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芸娘》 第一章 姚清怀姚老爷是临安姚家的庶子,可惜姚家叔父辈皆因靖康之难或死或随二帝被金人所掠,长辈中只剩下个偏爱嫡子的老太太。一过孝期,他们庶房就被老太太以“树大分枝”为由给赶出了姚家。亏得李氏当时拿出不多的嫁妆周转,撑过数年光阴,他才在大比之年得以中进士甲科,后因陛下赏识,擢升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一时风头无两。姚家嫡房曾在他中进士那年就派了管事送来贺礼,却被他置于门外,称两家已无瓜葛,彼此皆莫有攀附之心。时人曾有非议,姚老爷听闻,只道“问心无愧”四字。 姚夫人虽了解夫君过去生计艰难,心中郁结苦闷,但亦劝其与本家往来。姚老爷却一意孤行。如此,姚夫人无法,也只能听之任之,只让门房多加小心,切莫恶语伤人。好在姚老爷官运亨通,他们一家倒是在临安府里越发受人敬重,竟有些偏支放弃嫡房,反而投靠他们。 姚家育有三女一子。当年姚夫人只生下三女时,曾许他纳妾,然姚老爷却道其深受庶子之苦,即便无子亦不纳妾。姚夫人甚是感动,更加勤勉的吃斋念佛,凡是有关生子的法子,不论道听于坊市,还是流传于贵圈,她都一一尝试。或许上天感念她的诚心,终于三女芸娘五岁时,得一子,单名一个蕴字。 姚夫人有时想或是芸娘幼时,自己因一心求子,疏于照管,以至于她如今不喜琴棋书画,只爱舞刀弄枪,比她弟弟还要调皮些。有时,她实在看不过眼,逼着芸娘交功课,却不是被二女儿拦着,就是让大女儿偷偷做了凑数,甚至于蕴郎也常常护着让武艺师父教她习武。姚夫人也是无法,好在芸娘还算知道分寸,从未惹过大麻烦。看着四个孩子和和美美的样子,姚夫人不得不长叹一声,想她姚李氏当年只因是庶女,被迫离了开封府,远嫁临安姚家庶子,却不想能得一专情又上进的夫君,四个孝顺讨喜的孩子。她常年茹素拜佛,只愿夫君顺利,子女康健,一世平安。 “大姐姐,你说凛哥哥马上就要过孝期了。娘会安排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姚芸娘掐着宝珠茉莉的瓣,笑道。 姚萱娘最是惜物,见不得妹妹这般作孽,忙将她的手打开,唤丫鬟绿萼将花搬走。 “大姐姐也太小气了。不就是凛哥哥送你的花嘛。我还碰不到了?”她嘟着嘴,假装生气。 “你个坏东西,好好的宝珠茉莉哪里经得住你这般掐耍的。”姚萱娘故意忽略某些问题。 怎么说也是做了十二年姐妹的,姚芸娘哪是这般容易敷衍的。她抱着大姐的手臂,缓缓的摇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我就想知道我们端庄美丽的大姐姐什么时候要被别人称作岳少夫人嘛……”她故意在“岳”字上加重的音调,将萱娘羞得满脸通红。 姚萱娘气不过,抬手就是挠她这个三妹痒痒。 见状,姚芸娘忙起身边说边笑着跑开,连连求饶:“大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正当两人笑闹着,门外传来一女子清脆如黄鹂的声音。 “你们这是闹什么呢?小心娘亲来训。”梳着螺髻的姚莲娘上着织有折枝花的葱绿色直领窄袖衣,下着柳黄色银丝八幅裙,腰若弱柳迎风款款而来。 姚家长女姚萱娘和次女姚莲娘肖母,最是清丽可人的,然单论五官容貌却是姚莲娘却更胜一筹,只因她嘴角有对小小的梨涡,真真使人心生怜意。如今她虽尚未及笄,艳名早已传扬于众夫人口中,更有传言说宫中亦有意招她待选。三女姚芸娘却是肖父,虽也明媚雅致,但那英气勃发的眉眼,与时下最是盛行的柔美相形甚远。 “二姐姐,快救救我。大姐姐她疯了。”姚芸娘忙跑到姚莲娘的身后,躲开姚萱娘不住袭来的双手。 “小妹,你这是做了什么,让大姐这般着恼怒……”姚莲娘下意识的护着身后的妹妹,有些埋怨的问道。 “我就问问大姐姐何时要和凛哥哥成亲呀……” “你还说……你还说……”姚萱娘敌不过两位妹妹,更是要气恼的去抓那个淘气的小妹。 “诶诶诶……你们小心我的裙子,这是娘亲给我新制的……”姚莲娘觉得自己一定是出房门时没算好时辰,怎么就碰上这样的官司。 话音未落,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原本还在打闹的两姐妹立即收了声,住了手,齐齐看向站在两人中间的姚莲娘。 “这肯定不是我撕坏的。”姚芸娘急急向后一跳,连连摆手说道。谁都知道这二姐姐最是爱美了。 姚萱娘一听,低声笑道:“我可没你劲大,肯定是你弄坏二妹的裙子。” 姚莲娘欲哭无泪,这可是娘亲说要她十五穿去赴韩老夫人寿宴。她今日刚刚拿到,本想穿来给姐妹显显的,没想到这才头遭穿就被撕坏了…… “我去请娘亲来评理!”她是真生气了,可是偏偏一抿嘴就露出一对梨涡,让她原本的怒容显得可爱起来。 “二姐姐,别别别……”姚芸娘急了,忙上前拦住她,道,“要不先给红缨看看,说不定她能补好。”说起这丫鬟红缨,拜她这位姚三小姐所赐,她的针黹女红在府中确实无人能出其右。自幼,好动调皮的姚芸娘总能将各式的衣裙弄破扯坏,为了不被姚夫人发现,红缨只能想尽法子修补。渐渐的,红缨这名声也在府中传开了。 姚莲娘想想也是,这条裙子本就是赴宴才穿,如今损坏,少不得她自己也要被娘亲责备。于是,她让贴身丫鬟白芍去找了红缨来。 “二小姐这裙子裂口不大,只要找了银丝顺着纹路在勾回去就好,只是费工了些。”红缨看后,认真的说道。 “太好了红缨。你要是能补得一丝也看不出来,我赏你一整盒的和记桂花蜂糖糕,怎么样?”姚芸娘乐滋滋的说道。 红缨笑了笑,有些无可奈何:“三小姐,您明明就是想再去东市玩,可别攀扯上奴婢。” 闻言,姚萱娘蹙眉问道:“你什么时候去了东市的?” 姚家三姐妹,姚萱娘是脾性最好的,可是这温和的人拿出当家大小姐的威严,这气势也是惊人。她虽然知道自己这个三妹偷偷跟着弟弟的武艺师父学艺,但是好歹在府中,怎样胡闹都是安全的,没想到现在居然敢偷跑出府去坊市了。 “说!什么时候去的?还有什么人跟着?”姚萱娘的口气已经相当严厉了。 红缨自知失言,连忙跪下。她刚刚也真是分了神,就这般脱口而出了。内心里,她其实也希望借着这次的机会让大小姐好好管管三小姐。就说上次去东市,三小姐趁着她病了,只带着会些手脚功夫的红袖,易装成采办小厮从后门偷溜出去的。待到戌时,都要落钥时两人才赶了回来的。出入府的那些猫腻,红缨也懒得问,只盼着三小姐这趟玩耍没出什么乱子。红袖是个好糊弄的,三下两下就把她俩在外的事情交代了个底朝天。什么吃了路边的虾米馄饨,看了个杂耍班,帮了个公子抢回钱袋子,给了些乞儿铜板……听得她脑仁儿疼。她也不敢告诉夫人,担心三小姐和红袖受罚,又害怕她俩再偷偷出府。是以,她把那两套也不知从哪弄来的小厮服给收了后,日日提心吊胆锚点的盯着姚芸娘。可不想今儿却是她自己漏了嘴。 红缨跪着,重重的磕了个头,说:“大小姐,都是奴婢的错。” “你是自小服侍芸娘的,端正又可靠,想不到如今也是个偷奸耍滑的了。”姚萱娘气急,重重的拍了下身旁的楠木雕花桌。 红缨跪着,头点地,半句不敢多言。 姚芸娘忙上前拉着大姐的衣袖,她心疼红缨,但自知理亏也不敢出声。沉默片刻后,倒是姚莲娘微笑了下柔声劝道:“姐姐,小妹从小就惯是个顽劣的。她会些武艺,一般的护卫还打不过她。如今也是安全回来的……您就别气着自己了。” 姚萱娘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小妹,只可惜她眉目柔和,这一眼虽有气势却并不凌厉。她向来疼爱弟妹,尤其是芸娘这个小妹,自出生起,几乎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芸娘从小顽皮,她那时也小,不会教只会宠着……如今这无法无天的样子,多少也有些自己的关系。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让绿萼将红缨扶起。 姚芸娘见大姐松弛下来,拽着她的衣袖摆了摆,撒起娇来。 “大姐姐,芸娘知错了,芸娘再也不敢了……求求大姐姐,可千万别告诉爹娘……”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大姐知道还好,要是阿娘知道了,肯定要禁她足的。 “下不为例!”最近爹娘似乎也有不少烦心事,姚萱娘却也不愿二老再为这样的事情烦恼,也算是再护她一护吧。 “大姐姐……”姚芸娘亲热的模样让人腻歪,搂着她大姐的胳膊就要抱。姚莲娘看着无语,故作恶意的说道:“就只记得大姐的好!” 一听此言,姚芸娘也不是傻的,赶忙上前搂着她家美丽的二姐,娇滴滴的说道:“谢谢二姐,二姐最美了!” 戌时,姚夫人坐在妆台前,于嫲嫲正帮她卸下钗環,轻声说道:“午间,大小姐房中有些打闹,后大小姐似乎还动了起,倒也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却又好了。”姚夫人抚了抚额,甚是无奈:“萱娘和莲娘是从小乖巧的,尤其是萱娘,品性柔和最是温柔,能让她生气,必是三丫头做了什么错事。只是晚间席上,她们倒是一派容和,就不必再说了。于嫲嫲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由你看着她们姐妹三个,我是放心的。” “夫人,三位小姐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奴婢自是尽心竭力。”于嫲嫲揉着姚夫人的额角,笑着说道。她是夫人的奶嫲嫲,当年带着一家子从开封府一路随嫁到了临安,才及临安,听闻金人围城,皇上逊位,百姓死伤一片。她不懂什么国家政事,只感念夫人带了她们一家来到临安,避过一劫。 主仆说话间,姚清怀姚老爷已进入里间。于嫲嫲忙请了安就退了出去,姚夫人亲自为夫君脱衣解发。姚老爷自幼少有人伺候,成亲后就全由妻子打理,是以家中奴仆甚少,多是姚夫人从原来李家带来的。新采买的丫头也都是给了几个女儿。曾有同僚笑他惧内,他倒也无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整日的妻妾争宠,杂乱纷争,又怎及这一室安详温和? 他握着姚夫人的手,已不若年少时细腻晶莹,却依旧柔软可人。 “今日可好?” “都好,尤其是蕴郎,武艺师父说他的准头已赶上三丫头了。”说完,姚夫人想想自己也笑了起来。这几个傻孩子,以为三丫头每隔几日就偷跑去前院和蕴郎一起学武的事能瞒过谁?只不过想着她也还小,离及笄还有几年,加之武艺师父说她的确于此道有些天赋,才让她跟着蕴郎胡闹。 女孩儿也就是嫁人前的这些年,能轻松快活些。 姚老爷也笑了笑,对这个小女儿,他也是有些溺爱过了。萱娘和莲娘年幼时,他尚在为功名苦苦挣扎,等他总算于朝中站稳脚跟,两个女儿却已大了,和他也有些生分,只有芸娘,仍会跑着要他抱要他亲。是以,三个女儿中,他也最是溺爱芸娘。即使后来有了蕴郎,这多年的偏爱也是改不过来的。 姚夫人知道自己夫君朝事繁重,平日里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以免他徒增烦恼。换了寝衣的姚老爷,显得更加清瘦了。姚夫人理着他的衣领,有些心疼:“老爷,国事艰难,您就更要好好保重……” 姚清怀苦笑了声,中秋过后就是秋冬。北地苦寒,只怕金人又要南下抢掠,淮西的百姓又有难了。如今岳将军在家守制,韩将军年事已高,朝中又还有几人可用?他是要保重身体,如果他也倒下,那秦业秦尚书将再无人可牵制一二。 “夫人,为夫明白。”他搂了搂妻子,以示安慰,“岳凛年后就出服了,萱娘的亲事就在年后吧。具体的日子你和岳夫人商议着就好,我和鹏举的意思都是一切从简。如今百姓艰难,岳家又是一贯的简朴。你和萱娘好好说说。” “老爷,您这就多心了。”姚夫人笑道,“萱娘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何曾是那种要掐尖逞强的?凛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十三岁就随父从军,上场杀敌,骁勇忠厚。这样的好儿郎,萱娘能嫁他,也是萱娘的福气。”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熄灯睡去,一夜无语。 第二章 六月十五是韩老夫人七十岁的生辰,朝中各官家除却尚未出服的,均带厚礼前来道贺。韩忠少年从军,戎马一生,建炎四年与其妻梁氏合力阻金于长江,长达四十八日。后梁氏却因山地狙敌,而堕马身亡,时年不过三十有三。韩忠恸哭不止,圣上闻言安追封其为一品国安夫人。此后,韩忠未再续弦,只一心杀敌,尽忠为国。韩老夫人心疼儿子鳏寡,却也理解他心中悲痛,从未在此事上多言,只尽心教养孙子。 “儿子祝母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韩忠跪在母亲榻前,恭谨的叩头说道。 “快快起来”韩老夫人忙指示着身边捶腿的丫头将儿子扶起。韩忠朝那丫头摆了摆手,自行起身坐到一旁的黄梨木绣凳上,从一旁的瓷瓶中到了颗药丸给母亲。韩老夫人爱吃甜食,年前因腿脚肿胀又失眠多梦找了太医来看,太医院的陈院判细细症后说,韩老夫人是舌苔薄白且少苔,舌质红而少津,脉沉细,气阴两虚,乃消渴症。此病尚无治疗之法,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延缓病情,陈院判开了六味地黄丸的方子,让老夫人每人按时服下,且每人饮食需清淡少食,忌辛辣忌甜腻。 韩老夫人也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对此无甚抱怨,只是那六味地黄丸个头略大,每每服用卡着喉咙很是不爽。 服了药,喝了一整碗熟水的韩老夫人,总算缓了口气,她扶着额上绣着万字不断头的黑缎抹额,挥手让身边的丫头婆子下去后,轻声说道:“忠儿,如今你官拜枢密使,我们韩家能有今日之荣华,全由你上阵杀敌用一身伤疤挣来的。为娘很是欣慰。”说着她轻咳了一声。韩忠连忙递了一碗百合莲子汤过去。韩老夫人喝了口汤,继续说道:“为娘的不过就是一愚蠢妇人,不敢妄议朝政,但也要白白嘱咐你一句话‘刚强易折’。如今的圣上已经是圣上了……” “娘,儿子明白!”韩忠拍了拍母亲的手说,“时间不早了,各家人马也快到了,儿子要去外院支应着。” “去吧去吧。”韩老夫人挥了挥手,她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只盼着儿孙平安,韩家基业稳固。 韩家只有孙子没有孙女,连曾孙辈也多是男孩,是以韩老夫人十分喜爱女孩。姚家三位小姐前来拜贺时,韩老夫人身边已经聚集了各式美丽的官家小姐。 守门丫头平儿打帘,欢喜的喊道:“姚夫人带姚家三位小姐来了。”韩老夫人一听,忙坐起身说道:“快快进来。” 姚家三位小姐在贵人圈里那是相当有名的,尤其是姚大小姐和姚二小姐,但是韩老夫人最喜爱的却是那尚幼的姚三小姐姚芸娘。 众人只见穿着秋香色妆花褙子头戴金丝八宝头面的姚夫人,带着三位如花似玉的女儿款款走来。姚萱娘梳着垂髫分肖髻,戴得水晶步摇甚是名贵,身着湖蓝色妆花褙子雨过天青色挑线裙子;姚莲娘梳着飞仙髻,戴着十二式花钿,上着织有折枝花的葱绿色直领窄袖衣,下着柳黄色银丝八幅裙;姚芸娘则梳着最是简单的丱发,戴着一套珍珠箍子,穿着海棠红的高腰襦裙。 “老夫人安康。”三姝齐齐侧身行礼问安。 韩老夫人欢喜的忙让丫头布了座,更是将姚芸娘放到了自己身边的绣凳上。 “芸丫头呀,最近又偷学了什么武艺?”韩老夫人低声偷偷的问道。 “老夫人,您可千万别告诉我娘,最近蕴郎的武艺师父在教枪,我最喜欢枪的挑和戳,可是师父却老说女子学了没用,这是战场上的武器,老让我练匕首。说是女子要真是遇上危难,匕首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韩老夫人想了想说道:“这师父说的对也不对,女子匕首学的好,的确能攻其不查一招制敌,且女子的钗在关键时刻能当匕首用。不过说女子学枪无用就过了,远的如妇好、前朝的平昭公主不说,我们韩家的国安夫人……”说到这,她有些泪目,仿佛在回忆多年前那个一身红衣,头戴巾帼的女子,英姿飒爽的站在她面前,恭敬的问安行礼。 “老夫人……”姚芸娘偷偷将手帕递了过去。 韩老夫人摸了摸姚芸娘的头发,心想这真是一个贴心又细心的好孩子。她拿过一旁的攒食盒子,捡了个龙眼干,才拿到一半,就被芸娘截了过去:“老夫人,我可是知道的,院判大人说了您是不能吃甜食的。”韩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鬼丫头,我是要拿给你吃的,这可是漳州龙岩晒的,甜蜜蜜的正和了你的嘴。”姚芸娘一听,乐了,接过韩老夫人递来的龙眼干,忙塞进嘴里,笑着说好吃。 韩老夫人见她喜欢,忙对一旁的长孙媳妇张氏说道:“你让人好好装点些闽地的果脯,待会儿好让芸娘带回家。” 张氏笑着答应:“老太太是真是心疼人,自从得了那些闽地的果脯,谁都没给吃,巴巴的就等着咱们三小姐来。” “你个促狭鬼,我老婆子什么时候拘着你们吃了?你看这满屋的东西,哪次不是放开着让你们吃?现在却来打趣芸娘和我这个老婆子,真是个坏心肠的。” 屋中众人听了多是一笑。在场的官家女子不少,向韩老夫人拜了寿后没出去的就三三两两的聚着,如韩芸娘这般一直能腻歪在韩老夫人身边的倒是一个也没有。是以,众人羡慕嫉妒者有之,奉承巴结者有之,暗自不屑者亦有之。 姚夫人带着萱娘和莲娘端坐在一旁喝着茶,有人上来攀谈则多说几句,无人过来则娘仨吃着茶水微笑看着其他人。 传膳的丫头掀帘说,午膳已经准备好了,请众人移步花厅。众人闻言纷纷起身,随着带路的丫头,相携走过游廊,来到花厅。 韩家的花厅旁有个不小的莲池,此时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清风徐来,飘过淡淡的幽香。花厅周边遍植修竹,是以虽是午间,却一点也不闷热,只觉得舒适怡人。 主桌坐着韩老夫人和她的三个孙媳妇,再就是韩家三姐妹和秦家大小姐。秦大小姐,闺名漱玉,正是秦尚书之嫡女。在场的官家小姐们再无人身份比她们四个要高的,是以其他小姐也很是自觉的分坐到各处倒也无话可说。 只待大家坐定后,韩老夫人举起酒杯,笑着谢道:“老身今日生辰宴,得各家女眷亲临,倍感荣幸。在此谢过了。” 女眷们纷纷起身,忙称不敢,饮下杯中蜜酒。 韩老夫人年岁已高,招待呼应的事情,自然是交给三个孙媳妇去,她只高兴的看着各位夫人小姐说笑。 席间有道鱼羹,是将鲈鱼蒸熟后剔去鱼骨,佐以火腿丝、香菇、竹笋末,煨在去了油的鸡汤里,食之鲜嫩,味似蟹肉。姚芸娘爱吃羹食,吃了满满一碗仍是意犹未尽,眼睛骨溜溜的转着,想着是偷偷拿了大姐的那碗还是二姐的。姚萱娘一看到那碗鱼羹就知道是芸娘爱吃的,看她家小妹吃完后眼睛乱瞄,就知道她还想吃。于是,姚萱娘轻轻的将自己那碗推到芸娘手边。姚芸娘一见鱼羹,眼睛都笑的眯成缝了。 这样的宴会,说是午宴,其实众家小姐多半就是喝喝茶吃吃糕点,断没有真如姚芸娘这样喝完一整碗羹的,更没人喝完自己份例却还不够的。 对面的秦小姐见此情景,轻嗤了一声,很是不屑姚芸娘的行为。 酒过三巡,韩老夫人就以体乏为由要回房歇息。张氏要扶她回去,却被老夫人拒绝:“你也难得玩乐半日,多和夫人小姐们吃些酒吧。平儿柳儿扶我回去就好。” 柳儿是韩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负责掌管金银器皿的,很得老夫人器重。她见老夫人今日心情好,就又说了刚刚席间的趣事:“姚三小姐看来和您一样也是个爱吃羹汤的,刚刚她喝了一碗,巴巴看着姚大小姐和姚二小姐的样子可有趣了。” 韩老夫人没见着这一幕,但是想想姚芸娘那惯有的模样,也觉得十分有趣,抿嘴笑笑:“她是个实诚孩子。” “老夫人,奴婢是个粗鄙的,今儿也就是借着您高兴,也就问上一句。您这般喜爱那姚三小姐,怎么就不想着把她长长久久的留在您身边呢?”柳儿小心的问道。 闻言,韩老夫人长叹了一声:“姚家大丫头是和岳家定亲的,我们韩姚两家要是再结亲,那不叫锦上添花,而是烈火烹油……” 柳儿听不懂意思,却明白姚家三小姐似乎是嫁不进韩家。 外院,韩忠韩大人身着月白色右衽交领锦袍,腰间缠有佩绶,身形威武,自有一股同文臣不一般的英气。席间喝的是原太原府的汾酒,此酒清香浓烈,一饮而尽口齿留香。 “良成,此酒如今甚是难得。”姚清怀无限感叹的说道。 “是啊,我也就只留下一坛,以待将来庆功之用。”韩忠仿佛看到朝廷收回幽云十六州的无限风光,“彼时,我必请缨驻守燕云!守住燕云则祸不至中原。” “良成所言极是!”两人随即痛饮三杯。 两人豪情万丈,也莫名感染了周边他人,一时笑语宴宴,无限风光。 第三章 吃过午宴,除了有姻亲关系的,其他宾客则陆续拜别了韩老夫人和韩大人,内院送客的依然是长孙媳张氏。送客这样的活计最是辛苦,但却是掌家媳妇的荣耀。 张氏已经送走了几批夫人小姐,站在影壁处正和身边一穿着葱绿色比甲的丫鬟说着话时,就见姚家母女四人走来。她赶忙上前,笑道:“姚夫人,正要使着丫头和您说呢……”顿了顿,似乎有些想笑,“外院的婆子来报,蕴郎小孩子家偷喝了两杯酒,如今却醉了……姚大人让您带着他坐马车回去。” 姚夫人一听大惊,姚蕴才七岁,尽然敢偷喝了席间的酒,外院的酒可不是她们这些妇道人家在内院喝的那些甜滋滋的蜜酒,也不知是多大的杯子,可别把脑子给烧坏了。她生出些怒气,对自己儿子的,也是对自家老爷的。 姚家三姐妹也是担心,一行人完全没了刚才的悠闲,急忙走向大门口。只见,两个小厮正扶着一个穿着靛色圆领杭绸直裰的男孩站在马车旁。两个小厮姚夫人只认得书墨,是她家儿子的书童,另一个想必是韩家的小厮。而那个昏昏沉沉的站都站不稳的男孩不正是她家姚蕴?姚夫人的怒气都要到头了,可是碍于面子却还是忍住,狠狠的撇了他一眼。 “小儿无状,真是给贵府添麻烦了。”姚夫人欲施礼道谢,却被张氏赶忙拦住。张氏笑着说道:“姚夫人,您真是太客气了。蕴郎还是小孩子,您可千万别苛责了他。说来也是我们大爷的不是,没照看好蕴郎。我这厢才该同夫人您致歉呢。” 姚夫人忙称不敢。 姚家此次前来总共用了两辆青布毡子马车,姚夫人和姚萱娘一辆,姚莲娘同姚芸娘一辆,每辆车上再跟着两个丫鬟。一番推拒后,几人正要各自登车离开。姚蕴突然睁开眼,看似清醒了些,其实正是醉的厉害。他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姚芸娘,急急的就要挣脱身旁的书墨,喊道:“三姐姐,我要和三姐姐一起。” 此时,姚夫人已经坐定,姚萱娘一只脚正踩在马凳上。姚蕴突然喊的这么一声,差点没把她给吓得崴了脚。 醉酒的人,要真是醉死过去的也就算了,最怕半醉不醒的,讲理威胁都是不听,尤其是向姚蕴这个年纪的,认准了谁是如何也不撒手的。姚萱娘看着母亲阴云密布的脸,赶紧让书墨将姚蕴送去妹妹的马车上。 姚蕴一上马车就搂着他三姐姐不撒手,嘴里嘀咕着:“三姐抱,三姐抱。”不得不说,在姚家,姚蕴最亲的除了姚夫人就是姚芸娘。他此时侧身躺在姚芸娘的腿上,脖颈上挂着的一块小木牌掉了出来。 说起这块木牌,却也有一段故事。 两年前,姚蕴五岁的时候,突然生了场怪病,请了各方名医,连宫中的太医院也让姚大人请了个遍,却无人能够断症,有说是小儿急惊风的,有说是暑伤肺胃的,也有说是下虚上盛的……莫衷一是。姚蕴短短两日就因高烧不退,小脸整整瘦了一圈。姚夫人抹着泪衣不解带的照顾儿子,姚大人则遍寻各种名医、偏方。姚萱娘和姚莲娘一边劝解着父母,一边也是心疼亲弟。 姚芸娘也是恨不得整日待在姚蕴房里照顾弟弟,却被两位姐姐赶了出去,说她年纪还小,要是也病倒了,家里就真的乱了。 那时红袖从门房陈婆子口中听说,灵隐寺有一护身符甚是灵验,住持只给心诚者。姚芸娘当下找来那个婆子,才得知她在城外一个远亲的姻亲的村里,家中有个儿子也是生了怪病,药灌不进,人都要没了,是他亲娘三跪九叩去灵隐寺见了住持求得护身符后,那儿子的病居然慢慢好了。 芸娘一听大喜,抓着陈婆子的袖子就问道:“果真好了?” “果真好了。”陈婆子恭谨答道。 姚芸娘赏了她一吊钱后,对红缨道:“你去和娘亲说明日卯时,我要去灵隐寺求那护身符。” 红缨前去,自是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姚夫人和另两位小姐。这本是子虚乌有,病急乱投医的,但是姚夫人一听却像得了救命仙丹一般,吩咐红缨:“明日卯时,带上那个婆子,芸娘和我一起去。”萱娘、莲娘自然也是要去,却被姚夫人以照顾蕴郎为由给留在家中。 次日卯时不到,姚夫人就带着姚芸娘、于嫲嫲、红缨和那个婆子坐着马车赶往灵隐寺。一行人才到山脚,就见已有不少人跪地磕头,当中许多人身着补丁,却也不乏衣着光鲜者。马车是赶不过去的,姚夫人令车夫将马车停到路边,堪堪正要跪下去。于嫲嫲拦住她,说道:“夫人,您已经两夜不曾合眼了,晨起就喝了口粥,如何受的住?让奴婢替您可好?” 姚夫人摇摇头,说:“我的亲儿,总得我自己救。”说着她就跪下去磕起头来。可惜,她才膝行三步,就已晕了过去,要不是身旁的于嫲嫲眼疾手快,姚夫人就要栽倒在路上。 “陈婆子,那住持可有说须得亲娘拜求才能求得?”姚芸娘皱着眉问道。 “我家亲戚说……住持只说心……心诚可得。”陈婆子有些紧张,答得也有些结巴。 姚芸娘扶起姚夫人,说道:“娘,您身体不好,又接连照顾蕴郎不得休息,哪怕您真的诚心去求,恐怕也上不去,让芸儿去吧。若不是担心偷跑出来让您担心,我昨儿肯定不会同您说的。” 姚夫人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无奈的闭了闭眼。 得了母亲的许可,姚芸娘当下就混在周遭的人群中跪了下去,三跪九叩膝行向半山的灵隐寺爬去。 看着淹没在人群中的女儿,一点一滴的向前挪动着,姚夫人泪眼婆娑,只恨自己如此无用,连累女儿受苦。于嫲嫲见此,对一旁的陈婆子骂道:“蠢人,赶紧跟着去,红缨要照顾小姐,你就来回报告着,夫人也好放心。” 陈婆子连身应诺,跟在红缨身后。 伊始,姚芸娘感觉周遭还有许多人,渐渐的,渐渐的,人也少了起来。最先放弃的是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他们穿的绸缎早在一开始就磨破了,手脚也跟着伤了。接着是那些粗布衣服的人,他们有的是晕了过去,有的也是不堪忍受痛苦退却。 红缨心细,前一晚已经在姚芸娘的衣裤的肘部缝了厚厚的皮子。可饶是如此,不到巳时姚芸娘膝盖处的皮子已经有些烂了,白生生的皮肉就这么在地上磨着。红缨看着芸娘额头的青紫和裤腿的血迹,哽咽道:“小姐,我们回去吧。奴婢求求您了,咱们回去吧。” 太阳已经升高了,天气闷热,姚芸娘看着前方的阶梯,有些模糊。这阶梯总共八十一级,每九级为一段,寓意九九归一,而阶梯前的亭子就叫做“归一亭”。 “小姐,要不您到亭子里歇会儿,我将您的皮子再缝一缝……”红缨擦着她家小姐汗湿的额头说道。 姚芸娘侧头看了眼一旁已有几人歇息的亭子,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娘和弟弟都还等着呢。” 红缨无法,只得捧着陈婆子端来的茶水说:“那奴婢求您喝口水,成吗?” 姚芸娘其实也渴得不行,她想住持只说要心诚,没说过不能喝水,她的心是无比虔诚的,但也不敢起来,就这么跪着喝了一碗茶水。 “这女娃,倒是刚强。”亭里有人感叹道,“看着也是个大家小姐,想不到如此有毅力。”一时众人将目光齐齐移到姚芸娘身上。只见她发髻凌乱,额头一片青紫,隐隐透露出血丝,身上那件雨过天青色的褙子已经沾满尘土,藕荷色的衫子也磨破了不少。虽然疲惫狼狈,但是她双眼透露出的坚毅却犹如泉水洗过的宝石一般闪亮,熠熠生光。 姚芸娘就这么踉跄着,一步一步,一级一级,慢慢的向上爬。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姚芸娘,你不能倒下去,娘在山下,蕴郎在家里。他们都在等着你拿着护身符回去。姚芸娘,坚持下去,再坚持下去。看……阶梯快到头了。阶梯到头,再爬过一个坡,就到了……就到了! 红缨跟随着,已经哭都哭不出来,想端茶送水,想给她擦擦汗,但是芸娘如同入了魔一般,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理,就这么一点一滴,三跪九叩,膝行向前。陈婆子站在她们身后,也很是震惊。外人不知,她可是清楚姚家是如何清贵,又如何宝贝这三小姐。可如今为了少爷,却这般卑微的跪求。 直到未时初,姚芸娘才爬到灵隐寺门口。彼时,住持永德大师正手持念珠,端正立于巨大的香樟树下,喊了声佛号,叹道:“小施主心念坚决,万望平安。”说完,他递给芸娘一块紫檀木木牌,木牌颜色深且沉,打磨的光滑水润,刻有篆体的“平安”二字,世间难得。 姚芸娘接过木牌,领着红缨、陈婆子扎扎实实的扣了三个头后,就昏了过去。红缨连忙让陈婆子将小姐背起,匆忙下山。其间,红缨想从昏迷的芸娘手中拿过木牌,却发现她虽然双眼紧闭,却不能撼动半分,只得一边顾着小姐,一边盯着木牌不要半路掉了。 她们走的急,不曾发现树后还站着一名玄色长袍的男子,无奈的对永德大师说:“那可是小叶紫檀,我好不容易才从番邦那得来的……大师您就这么给送出去了?” 永德大师淡淡一笑道:“这也是缘分。” 说来也是奇怪,得了这块木牌后,姚蕴的病竟有了起色,高烧慢慢的退了下去,人也清醒了些,嘴里不断喃喃要吃鱼片粥。等他彻底好了后,知道三姐姐为了他居然遭了这般罪,脸、手、脚都是伤,必须卧床修养一个月时,就哭着赖在芸娘房里,说是要照顾姐姐。众人一听皆是莞尔,倒也真让他在芸娘房里照顾了两日。 直到姚芸娘完好无缺的又恢复到往日的活泼时,姚家上下才算是真的舒了口气。是以日后,姚蕴极其粘着姚芸娘,而姚家其他人也是更加宠溺她。 第四章 每月十五西市都有场盛大的集市,卖货郎、杂耍班子、赶集的农人……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在西市。经西市,是从韩府回姚府必经的路线,姚夫人吩咐车夫慢驶,切莫伤了百姓。只是簇拥的百姓渐渐将两辆马车分开、隔离。 姚蕴枕着芸娘的腿,渐渐放沉了呼吸,晃晃悠悠的是真的熟睡过去。一旁的姚莲娘是最耐不得热的,被这遮挡严密的马车给闷的满脸通红。芸娘想让红缨将车帘掀开一角通通风,莲娘却是不同意的,一来担心有损闺誉,二来担心蕴郎吹了角风会头疼。 人越来越多,道路显得愈发的窄了。这时突然一震,姚莲娘一个趔趄,几乎要撞到厢壁。姚芸娘倒是反应的很快,迅速搂紧了姚蕴,才没使他摔倒。 门帘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小姐,小人看不清路,这车轱辘压着石头裂了,走不得了。” 姚莲娘忙让书墨跑回姚府,让管家再准备一辆车。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身处这般嘈杂的市井很是不习惯。但她亲亲小妹姚芸娘却仿佛得了天降的快乐一般,要不是还有她看着,估计能立马跳下马车出去逛逛。瞟了眼芸娘,果见其双眼兴奋的都在放光。 也不知等了许久,或许半柱香的时间,书墨还没领人回来。周遭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人抱怨怎么会有辆马车停在路中,把原本就拥挤的道路给堵得更加狭窄了。姚莲娘想是否应当下车找个茶馆略坐,车夫将马车带到僻静处,以便将道路清出。 这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车内何人?为何在此阻街?”马上男子身穿绯色官袍配银鱼袋,厉声问道。 车夫也是伶俐有眼色,一看这绯色的官袍,晓得是位位份不低的官家,忙拱手答道:“大人,小的乃姚尚书家中车夫,车内是我们府上的小姐和少爷。只因小的技艺不精,如今马车轱辘裂了,的确是走不得的……我家小厮已经回府找新马车来,” 男子下马看了看车夫所指的地方,发现马车右边车轱辘的确有个很深的裂纹,空车应该还能驶得,载着人估计走不了多久就要散了。 男子在车外抱拳行礼道:“在下乃禁军军都副指挥使,此处有一茶馆甚是干净,恳请姚家公子小姐下车,以便百姓畅通。” 车内姚莲娘年纪最长,此时只能由她开口应答:“大人,阻街非我等意愿,造成百姓骚扰却确是我等的不是,我等这就下车,劳驾大人安排了。” 男子听到轻柔婉转的女声有些意外。他以为答应的应该是个男声,不是说少爷也在车上吗?未及多想,他让一旁的亲卫到斜对面的清心茶馆安排包间去了。 姚芸娘捏了捏姚蕴肥嘟嘟的脸蛋,欢快的说道:“蕴郎,该醒醒了。”姚蕴脸嫩吃痛,拍了拍捏着她的手,喃喃道:“疼……”看到小弟脸上已经有些红了,芸娘赶紧缩回手,疑惑的看着自己白生生的手掌,自己的手的确不比两位姐姐嫩,也不至于就这么轻轻一掐也能掐红弟弟的脸吧……她小心翼翼的瞟了眼姚莲娘,发现对方也正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忙吐了吐舌。 “我没用力,一会儿就能消……”姚芸娘恨不得赌咒发誓般急切的辩解。莲娘却不和她说话,只让白芍和红缨下车安排下车凳。 “把蕴郎给我,你先下去。”姚家二小姐的声音还是亦如往日的柔和,可听在调皮捣蛋的三小姐耳里却觉得有一丝凉意。她忙将怀里还不清醒的小弟推给姚莲娘,三步两步的跳下马车。 姚莲娘认真看了看姚蕴的脸,心想还好三妹还知道些分寸,没真给捏坏了,要不回到府里,她就等着吃娘亲的教训吧。 姚蕴是第一次醉酒,虽然已有些清醒,但是双眼迷迷糊糊的还是睁不开,他揉了揉眼,听到二姐说要下马车,有些踉跄的向前走去。姚莲娘则在他身后扶着他的肩,小心照看着。姚蕴摇摇晃晃的走着,下车时一个不稳,趔趄向前就要摔下床去。姚莲娘一惊,赶忙上前拉着。姚蕴年仅七岁,却也习武几年,这个力道却不是一个深闺少女能够承受的。是以,姚莲娘不但没有拉住姚蕴,却随着他的力气一起往下栽去。 姚芸娘一下车,自是趁着一切可趁之机看着外面的街市,红缨无法只能紧紧跟着,不让她跑远了。马车外只剩一个白芍,正要扶着少爷小姐下车,冷不丁,却见一团靛色的少爷朝她扑了过来。白芍被吓得叫了声,抱着少爷后退了几步。可她没想到的是,二小姐跟着少爷也要摔了下来。 “小姐……”白芍觉得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而半空中的姚莲娘本能的向前伸手,只盼着别摔伤了脸。 电光火石间,一把黑色的雁翎刀鞘拦着身前,姚莲娘顺势一扶,虽然姿势狼狈了些,好歹卸了劲道,有惊无险的踉跄站好,而那把刀鞘则被打落在地。 这一幕可算是把迷糊着的姚蕴给吓醒了,忙忙跑到姚莲娘身旁,焦急的问道:“二姐姐,可是受伤了?”白芍恨不得将自家小姐拉到僻静处,上上下下都检视一番。姚莲娘屈身捡起地上的刀鞘,望向一旁的男子,那位军都副指挥使大人。 只见,男子利落的翻身下马,跨步向她们走来,腰间别有的银鱼袋在行动间晃动。“惊扰小姐了。”他声音清越,宛如一弯清泉。 “多谢大人相助才是。”姚莲娘恭谨行礼,双手递上刀鞘。 男子身量高出她许多,一低头就能看见莲娘右耳上挂着的金丝红宝石坠子,低垂着敲打着她白玉般的颈子。他不是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也不是没见过妖娆美艳的女子,只是从没有一个只是这么一段颈子就让他心神不稳。他顿了顿,探手接过,顺势一个刀花,刀柄入鞘。 姚蕴尚武,看着开心的拍起掌来,赞叹道:“大人您的武功真厉害。” 男子转头朝他笑了笑,嘴角竟露出个酒窝,削弱了他之前冷硬的面部线条。姚莲娘第一次见到男子笑起来居然也有酒窝,心想这个酒窝要是再深些,那他该怎么面对部下呀。想到一个带着酒窝的大人严肃的教训下属,她一时冷俊不禁,捂嘴笑出了声。 男子瞬间收了笑瞪着姚莲娘,肯定是因为脸上那个酒窝。这个酒窝是随了他娘,他有,他妹妹也有。女子有到是妩媚可爱了,他一个大男人就显得不伦不类了。但是当他看到姚莲娘笑起来弯弯的眉眼,有些绯红的脸庞,他那一丝怒气也就烟消云散了。 偷笑被人抓住,姚莲娘也有些尴尬,何况对方刚刚还帮了自己。她略福身,行礼道:“今日多谢大人相助。” “姚小姐多礼了。”男子施施然还礼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姚莲娘牵着姚蕴,白芍跟在身后,男子则离他们三人一步的距离。四人走到清心茶馆的时候,姚芸娘和红缨已经在二楼的上房等着了。 姚蕴一看到他三姐,欢快的往楼上冲,白芍担心少爷,却更不敢让她家小姐和一陌生男子独处,即使这男子是位俊逸威武的官爷。 “多谢大人此番照拂,小女子在此拜谢。”姚莲娘屈身行礼,颔首说道。 男子不再多言,拱了拱手说:“小姐客气了。”随后,他转身大步离开,在跨上马之前,他又回头看了眼茶馆方向,正巧碰到莲娘回头。霎那间相交的目光,让他多年来沉寂的内心有了丝跳动的感觉,那是久违的喜悦和快乐。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书墨就带了姚府的马车过来。一番动静后,姚家主仆才算安全回府。为避免姚夫人的唠叨,几人都十分默契的隐去了姚莲娘和姚蕴险些摔跤的片段。 亥时初,秦府大公子秦清换防回府了。只见他身着绯色官袍,行色匆匆的回到望山苑。小厮正儿在廊下等着,一见到他家公子连忙迎了上去,说道:“您可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着您呢。” 秦清皱了皱眉说:“我换身衣服就去。” 正儿有些为难的说道:“老爷让您一回府……”话没说完,就被他家公子的一个眼神给收了回去。 换了身月白色常服的秦清,不到半刻间就到了父亲的书房。不出意外,二弟秦源正闲适坐在红木雕花椅上喝着茶。 秦清向父亲请了安,秦源也向他请了安,然后各自坐下。小厮给秦清上了盏茶,是他最喜欢的雨前龙井。 “清儿,你如何看岳斐此人?”秦业把玩着手边的纸镇,淡淡的问道。 “岳将军为人忠义,为国为民。岳家军所向披靡,令金人闻风丧胆……有岳将军在,可直捣黄龙!”秦清一向敬重岳斐。 一席话,秦业不置可否,秦源扯了扯嘴角笑道:“大哥倒是对他推崇备至。” “岳将军自是我等男儿的表率。”秦清向来看不惯他这个二弟,让人觉得阴险。 眼见气氛不对,秦业对秦清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秦清拱手离去。 秦源依然好整以暇的喝着茶,笑着对父亲说道:“父亲,我早说过此事不可告诉大哥。您却偏要一试。” 秦业铺好澄心堂纸,起身写了五个大字“蚍蜉撼大树”,字力透纸背。他的字好,当今圣上也夸他深得二王之神韵。他也甚是满意自己这五个字,放下笔至笔山道:“那就如贵人所言吧。”秦源了然的退了出去。 就寝前,秦源的小厮蒋喜来报说,大少爷将通房丫头小翠给赶出寝房,还说以后贴身伺候的活计都给了小厮去做。 秦源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颚,笑眯眯的对蒋喜说:“去查查这几天我这位好哥哥遇着什么人什么事了?”他平日虽也不爱女色,但也从未连贴身婢女也要换成小厮的。 事出寻常必有妖。他这位前秦夫人生的的大哥,该有的玩了。 第五章 秦清从梦中醒的时候,正是丑时。万籁寂静,只有草中蛐蛐叫和营帐外士兵巡防的脚步声。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这样醒来,梦里那节白皙优美的颈子和温柔明亮的回眸,若有若无的铃兰香气,像是一根羽毛不断骚动着他的心和身体,酥麻的、暧昧的、悸动的……这些都是他此生从未体会过的。摸黑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早已凉透,却正合了他的意。冰冷的水顺着喉管向下,虽然缓解了他心中的燥热,身体却依然亢奋。无心睡眠的他只能掀帘而出,借着夜风平复身体。尚未走到帐营外,秦清正巧遇上一身铠甲巡防归来的郑君琦。 郑君琦也是意外此时居然遇见本该在帐内休息的秦清,忙跳下马行礼道:“大人,可有要事吩咐?” “无事,不过夜里烦闷,出来走走。”秦清有一丝尴尬,夜色深沉倒也让人看不出,“巡防辛苦了,你也早些回帐休息吧。” 郑君琦答了声“是”后,则牵着马往营帐方向走去。和他同帐的郑君易,是他的远房堂弟。当时其父早逝,婶母求到他家,希望他能带着这个出了五服的堂弟在军营里混口饭吃。郑君琦看着眼前这个素未蒙面却跪在他面前的堂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手中的白馒头的模样,特别像自己早逝的亲弟君阳。彼时,他也不过一个兵长,却坚定的对婶母说:“婶母放心,我定全力护着他。” 这些年他守过城、杀过敌、擒过匪、平过乱,才爬到武翼郎的位置。不变的是,他依然将这个渐渐长大的堂弟护在身后。 “大哥,你回来了。”郑君易放下手中擦拭着雁翎刀的棉布,迎了上去。 “这么晚还未休息?”郑君琦卸了铠甲递给郑君易,转身去找水喝。 “总要等回大哥才安心啊。”郑君易笑着接过铠甲,理了理,放到一旁的木架上,“大哥可向岳大人说了,我家只余我同母亲相依为命?” 郑君琦喝着熟水,不说话。 郑君易不甘心的继续问道:“大哥,我母亲可是日日盼着我平安归家。” 郑君琦无奈的放下水杯,说:“不想加入岳家军,又何必和赵斯他们打赌。如今得了征召,又岂是说不去就不去的?” 郑君易无话可说,只能攥紧拳头,狠狠的打开帐帘,负气出了营帐。郑君琦并未出声阻拦,这个堂弟在他的护翼下终是过得太过平顺了。 郑君易恨恨的走出营地,心想那岳家军所到之处所战之城,哪处不是凶险万分。哪里比得上在这禁军营里,守着临安城,每月还有一日休沐。当初不过仗着酒气和那几个看不起自己总说自己是靠着兄长荫庇才能待在禁军护卫营里的家伙打赌,说这禁军护卫营有什么了不得的,他连岳家军也是能入选的。 虽说他入选的不是踏白、游奕和背嵬这三军,却也是要随时准备亲赴战场的。他不愿意,又怕赵斯他们笑他怕死,于是便想让堂兄去同岳凛大人说自己乃寡母独子。至于此后,逢人问及他也能说是岳大人感念自己家况,不愿家母担心,诸如此类。这样得了脸面又得了实惠的事情,郑君琦为什么不愿意?难不成他嫌了自己,想趁此机会将自己踢走? 郑君易陷入沉思,不觉有人靠近,直到他发觉,那人离他已不过五步距离。郑君易怒喝:“来者何人?” 来人一身玄色长袍,梳着抓髻带着玉冠,和煦的笑道:“来帮你的人……” 七月的寅时末,天刚蒙蒙亮。当岳斐走进自家武场时,四个儿子已经对练出了一身薄汗。长子岳凛的刀和枪使得最好,次子岳梁百步穿杨,三子岳凌擅机关术,四子岳准年纪虽小却极善谋略。最令他满意的是,四子皆文武有成,与一般世家纨绔截然不同,尤其是长子,自幼随他上阵,身先士卒,英勇无比。去年郾城被围,是他身背长枪与背嵬军众将士浴血奋战,以身为刃反复冲破敌阵,挫敌锐气直至金人收兵。此后颖昌被困,也是他这个长子带着五千精兵大败金人,并诛杀了金人驸马夏木牙。 看着儿子们俊凛坚毅的面容,岳斐心中感慨,即使他此生未能实现心愿,他的儿子们定能完成北伐,直至黄龙!他清啸一声,挑起一把长枪喝到:“让为父试炼试炼你们的本事。” 直至辰时中,岳家的操练才结束。父子五人已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满身汗水。岳夫人李氏领着丫头送来布巾和熟水。 她一边帮夫君擦汗,一边埋怨道:“你们几个总是这般。在外,我是管不着的,在家里,我可要好好看着。尤其是你凌儿,你要是等等胆敢去拿井水冲凉,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被点名的岳凌吐了吐舌头,一句话不敢多说。外人只道他们岳家一门英勇,却谁知在家里从上到下全都是被他娘给拘着。看看他爹,被娘训着,也只敢乐呵呵的接着,哪有一丝八面威风的将军样? 岳夫人端了碗熟水给岳凛,柔声道:“凛儿,我同姚夫人商量过,年底你就出服了。等过了年,就把你和萱娘的亲事办了。” 岳凛正喝着水,一听到母亲的话,急急的呛了口,脸红的咳嗽起来。还不等他说话,岳梁就大笑起来:“大哥总算是要把日思夜想的嫂嫂给娶回来了。”紧接着,岳凌同岳准也笑了起来。大哥向来不苟言笑,难得有此机会,谁要是不抓紧机会谁就是个傻子。 强行压下羞赧的岳凛,挑起红缨枪,指着三个弟弟说:“再来一回,看看你们三个小子枪法是否有所长进。” 报复,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报复啊…… 正午小憩过后,郑君琦送来一个包袱,岳凛打开一看竟是太公的《六韬》手抄本,顿时心中大喜,拍着他的肩背,问道:“你从哪儿得来的?” 郑君琦笑道:“是张显张大人得了,他如今是庐州防御使不得前来,所以派人给您送来。具体他如何得了此书,您还是下次亲自问他吧。” 《六韬》分有《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实为姜太公答文、武王问,包含国策、攻防、兵刃、阵法……同《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司马法》等皆为兵家传世神著。想不到今日,他居然有机会能亲见此书。 “改日见着张显必定当面重谢。”岳凛笑说,又见郑君琦面有难色,问道,“可有难事?” 郑君琦想了想,摇头,拱手代为谢过离去。 一番通读后,岳凛不得不赞叹太公不愧为一代大师,其言有理有据,攻守兼备。想起姚蕴也是酷爱兵书,于是铺好澄心堂纸,抄起书来。全书约莫两万余字,即使他抄的快,也花了一日时间。岳凛的字比不得那些书法大家,但是却刚毅凌厉,颇具风骨。 当姚蕴从书墨手里接过这叠手抄纸时,高兴的当场跳了起来,心想这未来大姐夫对他可真好啊……当然好东西自然要与三姐分享。姚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姚芸娘的厢房,不等丫头通报,就冲到她面前,负手于身后得意的说道:“三姐姐,你猜猜我得了什么好东西?” 姚芸娘一听也来了精神,眼睛睁的大大的说:“师傅说要改造的袖箭可是成了?”姚蕴摇了摇头,故弄玄虚道:“袖箭至多一次能杀六人,我带的可是能杀敌千万的宝物呢。”紧接着,他从身后拿出一个匣子,“凛哥哥手抄了本《六韬》。我可不敢藏私,先拿三册给你,等你看完了我们再换着看。” “可告诉爹娘了?”姚芸娘自是欢喜,毕竟是外男之物,该有的礼节她是知道的。 “这不是等你一起去嘛……”姚蕴早已笑的见牙不见眼。 姚老爷自然十分满意未来女婿的礼物。姚夫人却对外男之物落在女儿手中多有顾虑,于是让姚蕴亲手重新抄了本给芸娘。姚蕴也不反对,只故意摇头晃脑的气芸娘说:“三姐姐,看来你可要比我晚上几日了。至于要晚几日呢,全凭三姐姐这几日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招待我了。”姚芸娘无法,只得同意日日备了莲蓉饼、芝麻糖糕和红豆馅饼等着他来送手抄册子。 当夜就寝前,于嫲嫲正在给姚夫人梳头按摩,她是看着夫人长大的,如今夫人的大小姐也快出嫁了,无限感叹的说道:“岳家大少爷倒真是个实在人,巴巴的抄了书给小少爷,不就是为了讨得大小姐高兴。老爷夫人这门亲事当真结的好。” 姚夫人挑着茉莉香膏抹在手上,也笑了起来,说:“你又不是没见得萱娘今天脸都红了。好在芸娘和蕴郎只顾着打闹,要是闹起她来,恐怕也要恼了。” 于嫲嫲想了想,也笑道:“可不是,咱家大小姐可不像三小姐和小少爷,脸皮可是嫩的。” “年底莲娘也就及笄了,老爷的意思是最好找个进士。莲娘生的好,也爱那些琴棋书画,找个行武的恐怕不得她的心。”生女儿就是这样,从小眼珠子般护着,到了年纪却是要嫁出去的。为人父母也只能尽量眼睛照亮,寻得好人家,护她一生。 “夫人多虑了,二小姐生的那般好看,人又知书达理,哪有人家是不疼的?”于嫲嫲这番话倒不只是安慰姚夫人,她是真觉得凭着他们家二小姐的品貌当个娘娘也是可以的。 “哎,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姚夫人摇头苦笑道。于嫲嫲随手挽了个髻,在姚夫人耳后插了了个鎏金簪子,说:“小姐少爷都是好的,您是多虑了。” “但愿吧……”小半辈子过去了,她余生只盼着家宅和睦、老爷平顺。 第六章 七月初七,乞巧节。未嫁的女子,不论贵贱贫富皆穿新衣,拜双星,乞蛛网,盼得巧,这也是她们一年中难得的几个日子能正大光明的出门游玩。 姚芸娘身着新制的翠柳色的褙子和葱白色百蝶穿花挑线裙子,带着对银丁香和一对珍珠发箍,一早就抱着她那绿绸缎子裹的小木匣跑去姚夫人处请安。木匣里装的可是她昨日从库房里逮住的一只小蜘蛛。别看它个头小,可在角落里结了厚厚的一层蛛网。她刚刚也偷偷将那木匣打开一条小缝,果见匣子里有层蛛网,比她往年找的那些大蜘蛛厉害多了。姚芸娘心想,两位姐姐这次可不得输了。红缨和红袖在她身后跟着,两人也换上新制的夏裳,是藕荷色的,越发显得两人越发的肤白可爱。 等姚芸娘跑到正房时,姚夫人和两位小姐正喝着蜜水。 “阿娘……”姚芸娘跑的有些喘,“我的蜘蛛结了个可大的网了,您瞧瞧。” 姚夫人掏出帕子,也不理女儿手中的匣子,赶忙将她那一头的汗水给擦了。这个女儿,真是越来越顽皮了:“你呀……这般胡闹,看看将来有哪家敢要你。” 姚芸娘嘟着嘴,哼了声说:“我哪家也不去,就陪着爹娘。” “爹娘如何能陪你一辈子……”姚夫人有些感慨。 “还有蕴郎呢。”姚芸娘不服气的说道。 姚夫人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笑道:“蕴郎以后也要娶妻生子的,哪里就陪着你胡闹啊?真真还是个没长大的傻孩子,尽说些傻话。” “我不要娶妻,就只要三姐姐。”这时,姚蕴穿着青色武服,蹦蹦跳跳的进了屋,还没同姚夫人请安,却先向姚芸娘表了忠心。 姚夫人无语,是一点也不想接儿子这话茬。见着姚老爷一身藏青色常服,戴着青黑色的幞头从院门走来。 姚老爷年纪已近不惑,留着美须,身形修长,齐宇轩昂,周身散发着一股浩然正气。姚夫人知道贵人圈里很多夫人对她都是羡慕嫉妒的,心想她不过是个李家不受重视的庶女却嫁了个人人称羡的如意郎君,如今儿女双全,家中既没有刁难多事的婆婆姑嫂,也没有什么姨娘小妾的糟心事。可是却没人理会他们当年被赶出姚家时的落魄艰难,她多年无子时的彷徨无助。 众人起身行礼。 “老爷今日怎么有空一起用早饭?”姚夫人亲自舀了碗姜丝鱼片粥,鱼是厨房一早杀的四腮鲈,配上细如发丝的姜丝,当真鲜嫩滑口,一点腥味也无,“您再尝尝这个巧果,是萱娘晨起亲手炸的。” 姚老爷一听,忙夹起那块黄澄澄的菱形巧果,当真入口松脆,满口芝麻香。他满意的对姚萱娘赞道:“萱娘的手艺是越发的好。” 姚萱娘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多谢爹爹夸奖。” 姚莲娘是吃不得炸物的,只拿了块莲蓉糕就着银耳莲子羹吃。姚芸娘和姚蕴却是不忌口,尤其是姚蕴,虽说是个男孩子,却极爱甜食。姚萱娘看着姚蕴要拿第三块巧果时,赶忙拦了下来:“蕴郎,不可多食,吃多了可是要烂嘴角的。到时你可要喝最不爱的苦茶了。”吓得姚蕴赶忙放下手中个巧果,不但自己放下了,也不让姚芸娘吃。把姚芸娘给气坏了,她这才是第二块啊…… 早饭就在一家子说笑中热闹度过。一家子漱了口净了手后,姚老爷就到外院去处理事务去了。姚芸娘则得意的拿出她那个匣子,说要和两个姐姐比比,谁的蜘蛛结网结的密。 姚萱娘自小脾气就是不掐尖要强的,又即将出阁,就更加沉稳了,从绿萼手中拿了匣子就递给芸娘。姚莲娘却是爱逗弟妹的,抱着匣子不撒手,一定要姚芸娘先给她看她的匣子。芸娘哪里肯,也是抱着匣子不撒手。最后闹得无法,两人就将匣子抱到姚夫人面前,让她来做评判。 姚夫人看着两个折腾着正欢的女儿,哭笑不得拿过两个匣子,掀开后状似认真的比了比说:“莲娘这个蛛网可比芸娘的要大一些。”姚芸娘一听自然不服,忙伸长了脖子去看她二姐的匣子,认真的比了比发现她匣子里的蛛网还真比自己的大,有些泄气。 姚蕴怕姚芸娘不高兴,看了眼匣子安慰道:“三姐姐的蛛网倒是比二姐姐的更密些。”姚夫人一听就笑了,这真真是小孩子的玩闹。姚莲娘则佯怒道:“好你个蕴郎,芸娘是你的嫡亲姐姐,我就不是不成?”说完,她甩出个正红藻井结手钏,嘟着嘴继续说道:“亏我巴巴的为你打了个手钏。” 姚莲娘的最会打络子,打的汗巾子、手钏、挂包无不配色上层,式样精美,要论手巧当属三姐妹中第一人,但她爱犯懒,轻易是不动手的,有时被弟妹缠烦了,也多是让白芍或者白芷做了敷衍着。如今竟然能白得她亲自做的络子,姚蕴又怎能不兴奋? “娘亲说的对,二姐姐的蛛网织的又大又漂亮。”双眼紧盯着姚莲娘手中的手钏。 “二姐姐,我的呢我的呢?”姚芸娘自然也爱她二姐的络子。 姚莲娘却是不理她,把手钏套在姚蕴手上后,又从白芍手里拿了个石青色的柳叶香坠儿给母亲,桃红色攒心梅花的宫绦给大姐,单单不理姚芸娘。 见状,姚芸娘可是急了,心想早知道二姐姐准备了礼物,自己刚刚就顺着娘亲的话说好了,反正蜘蛛结了网就是得了巧。她跑到姚莲娘身边,拉了拉莲娘的袖子,也不说话,只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人,这是她惯用的耍赖手段。姚萱娘是最见不得她这模样的,笑着对莲娘说:“二妹妹,你定是备了好东西的,赶紧给了她吧。” 姚莲娘白了眼姚芸娘,这才拿了出来,竟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姚芸娘一看就笑眯了眼。她眉眼肖父,可是一笑起来眼睛就如弯着的月牙,极其喜人。姚蕴见着他三姐高兴,自己也就跟着乐,也跑到姚莲娘身边说:“二姐姐可真好。” 姚夫人见着姐弟四人一团和气,自然也是欣慰,喝了口茶说:“今夜的坊市是不得车马入内的。我已经嘱托了马明,你们可要听他的。要是谁敢乱跑,看我还让不让他出门。”说完,特意撇了眼姚芸娘。 姚萱娘则表示自己晚上不随弟妹出门。姚夫人想她还有半年就要出阁,的确也不适宜在外抛头露面,也就应允了。姚莲娘也说自己不想去,她怕热也怕人群嘈杂,可是姚夫人却万万不同意道:“你去了还能看着点那两个小的,你要是不去,他们俩能把这天都给闹翻了。” 姚莲娘只得应允。 临安城有东西两市,东市多为官人小姐开设的银楼粉铺、酒肆茶楼,来往者非富即贵。西市则多是平民百姓所聚的摊铺,少有高贵的。官家女子自然是不去西市这样人流复杂的坊市。这样的日子,全城待字闺中的少女们多半带着奴仆或是护卫出门游玩,为此府衙一早就规定除巡城禁军,所有马、车皆不得入坊市。 姚家马车是酉时正从姚府出门。姚夫人担心人多拥挤,嘱咐两姐妹简装出行,是以两姐妹皆梳着单螺髻,身着高腰襦裙,一淡紫一茜色。姚蕴则身着宝蓝色长袍,骑着他的小马驹,紧随着马车。赶车的马明,是于嫲嫲的儿子,拳脚功夫不俗也向来忠心,随车的还有白芍和红袖。 马车行至东市街前的福缘茶楼,马明一早递了信给掌柜,说姚府需要一间上等包房。是以,陈掌柜一见姚家车马,立马拱手上前,行礼道:“姚公子安好,小人已经安排了间包房,以备公子小姐休憩所需。”姚蕴则下马还礼,连称多谢。一旁跑堂的也是机灵,等小姐们下了车后,连忙帮着马明卸车牵马进草料房。 姚莲娘不耐热,下了车要先喝口茶,却见红袖抱着那个上车前就备着的包袱,疑惑道:“你拿着包袱做什么?” 红袖看着姚芸娘,怯怯的说道:“三小姐让奴婢随身拿着的。”姚莲娘正要拿着看,却见一脸笑嘻嘻的姚芸娘拉着红袖就往街对面的成衣铺子跑。莲娘无法,只好让姚蕴跟去,看着也是莫名兴奋的弟弟,她真觉得娘亲就不该准了他们出门。 陈掌柜对身边的跑堂使了个眼色后,亲自领着姚莲娘,边走边说:“对面成衣铺子的东家和咱们茶馆是一家的,我已经让人盯着,必定带着小姐少爷过来。” 姚莲娘侧头打量了一眼掌柜,这人倒真是机敏,不知道他东家是如何找到这么个人的,当真厉害。 福缘茶楼与其说是楼不如说是个三进的院子,虽身处闹市,却是个闹中取静的处所,其院内遍植湘妃竹,夏风吹过沙沙作响,无限凉爽。姚莲娘同白芍经过影壁时,见头尾两端还放着两缸睡莲,缸内还有小鱼游过,甚是活泼可爱。 行至包房前,突听得一阵哀婉低吟,是埙声。 “这是?”姚莲娘疑惑的问道。 “这是我家大公子在吹埙。”陈掌柜连忙解释,“今日乃大公子生母生祭……还请小姐海涵。”姚莲娘认真听了听,是屈大夫的《山鬼》,心想这位大公子的生母估计也是个可怜人。 第七章 大家小姐出门,吃食器皿都是自备的,也就是借个地方烧水和休息。掌柜亲自提着一紫金铜壶,壶里的水是天目山上的泉水,每隔十日由山上的猎户封在陶瓷坛子里送来,一送到茶楼里就被送到冰窖里头镇着。因此,这水也非一般人可用。 掌柜双手将紫金铜壶递给白芍,笑道:“打扰姚小姐清静了,这是本店最好的天目山山泉,请笑纳。”白芍连连道谢接过。 包房内设有一张四君子的屏风,隔开两内外室。外室墙上挂有一张琴,琴案上正燃着一只青皮檀香,内室则设有一张美人塌,以供小憩。透过雕花窗棂,可以看到几片芭蕉叶正随风微摆,甚是喜人。姚莲娘不禁吟了句王摩诘的“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新月向人羞。”她的声音清脆,混在埙声中别有一番滋味。 埙声略停,竟换了首王摩诘的《阳光曲》。世人多以琴箫演奏此曲,想不到如今听埙乐,感觉更加悲凉。姚莲娘甚爱此曲,一时技痒,取下琴,净手后,拨弦起音。伊始,她只是附和着吹埙者的尾音,逐渐默契,两人合奏成三叠。琴埙合鸣较之琴箫更显质朴哀婉。 “二姐姐,你看三姐……”曲音未落,姚蕴已经推门冲了进来。 曲音嘎然而止。 姚莲娘心想许是环境当真太过安逸,自己刚刚仿佛入了魔般,如此不合礼数毫无戒心与陌生人合奏,好在蕴郎在她没犯下大错的时候冲了进来。 姚莲娘万分庆幸,却佯怒道:“怎么这般冒失?”话音未落,当她看到穿着一身小厮服饰的姚芸娘扒着门框时,是真怒了。 “姚芸娘,你穿的这是什么!” “嘿嘿,二姐姐,这样方便嘛……”说完,她抓起姚蕴的手就往外跑。这是她早几日就筹谋好的,趁着红缨不注意,把那小厮服给偷拿出来,找个店家就能换了衣裳逛坊市,回去前再把衣裳换回去就好。至于娘亲的惩罚嘛,顶多就是禁她一个月的足或者罚她抄《女戒》什么的。与能自由自在的玩耍相比,任何的惩罚她都是可以忍受的,何况她还有秘密武器。等娘亲气消了,让蕴郎撒个娇说几句好话,惩罚估计也就结了。她实在厌烦那种笑不露齿,步行裙裾不动的小姐礼仪。 姚莲娘一来震惊于小妹的大胆,二来羞愧于自己刚才的冒失,眼见追也追不上,只好带着白芍跟在弟妹身后,快步离开茶楼。 陈掌柜见姚家姐弟这般就要离开,有些诧异,上前问道:“可是小店有招待不周之处?”姚莲娘道:“贵店很是周道,只是弟妹顽皮,先行谢过。”说完带着白芍和马明离开了。 一出福缘茶楼,姚莲娘就看见姚蕴和姚芸娘两人一人一串糖葫芦,吃着满嘴糖渍。两人见她出来,很是谄媚的笑,芸娘还从身后拿出一串糖葫芦说:“二姐姐,这是最大的,我和蕴郎可都给你留着呢。” 姚莲娘有些哭笑不得的接过糖葫芦,她一身小厮打扮和蕴郎两个当街吃食也就算了,难道让自己也不要礼仪了?不过这串糖葫芦,山果饱满,糖色透亮,红彤彤的的确漂亮。姚莲娘拿在手里只当多个玩意了。 离福缘茶楼十步开外,有棵据说已有百年的梧桐树,树上挂了个羊皮灯笼,灯下聚集了许多垂髫孩童和妙龄女子。姚芸娘自然是哪热闹往哪凑的人,拉着姚蕴就往人群跑去。姚莲娘则赶紧让马明跟上护着。她则同白芍慢慢走去。 那是个戏班子在演牛郎织女的皮影戏。 姚莲娘走到时,戏班子正演到天帝大怒,下令织女回河东织锦,牛郎织女一年只可一度鹊桥相会。随后,一旁的青衣女子则拨弄琵琶,唱着秦少游的《鹊桥仙?纤云弄巧》,琵琶声脆如珠落玉盘,女子声音清越哀伤。围观女子中竟也有拿帕子偷偷拭泪的。 姚芸娘与姚蕴则是孩子心性,对情爱并不多感,倒是对那薄如纸翼的羊皮人偶很有兴趣,切切私语着要让人准备一套自己玩。他们对话本也无要求,什么苏武牧羊,牛郎织女,罗敷女,他们都无所谓,只要有两个人偶能让他们对打即可。 姚莲娘被白芍搀扶着站在离弟妹五步开外的距离。要论家中姊妹,她最羡慕的当属她这个三妹芸娘。大姐外柔内刚,她则刚好相反,唯独三妹是全家的宠儿,能够随心所欲。爹爹和蕴郎自不必说,大姐也总是偏疼着她,就连娘亲每每总说芸娘如何让她头疼,却是最挂念着她的。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总是不知不觉的宠溺着芸娘,总是把最好最美的留给她。姚莲娘羡慕她的洒脱和自由,这是她做不到的。自她启蒙后,学琴读书都要最好,教习的女先生无不赞她聪慧敏锐。可往往母亲刚夸奖她几句,话题就要偏到芸娘身上,不是打碎了什么花盆瓷器,就是带着蕴郎捉猫逗狗的。姚莲娘有时想,如果不是芸娘总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真诚无比的对她笑,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坏姐姐。 看了几幕戏后,戏班子演的是《孔雀东南飞》。姚芸娘有些无趣了,嘟着嘴拉了拉姚蕴的袖子。姚蕴会意,就带着她往旁边铺肆走去。 时下坊间,归街道司通管,隶属都水监。若有商贩侵街,杖七十,有出秽污之物于街道者,杖六十。是以坊市虽商铺毗邻,须得先行通报衙门,规制有序,路面干净整洁。 由戏班子往北阔行五十步,乃临安城里最有名的一品轩。一品轩共三层楼高,四角乌瓦,飞檐处雕有五彩飞鸟,鸟嘴处衔有铜铃铛,微风徐来,铃声清脆可亲。一品轩有三宝,一是藕粉桂花糖糕,晶莹仿若透明,糕中嵌有桂花花瓣,甜而不腻,据传是宫中流出的做法。掌柜每日只出百块,却往往不到一个时辰就已售罄;二是洞庭湖的碧螺春,此茶难得,需用万千茶芽炒干,条索紧洁,白毫显露,色泽银绿,卷曲成螺,自然价格不菲,非一般权贵可享用;三是他们的斗茶师傅颜禄,据说师从茶圣陆羽一派,于茶技一门颇有心得。 时人好斗茶,前蔡忠惠公著有《茶录》二卷,一卷论茶,二卷谈器,好茶者皆奉为传世佳作。 颜禄此人,年龄不详,面容如何皆无人得知。他接斗贴,有“三不接”:心情不好不接,下贴者面貌丑陋不接,落败者不接。如此狂人,数年间却无人可将其斗败,隐隐有成一派大家之范,几乎无人敢向其下斗贴。 今日到是当真赶巧,姚氏姐弟到一品轩时,恰逢颜禄接了斗贴,下贴者乃是建州人士许青谋,其祖上曾协助蔡忠惠公制作“小龙团”敬献仁宗。 只见,身穿玄色直裰的许青谋从匣中取出一只建窑黑盏,盏内有油滴纹。围观者一见此盏,心道果然建州名家出身,此盏已为贡品,有令则贡,无令则止。若非祖上传下,寻常人家又有几人可得? 许青谋手执青团饼茶,以文火烤炙,银碾细细碾过后又取茶罗筛过,此时茶团已细如粉。随后,他右手取虎跑泉水,注入茶盏,左手茶筅击拂,汤色纯白,汤花渐起,久聚不散。判官一饮而尽后,盏中胶着不干,是为咬盏。许青谋甚是得意,抬着下巴,看着眼前这个居于帷幔内的男子,心中多有不屑,又非女子何必如此神秘作态。 此时听见帷幔内传来男子声音:“雀舌,换盏。”但见一青衣小童从后方端来一盏,也是建盏,只是盏内壁上布满金线纹,竟是兔毛纹盏。众人皆惊,不曾想一日能见两盏神器。唤作雀舌的小童,轻揭幔帐,稳步走入后又将幔帐放下,外人只能看见帐内人影,却真真瞧不见人。 以影观之,旁观者只觉得颜禄举止潇洒,再不得其他要领。待雀舌将茶端出至于几案,则另有一小童,于几案一角燃了只寸许的檀香。众人上前赏阅,只见亦是汤色纯白,汤花层叠竟犹如一朵绽放海棠,其状较之先前高明许多。许青谋一见那汤花,知晓自己此战已败,顿时面如死灰。 待香尽,汤花亦不灭,只是芙蓉花形从绽放转向含苞,众人无不称奇。无需判官评断,颜禄再胜一场。只是此时,当众人目光转向幔帐时才发现,早已没了颜禄的身影。 经此一役,此后再无人敢向颜禄下斗贴,此乃后话。 姚芸娘是第一次见人斗茶,还是如此精彩,兴奋的有些不知所措,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睁着,深怕错失分毫。姚蕴也不曾见这般比试,小嘴张的都能塞下个鸡蛋。马明是粗人,什么都不懂,只是护着两位小主子以免碰撞,时不时回头看看姚莲娘和白芍的情况。红袖则紧跟在穿着小厮服的小姐身边,她也听不大懂什么汤花汤色的,只觉得茶还不如府里的槐花蜜水好喝。姚莲娘站的远,她怕人多拥挤,却又好奇颜禄的茶技到底有多高明。白芍扶着她,有些踟蹰,不知小姐是否要上前一观。 而正在此时,突听得不远处望火楼里号角响起。众人大惊,不知何处走水。思及去年秋,西市走水,竟快烧了半条街,死伤者众,后多亏三皇子殿下领圣命重建屋舍,这才又渐渐繁盛起来。 如今东市着火,不但有穿着街道司衙役赶至救火,周遭百姓也自发提着水桶或是木盆前去相助。只是这些人竟朝着一品轩的方向而来,一时救火的、看热闹的、报信的人将原本有序安宁的一品轩给折腾的杂乱无章。 姚莲娘看着混乱的人群,很是担心,对着远处的马明打了个手势。这是他们之前约定好的,如遇突发状况,就各自回福缘茶楼碰头。 东市不过两横两纵四条街道,横为巷,纵为道,虽大却不至于迷路,且他们一行来时并未拐向横巷,回去也只需沿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即可。是以,白芍护着姚莲娘沿着墙根往福缘茶楼的方向走去。来往的人实在太多,莲娘忍着不适,慢慢的往回走。她回头看了眼走水的方向,离一品轩当真不远,不过隔了三间铺面的样子。 正当两人经过十字路口时,一个提着水桶的兵甲从一旁的横道冲了过来,眼瞅着就要撞在一起。姚莲娘欲哭无泪,难不成自己得一生湿漉漉的回去?刹那间,一只有力的手将两人向后拉,以免去这飞来横祸。 第八章 姚莲娘感觉手臂一紧,身体被快速向后退,被人半圈着入了怀,头顶上传来一声“小心”,男子声音有些发紧,听的出他的紧张,而白芍则因男子的力气,被甩到墙面上,头脑有些晕。 那个提着水桶的兵甲,是有些怨气的,但一看到男子冷然的眼光,浑身一个激灵,忙躬身致歉:“小人多有得罪,请公子见谅。”秦清看也不看他,手一挥,那兵甲如同得了赦令一般,赶忙退后离开。 “你没伤着吧……”秦清尽量放柔语气温和的说道。 姚莲娘刚刚被惊吓住了,此刻手臂上感受到来自于身边这个男子温热的体温,连忙将手臂抽出,眼睛低垂,屈身警惕谢道:“多谢公子相助。”白芍这时也缓过神来,疾步走到莲娘身边,也是屈身扶着她家小姐。 秦清心知姚莲娘客气守礼才是对的,却忍不住的对她的疏离感到烦闷。他手指揉搓着,有丝怨气的问:“你不记得我了?” 听着对方的语气,姚莲娘有些诧异,抬头一看,这不正是上月遇到的那位笑时有酒窝大人嘛?一时,心中警铃松懈。 看出姚莲娘认出自己,秦清不觉缓和了脸颊,说道:“今日燥热,又刮着南风,恐怕这火要一路烧过来了。坊市人员嘈杂,小姐孤身,还是由在在下送你们归去。” 姚莲娘看了看一品轩的方向,的确火势借着风势,已是不容小觑。她又行了个礼,谢道:“那扰烦公子,我们要去福缘茶楼。”秦清一听此言,有一瞬的怔愣,笑了笑说了声好。 其实,他们所处的点儿离福缘茶楼并不远,秦清自己阔行几十步也就到了,然而加上两个姑娘家又是身处如此纷乱场合,难免速度就慢了下来。他原就不是个安逸缓慢的性子,在军中这几年,渐渐也养成一股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豪情来。然而此刻,他却希望时间能再慢一些,那个离他一步之遥的姑娘,淡紫色的褙子使她看起来更加柔和若水。想到自己能护着她,秦清感到自己心脏溢满了喜悦和自豪。 姚莲娘走的很急,却实在快不了。周遭的环境太乱了,来往的人有的更是横冲直撞。白芍小心的护着她,她也护着白芍。可现下,有了他的看护,两人无需再担心突然掉落的花灯或是不知从哪儿窜出的人,渐渐也行走的也快了些。莲娘十分担心弟妹,只想着快些到了福缘茶楼,好见着他们平安。 一行人总算到时,茶楼门口已经挤满了各家的车马,因为不得令,也只能停在坊市口。大多的公子小姐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在小厮婆子的搀扶下速速离开。 陈掌柜见着是秦清同姚家小姐一起过来,很是奇怪,上前行礼问道:“东家、姚小姐,可有受伤?” 秦清摆了摆手,看到姚莲娘正疑惑的看着他,解释:“这家茶楼是生母的陪嫁,如今是我在看管着。”姚莲娘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又忙问陈掌柜可见着她家弟妹。陈掌柜摇了摇头,姚莲娘顿时大惊失色。 见此情状,秦清倒是镇定的,安慰道:“许是人多走的慢。令弟妹今日什么装束?我立即派人去找。如今坊市虽因走水有些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到包房里休息。”说完,他带着姚莲娘向茶楼里走去,留下白芍和陈掌柜交代姚蕴和姚芸娘的穿着打扮。 第一次和男子这样几乎并行的单独走着,姚莲娘虽知是事急从权,对方还是帮了她两次的人,但内心还是紧张害怕的。从小到大,这是她做过最有违闺训的事了。 “我姓秦……”秦清想了很久后开口说,“单名一个清字,表字弦柱。” 姚莲娘听着脸红,不知如何回答,扭头看向廊下一旁的修竹。 两人一时无语,空气静默。 这时,白芍从廊前的花形拱门快步走了过来,边走边喊道:“少爷回来了。”紧接着,姚蕴带着红袖过来。姚莲娘见着奇怪,忙问:“芸娘呢?”一听此言,红袖啪的一声跪在地上,哭道:“回二小姐的话,都怪奴婢没有抓紧三小姐。三小姐和我们走散了……”姚蕴红着眼,唇紧紧的抿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却倔强的一直忍着。 红袖继续抽噎着说:“我们本来和马管事一起,刚出一品轩的时候,就有一群据说从走水的地方跑出来的人,说那里死了人。然后……然后大家就被冲开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见着三小姐。少爷原是不肯回来的,是马管事扛着他回来的。现下马管事带着陈掌柜他们出去小姐了。” 说到这,姚蕴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是他没用,明明三姐姐就在身边,他怎么就没拉住? 秦清听了眉头紧皱成川字,暗道这恐怕要遭了,如果只是迷路还好办,就怕是有人趁乱作恶。去年西市大火时,就有几个人牙子,打昏了个商贾的孩子带走。如今好在发现时间尚短,人只要不死其他都好说。他让红袖起来,问:“你可知道如何回府?”红袖点了点头。紧接着,他说道:“这事恐怕要瞒不住了,你赶紧回府禀报你家老爷夫人。如若一个时辰还未找到你家三小姐……”他顿了顿,看了眼满脸焦急恐惧,泫然欲泣的姚莲娘,继续说,“恐怕需要姚老爷配合……” 于是,红袖重重的磕了个头,起身回姚府报信。姚莲娘听得明白,脸色已经惨白。她揉过一旁咬牙在抹眼泪的姚蕴,安抚的摸了摸他的头顶,一句话也没说。 一行人走到他们之前预定的包房。看着相同的摆设和景物,姚莲娘的心境却同离去时天差地别。她心中默默发愿,如果佛祖能保佑芸娘平安归来,她愿日日同母亲在佛堂进香,以谢神明。 话说另一边的姚芸娘。她还真是遇上个人牙子,或者说她早被此人盯上了。姚芸娘虽一身小厮的装扮,但长得明眸皓齿的,动作即使刻意的粗鲁些,也难免女气,活生生的一副**像。这样的男童卖去小倌管里,可比一般卖去青楼里的丫头要值钱的多。 蒋四也是去年西市被抓的那伙人牙子团伙中的一员,只是他人行事小心,多是拐带些婴孩和长相俊秀的仆役。这些人既没有反抗能力,又不易惊动官府。想想去年被抓的那几个,绑了个据说是米行大老爷的独子,那老爷拿出一千两银子全城悬赏。之后,他们很快就被衙役给抓住了。但是谁家会为了一个区区仆役大动干戈呢?蒋四觉得那几人实在太过愚蠢了。 当看见姚莲娘被人群冲散时,他一个手刃将她劈昏,夹在腋下趁着混乱带走。 姚莲娘则是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因为头向下,胃里的东西不断上涌,恶心的她都快吐了。看着颠倒的街道,想起自己晕迷前的剧痛,姚莲娘意识到自己是遇见坏人了。武艺师傅说遇到危险,首先应当冷静,只有冷静才能让自己寻找到最有利的时机。 她将左手探入右手的袖袋中,那里有一只双股攒花鎏金铜钗,价格不高技艺却很是精巧。这是她在之前进一品轩前偷偷买的,本是要当做二姐姐的回礼。没想到此刻却成了她防身的利器。 蒋四吃的就是这碗黑市人口贩卖的饭,对于这临安城里街巷的走向那是相当的熟悉。姚芸娘眼见这厮要将她带到更加僻静黑暗的地方,于是举起手中的铜钗向那人的肾俞穴狠狠的刺了下去。蒋四突然吃痛,手脚顿时一软。姚芸娘也因此脱了桎梏,就地打滚后连看都不敢看向蒋四,手脚并用的向光亮处跑去。 常年玩鹰,却被麻雀啄了眼。蒋四吐了口唾沫,拔下那根铜钗,大喝道:“兔崽子,等爷爷我抓着你,有的你好看的!” 姚芸娘从没真和人打过架,何况还是个体壮的成年男子。她只盼着能尽快跑出巷口,用尽所有力气逃脱。可现实是,姚芸娘根本没跑几步就被蒋四追上。 愤怒的蒋四像抓小鸡仔似得抓起姚芸娘,将她抵在墙上,骂道:“兔崽子,敢拿东西刺老子,老子现在就废了你信不信!” 姚芸娘十分害怕,因领口被抓,呼吸不畅。她涨着脸,双脚乱踢,其中一脚恰好踢在蒋四的裆部。蒋四痛的弯下腰,将姚芸娘扔在一边,力道之大,使得她口中隐隐有丝血腥之气。她眼睛已经有些迷糊,双手在身后摸索着,似乎摸到了一块青石砖。她攥紧这块砖,一动也不敢动,只听见耳边传来男人越发粗鲁的咒骂声。 一步、两步……姚芸娘感到那人弓着身子拉住自己的小腿。一个暴起,瞬间将青石砖砸向那人脑门。 蒋四完全未料到姚芸娘还有此招,一丝血液顺着脸颊往下流,恶狠狠的说了声“兔崽子”就倒了下去。 姚芸娘这一击已是全力尽使,全身瘫软如泥。她靠着墙休息了片刻,想起身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小腿还被抓着。她战战兢兢的爬过去,努力掰开蒋四的手指。在她努力掰开食指时,也不知是醒过神来还是刚才就没真的晕过去的蒋四,抄起那根铜钗,抵在姚芸娘的脖颈处,冰冷犹如地狱恶鬼一般说道:“去死吧,小兔崽子。” 姚芸娘绝望的闭上眼…… 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蒋四手中的铜钗被一股劲力打落在地。不远的角落传来一个低哑的男声。 “笨蛋。” 第九章 阴影里走出一个男子,身穿水青色的绸缎直裰,腰间系着一块闪着莹莹水光的和田玉玉佩,衣冠楚楚长身玉立的模样。 男子好整以暇的笑道:“你也是蠢,刚刚就该拿了那块砖继续砸下去。现下好了,又被人抓住了。” 蒋四有些懵,眼前这人是什么意思?他快速的捡起那根铜钗,抵在姚芸娘的脖颈处,心虚的喊道:“此事与公子无关,请公子不要多管闲事。” 那男子甚是悠闲的侧身靠在墙上,手中拋着块石子,一副纨绔的样子,笑着说:“可惜了,我就喜欢管闲事。”蒋四有些害怕,可又觉得被人这么一说就放手也太孬种了。他直着嗓子道:“你……你是什么人?” 姚芸娘也很害怕,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位隐身暗处的公子是个好人吧…… “给你一个机会,放下人,我让你走。”男子邪邪一笑,眼珠流转,“否则的话,你肯定得横着出去。” 蒋四当然不信,就算这男子的功夫再好,也不可能快的过他。他拿铜钗用力一捅,这小兔崽子就死翘翘了。假若他真的放了这小兔崽子,那人要是反悔,他岂不是连个要挟都没有。他的手轻轻抖了下,却依旧抵着姚芸娘。 “还真是冥顽不灵。”说着,他将石子用力向上一抛。蒋四和姚芸娘的目光也顺着那块石子的方向移动。 只听啪的一声,重物倒地。蒋四被身后穿着玄色劲装护卫模样的人用手刃给劈昏了。 姚芸娘先是感觉到脖颈处的压力尽失,紧接着就看见蒋四倒在她脚边。她扭头向上看,只见那护卫对着那不远处的公子抱拳行礼后,就拖着蒋四往巷口处走。 “我就说得横着出去啊……”男子接过石子,无限感慨的说。 姚芸娘失了桎梏,手脚脱力的瘫坐在地上,只见那华衣公子悠闲又优雅的慢慢靠近她。他俯身蹲下,与她平视,直至她能看清他的五官面容。 “喂,我可是救了你。”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扬,像极了狐狸,“你怎么报答我呀?” 这人怎么不按理出牌啊?戏本里的好人救了人之后,不都是不求回报的吗?她怎么就遇到一个主动要回报的?她一个小姑娘,如何回报? 有些懵的姚芸娘脱口而出:“可刚刚不是你把他打昏的啊??” “可打昏他的是我的护卫。”男子翘起嘴角,一副傲娇的样子。 姚芸娘一时语塞。 “快说,你要怎么报答我?”男子的眼睛愉悦的眯起,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那你送我回府,府里一定会重谢你的。” 男子嗤笑一声,鄙视的说道:“你看本公子我像缺钱的人吗?再说,你一个小厮能值几个钱?” 姚芸娘这才想起自己穿的可不是一身小厮的服饰么。复又听见男子说道:“要不你做我的小厮吧。”她不觉腹诽,这人不会是脑子有病吧?但不管怎样,她总得先回姚府。她已经走失多时,二姐小弟不知道有多着急,也不知道爹娘是不是也已经知道她不见了。 本来今天是一次难得的出游机会,先是碰到走水,然后是被人打昏拐走,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救了她的人,却又是个……想着想着,姚芸娘委屈的有些想哭。 那男子看到姚芸娘眼眶泛红,眼珠子顺着脸颊就一颗一颗的往下落,忙道:“唉唉唉,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可别哭啊。”说着他掏出一块绢丝白绸的帕子说,“我送你回去还不成吗?” 随后,他起身离开,须臾之后,也不知从哪里牵了匹马。马体通身漆黑如墨,四肢健壮有力,呼吸响声如雷。男子骑在马上,对姚芸娘伸出手,示意她上马。 姚芸娘跟着姚蕴是学过骑马,但是他们骑的马都是温煦的小马驹。第一次骑这种高头大马,她既兴奋又紧张,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她应该会激动的跳起来。 “还要我扶你上马?”他挑着眉说道。 姚芸娘看着他瞧不起人的样子,一时火气,拍开他的手不要他的帮忙,抓住马鞍踩着马镫就要上马。只可惜,她的动作很漂亮,但是腿太短,右腿根本跨不过去。眼见着姚芸娘就要因重心不稳要掉下去时,男子忍着笑抓住她的衣领,将姚芸娘拉上马背。 “去哪里?”他问。 姚芸娘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福缘茶楼,于是她说道:“先去东市前的福缘茶楼。” 男子应了声好,催马前行。 而此时在福缘茶楼的包房的内室里,姚蕴将头埋在姚莲娘的膝头,沉默不语。而他二姐则安慰的抚着他的头。 房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秦清回了声“进”。门外的小厮金房后正色回禀道:“公子,三皇子驾到。” 秦清心中大惊,暗道难道这次东市走水如同去年一般严重,竟惊动三皇子亲驾。他整了整衣冠,对姚莲娘道:“姚小姐,请在此稍后。”随后就和小厮出去了。 三皇子赵慎,乃太祖一脉嫡系,当今皇上养子。此刻他正穿着月白色圆领锦袍,腰缠嵌有墨玉麒麟带,脚着皂靴,正背手立于茶楼一楼大堂。堂内其他闲杂人等早已驱离,只余十多名带刀侍卫候命。 “三皇子安。”秦清行礼问安,“不知三皇子驾到,请恕卑职不敬之罪。” 赵慎环顾四周陈设,笑道:“早听人说,东市这有家很是别致的茶楼。没想到是你们秦家的。” 秦清斟酌的答道:“确为生母嫁妆之一。” “哦。”赵慎声调微提,“是吗。” 秦清不知三皇子所谓何意,低着头单膝地也不敢起身。赵慎也仿若看不见他还跪着一般,把玩着手中的翠玉扳指,不说话。这时,一个身穿右衽青色布衣护卫长模样的男子,向赵慎请安后,又附耳说了几句。 赵慎听后,原先微蹙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些。护卫长退下后,他轻呼了口气,转身时已舒展了眉头,笑道:“竟忘了让你起来,秦大人快起来吧。” 秦清不敢多想,依眼起身,伺立于赵慎身侧。 突然门外不远处传来陈掌柜欣喜的声音:“东家,姚家小……”他顿了顿后继续说道,“小厮回来了。”秦清怒目,示意其噤声。陈掌柜这才发现门口停的马车车厢竟是明黄缎面包裹的,顿时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他是刚从东市跑回来的。东市里的四条街巷他们都找了个遍,可惜根本见不着人。姚家的马管事则说要沿路往城外的方向找,于是带了其他人分头去了,留下他回来与东家报告。 他是累得够呛,想说整理好衣冠再同东家通报。没想到,他刚理了理衣襟,就看见姚芸娘从那棵梧桐树下走了出来,边走还边回头。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后,忙欣喜的跑向福源茶楼,边跑还边叫了起来,却没想里头居然有贵人! 蠢,太蠢了!他恨不得狠狠的扇自己一个耳光。 赵慎听闻此言,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秦清,语调温和的问道:“姚家?可是姚左尚书姚家?”秦清颔首答道:“正是。” 赵慎示意护卫将陈掌柜和姚芸娘带进来。进来的陈掌柜战战兢兢的,姚芸娘则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在对面打量自己的是什么人。两人垂首跪地请安。赵慎认真看了他们几眼后,说道:“你们下去吧。”陈掌柜如蒙大赦,赶紧带着姚芸娘下去了。 姚莲娘与姚蕴见到平安归来的姚芸娘自然万分欣喜,一边派了福缘茶楼的小厮去找马明回来,一边让人带着白芍先回姚府报平安。姚莲娘看着虽然有些狼狈的妹妹,但也是无比庆幸她今日居然穿着小厮服制。他们之前能一直对外宣称走失的是姚蕴的贴身小厮,却与芸娘闺誉无碍了。 “芸娘,你好好和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姚莲娘实在想不通她怎么就不见了。 姚芸娘喝了口熟水,委屈的说道:“我被人打晕了……”紧接着,她说了蒋四将自己掠走的前后。 “你后来怎么逃出来的?”当姚蕴听到他二姐居然被铜钗抵着脖颈时,紧张的问。 “因为我武功好啊。”姚芸娘得意的说,当看到二姐和小弟一脸的不信后,只好认命的说道,“我碰到一个人,他的护卫救了我。” 姚莲娘大叹芸娘运气,又忙问:“人家救了你,你怎么不请他去家中,也好让爹爹当面道谢?” “他把我带到茶楼前的巷子,说是还有要事就走了。”姚芸娘撇了撇嘴回答。 包房内,三姐弟一诉衷肠,感情甚是融洽。大堂里三皇子喝了杯茶后,就带着护卫离开。秦清不清楚三皇子来意,但转念一想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也不需怕人猜疑。随后他安排了辆马车,亲自护送姚家三姐弟回府。 马车内,姚蕴是不停的打着瞌睡,小孩子嗜睡,今日他身心都疲累了,是以现在一旦安逸下来,他就困的不行。姚莲娘牵着芸娘的手,万分怜惜:“你今儿可是受了苦了。” 姚芸娘摇了摇头,无限惋惜的说:“可惜那支钗,我可是花了半个月的月钱买的。你肯定会喜欢的。” 姚莲娘点了点她的额角,哭笑不得道:“你心也太大了吧。现在还有空心疼那支钗?还是好好想想回去怎么和爹娘交待吧。” 姚芸娘嘟了嘟嘴,左手摩挲着袖袋里的那把匕首,思绪回到先前。 那人带着她骑马到了福缘茶楼前的巷子后,就勒马停了下来。他说:“我想起我还有要事,你自己过去吧。” 她不解,心想这人刚刚还一副要送她回府的模样,现在就要把她放在巷子口,当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但人家已经好心把她从老远的偏巷带到福缘茶楼,她也不能多要求什么。于是姚芸娘蹒跚的下了马,对着那人郑重的行礼道谢。 华衣男子拍了拍马脖,状似认真的说道:“你要是真想谢谢我,以后就来当我的小厮。”见姚芸娘瞪他后,嘴角微翘,继续笑着说,“要不我们做个约定,以后我要是再救了你,你可就得当我的小厮。” 这人还真是三两句就能让人恨的牙痒痒。姚芸娘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后,咧嘴无比灿烂的一笑,敷衍的说了声好,心里却颇为不屑,心想这世上哪有女子当小厮的? 男子立起右手掌,笑着两只眼睛都眯起来了,道:“那我们击掌为誓。” 击就击,以后能不能见还是个问题呢,就算遇见了就不信你还能认得出我。姚芸娘心想这套小厮服可算是再也穿不了了。 “喏,这个送你当作信物。”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把手掌大小的匕首,柄和鞘都毫无装饰,只是用鲛鱼皮缠着。姚芸娘将匕首抽出,只见刃处闪着深冷的寒光,一看就是个吹发可断的利器。 姚芸娘有些不确定,再三确认:“你真的要送我?” 男子抱胸歪头反问道:“本公子长得像是舍不得的样子吗?” 姚芸娘不知道如何回答,傻乎乎的拿着匕首,仰头看着马背上的男子,直至他催马离去。姚芸娘一步三回头的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这才突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姓氏呢。 她有些遗憾的收好匕首,想到二姐和弟弟还在茶楼里等着她,赶紧加快了脚步。 等他们回到姚府时,姚家主人们得了信,早已在大门口等着。姚萱娘搀着不断抹着泪的母亲,安慰道:“娘亲,我记得芸娘满月时,曾有游方的道士说她虽有磨难,却终遇贵人,是破极泰来有后福的命格。您可别难过了,您看这次可不是应验了。” 姚老爷也应声道:“萱娘说的是,芸娘如今平安归来。你要是因此病了,不也是麻烦?” 直至马车行至姚府,姚老爷一看竟是秦清亲自护送儿女回来,不由心中一惊。他与秦业分为左右尚书,政见却多有不合。秦业长子秦清,他素有耳闻,年及弱冠已官至禁军军都副指挥使,正五品官职。虽有其父荫庇,但也是个难得骁勇义气男儿。 秦清护送马车行至姚府正门口。守门的小厮连忙放好车凳,白芍、红缨则分立车凳两旁扶着姚家姐弟下车。 “多谢秦副指挥使护送我儿。”姚清怀拱手抱拳,真心道谢,“原该设宴感谢秦大人,只是……” 秦清立即还礼说道:“姚大人多礼了。您换我弦柱即可。”随后他又压低了声音道,“我们今日寻访都是以寻找姚公子贴身小厮的名义,大人可放心。原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大人请不要放在心上。” 一番感谢推辞之后,秦清上马离去。上马前,他故意侧身看了眼姚莲娘,却失望的发现她并没有看向他的方向,心中有一丝酸涩。 第十章 姚老爷和姚夫人坐在正堂的黄花梨圈椅里。于嫲嫲对奴仆使了个眼色,除了白芍、红缨和红袖,其他丫头婆子们都行礼退了下去。 姚萱娘扶着姚夫人站了起来,对着姚莲娘、姚芸娘和姚蕴只说了两个字“跪下”。三人连同白芍、红缨和红袖立即扑通一声跪在青砖地板上。 “说,一个一个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姚夫人的口气十分的严厉。 于是红袖一五一十的将姚芸娘前夜如何让她偷出小厮服制,怎么下车换装束,以及最后怎么和芸娘走散的经过说清楚,甚至连之前偷跑去西市的事情也交代了。白芍则说了她们是如何从一品轩回到福缘茶楼,怎么得了秦公子帮助的经过。说到秦清时,姚夫人特意看了眼姚莲娘的表情,只见她神色无异后,也就没说什么。 最后轮到姚芸娘,她抬起头,看着满脸怒色的娘亲,小心翼翼的叙述了她是如何从昏迷中醒来,又是如何被救被送回的过程。 一直未出声的姚老爷则放下茶杯,问道:“这位公子可有说他是哪个世家府上的?”姚芸娘摇了摇头。她自然是隐瞒了些事,比如她没提那把匕首,更没提他们的那个所谓的约定。 整个事件其实就是个意外,如果不是有走水,如果不是被人掠走,或许他们二老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儿又出了个易装的妖儿子。但如今,事情出了,好在还有几分运气,要不此刻是死是伤或是被卖了都不得知。 “芸娘的两个大丫头红缨红袖帮着小姐欺上瞒下,去掌事嫲嫲处各领五板子,再罚两个月的月例。”姚夫人淡淡道,“莲娘你在外管束不严,罚抄《女诫》百遍,禁足一个月。蕴郎你护姐不力,自己去找你武艺师父领罚。你们两个可有不服?” 姚莲娘和姚蕴欣然接受,姚芸娘想要争辩,却被她二姐使劲的抓住手指。 姚夫人顿了顿,回到圈椅前。姚萱娘服侍她坐下后,姚夫人开口道:“至于你芸娘,禁足半年,罚抄《女诫》《女训》各百遍。”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从今夜起连续七日,每日到小佛堂罚跪一个时辰,静思己过。” “娘……”姚萱娘刚开口,话就被姚夫人打断了,“谁要是求情,惩罚加倍。” 众人应声退下,于嫲嫲则领着芸娘去小佛堂罚跪。 “三小姐,您可千万别怪夫人。当时红袖回来说您不见得时候,夫人差点就昏了过去,后来夫人的眼泪就没断过。老爷听了红袖转述秦公子的话后,就换了官服,说是要找知府大人准备全城搜捕。夫人既担心您的行踪,又怕事情闹大对您名声有损。直到后来白芍回禀说您安全回来后,老爷和夫人才放下心来。” 姚芸娘垂下头,歉疚的说道:“于嫲嫲,我知道的,是我任性了。不仅害爹娘担心,还连累二姐弟弟和红缨红袖被罚。我……”芸娘声音哽咽。 “三小姐,您以后可再也不能如此任性了。”于嫲嫲语重心长的说道。 姚府的小佛堂供着一座白玉文殊菩萨,是姚夫人当年为了求子特意从庙里请来的。之后,就常年供奉着,鲜花瓜果从未间断。于嫲嫲端出一个厚实的蜀锦垫子,心疼的说道:“这是最厚的,夜里总是寒凉,您小心些。” 姚芸娘接过垫子,乖巧的跪在佛前,而那座文殊菩萨则面容柔和的注视着她。屋内弥漫着一股安宁的檀香味,使得她一向躁动的内心也平静下来。 正堂里,几个孩子退下去后,只剩下姚老爷和姚夫人静静的喝着茶。 “老爷如何看今日之事?”姚夫人有些头疼,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姚老爷起身,背过手看着一旁的景德镇青白釉刻花缠枝牡丹纹梅瓶,叹了口气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夫人,我今夜同张廖在外书房商谈,你早些回房休息吧。”张廖是他最得力的幕僚。 姚夫人也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姚老爷身边,柔声道:“如何能睡下?总要看着芸娘安稳的回房后再说。” “哎。”姚老爷长叹一声,拍了拍姚夫人的手背后,吩咐守在门外的小厮找张廖去外书房商议。 东市的这次走水只烧了四间楼铺,相比去年好太多了。只是衙役在救火时,竟也发现有具尸首。仵作验过后,断定尸首是死后被人焚烧。人们纷纷猜测这场大火,是有人烧尸引起的。这性质可就比去年要严重多了。临安府蔡知府顿觉头疼,尸身早已不被烧得面目全非。被藏尸的地点又是萧家的珠宝铺子。 萧家十年前还是临安城里的首富,萧老爷意外过世后,萧家就由萧夫人掌家。不久后,竟连唯一的孙子也被人拐走。萧家常年设花红寻找这个孙子,却始终杳无音讯。萧家也至此没落了,然而,瘦死的骆驼终比马大。 蔡知府将萧家铺子里的一干人等仔仔细细的审问了一番,甚至对一些看着有疑的还上了刑,却始终得不到任何消息。尸首是谁?被谁杀的?为何藏尸于萧家铺子?又为何走水?蔡知府觉得一夜之后他的头发都得白了几根。 三皇子府书房,换了身细布直裰的赵慎正和幕僚江时严对弈。 “殿下,我们刚查的临安潜伏的金人细作,就被发现陈尸于萧家铺子。”江时严担忧的说道,“我担心朝中有人……” 赵慎把玩着手中的玉石棋子,一言不发。 江时严谨慎的在左下角落了一子,心道三皇子的棋艺愈发的精进。当年还是他教他下棋的,如今自己却只能勉力战平。 “皇上虽未言明,但是他对秦业秦尚书却一直颇为宠信。如若不是大皇子和二皇子意外离世,皇上又多年无子。您恐怕也不能被……”不待江时严说完,赵慎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淡淡道:“时严,你我相交多年,亦师亦友,应当明白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的道理。” 闻言,江时严连忙跪下,不敢多言。 “朝中意见不和,如果我们抓住那个细作,有所发现的话,还能牵制秦业一二。如今,我们只能自保为上。”赵慎落下一子,原本已成败象的一角却活络起来。 他这一生注定必须步步为营,也是步步惊心。 秦府寒山居,秦源正在书案前练字。 “二公子,陈掌柜到了。”守门小厮恭谨禀告。 “让他进来。”秦源放下紫竹狼毫笔,欣赏自己刚写的《蜀道难》。他的字不如父亲,却也有一番风流韵味。 陈掌柜进屋行礼后,小心翼翼的站在下首。眼前这位二公子,外表看着温和有礼,实则阴险又狡猾,不像他们大公子,虽然外表看起来很是冷淡,实则是个公正柔软的人。如若不是因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自己又如何会被二公子抓住把柄?先夫人对他们一家也是厚待的,可是他只有这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啊! “你今日做的不错。”秦源笑道。 陈掌柜将头垂的更低了些,忙回道:“不敢得二公子夸奖,不过是小人的运气。” 秦源摸着自己光洁的下颌,嘴角轻抿,说:“陈掌柜,太谦虚了。你这分寸把握的当真可称精准。真是羡慕大哥竟能有你这样的手下,我的手下中可难有如你这般能干的。”他的话从来都是半真半假的,让人揣测。 陈掌柜的一头冷汗都被吓出来了,不敢回话。 “听说三皇子今夜也去福缘茶楼了?可有搜出什么?”秦源语调依旧波澜不惊。 “早已按照二公子吩咐,前几日已销毁所有痕迹。”陈掌柜不知道是二公子料事如神,还是这本身就是个圈套。他猜不到,也不敢猜,只是听吩咐办事。 秦源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到陈掌柜一头的汗水,很是关心的问道:“陈掌柜,可是热了?可是需要小厮上点茶水?” 陈掌柜忙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 “那就是我很吓人?”秦源的口气淡淡的,眉眼微挑。 陈掌柜被他这一番话吓的脸色都白了,不知道二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源拿过一旁的银耳绿豆汤,这是小厮之前送来的。食盒始终用冰镇着,过了许久喝起来依然冰凉爽快。 过了许久,等他几乎将一整碗银耳绿豆汤慢条斯理的喝完后,秦源才凉凉的说道:“说出去的话和做过的事是一样的,覆水难收。陈掌柜,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选择。” 陈掌柜哆哆嗦嗦的跪地磕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不断的磕头。 “你下去吧。”秦源无所谓的挥挥手,就像赶走一条流浪狗一样。 陈掌柜得了赦,急急退了下去,出门时差点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秦源见此,心中不觉发笑,他这个所谓的大哥,一向用人不疑,大概从未想过自己身边的人已经都是他的了吧。 第十一章 姚芸娘不是第一次被姚夫人罚跪小佛堂,但是却是她第一次扎扎实实的跪满一个时辰。最后,她是被于嫲嫲搀着起来,又找了两个健壮的婆子背流云阁的。红缨和红袖都挨了板子,虽然只有五板,但是对她们这种一等大丫鬟来说,伤身的程度绝对不及伤及颜面的。只是这次是真的闯了祸,老爷夫人若不是看在她们往日忠心的份上,估计卖了她们的想法也是有的。 是以,当她们三小姐被婆子背着,于嫲嫲搀着回来时。红缨和红袖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咬着牙起身伺候。她俩掀起姚芸娘的裤腿,发现两只嫩白的膝盖已经一片红肿了。于嫲嫲看着心里难受,有些埋怨夫人这次也罚的太重了。明起还有六天,三小姐这腿不会给跪坏了吧…… 于是,于嫲嫲回到姚夫人寝房时,描述姚芸娘的惨状又时加了几分。当姚夫人听说小女儿的两只膝盖又红又肿时,眼眶已经噙着泪。她攥紧了拳,十分不忍的狠心说道:“说是七日,就是七日。” 于嫲嫲有些诧异,夫人竟是一分也不退让。 姚夫人想了想又说道:“我记得前两年老爷高价从苗人手中买了一盒化瘀膏。你开了库房让丫头送过去吧。再让白芍红缨她们夜里警醒些,今日莲娘和芸娘都受了惊,恐怕夜里会起热。” 于嫲嫲应诺下去吩咐丫头,传话的传话,找东西的找东西。 听雨阁里,姚萱娘正吩咐绿萼和绿柳研磨铺纸。绿柳不明白大小姐怎么夜深了还要写字,她小心问道:“大小姐,您往日不是常说夜里费眼,少看书习字做针线吗?”绿萼年长些,小声呵斥道:“咱们听吩咐办事,你别多话。” 姚萱娘倒是一脸平和说道:“你们两个是我的贴身大丫头,是荣辱与共的。娘亲刚刚没有罚我,不过是因为我快出阁了,她要给我留些面子罢了。我却不能看着弟妹们受罚而不自知。” 绿柳不敢再说话,只是专心研磨。大小姐这方端砚还是及笄时老爷送她的贺礼,她们这些丫头,对这些东西可是相当小心的。 直到外面有丫头传信说三小姐已经被送回流云阁后,姚萱娘才停了笔,看着自己努力模仿姚芸娘的笔迹抄写的两遍《女诫》。 “小姐,已经亥时末了。明儿还要早起给老爷夫人请安呢。”绿萼劝道。 “嗯,你们将这些收好,七日后把我这几日抄的给三小姐送去。”姚萱娘净过手后柔声吩咐。两个丫鬟忙应诺收拾。 流云阁里,红缨正拿着于嫲嫲差人送来的化瘀膏给小姐涂抹。那个来送膏药的小丫头复述于嫲嫲的话,说这是老爷前两年高价收来的,阖府上下也就这么一盒。 “三小姐,奴婢给您揉揉,您忍着点疼。这样药力才进的去,您才能好的快。”红缨搓热手掌,小心的用掌心揉搓姚芸娘的膝盖。 芸娘感到一阵灼热的刺痛,原本已经没知觉的膝盖渐渐酸疼起来。她下意识的缩了缩腿,喃喃道:“疼……” 红袖端了一碗安神汤给姚芸娘,说:“这也是于嫲嫲嘱咐小丫头送来的,您喝些好休息。”姚芸娘则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 “你们今日因为我的过错,挨了板子,也涂了药膏早些休息吧。要是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告诉管事去请大夫。”姚芸娘看见红缨红袖下意识的揉着腰臀,也很担心。 听了这番话,已经泪目的红缨红袖连忙跪下,红缨哭求道:“三小姐,奴婢知道您是心疼奴婢。夫人别说今日只赏了奴婢五板子,哪怕打死奴婢,奴婢也是毫无怨言的。您看于嫲嫲这又是送化瘀膏,又是送安神汤,肯定是夫人嘱咐的。说句不知身份的话,奴婢心疼您的心和夫人疼您的心一样的。您今后可别任性胡闹了,就当是心疼夫人,心疼奴婢了。”说完,她们重重的磕了个头,额头碰地时发出砰砰的声音,把芸娘给吓坏了,忙要下床扶她们。 “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任性为难你们了。你们可快起来吧。”姚芸娘也有些急,可惜她实在站不起来,换了站在碧纱橱外的小丫头进来扶起二人。 近子时,姚夫人与姚老爷毫无睡意的躺在金丝楠木架子床上,床架上挂着雨过天青色的帐幔。姚夫人看着帐幔,不由叹了口气。 “夫人。”姚老爷摸到她的手,轻轻的摩挲着那依旧柔嫩的肌肤,安慰道,“你也别多心了,孩子们终归是平安归来。” 姚夫人侧过身,将另一只手附在姚老爷的手背上,轻声说道:“今儿萱娘一番话,倒真让我想起当年那个游方道士的话。今年她犯太岁,我总是忧心的。” 姚老爷是不信神佛的,只道:“你不是禁了她半年的足?除了晨昏定省,她就只能安稳的待在流云阁里,想来也出不了什么事。你要是再不放心,要不就让于嫲嫲每日都过去看看,或是多派两个婆子守着她那院门。她经此一事,也懂事许多。你也别忧心太过。” “哎,还有莲娘……”姚夫人烦闷的抽出手,感叹道,“我瞧着莲娘是无意的,但那秦大公子临走前的神情,恐怕……” 男人对这样的事情终究是不如女人敏感和细致的。姚老爷皱了皱眉,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似乎秦清走的时候是偷瞄了一眼莲娘的方向。 “这孩子,如若不是秦家子弟,我倒是满意的。”他顿了顿,有些感慨,“秦业与我素来不合。如今皇上圣意不明,主战主和皆在他一念之间。” 姚夫人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她知道女儿万万是不能嫁去秦家的,应声道:“改日我再探探莲娘的心思。老爷您也赶紧在秋闱后,看看有没有适合的人选。等年后萱娘出阁,咱们就把莲娘的婚事定下来。” 一说到嫁女儿,姚老爷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即使对方是他欣赏的后辈。如今大女儿才要出阁,二女儿就也要准备定亲了。如果可以,他倒希望女儿们一辈子都守在他身边。 “睡吧,明早您还要常起居,可晚不得。”姚夫人柔声说道。 此后,两人无言,渐渐睡去。 皇宫内,德安殿。 皇帝赵括正愤怒的甩开罩着的烟罗纱,对着门外喊道:“给我滚进来。” 大内监徐又明一听皇上这口气,心中大叫不妙,状似平稳的推门进了寝殿,默默的跪地行礼。 “摆驾回福宁殿。”赵括气极怒道。 “是。”徐又明连忙应声出殿,让小内监去将备好的软轿抬来。他看了看这沉沉的夜色,心想这新封的于美人估计要老死在这德安殿了。 皇帝陛下怒回福宁殿的消息,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已经传遍皇宫内院各个角落以及皇宫外的某些有心人耳里。那些有封位的、没封位的都在等着看这位于美人的笑话。皇上久不招人侍寝,没想到这久久一次居然落到一个刚进宫的小丫头手上。更没想到的是,皇上最后竟然动了气发了怒。真想知道,这空欢喜一场的美人,是如何惹怒了皇上。 赵括走了后,于美人就瘫软在地上。她知道自己完了。她自以为得了秦二公子的指点,就是得了天机。下午在御花园巧遇皇上时,她的香是加了麝特调的。果然马上就有小内侍来报说皇上要她夜里侍寝。她还燃了秦二公子交代的秘香。可结果…… 于美人冷笑一下,难怪了……大皇子二皇子不幸过去后,皇上别说是新生皇子了,连个公主都没有,只能找个太祖嫡系做养子。可是她呢?她还不到十六岁,花样的容貌就要折损在冷寂的宫墙内?她不甘心!可是除了不甘心,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个逆子!”当秦业得到宫里加急送出的消息时,他狠狠的摔了个茶杯,对着小厮说,“去寒山居,叫他去书房见我!” 秦夫人难得见秦业如此动怒,一听说是叫自己儿子去训话,忙起身道:“老爷,夜已深了,您明早还要早起。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可行?” 秦业冷冷一笑,道:“哼,你儿子干的好事!”然后换了件直裰就去书房了。秦夫人让大丫鬟寻香去书房外远远盯着,如若发生大事,立即回报。既要担心夫君,又要担心儿子,她自然也是睡不着,只好点了灯枯坐着等消息。 秦源正要睡下,蒋喜战战兢兢的来报,说是老爷在书房等他,让他立即前去。秦源低头思索了片刻,大概知道父亲为何发怒。他反倒慢条斯理起来,把蒋喜给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一刻钟后,秦源出现在秦业的书房,一如往日的笑容。他行礼后,淡淡道:“父亲,不知您深夜叫儿子前来,所为何事?” 秦业是怒极了,此刻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你倒是能耐了,连后宫都找到门路了!你是真不怕死,还是嫌我们秦家过得太太平了!”秦业声音冷到极致,就像一条吐着信子,随时能咬死人的毒蛇。 闻言,秦源反倒翘起嘴角,道:“父亲不是也想知道皇上的病到底如何了?太医院那里我们插不进人手,总要寻个人验证一二。否则,我们如何拿捏与三皇子的距离?” “那你怎么就找上于美人的?将来她要是和人说起你,我看你怎么死!”秦业道,“呵,你死也就算了,可别连累我们秦家。” 秦源笑的更加灿烂,回答道:“您放心,这于美人得罪天颜,就算我不动手,皇上容不下她的。” “你这次手段可干净?如若皇上有丝毫怀疑,我就直接绑了你面圣。”秦业道。 “父亲,大可安心。”秦源眼睛微眯笑道。 临安城外,天上的月早已落下,颜禄骑在他那匹乌云上。阿七跟在他身后骑着一匹棕色的马,当然这马和乌云是没法比的。颜禄披了件玄黑蜀锦披风,仿佛把他带入无尽的黑夜一样。如果不是他多事救了那个小丫头,他应该已经过了秀州。哼,那个小丫头,果然不记得他了,不过没关系,他还记得她。等他回来,再好好寻她出来玩。 绍兴十二年的七夕夜,注定将是改变许多人的人生轨迹的一夜。 第十二章 “于嫲嫲,您让我进去吧。娘亲说是让三姐姐在小佛堂里罚跪,可没说不让我进去陪她。”姚蕴知道于嫲嫲向来疼他,撒娇央求道。 于嫲嫲也是为难,摸了摸姚蕴的脸说道:“夫人是要三小姐静思己过,谁都不能进去打扰。您还是别来了,要是被夫人知道,小心您和三小姐还要被加罚。”接着她瞪了一眼一旁傻愣愣的书墨。书墨心领神会,小心翼翼拉过姚蕴,示意他别再说了。 姚蕴很是不满,觉得这次不过就是个意外,娘亲这次真的罚的太重了。他如今被武艺师父教训,每日要提早一个时辰起来手提水桶蹲马步。没有护好姐姐,他是心甘情愿领罚的,况且他将来可是要成为姚家的支柱,她们的依靠。他多吃些苦,也是应该的。可现在每日被罚跪的三姐姐,不论她武功有多厉害,天赋有多高,她依旧是个他柔弱的姐姐。想起早膳时,三姐姐不若往日红润的脸色,有些颤抖的双脚,他就恨不得能替了她罚跪。 姚蕴看着于嫲嫲带着两个粗使婆子守着小佛堂的门,就知道自己是进不去的。可是他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就在门外撒娇耍赖。 “蕴郎,别为难于嫲嫲。”一个轻柔的女声从旁传来,只见绿萼扶着姚萱娘缓步走来。 众人行礼后,姚蕴跑到萱娘身边,低低的喊了声:“大姐姐。”姚萱娘笑了笑,理了理他的衣襟,温和的说道:“蕴郎,不要胡闹。于嫲嫲得了母亲的令,那就是要秉公职守的。你这样胡闹,会让于嫲嫲很为难。” 姚萱娘看着姚蕴越发委屈的模样,也是心疼,继续说:“听说你每日都要多练一个时辰,也是辛苦。现下有时间休息,就回去多休息一会儿吧。” 姚蕴看了眼萱娘,又看了眼于嫲嫲,眼神可怜的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宠物,无奈被书墨拉走。 “多谢大小姐。”看着姚蕴远去的身影,于嫲嫲无限感激他们大小姐。 姚萱娘抿嘴笑了笑,道:“于嫲嫲,您客气了。”说完,绿柳拿着一个小包袱上前递给于嫲嫲。萱娘继续道:“这里是我给芸娘备的蜀锦披风。虽说如今早已入夏,但夜里总还是要小心风邪入侵。” 于嫲嫲接过包袱,低声说道:“奴婢省得。二小姐也让白芷送来了护膝,说是他们二小姐连夜赶制的。”她从袖中取出两个小巧,却塞满棉花的素面护膝,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是三小姐倔强了些,如何也不肯用。” “哎,芸娘这次是真的知错了。”姚萱娘看着沉沉的夜色感叹道,“于嫲嫲,您也辛苦了。” 姚萱娘走后,于嫲嫲推开门,看着跪在文殊菩萨前的身影,明明是个娇小的姑娘,背脊却挺直直的。于嫲嫲有些可惜,这般要强,要是个少爷该多好。 姚芸娘的汗水早已浸湿她的里衣,双膝以下先是疼,渐渐的没有了知觉,最后竟又是如针扎的疼。往日同蕴郎打闹总觉的时间飞快,就是习武练字也不如现下这般枯燥。 静寂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特别慢。她摸了摸袖中那把匕首,黑色的鲛鱼皮颗粒突出有些扎手,但习惯以后,却是实在的好东西。她怕说不清来历被责骂,不敢将匕首交给红缨等人保管,只好每日随身带着。好在这把匕首身体狭小,携带实在方便。夜里她也曾把玩过这把匕首,发现顶端刻有一个小篆的“颜”字。姚芸娘猜测这大概是那名陌生男子的姓或名。这几日,她白日抄书,夜里罚跪,性子倒是被磨的安稳了些,但是每当她摸到这把匕首时,总能感到血液奔腾。 岳府外院书房,岳斐书桌上放着一根粗毛竹筒,他不解的看着自己的三子岳凌,问道:“此为何物?” 岳凌很是得意道:“父亲,李相靖康元年时守城,曾夜以霹雳炮击贼,军民皆震。儿子便想可有法子将火药用于杀敌。”他拿起那根竹筒,装填的火药中夹着子窠,并将筒口对着书房内的木质人形架。点燃外壁点火小孔,只见火药燃烧后,子窠发出巨大的响声喷射而出,那个被对准的人形架则应声倒地,且正心被打出了一个坑。 岳斐对此很是震惊,继续问道:“你可有此法的阵图?” 岳凌笑道:“自然。”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解释道:“我们岳家马军也只踏白、游奕、背嵬三军,所占人数十不居三人。金人却长于马军,朝廷几番以步制骑,却是难有成效。如若我们以此物建阵却有奇效。” 岳凌说的有些渴,端起一旁的熟水大口喝下后道:“其声响如雷可惊恐金人马匹,子窠射程亦远过弓弩近三十步,只是起装填速度要逊于弩箭。如若两队人马前后差距一步,甲攻则乙备,轮番上前,倒也是不慢的。只是两队人马需配合默契,手眼娴熟。不过,此物亦有一致命伤,就是这节出火段,用不过五次。”岳凌指着筒管末端对父亲说道。 “如若将此段改制为铁筒,是否可行?”岳斐问。 “儿子也正有此意,只是如若换做铁管,那费用……”岳凌欲言又止。 岳斐大手一挥,豪气道:“凌儿,莫要担心,如若此物御敌确有奇效,为父自然上报朝廷。北上有望,皇上必定有所安排。” 岳凌看着无比欣喜的父亲,沉吟道:“您觉得皇上真的要北上吗?” 闻言,岳斐怒目瞪向儿子,呵斥:“收声!” “父亲……” “凌儿,你可还记得金人当年是如何屠城三日的?我大宋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北上不只是为了皇上,更是为了天下百姓。”岳斐仰头叹道,“我不希望再有这样的话从我岳家子弟口中说出。” “是,父亲!”岳凌垂首道。 皇宫德安殿,皇帝赵括正在批阅奏章。徐又明伺立在旁。 一个小内监匆匆走了进来,远远的站着请安。徐又明见皇帝正专心看着奏章,就慢慢退了下去。 走到那名小内监的身边,小内监附耳说道:“于美人没了。” 徐又明皱了皱眉,问道:“怎么没的?” “她身边的丫鬟来报说是于美人不幸失足落水,救上来时已经没了呼吸。”小内监恭谨回答。 “知道了,你下去吧。”徐又明示意让那名小内监退下。 等徐又明重新回到皇帝身边时,赵括放下奏章,拿起一旁的茶杯,轻啜了一口,问道:“什么事?” 徐又明语气平稳的答道:“于美人,不幸失足落水,刚刚没了。” 赵括抚着茶盖的手一顿,淡淡道:“以嫔位安置了吧。” 徐又明应诺退下。 “你们都退下。”赵括指着周围其他内监冷冷说道。 “是。”众人齐齐行礼退下。 良久,徐又明守在殿外。到了他如今这个地位,不是什么真正隐秘腌臜的事,他只需吩咐下去即可。皇上对这个于家也算不错,死个女儿,却能换来一个嫔位的身份,这是多么划算的一件事情。至于那几个丫鬟内监,各打五十大板。能活的话,那也是上天的好意。 喜安殿内,空中飘散着淡淡的百合香。一名看似不过双十出头的美妇,穿着绣有百蝶穿花缭绫褙子,优雅的靠坐在美人榻上。一旁两个身穿水青色褙子的丫头,一个拿着美人锤轻敲着她的双腿,一个拿着药碗正服侍着她喝甘草桂枝汤。此人正是李妃,她从来不是宫中最得宠的,凭着唯一的公主如今却是最有权势的。她也是聪明的很,从不以势压人,也不邀宠献媚。是以,她在宫中人脉甚好,根基又深。 “娘娘,于美人去了。”门外进来另一个身着秋香色褙子的年纪更长些的丫头,快步走到那美妇身边,小声说道。 李妃闭了闭眼,挥手让那两个丫头收起美人锤和药碗下去。 “流水,你今年也过二十了。我放你出宫吧。”她疲惫的说道。 唤作流水的丫头立即跪下,哽咽道:“娘娘,奴婢知道您是心疼奴婢,但是奴婢自小就伺候您。离了您,奴婢也不知该如何生活。请您不要赶奴婢走。” 李妃淡淡道:“这深宫寂寞,等洛儿大婚后,你还是走吧……不应该陪我守在这宫里,宫里始终是冷的。出了宫,你能看看乡间的春花秋月,那里和宫中是不一样的,就当是替我看看吧。” “娘娘……” 还不待流水说完,李妃就浅浅一笑,突然说了句:“让洛儿多亲近亲近她三哥,但是也别做的太明显了。”曾经有个人说过,她的笑很美,犹如春日梨花,洁白柔美,随风摇曳。 流水应诺。 “你也下去吧。”李妃摆了摆手。 流水关上殿门前,看见她家娘娘落寞的背影,时光对她的容颜是宽容的,却体现在她的身影里。烛火映出的影子就像一只巨大的兽,吞噬着她。 第十三章 秦夫人王氏,祖上曾任哲宗宰相,若不是靖康之乱,王氏一族凋零离乱,她倒也不至于做了秦业的妾。虽然先夫人蒋氏后因病去世,她成了继室,但内心总是有所不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生了个聪敏又得看中的好儿子。 蒋氏故去的时候,秦清已启蒙知事了,好在还有个年幼的秦漱玉,她既是秦业唯一的嫡女,又是秦清唯一的同胞妹妹。王氏对她好,自然比一味讨好秦清有用的多。是以这些年处下来,两人倒真有几分亲母女的感情。 秦漱玉年初已经及笄,当时她的及笄礼可是盛大,贵人圈里的夫人小姐请了大半,做她赞者的更是德善公主。如此脸面,京中再无人可及。 女子到了年纪,总是要出嫁的。秦漱玉若是嫁得好,一来别人要赞她贤德,二来对秦府也是个助力。她几次问秦业,得到的都是“不急”二字。女子好年华就这么两年,如何能不急?她知道漱玉心中也是惴惴,只是她身为女子,自然不好过问。 王氏不敢就这个问题多番打扰秦业,于是就向秦源埋怨了两句。没想到她这个儿子,到是抿嘴一笑,反问道:“娘亲觉得三皇子如何?” 闻言,王氏心中一跳,暗道难道老爷也是打的这个注意?她抚了抚胸,屏退左右后道:“三皇子的婚事自然是由皇上做主,我们哪能妄言?” 秦源点了点头,十分赞同道:“自然需皇上做主。” 对于她这个儿子,王氏是从来也看不透的,见他不再多言,她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在心里留了个念想。 一次秦漱玉陪她做针黹时,她略略探了探她的口风。王氏见她闻言,先是惊讶,后又脸色微红,也就明白了。青春少艾又有几个不怀春呢?何况对方还是个俊俏的少年皇子呢。后来王氏也同秦业略提了提,秦老爷也不做声,只是淡淡说了句:“年后再议吧。”王氏不明白为什么要等到年后,她当然也不敢问。不过,她倒是为秦漱玉又多备了两套赤金头面和四件新制的衣裳。 另一边的秦漱玉在听了继母的试探后,心思也活络了起来。她在小时候远远的见过三皇子一次,那时他还不是皇子,只是普通的小王爷。后来他被皇上收为养子,再后来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但是秦漱玉始终记得他当年身披白狐皮斗篷,眉如远山,眼若寒潭。 秦漱玉从未想过能嫁与三皇子,但是如果真的嫁与他的话……每当心思一转到这,她的心就像揣着只兔子不住乱跳,脸也不自觉的烧红。 中元节。家家户户早起以鸡冠花供养祖宗,或家中祭祀或往坟所拜扫。姚清怀被分家时,几乎可以说是被本家给赶出来的,祖宗牌位自然是留在嫡房。他还不得志时,每每到祭祖时候,嫡房总是多有刁难,后来竟然连请都不请他,直至他中了进士。此后来嫡房再有邀请,他也不去。是以姚夫人每年中元节时都会到灵隐寺为姚氏宗亲点盏长明灯。今年因为姚莲娘和姚芸娘都被禁足,所以只有姚萱娘陪她前去上香。 上了香,添了香油钱后,姚夫人按例要去厢房抄经书。她拍了拍姚萱娘的手问道:“听说寺后新栽了片竹林,可要前去一观。”姚萱娘笑着摇头道:“娘亲,我又不是三妹,哪有那么大的玩性。我还是陪您抄要焚烧的经文吧。”姚夫人微微一笑,轻叹一声:“是啊,如果芸娘在,肯定是要去的。” 小沙弥领着她们一行人去了西面的厢房,那片厢房是专门为香客辟出来的,主要是为了方便香客静思或者休息。小沙弥打开其中一见厢房请她们进去。厢房不大,却很整洁,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禅字,一张长几,几个蒲团,长几上供着一只黄铜香炉。香炉里燃着一支青皮檀香,使得空气中都弥散着股肃穆庄严的味道。 “施主,请自便。”小沙弥双手合十行礼后,就退了下去。 姚夫人等也忙对他双手合十还礼。 东厢的第一间是住持永德大师的厢房,此刻他正与人对弈。 永德大师在棋盘左下角落下一子后,对着赵慎微微一笑。 “我输了。”赵慎放下手中棋子,赞道,“大师的棋艺还是如此精妙。” “施主的棋风倒是和五年前大相径庭。”永德大师笑道。 赵慎拿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苦笑道:“昨是今非,时移世易。人又如何能够一成不变呢。” 永德大师念了声佛后道:“然初心未改,无愧于心便是。” “大师说的是。”赵慎起身,拿起一卷经书,淡淡道,“可是大师又如何得知我的初心呢?或者如何得知三皇子的初心呢?” “施主的初心和三皇子的初心又何必分开计较呢?”永德大师微微叹了口气道,“施主过于执着了。” 赵慎不由闭上双眼,他如何能够不执著呢? 两人不再说话,重新摆了棋盘。 直至酉时初,赵慎的贴身侍卫武川敲门求见,提醒他应赶赴宫中的中元夜宴。 两人行至寺前,发现五十步外有一府女眷正在上马车。为免麻烦,两人闪身避至树后。赵慎见那家女眷举止文雅,随口问武川:“知道是哪家府上的?” “是姚尚书府上的女眷。”武川恭敬的答道,“她们在此供有一盏长明灯,祭奠祖先。今日到的是姚夫人和姚家长女。” “姚清怀……”赵慎略有所思,“姚家长女?那个与岳凛定亲的那个?” “是的,听说二人年后就成亲。”身为三皇子的贴身护卫,收集大小情报也是工作重点之一。 “那倒是良配。”赵慎笑道。 姚清怀,他很是欣赏,不靠祖荫,只凭才学,与秦业分至左右尚书。如今朝中李相年岁已高,身体又多有顽疾,最多年后就要致仕。那么相位就需在他与秦业之间擢升一人。他身份尴尬,少与朝臣交际,但是对各人的品性却是了解。如果姚清怀升至相位,那么于他则是有利有弊。利在于姚岳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两人一文一武,那么他在朝中的地位自然稳固许多;弊则在于他的势力大涨,龙椅上那位对他恐怕要更加防范了。 距离有些远,赵慎瞧不清那姚氏长女的容貌,但可见她身段窈窕,举止婀娜。他心中一动,此女与岳凛倒也是一对登对的璧人。 宫中每年的中元夜宴,都了无新意,不过是皇上带着皇后和几个有妃位的后宫佳丽,宴请皇室宗亲。皇室这些年人才凋零,成年子女更是寥寥,而这当中最最尊贵的当属三皇子赵慎与德善公主赵洛。 赵洛今日穿着绣着金丝芙蓉花的礼服,额间坠有一颗鸽蛋大小的南海珍珠,映衬着她嫩白的小脸更加娇美。而她的母妃李妃,则穿着一件秋香色绣着缠枝纹的礼服,一整套镶嵌绿松石的头面,显得整个人低调又不失身份。 身为赵括唯一亲生子女,赵洛是骄傲的。对于她后来这位所谓的三哥赵慎,她多少有些不喜,毕竟几年前他是需要向她行礼的。而如今颠倒了过来,谁还不能有些脾气呢?何况她还是位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三哥。”赵洛微行礼道。 “皇妹。”赵慎回礼道,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平淡无波。 两人相视无语,气氛尴尬。 “洛儿平日还常念叨着许久不见三哥,怎么今日见着了却又不说话。”李妃温柔笑道,“三皇子,洛儿害羞,还请见谅。” 赵慎抱拳推辞道:“李妃娘娘言过了,皇妹正是天真浪漫的年纪。是慎儿过于拘谨,吓着她了。” 李妃也不再言语,拉过赵洛至一旁落座。赵慎的座位则在她们二人正对面。 夜宴伊始,皇上赵括领着皇室成员面北祭奠先祖。赵括洒过三杯水酒之后,凄凄道:“朕恬居皇位,失了祖宗基业,如今二帝仍在金人手中受苦。朕有愧……” 跪在下首的皇室成员,忙齐声安慰道:“皇上,请保重龙体。” 赵慎听着众人整齐如一的声音,眼中划过一丝冷漠,心中不由讪笑道,每年一次……但是他依旧随着众人发声,甚至比谁都要大声,要诚恳。 被众人劝下的赵括不再呜咽,起身坐定后向一旁的大内侍徐又明挥了挥手。徐又明忙大声道:“开宴。” 中元夜宴是所有宫宴中最难吃的一次。 赵洛看着长几上摆着的那几份一点荤腥也无的素菜,就失了胃口。她有些悻悻的撇了撇嘴,眼角发现母妃正严厉的瞪了她一眼。于是端起那碗唯一还能让她起一点兴趣的,拌了桂花蜜的花生莲子汤。 两刻钟后,皇后就以身体不适为由,向赵括请罪告退。皇后孙氏自皇长子病逝后,身体就是载浮载沉的。从前宛如明月般的面容也迅速的枯槁下去,终日将自己锁在中宫,非重要宫宴不出。皇上也下过令,不准任何人打扰皇后。是以中宫虽尊荣不减,却寂静的如同冷宫。 好不容易等到散宴,赵洛终于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放灯仪式。中元节放莲灯,这本是民间的习俗,渐渐的被皇室采用。宫女内监们也有人借着这个机会,私藏一两盏,为家中长辈祭奠或是为自己祈福。 赵慎把玩着手中巴掌大的莲灯,同坊市卖的莲灯相比,宫人制作的莲花灯自是精巧无比,栩栩如生。点燃灯芯,漂浮在水面上,一盏盏莲灯顺着水流,影影绰绰,很是美丽。 御书房内,赵括正在练字,眼角瞧见徐又明从门外悄悄走了进来,沉吟道:“今年他写了什么?” 徐又明垂首行礼,双手呈上小内监递来的字条。赵括也不接,继续写字道:“你直接念就是。” 徐又明应诺后,答道:“今年殿下写的是‘国泰圣安民乐’。” 仿佛一切在他的掌握当中,赵括哂然一笑道:“呵,这么多年也没玩出个新花样。” 徐又明哪敢搭腔,低着的头恨不得将自己埋入地里。 “下去吧。今夜朕就歇在御书房。”赵括吩咐着。 “是。”徐又明带着一众宫人退了下去。出了殿门,他看着天上的明月。许是十五的关系,今夜的月特别明亮,周遭伴着几颗闪烁的星辰。脑中却突然闪现出一句话:最是无情帝王家。一思及此,他赶忙摔了自己一个耳光。看到一旁几个内侍诧异的看着自己,徐又明狠狠道:“这夏夜的蚊虫最是烦人,专盯人嫩肉咬。你们几个可小心着,若是咬着皇上,有你们苦头吃。” 几个内侍忙低头应是。 李妃带着赵洛回德安殿时,已过戌时,看着女儿一脸欢快的神色,慈爱的揉着她的发,笑道:“这么喜欢放灯?” “嗯。莲灯在水中闪闪亮亮的,远远看去就像天上的星星。”赵洛开心的眯起眼,摇着李妃的手臂。 “你呀,都是个大姑娘了,还是这般孩子气。”李妃不由叹道。 “娘……我还小呢。”赵洛嘟着嘴,撒着娇。她的模样好,撒起娇来是当真让人疼到心坎里。 “还小?你都及笄了,寻常人家的女孩,到你这年纪不说已经成亲的,至少也都定了亲。”李妃微微一笑,认真道,“等你父皇忙过这阵,肯定是要为你指婚的。你还不如早些和母妃说说你可有心仪的人选。” 一听此言,赵洛瞬间脸红起来,有些气恼的跺了跺脚道:“母妃……” 李妃收起笑容,正色道:“母妃今日所言并非戏言,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第十四章 赵洛躺在榉木罗汉床上,心中想着母妃之前说的话。 指婚?她自幼生长于深宫中,见过的外男可谓屈指可数。心仪之人?她不知道什么叫心仪。像后宫之人对父皇那样?可是她明明见过母妃独处时绽放过更美的笑容,流露出更柔的眼神。还是像伺候她的流云姑姑,她离宫前夜曾含着泪对自己笑着说:“奴婢要回家了。” 她那时还不到六岁,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问:“你的家不是就在这儿吗?” 流云摇了摇头,看着远处的烛火,仿佛陷入了回忆,温柔的说道:“奴婢的家在扬州,家门前就是一条小溪。溪水边有青草和野花,溪水里有鱼。隔壁的李家大哥,每到夏天就要去那里抓鱼和摸虾。他人长得高壮,身手却灵巧,每次都能带一篓子鱼虾回来。他也很大方,说我们家人口多,总是将大鱼送给我们。他……” 流云缓缓的述说,赵洛就在她的喃喃自语中,进入梦乡。那次她做了个梦,梦里有溪水、有花、有鱼,还有个大哥哥为她抓鱼,只是她如何也看不清那大哥哥的长相。 第二日流云背着她的小包袱,辞别了李妃和赵洛后,从武阳门的侧门出宫。和她一起出宫的还有其它各宫的到龄宫女,其中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门内,她们安安静静的排着队,等待接受守卫的检查。门外,则是她们的家人在焦急的等着她们出来。 流云是半年前托人带信给父母的,她想他们总会来接她吧。她也偷偷有过一个念想,不知道那个她心中默念多年的人是否也在等她?她不敢给自己希望,但那一点点念想就像早已发芽的种子在她心中生根。 离宫前,流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殿。她算运气好的,进宫后就被指给了李妃,虽然她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美人。但是李妃性情好,从不责打宫人,还时常给他们些赏赐。后来李妃生了公主,慢慢的升了位份。身为公主的奴婢,其他宫人也不敢小瞧她,对她甚有礼貌。想想那些运气差的,有的死在主子的手里,有的则生不如死的在冷宫里苟延残喘。 虽只是一门之隔,但是宫外的阳光仿佛更加明媚一些。一旁的守卫,检查完她的包袱,对流云不耐的挥挥手,道:“走吧。” 流云一步一步,缓慢而忐忑的向外走去。宫外真的有人来接她吗?这么多年没见面,他们还认得她吗? “阿伊……”有人唤她小名。 流云回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流水夜里向李妃报告了流云离宫的场景,听说有个高大背影的男子和一对老人来接她。李妃很是欣慰的摸着手中的红髓玛瑙镯道:“有人接就好。” 同样心烦子女婚事的还有秦夫人王氏。秦清如今已过弱冠,原也是订了亲,女方是都转运使孙家嫡次女。当朝的都转运使的权力早已比不上前朝,但是孙大人负责两广的漕运和采买军粮,孙家资产也非一般官家可比。只可惜孙小姐福薄命短,及笄不到半年,因为一场热病,竟然过去了。 之后几年秦清也定过几门亲,奇怪的是对方小姐要么出了意外,要么就得了怪病。一次两次还可以说是意外,几番下来,秦清命硬克妻的名声就传了出来。心疼女儿爱惜女儿的人家自然不愿意再与秦家定亲,那些上赶着巴结秦家的他们又看不上。 秦清也因此避去军营,不是休沐,甚少归家。 秦王氏很是忧愁,担心秦源的婚事会因为秦清受影响。哪家家中是长子未婚,次子先成婚的? “老爷,您觉得御史薛大人家的长女如何?”秦夫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混混欲睡的秦老爷,想起薛扶玚那张正直不阿的脸就觉得心烦,不耐道:“休得胡言。” 秦夫人不高兴了,她是真心打算的。继母难为,私心里她自然是想把什么好的都给自己儿子留着,但若如此,她的名声也就毁了。那些官家夫人,当面不说,背地里不知会如何埋汰她。所以,秦清婚事不能差了,要不可就影响秦源。 秦夫人赌气的翻过身,嘟囔道:“那你自己找找还有什么好婚事能轮到你那宝贝儿子。” 夜里安静,秦王氏的声音不大,秦业却听得分明。一时心头火起,睡意尽消,他掀开薄被,披了件长袍,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秦王氏听着动静,心中也是执拗,愣是不回头不挽留,咬着后槽牙,死死的盯着墙,恨不得将那堵墙给盯出两个洞来。 守门的恰是寻香,她听见屋内动静,知道是老爷夫人起了口角。随后,更是看见老爷皮衣出去。她忙进屋,只见秦夫人背对着她,就这么静静的躺着。 “夫人。”寻香小声说道。 “去,找人看着老爷去了哪里。”秦王氏有些哽喉,声音低哑。 寻香不敢多言,应诺退下。 秦业并不重欲,小妾通房并不多,他出了正房原想随便去个妾屋,走到半路变了道,对打灯的小厮道:“去外书房,再去把大公子请来。” 小厮专心打着灯,什么也不敢问,低低的应了声“是”。 等秦清起床穿衣再到外书房时,秦业已经写了两篇字。他喜爱练字,因为这能让他冷静的思考。 他的两个儿子,一武一文,佼佼不凡。在旁人看来他似乎偏疼次子秦源,但扪心自问,他的内心倒是多疼秦清一些,一是因为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二是两个孩子相较,秦源像他,无论是容貌还是心性。 像他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周围都是他这样的人。 “父亲,您找我?”秦清行礼后问道。 秦业放下手中的紫竹狼毫毛笔,啜了口茶水,少有的开门见山的说道:“你该成亲了。” 秦清闻言一愣,父亲半夜将他叫到书房,就是为了他的婚事? “你有何想法?”秦业见他半天没说话,放下茶盏,继续问道,“本是不需问你的,你觉得公主如何?” 公主!秦清没想到自己父亲竟然是打着这个主意。 “父亲!”秦清的口气带着愤怒,“孩儿还想有一番作为。” 本朝严禁皇亲国戚参政议政,驸马就是更是难为。一旦尚公主成了驸马,就意味着此生再也不得入朝。 “作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秦清语气严厉道,“公主聪敏可爱,又深得皇上宠爱,多少人想当驸马还不可得。你那可笑的想法和显贵的驸马相比,简直就是个笑话。” “收复河山,迎回二帝,如何就是个笑话!”秦清不敢相信父亲竟然将此当作一个笑话。 秦清冷冷一笑,轻哼了一声后道:“迎回二帝……那当今皇上就成了什么?你的想法竟然如此可笑。” 他仿佛陷入沉思后,把玩着桌上的孔雀石小纸镇,继续说道:“何况如今皇上子嗣有碍,虽过继了三皇子,却也是防着。无论未来三皇子是否被立为太子,只要你成了驸马,我们秦家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你是我们秦家嫡长子,未来的家主。你的责任就是护着我们秦家基业。当年你要从戎,我虽不喜,却也应承了你。如今就当是你对为父的回报罢。” 秦清自知辩才远不如父亲,他即使心中凄惶,喉头发紧,却无法反驳,只能冷笑道:“父亲您大概忘了我还有个克妻的名声。” 秦业却对此不以为意,道:“不过是那些女子福薄才连累了你。” “那如果我已有心仪之人呢?”秦清不甘心,很不甘心。 “哪家小姐?”秦业很诧异,他这个儿子几乎可以说是以伍为家,几时能认识什么小姐? 看到父亲这般反应,秦清却犹豫了起来。他肯定自己是对姚家二小姐起了心思,一心想娶她为妻,同样他也清楚姚大人和父亲多有不合,甚至有几分势不两立的意味。姚大人和父亲又如何会同意两家子女结亲? 秦清表情凝重,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秦业却是有一丝了悟,不管是谁,看来是不好说或是不能说的。他对这个儿子感到失望。秦业不确定是否应当将秦家交到他手上,或是说交到他手上的秦家是否还能依旧荣光。他挥了挥手,让秦清下去。 “父亲,我……”秦清仿佛下了决心般。可是他刚想说就被秦业打断。秦业道:“你下去吧。” 秦清无奈,只得行礼后退下。 在寝室里等了一炷香的秦夫人王氏,在听到她家老爷是宿在外书房时,略略舒了口气。可是当听到寻香说老爷同长子密谈多时时,她那口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老爷找秦清,谈什么?朝事?还是家事?无论什么,却都是避了她的儿子秦源。这让她心口堵着慌,烦恼的脑仁儿疼。寻香很有眼力见,见夫人揉着太阳穴,忙找了青草膏帮她按摩舒缓。 秦夫人折腾了半宿才能勉强睡去。 而寒山居的秦源也很快得到了消息。他并未起身,依旧躺在床上,心中思量着,父亲单单只叫了他而并未叫自己前去,那必然不是为了朝事。不是朝事,那就是家事。 家事? 家事。 家事…… 秦源心想难道又要给他安排亲事了?他在脑中将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都觉得不大可能,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该不会是那位吧……秦源咧嘴一笑,眼神冰冷且有些恶毒。 父亲,您可真是事事为他打算,连万一的退路都给他找好了。同样都是儿子,那我呢? 夜里的夏风吹走炎热,却吹不走秦清心中的苦闷。从父亲书房走回寝房时,他想了很多。 在很多事情上,他的脾性都更肖蒋家人。母亲离世前曾用她那双枯瘦的手摸着他说:“清郎,都说外甥肖舅,你的脾性和你舅舅是一模一样,心肠好也心肠软。以后可如何是好?可能护着你妹妹?”那时候妹妹漱玉年纪尚幼,还不知事。他虽年长些,毕竟也只是个孩子。 后来母亲走了,带着满心的担忧的走的。他披麻戴孝跪在灵堂,看着一旁只知道同乳母要糖吃的妹妹,心中痛苦且有些茫然,不知未来到底如何。 一年后王氏就被扶正。漱玉被王氏带在身边教养。他暗暗观察着,发觉王氏对漱玉并不苛责,也不是捧杀,心想或许是她们也有几分缘分吧。母亲说他心软,他就渐渐让自己冷硬起来,通常是不苟言笑的。相较二弟秦源灿烂的笑容,他则越发显得冷漠。 而也是正因如此,兄妹两人的感情竟有些生疏,一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一个则是惧怕对方的威严,恶性循环。 直至他遇上姚莲娘,像是一朵开在他心头的莲花,清幽而美好。也正是因为她的美好,吸引着他不自觉的靠近,却又担心她因为自己的靠近而遭至厄运。这些年他的未婚妻们不是死就是伤,那些流言虽然不至于当面被人提起,但是谁又是聋子呢?他也私下找人查过,得到的消息都是出于意外,仿佛真是因为他的不祥…… 他郁闷的走到房门前,叫人送茶进来。 片刻后,梳妆整齐的小翠端了茶和点心进来。秦清见来人是她,皱眉不悦道:“怎么是你?” 小翠暗暗压下心中的不安,强自镇定回答道:“远西脚崴了,所以奴婢……” 不等她话说完,秦清摆摆手道:“东西放下就出去吧。” 小翠顿觉委屈,她自知地位卑微,也从不敢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想法。自家公子甚少归家,一年更是宠幸不了她几次。她也知道那些丫鬟婆子背地里没几个是不嘲笑她的,说她得不了大公子的青睐,说她迟早也是要出府的。 她能忍受这些人的恶言恶语,却不能忍受大公子连寝房的门都不让她进。这些日夜,她辗转反侧,每到大公子回府的时候,她都是衣着整齐的枯坐着,期望着他或许会有的召唤。今夜,是她难得的机会,她抓着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守着豆大的油灯,痴痴的等待。 然而,事实上,她进门不过约莫,就被他赶出来了。 “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找户好人家。”她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听到身后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深沉而冷冽。 小翠认清事实,她最惶恐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她,被他厌弃了。 第十五章 八月桂香。 随风阁外有个小院子,院里有株桂树,估计有十多年的岁数。每到花开季节,桂树的枝头都能开满细满的嫩黄色花朵,随风阁里处处皆能闻到清幽甜腻的花香。往年这个时候,姚莲娘就带着白芍白芷做桂花蜜。她们做的桂花蜜,一层桂花一层蜜,封在白瓷坛子里,埋在树下。隔年取出后,带着浓浓的桂花香气的蜜就成了,无论做糕点还是糖水都是极好的。 而今年的姚莲娘却没了往年的劲头,虽然已经解了禁足,她除却晨昏定省,多半都还是待在屋子里,默默的抄写《女诫》,只是字迹却不若往日的秀丽。 白芍小心翼翼的端了碗红糖水进屋,看见姚莲娘还在抄书,不赞同道:“小姐,您可休息下吧。今儿是您的小日子,本就该多多保养,怎可以这般不知保养。”她看了眼一旁磨墨的白芷,语带埋怨的说道,“你也是,怎么不多劝劝小姐?” 白芷嘟囔着嘴,说道:“白芍姐姐,你可是真真冤枉我了,我刚刚还说呢。可小姐是我能劝得的?” 白芍也是无语,见姚莲娘放下笔,赶忙伺候着她喝红糖水。 姚莲娘每到这个时候,肚子都是胀胀的疼,冬日有几次甚至是被人重捶了一般,只有喝了白芍亲手做的红糖水才好些。大夫也见了不少,只说是身体虚弱,平日多多注意保养即可。是以白芍白芷几个贴身丫鬟,对她的小日子格外伤心。 白芍做的红糖水里加了老姜丝,糖水又甜又辣,姚莲娘喝完后额头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白芷连忙拿了帕子帮她擦拭。 “小姐,您也帮三小姐抄了好些了。夫人若是知道,恐怕是要加罚的。”白芷不无担忧的说道。从她内心来说,她一直都觉得自家小姐是被三小姐连累了,不但被罚抄书,还被禁足。如今好不容易过了一个月,小姐竟然只想着模仿三小姐的字帮她抄书。 闻言,姚莲娘微微一笑,说:“你们还真以为娘亲不知啊……”她放下手中的汤碗,揉了揉因温暖而不再抽疼的小腹道,“大姐和我都有帮三妹抄书,娘亲是知道的,不过大家都不说罢了。我们是嫡亲姐妹,是荣辱与共的,又岂能看着其中有人受罚而不为所动。如若真是那般,那才真让娘亲伤心难过了。” 白芷低头认真思索,觉得小姐说的不错,的确是自己太过狭隘了。 “那您也该等到身子好些,再帮三小姐抄书的。”白芷小声的说道。 姚莲娘笑着扯着白芷的嘴说道:“好好好,可别再瘪着嘴了,都要成小老太太了。”说完,她起身走到一旁的美人榻躺下。白芍则为她披了件薄薄的褥子,以防止风吹着了肚子。许是暖了小腹,姚莲娘渐渐的入睡了。 白芍守在美人榻边,一边打着络子,一边驱赶偶有的蚊虫。白芷则轻手轻脚的归置小姐的文房四宝和抄写的《女诫》。 小院子里偶尔也有几声蝉鸣,白芷怕吵着小姐休息,就领着两个小丫头去粘蝉。她们才粘了一只半指长的蝉,就看见于嫲嫲从游廊朝她们走来。几人忙放下手中的扑子,向于嫲嫲行礼。 白芷疑惑的问道:“于嫲嫲怎么大太阳下走了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于嫲嫲笑道:“这两人不是二小姐的小日子嘛。夫人特意让小厨房准备了盅天麻乳鸽汤。夫人知道二小姐最是不爱药味,特意让我吩咐你们可要好好盯着。” 白芷像是想到什么,扑哧一笑道:“于嫲嫲,您可别说了。二小姐每次一听到什么天麻、川穹、黄岐、党参的,就直皱眉头。每次吃完药膳就要找奴婢要果脯吃。” 于嫲嫲是知道姚莲娘脾性的,也是笑,轻轻戳了戳白芷的脑袋道:“你这丫头,背地里还排揎起你家小姐了。夫人可是再三嘱咐的,别的都能纵着小姐,这身体保养可是马虎不得。” 白芷连道几声“醒得”。 随后,于嫲嫲顺着游廊穿过小院,躲在树荫下又走了几十步,便到了三小姐姚芸娘的流云阁。 论姚家三位小姐的闺阁,最漂亮气派的当属大小姐姚萱娘的听雨阁,加之她又特别喜爱侍弄花草,茶花、牡丹、茉莉、金菊、腊梅……一年四季那里都是花香四溢的。二小姐姚莲娘的随风阁却是最为清幽雅致,修竹芭蕉遍植小院,唯一带香的就是那棵桂树。每到夏日,她哪儿总能比别处要凉快几分。而三小姐姚芸娘所处的流云阁景致布置倒是一般,却有一大妙处,那就是——最防蚊虫。 也不知什么癖好,姚芸娘特别喜欢艾草的馨香。自从住进流云阁后,她就让婆子们在各处种上艾草。以至于几年后,端午节的米果,插门的艾条都是从流云阁里取的。姚芸娘还让红缨用晒好的艾叶做了枕头分给各处,这艾草枕头也极是解乏安眠。 守门的丫头靠在廊下略略打着瞌睡,看见于嫲嫲从远处走来,那点瞌睡劲头瞬间过去了。她连忙起身,理了理微乱的发,行礼喊了声:“于嫲嫲。” 于嫲嫲认得她是流云阁里的三等丫鬟,便问道:“红缨红袖她们呢?” 小丫头认真答道:“两位姐姐服侍三小姐在寝房休息。” “那你唤红缨出来。”说完,于嫲嫲又补了句,“小心些,可别吵醒了三小姐。” 小丫头哪敢多问,行礼退下,快步又轻声的向寝房走去。 片刻过后,小丫头就带着红缨走来。红缨见于嫲嫲就这么站在廊下,连个茶水坐垫都没有,瞬间瞪了那个小丫头一眼,心想这个丫头是怎么做事的,连粗浅的招待也不会。 红缨快步上前,行礼道歉,说道:“于嫲嫲,没想到您这个时辰过来。琦月又不懂事,就让您这么白白的站着,真是对不住了。” 于嫲嫲摆了摆手道:“这也没什么,你们这的艾草香气让人清爽,我倒是喜欢在外头待着。”她拉过红缨,极是认真的问道:“三小姐的腿伤可都完全好了,那些淤血可是都散尽了?” “您可放心吧。昨夜奴婢伺候小姐沐浴时,可是瞧的清楚,膝盖上的青紫已经退的干干净净。”红缨也是一直担心芸娘因为罚跪而落下隐疾,因而她伺候格外的精心,药膏仔细涂抹到淤青全退。 “那就好。”于嫲嫲心中暗念了声佛,说道:“夫人让小厨房备了莲子猪肚汤,很是补虚益气。知道三小姐怕腥气,夫人再三嘱咐小厨房多切些姜片。” 红缨忙谢道:“夫人有心,嫲嫲您也辛苦了。” 于嫲嫲继续笑着说:“你们知道夫人用心即可,我们做奴婢的不过就是为主子尽心罢了。” 两人话别后,等于嫲嫲回到正堂,正巧赶上姚夫人午休起床。于嫲嫲忙上前伺候她梳妆。 姚夫人李氏拍了拍于嫲嫲的手背,道:“原本差个小丫头就能做的事,还扰烦你跑了一趟。这午后的日头,可是毒的很。你可歇歇吧。”说完,她让身边的丫鬟喜鹊递给于嫲嫲一盏茶和一盘点心,不要她伺候,只让她坐在旁边的绣凳上休息。 于嫲嫲谢了夫人,接过茶点。她喝了口茶,缓过气来就说了这一路的忙活:“大小姐的火腿鲫鱼汤和大少爷的茶树菇老鸭汤,是晚膳直接端来,奴婢就没去他们二人的院子通告。二小姐的天麻乳鸽汤和三小姐的莲子猪肚汤我是转告白芍和红缨的。这两个丫头心性都是好的,听说是夫人特意嘱咐备下的,都说会盯着二位小姐喝下呢。” 姚夫人已经戴了左耳的明月珰,正准备戴右边耳朵的。听着于嫲嫲的话,就放下手中的明月珰,笑着说:“那两个丫头啊,一个怕药味,一个怕内脏的腥味,倒是辛苦她俩了。” “可不是,如今得了夫人的嘱咐,只怕白芍和红缨是要盯着两位小姐喝的涓滴不剩。”于嫲嫲心想那两位小姐指不定得将眉头皱成什么样呢,尤其是二小姐。 酉时中,姚家晚膳时间。 姚清怀姚老爷是常年难得陪同家人一起用膳的,芸娘被禁足,莲娘则身体不适,是以餐桌上只有姚夫人、姚萱娘和姚蕴三人。姚家人口味都是清淡,除了特意为孩子们准备的补汤,其他菜色也多半是时蔬瓜果。 姚蕴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鸭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些时日,许是因为晨起多练了一个时辰,姚蕴的饭量见长,身量也拔高了许多。 “蕴郎,怎么闷闷不乐的?”姚萱娘柔声问道,“被先生罚了?” 姚蕴嘟着嘴,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想三姐……” 姚夫人斜眼看了眼前的两姐弟,说道:“你不是每日都带着各式玩意去看她了吗?” 姚蕴自知理由站不住脚,有些耍无赖的道:“我就是想三姐了……” 姚夫人见状,也不再理他。 一餐饭,就在几人虽说不上不悦,但多少有些沉闷的气氛中用完。之后,萱娘就带着姚蕴行礼退下。 姚夫人也有些无奈,苦笑道:“真真还是个孩子。” 于嫲嫲则伺立一旁笑答:“夫人,少爷小姐这般齐心,也是兴家之兆。奴婢观察,三小姐也是真知道错了。要不您就将她的禁足给解了?”姚夫人发现于嫲嫲语气中的试探,轻笑一声,道:“你也跟着他们闹我吧……” 姚夫人揉了揉太阳穴道:“行了,我明白的。不过断没有明后日就解禁的。你和他们几个说,禁足的时间由半年改至三个月。等她出来正好赶上莲娘及笄的大日子。也是个大姑娘了,可不能让亲朋笑话。” “夫人,您还说奴婢,您自个儿又何尝不是心疼三小姐……”于嫲嫲笑着说。 姚夫人再不多言,轻哼了一声,心想这要是再不松口,过两日估计老爷都要来说情了。 第十六章 济南府外十里有一个临海的村子。村子里的百姓多是因靖康之变而被驱赶至此的南人。改俗令后,生活在这里的南人削发、短巾、左衽,也渐渐习惯。从外表看,他们和金人倒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有些金人看起来更像金人。 阿欢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她生父母不详,是村里一位婆婆在被驱赶途中捡来的。后来婆婆渐渐的瞎了,也走了,阿欢就又成了一个人。村里的南人生活都艰辛,谁也不可能再负担一个半大孩子。好在阿欢自幼生在海边,学得一手泅水捕鱼摸虾的好功夫,倒也饿不死罢了。 阿欢昨日摸到了几个蚌,竟然人品爆发的撬出两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婆婆生前曾和她说过,财不露白这几个字。阿欢谁都没说,将珍珠用布包了藏在怀里,心想她如今暂时也饿不死,珍珠是她最值钱的宝物了,可得小心藏着。 贴身放着,肯定不行。她几乎每日都需下海,放在身上迟早是要丢的。放在她那个破烂的屋子里?她又担心被谁摸了去,虽说她也不相信有哪家小贼会去她家那样的破屋里偷东西,但万一呢? 揣着那两颗珍珠,就像揣着巨石一般,压着阿欢一整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村外那片密林。那密林也不知道哪朝哪代开始生长的,树木枝桠长得密密麻麻,常年不见天日。婆婆曾说那片林子里有瘴气,人少去为妙。因为婆婆生前长在杏林之家,会些医术,所以村里人很是信她的话。 阿欢倒是仗着婆婆给她的那些解瘴气的法子,进去过几次。但每次不是家中实在艰难,婆婆也是不让她进去的,毕竟婆婆的医术粗浅,能护着阿欢能力也是有限。直至最后一次,她进密林,因为挖一颗野参而耽搁过久,最后抵不住瘴气晕了过去。她本也该永久的倒在密林里,但因她晕倒在一个坡上,倒下去后就沿着坡向下滚。等到阿欢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悬在半空,腰间缠着数条山藤野蔓。 阿欢向下一看,还是黑魆魆的林子,摔下去非死不可。她嗅了嗅鼻子,许是此地能见天日,瘴气倒是没有。也多亏她运气极佳的滚了下来,要是倒在原地,或是没被藤蔓缠住而掉到下面的林子,她要不就是瘴气害死,要不就是摔死,要不就是被小兽咬死。她无比庆幸,又害怕掉下去,伸手拽紧藤蔓,心想吹了这一宿夜风,等回家一定要被婆婆责骂了。婆婆当时已经瞎了,又害了病整夜咳嗽不止。阿欢不忍婆婆再动气。 没想到阿欢的一通乱摸,竟然发现藤蔓后有个小山洞,只可供一人猫腰转进去。她当时也急了,点着了个火折子扔进去,见许久未熄,也没什么动物的声音,就想法子钻了进去。 山洞是个瓶子口肚子身,进出只得一人,内里却有几分天地,至少能供两三个成年人敞快活动。外头又有藤蔓遮蔽,不是阿欢这般误打误撞,凭她的能力是决计找不到这里的。 洞里四下散落许多枯枝落叶,许是经年累月被风吹进来的,正好能让阿欢点火取暖。而后,她就这么在山洞中枯坐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太阳高升,才顺着藤蔓爬回密林,好不容易回得家。 她想换钱给婆婆治病,却险些害自己有去无回,自此婆婆就再也不让她入密林了,但是那个山洞她却一直记得清楚。 如今阿欢得了宝贝,那个山洞就成了她最好的藏宝地。 阿欢准备好进林的装备,揣着那两颗珍珠,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山洞里走。等她拨开藤蔓,猫着腰钻进洞口时,没想到会突然有人掐住她的脖子。阿欢吓得心脏骤停,连尖叫声都卡在喉咙里。 “谁派你来的?”那人厉声问道。 阿欢感到他的手似乎略略松开了些,哑这嗓子带着哭银回道:“我……我是旁边村子的。没……没人派我来……“阿欢感觉到自己的嘴唇抖的快说不出话了。 那人似乎是强撑着一口气,听到阿欢的回答后,手劲顿消,人也萎靡了下去。 阳关光透过层层的藤蔓,照进洞里只是隐隐绰绰的。阿欢回头,能看见那人左手捂着胸,静心一闻,空气中夹杂着点点血腥气。 那人虽然烦放松了手劲,却并未完全解开对她的桎梏。 阿欢清了清嗓子,压制着内心的恐惧,小心翼翼的说:”您,您受伤了。我会些医术,可以帮您看看。”好在婆婆生前教过她些许止血生肌肤的法子。阿欢也算明白什么叫作技多不压身。 那人沉默良久,似乎在思考她话语的可信度,最后许是疼痛的厉害,终于松开右手。阿欢连忙靠着洞壁喘着粗气。 “过来。”那人低声说道。 阿欢被惊吓的险些四脚朝地的爬过去。她慢慢的靠近,觉得血腥味越发浓重。那人靠坐在阴影处,五官面容瞧不分明,只能感到他是真的痛苦。 “能点个火吗?这里太暗,我看不清伤口。”阿欢惴惴不安的问道。 片刻后,她听见那人低低的嗯了一声。阿欢连忙收集洞里的枯叶干草,升起一个小小的火堆,勉强看清那人。 不看还好,这么一看,阿欢只觉得眼前之人是她生平所见最最俊秀的男人,虽然她活到这般大除了村民也没见过几个外人,但是她肯定外头这般好看的也不多。 只见那人束发,头顶只用一根玉石簪子固定,阿欢惊叫道:“你是南人?”然后仿佛明白了什么继续说道:“难怪你受伤,是他们打的吧。你怎么敢这般打扮到北面?” 知道男人南人的身份,阿欢瞬间觉得他亲切许多,也不再害怕,认真检查了他各处的伤口。男人伤口最深的是贯胸一剑,其他各处只是些擦伤。胸口那处剑伤已经被被人简单处理过,许是药效过了,如今依旧渗血。 ”你还有金疮药的药粉吗?”阿欢没想到男人受的伤这么严重,不敢托大。 男人忍着疼痛道:”用完了。” 阿欢想了想道:“密林里有野三七,很是止血。要不……”顿了顿,她接着说道,”半个时辰我就能回来。” 男人轻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普通人,你信不信我有法子能灭了你们整个村。” 阿欢瑟缩一下,她不明白,都是南人,为何此人如此步步相逼。她有些不服气,道:”我们北地的南人,已经饱受欺凌,徭役重,赋税也高。你落难至此,还要威胁我!” 男人闻言,有些哑然失笑道:“我并非威胁你,只是提醒你,我即使如斯狼狈,却依旧有掌握生死的能力。” 阿欢无话可说,转身出洞去密林找野三七。婆婆怕她受伤失血,曾教她识过许多止血的草药,野三七无疑是其中最好认识,也最有奇效的。 果然,阿欢爬出山洞,只在密寻了片刻,就在一片杂草中找到头顶成团红花的野三七。她用一块略尖的石块,小心的刨了两颗野三七,用衣角将根茎擦干净后,揣在怀里,往山洞里走去。 阿欢边走边想,到底该不该就此掉头回村呢?她刚刚受了不小的惊吓,却又怕那人真有什么本事会害了村里人。纠结犹豫间,她已然回到了洞口。想起婆婆曾说过,行善积德,识了医术,哪怕只是粗浅皮毛,能帮人时都该出手相助。 男人似乎并不意外阿欢会准时回来,依旧闭着眼靠在洞壁。 阿欢掏出野三七,又找了块石头,就着一块刚从男人身上撕下来的衣服,捣起药来。她将野三七的根茎捣成糊状后,将其涂抹在男人的伤处。 阿欢边上药,边嘟囔着:”这要是还不止血,你可不能怪我。我可是帮了你……” 伤处敷上药后,再也不是火辣辣的疼,有一点麻麻凉凉的感觉,男人觉得眼前这小姑娘大概是真有几分本事。 一日后,阿七按照公子沿路留下的印记找到颜禄时,他正靠着岩壁闭目养神,身边放着几个野果子和一小罐清水,衣衫褴褛的像个乞丐,远处背对着洞口还和衣躺着一个小姑娘。阿七单膝下跪,自责道:“属下失职,请公子责罚。” 颜禄抬手让阿七站起,问:“外间情况如何?” 阿七垂首恭敬答道:“陛下如今昏迷,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如今,海平王和北新王视力最大。” “可查明,此次回京是遭何人暗算?” “那些死士所带佩刀均有海平王府标志,只是属下却认为并非海平王所为。恐怕是北新王挑拨手段。”阿七低声回答道。 颜禄不再言语,陷入沉思。当今陛下子嗣甚茂,海平王与北新王更是其中翘楚。而他不过只是陛下的侄子,于皇位相距甚远。他喜爱中原文化,更加喜欢冒险,是以当年陛下遣他于宋时,他欣然前往。年前海平王亲临传递陛下密信,如今大事不日可成,是海平王意图独揽功劳,还是北新王离间之计,亦或是其他人蠢蠢欲动呢? 现下陛下重病,储位之争早已不是当年的暗潮汹涌。他,颜禄,哦不,南陵王府小王爷完颜慷当如何判断时局。于宋这几年,逍遥日子过的久了,脑子似乎有些转不灵了。 “公子,如今我们当如何?”阿七斟酌问道。 十日前,他二人夜经济南府,还未入城就遭了埋伏。阿七原想以己之力,助完颜慷先行,却不想更大的伏击在后。完颜慷重伤,被迫退入城外密林。甫一入林,他就觉察到林内瘴气甚重,所幸他一向惜命,随身常备着各式丹药,连忙含了一枚百花解毒丸。 越是走到深处,密林的瘴气则越重,而身后的那些杀手已然昏迷倒地。完颜慷的胸口有伤,失血过多使得他脚下一软,沿着山坡栽倒下去。和阿欢一样,他被藤蔓困在半空中,直到被夜风吹醒。 完颜慷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本吊在半空中,衣衫虽不至于褴褛,但对于他来说已是残破不堪,藏着的药品早就掉的七七八八。不幸中的大幸是,那包金疮药粉虽洒了,但是竟多半洒在胸口,也算阴差阳错的帮他止了血。 阿七的身手极其了得,完颜慷相信他即使不能杀光来人,至少能平安逃离。沿路他做了特有的标记,只要阿七顺着这些标记必然能找着他。只是……完颜慷艰难的转了转头,看着四周,心想总得找个栖身之所,否则即使他等到阿七,估计也没了半条命。 完颜慷是习武之人,眼耳之力强过常人数倍。他静下心神,侧耳倾听,发现离自己右上方两手臂距离,隐约有风吹过空穴的声音。他不确定那个洞穴是否能给予他临时庇护,但终究是个机会。几番折腾,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完颜慷终于爬进山洞。 不得不说,他是个运气奇佳之人,那个洞穴腹地甚广,至少能让他在草草包扎后,能安心休息片刻。 没想到他休息不到两个时辰,就遇到了小村姑阿欢,也就有了之后那些胁迫手段。也多亏了这个小姑娘,不但帮他处理好伤口,还找来野果充饥。 “那姑娘如何处置?”阿七问道。按理说,此人救了小王爷,怎么说也当重赏礼遇。只是如今环境艰险,岂能冒险? 完颜慷看了眼那个背脊僵硬的小姑娘,语气森冷:“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阿欢暗自叹气,知道自己是骗不了他们的。如今人为刀俎,她也只能听天由命。阿欢默默的转过身,跪在地上,甚是可怜道:“公子,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您放过我吧。” 完颜慷捏着一颗野果塞进嘴里,嚼了嚼,野果不大,汁水却是丰富,问道:“这是什么果子?” 阿欢有些愣,下意识的答道:“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村口也有这种果树,大家都吃这个。只是村里人摘的早,没林子里的好吃。” 完颜慷点点头,继续问道:“如果有人问你这两天可遇到陌生人时,你当如何回答?” 阿欢一听,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连忙答道:“我会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到。” 完颜慷笑道:“不,如果有人问起,告诉他们那个公子往中京方向去了。” 阿欢低下头,连连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