壮年匠师了,怎么跟人家拼功勋? 王葛想出海,想见识这个时代的海运辉煌,尤其王书佐说,都城已经铸好了两座功勋鼎,凡在两档内的佼佼者均会刻名鼎上,功勋令中称此举为“金鼎留名,功传千秋”! 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每次想到这,她的心都激动澎湃。 但她来边郡为的什么?她不敢好高骛远,不敢拉长志向,无论远山顶的风景如何绚丽,她都要先迈过前头的山才行。这两年,必须凑齐百次郡比试首名,拿下中匠师! (本章完) 第286章 冤家路窄 襄平县的匠童比试都是一天就结束,快酉时了,小匠员们看到每个巡场的考官时,目光皆透着询问:我考过了么? 当然考过了。 随酉初的鼓声,王葛引领部分小匠员离场,那些七岁以上的得协助匠吏运输材料,扫场地。 酉正,王葛离开人头攒动的考场,终于清静了。官道两边是望不到边的耕田,农人辛苦,日落才陆续归家。夕阳照着一顶顶斗笠,他们相互间的谈笑时有时无传来,令天与地充斥着生机勃勃。 恍惚间,王葛在这些人中看到了大父母,眨下眼睛再看,当然没有。 白容知她心意,悠哉缓行,且她往哪望,它也往哪望。王葛渐被白容逗笑,问它:“种地苦还是做木匠苦?” “嚏。” “哦,你最苦是?” “嚏。” “那就苦上加苦。驾!” 立吏契那天,在王书佐建议下,王葛住进了郡署吏舍。吏舍集中在郡府东侧,占地挺大的,像王书佐这种世家子弟住的是独院;像何职吏普通出身、但资历深的,是三人一院;王葛住的是五人一院。 别以为五人一院就最差了,还有十人一院的呢。 吏跟吏的俸禄更不相同。段功曹史算是底层吏中职务最高的,每月俸禄是十一斛粟米,和她同级别俸禄的还有都亭长、诸曹史等;书佐、亭佐、郡兵伯长等,次之,每月八斛;职吏、循行、门下贼曹等再次,每月六斛;王葛每月三斛粟米,跟散吏、亭求盗、游徼相同。 三斛,合每天一斗。用不了这么多谷粮的,可折算成铜钱,不过若选择折算钱,就得折一半,也就是半谷半钱的发放形式。这点王葛理解,不然太增加职吏的工作量了。 就这样,王葛每月领一斛五斗粟米、六百个钱,再多出的粟米正好在市肆中换蔬菜和豆、酱。吏还有许多隐形的福利,比如廨舍管白容的喂养,发放四季吏衣、足衣,每五天休沐一天,吏舍有专门的休沐区。 也因此,她知道试犁时县吏为何干活拖沓,非得耗到午后才归县署了,原来县署的福利多一项,出县郊半日就有差补。 啧啧,羡慕啊。她是郡吏,在县郊过夜才能算一天差补。 “驾!让道!” 后方的疾驰声令王葛来不及看,纵白容往道边贴时,一队骑士陆续越过她,身上全带有血迹,其中一人掉落个方形布裹,滚到白容前头。 王葛急令白容停下,看向对方。真是冤家路窄,又遇到了司马韬! 对方揪着缰,转向她,目指气使:“劳烦,拣起来!” 其余骑士有两个停下等他的,刘清跑远又回来:“司马韬……” “你要不跟我讲话就永远别讲!”司马韬骤然暴怒,继而对王葛再次下令:“拣起来!” 拣就拣。王葛下马:“我可以拣。刘郎君愿告诉我这是何物么?” 刘清皱眉不语,司马韬回头一瞥才反应过来,先小声骂句“竖婢”,再扬声、带着鄙夷口气道:“想离间我二人?哼,还是我告诉你,里面装有人头!我等在前方与敌厮杀,连生死都顾不上,怎么,劳烦你弯弯腰都嫌弃?” “不敢。”她双手捧起。 “打开!看看摔坏没有?” 都人头了还在意摔坏?不过对方势众,她不敢不服气,一手托稳布裹,一手解布结,另两个骑士也靠近,跟瞧热闹似的互打眼色。 木盒一露,难闻气味也随着出来,她手心不停渗冷汗,动作不停,直接打开盖子,确实是糊了石灰的首级。躲不开这一眼,她看到这颗人头上编了若干辫子。“无损坏。” 王葛盖回木盖,系好布结,双手捧近司马韬。 “你太矮了,以后多吃些。”对方临走不忘讽刺她一句。 嚣张的笑声远去后,溅起的灰尘落地。 王葛踩两次镫才爬上马背,胆怯令她羞耻,更加重恨意,她脸庞少见的浮现出狠色。之前她因关心桓真三人,特意问过王书佐,乡兵如何获取功勋数?然后知晓谍人与敌方斥候的首级,一颗值一功勋数。 所以司马韬和刘清急速往城内赶,很可能是知道了功勋令,恰好立功的地方又不远,就回来用敌人首级换功勋数! 回到吏舍,王葛刻意去想那颗乌糟糟的死人头,就跟去年被聂娘子尸体吓住后的方法一样,恐慌逐渐消退。 同住的四名女散吏全是因伤退役的骑兵,分别姓专、邹、钱、南。王葛年纪小,不但相貌讨喜,还懂事勤快,四人已经把她当自家阿妹看待,见她回来后总走神,还时不时皱紧了眉头,就明白王葛肯定遇到事了。 天黑透,王葛进杂物间忙活,门大敞着,邹娘子在门外过路三趟后,忍不住了,蛮力扯她出来。“行了,黑黢黢的,明天再收拾!” 专娘子挑着水回院,“哈”的一笑:“还没问出来?阿葛,你要实在闲不住,去挑水,我正好歇歇。” “是。” “是什么是?”专娘子假意发火,“今早还好好的呢,说,出啥事了?再不说,我把桶扣你头上!” 王葛知道不能再藏掖了,要说就说真心话。 “阿姊,不是我不想说,我很想说,刚回来时我就想说。其实不算大事,今天遭遇的,要换成几位阿姊,兴许你们还很喜欢哩。但搁在我这就成了……傍晚我在县郊官道遇到一队骑士……司马韬和刘清就因为那场考核……祝阿姊被我连累……敌人的脏头颅我怕什么呢……所以是我胆怯、我自己不争气……万一你们知道后替我出气,不就跟祝阿姊一样被我连累了!” 讲述过程中,王葛一会儿学对方战马陆续刹停,一会儿学司马韬用鼻孔说话,又学刘清皱着倒八眉识破她的挑拨诡计,再学白容四腿打颤、她自己也浑身剧抖的怂样。 总之,她不但没掩饰当时如何窝囊,还讲得诙谐又夸张。专娘子笑得直拍桶,邹娘子在后头踢她腚都不管用,南娘子弯腰捧腹,钱娘子过来戳一下王葛额头:“行了,哪有这样数落自己的。司马韬确实勇,但士兵可不能只管在前线厮杀呀,还得有护着百姓的心。你才多大,乍见死人首级肯定害怕。”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晚上我想睡中间。” (本章完) 第287章 二人留一 夜里亥初,专娘子观望完外面,回席坐下。其余三人问:“阿葛还在画圈?” “开始画方块了。” 南娘子:“啊?那不跟往常一样,还得再画一个时辰?” 专娘子:“这是好事,看来忘记人头的事了。” 邹娘子:“哪那么好忘,咱们第一次时都做噩梦呢。” 南娘子:“要我说,那个司马流才是怂货……” 钱娘子:“司马韬。” 南娘子:“哦,这司马波才是怂货!” 哈哈哈哈,满室大笑。 击柝声再响,已是子时。今夜任务完成,王葛把长短规格的木棍都放回杂物屋。规格不一,决定她画圆画方时的高距不同,才能进一步精炼基础技能。 回居室,席子已经铺在钱娘子、专娘子中间。 王葛原先睡在最东侧,钱娘子睡在最西侧的。鼾声已起,争相震耳,是专娘子和南娘子发出的。王葛刚躺好,钱娘子就轻声问:“每晚练这么久,是来边郡的路上耽搁了练,还是一直如此?” “一直这样。” “真好,你这么小就肯吃苦,会越来越强的。” “嗯。匠师有匠师的强,再比一次,我还会赢过司马韬和刘清。” “你呀。”钱娘子好笑得轻戳王葛额头:“我特意不提他二人,你偏说。” 王葛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忧心道:“只是我时间紧,跟他们耗不起。” “放心,他们不会久留襄平。” “可我才来不到一个月,已经遇到两回了。上回有祝阿姊帮我挡灾,这回亏了道旁尽是归家的农人,他们才不好太放肆。下回呢?我就是一木匠师,只想好好制器,多挣钱,让我大父、我阿父看得起病。等我有本事,我大母才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大母的手总长冻疮,一到冬天就裂血水,每年到仲冬时,好容易可以歇了,她却要接给富户缝衣的活,多挣谷粮,让我们姊弟几个在寒冬也能吃够七分饱。” 王葛强忍哽咽,继续道:“钱阿姊,你知道么,有个恩人给我家几盒冻疮药,很贵的,我大母舍不得抹,然后坏掉了,她哭了好久。” 钱娘子连席带人将王葛扯过来,拍着她肩膀安慰:“别哭,你这孩子,怎么让我这么心疼啊。别哭,要不这样,明天我去找官长说说,许我跟着你,一直到司马韬离开襄平。” “官长能同意么?” “能的,能的。这下放心了么?快睡。” “嗯,其实我也没那么怕他。” 钱娘子忍笑:“是是是。” “半年后就更不怕了,我离开平州,以后遇不上他了。” “是是……什么?” 次日一早,功曹署区。 段功曹史、王书佐都拧着眉头听钱散吏复述王葛的话,听到王葛想吏期一结束就离开平州去凉州,二人眉间锁得更深。前者问:“去凉州,她知道平州离凉州多远么?就算平安到那,无特殊匠功,就得和别的木匠师一样,要耗多少年……” 段娘子说到这顿住,在匠人方面,凉州跟平州最大的不同,就是巧绝匠师挺多。王葛还差七十二次郡级比试的首名,且这小女娘有真本事,只要不停得考,说不定两、三年能考完。 王彪之是多灵透的人啊,一下就猜出功曹史在愁什么了,他出主意道:“待她契期临近结束,可用飞辕车起效的理由,再补她几次郡首名次数。只要她续契,续几个月,就补几次。” 段娘子没好气道:“真以为我一人说了算?没给她补完,我这功曹史不要做了!” 王彪之问钱娘子:“她还讲什么了?” “讲她制物的一些心得。” 心得? 钱娘子见官长都一副想听的样子,便继续复述王葛之言:“她说心情愉悦时最易触发奇想,将寻常器物改良为不寻常。此‘不寻常’非用时麻烦的意思,相反,一定要让使用的人觉得简单、顺手,新器物才会传扬开,也利于后辈匠人再次改良。比如她最初制火折子……” 段娘子手臂微抬,钱娘子停住。 “算了,你先说。”她没想到火折子出于王葛之手。 钱娘子:“是。她制出火折子后,觉得制此物又费时又费钱,莫说寻常百姓用不起,就是普通富户也以此物为奢。阿葛……王葛就想,能不能用极易燃的火条做替代物?稍遇火星就速燃。” 王彪之随这番话深思:“若真有此物,可在军中推广。” 段娘子:“嗯,尤其斥候用得上。” 钱娘子是谨慎人,见两位官长又齐齐看她,解释道:“王葛仅有制火条的想法,一直没静下心思索。然后我问她在家乡还制过什么?” 段娘子、王彪之均向前倾身。 “她说还制过戳不倒的竹器,叫不倒翁;随意放在尖物上就稳住的竹蜻蜓;牵线打架的小竹人;对了,如今府里、军中用的灭火筒和滚灯也出于她之手……” 段、王二人前倾的越来越厉害。 可惜接下来,钱娘子遗憾道:“剩下的,她陆续跟会稽郡署签了密契,不能私传。” 段娘子呢喃道:“这就不少了。”然后坐正,半眯眼,微仰头。 王彪之不打扰对方斟酌,起身,示意钱娘子随自己出廨舍。外面庭树碧绿,被阳光映的更显盎然。 他吩咐:“王葛遇到司马韬的地方是郡署耕田,你这就回去,找几个常在那处巡视劝农的循行小史,问出司马韬几人仗势欺王葛的证据。” “当时要没人看到呢?” “王葛都跟你说了……亏了道旁尽是归家的农人,这话,就是让你传给功曹史,当时有人证。” 瞬间!钱娘子头皮都麻了,眼睛眨巴好几下:“书佐是说……书佐是说王葛知道我是功曹史安排在她跟前的?” “嗯。你想,她平时是多话的人么?告诉你这么多,目的其实是跟功曹史谈条件,辽东郡要么留她,要么留司马韬。” “留、留,那肯定……”肯定留王葛啊! 王彪之看穿钱娘子的想法,浅笑。是啊,二人留一,留谁弃谁,根本不必考虑。关键是留人的条件! 今天的事,令他越发欣赏王葛。这小娘子把司马韬欺人的证据递出来了,如果功曹史珍惜这位天赋匠师,那么顺着王葛递的证据仅处置司马韬、不算其杀敌的功勋数可不够。 柝(tuò):巡夜打更用的器物。有铁制或铜制的刁斗,平时煮饭用,本文第35章出现过;也有最简单的木柝。 (本章完) 第288章 游街 与此同时,郡署木匠肆。 这里的匠工全是从邻近郡地雇佣的,尤其东莱郡,每年固定由掖县、黄县两处津关,用海船载大量匠工至辽东郡的沓津县。他们的最低等级是中级匠工,在标准工钱的基础上,享有东夷府和辽东郡的双重补贴。 王葛的任务是察验,验匠工制的木器跟模器的误差在不在允许范围内。因为全是兵械,仅靠匠吏抽查是不够的,辽东郡给匠工高工钱的同时,对他们的要求当然也格外严苛,匠工之间,要以五人为“伍”,相互间察验联保,一人犯错,五人同罚。 巡视一圈木肆后,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王葛是樟木区的普通匠吏,女匠吏少,连她一共四女吏一署。其余普通匠吏全是十人一署。 坐入自己席位,案桌上的木料是好几个掌心大小的樟木块,从废料堆拣的。左手边的木盒装满了工具,是肆内提供的,只可在匠肆使用,不能带走。右边的工具、连同箧笥是她自己的。 她打开箧笥,取出曲凿,开始雕木球。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想恢复前世的鬼工球水平,得一层层磨练。鬼工之意,既指同心球可层层转动,还指每层球上的镂空花纹被雕琢得鬼斧神工。 所以下刀前,小小空间上的布局已经设计好,比如雕刻哪方面的花纹,想寓意什么。这些可不仅涉及规矩尺寸,全是要画出来的。然后,等规格的大孔留几个、小孔几个、花纹的各镂空点;小孔是为了图纹需求的美观,还是为了掏里层的球体,有实际用处;外层圆球上,花纹可刻几层,最高的点离孔壁有多厚,孔壁留多厚;每层球的图案相同,还是各不同,或者旋转为同心时形成扭曲螺旋。 另外,用木料雕鬼工球,在画图案这一步就得顾及木料的纹理。 总之,鬼工球的花纹可以繁琐,但须与雅致、协调并存,不能一眼看去缭乱,然后越细观越头晕恶心。前世王南行最开始几年雕出来的鬼工球都有这种缺点。 当然,现在的王葛离王南行那步都远。当务之急要拣起来的是外层球雕刻,以及同心球的完美分离。 匠署的工具很齐备,平凿、弧凿、斜刃凿均有,就连后世惊奇的铜卡尺也有。可是想剔里层的球体,还得用她从家乡带来的曲凿,一共二十把,角度和凿刃的长度、宽细各有不同,是她画了模图,在瓿知乡铁肆打造的。 细碎的木屑但凡粘在她手上,就被一口吹飞。王葛把它们想像成一个个小司马韬,吹飞的瞬间向她惨叫:“啊……你等着!” 匠肆的空闲时间很少,王葛没雕刻多会儿就得巡视第二趟。时间在一趟趟行走、察验中过去。酉初,一天的职事结束。同署的三女吏羡慕王葛不已,她们可没给郡署立过功,得再忙两个时辰才能休,且得住在署内。 夕阳彩霞,将热闹的街市又增添几分绚烂。 王葛今早背着粟米去匠肆,为的就是回来路上兑些菜吃。卖咸豆的商人问她要不要剩下的腌兔肉和卤猪尾,可以给她打些卤汤。 王葛笑着摇下头:“阿叔,我只要咸芥菜和咸豆。” “哎哟不巧,芥菜没了,过段时间就下来新鲜芥菜,去年腌的都卖完了。” 王葛抱着一小瓮咸豆继续逛,看到感兴趣的就问。 “貂皮多少价?” “羊毡怎么卖?” “这铜面具有意思,怎么是双面的?不是本地进的?难怪。” 她像刚进襄平时一样,带着急于熟悉这片土地的心态,重新感知所遇的人、所见的物,以此抚平浮躁、焦灼了一天的情绪。 其实王葛一早就知,段功曹史或王书佐肯定会在她身边安排眼线,这不是坏事。 专娘子四人都早就住进那个院落,谁才是眼线呢?通过几天的观察,她发现睡觉总打鼾的专娘子、南娘子性格相似,外向而热情。邹娘子跟钱娘子稳重,前者是因为年纪长,阅历多,可钱娘子才二十出头,那她的稳重应是天生的,且她记忆力极好。 之所以确定眼线是钱娘子,首先因为昨晚的席子位置。钱娘子本与邹娘子挨着的,前者在最外侧,可昨晚二人调换了位置,以她们平常表现的性格,一定是钱娘子主动跟邹娘子商量的。 然后,当钱娘子说找官长保护王葛,在还未请示前就敢说官长会应允,说明钱娘子自信她的任务就是保护王葛! 是眼线,那就履行眼线的职责。 钱娘子是聪明人,一定已经知道被她利用了,可是没办法,非王葛想利用人心,是这个世道一直用鞭子抽着她,让她不得不变成处心积虑的人。 处心积虑没什么不好,处心积虑才能存活,才能从背脊中撕开羽翼,撑住一家老幼的风雨,才能不被司马韬这种世族子弟想捏就捏、想辱就辱! “让道……让道……”后方两列矛兵一边喊话,一边将道中格挡出来。“诸乡亲,这八人在郡郊杀敌,虽有功,但他们返回途中用人头吓唬百姓,所以绕郡署游街一时辰,以示惩罚。” 已经扔出树叶、土坷垃的百姓赶紧掩面。杀敌是大功啊,虽说吓唬了百姓,但足以抵过。 可司马韬、刘清几个骄傲惯了,只觉得周围目光像汇成洪水的雨珠,不停往他们脸上打。且他们在矛兵每次陈述清楚犯错的原因后,都得接上一句话:“我等知错,以后不会吓唬百姓。” 好多人在笑,还有起哄让他们大声点的。 啊……好丢脸! 尤其司马韬,因为他走在最前。猛然间,他狠咬腮,额暴青筋。 冤家路窄,竖婢也在道边! 王葛夸张的嚷:“哇!快瞧,这郎君个头真高,一看就是饭袋子,能吃!”她说着还比量着对方的高度。 吵杂人声中,只要不特别注意,其实她的喊声不算引人注目。她再对刘清喊:“郎君是聪明人,勿再和小人一路。记住我的话,屡败屡战是勇,屡战屡败是蠢。” 刘清真想一头撞死王葛!亏他还有个“山阴小诸葛”的绰号,竟败给一小女娘两次!下午,本来等着功勋数公布后,他就起程去不咸山防戍营的。哪知道十几个农夫涌进郡署告发,他们说:“昨天傍晚在县郊,有骑士用死人头吓唬无辜百姓,对方还是个娇弱小女娘!” 娇弱?呵。 百姓闲的,不管庄稼了跑来郡署告这个?怎么上午不来?呵。 功勋数不够抵罪,今天先游街一时辰。先是什么意思,表明接下来还有惩罚!呵。 来辽东郡不到一个月,王葛立了什么功,能让郡署为了她这么兴师动众?同样是不到一个月,自己呢,被司马韬连累,游街了! 天,不承认倒霉都不行。 (本章完) 第289章 请罪 幸亏县署有闹事的,引得百姓纷纷散去,不然刘清会郁闷到内伤。 县署出啥事了?王葛正好听清议论,是一县吏外出办事,都回到东郊了,却找了家农户借住一宿,结果夜半惊坐起,旁边多了个娘子。此吏当时就吓跑了,天亮后农户来县署告状,担心官官相护,说啥也不进廨舍,非得当街论理。 后来门下史亲自劝解,让人先回去等消息,哪知道临近傍晚,这家人又回来,还带了邻里作证。现场正闹腾的时候,一醉夫把南门口的建鼓扛起来就跑,跑出几丈远,瞧热闹的鼓吏才发现。 听着都乱。王葛不再跟随乡兵队伍,加快步伐回吏舍。 正是庖厨供晚食的时候,果然,只有钱娘子在,笑容微有尴尬。 “阿姊没去吃晚食?” “不急,杂物屋有好些蛛网,我清扫一下。” “我帮阿姊。” “好。”钱娘子心里嘀咕一天了,王葛真有王书佐说的那么早慧?疑惑归疑惑,她还是按王书佐叮嘱的,如实道:“司马韬的事我已向功曹史转述,她会还你公道。” 王葛揖礼:“那我便放心了,谢钱散吏。” “听着……不习惯。”钱娘子强笑一下。杂物屋的蛛网只有一处,扫干净后,她没活找活,把垛在北墙的木柴往南墙堆,边讲述:“我去了你遇到司马韬的路段,有百姓为你作证,下午兵曹就定下了他的错。” “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司马韬、刘清都被押着游街。” “嗯,错虽是司马韬犯的,但他们八个人杀敌三人,来兵曹是想一起领功,既然都想挣功,当然要一起承担错。而且,不止罚他们游街。城墙在修缮,兵曹罚这八人出力役三个月。要是能得到你原谅,可给他们减期或免役。” “喔?”王葛眼睛顿时瞪得溜圆。 钱娘子忍不住笑:“气顺了?” 她使劲点头,愧道:“我对阿姊动心眼了,可阿姊还是向着我。” “你一人在外闯荡,有心眼是好事。这几个儿郎来边郡的时机正好,若服三个月的力役,便把好时机错过去了。所以按我估算,他们很快就会找你请罪。” “我明白,只要他们诚心认错,我不会揪着此事不放。” 二人心事都放下时,邹娘子回来了,眼微肿,明显哭过。 钱娘子关切询问:“找到你阿弟了么?” 王葛小声道:“两位阿姊说话,我去取晚食。” 她出院门后,听到邹娘子愤然道:“都回来了为何宿在县郊?做什么事都不上心,这回我是管不了了……” 王葛惊诧:不会那么巧,惹乱子的县吏是邹娘子的阿弟? 庖厨正在卸柴,几辆牛车把道塞满了,有一车木料是从匠肆拉来的废料,劈成柴烧太可惜了。 王葛让隶臣先别卸这车,她找到庖厨管事,用普通薪柴的价钱买下了这车木头。谁会想到,原本只能做薪樵的废木,不久后变成一种新奇的舆图! 回吏舍后,钱娘子还在陪着邹娘子,好在后者已经看不出伤心情绪。专娘子、南娘子帮着王葛收拾木头,按大小归类,小的全扔进筐里。 专娘子托着寸宽的细木问:“这种也留么?” “都留,早晚能用到。”王葛仍处在拣废为宝的兴奋中,解释道:“匠肆的废料不许带出来,外面的废料场人太多,我抢不过。” 南娘子:“你还去废料场?以后别去,吏不能跟民争利。” 专娘子补充:“除非当天废料场满了,这车废料又是近处匠肆弃掉的,才会拉到庖厨来。” 王葛眨巴眨巴眼,后怕得拍两下心口,是啊,她是吏了,得适应这个身份。很早之前桓真跟虎头讲过,官吏不可与民争利,她记住了,却没当回事。“幸好我只去了一回,根本没挤进去。” 次日。 王葛出来郡署,道边站着的四个少年都看向她。“女郎是王匠师王葛么?” “是。” 片刻后,四少年意气风发的离开。王匠师多好说话啊,根本不像司马韬说的那样。王匠师还说可以为他们讲情,多减役期,他们就能赶得及北伐骑士的选拔了。 到匠肆后,又有两少年杵门口,正是昨天等候司马韬的二人,当时他们还嬉笑打眼色。 此刻二人哪有那轻佻劲了,背上缠着荆棘,小跑过来,一个负责疼痛龇牙,一个负责道歉:“王匠师,我二人负荆请罪来了。王匠师,原谅我们,咱都是同乡啊,昨天我们在街上看见你了,你当时真该多骂我们几句的……” “原来我们是同乡。”匠肆内外都是人,王葛打断对方的絮叨,不然自己也跟着丢人。 “是啊!” “你们来辽东郡用了多久?” “小半年。” “路上辛苦?” “还行……兴不辛苦的,我们不在乎。而且我阿父说过,少年不能怕吃苦,吃苦才不枉少年。” 好,为了这句话,王葛原谅二人。 “谢王匠师!”他们背着荆棘轻松上马,可见背部早有防备,根本不疼。 王葛:“把荆棘摘了。” “不着急。是我们自愿背的!” “二位郎君,我意思是……你们在前线杀敌,完全可以放心,你们背负的绝不会是荆棘。你们背后,只有千千万万种粮的农人,制造武器的匠人,为保运输路途通畅而忙碌的官吏。你们的背后,是同乡。中原土地,尽为同乡。” 俩少年就这么错愕得看着她走进匠肆。 “中原土地,尽为同乡。中原土地,尽为同乡!”嘴拙的少年重复着这话,羞道:“是啊,如果没有农人、匠人在支撑着物资,恐怕仗没开始打就败了。” “嗯。” 二人都把“忙碌的官吏”忽略掉,昨天兵曹的脸真可恶!狗官! “反正我是真知错了,往后我不会和司马韬同行。” “快把荆棘扯掉。” “你难道不觉得她讲得对?” “肯定对啊!比我阿父还会讲道理,了不得。” 匠肆里,王葛拿着铜卡尺出神。 同署的陆女吏问:“王匠师,王匠师?看你眉头皱这么紧,怎么,卡尺有问题么?” “没有。但是可以改进一下。” (本章完) 第290 申请郡级比试 王葛初见铜卡尺时就想过改游标卡尺了。莽朝时期有人把尺设计成“固定尺”与“活动尺”组合,通过导槽移动进行可卡物、可内径测量的形制,在理念上已经跨越关键的一步。 那她不妨在这步上,将其理念推进! 是的,仅是理念。 王葛有自知之明,凭她的能力是做不出精准游标卡尺的。换句话说,即便耗时做出来,也没人认同这种刻值最精准。改革“度”的测量方法,必须经过千次万次的测量比对,将测试成绩上报,然后由官家向地方推行。 制作第一步,当然是改良测量爪结构,将内测量、外测量、深度功能分开,不能仅靠“活动尺”的移动。 第二步才是标精密线段。在大晋做匠师,自恃的本事便是强悍的目测能力,小于“分”的长度全凭匠师目测。那有误差怎么办?没关系,一是误差不会大,二是匠肆制造的兵械、农械,根本用不着那么精密。 反正目前为止,王葛见过的所有直尺、矩尺,最小长度单位都是分(0.242厘米)。 没有迫切的精准需求,或许就是铜卡尺出现后,“度”测量工具未再进步的原因。 言归正传。 改卡尺?同署的匠吏未把王葛这话放心上,不过还是给她出主意:“每月许我等申请一次郡比试考核,你要是有主意了,别拖,赶紧申请改良度器。”被批准后,考核场地就会安排在本匠肆,对场地熟悉,自然利于考核。 王葛腼腆一笑:“我已经申请了。”申请的是改良灶具。 双动式活塞风箱,可以提前出现了。 郡署。 负责木匠事务的职吏只有三人。 江职吏管着州郡级竞逐赛,包括各县、乡、匠肆的比试申报批准,耗资预估,场地位置的安排,察验匠吏的人数,游徼、乡兵以及隶臣妾的辅助安排,材料工具的运输调配等等。 给王葛登记过的何职吏,负责外郡木匠的管理,比如常住身份的更换、核销,吏契收集后按长短期分类,天赋匠人的发现与举荐等等。 最年轻的曲职吏负责本郡木匠,他这份职事,最繁琐的当属匠童、匠工的籍册整理,因为人数太多了。 所以不管什么考核,申报到吏曹署后,安排的最快也得半个月后了。 辽东郡的官署木匠肆以二十四节气命名。江职吏眼力一年不如一年,伏案很低,正看着惊蛰木匠肆递来的几根竹简,每个上面都是各察验匠吏提出的郡级比试项的申请。 “灶具改良?”稀奇啊,他从事此职十余年了,只听过铁匠、陶匠改良灶具,没见过木匠吏提议的。 轰……由远及近的雷声响起,像袭来千军万马,疾风骤起,把庭院的尘土推向半空,视线尽头,乌云从南至北快速向襄平县覆盖。 三人赶紧闩门,点起烛。何职吏问:“哪个匠肆提出的改灶具?” “惊蛰匠肆。” “惊蛰……匠吏是不是王葛?” 江职吏刚才没看完,把竹简竖近:“咝、是她!”他重又起身,开门,这么短的时间,外头已接近黑夜。“你们关紧门,我去找吏曹史。” 加急安排比试,必须吏曹的官长许可。 多年的职吏生涯让江郎君预感,王葛这种天赋匠师,不会无原由提议灶具改良的。倘若她再建功,功劳中有他的参与和促成,或许他晋升之愿就可以实现了! 大雨下了不到半时辰就转小,王葛酉时出匠肆时,夕阳比昨天的都艳。 钱娘子牵着马等在外,马身上全是泥斑,脏的不成样。没等王葛问,钱娘子笑着道:“我巡行农田,正好接你回去。” “上午雨刚下时挺大的,对农田有碍么?” “还好。” 匠肆旁的官道修的不好,仅中间位置夯的实,两侧既有积水的小坑,也有踩出来的烂泥。徒步的人脚底打滑,羡慕赶车的人,赶车的则羡慕骑马的,因为骑马就不必担心车轮坏在泥里了。 一路上,王葛二人无话。 进城后不能纵马疾奔,钱娘子问:“阿葛,那几人找你了么?” “有六个人找我,怨已解。” 钱娘子明白了,剩司马韬、刘清没动静。“成,既然怨已解,明天我就转告王书佐。” “谢阿姊。” 郡署周围的街也比昨天冷清,除了行走的货郎,只剩那些自卖的百姓。 “阿葛,以前我也站在那里。”钱娘子指着前方一棵大树下,声音陷入对过往的回忆:“我每天盼着人买我,又怕人买我。我盼着好心人给我口饭吃,又觉得饿死兴许更好。” 襄平县的百姓有个共同点,就是冻疮多,尤其耳朵、脸蛋和手。自卖的孩童除了冻疮令人不忍,抬头纹也早生,因为他们整日仰望别人。 听到钱娘子有这种经历,王葛再看街边自卖的穷苦人,心里更不舒服。 “是段功曹史买了我,说我力壮,只要我肯踏实学本事,就教我骑马,让我当兵。阿葛,你虽然年纪小,但我像佩服功曹史一样佩服你。我希望有一天,你也和功曹史一样有本事,然后救助更多的女娘。” 王葛眼眶红了:“钱阿姊,你……要离开襄平么?” “是。我右肩受过重伤,不能长时间挥兵械才退了兵役。但我可以做别的!”说完,她下马,站到当年被段娘子看到的位置。“重回战场,我之夙愿!” 两天后,钱娘子随一拨乡兵起程。王葛把休沐日放在这一天,跟邹娘子一起出城送别。这拨乡兵很多,送别的百姓更多,哭声、低语声、呼喊声充斥着周围。 “钱阿姊!”她不断跳起来挥手:“珍重啊!” 很快,队伍末尾过去了,走远了。 王葛放下摇酸的手臂,心里空荡荡的,才结识祝英,祝英走了,才结识钱娘子,钱娘子也走了。 邹娘子拉过她的手,轻拍她手背两下。 “邹阿姊,我没事。” “你当然没事!”司马韬怒气冲冲出现。 其实王葛刚才看到他在送别的人群中,也看到她原谅的六个少年均在这拨离城的队伍里。 邹娘子手臂一挡,她整个人气质大变,脸带寒霜:“司马郎君是?不要无故挡道!” (本章完) 第291章 识时务的刘清 “呵,不敢。诸翁姥、郎君、娘子,今日辛苦大伙为我做个证。”随他阴阳怪气的呼喊,百姓聚拢。 王葛把住邹娘子手腕:“阿姊放心,他敢招摇就不会动蛮。” 司马韬满意的环顾周围,拱手简述事情经过:“前些天有八个乡兵犯错游街,我便是主使。我一时糊涂做下错事,我认。郡署另判我给这女郎道错,因我与她有旧怨,才劳大伙为证,免得过后她不认。” 有百姓想起来了:“对对对,当时走在最前头的就是他。杀了敌把死人头带回襄平领功,半道上,用死人头吓唬一赶路的小女娘。” “就这点错?” “遇到胆大的确实不算什么,但人家小女娘才几岁。” 众说纷纭中,司马韬看向王葛,扬声致歉:“王女郎,我错了。”说完郑重揖礼,抬首。 王葛回礼,然后问:“司马郎君,我可以走了么?” “我能免力役惩罚么?” “郎君又犯糊涂,罚令是兵曹下的。有这么多人证,已经证明我接受歉意,剩下的不归我管。” “你……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来回的斗嘴,街上百姓反成为她的人证了? “邹阿姊,我们走。” 司马韬跟在王葛另侧走,压着火气,语速飞快道:“王女郎,王匠师,你看到了,今天离城那么多乡兵,我已经赶不上这拨行军,一步晚,步步晚,我真的心急如焚。我承认先后两次都是故意找你麻烦,一次已经挨了打,这次该认的我全认,也丢完脸了,你要讨的公道不就是这些么?再者说,一颗死人头,还是敌兵的,至于恨到毁我前程?” 边郡百姓是真爱瞧热闹啊,聚拢的圈子始终移动相随,且他们生怕听漏掉,跟着走的过程中,上半躯全是斜的。 邹娘子脸都红了。 王葛浅笑点头:“司马郎君说的是,你我之怨应当两清。” “那兵曹那边?” “兵曹?怎么了?” “修城墙的惩罚啊。” “忘了司马郎君还要去修城墙,告辞。” “告什么辞!王葛,那是敌人的首级啊,让你看一眼真成大错了?那我等在前线跟敌兵拼生拼死的勇夫算什么?我们就不怕吗?我们找谁诉苦、找谁论理?” 有人称赞:“说得好!” 王葛提高声音:“的确,你说得对。但我们寻常百姓就无所事事么?让你们饿着肚子斩敌了么?让你们空手跟敌兵厮杀了么?你们吃的粮,用的兵械,是自己长腿跑到战场的吗?” 一老妪举臂:“说得好!” 二人眼中都含刀,在空中瞬间交锋。 司马韬不再跟了,瞧热闹者以为无热闹可瞧了时,他喊道:“我想起怎么得罪王匠师的了,你是船匠师,却连江船夜航靠什么辨位都不知。当时我质疑你这点,你觉得丢脸了,所以逮着我一点错就不依不饶。” 啊……四周讶异声顿起。 王葛回首,这时绝不能提荆棘坡的事,既会得罪所有会稽郡来的勇夫,万一传到会稽郡官长的耳朵里,会怎么想她?“郎君对我的匠师等级不服,可去东夷府、郡署击鼓申诉。” 司马韬眼底微缩,这竖婢没提荆棘坡的战绩,果然精明!“哼,匠师的事情,公不公正与我何干?大伙听明白了,王匠师承认我和她是这么结下怨的。她咽不下那口气,所以我就算当着满城人给她认错也是不够的,她盼着我被兵曹罚三个月力役,她知道我的志向是去战场杀敌挣功!所以……王匠师,你真的是惧怕那颗人头么?你究竟是气愤我揭穿你不配为船匠师,还是对我久怀忿疾,觉得敌兵不该死在我手里?” 周围百姓注目王葛,已经有人露出愤怒。 邹娘子气得喘气都粗了,可王葛紧抓她手、一根手指始终在她腕间轻点,她不能不忍。 王葛:“按司马郎君的说法,你当时质疑我船匠师的本事,不是替其余船匠师觉得不公,难道……是为死掉的扬州叛军、为砸毁的敌船愤愤不平?” “谬论!” “富春江边,司隶从事史司马道继都定了我的功,凭你也配诋毁?怎么,你要当着这么多人问我立的何功?你明知叛军有余孽,明知我跟会稽郡署立过密契……” “我怎知你立过什么密契?” “所以你承认你知道叛军有余孽!” “司马韬,我作证,你知。”刘清挤进人群,跟王葛并肩,先解释自己来历:“诸位,我跟他同来的辽东郡,是他旧识,那天游街认错的八人中也有我。司马韬,你再撒谎,咱们现在就去郡署对质。王匠师,前两天的事,是我愚昧,我向你认错。” 他稍上前一步,低声告诫:“密契之事不要在这提了,百姓之中难免混有谍人,惩治了司马韬,对你也会不利……主要是不值。” “刘郎君很会说话。” “识时务罢了。” 王葛歪着头,刘清赶紧让开位置。她朝他一笑,确实有眼力。“司马郎君,这回我能走了么?” 从刘清出现才几个呼吸的工夫,司马韬眼都红了,气得额侧青筋跳着。“王匠师,你,真的是惧怕那颗人头么?” 完了!刘清知道他什么都阻挡不了了。他大父曾任司隶校尉,在司马韬拦住王葛的时候,他就隐在人群中观察王葛,两次败于她手,他哪敢再轻视对方。然后,他注意到她摸袖管的动作,袖管中似乎有个长方轮廓,是什么器物,让她和司马韬争论的时候摸索? 刘清再分析王葛的话,她说……富春江边,司马道继定下她的功……这说明司马道继在富春江边,跟她会过面?司马道继那等卓越俊才,行事从不按照常规,如果被他欣赏,刘清怀疑,王葛或许还有个身份,她,是司隶徒兵! 所以念在多年友情,他不想司马韬陷入牢狱之灾,可惜,晚了。 确实晚了。 王葛眼神变厉。 司马韬咬牙切齿,将刚才的质问变了几个字:“你,是对敌兵之死不忍,才对我生出忿疾,对么?” 什么?!听清这话的百姓瞬间怒视王葛,看她怎么回。对敌兵仁慈者,人得而诛之! (本章完) 第292章 司马韬入狱 “你才杀几个敌兵,敢对我咆哮?”王葛拿出全身气势,先把场面震住:“我在会稽山对敌一众叛匪时,你还在山里打野兔呢!司马韬,我现在以司隶徒兵身份缉捕你,你明知我一定跟会稽郡签了兵械密契,却一而再、再而三激我讲出立契机密,是何居心?我没上当反被你诬蔑……” “谁诬蔑谁?” “朝廷公文会说明一切,你有命等,不用急!”王葛将司隶徒兵的铜牌竖起,看着对方的脸色急剧变白。“你只杀一敌,就宣扬的满城皆知,还妄图陷我于不忠不义?司马韬,不妨告诉你,你派出的那些劫叛兵囚车的市井无赖,已经被活捉押往司州严审!” 劫叛兵?无数惊恨交集的目光让司马韬慌了,实际上看到司隶徒兵的铜牌时,他心神就彻底乱了。“我、我没让他们……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没让他们?就是承认那些人受你指使了,不打自招!邹散吏,刘郎君,烦请助我拿下他!是不是冤枉的,到了司州狱自会招出实情。无关百姓散开!” 辽东郡署的狱犴位置跟县署相同,也在廷北。区别的是,这里是地牢,由若干地坑组成,深数丈,关押的尽是谍人、俘虏,基本都不会关太久,要么押往司州,要么处死或遭不住拷打死在刑室。 即便这样,犯人也是满的。司马韬身份特殊,狱吏将一土室腾出来,只关司马韬一人。心高气傲的少年从未想过此生进这种地方,审皇室宗族必须在都城,可知道审理程序是一回事,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多久,是另一回事。 牢门最下头有个递饭食的小窗,不足尺长,狱吏将门用绳捆严,这过程中,刘清一直在看着这个窗。太小了,小的令人恐慌。“邹阿姊,他会关很久么?” 邹娘子心道:确实识时务,说改口就改口了。“咱们先上去。总听到你声音,他更不平静。” “是。”刘清几步一回头,通道烛盏稀疏,很快就瞧不到关阿韬的位置了。只有“砰砰”的拍门声回响,伴着对方的嘶嚎:“阿清别走,阿清,阿清……” 地牢之上,王葛已跟五官掾商谈完看管司马韬之事。掌管郡狱的官长其实是郡尉,但辽东郡不设郡尉官职,荀郡守又经常不在襄平,因此狱犴事务全由“五官掾”代为掌管。 “劳烦了。”她揖礼送对方。 邹散吏、刘清也揖礼,五官掾冲二人点下头,沿地梯下行。 刘清随邹娘子上前,先揖一礼再道:“王匠师,按司隶署惯例,得由你押送司马韬去都城。” “是。不过荀郡守归城时日不定,我跟郡署也才立吏契,只能让司马韬暂呆牢里等我半年……一年。” 刘清看着王葛远去的背影,感叹她真是算无遗策。他遣人送家书,一来一回辽东正好是这个时限。到时不管谁求情,她都会顺水推舟答应,正好免她带阿韬去都城。 邹娘子回头,见刘清还站在原地,没纠缠的意思,纳闷道:“刘郎君看着挺正气,怎么能跟司马韬那种性子的结友?” 这事桓真跟王葛提过。司马韬虽是皇室宗族,家境并不豪阔,还是庶出,幼年起便不被长辈重视,庶出的兄弟间斗得很厉害。刘清跟他结识后,可怜司马韬总被欺凌,就常把对方接到自己家。多年的感情,两人说是兄弟也不为过。 “谁知道呢。”王葛转了话题:“阿姊,又得劳你跟王书佐转述,我跟刘郎君的怨已解,若他还滞留襄平就不关我的事了。” “好。不过司隶徒兵的事,我估计现在功曹史已知道了。” 王葛一笑:“阿姊以为我忧心此事?” 不然呢?难道找王书佐,真的仅为免除刘郎君力役的事? 王葛低言:“司隶徒兵跟寻常吏不同,尤其在边郡。功曹史、王书佐都如此照顾我,我岂能隐瞒?晚说不如早说,择日不如撞日,我还要谢司马韬呢。” 邹娘子惊诧的神情彻底凝固,是啊,细想很有道理呢。 二人在吏舍前分道。 庭院寂静,王葛把工具、木料搬在院当中,先在地上把活塞风箱的模图画好。只要有功劳,她怕什么司隶徒兵暴露啊。说难听些,倘若司马韬立的功大过她,就算她亮出徒兵身份,也很快出现有地位的人为对方担保将其放出。 王葛不知司州城市的铁匠肆使用的吹火器是何形制,之前在会稽山她问过铁匠考生,对方打铁用的鼓风器是牛皮橐。前世王南行在农村呆过,见到风箱时,因一时兴趣查阅了资料,确信它出现的年代在唐朝或宋朝。 风箱跟皮橐的原理区别,就是进风口是双向的。而哪怕多个皮橐并用,进风也是单向的。 她见过拆解的风箱,凭记忆制出来不难,难的是组装方式,她必须使用榫卯拼接,榫卯技能是她的弱项。 所以要把拆解图画出来,一次次制模,组模。她不必考虑用什么木料最适合,只需把原理呈现,剩下的事就归专业匠师了。归灶匠师、铁匠师,还是有专门的鼓风匠师? 段娘子、邹娘子进院后,恰好看到王葛皱眉摇头的样子。 邹娘子轻咳。 她赶紧起身揖礼。 段娘子感兴趣的看着地面:“你申报的郡比试已批准,明日在城门、各亭驿公布。” “这么快,谢功曹史!”王葛喜出望外,太好了,她自信一定能夺得头名。 “木匠师改良灶具罕有,今年木匠大类的‘辽东大匠’称号,就定在这场比试里。” “喔!”王葛激动的双下巴都挤出来了。在山阴县时,她有幸参加过一场“会稽大匠”考核,知道得“大匠”称号可抵两次郡竞逐赛首名。“谢功曹史!” 段娘子摆手:“看来你知道此称号的作用,那就别浪费。” “功曹史放心,我要改良的是吹火器……” “我信你,不用跟我解释。邹娘子瞅,这是模图?一块块的,你能看明白么?” 邹娘子抿嘴笑:“画得应是木板,怎么长满齿呢?” 王葛解释:“齿代表拼接的榫头和槽。我见过铁匠用的鼓风橐,必须一拉开、一压,才能吹一次火,我制的风箱不同,拉的时候吹一次火,推的时候也能吹一次。” 不是灶具么?怎么扯到冶铁技术上了?段娘子蹲下:“阿葛,来,仔细给阿姊讲讲。” 狱犴(àn):指牢狱。 五官掾(yuàn):郡级属吏,无固定职务,各曹缺人时,都可由五官掾代为掌职。 橐(tuó):古代的鼓风吹火器。 (本章完) 第293章 刘清的转变 今日立秋。 襄平街头,犹绿的树叶毫无征兆便脱离桠枝,顺风斜飘。傅峻个子高,伸手夹住,他后方,卞眈打量一眼好友的举动,又重新看苫盖下的货物。 卖马具的极多,金制、银、铜、贝、木刻的均有。他们刚从昌黎郡来,相比较,辽东郡太繁荣了。可惜不像来平州前想的物价贱,打磨精细的马具,跟会稽郡马市的卖价相差无几。 傅峻往回走,拿过卞眈看中的银制攀胸,坠的每片“珂”饰均为铜制。白银片片晶莹,打造成银杏叶式,镶在一块块正方形的皮革上;黄铜沉甸,珂的图案是双面的,正面为蓬勃树冠,反面为祥云、流苏组合。“嗯,确实不错。” 卞眈咧开大嘴笑。 傅峻瞪好友一眼,没办法,两人把剩下的钱凑了凑,再搭上两双皮靴,总算把这套攀胸买下来了。 继续前行,街两边卖猪、禽的多起来,因扫粪勤,气味不算臭。令俩少年好奇的是,辽东郡的鸡奇丑无比,羽毛稀疏,尤其公鸡,每只都跟犯疯病一样,见人靠近就啄。 紧接着,傅峻找到原因了。每处卖禽的摊位都有装羽毛的筐篓,他问商人:“鸡羽也能单卖?” “当然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多预备些,明天就涨价。” “谁家买鸡……毛?”卞眈赶紧捂自己嘴,他可没骂人的意思。“呀,阿峻,我看到刘清了。” 刘清抱着药盒,听到喊他的声音这么熟悉呢,回过头,惊喜!“阿峻、阿眈,你们怎么也来襄平了?何时来的?” 三人到僻静处说话。 卞眈:“是我阿父捎信给我,官家许各郡勇夫来边郡,凭战功大小赢取少年护军名额,不必经过准护军那步了。” 傅峻进一步解释:“若功劳足够高,还可以直接进司州护军营!” 刘清苦笑:“军功哪有那么好挣。” 傅峻:“是啊。好挣的话,那些经考核入选的准护军岂不成了笑话。阿清,你来多久了?自己来的?” “到襄平一个月了。和司马韬同来的,早知朝廷鼓励我等,何须费力找天工匠师。” 二人都看出刘清脸色不对,卞眈问:“司马韬……在哪?” “离这不远,牢里。”刘清把对方如何跟王葛结怨的事简单述说,然后道:“王匠师没针对他,是没闲心针对他。五官掾许我每五天见司马韬一次。” 卞眈拍着刘清肩头,不知说什么好。 倒是傅峻向来看不惯司马韬,直言:“哼,他自己招祸取咎,活该!阿清,你不要再为这种人陪在襄平,不值。这两年多关键啊,得多为自己想想。对了,你知道功勋令么?” “嗯。”刘清竖起四指。 卞眈纠正:“不是四年,五年后核算功勋总数。” 刘清爽朗而笑:“我意思是,我已有四个功勋数。” 傅峻二人瞠目结舌,比听到司马韬坐牢还惊诧。“怎么挣的?快讲讲!” “哈哈,快午时了,走,随我去吏舍,咱们边走边说。” 乡兵挣功勋值有两种方法。 一是杀敌功勋。除了杀人数量,被杀者在敌方的地位也决定功勋数多少。刘清第一个功勋数,杀的是一斥候兵,等同普通谍人,活捉可兑换二点,首级兑换一点。 二是护卫功勋。由官署派遣,去护卫有功之士,挡暗杀、挡横祸都可折算功勋数。如果被护卫者建立功勋,不论功勋大小,刘清均可按次数领到对应的功勋数。 傅峻眉头都拧出疙瘩了,不敢相信道:“所以,你现在是木匠师王葛的护卫?” “嗯。” “街上的鸡各个秃羽,羽毛竟都涨价,是因为她制的风箱在推广,风箱要用公鸡羽做密封?辽东郡把风箱报去朝廷,不论能折算多少功勋,但你的一点功勋数是绝对能算上的?” 刘清接连点头:“对。她在郡级比试中得到‘辽东大匠’称号后,紧接着又参加一场改良农械的比试,再得首名。改的是喷药柜,郡署又将此农械报往都城。也是这次比试后,有谍人跟踪她被我发现,我怕还有别的谍人潜藏周围,没莽撞对峙,报给了巡兵。” 卞眈感叹:“这不比去前线杀敌挣功勋快啊!” “起初保护她,是那天她跟司马韬起争执时,我察觉到百姓中隐有谍人。功曹、兵曹均觉得我谨慎,允我此任务,我确实没想到几天内就挣到了三个功勋数,加上兵曹把之前杀敌的功劳返算给我,所以是四个功勋数。哈哈。” 张狂样!傅峻二人都狠捶他一下。 刘清越感激王葛,越自觉羞愧。他肃容道:“在匠技上,王匠师屡有奇思妙想,为人处事上,她恩怨分明,磊落远胜寻常儿郎。司马韬几次害她,幸好没得逞!”说到最后,对昔日友情更添厌恶。他现在已不是为司马韬留在襄平,而是一次次想见识王葛到底还能制出什么奇物。 傅峻羡慕道:“你二人多好啊,你大父曾任司隶校尉,阿眈的阿父是现司隶校尉,对付谍人,你们最擅长。你抱的什么,一直抱这么紧?” 刘清:“药盒,里面是硫磺。” 卞眈:“外伤至恶疮时,可用硫磺。阿清你……”他边说边上下打量对方,咋看也不像有疾。 到郡署了,三人暂不闲聊,刘清带二人去吏署,由职吏登记、更换常住身份,并告诉他们,两天后外郡乡兵在县署集中报名,由郡兵带领去不咸山防戍营,报名时间一天,隔日就起程。 话分两头。 午初,惊蛰木匠肆。 王葛削好了两堆木条,木料分别为杉木、松木。 前世她学制火折子时,查阅到北宋陶谷所著的《清异录》中,提过一种叫“引火奴”的取火器,后来也叫“火寸条”。制法是将杉木削成细条,染硫磺,其遇火星就燃,夜中有急时使用。 再晚的年代,就是元末明初的陶宗仪著的《辍耕录》,记载了一种叫“发烛”的取火器,制法是把松木削成薄如纸的小片,用硫磺涂在顶端。 这两种取火器不能像火折子似的随时吹燃,但它们比寻常引燃物易燃数倍,可以说,相当于火柴的前身。 火折子难制,军中卒长都无法配备,何况普通兵卒。但王葛想制火寸条,可不仅是为了在军中、普通百姓家推广,她就是觉得硫磺仅用来做药,被道士炼丹,太可惜了。 此物易燃的特性,也应被推广。 攀胸:和“珂”一样,都是马饰品。 (本章完) 第294章 心境 研制“火寸条”已经报过郡署,况且硫磺易燃,所以主管匠吏允许王葛把木料带走。 随王葛声名传扬,每天除邹娘子、刘清护送她来往匠肆,另有两名勇夫跟随。 田勇夫为本地人。 段勇夫是挹娄族的,来历有些好笑。他少年时被段娘子俘虏,让段娘子揍的没脾气后便降了,从此忠心耿耿,立过不少功劳。落户襄平期间,他因崇敬心中的女勇士改为了汉姓“段”,段娘子知道后又揍了他一顿。 路上,王葛察觉邹娘子心事重重,到达城门口排队进城时,对方眉头锁得更紧。 一定还是邹郎君的事。邹娘子的阿弟在县署任职吏,前段时间外出办事,为了多挣一天差补,都到县郊了,不回公廨,投宿在县郊一农家,然后惹出场闹剧。 此事在襄平传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是邹郎君能不能再任职吏的事了,他早已成家,按大晋律,平民不能纳妾。 邹娘子很果断,先让阿弟辞去了职吏,大概邹郎君知道不辞不行,听从了。接下来,邹娘子让阿弟报官,别私下跟那家人纠缠,这种事他找不着证人,告状那家人也没啥物证,让官府查就是了。 后来发生什么,王葛不知,不过看对方烦成这样,估计邹郎君又惹事了。 队伍徐徐前移,她等邹娘子并肩后,轻拉手,关怀道:“阿姊有何心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邹娘子脸上泛起悲苦,眼神中又带着抹决然,她低语:“有些事啊,明知道不对劲,可恨被蠢人拖累,怎么都逃不开。” “阿姊,你想不想去会稽郡看看?” “什么?” “会稽郡踱衣县,我的家乡,那里的冬天也漫山青翠,到处是挺拔的竹子,环山的江河,过两年阿姊跟我走。” 邹娘子的愁尽管没散,但她还是挤出欣慰的笑。 就在这时,一郎君脚步生风的从队伍后方过来,刘清站在邹娘子后面,伸兵械格挡。“干什么?” “我找……”这郎君指下邹娘子,气息急促得恳求:“阿姊帮我。” 王葛看着来人,他就是邹娘子的阿弟?细看有几分像。 “我已经帮你了,主意已出,你不听,还要怎么帮!”邹娘子横眉冷对。 “借一步说话总行?” “该说的都说过了。” “你从军那些年,家中都是我照顾,阿姊说过的那些感激话,看来不过是一时歉疚罢了。” 邹娘子下唇微抖,二人毫不退让的互视,她嗤笑道:“你说的对,我总不能欠你一辈子。别再跟着我!” 到达吏舍,刘清把硫磺粉放下后,重返街市跟傅峻、卞眈会面。 吃过晚食,邹娘子像是忘掉忧愁,叫上专娘子、南娘子,按王葛所说,在杉木条、松木片的一端涂硫磺粉。前世王南行只查到过“火寸条”的资料,未实验,因此一半木料涂三分之一,另半木料仅涂一寸即可。 不管涂多涂少都得抹均匀,就为这,王葛提前剪白容的尾巴制了几把小刷子。 趁天还亮,她开始刻模块,所用木料是上回从庖厨按柴价买回的那些。模块均要雕成榫卯插接制式,有大有小,有重复结构、也有特殊结构。它们能组装为壮阔城墙、浩瀚山川,也能平铺为道路、河流,或者展示步兵与骑士的集结、各类兵械列阵、以及牛畜马畜的车队。 只有郡级匠吏,还得是天工匠师、兵匠师,才允许研制舆图或沙盘等特殊兵械。当然,王葛想将舆图与沙盘结合,目前仍处于初步设想,信心都不如制“火寸条”足。 前些天但凡挤出时间,她就琢磨整体模图、分解图,还是先在地上一次次画、一次次改。今天算是真正开工,木屑在刻刀下细细碎碎的落,由于雕刻过程太过专注,她总是一副蹙眉头讨债的模样。 南娘子示意那俩人瞧,邹娘子冲她们轻摇头,尽量别出声音,莫打扰王葛。 三位娘子过于谨慎了,旁边就是突然打响雷,巧绝木匠师的手都是稳的。 天很快黑了,在烛火下雕刻会非常费眼,王葛收好工具、木料,在院内开始日复一日的盲练基本功。考到今年的“辽东大匠”称号后,她心境突破,练基本功的时候竟能一心二用了。 她回想着傍晚时城门口的不愉快,回想邹娘子不同往常的悲凉情绪……越琢磨越觉得邹娘子的恨事有隐情,忧愁的不仅仅是她阿弟不争气。 此时街市一处酒肆内,刘清不再犹豫,向两位好友说道:“我想好了,还是留在襄平。往日旁人赞我聪慧,不过是看在长辈面上对我的夸奖,一次次夸奖,我当了真,以至于经不起挫折,坠了心境。尤其这两次司马韬触怒王葛的时候,我冷眼旁观,难道心中没存更卑劣的心思么?我有没有那么一瞬间,盼望司马韬得逞、盼王葛输呢?” 傅峻将酒盏猛蹲:“阿清住口!你把自己贬得太过了!你若是这种品性,视你为知己的我算什么?” 卞眈:“我也信你。阿清莫自责了,你敢直视自己内心,就比我勇。你愿留在襄平就留,何时想去前线就驰骋,你的心不拦你自己,那谁都拦不住。阿清,阿峻,我是这样想的,志向不分路远路近,战场也不仅在前线。来,先对酒自照,记住现在的样子。我们现在是少年,愿相逢时,仍是少年!” “好!”刘清、傅峻拍案叫绝。 “各自珍重,我等现在是少年,相逢时,定还是少年!” 子时。 王葛放轻脚步回屋,专娘子、南娘子此起彼伏的鼾声跟骂架似的,谁也不服谁。她躺下,朝邹娘子侧身,果然,对方没睡着。 “阿姊还不愿跟我说说么?” “我家是兵户。我阿父因伤退回襄平后,我和阿弟就面临选择,要么我去防戍营,要么阿弟去。那时候家贫,很难说留在家里好还是出去好。阿父了解我阿弟的性子,去战场恐怕就回不来了,于是我离家。建功哪像起初想得那么容易,尤其有种战场,表面是看不到刀光剑影的。” 王葛吃惊,莫非邹娘子曾做过……谍人! (本章完) 第295章 底层谍人 对方辗转不眠,就是想一气儿把心事吐露完:“我在防戍营训练半年后,离开辽东,做了谍人。莫以为谍人去的地方都是敌国,有些小国一直向洛阳朝贡,宣扬着仰慕晋政。到达地方后,跟我想像的谍人生活太不同了,我就和寻常百姓一样,在那里辛苦讨生活,安家。” “安家?” “对,安家。我的夫君是当地人。阿葛好奇他是不是谍人,对么?可惜我不知道,直到我谍人身份暴露……我们商定分头逃跑,可是他突然……” 邹娘子讲述间明明很平静,可王葛还是被代入情绪,逐渐感同身受。 慢慢的,王葛变成了邹娘子。她怀着满腔热忱,怀着对谍人这项任务的敬畏进入邻国。落脚的部落在邻国的地位,相当于襄平县在辽东郡的地位。那里的官长叫“加官”,部落中还有豪民,加官与加官争权,豪民间也互斗,豪民不服加官,加官不服君王、私立政令,等等。 但所有斗争在她初来的时候,根本察觉不到。 她谍人的身份就是个普通百姓,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了,无想像中的谍流涌动,没有机密可打探,她都没机会走出部落。 两年了。她觉得再没任务下达,她就快忘记自己是谍人了,早知道来邻国后还是种地,她在防戍营苦学那些本事干什么?之后,她因快超岁数,不得不嫁人。 又是一年过去,她不再像训练时教的,日日警醒。 某次部落打了胜仗后,百姓载歌载舞,只是这次加官不仅宰牛祭天,还命刀兵把抓捕的谍人全部提到木台上,怒责他们的罪行。愤慨中的百姓一拥而上,将谍人撕碎。惨死的谍人中,就有她的上级官长。 她仓惶归家,引起夫君的怀疑和追问。仅隔一天,她生活的部落就开始挨家盘查,每家人都被分开询问,询问的时间都不短,说明问得很仔细。 她更慌了,因为发现夫君总窥视她!于是她抚着腹部对他说,她有孕了。就这样,两人连行囊都没拿,开始逃亡。 入夜后,追逐二人的火光出现,且有猎犬的叫声。分开跑的主意是她提出的,谍人训练里有避开犬嗅的法子,没活路了,不试也得试!他答应的很痛快,这岂是寻常农夫、夫君的反应? 她当然加倍提防!然后…… 邹娘子缓了几个呼吸,这段回忆是她最想忘的,是噩梦!是至今都解不开的谜! “他突然抓向我,我把匕首送进他心口。后来,我不敢回想,因为记忆混乱了,每次回想,都觉得他当时是想最后抱我一下。”她捂住脸庞,无声的倒替着气息,把悲伤压回后,再道:“我侥幸逃回来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可笑的是……也无过。” 王葛惊讶:什么意思? “我这种底层谍人,好似江中鱼虾撒出去,回来后仍是鱼虾。我离开防戍营的时候,受训练的籍册、所有文书均被销毁,怎会有人管我何时归来?呵,幸好有荀灌娘,她来辽东郡为官长后,许我这样的谍人申诉,只要能找到证据,便可补我功劳。苦日子终于结束,我成了郡署的散吏。” 王葛靠近对方:“阿姊,你信我,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 “我曾经真这样想的,我是易知足的人。后来,我阿父阿母离世,我心思就全用在抓获城中谍人上面,几次立功,段功曹史便把我阿弟调去县署为职吏。可他也忙,虽只隔几条街,我跟他一个月见不上几次面。这次出事,我让他辞去职吏,然后报官。我还对阿弟说,官府查案期间,那女娘要是纠缠得厉害,就如她意,签卖身契为妾。” “可是这样的话,你阿弟也犯罪了。” 邹娘子声冷:“是。要么一起等官府查清,要么一起坐牢。” 王葛赞道:“对,破釜沉舟,牢期过后,卖身契也不作数。再签再坐牢,看谁耗得起。” “我明白告诉阿弟这是计,那家人不敢的。可他怎么想的?觉得我不疼惜他,万一他真坐牢怎么办?他犹豫不报官就罢了,竟跑去县郊又与那女娘会了一面!哼,然后跟我说,他舍不得那女娘了。” “不对劲。阿姊别怨我直言,这女郎图什么?邹郎君名声已坏,非富贵人,无英俊貌,还有子女。” “是啊,你小小年纪都能想明白。所以我借劝农之际查访这家人,发现他们提防心很重,善于应对旁敲侧击,对过了数年的事全能记清楚,哪怕小问题,一家人的回答也能相互对应上。” 王葛皱紧了眉:“谍人?” “没证据。且因为他们是异族人,我更得收敛行事,不能总在那处地方巡田查访。” 平州对异族人的政令是广接纳,初来襄平的异族百姓本来就跟惊弓之鸟似的,生怕被怀疑、被不公正对待。邹娘子无实据便不能上报官长,不能做出格的欺压百姓行为。再者就算上报,任务仍会交回专门抓谍人的吏去查。让别的吏查,不如邹娘子自己查。 怎么办?解决此事的难点在于必须速战速决。 王葛不能用司隶徒兵的身份相助,此身份才被郡署以谣传压下,不许百姓乱传,为此段娘子郑重告诫她,不经对方亲口允许勿再暴露铜牌、提及徒兵。 邹娘子:“这两天,我一次次强迫自己回想当年。阿葛,我觉得我错怪我夫君了。他当时想最后抱我一下的,我那么顺手就刺中他心口,是因为我已经存了杀他的念头。我既然能随时弃他,为何撒谎有孕?我自己逃不行么?” 王葛攥紧对方的手:“你不是随时能弃他。按你说的那种部落规矩,只要你逃了,他不可能活!或许死法跟那些被活活撕碎的谍人一样惨。阿姊,我们每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阴暗念头,我们不避讳,但也不能过于鄙视自己。” 邹娘子轻拍她手背:“我没事,说出来好多了。真是稀里糊涂半辈子啊,连我阿父的嘱咐也做不好。” “阿姊别放弃,一人智窄,明天咱们把这件事告诉刘郎君,他善于观察,也识破过谍人的。” (本章完) 第296章 情报是“木” 距离襄平县很远的一处树林里。 月光若有若无。忽然传出轻微的“噗”声,带着诡异的潮湿劲,这种屁音不用闻就知道臭。 然后有人不满:“嗤。谁?” “稳……”另个方向,又响起拐弯的悠扬屁音。 远远近近的树上、草丛开始发颤,然后各种憋笑。 训练这队斥兵的武官平静语气道:“都不用躲了,此次侦查山林失败。” 王恬好似野猴,从地上弹起来,一边捂腚飞窜一边喊:“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司马冲先向武官一揖,再申辩:“我们一天都在急行,按要求每五里地堆一堠,前堠距离此处不足五里,为何因两声屁把之前的侦查成绩作废?” 能被选为斥候的乡兵,都擅长夜视。武官做个手势让众人聚拢,问道:“谁可答他疑问?” 桓真:“我答。任何轻微的异响,都会被对方斥候察觉。在斥候训练中,被对方察觉就算被歼灭。那么之前堆的堠子,会由提醒我方安全,变成坑杀我方的陷阱,甚至让敌军沿堠找到我军。” 武官:“对。身为斥兵,既要具备兵的武力,也要有谍人的警惕,否则,我们会变成敌军的刀,将刀锋转向同袍。这段时间的苦训,不是让你们来感受斥兵艰辛,而是看你们有无长进?看谁做到了一天更比一天增强忍耐!” 黑暗中,二十名乡兵慌了,武官何意?这就开始淘汰人么? 此时王恬快步跑回:“有具无头尸,那边。” 桓真当仁不让的紧跟武官身侧走。 无头尸衣裳凌乱,致命伤在胸腹中间,全身皮肤被蚁虫啃食得严重,不过死亡时间没超过三天,因为三天前这片地方下过雨,此人朝上的衣料、鞋面均无淋过雨的痕迹。首级肯定是死后被割的,加上被搜检过,可推测死者是谍人或斥候身份。 王恬交待:“发现他时就是这样,我没敢碰。” 武官:“做得对。不急着动尸体,你们仔细搜周围,不要点火。” 少年裴兼来自司州河东郡,不多时,他发现一处蹊跷:距离死尸丈远的树上,一根断枝上挂有草屑。这种草不是林间的,而是方头履所用的芒草。 晋兵才配得起方头履。死尸的脚上,穿得是寻常草鞋。 很快,桓真在北边两棵树上发现树皮被扒的痕迹,高度可疑,符合死者所为。桓真跟武官说了声,叫上王恬、另个乡兵继续朝北找,竟再发现三处被扒过皮的树。 这样就是总共五处,高度一致,桓真仿效奔跑状态,在每棵树上狠劲、快速的一扒,抠掉的方位与大小差不多。 三人回来跟武官禀报:“越向北,这几棵树的间距越长,说明死者知道逃不掉了,被迫用此方式留情报。” 武官用树枝把死尸的草鞋褪掉,说道:“履不是他的,他的脚趾比这双履长,若穿此履根本不能正常赶路。裴兼发现的草枝,很可能是围杀者看中了此人的方头履,换了以后上树搜寻,因穿不好陌生人的鞋,被树枝挂了一下。” 司马冲:“所以死者很可能是我方斥候?探听到什么机密了,被敌兵追杀?” 众人协力把尸体移开,束草清理蛆蚁,刮地面表层,无木片等情报。这就是说,仅能靠那几块缺失的树皮推测了。 武官清点乡兵,下令立即返回训练营。 看到最后一次堆的锥形堠了,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这让少数人的紧张放回肚子里。也有人问:“土堠还留着么?要不要推平?” 武官沉声回:“不用,骑士营很快占领这里。”明天,这大片林子全将成为扎营区域,不然他哪敢带这些世家子弟过来训练。 这时桓真说道:“我想到树皮的线索了。一共五棵树被剥皮,却分两种树。咱们在林中呆了那么久,也就发现两种树。我没记错的话,扒掉树皮的顺序是不同树种交叉的,最后他被人围住,当然来不及再这样做了,因此单了一棵。” 武官目光炯炯:“这就更能确定此举为暗信了!与树种无关,与树本身有关?与皮有关?还是与……” 数人同声:“木?” 情报与“木”有关? 次日是王葛的休沐日。一般情况下,吏都会把休沐日攒起来,家稍微远的便能告归,多和亲人相聚几天。从这点上说,古代的上班休假制度还是挺宽松的。 她心里刚冒出称赞念头,王书佐就遣何职吏来请她。原来是一些本地木匠师联名向郡署恳求,想听王葛讲解风箱道理。风箱制出来后,只要拆开,道理很快就能理解。可是第一个制风箱的人,是先思索出道理,再制物。 顺序一反,境界天差地别啊! 所以他们想恳求王葛传授的,是她制风箱前的想法,以及研制过程中的心得。 邹娘子比王葛激动多了,催促:“快去!”这可相当于传授“木匠之道”啊! “是。那阿姊要答应我,找刘郎君商量。” “放心,阿姊不是愚人,听劝。”邹娘子将王葛送到巷头,正好,刘清过来了。 王葛这才放心跟着何职吏去。 讲授的地方就在功曹署最大的庭院,本地匠师有三十多人,匠娘仅二人,王葛特意向她们展开笑容,往开了想,有俩就比没有强。 这些木匠师也算有眼色,立即调换位置,让两名匠娘坐到最前排。 何职吏已经按王葛路上说的,把灭火筒、喷药柜、一个风箱的剖面模器运到了庭院。 王葛不废话,直接讲述:“诸位或许已知,灭火筒是我最先制出的。可你们不知,此物也是经过改良的。最早的用来驱赶老鼠,利用的道理就是封闭的筒管,可让泥丸一样的小物体加速被打出。那我是怎么想到最初的这个道理呢?吐枣核!” 论编瞎话的功力,王葛可是有两世经验。枣核是现成的,她含在嘴里后,鼓腮帮往空地使劲一“噗”,然后笑着看众木匠师:“怎么样,远不远?要是嘴巴漏风,就吐不远。” 她后方,段娘子小声跟王彪之说:“这几日庖厨不像话,粥里的枣到底是煮烂的,还是被他们偷吃了?尽是些没肉的核。” (本章完) 第297章 传心得 王彪之笑着应道:“你放心,明日不会了。” 二人继续听王葛讲。 “因此我想到,用封闭的竹管力量,代替嘴的运气使力……后来,踱衣县的郑匠师把灭火筒改良,横置汲水筒,跟水箱连为一体,增加汲水孔……前些天我在郡级比试中改良的农药喷洒器,就是把喷溅结构改为横向,增加孔眼数量……正是这场比试,再引发我深思,我认为不论灭火筒还是喷药柜,跟铁肆的一种吹火器‘鼓风橐’的道理一致。” “等等。”年纪最长的木匠师出言,语气颇冲:“汲水跟鼓风怎能一样?” 旁边蓝匠师怕王葛生气,赶紧转圜:“吕翁的意思是,王匠师怎么会将水、风两种器械放在一起探究?这一步,好比从无到有。” 张匠师带着些许的自嘲附和:“是啊,如果我们也能参透目前境界,突破从无到有,或可来得及晋升大匠师啊,呵呵。” 蓝、张两位匠师,在王葛才来襄平时一起制过犁。即使二位不替吕翁解释,她也没生气。 因为今天来这里,进一步实现了她穿越的意义! 她前世今生都是普通人,没有高官厚禄、掌握权势的野心,她自知没那种能力。她心理年龄一把岁数了,跟桓真、司马韬这样的少年相处、相斗时,都得绞尽脑汁,何况官场。没看桓县令到踱衣县才两年,头发都竭虑泛白了。 她就是一个有着前世记忆的木匠师,承继着某些非遗文化,见识到这些文化在古代,其实是赖以生存的技能、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后,决心把后世的文化融于大晋。 利民就是利己,利民才能利国。 怎样才能加速匠技文化的碰撞与融汇?只能像儒学一样去推广,去授业。 王葛微含笑,声音自信而高昂:“我们是木匠师,以木为基石,木除了与火相克,可容土、容气、容水,或可与金结合,变成比单纯用铜、铁所制,更利于农事战事的器物。我们是木匠师,要操纵木,不要被木操纵,先深知这点,才能谈从无到有。” 大部分木匠师边听边点头。 王葛:“所以我想,喷药柜增了进、出水的孔后,改无可改了么?不往储农药的柜里灌注前,空木柜不就相当于鼓风橐么?” 一片倒吸气声。 她最后这句疑问,就是醍醐灌顶! 王彪之才蓄的整齐白须被他揪掉两根。他跟段娘子互觑,眼中映着对方的惊诧。原来改良风箱的前一步器物,是空的喷药柜! 王葛继续:“空的喷药柜,在推送竹筒时,抽取的不就是风?出的不也是风?风箱的区别是想办法把推、抽回,都变成最开始我说的封闭嘴巴。别说由水敢想到风……”她突然顿住,犹豫该不该借今天的机会,引出那大杀器。 她指向飘在天空的木鸢:“我甚至敢想,有朝一日,人会不会借鸢飞上天?我去庖厨时,发现热气把甑盖顶翻,当时我就想,如果将甑横倒,热气能不能推动沉重的甑?我再想,能不能想办法加大热气的力量,用在别的方面?推着别的器械行走,最终替代畜力?我去打水时,得依靠桔槔才能把很沉的水桶提上井沿,于是我想,倘若吊杆的力量有一套固定算法,投石机可不可以无限增大,轻易砸开城墙?反之呢?能不能用重石的力量,撬起更沉的重石?可不可以移山?” 随王葛一句句引导,她面前的匠师们逐渐激动、直至颤抖。 王彪之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功曹史,我建议授学结束后,所有匠师签密契。” “可。”段娘子的心也剧烈的跳,别说这群木匠师了,她一个外行都随王葛的话,一会儿畅想天际,一会儿脚踢大山。 古有公输子,今有木匠王葛啊!她叮嘱:“近来城中不断有谍人异动,今天起,再增强保护王葛的兵力。” “是。”王彪之声音更低:“刚才她讲这些设想前,停顿过,我觉得她在风箱上还有改良计。” “她和我提过,可试着把粗树掏空,做成大型吹火器。” “之前既然透露过,她不会欲言又止。连人借鸢飞天的设想都敢宣扬,还有什么会让她谨慎,把要说的咽回去?” 段娘子轻“咦”,是啊。“除非……是可实现的改良?” 王彪之抄起手:“或许比风箱、甚至曲辕犁更令我等震惊。”他一心二用,趁王葛歇口气的工夫,宣布今日的匠技授学结束。 此刻,邹娘子正跟刘清坐在街边安静处,她把阿弟跟那家农人的纠葛、以及她的质疑全详细讲述。邹娘子知道刘清肯定答应帮忙,只是没想到对方面冷心热,竟跟她交流起识别谍人的心得。 刘清出身可不一般,他大父在咸宁年间担任过司隶校尉,家学渊源。这让邹娘子有种回到训练营的感觉,久违而振奋。 “襄平是辽东要地,广纳异族百姓的同时,各路谍人隐藏其中。首先我们要视这点为正常,不必有风吹草动先自乱阵脚。” 邹娘子肃容点头,自省:“我近日浮躁,不仅是此事关系到了我阿弟,还因为日复一日,我恨谍人为何总也逮不尽!” 刘清:“阿姊可以反过来想,谍人是不是也在恨,为何抓了一个又一个,还在怀疑下一个?他们有哪点不像寻常百姓?甚至比百姓还像百姓,怎么仍被阿姊盯上?” 邹娘子被逗笑,郁结舒缓不少。 刘清继续讲:“底层谍人没有经过长期训练,他们人数多,相对的,任务会轻松。审慎分辨,可将底层谍人的任务分为两种。一种是收集各路消息,什么消息都行,不论真假都报给上级官长。另一种,谍人的资质略强过前一种,他们在受训时就领到了任务,所以通常隐于市、亭、部落等地,但一定是居住聚集地、消息来源快的地方。” 邹娘子眨巴两下眼,好,原来她属于资质最差的谍人。 “所以平常时候,第一种谍人活动频繁。比如那个货郎,他借买卖探听各路消息,有时散布一些不实传言,他每五天会去我昨晚去过的酒肆卖酒,每次商人都推着货郎的背,亲自将其撵走。” 邹娘子忍了忍才没起身。这种谍人逮之不尽,五官掾早就抱怨地牢已经塞不开囚犯了。 (本章完) 第298章 火器序章 刘清:“此类消息传递,如微风拂江,水波每时都在流动,搅不起大的水花,可是想清理又清理不尽。他们传递的情报,十条中未必有真,但百条中必定有真。当我们察觉水波下藏有暗流,就是第二种底层谍人出动了。” 邹娘子赞同:“是。城中情况不对,但要我说出哪里不对劲,我找不到证据。” “我跟阿姊一样,也隐有察觉,推测不出什么。”他摇下头,“这部分谍人带着不同的固定任务来襄平,城内一定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一定是不寻常,才触发他们的任务,让他们无法忽视,不得不执行。” “襄平集州治、郡治,商贾熙熙,匠人攘攘,可以说每天都不寻常,又寻常。动静最大的是几次征兵,但这种消息往往不等谍人把情报送出去,战争已经开启。” “是啊,这也是我之困惑。” 邹娘子感叹:“有些人在这里生活得太久,早忘记自己是谍人,无论武力与警惕均不如从前。可惜啊,他们的迟钝和胆怯,达不到让我们侥幸的程度,反而扰乱我们的判断。”就如当年她在异国一样,能逃生,非她机警,而是自身失去了谍人的特征,导致敌对势力没在第一拨搜捕中逮到她。 刘清:“以我个人的感受来看,不寻常之事有……外郡乡兵越来越多;骑士、步兵陆续集结离城;一直未在街市见过东夷校尉、太守,但不能推测他们不在襄平。还有一件!我们跟王匠师走得太近,导致我们忽视了!” 邹娘子懊恼的拍下额头:“是。曲辕犁,风箱,哪个都利于千家万户。我得去趟吏署,我记得有两年的‘辽东大匠’遭遇过不同横祸,具体情况应当存有文书。” “人多查得快,我跟你去。” “你无权限,先在街上转转。” 刘清还能不知这点?没蹭上便宜,郁闷不已。唉,他何时才能成为正式的吏?有王葛在前,只能说明他本事不够,非年龄原因。 邹娘子到吏署时,那些木匠师刚签完密契,跟她错身而过。 吕翁走在最前:“唉。”听完王匠师的心得后,他也有千句心得啊,好郁闷,离开后不能跟任何人吐露。 蓝匠师:“唉!”吕翁,我懂你。 张匠师:“唉……”吕翁,蓝匠师,我懂你们。 二十多人,要么神色复杂,要么摇头叹气的。 邹娘子猜出这些人就是来讨教匠术的木匠师。出啥事了?不是在功曹署传授匠术么,怎么来吏署了?还各个惆怅!就算阿葛讲得不好,也不至于如此。 数墙之隔的功曹署,王葛与王彪之分坐两边,齐齐望向上首的段娘子。 “按刚才王匠师讲的,风箱跟喷药柜的道理相通,那风箱也可用来喷洒农药、用在灭火上?” “是。但密封得改,不能用鸡羽。” 王彪之:“嗯,风箱结构比喷药柜简单,更利于贫困地的推广。王匠师在讲解风箱时,是不是有未尽之意?” 一个个比猴还精。心事被看出,王葛就不隐瞒了,说道:“不是风箱。我是突然想到灯油了,如果喷药柜中装的是麻油,把麻油喷出之际,另个人在前方执火把,会烧多远?” 她描述的,是宋代出现的一种火器:猛火油柜。 受限于密封功能不足,王葛才有所犹豫。不过理论可以先提出,制简易版还是可行的。 廨舍静谧。 这种静谧不单指没人回答她,而是一种气氛上的静止,段娘子、王彪之的大脑,均诧异停留在王葛的假设中了。 没那么难懂?王葛进一步引导:“当然是顺风向的时候。嗯……麻油价贵,如果试不成功,太浪费了,若有能替代的贱物最好,就可以多试几次。” 她知道石油的发现很早,此时或被称为“黑水”,或被称为“石漆”。石油的最早记载,是班固所著《地理志》中关于“上郡”诸县的一段描述……定阳,高奴,有洧水,可燃。 意思是,上郡定阳县、高奴县这两个地方的洧水,可燃。 当时人们不知洧水上飘浮的油腻物就是石油,却已经将此物用于照明。可惜的是,黑水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仅在当地充当膏烛。后来,到北周宣政年间才第一次用于战争,那时又有新的称呼“石脂水”。 王彪之先回神,轻咳一声。 段娘子:“那就试。先用麻油试,再找替代物。” “不能用喷药柜试。”王葛解释:“柜体太大,密封达不到的话,万一火顺着孔槽逆燃就麻烦了。用灭火筒试。” 灭火筒一次就能把麻油推净。 众人来到兵曹练武场,只有此处有麻油库房。颇戏剧的一幕出现,俩郡兵押着几个着道袍的男子进入库房区,这些不知道真假道士的人,全背负沉筐。 郡署兵曹的官长跟县署一样,只设“兵曹史”。东夷校尉府的兵曹,才设最高级别的“兵曹掾”。 郡兵命道士停下,其中一人跑过来跟兵曹史汇报,捕这些道士是因为其在街市私卖硝石。 硝石?筐里是硝石?王葛眼睛瞪大一圈,天意吗?硫磺有了,硝石有了,庖厨就有炭!就差作死的试验了? 太激动了,她装着若无其事看向旁边时,一双“铜铃”都没顾上恢复正常,正好跟王彪之来了个对视。 他笑弯双眼。 她心虚:书佐绰号不该叫“王白须”,该叫白狐精! 兵曹史让吏把两个最细的灭火筒汲满麻油,器械外的残余擦净。段娘子带着吏和火把来的,三名吏按王葛叮嘱,在练武场楔三个粗桩,把灭火筒架在后面两个桩叉上,绑紧,以纹丝不晃为标准。 最前面的桩竖绑火把,点燃。 为安全计,王葛让推动塞杆的吏执棍械做延长杆。 一切就绪。 今日无风。 王葛点头后,段娘子下令:“推!” 呼…… 数丈的蟒焰,在大晋隆熙三年,八月初九,掀开了火器战争的序章。 那几个贩卖硝石的假道士有幸目睹了这幕,不幸的是,余生皆被禁锢在郡署。 王葛又签了一份密契,剩下的事不用她管了。 回吏舍后,邹娘子已在等她。 “授学如何?” “和刘郎君说了么?” 二人都牵挂着对方。 洧:音wěi,水名。洧水。 (本章完) 第299章 谁家秦吉了? 传授完匠术签了密契?邹娘子明白了,没多嘴问王葛讲了什么。她把跟刘清的所有交谈转述,然后道:“我和刘郎君分开,去吏署找到那两名辽东大匠的记录竹简。一人姓陈,七年前在街市与人口角重伤,另一人姓元,路过县郊时被冲上道的疯牛踩踏。可惜文字都太少,难查犯事方如今在哪?”   第300章 禽言人心 王葛要把木料凿成“凹”形,此为城墙垛口的模块。垛口在利于守城方瞭望敌情、反击的同时,也利于攻城方攀爬、偷袭。 凿掉的碎木,都被她扫落到工具凳底下一步左右的距离。稍显粗野的动作没吓跑秦吉了,它前倾小脑袋,盯着碎木断断续续掉落,突然叫出一个字:“木。” 王葛停止刻木。此禽这么聪明吗,能把学到的人话跟器物对起来? 秦吉了歪头跟她对视。不,它看的是她手中的木块。王葛把“凹”形木推到凳边,掉地。 秦吉了摆正身姿。 王葛等了两个呼吸。 “木。” 看来不是蒙的。她起身,到杂物屋抱些干柴、麻绳出来,坐回原处,然后取出布囊中没舍得吃的鸡蛋,掰一半蛋白填自己嘴里,故意等秦吉了发现她吃食物的举动后,再掐碎一点蛋黄洒在柴旁。 接下来她不管此禽,开始劈拣柴枝,用麻绳捆绑制作鸟笼。 好一会儿,秦吉了才跳到洒开的蛋黄边上挑了两嘴。 王葛余光观察到:真警觉啊。 她放开柴棍和绳,鸟笼的底已经绑出形状了,短暂犹豫,她摇下头,放弃。重回到工具凳前,拣块新的木料雕凿鸟笼模块。 秦吉了又啄一点蛋黄屑,边吞咽边打量王葛。 只凿出鸟笼形制很容易,实心的就行,用刻刀划竖线,泥巴填塞在每道竖缝里,便可形成视线上的笼栅栏错觉。 可以了。王葛把仅有半个掌心大小的假笼子蹭落地面,秦吉了一怔,随即吓飞、又飞回来:“不能吓唬我,不要进笼子。好好说话,不要进笼子。” 果然,想用笼子诱捕这只鸟不可行。 午初,邹娘子回来时,秦吉了早已飞走。 王葛把情况详说,邹娘子思忖着道:“一直以来,是有利用此禽送信的传闻,不过传闻也说了,因‘情急’才驱使此禽传递消息,因此得名‘秦吉了’。秦吉了再灵慧,终归是禽,厉害的……是驯养它的饲人。” “饲人?” “对。他们大多是豪室之奴,专门为主家驯兽、驯禽,被称为饲人。按你所说,这只秦吉了见木识木,会躲避笼状器物,证明驯养它的人特意教过它分辨这些。它两次找到咱们庭院,那就绝不止两次飞进过郡署。” “我可不信自己有何特异,会吸引同只禽两次来找我。”王葛不解:“它是仅找我,还是寻找和‘木’有关的人都行?那下步呢,它的主人想做什么,能凭此禽推测出什么?” “是啊。近期住在郡署的木匠师只有你,也只有你在庭院里制木。但这件事……算不上机密,就连惊蛰匠肆也有匠吏知道你在郡署居住。”邹娘子摇头,“一只禽就算再擅学话,又能怎样?何况你谨慎,根本没跟此禽说什么。” 王葛:“就算想杀我,一只秦吉了,如何杀?” 未正时刻。 刘清跟段勇夫回城,见人群一堆堆簇拥在城墙处,都没表现出好奇。这情况常见,要么是有新的州郡匠师比试,要么是官署雇大量佃客。 两人都没顾上吃午食呢,食肆街的好些屋门口,秦吉了在鸟笼里代替商人争相吆喝。 “炖肉。好吃,好吃不好。” “进不进来。没钱莫进。” “瞎看什么。说你呢。” 刘清看出来了,段勇夫十分喜爱这种禽。对方从街头笑到街尾,感叹:“哎呀,商人就是会做买卖。人骂,我生气,被鸟骂,哈哈,它骂得越凶越招人稀罕。” “因为段兄知道秦吉了无辜,它们摹的,是主人的心思。当然,也有多嘴路人的影响。” 段勇夫使劲点头:“你念过书,说话就是不一样,我正是这样想的。” 二人同时望天,一只秦吉了从屋顶飞过。 夜半。 可能是连续凿榫卯木块的原因,久违的噩梦又将王葛卷入。 咚、咚……鼓音屡次破开灰尘般的迷雾,为她辟开条狭窄小路。她试着不前进,但是不行,很快就出现从高处跌落的失重感,她只得磨蹭着迈步。 渐渐,鼓音中夹杂了“笃笃”的木锤声,此声从天往下笼罩,她仰起头,只见半空的左右两侧,掐下一双巨手。 一只手拿榫头,一只手握榫槽。 虚空的声音随着巨手降落:“南行,它们能合于一起么?还是才被分开?” 王葛:“都不是一种结构,怎么合?” “拿出你的刀,便能合。” 王葛发现巨手下有空,她应该能过去,于是试探着前行。 “南行,你的刀呢?” 巨手之声不停:“南行,你说我是谁?” “南行……” 王葛被搅得心烦,回头喊:“你是林下!林下、林下!” 巨手散成灰雾,雾再如翻动的书页一样,在她四周颠来倒去。 突然,她视野澄清!前方被一堵墙拦住,墙面画着个黑线条的四方亭,亭中竖一鼓。 “啊。” 王葛头一摆,喉咙总算叫出声音了,真正醒过来。 她梦里的澄清,是邹娘子端着的烛盏。 专娘子也担忧的问她:“做的啥噩梦,看把你吓的,都嚷梦话了。” 王葛顺着鼾声看了眼南娘子,还好,没把她们都吵醒。 “我说梦话了?”她擦擦额头的汗。 邹娘子:“放心,含含糊糊的,我们根本听不清,正准备摇醒你呢,好在你自己醒了。” 专娘子:“嗯。我就听清一句‘死马’,是不是梦见白容踢你了?” “啊?”王葛讶异,她梦到白容了么?兴许真梦到了,梦境嘛,稀里糊涂很正常。 八月十三。 王葛休沐的第四天。 邹娘子去街市,其实昨天傍晚她便短时间出来过,没遇到任何不寻常事,阿弟也没来找她。难道她和阿葛都想多了? 她不知道,在她离开郡署时,段功曹史带着个小女娘来到王葛吏舍,小女娘始终低垂头,无论瘦矮身形和衣着头巾,均和王葛差不多。 “进屋。”段娘子一句多余的话不说。 “是。”王葛也一句废话不问。 屋门掩上后,小女娘坐到王葛的工具凳处,拿刀刻木,像模像样。 一刻时间过去,院里响起奇特嗓音:“不能吓唬我。” 是那只秦吉了! 王葛握拳,学段娘子一动不动,维持着平缓气息。屋里很黑,又静,院中的声音听来更显清晰。 (本章完) 第301章 再获奖励 “木。” “木,木,木。不要进笼子,木木木。” 咚咚咚……随此禽的每声“木”,王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加重。不一样,跟上次它来时不一样,很明显,秦吉了对木料的反应更迅捷,好似有人催着它辨识木料。 小女娘训斥:“起开,别靠我这么近。” 秦吉了:“好好说话,不能吓唬我。” 接下来是片刻安静。 小女娘大声嫌弃:“你身上真臭!” “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哦。”还是这句,秦吉了连续两遍。 屋内,段娘子始终沉着,王葛明白了,小女娘跟此禽的交谈、甚至交谈时的语气,一定都根据邹阿姊的汇报进行过演练。 果然,小女娘柔声重复刚才的话:“你身上真臭。” 庭院安静,没有秦吉了的回应。这证明它很聪明,会感受人的喜怒,但是没聪明到听懂人语的地步。 粗蛮的凿木动静在持续,显然,小女娘不太会木匠活。不多时,她哼唱起歌,一开始王葛听不清歌词,随对方气势高昂,才听出女娘唱的是诗经《雅》部的《江汉》。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 “江汉汤汤……经营四方……四方既平……” “江汉之浒……彻我疆土……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歌未唱完,门被敲响,王葛随段娘子出来,阳光真好啊。 “它走了。”小女娘低着头,细声细气汇报秦吉了呆过的位置。 “你说它身上臭,是哪种臭味?”段娘子一边饶有兴致的打量木料筐、以及几块雕琢好的木模,一边询问。 “鸟粪味,嘻,也不是特别臭,它落到我跟前,我才闻到的。” 段娘子拿起一个木模,心里想的却是:来之前,叮嘱专小娘子要少说话,以免王葛疑心,可小娘子年纪摆在这,又像她阿姊一样的活泼,叮嘱了果然没用。 段娘子示意王葛坐:“跟你说一下喷火筒的事情。别嫌我唠叨,这次你不选兑换功勋数,实在可惜。” “是。我也觉得可惜。”王葛回的是真心话。喷火筒仍在持续试验,未正式命名,但知道这桩机密的官吏皆清楚,此兵械势必成为战争形式演变的界别转折。 晋之前使用过火战,但要么是引燃草球,要么是把引火物缚于箭头,比如《魏略》记载的“火箭”。可是从前种种均只能叫“火战”,不能叫“火器”。 多劝无益。段娘子说回正题:“东夷校尉很重视这次功劳,他亲自定了两种奖励供你选。一是抵十次郡比试的首名;二是抵两次州比试的首名。” 王葛惊喜至极,毫不犹豫道:“我选州比试首名!还得劳功曹史向司马将军转达谢意,谢将军、谢功曹史成全我这小匠师的志向。”非她眼窝浅,说着说着欲泣,实在是匠师晋升路,一步更比一步难! 中匠师考大匠师,有项标准必须达到,就是考取三次州级匠试的首名。 跟郡竞逐赛比,木匠大类的州级比试,不仅在地域方面扩大了竞争,技能方面同样,有的州竞逐赛不区分巧绝、天工。 王葛初到平州时,在宾徒县遇到过一场州比试。当时还觉得一次州首名能抵三次郡首名,挺合适的。很快她就想明白了,普通初级木匠师根本不许报考州比试,怎可能考中名次?不过是官署的一种鼓励罢了,听来热血沸腾,其实不可实现。 由此可知东夷校尉的照拂之意。 段娘子一摆手:“不瞒你,东夷府找到一种替代麻油的燃物,叫石漆。此物不在辽东,大量运输过来需要时间,到时东夷府肯定要你协助试器。” 这话的意思是,运石漆的时间说不准多久,若王葛的吏期先结束,可不能不管了。 “我明白,此事善始善终,我愿立契。” “好。还有件事,试喷火筒那天,你听到几个假道士背的是硝石,为何表现惊奇?” 该来的躲不过,王葛知道自己露了破绽,正好被王书佐发现。 她早想好怎么回:“小时候我听村里一位老人讲,墙上结的白霜不能舔,要是洒到柴里能使火旺。后来我见大母烹完早食后把灶火弄熄,到了午食时,只要她挑松木柴,看似熄掉的火就又燃起来了。然后我琢磨着制出了火折子,并在火绒中加白霜助燃。” 王葛连哪个老人都编好了,是已经离世的鳏翁。段娘子当然不会追问那么细,王葛继续胡编:“再后来,对我家有恩的一位郎君告诉我,白霜叫‘硝’,他还知道此物可用来治病。那不是跟硫磺一样么?” 段娘子:“嗯,你说过,你给你大父抓药时,药里有一味硫磺,你熬药时不小心洒到柴上,火焰顿时大起。” 王葛连着点两下头。其实当初不抓硫磺也可,能省不少药钱,为防备以后用到硫磺时有理由扯谎,她便未雨绸缪的买了。“世间物质的用途其实很广,硝、硫磺都用于治疾,但不能仅用于治疾。那天我之所以惊奇,是因为突发奇想,若把这两样助燃物都跟木柴烧到一起,会怎样?” “会怎样……”段娘子低语。 王葛心道:快说啊,这个时代应该有道士混着这两样东西炼丹?你都没表现惊奇,可见是知道的。你不把话题往炸炉上引,我怎么继续扯呢? “还有一事。”段娘子指着几块雕刻好的“凹”形木块,问:“凿的是城墙垛口?” 改话题了,那王葛也不急在一时,从容回道:“是。我想制出精细些的城墙模器,方便改良守城器械。” “那就辛苦王匠师了。”段娘子说完起身:“这些天你继续休沐,没消息给你,不要离开郡署。” 为什么?王葛不解,对方公事繁忙,特意来一趟,肯定是查到什么了。下步行动难道不是引蛇出洞么? 小女娘随段娘子走的时候,王葛蹲低瞧对方模样,吓得小女娘往后仰身。 “功曹史,她跟我同住的专散吏长得很像。” 段娘子不应,王葛追着对方语速飞快而问:“我知道专散吏有阿妹,看来她就是专小娘子了。” “嗯。” “我能留专小娘子说会话么?” (本章完) 第302章 赴死之志 专小娘子慌张摇头:“不行……”察觉功曹史训意的目光扫过来后,她知道又犯错了,低头。 王葛继续请求,句句急促:“功曹史。她不会无缘无故扮成我的样子,今天这事按说可以让我避开,是来不及让我躲对么?可见事情紧迫。此事一定涉及我,我已经猜出一些了,若让我假装全不知情,害一个无辜的人,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功曹史……” “过不去也得过!护卫兵进来,看紧院门,即刻起,除了邹散吏,不许外人进、不许王匠师出,违反者……除王匠师,其余人军法处置!” 两只巨禽在半空飞越,它们呈十字交叉,是猎鹰!可见是驯服过的,各有警戒领域。但以前怎么没见?王葛想起在会稽山考试时,就有猎鹰常在山川巡视。 随着院门被掩,她视线落回,缝隙中,看到刘清也在护卫兵中,段娘子边走路、边训话,很快离开了窄巷。 邹娘子回吏舍前被叫到功曹署,知道了上午的事情后返回庭院。 她不知道怎么劝王葛,再回想专娘子这几天的强颜欢笑,邹娘子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自责不已:“单靠我和刘郎君收集消息,太慢。如果事情真如咱们推断的,那谍人势力必定是准备了许久。我近来才察觉,根本来不及,没有时间给我查,甚至连一股谍人、还是数势力交锋我都不知。” 她的愤慨随着愧疚上涌:“他们只冲你来,或别的木匠师也是他们下手的目标?我全不知、不知!”一把匕首自她袖间闪出,寒刃替代满腔不甘直入泥土,唯柄卡在地上。 王葛有疑惑要问,可目前情形,还是暂别开口了。 “刚才我看见阿专了,我最恨的是,我身板宽,代替不了阿葛你,也代替不了阿专。”邹娘子左手捂住双目,哽喉:“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没想到现在和你一样高了。我原先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她长姊的脸庞跟你就挺像。” 她手臂放落,问:“阿葛,其实你一直知道,我们几人跟你同吏舍居住,非吏署随意安排?” “是,我知。” “那你可知建兴元年朝廷就下令,辽东郡和玄菟郡的客女到次丁年纪后,必须移出主家户簿,她们还可跟兵户女一样从军么?” 建兴是成帝在位的第二个年号,也是最后一个年号。 “不知。”王葛只知“客女”是部曲之女,非奴婢。 一般来说,客女的契期会跟长辈一致。打个比方说,如果铁风有女儿,铁风契期到了后,铁女娘便随铁风一起恢复自耕农户籍。倘若铁风续契,铁女娘未及许亲,将重新成为客女。再如果,铁风签的是长契的话,导致铁女娘到成婚年龄仍是客女,那么铁女娘许亲的人家很可能也是部曲、佃客。 为主家耕地的佃客,是会跟着土地交易而转移卖身契的。 王葛不由揣测,辽东、玄菟二地这项政令,是成帝对女子地位改革的试探之一?与女娘可为匠吏的政令一样? 邹娘子手按匕首柄端,说道:“专娘子、南娘子是客女出身。我与她二人在防戍亭结识,我们跟儿郎一样,听凭武官命令,不惧苦,也不惧死。我们约定,活着时要彼此扶持,赴死时则各凭本事!危难之际,弱者当以身为盾,护强者周全!” 她手一用劲,整只匕首入土,容色不再颓丧,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此约定,非认定弱者该死。阿葛,你记住,女娘想在这个世道闯,挣功劳、挣地位,比儿郎难太多了。如果没有足够强的女娘登上高位,怎么帮扶更多的女娘?我等既立此约,理当遵循。阿专不会怪你,专娘子也不会。所以你勿自怨,好好制木,才是你该做的。” 王葛欲言又止,她想问既然有猎鹰,为何不早放出,有它们巡视空中领域,秦吉了敢来么?还是猎鹰数目有限,不得已才从别处调遣回来? 罢了,问有何用?连院门都出不去,与其让邹阿姊的愁绪雪上加霜,不如一心制木,默默陪伴。 悠扬的哨音在院外响起,是刘清用树叶吹扬州小调,音声时而婉转低缓,时而雄飞鸣亮。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暗势力的猖狂,今早接到看管王葛的命令,他便知道不需他插手查谍人一事了。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就踏实等待。唯一还能帮王葛的,就是用故乡的小调,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人在煎熬。王葛,好好制木,其余的交给段功曹史,相信段功曹史。 入夜。 距离襄平很远的地方,一只千人队伍越过山林,围好新的营落。数十新兵迅速吃完晚食,利用夜训前的空闲来营边看一种新兵械:飞辕车。 此兵车可两两相连,组成一种防御阵,叫飞辕寨。 武官允许桓真他们抽出兵车上的铁枪,刚才乍看就觉得铁枪不少,每人上前拿,竟多达三十根。 裴兼掂着铁枪重量,更觉得匪夷所思,问武官:“此车是哪个大匠师制的?” “不知。以后还会来新的兵械,可能比飞辕车更令我等惊奇。你们记住,以后关于新兵械,能告诉你们的,细听、记牢,我不主动讲的,什么都不要问。” “是!” 王恬凑近桓真,悄声问:“跟破解杀木匠师情报有关吗?” 桓真摇头:“咱们发现的情报仅是推测,至今也不知是谁杀了我方斥候。再有,防戍营离襄平太远,此消息送没送到东夷府还不知呢,就是送到了,也得结合其余情报审慎分辨。” 王恬一脸失落,没兴致看飞辕车了。“桓阿兄,你说……那名斥候死前拼尽办法留消息,如果知道留了没用,他后悔吗?逃命的时候,千钧一发,不耽搁时间抠那五块树皮,不想着寻找第六棵树,说不定不会被围住呢。” “推己及人,兴许有后悔念头。但是再将他置于当时境地,我信他仍会那么做。拼一线生机,还是坚持忠义初心?只有真正临其境才知道。我们不要揣测他会不会后悔了,有损他的忠义。” “好。那你说……飞辕车跟王葛……” “嘘。以后都不要提她。” “哼,要我说,情报根本不用汇集、不用分析,换我是敌国谍人,第一个杀她。”王恬撇撇嘴,嘀咕。 “啧!”桓真气够呛,这熊孩子! (本章完) 第303章 博弈 “桓阿兄变了,不喜听实话了。”王恬似笑非笑。 桓真看对方,熊孩子长本事了,一时间竟让他分辨不出是认真讲,或仍是玩笑。他反击:“以后我是斥候,你是骑士,你被我套出的话,自然句句为实,何来喜或不喜?但你休想听到我讲实话。” 王恬咬牙:“还没定下来呢,我还有机会!”武官说了,明天是最后一次斥候兵的选拔,落选者进骑士训练营。是训练营,非直接成为骑士,意味着还要经历一段时间的练兵、考核。倘若再落选,进步兵训练营。 桓真一副气人的鼓励模样:“嗯,几十人争一个名额,你好好努力。” 王恬把牙咬得咯叽响:“咦……桓阿兄你就是变了、就是变了!”不再让着他、哄他了。 桓真向飞辕车方向扬颌,王恬望过去。桓真说道:“我帮你问过武官了,若步兵训练营也呆不住,可直接成为辎重兵。去,提前推一下飞辕车,别力气不够。” 王恬委屈巴巴的撅嘴:“阿兄是将与我分别,怕我不舍吗?何必用这种方法。”数十预备兵,仅选出桓真、裴兼两名斥候,明天最后一拨竞争了,考核过程肯定更严。再说就算他被选上,执行任务也未必和桓真一起。“我知咱们以后不能轻易相见了,具体何时走,能跟我说么?” “阿恬,山阴县有仲秋施粥的风俗么?” “有。”王恬心沉,这是本月随时离开的意思。 “都城也有。”桓真眼眸始终明亮,这回看对方,是真正的鼓励。“我期待与恬弟都城相见。” “嗯!到时你我弈棋。” 桓真苦笑,棋局中,阿恬仿佛生而知之,下遍军营无对手。 尽管不舍,尽管有了预感,王恬还是没想到,桓真、裴兼连夜便离开了骑士营。 三天后。襄平县。 从立秋到案户比民期间,各官署、都亭均会给六十岁以上的老者施谷粮和葛布,七十岁以上加一束帛、桃木杖,年年如此,以示朝廷敬老、养老之意。 当然,此举也是为即将到来的户籍登记做准备。 王葛制木累了,站在院墙边仰着头瞧,好像视线可以拐弯,能瞧见热闹的街市一样。“这院落离外墙真近。” 邹娘子也是闲不住的人,正在给白容修整马蹄,没走心的应句:“是啊,吵吵嚷嚷的,市肆动静稍大咱们就能听见。” “如若住的位置靠里,秦吉了兴许找不见我?” 邹娘子动作一顿。 王葛:“之前跟我同署的匠吏说过,仲秋至腊月,襄平县每月都举办一天角抵戏,想必极热闹。” “是。” “仲秋的角抵戏是哪天呀?” “明天。” “那我明天等阿姊回来,好好跟我讲讲,行么?” “阿葛。”邹娘子过来,“你猜出我明天出郡署?还猜出什么?” “猜出我是饵。” 邹娘子大惊,急忙否定:“不是的!” “说法有误,我的名气是饵。然后用专小娘子替代我,她变成真正的饵。至于阿姊,立志做饵,生怕装不像。你们都这么伟大,以弱护强嘛,我是得利者,哪有资格质疑你们的用心。” “阿葛!” “昨晚阿姊的心终于静下来,我便知道你接受了新任务,准备好凛然赴死了,对么?无愧疚,阿姊当然踏实了。明天专小娘子会假扮我,由你护着上街瞧角抵戏,对?真真假假,不管虚也好,实也好,对那些潜伏的谍人来说,都不能再拖延了,再不出手杀我,便会被他们的主子质疑忠心、他们就会内斗!” “你过来。”邹娘子不由王葛拒绝,拉着她来白容跟前,二人蹲在马腹旁,邹娘子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拿你没办法,有时候我是真盼着你笨些多好。昨天功曹史才告诉我,东夷府早先截获了一份貊部落的情报,本郡只要有宗匠师级别的木匠师出现,便自动触发刺杀任务,代号为‘木’。” 王葛的郁气变为慎重:“宗匠师……为了北伐来的?” 邹娘子点头:“后来的事,确实如咱们推断,曲辕犁的出现打乱了谍人部署。不过,我们兵力不够,貊部贼孽也一样,在他们犹豫的时候,你又制出了风箱,加上‘辽东大匠’的赫赫声名,东夷府不得不做防备,怕你被那些贼孽加入刺杀名单。” “难道不止一只秦吉了?” 邹娘子再点头。“阿葛,你得明白,要抓捕一名谍人,既得有证据,也要出动至少数倍兵力。现在谁敢说有万全之策?谁敢赌貊部贼孽刺杀你们全部?还是把力量汇成一股,只杀其一?这次行动,双方都孤注一掷,最可恨的是,这种程度的博弈与暗杀,在北伐期间,仅是开始。” “所以,阿葛,”她握住王葛的手,劝慰中含着温柔:“不光我们是饵,在这场博弈里,所有参与者都是。咱们听从安排,做好自己该做的,便是对己方最大的支援。我答应你,会护好阿专,我和她都活着去,活着回。” 王葛忍住哭意:“我做了两个手执兵械,不怎么好用,阿姊莫拒绝,万一能帮上你和专小娘子呢?其实,其实我更希望你们用不上这兵械,阿姊,我、我还是本事不够,太着急了兵械制得不好……” 邹娘子头一次打断对方的话:“不拒绝。阿葛现在就教我。” 八月十八。 襄平街市人头攒动,处处喧嚣。许多百姓天不亮就占好了位置,就为近距离目睹今年的首次角抵戏。 角抵戏,早年间被称为“百戏”,常见的表演项目除了角抵外,还有舞鲤鱼、走绳索、赤脚趟火、寻橦、幻术等。 天刚亮,寻橦戏先开始,一个身上粘毛,装成山猴的矮汉大喝句:“果然来也!” 喝声未止,他抛出长竿,竿的远端落地霎那他追了上来,随一声尖啸,竿立! 四周惊叫,矮汉在空中兜了个半圈,站稳时,竿已顶在他头顶,他双臂微抬、头也微仰,以此保持着竿始终竖立他发顶。 鼎沸呼喊随四面冲来的三男一女达到高峰,这四人也是猴儿扮相,先后踩着矮汉爬上粗竹竿,每个人在竿上的方向,跟他们奔跑来的方向一致。四人同时抬脚、展臂,再往高爬。 一人到顶了,还在爬! “啊!”他突然失手坠落。 人群如狂风卷惊骇! 喔…… 哇…… 有小孩吓哭。 呼!但见竿上的最底一人抡臂接住坠落者。这个力道令顶竿矮汉更矮三寸,面赤暴筋。他怒嚎一声:“果然不服!” 差点坠落的那个人喊:“凭高四望!”他蹭、蹭、蹭重新爬回竿顶。 “起!”这过程中,矮汉双腿也再度撑直。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坠落”是表演。 一束帛:五匹为一束。 貊:音mò。高句丽的起源部落。里涉及此部落的内容纯属我乱编,勿考究。 寻橦(tóng):一人顶竿,数人爬的表演形式。 果然来也:果然,古籍中猴子的别称。 (本章完) 第304章 街市百戏,暗室杀戮 凭高而望的尽头。 梆梆梆! 梆梆梆梆梆! 这是鞀鼓的声音。 伴随愉悦的摇鼓,襄平城四处城门口的人流同时向内涌动,一边呼朋引伴:“舞鱼来了……今年的鱼好大!” 共四只舞鱼队伍。前头摇鞀鼓引道的均是十个少年,他们又蹦又跳,打着赤膊,围观的女娘们看好哪个就朝他们扔巾帕,她们笑容愈失态,起哄声越发喧天。 朝着经道会合的两条大鱼,画的分别为鲢鱼、鲶鱼,寓意“连年”丰收。 向纬道中心位置会合的彩鱼是鲽和鲤。鲽鱼象征着夫妻情深;鲤鱼代表的祥瑞更多,孔仲尼为儿郎取名为“鲤”的原因,就是其子出生时,鲁昭公送了条大鲤鱼。 梆了梆…… 梆了梆梆…… 鞀鼓声声中,谁都没注意一郎君、连带跟随他的小童,全被揪进一间食肆。舞鱼队伍刚过去,还是这间食肆出来二人,后面躬着背走路的矮者是饲人,提鸟笼,笼中有只秦吉了,它颇躁动,但是一声不吭。 肆舍内明显还留着人,门被从内闩严,刚被杀死的两具尸体和冲鼻血味,一并阖在屋里。 与这条街相隔的一间酱肆,商人乌娘子走出,拴绳索。一只秦吉了老实的站立她左肩,叫道:“关门。” “嗯?” 秦吉了能察觉主人的不悦,尖嘴不停:“不说了,不说了,买酱,好吃呢。” 徐商人快步过来,他是鳏男,乌娘子是旷女,两人岁数差不多。欢喜洋溢于徐商人面容:“阿乌,我知你今日一定有空。” 乌娘子冷声回他:“没空。” “你听,是鞀鼓声,彩鱼一定舞到前街了,一起去看行么?” “看来你非要跟着我了?” “我想跟你一起看舞鱼,看完舞鱼后不再烦你。”徐商人满脸期盼。 “我忘了件事,进来等。”乌娘子解开门索,重开屋门。 二人一前一后进来,“咣”一声,随关门动静,徐商人还未适应昏暗,就见乌娘子靠近他、又闪躲,然后他才感觉疼痛,血冲开他脖颈的长口子,决堤似的往外涌。 也就一个呼吸的工夫,徐商人想捂脖子,胳膊却抬不起来了,他踉跄着往门框上栽,乌娘子轻松抓住他背,放倒。 “特、特……”徐商人被血液窒息,眼球朝上翻,脸开始变色,可怜嘴里头也全是血。 “特……疼。”他吐出个稍微清楚的字后,脸青的更厉害。乌娘子沉着等待,直到对方手臂落地,袖间掉出来个铜饰。 金灿灿的双鲽,雕工很好,它们系于一起,就像书里说的,此鱼成双出现,不比不行,一世不离。 乌娘子头皮发麻,脑中一遍遍回响刚才徐商人的请求……我想跟你一起看舞鱼。 她揣好铜饰,特意让眼泪滴落到徐商人死不瞑目的眼眶中。“来世,不比不行。” 门刚开出一隙,铁剑从外刺进乌娘子软腹,骤变令秦吉了绕梁而飞。执剑者戴草笠,挤进屋,此剑械既细且薄,乌娘子是头回见识,也是最后一次。 “你……”是东夷府、还是哪方势力?问这蠢问题没意义了,乌娘子艰难的寻找秦吉了在哪。 “嗒”一声,执剑者不知甩的什么暗器,把秦吉了击死坠地。 乌娘子“呵”一声,没了呼吸。 执剑者在两具尸体上各刺要害,又谨慎检查屋舍,确定没处能藏人、无后门,才摘下草笠。若王葛见到她定然吃惊,是数日未见的南娘子! 南娘子把鲽形铜饰装进布囊,此为徐商人是谍人的物证。此人跟乌娘子都是高句丽国派来的,一个归属夫余贵族势力,一个归属貊部落势力,两方势力都想破坏辽东稳定,又相互水火不容。看徐商人这死相,定是才被乌娘子先下手为强。 外面嘈杂,表演吞剑、飞丸的艺人来了。 暗室杀戮诡谲。 街市百戏精彩。 南娘子立在窗边听人来人往,真盼着有一天,百戏只带来吉祥,不再充满各方算计。 午初过去。 各方情报在郡署兵曹汇集,舍内官吏有主簿周颐,主记室掾刘述,兵曹史明拓,贼曹中史荀序,录事史卢谌,功曹书佐王彪之。 刘述:“一上午,十一个中等级木匠师殒于食肆、烛肆、酱肆,全部为外郡人。已发现的谍人来自三个地方,貊部落、夫余部落、秦州。发现三只秦吉了,均识木为‘木’,留着无用,尽被署兵宰杀。另外,有一名饲人来自倭奴国,没抓到活口,无法确定此饲人受何部落指使。” 坐在此的没一个笨人,都明白刘述不解释秦州谍人,那就是脱离不了六夷背景,最大的可能是来自鲜卑、羯族或氐族。 主簿周颐开口:“每个被杀的匠师都是定好时间段的,这也印证了我们之前的推测。谍人,在向我们下战书!混水摸鱼者有之,栽赃貊部落的更有。下午两位宗匠师……算上王匠师,他们三人再不出现,枉死的木匠师会更多。宗匠师是绝不能出岔子的,况且荀太守不在,二位宗匠师也不会听我周颐啰嗦。” 王彪之赶紧道:“主簿放心,王匠师这边已安排好,未初后离开郡署。” 周颐:“嗯。其实宗匠师不出现是对的,他们真去看角抵戏,有府兵重重包围,谍人使何计策也靠近不了。” 王彪之垂眸不言。他替王葛感到不平没用,在此时为她争、为她辩,往后反不利她的成长。想被重视,得王葛靠自己本事去拼。 刘述:“仲秋角抵戏照常举行,导致我们兵力分散。分散,不代表失章法。压力加给诸位了,申时、酉时这两个时辰,望各曹在紧密收网时,尽可能减少百姓恐慌。尤其踩踏、火灾,必须事先预防。” 周颐:“能否一举清除辽东的貊部落余孽,只在今朝。就说到这,各行各事。” 未初。 扮成王葛的专小娘子在邹娘子、田勇夫、段勇夫护卫下离开吏舍区。刘清不在此次任务中,为防被有心人打探,他连扬州小调都不能吹。 王葛也不能发出锤木的稍大动静,就拿出多日未动的木球,进行内球剥离。心要静,以后她肯定会经历更大的风浪,那就从这次开始,将磨难化砺砥,炼心境以提升。 (本章完) 第305章 十年练三箭 未正。 专小娘子已经忘了身负任务,百戏令她眼花缭乱,尤其看到角抵、吞剑、趟火表演时,真是喜到极致转惊,惊到极致又喜。她不停摇着邹娘子的手,嘴里重复来、重复去就三句:“邹阿姊快看!真好看啊!快看呀邹阿姊!”   第306章 解析“火箭” 带着对段娘子的崇敬,王葛道:“初见专小娘子那天,我想问清楚以后怎么做,是不是让专小娘子当我替身?我当时跟功曹史说……如果是这样,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然后功曹史回我……过不去也得过。原来过不去也得过,是功曹史说她自己。” 邹娘子拍拍王葛手背,感慨:“所以啊,只要肯用心、不惧苦,心里的坎就有机会迈过去。若是只知怨天尤人,即便过去二十年,坎依旧横在道前。对了,你给我和阿专的火器没用上,功曹史拿走了,她有闲空时可能叫你过去。” 二人都没想到,下午功曹史就让职吏来请王葛了。 廨署里药气浓,段娘子外衫松系,举止间微露内裹的药布,好在精气神还跟往常一样充沛。 王葛刚坐至书案对面,又起身,因为王书佐来了。 段娘子暗笑,世家子弟就是规矩多,王彪之知道她得了一种小型火器,迫切想见识,因着她肩臂上药,不好意思单独过来。 不再耗时间,段娘子示意摆在案上的两件兵械,它们外形一样。“阿葛说一下。” “是。”王葛分别掂下木器的重量,有数了,一个已经使用过,一个还盛着麻油。 她拿起轻的说道:“在兵曹署试喷火筒时,我看到麻油库舍里的吸油囊很有趣。” 吸油囊为兽皮所制,大小、厚薄不一,是方便库吏取麻油用的,最小的油囊吸满麻油后都不如掌心阔。当时王葛担任试火器的匠师,向库吏讨俩油囊,对方怎好拒绝。她要油囊的初始心思就是造手执式喷火器,也算巧,正好遇到邹娘子执行缴谍任务。 王葛当然不知道手枪构造,她采用的仅仅是杠杆省力原理,把喷火筒的推活塞方式,改为扣动机栝来驱动。 暂且大言不惭称此械为“火箭”。 火箭的主体木结构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分呈“﹀”形,由两片宽木组成,凹陷处安装油囊,所以前头充当挡板的宽木需留孔,孔不能大,保证油囊的出油口(也是吸油口)能探出、不挤就行。 下部分是握柄与机栝。握柄是不能活动的,一定撑牢上部分。 上、下的连接处有轴,通过机栝的活动挤压油囊,以此实现杠杆的省力作用。 制作过程中较麻烦的,是机栝跟上结构的后推木片为整木而凿,握柄与上结构的前挡木片亦如此。这就要设计好各处的曲度,不能简单的凿成“钳”状,否则单手握柄时,手指根本够不着机栝。 王葛解释完主体部分,剩下的延长管和点火装置一目了然,三言两语带过即可。 延长管仍为整木凿刻,外观呈六根木条围成的镂空骨架,首、尾是整圈的圆,尾端跟火箭主体的“﹀”前挡插接。 火折子竖起,装在延长管的头端。 这里不得不提,别看火折子是王葛研究出来的,她还真买不起此物,那天是向刘清借的,对方什么都没问便给她了。王葛需要的是火绒,借到火折子后,用木头凿了两个短管,只剪了一半的火绒用,剩下的还给刘清。 使用火箭无窍门。经段娘子同意,王葛拿起那个沉的,跟王书佐来到门外,她先拔开火折筒的塞帽,顺好风向,火绒亮光已经起来。 堵住油囊嘴的填充物是麻线和木屑粉搓成的,扣动机栝,这点填充物瞬间被麻油冲开。油柱经过火绒位置后,焰火的扩散范围超出王彪之预料。 他立即嘱咐:“勿松机栝!” 火箭的缺陷也一目了然。 “是。”王葛等火焰彻底消失,吹灭火绒、扣回塞帽,才谨慎的松开机栝。给邹娘子制这种火器,原本是对付秦吉了的,一旦遭遇多只秦吉了就用火烧它们、吓它们。哪想到秦吉了也是猎物,谍人的真正杀器是游隼。 进廨舍,她郑重道:“功曹史,火箭一定有改良余地,在改良前大批打造的话,我建议慎重。” 段娘子犹豫:“此器小巧,携带随意,各防戍亭早一天用,早一天得利。” 王葛沉思,是啊,功曹史说的有道理。她开口:“如今火箭的缺点有四。” 她知道两位官长都能看出这种火器的优缺,一一说明,是为防她自己考虑的不周全。 首先是油囊小,掌控力道的情况下,最多可以喷两次,但分成两次使用,威力肯定不如一次把麻油挤空;二是喷了火焰后,机栝切不可迅速松开,那样油囊回弹的吸力有可能把残存火焰回吸;三是火绒燃起来的速度慢,既得提前拔开塞帽、又得事后盖回去;最后还是火绒方面,想令其燃烧质量好,一次喷火烧不毁,就得加大制绒成本。 “我能想到的缺点就这些,功曹史、书佐可有补充?”她问。 二人都摇头。 王彪之察觉段娘子又在稍微活动手臂,知道她药效过,伤痛开始加重了,于是道:“火绒成本暂不考虑,我想办法。” 这就是世族子弟为官的好处。王葛暗赞财大气粗,说道:“我有增置油囊的法子,但是会加重火箭后部位的重量。最好把延伸管改为铜制、铁制,不然木料太容易烧毁了,改为铜铁后,还能增重前部位,稍微起些调节平衡的作用。” 段娘子心里轻松不少:“如此就解决了第一和第四缺点。” 王葛:“我会试着改良机栝结构。” 段娘子:“好!那就这样,你回去不必太急,有场郡比试适合你参加,是那两位宗匠师出的题。” 王葛一点就透,这是要提前告知她考核什么了。“谢功曹史,谢王书佐!” 邹娘子一直在功曹署院门处等着,见王葛高高兴兴过来,俩人心照不宣的挤着肩头,邹娘子小声问:“奖赏你了?” “嗯。火箭……就是我制的那两件小型火器,得拿到东夷府评定,不过功曹史说了,缴谍战斗里加上我和刘郎君的名,我得两个功勋值,刘郎君提供火绒,得一个。” “太好了!” 是很好,王葛越想越美滋滋的。虽然风箱报到朝廷后,给她的功勋肯定远远高于两点,但现在是实实在在拿到手的功勋,是她第一次得功勋值,由王书佐亲自记录留存。还有,她郡竞逐赛的首名只差六十九次了,等火箭的评定下来,她再造几个改良器械,中匠师指日可待! 而中匠师晋大匠师最难完成的三次州竞逐赛,她已经提前完成两次首名! (本章完) 第307章 酷吏天赋 王葛凭着功曹文书,去兵曹领了十几个小吸油囊、五截火绒,库吏按匹配数量取火折子外筒时,她没要。 不起眼的节约也是节约。此时的军用火折子已经固定外筒标准,总长为六寸,上筒、下筒均留有透气小孔,以防火绒被闷灭。 别小看透气孔,孔的大小、位置、数量均非随意钻凿,是火绒肆经过数百次的比对,根据同类型火绒的保存时间和质量定下的。 所以说,王葛的智慧在于有自知之明,仅推行新器物理念即可。每步推行她都很谨慎,步子跨大了,以自己的身份易被人诬为妖魔。 本土匠师的智慧,在于肯接受新道理,并用他们的经验将崭新器物改良,更好的应用于实际。 回来吏舍,她就喝了碗温水,便开始火箭构造改良。 话分两头。 昨天的缴谍战斗并非收尾,甚至可以说,是彻查貊部落贼孽的开始。 刘清来地牢看司马韬,仅下地梯的工夫,就有两个叫冤的人从他旁边被狱卒拖行。他让道,很快听见“吱哑”开牢门动静,“咣”声阖门动静。两次声响,有些人再也见不到天日。 刘清刚收回心思,就见五官掾从过道远处过来,他停步揖礼。 “是刘勇夫啊。” “是。”刘清拿出牍文。 许他探监的牍文就是五官掾写的,对方略扫一眼,落在“司马韬”名字上,刚舒展的眉头又锁了起来。“嗯,你自去,近日罪徒多,勿久呆。” 刘清再称“是”,没多会儿,他明白五官掾为啥事犯愁了。 从昨天开始,罪徒数量急剧增多,凡被怀疑跟谍人有关系的,不管证据足不足,先抓进来再说。司马韬的独室待遇保不住了,一对父女同时被逮,父搡进司马韬这间,女娘押于隔壁。两室之间是土墙,且每间牢门都留着递饭食的方洞,奋力叫嚷还是能听到彼此的。 审讯有先后,这父女每隔一会儿不是砸门就是喊对方,以此方式确定平安。狱卒太忙,顾不上管,顶多在路过时吼一句。司马韬渐受不了,他擅揣测人心,对方你来我往的喊叫,是真父慈子孝还是别有目的,几句便能听明白。 揍这男囚前,司马韬先活动手腕、冷斥:“贼谍也配跟我关一起!” 一拳碎肉、两拳断骨,对方无力还手了。 四拳,这人缩在墙角,疼得蜷身。 六拳,男子求饶声都大不起来,断断续续道:“我,不是,谍人。我是,百姓,只种地,不干,别的。” “你说什么?哦……”司马韬跟个神经病似的,“哦”完一动不动。 黑暗中,对方只能看清司马韬的轮廓。“我真不是,谍人。咱们都、都要被审,何必,打来打去?” “我想到了。”司马韬对废话充耳不闻,兴冲冲的拽烂草席,摸索着挑拣草枝,隔了一会儿才快速说:“你总算说对一句,我何必跟你打来打去,你是谍人,打你脏了我的手。你在这呆久了就知道,外边这些狗狱卒有多坏,你不老实,连溺桶都不给你。嗯,你倒不用愁这个,你呆不久。” “你想干什么?” “试试给你用刑。别动……”他毫无预兆一拳,捣中对方软腹,“等一下,我想想,我得先绑了你手脚。别动别动啊……” 司马韬想出来的刑招,就是用硬些的草棍撑起罪徒的眼皮,然后用尖草扎对方眼球。只扎左眼,深度适可而止,血水淌空只剩下皮就不好了。 罪徒的惨呼声被司马韬紧紧捂住,对方越能抵抗疼痛,越暴露非寻常百姓的破绽。 等此人左眼球被扎满草刺、换右眼时,招了。 他说跟隔壁女罪徒非父女,数年前一起被貊部落选中后,装成逃难百姓来襄平,他们的任务是收集匠师方面的消息。前段时间收到新任务,让他们想办法接近一名邹姓女吏,邹女吏在郡署担任巡耕劝农之职,“父女”二人劳作的田地,正好在对方巡田范围中。 但普通百姓哪那么容易接近官吏,这对谍人又不傻,表现得太刻意了,不得惹邹女吏怀疑? 也是巧合,某天傍晚,一个颇有气度的郎君来到佃农们的聚居地投宿,此罪徒听到对方姓邹时,立即邀请邹郎君投宿自家。邹郎君傻,三言两语就透了底细,原来真跟邹女吏有关系,邹女吏是他阿姊。 跟刘清讲到这,司马韬提醒:“记得游街那天吗?有人嚷着县署出了桩热闹事,当时就是这假父女惹的。那哪是栽赃一个小县吏,是官署善待这些异族人太久了,养肥他们的狗胆,已经敢公然挑衅官署之威!” 隔着牢门,刘清也能听出司马韬的洋洋得意。“时间到了,过五天我再来。” “我一日不被审,便仍是乡兵,短短半时辰,我识破两个谍人。哈,五官掾说了,会把我的功劳报上去。” “嗯,我会跟王匠师说。” “哈哈!哈哈哈哈……”司马韬肆无忌惮的喧哗,只惹来狱卒敷衍的斥责。 刘清摇头,唉,无可奈何,司马韬就像又臭又硬的石头,从山上滚入沼泽,裹着臭也有办法生存、适应,终于逮住机会向五官掾展现酷吏天赋。急审贼谍之际,恐怕他至少能踏出这间牢室了。 刘清回来后,把地牢的事情告诉邹娘子,由后者转述给王葛。 王葛虽然郁闷,但在这件事上,还是利大于弊。“咱们得谢他,把阿姊的难事解决了。” 邹娘子确实卸掉一副重担。“我一直没查到这俩谍人的证据,仅当成嫌疑报上去。此次缴谍战闹得太大了,是东夷府下令疑罪当有、先抓后审。幸而没拖久,不然我阿弟……” 王葛明白,这种事拖久了,非能不能辩解清楚的问题,而是肯定会沾上,被判为从犯。 邹娘子再道:“刚才刘郎君说,他出地牢后找五官掾了,跟司马韬自己说的一样,定不了罪前仍是乡兵身份,很有可能因审出俩谍人奖他功勋值。” “应当的。阿姊放心,我想得开。”功是功,过是过,王葛本来也没打算带那厮去洛阳审,不是怕结下死仇,死仇已经结下,她是觉得在及笄前,有冲击大匠师的可能了,怎舍得把时间浪费。 哪怕浪费一天也不行! (本章完) 第308章 改良火箭(涉及制作,不喜可略) 邹娘子看出王葛非言不由衷,换了话题问:“你不是说九月朔日有场郡比试么,怎么不做准备?” “这次郡考跟基本功相干,我从成为准匠师起就未停下基础练习,备战已久,阿姊放心。”王葛难得调皮一笑,再道:“刚才在功曹,我看出功曹史着急大批打造火箭,她在养伤呢,哪能一天天愁这些。而且赶在郡考前改良好火箭,同样是我所求,算是个挑战。阿姊,这番话可不能跟功曹史说,她照拂我够多了。” “你呀。也就是你,当着我面掀我底!” “掀什么底啊?”先闻声再见人,南娘子还如往常,带着畅快的笑进院。 几句欢颜笑语后,邹娘子二人进屋,不再打扰王葛。 王葛先在地上画当前的火箭结构图,一边画,一边稍微走神,想的当然是宗匠师出题的郡比试。题目是按模器制作木齿轮,分两场。首场考标准,次场考数量。 具体说,就是首场考核匠师对规矩的掌握,功曹史还透露,此次尺寸要求会精细到“分距”的二分之一。 通过首场的人可参加次场,也可放弃。比试时间为整十二时辰,依旧是制首场时凿刻的木齿轮,谁制的标准件最多,谁得首名。注意的是,不在前十名的,全部有惩罚。 段娘子告诉王葛时,直言:“严苛的惩罚手段,是为杜绝木料浪费。考生制的标准木齿轮,全用来打造记里车。” 贾舍村修路时,王葛见过最简单的单层记里车,每行一里路,车上的小木人敲一下小木鼓。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从桓真那知道记里车有双层的,每行十里路,通过齿轮的咬合传动,木人自动敲打铜铃。 在大晋,使用记里车只有三种情况:第一,皇帝出巡时作为仪仗车,拉车的马固定为四匹,排在记里车之前的只有指南车;第二,用在修路之前,以丈量的路长结合路宽,推算消耗的熟土量、修道工具得预备多少以及力役分配等;第三,开疆拓土后使用,先竖立界石,再沿各方向驾记里车,精确丈量才能保证后续各项规划,比如建防戍亭与野亭、舆图修订等等。 如果征战后的疆土未来得及用记里车测量,里数就以斥兵傍路而堆的堠子为标准,正常来说,都是五里堆一堠。 闲话不再多说。王葛心思专注,开始琢磨怎么改良油囊。原先的结构是把油囊绑在“﹀”形木片间,利用机栝的回扳驱使“﹀”后边的木片挤扁油囊。 暂不考虑改动延伸管的情况下,仅增加油囊个数……王葛依着思路先画数个“﹀”形木片组成的旋转轮。改良任何器械都得一步步来,急不得。她画了六个“﹀”形,每个凹陷处绑油囊是可行的。 那就把六个油囊图添在模图里。 第二步,实现旋转轮的旋转功能。这就要改变下部分的手柄、机栝与上部分的整体连接了。她把模图上面一直有的“轴”去掉,觉得看上去不明显,移动膝盖挪个地方,趴近地面重新画“第二步”的分解图,将上半结构和下半结构分开三寸距离。 树叶和灰尘开始满院乱刮,起凉风了,要变天么? 邹娘子喊她:“进屋画,不然过会下雨就白画了。” 王葛当断则断,笑着道:“那我就奢侈一回,动笔墨。” 郡署早就给她配了书案,笔、墨、竹简、椠都是消耗品,这四样许她按月领取。 两盏烛全点亮,很快,王葛又沉浸于思索中。邹娘子缝衣,南娘子缝寒鞋,屋门虽然刮的不时作响,但三人各忙各的,均渐渐沉静,好似跟外面天地隔绝了一样。 六个油囊依托的木轮,旋转不难,难的是每次囊嘴转上来后,怎么跟延伸管对接呢? 有两个方案。一是延伸管改为漏斗形,大口在后,正好包裹住旋转轮,这样的话,不管木轮怎么转,轮到哪个油囊喷油,都会经过延伸管、再过火绒;二是把延伸管和油嘴断开,不直接相连,而是在延伸管的底下加“︺”形弯柄,“︺”后边的斜木把以榫头方式,插接进主体部分,具体位置在机栝的前边。 目前说不上按哪个方案改良好,王葛做事向来不嫌麻烦,那就先用全部心思斟酌第一种。她刚要起笔,问题就来了,不行,先别浪费墨和木板,她左手端烛灯、右手拿平凿,到墙角,仍是在地上画。 邹娘子跟南娘子看看王葛,均没管。 新问题为延伸管和火绒是一体的,不用考虑火绒随着延伸管的旋转而转动,要紧的是一次喷火焰后,火绒就废了。总不能六个油囊配六截火绒?而且火绒外面还得罩木管,使用前需先拔盖,难道喷六次火焰拔六次么? 不行,这种点火方式太笨了,也太耗火绒。 能不能用火寸条替代呢?应该能。 王葛把地上的火绒图形抹掉,换成“条”图形。以火寸条为点火器,好处是不用管它怎么放置,任它随延伸管转成横、转成竖都无妨。 所以接下来要考虑的,是每次喷火焰后,在原来的点火位置,手动装上新的火寸条?还是加装新构件,用机械臂代替手动安装? 手动换火寸条……就得为每个兵卒增加手套,因为延伸管整体改为铜制,喷过火后温度极高。不过就算多了手套物资,仍比第二个主意省钱。 她只是木匠师,选择哪种改良方法得官长决策,她将机械臂结构画出,很简单,可使用木料,两段杆、一个轴。 上杆相当于火箭多出一个“手柄”,位置在机栝的前面(机栝在真正的手柄前)。上杆的末端与下杆上端以轴相连。下杆末端安装火折子,所以上杆得短,下杆得长,才能实现抬举下杆,瞬间点燃延伸管上火寸条的功能。 操作方法为:每次喷火时,把机械臂抬起,喷火前把机械臂落下,令火折子最大距离的垂低,不会被火焰范围波及。 至此,第一方案最关键的改良算完成了。 王葛反复看,脑中模拟它们的真正成形,再略调整后,开始标每个构件的尺寸。 标尺寸的过程,又是一个调整的过程。 等外边响起轰隆雷声时,她回头,见只有南娘子在,不禁问:“阿姊,啥时辰了?” 南娘子放下针线,温和而笑:“酉初,你邹阿姊去庖厨取晚食了,很快就回来。” 椠(qiàn):没写字的木板叫椠,书写了的木板叫牍。 以后凡我标注“涉及制作”的,就代表本章制木过程多。做为写这种类型的作者,我是不能几句话带过制木情节的,对此类内容无感的书友不用订阅。非水文,书友可以不看,但我不能不写,相互体谅,感谢。 (本章完) 第309章 瞄准器 淅淅沥沥的雨就这样下了停、阴沉半天后又下,直到处署这日艳阳才腾空。 一早,王葛把两种火箭和改良模图背到功曹,昨天傍晚邹娘子跟王书佐提前说了,所以除了功曹、兵曹的人在,还有她没见过的官吏以及数名木匠师从周围廨舍陆续出来。 功曹史没介绍谁是谁,王葛也就不问,礼多人不怪,她朝各方向简单一揖,当目光扫到匠师中央的老者时,略滞一下。对方约有六十年纪,器宇轩昂,气度明显卓越于其他匠师,她心道:莫非是成名大匠师? 容不得多想,王葛把木器和牍取出,牍较多,按顺序摆放。上面一排是第一方案的改良分解;下边是第二方案。 两种实物全做出来了,因时间仓促,她凿刻的颇粗糙,不过足够展示和按模图解说。 回廊、院门皆由护卫兵围起,可见郡署对此次试器的重视。 环境越静,越突显王葛的清脆声:“诸位看,这是初始火箭。这两个是两类改良模器,我先讲第一种。原有火箭上挤压油囊的后木板,我在上面加了横置的排油棍,能更好的把燃油排空。” “我改了机栝的曲度,将机栝与上方的后木板分开,后续可通过楔榫方式进行组装,这样更利于匠肆分工制作。” 诸匠师纷纷点头,说难听些,匠工也是器,制零件过程中,尽量别让匠工动脑思考,只动手即可。大批量赶工时,将复杂的器结构分解,无论制器的期限还是质量,均能提高。 “木轮的内木圈,我加装了固定摇把,可通过摇木把的方式,将下一个油囊摇到排油棍位置对准。当然,也可以直接旋转木轮。”说到这,王葛不满意的叹声气,“我匠技有限,目前仅能做到用手摇轮的笨办法,诸位前辈若有主意,望将其改进。” “再看点火的机械臂……最大可能的节约火绒浪费……但是火寸条不能像市肆卖的那种了,得整根木条浸硫磺,以便瞬间点燃。火寸条的规格,我建议精准试器后重新核定,一是减少硫磺、木料的浪费,二是火寸条大小,有可能影响喷出的火焰。” “现在看延伸管。我听说有种贵重弩机,装备了利于瞄准靶物的‘望山’,我未见识过实物,但是见过模器,隐约猜出望山的道理,于是在延伸管前端、后端各加一个觇孔。”她端平火箭,以庭院的银杏树为靶,闭起左眼,继续阐述:“我的使用方法,是目力通过后觇孔中心,瞄准这棵树,再令树居于前觇孔的中心。当两个觇孔、靶物在一条直线上,应该也能提高瞄准。” 改瞄准器?王葛可真是处处给她惊喜。段娘子喊了句“王匠师稍住”,才想起自己臂膀受伤了,试器不准。 王彪之最先了解功曹史心思,可这事他帮不上啊,他没用过有望山的弩,比较不出两个觇孔和一个望山对目力辅助有何区别。 兵曹史反应过来了:是要试“觇孔”的瞄准强弱么? 那名老匠师抢在兵曹史前:“我试一下。” 王葛看向段娘子,后者点下头,她将火箭交给老匠师,自己退到一旁。这时再看老匠师,王葛更觉得此人大有来历。明明是华发萧萧的年纪,学着她端平火箭后,整个人变得冷峻,似有煞气冲出他周身。当他眯起左眼后,煞气愈厉,不像匠师,反而像骁勇之将! “嗯。”他收臂,寒霜之势全消,把火箭交回王葛,未评好坏,站回匠师那边。 段娘子:“继续讲。” 王葛:“是。我将延伸管的前端做了一圈槽,作用是可加装再增长。第一种改良就这些,下面讲第二种。” 她换了火器后,段娘子问:“这个怎么没装觇孔?” “回功曹史,一开始我突发奇想,觉得觇孔对瞄准有用,于是画在刚才那种改良火箭的模图上,再照模图制的实物。画第二种改良图时,我觉得加上觇孔,实际使用中可能起不到辅助作用,因为火焰喷出来是洒开的,或许弩器更适合装双觇孔……或者一个觇孔配一望山。” 不是或许弩器更适合,王葛的本意就是借着这次的火箭,把弩机三点一线的瞄准原理推广出去。火箭当然用不上! 回到讲解中,王葛先绕圈走,伸直手臂让所有人看清木器结构,停回原位道:“此火箭,为双旋转轮,可安装十二个油囊……延伸管与后边的主体结构断开,在下边安装曲状木把相连前、后……挤压油囊的横棍可挪动位置,可根据靶物大小、距离远近更换木轮、油囊……几乎各个部位都可拆卸,此器算是重型火箭……” “轰!”南方向突然传来震耳的炸声,位置似乎在兵曹。 有人心惊,有人肃目,不过在场无一人乱出声喧哗。王彪之速速跟段娘子说一下,追着兵曹史离去。 段娘子问王葛:“还有要紧的结构么?” “没有了。”她又不傻,别说正好都讲完了,就算未来得及说的,也不能继续了。 段娘子嘱咐:“还有几天就郡比试了,勿再忙活别的,好好准备。” “是。那我回去了。” 王葛一走,其余匠师随职吏引领暂去吏署等待,唯老匠师、两名官吏停留。 这两名官吏分别是主簿周颐,录事史卢谌。 卢谌和段娘子跟随周颐向老匠师揖礼,周颐说道:“黄宗师,耽误你时间了。” “我等时间都紧,就不说多余的话了。两种改良的火箭,道理都做出来了,结构太粗糙,我明天画出最终模图,申正前你们遣人去东夷府拿。”他摆手,示意不必客套再谢,继续利索言语道:“此器确如王葛所说,不必装觇孔。我的建议是,莫轻易在基础弩机上配备,会令普通兵卒养成依赖觇孔的习惯,久之,五射技能恐大大降低。” 周颐欣然应“是”,再道:“那我们就等黄宗师画出最终模图后,将实物制出,报于东夷府。只是不知双觇孔的瞄准改良,还需要报上去么?” “当然。双觇孔、靶物……呵呵,暂称它为‘三直一线’。” 觇(chān)孔:觇有窥视之意。 五射:古代射箭的五种方式。 (本章完) 第310章 郡比试 周颐可不是随口而问,这关系到瞄准器改良能否单算一桩功劳。 再说王葛,出来功曹后,跟邹娘子会面,后者低声道:“刚才那声炸雷听见了么?我看兵曹史跟王书佐一前一后走得急,但无意外之色,看样子他二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王葛点头:“听见了,估计近处的街市全能听见。”她其实有怀疑的方向,上次跟段娘子提过把硫磺、硝放一起助燃木柴的事,如此大的爆炸声,于这个时代来讲,百分百跟试验这个有关。“阿姊得闲时帮我找些竹筒,伐竹之期要短,竹秆也得短。” 没时间感叹自己离小木件雕刻渐行渐远,王葛相信,待她有足够的本事,攒够功劳后,便有资格走回自己的匠道。 这次回吏舍,她全副心神都投入到基本功训练,另外,每天凿刻三把卡尺,上面的“分距”被渐割渐细、渐细渐明、渐明渐宽。 数日沉浸于一事,王葛的匠技基础终于再上层楼,做到每次能精确在分距二分之一(1.21毫米)的位置画线。 怎么才笃定自己画下的线段标准呢?口说无凭,得有证据。王葛是把细分长度单位当成很重要的事来做的,既然有书写条件了,就得记录,力求每一步的成绩均可验证。 首先在平整木板上画一个标准分距(2.42毫米),再用一根头发圈成圈,蘸唾沫做成放大镜。邹娘子三人眼力都好,她让三位阿姊透过放大镜看,三人全确定木片上这个分距的两端竖线,跟直尺上所有分距两端竖线是顺直的,证明等宽,此步骤通过。 然后裁纸,要裁的笔直,用自制的炭笔沿着纸边画“半分距”,将左纸、右纸的“半分距”相合,通过放大镜比对,两个纸上半分距组合的总宽,能跟木片上的整分距之宽一样,记录为“画对”一次。但凡有发丝误差,记录为“画错”一次。 一天总共画了多少,其中对多少、错多少,分别录总数于竹简。 那为什么每次不直接跟标准木尺比对,而是多一个步骤,把一截标准分距刻在木板上呢?因为木尺是桓县令送的那把,将作监所制,最好少用,减少磨损,平时王葛极珍惜,用布包得严严实实。 时光就这样一闪而过,进入九月。 这场郡比试的地点在县都亭,首场考核辰初入场,申正结束。次考得三天后了。 天未亮,王葛就由二十人组成的队伍护卫出城。同吏舍的三位娘子、刘清等常跟随王葛的,自然全在其中。 到达都亭后,王葛不从正门入,之前认识的老亭吏“隼”迎接一行人,从专门留出的路线走,提前进入考区。 护卫得留在特殊通道外,这些程序王葛已提前知道,且知道被照拂的考生不止她。这就是边郡,普通匠师多如牛毛,天赋匠师也不少。 她安心随老亭吏进场,果然,有比她进来还要早的。 老亭吏:“王匠师放心,首场、次场我都是巡吏,我不管其余事,只负责你的安全。” “有劳阿翁。” “这次匠师多,考场分了三个地方,其余两个考场是两个通道,既做进场用,也做出场用。只有这处考场多了刚才进来的门,等会此门会用薄毡席封上,不封严,不管遇到何种情况,你随我走。” “是。我明白。” 这时入场的鼓响了。王葛早拿到了号牌,找到对应的制作分区,此地高悬大布,上画两个齿轮,每个齿轮下方写有实际尺寸。 王葛站在最前边一排,先记齿轮外观,再熟背尺寸。虽然不限考生的观图次数,但谁会在制木时来回跑动啊。 第一个齿轮为十八齿,厚一寸,径直一尺九寸,周长五尺九寸六分又半,齿距三寸一分又半。 第二个齿轮为十齿,厚一寸,径直四寸五分又半,周长一尺三寸七分又半,齿距一寸九分。 王葛从不高看自己,死记硬背得有一刻,才至材料区领桑木和工具筐。这时她所在的制作区靠前位置已经坐满,把筐放好,工具凳拿出来,试试凳脚稳固,立即取料开始制器。 木屑垂落,锤凿声充斥周围,很快,考生陆陆续续系上挡木屑的面巾,王葛也如此。 考场外边,特殊考生的陪同者都自觉的分开距离等待。数王葛的护卫多,引来不少人侧目。 辰时过。 巳时过。 午时。 邹娘子嘱咐众护卫:“王匠师很可能提前离场,都打起精神。”每人带了麦饼出发的,等她话落,全赶紧利索吃完。 未初二刻,临时封起的特殊通道被扯开,老亭吏带王葛出来,她面巾和外露的额头上全是灰,头巾也快脏成另种颜色,只有一双眼亮晶晶。 刘清心头一跳,表面冷峻如常。 老亭吏向众人揖礼:“我还得巡考场,不能送诸位。” 邹娘子:“多谢。” 二十一人匆匆离开考区,谁都默默不言,边走路,邹娘子这些女娘边蒙上面巾,这种装扮在边郡不算稀奇,因为一路土尘太呛了。 秋风凌厉,马蹄驰疾。 官道上,邹娘子为首,段勇夫押尾,刘清骑术非常精湛,有时在前、有时缓,很明显,他最关注的是队伍中唯一骑白马的瘦削女娘。 在意料中,又在意料外,三个赶鸭人横穿官道,道的另侧围坐几个寻常打扮的壮汉,手中要么有锄,要么握镰。 “小心啊……别踩我的鸭。”赶鸭人全部叉举双臂喊叫。 “停!”邹娘子谨慎的提前勒马,队伍随她而止。 这时赶鸭人不赶紧催促群鸭快行,反而各个粗鲁挥鞭,吓得鸭群四散。别小看此禽看上去笨拙摇摆,其实跑得挺快。 道另侧的壮汉们哄笑,先是一人起身,朝官道上喊:“你傻啊,怎么赶鸭的,我瞧你们是故意讹钱,专往马蹄子底下赶?” 个子最高的赶鸭人恼道:“乱叫什么,再乱叫我抽你!” 所有壮汉拉下脸,簇拥着同伴围上官道。“抽谁?再说一遍!” 个最矮的赶鸭人离壮汉们最远,跳脚嚷句:“抽你们!救命……”嚷完,他朝马队跑。 邹娘子喝一声:“戒备!”话音刚落,果然,那群壮汉撵着另两个赶鸭人也朝马队跑。一时间“救命”声和“站住”声嘈杂混织。 “近两丈者,杀!”邹娘子把早备好的邮旗左向、右向一挥,这代表此骑士队伍在执行公务,不必见兵械就可杀挡道者。 最前头的赶鸭人迟疑一下,既然到了这地步,不必遮掩了,只见他右手就要抬到嘴边,双腮先鼓起。 这动作是…… 本章记里车木齿轮的尺寸数据,勿考究。 (本章完) 第311章 替身 管他想干什么! 专娘子在那声“戒备”提醒时,就把背负的弩机端在手了。 突! 弩箭穿透矮个赶鸭人的脑袋,尸体的双脚先跳离了地面一下才“砰”声倒出去,可见弩箭冲击力有多大。 “杀……”邹娘子一马当先,扬刀叱咤之! “杀!”南娘子借着冲力从马背跃下,她的兵器是特殊薄剑,擅长近身搏斗。 “杀啊杀啊……”段勇夫和田勇夫挥矛刺击。 刘清等其余护卫将王葛包围在中间。 前方的冲击真正碰撞一起了。 高个赶鸭人速喊:“杀骑白马的!”随他吆喝,有壮汉钻马腹躲过了邹娘子的环首刀。 哧! 南娘子得手,将另个赶鸭人抹了脖子。 砰! 段勇夫矛杆砸中一壮汉的肩,对方竟能硬生生抗住此击,继续朝后方跑。段勇夫提醒同袍:“小心,有力士。” 身有巨力者,才配叫“力士”。 形势逐渐严峻时,远处的农田有三三两两的百姓结伙跑来,他们真来帮忙,或和谍贼同伙? 唰……环首刀斜劈,邹娘子终于将高个赶鸭人杀死,她怀疑赶鸭人全是饲人,最开始被弩箭射死的那个,或许就是想用口哨招游隼。 刀被尸体的骨缝卡住,邹娘子下马背的同时就地而滚,借力拔出了刀,她快速跟一壮汉对击,躲闪,壮汉掌力不卸,改击马腹。 休想得逞,坐骑伤亡是要扣功劳的,邹娘子横刀抹对方后腰。 再看南娘子,招式中袅娜与刚劲并融,令她整个人似剑锋,既寒厉又刁钻,所有人唯她身轻灵利,辗转腾挪都游刃有余。 敌方呼喊:“夺弓弩,先夺弓弩。” 专娘子警惕被包抄,她纵马回骑,身体在马背上倒转,扣机栝,箭如流星! 突、砰! 射中!力士终归也是血肉之躯。 刘清等护卫带着王葛往后奔,得跟专娘子拉开距离。 紧撵专娘子的力士仍有三人,这时田勇夫的坐骑也被伤,他下马跟邹娘子合力对付一力士。 嗖……突!专娘子发空一只弩箭后,再中一人,被射中胸膛的力士往后仰了仰,“啊”声狂叫,将弩箭拔出,血跟着狂滋,骇人无比。 王葛回首正好瞥到这幕,她细声柔音中带着惊恐:“他是铁打的?不疼吗?” 刘清眼皮都跳了,先喝住队伍:“停这。”不能离前锋太远。 他再回王葛:“肯定疼,他嘴里的血就是自己咬伤的。戒备!” 刘清眼观六路,制止快跑近官道的百姓:“停步,官署在缴贼。停步,你等各自归田、归家。” 众护卫宏声齐喝:“停步。”言罢,横出他们的兵械。 有人听话离开,有人三步一回头,有人后退一段距离观望。这时,前锋的最后防线破了,有壮汉朝后队袭来,他左手抓布囊,右手从中掏石块掷。 这是个会使暗器的谍人。 扑!一护卫的坐骑被掷中。 嘶……马惨叫着高抬步。 “嗖”一声,刘清后面的箭兵发威了,射中壮汉的腹,可壮汉狰狞住脸色,仍能坚持投石。 就在箭兵搭弓再次瞄准时,刘清对侧的骑士右手环向左手。 郡署择选护卫时,因着队形细挑的乡兵,特意选了两个左利手的位于护卫阵的左边,当然,此举也考虑万一被围,得以杀阵方式冲出重围,到时兵械挥起来会误伤王葛。 此骑士的小动作,在练武之人看来很垮、很随意,唯有刘清、最后方的护卫察觉到。 刘清抬高声音:“都注意……” 但那人不等刘清说完,环首刀已抓于右手,袭向王葛。 咚、咚……县都亭考场四周槌鼓之声响起,考生们知道申正了。每人将自己号牌拴在两个木齿轮上,木齿轮搁在筐的最上边,从哪个材料区领的筐就交回哪,然后离场等待后天清早发榜。 榜上有名者可进行次场的报名。 老亭吏嘱咐王葛不必着急,一直等到没多少考生了,才把工具筐交过去。就在材料区,老亭吏陪她安心等,这里的主管匠吏是知道内情的,等通道的围毡都扯掉,一辆辆柴车按序拉进来后,老亭吏和王葛坐上同辆车。 每辆车都高竖邮旗,如徐徐洪流拐上官道,向着东夷府出发。 半时辰后,地面出现血迹,隔一处一滩,滩滩刺目。啄食碎肉的野禽有的不惧车队,在道边和丛棘间兴奋飞越。 王葛担忧不已,是邹阿姊带的队伍遭袭了么? 此次又是李代桃僵之计,提前离开考场的是替身,替身被骑士队伍重重相护,如果有贼谍盯着,必会上当。 真正的王葛只需要正常考试,申时后随辎车队伍返回县城就行了。 替身还是专小娘子么?王葛摇下头,心头添了分疑惑,如果是专小娘子,是驾驭不了白容的。白容只认她、桓真、王恬和司马冲。 运输辎重就是慢,天黑下来后才进城。东夷府外,邹娘子、刘清等候她多时,不过二人身边还有个矮瘦的小郎……怎么像王恬? “葛阿姊,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小小少年把灯笼挑到脸旁,面孔十分清晰,全无重逢感慨。 王葛被他的欢悦感染,也笑得眼睛弯弯。“王郎君何时来的?”走近三人,她闻到的是沐浴后的清爽,路上那些新鲜血迹在她脑中又闪现一次。 邹娘子:“咱们边走边说。” 王恬调皮更劣,头两步还好好的走,第三步就猛得往刘清背上窜。 “多大人了,猴似的。”刘清训归训,还是接稳了对方。 王恬又溜下来,跟王葛讲述他来襄平送信,正好赶上这场郡比试,就充当一回替身。 邹娘子瞧出王葛的吃惊,补充道:“是这样,不过原本替身不是阿专,阿专不会骑马。起初连替代白容的马都定下了,恰好王郎君来兵曹,兵曹史觉得王郎君年纪小,俊秀,扮成你也没问题。王郎君性格……挺好,兵曹史一说,他就欣然答应。” 王葛心里有数,估计是王恬答应的太痛快,反而让兵曹史悬心不已,后悔提这要求了。“几位阿姊没伤到,路上,我看到有好多血迹。” “放心,有伤的,没有重伤的,武力不行怎会派来保护你。”她叹声气,再道:“这次行动不光是护你、防县郊还隐匿逆贼,主要针对的,是兵曹内的谍兵。” 王葛一点就透,问:“在护卫我的人里?” (本章完) 第312章 链枷锤初显威力 “是。此人左、右手都擅使,原在粱水乡任乡兵伍长,立过一次功劳,后来有百姓举报此人行事有异,但不久那名百姓就失踪了。” 失踪?“梁水”就是后世的太子河。王葛瞬间想到贾舍村的鼠大郎,如果桓真没那么巧捕到两条分食了尸肉的大鱼,并执着查清鱼案,恐怕鼠大郎将永远沉在河底,也被录为失踪人口。 邹娘子继续讲着:“前年上计之时,乡正仔细,把这一情况写在文书里递到郡署,去年春耕,兵曹把此人调来襄平。此后这厮老实异常,两位木匠宗师来襄平后,他又活跃起来,但是对这种立过功的兵,没有实证是不能先抓后审的。” “缴谍战竟也未暴露。”如果暴露早抓起来了,王葛真替邹娘子、刘清等捕谍之吏犯愁。每个谍贼都得仔细辨别,无足够证据还不能妄动,否则自己先背处罚。 果然,邹娘子憎恶道:“缴谍战前一天,他因病告归,既躲过数方谍贼势力的内斗,又为刺杀行动失败留下后手。”她摇下头,叹声气,“这次代号为‘木’的暴乱,涉及谍贼太多了,至今没审出跟这厮有关联的口供。明兵曹史这才将其安插进护卫队,把机会递他面前令其现形。” 王恬凑过来:“我也给他递机会哩,我揪掉白容右肩好几根毛,白容才明白我让它往那厮跟前蹭,那厮可算下决心袭击我了,嘻,不知我早等他呢,被我一锤打烂脑袋!”他做出挥械的潇洒之姿。 邹娘子夸赞中有羡慕:“是的。王郎君使的武器很特殊,锤形如蒺藜,随链甩动,我从未见过。王郎君先卷飞那谍贼的刀,再回甩,确实算作一锤。” “嘻嘻,也没那么厉害,我根本没使出平常的五分功夫。” 刘清弹下王恬脑门儿:“好好说话。” “好好,是葛阿姊厉害,要是没有葛阿姊制出链枷锤……咦?不对!我明白了,怪不得就一句不要紧的口信,让我跑那么远回襄平,莫非是为了让我演示链枷锤的威力?” 别说邹娘子讶异了,就连刘清都不知链枷锤又是王葛制的,傍晚时候他试过此械,几次差点砸自己脸上。王恬使的那么好,可见练习很久了。 十名护卫等在前方,有之前见过的、也有生面孔,王葛没多问,白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主人,原地搓蹄,脑袋委屈得朝她手心拱。 上马后,王葛在它右颈一摸,唉,岂是被揪掉几根毛啊,都斑秃了。 一宿无话。 次日王葛仍是天不亮就起,不过非练基本功,而是跟在三位娘子旁边打拳。邹娘子三人招式间要么臂挡如铁、腕掌带风,要么步稳如桩、蛇走交错。可看王葛呢?手臂像螳螂碰瓷儿,身躯如猥琐夜偷,时不时还绊自己一下。 “哈哈。”专娘子又恼又笑:“有人捣乱,没法练了。” 王葛解释:“以前雕刻用的木料大多是樟木,木料软,这次用桑木凿齿轮觉出费劲了。我臂力还是不行。”她上弯手臂,左、右看一下,“以后常跟诸位阿姊练武,会长力气?” 邹娘子:“会的。先教你一套二禽戏,练熟了后,再教你五禽戏。” 王葛前世知道五禽戏,但二禽戏还真是头回听到。 邹娘子边演示动作边讲口诀:“澹然无极,众美从之。第一式,起,吹呴呼吸……如熊攀经……” 专娘子、南娘子在旁看着都笑哆嗦了,王葛学得挺快,动作也对,但就是不协调。 天亮后,专娘子、南娘子刚走不久,护卫队便送来王葛要的竹秆,粗秆、细秆均有,还有实心的箭竹。 邹娘子:“本想等你考完这场郡比试再说的,可襄平县竹肆少,全是一批批从别处运,有新鲜竹料的更少,要是等你考完,不知道等到啥时候了。一车竹料够,要是不够,趁匠肆还有,再来一车?” 王葛连忙点头:“好呀,那就再劳阿姊一回。” 还真不够啊?邹娘子激动应道:“我这就嘱咐护卫去,索性再运两车。”看来阿葛这回制的新器比飞辕车还大! 邹娘子在院外交待事的工夫,王葛沿着屋墙走,以前发现有三处结硝霜的地方,都还在,霜的范围都扩大了,很好。 不急着刮。原先制火寸条剩下的硫磺也还妥善存放着,就是数量不多。回到竹堆前,邹娘子刚好进院,告诉王葛:“田勇夫带人去了。” “我现在只用箭竹,”王葛进杂物屋,边搬工具筐边道:“阿姊帮我把其余的竹秆垛进屋。” “成,你忙你的。” 二人已如亲姊妹,早不需要假客套。王葛把箭竹锯成两种标准的截截短秆,一种两寸长,一种三寸长,分筐搁。 等邹娘子忙完了,喂好白容,又打扫干净庭院,王葛还在忙活这个。前者看不懂了,一根根秆这么短,不见削尖,能制成什么?难道是过后用绳把它们编排起来? “呼……”王葛抻下肩背,深呼吸。 邹娘子以为终于要停了,王葛给自己鼓劲:“继续!” 同一时间,王恬在兵曹练武场演练完了链枷锤,此锤根本无可循的招式,能看出来之前王恬说的是实话,这少年确实胡乱练的,只要不打在自己身上就行。 但众吏不得不承认,正因为无法预料刺锤的走向,才更增威力,不可抵挡。现在王恬使的是木制的,若将链枷锤整体换成铁制…… 兵曹书佐:“换成铁制,推广于骑兵,利用战马冲击之势,挥锤!” 正专注听的兵曹史明拓被吓一跳,挥锤就挥锤,咋呼这么大声干啥? 王恬擦汗,眼中熠熠生辉,兵曹史咋还不夸他呢?哼,是嫌链枷锤灰扑扑太简陋么?他气得叉腰,向四周守兵叫阵:“谁敢上前一试,跟我对打?” 明拓伸手制止:“你累了,先歇歇。” 王恬立即道:“我不累。” 明拓:我累!熊孩子,说好了逮那谍贼活口的,他倒好,把那厮小半边脸都砸没了。 书佐打圆场:“呵呵,都比划半个时辰了,岂能不累?” “我真不累,指一人跟我比试比试就知道了。哎,对了,明阿叔,我听说司马韬被关在地牢里,要不就叫他跟我比试,死了正好能腾出个囚窝哩。” 明拓好烦啊,谁是你阿叔,当年我就多余跟你阿父见那一面……时,偏这调皮孩子刚好在! 二禽戏:源自庄子外篇《刻意》,五禽戏是在二禽戏上发展创造的。 吹呴(hǒu):一种呼吸法。 (本章完) 第313章 次场开始 郡署地牢的刑室,司马韬脑袋一点,醒来,先窥眼墙角的火盆,再问旁边狱卒:“我睡多久了?” 前方木桩上绑着的罪徒“唔唔”挣扎,又恨又惧:这酷吏的觉怎么这么少! 狱卒:“不到半个时辰。” 司马韬起身,跟罪徒隔着一步距离后,似问话、似自语:“还能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