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嫡长子》 第1章 东宫出阁讲学疏 夜已深了,京城一间寻常屋子却有光亮射出,摇晃的火烛忽上忽下,映照出围坐在屋内的几张激愤的中年男性脸庞。 “那封《东宫出阁讲学疏》被留中了。” “陛下虽然正值盛年,但先是不愿纳妃,如今仅有独子又三番两次拖延东宫出阁讲学之期!再过两三月殿下都满八岁了,这个年纪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该拜师启蒙了!” “是啊!太祖当年就说过:天子之子与公卿士庶人之子不同,公卿士庶人之子系一家之盛衰,天子之子系天下之安危。尔承主器之重,将有天下之责也。陛下之家事,亦是国事,怎可因为爱子之心就误了东宫读书这样的大事?!” “对!我等还要上奏!还要上奏!” …… 东宫撷芳殿周围一样黑漆漆。 黑暗中,随着吱呀一声殿门开启,有一灯笼向外飘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问牵着自己手的老太监。 “去看皇爷,皇爷忧劳过甚,已经病倒了。” “近来有什么事吗?让父皇这样忧劳?” 老太监继续捏着公鸭嗓说:“外庭有一些讨厌的人,他们想要逼着皇爷,让殿下每日起早贪黑的读书学习,那日子枯燥又辛苦。但他们不像皇爷这样心疼殿下。” “逼……皇上?” 以往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历史名词,现在都真切的出现在身边。 老太监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谁能逼皇上,只是叹息一声,“等殿下长大了就明白了。” 这说话之人就是刘瑾了。 好一大段走过来,小手小脚的朱厚照也有些气喘。尤其夜间有风,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乾清宫灯火通明,但却没什么动静,走过的太监宫女连脚步都放得轻。 他还没走到龙床边,就已经听到了咳嗽声。 朱厚照从刘瑾那边得到了一个‘进去’的眼神,他自己也回想了一下电视剧里的礼节,之后便走了进去。 “儿臣,参见父皇。” “照儿……?”皇帝黄色袖口里的手往儿子的方向伸了伸。 朱厚照有些好奇,抬眼看了一下皇帝。 发现他下眼袋有些隐隐的黑,嘴唇却泛着白,从骨相上看是偏瘦的人,一张方片脸笑起来都很勉强。 历史,他也是知道的。按照自己的年龄推算,皇帝怕是还没到三十,真是造孽。 不说这人是自己的父亲,就是路上撞见了,也会动些恻隐之心。 “父皇……”朱厚照捏了捏皇帝的手,多少有些冰凉,一颗心始终揪着。 “父皇,没事。父皇就是想你了。”皇帝歪过头,尽力的冲着儿子笑了笑,眼神之中满是宠溺。 随后有些费力的长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屋内的人,“都下去,朕和太子说说话。” “是,陛下。” 众人退去后。 皇帝抚摸太子的小手,声音如游丝般微弱,说道:“朕小的时候,也像你这样趴在父皇的旁边。那时候,朕总在想,父皇要是能陪我玩一会儿就好了。” “那……皇爷爷陪父皇玩了没有?” 皇帝愣了半响,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恢复力气。 “没有。”他摇了摇头说,“所以朕现在想陪朕的皇儿玩……可惜国事繁忙,朕的身体也难以支撑……” 这话说的让朱厚照觉得好悲凉。 怎么一个皇帝,竟当成了这个样子? “我可以一直陪着父皇。”他说。 皇帝笑了笑,“皇儿也要去读书的。” 朱厚照忽然想到刘瑾在过来的路上和他说的话。 “我听说,外庭臣子想让儿臣习字读书,已经逼得父皇郁结于心。但其实父皇心中已经答应的吗?” “哪有父亲不让儿子读书的道理?”皇帝缓缓的说,“只不过……皇儿太小,还是个孩子。他们可以逼迫朕,但是不该强迫你。” 朱厚照很难说这不是个好父亲。虽然说是软弱了些。 至于读书,朱厚照是不反对的,甚至会去主动读,总不能古文不通,写个毛笔字像狗爬的一样。最后看不懂叫太监来批红,那当的是什么皇帝? 但实际上,臣子们所说的读书,大概是讲着圣人之学,一遍又一遍的警告储君,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否则就是昏君,会背历史骂名。 按照这些圣人弟子的路子把自己搞成一个木雕泥塑,那便没趣了。 可以理解他们想防止太子不学无术成为昏君,但手段粗暴,其实就是迫使你听话。 这个皇帝只有输入儒家那一套价值观程序的机器人才能当得令他们满意。 关键令他们满意了之后,这天下就真的太平,百姓就真的富足了吗? “父皇想要怎么做?” 皇帝摸着儿子的头,“朕想,过了冬日再说。起码也要等到明年春天,天气转暖。皇儿,也好多陪我一段时日。” 朱厚照问:“那,外庭的臣子们会答应吗?” 弘治没想到,自己这么小的儿子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痛, 照儿可是大明的太子,他唯一的儿子,是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心中种下了‘害怕外臣不同意’的种子? “咳咳。” “父皇?” “朕没事。”皇帝不想把自己心中的情绪传染到儿子的身上,还是强撑着笑容,“这样,朕和皇儿做个约定,这件事朕一定帮你做到好不好?” 朱厚照没想到皇帝还有这样的玩心。 “好。那我听父皇的。” “嗯。”皇帝心情平稳了不少,说了那么多也有些累,后边儿便有些乏。 朱厚照适时退出暖阁, 只是今晚的事情还是放不下。 他看了一眼送他出来满头白发的公公、 “殿下。”此人是萧敬,侍奉弘治皇帝已经许多年了。 “萧公公,最近劝我读书的奏疏,很多吗?” “殿下询问,老奴不敢不答。只是奏疏一事,事关国政,老奴……”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奴也不知晓。” “奏疏在哪儿?” “在御案。” “好,那萧公公去。” 这些太监碰不到奏疏倒也正常,但是他是可以的。 反正弘治皇帝不会、也不愿把他怎么样。 换个其他时候,这么干可是大罪。 朱厚照不管那一套,奔着御案就去了。他个头小,够不着,就爬上了龙椅。 案上是整理好的折子,文房四宝齐聚,还摆了上好的宣纸。 只有一份奏疏被扔在一旁, 繁体字只能认个大概,而且古代人写文章没有标点符号,认起来有些困难。但也不是读不懂。 尤其这个名字,朱厚照一看就懂了:东宫出阁讲学疏。 正儿八经的历史上,大臣们的确为了皇太子朱厚照的教育问题和皇帝展开过长时间的斗智斗勇。 皇太子的教育问题在这个年代也是绝大的问题。 皇帝总是拦着皇太子读书,至少有两点是文臣绝对不能接受的。 其一,皇太子如果不和老师们在一起,那势必整天和太监在一起,小孩子和谁玩就和谁亲,尤其朱厚照已经七岁了。 这样下去,太子靠近太监而不是文臣,这日子每过去一天,将来文臣集团就离决策核心远一分。 其二,帝师的身份是很大的光环。一直拦着,就是挡住了很多人的荣华富贵。 但弘治皇帝对于皇太子的宠爱不下于太祖皇帝对懿文太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读书那么苦,孩子那么小,皇帝怎么愿意? 这样,矛盾就种下了。 弘治七年,兵部尚书马文升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搞了套教育方案一起呈上。 皇帝的回应是“嘉纳之”。就是非常不错,我都同意。 但是嘴上说的溜,身体却很诚实,一点儿具体的行动都没有。 拖了半年之后,大臣发现不对劲,这不是在忽悠我们吗? 被点出心思的弘治皇帝只能求饶,说我儿子太小。 于是大臣们就只好再等等。 等到弘治九年,一帮文臣实在受不了了,内阁首辅徐溥都跟着急了。 弘治皇帝没办法,只得封了以徐溥为首的十一人为东宫官。 可是之后又觉得心里实在难受,想来想去又去商量,要不各位“仍以旧职供奉”? 等到今年,大臣们的奏疏就如洪水一般怎样都拦不住, 一些头脑不好还觉得自己很刚直的大臣说的话就越来越没法儿听, 甚至就直接点了出来:皇帝你太感情用事,在教育儿子的这个问题上任性过度,实在是个昏君的做法,这样下去就是昏君又培养了一个昏君!这便也罢了,但陛下你就这么一个皇子,他若不成才,陛下以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难道陛下就想凭着性子让太子一直玩闹,以后以嬉戏玩闹来治国吗?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虽然只能看个大概,但也觉得皇帝是该生气。 这和骂人有什么区别? “殿下,该回宫了。” “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他还是一直忍不住想这些事情,紫禁城虽大却也难让他开心。 尤其身处五百年之外的异时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免有些独孤寂寥。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安静, 回到东宫,看着自己宽阔的撷芳殿,他感慨说:“是住大屋子了,可也太空旷了些。” 刘瑾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里手,马上回说:“若是殿下觉得空旷,明天奴婢就让人搬些物件进来。” “算了。”朱厚照倒头躺在了床上,却没有睡意,脑海中是自己父皇那无力的模样,“仔细想想,宫里虽然空旷,但闪转腾挪一下也非易事。” 第2章 圣旨就是圣旨 天亮之后, 朱厚照起床在殿里晃了几圈便无聊的端着下巴呆呆望着东宫院落里凋零的枯树, 小小的脑袋在窗户前,对着异时空的蓝色天空入了迷,思绪也飞出了紫禁城。 跨越500年的时光,他其实特想知道这个年代的北京城是怎样? 广阔的中华大地上又是怎样? 人们怎么生活? 江南的女子,西北的汉子,戍边的士卒,稚子、女童、文人才子、贩夫走卒…… 何不食肉糜的想,也许不是太子,每日会更精彩些也说不定。 但现在他就是太子,这紫禁城,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至如今的弘治,之后注定会是他的故事。 “殿下,”带着黑纱帽的老太监躬从殿外快步走了过来,他有些气喘,还擦了擦汗,动作略微有些夸张、 “如何?”朱厚照垫着下巴,也没看他。 刘瑾添油加醋的说:“这些外臣当真可恶,我听说陛下是以商量的口吻和几位阁老提议待明年春日转暖后,再提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却没想到阁老们跪了一地,就是不同意陛下所请。” 其实大概猜到是这样,但真的听了还是叹了声气, 窝囊透了。 本来弘治朝的臣子们还是很不错的,诞生了一大批有能力名臣。 但是这些个皇帝和臣子相处的关系始终让他觉得难受。和坐牢似的。 朱厚照秀气的眉头落了几分,眼神之中有几分凝思,随后缓缓的开口,“东宫现在有詹事府的官吗?有的话,给我叫两个过来。” 詹事府是专门为太子服务的官方机构,类似于教师团队的概念。只不过其中许多官,并不是那么实。 像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是右春坊右谕德,属于詹事府。但他同时也是翰林院的日讲官。 太子现在还很小,也没有正式开始读书,所以相比于后者,前者几乎就是个名头,基本没什么事。 詹事府的一把手吴宽,弘治八年回乡守孝,大约也要到今年年底才能回来。人都不在一切还是照常。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在。 詹事府里有专门负责记录太子言行的小官,叫左、右中允。 刘瑾想到的也是这两个人,“回殿下,左右中允在,殿下要见他们?” 老太监心里有些许抗拒,皇太子开始主动接触文臣,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就如同文臣不希望太子只接触太监。 太监也不喜欢太子和文臣走得太近, 以至于在真实的历史中,詹事府的官员还向皇帝告状,说太监总是找理由让太子请假,不来读书。 “嗯,快去!” 深秋的微风有些许凉,但吹拂在身上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不久之后,身着青色官服的两位……应该说是中年人了。 岁数不小了,官职还不算高。但是他们都是清贵翰林出身,又都在东宫,一旦改朝换代就是青云直上。 朱厚照坐在石凳上,这两位照例叩拜,口称:“臣左中允杨廷和、臣右中允张天瑞参见殿下。” 杨廷和? 这名字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发现他鬓发也有丝缕白色了。 “平身。你们两位,都是什么功名?” 杨廷和先说,他语速不疾不徐,“臣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赐同进士出身。” 张天瑞则回:“臣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一甲第三名。” 朱厚照点了点头,仿佛他知道赐同进士和一甲第三名的区别似的。 只能糊着说:“都很好。” 言罢便让刘瑾着人把书案抬了过来,上面是笔墨纸砚和一本《大学》。 他个头小,只能把书案放得低些,同时让刘瑾举着书,翻开第一页,照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八个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随后说:“这几个字,两位先生谁替我读一遍?” 杨廷和和张天瑞互相看了一眼,殿下这是要读书?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太子读书是有很大的规矩的,绝不是他们两个小臣在这私自就可以教的。 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私下里你们教什么给太子?至明朝后期,就有臣子骂过一些阁老权势过重,竟然连教授太子的内容都必须得给他们看过才行。 这些讲究,他们两个十几年的为官生涯,不会这点敏感性都没有。 但是皇太子这样直接把他们两个人召过来询问,似乎又不能不答? 而且,太子召他们到身边,尚属首次,这等近身机会也是非常诱人。 杨廷和心思一动,便说:“太子询问,不可不答。” 这是其实说给张天瑞听的。 后面才是说给太子听,“殿下,此句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杨廷和读了,他也跟着读,之后转向另外一边,准备雨露均沾,“张先生,你可知道这句的意思?” 张天瑞说着便跪了下来,颤声说:“殿下若要读书,可奏明陛下。陛下降旨,礼部备东宫出阁讲学仪,到时陛下和阁老为殿下挑选良师,必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哪里听不懂这话的意思,这位先生大概是对于文臣圈子的潜规则半分都不敢逾越,于是笑眯眯的说:“张先生说的对,那张先生便先下去。” 张天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无法从边上杨廷和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但殿下已经说了,他也只能惨然应是,随后退去了远处,背身后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私自教导太子,这事可大可小。 这一节,朱厚照又怎会不懂? 这根本也不是简单的教与学的事。但他没办法,皇帝现在春天转暖再读书的旨意推不下去,被架在那边, 为了解皇帝的套,只能再给他们一个套。 他略有深意的问杨廷和:“圣人之学不易,但杨先生饱读诗书,定然也是读了个通透,可愿为我解惑?” 杨廷和执礼,“殿下过誉,臣不敢说通透,只是自小便习《大学》,偶有所得。不过习字读书,自有先后。文章字字句句皆相连,只解释半句,不免首尾难顾。不如殿下再写,臣再教,等到一篇皆可读顺,到时候臣为殿下释义,殿下自然能融会贯通。” 朱厚照有些讶然,这个家伙……真聪明。 说白了,事情来的突然,杨廷和也不敢随便乱教。 解释含义会带有私货,到时候有心之人故意说你故意引导太子。 但是教怎么读总归没事,即便朝臣追究,也可说只是通读而已,虽然仍不合礼制,但是没有大错…… 争取到这些时间,今天退去之后再由阁老选定太子的授业之师。 而他,既在太子面前露了脸,满足了太子的要求,同时也不至于太得罪盯着东宫的眼睛, 主要是这个态度就是在说,我杨廷和不仅没有故意逾越规矩,而是在太子要求的同时还尽量守规矩,我可不是想当幸进之臣! 朱厚照又问:“张先生担心的事,你不担心?” 杨廷和很是大义凛然的说:“殿下心向圣人之学,作为臣子岂有心怀他念,拒而不教的道理?殿下每多学一分,我大明江山便会稳固一分。与此相比,臣的荣辱得失,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朱厚照听完已经心服口服,再追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就此为止,他的目的也能达到。 于是转而说起其他。 “说起来,杨先生是不是疑惑,今日我为何这番作为?” “殿下英明。臣,确有不明之处。” 话讲到这里, 又是到了飚演技的时候。 朱厚照叹气了声,随后表情凝重的说:“近来,父皇龙体不豫,但仍不辍朝政,坚持批阅奏疏,其中辛苦,人子不忍。无奈我无法通读文章,不能替父分忧,深感愧疚。” “殿下孝忠君父之心,日月可鉴。此诚陛下之福,大明之福!”杨廷和也是受儒家思想教育长大的。 一个七岁的孩子有这份孝心,他如何能不震惊动容,尤其还是太子,那更加可喜可贺。 “父皇已经下旨,我出阁讲学之事,明年春日转暖之后着即办理。” 这话杨廷和听着倒是没什么感觉。 三四年来, 这样的话已经很多遍了。 什么‘爱卿们说的对,就这样办’、‘很好’、‘一个月后就办’之类的,甚至连徐首辅等人都封了东宫官,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但是表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 “陛下圣明。” 由此,朱厚照的上一段话讲完。 接着忽然转换脸色,反正小孩子嘛,喜怒由心,“但本宫听听说哪怕父皇下了明年春暖以闻的旨意,还是有不少大臣想劝导父皇更改时间!甚至以血力荐!” 杨廷和听得不明不白的,据他所知陛下还未下那样的旨意啊。 太子为什么听说有人要这么上疏了? 但人是太子,就这么说了,他作为小臣也没什么办法。 朱厚照继续气鼓鼓的讲:“他们哪里知晓?父皇是心疼我畏寒怕冷。我与父皇血脉相连,这点父子之情都不能成全吗?” 说到激动的地方,太子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本宫话放在这里了,圣旨就是圣旨,我是父皇的儿子,更是父皇的臣子,必将遵旨而行!所以明年,天一日不暖,我一日不出阁讲学!” 杨廷和有些发懵,因为太子和他的关系没到那种程度,突然之间讲这么多话……虽然他还搞不清楚为什么,但显然是另有所图。 “杨先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面是什么?你可以教我读了。” 第3章 上奏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诗》云:瞻彼……瞻彼后面是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 朱厚照重新翻开来书,这会儿他亦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其实自小,他就不是很厌恶读书的人。身上的一份静气似乎与生俱来。哪怕各科目老师布置再多的作业,他也会晚上回家不慌不忙的完成。 后来人们说他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又懂事。实际上,他自己的想法更加纯粹一些,只是觉得这些事应该自己去完成。 换到现在学这些古文,其中亦有古人的智慧,他在这里要和读书人交流、要有文字往来、要识文断句,那么总是要读一些的。 惊讶的反而是杨廷和,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领着读了几遍,太子竟一下子嘟嘟嘟了好些句子,哪怕是断在了‘瞻彼淇澳’这里,其实也非常不容易了。 朱厚照不理会他的情绪,完全沉浸在其中。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好,当然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论起来,也有点像是欧阳克背《九阴真经》,比郭靖能记多了。 于是撷芳殿内的氛围忽然多了往日从未见过的书声琅琅。 过后不久, 刘瑾小步过来禀告:“殿下,内阁徐大人派了人过来,似乎……是找杨中允有事。” “喔,那便去。”朱厚照看着书没有抬头。 杨廷和有些尴尬,他就像是有两个上司,完了两个上司意见还不一致的倒霉鬼。 “殿下……这……” “没事,既然是内阁相召,国事要紧,杨先生就去。” 杨廷和擦了擦汗,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成了两边的香饽饽。 “臣,谢过殿下。那臣,这就告退了。” “嗯。”朱厚照在人缓缓退出殿时喊了声,“杨先生,” “殿下。”杨廷和又转身,看到了低着头语气幽幽的太子殿下。 “今日,你教得好,我觉得读书似乎也有点意思。” “这是臣的荣幸,也是臣应尽之责。” 之后皇太子不再说话。 杨廷和原本是觉得没什么,但是某一瞬间似乎是直觉使然,他忽然觉得殿下最后的话有言外之意。 殿内,刘瑾还是放不下今天殿下亲近杨廷和这一节。 逮着个机会乱讲话。 “奴婢觉得内阁和杨廷和也有些不知礼节了。仿佛内阁的事就重要,殿下的事就不重要?” 朱厚照意外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吓得老太监头一低,“奴婢失言,请殿下恕罪!” 这老家伙心胸也是有些狭窄,不过外臣和内侍官是不能搞在一起的,否则皇权就没有空间伸张了。 如果刘瑾和这些文臣一条腿穿裤子,那才是他的死期。 思虑到这一节,朱厚照忽然又笑了起来, 他这样哈哈笑着,刘瑾心也长舒一口气,跟着嘿嘿尬笑两声,“殿下……奴婢这心是不论如何都向着您的。若是有嘴笨的时候,说的不对,您就骂我两句。” “该骂的时候我会骂你的。我现在没生气,骂你做什么。” 这话一出刘瑾就懂了,什么叫该骂的时候?那不就是说现在是不该骂的时候? 这样哪怕他对外面那些为人稍微坏些,也没什么大的问题。 不过朱厚照还是开始考虑起了刘瑾的问题, 历史上,这个人的名声差得很…… “殿下,学了这么许久是否已经累了?”刘瑾想要快些掠过这一节,便动起心思提议道:“我为殿下找来了一把神兵,只有龙子龙孙方能拔出!” 为了哄小孩子高兴,他那边可没少收集这些好东西。 “不必了。” …… …… 内阁里,杨廷和老老实实的站好,面前是徐首辅和刘、李、谢三位阁臣。 首辅徐溥宣德三年生于宜兴,弘治五年,前任首辅刘吉罢官免职,他开始接任这一位置。 风格上,徐溥以安定平静为宗旨,遇到什么事情也都是和刘、李、谢三人共同商议,总得来说是个清廉之臣,今年也已经70了,还患有眼疾。 弘治十一年乞归乡里,次年便去世了。 但在弘治十年,老人家还是权柄在握,虽只是简单含着腰坐在椅子上,像个不中用的小老头儿,也没人敢小瞧半分。 “杨廷和,你可知道独留奏事而私谒,此为忌讳?” 在东宫的教育问题上,的确有一条:有独留奏事及私谒者,许司直郎、清纪郎共纠之。 就是在正式的课程结束之后,私自留下来面见太子,这是要被严厉弹劾的。 不过,这是正式出阁讲学之后才会有的规矩。 徐溥用在此处有些牵强,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就这么用了。杨廷和也没有办法。 这让他心中有些苦味。 此刻也只得辩说:“事出突然,殿下既然问出口,问的又是圣人之学,臣子岂有畏己罪而不答之理呢?” 徐溥板着脸,哼了一哼,“倒是有几分气节。” 杨廷和心头微震,冒险讨好太子,总归是让这些一身正气的大人们看不过眼。 还未等他辩解,刘阁老问道:“今日,太子问了什么?” 于是杨廷和把今日在东宫的遭遇都禀告了一遍。 太子在东宫又是激动又是愤怒,还发了狠,这是往日并未有过的表现,令阁老们有些不明就里。 “听你之言,太子聪慧懂事,还极为孝顺。有此大幸事,也算天佑我大明。不过往日里,殿下并未召见你等,为何今日突然与你说起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徐溥看着他说。 这个问法让杨廷和心里一紧,这啥意思? “禀徐阁老,刚才,臣只教殿下读了半篇《大学》。其余的,殿下并未多做解释。”杨廷和坚持这一点。 徐首辅看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声音低沉,悠悠说道:“太子…以孝行读书之实,以忠拒读书之名,以七岁之龄行此折中之法,这不是得人暗中相授?” 此话一出,杨廷和大惊失色,他心中忽然明白难怪阁老今天的话听起来如此奇怪! 这是坚决不能承认的。一个小臣,私下里以这种方式博取太子欢心,那不就是想当幸臣? “徐大人,列位阁老明鉴,此人绝非下官!” 他矢口否认,众人一时沉默起来。 过了会儿,还是较为刚直的刘健先忍不住。 “读圣贤书只有读或不读,哪有折中读的道理?!太子乃国本,必得礼部备好讲学仪,否则成何体统?” 徐溥也不愿相信,但这事儿做得实在精妙,杨廷和又坚持不认,“难道真是少时开慧?” 刘健似乎也倾向于相信杨廷和,“太子既有这份殊才,那更应该早日出阁讲学。我辈上疏恳求陛下更改时间,这哪里又是抗旨了?” 徐阁老做事自有一套准则,不会因为一个七岁的孩童就改弦更张,况且东宫出阁本就是大事,所以还未下结论,只是在思索,“不急,我再想想……你们也再想想……” 李东阳善谋,他捋着胡子忽然眼睛一闪,“或许应该把太子的话反过来听听试试?” 众人咀嚼着太子的话:天一日不暖,便一日不出阁讲学! 反过来想,那天暖了呢? 忽然间恍然大悟! 太子是要告诉群臣,皇帝批过的话那就是圣旨,要遵守。所以即便大臣再上奏折也没用,就连他自己都不会同意。 而反过来听,这是在安抚他们:天一暖,就会读书! 而只要他想读,以陛下对他的宠爱,怎么会有再次推脱阻拦之理呢? 那么东宫出阁讲学必是明年春暖,时间一定就不必担心再拖下去! 这是重点! 皇帝那边你说啥他都同意,只是喜欢拖,叫人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 现在时间一定,无非就是再等几月,只要几个月之后真的事儿能落地,也不是不能接受。 那毕竟还是皇上,为了几个月的时间就非要和皇上过不去? 杨廷和听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这是卷进了这么大的事情当中, 这是被坑惨了呀! 心中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和他说这么多的话。 再仔细琢磨之下又有明悟, “阁老,殿下最后还和下官说,读书似乎也很有意思。” 这话一样关键。 “照你所说,《大学》只是通读,又不了解其中之意,这能有什么意思?”李东阳其实也已经猜到了,“殿下应是怕我们领会不到他的真实用意,所以缀了此句,以表露其春日转暖出阁读书之心。” 徐溥心头微震,手上的一个奏疏也扔在一旁,“那这份折子,的确没有上的必要了。” 第4章 紫禁城 杨廷和走后,一直维持体面的刘健忍不住了。 “为何不上奏?!”刘阁老是极认真的人,类似这种可以被称作变通的法子,在他这边都是一种‘不老实’。 据说他小的时候开始就不是很贪玩的人,叫‘群儿嬉戏,独端坐默’,打小便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 “遍观史书,只有上好乐而臣直谏,何时有过上好学而臣不谏?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诶,刘公不必如此动怒,你且听我跟你说完。”谢迁打着圆场说:“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数次拖延东宫讲学之期,如今都已经僵在了这儿,若陛下就不答应,我们做臣子的,难道抗旨不遵?如今正好殿下表明明年春暖读书之意,日期一定,还有何忧?此局可解,皆大欢喜。” “那若到那时再拖呢?” “不会。”李东阳说:“一,殿下已说了想要读书为陛下分忧,读书即是孝道,孝道岂可违?二、殿下一句‘圣旨就是圣旨,我必将遵旨而行’,那么殿下要遵的什么旨?” 谢迁‘呀’的一声,一拍大腿说,“提前出阁讲学是抗旨,延后出阁讲学,亦是抗旨啊!” “嗯……”徐首辅听了半天终于哼哼出声,“此事,就这样。” 他算算自己的时间,等明年这事儿办成,他也差不多退休,对陛下、对群臣、对自己也都有个交代了。 “徐大人,等等。”李东阳捋着胡子,他还在思考,“杨廷和在时,我不好说。现在他不在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是谁教的殿下。” “列位可以想想,此人知道东宫发生的事内阁必定知晓,于是故意让太子说那些话;了解陛下与我等相争的关键,于是想出了折中之法;更加知道东宫出阁讲学一事的核心。这样的人……” 他这么一说,除了感觉要睡着没有一丝表情的徐溥,其余刘谢二人均是有些动容。 “宾之(李东阳字)的意思是……?” “若不是杨廷和,则必是东宫一宦官,以此人之才必能搅动朝堂,不可不防。” 这让众人心头沾上了一层阴霾。 李东阳好谋,他也提出了好问题。 不过自己细思之后也没什么头绪,于是也只得随它去,“不管如何,今日这事的许多关节,最让人我感到宽慰振奋的,是太子之孝顺。百善孝为先,想来我大明百姓有福矣。” 只要孩子孝顺,哪怕才智稍有欠缺,又有什么怕什么? 大明朝取天下之才,还怕找不到几个辅佐之人? 想及此处,对于如今的太子殿下反倒多了满意和认同。 却说杨廷和退出内阁,天色也不早了。 回去之后整理一下今天的记注,接着便准备回府。 不过在出紫禁城的时候,一直跟着的张天瑞偷偷摸了上来,“介夫,请留步。” “文祥先生(张天瑞字),”杨廷和作了一揖。 张天瑞走上前来,靠得近,“介夫犯了忌讳,但此番徐首辅召见,必是平安而归。” 杨廷和心想,自己还没开口,他这话怎么就说的如此笃定? 两人虽同是中允,但张天瑞岁数大些,此番猜中,杨廷和不介意请教请教:“请文祥先生释惑。” 张天瑞白天虽在太子面前落了下成,但于趋利避害之间似有几分心得,“介夫细想,如你我这样的臣子,只是刚接触了一下太子,当天首辅大人就处以雷霆,这叫什么?” 只这么一句话,简单一点拨,杨廷和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啊,如果首辅大人这样做,给人的印象未免过于嚣张跋扈。 仿佛太子身前的机会,就是他徐溥的。一个即将要退休的首辅,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尤其以徐溥往日的风格,他更不会这么干。 杨廷和继而想明白,难怪今天徐溥那么凶,刘、李、谢三位阁老一句不说。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句话不说。 因为说了,让徐阁老当坏人,你当好人,这很不智。 杨廷和又想,年岁已这般大、几乎没什么政治前途的张天瑞都有这样的见识, 果然宦海深沉呐…… “另外,介夫。今日殿下突然召至身侧,事发突然……谕德大人那边……” 杨廷和皱了皱眉,左右谕德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按职责身负教导、辅佐皇太子之责,一般给太子讲学的也是他们。 现在朱厚照还年幼,如果成年参与政事,必然会有书写奏本的需要,这个时候左右谕德就是太子的秘书。 今天这件事,多少犯了忌讳,直属上司还是会有感觉的。 比如说你在太子面前那种表现,是不是想取我而代之呢? 一旦到这种程度,杨廷和的处置办法也不管用, 因为此时双方争得就不是你教的对不对,而是你做得该不该了。 杨廷和心中也是无奈, 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太子忽然召见,这样的机会本就不多,且当时时间短促,在他想要做些争取的前提下,也只能这样了。 心中想定,也就没什么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下明白了。多谢文祥先生提醒。” 杨廷和一步步离开了皇宫,只留下一个背影。多年的平静,仅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引来如此多的变故。 这就是紫禁城,不是快活无限、浪荡自由的风月之所。 波澜既起,往后的路更是要一步一步想得明白了。 正在乾清宫陪伴父皇的朱厚照也一样在等结果。 老实说,不管把各个环节设想的再完美,没到最后一刻,那便永远是个未知数。 这也是他前世得来的教训,钱不到你的账户,哪怕对方把胸口的毛都拍掉了说明天汇款,你也不能信。 所有的‘差不多了’,都可能会因为任何一个因素的变动而变成‘没办成’。然后人家给你一个理由,说事实情况如此没办法。 昨天晚上喝了药,今天又休息了一天的弘治皇帝在傍晚时分精神终于好了不少。 他没什么大病,就是身子弱,先前又太过辛苦,为了东宫读书的事心情不畅这才病倒。 现在太子懂事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贪玩,而是在乾清宫陪伴他许久,有此一节,皇帝的心总归是平静了不少。 老太监萧公公说:“亏得祖宗庇佑,殿下如此孝顺,陛下得一好儿子,大明也得一好太子。” 他大概知道怎么说话,反正夸儿子,弘治最是开心。 皇帝果然脸色泛喜,“朕,很想看到照儿以后长大成人的样子,到时,我大明也后继有人!” 又过了一日,皇帝的身体渐渐好转,于是下令早朝恢复。 这个消息朱厚照也比较关心。 皇上称病躲了几天,大臣们也不好再继续就东宫出阁讲学一事追打,但现在身体好了就不一样了,这个早朝就是看结果的时候了…… 第5章 上朝 天还未亮,北京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官员妻子们早起给丈夫换上朝服,府里的下人端上小米粥,便是养在家里的小娃娃,有的也起床读书了。 晨鸡报鸣,一抬一抬小轿从各巷弄口出来,虽然多但不挤,这时候应也没有错峰上下班这种事? 朝臣们在宫前相遇、招呼,排列成队,等着守宫门的太监开门。 宫内,皇帝也已起身更衣。 帝国的清晨在这群人的忙碌下开始。 宫门外的臣子们已经开始谈起太子殿下背诵半篇《大学》的事迹,人们互相称颂,或许大明王朝又可得一明君? 午门之上设有朝钟朝鼓,钟鼓司的宦官们敲鼓响钟,打开宫门,一众官员鱼贯而入,待鸣鞭之后依次过金水桥抵达奉天门丹墀,在御道两侧相向站立等候,其中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设御座,称为“金台”,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穿着全服铠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校尉握刀站立。 皇帝到达御门后,钟鼓司开始奏乐,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早朝会讨论进京、离京的人员名单。有的皇帝会接见,有的不接见。此外还有些边关紧急要务。 当然,东宫的教育那也是头等大事,讨论着讨论着,总归是要有人提出来的。 皇帝是个性格有些软弱的人,不然也得不到儒家生的夸奖。他虽然下旨明年春暖以闻,但实际上也做好了要被喷口水的准备。 “咳!”一般官员在出列时要咳嗽一声,这叫‘打扫’。 也有打招呼的意味在里面, 不然同一时间你也出列,我也出列,他也出列,那不就乱套了吗? “臣徐春有本启奏。有给事中万通狂悖妄言,触犯天颜,以致陛下龙体欠安,实为不忠之举,臣请陛下革其职,去其官!” 万通知道自己害得皇帝身体不好,这一节哪怕有什么为国为民的理由,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认罪、请死。 反正皇帝也不会杀你,杀了以后叫人还怎么劝谏? 万通知道如此,所以有人弹劾他之后,也立马出列跪下,“臣,死罪!” 皇帝皱了皱眉头,他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人。 杀是杀不得,我可以不理他。 谁叫他说我儿子成不了才。 “有关东宫出阁讲学一事,朕,已有了决断,如今天气日寒,太子年幼。朕决定,待春日转暖之后再行办理。” “臣,有本启奏!” 忽然间有官员高声唱奏,一脸正气的出列。 这时候刘、李、谢三人目光都到了徐首辅的身上。 开始了,不知道首辅大人今日如何平衡。 “陛下,弘治三年状元郎钱福曾有一首《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太子殿下事关江山社稷、天下万民,一刻也等不的,哪里还有明年春暖?” 此言一出, 皇帝也默然不语。 十年来,其实他也习惯的差不多了。甭管怎么样,总有人总有角度来喷上一喷。 有时还会‘群起而攻之’。 这才一个人,不算什么场面。 而且大明的臣子胆子大,他们敢跟皇帝叫板,又有一御史出列说:“陛下自弘治七年始,便将东宫出阁讲学一事一拖再拖,封了东宫官又下旨仍以旧职供奉。陛下爱子之心,臣等并非不理解。然,殿下已七周岁,这样的年纪百姓的孩子也该随师学习,居住于外了,况且是天下之本的太子呢?” 这话说得,就是明摆着讲我们不相信皇上你的话了,什么明年春天,去年您就说今年春天! 而且皇上你也别听着来气了,我们被忽悠到现在,我们还来气呢。 不过朝堂上,虽然三两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但徐溥这样的阁老重臣却始终老神在在,不发一言。 皇太子那句话反过来理解,不是所有人都能悟到的。 皇帝不想说话,上奏的臣子胡乱扯一通,慢慢竟安静了下来? 弘治感到惊奇,今日怎么没有形成一哄而上,满殿附议的场景? 他眼睛不禁飘向一边的徐首辅。 老头儿双手插在袖口,半低着脑袋,皇帝从上面看下去,除了能看到脸颊上的老年斑,其余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他不动作,皇帝也要找他。 “徐爱卿,依你之见,这事该如何办理啊?” 徐老头儿躲不掉了。 他慢悠悠的晃出队伍,抬起胳膊,“启奏陛下。臣要向陛下贺喜!” “喔?”这话没头没尾的,弘治皇帝听得不是很明白,“朕有何喜啊?” 徐溥语速极慢,“臣已听闻,宫中处处在传,太子殿下不忍陛下批阅奏疏之辛劳,欲为陛下分忧!殿下之孝,岂非我主之喜?岂非大明之喜?” 夸儿子的话,是越多越好的。 弘治皇帝展颜一笑,“是有这么一回事。赖祖宗庇佑,朕的皇儿很是明理懂事。” 皇帝认了。 满朝文武自然一齐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徐溥的话,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着急的大臣听了便知道:太子已露向学之心,陛下又宠太子如此,那这事还有什么问题? 皇帝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认了太子孝顺这事, 自然就是认了儿子要读书认字的心意, 既然儿子有此心,你这个当父亲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后拦着不让儿子求学上进? 古往今来,这么糊涂的人也没几个? 徐首辅的话似乎词不达意,完全偏题,但似乎又把最关键的意思给说了出来? 明年春暖读书,不仅是皇帝的意思,也是太子的意思。 皇帝也不是太笨,有了首辅大人的同意,他的底气足了起来,“太子孝顺,已流露出心向圣学,为君父分忧之意,列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太子…… 太子只是个孩子,而且这事儿是真是假? 朝堂上的人心理嘀咕,却也不好在这个场合直接发问,总不能说皇帝你说谎,或者让太子过来证明一下。 下边,谢迁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微臣听说殿下已能背诵半篇《大学》,在民间这也是千里难寻的少年天才了,想来剩余半篇也用不了几日,因而奏请陛下选定教授殿下诵读圣学人选。” 原本众人还有疑虑, 但谢阁老一下子又把事情往前推了一步。 太子背诵半篇《大学》之事自然是内外皆知,谢阁老说的对,下半篇也是要有人教的,总不能还是找左中允? 堂堂太子找个老师自然不缺,但现在并未正式出阁讲学。这样的话,由谁去,总归是皇帝点个头才算名正言顺。 于是原本还在关心什么时候出阁讲学的臣子们,心又提了起来。盖因这样每日和太子相处的机会,虽然只是临时,但一日之师,那也是师。 “谢阁老此言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 …… 此时的坤宁宫, 朱厚照正在陪自己的母后聊天。 皇后母仪天下,自己又是高贵雍容,一身母性的光辉让人感觉很温暖、很愿意接近。 “照儿。母后听说过那个左中允杨廷和,此人虽有小才,但只是赐同进士出身,你要读书习字,为何只叫了个学识一般的小官教你?” …… “阿嚏……”想要低调几日的杨廷和连续不断的打喷嚏,他觉得鼻子痒,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第6章 制高点 朱厚照有些无语,进士出身的,怎么就叫学识一般了? 其实杨廷和的表现还是非常好的,机智聪明,有礼有节。 再加上他知道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心中自然是愿意将其留在身边。 只不过,他上次给杨廷和挖了个坑,现在还不能这么干。 这样干了,反而是在害杨廷和。 私自教太子已是忌讳, 太子再垂青? 这样一来,他必定会被人给嫉恨。 反倒是就此将杨廷和忽略,他才安全点。 反正时间还长得很,不急在这一时。 或者把他贬出京城? 略微思索后,朱厚照便对皇后说: “母后说的是。我先前不知道左右中允只掌记注,他们也从未和儿臣说过话,只是碰巧见他们在旁边也就叫了过来。说起来,那个左中允算是寻常,右中允快五十的年纪了还被儿臣吓得胡子都发抖。” 张皇后听闻,忍不住捧腹一笑,一双凤眼如月牙般,“照儿真是调皮,怎么能吓先生?” “是儿臣的不对了。”虽然作揖道歉,但满脸都是笑容。 皇后也并非真的责怪,一样笑得眉眼弯成细线,自然就说的好话,“他牢记职责,知道进退,倒算是个明事理的。胆子嘛,小一点也没什么的。” 朱厚照没想到皇后竟然这么说。 这找谁说理去? 不过他并不在意张天瑞的前途,所以转头又说起其他事,拉起了家常。 “母后,过几日儿臣教母亲一个纸牌游戏,算的上是一种连猜带唬人的技法,献给母后之后也好给母后添些乐趣,而且这游戏人数不限,老祖宗也可以玩。咱们始终是一家,一家人要过得热闹些才好。” 朱厚照所说的老祖宗,是皇帝的奶奶。 成化年间,万贵妃作乱。害死了许多成化皇帝的孩子。 弘治皇帝被宫女、太监秘密收养,后来又被周太后也就是他的奶奶接走抚养。 张皇后听闻儿子有此心,自然是万分喜悦的。 “照儿就是孝顺。” 朱厚照故意展现孝这一点, 一方面是接受的教育使然, 另一方面这也是他权力的源泉。 此外,他有一个想法,类似于嘉靖皇帝大礼议背后思虑的想法。 就是道德制高点。 明朝的臣子们始终占据了这点,所以历代皇帝们要么认怂,要么就顶着残暴的历史骂名硬刚,要么躲起来不搭理。 只有认怂才会得到他们的认可,其他的怎样都不行, 因为他们总是占着大义。 这其中,嘉靖皇帝是玩得比较好的,他虽然不是什么好皇帝,但是揉捏大臣是有一套的。 他花了二十年去争一个‘礼’字,在朱厚照看来本质上就是一个舆论的争斗,背后则是权力。 不争这个礼,文臣们把圣人、祖宗搬出来一个个排列好,告诉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当个皇帝到头来头等大事是“听话”。这怎么能行? 争了这个礼便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理解圣人的话,凭啥你们这些臣子理解的就对, 我以及支持我的臣子理解的就不对? 难道圣人打电话告诉你的? 写下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话不妨说,理不妨辩嘛。 到后期,嘉靖皇帝那就是出神入化,你再和他谈圣人的话、圣人的规矩那都是扯淡,他比你还懂。 如果你非要说我的不合圣人之道,那就来辩。辩来辩去,皇帝总归是占有优势的。 因为哪怕辩不赢他也可以物理消灭你。 现在朱厚照也要站到这个道德制高点,先扮演一个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出来,到时候他就是天上地下无人能挡的好太子、好皇上, 而且他计划中要办的事,没有哪一样不是为了服务百姓,为了振兴国家,到那个关口,就让这些道德先生自己说, 谁赞成,谁反对! 这帮家伙天天都在讲仁义道德,在讲忠君爱民、为民请命、淡泊名利。 那就好好来讲一讲,朱厚照能在舆论场上卷死他们! 坤宁宫外,一名宦官缓缓而来。 “皇后娘娘,陛下下朝了。” 朱厚照眼睛一闪,他其实心中想要知道今日早朝的结果如何,不过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结果已定,急也急不来。 这份临事静心的功夫,也是多年经验养成,因为以前因为急、慌而办错过许多事,吃过许多亏。 张皇后收拢衣袖起身,“照儿,你父皇喜欢你陪,这便和母后一起去,若是陛下心情不悦,你要记得多讲好话。” “好的。” “希望不要有什么不开眼的臣子乱说话。” 朱厚照又含着笑说:“应该没有。” 等他们到了乾清宫时,果然看到了弘治皇帝一张放松的小脸。 “照儿,快过来。”皇帝身体像是好了许多,快步而来拉上他的手,邀功的说:“皇儿的事,父皇给你办成了!就明年春天,出阁,读书!” “儿臣谢过父皇!”朱厚照配合得给他跪了一下。 儿子跪老子,天经地义。 “哈哈哈。”皇帝畅怀大笑。 张皇后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她原本也知道大臣为了太子读书的事情和皇帝闹了很久的不愉快,现在终于搞定,便再也不用像之前那般担心忧虑了。 “臣妾恭喜皇上。” “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朕的喜事,也是皇后的喜事。等过些时日,朕让礼部备好仪式,定要隆重一些!” 皇后喜不自胜,“陛下,既如此,臣妾也想提一个请求,请陛下成全。” “好。皇后说来。” “读书之事在寻常人家也是大事了,何况是天家?臣妾请陛下为照儿选一个博学之士。陛下可知,照儿为了早日认字为陛下分忧,昨日竟找了一个赐同进士出身的左中允。” 听皇后这么说,皇帝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儿子的孝顺,所以心中已是一万个答应。 而且皇后的这个要求也算不得什么,哪怕她不请求,一旦他知道也是要做的。 “此事确为不妥,皇后莫急,今日早朝此事也有提及。朝廷抡才大典,早已聚拢了一批德才兼备的鸿学大儒,这人选怕是皇后选都选不过来。” 张皇后说:“那便一齐派过去,以后照儿都能请教。” 朱厚照脸一黑,他虽然不讨厌读书,但塞一屋子老学究天天和他讲仁义道德那也挺头痛的。 “嗯,”皇帝点了点头,“容朕思量一番。” 弘治皇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朕有些记不清了。这个左中允是谁?” 旁边的朱厚照脱口而出,“父皇,他叫杨廷和。” 他想着给未来的首辅大人露露脸,搞个简在帝心什么的。 谁知道皇帝说:“喔,原来此人是赐同进士的出身,以往朕倒忽略了。既然如此,便依皇后所请。” 第7章 墙 回东宫的路上,刘瑾比以往话更少了些。 今日早朝之‘异常’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外臣的尿性他这么多年也是知道的,认准了一个死理,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然而今天这一遭又怎么解释? 太子,还是以前的太子嘛? 细想起来,以往爱玩的‘神兵’以及各类玩具现在忽然半分兴趣都没有, 以往调皮跳脱,每日闹得不行。 现在呢,安静内敛沉默,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做自己的事,而且还会静静的思考事情。 这样的太子他何曾见过? 一直到傍晚,他都比往日陪着更多的小心。 太子似乎也不在乎他,他要是多说太子就回应他,要是他少说,太子也任他去了。 晚上殿里点起了蜡烛, 这没有电灯的年代,天一黑之后很多事情就不方便了,即便有蜡烛,光也不足。 朱厚照今天还是满意的, 除了最后一不小心坑了一下杨廷和。 但是想来他应该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未来的首辅大人应该不会那么在意的? 心中安定以后,他站在撷芳殿外的廊檐下,看着漫天的繁星,竟有一种孤独感。 尽管东宫里人来人往,他一个人要几十上百人伺候,但很多时候他似乎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沉默。 好在他前世就是惯于独处的性格,生活在喧嚣的大都市是不得已之举。 更多时候,他还是在想,如果可以的话, 不用上班、打卡、写周报,而只是每天享受时光、读几本书,这似乎才叫生活。 现在嘛,勉强算是差不多,至少能睡饱? 翌日, 刘瑾站在门口禀告,那里因为开门射进了阳光,与屋内阴影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李旻求见。” “李旻?” 刘瑾回:“李旻乃左春坊左谕德。也就是……杨廷和的上司。” 朱厚照若有所悟。 “让他进来。” “是。” 也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留着长到胸前的胡须,约莫五十多岁的一个男人进来, 他也没看自己,径直跪下:“臣左春访左谕德李旻叩见殿下。” “李先生请起。刘瑾,搬个凳子给李先生。” 这不算什么过分的优待, 不过他却不愿意起身,叫朱厚照有些意外,于是认真的端详起了这个人。 “殿下,臣今日是来求殿下降罪。” 这话说得很是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先生何罪之有?” “臣身居左谕德之位,担负教谕辅佐殿下之责,亦有管束下属之义。然旻,一未守职尽责,至今未能授殿下一字一句;二又有左中允杨廷和独留奏事,因故犯忌,每念及此,臣心中实为愧疚,因而恳请殿下治臣之罪。” 他这么一说,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但确实是意料之外。 朱厚照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体制的威力, 它给所有人一个角色,不管这个角色是高是低,实际上都有一个行事的界限, 越过去,可以,但是什么后果难以预料,哪怕你是皇上。 一个人,要对抗这一切,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因为敌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无形的规则。 “李先生,先起来。”他在发呆,也不好让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一直跪着。 他在心里想,其实……本来就知道当一个好太子、好皇上也是很困难的,这一点自己之前就预料到,所以算个什么呢? 皇帝,命令人可以。 接命令的人做不好,杀了他也可以。 像是崇祯皇帝,一个不行咔嚓了换下一个。 但是那样是治不好国家的。 而且如果朝中的臣子总是不配合你,扯后腿,每一件事做也能做,但要牵扯极大的精力。 朱厚照在思考,一直不说话, 李旻也不好说话。 “李先生,是哪一年的功名?” 李旻心中诧异,沉默了半天,忽然扯得是哪出? “罪臣有幸,蒙先帝不弃,于成化二十年甲辰科状元及第。” 好家伙,状元。 谕德和中允还真是不一样,右谕德王华也是状元。 “十年苦读,殊为不易。三代以来又有几个状元?轻易便降罪去职,我心中不忍。况且,我还想日后多多请教李先生。” 儒家讲究士为知己者死。 李旻是个美髯公,也是特讲究文人排场的那一类,说白了被圣人学术洗透了脑子的。 如今他本是请罪,皇太子却温言宽慰,实是令他铭感五内。 “殿下!臣何以报殿下之恩呐?!” “自然是尽职尽责,为国为民。至于请罪之事,便不必再提了。”随后,他又语气悠悠的问,“杨廷和的事,引起了非议吗?” 李旻回道:“陛下盛赞殿下孝顺聪慧,于杨廷和这一节倒是未有追究……但朝外议论……也是有的。” “既然父皇都不追究,李先生你这是何苦呢?” 李旻有些为难,“……臣心中觉得有愧于殿下。” 朱厚照心中叹息, 他是不会惩罚杨廷和的,这样就会给人感觉,太子用完了人就把人给抛弃了,那以后别人为他办事是什么感觉? 相反,如果给他干活儿都有好的结果,那又是什么感觉? 即便这些都不提。 就是杨廷和这一个人,朱厚照也要想办法让他心服口服,以后听命行事。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能在非议之中过多回护杨廷和, 这样话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哪怕李旻作为上司去给杨廷和颜色看,他也不能说什么。 这于他的本意不和, 但却是必要的妥协, 所以才说,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只是不知道杨廷和能不能理解他的用意?想来……首辅大人心胸宽阔,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另外,现在李旻也不知道太子的用意,一个七岁孩子的心思叫他怎么猜? 但太子当前,詹事府的官员是升是贬,是用是逐,自然有请示太子之理。 “杨廷和该如何处置?臣请殿下示下。” 朱厚照一听瞬间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问得相当有心机,令人不爽! 尤其他前面温言善语了半天。 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回答不用处置?那好了,太子竟然主动护你,这样杨廷和必遭他人嫉恨。 回答处置?那好了,太子要处置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样,他这个上司是吃定了杨廷和。 但也不能就说李旻的心思不对, 换做朱厚照自己在他的位置上估计也会有所动作。 不然人家踩了你的底线,你什么动作都没有,以后岂不是天天过来踩? 世上事,太难说。 朱厚照推开了窗户,看着外面红色的墙也陷入了沉默。 他穿过了这紫禁城的一道墙才发现,墙外面,还是墙。 第8章 庸人 皇太子年岁不大,几乎也没什么正事。 那么李旻突然求见所为何事? 那一幕,负责记注太子言行的张天瑞和杨廷和都看在眼里。 那日两人的选择不同,今天来的人就是左谕德而不是右谕德。 “介夫,一会儿谕德大人若是问起来……你也要早作思量才是。”张天瑞帮不了太多,但提醒还是可以的。 杨廷和的眉头皱得老深,虽然看起来依然平心静气,但是心中已有波澜。 说实话,他倒不是意外于这事发生,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自己的运气差了不少? “文祥先生,你觉得殿下会如何做?” 张天瑞理解他的心情,如果要解这个套,似乎这个时候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殿下了。 “殿下的心思难猜。你也知道,你我二人与殿下接触不多。论对殿下的了解,我们两人加起来还不如刘公公半分。” 这话不好不坏,只是说了事实,但巧就巧在,刘瑾刚好在这个时候过来,听也没听清,只听到提到自己,“张中允,刚刚说了咱家什么?” 刘瑾的声音让张、杨二人一下子头皮发麻! 这些阉人最是记仇,背后议论被撞见,这下坏了! 刘瑾那双眼果然如毒蛇一般盯着这两个小官。 杨廷和和他对视了一下,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了! 他可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干啊! 看那刘瑾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稀里糊涂的又得罪了人! 其实这些东宫的官员都知道刘瑾是最不能开罪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又是个小人,得罪了这种人,你在东宫还能得了好? 张天瑞胆子也不大,那日被太子都吓了一跳。 今日碰上这样的事,此时心中也是万分懊悔。 于是急忙往回补救,“刘公公……误会了,刚刚我与介夫说的是,刘公公侍奉殿下尽心尽力,如今殿下孝顺聪慧,其中也应有一份刘公公的功劳才是。” 杨廷和脸色僵直:你解释就解释,干嘛带上我啊?! 关键张天瑞的这套说辞虽然是往好了说, 但也要考虑人家刘瑾信不信啊! 文臣们动不动还去陛下那边告状,说刘瑾带殿下玩耍过甚。 喔,你们两个在背后说的就全是夸我的话? 这么笨得人怎么可能在政治旋涡中生存? 这下好了,本来啥事没有。现在就是让刘瑾相信:他杨廷和在背后和别人议论他。 虽然还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好话。 事实发展也是如此,刘瑾压根不信张天瑞的鬼话,现在这东宫,连七岁的孩子都很难忽悠,还想忽悠他? “哼!”刘公公怒甩了衣袖,本来想发作,不过想到刚刚殿下的交代,还是压了压火气,“杨中允?” 杨廷和心中一紧, 张天瑞说那么多,又不是我说的,你叫我搞什么? “殿下召你过去,你快些。不要耽误了殿下的大事。” 呼…… 大喘气吓死了。 杨廷和也这才明白,若不是殿下要召见他,估摸着刘瑾也不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遵命。臣这就去拜见殿下。” 话音刚落便抬步离开了。 走了一人,就留下刘瑾和一直拱手执礼的张天瑞, 老太监的性格也不是好说话的,你敢让他不高兴,他就敢要你的命。 “张大人。”老太监声音拉的老长,而且行了规规矩矩的大礼。 张天瑞本就胆子小,这么阴阳怪气的,大冷的天汗都下来了,“刘公公……客气了。” “咱家没想到,张大人还挺会替咱家想,背后都在替我这个奴婢鸣不平呢?” 这话一讲,张天瑞就知道自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干脆正色道:“刘公公,我与介夫都乃堂堂正正的君子,言语之中即便提到刘公公,也不会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话!” 这话讲得刘瑾更加来火,你们是君子,那就是说我那样想是小人了?! 不过说到底,他一个太监能对朝廷命官做什么呢? 无非是玩些阴的,此时此地,他也不能抓人、去官。 张天瑞硬邦邦的他也就无奈了。 于是恶狠狠的‘哼’了一声,“咱们走着瞧!” 一个张天瑞,一个杨廷和,这两个中允官在东宫算什么东西? 看着拂袖而去的刘瑾, 张天瑞也开始后悔焦虑起来, 原地转悠着,陷入了不知所措之中。 这以后在东宫当值,岂不是寸步难行? 这便也罢了,被这种人记恨上,怕不是九死一生。 他今年已经48望49了, 老实说,半辈子了混这么个小官,还是个清水衙门,他也不想太多,平日里低调做人,只想着什么时候辞官养老。 虽说东宫一旦登基,他们这些人可以扶摇直上。 然而当今圣上不足而立,正是青春年盛,等到那天他张天瑞估计都快老掉牙了。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一时间是手心冒汗,脑袋晕眩。 却说杨廷和这边,到了撷芳殿之后,看到自己上司跪着,那么他也没什么二话,只能跪着了。 “人我叫来了。李先生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呢?”他质问李旻,“杀了他吗?” 杨廷和:??? 李旻心中一顿,他没想到太子的语气竟然这样生硬。 而且人家聪明,又把话给踢了回来。 “殿下明鉴。杨中允虽然有错,却也罪不致死。” 朱厚照追问:“那你说,该怎么罚,李先生也算我的老师,今日你来教我。不管是去职流放,还是收监关押,本太子都会从善如流。” 太子的话可一点都没有回护的意味,传出去,杨廷和也不会被嫉妒。 李旻心中则多了几分认真, 来的时候并不知晓,太子竟然这么难缠。 原本他以为,先前的那个问题太子不会细想,回答了一句也没什么,也让杨廷和瞧瞧他的厉害。 没想到成了殿下处处反问他。 他要是说重了,出了东宫,同僚也会说他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殿下息怒,臣知罪!” 朱厚照不禁翻了个白眼,一个庸人而已,跟我玩心眼,玩不过就知道磕头称告罪。跟皇上那边估计也就两句话: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息怒臣知罪。 我解决不了你提出的问题,但我可以解决你。 “哼。这样的事,闹到我的跟前,你们两个脸上有光吗?” 杨廷和一口气闷在胸口:殿下,我闹什么了? “李旻。” “臣在。”此时他的心里对今天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没底了。 “你是杨廷和的上司,也是我的老师,我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朝廷法度哪里知晓?究竟怎么处置,你若不肯愿意教我,那我可真要治你的罪了。” 李旻心中苦,没想到太子不愿意放过他。 心中想了又想,今日演化成这样,追根究底还是太子不愿意处罚杨廷和。 因为如果想,那就不会有这一切。 “臣岂敢。臣斗胆认为,罚…俸一月。” 朱厚照转向另一边,“杨廷和,你服不服?” 老杨给折腾的心气儿都没了,“臣,心服口服。” “那就这样。你们都下去。”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服,一点点退了出去。 刚到宫外,杨廷和像小乖猫一样低头跟在李旻身边,本来想说几句好话,结果就看到人瞪了他一眼,还怒甩衣袖,“哼!” 杨廷和:( t﹏t ) 第9章 戏文(一) 没过几日,宫里传出一道旨意:令侍读学士王鏊进詹事府少詹事。 王鏊此人年少聪颖,八岁能读经史,十二岁能作诗。成化十一年中殿试一甲第三名,人品贵重,极富才名,是弘治年间有名的正直清廉之臣。 虽然和张天瑞一样四十七八岁。但王鏊的仕途显然耀眼的多。 没办法,和王鏊放在一起讨论的是谢迁这样的人。 因为成化十一年这一科的状元正是现如今的阁老重臣——谢迁。 且当年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这事还有得论呢。所谓‘文让王鏊,貌让谢迁’,说的正是此事。 王鏊八股文制义的辞令之妙冠绝一时,当时连中解元、会元,名气大得很,仿佛状元也是十拿九稳了。后来唐伯虎都称赞他: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只不过到殿试的时候,状元却是谢迁。 本来也没啥,但事儿就出在这谢迁太帅了。 谢阁老年轻的时候仪表堂堂,长相俊伟,哪怕现在岁数大了也是老帅哥一枚。 这就不免让人说三道四。于是人们说:文让王鏊,貌让谢迁。 除了文章一绝之外, 王鏊在品德方面的评价也很高,用现在的眼光去看,甚至到了有点沽名钓誉的地步。 比如,他和朱厚照的外祖父,皇后的父亲张栾有些姻亲关系,这是在张栾显贵之前就有的。 等到张栾封了寿宁侯,王鏊就不与他来往了。 意思就是:我王鏊不是攀附显贵的人。 这就是个把儒家的道德观念贯彻到底的人,一个老头儿,一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老学究。 “于乔(谢迁字)的意思,殿下背后有高人?” 太子出阁读书一事终于有了解,这两个老头也偷得半日空闲,寻了一处亭子,煮酒品茗,做点风雅的事。 当然,朝廷里的事还是要拿出来论一论的。 谢阁老仪态端正,有古君子之风,偏生一张会侃大山的嘴。 “此事其中曲折,济之(王鏊字)刚刚也听了,难道济之相信这是一个七岁孩童的智慧?若不是对陛下与臣子之间的关系拿捏的巧,这事儿如何能成?” 王鏊是个直人,但不代表他不懂政治,不然也当不了大官。 然而,他们两个自己心里又很清楚,东宫那边,说到底就那些人, 太子殿下又刚七岁,哪里有什么神秘人物在背后。 因为难解,所以想解。 而一旦真有这样的人物,凭借对朝局这样的掌控能力,真不知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亭外一袭秋风吹来,吹起官袍的衣角。王鏊伸出胳膊挡了挡风。 到此时他才明白,谢阁老哪里是和他来谈笑风生,大概是知道陛下给自己升了官,以后与太子的接触就多了。 “济之,此番陛下升你为少詹事,徐首辅包括内阁都是一致同意的。济之的才德陛下都是嘉奖过的。就是殿下近来变化不少,济之或许可以寻机一探究竟。” “我听说殿下这次既孝且忠,殿下这样年幼却有这样的品德,于乔也不必过多忧虑。” “忧虑倒也不是……”谢大帅哥笑了笑,“只是确实很好奇。” “哈哈。能叫于乔好奇的事,那我也要去见识见识才行。” …… …… 入冬前的天气忽然阴沉了下来, 起床时还发现天上落了雨,殿前有一些花坛, 花坛里种着草木,雨水压得它们也垂了头, 朱厚照看着廊檐上滑落的水滴,享受着此刻的宁静。 刘瑾在一旁不敢打扰,他总觉得殿下不像个孩子。 其实朱厚照也懒得装了,人活着,装一时或许可以,但一直装那就是折磨,搞不好还弄成心理变态。 “刘瑾,左右无事,陪我溜达溜达去?” “殿下,天儿还有些下雨呢。” “没事,小雨而已,打个伞嘛。” 上辈子,他只作为游客来过这个地方。 “奴婢遵命。不过还请殿下多穿几件,今日风有些妖。” 朱厚照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宫女们过来给他一顿折腾,腰间束了玉带,带上中间刻着龙形图案。 小孩子还说不上什么挺拔,但清爽利落还是有的。 朱厚照要了一把纸伞,出了撷芳殿,就着细雨在紫禁城里缓缓前行,下雨时的清新空气让他感觉舒适。 唯一的,不能刷手机让他有些不太习惯,甚至想到那边那个时代,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不用戴口罩。 脑子里也没有特别多的事想,更没有许多糟心的麻烦要解决。 他就是这样一个比较看得开的人。 哪怕作为太子,哪怕知道五百年的时光变换,哪怕知道西方已经开始大航海时代。 但人毕竟不是神,不能什么都解决,更不能他当个几十年的皇帝,大明从此就万世不亡了。 哪里是会那样?自古以来多少帝王,哪一个做到? 即便真的做到了,永远的朱皇帝,就很好吗? 所以说朱厚照也不想那么太多,只是自己身处这个时代、这个位置,而这里毕竟有许许多多活生生的人, 那些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也都不是假的, 所以他还是要做点靠谱的事,把许多太子、皇帝应该办的事办好。 太子沉默前行,刘瑾、张永等人跟在一旁也不敢乱说话。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一切都很安静。 但在皇太子路过一个墙角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两名宫女,大概是因为下了雨,想走的快些,而墙角这边,朱厚照一行又没什么声音。 所以猛然撞过来,一看有人,惊吓般的‘啊’了一大声! 身旁这些人,张永有些武力,见此变故他立马跨步横在朱厚照的身前,“殿下小心!”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朱厚照其实就是惊了一下,没有多么害怕。 年轻的小宫女拎着竹篮,也只是轻轻碰到了他。 尽管如此,两个小姑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跪伏在地,阴冷的小雨点打在她们的身上,边上还有洒落了一地的茶叶,茶叶落在浅浅的积水中一下便湿了。 所有人心头如雷鸣般‘轰’了一声,即便早起昏昏欲睡的太监也似遭了当头棒喝一般。除了反应极快上来护住朱厚照的张永,其余人全都跪了下来! 那两名身着淡白色服饰,身形瘦削的宫女手掌压在冰冷的潮湿石板上,惊惧道:“奴婢误撞了殿下,请殿下饶命!” “大胆奴婢!竟敢冲撞殿下,是嫌命长了吗?!”刘瑾这时候开始了,他声音尖锐,还有愤怒,仿佛是要吃人一样。 “起来,我没事。”朱厚照捏了一片落在自己身上的茶叶,放在已经倒了的篮子里。 可惜虽然他这么说,这两位宫女还是不敢动,似乎她们也觉得今天一顿责罚少不了。 刘瑾急切的说:“殿下,这两个不长眼的奴婢差点冲撞了殿下,岂能轻易饶恕?” “她们不是故意的。快起来。” 跪在地下的两人不知道太子的心思,但说了两次,便也试着去相信,“奴婢……谢殿下宽恕之恩!” 排在前边儿的姑娘慢慢的起身,她的衣裳都湿了,尤其是袖口那边,刚刚跪得急,哪怕沾了水也不敢乱动。 她们的个头也不高,甚至年岁看着都不大,素净面容,纤弱身形,算是纯洁而好看的,只是在这种惊吓的状态下,满面无血色。 “这些茶叶,应该还能用?”朱厚照嚼了一口,嫩,也有一点涩和苦。 刘瑾比主人还不客气,恶狠狠的说:“殿下问你们话呢!” 为首的宫女应比另外一位年长些,滑嫩的皮肤只有眼角右下点了一颗很轻的痣,白得让人觉得皮肤很薄,虽微微低头,也给足了人白净纯美的感觉。 “回殿下,这些洗洗还是能泡的。有时,奴婢们还会用雨水浸泡,所以不碍事的。” “这样便好。” 说完他转身离去。 直到他在视线里渐渐消失不见,两名宫女一下子像泄了气一般,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她们深深吸了口气,相视而笑,仿佛在庆祝劫后余生。 “秋云姐姐,你哭了?”刚刚吓得一句话没说的那位,有些惊异的问。她从未想过一向不会慌乱的人会哭出来。 “没有。我是开心。快,我们收拾一下,不能耽误了齐公公的正事。”秋云擦了一下逃出眼眶的泪珠。 即便是稳重的性子,刚刚的那个时刻她也是无力且害怕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 “好。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还好……殿下应该是个温和的性子。” 秋云自然也这么认为,但还是提醒,“我们不要在背后胡乱说殿下,尤其今日的事,谁也不要告诉。” “这是为何?” “你我毕竟冲撞了殿下,虽说是差点儿,但说起来也是惊吓了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么疼爱殿下,即便殿下温和仁厚,但……” 这么想,事情似乎还未结束。 刘瑾也是奇怪,“殿下,今日为何饶恕了那两位……?” 朱厚照说:“有意和无意总归是不一样的。她们也不知道我就在那边。之后你们也不准去找他们的麻烦。” 他转身这么吩咐,但看众人的表情还确实是有些怪。 于是不由皱了下眉,仔细一番思量之后略有所悟。 出了这事,破坏了心境,他也不想再游荡了,主要还有些冷。 一回到东宫之后,他马上就叫来张永, “派人去看着刚刚那两个宫女。” 张永有些意外。 殿下的这个命令令他有些意外。 刚刚已经饶恕了,现在还去看什么? “是。” 这时,刘瑾也从外边儿进来, “殿下,新任詹士府少詹事王鏊求见。” 第10章 仁字下笔 王大儒士来的正是时候, 其实宫里的生活多少是有些无聊的。 朱厚照不是个很厌恶读书的人,咱们老祖宗还是很有智慧的。 只可惜,他这个文言文的功夫是真不够,想看都看不懂。 除了确实想请教, 朱厚照本来也打算争一下道德制高点, 先把仁义礼智信这些争上再说,把这个人设立起来。 如果给人一个放荡不羁的印象,那他干点啥都得一帮人跳出来反对。 他可以自己过得很爽。 但他不想成为那种因为祖宗有些事局限于时代没有做好就冷嘲热讽,轮到自己的时候满脑子又都是夜夜笙歌的人。 “……臣,少詹事王鏊,参见殿下。” 一个,不是很养眼的中年男,似乎是肚子有点大。 这是朱厚照的印象。 “免礼。王先生来的正是时候,我有几个字想要请教一下。” 这不是假的, 《大学》里就有‘瞻彼淇澳’、‘瑟兮僴兮’这样的句子, 这玩意儿记忆力好也没用,根本看不明白啥意思。 王鏊看还是小孩子的太子殿下,虽然脸上一片稚嫩,但是还真是捧着书过来向他请教, 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 大明到今日也有一百多年了,传了好几代帝王, 如同以往的那些朝代一样,当前两三位比较有才能的帝王的影响消失不见, 一些不那么靠谱的人、匪夷所思的事都接连出现。 他王鏊有幸碰上一个英主吗? 尤其是那日与谢迁的谈话,其实假若太子身后并没有人教导,那岂不是正好说明太子之聪慧? “王先生?” 王鏊听了太子的催促,心中一惊,马上施了个礼,“臣失态,请殿下治罪。” 朱厚照思索一番, 照理来说不会的, 皇帝那日讲完,定然是仔细挑选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给他送到东宫来。 这样的人,应该是极重礼节的。 “治罪倒也不必。不过,本太子倒想知道,刚刚王先生在想什么?” 王鏊是君子之态, 君子讲究一切无不可与人言。 “启禀殿下。臣刚刚是在想,殿下龆龀之龄,却有如此好学之心,我大明将来必可出一圣君。因而,有些心潮澎湃。” 从这些人的身上, 朱厚照看到的是期待。 也许,官员群体是出了些问题,他们当中有的中饱私囊, 他们成了新的利益群体,兼并土地、聚拢财产。 但也不可否认,有些老学究被儒家洗脑洗得,是真的忠君爱国,真的希望天下好、百姓好。 一旦有一个主君,应了他们的期待,那真是叫士为知己者死, 古人的纯粹,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圣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朱厚照再次把书展开,“但要当一个圣君,字认不全也是不行的。” “殿下之言有理。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既然殿下有所问,臣定然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王鏊执礼,说话斩钉截铁。 朱厚照给说得一懵,行什么? 老实说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认字读书的原因, 这些人,搬弄那些文墨已经成了习惯,不读书跟他们讲话听都听不懂。 于是一老一小竟就这么一教一学起来, 朱厚照是个好学生, 王鏊自然也不会是个差老师, 刘瑾在边上听得仔细,但他对那些东西是没什么兴趣得, 反倒是在琢磨另外一件事, 原本殿下找了那两位,现在又来了这一位, 估摸着是张天瑞、杨廷和入不了陛下得眼啊。 哼,之前可是得罪了他来着。 “刘瑾,去上点茶。” “是。” 老太监开始指挥人,准备这些个东西。 出了门顺道儿便去了两个中允官那里,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把小人得志的嘴脸展现的淋漓尽致。 “咳咳。”张天瑞的状态比那天更差了些,也许是因为天气转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心态出了问题,总之现在身子骨有些像风一样的羸弱,气色也大不如前。 倒是杨廷和还算正常,拱了拱手:“刘公公。” “两位大人好啊。”刘瑾恣意得很,“今日陛下下旨,派了王鏊王詹事专授殿下……张大人,这应该吓不着你了。” 这说的就是当日张天瑞胆子过小,脑子过僵,不知变通的拒绝太子。 刘瑾这样的言行本不必要,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碰到失势且得罪他的人,那肯定在他这里得不了好。 张天瑞哀叹自己好歹也是十年寒窗,如今即将年过半百,却只能受这阉人之气。 晚景还没那么晚,但凄凉却已经是如此凄凉了。 心中无奈,只觉得万木枯尽。抬手称道:“我与介夫……” 听他这四个字,杨廷和心一抖,“刘公公,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刘公公海涵。” 刘瑾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张天瑞心头如沉了一块巨石,越想越是觉得委屈难耐,“咳咳……咳咳……” 杨廷和看他咳嗽的越发厉害,不免担心,“张大人,你没事?要不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张天瑞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栏杆寻了个坐的地方。 话说撷芳殿之外, 先前领了任务的张永小步快跑的冲了进来,走到半路给人拦了下来, “张公公,张公公,何事那么急?”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 “王詹事来了,殿下正在随王詹事读书。如此急切的冲进去,怕是会惹恼了殿下?” 张永也有些犹豫,但想到朱厚照交代给他的事情没弄好,估计也是一顿责罚,于是心中下了决定。 “有什么事,我自个儿担着。” 既然他这么说,小太监也只能无奈摇摇头,给他让了路。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皇太子在王鏊的教导下继续学习读、写,他的毛笔字实在是不能看,自己都不能接受。 正下笔“为人君”时,张永走了进来。 “殿下……” “说。”朱厚照也不抬头,继续往下写:止于仁。 张永过来附耳说道:“殿下,今日遇到的那两位宫女,皇后娘娘有旨意下来了……” 果然如此。 朱厚照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还是只能叹气。 “仁”字第二横,墨水也有些重了。 “王先生,宫里有些事。今日便只能如此了。” 王鏊皱了皱眉头,小孩子读书是很想跑的,这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希望太子是真有事,而不是刚学一会儿就借机想溜。 考虑到是第一次,而且他也不好直接质问太子,虽有些不快,也忍着点点头。 “那臣,先行告退。” “嗯。张永,随我去坤宁宫。”朱厚照说着也起身,掠过了王鏊往殿外走去。 第11章 救人 王鏊是堪比谢迁的人物,道德文章又是那样的厉害。 张皇后知道听到由王鏊代替了那个左中允,心中也不再有其他的想法。 “太子殿下,年少聪慧,又有圣上和诸位大臣的全力培养,将来一定是唐太宗一样的少年英才。” 唐太宗李世民确实在不到二十的时候就已经展现了惊人的才能。 不过张皇后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的人,唐太宗和自己的皇儿没什么可比性,怕是边上这些伺候的,压根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自然也没墨水,捡着一个平时常听说的就往照儿身上靠。说得四六不靠只能算是好笑。 “本宫,也只希望照儿平安长大,将来能替祖宗守好这江山就好。” 张皇后实际上生了两个儿子,只不过另外一个没那么幸运。 弘治皇帝又只有她一个老婆。 可以说,现在紫禁城上上下下就指着朱厚照了。 尤其是张皇后,老话讲母以子贵,皇太子是她一切的依仗了。 “皇后娘娘……” 这时外间来了一太监,獐头鼠目的,眼睛还有些邪光。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那太监压着声音,带着诱导:“启奏娘娘,奴婢下午偶然听到,太子殿下早间在宫内行走时,为一毛手毛脚的宫女所撞。” 嚯得一下,张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神色凄厉的质问:“什么?!太子如何?可有大碍?!” 那太监急忙道:“娘娘莫慌。奴婢问过了,殿下无大碍,应也只是碰了一下,殿下似乎也没摔倒。因此,殿下也饶过了那两名宫女。” 他用词是似乎、摔倒, 这些都是很让张皇后紧张的词。 毕竟朱厚照的身形还那么小。 给成年人撞一下,磕了破了也都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确实无大碍?” “确实如此。奴婢已打听了,殿下在和王詹事读书习字呢。” 听到这么说,皇后心稍稍安定,又嘱咐身边宫女,“你去东宫看看。” “是。” 回过头来,张皇后也是有一股怒火, “去查查,是哪个大胆的宫女?走路都不带眼睛的?万一撞得太子……” 后面的话她自己也没敢说出口。 只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心悸。 于是目光落在跪下面的人身上,此人也在她宫里伺候,但算是边缘人物。 “本宫记得,你姓齐?” 那宦官心中一激荡, 他这样的目的便是如此。 “娘娘好记性,竟记得奴婢。奴婢的确姓齐,名洹。” “很好。” …… …… 朱厚照当时考虑的便是这一节, 他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要说撞一下, 就是掉一根头发,你看皇帝和皇后和不和你拼命。 弘治那么好的脾气,但是有人说他的儿子,他也一样气得脑壳发昏。 而宫里又是很难藏住事的地方, 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人以此去向皇后告密,博得一分向上的希望。 于是他就叫张永仔细瞧着,而且禀告要及时。 因为一两名宫女的性命,在皇后的心里是不重要的,尤其是和皇太子放在一起的时候,那几乎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母后的旨意如何说?” “四十个板子。”张永现在是佩服,他真是服了这个殿下, 事情还未发生,他怎么就能预料到的? 朱厚照听到这个数字不由皱了皱眉, 他是见过那两个小姑娘的,大一些的十六七岁的样子,小些的估摸只有十三四, 身形纤弱瘦削,柔弱如细长的柳条,成年人估计一只手都能掐在怀里, 真要是四十个板子打下去,基本就是个死。 而且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于是他快些赶到坤宁宫,见了面,废话也不多说,便请皇后饶了那两位宫女。 “照儿,你怎么样?”皇后哪有心思关心宫女,看到儿子先上来左看看右看看。 “母后,儿臣根本没有大碍。当时,她们也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张皇后有些坚持,“照儿不必多想,这些做奴婢的,眼里没有主子,今日是没撞到你,但这般毛手毛脚,往后难保不出大事。” 这强词夺理,真是让朱厚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原本也不是很喜欢争强的性格,大多数时候,他也希望皇帝、皇后这两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开心快乐。 但这事关乎的是人命。 要说真有事也就罢了,就这么点事情,让两个如花似娇的姑娘香消玉殒实在是让他难以接受。 于是他再一次正色道:“母后,今日儿臣刚和王鏊王师傅学了大学。《大学》中讲,为人君,止于仁。如今,儿臣并未受半分影响,恳请母后应儿臣之请,收回旨意,饶了那两名宫女。” 张皇后是很疼儿子的,甚至说是溺爱也不过分。基本上是皇太子要什么,她给什么。 “照儿,为何……唉,还是我儿纯善,” 刘瑾听了这话低着脑袋翻眼皮,纯善? 朱厚照再烧一把火,“母后,这事儿不违法度,不违孝道,母后就答应儿臣。” 张皇后遭不住儿子几次三番的请求,“行,既然是照儿求情,那就依了你。” 皇后又改了口,叫齐洹的宦官这时候不自觉的往角落里退了退。他是选错了人了,那两名宫女竟然能让殿下为其求情。 有了殿下的照拂,日后一旦翻身,定然会翻出他来皇后这里告状这本烂账。 朱厚照用余光扫了扫这獐头鼠目的家伙,记住了他的面容。 与此同时又给张永一个手势,他马上领悟过来,快步离开了坤宁宫。 等张永赶到的时候,实际上秋云、冬雨两名宫女已经被按住开始打了, 冬雨是哇哇大叫,哭喊得梨花带雨, 秋云稍好些,但紧咬着嘴唇,眼里也一样噙着泪花, “快住手!” 张永连说带动手,上前把人推开, 监刑的太监呵斥:“哪里来的蠢奴才,你可知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我正是从坤宁宫而来,殿下求情,娘娘已经饶了她们两位了!” 那人有些不信:“冲撞了殿下还有活命的机会?还能得殿下亲自为她们求情?你骗鬼呢!我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还没见过这样的事!” 张永一怒,“假传旨意的罪名难道我会不知?一辈子没见过又如何?太子殿下仁厚无双,别说你这辈子没见过,自尧舜以来都没有几个!快放人!” 两人吵闹的动静都不小,宫中鲜少会有这样的事儿发生。 秋云冬雨两位宫女则忽然燃起了生的希望,这一下一下打下去,还是痛的,尤其她们两个那皮肉,嫩得很。 可惜张永只是东宫的宦官,在皇宫里既无职也无权,面子不值钱,再加上太子求情,这事儿可信度太低,怪只怪从坤宁宫过来太急,等不到一个写在纸上的旨意。 监刑太监看张永啥也拿不出来,冷笑一声:“给我继续打!” 第12章 戏文(二) 眼看自己的面子不好使,张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要是没救下来,事后还不知道太子怎么治他呢。 想及此处,张永也管不了那么太多,先嘱咐一人,“你快去坤宁宫向殿下禀告。” 随后动手上硬的,他揪住老太监的衣领,“老家伙你可想清楚了!我劝你最好暂且等上一会儿,看看我所说的是真是假。你若现在执意行刑,一会儿殿下来了,你岂不是也要赔上性命?哪个对你更好你自己想想!” 张永毕竟人高马大,还添勇武,这气势也不一般。 “你吓……吓唬我?!” “谁吓唬你!咱们都知道宫里的规矩,假传旨意是死罪。你觉得我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还是你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这一通怒吼,倒像是有了点作用。 毕竟老太监面临的两个选择结果完全不同。 “行,今日咱家姑且信你,停手!等等看。” 张永心里松了口气, 他妈的,有时候轻声细语的不好使,都是些吃硬不吃软的家伙。 “你们两个怎么样?” 这会儿才来得及去关心秋云和冬雨两位宫女。 秋云嘴唇有些干裂,洁白的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她趴在那儿,抬头一下都似乎困难些。 张永朝后面看去,屁股部位的裤子已经有些血色了。 “殿下……殿下真的来救我们了?” “嗯。千真万确!” 得了张永的肯定, 秋云这才喜极而泣,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心中害怕恐惧肯定少不了。 “你再忍一下,殿下马上就到。”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真的有人喊了一句,“太子驾到!” 秋云和冬雨对视一眼,心中安定下来,她们自己都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被救的这一天。 “殿下!”先前威武的监刑太监这会儿也慌了,“奴婢参见殿下!” 朱厚照懒得看他一眼,他瞄到了趴在木凳子上的两个小姑娘,“张永,把人带走,治伤要紧。” “是!” 张永呼出一口气,主心骨总算到了。 有太子的一句话,无人再敢有半点阻挠。 也是沾了太子的光,抓药都抓得快些。 到了屋里,太医简单看过,向朱厚照说:“殿下,两位宫女只是些皮肉之伤,涂上药,养个几天就好了。” 还真是赶得快,不然肯定是打死了。 “好,那快涂。” “是。臣先回避。” 打得是屁股,女孩子家家的,肯定不能是太医给她们涂,自然是其他宫女端着药过来。 “嗯,既然没什么,那你回去。” “是。”太医背上小包走了。 剩下屋子里,准备涂药的老妈妈看着太子有些尴尬,“殿下,那老妇就开始涂了。” “好。”朱厚照坐着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秋云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老宫女为啥有些犹豫。殿下虽然小,但毕竟是个男子。 但朱厚照不这么想,他虽然是个男子,但毕竟还是小孩。 “怎么还不涂?”太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像孩子一样单纯。 她们几位一想,太子应该还不知道男女大防。 于是老宫女把盖在屁股上的布给揭开,露出两片臀瓣。 打眼一看就能发现滑嫩的白色顶端有些泛红,这是血丝了,再仔细一瞧又觉得像是剥了皮的油桃,圆润饱满。 当然,大是比油桃要大得多的。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都打的出血了,还好去的及时。” 秋云脸红得像要滴出水来一般。看就看了,怎么还能说出来呢? 该不会真是个孩子,完全不懂? …… …… 宫外, 谢阁老一顶小轿落在王府门前,帘子一掀便能看到外出归来的王鏊。 如今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老爷像是文曲星转世,那是有天大的才气的,否则如何能获得陛下的看重? 往后当了太子的老师,再往后就是出阁入相。 又有谁会隔着轿子的小帘便叫他呢? 这也真是个奇怪的事,不过王鏊一看是谢于乔,便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他二人,同年同科,一起在京为官几十年,还是毛头小伙子的时候互相就认识,这份友谊自然少不了。 “既然到了就进府,于乔为何连轿子也不下?” 谢迁没顾那么许多,他心中奇怪着呢,“济之,昨日去见了太子殿下,可有收获?” 王鏊叹了声气, 皇太子在读书的时候借故离开, 他这种老学究一般情况下是很难接受的。 现在还未正式的出阁讲学,东宫又尙属首次,因而捏着鼻子认了。 但说起来,其实是心中失望的。 “进府说。” 其实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一个太监进了撷芳殿,附耳说了几句,太子就说有事离开。早年间,一些顽皮的皇子会用这种法子逃过课。 谢迁听了后也觉得味道不对, 原本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就没想到是这一种。 “为东宫出阁讲学一事,群臣和殿下之间争了许久。这次,也是因为殿下的孝心,想要为陛下分忧解劳,众人意识到殿下本身已有读书之念,这才作罢。在我看来,这是愿意等这几个月的关键。” 谢迁有些忧虑,“若…先前那般只是殿下用来拖延时间之术,之后怕是……” 王鏊先前陷在读书的礼节之上,对于朝政,还是谢迁更敏感些。 现在他听了这话也意识到或许之后会有大麻烦。 “唉……” “事情还未有定论,济之不必如此叹气。”谢迁劝说道。 “于乔,此番在东宫对奏,我能感觉到,太子殿下不似寻常孩童,望之稳重有礼,教之聪明好学,论聪慧或不亚于当年的宣宗皇帝。有这样的才能,若能教导有方,将来哪怕是当今圣上亦有不及。但若……” 谢迁明白了,“但若只是一种假装好学的姿态,就太可惜了,是不是?” 王鏊不可置否,“我一人倒没什么,但大明、朝廷的损失可就大了。” “所以,济之更不可叹气,既然太子是可造之材,你我不更应当勉励而为,将太子教导成为一时英主吗?” 王鏊受此鼓舞,心中失望稍缓。 “学海无涯苦作舟,希望殿下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正谈话间,府中管事忽然来禀告。 “老爷,谢阁老。刚刚宫中传来一件如戏文般的趣事。” “喔?快快说来。”王鏊催道。 管家说:“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乃是太子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救下了两名宫女。个中缘由,说是因为两名宫女行事不慎,险些冲撞了殿下……” 听到这里,王鏊一紧张,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不会出啥事,“昨日冲撞的?殿下可有大碍?” “老爷放心,殿下无碍的。回到东宫之后,内侍官问:殿下今日为何饶恕那两位宫女?” “殿下说:她们是无意之举,我也没有大碍。不必过多苛责。” 王鏊和谢迁都是极聪明的人,话说到这里,他们大概能猜到为何是太子在皇后娘娘面前救下了。 太子饶了,可不是真饶了。 关心太子的人,可不得把那两名宫女剥层皮? 谢迁猜道:“该是殿下去的及时,陛下和娘娘还未来得及惩戒,才有救人这一说。” 故事到这里,也就那么回事,不算什么。 但管家又说:“好叫阁老知晓。此事传开,乃是因为殿下料事在前,回东宫之后便吩咐内侍官张永仔细关心了那两名宫女。否则,皇后娘娘一道旨意,又怎么来得及?” 王鏊和谢迁下意识的相视一眼,“殿下竟思虑到了?” 这便不简单了,不只是聪明,更是一种仁厚。一个太子,竟然愿意为了宫女花心思,这还不够仁吗? “是了。” 管家的确认这让王鏊忍不住起兴击掌,“当年北宋仁宗忍渴而归,流为一时美谈。今我大明可出两世仁宗,必甚于赵宋!” 这话不读书是听不懂的,但谢迁是谁?听完之后哈哈大笑,“可贺!可贺!” 宋仁宗是评价极高的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深受爱戴。 说他忍渴而归,是指有一次宋仁宗在后花园行走,因为口渴一直往后看,但是什么也不说。 回宫之后立马找水喝,吨吨吨的几大碗下去。 这让身边的人疑惑,皇上想喝水还不容易,怎么会渴成这样? 仁宗解释说:我刚才回头看,发现没有人准备茶水,如果我问起来,就会有人因此而被治罪了。 由此,众人皆知皇帝的仁厚。 文人大概都是喜欢这一类可以像故事一样说出来的事迹的。 所以皇宫里的事,很快便传了出去。 王鏊兴奋,开怀畅饮,并且立下宏愿说:“于乔说的对,太子有这样的美德,我一定全力教导,使之日后可以成为媲美尧舜的贤君!” 好家伙,刚刚还是当今圣上不及,现在就是可以媲美尧舜了。 可见仁这个价值观,在儒家文人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济之,你再想想,殿下半道借机离开,也许不是借口,岂知不正是因为救人?!” 这话一说, 王鏊恍然大悟。 “当时殿下说得正是去坤宁宫!”他一拍脑袋,自嘲起来,“可笑可笑!我这气量差得太多,竟为此长吁短叹,哀叹不停,原来殿下是为救人而去。” “哈哈哈。此事是喜不是忧。济之心中的忧愁也可解了。” 老管家在一旁也是开心的,“老爷、阁老,不出几日,此事必定在京城的酒楼茶馆传颂而开,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咱们大明朝有个圣太子,天下百姓亦有福了。” 王鏊是深受儒家‘荼毒’的,一旦太子真表现这样的德道,那他真是要仰天长笑了。 不过谢迁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怀疑,“这次营救宫女,以皇后对殿下的宠爱,请旨收回成命不难。可贵的是殿下竟能提前预料,济之,难不成殿下身后真有高人?” 一个七岁的孩子把这种事都能想到前头,这智多如妖了! “说不定就是那个杨廷和!”王鏊一拍桌子,因为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人了,旁人都没和殿下接触过。 第13章 秋云 “皇后,皇后!” 坤宁宫外,弘治皇帝喜不自胜的冲了进来。他虽然有些失态鲁莽,但陪在他身后的萧敬等人都是脸上挂着笑的。 张皇后原本在坤宁宫伺候花花草草,忽然间听皇帝这么喊,也赶紧扔了东西迎出来。 “臣妾参见……” “哎呀,皇后不要多礼了。”弘治一张脸笑开了花儿,拉着张皇后的手激动的说:“皇后可记得,昨日照儿来求情,你饶了两名宫女之事?” 张皇后的眼神之中有些茫然,“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看氛围好像是好事? 那边萧公公捂着嘴笑,跟个小女儿姿态一样。 若不是看惯了太监这样搔首弄姿,估计心里会有些不适。 “陛下,究竟……是怎么了?” 皇帝展了一封奏疏给皇后:“恕者感天动地,宽者名垂青史,仁者无敌天下。皇后可知,这是王鏊上的折子,贺大明皇太子朱厚照之恕、宽、仁。要知道朕的这些臣子,有时朕都拿他们没办法。但朕的皇儿却是很受他们喜爱啊!” “当真如此?”张皇后也是一番惊喜,这会儿她仔细回想起来,“所以陛下才提起照儿向我求情之事。当时……当时臣妾都没想那么多,只是被照儿哄了几句便答应了他。” “答应的好啊。”皇帝一拍大腿,脸上还是笑得很得意,“皇后在后宫或许还不知,外臣已经把朕和皇后的孩儿夸上了天啦!” 萧敬适时拍马屁,“恭喜陛下娘娘,我大明的万里江山后继有人了!” 张皇后捂了捂胸口,喜悦的似是要流下泪水, “照儿,真的……?” 弘治皇帝又把这事的细节和她讲清楚,不然还以为很简单呢,“当年宋仁宗留下了诸多美谈。照儿此事与宋仁宗的一些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估摸着京城街说书的都该讲上了。” 皇帝自从登基就始终有这样一个牵挂, 首先他得有个儿子,不然大明江山传给谁? 后来结发妻子给他生了儿子。 当时是满朝称贺,他本人也是兴奋异常,这样以后对老祖宗就有了交代了。 等真有了儿子,旁边的臣子会开始说,他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就是把孩子培养成人。 让他成为一个能够托付天下重责之人。 朱厚照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弘治皇帝对儿子的期盼也是这样,所有有人说他孩子不成才,他很生气。 现在太子得到这样的认可,他也一样很兴奋。 “好,好,好。”皇帝砸着嘴,心中万语千言,最后就这三个字。 “传旨。詹事府少詹事王鏊才渊德厚,勤勉尽忠,教谕太子有功,赐斗牛服,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王鏊刚刚晋升过,再行升官显然不太合适。 但此番立功,皇帝就是为了彰显太子之德也要行赏。 赐服,本来也有弥补一些大臣达不到提拔标准但又该赏赐的作用。 当然,斗牛服一般赐给三品以上大员。 但詹事府少詹事是四品官。皇帝用在此处也是突显对王鏊的重视。 “朕就是要让人知道,把太子教谕好、伺候好,朕什么恩荣都可以给。” “臣妾代照儿谢过陛下!” 消息传到东宫, 朱厚照都有些惊讶。 现在人人都说他当日求情时,用了一句刚学的‘为人君,止于仁’。 恰巧是王鏊那日教得他。 但实际上, 只有部分人知晓,最早是杨廷和教他的…… 张天瑞还在和杨廷和说呢,他自己倒还好,因为那天他退缩了,但提起这个同僚却也有些唏嘘,“介夫,殿下那日学了半篇大学,应该……” 应该包含那句。 干同样的事,完全不同的命运。 杨廷和原本也是心胸开阔的人, 但是连续的运气不好让他也有些苦闷。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只有罗隐这句消极的诗能表达他心中的感受了。 说话间, 那日朱厚照所救的两名宫女也走进了撷芳殿,她们被皇太子要了过来,以后在东宫奉茶。 到了东宫,正好发现朱厚照正在书案前练字。 小小的少年郎在书案前满脸认真,边上摆了一盏茶,热气摇晃着向上。 皇太子还是个孩子,面皮细嫩,一身绸缎没有半分褶皱,更是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土。 若论贵气,天下谁又贵得过这位皇太子? 听他和身边内侍吩咐了句,讲话也是那样清缓温柔。 大明,这是要迎来一个万民拥戴的皇太子了吗? 如果有他在,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那么她们的家人应该也能少些苦难。 短短几日之内,这两个小姑娘经历了一次生死,心中的诸多情绪像是停不下来一般。 但到了东宫,真的见到太子,似乎又变得平静起来。 “奴婢秋云、冬雨,拜见太子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朱厚照也才意识到有人带了她们过来,一边写字一边说:“屁股的伤怎么样了?” 冬雨年岁太小不敢出声。 秋云呢,长大了些,懂得多,像屁股这种词还是会让她有些害羞的。 “谢殿下关怀,只是一些小伤,抹了药之后已经好很多了。” “好,那就干脆养好再来入值。” 秋云鼓起了胆子,突然行了大礼,以头触地,“奴婢一条贱命,如何当得起殿下向娘娘求情?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唯有尽心侍奉,不敢存了休养之念。求殿下全了奴婢与冬雨心愿。” 朱厚照放下了笔,仔细的看了她俩一眼。 秋云身段长些,一头乌丝柔软亮丽,有几缕落在洁白的额头。她是小巧的鹅蛋脸,脸上极为素净,眉宇之间倒有几分读书气。 冬雨脸宽些,眼窝有些像西域那边略深,大大的双眼皮也很有特点。 明朝和清朝还是不一样,清朝皇后宫女留下的照片打破了太多后人对皇宫的美好想象。 但想象再美也没用, 朱厚照现在是穷人的口袋——没‘毛’啊! 一旁弓着身的刘瑾适时出声道:“殿下,这两位姑娘看着也不大,这两日鬼门关走一遭,怕是吓着了。而且,殿下施了如此大恩,便是寻常野兽也是日夜常思报恩,何况是人?若是叫她们只是养着,怕是心中难安,更甚皮肉之苦。” “真的吗?”朱厚照还真是奇了。 秋云说不出刘瑾这番马屁十足的话,但既然人家替她说了,她也只能认,“刘公公说的正是。”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朱厚照也觉得人真是可怜,尤其是在两个漂亮精致的小姑娘面前男人的那份俗气也起来了,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思妙想,“要不让杨廷和领她们回去当干女儿?!” 刘瑾眼睛一亮,要是这样杨廷和该难受死了,因为这两人是殿下开的口,从宫里领回去的,说是干女儿,根本就是两尊祖宗。 “殿下!奴婢觉得此计甚妙!” 第14章 东宫的一天 秋云听到皇太子这样说,心又忽然乱了起来。 那个什么杨廷和她是不认识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眼前这个太子殿下她是熟悉的, 耳朵听到的是仁厚,眼睛看到的是温柔, 与其去一个不熟悉的人家里,不如在这边安心些。 尤其是刚刚面临死亡的威胁,心中对于安全稳定的需求显然超过吃什么用什么的物质需求。 而且她受此大恩,不管怎样也是一定要报答的。 所以在太子真的去实施之前,便急忙请命: “殿下,奴婢出身贫贱,不敢高攀。况且正如刚刚刘公公所言,殿下于我与冬雨有救命之恩。秋云虽不通圣人之道,但也知道涌泉相报的道理。因而,还请殿下三思。” 对于这话,朱厚照是有几分相信的。 因为她没有说谎的理由和动机。 “喔,不愿意就算了。” “谢殿下。” “那……去泡杯茶来。” 秋云由此知道殿下接纳了自己,心中略定。 “是。” 朱厚照甩了甩脑袋也不再去想那些自己做不了的事。 到了下午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他便回到殿里去了。而且不让人关门,就在廊檐下看着雨滴在天空之中串联成线,听着花坛里的枝叶被拍打的哒哒闹声。 还未正式读书,东宫的日子是有些许无聊。 不过朱厚照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以前他喜欢这样的雨天,听着雨声读书,听着雨声入眠, 或者自己做一顿饭,或者抱着零食看一部电影。 那样静谧的时光总是让他感觉舒服, 直到后来长大,开始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处理更多的事情。喧闹的城市和他的喜好极为不搭。 为了活着,他几乎撕裂了自己。 现在五百年前的天空下, 他又回到了孩子的时代, 身为太子的责任虽重,但人到底不是机器,总也要有自己的一片空间。 收拾、整理,然后重新更好的出发。 朱厚照让人搬了个摇椅在殿得门口,他躺了上去,因为有风所以再盖了一个毯子,正好能看到外面的雨幕。 “刘瑾,我记得你是会认字的?” “回殿下,认得一些。” “好。四书五经就不为难你了,找本简单的史书来。念给我听。” 刘瑾心想,殿下的这个要求可真是新奇。 “不知,殿下想要听哪一本史书?” “我…想听王安石与宋神宗的故事。” 同样是王朝的活力开始慢慢不足,一个有着皇帝支持一心变法的大臣,最后却是失败的结局。他不能不细细了解。 “那,读《宋史》?” “可以。” 于是小雨细微,一人在读,一人在听,有些不懂的文言文还要再仔细问上两句。 在时间的流逝中,脑海里关于那段模糊的历史逐渐清晰,三两印象也被一点点串联起来, 边上秋云还会泡上清香温茶, 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模样? 哪怕是秋云和冬雨在边上看着,也会觉得有一种幸福。 皇太子殿下这样的好学懂事,对她们下人也好。 过了一会儿,朱厚照想到如果自己上来就听王安石,肯定会被有心人发现,因为太明显。到时候上来一通谏言也挺麻烦的。 所以他嘱咐刘瑾,“你去和杨廷和说这一段不要记……算了,你还是叫他过来。我亲自和他说。” 过了一会儿,有些衰样的杨中允强撑着精气神给太子殿下行了礼。 “杨先生,我在东宫也不是样样事都记得?今天下午你便不要记得那么明确,只说我在读书。” 杨廷和愕然,这是什么要求? 但其实……中允官都不太敢忤逆太子的意思。 “是……” “殿下,”殿外有个内侍走了过来,“王詹事求见。” “好。请他进来。” 王鏊现在是常常跑东宫,不过今天刚刚进来,就发现杨廷和从撷芳殿离开的背影。 他一到,此人就走了。 这让王鏊微微皱起了眉头。 心中有些疑虑更深了些。 朱厚照则从摇椅上起身,并且让刘瑾赶紧把刚刚念的书收起来。 “臣,王鏊参见殿下。” “王先生来的正好。今日我又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想向先生请教。” 王鏊怔了一下,那日之后他自己倒是纠结很久,没想到太子一如以往。 “殿下。” 朱厚照转身,“怎么了?” “臣今日来,是有一事想向殿下禀报。” 听他这个语气就知道应该是有什么事。 本来,还以为能有东宫日常的一天。 “王先生请说来。” “殿下,可知李广其人?” 边上刘瑾听王鏊提及这个名字,不由眉头一皱。 “李广?” 朱厚照想说是不是飞将军李广,但动动脑子也知道王鏊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一个两汉时期的人物。 “是,臣指内官监太监李广。” 在明朝,不是所有阉人都叫太监,只有一个衙门的头才叫太监。像李广,他就是内官监长官。 内官监主要负责修建营造事务,和朝廷决策中心不沾边,有点类似于外庭的工部。 此外,由于内官尤其是司礼监宦官不能外派(出宫),宦官想去外地公干,则“必借列内官监衔”。 而皇帝派人出宫,自然是首选信任的。所以内官监的地位一度仅次于司礼监、御马监。 李广是内官监长官,名义上出了宫的太监都要从他这里过一遍,因为这一点,李广和许多实权太监都有不俗的关系,在宫内,可以说位高权重。 朱厚照不了解这些,但他看到刘瑾的神色变化,这个老狐狸一般是不会如此的,于是知道此事敏感。 王鏊果然说:“内官监太监李广,自弘治四年始,建言陛下修建营造太繁,内有寿安、钦安宫,外有神乐观、太仓、城楼,近来又修建武祠,而且引诱陛下让京军修筑宫殿,使京军占役成风,卫戍部队难以训练。臣,恳请殿下面陈圣上,奏明事实,使陛下不受小人蒙蔽!” 他为了照顾太子没读书,遣词都尽量使用白话。 朱厚照却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些事情肯定有不少人和皇帝提过,但弘治四年到现在都多久了?这个人还是好好的。 “王先生,这件事我知道了。” “殿下……” 刘瑾精得很,一看王鏊开始钻牛角尖,便向前走了一步,“王先生,还是先解答殿下的问题,殿下今日一直在等先生。” 在太子这个位置,会有太多人为了不同的目的来陈述是非善恶,但世间是非哪里是那么容易分清的。 第15章 吃鱼 王鏊将太子列出的一些疑问做了细细讲解后准备离开。 朱厚照在殿前行礼相送,目光看着人逐渐远去后,头也不转得对着身边的刘瑾问:“王鏊所言非虚?” 老太监自然知道太子问的是什么。 但他其实和李广关系也不错,即便不谈这些,王鏊那是外臣,李广怎么也算内臣。 “殿下,李太监营造宫殿确有其事,不过无一处为自己所建。陛下对太皇太后甚为孝顺,这许多也是为了老祖宗颂佛祈福。” 你瞧,同样一件事,在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不同的感觉。 朱厚照在殿内踱步,“那,李广因何受父皇如此信任?” 刘瑾又神秘兮兮的说:“李广能作符箓法术,而陛下体弱多病,多靠李广行求佛祭祀之事,祈得上天庇佑,陛下也能够龙体康健。” 在现代人看来这真是扯犊子的事, 但古人一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哪怕就是现代,眼巴前还有个韩国邪教遍地呢。 得到这些信息,朱厚照也一时没有说话。 而刘瑾则有些不懂太子的沉默代表着什么,眼下,太子与文臣相近,该不会听了那些外臣的所言? 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动起了心思。 “殿下,陛下夙夜辛劳,平日用度又非常节俭,哪怕修建了几处宫殿那也是因为孝顺。只是做这点事,花这点钱,外臣还依旧不依不饶,殿下细想,他们于陛下是否又有十分的忠心呢?” 这老狐狸,讲话还真有诱导性。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站在雨幕前锁眉沉思,除了淅沥的雨声便不再有其他的声音。 他其实有些奇怪,他才多大的岁数,也没有正式的参与朝政,这种事跑过来找他干什么? 比较大的可能就是这些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来瞎碰碰运气。 那就说明皇帝不怎么听这些谏言。 良久,他忽然开口,“你去一下御膳房,我饿了,想吃鱼,叫他们现在就做一条,再来一碗米饭,要热乎的。” 刘瑾看殿下没有冲动,心中一喜,自己觉得大概摸准了殿下的心思,这王鏊的状告怕是没起什么效果。 说不得,他还要去李广那边邀功。 不然殿下面前的这番话岂不是白说? 刘瑾走后,朱厚照转身向殿内走去,一转身发现秋云正在看他,不过撞上眼神之后又躲开了去。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奴婢不敢。” “不敢,说明有。说。” “奴婢没什么见识,只是头一次听到同样的事,两边人说的完全不同。所以奴婢在想,殿下听了在想什么。” 朱厚照笑了笑。 所谓查人之过,不扬于众;觉人之诈,不愤于言。 这事儿,怕是得慢慢办。 “秋云,这许多事有时候就像泡茶,若想出香味,那得让它泡一会儿。” 他没有立即接王鏊所请,自然是有缘由, 说到底,他与王鏊才见了几次,交流来交流去都是些场面话, 现在这种明显有雷的事,凭什么去替他趟? 这不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他相信王鏊是个好人。 但这种老学究,今天你合了他的意,他捧你上天, 明天你不合他的意,他能犟得像一头驴一样反对你。 这种人,小事可以帮他办,反对皇帝这种事,不是不办但需要考虑考虑。 如果他朱厚照要做的就是儒家价值观下的那种帝王,想法也比较单纯,那倒可以跟着他们一起群情激昂,冒死力谏, 但那样最多也就是一个文臣口中的盛世罢了。 历史已经多次证明,用上所谓的一群‘清流’,国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李广这种货色,如果真的干了这些坏事,对国家的危害很大,那出于基本的道德观,也是要杀的。 只是那种群情激奋的氛围,朱厚照还没感受到。 杀人, 有的时候也是要好好利用的。 小姑娘觉得殿下的话深奥难懂。 但却与她想象中的殿下的形象相符合。她觉得,殿下就该思虑到许多寻常人难以思虑的事儿。 “等等。” “殿下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吃鱼。” 雨下了起来,鱼儿就会上浮了。 秋云觉得既然听不懂那就不要去想了,这也不是她应该考虑的问题,还是把茶奉好。 她的手纤滑如凝脂,声音清脆如夜莺。 “殿下有什么想喝的茶吗?” “淡一些的,我不喜欢浓茶。” 这要求都是可以做到的。秋云一一记了下来,心中想着根据殿下的喜好,她倒不如再去调一些口味,若是能喝得更顺口,那也是好的。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些,早前是淅沥,现在渐渐要转而瓢泼了。 按理说,北方地区不应该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雨。 但这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总是多灾多难,异相发生的频率已经快成平常了。 这样朱厚照就更加的出不去,只能在殿里来回溜达。 不久之后,刘瑾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小宦官。他们的身上全部都淋湿了,只护着一个大盒子,不敢有半分的缝隙露出来。 “都快点儿!饿着了太子,我得不了好,你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远远的就能看到刘瑾这番作态, 其实朱厚照看了是有些要皱眉的。哪怕就是读历史所固有的印象,也很难让他对刘瑾有什么好的观感。 但像刘瑾这种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人,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至少会看脸色,聪明,能办事这些都还是不错的。 “殿下,殿下。鱼来了。” 朱厚照看他也淋湿了半边身子,裤子什么的全都湿了。 “进来放好。另外,给点赏钱。都辛苦了。” 刘瑾招呼着这些宦官跪下,“谢殿下赏赐。” 之后又把他们全部轰走,免得在这里打扰皇太子吃饭,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叫太子看了岂不碍眼? “刘瑾,你侍奉我十分用心,我是知道的。宫里还是要多几个你这样的人。” 刘瑾得了夸奖,自然喜笑颜开,“奴婢自小陪着殿下,现在一天见不到殿下心中都难受。殿下要是饿了,乏了,奴婢自然是要伺候好的。” “嗯,是个实心办事的。与那李广不同,到底是惹了些麻烦,叫人头疼。” 刘瑾听了心里一咯噔, 他刚刚才带了话过去,说有他美言,太子不会对李太监如何,那意思无非是叫李太监念他的恩情, 现在怎么太子话风又变了? 这可如何是好? 本来太子不会怎么样,这话是可以传的。因为既然不会怎样,李太监也就按兵不动,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他刘瑾白白卖了个人情。 但太子会怎样,这话就不可以传了。因为出于自保的本能,李广定然会有所动作,有很大可能就会来太子这边求情,到时候谁泄露的消息不言自明。 但是不传呢?太子真的去陛下那边请求治李广之罪,李广岂不是要回过头来弄他这个假传消息的刘瑾? 刘瑾也是聪明人,只是这么一思考,忽然之间就觉得头皮发麻。这是个万难的抉择,要么死保在太子心中的信任,但会得罪李广,要么交好李广,但有可能会遭致太子的责难。 此时他再看太子很悠闲的吃着鱼很香的样子,心中多少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真是坏事了。说到底还是那个王鏊惹出来的,闲着没事和太子说什么李广之事! 第16章 寻机 天气冷了,刘瑾的心更冷。 他搞不清楚太子殿下是不是有意要针对他。 如果是,仅这件事倒也罢了。 但殿下总不会在王鏊说完的瞬间就想到,想到又立马做。必然是早先琢磨好了,正好寻着王鏊状告李广之事发难而已。 这就很吓人了,刘瑾细细想来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啊? 心中觉得实在没有道理,于是又存了侥幸,假如殿下没那个意思呢? 殿下毕竟也七八岁而已,这份可怕算计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哪怕是个成年人,这也是心思极重之主才会使用的法子。 刘瑾再抬眼看了眼太子,发现小孩的脸上一切如常,还饶有兴致的细细品了下鱼得味道,然后说:“嗯,好吃。” 咕咚。 刘瑾吞咽了一口唾沫,闭了嘴站在一旁。 时近傍晚,殿下要早些入眠。 刘瑾又偷摸去找了秋云, 一个姑娘家虽然不是什么两榜进士,但是太子殿下记住了她,那就不能像张天瑞那样闲着没事就讥讽两句,任意揉捏欺负。 所以刘瑾好言好语,“秋云姑娘,今日辛苦了。” 秋云依礼回道:“刘公公言重了。秋云得殿下相救之恩,侥幸捡回一条命,这些辛苦,本就是应该的。” “嗯……秋云姑娘,今日殿下……” “殿下怎么了?” “殿下可有和你说什么?就是在我去传膳之时。” 秋云眉目一闪,敏感性一下子上来了。 刘瑾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在她的认识里,太子和刘瑾那是不一般的关系,毕竟是从小陪着太子长大的。 怎么向她来打听太子说过的话? 刘瑾也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一个小姑娘,心中的心思自然都写在了脸上。 “姑娘别多想,你我二人是殿下身边信任的,心里也总是念着殿下好的。” “殿下只说了要吃鱼。”秋云想了想说,什么都不讲也不行,刘瑾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他与太子的关系实在不一般,在东宫的地位也举足轻重。 “其余呢……” “殿下尚年幼,肚子饿了,自然就是一直念叨着吃食,其余的却也没和我这个奉茶的奴婢讲。” 这样,刘瑾有什么话也难说出口了。 这一夜于他而言,注定难眠了。 因为他摸不准太子对他的态度, 这其实是最敏感,最危险的。 此外,还要考虑李广那边…… 东宫的早晨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雨停了,地上还是有些积水和被雨水打落的碎叶,已经有内侍在清理了。 朱厚照就着早晨的阳光伸了一下懒腰,做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 刘瑾神色有些萎靡,脸上多少带着倦容。熬夜这种事,别说他这个中年人不行,30岁的社畜搞一夜都要恢复好几天。 “殿下,是否需要传早膳?” “嗯,传。”朱厚照忍住笑,“你怎么了?昨天晚上打雷吓得?” 一旁的秋云都憋着暗笑。 刘瑾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个头绪,太子这么好言好语的和他讲话,他更难受:殿下,您到底是不是那个心思啊!还是在跟老奴闹着玩啊! “回殿下,奴婢只是没有休息好,没有大碍。” “喔,好的。”朱厚照自然是心知肚明,“这样,今儿就让张永过来伺候,正好我也想跟他学学射箭。” 太监里,张永是弓马娴熟,颇有勇力的。 刘瑾哪里会把这种机会拱手让人,自然也是要陪着一起。 于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封建社会的贵族早晨又开始了,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孩子,伺候着他穿,伺候着他吃。 还有人按照他的命令,准备小孩子用的弓箭、箭靶。 之后,朱厚照移步到殿外的一处亭子。 宦官们还在忙,他就先坐在亭子里等,渴了秋云便端茶,饿了冬雨也会拿点心。 除了宦官,宫女,像是杨廷和这样的小官也会跟着移步,做好记录。 这还是殿下第一次对射箭感兴趣。 长大的人,多少都会后悔过,小的时候没有学过或坚持学过某种特别的技能。 朱厚照也一样,他虽不是狂热的战斗份子,但绝不想只当个念书的文弱天子,怎么说骑在马上张弓搭箭时也要威风赫赫。 眼下年纪还小,学起来正好。 “殿下,请执弓箭。” 张永献了宝弓上来,看得朱厚照眼神热切。 他也很想试试什么叫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按着张永所教,朱厚照侧身张弓,眼睛瞄准,小模小样的还算可爱。 嗖嗖嗖的几箭射出,大多是不中的。 刘瑾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尴尬,但是啥话也不敢说。 朱厚照不急,反正刚开始嘛,慢慢练。 目光再向远处有几座亭子,亭子与亭子相连,延伸到池塘水面之上。 杨廷和就在那边,离得总是不远不近。 一开始还没什么,再一次张弓搭箭时眼神往那边一偏,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刘瑾是极会看脸色的人,“殿下,可是觉得累了?” 朱厚照把弓放下,疑惑的看了看杨廷和的位置,的确是和以往不一样。 但又想不起来,心中觉得奇怪。 重新举起弓的时候,他心思也还是不定。 对了! “张天瑞呢?” 刘瑾几人心头都是一沉,坏了! 殿下怎么会记得住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六品小官? …… …… 宫外。 王鏊又一次撞见谢阁老。 “殿下怎么说?” 王鏊眉头皱着不解,“只说……知道了。” “咦……”谢阁老也摸不准了,“只是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王鏊猜道:“或者就像于乔所说,太子背后真有多智之人。而太子只说知道了,大概是还未讨论过?” “或许。李广为祸甚烈,又深得陛下信任,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东宫近来一改往常,我本想若是背后真有其人,只要能够助力,那也是好的。现在看来也只能再等等,无论如何要寻机铲除李广!” “我看杨廷和,与殿下过从甚密。”王鏊想到了那日看到的一幕。 “喔?竟有此事?”谢迁有些意外,“那日徐阁老曾当面问过,这杨介夫一字不漏。难不成是个心思极深之人?” “只是猜测,我常去东宫,以后或有接触,到时再细细观察此人。” 谢迁沉思了会儿,觉得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至于心中则一直默念着:杨廷和…… 第17章 事发【有推荐票吗】 朱厚照喜欢稍微带点凉意的天气,眼下正是时候。 但刘瑾这些人却不觉得舒适,尤其太子提起张天瑞,他们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后背直冲脑壳,心里则有一种太子越来越不好哄的感觉。 好在刘瑾还算是反应快的,他毕竟经验丰富,马上陪着笑脸说:“殿下,张中允是因为病了。” “病了?”朱厚照有些怀疑,他又不是感觉不到氛围的变化,这几个人都在他开口之后有不同程度的脸色变化。 一个官员病了不来当值,这是多正常的事儿,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有不正常的反应? 刘瑾这样的老狐狸那是滴水不漏。 朱厚照又缓缓踱步,眼神扫过每一个宦官的脸, 张永、谷大用……这些人全都低着脑袋, 也许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于是心中有一股凌冽之气。 其实宦官多少有些毛病,他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指望身边都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的大圣人, 他自己就不是什么毫无私心的人。 但是宦官依附皇权而生,必须以皇权意志延伸的这种方式去获得存在价值。 而不应该引导皇帝太子去做什么事,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刘瑾,就有这个毛病。 比如说他引导皇太子玩乐,目的是什么?是获得太子信任,获得信任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是为国为民?他是为了自己获得权力,成为权监,来满足自己的权利欲望。 本质上,这是一种代行皇权。 这是朱厚照不能答应的地方。 他本就在思索对待刘瑾的方式,李广之事出现的恰如其分,正是看他选择和表现的时候…… 现在还往枪口上撞,属于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起来,如果动刘瑾,还可以看看李广是何反应…… 哒、哒、哒…… 随着皇太子的脚步声,刘瑾紧张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之间皇太子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个平日里都没有机会说话的宦官身前。 “看着我的眼睛。”朱厚照说。 “殿……殿下……” “欺骗、隐瞒……一旦被发现,可是死罪。” 他越是平淡的说这些词越是恐怖。 这年轻的小宦官吓坏了,嘴巴哆哆嗦嗦,眼神胡乱飞窜,脸色煞白立马就跪了下来, 接着趴在地上往刘瑾那边爬了过去! “刘公公,刘公公救命!” 刘瑾大惊失色,一脚踹开了他,“不开眼的东西!这儿是殿下做主!我救你什么命?!” “殿下!”刘瑾也跪了下来,“这小子吓得失了魂,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请殿下明鉴!” 他这样跪下来,张永等人也只能跪下来,于是一众宦官跪了一地。 这情况已经不必再多问,背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是张天瑞,一个小小的六品官,还得罪了皇太子,能有什么价值? 朱厚照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摩挲着手指,眼神落在那个吓得失了魂的小宦官身上,“不打算告诉我吗?继续瞒下去?” “殿……殿下,这,这不关我的事,殿下饶命!” 朱厚照观察到他偷偷的瞥向刘瑾,其实还是求救。 这个人,自己是不能放走了,否则刘瑾会要了他的命。 “刘瑾,他向你求救,你怎么说?” 刘瑾不是寻常人,而且给了时间,他心里也想清楚了说辞, “殿下,张中允因病未能当值,这事儿奴婢是知道的。至于这个人,或许是干了什么错事,在殿下面吓破了胆,因而向奴婢求救。但他具体做了什么,奴婢确实不知情,更不是奴婢指使。” “喔。”朱厚照已经坐下来了,手放在桌子上,食指有规律的敲击。 刘瑾这么说话, 其实是不对的, 他很介意。 非常介意。 因为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刘瑾竟然还不慌不忙的说出这事儿他不知道,那么就说明他有足够的信心,即便严刑拷打,这个小宦官也绝不敢供他出来。 说白了,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太子年纪太小还是孩子的缘故,导致刘瑾在东宫的份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个人,不打击是不行了。 文臣和宦官需要平衡,宦官和宦官之间其实也需要平衡。 张天瑞的事情说不定也和此有关, 如果真是如此,张天瑞被刘瑾搞了之后,刘瑾安然无恙,张天瑞从此失势。 然后这次还轻轻揭过, 那以后真的是刘公公在东宫讲话掷地有声,说一不二了。 所以说朱厚照非常介意,刘瑾的话就是自己坑自己, 以往这样是可以的,那会儿的太子没这个政治敏感性, 但现在不一样了,而且要让他知道不一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思虑定了之后,朱厚照也不急,缓缓的问道。 那小太监哭诉着答道:“启禀……太……太子,奴婢叫平安。” “平安,你先不必害怕。” “谢…谢殿下。” “张永。” “奴婢在。” “把平安带下去关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探监、送信。每日你亲自送食,他要是被灭了口,你不必来和我请罪,自刎谢罪即可。” 张永听了这话,身子骨一紧,“奴婢遵旨!” 这时候朱厚照又看了看刘瑾,发现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但刘瑾在心里已然方寸大乱, 今日太子的反应、决定绝不是他以往预料的那样! 太子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 “既然遵旨,那就快去,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记住,他活你活,他死你死。你不要和我说,他是吓死的,或者走路上一不小心摔死的,我只看结果,他就是今晚生了绝症,你也要找大夫把他医好,明白吗?” 这样的话已经是非常重了, 张永不敢稍有怠慢,“奴婢明白了,从现在起平安就是我的亲爷爷。” “嗯,不错。”朱厚照故意夸奖,“你办事我历来放心,这次办好此事,奖赏少不了你的。” “谢殿下!奴婢告退!” 张永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太子是想深究此事,而且是一究到底,所以断然不能让平安出事。 人走之后,皇太子又拿起弓箭练习了起来,不和刘瑾说话,也不让他起来。 这种沉默很是折磨人。 直到累了,渴了,才停了下来。 “刘瑾,” 老太监跪了半天,忽然听到太子在叫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皮发麻,真叫是如临大敌一般! “奴婢在。” “你侍奉我多年,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如实交代,我可既往不咎。若不然……你自己考虑清楚。秋云,” 奉茶的姑娘没想到太子忽然也叫她, 今天她也是非常的老实,侧身行礼道:“殿下。” “你现在去问平安,就说……就说,太子殿下发了怒,刘瑾已经交代了。不过,他先前有意隐瞒本太子,若想免除这一节罪过,就把他知道的交代出来。如果和刘瑾说的一样,此罪可免,若不一样,就…沉河。” “奴婢遵旨。” 这是当着刘瑾的面说的,事发突然,想来这两个人也来不及商量、编造一套一样的说辞。 这法子很绝,消息无法通传,万一平安真得相信自己已经交代了怎么办? 老太监伺候一个真孩子,悠哉了这么些年,哪里感受过这样的生死压力! 瞬间心里防线已接近崩溃。 “殿下……” “你不必多做解释。我也不急着听你的解释。”朱厚照打断了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到撷芳殿的殿前跪下,好好思考从昨日到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想好了再与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 刘瑾忽然一下子明白,殿下昨天那些都是有意的! 第18章 求情 “干爹,东宫那边似有大的变故,那刘瑾被殿下罚跪在了殿前。” 坐于佛像前闭眼默念诵经的白发太监睁开了双眼,他正是内官监太监,李广。 边上跪着低声禀告的是一个宽脸细眼的小太监,他继续说道:“据说是殿下突然发难,本来射箭很是开心快乐,不知是刘瑾说错了话还是怎的,殿下突然相当恼火。” 这事儿听着很是奇怪。 刘瑾侍奉殿下这么多年,小孩子是不会轻易伤害自己亲近的人的。 而且刘瑾又不蠢,此人可以说是察言观色、玲珑剔透的行家里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还不清楚? 昨日文臣进了话,他还能有挽回殿下心思的地位, 今日就一下子成了这般结局? 小太监继续说:“近日东宫表现奇怪,以仁、孝之名获得外庭文臣的大加赞赏,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据那边传来的消息……东宫言行已越来越不像个孩童。” 对于李广来说,这些也不算什么。 他得的是皇帝的信任, 太子是顽皮也好,聪慧也好,和他关系不大, 但问题在于,太子和文臣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起来, 在这个关口,文臣又把太子拉进到扳倒他的事情中来。 如果东宫真是那样成熟,那就不能算作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方。 事实上,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方。 文臣得,则文臣赢。 他得,则他稳坐钓鱼台。 因为论在皇帝那边的宠爱与信任,谁能比得过太子? “干爹,东宫那边……咱们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况且以刘瑾的地位,都被太子这样责难,那就说明……” 后面的话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李广自己都知道,“说明太子心向文官。” 是的, 这就是朱厚照针对刘瑾的另一个目的。 李广的事,除了王鏊在他这里说了一下,至今还没有一点波澜, 没有波澜,那水就清澈无比,水清澈无比怎么浑水摸鱼?没法儿浑水摸鱼,那怎么吃鱼? 所以他是想搅一搅。 看看谁会动,怎么动。 “长庆,你觉得昨日刘瑾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广是指刘瑾派人传话, 一则是告状,王鏊在妄想利用东宫的力量扳倒他。 二则是邀功,太子已经被他刘瑾安抚住了。 叫长庆的宽脸细眼太监说:“儿子觉得,刘瑾的话是可以信的。若不是真的,他大可暗中通信,还能得干爹念他一份好。可若把坏得说成好的,那就是纯粹的上门欺骗,这么蠢的事儿他还做不出来。” 李广嗯了一声,也觉得这样的可能最大。 不管是好是坏,他只要说的是实话,都能卖一份情,唯独假话后果严重,想来他还不至于。 “不过干爹,儿子觉得正因为东宫对咱们观感还行,才要更加的争取,殿下年龄毕竟还小,现在刘瑾不在了,若是文官每日都这样胡说八道……对咱们也很是不利。” 是啊, 这刘瑾忽然被太子责难,带来的变数太多了。 往后替他在东宫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听了半天,李广也有了主意。 “长庆,你现在立即去打听,刘瑾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太子为何要生他的气,知道了以后马上回来告知于我。” “是,干爹。” “至于东宫那边,干爹也确实该露露脸了……” …… …… “忠、孝、仁……这都有了。” 朱厚照把自己练习好的字扔进了炭盆里烧掉。 外面跪着的是刘瑾,而里面除了秋云以外,所有人都被他赶出去了。 李广这个人,他搜罗一下自己的记忆,略微是有点印象的,但这印象其实用处不大…… 就是他贪了很多钱, 哪个道德败坏的太监不贪点银子? 这不根据历史记忆用屁股想都知道。 唔。。也不能算没用,要是能把钱给收回来,那收获也还不错。 说到底他有许多的想法也是要钱才能开始办。 现在自己这边倒是差不多摸清和安排妥当了,只是这个游戏还有重要的一个参与方。 “殿下,”是张永的声音, “进来。” “陛下已下了午朝了。” 朱厚照收拢了衣袖,把自己在分析时所写的全部扔到火盆里付之一炬。 “知道了,一会儿随我去拜见父皇。对了,那平安怎么说?交代了没?” 张永禀告说:“回殿下。平安还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估计是在纠结,不确定刘瑾是否真的交代了。也是难为他,不说我要他的命,说了刘瑾要他的命。” 太子的话说的平静异常,但听在张永心中则是惊涛骇浪,这种事情的其中关节,一个七岁的孩童怎么如此了解? “原本我不想如此的……”朱厚照叹了声气,“去分别告知这两个人,谁先交代我饶过谁,谁后交代我杀了谁。” 这某种意义上就是囚徒困境。 对于当事人的折磨很重。 毕竟宫里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还是少, 早说能活,晚说会死,那还不早点说等着上坟吗? “我先去见父皇。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结果。” “殿下!” 张永握紧拳头,心中几番思虑忽然之间跪了下来。 “殿下,奴婢愿为刘公公求情。” 朱厚照本来在向外走, 听到这话心中很是意外, 这与他对张永的判断不符。 “说说为什么。” 张永倒是比刘瑾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气质, 他一撩下衣,直直的跪了下来, “臣为刘瑾求情,并非为了刘瑾,而是为了殿下。” 朱厚照觉得这话有意思,于是转过身来细听, “刘瑾侍奉殿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偶有疏漏,甚至心怀私心,但于殿下之孝敬却也没有半分作假。殿下从小聪慧可爱,讨人喜欢,奴婢们看着殿下自小长大,心中怎会不对殿下充满亲近之情?殿下杀了他,岂不是少了一个一心为殿下之人?这是其一。” “其二,殿下先前有仁厚之名,且传播于内外,人皆尽知。殿下之言行备受关注,更甚往日。刘瑾在外人眼中,是殿下身旁旧人,若是犯了错打几个板子教训教训,这也是应该的。但若仅仅因为张天瑞,便处以雷霆,不免有……不免有……” “你是想说不免有刻薄寡恩之名?”朱厚照代替他说了。 “奴婢不敢!”张永以头触地。 “说都说了,还有何不敢?” 但张永有一句话是对的,张天瑞分量毕竟轻,如果这样就杀掉刘瑾,确实不是上策。 “请殿下明断!” 第19章 观感 太子掠过撷芳殿的门前时停住了脚步。 刘瑾跪都太久,嘴唇干裂的厉害,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爬到太子的身前。 满是哭腔的哀嚎,“殿下,殿下,奴婢知道错了,请殿下饶了奴婢!” “知道错了?你错哪儿了?” 刘瑾又老又丑的脸上挂着恐惧和泪水,喃喃说道:“奴婢……奴婢不该暗中传递东宫之中的消息。” 他头埋得很深、很低。 “至于今日之事,请殿下明察。是那平安自个儿胡言乱语,胡乱攀扯到奴婢身上。” “好了,我现在没空听你废话。”朱厚照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一脚踢开了他,拂袖而去。 “殿下!”他嘶声呐喊,却没有回音,心中已如死灰。 后面跟上的张永一样被他攥在手里。 “张永!你和我说实话,那平安交代了?!” 张永无奈,真不知道他硬撑什么,“平安还没有交代。不过,殿下说你们两个,谁先交代谁活,谁后交代谁死。我已经为你求了情,但殿下心意已决。” 刘瑾面若死灰,不管平安和他平日是什么关系,在生死面前自己还能信他吗? “殿下去见皇上了,等他回来就和殿下交代。” “可……” 张永叹息了一声, 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觉得殿下真的关心张天瑞?” 这话让刘瑾不是很明白,为了这个所谓的关于张天瑞的真相,殿下展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怒火,使用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手段,更对他发出了死亡的威胁。 难道竟一点都不关心? “张天瑞明明就不讨殿下欢心,他是好是坏,和殿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殿下在意的是,你是不是十分的诚心,十分的忠心。咱们总说与殿下有多年的情分,现在那么多年的情分之下,竟还有事儿瞒着他?你让殿下怎么想?殿下的心也是肉长的。” 刘瑾被几句话安抚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这么说,殿下并不会杀我?” “为了一个张天瑞殿下不会杀你,可若你仍不交代,殿下杀得就是一个不诚心的奴婢。殿下这是让我们明白,其他人、其他关系咱们织得再牢靠也没用,那平安往日侍奉你如何,可现在你真能信他?所以说,在宫中,你我之辈能倚仗的,除了殿下,还是殿下。” 刘瑾心中还藏了有关李广的事, 他现在是明白了, 那也是殿下故意下的套, 其实这两件事都是一个目的, 就是让他明白,在这紫禁城,除了紧紧依靠太子,你刘瑾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 殿下, 好深的心机啊! “殿下说让你跪着,还有其他用处,我想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而罚你,所以只要向殿下坦诚,应当问题不大。”张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想想。另外,你我都知道咱们的殿下是个什么性子了,以后……老实点儿。” 说完这句张永赶紧起身走了,他不能停留太久,还要去乾清宫呢。 独留刘瑾一个人在秋风中,完全混乱了思绪。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这是走的什么棋?仔细回想一下,按照张永说的十分忠心、十分诚心这点, 殿下应该早就谋划了对他的测试和考验, 只不过一直在寻找机会,而王鏊上门送了这个机会, 于是殿下立马利用了起来,再接着根据自己对李广的那几句好话知道他与李广之间可能暗中有联系。 于是给他设了个不得不得罪李广的套,掐断这个联系, 至于借张天瑞之事……殿下的确并不关心张天瑞,那么一样是借机考验他, 如今还说有第三层目的,跪着有用? 他跪着能对局势有什么用? 想不通。 换个时候他大概能想明白,但现在五内焦惧,是想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是明白的:太子的心思深沉的可怕。 唯一欣慰的是,他有时间去给李广再次通风报信,但没有去。如果去了,那他在殿下心中的观感估计无法挽回,大概死几次都够了。 …… …… 乾清宫。 弘治皇帝辛劳了一天,身体疲乏,伸了几个懒腰。 “前些日子,朕偶有不适,还多亏有李公公替朕做法祈福。这几日虽有些疲惫,但身体倒也无大碍。” 老太监李广正在乾清宫。 他一头白发,身形瘦削,一张长脸温柔和煦,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陛下是天子,自带龙气,一般的鬼邪之物本就不敢入侵,奴婢便是有再大的本事,换做旁人,这福气也求不来。” “哈哈,你这张嘴倒是会说。” “奴婢昨日又做一卦,卦相显示陛下近日不止一福。” “喔?还有何喜事?” “喜出东方、”老太监神秘叨叨的。 “东方?”皇帝略一咀嚼,便有明悟,“你是说东宫?” “奴婢听说,太子殿下近来忠孝仁厚,聪慧有礼。虽是七岁之龄,却不止七岁之智,这难道不是上天有灵,降喜于皇室?圣人常说,帝有大德,乃出祥瑞。这难道不是印证?” 这老太监倒是能扯, 也难怪他能得皇帝的信任, 说得逻辑还是通的。儒家那一套天天忽悠说什么,皇帝没有品德,上天就会降下灾难。现在皇上你圣德无双,上天自然就降下福气了呀! 弘治皇帝是信奉这一套的,听完之后觉得有一种恍然明悟的感觉,喔,原来如此啊!那还真都是我的功劳。 “朕之李广,虽不是飞将军,亦不输飞将军也!” “奴婢谢皇上赞誉!” “陛下,”这会儿萧敬过来了,“殿下来了。” “快宣。”皇帝兴奋异常。 朱厚照像往常一样行礼招呼,随后弘治就向他介绍李广。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广, 老实说,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有一种尘世之外气质的白发老人产生不良的感觉。 “照儿,刚刚李公公说,东宫福气厚重。这其中也有他做法祈福的功劳,你也要好好感谢才是。” “谢过李公公。”朱厚照说这话的时候,心是往下沉的, 皇帝这样的开心,这样的信任,这要怎样才能扳倒?这是现实的难题。 “殿下不必多礼。”李广也展现了非常友好的态度,“奴婢一点微末伎俩不足为道,靠得还是陛下、殿下的圣德。奴婢听说殿下近来广受交赞,大得人心。有此太子,是我大明皇室之福,大明天下之福。往后,奴婢也愿为殿下略尽绵薄之力,但有驱策,无不可往。” 听了这话,朱厚照大概知道刘瑾后来没有再去通风报信。 接着他跑到皇帝的身边,表现出对李广的一副距离感:“儿臣只知道父皇宽厚仁义,勤政爱民。若是儿臣有什么福气,也是父皇德行感化上苍……” 这话让在场的皇帝、李广和萧敬三人脸色都是一变! 李广更是心中如惊涛巨浪,不是说太子对他观感尚可?! 第20章 当个能做主的皇帝 李广这个人在成化年间目睹了宪宗皇帝对梁芳等爱练功的宦官的宠爱,所以悟出以道友的身份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之后专门开始搞“丹术符水”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直到后来他身死,弘治皇帝还坚信此人家中肯定藏着什么“奇方秘术”,于是派人去抄家,希望能找到什么神秘东西。 结果这些玄幻的东西没找到,找着一账本。 这账本更玄幻。 上面记录着:某送黄米几百石,某送白米几千石,通计数百万石。 皇帝就问:李广吃多少啊?收了这么多大米。 下人回答:黄米是黄金,白米是白银。 皇帝这才明白过来,李广原来是这样的人。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大约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不会和李广关系太过亲近。 否则就玷污了他‘圣太子’的名声。 尤其是李广下场不好的情况下,他何必还去沾这泡臭狗屎干什么? 而且他想看看,皇帝对他不喜李广的反应。 弘治皇帝原也不会预料到自己的皇儿竟然这样,但他是个溺爱的父亲,重话也不会说,反而是安抚起了太子。 “照儿竟和李公公有些生分。照儿不要害怕,李公公不是坏人。” 朱厚照下意识的抓了抓皇帝的胳膊,往他怀里挤,对于李广没有半分的热情。 李广面色尴尬,也毫无办法,只能陪着的干笑。 “照儿…照儿听话,”朱厚照一直扭过头去不愿看李广,皇帝大概是感受到了太子的不适,心也跟着揪起来了,“李公公,要不今日先这样,你下去。” 李广心中一沉, 虽然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很难接受。 太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还是太重了。 他李广,与皇太子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万一太子真的被文官争取了过去,这可怎么办是好? “奴婢,告退。” 他得回去好好想想, 因为直觉告诉他一切都不对了, 刘瑾的话不对,太子的态度不对。 李广面色有异,但弘治皇帝不关心这一节,他的心思还在儿子身上, “照儿,你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此时还不想进言,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儿臣没事,叫父皇担忧了。” “真没事?可是你刚刚?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不必了父皇,儿臣只是有些怕生,并未有何不适。倒是父皇,劳累了一天要不儿臣给您捶捶背?” 皇帝一听这奇怪之语,忍不住乐起来,“唉哟,你还有这样的心思,朕倒是很意外。不过你有这个力气吗?” 朱厚照说道:“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儿臣现在每天都吃饱饱的,长好力气,将来当父皇的大将军!护佑父皇安全!” 这些话虽然幼稚了一些, 但不知怎么的,朱厚照也觉得讲起来轻松不少, 实际上,那种玩心眼的时候他并不享受。 倒是在父亲身前,哪怕需要自己扮演一点,虚假一点,但至少绝不担心有坑跳,有伤害,所以不论怎么说都是一种放松。 “哈哈哈。”弘治皇帝也被逗得心情舒畅,“照儿有此心,父皇甚感欣慰。不过照儿记住,以后你不能当大将军,你要当皇上!” “那父皇希望……儿臣成为怎样的皇上?” 初时皇帝并不觉得如何,但细想之下这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因为他自己正在当皇帝,这皇帝当的舒心不舒心,日子过得幸福不幸福,他自己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偏爱,那些大臣讲的桩桩件件的警示案例,情真意切的劝言,他又不是真的不明白。 这其中,多少还是有点想要护住自己的亲人。 因为那些人要的皇帝,根本连家都不需要。甚至思想也不必有,只需要在他们提出意见的时候点头就可以了。那滋味,又有什么好受? 以往没有多想,此刻自己疼爱的孩儿问出这个问题忽然有一点刺痛他的心, 往后,这孩儿也要和自己一样…… 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弘治也是一个好皇帝,他深知皇帝如果乱作为对于国家、社稷和百姓的危害之重, 他自己甘愿辛苦,是因为他从小看到自己的父亲,看过那个时候朝廷的乱象。但哪怕自己无所谓,可若换到儿子身上,这个好男人,好父亲心中又是千万般的不忍。 朱厚照看到了皇帝眼神之中的一丝幽暗,“父皇……” 皇帝吸了吸鼻子,伸出胳膊把太子搂进了怀里。 “照儿,生在皇家,这是你的命,你不要怪父皇。” “父皇言重了,儿臣感激父皇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父皇?是父皇给了我今日的一切。荣华富贵皆是出自父皇。” 太子越是讲这样的话,越是懂事明理, 皇帝的心中就越是酸楚难耐,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泛红。 “朕,一生命途多舛,也数次遭遇凶险。没想到,上天竟赐予我这般伶俐聪慧之儿。” 他用拇指、食指捏了捏眼眶中的泪水。 “照儿记住,要好好读书,习得这世间的道理,以后成为自己能做主的皇帝。”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能做主?” “是,能做主。若自己不能做主,不仅皇室家人性命有危,祖宗江山亦不稳固,甚至黎民百姓也会遭受荼毒。只有做了主,才能替祖宗替父皇,也替你自己守住这江山。” 这是一个皇帝的肺腑之言了。 也是一个父亲的谆谆教导。 或许,也因为有许多事,弘治皇帝自己并不能十分做主、十分满意…… 大明的政治生态演变,就是逼迫得皇帝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 一切都是圣人之言,一切都是祖宗之法,一切都是僵化的。 譬如于谦守住了北京,往后谁还敢再在危险时刻提南迁?哪怕是皇帝命悬一刻,那也不能逾越这一条。 而类似的条条框框不知还有多少, 这龙椅,叫人坐了都坐不开心。 “父皇,你不要再伤心了。”朱厚照心中亦有几分感触,“儿臣一定谨记父皇今日的话,往后当一个能做主的皇帝!” “好。” 情绪到了这份上,氛围渲染成了这样,不跟皇帝提点请求似乎也不合适。 “父皇,”太子离开皇帝的怀抱,正儿八经的给跪了下来,“儿臣有一所求,请父皇应允。” 乾清宫的暖阁里,稚龄之童虽然手脚皆短,但动作都很标准,小孩儿的脸颊像蛋白一样吹弹可破。 孩子总是给人一种纯洁之感,再想到其孝顺聪明,皇帝是越看越喜欢。 “地上凉,照儿快起来。”皇帝身形瘦削,胳膊也没啥力气,但拉起孩子还不成问题,他捏了捏儿子的脸,“你与父皇之间不需如此生分,多大的事还需要你跪下求?” 朱厚照心想,你不早说。 “说,什么请求?” “儿臣,想要让杨廷和转任地方父母官。” “贬出京城?”皇帝没想到是这么正经又这么小的事。 当然了,这对杨廷和是大事,地方官和京官的差距可就大了。 别的不提,地方官见过几次太子,他见过几次太子? 第21章 孤子 眼看要入冬,气温降得极快,尤其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空气中的凉意很明显。 朱厚照前世不是北京人, 傍晚时刻的紫禁城,他从未见过。 太阳染红了晚些在天空这块布上随意挥洒,视线望过去还有枯掉的枝丫构图成景、 密集的建筑群挡住了地平线,仿佛把人困在了这座城中。 眼前有四五名宫女拎着木盒排列通过,太子面前还有人敢偷瞄,看来是之前仁厚的名声传播了出去。 女子本就喜欢小孩子的可爱,而如今这宫里,老人不缺,孩子倒是很少。 这大概是被困住的宫女们,枯燥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想到这一节, 朱厚照都很羡慕能够离开京城的杨廷和。 他之所以向皇帝提出这个请求,是因为他的确不太认同,明朝培养重臣的模式。 虽然这些人自高中进士之后便留在翰林院苦熬学习,过上许多年头,这些本就是人中龙凤的人也具备了丰富的行政经验。 但在朱厚照的固有观念里,就是觉得缺乏地方为官经验不好。 这官儿,一直在京城里当容易理想主义,很容易鄙视溜须拍马、邀宠媚上的行为,然后脖子一伸就要‘舍生取义’,因为他就在京城,就在权利的最核心的圈子,身边总归是有些很有潜力的政治新星。 但从下面一步步坐上来的则不同,你想升官但皇帝都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你怎么办? 所以下面是个大熔炉,你品德再高,去下面做做看。 当然,具体效果如何,是不是适应这个年代,需要试试。 反正总比让他天天在东宫里记自己吃饭拉屎要强? 不过,这种事情不能多做,因为东宫真是个好地方,可以和太子混脸熟。 调开,是不受重视的表现。 做得多了,会惹来非议。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的时候发现刘瑾跪的方向掉了个,他进去正好能面对着。 殿前园子里的其他人因为刘瑾受罚都轻手轻脚,陪着小心,很怕惹祸上身。 刘瑾应该是发现了他,所以又跪拜了一次。 “想好了吗?”朱厚照站住身形。 “殿下的教诲,奴婢明白了。殿下是要奴婢做一孤子。” 总算是有了点脑子。 此外,想来李广知道自己对他态度有变化,应该是对东宫关注更多。像是刘瑾被罚这样的变故也肯定知晓了。那便差不多了。 “给我滚进来。” 啪的一声,大门关上。 朱厚照要和他交代几句,“让你做孤子……心中觉得委屈吗?或许。不过,你瞧瞧杨廷和、张天瑞那些人,哪个不是十年苦读,哪个不是过关斩将?然而他们熬了几十年,到了东宫有你刘太监的风光吗?没有,因为你是皇太子近侍,可凭什么是你?” 刘瑾磕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敢说。 “包括宫里的秉笔、掌印太监,他们凭的什么能有那样的地位?自然是父皇的信任。可父皇为何要信任他们?刘瑾,不是本宫要你做孤子,是这个位子本宫只给孤子。你也可以不做,去个其他的位子,外派个监军都可以,本宫不会杀你。” 刘瑾也不知是真的因为太子出自肺腑的话而感动,还是在表演,那哭声已经完全抑制不住, “殿下,奴婢宁愿当孤子,也不要离开殿下啊!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朱厚照原本不打算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但是张永提醒了他,刘瑾暂时不要动,否则终归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所以还是给刘瑾一次机会。 而且,明朝的历史阴谋论太多。譬如正德皇帝身体好得很,能到塞外砍人,但就是没留种,落个水又轻易就死了。 本来么阴谋论当个饭后谈资就行。但现在关乎到自己的脑袋,整不好是要死人的,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刘瑾这样的大太监,说不定后面就会起到什么作用。 “你这话,我姑且是信了。你们这几个,陪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信任你们的。这几日,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思是深的,不过身旁近人我本不愿如此。只讲一句,你忠心办事,我保你平安富贵。” 刘瑾听到这话知道自己总算过了险关, 这几日一颗心是七上八下,胆也吓破了。 估摸着,近段时间是要老实些了,伺候这样的太子,万一搞出什么事情被发现,那就完蛋了。 关键太子殿下现在非常不好忽悠。 “殿下今日的话,奴婢一定刻在脑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忘。从此之后,奴婢检视自身,以殿下之喜怒为己之喜怒,以殿下之悲痛为己之悲痛。” 这话算是摆正了自己位置。虽然朱厚照也不要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那张天瑞呢?是怎么一回事?” 刘瑾这时候也没什么其他的念想了,偷偷瞄了一眼皇太子的脸色,老实说道:“张中允之事……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心胸狭窄了,起初是因为他和杨廷和在背后议论奴婢,正巧被我听到。后来我与他们不和,我便……便使了些法子……” “说!” “是!”刘瑾被吓得身体一抖,“张天瑞有一不成器的儿子,叫张成田,好赌,奴婢打听到这点,就派了平安出宫……给他下了套,张成田欠了好些银子,然后……奴婢,奴婢又让人给张中允送…送银子。” 朱厚照听明白了,这是故意送钱,再拿住他受贿的证据。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可不就是把张天瑞往死了整么? 不过…… “这和他病了有什么关系,你没有直接下毒害人?” 刘瑾又伏地乞饶,“殿下,毒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这个和奴婢真没关系!是张天瑞胆儿小,又知道奴婢在对付他,所以吓病了!殿下,奴婢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还有这种事,真是叫人想不到。 “你刚刚说往后以我之喜怒为喜怒。还要加一个,以我之荣辱为荣辱。太子近侍嚣张跋扈、心胸狭隘,最终还是会落在我的头上,总归是太子御下无道,放任你们胡乱施威。” “是,殿下英明。往后,奴婢也以殿下之荣辱为荣辱。” “去领二十杖。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了,那赌债也别要了。” 相比于原来会丢掉性命的结局,只是打二十下,那已经算是大幸了。 刘瑾自然是感激涕零状,“奴婢谢过殿下!” “来人!” 门被打开,来了两个身高一样的小宦官。 “把刘公公扶下去。” 撷芳殿的安静能够帮助朱厚照思考,如豆一般大小的烛火已经被点了起来,忽上忽下的也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刘瑾对张天瑞做了这样的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然就如之前所说,他在东宫就无法无天了。 至于文臣那边,考虑到刘瑾和太子的亲密关系,能够为张天瑞做到这个程度应该是让他们满意了的。 “殿下,平安那边……” 张永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太子的身后, “留着,别杀,我有用。” “是。” 第22章 夜晚 平安始终没有说出刘瑾交代他陷害张天瑞的事实。 朱厚照理解不了,这是不合逻辑的。 但生活不是小说, 每一个人也不都是完全理性的个体, 现实是不讲逻辑的。 现实只能接受。 就像李广也只能接受太子对他的疏远。 好在,他在宫中也许多年了,出了状况也不会太过慌乱。 长庆也把消息带回来了。 皇太子切切实实把刘瑾罚了一顿狠的, 按照以往两人的亲密关系,跪了大半天,打了二十个板子,又劈头盖脸骂一顿,甚至是死亡威胁,而这仅仅是为了一个张天瑞。 这不叫狠叫什么? “殿下怎么会倾向于文臣……”李广真是痛心,“那帮人欺负陛下还不明显?陛下听他们的,他们便称贤颂圣,不听他们的,他们便破口大骂,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臣子?还有那刘瑾,到底怎么回事儿?” 长庆也没想过,刘瑾竟然真的传的假消息。 是不是最近脑子不太好。所以才被太子给重重罚了一顿。 “干爹,刘瑾那边,咱们往后再对付,主要是太子……若文官们说动太子到陛下那边……那咱们可就危险了。” 是的,虽然李广暂时倒也没那么担心,毕竟皇帝还是信任他。 但太子对他的态度始终是个隐患, 所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让他像现在这样希望皇帝能够长命百岁。 “太子喜欢什么?”李广陷入了路径依赖, 他就是靠这个博得皇帝的信赖的。 这问题问住了他们两个,但与此同时也给出了思路。 这个只能再去打听。 …… …… 秋云给朱厚照加了一床被子。 她领着几个宫女正在整理。 “这几日,你话少了很多,是不是有些害怕?” 与殿下关系那么好的刘瑾都是那样一个结果, 秋云说不怕那是假的。 这也触发了朱厚照内心对于张永的一丝认可,要不是有他提醒,估摸着东宫里的人都该被吓得失了魂。 哪怕是外臣,也会觉得这个太子怎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儿仁厚,一会儿寡恩。 秋云两只小手放在腹前,捏了又捏。 她的秀发很黑很软,有一小搓落在眼角边上,有时候她会拨一下,给人一种早期香港清纯女星的感觉。 “秋云…并非是害怕。殿下怎么做自有殿下的道理。做下人的,总不该存有做了错事还希望得到宽恕的想法。” “你们都下去。”朱厚照对铺床的那几名岁数大些的宫女说,随后又叫秋云在凳子上坐好。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救过这个人,所以觉得她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所以多了些信任。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日下来,秋云的每句应答都很到位,有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是那种虽然美丽但是很蠢的人。 使得他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说到底,他是对这片空间有些陌生的另一处灵魂, 刚来到此处,总归是对最开始接触的人会更熟悉。 而且现在在这紫禁城遇到的,要么是让他觉得异样的宦官,要么就是没有趣味的儒官,当然父皇母后也算,但有些话总不好去和他们说。 秋云虽然地位很低,但至少是个正常人。 外面天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只有烛火摇晃。 “坐下,陪我用膳。” 秋云哪里肯,“奴婢不敢。” “你是鬼门关前走过的人,应该洒脱些。这里没有外人,只要我不罚你,别人不敢二话。以往刘瑾可能会讲废话,挑你的毛病说你不守规矩,但他现在不会了。” 这话说的,惹得秋云抿嘴笑了一下。 刘公公还不是被二十个板子打没有的。 朱厚照前世的习惯是晚上吃的多,准确的说是早饭不肯吃,午饭对付吃,晚饭用命吃。 所以多少有些习惯使然,就让人传了膳,做了红烧鱼、鸡汤和一道小葱拌豆腐。 尤其今晚月色也很好, 就是这月色让朱厚照有些想家了,想那个异时空的一切。 “秋云,不要再叫我说第二次了,快坐下。” 姑娘家大概感受到了太子的真心,于是也就不再推辞,而且手脚麻利主动帮助夹菜。 “殿下,小的时候我娘和我说,睡前不要吃的太多,不饿,能睡着就好。不过……我娘也不是大夫,我后来觉得是因为吃得总是不够,所以想让我们少吃点。” “你现在还有家人吗?” 秋云脸色一黯,“我有一个弟弟,大概还活着。但也很久没见过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个女孩儿和自己一样, 紫禁城都是离家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毕竟还是很小,许多话说出来让人觉得太奇怪,而且他还是太子。 所以除了聊这些家长里短,似乎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身边坐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在空旷的古建筑里要感觉好些。 朱厚照来到窗口,抬头仰望那一片明亮的月色,他以前觉得这样很矫情,现在发现只是那些事情没临到自己的头上。 秋云望着太子的背影也陷入了迷惑,她不是很明白。 照理来说,太子地位尊崇,父母就在身旁,想见就能见到,相比于她那是好的太多了。 但与此同时她又能明显的体会到太子的愁绪。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厚照保持仰望的姿势,偶尔一次也行,他会允许放松神游和多愁善感。 “秋云……你若只是宫中无人问津的奉茶宫女,生活也许会平静许多。但你到东宫来,在我的身边,这里是权力漩涡,以后不能那么软弱。” “殿下您这是……” “我知道你害怕刘瑾,同时处事低调。但是上次,刘瑾不还是找上门问了你问题吗?这就是在我这里和只当奉茶宫女的区别。” “殿下!”秋云吓了一跳,忽然跪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笑着说:“快起来,我不是要对你怎样。我也不是监视你们,只不过来我面前说三道四的人多得超乎你的想象。我今日这些话,是为了你好。” “殿下,可否再说的明白些?” “我喜欢你的性子,仔细、恬静,不慌不忙的把事儿做好,所以我才说这番话。但因为你性子太软,能忍则忍,能躲则躲,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儿,可是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能不遭人恨。” 而她与太子相近,往后烦心事只会多,不会少。 这样解释,秋云大概是明白了,以往她都没想过这一层,但是太子想到了。 难怪现在人人都说太子聪慧,以后必是一代圣君。 第23章 一心为民 朱厚照早起之后闲窗早读,时光安静,他也安静。这里的娱乐项目太少,但时间久了其实也慢慢开始习惯起来。 只是深秋有一个不好,就是没有鸟叫,荒凉寂静,殿前种得杨树也全是枯枝,枯叶落了一地,忙坏了三四个打扫的小宦官。 他用手托着腮,因为无聊而发起了一会儿呆。 “殿下,” 秋云端着茶款款而来, 后面还跟着张永。 “怎么了?” 张永和秋云对看了一眼,然后说:“奴婢们看殿下似乎有些心事、” 这两个人也算是有心了。 说起来也不算心事,最多是有些无聊,虽然有李广的事横在眼前,但现在还得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他是不会冒头的。 皇帝那么信任李广,这时候自己冒头,不是伤了父皇的心么? “没什么。对了,杨廷和来了么?去把他叫过来。” 旨意过后不久应该会下来,应该去和他谈个话。 “是。”张永领旨而去, “秋云,你也下去。” 小姑娘带着一丝愁容离开了撷芳殿, 回去之后也一样闷闷不乐。 殿下不管怎样看,都是有些兴致不高,可惜她从小没有学过娱人之术, “秋云姐姐,今日怎么不开心?”正在捡茶叶的冬雨上前关心问道。 秋云与她是什么都愿意说的,“我看殿下似乎兴致不高,可殿下不说,我体会不到殿下的心思,也没有好的办法。真没用……” “殿下,是不是读书读得烦了?”冬雨性格跳脱些,想得也都是旁人说得不敢说的。 “胡说八道,他们都说殿下有一份书生静气,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大学问家。” “啊……那殿下好厉害。” …… …… “臣,杨廷和叩见殿下。” 朱厚照还是坐在窗前,侧风吹着他的脸,有些微冷,但很享受。他一身华服,整理得没有任何褶皱,腰间是玉带,脚上是绣着精美图案的靴。 世间的贵人,大抵如此。 杨廷和, 说起来马上也四十岁的年龄了。 “因为先前的事,叫你受了点委屈……”皇太子说的虽然轻缓,但听在杨廷和的耳朵里也觉得很有力量。 尤其是感受近来遭遇,鼻间竟有丝丝微酸。 “殿下,言重了。为人臣,替主分忧乃分内之事。殿下也不必格外施恩,臣恐无福消受。” “我不是要施恩……” 杨廷和:“……” “昨日,我已向父皇奏请,将你调离东宫,转任地方。想来,不日便会有旨意。” 他想了很多种开口的方式, 还是觉得直来直去的好些。 绕太多弯子反而显得不够诚意。 杨廷和也思维混乱了,刚刚他还有些感动呢。 而且上次殿下在李旻面前力保自己,本以为会是好的结果……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君为臣纲,上面是什么旨意,他就要怎么做。 “臣愿为殿下驱策。”他的头埋得更深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低谷到了,那就要接受。 遭遇再差,也要活着啊。 朱厚照就是知道他会这样才特意将他召来做一番嘱咐。 “圣人之书,你读得很好。不过自你高中进士,应该还未治理过一县?” “殿下所言甚是。” “大明这么大,两京十三布政司下不知有多少府、县。你若自认不凡,可愿到地方实践实践?” 杨廷和渐渐听出了殿下的话,似乎是有些深意? “请殿下示下。” “我会的。这几日你们教了我一个词,叫一心为民。”朱厚照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悠悠的说:“我刚刚说让你转任地方,你心中定然有一种情绪,是欢喜或是悲伤都有可能。不管是怎样,你杨廷和首先想到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是离开东宫,远离了太子,以后会致你仕途不顺?这答案在你心中,我不多问。” 杨廷和心中震颤, 殿下竟有这样发人省醒的话语。 “殿下之言,振聋发聩!” “此外,常在京中,地方如何,底层百姓如何,全凭他人一张嘴,自己都没亲眼看过,而在翰林院也好,东宫也罢,苦熬了多年所得来的是什么?不过一本政治履历,但于治理一县一府的经验却没有分半增长,哪怕口若悬河,也不过是书上看来的前人之谈,最终沦为我大明朝的赵括。这一进一退,看得出人的真品格。但放眼望去,你杨廷和自己说,身旁是愿意去地方的同僚多,还是削着脑袋想挤进詹事府的同僚多?!” 这背后分明是两种价值观。 当然,所有人嘴上说的都是为国为民。 杨廷和拳头握紧,至此刻,他已经知晓,当朝太子那是百年难得一出的英主!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是得遇明主,那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就这么一瞬间,杨廷和心中定了决心。 “殿下!臣愿外放为官,为朝廷治理一城百姓!” 朱厚照心中也有几分宽慰, 不管是强压,还是道理说通,总之他就要杨廷和这句话。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不然太子的话,皇帝的旨意那不就是个屁? “今日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去不要多说。旁人闲言碎语随他去,你只需谨记我同你说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也是你们说的,所以我让你去看看你们常常挂在嘴上的百姓,做点真的有利于百姓的实事。至于在这里……你把我的言行记录得再准确,百姓的米缸也多不出一粒米。” “殿下此番语重心长,微臣铭感五内。不论是何职位,臣定不叫殿下失望。” “嗯,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了,殿下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吩咐微臣。” 朱厚照停顿了一会儿,好好想了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年头是没有电话的,一旦放出去那就是很久联系不到,有些话还是说趁着人在的时候说。 只不过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句话。 “你要记住,你是东宫出去的。不论到哪儿,不要丢我的人。” 这哪里是要求,分明是一句奖赏。 从此后,他杨廷和就可以跟着太子混了,在本朝,太子登基没有任何意外,只是时间问题。 “臣,谢殿下厚爱、栽培!离京之后,必日日谨记殿下之言,将圣人之学落在实处!” 出殿后的杨廷和依旧心潮激荡, 他想过无数种太子会和他说的话,最想不到的是这种。 太子殿下既能对宫女仁厚,那就能对天下百姓仁厚。 此番派他出京,既不是贬黜流放,也不是不喜厌弃,这是对他的莫大期望。 于是烈日当空,杨廷和自己对着东宫作揖遥拜起来。 第24章 出宫 “来人!” 朱厚照在窗前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一拍桌子下定决心。 刘瑾是伤了屁股回去养伤了,近来都是张永在他身边伺候。 张永素净面容,肩宽腿长,他是会些拳脚的,可惜挨了一刀。 “殿下!” 朱厚照勾了勾手,把人招呼到自己身前,然后脑袋前倾小声的说:“想个法子,带我出宫去溜达溜达?” “啊?”张永瞪大了眼睛,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宫外的情况奴婢掌握不好,万一出了岔子,我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尤其想到上一次秋云只是碰了一下皇太子, 那皇后如何? 若不是太子殿下仁厚,小命就没了。 今儿他敢把太子带出宫,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朱厚照是想了很久的, 他虽然不是闹腾的性格,但天天关在这紫禁城里,也实在是腻烦。 要不是因为赶上几拨疫情,成为几次密接,有了些一个人隔离的经验,他更加受不了这样。 至于说后果, 大概是会引起一些非议,皇帝皇后那边不会拿他如何的,难道废了他重新练一个号? 再说了,那还不一定被发现呢。 万一神不知鬼不觉的呢? 所以朱厚照是决心已下,有些无赖的说道:“你甭摇头了,今儿你就是脑袋摇掉了,我该出宫就是要出宫。你要是害怕,我也不勉强,你就留在宫里。” 这话说得张永脸垮得都要哭了, 他当然不敢任由殿下一个人跑出去。 “殿下,”张永急得团团转,“您就饶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你想想娘娘那边,别说磕了碰了,就是出去有人出言不逊,那都得出人命。” “少啰嗦,你办还是不办?!”朱厚照一挥手,说来说去都是千金之躯那一套,他也不想听了。 张永的脑袋瓜飞速转动, “那……那要不想个法子?关键是殿下您这身材,宫里也没那么大的衣服啊?” 总不能穿着太子服出去。 “去民间找一个。快去!” 朱厚照几乎是撵着他赶紧去办。 一个时辰后。 太子躲在屋里把衣服换好,这是一套靛蓝色的长袍。 领口和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 腰间则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衬托着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小孩子肌肤嫩滑,他又常年养在宫中,打眼看去,怎么也算是个贵公子。 朱厚照对此很满意, 他以前去旅游时候会穿一下汉服,但那会儿人胖,感觉上是怎么也没现在好的。 “走。” 张永没办法,临行前跪了下来:“殿下,虽说殿下您不许我派人跟随,以免扫兴。但奴婢觉得不扫兴是重要,但殿下安危更为重要。所以无论如何请殿下答应奴婢,哪怕是暗中派些人。” “你已经扫兴了!”朱厚照无奈,说完自己抬脚往外。 “奴婢也是为了殿下……”张永边跑边跟上。 …… …… 明代的京城,有朝前市、灯市、内市、穷汉市、城隍庙市等规模较大的市场。 其中只有朝前市每日都开,大致南起正阳桥牌楼,北至大明门,是人气旺盛、贸易繁荣的一段街区。 朱厚照虽然穿越了一月有余,但还是头一回出紫禁城。 一出宫门转入民间闹市,忽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仿佛一切都真实了,不是每天面对千篇一律的红墙,以及一群不敢有什么表情、情感的太监宫女。 而是这人间百态。 站在街道中央,哪怕只是看着两边排列的各色店铺,听着喧闹炒杂的市井之声……都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视野之中,有官员骑马从小巷转出,有西域人赶着几峰骆驼,有小商小贩正在呐喊叫卖…… “长着点儿眼睛!”张永护着朱厚照,他很紧张,看到一个汉子脸色红晕,应该是喝了酒,晃晃悠悠的。 太子不搭理这些,欣然抬步往前出发,“走,陪我逛逛。” 弘治年间的朝局稳定,街市也是比较繁荣的。而且南来北往的人多。 朱厚照骤然出宫,些许有些难以自持,还好现在年纪还小,勾栏那样的地方去不得, 不然那还真得是压抑之后的放纵了。 哪怕就是现在,他甚至都对古代这些制作糖人的手艺感起兴趣,要知道以往这只是他买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卖糖人的小贩戴着灰色的帽子,身上的御寒衣物有些薄了,但赔笑吆喝不在话下,“小公子,您看看,随便挑随便选。” 张永靠上前来,附耳低声言语,“公子,吃还是算了。若想吃这些,回家去小的一定给你找来。现在在外面……” “你怎么那么扫兴,吃点这个怎么了?”他其实是想尝尝五百年前的味道,干脆的说道:“付钱。” 这和他以前逛街的感觉完全不同,至少付钱是铜板,不是人民币嘛。 朱厚照笑呵呵的接过来,舔了一口,“咦,好凉。” 他们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像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大概是看朱厚照吃得满脸开心,小孩子嘛,也叫唤起来,“娘,采儿也想吃冰糖人。” 小姑娘虽然长得精致,但衣着并不华丽,她的娘亲拉着她的小手低着头,没有应孩子的话。 这也是现代所不会见到的,那会儿,大人都害怕孩子吃多了坏牙齿。 朱厚照到底还是长得红旗下,虽然身份是贵族,但对平民也充满着同理心,他回头去小摊上又拿了一个,“老张,再付一个钱!” 张永一愣,老张是什么叫法。 小摊的老板心领神会:“公子真是个仁厚人。” 朱厚照不理他的奉承话,拿了就走。 其实他个头和小姑娘也差不多,伸手递了过去,“给你。” 采儿怕生,虽然想吃,但还是躲到了娘亲的身后。 朱厚照抬头对着家长说:“这位夫人,不必害怕。” 张永也过来劝:“这是我家公子的善心。” “多谢贵人。”妇人有些受惊了, “不客气。来,小姑娘,拿着吃,但有些凉哦。” 小姑娘盯着多看了两眼,随后伸手接了过去。 朱厚照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干净又‘昂贵’,关键是能这样对她,这样的话,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怎能不深刻? “糖人哥哥,采儿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 小女孩大眼睛双眼皮,嘴巴小而红润,这是孩子的天真无邪。 才不像他,玩心眼玩得混迹皇宫的老太监都瑟瑟发抖。 “我姓陆,叫陆……” 他话还没说完, 忽然冲过来一个穿着灰黄布衫的小少年,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样子,稚嫩但有些严肃。 “二采,你怎么在吃糖人?”小少年有些恼怒,扶上了边上的妇人,说道:“娘亲生病,抓药的钱都舍不得。你还要吃这个东西?” “兄弟……喔,我意思是小少年,你不必急,这糖人都是我买的。” 布衫少年有些戒备恐惧的看了他一眼, 看到了他穿的衣服,看到了他身后还有侍从, 少年眼中有自卑有不甘,大概还有些恼火,把妹妹往前一拎,搞小姑娘脑袋往衣服里一缩,整个人被揪住一样。 “快回家,不要吃了人家一个糖人,都忘了自己姓唐!” 张永看了觉得来气,“哎,这个人,怎么不识抬举……” “算啦,那是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朱厚照摆摆手阻止了他,心中则想到另外一件事,问道:“百姓,是不是大多缺医少药?” 张永本不想说这些的,但事实如此,他也只能点头。 明白了,这在现代就叫医疗资源不足。 恰在此时,街角卖草帽的摊子忽然被撞翻落了一地,引起一阵哄闹。张永警惕性的撇了一眼,心中一咯噔, 赶紧三步并两步追上继续往前走的太子,“殿下,那边有人,似乎认出来了。估计……会有麻烦。” 御史有活儿干了。 朱厚照继续兴致勃勃的游玩,不在意的说:“没事。本来我这次回去也打算给咱们动辄高谈阔论,忧国忧民的文臣们找点乐子。” 第25章 玲珑酒楼 人类的本质还是吃,宫外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但其实逛着逛着能叫人坐下的也还是酒楼。 除此外,勾栏那种地方现在他是去不了。 “玲珑酒楼。”朱厚照现在渐渐习惯于繁体字了,他抬步往里一迈。 掌柜的是个细眼八字胡的矮个头男人,他是比一般的矮还要矮,大约一米五都没有的那种。 朱厚照穿着不凡,他自是小心伺候。 搭话头也只敢找张永。 “掌柜的,二楼雅间,上些好菜。” “哎,是是是。”掌柜用余光瞄了一眼还是小孩子的朱厚照,只能看到直直后背和飘动的黑发。 听到张永声音时心里也是一动:面白无须,公鸭嗓音——宫里的人! 伺候的主人又是七八岁的模样,虽然不敢往那边想,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二柱子!你手脚最是麻利,二楼的贵客你随我伺候!” 朱厚照在二楼靠着栏杆坐下,下面是人来人往的街市,他是怡然自得, 但张永心始终不安, “公子……要不您还是快些回去?” “不要再废话了。”朱厚照盯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才二十分钟就回去了? “可是……可是那些大人们已经发现了,估摸着皇……” “诶?这是哪儿?不要乱讲!还有,你这个哭丧脸我不乐意看,要是再这样就先到一边去。”朱厚照杯子‘嘭’的一声落在桌子上,有些发怒。 这样,张永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朱厚照说道:“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左右逃不过御史的奏本。难道现在回去了,那些人就不呱噪了?” 虽然有些道理,但这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 张永也不敢反驳。 “而且,这些人既然发现了本宫(公)……子,怎么没一个人过来拜见?都忙着回去写奏本是?你回头也去查查,今儿都是谁碰见了我。” 本朝的太监是绕着文官走的,天然有些怕。 这其实都看皇上的态度, 太监是皇上的挂件,皇上都被欺负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搞头。 “是。公子的话,奴……” “嘘。”朱厚照食指竖在嘴边,然后又指了指楼梯,那边有声响。 数秒之后,掌柜的那张细眼八字胡的脸又出现了, “今日玲珑酒楼有贵客降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位大人,”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朱厚照够不上话,就对着张永说,“小店有几样镇店之菜,不知可否呈献给贵人一品?” “献就不必了。端上来,我们照付钱即可。” 掌柜的谄媚笑说:“金银钱财小人哪里敢提?二柱子,快上菜!” 朱厚照没有听他们这些客套的废话,只是打眼瞧了一下上来的菜品, 有一道红烧肉,咕咚咕咚还冒烟,滚烫的汤汁、晶莹的肉皮看着的确美味, 还有一道虾仁炒鸡蛋,虾仁挑洗的极为干净,肉质滑嫩,鸡蛋金黄而饱满。 其余的如菠菜蘑菇、香汤炖鸡,也都色香味俱全。 看来是个会使眼色的聪明人,看他其貌不扬,大概也是靠着这点才把日子过下去。 “掌柜的。” “小人在。” “家中可有儿女?” “小人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朱厚照差点没喷出来,还真是短小就是精华,这也太能生了, “他们都以什么为生?” 掌柜的答道:“大女儿、二女儿都已嫁为他人妇,小女儿还小,四个儿子都已拜了授业之师,每日苦读圣学。” “四个儿子都读书啊?” 掌柜的嘿嘿一笑,“不读书,岂不是和小人一样代代是个商人吗?不怕贵人笑话,我宋家自我爷爷起,就盼望着能出个读书种子。” “那你四个儿子现在都是什么功名?” “大儿子已经考取了童生了,另外三个还需努力。” 这话听了朱厚照只能摇头, 后人们听到的都是杨廷和这样十九岁中进士的,哪怕不是少年登科,留下姓名的也大多是进士。 但这年头考个进士比考清华北大还难, 没考上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还是你家资丰厚,不然如何供养得起?” “小人也是咬着牙供着,毕竟读书是正道,除非实在读不起,否则小人断不会叫他们走我这条路。小人年幼时就是没这个机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正是贵人说的这个理儿。” “那就祝他们早日高中。” “哎!谢谢贵人吉言!” 这对话下来倒是和和气气,开开心心。 但朱厚照的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所有人都死卷这条路,读书又是很费钱的,好不容易考上了,那可不得捞些银子回本么? 就像当年王阳明和他老师的对话, 读书是为了什么?王阳明说成圣人,老师觉得很扯淡,成什么圣人?读书是为了科举, 那科举呢?自然是为了做官,做官呢?做官是为了成为人上人,就像这位掌柜一样,摆脱成为社会底层的现实。 可笑的是, 至少90都是这个目的的人,一旦中了科举,进了这个圈子,却又都是说自己是为国为民、为朝廷、为江山社稷了。 “公子,你怎么了?” 朱厚照说道:“让一个人死容易,让一个人变,却很难啊。” ‘医疗资源’不足,没有一个大臣提出来要怎么解决,或者说在他们看来这也不是问题,社会本就是这样运行,如果总有无钱医治、无米下炊的人间惨剧,那就是当权者无道。 然而社会的总财富就这么多,当权者有道,又能如何? 朱厚照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其实弘治皇帝已经很听大臣的话了,如果他接手之后继续按照儒家这个路子走下去,无非就是弘治第二。 不解决问题。 正在他思考时候, 酒楼的门前街道忽然有些骚乱,有几声尖叫声惹得众人注意, 张永立马很警觉 “怎么了?”朱厚照问。 “应该……像是某家子弟,横行街头,欺男霸女。” 又是这一套。 朱厚照是听过很多,还没见过,所以也搬了凳子到栏杆边上站在上面朝下看去。 果真是一公子哥,带着许多青衣随从,把两个姑娘团团围住,小姑娘看着寒酸,不过只个是摆豆腐摊的操劳之人罢了,却还要面对这些。 然而今日主角不是朱厚照, 这下面有一个背着棍子的精壮青年,站在高处可以看他挤过人群挡在那纨绔公子哥之前, “哟呵,还有想英雄救美的?!你就一个人还想上天不成?” “人在做天在看!公理自在人心,你以为我是一人,殊不知老天爷也在看你!” 正要打起来的时候,有东厂的番子穿过人群溜上了酒楼二层。 他朝着太子的背影跪下:“陛下有旨,请殿下速速回宫。” 朱厚照搓了一下手指,看来是有人已告了状。 “不看了,回去会会他们。” 临走时还挑了块虾仁放到嘴里。 “殿下,那这边……” 身影已下了楼梯,声音却从下面传上来,“这种小事还要问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张永受了鼓舞,欣喜应下,“是!” 第26章 激辨 皇帝虽然有君威,但我们现代人都知道,皇帝其实也就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恐惧、害羞、窘迫……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些人会天生的就怕了那些臣子,因为臣子都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非一般的人,尤其一些老臣,那都几十岁的人了,早就是老狐狸一只。 相比之下,皇帝、太子并没有这样的磨练。 像是万历皇帝,从小就怕张居正。正德皇帝也被文臣们气势汹汹的劲头给吓到过。 但现在的朱厚照不怕这些人, 一则他本身已有社会阅历,不要说对骂两句,就是动手那也不带怂的, 二则他很清楚,本朝绝不会有废太子这样的事。 皇帝更加不会对他怎么样。 当然,伺候太子的下人们不会这么想, 太子偷偷溜出皇宫被发现,守宫门的太监、带着太子出宫的太监都可能被连累, 秋云急得要死,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后来有个小宦官跑过来说,“秋云姑娘,殿下回宫了!” “在哪儿?” “在去乾清宫的路上了。” 秋云放下手里的活儿,裙子一提便跑了出去。 这一跑不要紧,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因为躲雨走快了些撞到太子…… 于是诸多情绪涌上心头,牙齿也咬上了嘴唇。 不过可惜的是,她没有赶上。 跑到乾清宫前的广场入口时,只能远远的看着穿着靛蓝色袍子的背影,那身影很小,却一步步不慌不忙的爬上了几十阶的洁白阶梯。 殿前都是有人把守的,她只能藏在墙角这样偷偷看一下, 看着皇太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视野。 “儿臣,叩见父皇!”朱厚照行了个跪拜之礼。 今日这乾清宫皇帝皇后都在, 还有个眉毛很长的富态老人,他似乎体毛发达,鬓毛和胡子连成一体,法令纹也极深。 除此外,还有三四个稍微年轻些的官员。 只有一个朱厚照认识,便是詹事府少詹事王鏊。 皇帝看到儿子,先是从御座上微微撑起身体想细看他有没有事, 皇后的表情亦很焦急,“照儿,你没事?” 朱厚照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父母亲会是这样的心情,索性头抬得高些,“母后看仔细些,儿臣没事。” 确认了这一点,弘治皇帝心舒缓一些, 再瞄了一眼两侧脸色不佳的大臣,也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氛围。 于是语气‘不善’的质问,“胡闹!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这成何体统?!” 皇帝这话,先提衣服着装,不提偷溜出宫,敏感的大臣一下子就逮住这份护短心思, 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套? 于是长眉毛老人家还不等朱厚照回话,直接就出列打断,还一本正经的跪下,显得极为严肃, “陛下!臣于昨日抵京,一路听闻太子殿下忠孝、仁厚之美名,心中不甚欢喜感慨,却不想今日便听闻太子尊驾探访街头酒楼之地。想来太子殿下明理懂事,断不会随意妄为至此。或是有东宫宦官刘瑾、张永等携民间野趣进奏,置太子千金之躯于轻忽之地。且太子之贵,异于常人,民间百姓礼数不通,若轻佻议论,恐伤太子圣德!臣请陛下旨意,于这样的小人,要先杀而后快!” 朱厚照若真是小孩子,不免会害怕,毕竟是一群大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张嘴还要杀人。 但他反而有些恼怒, 皇帝问自己话,这个人竟然气势汹汹的插话,这是弘治脾气太好,给他们欺负惯了! 弘治果然对这样的‘不尊重’不在意,还在和朱厚照介绍说:“照儿,这是詹事府詹事吴宽,弘治八年他回乡守孝,如今刚刚返京。吴爱卿诗、书俱佳,以后你要好好请教。还有,今日出宫之事实在是胆大妄为,你怎可这样以身犯险?!” 皇帝还是在和稀泥,算是没有接吴宽的话。 王鏊一看这样的形势,也跟随劝谏,“陛下!吴詹事所言极是,若轻易饶过刘瑾、张永等人……” “吴詹事,王詹事,”朱厚照也故意插话,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出宫之事是我执意所为。你们说的刘瑾,他犯了错,叫我打了板子如今正在养伤,张永则劝谏过,只不过我没有听而已。” 皇太子一席话,叫暖阁里的君臣全都愣了一下, 阅尽史书,几乎很难找到主上主动替下属揽责任的, 古代皇权的那种氛围里,皇上天然就是没有错的,要不说罪己诏一下说明事情很严重呢? 太子也可类比。 哪怕确实自己犯了错,也会往下属身上推,自己领一个管教不严的名头做个意思账。 但朱厚照却主动往自己身上揽, “皇儿……”说实话弘治皇帝都没这样的勇气,他有些许紧张,想继续和稀泥:“皇儿不可胡说,你的品性,几位先生都是极为清楚的。” “父皇!”朱厚照抬手作揖,“儿臣此次出宫遇上了两桩事。一则是穷苦人家的缺医少药,一则是纨绔公子的欺男霸女!既然有人撞见了儿臣,也自然撞见了这两桩事。不知心中可有感触?是否有一人做出为善良和正义伸张之举?” 这话又是出乎意料。 不仅不避谈出宫的错事,竟然还主动说起了遭遇? 王鏊则在心中微叹,太子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太子,虽然出宫之举有些出格,但善良、仁厚是没变的。 不过吴宽大概是和朱厚照接触的少, 老实说,原本就不在意那两桩事的人,听到犯了错的太子这时候提及,大概率会觉得那是找借口。 就好像你自己不信为人民服务,别人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当理由,你也会嗤之以鼻。 于是吴宽正色凛然的反驳,“太子此言差矣。便是我等未来得及见义勇为,那也是无奈之举。纠正小民之过是小善,劝谏殿下之行乃是大忠!其中轻重缓急,根本无法相比。” 朱厚照火气也来了,“今日我亲眼看到有两个卖豆腐的女子被一纨绔当街非礼,名节于女子重于性命,这怎么就是“小”了?!” “汉成帝刘骜微服私访召赵飞燕入宫,废皇后、乱朝政,民不聊生,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未来得及救一位无药之民?宋徽宗微服私访寻了李师师,之后靖康之耻,神州陆沉,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纨绔的欺男霸女?” 吴宽到底博学之士,他一下子和你扯起这些典故,还真是头头是道。毕竟‘历史的教训’是无法否认的。 好在朱厚照也不是吃素的,他马上回道:“百姓行将病死你视而不见。女子名节受辱你充耳不闻。这是哪一家的圣贤书教你这样的道理?!照你所言,本宫今日若不出宫,这两桩事成了彻底的悲剧,在你吴宽的心中反倒成了好事?!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吴宽面色一板,“殿下日日修习圣贤学问自然就是皇上的好事,大明的好事,百姓的好事!再者说,天下的不义事靠殿下一人管得过来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不是你吴宽刚刚说的,这些是小善你们不管?你们这些臣子不管,也不让我管,那自然处处是不义事,自然是管不过来!现在你竟又回过头质问我我是否管得过来?真是可笑至极!傲慢至极!” 说到此处,他更加激动,“吴宽!你不要欺负我是个孩子,不比你饱学之士的口舌之利!本宫就不明白了,怎么一家三口的幸福、两名女子的名节在你吴宽这里就这么不值钱,你的仁厚贤德都学到哪里去了!” “张永!”朱厚照大声喊道。 “奴婢在!” “从明日起,你找几个东厂番子,给我盯住吴家的女眷,我倒要看看,这事儿在吴大人这里到底是大是小!” ========= 抱歉这么少的字数把大家炸过来,感谢大家的支持~ 尤其是有些很熟悉的id,毕竟几年了一看就知道。 其实最早的最早,入行的时候就想写历史的,写都市完全是意外。现在终于开了这本书,确实感觉和都市不同,写起来觉得更有意思一些。 当然,转了分类对于作者来说考验很大,虽然是有意思了,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如何,会不会扑街,原来写都市我大致心里是有个数的,现在心情很是忐忑。的规则还改了,什么1轮2轮的推荐,完全搞不明白,现在似乎很看一本书的追读,所以数据方面拜托拜托大家。 原先虎牙还很不同意开这本书,觉得朱厚照没什么写头(那天我跟她对线了四五个小时),所以很希望扑得轻一些。 【感谢幻羽金主爸爸的打赏。感谢胸巨聚人心、王庆之等书友的打赏,感谢各位投得月票和推荐票!】 第27章 再辩! 吴宽字原博,生于宣德十年,至今日已经是63岁的老人了,他是弘治皇帝当太子时的老师,是修过《宪宗实录》的重臣。 说起评价,无非就是少时爱读书,行履高洁,志操纯正这一类传统的儒学大臣该有的特点。 当然,也算是个有才的。 弘治八年,皇帝想让他升任吏部右侍郎,不巧他母亲去世,即便如此,皇帝虚位以待,直至他守孝归来,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也由此,才敢在皇帝面前争上两句。 乾清宫的暖阁里,皇太子的话吓呆了众人,老实讲,最后那个法子太过缺德,不像一个太子应该说出的话,倒像流氓。 所以弘治听了脸上也挂不住。 “照儿!不可无礼!” 朱厚照不是无脑的性格,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缓缓。 譬如皇帝只要开口,他就会低个头,所以憋过头去,不再多嘴,做出像是受了窝囊气一样的表情。 倒是吴宽这边, 那真是气得脸色惨白,身形都忍不住晃了晃,好在边上的王鏊上前扶了扶他,提醒道:“吴大人,这是君前。况且殿下年幼,童言无忌。” 是啊,这是君前, 皇太子撒了泼,就算把你气炸了,你也不能说什么‘你这竖子’之类没脑子的话, 这种智商就不要来和太子争了。 至于动手打那就想都不要想。 想好好活着,就老老实实的讲道理。太子讲道理最好,太子不讲道理你也只能讲道理。否则你这个博学大儒的身份往哪里摆? 于是乎吴宽也只能一口怒气往肚子里死憋,憋得他脸色涨红,眼睛圆而鼓, 忽然之间又一撩袍子跪了下来,磕头磕得嗙嗙响, 朱厚照心里嘀咕:要来辞官那一套? “陛下!”这一句话应该含了他不少压住的情绪,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左传》有云:爱子教之义方,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太子殿下今日与臣激辨,是以分不清何为天下之大,何为社稷之重!臣身为詹事府詹事,难辞其咎!此,臣之过也!” 这话说下去就是要辞官了,弘治皇帝因为人比较好,较少会弄到这个程度,但是有的时候文官要辞官不全看他,被御史喷两句也是要辞的,所以皇帝大约知道这个节奏, 此时就已经像了。 眼看事情即将闹大,弘治终于拿出一点父亲的威严派头,“太子,你跪下!” 朱厚照心想跪下就跪下,反正叫他认错是不可能的。 “吴先生,太子年幼,又缺乏管教,以致今天这样的局面。但你放心,刚刚那话做不得数。太子,” “儿臣在。” “东宫的宦官你要严加管教,不可让他们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吴先生为国操劳,是正直忠心的臣子,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 “往后也不可以身犯险,随意出宫,否则朕定罚不饶!” 朱厚照翻了翻眼皮子,你要是能舍得罚我,你就不是弘治。 “陛下!”吴宽还是胸腔憋堵得难受,微服私访是多大的事啊,怎么到最后就这么一句警告便了事? 太子呢,出言狂悖,也不过是轻斥一声。 想到这里,吴宽不管是胸中的情绪,还是理性上的认为为了‘教好太子’,都让他难以就此了结此事。 不然的话,像这样的事儿就这么轻轻揭过,那太子下次不知道又干出什么来呢! 皇帝过分宠溺儿子,对大明朝都是一种不负责任,而他身为臣子,正是要进言劝谏! “陛下!汉成帝、宋徽宗之例不可不察!臣请陛下旨意,严惩张永,以儆效尤!” 虽然朱厚照先前已解释过,不是张永的错。 但他是太子,吴宽不好说把太子如何如何,只能通过惩罚他身边的人,这样以后太子再有这样的想法,考虑到张永的悲惨结局,那么那些人也就不敢了。 最主要,张永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宦官,罚就罚了。 此事闹成今天这样,吴宽这样的重臣只是要求惩罚张永,其实也并不过分。 否则,太子微服出宫,这件事岂不是什么说法都没有? 弘治皇帝也被说服的差不多了,说到底,双方顶起牛来了,他两边都不舍得惩罚,这时候地位不高的人就很容易被波及。 这不是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决定的,而是权力格局决定的。 张永,就成了格局的牺牲品。 “儿臣觉得不妥!”朱厚照忽然大声说了这句。 只不过他这么一出声,暖阁里瞬间静得可怕, 太子这是……和吴宽杠上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照这样下去,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从激烈到平静,从平静又要激烈…… “皇儿!”张皇后这时候也有些心慌了,本来么,惩罚一下张永拉倒了,那样她是不心疼的,“皇儿不可冲动,吴先生是谋国的老臣了!你……” “母后!”朱厚照抬头举手作揖,然后不卑不亢的说道:“儿臣敬吴先生的谋国之言。不过刚入暖阁时,儿臣就已经说过,张永劝谏过儿臣,是儿臣压着他,他是一奴婢有何办法?这话既已明明白白的讲过,为何还要惩罚张永?!因此这一点儿臣不解!” “此外,儿臣进学不久,但也被先生们教导过,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儿臣只要是太子一天,就断然不会发生‘有功尽归于上、有过皆诿于下’之事,因此这一节儿臣不愿!” 张永听太子的话,就如重鼓捶在他的心胸, 震撼莫名,感动莫名! 这是何等气象的人主才会展现出的风骨! “殿下!请殿下不要再说了!奴婢谢殿下重恩!”张永这时候也待不住了,他眼眶里已有热泪,朝着皇帝大拜,“臣张永,为获殿下欢心,私下琢磨敬献宫外趣事,诱导殿下出宫野游,罪责深重,险酿大错!臣请陛下治奴婢之罪!” “你闭嘴!你讲这样的谎话,是以为父皇和吴先生都是傻子吗?”朱厚照毫不留情的痛斥,随后继续说:“父皇与儿臣从祖宗手里把江山接了过来,自然就要守好。儿臣听先生们说过,民心不可违!儿臣还以为,守江山守得就是民心。何为民心?百姓切身之小事不闻不问,这样难道不会寒百姓的心?用百姓心寒换来的太子的圣德、儿臣宁可不要!” “吴先生,咱们凭心而论,百姓是关心我是否出宫更多,还是关心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有药治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受人欺负更多?你说这些都是小事,这不是在误导君主忽略民心吗?这样的事情多了,朝廷的威严、本宫的圣德难道就有了吗?!” 朱厚照砰砰的给皇帝磕了几个头,然后正色说道:“若是吴先生和众位大臣坚决认为本宫品行不端、知错不改,那儿臣请父皇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能,立为太子!总之,儿臣就是要以百姓的小事为大事!” 皇太子一口一个民心,到最后倒把吴宽说成是把百姓之事不当回事的人了,实际上这是一种以偏概全。 但谁让这些人动辄就是历史教训、国家大义来压人,你说大,我说小,你说小不如大,我就拿民心二字压死你! 至于拿什么辞职来逼迫皇帝,朱厚照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能辞,我也能辞! 看你怎么办! 第28章 落定 弘治一朝对朱厚照来说有一个最大的事实和便利之处,就是这帮人在太子的人选上压根没得选! 这也是他躺平不想演戏装个孩子的缘由,毕竟真要演下去那至少得七八年,不说演不演得下去,即便演下去,那么老长的时间,人怕是要精神分裂了。 随他去。太子智多如妖怎么了?哪怕就是个智力残缺,这帮人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所以皇太子最后都说到另选贤能,重立太子了,那可不是小事,也足见心中之委屈。 这话皇帝和皇后都听不得。 张皇后心疼得眉头都蹙得老紧,心中对吴宽也不免责怪起来。 说到底,我这个孩儿也就是七岁,你们这些老臣这样逼一个孩子干什么? “皇上……”张皇后拉了拉皇帝的一角, 弘治皇帝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这个人是脾气好,但又不傻,不要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是生了一窝,太子又岂能轻言废立? 这时候他必须得控制一下,不然还得了,“照儿,刚刚那话是谁教你的?以后不许再有这般荒唐之语。你是朕唯一的儿子,朕去选谁啊?另外……吴先生,” “老臣在。” “太子之言虽然冲动了些,却也不无道理。你有教谕太子之责,讲道理,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要搞得咱们一屋子的人逮一个孩子的错处,这也不妥。刚刚皇后说你是老臣谋国,这其中轻重也要拿捏得准才是。” 皇帝意思是,太子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你不要讲不通,就霸道的请旨罚这个罚那个,教育孩子,你先把他说服。 吴宽眼看自己逼得太子都要不干了, 心中也打起了鼓,小孩子,万一真闹起了脾气,你怎么办? 这些文臣弄到最后总是以辞职相要挟,朱厚照今天也来个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你有胆子就背上惹得太子请辞不受的罪名, 这在文臣的价值观体系里,也是不被接受的。 这样的话,岂不是你吴宽满意的才能是太子?吴宽不满意的就换? 哪怕太子把他出宫野游和为百姓伸张正义划了等号,其实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吴宽接下去也不敢再说了。到时候弄得朝局不可收拾他也难以担待。 于是只能疲惫的叹息,“陛下,微臣明白,臣只怕担负不了教谕太子之责!” “不,吴爱卿的品德能力朕是信得过的。今日,就这样。都不要再说了!”皇帝站起了身,以他独有的地位给这件事画上休止符。 “儿臣(微臣),遵旨。” 这之后,一众臣子也只得如霜打茄子般出了乾清宫。 王鏊今日他的话实在是不多, 实际上心中是被太子的话震撼, 小小年纪、还未读圣贤书的太子都知道守江山就是守民心,他们这些人每日里高谈阔论,但真的碰上了实实在在的事情, 抛开百姓之苦不谈、放着百姓之难不见竟也变得这么容易做到、还这么坦然有理了。 这其中究竟是哪边出了问题? 宫外,他和吴宽同乘一辆马车。 车轮吱吱呀呀,车里的两人却一时沉默。 “吴大人,其实……”王鏊有些不好开口,但他心中既敬重太子,也敬佩吴宽, 这两人为国为民之心其实一般无二,本不必如此的。 “济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王鏊想了想,还是要说。 “其实下官是想说,太子殿下并非是那样的人。” 吴宽听了这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鏊看他没阻止就继续说了下去,“下官与殿下接触过数次,殿下之忠孝、仁厚自太祖至今,难有出其右者,东宫里的人也说,太子殿下待下人极厚,从来不是动辄打骂的阴鸷之主。况且,太子年幼,喜怒由心,有些话是冲动了,吴大人这边不要往心里去。” 吴宽就很不能理解。 “若照济之这么说,殿下应该是持正讲理之人啊,怎么还会有今日这番表现?” 这王鏊也无法解释的完全清楚明白。 “……若是旁人,属下会说是因为犯错不认,强词夺理。但殿下今日为张永开脱之语,吴大人也听到了,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遍翻史书能找到如此风骨的储君吗?有这样的担当、这样这样的魄力,吴大人难道会觉得殿下是想逃脱过错?” 吴宽是给气得脑子都堵住, 不过现在有王鏊这么一提醒,他也有些醒悟。 是的,逃脱过错的道理讲不通的。 王鏊接着说:“属下可以肯定,殿下将来必是一代圣君。自古圣君于百姓这点都是极为看重的。或许……或许就是因为殿下最初说的那句,我们这些人撞见了殿下野游,脑子里想得第一件事是上奏陛下,而不是踏平不平之事。殿下大概觉得我们这些人,圣贤书……白读了。” 这也就是今日所争的焦点。 吴宽笑得有些不屑,“济之可不要被几句诡辩绕得妄自菲薄起来,我何时说过百姓之事就是小事?我是说在今日这个事情之下,太子微服是更大的事,这何错之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那你不是没吵过太子嘛! 王鏊听出来吴大人心中还是不服。 这就让他很难办了。 关键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詹事府的詹事,正儿八经的清流出身,朝中重臣。 这以后接触不少,若是继续争下去,岂不是影响文臣在太子心中的观感? 而看今日太子对待宦官的态度, 张永以及张永之外的所有宦官都会把东宫当做自己的天,有这样一个为自己做主的太子,那刀山火海都下得。 这样一进一出,宦官日日迎合殿下的心思,文臣日日违逆殿下的意思,长此以往,唯恐生变。 这样想下去,王鏊也是也是心乱如麻。 要说今日这错,错就错在吴大人进京太急,于太子的品格全无了解。 东宫,可不是往日的东宫。 甚至于……照今日殿下的气魄,往后的东宫的权势只会比今日更重。 …… …… 另外一边,朱厚照没能很快回东宫。 皇帝和皇后带走了他,带到了书房,连一般的太监都没让靠近。 他背着手,语气听着还是没完全放松下来。 “照儿,你和父皇如实说,为何你会有另选贤能,重立太子的念头?” 朱厚照脑子又开始动了起来,“大臣们讲述那些道理,无非是叫父皇责罚儿臣。可儿臣与父皇父子连心,知道父皇疼爱儿臣,儿臣也不愿父皇因为儿臣而为难,因而一时冲动,有此荒唐之语。请父皇勿伤勿怪。” 这样说来,弘治皇帝的心中又是无限的宽慰。 “照儿说的是,到最后还得是咱们父子相互体谅。父子连心、父子一体,皇儿书读得少,说的却都是本心之语。不过……刚刚那些话,以后万不可再说,储君事关国本,岂能轻言废立?朕,还以为是有心之人想掀起波澜。” 朱厚照一愣, 原来皇帝是有了政治敏感性,往‘有人想搞太子’那个方向去想了。难怪如此严肃紧张。 “父皇误会了。儿臣身边并没有这样的有心之人。” “那便好。你这就回东宫去,往后不要随意出宫,宫外的情况复杂,你可知皇后和朕有多担忧你的安危?” 弘治皇帝说这话像板出个严父的脸,可他实在不是这块料。 “是,儿臣遵旨。”太子乖巧的说。 皇帝长出一口气,对他来说,这事也是突然。 而等到太子走远、离开,他歪着脑袋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之后,忽然激动兴奋起来,在屋子里迈着大步来回快走。 张皇后一开始有些懵,但很快也明白过来,皇帝这是高兴,“陛下,您没生气啊?” 老实说皇帝也是头一回看到太子今日这番表现,他心里是着实大惊! 明明之前还只听说是仁德、孝顺之类的。 “生什么气?”皇帝老脸都涨红了,最后压着声音但语气很是激烈,还满是骄傲,“瞧瞧,朕这个儿子生得!” 第29章 又是一局 如同当初在李旻面前力保杨廷和一样, 朱厚照也不会允许一些个文臣嘴巴张一张就动他身边的人。 否则,太子说的话好不好使都得问过吴大人。那还得了? 这是一种政治敏感性。 在不关键的地方,他是可以低头的,比如皇帝叫他跪下,或者叫他当面给吴宽道歉,这都是可以的,说两句‘我讲话过分了’这种没什么要紧。 但是处理张永,他是绝对要斗争到底。哪怕皇帝真的答应了,他也要全力力保。 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拥戴他还在摸索中, 但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讨厌他是切身体会的:便是有好处自己上,有坏处叫下属给他顶包的那种。 遇见一次就想捶一次。 而且这个坑跳下去就很难再出来,因为你干过一次,你怎么保证你不干第二次? 但反过来说,真的展现了这份担当,收获也是巨大的。 此事过后,太子在众人的形象就不一样。 张永选择跪在殿前也是自发的行为,没有人叫他去这么做。 朱厚照回到东宫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还觉得很奇怪。 甚至秋云等人也都专门在等他,眼神之中更加敬仰。 “张永,你这是来的哪一出?不是没有人罚你吗?” 张永深深叩头,“殿下,奴婢有所请,还请殿下答应奴婢。” “这倒有趣了,你不来感谢我,怎么还跟我提要求了?”朱厚照倒没有恼火的意思,他自信张永会对他死心塌地,只是有些奇怪。 张永跪得直直的,脸上也全是肃穆认真:“殿下是尊贵之躯,至关重要。以后若再有如今日一般形势凶险的时候,奴婢恳请殿下不要替奴婢说话,有些事就该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去受着,不然什么都要殿下顶,那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有你这一番话,总算没有辜负我的心思。” “殿下!”张永看太子还是一副听了就算,压根没打算做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我张永也算是识了字的人,有些道理我是懂的。自古以来就没有主人替下人,只有下人为主人。否则尊卑何在?我这心里也实在难安!” “起来,不要再跪着了。” “殿下!”张永喊得更加大声,而且结结实实的脑袋砸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朱厚照转过身来,“不过本宫做事自有本宫的道理。我要的人不是为我顶包的,是为我办事的。往后你只需记住忠心勤勉,实心办事,无需顾虑其他。当然,若是不按我的旨意办或是办砸了事,我一样会严惩不怠。” “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厚照看他还是不动,催促了一声。 “没有了!殿下英明!”张永大声喊道。 “叫什么,我没聋。关门,进来!” “是!” 这时候,秋云也赶紧端着茶跟进来。 朱厚照询问:“对了,刘瑾怎么样了?” “刘公公应该好了大半,想来不久之后就该恢复了。”张永简单答道。 刘瑾这个人还是聪明的。 至于他这句话,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话术, 对于这些做下人的,尤其是侍奉在身旁的人,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主人一句不提和提过哪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他考虑的不是对刘瑾是打压过度这一层,他那个品性,不严一点就要上天了。 他考虑的是今天这码事, 在旁人看来张永在殿下心中的位置太高了。 等将来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如果他朱厚照不提上这么一嘴,指不定那个心性狭窄的家伙就会因心里不平衡而起什么怨恨之心,到时候和张永恶性争斗也说不准。 “殿下,喝口水。”秋云在边上等了半天。 “唔,好的。今日和吴詹事,真是费了不少口舌。” “奴婢们都听说了,殿下威武。” 再威武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要向前看。 朱厚照在考虑李广, “张永,” “奴婢在,” “这几日,你去和人说,我想置办一所医学宫,用来招收一些贫家子弟,教授医术。这样可以为那些人寻一些谋生的路子,与此同时大夫多了,百姓看病也更加方便。” 张永一愣,“殿下,奴婢……” “你说。” “百姓无法看病的症结其实不在大夫的数量,而在于他们本就无钱医病。” “我知道。” “那殿下……”张永不理解了。 “这是为了李广。”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在殿里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讲述,“我出宫微服,说是有错其实是也是讲得通的,汉成帝、宋徽宗的例子不假。不过我坚持出宫,主要是放松心情,次要则是为了犯错。” 秋云安静的在旁边负责泡茶,她快要喜欢上这种听太子将一切考虑在内的感觉了。 “为了犯错?”张永皱起眉头。 “我那日不是说,让刘瑾跪着是有用处?这用处就是让李广看到,本宫可能会倒向文官。不过这之后,他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也算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了。所以我故意做些出格的举动,这之后闹得大些也好,这都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叫父皇不会惩罚我。到此刻,若是他还想活命,就该知道要来求我。因为他见识了我这张能言善辩的嘴……” 朱厚照指了指自己,“所以我到父皇的面前说他好,文臣就杀不了他。说他不好,他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而既然要求我,就要给他找一个理由。所以要你传播我想置办医学宫一事。这是一节,你先记住。” 张永听得心惊胆战! 他原以为太子出宫,就是想玩玩而已! 万没想到太子这背后的思量竟然如此之深! 每做一件事,除了表面的原因,必有第二层原因! “此外,我在乾清宫把自己出宫微服和为百姓做事强行划了等号,这是瞒不住聪明人的。所以也是表明东宫以百姓之事为大事的心迹,这聪明人,不能都给吴宽争取了去。这是其二。” 太子转身,比了个‘二‘的剪刀手势。 “至于你说的,百姓无钱医病才是症结所在,这反而不用我们担心。” 张永又晕了,他觉得这明明才是最关键的啊,做不成的事儿您堂堂太子去费这个心? “这为何不用担心?” 朱厚照心道,张永这个人呢,正气是多一些的,但在聪明或者说摸透人心这一点上,多少还是差了刘瑾一点。 若是刘瑾,他不必这样解释这么多的。 “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那么多大臣,多的是各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现在一件利国利民的事要办好却遇上困难,他们不要想办法的?” 原来如此! 张永听完心服口服,这一二三想得如此条理清晰。 太子殿下,实实的一时英主之象! 当然,朱厚照考虑的其实还有第四层,那就是这事儿其实很难。但此刻倒也不急,先放上一枪再说,眼前么主要还是收拾掉李广。 与此同时,按照朱厚照的建议,皇帝关于杨廷和的旨意也下来了,由左春坊左中允一职调任山东青州府知府。 杨廷和家中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心情还好,他的家人懵了, 杨家怎么倒了这么个大霉? 第30章 杨廷和之践行 文官制度自秦汉以来到明朝的时候,其实已经相对比较完善了。 朝廷会讲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就是说不要到自己的家乡去为官,杨廷和是四川人,安排在山东便是此道理。 同时,会讲究一点‘内外皆历’,就是京官也到地方去做一做,但是相对来说都是的各部部属堂官,他们多少有些为政经验,也熟悉大明的律法,适合往下派,培养培养。 然而在前途上,那是拍马也赶不上杨廷和这样的清流。 杨廷和不仅是清流,还是詹事府的官员,属于高级干部储备库,是那种太子每日能见到、皇帝细想能说出名字的终极大佬! 不必觉得惊讶,许多人历史读多了,觉得侍郎嘛,只是个二把手,算不上什么官儿,上朝的时候说话还得往后靠一靠。 然而实际生活中,普通人见个县高官都难,这在古代也就是七品官。 所以在乌央乌央熬不出头的官员群体里,杨廷和绝对妥妥的大佬,传说中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虽然说只有六品,但在明代品级低但位置好是常见现象。 至于知府这个官,大体上来讲,要么是中央六部属官外放,要么是同知(知府下一级)升任,再或者就是平调。 杨廷和这样的情况属实不多。 但朱厚照没办法,部属堂官他实在是不熟悉,他更愿意将自己看重的人放出去历练历练。 而且他要慢慢改变这种风气,以后朝廷重要的职位一定要有地方主政经验。 知府是正四品官,掌一府之政,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权力不可说不大,是真正的百姓父母官。 这个官儿任务繁重、面临情况复杂,没有一定的能力只会念几句‘之乎者也’是当不好的。 所以一定要挑选适当的官员任职,对官员本身也是一种锻炼。 这个意图,他心中是有了,只是不说,先做,先以‘为民做实事’的名头去忽悠, 人性就是这样的,你要上来就大面积这么干,那谁也受不了。 你要慢慢的温水煮青蛙,那似乎又可以接受了,反正一个两个的也犯不着和太子顶牛, 之后再提拔官员时,故意选择那些有地方主政经验的重用, 诶?你猜这么着,大家又会掉转方向,觉得去地方为官好了。 所以说,这世间事啊,有时候也玄妙。 传旨的宦官走了之后, 杨府里头的刚刚十岁的杨慎还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有些不开心。 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只是吩咐管家:“收拾东西,择日出发。” “是,老爷。” 杨慎仰着脑袋看着父亲,他的头顶扎了一个土包,可可爱爱的,“父亲,咱们要去哪儿?” “去青州。路上要花费许多天的时间,你去找几本书带着,为父正好教导你几日。” 不多时, 安静忙碌的杨府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 原本杨廷和都在屋里待着,但今日却怎么也坐不住,这是人生的重大关口了。 到过山顶的人可能会泰然处之,向上爬的则杂念太多。 于是在屋外这么一晃悠,正好瞧见张天瑞拎了一壶酒出现。 “文祥先生?!”杨廷和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张天瑞竟会上门。 “我想着同僚一场,怎么也要上门为介夫送行,应该不会觉得我过于唐突?” 杨廷和赶紧邀人进门,“文祥先生哪里的话。我这是离京,不是升任。这时候愿意上门,何来唐突之说?” 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他从太子府被撵走,这是弃用的表现。 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就是杨廷和自己也没想到,一向平淡交往的张天瑞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的便是如此了。 “文祥先生身体好了?” “基本好了,我准备明日去拜见殿下。” 说起殿下,杨廷和的心中是百般滋味。 张天瑞也是个知性之人,拎起酒壶就开始倒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介夫,这个时候就不要多想啦。文才如李太白也有失意之时。”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杨廷和默念着这句诗,随后一饮而尽, 接着盯着杯底说:“此次转任地方,我个人是没什么怨言的。只不过太子贤名日盛,古来罕见,心中实在是有些舍不得。以后文祥先生倒是可以日日领会。” “我?”张天瑞笑得坦然,也有苦涩和无奈,因为太子不是很欣赏他,“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大约也提不动刀了。” 他说的是陆游的《金错刀行》: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原本说的是豪放之气,到他嘴里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杨廷和也能感觉到张天瑞心志已枯。 原本倒也没什么,但今日张天瑞愿意上门践行……按照君子以诚交往的性格,有些话他也不吐不快了。 “文祥先生,觉得太子如何?” “忠厚仁义、孝顺明理,将来或可成为昭皇帝(明仁宗)那样的仁德君主。” 杨廷和几杯酒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 “这是德。才呢?” 张天瑞不解,“才?介夫此言何意?” 杨廷和心中有一份感叹,缘由就是太子之才,“东宫出阁讲学疏,可见殿下把握朝政之微妙,与詹事府吴大人决意相争,可见殿下才思之敏捷。再有罚刘瑾时的狠决,护张永时的果敢,如此气吞山河之势,分明就是英主、圣君之气象!” “听说……是听说了些,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闻所未闻呐。”张天瑞摇着头说话,语气里满是赞叹。 话头对得上,杨廷和便更为起劲,“更为关键的是,殿下是教他什么,学什么。王鏊王大人,教了一句‘为人君,止于仁’,殿下便救下两名宫女,再教一句‘民心不可违’,殿下又坚持以百姓之事为大事。” “孩子嘛,总归是教什么学什么。” “是了!就是教什么学什么。”杨廷和一拍桌子,忽然起身作揖,“往后你身处东宫,还望辅殿下以正道,此后我大明亦必可重现仁宣盛景!咱们碰到这样一个明主,何须灰心丧气?所谓待时而动,介夫以为,如今正是你我等待的时机。” 说白了就是八个字:得遇明主,施展抱负! 张天瑞被说的心潮激荡,他其实是准备退休的人。 但现在似乎又有些意气风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 这样杨廷和心中也舒坦一些, 他自己要帮太子,还要找人一起帮太子,这就是忠了心的人会干出的事儿。 张天瑞一朝燃起希望,马上就关心正事,“对了介夫,听说太子殿下那日微服过后,得知民间百姓生病求治无门,正欲开办一座医学宫,到时,招贫家子弟入学,为他们谋得生路的同时也可增加大夫的数量。” 杨廷和自然是知道这事儿的, “我也听说了。不过殿下应当知晓,百姓求治无门的关键在于贫穷,大夫数量再多又有何用?不过……这也就是殿下做得妙的地方了。” “他应是知道多办一个医学宫只是治标不治本,因而以这种不正式的方式传递出想法,不留字、不落纸,实在办不成再说。与此同时也算是对吴大人批评的一种回应。不过……殿下不是那种只玩术、舍弃道的人,我相信殿下是真想做成此事,所以殿下在等。” “等?等什么?”张天瑞眉头皱起来。 “等一个人想个好法子,既能全了殿下的心思,也能解决百姓之困,哪怕只是稍作缓解,也是大功一件!” 这话暗示十足,你张天瑞不是觉得自己在殿下心中没那么重要吗? 现在机会来了,可不要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 追读500,投资300 什么意思== 竟然一半的人觉得我达不到后面的成就。 第31章 长得俊 朱厚照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在21世纪的时候,花钱请了一位身段修长、声音温柔的导游,给他来了个中国古代最大公立医院的全景沉浸式游览。 当代的人评价这座兼具教学和治病功能的大型医院是说:这座具有现代医院管理雏形的大型医院,已经开始展现中国古代统治者对于百姓健康的重视,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试图解决百姓医疗问题。辉煌时期,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大夫和最高超的医疗技术,也为皇家提供了当时那个年代最为完备的医疗服务。 其实自南北朝以来,教授医术的官办学府就已经有了,经过隋唐时期的发展,到宋时达到顶峰。 只不过到明清时期,这种官办学府渐渐衰落。 当官的医生品级低,不当官的医生收入低,搞得总有医士出逃的现象。 可以说,官办学府效率很低,问题层出不穷,几乎培养不出优秀的人才。医术的传承还是靠世家或者私人间的传授。 还有一点和我们的常识不合的是,古代医生和药店是分开的。 电视剧大部分也是这么演,找大夫看病,大夫给你写个方子,然后你自己按照方子去抓药。要是吃出了毛病,大夫还要承担责任。 所以说,在明朝也可以说这句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朱厚照碰上了这样一个契机,也算是一个切入点。 另外一边, 李广倒不在意年岁还小的皇太子是不是真的关心百姓, 也不在意,解决这个问题的症结和关键在哪儿。 他只在意,太子是不是真的想做这件事。 宫里混了这么些年,投其所好是他们的基本涵养。 问题是怎么去和太子提出来,既不显得尴尬,又能达到目的。 为这个事儿,李广和干儿子长庆想了一天。 最后是文官给他们打了个样——直接上门。 因为太子是明牌有这个心思,他是主人,自己是下人,下人全主人的心思,这多正常一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干爹,万一真有人给殿下想到了办法,咱们岂不是吃……” 李广瞪了他一眼, 这兔崽子,应该不会想说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咱家知道了,明儿个就去东宫叩门!你再想想,有什么好的说辞。现在内外都知道,咱们这位太子那可不是一般人。” …… 秋云也这么觉得,太子殿下太不一般了。 那一二三的思虑叫她去想,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不过寻常时候说话,却也不显得心机深重,反倒和风煦煦,叫人喜欢。 “秋云,我记得你上次说,你还有一个弟弟?”朱厚照坐在亭子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练着毛笔字。 姑娘磨着墨,没想到太子忽然有此一问。更加没想到的,大概是能记得住。 其实朱厚照应该是能记住的,原本就有些亲近感,上次之后更加如此,甚至都要把她当做倾倒‘情绪垃圾’的对象了。 因为一直当太子端着也很累,一直说太子应该说的话更累。 当他想做个普通人,只是简单的和身边人聊聊天的时候,就会想到秋云。 很多时候都听说,人到了一定的地位,往往那个知心的人最难找。 而秋云的性格文静温婉,心思细腻,实在是拉来聊天的好对象。 “回殿下,奴婢是还有个弟弟。” “喔,自入宫以来,便未曾见过了?” 秋云抿着嘴唇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手上动作也不停,因为现在渐渐要入冬了,天气寒冷,所以她时常会备着披风一类的东西, 像现在起些风,她就会在边上给太子穿上。 照顾人这一方面,总归是女孩子做得更加细腻温柔一些。 朱厚照抖了抖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办法。朝廷的规矩,一旦选进宫里,要再见到亲人……几乎是难上加难了。可有他的消息?” “我被选入宫时,他进了当地许姓大户,做了书童。” “应该能找到?” 秋云心头一跳,然后跪了下来,“殿下,奴婢先前所受殿下之恩今生今世都难以报答,现在若再赐厚恩,奴婢实在心中有愧!” 想来叫其他人都会眼红的。 朱厚照也大概能想到。他挥挥手让秋云平身,“起来,我只是问问,如果人还在,哪怕见不到,也可以有些书信往来。” 如果把人找来暂不合适也可以缓办,写封信应该还行。其实他大部分心思倒还在宣纸之上,歪歪扭扭的术业有专攻几个字, 该粗的地方不粗,该细的地方不细, 既不正,也不直,真丑一字, “啧,毛笔字写好还真不容易。你的意思呢?” “啊……哪怕是书信……奴婢,奴婢还从未敢这样想过。” “喔。” 秋云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觉,大概是既觉得感动,也有些小心,殿下待她太好了,就像……就像是家里人一样, 可说到底,他是殿下,她是宫女。 “殿下……” “啊……” “殿下……奴婢有一句话,请殿下勿怪。” “你说。” “殿下为何,会对奴婢这么好?” 朱厚照总算抬起了头,想也不想的说:“大概,是你长得俊。” 难道说,因为你是我穿越过来见到的较早、又接触的比较多的正常人? 秋云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失神,随后还是害羞起来,更加该死的是,她想到了那次涂药的场景…… 这…当时还以为殿下是个小孩子,没什么的。 怎么还会知道俊不俊这种区别? 最终忍不住,红云还是爬上了脸颊。 “殿下……这是哄人的?”秋云眼神偏向斜下方,捏着手指说了这话。她的胆子似乎也渐渐大了起来,而且在她心中,太子总归是个宽仁之主。 “我可不会这一套。” 朱厚照还真又仔细瞧了她一眼,就觉得皮肤是真的好,这就叫细润如温玉,肤白如鲜藕,笑吟吟的样子乖巧纯洁……若是放在他上一辈那个时代,估摸着是找不到这样的姑娘。 模样么只要不禁美颜大约网上还是有的,主要是这软软糯糯、温柔善良性子,招人喜欢。 “回头,写一封信来,我派人去给你找找。” 秋云刚要说什么感动和感谢的话,忽然间张永快步走来进了这亭子, “奴婢参见殿下。” “怎么了?” “李广来了。”张永的脸上多少有些崇拜,殿下说他要来,他便真的来了! 该说不说,他自己也有些骄傲上了:你看我和殿下把事儿计划的多好! 朱厚照听了是挥笔的动作一滞,但随后又恢复如初,“领他过来。” “是。殿下,李广这人会些鬼神道法,且巧舌如簧,殿下要不要……” “不必。他来找我,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去领人。” “是。” 第32章 智斗 “老奴李广,叩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厚照在亭子里坐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亭子外跪着。 起了风,会吹去一些声音,所以李广鼓足了中气喊上这一句。 “起来。” 太子居高位日久,其气势和自信的程度越发加重,与人对话之间更显沉稳之气。 “谢殿下!” 入亭子,要上两个台阶,朱厚照就站在上面,位置高些,视角上于他而言更加合适。 “李公公不去为父皇颂佛祈福,怎么想起来到我这东宫来了?” 李广倒也直接,“老奴听说殿下正为京师百姓有病难医之事而苦闷,都说主忧臣辱,老奴虽只是一阉人,但于孝敬这一节却也不甘落于人后。今日特来为殿下,分忧!” “我想起来了……” 皇太子没来由的忽然讲起这句话, 李广也一愣,抬头看了看殿下。 朱厚照悠悠的说:“先前,王先生和本宫提过,说李公公神通广大,掌握奇方秘术,能沟通神灵,陛下对你是信任有加。” “所以你多次建言父皇,大行营造之事,与此同时还贪墨银两,不计其数,甚至结交大臣弄权,据说有些人都拜在了你的门下……” 这话前半截还好,后面则风云突变, 李广面色大骇,太子怎么会忽然讲起这样的话? “殿下!”他的心一哆嗦,“请殿下明察!老奴自处宫中以来,受皇上厚恩,心中常怀报答之念,日日行佛,以求陛下龙体康健,贪墨钱财、结交弄权之事老奴绝不敢为!” 这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李广的心也揪了起来。 朱厚照也不着急,继续演戏说:“本宫原本也是不信的,所以才当面问你,也好求证一下。父皇那边,我还没有去说。” “殿下英明!殿下有所不知,宫中内臣与外臣,有些矛盾原属正常。外臣之中有些的确看不上老奴这一号阉人,所以有些污蔑之言不足为怪。但老奴纵使差了学问,自问忠心体贴二字是更甚外臣。” “喔。原来是这样子啊。”朱厚照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然后又开始忧虑:“可是那医学宫的事……外臣可是交相赞颂的,你和他们关系不好,还来建言,真的能同心同力吗?” 李广马上斩钉截铁的保证,“这是当然!殿下不要误会,老奴与他们关系不好,是老奴的事。医学宫是殿下的事,殿下是主,自然是殿下为先,老奴再有不满,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耽误殿下的大事!” “嗯,是这个道理。你刚刚说了个‘忠心体贴’,看来此话不假。父皇也和本宫说过,内臣虽小有错漏,但于体贴这一层确实是好于外臣的。” “就是这个理了。” “行,你这解释倒也说得通。我看你也是个挺有本事的人,而且还如此识大体,知道放下个人恩怨,这一点就比很多人要强,难怪父皇如此信任你,本宫也觉得你很不错,倒不如这样,这事儿交由你来办理如何?” 李广一时停滞下来, 交给我来办? 关键这事儿,它这样办下去也办不好啊。 朱厚照看他略有停顿,语气顿时转下,“怎么?你不愿意?” 李广头皮一麻, 这时候说不乐意还得了? 他此行就是要把太子拉拢过来的。 但是这与他的建议并不相符,他本是做了一套完整的‘行动方案’,什么工部该干什么,礼部该干什么,把那些文臣全都写上去,叫他们去干,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们,让他们去头疼去。 现在怎么……是这样? 好在他的心思也不是蠢笨的那种, 胸中已有急智,“殿下如此信任老奴,老奴受之有愧。若能有机会为殿下效劳,自然是没有半句推让之言。只是……皇爷那边已交办了老奴差事…老奴唯恐分身乏术,苦些累些倒是没什么,不过万一耽误了殿下的正事,岂不是罪孽深重?” 朱厚照眯了眯眼, 这个家伙,不好揉捏, 而且还没等他再说什么, 李广似乎思路已活,滔滔不绝的又讲起来,“此外,或许殿下有所不知,类似这样的朝政,应交由阁、部议处,随后交由皇爷决断。盖因为此等大事,人、才、物,样样不可或缺。” 这话就有点教训的意思了。 就是说太子你不懂,事情是不能这样安排的,这是朝政,但你不懂没关系,我把这一二三都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不该再来找我了? 朱厚照手指又摩挲起来,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你讲这种话就把难题出给我? 今儿是谁求谁啊? “好,李公公此言有理。今日本宫有些乏了,便到这里。秋云,收拾东西我们回殿里。” 啊…… 李广一时傻了眼, 不是,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只是略微‘反击’了一下,就直接甩手了? 秋云和张永体会不到其中的明争暗斗,自然是按照太子的吩咐办事,这回殿搞得和真的一样。 “殿…殿下。” “还有什么话?” 李广陪着干笑,“老奴……还有一个建言呢。” 朱厚照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喔……还有建言,依本宫看就不必了。你的孝心本宫是知晓了。不过文官们都说,这事儿办成了不容易,办不成倒很简单。现在李公公有建言……本宫想先问一句,若按你说的去办,办得成自然好。办不成的话,到时追究起来,是去做的人没实施好,还是你的建言本身有问题呢?这恐怕很难说清啊。” 这……李广心想,这是什么逻辑,谁会提出这种想法?有什么事儿那都是集思广益的。 纯粹的借口。 “殿下……”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若真有什么……也很好,写个东西过来,本宫会仔细看的。” 李广心更加往下沉,殿下……你还没读书,不识字啊…… 但是朱厚照还是讲这了句话,他可以解释,我看不懂我身边一大帮人呢,你凭啥说我不看? 皇太子慢慢离开了这亭子, 如果走了,李广就是没巴结上太子,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落着, 现在文官对他口诛笔伐,若太子对他再有不满,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是生与死的问题。 李广咬了咬牙,跪了下来,“殿下!老奴愿为殿下驱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读过书,听不明白,说简单点儿!”朱厚照吼了一声。 妈的,上门求我,跟我玩心眼! 边上秋云、张永都吓了一跳,赶紧低着脑袋装乖巧,谁也没想到殿下忽然有了火气。 形势如此,李广也不得不低头,“殿下恕罪!老奴的意思是,殿下只管吩咐,老奴必定想尽办法把殿下的事儿办好。” “喔,原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这个意思。”朱厚照作出恍然大悟状,“其实你也不必多想,你只要记得,你是为本宫办事,事儿办的好什么也不是问题,自有本宫为你担着。事儿办的不好,什么都可能是问题。明白吗?” 这句话内涵太丰富了。联想到先前文官在他这里告状这一茬, 太子随时有可能会去皇上那边…… 这不就是威胁?! 但作为太子,他对一个太监讲这样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大的毛病。 李广摸不清楚里面是怎么个意思。 也许就是平常的对话而已,正常时候太子也可以说:你无论如何把事办好之类的。 可万一要是有那一层意思呢? 朱厚照则不管,他对人也是看你怎么表现,老老实实的我对你好,不老实的是你逼我上手段。 李广自知今日难逃一劫,估摸着要把太子交办的这个事情做好,才算过关。 皇太子回到亭子里坐下, “你刚刚说,人、财、物不可或缺。可现在那些大臣全都盯着你建言父皇大行营造之事不放。现在如何像你说的那样,交阁部议处呢?” 李广说:“可说此事是为了百姓。” “这么说你先前不是为了百姓?” 李广:“……” 他懒得说了。 “不知殿下欲如何办理?” “看你咯。”朱厚照指着他说道。 说完这句他给张永使了个眼色,他自己则直接走掉了。 李广不明白啥意思,想去追一下,结果张永横在了眼前。 “李公公……殿下已经交代了。” “可是,殿下什么都没说啊。” “殿下说了,殿下说不要交阁部议处。可若不交,朝廷就不会拨下银两,没有钱何事能成?李公公,我还想问一句,您真的觉得殿下不知道您贪墨之事?” 李广面色一正,“张公公此话何意?话可不能乱说。” 张永觉得这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到了殿下面前也确实可笑了。 “大臣们一拨一拨的给殿下进言,殿下为何不去向皇爷奏明?殿下这是要救您的命。当然,银子也重要,但要知道事后抄家一样有大笔银子。可太子为何不听不管,还与你费那么大的周章?李公公,您可得细想想。” 李广头皮发麻,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太子的目的是钱! 这次太子就是吃定他有罪,所以逼着他拿钱。 他与长庆想了半天,始终没想到【银子】这个事儿上,在他们看来太子怎么会缺钱?! 可是直接拿钱出来这不就是承认了自己贪墨了吗? 太子真是打得好算盘,给他两个选择都是死路。 都是死路,那还谈个毛! “哼!现如今做主的还是皇爷,不是那些文臣!我的命,岂是他们想取就取的?!”李广拍拍膝盖爬了起来。 张永也面色不善的看着他,“李公公嘴上说是文臣,心里该不会暗指殿下?!” 第33章 朕的钱!!! 朱厚照原本确实也可以拿国家的钱去做这事儿,不过,凭什么? 这些既得利益阶层有一个算一个,自己腰包鼓鼓扯着嗓子喊为国为民,然后给别人扣上与民争利之名,等真要他们掏钱为民做点事,那就是没钱! 娘希匹。 那些钱是谁的?! 国家的!朝廷的! 他就是要一个一个把这些人的银子给敲出来,现在李广只是第一个。 另外,若是交阁部议处、朝廷拨款必定是口舌极多,流程慢效率低不说,估摸着还有不少阻力。 但是自己掏钱干,那是老子硬写道德经——老子愿意! 当然,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敲李广的竹杠,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若不是赶上文臣们要弄死他,不在生死大事之前,朱厚照都不往这儿想。 现在呢? 那就由不得他了,看你是觉得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朱厚照走开之后其实没有走远,他在一个廊柱的视野遮蔽处停了下来,听到了李广最后的怒火。 当然,李太监不是疯到没有脑子的人, 张永最后的话,他才不接,只是语气略显狂妄的说道:“张公公言重了!太子殿下那是何等身份?我一介奴婢如何敢以下犯上?!再者我说的明明就是文臣,张公公可不要陷我于不忠之地!” “殿下可是好心,李公公确定真的要冒险?” 李广其实决心也难下,今日他要是这样的态度走出这里,那说不准改日太子就去皇帝那边参他一本。 至于说谋害太子,那是阴谋论里的痴人说梦。 只不过太子给的抉择都是死,这是他不愿意的地方。 “张公公!”李广还是缓了缓语调:“殿下的好心我这做奴婢的岂有不受之理?殿下若要取些银子,这自然不是问题,老奴的俸银可以全数献于殿下!” 他在俸银二字加了重音。 朱厚照听懂了,他转过身,向秋云招了招手,“你过来。” 秋云听了后矮下身子,把耳朵凑近, 太子只觉得有一阵清香入鼻,白皙的脸庞皮肤嫩亮,薄薄的耳边垂下一丝柔发,确实是艳丽的侧颜。 “我不好过去了,你去和张永这样说……” 秋云听了嘱咐,马上到张永那边吩咐。 张永是听了后咳嗽一声,“李公公,殿下会为银钱找到合适的来源的。且保证没有旁人知道来源在你,这你不用担心。” 李广一听他下意识的就想偏头到处看看,他估摸着皇太子还是没有走远。还好刚刚没乱说话。 “……那,殿下要如何保证?” 张永脸色一正,“李公公这叫什么话?殿下既然开了口,难道还能诓骗你不成?!” 躲在角落里的朱厚照捂了捂脸:这个笨蛋。 这个保证关乎李广的生死,他若是能被太子的威严给唬住,那叫他拿钱早就不成问题了。既然成了问题,张永还这样说,李广自然是无法放心和接受。 而且这种老狐狸,花样又多的很。 “张公公可不要乱说话,殿下是仁厚君子,诓骗这种词用在殿下身上不合适?只是老奴好奇,殿下要用怎样的办法。”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办法!”张永扯着嗓子说。 李广鞠躬作揖,“那好。殿下之言,老奴岂有不听之理?等殿下的办法安排妥当,老奴也自然听命行事。” 说完他行了一礼,直接走了。 张永甩了甩袖子,老家伙不给太子面子,他是很生气的! 你当你是谁啊!在东宫甩脸色! “哼!得罪了殿下那样的聪明人,看你嚣张到几时!” 牢骚发完,张永其他话也不说,赶紧向皇太子复命。 “殿下,李广那老狐狸,看着处处尊敬,实则阳奉阴违,根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畜生!”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无奈的看着张永,随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事其实还是怪他自己,不应该把任务交给不合适的人。 这时候就觉得,还是刘瑾那混蛋管用。可惜屁股叫他给开了花。 “张永,你去挑几个东厂番子,值得信赖又身强体壮的,要是谁家里有困难的都安顿好。然后你负责训练他们,以后就保护我。” 这有一出没一出的把张永都给绕晕了。 “殿下怎么忽然说起此事?” “我觉得你适合。” “可是,我们不是在说李广吗?” “李广啊……”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还是他来。 这个家伙,狡猾且不轻易认输,脑子快又很难一下子唬住他, 换做旁人,太子狠两句,那还不直接丢盔卸甲? 是个硬茬。 “之前那个平安,还在吗?” “遵照殿下的嘱咐,还留着。” 这个人,原本是死罪,但朱厚照没杀。 也许,会是个妙棋。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之后,隔着窗户遥望思考。 看起来,如果给了李广活路之后他是服软的,说明这个办法奏效。 只不过张永不够变通,没有把握其中奥妙,妄图用太子的身份强压,所以有些瑕疵。 不过这也怪不了张永,李广那样的人,混迹皇宫这么多年,经历艰难险阻无数,若还玩不了一个张永,那反倒是李广的问题了。 然而反过来想,李广仍然不把张永当回事,说明他还是没有被‘吓’服。因此即便他愿意掏钱,估摸着也就是个意思账,不会大出血。 朱厚照来回踱步,又回到书案之前,提笔写了一个‘动’字。 这个老家伙,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我整不出动静? 张永和秋云对视了几番,他们都没出声,因为知道太子在思考。 “张永,你知道李广正在修什么吗?” “奴婢知道,是万岁山的毓秀亭。” 永乐年间,人们将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砌成一座高大的土山,叫“万岁山“,又称大内的“镇山“。山下遍植花草、果木,有“后果园“之称。皇帝也常来此赏花,习箭、饮宴,登山观景,是一座优美的皇家花园。 这个地方建亭子,就是享乐,文官们怎么可能不说上两句? “好。”朱厚照放下了笔,“明日,将平安带来见我。” “是。” 末了太子又加上一句,“刘瑾怎么休息了这么久?” 第34章 术业有专攻 “给殿下的茶,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尤其天气日渐寒冷,一盏茶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有凉意,因而换得要勤些。” “殿下每日辰时起床,起床后喜饮一杯白水,我们要提前一个时辰起身,清洗茶具,烧好热水,至辰时凉至半温。” 秋云每日早晨都要这样忙碌,这些天来都是如此。 只是今天与之前稍有不同,便是刘公公忽然迈步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皱纹较之前更深了,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总之气质有些变化。 如果说先前意气风发,这会儿大概是审慎了许多。 “秋云,殿下在更衣了。快些。” 秋云看到刘瑾,稍微一愣,但很快恢复正常。 随后搓了搓手,又哈气暖了一下。 眼下已经入冬了,中午还好,早晨会非常的冷。 这样一路端过去,手会被冻得有些僵,万一因此有什么错漏那便是大罪过了。 刘瑾被打了板子后,今日首次当值,在太子面前也老实了许多,拿着佛尘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朱厚照也觉得略冷, 在这个年代,哪怕是皇太子也享受不到暖气。 只能多穿几件,再批上一件红色的毛绒厚衣, 他打眼瞥了一下刘瑾,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又很难有个话头。反正这个老家伙老实了就好,哪怕暂时老实也行。 太阳远离了地平线,站在宫墙之内也已经能看到了。 天气寒冷,殿前的树全都光秃秃的,以前还有小宦官打扫一下落叶,现在是什么也没有。 “殿下,要温书吗?”刘瑾这样问了一句。 换做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这种话的。 “好。对了,让平安来。” 虽然有点早,但脑子也是清醒的时候。 平安是个将死之人。 因为那日定的规矩是谁后说,谁死罪。 而平安始终没说。 朱厚照毕竟还是现代灵魂,那种折磨人的酷刑他也很难开口,尽管果决这个性格他是有。 张永带他过来的时候,他也能见到刘瑾。 说起来,若不是那日他莫名奇妙的向刘瑾求救, 皇太子也不会因此迁怒刘瑾。 所以平安在殿里见到刘瑾,本能的就有点害怕。害怕之中还有希望,大概觉得自己嘴巴紧,什么都没说,总算是有点底线,有活着的资格。 然而今日的刘瑾也不是当时的刘瑾,他现在老实的很,不要说平安在殿下面前跪下,就是他亲爹跪在这儿,他肯定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殿下,平安带到了。” 朱厚照坐在书案之前,看着跪在前边儿的人, 沉默了良久,说道:“平安……” “奴婢在。”小宦官哆哆嗦嗦的说。 “在宫里,找靠山要找本宫这样的,才能活命,你知道吗?” 张永经上次吴宽的事,对太子已经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所以听了这话反而觉得对。秋云是不管这些的,听了就当没听到。 这话其实刘瑾听了会觉得刺耳, 但刘瑾已经被暂时驯服,所以朱厚照说起来也无顾忌。 “奴婢糊涂!以前不懂这些,只知道听命行事。请殿下饶了奴婢,以后殿下就是奴婢的天,奴婢一定桩桩件件都听殿下的。”平安说起来有哭腔,其实也是可怜。 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能怎么办呢? 在这紫禁城里,他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哪天死了也是死于权力相斗时的波浪。 正如朱厚照要压刘瑾一样,这是东宫权力演变导致了他的下场。 “按理说,你不交代,本宫应该取你性命,不过你嘴巴紧倒也算个优点。本宫这里,确实有一件要交代于你,这事儿不容易,完成之后我会让张永送你出宫,去别的地方……等日后……日后我再调你回来。” 他想得等到他登基的时候。 平安这时候也没有其他的心思了,以头杵地,向死而生,“请殿下示下!” 朱厚照把张永召了过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嘱咐, 张永身子一紧, 若是以前的刘瑾说不定还会露出很好奇的神色,现在……还是一张死鱼脸。 “殿下……这样的话……” “去,交代他。” 张永面容很紧肃,叫平安看了也是一慌,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办完了我还能活吗? …… …… 午后,朱厚照去陪了一下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每日辛苦的很,本来只有早朝,后来大臣建议要么再加个午朝,好嘛,那就再加个午朝。 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时候,才能得一会儿空。 从乾清宫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王鏊在东宫等自己。 朱厚照心中一喜,过去行了个礼,“王先生。” “臣,见过殿下。” 上次在乾清宫,王鏊本来也是和吴宽一起,想要奏请皇帝对太子出宫微服之事有个说法。 只不过他看得多说的少。 王鏊这个人,到底还是纯粹一些,皇太子当时说了很多为百姓的话,所以他始终无法不认可这样的太子。 但说到底,也有几日没来了,相互之间好像有些尴尬的氛围。 至少王鏊是这么觉得, 当然,朱厚照还好。反正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回到暖阁里, 他还把自己练了好多遍的一副字帖拿给王鏊看。 太子的这幅认真,他王大人是亲眼所见。 每次来东宫,都是请教什么问题,要么是字读不上,要么是章句不理解,现如今隔了几天,又把自己练习的字帖拿给他,请他评鉴。 待他的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热情有礼,似乎完全不受那日的影响。 王鏊这心里一时间酸楚难忍,感动和自责一并涌上心头。 “殿下……” “怎么了?我写的没有进步?” 他用的是没有进步这个词,因为现在不是说好坏的时候,水平在那儿,写的就是差。这又不是一两天下功夫就能做好的。 “不,殿下自然有进步,况且……”王鏊使劲张目,忍着不落泪,然后说:“况且书法于殿下本就是小节,当年宋徽宗瘦金体也算是书法中的一代名家,可他昏庸无道,误国误民,葬送了万里江山。” 说完,他才细看太子的写的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此句出自韩愈《师说》。 “王先生的话自然有道理。本宫也不是要成为书法大家,只不过若以后都歪歪扭扭,皇家的脸面何在?到时候士人还说,是本宫的老师教得不好呢,那不是给您丢脸?”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认他王鏊为师。 王鏊心中感慨,自己倒还不如孩子坦然豁达。 “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之师,那也是老臣的福分。” “这些客套话咱们师徒之间就不必多说了。今日我是想问这一句:术业有专攻。” 朱厚照抄着手,脸色变得轻松起来,讲些故事,也让王鏊不要那么苦大仇深,像犯了大罪一样,“那日我外出微服,和一酒楼的掌柜简单聊了聊。他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挺会娶老婆。家里多子多福,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这本是好事一桩,不过嘛……他那四个儿子,全都在读书,却只有大儿子堪堪考中一个童生。你说这可怜不可怜?” 有故事听,氛围总算是轻松惬意了起来。 王鏊也难得轻笑起来,“科举一途,确实是难于上青天,能得朝廷和皇上看重,着实不易。古来就有十年寒窗苦读的说法,实际上又何止十年?臣知道有些人是读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最后也难登皇榜。” 白发不第,说的就是这种。 “是啊,书读得好不好,有天分这一说。像是这掌柜家的儿子,依本宫看是中不了的,这么笨的本宫首先就不要。”朱厚照笑着轻松,但渐渐的脸上爬上愁绪,“不过,我看这掌柜是铁了心,说只要供得起一日,就读一日的书。这样下去,这一个好好的富裕家庭,岂不因此而返贫?” 王鏊一怔,他忽然明白了太子为何写那副字。 而且,吴宽那日还说,太子把微服野游和为百姓做事划了等号是一种诡辩。 本来他也是信的,但现在看来也是胡扯,即便不完全相等,太子殿下出宫去,心中也是记挂百姓的! 王鏊心中百感莫名,大概也有一种对于自己怀疑殿下的自责。 这样的太子,明明就是践行了儒家一心为民的道德观的!这样的太子他不支持拥护,还说自己是什么圣人学徒?! 第35章 办! 东宫,撷芳殿。 一身青色官袍的王鏊正与皇太子坐而论道。 王鏊是当代名士,在天下学子心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要文章有文章,要道德有道德,要官位有官位,尤其近段时间更是奉旨侍读皇太子,风头一时无两。 “……殿下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小民之家总是期盼能有个读书种子,为国效力,光耀门楣。若是能有些许功名,那再多付出也是值得的。” 朱厚照和他就这样絮叨,又或者说是一种引导。 “可是朝廷的俸禄并不高,像是这个掌柜花费许多银子供四个儿子读书,即便中了进士,那日子就能好嘛?还是说,当了官,就有办法拿到银子?” 王鏊心想,皇太子到底是聪慧。这问题提的……真够可以。 “殿下之言,发人深省。朝廷里……确实有些官员会涉及贪墨。但科举一道,自隋唐以来就是历朝历代的国策,不仅为朝廷选拔天下之才,也给了天下人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是这个理。若不是科举,本宫今日还遇不到王先生。” 皇太子说的轻松有趣,王鏊也陪着笑笑。反正只是讨论讨论嘛。 朱厚照又说:“不过,我也在想……朝廷总归是不需要那么多读书人的,天下再大,官永远比民少。读书人是要第一优待,这是应有之义。可那些读不上书的呢?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啊,而且他们应是大多数?” 王鏊思索着这些话的重点。 他有些搞不明白,皇太子到底想说什么,“殿下,可是有什么所悟?” “懵懵懂懂而已。只是觉得那些走不通科举的人,实在可怜。像这家掌柜的,老子老了,儿子科举不成,往后日子如何好过?” 王鏊心想,殿下真乃仁厚君子!吾不及矣! 因为他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说这次我想置办这医学宫之事,许多人都告诉我,百姓缺医少药,并非因为大夫少,而是因为贫穷。我再问,为何贫穷?朝廷明明有徐大人,还刘、李、谢三位大人,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本宫看他们廉洁奉公,勤勤恳恳,父皇也每日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这样的情况下,国家还是有百姓贫穷,那朝廷,又该如何做呢?” “如果父皇都不行,我怎么行?如果徐大人都不行,王先生,有信心胜过徐大人吗?” 这话是将王鏊和徐溥对比,王鏊再心高气傲怎么敢自信说自己比当朝首辅还强? 所这问题的答案是很清楚的, 皇太子的忧虑也很正常:父皇和徐首辅都办不到的事,你我还不如他们,这以后可怎么办? 王鏊震惊的微微张大了嘴巴,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会有这样深邃的思考,这样深切的忧虑。 面对这个深刻的问题,王鏊也只能跪了下来,“臣无能,竟叫殿下忧心至此!” “哎,王先生不必如此,快起来。今日只是你我闲时说说,况且我还没说完呢,你先起来听。” “是,殿下。” 王鏊也非常认真起来, 应该说是他人生最认真的时刻之一了。 这些问题,还从未有人这样分析过,尤其又是关乎百姓的切身之利。 “继续刚刚的话……王先生,咱们就说那日我碰到的那个无钱医病的少年,他若想为母亲治病,便必须得找个差事,否则谁会付他银两?” “殿下所言极是。” “可他生在穷苦人家,去哪里学得谋生的技艺呢?” 听到这里王鏊总算是有了个概念, “因而殿下才欲置办医学宫?!” “也算是。王先生细想,现如今民间一边缺大夫,一边又有许多无力谋生的穷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年登科,状元及第,自然是人生乐事,不过状元每三年才一个,剩下的人当如何?况且朝廷不只需要读书人,天下也不能都是读书人。” “朝廷还需要农民,否则你我吃什么?需要织布制衣之人,否则你我穿什么?需要大夫,所以有病了才能医治。需要优秀的将军和士兵,所以能抵御外敌。甚至需要专业的官员……便是那杨廷和,叫他当一任知府,本宫还不知他做得怎么样呢!” 杨廷和:“……” 话说到这里, 王鏊如何还能不明白皇太子的心思? “殿下的意思是,朝廷要为读书不成的人寻一个出路。” 是啊,落第秀才要是造反,那可吓人。 朱厚照点了点头,“便是如此。再有,王先生你想,读书有读得好的,读得不好的;将军有当的好的和不好的,大夫也有医术好的和不好的,岂可知,种田没有优劣之分?养蚕没有好坏之别?优秀的、好的,应当整理成册,形成定例,广为传播。就像好文章,锁起来不让人读岂不可惜?” “不错。”王鏊眼睛之中已经从刚开始的迷茫到慢慢射出精光:“这么说来,这医学宫,不仅要办,还要大大的办!把种田之法、带兵之法,甚至是为官之法都要纳进来,由技艺高超的前辈教授,那样既可为不读书之人谋得出路,同时也是为朝廷也多了许多专才。由此才叫……” 王鏊看了一眼手中的字帖,轻轻捶了两拳,“由此才叫术业有专攻!!” 这话讲得掷地有声。 朱厚照忽然站起来行了大礼:“王先生大才!此言真叫本宫恍然大悟!原先本宫总是觉得一片混沌,刚刚听了先生之言,才知症结所在。若真如先生所说,朝廷、百姓皆有福矣!到那时,学宫出去的人,会种地的种地,会为官的为官,会打仗的打仗,那我大明朝岂不是人才济济?哪怕是威震天下,四方来朝亦非美梦!” 王鏊听完,心潮再不能平静。 整个人已经开始激动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抑制不住,“殿下!臣以为,此事甚重,当办!且要尽快的办!” “竟如此之急?”朱厚照感觉自己忽悠过了头, 银子的事儿,他还没解决呢…… 哪知王鏊像是点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振振有词的说:“殿下有所不知,弘治九年淮河泛滥,朝廷想选任一任知治水、善治水之能员,王琼王大人主持治理漕河多年,颇有成效。可恰逢王大人因病休养,于是满目望去竟无人可选?!真是荒唐至极!若如殿下所说,将治河之法,整理成册形成定例,朝廷又怎会找不出一任治淮官?” 朱厚照心说,现实中还有这么生动的例子,那你不早点说。害得我费尽口舌跟这儿绕弯子。 “那这事儿……?” 王鏊‘嚯’的一下来了个非常正式的儒家大礼,然后声音洪亮吐出一字,“办!” 第36章 宫廷乐趣 送走了王鏊,朱厚照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有些邪邪的笑容。 有时候直直的人是最好忽悠的, 就像王鏊,你就一门心思的说这事儿对百姓有利, 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这老家伙,也蛮可爱。” 朱厚照心情算是舒畅。 但实际上也有隐忧。 这件事是非常难的,非常非常难。为什么? 其实医学宫还好。只是个大夫罢了。 一旦延伸出去,那么朝廷是不是在这里面挑人为官? 这就是大事了。 因为只有读书人,科举出身的,才有做官的资格。 虽然他们这些人说的是做官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但你真动他们做官的机会试试? 只不过朱厚照又想布“教育”这个局,因为他岁数小,十年八年的不是问题。 他不想十年后,朝堂里一眼望去还是一帮老学究。若不布这个局,别说十年,一百年后还是这些人,换了名字罢了! 他也不能天天的和这帮人斗,更不能强行的推行五百年后的一些理念,因为这帮老学究是执行的人,执行的人和你思路不同,还都是一帮人精。 那你和他们有的斗了,当个皇帝要把自己累死。 可若国家和朝廷能有‘新人’,他自然如臂挥使。讲话都有话语权,不必他自己做个什么,就先得单打独斗和老学究们吵上一架。 所以学宫真正的目的,倒也不是教出几个大夫、将军,而是他釜底抽薪,把住朝政的手段。只是因为见效慢,所以要早布局。 当然,这只是手段之一,而且考虑的较为长远,于眼前倒也不是关键,可能还不如展现一下“太子一心为民”的用处大。 也就是王鏊纯粹,不考虑那么多,觉得既然对贫苦的百姓有利,那么便要去做。 实际上要想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价值观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之一。 就说那吴宽,你说破大天他也不会认可你,他那么大岁数早已有了自己的观念。 与其这样,倒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年轻人身上。 而从医学治病的切入点开始还算不错。其他的就依样画葫芦。 教育嘛,百年大计。 只是教种地有些忽悠过了头,大明哪里缺会种地的农民? 看来王鏊家庭条件不错,还是个城里人。 这么想着,也觉得有趣,又忽然一撇眼看到秋云竟也偷偷抿嘴在笑, 她是不常笑的,因为在皇太子身旁服侍,嘻嘻哈哈的乱笑这叫什么? 所以朱厚照也不常见,此时见了只觉她弯眉细眼,有如荷花初开般的清纯。 直到太子发现了她,这才赶紧恢复原样。 “你笑什么?”朱厚照好奇的问。 “殿下恕罪,”秋云声音偏细,又温柔,向翠鸟一般动听,“奴婢是在想……王大人刚来时垂眉丧眼,听了殿下几句话,今又手舞足蹈的离开,有些有趣。” “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他可爱。因为纯粹,所以可爱。” 秋云如今渐渐也敢和太子说话了,就问:“殿下,应是已经想好了这一切?” “差不多。” “当时出宫,也含了这一层考虑。” 朱厚照摇摇头,“那倒没有,出宫之后,遇到什么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话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往自己需要的方向扯嘛。” 秋云听明白了。 照此看来,殿下做事从不会为单独的一个目的做。 便是当初在考虑医学宫的时候, 已经在考虑农学宫、军学宫这样的事儿了。 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聪明的人。 甚至,在农、军学宫之后,说不准也有另外一层目的。 不过这就不是她所能知道了,问也不好问。一个宫女,了解这么多做什么。 她只需为殿下奉好茶就是了, 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想必将来都在殿下手掌之中。 说话间,刘瑾入殿来,手里拿了一样好东西,“殿下,这是您之前嘱咐要做的纸牌。” 朱厚照略有欣喜,“弄好了?” 早前,他就已经答应过张皇后,要教她一个好玩的游戏。 皇后在后宫是很无聊的,弘治皇帝还就娶了这么一个妻子,想弄点后宫争斗的戏码出来都没条件。 所以朱厚照就想到了扑克游戏, 本来想说麻将,但那个有些复杂,制作需要更多的时间。还是纸牌容易些,梅花还是黑桃就不必管了,印上红、黑、绿、黄这样四个颜色来区分就好了。 每种颜色十三张牌,搞定。 而且还不能是阿拉伯数字,这是比较膈应的地方。虽然阿拉伯数字在这个时候已经传入中国,但用的不多,不是主流。 写上去,皇后不认识。 坤宁宫近日来也常常会迎来皇太子, 一般朱厚照会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和张皇后一块儿吃点点心,聊聊天,讲几个后世的笑话逗她笑一笑,大抵如此。 今日他也是按照往常的时间。 带好纸牌,准备去教一个德州扑克。 它的玩法,某种程度上其实不是简单的靠运气,技巧、表演、勇气,都很关键。 因为可以诈胡,比如你牌很小,装作很大,吓到别人放弃。 也可以你牌很大,但是装作小牌,引诱别人上钩和你加注血拼。 总之朱厚照是花了很久的时间,和张皇后一点点的讲述其中的细节。 而且,这游戏不限定人数,张皇后听了许久,有些蠢蠢欲动,便让几个太监宫女来凑数。 “照儿是说多几个人一样能玩?” 太子点头,“是了,等母后学会就知道了,人数越多越好玩儿的。” 宫里不缺人,只是宫女们有些不敢,好在强烈要求下也就应着了。 三个宫女,三个太监,加上他们母子俩,先搞一圈再说。 刘瑾负责发牌。 皇后拿到了两张牌,问:“这会儿我要干什么?” 朱厚照又拿出一张纸,“母后,这是规则,哪种牌大我也都标明了。您看自己的牌,觉得大就跟,跟是要钱的,觉得小就扔,等待下一次机会。当然,母后也可以拿小牌吓唬我。” 皇后白了他一眼,“你是母后的儿子,母后怎么会吓唬你?” “游戏嘛。” 这游戏学会了还是有些乐趣的,不是单纯的翻开看你几点,我几点。 这样几轮之后,朱厚照故意让她唬住一把,主动扔牌,皇后看自己一副烂牌竟然赢了,果然多了成就感。 “这个好玩,比掷骰子有趣,这个要动脑子的。” 朱厚照笑了笑,“太皇太后那边,母后也可以去教一教,太奶奶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总归是我们尽一份孝心。” “太皇太后?” 说的是弘治皇帝的奶奶,周氏。 张皇后寻思了一下,“照儿有心了。” 周太后从小抚养弘治皇帝长大,皇帝对她老人家是言听计从。 实际上,弘治对家人都挺言听计从的。 这家伙搁现代,就是婆婆和媳妇之间的老好人、受气包。 “若是太奶奶觉得难了,照儿再教简单的,总归是要让她老人家高兴才是。” 张皇后说:“有你这份孝心,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就该高兴了。” 历史上, 周太皇太后其实是比张皇后在某些方面要更贤明些。 比如说亲戚,张、周两位都有亲戚,还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张的选择是护短,周则是从大局考虑,希望皇帝能够妥善处理周家人的不法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 周太皇太后是促成李广死于非命的重要推手。 像是李广这种人,神神叨叨的,老说自己和神啊鬼啊有联系,又是会什么道家法术了,虽说玄乎像极了骗子,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真杀了他,皇帝如何能下决心? 朱厚照神色如常,一边打牌一边答着张皇后的话,“母后说的是。这说起来,我还真有些想太奶奶了。对了,近来还总有大臣在儿臣那边说,李广营造太甚,是失德之举,如此下去恐遭上天惩戒,不过也有说这些营造是为了颂佛祈福,弄得儿臣都不知怎么办是好。倒是太奶奶也好佛、老,多年侍奉甚为谨慎,想来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刘瑾是一直陪着的,他听下来知道才明白,原来太子是为此而来。 第37章 吴大人的劫 秋风萧瑟,满眼枯黄之景。哪怕刚添了冬意,也凉不掉王鏊王大人火热的心潮。 从东宫出来后,他始终难以平复心情。 相比起来,吴宽都平静的多。 “……学宫之事,济之你要慎重。原本医学宫若能成,教出几个大夫倒也是利国利民之举。可老夫看济之的势头,是要把这天下的杂学都要囊括其中……这怕是有些不妥,”吴宽老先生对太子还是有些芥蒂, 他始终不认为,一个有着仁厚、孝顺这样美德的太子,应该有那日那样一个表现和举动。 太子七岁稚龄,便对批评、纠正之语反应的如此激烈, 往后年岁渐长,地位日重,甚至登基为帝,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听谁的? 今日王鏊过来和他说了一大通什么‘要为天下不读书的人创办一座学宫’之事,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太子之智也在其中彰显。 但是吴宽想到那日在乾清宫,又想到今日王鏊的讲述……这些都表现出太子是个思维很独特,或者干脆说是比较奇怪的人。 想法奇怪、还听不进批评……长此以往,不知道要把国家折腾成什么样子! 客观来说,吴宽能有这番思虑也算是聪明且有点远见的人了。 国家还真会被朱厚照给一顿‘折腾’。 王鏊呢, 本来是抱着为殿下当‘说客’来的,极力说了这学宫对大明朝未来的积极影响。却没想到得来一句吴宽得‘慎重’。 “吴大人,下官不解,朝廷出钱、出人,为天下穷苦之人觅得一个谋生的手艺,这其中哪里需要慎重考虑?!” 一间堂屋,吴宽坐主位, 王鏊列在侧位。 桌椅简洁,只有一杯茶水冒出弯弯蒸汽。 吴宽端起来抿了一口,又瞧了瞧急切得王鏊。 “太子之智尚能称奇,不过三代以来,有大智慧的先贤无数,术业有专攻这话也早已有之,难道就没有人想过同样得事嘛?依老夫所见倒也未必。然,为何至今此事未成,济之考虑过没有?” 王鏊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这事儿他左思右想不明白,“请吴大人赐教。”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朝对儒生之优待更甚以往。如今济之要做得,那是大兴天下之杂学。就以这教官员为官之道来说,若学宫之中设了‘为官学’,便是叫中了第的进士再去进学,那么岂不是说圣学无用,亦或者杂学在前,圣学在后?” 王鏊心中称奇:所以就要派些没有为官经验的去?这不是置百姓于不顾? 吴宽还在说,“再有农学,民间百姓得种田之法,那是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哪里需要什么教种田得老师?” 说起来,这吴宽也是有才能的博学之士, 逻辑清楚,思维敏捷, 这穷苦百姓的事,倒是叫王鏊也一时难辨。 吴宽捋了捋胡子,“这最为要紧的。是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办。若是朝廷不能为他们安排好的去处,那么学宫无用,此事必然虎头蛇尾,既然虎头蛇尾,不如不办。若朝廷为他们安排了好的去处,那……杂学既然得利,天下又会有谁会再十年寒窗,苦熬科举?到那时岂不是我朝要罢黜儒术,独尊杂学?!” “太子毕竟年幼。所谋之法,看似能去除积弊,实则难以施行。医、农暂且不提,朝廷可不必简派学子为官。可教兵法则不同,这些人朝廷必得安排去处,否则放眼望去全是散落在野,熟读兵书的将军,那还了得?可若是安排,那便是朝廷之官,这是开了不用科举就可为官之先例,济之可想过其牵涉之广?” 估摸着天下的学子该受不了了。 虽然他们说的是为国的大义,但真要抢了他们为官的大利,那可是要出大麻烦的。 “照吴大人所言,朝廷是空有利民之法,却只能考虑着牵涉之广而徒然忧惧,那百姓所受的苦难呢?”王大人拳头开始握紧。 “朝堂乱了,士子乱了,百姓难道不会受苦?” 王鏊有些火气,他又想起来那天太子和吴宽的辩论,太子怎么说的? 你们这些读圣人之书的,说的都是为国为民,可真碰到了一件为百姓的好事,却又正义凛然的找了个理由不去做了! 上次是东宫重于小民,这次呢?是影响太大,牵涉太广! 总归就是让百姓再苦上一阵子! 现在学宫之计,多少能为一些百姓谋利,但是又不能做! 吴宽还在继续,“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太子领悟到百姓无钱医病便想了‘富民之道’,这原也没错。不过富民之要,在于节俭。首要的还是朝廷、皇上养成并倡导节俭之风。这是千古以来的道理,济之想凭借‘为百姓谋求生之技艺’而就此改变,怕是困难重重。” 吴宽自己也在想:太子聪慧、仁厚,那日在东暖阁虽有些不快,不过事后观太子言行,确实当得起这些品德,可见太子是块难得的‘璞玉’。 只是思路不正,总想奇招,若不细加雕琢,浪费了一身才能不说,怕是也容易将国家引入歧途。 好在太子年幼,如今尚不足八岁。日后只要禀明陛下,以圣人之道纠正太子的所思,以忠孝之德规范太子所行, 想来一个仁德天子总归是可以期冀的。 “吴大人,若太子殿下,执意推行此法呢?”王鏊憋着一口浊气问道。 吴宽正色,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利于国爱之,害于国恶之。到那时,我必定上疏反对,仗义执言,请求陛下约束太子之言行,以安天下之民心!” “那若是利于民呢?” “济之此言差矣,既害于国又怎会利于民?” 王鏊心说,你说服我容易,可你不一定吵得过太子。 一个是皇上的老师, 一个是皇上的儿子, 竟阴差阳错的,弄出如此大的分歧。 在吴宽看来,这几日王鏊是有些糊涂劲,但本质上他也认同王鏊是个才德兼备的君子。尤其考虑到太子似乎还算信任他的话。 吴宽也不耻于求人,“济之,我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东宫之变,是忧非喜。将来东宫登基,必有新、怪之法层出不穷,朝中有心之辈也会专此投机,争相进献各类‘扫除积弊’之招。可大国之治,非同小可,熙宁变法的得失,俱在济之心中。这一点,不可不察啊。” “此外,济之平日里也要对太子的言行多加管教,务使太子殿下有当今天子之德,虚怀若谷,听闻纳谏。这样,朝堂能稳,社稷能稳,天下亦必安宁祥和。” 王鏊知道今日是白来了,其他的话他也不好说,只能拱拱手,摇了摇头叹息,“殿下一时英主,岂是几句道理就可以管教得住的?” 这样看来,太子与吴宽,怕是又得起一番波折。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自己也知道王朝中期的改革通常失败概率较大,因为既得利益者力量强大,但若什么都不动,当个弘治第二?那穿越还有何意义。 第38章 走水 李广那日从东宫离开之后,心中焦虑便总是无法平息。 连带着长庆都不敢多言语。 太子要钱,这事儿多少有些离谱。离谱到这事儿都不好出去说,说了压根没人信。 关键为何那个张永能信誓旦旦的说出:你以为殿下不知道你贪墨之事? 而且的确有外臣给他送钱,人数不少,官位不低。 但这类事都极为隐秘,东宫如何得知? 李广打量了一眼在一旁静静伺候的长庆,心中突然冒出个差点吓到自己的念头,该不会他是太子的人? 东宫近来变化使得他在太监宫女心中的地位急剧上升。 救了那秋云算是具体的事情,实际上平日的待人、说话,或者给些小赏钱,这些都是存在的,潜移默化之中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 不过这也只是心中一突突,李广很快就按下了这份怀疑,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长庆出身悲惨,若不是自己搭救,早就被上天索了命了,而且跟随自己多年,那会儿还没有太子呢,又怎么会变成太子的人。 屋里面,摆着的佛像毫无表情,给不出任何的答案,李广即便手上攥着黄符,他心里也知道这些符是不能帮他解决问题的。 不多时,外面的人送来纸条:东宫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 不是乾清宫? 李广本来还担心,太子会立马去陛下那边呢。 现在看来,太子殿下也轻易不会动他。 到时候没了李广,殿下问谁去要银子呢? “长庆……” “儿子在呢,干爹。”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李广眉眼低垂,声音低沉,面朝佛像背朝门,这屋里的光亮也不足,尤其考虑到当前面临的境况,长庆也有点起了鸡皮疙瘩,生怕做了什么错事。 “……照现在的传言看,太子殿下要钱,应当是为了置办学宫。可置办学宫是朝政,便是需要银子,殿下为何不愿意让皇爷、阁老来想法子呢?朝廷的银子虽然紧张,但若殿下开口,皇爷岂有拒绝之理?” 李广睁开了眼睛。 “继续说下去。” 长庆得了鼓励,“殿下一定要从他处解决这银子,这一点儿子觉得实在奇怪。唯一的可能,便是殿下觉得这事儿到了皇爷那里办不成,可皇爷宠爱太子不会不办,那便只有臣子们激烈反对这一种可能。所以儿子也去打听了,这个置办学宫的主意,并非所有大臣都同意的。” 李广眼神里也全是思索, 先前他倒是忽略了, 因为想着拉拢太子,求着东宫,那自然是东宫想干什么,他便提供便利。 但长庆得说法则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学宫要是办不起来……你原先怎么不说?” 长庆交代,“原先儿子以为,太子是想和外臣联合扳倒干爹,所以咱们自然要拉拢。可如今干爹拒绝了太子,太子也并没有去皇爷面前告状,可见太子和王鏊那些外臣并非完全同心,太子有自己的目的。且那时儿子也想不明白这目的是什么。现在则知道了,太子要的是钱,既然要钱就不会像文臣一样,想着杀之而后快。所以……这事儿倒有应对之法了,儿子这有三点建言,供干爹抉择。” “说来说来。” “其一是太子。太子毕竟是太子,他是主,干爹是仆。太子要东西,说遍天下也说不出个‘不给’的道理出来。因而这钱还是要给的。不过不能多给,多给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二是外臣。太子要钱置办学宫,只要学宫之法难以推行,那么对银钱的需求就不会很大,太子自然也不会下死手。因而干爹要知会和咱们关系好的外臣,尽快上疏,世间事有好就有坏,只要多多说学宫之害,想来皇爷也会有所疑虑,甚至殿下自己会放弃了也说不定。那这事儿也就平了。” “其三是皇爷。干爹的根基在皇爷,此事的关键也在皇爷。皇爷又是个心肠软的,现如今这个局势,是否择机要皇爷那边去哭上一场?只要皇爷信任,哪怕殿下去说些什么、咱们有什么祸事也不会是突然砸下来,到那时也一样有时间再做周旋。” 听了长庆的这三点,李广并没有立即有什么回话,主要是东宫的一些行为实在是超出他往常的一些固有想法,所以这样应对是否得当,就算他也得好好想想才行。 不过好在李广也不是蠢人,刚刚听了半天,脑子受了启发,动得更加活络,他也渐渐梳理清楚了。 “第二、第三都不错。太子那边,要加上些。”李广眯了眯眼睛。 长庆自觉各方自己都考虑了周全,却不知干得在转瞬之间又能有什么补全之策,于是问道:“干爹要加什么?” “送钱是要的,且送得不能太多。既然不能太多,就是咱家应得之财,这钱不违朝廷法度,因而如果要送,那就要大大方方的送,大张旗鼓的送,叫内外知晓。” 长庆眼睛一亮,察觉到了这招当中的阴毒, 因为太子逼着一个太监把自己的钱掏出来给他是很荒唐的一件事,这是置皇家脸面不顾,成何体统啊? 一旦宣扬出去自有人过来口诛笔伐。不然的话,太子有这个习惯,今儿问张三要,明儿问李四要,总有一天要到你的头上,那还得了? 到那个时候,皇爷的面子也挂不住,自然不会让太子这样胡闹下去。 若太子老实听了皇爷的话,那这事儿自然平息。 若太子还是坚持要办学宫,那皇爷拗不过,自然也会想办法让朝廷出了这笔银子。 不论如何,他们都干干净净,毫无关系。既省了钱。还得了个‘毁家纾太子’之名” “干爹英明,此计妙绝。太子一直为难干爹,这次也看看太子会如何应对。” “英明谈不上,还是多亏了你。”李广也给了长庆一个赞赏的眼神,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抚着长庆得肩膀说:“只是这样,就将东宫得罪的不轻。你也知道皇爷就这么一个子嗣,总有一天东宫是要登基的。干爹活不了那么久,可你……” 长庆心头一热, 一下子跪倒在地,“干爹不必如此!若不是干爹,儿子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况且,今日能听干爹这样一句话,儿子死而无憾。” “好孩子,别跪着了。”李广把他扶了起来,“除非万不得已,东宫还是不能得罪。咱们也可以再等上几日,那日……太子应该没有走得太远,若是真想得大笔得银子,以东宫之智慧,应该会给咱们一条活路。干爹先去拜见皇爷再说。” 不管怎么着,先去哭上一场,只要皇爷软了心肠,那他就高枕无忧。 好日子来的不容易,李广也不想轻易放弃。 两人商量定了计谋,这心就比刚刚舒坦多了。 大门打开,望着西边的晚霞,相视而笑。你瞧瞧,还有心看起了景色, 不过长庆很快觉得不对,宫墙外是有红色,但怎么还有……黑烟? “干爹,好像不对……” 砰! 一个小宦官猛然撞开了门冲到李广的面前, “公公!大事不好了!” 李广面色骤变,“快说!怎么了!” “是毓秀亭……毓秀亭走水了!!” “什么?!”李广瞳孔睁得老大,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怎么会发生这种祸事! 这是老天要亡他呀! 第39章 真叫人给说中了 清宁宫是周太皇太后的住所。 现在的弘治皇帝和先皇宪宗皇帝都对她很孝顺。 喔,对了,她就是那位土木堡战神的贵妃。 这场战斗感觉上年代久远,但皇宫里还有这么一位老人家在世呢。 朱厚照陪着张皇后去清宁宫的路上想起了这一茬, 心中就惦记着看什么时候跟她老人家混得熟络起来,也问问当年的事,看看祖宗当初究竟是怎么个决策程序,竟能干出那么不靠谱的事儿。 把他们这后世子孙坑得可惨。 周太皇太后也算个慈祥的老人,她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而且当初丈夫被敌国抓住又回来,回来死得也早,她儿子死得也早,经历这么多人生惨痛,你说她还有什么所求? 每日就是吃斋念佛,含饴弄…重孙。 所以于朱厚照也是一样的疼爱。 现在小家伙愿意主动来陪她解闷儿,那自然是开心万分。 只不过纸牌这技法还没说完,外边儿忽然有些个骚乱。 朱厚照也一副奇怪的眼神望着那些慌慌忙忙跑过来的太监。 “太皇太后,万岁山毓秀亭走水了!请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和殿下准备,说不得要暂避他处。” 万岁山其实就是后花园,后花园离着后宫挺近, 反倒是前朝较远。 “皇帝在哪里?”周太皇太后马上问道。 “皇爷在乾清宫。” 这样的话,众人的心就安定些,三大殿的距离毕竟远。要是正在后花园溜达,那可就吓死人了。 “皇儿,快到母后身边来。”张皇后心也紧了起来,她扔到手里的纸牌,去把朱厚照抱在怀里,“皇儿不怕,母后一直陪着你。” 外面有些骚乱,她作为母亲是一点儿危险都不想让孩子经历,所以紧紧的把朱厚照的脸给捂在胸口,不让他瞧,不让他听。 然而朱厚照并没有什么慌乱,“母后,走水了要召集人手去灭火。事发突然,不知那边能否妥善处理,儿臣想去指挥他们。” “胡闹!”张皇后再疼爱儿子,也不会允许这样,“你出去,是想要吓死母后吗?” 周太皇太后也反对,“照儿,你就待在皇后左右,一步不离。” “好。”朱厚照叹了一声气,“真叫那些人给说中了……” 老人家耳朵一动,“照儿说什么?” “太奶奶,先前就有人和照儿说,太监李广求着父皇建造太多,这是违背上天的旨意的,迟早有一天会有惩罚降临,现在这毓秀亭,还没建好就走水……” 周太皇太后心头一动,原来事关朝政,只不过眼神中不澜不惊,她也没有往朱厚照一个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心思这种事上去想,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照儿不要害怕。” 过了会儿,天边似乎还是有红色,就有人过来让他们赶紧撤。 虽然离的也不算近,但为了安全起见嘛。 周太皇太后也不墨迹,“咱们动动,去皇帝那边,也免得他担心我们。” “是!”众人应喏。 弘治皇帝听说的时候首要的反应和清宁宫相同,便是问家人在干什么, 得知朱厚照正随皇后、太皇太后一起从清宁宫赶过来,一颗心也放下不少。 后续,无非就是赶快灭火。 紫禁城是木质结构的建筑, 所以怕火。 正是因为怕火,所以都有灭火之法。虽然没有消防车,但是宫里到处都有大缸,里面的水就是用来灭火的。 只可惜毓秀亭, 好好的一个亭子烧坏了。 本来就有许多大臣反对,现在好了……又是一堆麻烦事。 “传李广过来!” …… …… 朱厚照并皇后、太皇太后三人到乾清宫的时候晚,他见到皇帝的时,李广已经跪着了。 正常的一番问候之后,确认重要的人都没事。 太皇太后张嘴就问李广:“走水的原因查明了没有?” 朱厚照不是没见过李广跪, 那日这个白发飘飘,有些仙风道骨感觉的老人家就已经在东宫跪过了。 不过那时候跪得没有这会儿乖巧, 现在是缩成一团,身子骨似乎都有些哆嗦。 喔,说不定是天气冷。 “启禀太皇太后……奴婢觉得应是秋末冬初的时分,天气干燥所致。” 朱厚照这会儿是在皇帝身边的,皇帝拉着他的手,希望孩子至少不被吓到。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皇帝感觉儿子的手一紧,捏着他明显有感觉。 “那这样的话,岂不是每年秋末冬初宫里都得烧上一回?父皇,这……可如何是好?” 李广现在后悔得想死的心都有。 他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还他娘的商量了半天要怎么给太子添堵!脑子坏了! “殿下…殿下不必担忧,这个……宫里走水不常见的……” “不常见啊。那看来是李公公运气不好,竟叫你给撞上了。” 这话一出,李广瞬间脸色惨白, 其实如果是旁人,运气不好这个词是帮忙找借口的! 但在他的身上,这个词是致命的! 因为他本来就是忽悠皇帝,搞什么‘奇方秘术’这一套,讲究的就是神神鬼鬼,玄玄乎乎。 说白了,他应该是在皇帝运气差的时候给皇帝带来好运的人。 现在你自己招坏运,给皇宫带来危害,这还得了! 李广若是没接触过太子,大概会觉得是童言无忌, 但他与皇太子已有交锋,连续两句看似平常但致命的话语,他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是皇太子安排好的! 只不过,他是实在没有预料到太子出招如此之狠决,如此果断。 本来,搞神神鬼鬼这一套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一般人根本不能扭转皇帝的心意,因为这玩意儿你看不见,你也不能说没有,万一呢?皇帝也会有顾虑,万一呢? 但是太子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办法,并在最关键的地方寻他的麻烦。 这样的计谋、这样的话术…… 李广已经感觉到了一丝颤栗。 那边,周太皇太后也是信这些的,佛家、道家她是伺候一辈子了,“皇帝这么信任李广,今天说李广如何如何,明天也说李广如何如何,终于把祸事给召来了。” 这一老一小, 说的都是‘运气’二字。 弘治皇帝听了,果然有些心烦,尤其是想到后续大臣们的奏疏必然络绎不绝,说什么这是上天降下的旨意之类的,这更加让他头痛。 “祖母说的是,孙儿受教了。” 周太皇太后这一句更是叫李广心如死灰,这会让皇帝有可能杀他的! 皇帝转过身来,没有给李广好脸色,挥了挥手撵他滚蛋,“好了,李广,你不要在这里跪着了。快些去瞧瞧毓秀亭和朕的后花园烧毁到什么程度了。还有,你近来老实一些,不要再给朕惹麻烦了!” “奴婢,遵旨……”李广感受到了皇帝的不耐烦,他本来想好的在皇帝面前哭上一场的台词也都用不上了。 袍子拖地、身形佝偻,就这样晃晃悠悠退出大殿。 殿外是巍峨连绵的宏伟建筑,走在这里自然感觉宽敞大气,但身处其中的人都知道,其实步步惊心。 今日,他李广遭大了! 第40章 平安之死 朱厚照的习惯就是如此, 要么不斗你,要么斗死你。 尤其碰上李广这种人,你跟他来软的、慢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反咬一口。 长庆本来都准备开始写信,叫几个外臣准备准备,到时候把奏疏上一上。 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人也懵了。 毓秀亭是李广建议陛下所修,本来外臣就不同意,这下好了。 原先是准备给别人屁股点一把火, 现在自个儿屁股先烧起来了。 所以李广去乾清宫的时候,他也不管了,直奔毓秀亭,先灭火再说!不然若是死上几个人或者哪个贵人受了惊吓。 那他干爹就真死透了! 好在宫里救火的办法和设施都齐备,虽然临近傍晚,起了风,但总算没有牵连到别的建筑。 后来,眼看要天黑,朱厚照也回了东宫撷芳殿,等着看明天的好戏。 想来会有不少大臣上奏疏参李广一本,而且会一连持续好多天。 过了一会儿, 刘瑾和张永入了殿,跪下说:“殿下,毓秀亭的火停了。” 两人不惧地上的凉意,双手按住不说,脑袋也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 人类的天性就是慕强,这样一个皇太子,他们不敬重都不行。 “有人死亡吗?” “没有。只有一个御膳房的宦官,回去拿桶的时候跑的太急太快,摔断了胳膊。” 朱厚照:“……” “知道了。” 这几天,刘瑾的确安静。 他把目光转移到这个家伙身上, 虽然还一样戴着往日的黑纱帽,但人确实清减了不少。 这屋里其实没什么东西,靠他这边是一张书案,正对门有几张椅子,在过去是几把枪立在原地。这么个空旷的空间,忽然让朱厚照觉得刘瑾小得不行,快没存在感了。 “刘瑾,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奴婢只有一疑惑。” “说。” “殿下是否想过,皇爷可能会就此杀了李广?” 那样的话,谁还给他们送钱啊。 朱厚照眼眸忽闪,刘瑾确实更敏锐和聪明一些。 “想过。但可能性不大。” 不能说没可能,毕竟周太皇太后都被抬出来了。 但朱厚照知道,弘治是个宽仁到底的君主,而且历史上,李广也不是被皇帝降旨赐死的。 “还有吗?” 刘瑾老实回答,“没有了。” “好了,今日不早了,你们都下去。” 他这样吩咐, 张永是从地上起来,稳了稳头上的帽子准备出殿,不过他看刘瑾一点动得意思都没有。 心中有些疑虑,但太子在前,他也不好多问。 如若不然,倒显得刘瑾要和太子说什么,都要经过你张永似的。 撷芳殿的门关上之后,月色进不来,殿里更暗了。 朱厚照的书案上点了蜡烛,但刘瑾跪着的门口,则是有点黑乎乎的。 “张永已经走了。你若有什么话就说。” “奴婢要向殿下请罪!” “什么罪?” “奴婢自作主张,已派人杀了平安。” “你说啥?!” 涉及杀人,朱厚照还真是惊了一下。 他上辈子也和人斗,斗得再厉害的也有。但那会儿大伙儿是为了钱,没人要谁的命!也没出过人命! 所以刘瑾说出‘杀人’,这还是冲击了一下他21世纪的灵魂。 “我吩咐张永,带平安出宫!当时你也在场的,你为何要自作主张,杀了平安?!” 刘瑾倒不像初次被责怪时的慌乱紧张, 这会儿是带些平静的。 “殿下可还记得,平安因为害怕在殿下面前向奴婢求情的一幕?如此心性之人,将来一旦被人察觉,他怎么值得信任?” 朱厚照顿时无言, 他不是天真的人,他知道斗争是何物。 没和刘瑾一样选择,说到底还是他上辈子所留的个性——有一条活路给人家,他就不会轻易杀人。 因为他自己是没有性命危险的,哪怕事发,被发现。 弘治皇帝还能给他定个什么罪?把他的太子撸了? 当然,事发会有很多的麻烦就是了。 这是感性。他是聪明,但不是机器,是人,人就有感性。 只不过从理性的角度说,朱厚照很难去认定刘瑾的行为就是错的,或者说对他不利的。 事实上,这对他有利。 至少有些风险是消除了。 “他可以活着的。”朱厚照渐渐冷静了下来。 “奴婢知道,殿下心地善良。这份善良与可怜小动物不同,殿下是真心把奴婢这样的人、平安这样的人当做一个人去看待,奴婢心思敏锐些,因而能感受到。可紫禁城步步凶险,有些事不做不行!若殿下不做,那就让奴婢去做!这不正是一个孤子之责吗?” 刘瑾话结束之后,撷芳殿里陷入了安静。 因为有些暗,他也看不到太子的表情和脸色。 良久,才有一道声音出来, “你下去。” 刘瑾下意识的想再劝上两句,不过话到嘴边他忽然停住。 待在太子身边的时间越长,他就越了解太子的习惯,他也生出了一些应对这些习惯的习惯。比如这个时候,他就知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请罪不请罪的,也不要再提了。 太子心思周到,如果真的要怪罪他,就不会叫他下去了。 “是,奴婢告退。” “叫人过来,再点几根蜡烛。” 刘瑾回首又躬身,“是。” 朱厚照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很清楚,他这双手总有一天是要沾血的,早晚而已。 只是没想到会是平安。 说到底,也是个无辜的人。 如果是个什么外族人,或者罪过很大的那种,比如李广,他心里上会更好接受一些。 现在嘛,多多少少的会有些不是滋味。 这刘瑾也真不是一般人,这些历史上能留名的,总归是有一个理由。 再过些时候,殿里来了点蜡烛的宫女,秋云也跟着一起来了,她不明白明明是要就寝的时候,怎么还多点了蜡烛,而且还开着窗户,现在可是冬天了。 “殿下,夜里凉,奴婢把窗户关上?” 朱厚照摆了摆手阻止了,“窗子都关上,这房间就是个大盒子,闷得很,我不喜欢。还有,今天我晚些睡,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客人。” 平安说到底,不是敌人,不是罪人,某种程度上算是自己人。 对于他的死,说不上伤心,毕竟没多少感情,但也不会伪善的庆幸,哪怕他清楚明白,平安的死对他而言的确有利。 这是说不清的感觉,又或者说这世间能说清的也只是少部分。 他只是在想今晚这个亡灵,总该有人愿意送他最后一程。不然,人间真如地狱。 第41章 你的命,多少钱 真实的历史上,弘治的确是没有动过想要杀李广的心思,他一直都很信任李广,哪怕太皇太后说过‘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出事’的话。 李广后来是畏罪自杀, 即便这样,皇帝还在群臣的反对之下为李广办了比较隆重的丧礼。 因为这样的信任,李广也成为了弘治一朝为祸比较大的宦官。 尤其皇帝在盐引和土地这两个方面开了口子,宦官、外戚是动辄上奏请求赏赐。 皇帝一允许,那就是千里大堤开了决口,两淮、两浙的盐引每年是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流向这些人的口袋。李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开中盐法’的糜坏。 开中盐法是朱元璋定的制度,内涵只一句话:中原和江南富饶,有粮。边境地区贫瘠,且军事压力大,缺粮。所以朝廷以盐引为媒介,要求盐商运粮到边境,获得盐引,这样才给你做盐的生意。盐可是大生意。 这样维持到现在也百年了,直到弘治朝,取消了,改成盐商只用把银子交到京城获得盐引,这样谁会再把粮运到边关? 原因很多,百年间肯定诞生了许多积弊。也不是弘治一朝弄成了这样。 但弘治朝盐引赏赐的太多,导致了‘盐引的通货膨胀’哪怕不是根本原因,也是原因之一。 盐商辛苦运粮换来的盐引还不如贿赂一下朝廷里的外戚宦官,当出现这种现象的时候还得了? 再者即便有盐引也不一定有盐。 因为盐的产量是固定的,盐引却是哗哗的印出来。而且前边儿全是太监、侯爷在排队取盐,一般的盐商自然靠后,这一节又给了权力寻租的机会。 原来以为这样改,是朝廷可以把盐上的钱收到手,有了钱再往边关拨下钱粮,想起来是蛮好的。 可这是理想,现实是谁都知道,这玩意儿是拨一层,少一层,最后就导致边军无粮。 边军无粮的同时,朝廷也无钱了。 真是他娘的一群天才。死人都给气活了。 而这个关口,北边又出了个达延汗这样的治世英主,有时候朱厚照这个异空间的人都替他们着急。这要放在共和国,北方早就陈兵百万了,怎么可能还能有缺粮的事情。 回过头来再细想,大明朝的整体生产力并没有明显的上升或是下降,这些钱和粮又去了谁的口袋? 掰着手指头数,肯定不会有错的既得利益者,是这其中一些负责盐运的官员、走通了官场路子的盐商、监守的太监甚至宫里的一些太监、外戚以及宗室的王爷。 所以他们都是朱厚照的敌人。 既然是敌人,那也不管他们姓不姓朱了。 弘治允许他们剜大明朝的肉补自己的疮,可他是不会允许的。 今日之事,也只不过是开始罢了。 李广所得的利,绝对不少。传言到了上千万两之巨。 但朱厚照估摸着他应当不敢都拿出来,否则形成了‘震惊’,他不死也该死了。 傍晚宫里毓秀亭走水的事给了文官们一个绝佳的口实。 虽已经到了晚上,但朱厚照能想得到,外臣那边一定已经动起来了,而且波涛汹涌——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请皇帝除去这个大害。 连周太皇太后都开了口说皇帝信任李广太多。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晚上李东阳的府里群贤毕至, 谢迁、王鏊、吴宽、王华……全都在列。李东阳坐主位,他边上是谢迁,其余人列两旁,下去能有七八个人,全都精神抖擞。 这是关键的时候,睡觉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要说什么商量其实已经不重要,无非八个字: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只是太子这一节……有人觉得要知会一声,有人觉得不必。 但王鏊还是把自己该说的说了:“李广是很受陛下信任的。要想诛杀此僚绝不是那么简单轻易的事情。虽说眼前机会难得,但若有什么变化也并非不可能。殿下与我等同心,咱们以殿下为首,自然气势更甚。” “今日殿下在乾清宫的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连续两句说的那李广是百口莫辩。”众人提起这一节也是觉得心中大快! 因而觉得皇太子是和他们一样。 况且,连日来人们都听说了太子忠厚、孝顺的美名,这自然就是个贤王。 当然,皇太子微服出宫,以及要置办学宫之事,也是有些人反对。 “应当是有意。”李东阳这时候出声,“不过,我不赞同,此事让太子领衔。” 王鏊颇为奇怪,他赶紧看了一眼谢迁,发现他老神在在,似乎并不惊讶。 李东阳继续说理由:“太子与我等同心这便够了,李广说到底还是皇上的人,皇上也十分信任李广,咱们把太子扯进来,于太子是否有些不利?” “可若是此事因此不成呢?” “太子没有帮助我们吗?”李东阳反问。 是啊,今日在乾清宫便是如此。 “我相信,在关键的时候太子会助推一把,也许就是一句话,这样便行了。若依然不成,说明皇上决意不杀李广,那咱们架着太子也仍然是不成,又何必让太子……担此风险?” 这就是阁老的水准。 次数多了,上边儿肯定就知道他的办事风格和能力,自然就喜欢他,愿意用他。 王鏊这样一想,也觉得李阁老的话老成谋国。 “有许多事,未成之时先虑败,未进之时先思退。” 一旦不行,你怎么办?不要什么都搭进去。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 …… 与此同时,李广也不是坐以待毙, 这个夜晚他要能睡着也真是心大的很,不要说睡觉,就是床上给他备了三个妙龄处子,他也躺不下去。 这个时候,谁还会救他?这个问题可以简化成他还对谁有价值? 这是几乎不用想的答案。 所以毓秀亭的火一灭,天色一黑,他便摸进了东宫。 说来也奇怪,一路上没有什么询问、阻拦,他竟能较为顺利的到撷芳殿。 这撷芳殿烛火很甚, 看到这一幕李广明白了,这心中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殿下看来就在等他,既然如此那便尚有一线生机,忧的是,这生机怕是来之不易啊。 李广提了提袍子迈过门槛,将要进殿之时打眼一看,撷芳殿门口竟站着刘瑾! 他不是……被太子重罚?!怎么如今深夜独自陪伴太子的还是他? 所以东宫当初非常恼怒,如今又轻易原谅? “李公公,”刘瑾也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 刘瑾抬手虚按,示意他不要多说了,“世间事,说不清楚的,各自有命,今日是你,岂不知明日是我?身在此处,你我都有这么一天。若还是觉得不解气,回头来找我便是。今日这关先过了再说。” 李广握了握拳头,当初他可还被这个家伙骗了一遭呢! “刘公公此言仿佛看透了生死,希望你真是如此。” 这一句刘瑾笑而不答,他和李广之事今晚实在不是重点。 “李公公进去,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不过在进去之前,殿下让我问李公公。”刘瑾说到这里抬了抬一直低下的眼皮,盯住了李广:“你的命,值多少钱?” 第42章 太子之怒! 进了撷芳殿左转,皇太子朱厚照就坐在一张软塌上,厚厚的黄色毯子盖着他的双腿,烛火映照下的他手里握着一本书。 李广不明白为什么要开着窗户, 他来得隐秘,所说的事情也隐秘。 所以这窗户开得叫他多少有些心虚。 朱厚照看人跪下来了,视线从书上一偏,落在这白头发的老人身上。其实他身着大红色袍子,说起来在宫里地位也是不低的。 但,昨日今日,天上地下。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 哗啦,软塌这边,除了一个翻书页的声音,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李广心里嘀咕,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不理他。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他又重喊了一声。 “我听到了。不要吵。” 李广:“……” 他这心里是砰砰乱跳,压力真的很大。 朱厚照把书又翻了两页,然后才开口,“李公公……” 李广身子又伏低了两分,“殿下。” “你说我大明朝能传几代啊?” “我大明,自然是千秋万代!” “何以见得呢?秦汉唐宋元,哪一个朝代真的千秋万代了?我大明朝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广压根搞不清楚太子这个关口说起这些是什么用意, 照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 但他了解太子,知道太子是不会说废话的。 “奴婢,不解殿下之意,恳请殿下示下!” “本宫的意思很简单,我大明也传不了千秋万代。我是储君,将来的皇上,到我这里,大明已经好几位帝王了,指不定哪天就换了天地。” “殿下。如今圣天子在朝,大明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朱厚照默默念了这两个词,然后摇摇头,“你说汉唐的帝王,他们也应该听过宫中的宦官和他们这么讲过?可天下还是换了颜色。汉末唐末,宦官为祸甚烈,说起来,本宫要感谢那时的宦官。” 李广已经听晕了。 直到皇太子后面这句话, “……这些宦官每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人前说着忠心为国的话,人后上下其手,大肆贪墨,朝廷的法度被他们无视,国家的前途被他们破坏。若没有这些人,这天下哪里会姓朱,说不定还姓李呢,若没有他们,说不定你李公公还是我这朱家小子的主子。” !!! 这话听的人是大惊失色! “殿下这话……是要叫奴婢活不成了!”寒冷的冬夜,李广额头上竟出了冷汗! 太子哼了一声,“李广,你心里头大概觉得是本宫找你的麻烦。可本宫却觉得,是你先找了本宫的麻烦,你为了自己的私欲,干的那些事,那是要绝我们朱家的后啊!将来埋葬我朱家的坟,那也有你李广的功劳!” 皇太子语速不快,可句句诛心,如一把刀插在心上! “殿下!奴婢绝无此念!”李广实在不敢在继续听下去了,“奴婢平时是贪财了些,可于大忠大义之上还是绝不会昏聩至此的!殿下所说的可是谋反大罪!奴婢深受皇恩,是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的!请殿下明鉴!” “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朱厚照把手里的书直接砸向他,声音提高了些:“那你自己说说!你贪墨的银子抵得过多少小民之家一年的花销!天下的财富就这么多,你多占一些,百姓便少一些,百姓要是没得吃没得喝,他们就会揭竿而起,让我老朱家死无葬身之地!这和谋反有什么两样?!你就是这样报答皇恩的吗!” 李广砰砰磕头,“殿下,奴婢是猪油蒙了心,贪财了些。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时候穷怕了!不过,奴婢愿意将这些银子都交出来,献给殿下,只求殿下能救下奴婢一命!奴婢,不想死啊……” 说到最后,他竟也哭了起来。 呼啦啦的眼泪在那张老脸上纵横,难看的很, 但是一想到他所作所为,便更加觉得生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宫是储君,是父皇唯一的子嗣,何时缺过你那几两银子?!但本宫就是要你的钱,不是本宫贪财、爱财,是为了天下百姓!” “照理来说,杀了你,抄了家也就是了,银子自然挖得出来。可父皇信你颇深,无论大臣上什么样的奏疏,他都不相信你有那样的罪孽。父皇是贤名在外的中兴之主,现在若是在你那里搜到了漫山的银子,天下臣民怎么看待父皇?到那时,我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传出去,父皇就是个昏君呐!你听着!那些贪墨的银子,你都给我交出来!即便是这样,你也是万死难辞其咎!” 前面的平静,到此时的激烈,朱厚照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是指着这个老家伙的鼻子破口大骂! 动静大到惹得外面张永都靠近了大殿,好家伙,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殿下……”人到这个时候,面临死亡的威胁,平日里再冷静的人也绷不住了。 而且皇太子的话不仅仅是在论罪,还是在论情,他李广与皇帝的情。 皇帝待他如何,他自己是清楚的,他自己干了什么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殿下,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千万罪责,都在老奴之身,只求殿下勿要将这些告之皇爷,皇爷是千年来难得的仁厚君主,老奴亦不愿他伤心悲痛……”李广这话是真哭着说出来的。 朱厚照不管他是真的心有愧疚的哭了,还是表演的哭的, 他也不在乎,他要见到银子,而且要见到很多的银子。 到此处,他也沉默了很久,做出很煎熬纠结的样子,“…算了,还是那句话。本宫不会叫文臣杀了你的。杀了你,父皇说不得要伤心一阵…” 李广听了这话忽然升起了生的希望。殿下为了大局要饶了他?! “老奴谢过殿下!谢过殿下!” 这话倒不是重点,他马上后面跟着交代,“银子的事儿,殿下不必担心,老奴所得一定如数献给殿下。只是……这数额不小……” “怎么?” “殿下……殿下那日说,银子的来源殿下会找到一个理由……” 朱厚照嫌弃的说:“我若想杀你,早就联合外臣了!还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你且把心放好,那些银子我只会慢慢的拿出来示人,也可说是我舅舅和外公所献。即便有人要问,有几人有质问本太子的资格?!” 这话倒有几分霸气。 李广得了这话,总算嘿嘿笑了笑,心里安定些。 “滚。”朱厚照摆了摆手,他不想再看这家伙的嘴脸了。 “是,是。老奴告退。” 在他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殿里又传来皇太子的声音,这次倒不像之前充满怒火,而是平静许多。 “李公公,” “老奴在。”李广回过头来跪下。 “本宫知道,那些钱你要留一点儿,但留多少,你心里要有个数啊。” 这声音在大殿里来回飘荡,久久不绝。 李广听了则心头巨震,他想要留一点的心思,太子竟也考虑得到……也就是说他说的那些悔过认错的话,太子基本不信。 关于他的命,太子就看钱的数。 李广忍不住再抬头看了一眼,但太子已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月光之下,贵气王子缓缓翻书的画面。 第43章 最后的把戏 “刘瑾!”撷芳殿里传来太子的声音。 “奴婢在!” “李广那边,由你跟着一同前往。多带上些人,在宫外寻个隐蔽之所。今晚无论如何本宫都要见到银子!” 刘瑾自然是个懂事儿的, “殿下您就瞧好。最难的事儿殿下已经做了,若是收个银子还收不明白,奴婢这脑袋也就不需再按在肩膀上了。何况,有殿下的妙算,李广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不一定。”太子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李广是多么狡猾的人? 也是考虑到这一层才派了刘瑾,不派张永的。 细想一下,现在情况是大臣们跃跃欲试要将李广除而后快, 他只能到皇太子这边求得一线生机,只要皇太子在皇帝面前保他,想来事尚可为。 可银子这种东西…交了出去,谁还能给你保证? “如果我是他,我会想着法子拖时间。拖到文臣上的奏疏被遗忘,拖到所有人渐渐忘记了毓秀亭走水之事,到那时,再把银子交出来。” 就不知道,李广会不会考虑到这一层。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刘瑾,很认真的告诫,“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觉得已经成了。” 你以为是绝境,可你不知道对方还会再做出什么。防止被反杀,也是斗争法则中的重要一条。 刘瑾听完心头一凛,心道还得是殿下,思虑果然周全。“奴婢知道了,这趟差事奴婢一定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对待。” “办砸了……” “不用殿下多说,办砸了殿下的大事,奴婢提头来见!” …… …… 李广这么多银子,显然是要藏在什么地方的。 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太子最后的那句话,他究竟拿出多少的数? 万一皇太子觉得少了呢? 朱厚照派了刘瑾和李广去,他今夜就要见到钱。 张永就不必了,那个老狐狸不是他能搞得定的。 说起来也是……前段时间,刘瑾还想着怎么巴结李广,今日,李广哪怕藏了对刘瑾的不满也要对他客客气气。 深院宫娥,运退反为妓妾;风流妓女,时来配作夫人。 时也,命也。 “刘公公,真是好气运。” 深夜之中,李广还不能睡,说是带着刘瑾、更像是被刘瑾看着去取银子。 李公公连火把都不让人点,两个公公带了两队、几十人的东厂番子一同摸黑前往。年纪这么大,也不怕万一一不小心摔死了,到时候真是两腿一蹬,与世无争了。 “李公公,咱家已经说了,咱们的恩怨此时已经不重要。宫里的人来来去去,谁能少得了那一天?” 好,还是这句话。 李广其实心中还有求于刘瑾,所以话也不说的太过。 “只是一点,刘公公是怎么取得殿下的谅解的?” 冬夜的寒风刺骨逼人,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刘瑾心中自然清楚, 这一次,殿下治了他,抬了文官,诱了李广, 这其中步步为营,在王鏊第一次来告状之时大约就已经想好了。 碰上这种主子,他是小心的很。 有些话不该说的就不说, 一个失了势的太监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指望李广能为他拜佛祈福。 而且得罪了,那就是得罪了,从来也没有多得罪一点和少得罪一点的区别。 “李公公还是多多考虑我最初问你的问题。”刘瑾双手插在袖口,“都这时候了,给殿下多少数,您老心里总该定一下?” 李广吃不准的就是这个。 因为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知道他贪墨的,那些事多么隐秘?但太子说的如此笃定。 万一太子掌握了一个数,他给的比例又很小,这就是副作用,那还不如不给。 “刘公公……”李广这时候对刘瑾的口头也软了下来,刚刚所说的他有求于刘瑾,正是在此,“咱家这心里还真没个底……不知殿下可有透露半句?” 刘瑾皱眉细想, 东宫的底细他还是清楚的,派了什么人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查出这种事?较大可能,殿下应当不知道李广具体的贪墨数额,所以才一直没说。 因为说了,就很容易暴露。比如他贪了三百万,你说给我交五十万出来,那李广就知道,你太子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刘瑾觉得,这也是太子高明的地方, 此外,今儿这活儿派到了他的头上,若是拿的银子少,太子不满意,他也脱不了干系,想及此处,他心中亦有了计较。 “李公公,事情到今儿这个地步,殿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命和钱,您只能要一样。”刘瑾讲话也有一分韵调,装腔作势的,叫人摸不准,“赶明儿,你叫太子殿下再知道你这有大笔的银子,你怎么说?说没全交,那就是糊弄太子,说又贪了,那就是知错不改。为什么要为几两银子陷入那里外不是人的境地呢?” 李广心中犯着嘀咕,“好,刘公公话咱家明白了。眼看弘治十一年就要到了,我这老迈之身熬不熬得到今年的春节还很难说,老话讲,死也要死的明白,不能当个糊涂鬼。刘公公,你就明告诉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叫殿下给逮住了。” 刘瑾心里一咯噔,这老家伙在殿下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演得和真得似的。真要他掏钱的时候,还是在动心思想摸清殿下的虚实。 见了棺材还不掉泪的老狐狸。 碰上这种人,他是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 于是态度一变,冷冷的回道:“您不是会沟通神灵吗?这么想知道画个符叫天上的哪路神仙告诉你不就得了。” “你!”李广指了指他,气都喘不匀了。 “这时候您还要指我?天下的聪明人不是只有你一个,别再玩心思了,今儿你我的话我都要如实禀明殿下,殿下是何等的心思,你如今也领教了,还想和殿下继续玩啊?要知道就这么问一句,可要多出不少银子呢。” 李广心中又是想骂娘。 刘瑾还是刘瑾,滴水不漏,要是上次那个姓张的,他也能有点办法。所以说前段时间刘瑾被罚、张永受宠真是古怪的很。 “哼!”老狐狸无奈,闷着头往前直进。 刘瑾呢?他做事也有一套,银子是绝不能往宫里运的,在外间,他也得给殿下找个隐秘之所。 而眼神再落在李广身上的时候,则有一丝阴冷, 这家伙,活不了太久了。 真到了李广的家,哪怕是东宫出身的刘瑾也被震惊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堆得如小山一样藏在地窖里。 “这……这是多少?” “六十万两白银。全在这里了。” 刘瑾一听这数字很不满意,“当咱家好骗?都说你李公公身家千万!” “身家千万?传言而已,况且也叫我花出去不少。不过……”李广面色似有隐情,但却很自然的说:“咱家在京城之外,还有大概三百万两银子,说起来当时也是怕出事,就给偷运出去了。” 他说的很真。 但刘瑾则眯了眯眼睛,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这也让他瞬间就开始拉下了脸。 “李公公,你可知道咱家来的时候殿下给咱家下的什么令?殿下说要是今晚见不到银子,咱家就不用回去了。你现在和咱家说,银子不是被花了,就是没在京城。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不不不,请刘公公稍安勿躁……” “我稍尼玛的蛋!你当咱家是傻子?!会信你那狗屁谎言!一句话,银子在哪儿!再耍花样,咱家掉头就走,回去如实向殿下禀告,到明日就看你怎么死!” ===== 求月票、推荐票,如果实在没有,说点实话,夸我写得好也是可以的。 第44章 结局 东宫撷芳殿。 朱厚照确实一直守候,等到黑夜慢慢过去,但快天明时还没动静,他也想催一催。 “来人。” 吱呀一声,张永推了门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去了两个时辰了,刘瑾有什么信儿回来吗?” 张永回道:“还未有信。” “喔,我知道了。” 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了。 朱厚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手里的书扔在一旁,准备披上披风起来走走。 张永虽然不如刘瑾谄媚,但眼睛也是看得见活儿的,急忙上来伺候、 “殿下,可是担心刘瑾那边,有什么差错?” 朱厚照有些凝思,他一时没有回话。 之后才把昨晚嘱咐刘瑾的话告诉他。 李广是狡猾如狐,最后什么结果,还真得看刘瑾的应对的如何。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张永,发现这个家伙呆住了,应该是完全没想到。 张公公只能干干的笑了一声,“那……殿下想到了李广可能会借机拖延,应该…已经有所安排了?” “如果,我的确是准备救他,那是可以安排的。但一锤子买卖就难了,因为一个晚上的时间太少,天一亮文臣是必定扣响宫门的。不过,我也已嘱咐了刘瑾了。” 张永又是觉得脑袋里有巨雷声响!他那一张还算俊的脸表情丰富,精彩极了。 “殿下没打算救他?!” 朱厚照也不是解说,他此刻没那个心思跟这家伙一点点的解释,只是感慨,“一切就看刘瑾了。” 如果他本事强些,银子总归是会多一些。 约莫又等了三刻钟, 刘瑾总算出现在了东宫,他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赶紧去往撷芳殿。 “殿下!” 朱厚照在里间就看到他了,也快步迈到殿门处,“怎样?都处理妥当了?” 刘公公跪在他得面前,“回殿下的话,已经到手的银子一共是18万两黄金,180万两白银。奴婢连夜派人转运,现在都在安全的地方藏着呢。殿下所料不差,那李广可真是个黑了心的坏!一开始还想拿区区60万两银子糊弄奴婢!殿下想着法子给他一条活路,他竟一点也不领情。并且,据他所说还有300万两白银不在京中,奴婢亲眼看他命人出京,还保证只要殿下宽限些时日,想必那些银子也少不了!” 朱厚照心中一阵激荡,多日所谋,终有所获! 其实对他来说,对一个太子来说,钱仅仅是一种资源,不再是等同于发财、暴富这一类的感觉。 但是,有了这些钱,有许多事才做得下去! 倒是一旁的张永急了,“竟然还有300万两银子?怎么会贪这么多?!此贼该杀!对了刘公公,你有没有叫李广说出藏银的所在?!” “这个倒没有。”他眨巴着眼睛回道。 “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也要问了清楚才行!或者咱们自己派人去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为殿下找到那300万两银子!” 刘瑾不慌不忙的反问:“查什么?李广是要死的人了,他一死朝廷会抄了他的家,到那时皇爷必定会发现李广在背后做了许多不法之事。这样一来,皇爷即便不明着探查,也会让锦衣卫暗中寻访。而咱们的人一进去,难免留下蛛丝马迹。至于问……” “……那更加不必。这是李广想出的保命法子。他故意说个很大的数,就是希望勾住殿下的心,好叫殿下为了银子也要助他过了此关。所以不论是不在京中也好,还是找个什么其他的理由,他总是要有个说法拖上一段日子。既然如此,咱们就算问到,也必定是个假的,等你发现了是个假的,又要许多天的时间,到那时只要他活着,献出大笔的银子,一个因自保而骗人的手段……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朱厚照不禁赞叹, 这刘瑾,猜他的心思,摸透他的用意,最为准确。 “那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办?” “应该还有些银子,但绝不会有三百万两。”朱厚照回过去坐下,“经我这么一吓,这李广第一笔拿出的银子不会是个小数,现在看来,确实不小,数百万两银子,当真触目惊心。但之后的说辞……运到京外的三百万应当是假的,这是为了活命,只要活下来,之后再想办法,咱们这边他也算交差。哪怕凑不齐,就像刘瑾说的,撒个小谎,短了几十万两,那也要不了他的命。” 至于说他李广到底留了多少,那就给朝廷去抄家的时候拿。 所有这些东西,刘瑾也要细细琢磨才能想的明白、周全。 但是在此之前,殿下竟都已经和他交代了。 这份心思,着实深重。 心中这么想着,同时开口奉承说:“是这个理。都已经是生死的关口,李广肯定是有什么招儿都要使出来了。三百万银子的话……确实很不可信。” 张永只觉得好像……自己和这个事无关, 怎么人家都想得到? 朱厚照也安慰了一下他,“张永,你不必觉得泄气。李广是多年的老狐狸了,咱们这是拿命威胁他,可你看他,虽是奴婢,却也能在生死关口和我这个太子玩上这么多轮的花样,不简单啊。所以啊,有些你想不到也属正常。” 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又有哪个是简单的? 好在他朱厚照也不是笨人,见招拆招嘛,这一次还算可以。 过程中但凡有半点疏漏,凭着李广的本事肯定都是一滑溜就过去了。 “……奴婢倒也没什么,只要这事对殿下有利就好。当然了,可惜还有那么多的银子,此人真是可恨!” 朱厚照却觉得满意,“180万两也不少了。本宫是太子,钱要多少叫多啊?只要有一笔能撬动的银子,后面问题都不大。” 事情有了这样的结果,朱厚照一颗心基本放下大半,而天也完全亮了。 他伸了伸懒腰,吩咐道:“本宫去睡觉了,睡醒之后,咱们再去父皇御前。李广这事儿也该有个了断了。” 这种坏透的太监,自然是先要他的钱,再要他的命。 第45章 一句话,定生死 李广的罪,是活不了的。 这个人,诱导皇帝大肆营造,更为可恨的是,因为没有钱建,他不知道怎么动的脑子,让京军十二团营无偿去当建筑工,导致京军训练停摆。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这个主意一出,勋贵也这样干,这就是王鏊所说的,‘占役成风’,军人每天就到处修房子,战斗力能不大减? 到头来正儿八经守卫京城的职业军队给一包工头一锅端了。 除此外,李广还大肆收受贿赂, 一个叫袁相的土财主给他送钱,他就想办法把德清公主(宪宗皇帝三女儿)下嫁给此人,这种事都有,皇家的脸面都给丢得干干净净,你说这该死不该死? 当然了,还有矫旨授传奉官、家人贩卖私盐等等罄竹难书之事。 和他相比,现在的刘瑾都可爱多了。 第二日朱厚照睡了个饱,直到听到刘瑾在外面与人吵闹。 来的人是长庆。 他也不是要往里头冲, 他就是跪在殿门口哭嚎, “殿下!奴婢恳请殿下去救救干爹殿下!” 廊檐里,刘瑾快步走来,招呼着身后的宦官,“你们这帮蠢材,这么大个人能让他溜进来?!快点儿的!把这个杀才给我抬了扔出去!殿下正在殿内睡觉,吵醒了殿下咱们都得跟着掉脑袋!” 那长庆也不管不顾了,扯着嗓子硬喊,“殿下!救命啊!殿下!” 这样子,朱厚照其实也隐约听到了, 而且他还听到刘瑾的声音,“这这这……你这是不要命了!睁开你那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咱家看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刘瑾。” 殿内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 刘瑾身子骨一抖落,赶紧回身对着大殿跪下请罪,“殿下,奴婢该死,扰了殿下的清梦,奴婢现在就命人将其叉出去!” 睡了八九个小时,朱厚照其实已经差不多了。 “是谁啊。” 长庆一听殿下愿意见他,奋力挣脱开来,跪爬着到殿门口,“殿下,奴婢是内官监的奴才。今儿皇爷叫了李公公过去,到此刻还没有回来。李公公说,这个时候就一定要到东宫,只有殿下能救他的性命。” 吱呀, 还没来得及更衣,只是披了棉衣的朱厚照,头发散落在后面,透过门缝看了一眼。 “李广怎么了?” 长庆连连磕头,“是阁老们……阁老们领衔上奏,他们都跪在乾清宫,逼着皇爷杀李公公呀!如果殿下再不去,李公公就真的要身首异处了!” “现在杀了吗?” “还没有。”这话是刘瑾答的,“刚传来的消息,皇爷仍然有些犹疑不定,所以要占卜。” “占卜?”朱厚照眨了眨眼睛, 他都有些分不清楚这是真的要杀人,还是找了个借口拖延时机。 长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殿下,奴婢斗胆,恳请殿下前往乾清宫,李公公说殿下心怀仁德,一定可以救下他。” 外面的光线随着门开一溜烟的全都跑进殿内,照亮太子的身影。 “本宫……是心怀仁德,可本宫为什么要救他?”朱厚照一边转身一边往里走,同时眼神瞥了一下刘瑾。 刘瑾一怔,马上心领神会。 他蹲下来用一种什么事儿也没有的平常语气,似乎很随意的问长庆,“这位公公,您先别急,先和殿下交代清楚,殿下与李公公往日并不相熟,怎么…李公公会要你来求殿下救他?” 跪伏在地的长庆一听这话忽然之间心中就开始发冷、发颤! 他的瞳孔陡然一般的睁大。 银子的事,是他和李广商量了这么些天,是太子要的银子啊! 是他答应的救人啊! 这么问什么意思?! 如果他回答如实交代代表什么? 长庆知道自己也是有几分聪明的,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性…… 难道太子,从未打算过救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子拿了银子的事,就绝对不能为人知晓。 所以他要是回答把李广求救太子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就代表他知道, 而结论自然就是… ……他会死。 这一刻,长庆忽然害怕了,害怕极了! 这哪里是皇宫?这简直就是地狱啊! “你是叫长庆是。先别急,李公公不是还没怎么样呢吗?而且,这问题也不难回答?”刘瑾笑容和善。 长庆则忍不住的有些发抖。 他擦了擦要往下掉的鼻涕,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最后像泄了一口气, “因为……因为李公公觉得殿下有宽仁之名,定然……定然不会让无辜之人死于非命。” 刘瑾看了皇太子一眼。 太子站定在那儿,似乎是没什么表情,最后只吐了四个字,“来人,更衣。” 于是哗啦啦的进来了好些个宫女太监, 衣服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的,随时准备伺候。 而刘瑾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长庆,随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结果一碰,发现长庆的胳膊在微微颤抖,额头也是细密的冷汗。 “哎哟,看来也是个知道孝顺的人,李公公出了事,瞧把你给急的,大冬天的冒了这么多汗。”刘瑾讲话慢而缓,而且听着很有深意, “咱家原先也和你一样,心里头装着事,这一天天的怕呀。后来说出来了,殿下竟然没当回事儿,于是这才知道,有许多事呀,都是咱们自己吓自己。殿下的仁德不是宽恕,是理解。在这宫里我难,你难,李公公也难,都不容易。” “刘公公的话,奴婢……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刘瑾也不恼,说道:“不明白的好。越是明白的人,反而在这宫里活不长。” 最后三个字,长庆都不敢听。 过了会儿,皇太子收拾妥当,带上身旁人准备离开东宫。 这个长庆自然是不跟着了。 路上, 刘瑾问道:“殿下,这个人与李广的关系匪浅。要不……” “不必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千防万防,防得住李广留下笔墨证据吗?让他活着,差点活活吓死了过去。倒是李广,最后关头派了这么个人……不也没为他拼了性命嘛。” 长庆那个回话明显已经害怕了,大概是觉得太子动了杀心,所以有些话不敢说只说了场面话。那句话随便挑一个人,随便挑一个时候都说得出来,和他、和李广此时面临的情形又能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就是选择保自己活,看李广死,这么深的交情都是这样。 他朱厚照和李广还没那交情呢。 虽说银子连着两人,可这银子都是违法所得,就该上缴国家,而他就代表国家。 乾清宫外, 朱厚照一到,就见到蓝袍的,红袍的官员跪了满门口都是, 这些人一看到太子,就像是疯了一样的,齐齐的喊了起来,“殿下来了!是太子殿下!” “殿下!请诛国贼!” “殿下!李广卖官鬻爵、大肆营造殿宇!请殿下向陛下一一陈奏,勿使陛下受此小人蒙蔽啊殿下!” …… 外边儿这么喊,里面自然是听见。 不一会儿,箫敬箫公公急急忙忙的钻了出来,“殿下,皇爷有旨,快请进去。” 朱厚照凝着眉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到里间,更加的不得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竟都在呢。 白发苍苍的李广跪在弘治皇帝的脚边儿,看到太子进来,他急忙露出求救的目光,可惜朱厚照也只是平常的扫了他一眼。 “照儿,到朕的身边来。” “父皇。这是怎么了?” 刘健啪得一下,正色道:“殿下,李广为祸宫廷,贪墨银两无算,昨日宫中毓秀亭走水,此乃上天的警告,为了陛下、为了大明,似此国之大贼,必杀之!” “占卜的结果也显示,李广德行败坏,触怒了上天。”李东阳补充道。 弘治皇帝锁着眉头,看得出来,他下不了决心。他攥着朱厚照的手,眼睛看向这儿也不是那也不是。 “父皇,儿臣以为,要么就不占卜,现在占了卜又不听,这实在不是什么幸事。” 谢迁一听这话,不禁暗暗佩服李东阳! 李阁老谋得这一手真是漂亮,太子殿下果然在关键的时候助推一手! 刘健、李东阳等臣子也一样心潮澎湃,连日来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有大德的! 如今,大事摆在眼前,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表态,太子这一句话,足以让朝中诸公安心、归心! 诛杀李广,太子也有一份大功劳! 唯一傻眼的人只有李广, 他是真的傻眼,不是说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可那个时候他没有路了,只能自己不断心理暗示自己相信太子,但现在太子说出这种话,是真的击破了他的防线。 李广完全的慌乱了,因为他知道如果皇太子这样说,那他是一点生机都没有,“殿下!殿下你不能这样啊!奴婢已经献了那些银子给您,您亲口答应奴婢,不叫文臣杀我的啊殿下!殿下你怎么能……” 按理说,李广这是当着众人揭了他的短,也是拖了他下水。 但朱厚照在场,竟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是笑意盈盈得看向李广。 而聪明的李东阳心中有如厚钟轰然鸣响:李广危矣,大事可成! “陛下!李广胆大包天,口出狂言!竟敢当众污蔑太子!” 第46章 难得糊涂 文臣争到这个程度,皇帝仍然在犹豫杀不杀李广,哪怕占卜的结果都有了。 说明,弘治其实不单单是信任李广,而是想着李广掌握的所谓的‘奇方秘术’。 所以李广其实很难死。 只是人不是上帝视角,他看不到这一点。 但他现在已难逃一死,而这理由,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说实在话,朱厚照大约也猜得到,长庆有可能是知道李广的所有事的。 但他有活着的机会。 因为哪怕他到处去说,整天在紫禁城广播:太子言而无信,敲了李广的银子,原来答应了救人,现在又不救了。 即使这样,这事儿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太子缺银子吗? 即便缺,当皇上皇后不存在嘛? 我大明朝堂堂储君,问你一个太监要银子? 脑子坏了! 这是一。 二,他不能这样说。 说了就会死。 就像李广现在这样。 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在朝中重臣都在的时候,往太子脸上泼脏水?这和往皇帝的脸上泼脏水有什么不一样?! 古人是特别讲究上位者的‘德行’的。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太子就是德行就问题,太子地位的正统性就有问题。 譬如造反、废后、废太子,怎么样诏书上都会挂上一个罪名:无德。 所以讲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弘治皇帝会怎么想? 不要说弘治,就是康熙那种一窝儿子的,那也要杀你。 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就是你有问题,你该死! 所以皇帝听了李广那句话,听到一半脸色就开始陡然大变,他‘啪’的一下狠狠拍了桌子,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李广!你大胆!!朕看你是给下了降头!一个狗奴才也敢攀咬朕的太子!真当朕斩不了你吗?!” 其实李广不是下降头, 他是生死时刻慌张了,就是老实的把实话说了出来,不说太子不救他,他觉得自己也是死。主要是给人耍了,他接受不了! 直至回神的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跳空了一拍! 太子问他要钱?这么离谱的事情,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时候说了出来,那不就是自寻死路?! 朱厚照则垂着眼眉也不说话,心里在想,人做事果然还是最怕亏心:当初,就是你这老家伙一直说钱给的要隐秘,给了之后要有理由。 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是你自己的功劳。 不过, 其实他有证据也是死,死得更惨、更快。 因为皇上是要护着太子的。 譬如……如果长庆时候去向皇帝告密,皇帝会去追究太子?不,皇帝会杀人,帮助太子掩盖。 这里是紫禁城, 这里有令人上瘾的权利,令人迷醉的财富,如果这里温暖和睦,那除非共产主义已经到了。 “皇爷饶命!奴婢失言了!奴婢刚刚……刚刚是说,殿下素有仁厚之德,奴婢求殿下,求殿下……也求陛下……”李广是真的慌了,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 “来人!把这个狗奴才给我带下去!”皇帝听着更来气, “是!” 这时候,谢迁看皇上竟然没有说出什么含有‘杀人’的旨意,有些急,想要趁热打铁。 不过他刚要抬头,被李东阳给按住了。 接着谢迁就看到李阁老很轻微的摇了下头。 在李东阳看来,李广说出那句话,必死无疑。 陛下是什么性格的人? 也许在很多方面都软弱,但在事关太子殿下的事上则不同, 可还记得那一封东宫出阁讲学疏? 果然, 弘治皇帝气完之后就开始无限的痛心,“朕,知道李广品德有亏,但他修道有术,此类奇人又万般难寻,于是想着只要朕时时看着,及时制止,总不至于酿出大祸。却不想朕的一番良苦用心养出了这么个尊卑不分、狼心狗肺的东西!今日,竟敢当众胡言乱语!诽谤太子!其背后的用心险恶之极!太子的品行,内外皆知!” 王鏊选择在这个时候说话,“陛下息怒!此等小人亦不值得陛下为其动怒。臣,自升任詹事府少詹事以来,每入东宫,太子殿下皆备好疑问之处,令臣一一详解,圣人之学日进一分!其求知之切,求学之真,早已令臣折服!每次进学时,殿下必以礼相待,以诚发问,实是我大明的贤明太子!太子之德如日月光辉,绝非一个小人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朱厚照在这个时候也选择谦虚一下,“王先生过誉了。” “嗯。你王鏊王济之的话,从来也没有假的。”弘治皇帝听了这话,顺了顺心气,对王鏊也升起了一份“君臣默契”之感。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品德上让人信得过的人来说这种话。 此话一出, 从里到外的大臣不仅没有信李广的胡言乱语,反而更加群情激奋。 “我大明太子贤德无双!李广竟然语出狂悖!当真可恶之极!” “陛下,请杀此贼!” …… 到这个程度,不杀李广,则难安上天之心;不杀李广,则群臣之怒难解;不杀李广,则太子之德不正! 皇帝上哪里再能找一个不杀的理由? 于是金口即开,“传旨,赐他三尺白绫!” 圣旨既下,在场众人全都跪了下来,包括朱厚照在内。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在其他臣子都退去的时候,朱厚照留在了乾清宫的暖阁里。 他知道皇帝的心里不会很开心, 其实他心里想说,不止李广呢父皇, 远的不说,关系比较近的, 还有那些不断要求更多土地、盐引的藩王, 还有张家那边,鹤龄、延龄这两个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把紫禁城当做菜市场随意进出的诨人。 皇帝,真不是一个好干的活儿。 “萧敬,你跟着去。”皇帝说是打发了这个老太监,实际上是派身边人去搜一搜,看看李广的家里有没有藏着什么“秘法”。 “父皇,李广这样的人不值得父皇为之神思哀伤的。” 皇帝握了握儿子的说,“也许……真的是父皇信错了人。” 朱厚照无言,他总不能说,您老才反应过来。 宫外。 阁老、部臣全都得胜而归,众人寒暄,各自回家。 谢迁去找上了李东阳。 这一次他们也算是并肩作战了,如今战果不错,自然心情尚可。 但李东阳看谢迁那张蠢蠢欲动的嘴,还这么一路跟着到了这样无人的角落,就猜到了来意,“于乔又想找人说话?这次要说什么?” 他们两位是很互信的。 谢迁也不瞒他,“李广这个人,大奸非假,但却不是愚蠢之徒,他最后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匪夷所思……” 在他看来,如果确实未有其事,李广难道傻掉了要往太子身上攀咬? 所以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李东阳面色不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语重心长的感叹,“咱们这么多人说不动,事涉殿下便立即要了他的命。于乔,人,难得糊涂啊。” 就是这种事你去细究他干什么?翻出逼死李广的人,然后查到根儿上,再然后呢?请陛下主持公道? 什么叫谋国? 这个词的含义很深很深。 “原先我还以为是杨廷和,但此时杨廷和已人在青州……”谢迁的心中,皇太子的形象渐渐开始变得深刻。 他们当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敢、不想知道,但看结果就知道是李广在太子面前棋差一着。 可李广岂是无名之辈? “也难怪,那傲气十足王济之都说,一代圣君。” 李东阳留下此句,扬长而去。 这件事也就此打住。 后世人在读史时大概也只知道弘治十年冬,群臣奏请皇帝诛杀李广,皇太子助之。却无法得知,藏在这背后的阴谋算计。 而这个大明太子,则让弘治年间的朝堂更加精彩,也更加让人期待未来。 到时新皇登基,大明的‘下一章节’又会是什么样的演出呢…… 第47章 账本 李广死了。 最后关于太子的事,他一个字都没露。不然的话,连个全尸都不会有。 朱厚照还是如往常一样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杨廷和从青州来了信。 太子本来在读张天瑞上的关于医学宫的建言,听到刘瑾双手端着信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意外。 “杨廷和的信?他走了多久了?” 刘瑾回说:“回殿下的话,有十余日了。” 十余日了, 时间过得很快。 这段时间,他上午读书习字,下午练习射箭,之后还要再去一趟坤宁宫、清宁宫,有的时候在别处用晚膳,有的时候回东宫,算是很有规律。 京城的天气也一下子冷了下来,北风刮得脸像刀子割一样疼。 朱厚照的衣服已经变得很厚了,从远处看像是脑袋镶在白色暖暖的绒毛里,有时候因为手短,弯一下都会觉得困难。 现在每日写上一些字,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且经过这么多天的学习,对于不加标点符号的繁体字文章……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晦涩或是生僻的词汇,一般都是可以读的。 恰好中允官张天瑞在这段时间花了心思写上了一个医学宫对策,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其中提到了平民无钱医病,那么就要尽量少收费或者不收费,因此得来亏空他提了四个字叫:以盈补亏。 就是针对穷人少收费,针对富人多收费。 想法是不错的,相对于这个时代有很大的突破。不过怎么让富人多交钱这一点,其实写的不算太好。 但总体来说,朱厚照是满意的。 具体方案他肯定也要将自己的想法要注入其中,对于这些官员,他的要求就是‘想办这个事’、 这个人不一定是真的为民着想, 也可能是在太子这里做一个政治投机。 这暂时还不重要。 只要他愿意, 愿意就说明站到了太子这边。 看完了这个,朱厚照又把杨廷和的信拿过来看, 来这封信的名义是谢恩,就是在说他到了青州之后,做了知府,开始俯下身子去了解那些关乎百姓的切身之事,写了些自己的‘所得’,并将能有这些‘所得’的功劳给到了太子。 若不是太子你派我来这里,我怎么会有这些体会呢? 除此外,也加了点嘘寒问暖的内容。 “杨廷和,算是有心了。” 听太子称赞了这一句,刘瑾也越发的重视起这个人来。 这封信的内容其实倒不如这封信本身重要。主要杨廷和想的起来干这个事,就说明他当自己是太子的人。 “杨廷和说张天瑞在他出京的时候为他践行,算是一时君子,替他保举。还说张天瑞要来拜见本宫。”朱厚照把刘瑾提溜过来询问,“怎么到今天还没来啊?” 该不会这刘瑾又不老实了? 刘瑾也是一愣,冤屈感十足,一张老脸全是苦涩,“殿下,有了上次殿下的教训,奴婢怎敢再去为难他?张中允回来当值许多天了,一直都好好的。奴婢也不知道……他怎么不来。” “那他在吗?你去问问。” “在的,奴婢这就去。” 最后问出来的结果……是没敢过来。 这让两人都是有些哭笑不得。 “殿下,当初……他病,就是吓病的。这个人胆儿小。” “那这也太小了?”朱厚照把他的奏疏轻轻扔在书案上,有些无奈。 但心中却是另一番思虑,胆子小的人至少不敢随意贪钱。 用人,要把人放在适当的位置。 “要不要去叫他?” “不了,回头再吓出什么好歹。”朱厚照提笔,这才发现墨水已经干了。 这天儿啊,太冷。 “将秋云叫过来。” 既然杨廷和写了信, 他也要给回个信。 练字练了也不少天了,总该正儿八经的写上一回。 提到信,看到秋云,朱厚照忽然想起来上次和她的对话。 “秋云,上次说要你给你弟弟写一封信,可写好了?” 姑娘也有些意外太子殿下竟然还能记得这个事, “信,写好了。” “那去拿来,一会儿叫人一起送了。” “奴婢谢过殿下恩典。”秋云还是很正式的行了礼。 朱厚照倒也不在意,他在想要给杨廷和写些什么,想着想着就觉得,如果就微信就好了,直接发。 秋云那边倒也快,只过了一会儿,便拿了信回来。 小姑娘把一份折好的白色纸张递了过来,上面还写了四个字:由之亲启。 这四个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所谓字画微痩,展而不宽。 笔酣墨饱的同时,看不出一丝阻滞。 朱厚照接了新就往书案一放,这样的话……其实也是无意之间,忽然就和他写的鬼画符毛笔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说呢,看秋云写的字,知道自己字不好的人沉默了, 看他写的字,写得好的和写得不好的估计都沉默了。 朱厚照忍不住眉毛跳了两下,然后下意识的拉了本书过来盖住,眼神之间还做贼心虚般偷瞄了一下秋云。 “咳咳。”他握着拳头咳了两声,“刘瑾,近日朝局有什么变化吗?” 秋云面无表情,不过在退到角落,无人发现的时候,偷偷捂嘴轻笑了声。 朝局么, 说来也怪,李广的死之前朝堂上下很是激烈,现在结束了又一连安静了许多天。盖因李广多年以来是最为得宠之人,一朝忽然身死,许多人都反应不及。 刘瑾说:“……有一样事,萧公公那边,在李广家中搜出了的一个账本。据说李广详细记录了每一位给他送银子的官员,涉及朝中不少大臣,甚至有各部尚书。现在,外臣们都很关心这个账本。” 喔? 也许是怕拿了谁的钱,忘记给人家办事,所以都爱记下来。毕竟拿钱不办事很不道德。那么大岁数,那么多人送……确实很难记住。 朱厚照听了则怔了怔,他只知道李广贪了许多银子,却没想过会留下这个账本。 “这个账本?你怎么看?” 刘瑾缓缓说来,“言官们知道这个消息已然是弹冠相庆,想要借此大做文章,这几日虽然还未有动静,一则是因为消息太过突然,有些人不信、有些人还不知道;二来是因为李广掌权多年,党羽遍布内外,其中不乏重臣,想要倒……也不是说倒就倒……这事儿怎么也要等个起头的人。但依皇爷的性格,这个账本哪怕是真的,应该也不愿再掀波澜。” 朝局,怕是要动荡起来了。 朱厚照站起身来,转悠了两圈。 如今文臣把‘倒李广’的天功也分了他一半,就是太子最后一锤定音,才终于大功告成。仿佛太子也是倒李广这一派。 不过他和弘治的态度却相同,倾向于平稳度过, 不是他要保那些贿赂李广的臣子, 而是不喜欢这种明朝版的‘身份政治’、‘标签政治’。 现在有些言官肯定是张嘴就把某某官员定性为‘李广的党羽’。 这样搞下去,派别之争愈演愈烈,哪里又是什么好事? “我倒是……也想看看这个账本。” 这是治这些个文臣的利器。 省得他们张嘴就是仁义道德,搞得你不按他说的做那就是犯了大罪了。 “如果是殿下的话,皇爷应该不会拒绝、” 朱厚照的确有些兴趣, 该不会,在上面看到吴宽两个大字? 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 “准备一下,我要去乾清宫!” 第48章 廷推 政治斗争,其实不该像现在这样安静的,这多少有些奇怪。 李广深受皇帝信任,这么多年下来,没有几个党羽? 所谓树倒猢狲散,李广一倒,和他过从甚密的人自然也落不得好。 所以朱厚照本来在等,没想到最终等到一个账本的消息。 可以想见,接下来必是一场大的风波。 因为总有一些官员不是李广的人,他才不管你那一套。无论是肃清朝纲亦或是沽名钓誉,风闻言事的言官们总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到了乾清宫的门口,发现里面传来臣子们的声音,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一个小宦官看是太子也不敢怠慢,捏着手低着脑袋迎了过来。 “这个时辰了,父皇还在和朝臣商议国事?” 小宦官答道:“回殿下,大约是有要紧的事,皇爷延长了廷推的时间。奴婢这就去禀告。” “不用。国事要紧,不要说本宫来了。”朱厚照抬手阻止了他。 史书记载,李广死后,激得皇帝更加勤政。 大概是看到账本,醒悟了,知道先前用这个家伙是多么荒唐。 说句实在话,弘治朝问题还是很多的,但是皇帝脾气特别好,所以文官给他的评价非常的高。 也就是众正盈朝,自然得,便会多出名臣。 却说这乾清宫里,忽然出来个较老的宦官,见了太子自然行礼,“殿下,皇爷有旨,若是殿下来了,就请进殿。” “父皇知道我要来?” 老公公偏身鞠躬,“往日里,殿下也经常这个时候来的。” 喔,对,倒是忽略了。 既然如此, 朱厚照就进去了。 廷推是如何,他也去见识见识。 所谓廷推,就是重大人事的升补任用,由朝中重要的大臣共同商议决定。 人员包括六部尚书,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的长官等。 基本上就是一屋子老头儿。 虽然每个人性格不同,但后世人的感觉上就是一帮老学究。 这其中有兵部尚书马文升、户部尚书周经、吏部尚书屠滽等, 他们当中,说不得就有人给李广送过银子。 李广的死倒也给皇太子攒了不少人气,现如今大明朝最重要的一屋子官员也都对他观感不错。 “照儿,你到朕边上来。” “是。” 皇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手掌攥着个有些发皱的奏本,看得出来捏了几天了。 朱厚照现在和当初王鏊刚和他禀报李广的事情时一样的态度,入脑入心不出口。 “鞑靼小王子屡次扰边,西北三边(延绥﹑甘肃﹑宁夏)半年来发了多少的奏本?朝廷廷推了几次,就真的连个三边总制官都推不出来了吗?”弘治皇帝悠悠的发问,听得出来多少有些烦躁。 大臣们心想,不是我们不推举,是推了四五个,您老都不同意。 朱厚照往下听,慢慢的就了解了事情的起因, 这事儿说起来,是弘治十年,鞑靼小王子先是侵犯潮河川,随后纵兵犯大同,朝廷也有官兵迎击,只不过效果都不好,或者干脆的说吃了败仗,因而京师震动。 所以有人提议恢复三边总制官,避免三地有警不相援的尴尬情况。 更深的背景是明弘治时的边防形势较为紧张, 一则是开中法作用不再,边疆地区日益缺粮。 二是北方鞑靼小王子(达延汗)少年继位,励精图治,先是向西驱逐了瓦剌,然后开始了对东蒙古的战争,他能征善战,能力不凡,聚拢了很强的军事力量,在朱棣死后八十年,北方草原又长出了一头雄壮的饿狼。 至于那个大名鼎鼎的杨一清, 朱厚照想着……他大概还在陕西当按察副使,也就是电视剧里常说的‘臬台大人’,还是个副的,管的是一省的刑名。 现在, 在乾清宫会被提及的名字,叫王越。 如果了解明史的人,会知道,此人是明中期时的名将,颇有能力! 成化年间立了不少军功。 有明一代,拢共有三位文人封爵的,王骥、王越、王阳明。 这事儿非常不简单,所以王越不是无名之辈,王阳明都以他为偶像。 可惜就是这性格,不是很好。比如他会觉得自己功劳大、赏赐浅,而且表现出来,叫自负豪杰、性故豪纵。 还有他曾经和成化年间的大太监汪直关系比较好,他自己还是个进士出身,这就非常不受文人待见了,在朝中的声誉也不大好。 成化十九年,汪直倒台,王越也跟着倒了,还把自己军功挣来的威宁伯的爵位给弄丢了。 到弘治时,李广成了皇帝跟前儿的红人,权势如日中天,李公公想要在外朝找些外援,王越想要东山再起, 正好两人一拍即合。 反正王越要的是得势的太监,他管是姓汪还是姓李。 本来嘛,如果李广还活着,王越起复三边总制,应当问题不大。因为那个状况下王大人是朝中有关系,自己有能力,形势有需要。 至于那些背后戳脊梁骨的,任他们去。 但现在李广死了,那问题就大了…… 这事儿朱厚照也在琢磨。 现在边患严重,对于皇帝来说能去把陕西的问题解决了就好,他才不管那些,和李广一党就不能用了? 没那回事儿,李广怎么来的?李广本人就是他用的。 王越也当过三边总制,当得还很好,不然威宁伯这个爵位怎么来的? 朱厚照瞄了一眼皇帝手中的奏疏, 不对,是瞄了好几眼, 弘治皇帝才发现他想要看, 于是父子俩偷偷的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颜色,皇帝也干脆铺开来让他看了得了。 上面写着:内官监太监李广招权纳贿,其门如市,兹幸罪恶贯盈,自其速死,朝野闻之,无不称快。然广所余金帛何止千万,皆嗜进之徒多方馈送,此而不惩?何以示戒?乞拘广亲信任事之人,去其官籍,付之法司,审问明白,从实具奏,以清仕路! 奏疏果然是弹劾平日里那些和李广比较接近的大臣。王越则是明牌,是人就知道他名列其中。 朱厚照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廷推推不下去, 李广一死,朝堂根本就不是安静!那是皇帝按住了,这奏本给他藏了几天,都发皱了! 而且安静不安静的,官场上这些人精也一看就知道倒李广‘党羽’的大势是谁都挡不住。 恰逢这个时候,朝廷想要选一任合适的三边总制官,又想起用王越。 这就麻烦了,臣子们不敢表态了, 因为和王越有关系,就是和李广有关系,和李广有关系,在这个关口? 你今天表了态支持王越东山再起, 明天就有人说那账本上是不是有你的名字? 朱厚照心想,看来皇帝是想要用这个人的,反正性格不好就不好,起复他又不是放在京城,是放在陕西,先稳住了边关形势再说。假如皇帝不想用这个人,廷推早就结束了,也不用拖到现在。 所以说这就是政治生态的恶化,影响朝廷做出最优选择的真实写照。 朱厚照听了都叹气,他这个受‘实事求是’教育长大的人,最看不得这个! 第49章 人心险恶 按理说,这当皇帝的人,要定谁当个官那还不容易? 这事儿得两说,如果只是硬把他按在那个位置上,这事儿容易, 宪宗皇帝开了传奉官的先例……就是不管吏部那一套,直接由圣旨简拔任命官员…… 到了弘治皇帝这里,一样可以安排个人,能有什么问题? 是没问题。 谁还能把他给撸下来,或者杀了不成? 当然不会。 然而当领导,或者说当皇帝,一定要记得,你的目的是什么。 譬如说,弘治皇帝现在有意在边关形势紧张的关头起用王越这样的名将,那么,他目的是什么? 不是为了给王越一个官儿,不是为了和文官闹别扭, 是为了让他当这个官,解决朝廷的问题。 所以朝廷…或者说皇上就要为他创造可以解决问题的局面。 不能送他过去,让他面对千难万险,所有人都反对他,打个仗要过九九八十一关,那就是把岳飞派过去,也要把人家难死。哪怕真要这样,也不能在边关战事上玩这一套,否则不是坑自己吗? 现如今朝中清流不支持王越起复,甚至还想着治他的罪, 这个时候就是拟了圣旨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制官,又有什么用? 他去了之后,在京的官员不支持他,地方大员大多也有京里的背景同样不支持他。 他王越还能是神仙不成? 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班子要团结! 以前李广活着还好,毕竟有那一派的自己人帮衬,现在李广死了,人人避之不及,谁会真正的支持他? 这,才是为难之处。 如果强行派去,最后打了败仗,最大的责任就是你皇帝!这就叫领导无方! …… …… 廷推在没有结果的氛围中无奈结束, 皇太子留了下来,看着皇帝摇头苦叹,毫无办法。 朱厚照也没有说话,他也需要时间来梳理一下情况。 “……当初,也是他们说着什么为国灭贼,为江山社稷除掉奸臣!一个一个都来逼着朕杀了李广!现在朝中暗流涌动,同样的一群人却又都站在干岸上明哲保身!没有谁愿意为了国家为了朕说上一句话,便是推荐王越的也是和李广有着联系,想着在朝中‘独木难支’!朕有时候都在想,这个朝廷究竟谁做主?”弘治皇帝现在想起来这一茬,心里也是非常的郁闷,自顾自的说起怨气的话。 朱厚照跪坐在皇帝的御榻上,手里则一页一页翻着奏疏,面容算是沉静。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皇帝的话有些天真, 这群人明哲保身和杀不杀李广有什么关系。李广是国家之患,杀了当然比不杀的好。 至于说带来的问题,再把它铲平了就是了。 而且晚一天杀,早一天杀,它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不能说国家安稳的时候再杀, 哪一天能安稳? 什么时候这紫禁城下面的水流得能不激烈? 当然,说起来这些文官也不好,他朱厚照又没有天天看奏疏,他哪里知道国家现在是这样的形势?但是文官们不同,他们是知道的。 或许,杀了李广在他们看来更为重要,毕竟机会难得,毕竟这里是中枢,比边关更为重要。 边关的形势到底还是在边关,烧不到京城。 又或许,人们也觉得没了王越,一样可以派其他人过去。 难道没了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 说不得还有一帮人想毛遂自荐,觉得自己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杀敌立功。 不过,现在去责怪这些也没有了意义。 朝中局势本来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刑科给事中,张朝用。”朱厚照看到了这份奏疏的署名,默默记在了心里。 “照儿,”皇帝叫了他。 “儿臣在。” 弘治皇帝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皇儿往后要记住,这天下事,臣子们说对的,不一定对,说错的,也不一定错。” “那什么时候才是对?” 皇帝想了想,“你说对管用的时候,才是对。” 朱厚照微不可查的笑了笑,皇帝这是真的给气到了。 “父皇,儿臣想问父皇一句话。” 弘治皇帝对儿子还是不再摆那么多的脸色了,略做调整之后讲,“你说。” “父皇为何不愿意用大臣们推荐的那些人?” 皇帝也不瞒他,“他们远不如王越。王越在西北多年,久历战事,要么不动,动有成算。鞑靼小王子必得这样的人才能应对。” “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何以往不让他镇守边疆,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起用?” 皇帝没想到皇太子忽然这样质问了他一下, 一时语滞倒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后只得糊着说:“王越此人,虽有大才,但德行欠佳,以往……以往也是不愿用之。” “爹。做儿子的有一不情之请。想请爹答应。” 朱厚照举手做揖,口中忽然改了称呼叫皇帝一愣。 但还是宠溺的瞥了他一眼,按住他的手说:“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父子连心,只要是对你好的,我这个当爹的都答应你。” “那儿子想请爹答应,若儿子有办法让朝臣同意王越出镇西北三边,爹之后就不要轻信朝中臣子的谏言,让王越能够一心一意的在西北杀敌。”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洒的是汗,留的是血, 后方朝臣互相争斗,经常是让将士们流完了血,还要蒙冤,敌人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倒是自己人为难的他要命。 尤其是王越这种鸟性格, 那么多人不喜欢,他一旦立了军功,受了奖赏,就会有更多的人嫉妒。 到时候怕是有小人之言,伤了将军之心。 这是朱厚照不能接受的。 弘治皇帝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太子会讲出这番话,有些惊异的问:“照儿真有办法让众臣支持王越出任三边总制?” “事在人为。儿子算不了命。但试试总归是可以的。”朱厚照也没有保证一定能完成。 但就像他说了,试试嘛,试试又没有成本。 弘治皇帝有些将信将疑,但他知道自己生了个不简单的儿子,稍作思考之后也答应了下来,“好,若你真能做到,那爹不仅答应这一点。以后王越这个人也交给你,他的生死去留就由你定夺。” 朱厚照一听,心想还是弘治好。 “遵旨!”他欣然应下,“对了爹。儿臣还听说,李广家中搜出了账本?” “喔,你说这个。”皇帝马上转头招手,“萧敬,东西拿来给太子看看。” “是。”萧公公心中想着,皇上对太子果然是实心的好。 朱厚照看了账本能让他知道,哪些人是真的和李广一伙儿,哪些人不是一伙儿,有点儿打牌……偷看牌底的感觉。 这账本上,有个名字:屠滽。 便是那个吏部尚书屠滽。 难怪皇帝一开始说什么:便是推荐王越的也是和李广有着联系,想着在朝中‘独木难支’。 虽然这话其实是错的。 “爹,这东西我可以带回东宫看吗?” “你觉得需要就拿去。朕,真是再也不想看到了……”皇帝说到后面有些心灰意冷,他原是相信这些文臣的。可到了今天忽然发现,世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朱厚照得了准允,便收拾收拾离开了乾清宫。 到宫外的时候,冰冷的空气让他的思维更加活跃。 所以说为什么独木难支是错的? 因为李广都死了,台柱子都没了,剩下的,不论是独木也好,双木也罢,就是来一百根木头,又有个什么鸟用? 最大的指望见了佛祖,剩下的还指望个蛋。 在这种形势下还力荐王越起复的,哪里是为了帮他,明明是想要害他。 因为王越喜欢攀附太监、因为王越性故豪纵、因为王越声名扫地! 如果这个时候王越依然能够起复,可想而知清流是如何的群情激愤, 那么自然的,王越就是清流想要拔除的第一颗钉子! 若王越不来,众人的怒火朝谁?或许没有人特意挑了王越来当挡箭牌,那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朝廷在这个时候要推三边总制官。 一旦皇帝力排众议要用他,边防形势紧张又需要他,自然是不会轻易的杀他! 于是一众官员必然要和皇上为此争上好些时日, 而且争斗结束的那天也很好猜,就是王越凯旋归来的那日。 至于这中间……打仗、还得赢,怎么也要个一年半载。 这样的话,躲在王越‘恶旗’之下的人就还有时间转圜,事情就或许有转机,反正是比今时今日这样突然面对李广的死讯要好得多的多。 说白了一句话:王越是打着‘李广势力’的标志的人,他不倒,则我不倒;我要倒,那他要先倒! 所以说独木难支肯定是错的, 所以说朱厚照要向皇帝求来那句保证。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厚照更清醒了。 但昏暗的黄昏之下,紫禁城中太子的背影随着越走越远,也越发模糊。 前路漫漫,人心险恶,这位老将军都已经七十有二了啊。 唉。 第50章 东宫之意 “三边总制官的人选定不下来,皇上和臣子们的意见不一致。徐阁老,这事儿可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啊。” 天气凉了之后,徐阁老身子骨孱弱,忍耐不住病了。 这中间他老人家坚持着去了内阁几日,现如今看是当初没听大夫的,一个风寒老也好不了。 大概是真的不堪大用了。 当日李广之事,他便卧病在家不在宫中,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个文章都要凑得贴在了脸上了。 可如今朝局如此,徐阁老门生有遍布朝廷,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俗事都不沾染。 说起来,王鏊、王华……这一个探花、一个状元可都是他徐阁老当年主持会试的时候为朝廷选拔的人才。 如今这些人,也不复当年青葱模样,好在前途大好,都进了太子府。追思过往,当然忘不了徐阁老的恩情。 如今座师病重,弟子哪有不上门探望的道理? 而坐下来没几句,自然又说起三边总制官之事。 徐溥老了,七十多岁的年纪,满头的白发,眼袋浮肿的厉害,转个脑袋都叫人替他觉得费劲,而且现在生着病,说不得还得咳嗽一番。 在明朝,内阁某种程度上相当于皇帝和大臣的润滑剂。 内阁统率百官,同时也要反映臣子的意见。 如果一味的讨好皇上,在这种政治生态下就是媚上,万一皇帝干的事儿不那么道德,那么内阁通常会被舆论架起来,被逼着上书力奏, 不然其他大臣就给你扣帽子,说你逢迎圣意,误国误民! 于是乎,臣子们在规劝皇帝不顺之后,内阁都会感受到压力。 徐溥当了这么多年的阁臣,这么点儿道理他还不懂吗? 但他已经这个岁数了,朝局波澜再起,他是有心无力了。弘治十年初的时候便已经向皇帝递交辞呈,只不过皇帝温言挽留,没舍得他离开。 说实话,原本以为东宫出阁讲学,就是他最后的事了。李广……实在是没有料到。 徐老爷子的话很是沙哑,气声也很重,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实际上是视力下降了太多,“你们两位,都在东宫任职。太子于此事,是如何表态的?” 王鏊算是这里对皇太子最了解的人。 他说道:“殿下不涉朝政,似乎不应该有什么表态?” 徐阁老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倒李广时,殿下也是尽了大力的。应当……是和我们同道?”王华此时任右谕德,成华十七年的状元。 他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在这个时候也算是很有潜力的中青年官员。 听他们两位这样讲,应该就是还没考虑过东宫的意思。 徐阁老不露悲喜,但已知道他们二位都没抓住关键。 “三边总制官,陛下圣心已定。可李广一死,无人应援,心中难免想起被迫杀李广时的委屈不解。陛下虽然仁厚,可不代表陛下什么都忍。”徐溥仰面说话,语速慢,但一字不停。 “君王的委屈谁能解?” 王华这么一问,其实答案呼之欲出,他自己也瞬间明悟, 难怪首辅大人先问了东宫。 王华一拍手,“若能说动东宫,此事尚可为。” “我去。”王鏊想了想,他和皇太子算是最熟的。 皇太子也认可他的话,每次谈到最后,太子都说‘先生一说我才明白’,可以说相谈甚欢。 徐溥摇了摇头,“你们都不要去。我问东宫,并非是要你们去劝说东宫。” 呀? 这样一来,两人又都有些不解。 “那是何意?” “因为东宫重要我才问。”徐阁老之前的话因为无力都有些虚浮,但说到这里忽然开始加重,“东宫极有主见,他若与我等心意相通,自然会在适当时候相助。若不通,劝说亦无用。” 他只怕太子不愿意顾全这个‘大局’。而这个大局就是在李广已倒的局面下,为了稳定,不要启用王越,否则必是风雨交加之势。 “此外,陛下心中患上的是委屈病,委屈怕不理解,更怕亲近之人不理解。如今陛下本就对朝臣心存怨怼,这时候还要去说动东宫,若是陛下得知,作何感想?” 两人一听,不禁暗暗赞叹。 徐阁老虽然身体年迈,但毕竟是多年的内阁首揆,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洞若观火。 照这么说起来,这事儿还真不能干。在这个时候劝‘反’了太子,那更是叫皇帝生气了。 “此事,说大很大,说小很小。一切全数系于太子之身。但,朝局如此,实在不是我大明朝的福分。” 王鏊和王华又不理解了。 “恩师……究竟忧虑什么?” 弟子是有几分亲近之情的,徐阁老也愿意讲:“边关战火不断,朝廷却限于局势不能派遣名将。这是福吗?此事逼得太紧,逼得陛下派了另外的人,一旦打了败仗,你我之辈,上无颜面对陛下,下无力安抚百姓,咳咳……” 老头儿躺在床上,向书案那边伸了伸手, 府中下人立马知道了意思,去那边将一封奏疏拿了过来。 “老爷……”府中的管家把奏疏拿来, 但徐溥挥挥手示意他给边上的两人。 这奏疏,写着辞呈。 “这是?” “风雨飘摇之际,我却已老弱不堪。国事虽有起色,但仍显艰难。这辞呈……你们若想加点什么,就加进去。” 王鏊和王华忽然明白,徐阁老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大概是他最后办的事了,他会向皇帝进言,然后辞掉一身的官职。用自己最后的能量点亮后来人之路。 可他们都是一时君子,不忍让徐阁老最后做这样的事,纷纷拒绝, 王华更是感动涕零:“恩师为国赤诚之心,学生能够理解,不过恕学生,不能答应恩师的要求。” 徐阁老沙哑的声音又响起, “以我年迈之身,尚能为国效力,这是福非祸。但你们记住,此事万不可牵涉东宫,否则事不可为。” …… …… 大名府,浚县。 这里是王越的老家。 王越这个人,还有两个特点。 一是官瘾大的很,照理说那么大岁数了,何必呢?但他在弘治元年开始,就一直上疏喊冤。 弘治七年,皇帝让他以左都御史的职衔致仕,而他还是不甘心,又暗中通过李广开始活动。 到弘治九年有了点效果,皇帝召他执掌督察员,但因为言官的激烈反对,皇帝收回了成命。再次折戟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弃…… 这第二个特点,就是帅。 史书记载他相貌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身形挺拔,气质形象俱佳! 你想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考中进士,这是能文;能当成名将,这是能武。人还长得特帅,这是个什么基因? 这样的基因,还能生,哪怕有不肖子孙,也总能碰着个好的。 便是他四子的女儿王芷,从小就是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仅聪明,更有沉鱼落雁之貌。据说从小喜穿白衣,永远都是素面朝天,如不沾世俗之气的隔世之人。 走了王越端坐的院落,就能看到她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自然地披落下来,像黑色的锦缎一样光滑柔软,令人移不开目光。 王越毕竟老迈,京里突然传来这样一个消息,直打击的他目光呆滞,嘴唇直颤。 他这个小孙女儿到了他的跟前则哗啦啦的跪拜下来, “孙女求爷爷收拢东山再起的念头。” “如今……我有没有这个念头都没什么区别了。” “爷爷,这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保命。李广既死,朝中必定有人参奏爷爷。这个时候屠滽还来信与您相商重回朝堂的计谋,这分明是要害您。” 王老爷子眼神有异,但却没说话,看来他也不是没想到。只不过人在局中,他自己也很想要入朝为官,自然也就没那么多不满,至少人家还在帮他。 “爷爷这个时候,只有居家称病,不见外客,或可有一线生机。” 装了病,朝廷就不会再想到他。毕竟他是当的将军,身体不好的将军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老爷,京城来的信。” 王越的背后,府里的管家忽然出现。 “拿来。”他躺在椅子上伸手, 这信绸缎包装,看着贵气,信封上歪歪扭扭几个很丑的大字:王越将军亲启。 光是这几个字,就足够让老人家惊奇了, 这是哪里的名师,培养出这么个书法天才。 但一看内容他忽然直坐了起来! ====== 一个国庆,发烧加支气管炎。存稿不仅没有增加,还在减少。crazy。 第51章 谁是大局 “东宫属意将军起复,请将军不要心灰意冷,称病避官。否则朝堂论理,如何推举有病之将?边关重地,怎可托于危重之帅?将军只需养精蓄锐,坐待吉时,勿听勿信,勿急勿躁。另,大明边患日盛,本宫决意励精图治,整兵备战,重现大明太祖、太宗万国来朝之象!唯请公在野之时详述边关之险要,战阵之妙法,撰写成书,整理成册,以供后人瞻仰……” “老何,送信的人呢?”王越忽然起身往外追去。 结果管家说道:“老爷,人已经走了。” 一听这话,王老爷子急得都跳脚,“哎呀,你怎么能让他走了?!” 王芷不知是谁能让自己的爷爷有这般反应,也急忙爬起来去寻了那封信一探究竟,“爷爷,怎么了?” 王越对孙女儿也不藏私,“你瞧,竟然是东宫来的信。” “东宫?”王芷大约也想不到东宫怎么忽然扯了进来,但看内容已震惊不已:那位殿下,竟已猜到了她的对策? 但内容她大概是不喜欢的,抿了抿嘴唇,就算东宫聪慧,但这是要让他的爷爷去冒险。 却说王越老将军,压根不是沉静如水的性子,这封信接在手里,勾得是他多年的夙愿,所以一时间是坐坐不得,站站不得。 “芷儿,你说这真的是东宫来信?” 不说旁的,王老将军觉得这字体就够搞人的了。 王芷那张嫩滑的脸似能挤出水来,便是蹙眉凝思,也是不减一分艳丽。 “屠尚书的信,交代了李广之死的过程。若不是太子,陛下如何能决意杀掉李广?” 王越叹气,“关键还有周太皇太后。也不知那个老糊涂如何惹得周太皇太后对他不满的。” 宫里的事情隐秘,这些缘由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不论如何,李广之死也一部分因着太子。太子怎会在此时来了这封信?” 王越一时也想不清楚,“不行,我得给东宫回信,一探究竟。不然我这心里实在难熬。” 王越急, 他是一个靠山倒了, 忽然间又有一个冒出来,那便怎么也要抓住。 但孙女王芷阻止了他,“爷爷不可。” “这有何不可?” 小姑娘薄嫩红润的嘴唇轻启,微缝之中露出一排贝齿,“本朝,东宫的位置极为特殊,太子在陛下的心中位置极重。若爷爷所念之事易如反掌,今日来的便不是信笺,而是圣旨。” 王越心头一凉,那岂不是说还有变数? “朝中诸臣想借李广之事,清仕路、整朝纲,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因此,太子算准我们有可能称病……”说到这里,姑娘秀眉又落下一分,“有如此心智,必然也做了万全准备,故而爷爷不必着急,此事必会有个结果。只不过大势难违,一旦事不成,爷爷可想好了退路?到那时,东宫发不出声音,哪怕想勉力保下爷爷,也只能秉公办理。现在去了信,反倒落了口实。” 王越一想是这个道理,但他就是心痒痒。 “可东宫是主,我是臣,东宫这样来信直截了当。若我们隔岸观火,这心思也瞒不住啊。东宫哪怕败了这一次,东宫还是东宫。你爷爷我往后再去攀他的门楣,又怎么攀得上?” 王芷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都七十二了,还考虑之后再去做官…… 她多次劝过,这时候也不必再讲这些车轱辘话,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毕竟东宫的好意,若不理不睬,确实不妥。 忽然之间,她的心头闪过一丝亮光。 “撰书!”娉婷的身影忽然转了过来。 “撰书?” “爷爷你看,东宫的信里已经说了,让爷爷将边关的形势、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详做整理。这事不必掺和朝局?而且……若太子成了,此书是爷爷的功劳;若太子不成,此书也是爷爷的心迹,太子亦不会心生嫌隙。” 王越一拍手,妙啊! “只是……”也不知怎的,王芷的心头忽然猛跳,应当……不会有思虑如此周全的人? “只是什么?” 王芷继承了王越身形挺拔的特点,姑娘家发育又早,如今她也是身形修长,光可鉴人。 她再看了看太子的信,忍不住轻咬了嘴唇,“难道……难道东宫写信之时,已经料到我与爷爷会有今日这样心思?不然怎么忽然叫一个武将写书?” “啧。”王越不是很满意孙女的话,自傲的说:“你爷爷我是进士出身!” …… …… 因为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已经叫人有些觉得很不适,所以太子命人端了炭盆。 一边搓手烤火,一遍锁眉沉思。 火热的炭火映照的他的脸上都有些红色。 不知是烤的,还是气的。 他原以为屠滽只是个个例,没想到给李广送钱的还真不在少数。所以说朝堂上那些‘国家大义’的话还是少听少信为妙。 炭盆的对面,是王鏊。 既然太子的态度重要,他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来了。 就如徐阁老所说,他不是来当说客,他只是想知道知道太子是怎样一个想法。 当然,按他的品性,是不会说什么假话的,只是将那日阁老的话以及话里的忧虑传达而已。 “王先生是个至诚之人,想必不会有什么虚言传来。”朱厚照语气幽幽,但从头到尾听下来,他的眼神其实有变化——徐溥是真的老了。 “谢殿下信任!” “我信任你,这何需言谢?”太子说话的确叫王鏊心安,“不过我想问一句,阁老与王先生既然有那样的担心,为什么还是一定要反对父皇,不选王越将军为三边总制官呢?” “回殿下的话。李广死后,太多人避之不及,即便选了王越,朝局的形势恐怕也会对王越将军不利,更对西北战局不利。” 这是废话,也是文官们现在说的充分的理由。乍一听是很有道理,但其中关键是不派王越是不是可行? 国家最知兵的将军们都在边关,可边关月月都有败仗,现在为了朝局的形势还不派王越,这不就是放着有用的人不用嘛! 而且,朝局的形势是什么,不就是你们这帮人? 所以朱厚照对这个答案是不会满意的。 “一个合适的将军却派不过去。传至后世,不知是我们朱家父子可笑,还是朝中大臣可笑。荒唐至极。” 王鏊闻言屁股离了板凳,不敢再坐了。 好在朱厚照起了手势,“我不是在说先生,不用多虑。我先前就说过,王先生是至诚之人,诚心对我,诚心对天下人,所以本宫也不会瞒先生,本宫是属意王越将军的。” 王鏊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这样的话,必有一番风波啊! “殿下?!” 朱厚照不怕说出这话, 事实上,朝廷里现在只有他说出这话,否则这理和势就一边倒了,那就什么也论不起来。 虽然屠滽等人也会支持王越,不过他们本就是李广的‘门人’,在李广已死的情况下,难以形成抵挡之势! 既然如此,那就太子来起这个势! “殿下。”王鏊跪了下来,“微臣斗胆,请殿下赐教。殿下为何前后态度有如此的差别?殿下又是作何打算?” “本宫没有在使什么厉害的计谋,唯一个信念:在当世,本宫不想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按下王越的任命,你以为最开心的是朝中反对李广的君子?不,是在西北为害的鞑靼人!在千百年后,本宫不想后人读这段史时骂我们无能无德,明明有力量,却限于朝堂的局势使得国家蒙难,民族蒙尘!” “徐首辅说的对,不要劝我。你也不要跪着了,回去。这件事你可以不助我,但我要你不能反对。今后,也不会影响你出阁入相。” “殿下此言折煞微臣了。” 皇太子没再说什么。 王鏊也走了。 炭盆前的朱厚照似乎还没什么表情, 良久,终于说出之前那句在心里的话,“徐溥也是真的老了。” 刘瑾一边加炭,一边回话,“殿下可是听出了什么?” “他这个内阁首揆,就像个受气的媳妇儿。公公婆婆都不好伺候。百官所请,他不敢不应,父皇那边也要照顾到。而且又是年老致仕的时候,他的本意应该都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了。辞呈一摆,任你们写,总归是交了这趟差,反正父皇是不会要他的命。” 心里萌生退意,自然进取之心全无。但两边和稀泥,就是两边都不满意。可一般人完全听不出来其中想躲了这事的意思,还以为徐大人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国呢, “殿下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说实在的,奴婢都没想那么多。” 说话间,张永也进来了。 朱厚照也不多话,把手里的一张纸条递给他,“父皇和司礼监那边我都已打了招呼,你去要几个东厂的人。把这几日来上疏反对的几位大臣的底,给我摸一摸,尤其那个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这个人,账本上可是有他的名字的。 “是!” 都说对大局不利?那就看看究竟谁是大局,对谁不利。 第52章 王鏊 王鏊生于景泰元年,生在太湖之畔,苏州府吴县。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 他的父亲是知县,这样的家境让他不必有生活的忧虑,从小就开始随父读书,有少年天才之名。十六岁父亲北上京师为官,他便入学国子监。 不久,他就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而成为风云人物。 他的文章一出来,国子监诸生就会争相传颂,当时的一些朝廷官员都感到非常惊奇,称他为“天下士”。 成化十年,二十五岁,在乡试中取得第一名“解元”;次年,中会元;殿试中得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 正德年间,刘瑾作乱,王鏊屡次劝谏,终因无法挽救时局而辞官归乡。居家十六年,至死没有复出。 他做的文章一时之绝,做官也入了阁,所以唐寅赠联称其“海内文章第一,朝中宰相无双。” 此外,他为官清廉,时称‘天下穷阁老’。 所以王阳明说王鏊是个“完人”。 这个完人在回去之后夜不能寐,太子的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 尤其是那句,亲者痛,仇者快,如果真按照他们这些人的心思,恐怕他们就成了鞑靼的帮凶,受苦的则是大明的百姓。 砰砰。 “怎么了?” 这个声音令王鏊不快,他心思烦躁,回府之后就交代,任何人不允许打扰。怎么还敢来敲门? 木门外的下人也担着小心,但还是说了,“老爷,是东宫的人。” 东宫? 王鏊心思一动,马上站起来往外走。 “快请。” 来人躲在黑袍之中,深夜来此,这是为何? “王大人。” 到屋里定睛一看, 这不是刘瑾吗? “刘公公?”王鏊拱手,“不知是公公到访,还请恕罪。这……可是殿下有什么旨意传来?” “不,殿下不知我来贵府。”刘瑾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王府的下人已经把门给关上,便也安心的坐了下来。 这种时候,这种氛围,就不要人伺候了。 王鏊猜也猜到不是寻常之事,不需要待客时的那几口茶。 不过,一时之间,他倒也思虑不到刘瑾此行之意。 “看王大人的样子,想必从东宫回来之后一定也是彻夜难眠。” 王鏊不可置否,“朝局、边关、东宫……确实无法安心入眠。” “但不知,王大人怎么看待殿下今日的话,王大人又准备怎么做?是支持殿下,还是继续反对,亦或者就像殿下说的,隔岸观火,将来也可出阁入相。” 王鏊是很自傲的一个人。 他有些不满的说:“若依刘公公所言,我深夜不眠为的是此事,那我王鏊把自己的前程看得也太重了点。” 既然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不睡? 刘瑾也不恼,拱手道:“请王大人赐教。” “王越确实是李广的党羽,他骄纵成性,自负大才,勾结奸佞,要说朝中大臣反他,如何能错?” 再往后说王鏊又闷声了点,“但…殿下之言也不无道理,王越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平生交手鞑靼,鲜有败绩。若他不去,鞑靼人也确实成了最大的获益者。我只是在纠结,到底谁是正道而已。至于出阁入相,非我所愿。” “咱家佩服,那大人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王鏊忽然觉得奇怪,怎么你大半夜的跑过来一直问我问题,“不知公公,此次登门所为何事?” 刘瑾也不和他绕了,“本来嘛,咱家是来送大人一个前程,可大人说了前程不重要。那咱家就是来送大人一桩祸事。” 王鏊听了这话反倒哈哈大笑。 “公公是个妙人。但说无妨!” “这事也不复杂。殿下是极有主见之人,如今王越的事,殿下心意已决,绝没有退回或者改口的可能。这事儿是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王大人说还没想好,倒也不急,不过如果王大人最终决定和殿下同道,还请大人上疏陈奏!” 也就是说要请王鏊领衔上奏,放第一炮! 王鏊是君子,但他不笨, 这一炮放出去,他就是顶罪的人。 他不是不可以顶罪,但他要知道理由。 “这是祸事。既然是祸事,咱家总要说明缘由,不能叫大人白白的去送死。” 这屋子,烛火闪动,黑暗之中一点光明,似乎隐秘之事都藏在这样的天地角落。 “不瞒大人说,其实这场三边总制官之争,朝臣是赢不了的。因为殿下是东宫,后边儿是皇上。不过大人有没有想过,殿下即便赢了这场争斗,最大的凶险又是什么?” 王鏊凝眉沉思。 刘瑾的话,是跳出这件事本身,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了。 也就是说王越即便真的去了,后边儿还是有凶险。 那就是…… “嘶……”王鏊忽然眼眉一跳,“公公的意思是,王越打了败仗!” “王大人果然是人中龙凤,这般才思也就大人了。”刘瑾拱手,和他客气了一下,“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王越即便有名将之名,可难保不会马前失蹄。殿下呢,是一定要挑着担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力推王越任三边总制官的,那王越必须要打胜仗。可……万一……到时候是不是说殿下犯了错,东宫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 王鏊也明白了,“所以这个头,不能殿下来起。” 说句杀头的话,皇帝一直等朝臣廷推人选,至今不主动开口,难道背后就没想过万一王越败了的可能?到时候人人都说:看,叫你皇帝不听我们的。这样的话,大明的脸面往哪里放。 所以刘瑾讲的‘前程’、‘祸事’,这都讲得通。 王越打赢了,这事算是圆满。太子自然记得他的功劳。 王越打输了,那就得有个顶罪的人,到那个时候,这个事情就是王鏊一定要劝着太子这样做的。首恶必办,而且不办就是太子要把这个错给认了。 照这个理,自然就是大大的祸事。 “王大人,旁得事殿下可以等,边关的形势可等不了,快则一两天,慢则天,殿下必会挑头起势。到那时,咱家就只能去求另一个王大人,求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当然……若是大人选择不帮殿下、甚至反对殿下,那便当咱家今晚没有来过,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言尽于此,再留下来说的也是废话。 于是刘瑾起身,“大人且留步,咱家告辞了。” 王鏊则抖了抖胳膊,给刘瑾正式的行了个礼,“公公之言,是真正的谋国之言!” “大人过誉,咱家只是个阉人,谋不了国。那样的大事要殿下去谋,咱家谋得就是如何护着殿下。” ====== 因为一些意外,责编给我改了一个朴实无华的书名。 第53章 死而后已 胡贵闵任职陕西,陕西之地,陕西之民是否需要王越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他的上疏一点不比刑科给事中张朝用平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账本的名单还有他的名字,这不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又是为了什么? 皇帝那边,他也不能一直压着这些奏疏。 因为只有皇帝想拖一件事才会将奏疏留中,现在三边总制官不仅是他想力推之事,也是李广死后眼下最叫人关心的事项。 所以张朝用、胡贵闵等人言道官员们的奏疏一出便闹得满城风雨,朝里朝外的大加议论, 曾经李广的党羽更加躲避不及,毕竟李广都死了,还靠谁啊? 眼下比较为人比较关注的,就是吏部尚书屠滽。 弘治九年的时候,前任吏部尚书耿裕死了,朝廷商议吏部尚书的人选,本来马文升资历最深、名望最大,自然希望很大,但是皇帝圣心默定,直接定了屠滽。 这其中,就有李广的关系在。 当时对于屠滽接任天官的记载叫‘人多异之’。就是说这个任命在舆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以他也被认为是‘李广流毒’。 当然,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人,长庆。 他是李广亲信,李广死后,他的境遇也非常的尴尬,现在这两人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如果皇帝要在李广死后,继续掀起大案,那么他们二人必死无疑。 可现在西北的局势救命,给他们送来了一个‘三边总制官’这样的活命机会。 “……屠大人,眼前之计,你只有死保王越将军,他只要不死,就没人能定您的罪。” 屠滽在家中脱了官服,身着绸缎长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但其实已经很危险了。 “我已去了信。但几日来廷推时,只有我一人勉励支撑。” 尽管送钱的人多。但也有人抱着‘我送钱其他人又不知道、我还是反对王越和李广保持距离’的心思。 长庆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他至今还记得当日在东宫的遭遇。 如今更是一心求活路,不管怎样,他都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那就只能让西北的局势,再坏一点。坏到皇上着急。坏到局势缺不了王威宁。” 王越之前封爵威宁伯,所以也有一个称呼:王威宁。 长庆这话一出,屠滽一惊,这是什么心思? 而且话意很明显,就是叫他去做:屠大人可是天官,大明两京一十三布政司,还能没几个吏部尚书的人? 想办法,再打个败仗,这事儿不就成了! “局势乱不乱,我说了不算。”屠滽装傻,心中则想着,妈的宦官是真坏,“西北的将士、镇守的太监,他们可不会掉脑袋的帮咱们。” 是的,万一打个败仗,得利的是他们,吃亏的却是那些人。 不多时,府里有个人过来附耳在屠滽这里说上一句。 一句说话,屠滽的脸色就精彩起来,“下去。” “是。” 长庆眼中有疑惑,这个时候的消息应该是刚刚出的,他来之前没人说,现在肯定也不会知道。所以在等着屠滽开口。 结果就看屠滽微微笑了笑,“不用心慌,是喜事。宫里传出消息,詹事府的王鏊作为清流,忽然上疏极力陈词,支持王越起复。王鏊是极重自己声名之人,他干出这事,背后必有隐情,这水越来越浑了。好,浑得好,咱们这些人,看来暂时还死不了。” “王鏊?詹事府?”长庆脸色一垮,马上喊道:“屠大人,东宫不可信!” “胡言乱语!你当我屠府是什么地方?!”屠滽拱手向宫中摇拜,“太子是陛下的太子,屠滽是陛下的吏部尚书!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要再说,可以去别处说,不要在我这里说!” 这不是害人吗! 万一府里有个什么奸细, 他娘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长庆却急了,“哎呀,我的屠大人,你有所不知!这……” 话说到这里,他也不敢讲。 当初李广怎么死的? 说什么他送银子给太子,太子出尔反尔! 这边话说完,那边就向阎王爷报道! 现在长庆哪里还有胆子把这个话往出传? 万一多传了几个人,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陛下必定彻查此事,到时候还能活命? 但屠滽则眼睛眯了眯, 看来大家都是一样,只是为了活命聚在一起,实际上各人心中有各人的心思。 “还有,刚刚那些让局势更坏的话,本官就当你没说过。” 屠滽反应极快, 勾结外族那可是灭门大罪。 现在有王鏊的消息一出来,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也就意味着还有转机,他是绝对不会再去冒这种险了。 太监没儿没女,他屠滽可是子孙满堂! 长庆无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既然如此,那就听屠大人的。不知屠大人接下来又准备如何应对?” 这两人之前在一个阵线,现在斗了几下,又重新调整主次位置。 现在是下一步,要听听屠滽有何妙计。 “先不急。此事细想起来也蹊跷,王鏊的背后若真是殿下,那他们为何态度转变如此巨大?”屠大人有点儿搞不明白。 虽然说,太子爷基本都会和皇上保持一致,但在杀李广这件事上,太子是助推了的。为何现在要护起他们这些‘流毒’? 长庆也思虑不明白,“屠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东宫的谋划非常人所能及。所以我敢断定,此事必有所图。” “但不论是什么,总归是对我们有利。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 …… …… 东宫。 撷芳殿的外边儿,刘瑾又小碎步的赶来,像是急得要命的样子。 “殿下,王鏊的奏疏上去了,皇爷果然龙颜大悦,直夸了三个好,而且立即批转了内阁商议!” 朱厚照眉头微皱,“说清楚,是什么奏疏?” “殿下恕罪。奴婢一时着急,说错了。是王鏊上了一封为国举将的奏疏,说的便是边关形势为大,朝中争斗为小得道理。” 朱厚照有些意外, 他知道王鏊这个人,只要真的利国利民,他是可以为此不顾一切的。 说不定,最后也会支持他。 但是, 怎么不打招呼,这么样直接、又迅速的上了道疏? “他人呢?!” “此疏一出,朝野立时便是轩然大波!但王大人不仅不闭府,反而大开中门!” “这风格,还真符合他做的事。” 虽然如此,但王鏊的安危朱厚照是不担忧的,不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出事,所以这一节不用多想。 主要是这个三边总制官……终于闹大了, 其实闹大了也好,也好过现在这样一天天拖下去。 恰好现在首辅大人是想要高高挂起,事不关己,他们的靠山也不牢靠。这关口,倒也不容易遇到。 而且朱厚照才不怵这些人,不仅不怵,他还很愤怒! 现在抄了李广的家,朝廷有钱! 王越是千古留名的将军,现在有人! 有钱有人,还他妈的被鞑靼骑在头上拉屎!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以前读史的时候,但凡有这种史实那都气得他牙痒痒,现在自己亲历了,真要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特么的这太子不用当了! 操! ========= 因为时间紧张,所以赶紧先改了一个《建设新大明》的名字。但这名字,实在不够骚气。 集思广益一下,叫什么好?有没有那种一看就爆炸的名字 第54章 争吵 “……其阉宦李广,诳陛下以烧炼之名,而进不经之药。拨置皇亲,希要恩宠,盗引玉泉,经绕私第,首开幸门,大肆奸贪,侵夺土地,几致民变。驸马贵戚事之如父,总兵镇守呼之为公。其罪惶惶,臣非不知,朝堂诸公亦非不知。然李广一案,科道大肆攻讦,内则有户部尚书周经,不避权贵、刚直有声,风闻之言亦将其姓名诬陷其中。夫李广今已死矣,故敢肆击诬陷。外有悍将王越,亦为列入广之朋党,若陛下俱从所议,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臣不复畏罪,惟陛下圣断!” 王鏊是个文章写得极好的人。 昨夜思前想后,越发激愤莫名,最后愤然提笔,奏疏一蹴而就。 写文章讲究不改一字,尽得风流。 王鏊的这句‘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准确的把为何需要推举王越的道理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而且点名批评了科道言官,指责他们利用李广之死的机会扩大打击面! 只顾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顾百姓的生死大事。 弘治皇帝是天天等,夜夜盼,终于等到了这么一篇雄文! 他在乾清宫的暖阁里击节叫好! 但在宫外,则是平地一声惊雷起! 盖因原来王鏊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他中进士、授翰林、修《宪宗实录》,入职詹事府,哪一步都是精准踏在了出阁入相的节奏上。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一道奏疏。 今日京城各角落,清流官员三两相聚的主要议题就是把王鏊拉出来骂上两句。 吴宽更是直接冲进了王府,王鏊是他的下属,他自认还算了解此人,现在这样叫什么? “吴大人。”王鏊面无戚色,板板正正的面对上司发怒的脸庞,比之寻常,更加的平静。 在官职上,吴宽是上司,在科举上,吴宽是前辈。 所以碰到的时候该见礼还是见礼。 “济之,你这是怎么了?那封为国举猛将的疏,你怎么什么也不说,直接就送到了御前?你可知现在外面都快要翻了天了?!”吴大人开门见山,也不客气了。 “若与大人商量,大人会同意吗?” “我怎会同意你为那李广朋党说话?!” “那便是了,这奏疏属下是一定要上。让大人知晓也是上,让大人不知晓也是上。既然如此,何必又要牵扯大人?” 这话倒也像是王鏊王济之的话。 不过吴宽也一样怒目圆睁,“王鏊,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君子。我吴宽难道是怕连累之人?” “济之失言,请大人饶恕。” 哎。 吴宽也不是真的生这个气。他气得还是那封奏疏。 “济之,你可知道你破坏的是大局?自弘治四年起,李广以奇门方术骗取陛下信任,前后朝廷多少正臣前赴后继,如今李广终于伏法,正是连根拔除的时候。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你这一疏叫天下人如何看朝中的大臣?” “这便也罢了,原先李广之流毒已式微,三边总制官的推选正可委任为国忠臣,即便陛下那边拖上几个时日,此事也大有希望。可如今,你这一封疏掀起了三边总制官人选的争斗,更掀起了有关李广案的争斗,朝局由此不稳,若是边关有失,你王鏊担得起这千古骂名吗?!” 王鏊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过。他做事从来都是问心无愧。 “吴大人,边关有失的罪名不止下官担不起,朝中上上下下就没有人担得起!既然没有人担得起,为什么不派王越将军去?至少打胜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照吴大人所说,换其他人去,换谁?现如今领兵打仗有胜过王越将军的吗?到那时出了岔子,这个罪谁来担?是你吴大人吗?!” “你放肆!”吴宽一拍桌子,他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鏊, 他已经六十多了,这么多年来都很看重小他十几岁的王鏊。 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两位会是这番情形。 想来,其中变数就是东宫。 吴宽缓了缓胸中之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东宫多奇智?” 王鏊当然记得, 就在不久前他们讨论的。 “吴大人,新、怪之法,不是错误之法。你可知太子殿下对我说什么吗?” “殿下怎么说?” 王鏊中气十足,大声的说:“殿下说,朝廷若因局势派不了名将,一旦打了败仗传至后世。后世人看了是会觉得是我大明的文臣可笑,还是皇上太子……!吴大人,史书满眼荒唐可笑事,我大明,难道也要在你我的手上为后世增一笑话?!” 后面的话犯忌讳,朱厚照‘不知好歹’说说就算了,他这个臣子是不能说的。 但尽管不能说,吴宽也是听得懂的。 “怎么就知道会有败仗?!王越已经古来稀之龄,我大明朝富有四海,子民万兆,难道就靠一个王越撑着吗?若他已然身死呢?我大明朝难道垮了不成?” “可他还活着呢!” “你!” 吴宽知道今日怎么都说服不了王鏊了。 气得一甩手,转身就欲离开。 但走了两步又停住,说道:“本官先前就讲过,天下不是只有你王济之一个君子。我吴宽也不怕什么权贵!只要对江山社稷不利,我必参之!你,好自为之!” 王鏊不卑不亢,他是君子,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怕个鸟! 后来不仅吴宽,想一探事实究竟的朝中官员也不少,谢迁、王华、程敏政……他与这些人同朝为官,互相了解。 只不过大家实在都没想过要和李广的人‘并肩作战’。 这其实还算好的, 还有些人,是生怕别人牵涉到他,说他和李广有些关系,所以极力反对,以博直名。这一种更加可恶。 与此同时, 两匹快马出了京城,沿着官道迅速向西掠去。到了驿站之后马停人不停。如今朝局有这样的重大变化,西北那边必须要尽快知晓。 西边…… 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三边,甘肃镇位于最西边,大致位于现在的河西走廊一带,往东是宁夏镇,再往东就是延绥镇,也就是现在的榆林。 朝廷推举的三边总制官,就是要节制这一带的兵马,和鞑靼作战。 甘肃是九边最西的地方,离京师偏远,边关大将手握重兵一旦造反,那就是震动天下。因而自洪熙元年,王安任甘肃镇守太监为始,朝廷就开始派驻镇守太监,这也是太监镇守一地的开始。 三边之中,甘肃镇的兵最弱,延绥、宁夏两镇稍好。 甘肃镇总兵姓朱,国姓,叫朱明志。那镇守太监则姓张,叫张坋。 他们虽然远离朝堂,但眼睛都盯着朝堂。 尤其张坋,他是宫里出来的,李广的死他是特别的关注。 镇守太监这个制度……最初是为一地、一事派驻太监,后来是各地边镇都派了镇守太监,还会派出一些矿税太监。 太监监军后来也被大肆攻讦,但实际上这有好有坏。 比如正统年间,宣府的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向皇宫报告,说他们玩忽职守,吓了当地官员一大跳。凭的就是内臣身份不走内阁那套程序,直接上奏。 再比如,正德年间宁王作乱,最先向宫里报告的就是南京的守备太监。 当然,它的问题也明显,就是搞了一大堆太监,可太监也会贪污、也会有私心,也会和当地的官员也会搅和在一起。 一旦糜烂到那个程度,这个制度实际上也是女孩儿嫁了人——有个鸟用。 但不知,李广身死,王越被攻讦,又被推举的朝局变化,对这里又会有何影响? 第55章 用人之法(一) 王鏊的奏疏一上,朝堂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 因为这代表着李广势力的临死反扑! 开什么玩笑,李广都被拉下来斩了,其他人还算什么? 尤其吴宽,他是想要连太子都一块劝谏的人,所以也不会对于王鏊是太子老师的身份有多么的投鼠忌器。 要说在詹事府的地位,王鏊是老二,他吴宽可是第一。 朱厚照呢,这几日一直往皇帝身边跑,他还没有直接上朝参与政事,但他知道外面闹得再怎么凶,最终还是要到御前、到皇帝这里来决定事情的走向。 所以说是恰好撞见吴宽到来,倒不如说是在等他来了。 但今日却不是吴宽为首,叫朱厚照有些意外,领头的竟然是户部尚书,周经! 啊,这个有点意思, 这些清流也是本事大,王鏊在奏疏里面把周经当做正面人物,但是他们竟然能把周经给找来。 在弘治朝,内阁其实没有到我们平常概念中的那种超然地位。这个时候六部的地位也一样重要。 这是个渐变演进的过程。 而且和皇帝个人的喜好也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弘治后期,刘大夏非常受皇帝的喜爱,有什么事情都要先问过他。 这其实就导致内阁的首揆刘健、以及吏部尚书马文升的不满。本来就是嘛,要么皇上您让刘大夏干了内阁的首揆或天官,要么您就注意点儿。你给我们两人这个位置,整天去找刘大夏,这不是膈应人? 所以今日周经来了,不一样。他可是户部尚书,这官儿做得着实大了。 但朱厚照想了想,其他人估计也不敢来,礼部尚书徐琼、刑部尚书白昂、工部尚书徐贯,以及那个吏部尚书屠滽,多多少少都和李广有所牵扯。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经、吴宽领头,后面有各部的侍郎,还有督查院的御史,大约也要有八九人。 朱厚照想,可能和王鏊的名气也有关系,由他来上那一疏,从清流的角度去看,李广流毒实在是有些嚣张狂妄! 他撇了一眼皇帝,发现老爹脸色有些僵直,尤其目光落在周经身上,那也是多少带着无奈和嫌弃。 周经这个人呢,就有点像是弱化版的海瑞,他是遇谁怼谁,外戚、宦官、勋贵,包括朝中大臣、当太子时的弘治, 他是一个不落,全都给轮一遍。 就自己被言官给带上这个事, 他还特意上疏把这帮言官给臭骂了一顿, 叫“使广若在,彼亦退缩如畏犬,敢狂吠哉!”。还敢来喷我?李广还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就是丢了胆子的狗!敢吱个声吗! 后来还说“今李广受贿籍薄固在,请查是否有臣姓名。然馈遗亦不需多,但有寸金尺帛,即将臣斩首于市朝”! 就是说,皇上你去查,也不用多,但凡写着我送了‘寸金’,您就把我砍了! 你看这个话说的,考虑到确实有这个账本,周经还敢在奏疏里这么写,基本上是肯定他绝对和李广没什么关系。 所以王鏊才选他放在奏疏里,意指有人借李广之案,大肆攻讦。 但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如此有个性,王鏊夸了他,他也不鸟。 朱厚照眯眼笑了笑,有点儿意思。这种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给你面子给他面子的,他皇帝都敢指责,基本上就是要么您杀了我,杀了我反正我也是千古流芳的忠臣! 碰上这么个人,坐在他边上的弘治皇帝自然也就笑不出来了。 “周爱卿、吴爱卿,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啊?” 周经毕竟是官位最显的,也是直来直去的刚正人,直接就说:“陛下,臣等是为了王鏊推举王越任三边总制官一事而来。臣以为此言不妥,王越狂妄自大,自负豪杰,在先皇时就与权宦汪直勾连不清,至本朝又与李广牵扯。似此寡廉鲜耻、无德无义之辈,若再次起复,委以重任,天下臣民将如何看待我大明?又如何看待皇上?!” 朱厚照眼神一紧,这最后一句话若是他当皇上估计没人敢这么说。 什么叫‘如何看待皇上’?那意思不就是说,你这么做了,别人就会认为你是昏君! 就这么看待,还能怎么看待? 但弘治皇帝还好,估摸着从当太子的时期就开始听这个周经这样讲了。 “关于这件事,朝臣们的确有两种意见。一种就是周爱卿所讲,有道理。不过王鏊的为国举将疏,写得极好,也一样有道理。” “皇上,臣不解,什么叫也一样有道理?王越乃是明明白白和李广有勾连的人,这事儿内外皆知啊皇上!” 弘治皇帝眼角瞥了一下朱厚照。 他这个老好人,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愣头青。 “有什么道理,周爱卿可以去看王鏊的奏疏嘛……” “启奏陛下。”吴宽这时候发言,“王鏊是微臣的下属,微臣亦和他同僚多年。王鏊的心志、品性皆是一时君子,不久之前还和李广势不两立,如今又怎会贸贸然上此疏,其中缘由,也要查问个明白。” 朱厚照听了这话心头一动, 好你个吴老头,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暗示是我在背后教唆王鏊这么干的。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上次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还跟我较上劲了! “没错。”周经也接了下来,“陛下,微臣以为,李广的党羽定是贪恋权位,不甘心就此落败。从此次王鏊上疏之事可以看出,定然是有心之人想掀起风波,却是使得好一手借刀杀人!叫王鏊来担下这个罪名!” 这你一句他一句的,朱厚照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你们二位也都号称是一时君子,有什么话不要藏着掖着说,什么有心之人掀起风波,王鏊近来与本宫这个太子走得最近,这事儿谁不知晓?!何必在父皇面前含沙射影?!” 吴宽抬起一直垂着的头,一脸惊讶的说:“难道此事真是太子在背后指使?令王鏊上了此疏?!” 啪! 这他妈的反问,叫朱厚照看他就来气,“吴大人话里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想推王越出来,却不敢自担罪责,于是推脱出去,叫王鏊起的这个头?” “真是可笑!我是父皇的太子,太祖皇帝的八世孙!大明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是我最终同意王越起复,那不管是谁起的头,其中都有我的责任!天下臣民都会看我,我推脱得掉吗?” “再有,真要是推举王越效果不好,或者干脆说打了败仗,不要说王鏊一个少詹事,就是你吴大人正三品的詹事又如何?本宫这个太子不担,就凭你们担得起吗?!” 弘治一听有道理啊!我这儿子三言两句之间,反击的倒是真漂亮! 第56章 用人之法(二) 皇太子的话算是掷地有声,直接回应了王鏊背后有人指使,而且叫王鏊出头担责之说。 他担个什么责?天下是我老朱家的。 朱厚照是给自己人留着面子。那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能担什么?你们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不过这帮人,不是李广那样用死亡能威胁住得人。 这事儿就得回过头来先说说储君。 说起来,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不过在大部分的朝代,这其实是个有些尴尬的政治符号。 照常理去想,谁会去得罪太子?那不是给自己的将来埋坑? 可事实还真不一定如此。 第一,就是这些臣子的所谓的‘气节’,如果见了太子就事事顺从,那么在皇帝面前就更加的应该顺从,可实际并非如此? 第二,在弘治朝这还不算一个原因。但在其他大部分的时候,太子,这个位置其实是很微妙的。 这么说。将来他朱厚照当了皇帝,他也有太子,那时候大臣们怎么着?都去太子府烧太子的冷灶? 那我皇帝、九五之尊呢,位置摆在哪里? 所以大部分时候,文官也好、太监也好,天天捧太子的场,很容易被皇帝杀。 有的时候太子身边有人,是皇帝默认的、安排的。因为他是皇子身份,毕竟尊贵,且江山迟早要交到他的手上,是要给他一些班底,将来可用。 但这其中的事,从来都不是‘太子是将来的皇上,我可不能得罪他’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 人有的时候也身不由己。 反过来说就是乾清宫冬暖阁里的这帮人,忽然给朱厚照跪下,感激涕零的说他是尧舜再世,他们的前程就会好吗? 不一定。 像周经、吴宽那都是弘治当太子时的老人了, 又都是舆论之中的‘正臣、直臣’,如果在这里谄媚,反倒会直接结束他们的政治生命。 暖阁里, 周经一看吴宽果然又落了下风,便接话问:“既然如此,微臣斗胆!请太子殿下示下,究竟为何要让王越出任三边总制官?” 周老头就是语气硬,咯得你难受。但他直来直去,不拐弯,倒也还好。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周大人。但我想请周大人先回答我,为何坚持反对此事?” 周经说话时胡子一抖一抖的,“微臣刚刚已经说了,王越无德无义、攀附奸臣李广,似此小人,如何能胜任如此重任?” “不能胜任吗?”朱厚照反问,“我怎么记得王越在西北的功绩不小?周大人当时就在朝中为官,应该记得呀。” 诶,这话还就不太好回答。 因为那是事实。 但这时候吴宽又说:“王越确为朝廷立有小功,不过也是臣子应尽职责。何况上赖先皇之德,下赖将士用命,当时的西北连捷,也不尽是王越一人之功!” 朱厚照心里翻了翻白眼, 老家伙算你有本事,这都能给圆回来。 “吴大人的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时候,有先皇之德,现在没有,往日时候有将士用命,现在没有?” 吴宽老脸一垮,这太子也太会给人戴这种吓人的帽子了。 “老臣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朱厚照突然质问,“王越还是王越,变得就是皇上和将士,当时行,现在却说不行,本宫真是不懂了,父皇如此仁厚贤明,怎么到底嘴里连让王越打个胜仗的德行都不够了?!” 这这这, 吴宽知道太子有诡辩之才,却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凌厉。 “殿下!”周经这时候插话。 “……周大人请稍待!”朱厚照一抬手,他是当得机得势,怎么会给你打断,“其他的问题本宫可以不计较。但事关父皇,吴大人必须撂个话下来!父皇圣天子在朝,父皇的德行,究竟够不够让王越凯旋而归?!” “陛下之圣德是能够护佑我大明朝的各位将军都百战百胜!不独缺王越一人!” 这个问题吴宽是没办法的,他已经把话往小了说了。 朱厚照则不计较这些细节,得了这话之后立马定性,“那好了。就是说你们也认为王越将军领兵,是可以取胜的。周大人,您听到了,您的问题,吴大人已经帮我回答了。” 这…… 这个话现在就不能反着来说了, 不然就是说皇帝圣德不够。 “殿下!”周经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边关军情是朝堂大事,不是说得赢就是有理的。将在外求取百胜,自然是仰赖皇上的圣德,这话不假。既然这样,为何不换个一时的君子、为国的忠臣呢?难道殿下真的认为派一个德行有亏的小人是有利于朝廷、有利社稷的吗?” 朱厚照真是对这群人感到无奈。 “周大人的问话太过书生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统兵之帅要真那么容易选,父皇和列位也不必在这里相争了。他王越是知兵、知战之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要推他出来。就像你周大人是刚正不阿之人,所以父皇任你掌管天下钱粮之所。本宫为何不举荐你去任三边总制官呢?” “周大人,我也真想问一句话,”太子的语气到这里有叹息,有无奈,“究竟是坚持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和正道重要,还是国家的安危、百姓的生死更重要?为了所谓的肃清朝纲,自认为是在做正确的事,可这个正确的事的背后,却是朝廷派不出当世名将,大明不知道要多死多少士兵和百姓,那一具具尸体难道就是坚持的正道?” “你们说了半天,无非就是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国家要用君子,弃用小人,这是正理不错。可你们有谁提过一句边关的将士、边关的百姓?王越统兵之才,当世之最。派了他,我大明的百姓、士卒才能最小的伤亡。这些你们考虑过吗?” 吴大人说:“可殿下怎么知道,王越就能令我军、民伤亡最小呢?” “那你又知道吗?!”朱厚照狠狠的反问了一声,“此类事难道不是根据过往的经验和实例?王越与鞑靼交战很少战败,他是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我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周大人、吴大人本宫是信的,可朝中又有多少人,不敢发声支持王越,那是怕与李广扯上关系!” “殿下!陛下是贤明君主,贤君在位,哪里会有殿下口中那么多的小人?”周经出声反制。 朱厚照小手一挥,“你别和本宫扯什么贤明与小人了!今日在这乾清宫的人,你们都知道本宫刚刚讲的那种人到底有没有!你们也都是为了我大明鞠躬尽瘁的忠臣。王越是当世名将,可现在朝廷却因为局势而派不出来,你们都给本宫想想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君子与小人的争论太多太甚?” “前有言官风闻奏事,胡乱指责官员,连你周经都成了小人!史书上这难道不是徒增笑料?!现在又到父皇面前做这样的争论,若你们赢了,那是什么结果?那就是朝廷派了个不如王越的,你们高兴了,本宫告诉你们,鞑靼比你们更高兴!” 第57章 用人之法(三) 周经算是听明白了太子的话了。 “照殿下的意思,朝廷用人不必过问德行,而是要看才能。若才能过人,哪怕德行有亏,朝廷也要坚持用之。” 如果朱厚照不是个后来人, 在这里就很容易被绕进去。 因为这个用人方法确实有很大的弊端。所以千百年来,我们的文化里一直强调,德要为先。德不好,能力越强,危害越大。 周经是老臣了,自然一眼洞穿这一点,“或许一时、一事用上这样的人可解朝廷之困,可这样一来朝廷不对人的德做要求,往后岂不是满朝尽为小人?” “本宫从来也没有说过朝廷用人是才比德先。而且周大人还未明白本宫刚刚那些话的意思。这么说……假若今天李广还活着,那么王越自然就派得出去,这一点周大人想必心里也清楚。但现在李广死了,这人就派不出去了,为何?这是君子与小人之争吗?非也,这是朝局的派系斗争。而这种派系之别僵化了朝廷的用人之法。” “为何?就是因为有太多像诸位大人这样的人,时时刻刻把‘王越是李广的人’这一点作为他最重要的特点,继而极力反对。你们说他是小人,所以担不了重任。但你们心里其实知道,王越这个人是有才能的,他打得了胜仗。可现在的局势却派不出这个人,这难道不够令诸位大人担忧吗?” “周大人说一时、一事。本宫也要说一时、一事,是,眼下这个关口,依照各位大人的意思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祸。可这样以后,朝堂的派系斗争就会取代用人得当。也就是说只要这个人不是我们的人,那么便弃之不用。长此以往,这又是什么结果?” “所以……”皇太子朝皇帝也见了下礼,“今日我真正要保的不是王越,而是我大明朝的用人之法。国家要用对人才,方可长治久安。王越确不是什么濯清涟而不妖的圣人君子,可眼下却是西北边关形势的最好人选。这口气保不住,且不知往后会有多少天降之才折戟于门户之别,最终无法为国效力!” 这段话连续不停,说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而且一句用人之法,深度够、情意真,怕不是轻易能反驳的。 弘治皇帝自己都觉得赞叹,叫他想,是想不出这四个字的。 周经和吴宽都一时失言,心中隐约有些震撼。 不过指望说服一个六十岁的、思维已经固定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朱厚照也不指望说服他们,他就是要和他们争、 就像大礼议那样,越争理越明。不争永远都是他们那一套。你永远翻不了身。 但……弘治皇帝似乎有些‘得意’,大概因为儿子的优秀,或者觉得他们二人不说话,是给太子说服了。 于是乎心中忍不住欣喜,便追上说道:“周大人,太子说的不无道理。一个李广死了,竟还导致朕派不出一个名将,这可不应该存在于明君贤臣的朝局当中。当初,也是各位大臣力谏朕杀了李广,如今弄成这样一副局面。万一真的派了一个不如王越将军的人去,打了败仗,苦了边关的百姓,这罪孽岂不深重?朕可不想让后世子孙,把一句‘文人误国’的评语用在我们身上。” 中间那句还不忘说说自己的委屈,看来是憋了很久。 但朱厚照眉头一动,心中一咯噔……自己这亲爹是很烦周经不假,所以讲话大抵不会好听,可对周经这样极高傲的人,说出文人误国这四个字……不会出事? 还没等他这个念头全冒完, 极其注重脸面和自尊的周经果然是受不了,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辈子忠诚为国,最后给皇帝来一句文人误国, 这话出了乾清宫,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他周经还如何自处? 只见他立马面色戚戚然、愤愤然,几欲流泪,“臣执掌户部以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实不曾觉得有误国之举,今陛下有此言,必是臣有大不当之处,否则如何担得上误国之言?况臣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如臣之衰者,岂能久存乎?臣愿脱下官帽,褪去官服,留待有用之人!” 说完这些,周经是很正式的,把帽子拿了下来放在身前。 他这么做,其实也给吴宽一个压力,这是他们内部的舆论互卷。否则不是显得吴宽贪恋官位? 所以吴大人也得把官帽放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叹息, 他就知道,争得激烈了,最后都是这样一个套路。搞来搞去搞不出新花样。 弘治皇帝一时间也有些微愣。 不过老实说……皇帝不喜欢周经、太子不喜欢吴宽,干脆都让这两人走了拉倒。 只可惜现在还不行。为了李广流毒,不惜更换周经这样的大员,这于太子的贤明有害。 但朱厚照也不打算去哄这两位受了委屈就要撂挑子的老大人, 正待弘治皇帝一时无措之间,他很不客气的讽刺,“周大人、吴大人的耳朵可真是金贵的很,便是一点儿逆耳之言都听不得,你们平时劝谏父皇、教导本宫都说要虚怀纳谏,忠言逆耳利于行嘛,说这是圣人之德,怎么着,父皇说了你一句,你便要辞官不做了?!作为臣子,非要逼得君父看你的脸色讲话,看的本宫迷迷糊糊的,都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 “殿下口舌之利,下官早已领教。若殿下对微臣有如此不满,何不正好去了微臣之官职?”吴宽也辩不下去了,辩一次他就要戴一顶吓人的帽子。 朱厚照句句不饶他,话里狠着一股劲,“去了官职简单!但要说清楚,你们不要把忠臣二字按在自己头上,把昏庸二字按在本宫头上。今日之事要原原本本的写成文章传出去。何意?” “你们是忠臣本宫相信,可也要叫天下人知晓,本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护着李广那样的奸宦,一样是为国为民,父皇也从未有一字一句要你二人致仕,这是事实?你们辞官明晃晃的缘由,一是君臣于朝廷选官用人之间的意见不合,二是对父皇的话产生了怨念。好啊,我大明的官员了不得,要么皇帝得同意他的谏言,要么皇帝得哄着他说话,如若不然就要辞官!” “若父皇真有旨意,应了两位大人的致仕,那东宫也要下一道旨意,大明朝凡我东宫之下,以后任何人和您二位大人说话,都得陪着小心。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连皇帝说话都得陪着小心!”这话越到最后,朱厚照的声音越发严厉,还动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开什么玩笑,上面还能被下面威胁了。动不动就辞官,不就是想着可以当个忠臣,千古流芳吗?我就要让你当不成这忠臣、直臣! 别给我整舆论压力那一套,说了要在舆论场上卷死你们。 朱厚照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些人,因为你在乎的东西、你的弱点明摆着的。 真要是东宫出了这道旨意,那可就是千古的笑话。 而周经是极重名声之人,他一看辞官都辞出这么个结果,这样就是辞也不是,不辞也不是。 于是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愤,忽然之间嚎啕起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太子殿下三言两语就给臣等说成了是不忠君父之人,可微臣的心意陛下最是明白。微臣斗胆陈奏陛下,教子不可宠溺过甚啊陛下!” 朱厚照:“……” 这,和哭着说您快多管管您儿子有什么区别? ====== 后面有重要的三江,强推等推荐,不知道这本书的成绩能不能上,因为离开很久了,又是新分类没啥概念,请各位关照,说是追读最重要但我感觉写的不好自然不会有人跟读,总不能让人只翻页不看书,还是有啥给啥。 第58章 上谕 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一个,而且他现在心情舒畅。 该说不说,他看自个儿儿子气这些往日里油盐不进的大臣都快要上瘾了。 多亏是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他今日如何能这般过瘾? 既然心情不错,他也就不讲那些让气氛紧张的话,伸出手安抚安抚大家,“好了,两位爱卿。朕呢,让太子少说几句。你们呐,也不要再讲什么辞官的话了。咱们君臣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朝廷的用人之法才是要紧。” 朱厚照暗暗哼了一声, 他可不是开玩笑,这两人要真的因为今儿这件事就辞官,那他真的就回去发东宫旨意。 多看了五百年,可能正经事儿干不出几件,损人的办法脑子里却有一大堆,不把你恶心死誓不罢休。 不过眼下,这的确不是要紧之事。 “父皇,不如这样,”朱厚照想了想,“一是,父皇能否发个上谕?将今日两位大人与儿臣的对话详细记录,提出朝廷用人之法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不可对推荐了王越的朝臣肆意安插罪名。二是风闻奏事归风闻奏事,不要胡乱弹劾朝中大臣,尤其是弹劾周经周大人的那个张朝用,周大人何等样人,没有人不清楚,这样弹劾实在没有道理,不过言官不以言论获罪,父皇便不要治他的罪,但要在上谕中点名批评他,以示警戒。三是,三边总制官要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拟定人选,不管他是谁的人,或不是谁的人。说到底,朝廷上上下下那都是父皇的人。” “嗯。”皇帝点了点头,“周爱卿和吴爱卿以为如何?” 仅看这三条,他们两位也说不出哪一句是不妥的。 虽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差距很大。 但他们今日在御前已经和太子相争到这个程度,太子说出了一个正理,一样对国家有好处。 这样的话,他们那个‘君父昏庸、臣子力谏’的套路就不好使了。 因为君父也有自己的道理,也讲得通,只不过和你不一样,你还一定要反对,这叫什么? 这叫抗旨不遵。 没有道理,皇帝要听大臣的? 宣扬出去,舆论场上也肯定是双方都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朱厚照要做的就是这样,就是要当他们‘搬出道德圣经,一棍子把你打翻在地、说你错得不能再错’的时候一定要讲出自己的理来。 不能给他们辩得哑口无言,否则即便强行发个上谕马上就给你定性成昏君! 长此以往事情就难办了。 现在辩了则不一样了, 你为国为民,我也为国为民,只不过角度不一样,你非说我是昏君,那我就弄你。而且大张旗鼓的弄你,把你的名声搞臭。 可就眼下这个结果,实在也难以令周、吴二人称心如意。 所以皇帝问他们,他们这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像闷了一声气一般。 “陛下若要坚持这样发,微臣也只能领旨了。” 这话看似服软。但服的是权力的软,不是道理的软。 但对朱厚照来说这便够了。 至于有人认为不对,那是另外一回事。一年下来被有人说不对的事儿多了去了。但皇帝也要干,而且要坚持用威权去压着干。 “周大人,”皇太子在叫他, “微臣在。” “圣人之道说君子和而不同。本宫知道你是君子、直臣,但本宫也不是小人。” “殿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周经也只能无奈叹气。 “今日你我之间的意见不合,不能说明你与我,一个贤、一个不贤。你是为了朝廷好,我也是为了朝廷好,恰恰说明我们都是为了给父皇效忠。因而刚刚有些话,你且不要往心里去。” 弘治点点头,嗯,朕这个儿子真厉害,有紧有松,拿捏自如。 周经一听有太子温言,话里也不敢再拿大头,赶紧跪下行礼,“殿下之言实令微臣羞愧!微臣今日也有不当之处,请殿下恕罪!” 朱厚照点点头,对自己的微操感到满意。 周经这种人,当户部尚书还是可以的。管钱袋子的,就需要这么个性格。 至于吴宽, 他也懒得去管他心里是不是委屈。 “你也没有什么罪,更谈不上恕罪。”朱厚照摆了摆手,“你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害处,我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好处。这许多事本就是好坏参半,十全十美之事向来难求。既然如此,咱们就以父皇的圣旨为准,我与周大人总归都是人臣,一切权柄还是要操之于上。” 这种话是不好反驳的,除非是你的十族都和你有仇,你想灭了他们。 吴宽心中暗叹, 皇太子实在是个人精,他几句话把自己的地位拉下来与周经一致,既抬高了周大人,也抬高了陛下。 现在好了,他们都是臣,且作为臣子都说出自己的道理,然后交归圣上决断,这恰恰就是君臣之礼。 这事儿就成了君前论理,都有为国为民的道理。皇帝择一而用罢了,可不是闭塞言路,昏庸无道。 当然了,这样干太子是有压力的。 仅从这一点来说,吴宽是佩服的。 仔细回响起来,太子虽看似无意与他们一问一答,但其实每句话的背后都有想要达到的目的。 现在太子讲出权柄操之于上这一点,周经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既如此,请陛下圣断!” 弘治皇帝召了萧敬过来,“传旨内阁,就照太子的话明发上谕。务必使内外官员明白,朝廷的用人之法不得受派系之别牵制,最大的目的是要为国家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是。” 这样的话,没什么事情,周经和吴宽也就离去了。 等人一走,弘治皇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叉着腰忍不住发笑,“朕还真未曾想到,此事竟然这样就能办成了?” 办成了?大概,但不保底。 朱厚照心里想着:您老人家真该感谢我这个儿子考虑周到。 这样就办成那大明的文臣就没那么难对付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爹,儿子正在查这个人。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皇帝略有印象,“就是专门上疏反对王越的那个胡贵闵?” “不错。”朱厚照把那张纸给他摊开来,“李广的账本上有他的名字,但他却在李广死后言辞激烈的上疏,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王越任三边总制官。这是个小人,也是个典型,儿子已经派人去暗中查他了。爹如果允许,儿子想请锦衣卫会同办案。” “你要做什么,我这个当爹的当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皇帝凝着眉头,“不过你说他是个典型是何意?” “就是反对王越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的典型。正可说明朝中有人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弃朝廷利益于不顾。现在上谕之中只说了‘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选,没有说一定就是王越。几句话不一定会叫那群大人放下门户之见,万一不成,那便大办胡贵闵之案。告诉他们并非支持王越就是与李广为伍,反对王越,更有可能是与李广为伍!” 看看那些给李广送礼的各部尚书,有了胡贵闵之案后,又是怎样的反应。 “当然,如果事成,咱们便只需依律办案。” 他就是这风格,做事喜欢留一手。万事求稳。 因为是亲爹,现在说出来倒也无所谓,总归是让他多一份安心。 “好!”弘治皇帝眼中精光一闪。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一种上阵父子兵的感觉,而且往日里无聊的朝政,现在竟多了许多趣味! 但仔细想想胡贵闵的身份,又觉得不妥,“会否让人觉得是上了这道疏,因言获罪?” 朱厚照睁大了眼睛,“父皇冤枉。儿臣可没说他上疏的事。儿臣说的是他贿赂李广的事!” 第59章 文人的激烈 弘治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叫牟斌,史书记载这是为数不多的,心中装着正道的指挥使。 但朱厚照待人,从来不以史书上的说法为准, 说到底还是要看他接触下来的感觉。 像是刘瑾这样,适当的时候打压,如果聪明又好用就再留在身边。 牟斌身长七尺,腰背挺直,看面相是个棱角分明的大叔,很有男子气概。 “……只是和父皇提了一嘴,没想到竟真劳动了牟指挥使大架。” “殿下哪里的话,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奉命行事,职责所在。” 太子也从书案之后走了出来,“好。事情倒也不复杂,李广所留的账本写着陕西道御史胡贵闵给他送了银子,想来此人必定是贪污腐败,生活奢靡。就是不知道还没有其他的罪状。” 这话含义可深了, 既然是典型, 那自然是罪责越大越好,不要查到最后只是贪墨了银子。 所以才需要锦衣卫。 牟斌是指挥使,也是很有正义感的人,所以对李广自然没啥好感,这种给李广送银子的肯定也不是好官。 太子的话他听懂了。 于是‘啪’得一声猛然抱拳,“殿下放心!此类朝廷蠹虫,但有实证,臣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朱厚照也不多说其他了, “这事儿难度不大,但要快。” “属下遵旨!” “那你去。” “是。” 送走了牟斌, 王鏊很快也来了。 现在他和太子仿佛是有了心灵默契的似的,互相看一眼其实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不过一时间也难以说什么。 “王先生,今日,教本宫学一篇文章?” 王鏊拱了拱手,遵了太子这个旨意。 “殿下初学,宜挑通俗易懂之文章进学。唐魏征有一篇《论君子小人疏》,很适合殿下。” 朱厚照来者不拒,“请先生开始。” “臣闻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近君子而远小人。善善则君子进矣,恶恶则小人退矣……” 读到这里,太子忍不住看了一眼王鏊, 发现他脸色如常,读得很是专心。 “……陛下聪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泛爱。引纳多途,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闻恶必信,则小人之道长矣;闻善或疑,则君子之道消矣……夫以善相成谓之同德,以恶相济谓之朋党。今则清浊并流,善恶无别,以告讦为诚直,以同德为朋党。” 老先生这是担心呢。 但朱厚照还是听他读完了。 而且也直接的和他说话,“先生这是在告诉我,上谕之后,清浊并流?可清浊什么时候没有并流呢?” 王鏊也不回话,就是忽然跪了下来,脑门自砰砰砸在地上。 “殿下,自臣认字读史以来,心中无一刻不盼望着能得遇贤君明主!入了詹事府,传授殿下读书写字至今,臣心中已然确信,我主将来必是大明朝一代英主!” 朱厚照看他言辞恳切,而且忽然这么激动的说起这些有些意外, 想来是遇着了什么事。 于是放下毛笔,认真对待起来。 “王先生这是怎么了?” 刘瑾在一旁替太子解释,“宫外的事,殿下可能还未得知。王大人,因为那一本为国举将疏,遭了很多清流之士的鞭挞和批评。据说连家里的老父亲也……” 朱厚照这时才反应过来, 喔,是了。他这个后世之人,脸皮厚得跟万里长城一样,从这头看不到那头的。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是的, 尤其像王鏊这样的读书人, 想来那封奏疏,让他面对着很多批评攻讦之语,而这些应是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遇到过的。 “为殿下效命,臣心甘情愿,亦死生无悔。只不过臣想请殿下答应臣一件事!” 刘瑾脸色一变,情绪再激动也不能这么和太子说话啊,“王大人……” “无妨,你让他说下去。”朱厚照抬手阻止了想要多嘴的刘瑾。 “臣请殿下答应,将来一定要成为像我大明太祖、太宗皇帝那样的一代圣君!”王鏊一直扣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从这句话的声音之中听,似乎是有些流泪的。 一个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忽然以这样的情绪说这种话,朱厚照也很难不受感染。 “殿下,自古盛世出自圣君,盛世之时,诗人之诗情豪迈如巍峨山峰,危世之时,诗人之诗情凄苦如冷宫之妾。且,历朝历代自开国后百年尽数衰败。我大明今日之国力亦远不如太祖、太宗之时。土木堡一战后朝廷损失惨重,元气大伤。眼下不要提太宗时五征漠北、三犁掳庭了,就是防备也是漏洞百出!致使北方鞑靼纵军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欺我皇明如此,简直奇耻大辱!” “王鏊!”刘瑾听得心惊胆战。 结果惹得朱厚照冷冷怼了他一眼,“闭嘴!” 王鏊继续激动着,“臣做梦都想重现我大明的威武荣光!因而臣今日冒死恳求殿下,请殿下立此大志!成为我大明的一代圣君!如此方可不负先人遗志!” 朱厚照面容整肃,这种话题面前,他嘻嘻哈哈不起来。 大明的威武荣光! 这是令男儿热血沸腾的东西。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抚平王鏊心中的委屈。 “先生请起。”朱厚照把王鏊扶了起来,“这是先生受了委屈的话,不过也正因为这委屈,才有今日这番慷慨激烈之语。你刚刚的话,原本是大不敬的。不过本宫不治你的罪,不仅不治,还要以大明太子的身份起誓,本宫一定会成为一代圣君!” “盛唐诗人口中的盛世,太祖太宗时的四方臣服,本宫会一样一样做到!本宫还要问你一句,你王鏊可愿跟随本宫?!” 王鏊听了这话,哪里还顾得了太子的‘扶’,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跪下。 并且大声喊道:“大丈夫立于世间,能追随明主,建功立业实乃人生幸事!臣王鏊愿与殿下一同起誓,终吾一生,要为殿下万世令名,为大明繁华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朱厚照也感觉到了一丝热血,这才叫豪杰丈夫的壮怀激烈! 此刻再回想前世那样为了几千块的工资在城市里疯狂的奔波劳碌真的是既无聊又可悲,哪里还有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 “刘瑾,给王先生看座!” 王鏊也对自己的情绪稍加整理,然后开始说:“殿下,上谕臣已经看了。殿下于君前的奏对,很是得体。尤其朝廷用人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添强者豪情。不过这推举王越的干系,就要落在殿下的肩头了。” 因为皇太子最后是把这件事引导成了臣子君前论理。 皇帝既然采纳了你的。那你最好祈祷成功,否则这事儿可就不好玩了。 朱厚照则并不在意,他也算遇到了和自己有一同志向的人,往后大道不孤了,“还有你大胆的王鏊嘛。真到那个时候咱们有难同当!” 这话说的,是认可他王鏊是个君子。 “殿下所言也是,若能与殿下一道,也算人生畅快事!” “不过,得体归得体,是不是真的管用,还要看结果。” 太子是有些怀疑的,否则也不会留一手。 但王鏊似乎不这么看,他分析说:“臣觉得,有殿下那番话和这样一道上谕,此事应该能成。” “喔?为什么?” “人心有的时候被名诱,有的时候被利诱,还有的时候是为情所诱。殿下那一番话语让臣子们看到了东宫的豪情,这豪情是能够震动人心的!” 第60章 以情动人 上谕之后,朱厚照在宫里还撞见了徐阁老一次。 这位老先生即将退休,往日里干事算是勤勉,所以朱厚照还是尊敬他的。 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该行的礼没有少的。 “阁老近来身体如何?” “老臣谢殿下关心。养了些时日,但也快不中用了。” 朱厚照看也是,老头儿脸上一块一块的老年斑,真是够不容易的。 “阁老辛苦了。” “殿下哪里的话。” “我这里还有件事想要拜托阁老。” 徐溥虽然看不清楚,但脑子还算称用,“殿下是说,上谕之事。” “不错。” “老臣也有事向殿下请教。但不知殿下是如何说服王鏊的?” 朱厚照也不瞒他,“我说,朝廷抄了李广的家,现在有钱,朝廷还有王越这样的名将,有钱有人的情况下,大明朝若是打了败仗,后世人不知是说我朱家父子是笑话,还是说满朝文武是笑话。” 徐溥统帅百官,太子这样说话他作势就要跪。 但朱厚照显然不会让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头儿在冬天这样跪下去,“本宫没有要怪罪谁。” “殿下说的笑话……是成化年间许宁之事?” “许宁?” …… …… 内阁里,刘、李、谢三人一字一字的仔细看了上谕, 心里头想着现如今的太子可真是人精,上次微服出宫给他说成为百姓做事,这次启用王越又给说成是不囿于门户之见为朝廷选材。 弄得那些个反对王越的人,怎么着都逃不了一个没有胸襟、为一门一户之私利而不顾朝廷国家之公利的罪名。 “各位,可还记得成化十八年,大同总兵许宁之事?” 李东阳一句话捞起了众人的回忆。 到今天为止,王鏊的疏上了,太子和周经的理也论了,但内阁、朝中各部要员都没有因此而掀起较为激烈的反抗。至少没有一排排的去宫门口下跪。 可这是明显的回护王越。如果这样搞下去,皇帝就真的这么任命了呀。 为啥? 因为刘、李、谢三人都不想当万安(当时的内阁大学士),朝中六部九卿也都不想,除了一个刚直的周经,其他人心里想着这事时都要嘀咕着‘许宁’两个字。 因为当年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成化十八年,汪直任大同镇守太监,王越任总兵。这两人弄到一起,朝臣们就很担心王越打几个胜仗、使点儿计谋,到时候立了新功再让汪直重新起势,那就不好了。 于是向宪宗谏言,要让延绥守将许宁接替王越担任大同总兵。王越呢,去延绥担任总兵。 这样两个人就分开了,他们一分开朝中的大臣自然就放心了。 然而许宁这个人,王越的评价是虽然他屡经战阵,安分守己,但并不是统军之才。 后来事实果然如此,因为汪直是个‘奸宦’,许宁自然要和他界限分明,所以到了大同处处与汪直争权,叫‘每事必违’,而且刚愎自用。 成化十九年,朝臣们终于斗倒了汪直,他被调往南京。 许宁则在大同大败于鞑靼。 为什么大败,朝臣们也清楚,原来王越和汪直配合无间,一起立下了多少军功?弄得他一个文臣都封爵了。 所以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因为政治斗争调走了王越和汪直。 但清楚归清楚,这时候朝臣就很害怕宪宗责怪他们当初的谏言,然后居然就和科道言官一起瞒下了败绩。 直到一年后,有人实在过不了心里的道德关,才将这件事禀告给了宪宗皇帝。 皇太子朱厚照处处说朝廷不能因为局势争斗而派不出合适的人,否则就是给史书增添笑料。有见识大大臣都在想,这说的是不是就是许宁事件,只是碍于先皇的颜面和朝廷的体面没有明说罢了。 “宾之的意思是,同意启用王越?”刘健多少还有些神色黯然,李广的流毒不清,真正的众正盈朝还是达不到。 李东阳没有直接回复,而是说起别的,“昨夜老夫一夜未眠。陛下说,像这样的事不应该发生在明君贤臣的朝堂里。可若不是殿下极力坚持,这事儿不就发生了吗?我们几人当的官够大了,自认也还算实心报国,至少后世之名总也不该是个奸臣小人?可怎么到头来竟觉得都是黄粱一梦?” “我们难,陛下也难。不情愿的杀了李广,想任用一个总制官也如此困难。成化年间的臣子是嫉妒王越的功劳,咱们这些人难道也嫉妒吗?他已经七十二了,还有心为国征战,哪怕是有些私心,这样的人也找不着几个。” …… …… 听徐阁老讲了一番许宁的事,朱厚照心中感慨, 他为的就是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没想到已经发生过了。 “阁老……说起来有时候我也疑惑。王鏊等先生讲述的许多昏君的例子,听起来是如此的愚蠢。可历朝历代这些事怎么就不绝于史书呢?” 徐阁老难得的轻笑,“殿下此问,虽是孩童之问。可也着实是个好问题。依老臣看来,无非三个字的原因。” “喔?”朱厚照有些惊异,这个问题用三个字你就能回答? “不得已。” “不得已……”他细细咀嚼着。 “若不是殿下有这样的勇气,哪怕朝里有人和殿下怀着相同的心思也不敢仗义执言,即便有,也形成不了气候。但就像殿下所说,朝里的大臣都知道王越统兵之才为最,可为什么不能推他,不仅不能推他,还要弹劾他,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总归逃不脱不得已三个字。历朝历代的人也如此,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荒唐,但局势逼人如此。” “受教了。” 太子这样谦虚,徐溥也微微躬身。 “外面天寒,殿下便回宫去。老臣不堪大用,但见殿下天纵之才不胜心喜,且殿下之心是为国,不是为己,是为公,不是为私,老臣知道如何做。” “本宫是太子,哪里还有什么私?” 徐溥心中起敬,但也有些哀叹,可惜他见不到下一朝的风光了。 …… …… 原本朱厚照还觉得不稳妥,还让人去查了胡贵闵。策略上是没有错的,为了最好的结果努力,为了最坏的结果准备。 因为他也没有把握仅靠几段话就叫那么多大臣在廷推的时候改而支持王越。 但有的时候,人会有一点狗运,你预想是好的,结果可能是坏的。你预想是坏的,结果又可能是好的。 矫情的说,这可能就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几天后,王鏊竟过来向他禀报,朝中的许多大臣都不再那么反对王越了。 “这事成了?” 王鏊点点头说:“如臣之前所言,殿下为启用王越担了干系,这是不顾己名也要为国用人。东宫太子敢有这番作为,臣子们也都感受的到。再者边关的军情本就是个大事,微臣和几位同僚在讨论上谕之时,也都请他们多为我大明的百姓、将士考虑考虑,且上谕之后,支持王越倒是显得和殿下一样胸襟宽阔、为国为民,不支持王越则是眼中只剩一个李广了。” “微臣恭喜殿下!”王鏊颇为兴奋的讲。 朱厚照听完,把手里关于胡贵闵的信按下,看来暂时是用不着了。 朝堂上的确有波谲云诡的计算,但有的时候一样能以情动人。 这样看来,圣旨应该是能到大名府了, 那还有个老将军翘首以盼呢。 第61章 宣旨(一) “张中允,殿下请您过去。” 东宫撷芳殿外,刘瑾对着已经想后退的张天瑞说。 “殿下……殿下要见我?” “瞧您这话说得,殿下的旨意我敢乱传?还是请张大人快些过去。” 朱厚照得了许多银子, 他是太子,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财富对他来说没多大意义,这些钱的用处就在于能用起来。 其实国家掌握财富这个事情,有好有坏,好处就是国家的财政状况较好,能做些事情。 坏处就是……一旦遇上比较昏庸的君主,这些财富就会流向私人的口袋。 就像前文所述由户部尚书叶淇主导的开中盐法变革:将以往由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关获取盐引,改为商人直接向朝廷缴纳银子,获取盐引。朝廷有了银子再向边关拨粮拨饷。 这样做的危害不少。 而说起来也有一个好处——国家的收入短时间里增加了不少。 按理说这些钱拿到了应该能做点靠谱的事? 实则不然,根据后来的历史经验看,这个优点也没有了。因为这笔钱被挪作他用,很快就被消耗完了。 所以说这个大明王朝,就是个满身是病的患者,有时候细想起来脑袋都大,不知道从哪边下手才好。 但不管如何,朱厚照也要在手中聚集财富、做更多的事。 先前所虑的学宫之事,便再也拖不得了。 “臣张天瑞,叩见殿下。” “平身,走近点,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朱厚照招了招手。 “喔。”张天瑞提了提衣角,小步往前迈了几下,“殿下,不知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先前,你关于学宫的论述,我已经看完了。” 张天瑞有些意外,这么多天过去他以为是石沉大海了呢,没想到殿下还真得看完了。 “但不知殿下以为臣,写的如何?” “还算有些章法。”朱厚照不准备再吓他了,万一再吓出什么好歹,“张先生。” “臣在。” “如果本宫让你负责筹建医学宫事宜,你可愿意?” 张天瑞心头激荡, 脑海里则忍不住想起当日杨廷和离开时和他说的话! 殿下在等,等的就是有人来替他做这个事! 一旦做得好了……得殿下的青睐,以后就是东宫太子得用的老人。 到那个时候,一个小小的中允官可不是他的终点。 “回殿下!臣愿意!” 张天瑞又跪了下来。 看他这番神情朱厚照也露出了微微笑意,并且开起了玩笑,“这个事是要花钱的,你可不能拿了我十两银子办五两的事儿,剩余的五两进了你的口袋。” 张天瑞听得身体一紧,“此事微臣万万不敢!……殿下,臣胆儿小,多拿的银子带回家,估计每天觉都睡不着。” 所以说半辈子辛劳,没什么成就,不拿东西,融入不进这个圈子。 “好。”太子稍作停顿,想了一想,“年后。年后开了春,你正式的把这个医学宫给本宫建起来。年前这段时间,你先在京城中选个合适的地段,也找几个老工匠,想想这教人学医的地方要怎么盖。” “臣遵旨。” 现在大明朝又没有房地产开发,建一处建筑物更没那么多的部门要跑手续。所以这事儿理应不难。 张天瑞几日来一直在想着这事,这时候有些关键要点也就脱口而出的问了,“殿下,但不知这医学宫要建多大的规模,准备招纳多少学子?” “往大了建。先以三千名学子的规模来计算。” “三千名?!”张天瑞惊了个惊,“要建这么大?这样的话,臣以为所耗不小啊。”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想的根本就不是医学, 往后是什么专业都要往里塞的,当然是能大就大。 “那么就分期建设,第一期以500名的规模控制,先把地方给本宫弄出来。银子的事你不必担心,自有本宫解决。” 他现在这个年纪,布局教育算是不早不晚。 古代的生产力水平在这个地方,他就是权谋玩儿的再厉害,人心把握的再准确,搞来搞去国家整体国力就是那样。 反正一亩地就这么多的粮食,一个人工就能干这么点儿活,一匹马一天就跑那么远。遇上治国的人靠谱些,那么分配的就好些,不靠谱的,就闭着眼睛瞎分配。 所以搞改革、玩权谋,斗一斗那些既得利益者这种治标的法子要采用, 想办法提高生产力这种治本的法子也要谋划。 一旦垮过了一道坎,有许多重大问题都迎刃而解,比如说北方的鞑靼问题,到底怎么办? 九边虽然守得还行,可朝廷为了维持九边,又耗费了多少? 其实想要真正解决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强大稳定的热武器。 冷兵器时代,那些游牧民族的武力的确强大。可一旦有了机枪,那些粗犷的汉子很快就会从雄壮魁梧变成能歌善舞。 因而张天瑞虽然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小官,但他自己可能也没想到太子交给他的差使其实很关键。 乾清宫。 弘治皇帝望着已经批了红的圣旨展开了笑颜, 这道圣旨是传旨给王越,令他尽快启程赶往京城准备任职的。 “如此,西北可定。朕也就放心了。” 近来一样、两样的事情都能按照他的心意去完成,这令他开心许多。有的时候就和玩游戏一样,一直能赢自然就有趣,一直被蹂躏自然就无趣,最后就干脆躺下,你们爱咋地咋地。 “太子呢?今日还未过来?”皇帝转脸问自己身旁的太监, 萧敬笑着回道:“陛下莫急。按照以往的时间,再有半个时辰,殿下就会过来了。” “知道了。这道旨意,你选个人去宣,记住要聪明的。” “奴婢明白。” 萧敬现在的差使也好当多了,毕竟皇帝高兴。 他这张嘴也似乎比往日更加更加活络些,“奴婢记得弘治九年,王越还上疏陈冤,如今陛下给了他这么大的恩宠,他还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样儿呢。所以说这将军再厉害,那也得遇着明君才行。” 说到此处,弘治也是得意,王越那个人是性格傲,可越傲的人,从底下起复,那个反弹的力度就越大。所以说这类人是要敲打着用。想来这次召他回京是恰到好处,他也必能实心报国。 “朕是觉得,他已经七十二岁了,哪怕有些瑕疵,又能再‘祸害’几年呢?” 总不至于忽然领了边军造反,其实如果一个会打仗的将军不造反,那大部分的缺点,皇帝都是可以忽略的。 “人生在世,难得快意,这次朕就成全了他!” 当年威风赫赫的威宁伯自成化十九年被夺爵除名至今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他不断上疏陈冤,但再也没有重现过当年的威风。中间有几次反复,但每次都功亏一篑。 现在,终于要不一样了。 第62章 宣旨(二) 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从京城往大名府,一路都是枯败的树木,马儿有时叫唤几声嘴里一吐都是雾气,这实在不是好季节。 不过一路日夜兼程,大名府总归是越来越近了。 王越王大人这些日子是难捱的紧,某种程度上,若是京里传来个确定的消息,哪怕是不用他也就是个短痛,却不像现在这样,心悬在这儿,每日被反复折磨。 说来他那个小孙女王芷也气得他胡子直抖,讲什么太子要是没争赢也好,省得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还要去往西北那种边关苦地。 这都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的。 从王越自己的心里出发,他已经等了十五年了。 “京里有什么消息传来?”王越问他府里的下人。 “回禀老爷,最新的消息便是上次王鏊上疏一事。” “爷爷不要急切。”小孙女在旁边劝道:“太子既然有能说动王鏊上此疏的能力,那爷爷的去留应该很快就会有个结果。左右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了。爷爷可以反悔的时间……也没剩多少了……” 王越看小孙女眉眼如画的脸上始终有些忧愁,心中无奈叹息。 “芷儿,活到你爷爷我这个岁数,其实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又能有多大的区别?若能纵横疆场,人生快意,哪怕就只有一年好活,也胜过我天天养在这宅子里多活十年。不过……你现在还小,而且还是女子,不能体会到男儿的壮怀与豪迈,倒也正常。” “便不提这些,成化十九年后,我多次上疏诉冤,至今因东宫方才有了点希望,所以……” 话讲到这里,院外忽然有一声震天响。 “圣旨到!” 王越闻言一下子从椅子上飞跳了起来,矫健的身姿哪里像个七十的老人! 那一双虎目精光闪烁,之前与小孙女温言时的慈祥老人也消失不见,反倒像是充满霸气的沙场野将! 有圣旨,说明此事必成! 因为若不任用他,朝堂上那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圣旨亦不会来大名府。 府里也有许多年没有接过圣旨了,但一应准备倒也没有荒废, 王越携家眷数十人哗啦啦的出了堂屋,跪了一地。 “罪臣王越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今鞑靼扰我西北,掠我子民,朕慨愤已极,恨不能往。尔世昌王越,才通世务,谋略有奇,特授尔总制官,节制甘、宁、延三镇之兵。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北狄,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钦哉!” 念完这些,公公语气转成了谄媚,“王大人,接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越自是激动无比,十五年了,他终于又可以披挂上阵,为国杀敌了,也终于有了建功立业、洗刷耻辱的机会! 这种时刻,哪怕是他见惯了风雨也很难泰然处之。 公公在一旁宽慰:“王大人,陛下还是信任你的。再有,边防急事,不似其他,虽然陛下也不会不让王大人在家中过个好年,但年关一过王大人还是尽快启程进京。陛下,要见你。” 王越擦了擦不多但确实流出来的眼泪,说道:“陛下厚恩,实令我惭愧。公公放心,旨意已到,只要过了年,我立马返京,面奏皇上!也谢过公公,这天儿叫公公受苦了。” “奉命办差,还谈什么辛苦。” 一般宣圣旨,县里的县令也会过来。 王越失了圣宠,县令不会待他多好,而且他还有些私通宦官的恶名。但是王越毕竟是能写信到京城的人,县令也不敢得罪。 基本上是疏于往来,互不干涉。 但今日圣旨一到,则一切又有不同。 王越心怀大畅,倒也不是不计较,而是要显摆显摆,意思像是:你这家伙,看走眼了?! 所以也是中门大开,不拒笑脸人,当然态度就没对公公那么热情了。 这位笑脸人姓谷,叫谷骏,举人出身,出了银子才好不容易混个七品的县令,但对他来说这官儿已经不小了。 至于王越这种,入了皇帝、太子法眼的国之重臣,他是几辈子都赶不上了。 谷大人拍着马屁说:“据下官所知,朝廷这次为了三边总制官一职是闹得惊天动地,户部周大人和东宫太子一番激烈争论,吵得天下为之侧目。旁人都说,我大明有铮铮铁骨的文臣,有气魄如山的太子,依我看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百战百胜的武将!” 王越人到七十,倒也学会了谦虚,“这一切都托了皇上的洪福。” 说完这个便也结束了。 谷骏有些尴尬,都说王越自负豪杰,骄傲的很。看来的确如此,根本就不怎么想搭理他。 想来也怪自己往日里礼节不到。 既然如此,接下来也只能各回各家了。 …… …… 王越把圣旨给供了起来,这些都是他自己亲自做的,毕竟这玩意儿不能乱放。 随后一个人就坐在这个圣旨前面想了很久, 想到少年时的登科及第,想到中年时的边关纵马,大败敌军,豪情冲天! 到老来,当年的许多人也都不再了,很多话也不知能找谁说。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缝儿,漏进来点光。 王越擦了擦虎目,不用掉头去看他也知道是谁,毕竟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的人实在不多。 “爷爷……” 一袭白衣的王芷走了进来,“今天这圣旨是爷爷想了很久、念了很久的,怎么真到这一刻,爷爷却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此处?” “是啊,要我年轻二十岁,怕是已经纵酒狂歌了。”王越一脸风霜,“但爷爷毕竟老了。能活的天数、能做的事都不多了,所以我得想好哇。” 这话说的,仿佛是去了又回不来一样,叫小孙女更加揪心。 “但是心中又有些不甘心自己老了。芷儿可知,咱们大明多了个不得了太子,这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我却不一定看得到了。若是上天能再借我十年就好了。” 可惜,十年对王芷来说似乎不多,可对一个七十的老人来说,就很奢侈了。 “爷爷想看什么?” “我想看看……大明有了如此厉害的太子之后,能不能出现武功赫赫、威震四方的盛世之象。” 王芷心中也开始想象当朝太子的模样, 她从小自视甚高,一来出身官宦之家,二来又聪明伶俐,颇受宠爱,在芸芸众生的眼中也算是触不可及的一类人物了。 可在太子面前这些又实在不值一提,弄得她都很想去见一见这位大明储君。 第63章 长安有贫者 京城下雪了, 而在这大雪之中,内阁首揆徐溥却还是赶往了乾清宫,因为皇帝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相商。 弘治十一年东宫出阁讲学,正式开始读书。看了儿子几番表现,弘治皇帝也不想着再拖下去了。 皇帝坐在主位上看着徐阁老拟的方案,偶尔还会提笔圈一下,“习字……每日一百,徐爱卿这是否有些多了?且笔法点画,务要端楷,太子还年幼,这样岂不是每日要写上大半天?” 徐溥不知道怎么说,皇帝也太心疼自己的儿子了,一天练一百个字有什么难的?那个孩子那么聪明,现在谁不知道? 但他也不好说,只是讲:“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一百个字,并不算多。” 皇帝干巴巴的抬眼瞥了他一下,继续往下看去,“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啊徐爱卿!” 徐溥继续拱手,“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臣也是自小读书,十数遍最多两个时辰。” “这……”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后面还有,“凡读书,三日一温,须背诵成熟。” 这次不等皇帝开口。 徐溥已经说话,“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遍下来已然熟记,这更算不得什么了。” 皇帝干脆不看了, 合着不是你们家的亲儿子,逮着生造是? 朕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反正还有时日,再议议。” 徐溥也不急,再议?再议我也还是这一套。 有的时候他都觉得内容是不是少了,皇太子的聪明早已震动了京中大小官员,认几个字算什么? 弘治皇帝摆下太子的教育方案暂时不谈,转而说起另外一事,“徐爱卿,弘治十年已是末尾。朕金口即开,弘治十一年春暖时分,太子自会出阁讲学。除此外,朕还想择日让太子御文华殿,受文武百官朝贺。” 这其实是一种礼仪。 以前毕竟是小孩子,养在宫里。 御殿朝贺就是皇帝想要让太子显示身份、展示威严。说的通俗些,就是你们都过来拜见少宗主。 而且拜了这一次,以后逢年过节也都要来一次。 文华殿则是以后太子读书的地方,位置在奉天殿东北,比不上三大殿的恢弘规制,但胜在精巧典雅。 徐溥听了也不称奇,皇帝宠爱儿子人人皆知,除了皇位,恨不能什么都给他算了。 “陛下既然有旨,臣会着礼部立即办理。”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一应礼节具折陈奏。记得要隆重些。” “是。” “对了,年后朕就要派王越出征西北,军国大事容不得疏漏,一应军需要提前准备。” …… 朱厚照也知道王越过来得年后, 其实人都有这个心理,一旦接近过年的关口,就觉得有些事先不办,过了年再说。 所以近些日子都算得上一个闲字。 “已经是腊月了?” 东宫撷芳殿,朱厚照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刘瑾聊着。 “是,今儿已经是十六了。” 朱厚照手里捏着从皇帝那里要过来的账本,上面的内容他基本都熟记于心了,有些名字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职务,有些说实话还不认识。 这个账本他什么人也没给,也没有叫着锦衣卫一个个去抄家。 老父亲最近给他折腾的够呛,还是不要在过年的时候弄得京城都人心惶惶的。 “这是……下雪了?”朱厚照忽然看到外面一片片的有东西飘落。 秋云从屋外捂着脑袋小跑了进来, “殿下,外面的雪好大。” 确实很大,似乎才下了一小会儿,但大地都快要变白了。 朱厚照嘀咕着,“这么大的雪,詹事府的先生应该都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殿外有几个身影,不顾风雪赶路。 而且看起来不止一人,王鏊自然走在其中,除此外似乎还有阁臣谢迁、右谕德王华以及……竟然是吴宽,怎么都来了? “臣,叩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也不和几位大人多那么些虚礼,“都起来。看座。怎么今日都一起来了?” 王鏊本想说话,但毕竟上司吴宽在这。 吴老头儿一拱手,“启禀殿下,日前圣上旨意,待明年春暖之后,即行东宫出阁讲学事项。臣等拟定了一个读书的计划,思量着要向殿下禀报。” 朱厚照心头一动, 这老头儿前两次给他整够呛,这一次竟忽然过来提什么读书计划…… 可他哪里知道古代皇子教育是怎么搞得? 完全的知识盲区。 既然是盲区,那不论吴宽说什么,他都只能‘嗯嗯啊啊’的点头。 ……不对,现在给他忽悠的点了头,以后要再想反悔,那吴老头儿岂不是可以说,殿下你当初都答应的? 这也不算什么大的阴谋诡计,更谈不上屠滽忽悠王越的那种人心险恶。 只不过……这个坑要是跳下去,以后会难受就是了。 想通这一节,朱厚照开始打哈哈,“吴大人的心意本宫我是知道的。不过就不用和我禀报了。还是和几位阁老以及父皇禀告。” 吴宽心头咕咚咕咚的冒泡泡,他已经开始觉得太子是不是有读心计了, 这么个小当你都不上的? “殿下要不还是听听?等到来年读书,也可有所准备。” 朱厚照见招拆招,“我都准备好了。剩余的准备,那是吴大人的差事,想想到时候怎么教我就可以了。” 王鏊在一旁低着头闷笑,本来嘛,怎么读书这种事和一个没读过书的去讲什么?所以他也猜测应该是有个什么心思在其中, 不过,想和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玩心眼,那可不是容易事。 朱厚照也不陷在此事之中和吴宽去斗嘴,转而问道:“不知各位先生今日联袂而来,是有什么大事?” 谢迁这时候回话,“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王越一事后,太子殿下忠君为国之心实在震撼我等,因而忍耐不及想要来东宫,仰窥殿下圣德。” 说白了太子给东宫搞出气势来了,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可有可无,所以自然就想来亲近亲近,探讨探讨国家大事,或者干脆讲……就是想来侃侃大山。 至于王华,他本就是詹事府有职务的人。 王鏊问道:“殿下今日在学什么?” 朱厚照一愣,今日……今日学的什么?你们一大早就过来,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他当然也不好这么讲。 略作思量后,皱眉说到:“下了初雪,我就在想……这样的大雪,大明的百姓如何?他们可有御寒的衣物?” 这话一说众人皆叹。 太子果然有贤德!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王鏊忽然念了一句话,随后起身向皇太子庄重行礼,“殿下虽未开蒙读书,但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朱厚照前世没听过,这是头一回。 知道太子可能没读过书,所以右谕德王华解释道:“王大人所念诗句出自唐人罗隐之诗,<雪>。此诗共四句:尽道瑞丰年,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其中所含的可怜天下之民的道理,正切合殿下话中之意。” 朱厚照听明白了,“是句好诗。谁愿为我写下此诗?各位先生都在,今日我就学此诗!” 众人振奋,太子殿下哪怕有些行为、言语都有些非常规,但只要心怀天下苍生,那么他们这些儒生就会升起无限的认同! 王华还起身郑重道:“臣,愿为殿下默写此诗!” “好。”朱厚照知道他是王阳明的父亲,因而还多看了他几眼。 史书记载,王越重新起复后是打了胜仗,可他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往后大明朝也不能真的只靠一个老人,还是需要年轻人继承衣钵。 这事儿倒也可以筹谋筹谋。 “王谕德,本宫听说你家有个小子,也喜爱这兵法战阵?” 王华一愣,完了,那逆子的‘恶名’都传到太子殿下这里来了? 第64章 顶罪 北风呼啸之中,西出的快马抵达甘肃镇, 甘肃镇总兵朱明志拿了京城来信便旋风一般的离开府衙去寻了镇守太监张坋。 说来也是叫朱总兵着急,这姓张的太监极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极其耽误时间,这西北的天儿可真不适合他。 “……这是鞑靼又来进犯了还是怎么着?”张坋看到朱明志一脸急相,有些不屑,“总兵大人怎么如此着急?连等咱家更衣都等不得?” 明明两个大男人,却搞出了奇怪的氛围,让朱明志有些作呕。 “张公公的信儿应该比我快,李广死了,你应该知道了?” 张坋只穿了白衣从帘子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系,他也不算年轻了,但脸面上没有胡茬,很是干净,就是有些黑。 但若细看五官,倒真觉得他是个挺帅气的人,大眼睛、高鼻梁,一双剑眉,只可惜当了太监少了英气。 “知道。这不是好事儿么?”张公公微笑着,“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见咱家在这西北苦地当差,起了怜悯心思还是怎么着,朝堂之上竟忽然杀出个东宫。原先西北的军情如火,咱家早就料到朝中有人想提议让王越起复,现在李广不在了,当真是救你我于水火啊。” 朱明志心想,你个死太监还在做白日梦呢。京城虽远在千里之外,可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 “那张公公你再看看这个。” 信倒也不长,一张宣纸之上无非几行字。 但张坋看完就变脸,“不过几日时间,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怎么不可能?”朱明志皱着眉,“据京里的人来信,东宫太子不仅孝顺宽仁,而且极为英明,说是城府极深,心思极重,顶尖的聪明人物。原本李广一死,王越自无起复可能。可东宫不知为何,先前不喜李广,事后竟坚定支持王越。这事儿早已在京城之中传开了。” 张坋听到这里才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朱明志语气之中是深深的忧虑:“王越那个人,你我都不熟悉,他此次过来,福祸难料啊。” 张坋当然知道,李广的死他无所谓,因为他不是李广的人。所以和王越的关系也就好不到哪里去。 但王越‘性故豪纵’的名声是在外的,自古会打仗的将军没有不爱兵的,他张坋做的那些事……一旦王越真的来了,那个老不死的,可不会管你是宫里哪路人马。 “这事儿说起来也有办法。就是你我打几个胜仗,叫朝廷安心,皇上安心。那么总制官之事自然不急。可你也知道,甘肃镇缺饷严重,我的兵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鞑靼又哪里有这么好打?” 朱明志看着话说的不少,但没几句有用的。 “王越若是启用,他的背后就是太子,咱们还是要早做准备。”这是张坋最为在意的一层,这样的话,他们再硬的后台也不管用了。 本朝的太子可不是其他时候被皇帝严防死守的太子。 这一脸阴相的公公仔细琢磨了之后说:“胡贵闵那边,是不是让他再上一疏、或者会同在京的一些官员,王越毕竟有勾连汪直、李广的恶名,哪怕有些难度,可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朱明志叹气,“那就要死谏了。他胡贵闵会敢做这样的事?” “这不是敢不敢的事,咱们出了事,也跑不了他的。他是言官,皇上怎么都不会杀了他,怕什么?这个信我来写。” 朱明志建议说:“既然如此,我还觉得他王越赋闲在家十五年,身上的罪状不少。东宫这次也是勉强起用了这个人,要不……咱们再给他添点罪状?” “不可!”张坋眉头紧锁,自己也深呼吸一口,随后表态,“翻罪状之事,万不能为。朱大人怕是不懂宫里的争斗,这种关口还往王越身上泼脏水,那是自取其辱,摆明了要和皇上、太子对着干。你当我大明的锦衣卫是吃素的,查不到你我二人的头上?!这不是明明白白给了别人口实?” 朱明志确实不懂,他还辩解:“这怎么是泼脏水?!他王越本身就在脏水里!” “那也不行!七十多的人,都脏了一辈子了,你早不泼晚不泼非要这个关口泼,那是什么意思还用说?朱大人,咱家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自作聪明,你这点伎俩,放到紫禁城那个地方可嫩得狠。” 毕竟实在是太蠢了点,基本上属于一出招人家就给你裤衩子都看穿了。 朱明志知道自己是个粗人,反驳不了,但也着急:“那你说怎么办?” 杀掉王越他们更不敢,因为这不仅明目张胆,而且视朝廷如无物,必定会招致彻查此案的旨意,到那时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张坋想了想,“甘肃镇如今成了人人关心的地方,有些事咱们还是收敛一点儿。而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也不用太急,这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呢。” 这是意指朱明志刚刚针对王越的蠢招儿。 “这么说,张公公,还有办法?” 张坋一开始因为意外有些慌,但现在已经渐渐好了起来,“好办法不多,但若王越真的来了,你我也只能…找个人顶罪了。” 朱明志心里一震, 同时心里生起一股寒气, 他妈的,要说阴,这些死太监是真阴。 “找谁?” “梅家。” “那给他们定什么罪?” “自然是走私违禁货物,暗中与鞑靼往来经商,通敌卖国。按大明律,只要罪证确实。咱们现在就可以斩了他。人一死口一闭就什么都不能说了,哪怕咱们说成是他里应外合致使我们失败,那也死无对证。再者,抄没的家财你我就不要再拿了,尽数充作军饷,购买军需,朱大人借此激励士卒,怎么着也打一场胜仗,想办法立上新功,这样朝廷便不会轻易杀我们了。” 朱明志一听果然大为震撼,京里有京里的应对,此处有此处的应对,现在再看他那给王越泼脏水的那个法子,便更觉得愚蠢的不行。 不过要说这事情啊,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就是他们商量后的第二天晚上。 北风呼啸如虎,但朱总兵还是顶着去找了张公公。 搞得张公公都很郁闷,“怎么三番五次的,朱大人都在我穿着不好的时候急着见我?” “你怎么还有开玩笑的心思。我的张公公,”朱明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胡贵闵,被查了!” “什么?!” 第65章 弘治十一年 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宫里就开始准备过节了,春节自古以来就是汉人的重大节日,明代当然也不例外。 朱厚照作为太子,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像祭祖、大朝会等盛大的活动皇帝都会要求他参加。 参加的过程不必赘述,这不是一个现代灵魂抖机灵的地方,这些活动的礼节从朱元璋时代就规定的明明白白,朱厚照只需要照做就可以了。 无非过程很是无趣就是了,尽管对他来说还带着第一年的新鲜劲。 但连续这么搞,这个年过得比他春节七天假走了八家亲戚还要疲惫。 好在疲惫之后终于等到了弘治十一年。 朱厚照望着明代的烟火,心中想着,老子也算牛人了,上着上着班竟然跑到五百年前来过了个春节。 他的身后秋云乖巧的跪下,冬天冷了,冻得她鼻尖和脸颊都透着红,但她本是美人,这种‘白里透红’也还是一样难掩其艳丽,而且过了个年,长了一岁,她这朵花儿也似乎绽放得更加娇艳了。 “秋云,你以前在家过年,也像宫里这么无聊吗?”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无聊这个词,她不敢想,也不敢说。 “殿下,奴婢小时候的过年可比宫里的更加简单平常,殿下所看到的,已经是天下第一热闹的过年了。” “这可不是天下第一……”朱厚照嘀咕了这么一句, 其实来这里时间渐渐长了之后,他已经不会那么想家了。但碰上节日的时候,难免会去想前世的一些人和事。 也亏得他看得开,不然这个思念也挺折磨人的。 “算啦。咱们就不说这么多了,沐浴、睡觉。” 秋云应了下来,“香汤已经备好了。” 古代人洗澡不多,好在他是太子,这点还能讲究跟上他现代化的节奏。 但有一点…… 就是他作为太子,沐浴得有人伺候,这事儿宫里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叫混堂司。伺候的人里其实有太监、也有宫女。 朱厚照算是比较坦然的接受了,这也没什么害羞的,可别扭扭捏捏得搞得自己像个纯情小奶狗一样, 社会上那么几年,人心险恶场里来来回回,这算个什么? 而且如果真的把宫女全都撵出去,反倒让人觉得奇怪,这不是无端寻了许多麻烦么。 再说这古代有许多事没有趁手的工具不好办,比如说头发长,没有吹风机,比如说有些地方够不着。 这么多事,不让人伺候,都他自己来,那每天光洗个澡就得个把小时。 有时候太监接触他,反而让他觉得奇怪,所以沐浴大体上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来,但到了里面他通常都会避着太监,只让宫女来替他搓背。 其实人家都当他是小孩子,所以自己就别多想了, 当然了,特殊的部位就不劳烦他人了。 此外,像整理头发、衣服等等各类近身伺候的事,朱厚照都不太愿意让太监来做。作为太子,这点要求他还是可以提的。 “殿下,该修指甲了?” 他还不喜欢留指甲,所以时间久了,秋云和冬雨也就都知道他的习惯,明白该怎么伺候他。 “一会儿到床边给我修修。” “好。” 替他擦干身体的时候, 那边床也铺好了,因为会有暖床的,所以倒也不冷。 朱厚照盖了一床被子,后面倚靠着的也是,姿势很是舒服。脚也不必害怕冷,因为她们都会抱在怀里暖一暖。 通常这样一套下来,他都会很放松,也很容易睡着。 但今儿特别,朱厚照也就没那么困。 “秋云,先前说送了信给你弟弟的,人找到了吗?” 秋云跪坐着,太子的脚就落在她的腿上,她倒不觉得这样伺候起来很累人,一是这么多次以来其实也习惯了,另外就是……这么大冷的天在这里暖和得很,这算什么辛苦?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才叫辛苦。 “……应该可以找到,不过还没有收到回信。” 朱厚照看得出来,“你很担心他?我记得你说他是个书童,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秋云的嘴唇很薄,抿起来颇为好看,“奴婢的弟弟,从小就不是个省心的,我怕他与人打架。” “当姐姐的都是这份心思。不过小男孩与人打几架是正常的。哪个男子没想过拳头与力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啊。” “殿下是太子,心中想些是应当的。可奴婢那个弟弟,怎敢想那些东西?奴婢只想他平平安安就好。” “男孩子,谁都会想的。” 就像…… 现在王府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为父令你苦读圣人书,你呢?每日都在干什么?今天与人谈兵法!明天与人讲战阵!再看看你的学业可有半分长进?!” 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这个名字在历史上熠熠生辉,他的事不必浪费笔墨介绍。 就说眼下,弘治十一年,他二十六岁,身份还是个举人,弘治五年时中的。 虽然进士很难,可以他的才情和家学如果就为了上皇榜,那是不难的。但这个小子很好谈军事,还把射箭这门技术练得不错,在这年头也算是奇人了。 今日这事,就出在他王守仁又开始为王越将军出谋划策了。 朝廷既然有此任命,那么西北必有大战。 如同后世守着战场直播的‘军事专家’们一样,这几个小年轻躁动的心也压制不住了,整天就在想明军大胜这种热血的东西。 “父亲教训的是,不过父亲常常教导孩儿,读圣贤书,要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更要为国效力。现如今西北边境烽烟四起……孩儿与一两好友终日讨论,是想着若能有机会也能向王越将军献策。”王守仁跪在父亲面前,委屈感满满。 其实他很崇拜王越,可惜他真的中进士可以为官的时候,干的第一件差事却是负责安葬王越,所以他们实际上没有交流过。 但爱好军事的他也没闲着,后来那些给王越修坟墓的民工遭了他的‘毒手’,整日被拉起来进行军事训练,编排八卦阵。有点终于手里有人的感觉了属于是。 当然,他打小干的奇葩事也不止这一件,和他相比,言语总是惊人的太子都还算个乖宝宝。 父亲王华有时候也是无奈,他就有点吴宽的感觉:就是这个孩子很聪明,但是他搞事情! “可笑!王越将军是戎马一生的人,论行军打仗无人出其右,要你去给他献什么策?” 王守仁道:“那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也从未说过不再要臣子给他建言啊。” “你!”王华气得都想踹他,“你这个逆子是要气死我!太子殿下也是你能胡乱说的?从今日起,你就在家安心治学,不许出门整日夸谈!” 王守仁翻了翻眼皮子,颇为无奈。但其实他都想好了,朝廷这次这么大动静派出王越将军,太子殿下也为此担了干系,所以说和鞑靼人的这一场仗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这种机会,如何能错过?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会这么盼望弘治十一年的到来。 第66章 进京! 大年初一那一天,宫里会举行盛大的朝会,所以官员们还是要上班的。那天也是朱厚照最无聊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各种各样的礼节要注意。 在这之后会有五天的假期。 这假期确实不多,因为朱元璋对这些官员群体可算不上好。 在大名府,身负旨意的王越没敢在家久留,过了个大年初一便北上进京。冬天的路冰一化就不好走了,紧赶慢赶抵达京师的时候,京城里的人都准备着过元宵了。 城门外的一辆马车里,王芷掀开了蓝色的帘子,她新年十五岁,但记忆里一点儿关于京师的记忆也没有,这是第一眼。 “是座雄城。” 姑娘的眼睛月牙弯儿,脸蛋儿透着红色,发丝随风飘动。 不过王越则沉默许多, 对他来说,此刻算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了。 “进城!” 于是直往宫门而去。 他这一次能起复,很大程度上是太子的功劳, 对于王越来说,李广既然已经不在,那么在宫里重新找个靠山也是头等大事,而太子显然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论受皇帝的宠爱,李广哪里能和太子相比。 但边军之将和储君关系过从甚密的话,是官场之中比较忌讳的。 不过在本朝,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本人就比大臣们更给太子面子。 “臣王越,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东宫, 刘瑾和太子禀告说:“殿下,王越已经入宫了。” “这么快就到了京师,他也算是着急的了。” “殿下为了他出了大力气,想来王大人也是攒着劲想要立下新功,这样才能不负朝廷和殿下的厚恩。因而自然不敢拖延入京的时间。” “那么冷的天,叫一个老人这样赶路也算难为他了。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似乎不是。东厂那边的番子来报。王越还带了家眷。有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刘瑾见殿下听不明白就解释说:“估摸着是想要到国子监入学。” 喔,朱厚照听明白了。王鏊当年就跟随父亲到国子监读过书。 “那个孙女也是?” “孙女的话……”刘瑾心里小慌了一下,但还是老实说了,“殿下恕罪。奴婢这就叫人去查探清楚。” “不必了。”朱厚照挥挥手,他不会监视臣子到这个地步,且王越都这个岁数了。 这个时候, 王越正在乾清宫见驾,大抵就是他说些感谢皇恩的话,皇帝也做些勉励。老将军本来还在犹豫一会儿要不要就这么明晃晃的去趟东宫, 没想到弘治皇帝直接说:“王将军一路赶来虽然辛苦,但先不急着回去休息。退下之后再去东宫见见朕的太子。” 这话令王越有些惊讶,所以他也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表情。 就发现御座上的人‘嘴脸’多少有些得意骄傲。仿佛是有个好东西,等不及要示人。 “这次爱卿能够顺利起复,多亏了太子。太子与朕乃是一体,今日你来的不巧他不在,但你也是他的臣子,应当去见一见。” 王越远离宫廷日久, 没想到皇帝和太子已经俨然化身成同一个政治符号了。 “微臣,领旨。” 弘治皇帝是这样的,他从未想过限制太子的权力,甚至还在努力的想办法替太子展示威严。对他来说这样他不担心,他比较担心的是自己没能为大明留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王越到东宫的时候, 发现一个贵气的、小模小样的公子样人正在书案前认真的练字, 这让他脑海中也出现那封信的画面,想着那字:是要练练。 王越是个武将,但实际是进士出身,文人玩的那一套他也都会。 “臣王越,参见殿下!” 朱厚照没有玩倒履相迎的那一套, 一来王越能起复多亏了他,可以说为了他自己也担了干系,这恩施得已经够重了,就差把脑袋和他绑在一起了。所以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位置摆得特别的低,像是在求人一样。 说到底能办成事,也不是礼贤下士’这一招就够了的。 二来王越毕竟干过嫌弃‘功劳赏赐’太薄的事,这于臣子之礼不合。某种程度上算是悍将,所以姿态太低反而是助长他的气焰。最后就是自己这个太子的威势在他那里也不够。 于是他就只是坐着,静静看着王越把礼施完。 “平身。”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朱厚照惊讶于老人,虽老但面相上还留存的英气。 王越则惊讶于太子那与年纪不相称的稳重。心里也都是旁人关于这个太子的评价……自然不敢怠慢, “微臣叩谢殿下厚恩!若非殿下器重、信任,何来臣之今日?” 朱厚照心想,你再‘自负豪杰’,在我这里还算老实那就还好。 脑子想了想说道:“我一定要推举你任三边总制官,也不是为了你王将军能光宗耀祖。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为了边关的百姓。” 这是王越第一次听太子说话,话语算不上奇特,但语气之中上位者的气势很足。 因为朱厚照已经当了好几个月的太子了。 “微臣明白,此次再赴西北,臣一定替皇上、替殿下守好西北。殿下也请放心,臣与鞑靼人打了一辈子,自信不会败于敌军之手的底气还是有的。” “怎么打仗是边军诸将和你这个三边总制官的事情,本宫不想谈论过多。”朱厚照缓缓说道:“本宫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前些日子我给将军去过信,说立志励精图治,重振大明之雄风。就在你跪的地方也有一个大明官员,一个大男人哭着要本宫答应他将来成为一代圣君。其实就一个意思,大明不能再这样受鞑靼人欺负下去了。” 王越心头一震,太子这话是直击他心中痒处的! “詹事府的先生们现在给本宫讲了很多汉人王朝一到中后期便任人宰割的事例,朝中和边军之将君臣相疑,一场仗打下来最大的掣肘在后方。本宫不想在我大明朝听到同样的故事,因而本宫要信将军,将军去了边关也尽可放心施为,宪宗皇帝时朝廷里有些奸臣,那时没人给你做主…… ……现在,本宫为你做主!” 这话说的王越虎目一酸,多年的冤屈涌上心头,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殿下于微臣之恩如山般厚重,臣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殿下!” 朱厚照道:“怎么就不知道了?弘治十一年你给京师报个大捷,这恩你就算还了!” 王越情绪也上了头,像发誓一样的说:“微臣已古稀之龄,来日无多,此次起复也是偷天之运,接圣旨的那一刻臣此心已明,此次若不痛击敌军,臣誓死不还!” 誓死不还…… 朱厚照从书案上翻出一封信来,“这个将军拿着。” 刘瑾接了手,给王越拿过去。 老将军一看这纸张脸色瞬间就变了,“殿下……这是……?” “本宫说过不让后方掣肘将军,这可不是一句容易得话。朝局纷争不断,各方心思复杂。这便是其中一桩。但……朝局争斗之事交给我,境外敌军之阵交给你。咱们互相配合,还他一个朗朗乾坤的西北!” 到此处,王越也真的被这位殿下给震惊到了。 外界都说大明太子妙算无遗策,以往他只是听而已,现在才知道,谁要是和这位斗上了,那才真是到了大霉!他人还没去呢,太子就已经惦记上了那边的事。 “微臣,领旨!”王越收好了纸条,这话也喊的劲头十足。 第67章 可惜女儿身 “殿下,微臣还有东西献上。” 朱厚照其实大约能猜到是什么。 王越从怀里掏了出来,正是之前信中交代的那事。 “这书作得快,那是因为臣毕生之功都是在西北与鞑靼作战,种种情状都在臣心中。遵照殿下旨意,这本《西北战事志》特献于殿下。” 这可是个好东西。 王越此去,虽然能打赢,但按照史书记载,他其实也……差不多了。 可赋闲了十五年,这位名将其实没什么机会能带出继承人来。他的长子和次子王春、王时也不是特别有能耐的人,科举是没搞出名目来,主要是靠着老父亲荫了千户和百户的官职。 所以等他一死,想要再获得这些经验,就又得用血与火去积累了。 其实‘读过兵书’在古代是很牛逼的一项技能,因为这会儿本身文盲就多,再加上那种信息传播效率,去哪儿读去?感觉上,就和忽然间得了一本《九阴真经》差不多。 朱厚照拿在手中自然是当宝贝,这下学宫里面的教材也解决了一样。 “这事儿好,王将军于国有大功!” 王越见太子很认同,心中不免升起些欢畅之感,“尺寸之功,不足殿下如此嘉奖。” 当年的狂人,现在说话也学会谦虚了。 “正好今儿也有时间。本宫想和王将军请教几句,这边关的形势,症结究竟在何处?怎么才能一劳永逸?” 朱厚照瞄了一眼,“给老将军上茶。” 自古臣子都想着能有向上表达自己胸中韬略的机会, 这样人家才能知道你是个有才能得人,也才能有重用的机会。 如今太子主动问起,王越当然没有不答的道理。 冬日里,一口暖茶端着热了手,在这东宫也热了他的心。 王越知道这是重要的机会,所以很认真的想了想后说:“殿下问一劳永逸之法,恕微臣直言,朝历代都免不了受北方边患的侵袭,秦汉时匈奴,唐时突厥,宋时契丹……因而若想彻底消灭鞑靼,一时或可行,百世怕是万难。” 朱厚照心说,还百什么时,仅几百年后就不是事了。 “将军不必担心你我死后的事,后世之君、后世之将,难道没有他们的差使?你就说当下。” “殿下的意思是……如何彻底打败鞑靼?”王越有些明白了, 皇太子既不是要几个小胜,也不是把鞑靼人灭了种,而是要打得他们在未来几十年没有反抗之力。 “不错。” “若是这样,也有法子。鞑靼兵无非三个特点:一这些人天生就善骑射,我明君士兵难以相比;二鞑靼人打仗是为了掳掠,没什么章法,打完了就走,不成体系;三就是他们居无定所,即便朝廷进剿很难打到主力。针对上述特点,朝廷历来是以守为主。不过臣私以为,若真想制伏鞑靼,我们也需有一支锤锻出精锐的骑兵!” 朱厚照点点头,以城池固守,总不是个办法。但养骑兵是很贵的,良马、士卒、粮草……这都不是抄一个李广的家就能得来的。 “本宫答应将军,假以时日,一定要让大明有一支善战的骑兵!且军不可无帅,将军去了甘肃之后,也要为我举荐知兵的人才。”” 王越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大明朝也不能都靠他一人,“是!” “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想带一个人。” “说。” “广宁卫指挥同知杨尚义。” 朱厚照用自己的地理知识一想,“广宁卫不是在东边儿吗?” 王越如实相告:“臣也没见过杨尚义。不过其祖杨堃是臣旧年老友,三年前来信于臣,说其孙杨尚义骁勇善战,添有谋略,托臣若来日有机,望可照拂一二。” “可信吗?会不会是祖父偏爱自己的孙子?” “杨堃其人,臣还是了解的。况且他的子嗣也不止这一个,臣以为或可一信。哪怕不是什么人才,臣亦非昏庸之人,自然不会托派重任于他。” 朱厚照想了想,不如就信了,如果是假的,立不了什么功,那他在自己这里也升不了什么大官,耽误不着什么事。 如果是真的,那就当白捡一人才。 而且他是开了口叫王越提要求,最后就是跟朝廷要个小小的指挥同知,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拒绝了好像说不过去。 “好。我答应你。待禀明父皇,就着内阁拟旨,调此人前往西北。” “臣谢过殿下!” 这之后, 王越满足的离开了东宫。 出了宫后,家里人在京里租的宅子也好了,府里的下人在宫门口迎着他回去。 其实一路赶来本是很疲惫的, 但王越兴致正盛,喜滋滋的回去不仅不要休息,还两个孙子陪他喝上一壶! “今日大喜!恰好入了军中之后便不能饮酒,便在此时先把这酒饮了!” 他的两位孙子王炳、王炼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自然是万分听话。 王芷也从后院绕了出来,略微有奇的问:“爷爷这是遇着了什么好事了?竟给开心成这样?” 在她的记忆里,也就那日宣旨时和现在差不多。 其实是因为那日宣旨和今日解决的事情差不多。 朝廷任了他是三边总制官不假,但在赶来的路上王越心中也一直有所忧虑,就是李广死了。 他可不是那种纸上谈兵的人,边关之将在外作战,一旦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今儿皇帝怀疑你,明儿御史弹劾你,那这仗要怎么打? 所以这也是他心心念念要去东宫的缘由。 要有靠山呐。 “陛下,有新的赏赐?”王芷坐在边上猜测道。 “非也非也。”王越笑着摇头。 “那就是……陛下替爷爷解了这十几年的冤屈?” “答对了一小半。”王越不不叫自己这个小孙女一直猜了,“爷爷开心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东宫。” 老人家一声长叹,“老天有眼呐,给我大明朝送来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虽然还小,却似乎很懂边关之将的要害所在,而且并非光说不做,而是谋略在前。爷爷还没去,他已经在为爷爷扫清障碍了。还对我说,往后我只用忧虑如何对付关外之敌。这么轻松的仗我王世昌要是还打不赢,嘿嘿,那当初的威宁伯就是个假的!” 他虽然老,但这话说的太具有豪迈之气。 王芷则眉目微闪,“这位太子真有那么神奇……?每次与他接触,竟每次都能先算着什么?” 王越不是盲目崇拜的人,他是想着心中的小纸条说的。 “可惜了,芷儿你是女儿身。”老人家看着自己的小孙女,“临了之时殿下嘱咐我要为国举贤才,想来殿下是考虑到以后。毕竟我已老了,可殿下还年轻,少年君主怎能只有老迈之将?芷儿你若是个男子,以你的聪慧,爷爷厚着脸皮让你伴读太子,以后辅佐明君,我王家说不准给更上一层楼。” “可惜,可惜啊!” 王芷心中已是满满的好奇,那太子殿下究竟是怎样一般的人物,怎么她祖父见了一次,回来就成了这样?! 第68章 三王 王越没有将太子秘密和他交代的事情告知于自己的孙女。 一来他懂得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二来他也不愿让王芷担心他此去甘肃还要面临内部官员的一些陷阱。 所以王芷虽然颇有兴趣,但朝堂上暗里的风云她也不得而知。 第二日元宵节时,京里热闹了一番,致傍晚时分,王守仁让人打听到了王越的住处后,这个令人惊奇的小子直接上门请见。 在府第门口时,还被看门的下人拦下, 人家一推三步远,嫌弃道:“看着点儿道走路。这是什么地方?你就这样进?” 王越虽不是当年的威宁伯了,但府第也不是王守仁这样一个举人能随意进出的地儿。 “喔,在下王守仁,请代为通传王将军。在下有破敌之策,呈献于王将军。” “去去去。你这样的人我一天见得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青衣小帽的下人才不听他这种骗人的话,“我家老爷是百胜战将,怎么破敌还要你一个毛头小子献策?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今儿元宵,街上热闹去,可别跟这儿瞎耽误功夫。” 王守仁不是一般的那种傲气呆书生,他从小做许多事都体现出一个特点:就是想到就要做到。 没办法也要想办法做到。 此时也一样,他眼珠子一转,道:“我可不是毛头小子,家父是东宫右谕德王华。你家老爷原先因为李广之死是断无起复的可能。若不是我父亲和几位同僚在东宫相商,今儿你们还来不了北京城呢。” 王守仁故意将话讲得真真假假,叫这个下人难辨真伪,他一看此人犹疑,立马追上说:“家父确实就是王华,冒充朝廷命官的公子,我骗得了你,也骗不了王越将军的,只是代为通传,若王将军不愿见我,在下离去就是了。兄台也不会担什么罪过。” 看门的下人一想也是,万一真是王华的公子,王华又是太子的人,他们家老爷也是太子的人,说不定就认识的,到时候老爷别把他打一顿。 要是通传了要是老爷不见,那就和他没关系了。 “那就等王公子稍待。” “哎,多谢。” 王守仁微笑有礼,沉稳端庄。有时候他自己也感叹,都说要读圣贤书、要学圣人之道,要舍生取义,可圣贤书从来办不了什么事。真和人接触,还是把利害关系讲得清楚最为管用。 而且……还好有个好爹。 要说这王越也是给王华的名头也震了一番, 王华状元出身,现在是詹事府属官,将来太子登基就是青云直上。 哪怕赋闲十五年,但朝廷官员们的仕途哪条好哪条坏,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心里也嘀咕,王华来找他还有说法,王华的儿子来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让他进来。” 左右无事,见见就见见。 王守仁对王越是心中向往已久,因为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军事,十五岁的时候还自己跑出去塞外考察了一番,这都不是一般的脑回路能干出的事。 而王越是活着的名将,说是见偶像毫不为过。 这中间,若不是太子这个纽带,他还真没这个机会。 “小子王守仁,见过王将军!” 王越瞧了一眼他,瘦削的脸庞,虽有胡须,但面旁细嫩,还年轻呢。 “你父亲是龙山先生王实庵?” “正是。” 王越见他年轻,便有心考校,“王实庵状元及第,我原以为家风醇厚。怎么出了个儿子,以父亲之名号为自己壮胆?” 一般有志气的,是不会这么干的。 王守仁也不急躁,脸不红心不跳的回道,“王将军此言差矣。在下抬得不是家父之名,而是太子之名。朝廷里状元不独我父亲一人,状元之子可进不了将军的大门。且将军的府第门楣太高,我自认胸有良策,才能堪用,可就是这门槛过不去,总得想想办法,不然岂不是被活活憋死?” 王越眉头一挑, 这个小子思路清奇,胆子还大,敢讽刺他,某种程度上比那些唯唯诺诺的才子要更让他喜欢。 尤其后一句,可见他有灵活性。 其实王越自己是进士出身,最后和皇帝信任的太监搞到一起,这何尝不是一种灵活性? 因为没有办法,不把皇帝身边的人搞定许多事做不成。 “说说你的来意。” 王守仁直接了当:“王将军莫要见笑,晚辈一天兵也没有当过,如今仅得了个举人身份,但于军事战争这一节,不仅颇为有兴趣,而且也多有涉猎。晚辈斗胆以为,将军此去不久,朝廷就会催促将军速攻贺兰山。” 这也不算什么精妙的见识。当然至少证明,他是懂军事的。贺兰山的军事意义非常重要。没有贺兰山,河西走廊通往西域的道路就不安全,河套平原也不安全。 现在鞑靼人盘踞在那个地方,实在是个危险因素。 “以将军之能,和我军将士之勇,在贺兰山打上几次胜仗并不十分困难,但却取不了大胜。因为鞑靼人总是打了就走,朝廷九边绵延千里,他们只要择一而攻,而且定然是挑简单的攻。既然追不上,只能诱过来。因而在下认为,将军应当在入了陕西之后利用将军之高龄示弱于敌。” 他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王越的确也再考量这个问题,赋闲十五年,可别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就杀几十个鞑靼人。那实在没啥意思,可蒙古骑兵来无影去无踪…… 这样一想王越也知道这个小子的确是研究了一番的,算是个有心之人。他脑海里还有皇太子嘱咐他要为国举荐人才的事,心中大约有了计较。 “你刚刚说,你还是个举人?” “正是。” “还是先去考个进士。否则,讲的再有道理,没有足够的位置,一样办不成事。” 交浅言深是大忌,王越说不了太多,但让他去科举总归是没错。只需心里稍稍留意这个人就好。 …… …… 东宫,王鏊也在。 “陕西道御史胡贵闵与甘肃镇官员往来密切,这其中不乏经济利益往来。”联系到胡贵闵之前的那封奏疏,以王鏊的才智马上就想得到,“殿下,甘肃有人不想王越将军起复!” 这是不用多说的,都是聪明人。 朱厚照接着说:“但甘肃镇当地的官员具体欺上瞒下干了什么,我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毕竟那里离京师有上千里的路程。” 现在只能自己猜。 其实也好猜, 至明代中期,边关卫所战斗力下降,军需总是不够,根子上的原因还是落在了土地上。事实上,农业时代下的封建王朝,许多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土地问题。 官僚地主肆意侵占屯田,卫所军官压迫和剥削士卒,早年间定的屯田制度早已被破坏。 这样的情况下下,士卒活着都困难,还谈什么打仗。 但抓一两个贪官容易,真要动土地这个利益链条,手里非得有衷心的将军和军队不可。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让甘肃镇的官员肆意妄为,说到底那里还是大明的疆域,他们也是大明的官员。 “本宫答应过王越将军,保证将士在前线用命,后面不会掣他的肘。眼下朝廷虽有李广的家财充作军需,但我和你交一句底,这银子拨下去,到底有几成用在了实处,这点我这个太子都没有信心。”朱厚照也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而且东宫在甘肃镇并没有得力人员。” 话说到这里王鏊一听哪里还不明白,“殿下,臣愿前往西北,督运粮饷!” “好!古人讲烟花三月下扬州,为了朝廷,你们两位是下不了扬州,只能在西北吹风了。” “臣时刻谨记与殿下所立的誓言,大明朝两京一十三布政司,殿下总不能处处皆去,这甘肃之地,就由臣代殿下去与他们斗上一斗!” 朱厚照心怀大慰,朝廷的一些有能力的重臣都是‘上一朝’提拔起来的,当然他也能叫得动,但能使得这么顺心如意且这么重要的事情能放心托付的,也就王鏊等詹事府的几位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都是这个理。那些阁老们位极人臣,赏无可赏,总归是不如自己从一开始就用起来的好。 此外,这次西北之行,他还想派出第三个‘王’,毕竟他以后不能只有好用的文臣,而没有得力的武将。人总归是要慢慢培养起来的。 所以在王鏊离去之后,他也吩咐刘瑾,“去将右谕德王华找来。” “是,殿下。” ======= 本周五中午应该会上架。到时会有爆发。 唔……到目前为止反馈蛮好,不过数据平淡,应该是比较小众口味,历史文像这样写的似乎也少,老实说就是我自己想看找不到才写的。所以还是请大家到时候订阅一下,给我点信心。 可能我就是和大众口味有些不同,我最喜欢的那一本皇帝文,也是很久前扑得死惨的那种qaq,现在都已经搜不到了。 第69章 赴任、读书与国粹 “那个逆子呢?” 王华神色匆匆入了府,脑袋低着,瞧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府里的管家有些害怕,畏畏缩缩的讲:“出……出去了。” 王华一听,更是七窍生烟! 怎么别人家的儿子,都在好好读书,说出去都是有些才名的。或者干脆就是个平庸之人的也行,守好祖宗的家业就好。 就他,生了这么个儿子,聪明是聪明,人人都夸,可他娘的就是不干正事! 气鼓鼓的王华就在堂屋里坐着,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那个混小子身影终于出现了。 王守仁是偷跑出来的,所以还在路上就知道老父亲肯定是勃然大怒了。 要说他也识相,惹恼了父亲之后一回府就老老实实,本来还想先躲会儿,但一进门就看到父亲在等他,也就不作他想,规规矩矩的去给亲爹跪下。 “孩儿拜见父亲。父亲莫要动怒,孩儿知错了。” 王华揉了揉一突一突的脑瓜仁,“你去了哪里?” “孩儿……去了王越将军的府上。” 王华:“……” 出乎王守仁的预料,父亲竟然少见的比较安静。 “爹……” “唉……”王华一声长长的叹息,“今天,东宫也传唤了为父过去。” 王守仁竖着耳朵, 去年末到今年初,东宫太子一连串的行动大震人心,仿佛一代圣君的影子已经出现。 王守仁从小受家学熏陶,心怀报国之念。 因而对于东宫太子,他也是极为关心。 “也不知道你这个小子有什么能耐……殿下竟知道我有个叫王守仁的儿子,热衷兵法军事。” 王守仁很是惊讶,“殿下知道我?” “为父也奇怪,不过事实如此。”话说到此处,王华那慈父的目光还是出来了,“殿下劝说,让我同意你随王越一道前往西北。” “什么?!”王守仁呆住了。 “父亲答应了?” “东宫驾前,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为父只是想到要与你离别……西北可不是浙江,面临的又是战事,你此去……”王华说到底还是疼爱自己这个儿子的。 血浓于水,而且王守仁少有才名,也是他儿子里最聪明的一个了。 一说到离别, 父子情深的两人总归演绎不出喜剧的氛围。 “况且,弘治十二年又是恩科。” 王守仁磕了个头,“父亲放心,孩儿虽然不守常规,但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其实不论是文章、兵法都是孩儿的兴趣,此次西去,孩儿也定不会荒废学业。” “殿下说王鏊也一同前往,他的文章作的极好,你倒也可以就近请教。” 王守仁一听,好听的话说的更多,“那父亲更不必为孩儿担忧了。男儿志在四方。孩儿此去向王鏊大人学文,向王越大人学武,以后像父亲一样成为朝廷的栋梁之臣!” 这话是王华心坎上的话, 虽然这个孩儿常惹他生气,但要说出人头地,大概也数他为最了。 而且东宫为何特地提到他这个儿子,也是王华心里嘀咕的地方,也许是什么关口碰见了。虽说这次去西北路途遥远,肯定也辛苦,但怎么看也是锻炼的意思。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二月初二日,京师城墙之外,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王越骑马最后回望了雄壮的北京城,王鏊、王守仁列在其后也是一样的回眸。 “我想到了殿下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王鏊开口说的这句,不等旁人问,他自顾自的往下说,“殿下说,我大明有钱有人,绝不可让人给欺负了!” 这话虽是出自文臣之口,却有让在场几十名武人握紧缰绳的力量。 “随我赴任!”王越一声大喊。 “是!” 轰然一声响,之后则是马蹄溅起灰尘如烟。 …… …… 在宫里,有两样事情比较受人瞩目,一是内阁首揆徐溥身体实在是熬不住了,所以再一次向皇帝乞求致仕。 皇帝同意了。 弘治和臣子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况且徐溥确实是年纪大了,不是因为君臣矛盾等其他的原因。 他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老人家眼睛看东西看不太清楚,哪怕退休了还要去治眼睛。 所以一切倒也平静。 徐溥致仕之后, 刘健接任内阁首揆的位子,李东阳、谢迁紧随其后。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新一届的内阁出来了,总是要干出点什么事来?所以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是什么? 这也就是前文所述的第二件事:东宫出阁讲学。 当徐溥离开的时候,朱厚照就知道这一天自己是逃不过了。而且按照去年皇帝下的旨意,基本上时间也拖不过去了。 唯一能再拖上一拖的,就是‘选个吉日’, 吉日总归不是明天,那自然就往后靠了。 不过这一点朱厚照并不关心,因为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他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练字、射箭,若是得空也会锻炼锻炼身体,跟着张永做几组武术动作什么的。 因为对自己有要求,这个要求就是,以后要成为一个文武双全、兼具才情的少年天子。 少年天子不能只是年轻风流,最重要的是要足智多谋、握天下之权。 朱元璋对皇子的教育是很注重的,按照他老人家定下的规矩,一个孩子读书的任务还是蛮重的。 所教授的内容也很多,一般以《大学》、《尚书》这类传统的四书五经为主,除此之外也会学习《资治通鉴》、《帝范》,里面都是历朝历代哪些是昏君、哪些是明君这类东西,目的就是教皇子当个好皇帝。 除此之外,我大明历代帝王还会给儿子们编书,朱元璋的《皇明祖训》就不必提了。还有太宗皇帝编的《圣学心法》、宣宗皇帝制《帝训》、宪宗皇帝编《文华宝训》等。 最后,还有历代文人写的文章,王勃、苏轼、柳宗元等等,不要说了自己是读书人,却没看过王勃的文章,没读过苏轼的词,那也不妥。 其实这些内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朱厚照还不是成年人,即便大臣们制定学习的内容,也不会很多。 但也有个麻烦,就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刘健、吴宽两个人。 吴宽不必说了。 新任内阁首揆刘健,那实在不是一般人。 老先生今年65岁了,从小受的是正统而严格的儒家教育,拜的老师是理学家薛瑄。二十七岁中进士,然后就在翰林院熬资历。 他读书做事很是认真,绝不打马虎眼,正就是正,邪就是邪,而且性格刚直,在翰林院一待就是二十八年,旁人叫他通通路子快些提拔,他不,就是埋头苦熬,所以也有“刘木头”的称号。 现在一个内阁首愧、一个詹事府詹事是这两个老头,那真是对味了, 他们在一起一合计:东宫聪明,但有奇智,可得把他往正道上引啊。 原先徐溥给定的是日习一百字, 两个老头儿互相看了看,吴宽道:“殿下之才非常人,这样是否有些少了?” 刘健装模作样的深以为然,“或应两百?” “刘阁老高见。” 吴宽又说:“听闻殿下博闻强记,每日所授文章只有一两百字的话,讲读官也无甚可讲了。” “不错,殿下若是学得不够,就是咱们做臣子的疏忽了。” 本来关于这个,皇帝的旨意也是再议一议,结果这两个老头儿在一起‘密谋’之后,搞得皇太子的课程任务繁重。 不仅弘治皇帝看了脸色不对,坐在皇帝边上的朱厚照也是暗暗起了火,他又不是没看过徐溥原来的计划, 本来么,一天习字一百,简单,把学过的文章记熟,也简单。此外还有些骑射课程。这样每天有内容、有休息,挺好的。 现在呢,习字翻倍,学习文章多也就罢了,还要每天过来把《大学》、《春秋》这些读上一遍。洗脑是?其实皇帝的经筵日讲,是有类似的要求的,儒学的地位还是无可撼动,自然是把它的一些经典翻来覆去的研究。 朱厚照不喜欢这样,他不是厌恶学习,而是厌恶长时间、填鸭式的压迫学习。 望着两位穿着大红袍、头发花白的高官,他有点无力感,怎么这些老头儿总是给他一种非要他听话的感觉? 皇帝支吾了半天,就软绵绵的问了一句,“前任阁臣徐溥定的内容为何都改掉了?” 吴宽双手一抬,行礼答道:“回禀陛下。臣等以为太子殿下少多才智,每有妙言,以殿下的天分,原先的计划太简单了些。” 我简单尼玛个蛋! 第70章 骚操作 读书是这个年代的政治正确。 一旦给他们弄一个贪玩厌学的名头,那朱厚照就算是折在他们手里了。以后不论多少年,都会有人给你翻出这本烂账。 细想起来也是一肚子火,边关一群蠹虫要想办法给他们收拾了,朝中一帮老学究还要和你斗智斗勇。 但也不是说就怕了他们,朱厚照脑子一动,略作分析, 有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个东西他是不能反对的,至少不能由他的口去说反对,说出去就是太子不好学。 但他不能反对,不代表皇帝不能反对。 弘治说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他说道:“皇儿还小,又是刚开始出阁读书,两位爱卿还是再斟酌斟酌这样是否合适。” 他这个话一出口,朱厚照就叹息。 这些石头一样硬的老头儿,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软绵绵的仿佛在征求他们的意见,这样的话这群饱学之士能找一万个理由出来。 “启禀皇上。”刘健执礼说:“正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读书不论是刚读、还是久读,都是以苦为舟,以勤为径,断没有怕苦、避苦之理啊。” 朱厚照看了老父亲一眼,看,就说了你和他们‘温情脉脉’他们就会给你上纲上线。 吴宽还言辞恳切的讲:“当年太祖皇帝有言,人有精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不求明师教之,岂爱子弟不如金玉邪?臣恳请陛下暂收宠子之心,教之有道!” 这两个人,一个搬的是‘正所谓’,那就是先贤的说法。另一个搬的是太祖的说法,太祖也说了子弟有美质要好好的教, 这样一来,皇帝你还要反对? 朱厚照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太祖教育皇子时,每日所习的内容也是这么定的吗?” 这个是完全可以查到的,作不了假。 刘健心头一突,他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太祖当时怎么定,内容他是记得的:凡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暂停。 只不过像是这种东西不是什么经典文章,也不涉及圣学要义,皇太子这个年纪怎么会问起? 想了想,他谨慎回奏道:“时移事易,我大明朝七位皇帝教授皇子皆有不同,因而殿下每日学习的内容也是稍有增加,想来以殿下之能必能融会贯通。” 既然不同就好。 有这个回答,朱厚照心里就有数了。 至于说七位皇帝都不同,那是废话,不重要的。因为人家都是皇帝,人家改了出啥问题皇帝照当,你改了出什么事你能负责? 其实他一想也是,朱元璋就是再严厉,也不会把小孩子当成年人教育,但他们两位制定的,可没把朱厚照当个孩子,一天认上百字对小孩子来说都很难,也就是朱厚照的成人灵魂,不然他也受不了,现在两百个字那自然就更难了。 “多谢两位先生费心,父皇夙夜辛劳,本宫日日想、夜夜念,都是要早一日读书习字,也好为父皇分忧。因而刘先生、谢先生定得这几条于我有益,于国有功,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父皇……” “啊,皇儿你说。” 朱厚照‘嘶’了一声,忧虑的说:“太祖起自微末,数年时间便创下这大大的帝国,要说才智那是古来罕见。且太祖皇帝养育皇子众多,多数都是一时人杰,可见太祖皇帝于教育皇子这一点也是见解深刻,两位先生不知把自家孩儿教养的如何,可比得了太祖皇帝?你们现在改了太租皇帝定的规矩……” “……这可不是本宫逃避课业,只是若依照你们定的,本宫万一学得不好,这个干系,谁担?!” 这就是他的说话风格。 也是从领导那里学来的。 如果有人和你意见不一样,你不要问他们‘是不是不太好’‘能不能改一下’,这太软了,不痛不痒的。 你要和他们说,对,你讲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不错,但是你要考虑xxx,我呢就是提个醒,现在咱们照你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但问题在于,如果这么搞下去,万一效果不好,谁的责任?是不是你负责?! 如果有人拍着胸脯说‘我负责’! 好,后面也还有下一步,但现在先不急。 刘健和吴宽听皇太子这么一问,心里头就泛嘀咕了, 他们是心中有理想、有担当的人,担责倒不是特别害怕,但是要考虑风险,不然就是傻白甜。 什么风险? 从他们、尤其从吴宽的角度来讲,按照他对太子‘奇智’的了解,他要担心太子给他埋坑。 他们真的顶着压力这样搞下来,万一有人为的因素在其中想搞出问题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你怎么辩解? 你说有人想使坏?说谁?太子嘛? 别天真了,真有那一天就是他们有问题! 刘健还算刚直,他倒不会把太子往这一层去想, 但是吴宽可不一样,他沉吟一声,心里头涌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这一幕……怎么似乎见过…… 其实,吴宽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个太子太厉害…… 有许多的话,他们说一遍,再从太子嘴巴里过一遍,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真是怪哉。 所以说至少心里是有准备的。 在他看来,其实太子的话也有不当,这个东西他们写进奏疏,上呈皇上,最后是要皇上点头同意,那样他们这些臣子才可照旨准备。 所以怎么能说是他们二位定的?更不要把屎盆子都扣在他们脑袋上。 因而吴宽回应道:“禀太子殿下,东宫出阁讲学各项条陈,也不尽是臣与刘阁老私自勘定,这其中还涉及礼部堂官,最终也还要上呈陛下。” 朱厚照一听,这就是说你们定下的东西,皇帝要改不让,叫你们担责害怕,还说最后都是皇帝定的。那不是你们不粘锅,把我们父子俩完全玩进去了?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既然是要上呈父皇,那便请父皇圣断,父皇生了儿子,不要说学业了,儿臣什么都愿听父皇的。”朱厚照脸色如常,还笑眯眯的和皇帝演绎起了温情。 皇帝一听,咦,还有这好事? 决定权绕到我手里了? 再加上他本来就想改,于是欣然应允,“子不教父之过,既然是关于皇儿的,朕自然事事过问!” 吴宽一听愣住了,还有这种玩法? 他和刘健偷偷对视一眼,皇帝对太子宠溺过甚,让他这样一改那岂不是白折腾一番? 第71章 轻松化解 刘健领悟到了为何吴宽要特意来和他相商,要以圣人之学尽力匡正东宫的言行, 你瞧瞧这几句话答的,明明就是自己不满意他们上呈的读书计划,但是绕了一圈自己不仅没有担上‘厌学’之名,反而还给人一种十分顺从君父的形象! 最关键真要这样目的还给他达到了! 若是偶然一次,那是碰着巧了, 可如今多长时间过去了,年都过完了,任谁也不会觉得是碰巧。 刘健震惊之余,心中也定了决心,太子有此智,若行不正,那还了得? “陛下!内容不可更改!倘若有失,老臣愿一力担罪!”老先生也是有大勇气的人了,啪啪就给皇帝跪下,特别坚决的说了这两句话。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大臣包括吴宽在内,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奸臣。 只不过他们的理念与朱厚照不合,且因为自小便受理学熏陶教育,到了六十多岁的年纪是压根不可能改过来了。 当皇帝、太子与他们观念里的正确不一致,自然就会有一种想要纠正的冲动。 然而这种冲动,在朱厚照感觉上就是想让他‘听话’。 吴宽前后的心理与言行就是最真实的演绎。 可朱厚照怎么可能那么顺从, 父子俩给人家弄成提线木偶,那也太悲催了。 刘阁老讲出那句话是舍生取义的,朱厚照能看到那张脸上所涌现出的信仰,这让他忽然想到清末的一本书叫《清官之恶》。 某种程度,也算真实写照了。 弘治皇帝则觉得,一个读书方案,倒也不至于,宽慰道:“刘阁老不必如此,朕并未说你们有罪,太子也没说你们有罪。快,起来。” 刘阁老继续跪着,“臣恳请陛下,准允臣与吴大人所奏事项,太子乃是国本,关乎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殿下又身具奇才,只要雕琢得当,将来必是大明明君!” 朱厚照心想……怎么又绕回去了,“刘阁老,” “臣在。” “你不必这样激烈恳求,”朱厚照笑着安抚,“父皇同意让本宫尽快出阁读书,本宫也愿意读书。这是和和睦睦的事,你怎么搞得一副要死谏的样子?”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皇儿说的是,皇儿说的是。刘阁老你快起来,今儿这乾清宫没有不得了的事。朕都要给你弄糊涂了。” 刘健果真也是认死理的,他就不起来,追问道:“那不知陛下、殿下……是否同意我与吴大人所上的奏本?” “额……”皇帝是懦弱的性子,其实他心中有明确的想法,就是不同意,有时候他也能表达,只是很少坚定的表达,此刻也是,“刘阁老,朕还是觉得每日所学内容或可稍加削减。” “陛下!”刘健刚起身,这就又要作势欲跪……说他刚直,还真刚直, “刘阁老……”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心思又动起来。 其实,他本不想如此的。 “本宫没有听错的话,阁老刚刚说了一句,倘若有失,你愿一力担罪。” 这是原话,刘健自认君子,自然是结结实实的认了下来,“殿下所言不错,这是老臣之言!” 朱厚照点了点头,顿了一下之后问:“当着父皇有这样的话,刘阁老于朝廷之忠心可见一斑。不过……” 听到太子又要说‘不过’,吴宽的耳朵竖得八丈高,他实在是觉得只要太子一开口,那必定又是什么妙言。 都快要有点相爱相杀了。 “……不过,本宫不是很清楚,刘阁老说的有失,是指什么?” 众人一愣,有失就是有失,还能是什么?该不会是太子读书不多,听不懂这个词。 弘治皇帝也有些不解的看向儿子。 “回禀殿下,有失的意思就是……有错、出错?”吴宽不敢说话了,刘健在解释,但不知太子问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朱厚照笑了,“本宫不是不懂倘若有失一词的词意,本宫是想请阁老解释解释,什么情况下就叫有失?” 这话问的,吴宽觉得坑好像近了…… 其实这话也有激人的情绪,就像对刘健说:你说你愿意承担罪责,你说清楚点儿什么情况下愿意,可不要事后赖账。 刘健也是直人,与此同时也有文人的傲气,他便正经八百的解释,“就是殿下按微臣奏本出阁读书,若有不顺、错漏之处,臣甘愿领罪受罚!” “喔……阁老领了罪,受了罚,那出在本宫身上的不顺、错漏之处,就可以弥补了吗?” 弘治皇帝一听脸色大变! 这话太关键了。 是啊! 你领罪有什么用? 到时候出问题的是我儿子! 就是把你抓起来砍了头,皇太子的问题还是皇太子的问题! 刘健被问的心头一震,至于吴宽……大概快习惯了,难道是太祖皇帝血脉之力? 这就是前文所述,追问是否是你担责的后一步:你担得了责吗? 有的时候不是你拍着胸脯说一切后果我来担就可以的,哪有那么容易,你几斤几两就说这话? “倘使……倘使真是如此,微臣自是万死难辞其咎。但微臣之意,也是看殿下聪慧,想要让殿下每日多学一些,并无他意。” 这话就没有意思了。 首先多学不是‘一些’好吗?是特么的翻倍。 其次,朱厚照感受到了要洗他脑的味道。像《大学》、《春秋》这类经典,学过了、背过了也就可以了,天天拿出来读是干什么。 再者,朱厚照聪明,太祖皇帝的子嗣难道就不聪明嘛? 旁得不说,至少不能这么讲太宗文皇帝? 弘治皇帝也不愿拿儿子冒险,差点给忽悠进去,什么你们一力承担,他这次讲话语气加了几分强硬,“刘阁老,不要再讲了。就照徐溥之前定的实施,他还是稳重得体的,尤其在东宫出阁讲学一事,更加不会有轻忽之举。” 这是弘治与大臣的相处方式,如果说朱厚照是跟他们斗智斗勇,弘治就是和他们来感情的,一旦讲出有些刺痛人心的话,其实就是一种比较激烈的表达。 刘健自然也听懂了话意,皇帝认为他这事儿办的不如徐溥,有些伤心,同时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臣,遵旨。” 再说下去,就真的要伤感情了。 吴宽则是叹息,他来的时候是觉得东宫这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法子反对的,谁曾想就这么几句话便搞定了。 朱厚照呢,脸色如常,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吴宽,发现这老头儿又气得脸色僵硬,他忽然觉得也有些有趣,“吴先生,” “老臣在。”吴宽面向太子施礼。 “本宫出阁讲学的那天,吴先生可要好好的准备啊。” 吴宽胡子一抖,在他心里太子可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善良孩子,而且与他几次争执,现在忽然讲这话, 这是想要干嘛啊…… 他抬眼看了一眼太子,就发现那张脸虽笑意盈盈,但肯定不怀好意。 第72章 伴读鹰犬 吴宽和刘健出了宫门,各自都有些沉默,皇太子如此聪明,皇帝又十分宠爱他,这以后大明的主不是变成东宫在当了吗? 京城里, 张天瑞按着朱厚照交代,开始拿钱招纳一些工匠干活,盖房子。 动静是不小的, 背后似乎也是东宫的授意。 现在这事儿没用上户部的钱,和国家财政没什么关系,内阁和户部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吴宽想了想去就觉得东宫行事实在是太滑了。 而且干这事的名义是招纳穷苦人培养大夫的,这谁要是敢阻止,一旦闹腾起来,京城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倒不要紧,太子殿下也会把他打倒,让他名誉扫地。 几日后, 朱厚照又收到一份内阁呈递的太子的教育计划,这次要‘合理’多了, 一,习字。春夏秋月每日写一百,冬月每日写五十,笔法点画,务要端楷——简单。 二,每日午膳后,从容游息,或习骑射——已经在做了。 三,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至熟而止——读熟的话,不需要数十遍,谢谢。 四,凡读书三日后一温,须背诵成熟。遇温书之日,免授新书,讲官通讲,须晓大义——同上。 五,每日授书起止,预先一日,校书官开写帖子进呈——校书官的事为什么写进我的读书计划? 六,凡遇朔望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暂停讲读习字——多大的风雨叫大是不是需要明确? 七,每日合用侍班官二员,讲读四员,侍书官一员,校书官一员——与我无关。 他把这个东西还给刘瑾瞧了瞧, “咱们这位吴大人,是跟我杠上了。本来就这么点事抄就行了,非得连带着刘阁老要做什么修改。” 刘公公看了这东西,倒没什么其他的意见,只是一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老奴还记得抱殿下在怀里的日子,这转眼,都要出阁读书了。” 礼部最终勘定的吉日是三月初三, 隔了一个月,但其实也就是转眼的事。 现在朱厚照过日子没有了上班下班的概念,也不关心今天是星期几,感觉起来好像每天都是周末,所以说时间过得很快。 而刘瑾说起时间, 朱厚照又会想登基的那一天,他受得是前世的教育,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以后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过人也不要想这么多,按照计划一步一步来。 正是说话的时候,外间来了人禀报,说杨廷和求见。 朱厚照略微一怔,杨廷和去了青州任知府之后他们还没见过,这是因为过年了来拜见吗? “叫他进来。” “是!” 不多时,杨廷和一身蓝色官袍,脸上带了点风霜留下的皴,在撷芳殿,太子的书案前见了礼。 “臣杨廷和,参见殿下。” “起来。”朱厚照吩咐刘瑾,“看座。把凳子往炭盆旁边摆一摆。多日不见,我们的杨先生要冻坏了。” “多谢殿下体恤。” 这都是自己人,就简单客套一下。 随后朱厚照问道:“今日怎么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 “也没有。臣这次回京是交差,很快又要返回青州。就是心中有些见闻,想要说与殿下。” 说话间,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递交给了刘瑾。 奏疏上五个大字:《青州赋税书》 “以微臣在青州所见,越是优等的良田越是容易落入宦官大户之手,贫瘠、次等的田地反而会加在小民的头上,可缴纳赋税的却尽是小民,且这些自己拥有土地的还算好的,青州之民,有地者只十之二三,为人佃作者占了十之七八,朝廷所划的官田赋税苛重,岁仅秋禾一熟,一亩之收不能至三石,少者不过一石有余,所要缴纳的,重者要一石,少者亦七、八斗。佃人竭一岁之力,粪壅工作,却仍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贷者。” 杨廷和说的其实也就是土地兼并之事,他在青州只看到了些表象,再多些年头思考才会越发深刻。 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土地。可解决好土地的事情又是非常的困难,不要说他一个幼年太子,就是康熙那样的皇帝都很难干成。 这事万千至重,又千万不能着急。至少不能在现在这种根基尚浅的情况下干。 其实他也已经在做准备了。有能量做成事情,这‘能量’无非钱和人两个最重要,人里面又分文武。文,已经在找了,武,王越带出来的人都算是他的,我们总是从太子的角度思考问题,觉得要招揽,其实从一些边军的角度来思考,他们更想攀上太子的门楣,有这个后台许多事做起来才有底气。 当然,这些都不是今天想明天就能完成的,需要时间。 朱厚照脸色肃穆了起来,这事儿他得妥处。 但杨廷和继续说:“臣岂非不知以下犯上乃为大忌?但有山东按察使齐宽纵容家奴,或低价购买、或以所谓投献之法,侵夺民田已有数万顷。其罪罄竹难书!” 这是三品大员,不是他能一个四品官应该能撼动的。 按照道理他也不该越级来说这件事。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作为杨廷和背后的人,现在臣子上报了这样的大案,他必须要有所表态,否则先前的贤名和现在纵容贪官的行为就不相符。 而且还会打击这类还算心中有正义的官员的积极性。 但除了要在某种程度上支持杨廷和的工作,作为上位者也要从大局考虑措施是否得当,不能任他胡搞,突破了计划。 还要注意,不能说得太具体。因为杨廷和就是这样简单一说,实际上是什么情况?谁知道? “这份奏疏……我要好好收着作为一种提醒。”朱厚照端详了几眼,心中已有计较,他首先要有作为人家后台的觉悟,“至于那个齐宽之事,你尽管按照你心中的想法去做,万事有我为你做主!还记得你去青州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莫要丢东宫的脸!” “嗯。我说你怎么迟至今日才来见我。是心中几番犹豫,如果到撷芳殿什么都不说自然是有负我一番心意,如果说了……你杨廷和犯的可是官场大忌。” 杨廷和以头触地,“英明无过殿下!” “不过本宫可不管什么忌不忌的,百姓的事办不好,朝廷的官就是没当好。若是你力有不逮的地方,给东宫来封信。你先前犹豫,我不管。现在到我这里说了这件事,回去行事便不可有半点犹豫,要让他们知道,大明朝还有个东宫太子。这是有勇,你先记住。” 杨廷和心潮激荡,臣服叩首,“臣谨记!” “这份《青州赋税书》我会看完,但也只能先锁上。青州之弊非我大明一地之弊,两京一十三省尚不知有多少齐宽,但兼并土地之事非同小可,你我都得等上一等,等时机和条件成熟。这是有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廷和是何等聪明人物? “臣明白,臣既然参了齐宽,就只办齐宽之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干脆点说,手里没几个忠心耿耿的鹰犬、大将和几十万拉来就能战的军队,那这种案子就只能一个一个办。只要不是全国性的,那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当然,任何事都不会只有一种法子。 其实还有第二个,更加帝王心术一点的,就是找个黑手套。 朱厚照皱起眉头咬了咬指头,他知道弘治朝有个大问题,就是藩王所要求的土地也特别多,这个风要刹住。 “你在青州等我的信。只要时机合适,或许也能多办几个齐宽。为百姓多造几分福。” 杨廷和抬头看了眼凝眉苦思,努力想着各种法子的太子,忽然觉得有一阵感动。 “臣,谨遵殿下旨意,万死不辞!” 朱厚照眉眼一敛,他知道真碰上这样的事情,杨廷和也是容易有危险的。他毕竟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 “对了,你……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杨……” “禀太子殿下,犬子名慎,杨慎。” “多大了,十岁?” “新年就十一了。” “说起来,东宫出阁讲学仪备得差不多了,日子也很近。依我看,你这个儿子这次就不要随你去青州了,留下来,给我当个伴读。” 杨廷和愕然,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这可不是一般的恩赏啊…… 他马上跪下,“殿下,此番恩宠过重,臣惶恐!犬子亦非有此大福份之人!” 杨慎,明代三大才子之首。 他中状元的时候,他父亲是首辅。但没人觉得这状元有问题,就俩字:服他。 这状元就该是他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几句就是他儿子写的。 至于这么做的缘由,朱厚照也不全是为了他杨廷和,说到底还是为自己。 恰好是因为要出阁读书,所以他正在准备做一件事:找伴读。 或者说自己人…… 就像嘉靖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炳的母亲是嘉靖皇帝的乳母,所以两人从小就认识,当然当时他们都还小就是了。 但有小时候这个记忆就是不一样。 陆炳本人对嘉靖皇帝那叫一个忠心耿耿,嘉靖皇帝对他也是信任有加。先不管这两人做了好事坏事,就这个君臣关系总是叫人羡慕的。 朱厚照现在是这个年纪,这个机会他会白白放过? 怎么会,他不止要文臣,还要鹰犬。 第73章 西北的关键 西北的风满是尘沙。 王越一路走来只觉得有熟悉之感,过去那么多年,这里也没变多大的模样。 大地之上高山纵横,高山之上黄土飞掠,黄土之上,车马一字长蛇顶风前行。 王鏊每次捋捋自己的胡子,都能捏出几颗沙了。 不过,这种野外风沙大的情况,到甘肃镇的城里会稍微好些。 当然了,这里人的精神面貌是不如京城的, 许多士卒衣甲不全,要么只穿上边儿,要么只穿下边儿,看着是兵也是民,这些人嘴唇干燥,皮肤粗糙,即便是女子,也与王鏊老家那种江南婉约完全不同。 在一座还算宏伟的府第面前停下, 他们这一行人就算是到地方了。 王越也看到了只在信上见识过的总兵,朱明志。 “传我的令,命甘肃、宁夏、延绥三镇的总兵、副总兵都来此处见我。不要忘记巡抚大人,叫他一并过来。” 朱明志本来是准备了‘好东西’的,但王越一进门只谈公事,让他颇为无奈。 其实王越也是有觉悟的, 一来他毕竟七十二了,还有啥没享受过,何至于这个时候来这一套。 二来与他同行的王鏊那是真君子,深受东宫太子的信赖,王越也是心中有傲气的人,我是战功赫赫,你王鏊凭的什么? 所以王鏊的一些作风,他也不甘于后。 当然,这些话,王鏊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太子给他要了钦差的名头,让他来这西北之地,有一个要点就是甭管王越仗怎么打,所以说那边下什么令和他没有关系。 他还是想就甘肃镇本身的问题下功夫。 入府后不久,当天晚间就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是一个看起来像普通士卒模样的人。 “下官袁野,拜见钦差大人。” 王鏊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此人身材矮小,肩膀也不宽,单眼皮,眼角还有块小小的疤痕,不知是什么武器留下的。 “你是?” “下官是锦衣卫百户官,京里的信,命小人等到王鏊王大人后,即将锦衣卫在甘肃镇调查的一应结果交予王大人。” 王鏊一想,殿下果然安排得当。 当日在东宫,太子已经说了他已让锦衣卫在调查这里的情况,只不过路途实在遥远,那时候在京里是来不及知道的。 “好。你和本官说说,这甘肃镇是个什么状况。” “是。” 屋里烛火下,袁野跪着,一点一点不慌不忙的说:“甘肃镇总兵名为朱明志,此人乃江西人士,粗通文墨,但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他的父亲去世后,他袭职指挥同知,宪宗年间朝廷在北边儿打过几次大捷,朱明志累功晋升至今日的甘肃总兵。此处还有一镇守太监,宫里的人。贪墨很甚……” “你说张坋贪墨?” “不,朱明志和张坋两人都是。照理来说,张坋是监督朱明志的人。可朱明志有心围猎,手段高超,张坋心志不坚,贪图享受,多年下来两人已成一丘之貉。大人……应该也会很快遇到的。” 王鏊一愣,不禁笑了起来。 对这些东西他是相当不屑的。 “他们能有什么手段?” 袁野说道:“这种事无非也就是投其所好。爱财的献财,爱色的献色。” 说到后面这个,王鏊想着他得注意一下王守仁,那小子毕竟年轻,不知道社会的险恶,可不要一出来就沾上这些东西, 到时候他堕落了不要紧,殿下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 “他们做的事,能有证据吗?” 袁野不动声色,眼睛直直的看向前方,也不看王鏊,“大人,这里是边关重镇。朱明志手里是有兵的。有些事还是等一等王将军那边……一并行动。至于拿人,有锦衣卫在,证据可以慢慢找。但有一人大人要尽快去救。” “谁?” 袁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呈上去。 “梅可甲。一名陕西商人。”袁野继续说明了原因,“梅可甲原本是张坋的人,他做的是关内关外的货物贸易,没有关系自然走不通。可前段时间忽然给张坋抓了起来,定了罪说是梅可甲与鞑靼人的贸易中有违禁之物。但这梅可甲也不是简单人物,他竟然没有死。下官耗费了功夫,多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商人妙算在前,早就料定张坋要对他动手,所以把家财提前转移了出去。” 王鏊眉头已经开始皱起来了, 这里的争斗和宫里似乎是两种, 这里是刀光剑影,一不小心就要出人命的啊! “他现在何处?” “被张坋关起来了,下官估计一顿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不过梅可甲只要不开口,他应该就还活着。张坋还指望他的家财补亏空呢。但一个商人……究竟能不能受住下官也不确定……况且大人来到这里的今天,已经是他进去的第三天了。” 王鏊一想, 这样看来袁野说的没错,这个商人的确是关键。 他本是张坋的人,对张坋和朱明志所做的一些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可以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得切入点。 “第三天了……他人关在哪里?” 袁野到这里不说话了。 王鏊是聪明人,自顾自的也讲出了答案,“看来是不知道……” “张坋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京师里派来了王总制和您两位上差,这个关口他又关押了梅可甲,自然是隐秘之极。” 这样的话, 王鏊虽是钦差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办法。 你去让他放人,人家可以和你装傻,说人不在我这里,就算以钦差的身份强问他人在哪儿,那也不过是书生之问。 梅可甲自己长着腿,谁知道他去哪里? 你说我把他抓起来了,那是让人瞎说,有证据么? 这么一想,王鏊就觉得棘手起来,可这个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解决的,否则,京师里对他期望那么高的皇太子那边,他要怎么交差? 官场斗争啊, 没想到他人才刚刚到,事情刚刚了解各大概,就忽然之间这么急了,若是没什么好法子,他这第一个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其他的还有吗?” “回钦差大人,没有了。” “好。那你先回去。”临走前,王鏊想起来,“之后,我要怎么联系你?” “大人若有事找下官,只需吩咐人去街上的杨记买上一份羊肉汤就好了。” “好。” 王鏊送走了袁野,不过还没等他坐下来仔细看完袁野给的条陈,就又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王守仁在屋外,冲他拱手笑了笑。 “王大人,晚辈叨扰了。” “无妨。伯安有什么事吗?”王鏊侧身,好让他进来。 王守仁也不绕弯子,反正一路上他们之间相互了解的也够多了,王鏊那是正人君子,符合王守仁心中一个‘好人’的标准, 所以他挠了挠脑袋说:“要说有什么事……就是下官有办法找到那个…梅可甲。” ====== 上次上架时间是我瞎讲的。 然后去和责编说了一下,明天中午12点后上架。说了会有爆发就会有的,这不是瞎讲。 真的。骗人是小猫。 第74章 开春 王鏊惊了一番,还好隔墙有耳是王守仁在听,若是其他人,他秘密谋划的事情,岂不是让人全听了去? 以后还要注意这一条。 因而他先是脸色紧张的一抬手,示意王守仁不要说话。 然后去外面叫了自己从京城里来的下人,并严肃嘱咐,“守在外面,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这间屋子。” “是,大人!” 回过头来,王鏊这才认认真真的问了王守仁, “伯安刚刚的话,可否再与我仔细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找到梅可甲?” 王守仁自然不是故弄玄虚、胡乱卖弄之人,他也不会和王鏊开这个玩笑,说是知道就是真的知道。 “梅可甲不需要找,那个张坋知道他在哪里。” 王鏊没理解,“他是知道,可他又不会告诉我们。” 王守仁明白其中的要点,他低下了头,靠着烛火于王鏊的耳边悄声密语。 从窗外看,就像两个头的影子要靠在一起似的。 这样讲了大约两三分钟, 王鏊的眼神由平和慢慢到了震惊,最后略微沉吟一声,“这样的话……能行么?” “该我们的事,我们完成。就是要确认那位袁野袁大人那边,是否能够做到我刚刚说的那样。若是可以,此计不妨一试!”王守仁握着拳头,颇有些兴奋激昂。 说到底,他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还没中进士,自然就没当过朝廷的官。可他的心早已不甘寂寞,像是今晚这样的事情必然经历不多,又怎么能不激动呢? 王鏊起身,负手交叉在背后,绕着屋子走了几圈。 最后定了决心,“这个地方,你和我都是初来乍到,可事情又是来得这样急促,那个梅可甲一旦身死,局面必将恶化……这一招险棋也就不得不走了。” 说完他还有些异样的看了一眼王守仁, 太子殿下特意点了此人的名,要他随同前往西北。 现在看来,殿下也是慧眼识人。 王守仁看王鏊如此说便是采纳了自己的意见,继而心中一喜,还胸有成竹的说:“若是不成,晚辈甘受大人责罚!” …… …… 京师。 开春之后下了雨,气温就会上来一些。 没有过年连着下雪天那么冷了。 河岸边的一些古树有些都开始发了嫩芽,拱桥之上还会见着一些文人才子吟诗颂雅。 王芷的两位堂哥王炳和王炼在国子监也认识了些人物,原本她也不管这些。 可两位堂哥大她有七八岁之多,自小便宠爱这个四叔家的幼妹,见她到了京城整日闷在家中,也不忍心。 便选了今儿这个风和日丽的天邀她出去走走。 原本也是一些年轻人物在一起以文会友,自然是热闹些。 可王芷不同意, 在内宅后院的屋子里还说这两位,“平日哥哥们无状便算了,怎么还想起来带着妹妹抛头露面?要是给人发现,岂不是会惹来笑话?” 王炳和王炼是寻常才智的人,家中条件好,王越的‘家风’么也不值一提,所以说他们不成纨绔都算是王越的基因好,即便如此也基本干不出什么靠谱的事。 看看人家王守仁二十多岁是啥样,在西北智斗贪官, 再看看他们,自然就明白了什么叫人与人的差距。 不过这话怎么说呢,他们也是为了自家妹妹,王炳还解释说:“原本我与八弟也不会这样,可自从上次元宵和送爷爷赴任,芷儿你就天天闷在这小屋子里。这样……” 其实未出阁的女子不是不能出门,只是要减少出门的频率,碰上大事,比如节日什么的,也可以出去拜拜庙之类的,当然也要注意戴好面纱、不要与男子接触的太多。 王芷之所以拒绝,也是觉得两位堂哥所在之处,肯定是少不了很多男子。 王炼又提议,“要不坐个轿子,芷儿坐在轿子里不要出来,听听、看看应该也还不错。” “多谢两位哥哥好意,那些场合芷儿还是不去了。” 王芷心里还想说:本来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也出不了什么好诗。 “那若是太子殿下呢?”王炳故意这么问了一句,“我兄弟二人来京师也有段时间了。因而听人说起过,太子殿下在去年冬微服出宫,还去了玲珑酒楼呢。” “玲珑酒楼?”王芷心头一动。 女子房间的木门吱呀一声的打开,露出一袭白衣的妙龄美人儿。 她步伐款款,亭亭玉立,双手交叉于腹前,发丝垂顺在脸侧,美目顾盼生辉,面容一尘不染,肩窄腰细,实在是叫人看了便舍不得挪开眼睛。 “这事儿六哥是哪里听来的?” “就知道芷儿你对东宫之事感兴趣。”王炳和王炼对视一眼,露出某种成功了的笑意,他们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东宫的事在京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是芷儿你整日躲在屋里,因而从未听人说起。瞧,论对东宫的了解,芷儿还不如我们哥俩多。” 王芷也不恼,“六哥和八哥每天出门去,自然是了解的多。可你们回来又不与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好,那我们往后多与你说说外面听来的东宫趣事。” 王炼还开玩笑的说:“也就是东宫年幼,不然还以为芷儿害了相思病了呢。” “八哥莫要胡说。”王芷盯了他一眼,“这话要是传出去,轻忽了我的名节不说,万一给有心人一改,说爷爷献了孙女才有今日,那可就是祸事一桩了。” 王炳一听也觉得严重,“东宫不过八岁。八弟你太胡来了。” “我也就是说说,谁让芷儿除了东宫,便似无欲无求一样。” 王芷摇头,这两位哥哥是真不了解她的用心。 “八哥,芷儿关心东宫,是因为关心爷爷。”王芷捻着手指,温声嘱咐道:“爷爷这次起复,全是靠着太子殿下君前力争。这一点两位哥哥也清楚,可不要听有心人一说,便于人前说什么殿下的不是,最后害的反而是爷爷。” 王炳和王炼自是点头,“这不会。再说殿下本就是忠孝仁厚之主,又有什么可说的?” “那若是与爷爷政见不合的人,故意激你们呢?” 哦豁, 这两位听到这里才心头一凛,继而双双拱手,“多谢芷儿妹妹提醒。” “说到底,咱们一家原本在大名府也挺好的。可这京师里忽然冒出个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王芷一想到此处,就会想到相隔千里之遥的祖父。 王炳说:“其实近来听得许多事,我也真觉得这位东宫太子,绝非寻常人物。可惜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不然我还真会求爷爷带我去见一见,看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王炼毫不犹豫的拆穿,“六哥是想见了人前吹嘘。” “两位哥哥可不要在这里吵。”王芷提前压制了他们的冲动,自己也说道:“两位哥哥还是有机会的,只要用心读书,登上了皇榜,皇上都见得,太子见不得?可惜我便没这个机会了。” “芷儿也想见?” “自然是想的。那可是个比我还要聪明的人。” 但这就是个念头,也就在心里想想,皇太子是什么人?岂是她随便可以见的。 “等闲是没这个机会了。”王炼又开始口不择言,“我和六哥只能多去打听打听,看看殿下什么时候再微服出宫。” 提起这个,他们又想起那玲珑酒楼来。 “要不今日芷儿便去一次?”王炳想了起来,“据说,那个掌柜的还和东宫交谈了几句。” “知道两位哥哥是哄着我开心。可太子哪有随意出宫的道理?”王芷也算是感受到了两位哥哥的关心,但她还是拒绝了,转身回了屋里,只不过,她确实想见又见不到的无奈与失望只能她自己知晓了。 第75章 程敏政 “殿下是否要有所准备?”刘瑾躬身在马车前向着里面的贵人询问。 有了上一次皇太子在乾清宫力保张永的前例,他这次再安排出宫事宜,倒没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不过是觉得,再有臣子上奏会特别麻烦而已。 门帘掀开,果然露出朱厚照那张稚嫩的容颜。 他一身蓝色绸缎长衫,头发束着垂在后背,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的贵气装扮。 这马车的边上,还有四名着劲装的青年,他们都是差不多二十岁这般大的年纪,虽长相不同,但因为服装、体型都很相似,看着就如同兄弟一样。 这是东厂的人。 先前朱厚照交代过张永,特意挑选了三十名精壮的汉子多加训练,底细什么的自然是按照规矩摸清楚。他没有要求一定要是孤儿什么的,有的时候上有老小有小的,更知道努力干活儿。 “准备什么?”朱厚照在刘瑾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准备的多,偷偷摸摸仿佛是在做亏心事一样。谁要是再聒噪,就冲我来好了。” 这是一处桥边,上了桥过了河就是一片尘土飞扬,那里动工已经一个月了。 “殿下,前边儿脏。奴婢让人……” “别让了。”朱厚照抬脚前往,把他甩在身后。 不过他也没走几步,就看到张天瑞身后带个小厮一路小跑了过来。 刘瑾见了,就迎上去提醒,“张大人,这是宫外。叫公子,礼节从简。” 张天瑞最经不住吓,皇太子忽然出了宫,到他这里来,这要是给有心人知道了,可不得像参张永那样参他? 因而很着急的说:“公子,属下礼数不周,还请恕罪。且公子千金之躯,如何能来这混乱之所,若有闪失……” 这种话,朱厚照实在听得太多了。 他喝声阻止,“少讲不吉利的话。” “呃…”张天瑞被一句话憋回去,话也不敢说了。但太子出了宫来他这里确实叫他心紧着。 朱厚照见张天瑞额头上已经豆大的汗珠往下流了,就想着算了,还是不要再过桥去了,秋云的事他还记得,万一他真的磕了碰了,那张天瑞可就惨了。 人家本来就干得辛苦,自己就别添乱了。 于是他安排说:“你先去交代一下,随后到玲珑酒楼来找我。” 朱厚照又看了一眼河对岸的人声鼎沸,脑海里则想象着这里以后建成的模样。 他是心里实在关心,所以在宫里待不住,便想着出来瞧瞧。 毕竟可没有第二个李广给他这样敲银子,这事儿怎样也得办好才行。 玲珑酒楼的二楼包厢, 张天瑞没敢耽误太久,急急忙忙的就过来了,他这个性子,就为了跪还是坐都和朱厚照让了半天,最后强压着他坐在桌子对面。 “人从哪里找的?” 张天瑞老实回答:“照公子的话,都是从附近大兴等县招的穷苦人。” “来料呢?” “木材和石料都是就近购买运输,不求豪奢、不讲排场,尽量把银子花出价值来。” 毕竟这是学宫,不是皇宫。 否则一根金丝楠木就要不少银子。 朱厚照捻着花生米一边吃一边说:“具体的过程我没有管你。你这个胆子呢,我料你也不会贪银子,不过你用的那些人你要多加注意。这座学宫咱们是以实用为主,却也不能盖起来一场大雨就倒了,所以你要小心被他们蒙骗。若真有倒塌的那一天,我还是要找你。” 张天瑞感觉肩上的胆子十万斤重。这活儿不好干啊。 本来就是,哪有什么好干的活儿,如果全是太子的肩头把压力都挑了,那这个领导当得非累死不可。 “公子放心,这一点属下万万不敢。眼下刚开始,一切都是有点糟乱,公子给属下一些时间,一定建出个干净整洁的学宫。” 至于具体建成什么模样, 朱厚照懒得再去从什么建筑风格和他计较了,一来他本身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员,二来还是和当下的风格统一为好,搞出什么怪怪的东西来,反倒会惹来闲言碎语。 在他们商量建设学宫事宜的关口, 包厢外忽然传来一声男中音,话语里满是惊喜, “克勤!你何时到的京城?” “原来是叔厚。怎么这么巧,今日能在这玲珑酒楼偶遇?” 朱厚照对叔厚这个称呼是熟悉的,因为此人正是詹事府属官,司经局洗马梁储。 洗马是个官名,不是真的叫他去洗马。在东宫,这是负责掌管收藏、刊印图书、册籍的。 品级上大约是从五品。 其实詹事府有许多的官员都是翰林转任之阶,因为进士进了翰林院之后品级不高,像编修才是七品。所以怎么一步步升上来?总不能每个人都连升几级,因而就会安排他们先去詹事府,说出来那都是侍读太子的履历,也不简单。 只不过这些职务有许多是虚职,梁储这个人朱厚照不是特别熟悉,也只是知道。 “克勤是谁?”朱厚照问了一声。 没想到还是大伙儿熟人,刘瑾和张天瑞都知道,张大人低着头小声回禀,“应是程克勤程敏政大人。” 一听这个名字,太子恍然大悟。 喔,是他呀…… 就是那个卷入唐伯虎科举舞弊案的主考官。 如果说王鏊是和谢迁相类比的人物,那程敏政就是和李东阳放在一起的,而且是很小的时候就出名,见过英宗皇帝的人。 程敏政和梁储没差几岁,但程敏政成化二年就中第,梁储却是成化十四年了。 且早在弘治元年的时候,程敏政就当过王鏊现在詹事府少詹事的官职,眼下估摸着一个礼部右侍郎的职务是完全没问题的。 吏部、户部重要我们都理解。不过与现代人‘实用’的价值观不同,在儒家氛围里的明代,礼部是仅次于吏部的重要部门。 说起来,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朱厚照左右无事,便叫刘瑾和张天瑞噤声,听一听朝廷的官员究竟会说些什么。 毕竟许多概念,他也是从虚假的电视剧里得来的。 …… “克勤刚进了京,我这就要出京。你说巧,在我看来反倒是不巧呢。”这是梁储的声音。 随后程敏政问他,“出京?该不会也是近日声名大作的东宫的旨意?像杨廷和那样外放担一任知府?” “哈哈,那倒不是。”梁储解释道:“在下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去应天府,主持乡试。” 应天府乡试?朱厚照点了点头,许多人和事都在他的脑海清晰了起来。 这也是个肥缺,因为明朝讲究师徒这一关系, 应天府那种地方,乡试出来的人到会试时中进士的也多。而梁储,也算是他们的恩师了。 程敏政自然说了声‘恭喜恭喜’。 “克勤呢,此次进京似乎较早?” “确比之前提前了许多天。”程敏政心想,梁储算是东宫出来的人,问道:“我是先前就已听说,东宫近来常有惊人之语,心中便惦记着。进了京就发现果不其然,学宫都在京城里建了起来了。” 梁储应着说,“自去年东宫微服出宫后,这事儿就开始广为流传,眼下也的确开始做了。” “我到了京城就知道了,动静不小。这耗银几何?又从何处来?” 这些问题梁储都摇头,他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都不知?”程敏政有些惊讶。 梁储是实诚人,他说:“这事儿是殿下指了人去做,且没有通过内阁和各部,银子更不从户部拨。因而旁人大多不知。” “叔厚此言差矣。太子是东宫,东宫所为岂有私事之理?往后亦会对朝政有所影响,内阁和各部堂官怎么都不过问?再说银子,即便不从户部下拨,那也是出自东宫,东宫是储君所在,这难道还是某家的私产不成?” 朱厚照听到这里,忍不住脸色一变,轻轻哼了一声。 吓得刘瑾和张天瑞都不敢说话。 第76章 一问退是非 程敏政这个人的才气非常大。 他是前任南京兵部尚书之子,因为有神童之名,才十几岁的时候就被推荐到英宗皇帝面前,和他一起的便是现在的阁老李东阳。 据记载,英宗皇帝出了一句“螃蟹一身麟甲”,要他们做对, 程敏政答:凤凰遍体文章。英宗赞赏有加。 李东阳对:蜘蛛满腹经纶。 他就和童星一样,出名了一辈子。而且这也不是包装出来的,后来他中进士、当翰林,给弘治当日讲官,一切都比较顺利。 从当这个年代的文人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是成功的。 但怎么说呢, 程敏政十九岁以《尚书》中顺天府乡试第一人。二十三岁,又以一甲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功名显达,仕途通畅。 所以对作为进身之阶的程朱理学怀有深厚感情。加之年少自负,识见未深,尚不能形成个人独立的学术见解,直到后来就更是程朱理学的卫道士。 有这种思想,那么几句话一出口,自然就和朱厚照不对味。 相比于程敏政的自负,梁储没那么亮眼的经历,自然说话就要‘声音’小一些,“克勤于东宫可能还尚不了解,朝中的大人们也不是没有规劝过。不过……” “不过什么?叔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梁储靠近了讲,“就是在君前没有辩过殿下而已、” 这个原因听得程敏政眼睛大张,很是惊异, “殿下不过是一八岁的孩童,朝中诸公可都是饱学之士啊。” 包厢里的张天瑞听到这句都怕得要把耳朵给堵上。 刘瑾则是有些憋不住火气,“这个程敏政简直放肆!” “哎,小声点儿。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 万历年间的时候, 首辅高拱也曾经这样说过万历皇帝,意思那就是个十岁的孩子,治国怎么能听他的? 事实是这样没错, 但臣子这样讲话是不行的。 后来这也是高拱落马的罪证之一。 “在下倒是觉得克勤误解了。这和学识无关,殿下建了这学宫为得是为穷苦百姓谋个活路,这是正道。正道又怎么能辩得赢?” “我倒是也听说了东宫的仁厚之名,这确实也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程敏政话是这样说,脸上却是有些忧虑。 “不错,克勤既已来了京城,往后多多了解,自会知道殿下乃圣主之象。” “叔厚也是忠厚之人。”程敏政轻轻的取笑他,“你也不想想,若学宫之事真如你所说,是辩不倒的。那朝臣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可为何不经内阁?不从户部拨银呢?” “难不成叔厚相信,为了百姓之事,陛下会阻止?刘、李、谢三位阁老会阻止?周经周大人会阻止?” 一连三问的确道出了最为奇怪之处,问的梁储哑口无言,他也自愧不如,要说这脑子,到底还是程敏政这样的神童活络些。 “克勤的意思是?” 程敏政颇为自信且有些得意的说:“我可以断言,此事绝不简单。而且这不是几锭银子就能做成的事,这钱从何处来呢?来处、去处一样没搞懂,可怜你梁叔厚还觉得此事寻常?” “砰!” 端茶喝水的朱厚照重重砸了一下杯子, 他不是生气于别人聪明,看出他学宫之事的猫腻,亦或者是说他只是个孩子,这都无所谓的。他也没想过瞒过那么多聪明人。 他是气这些聪明人,非要一上来就先从不好的角度揣度,眼睛盯着他,翻来翻去的就想翻出一个错处。 仿佛发现了他的秘密,就成了大功一件。 有这么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就像个魔术师,关着门苦思冥想总算憋出了‘一招儿’,出去表演的时候还得经得住所有人眼睛的检验。 可他是大明朝的太子,这些人明明都应该帮他的。 退一万步讲,今天就告诉了他这银子是敲诈李广的,又有什么意义?能显出他程敏政什么能耐? 朱厚照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和人家李东阳一起出名,一个是阁老,一个不是了。聪明也要用对了地方才好。 另外一边,这一声响也让外间的程敏政和梁储听到了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异样的往这里看了看。 他们都想着里面应该坐着哪位同僚。 “在下程敏政,”他对着包厢遥遥拱手,“兄台若觉得刚刚在下之言有不妥之处,可出门一见,略作探讨。” 朱厚照懒得去和这个家伙浪费口舌,而且传出去后再说他一个太子和大臣当街吵了起来。这的确不成体统。 为了他可犯不上。 “张天瑞,你出去。”他指着外间,虽压着声音但还是有些火气,“你去问问他,他觉得本宫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看他敢答不敢答!” 张天瑞是有些为难的,按辈分、官职,程敏政的高度他是难以望其项背的。但太子有旨,他也不敢不遵。 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梁储和他同在詹事府为官,自然是认识他的,“文祥兄?!你怎么在这里?” “叔厚兄,别来无恙。”张天瑞又撇了一眼程敏政,微微行礼。 程敏政一看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便有些不喜他刚刚‘拍’桌子的行为,“刚才程某,说及修建学宫银子来处和去处的问题,这位张大人似乎有不同意见?” 张天瑞想着,他背后到底是有太子在,也不要就怕了这个人。被程大人骂几句无所谓,回头给太子训一顿那就不值当了。 “并非有不同意见。”张天瑞拱着手,“只是觉得不重要。下官还想斗胆问一句,程大人觉得,这银子是从何处来?” 其实程敏政心里是有答桉的。 东宫也不能变出银子。 考虑到近期的事件, 只能是李广那边,不然还能从哪边来? 只是这种没有证据的话,哪怕是他程敏政那也不敢多说。因为此事事关太子。 李广才死了多久?坟头还是新的呢! 张天瑞的这个问题,看似平平常常。 可程敏政话到嘴边就觉得很不对劲,随后颇为恼怒的哼了一声。 他本来是好好说话的,没想到对方给他挖个这么大的坑!如此阴险的一句话,岂是君子所为? 好在他程敏政哪怕自傲也还算是聪明的人物,换做旁的蠢一点儿的人,今儿一条小命就扔在这里了。 张天瑞则很无奈,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梁储有些尴尬,“克勤,文祥兄并非那种意思。” “随便。今日扫了兴便也没意思了。”程敏政也失去了和张天瑞这种不是君子的人论一论的兴趣。 道不同懒得与他为谋,所以竟拂了袖子离开了。 这样梁储也跟着告辞。 搞得张天瑞一脸懵的出去问了这句,又一脸懵得回来复命。 “公子……这,他们都走了。属下还以为会和程大人争上一番。” “你看他倒是敢!”朱厚照有些不屑,屁话那么多,一个问题也一样噎得他不行。 只有刘瑾笑意盈盈,还是尽量捡着好话哄着说,“公子今日也算一问退是非了,奴婢佩服。” 这的确也不是虚话,毕竟跟了这么久了,不佩服都不行。 第77章 献人 “公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不要为了那样的人坏了心情。”刘瑾安慰着说。 “坏不了。”朱厚照挥了挥手,对张天瑞说:“你去做你的事。不必一直在跟前侯着了。” “是。”张天瑞老老实实地模样,看着也好玩。 这样的人呐,虽然是不够精明,你跟他说半天憋不出个响屁,但有时候也会觉得这样的也简单,反正你说什么,他就干什么,给不了你惊艳,却也不会给你惊吓。 “对了,” 朱厚照在他要出门的关口,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也是进士出身,回去替这个学宫想个名字。另外,今天这个程敏政的话你也听到了。为了修这所学宫,朝中免不得还要一番争斗。你这个人呢,畏手畏脚,所以我要给你壮个胆儿。” 他指了指自己,声音提高了几度,“你是替我干活,我是太子。你怕个什么劲儿?大胆的去做,这天谁也翻不了!奉我的命办差,只要你办好了,其他都不用怕!万事有我!” 这话太提气了,听得张天瑞从头到脚的舒坦,他马上转身跪下,“属下记公子教诲!公子英明!” 说完喜滋滋的离开了。 搞得朱厚照都忍不住一乐,这老实的人倒也好玩。 世间百样人啊。 过了一会儿, 张永从外面进来。 “公子可还记得,上次来玲珑酒楼撞见的那位见义勇为的壮士?” 朱厚照不用想,他当时和吴宽争了半天女子的名节,就是有纨绔当街调戏女子,所以当然也不会忘记当时那个背着棍子的青年。 但他是太子,一个精壮的青年还不好找?所以也就无所谓。 没想到今天张永来提起。 “怎么了?” “当日,殿下令奴婢胖揍了那个浑人,奴婢与这位壮士也算是并肩作战。后来,奴婢也知道殿下喜欢这样的人才,便一直等着,给殿下引荐。” 边上刘瑾听了目光一闪,这事儿得症结在于,他不知道! 投其所好,本是他的看家本领。 那些个棍棒刀枪、哄着孩子玩的物件前段时间刚扔完。殿下的喜好他其实慢慢也掌握了些,要说殿下最大的喜好,还是精干的臣子,忠心的家奴。 但这种人并不好找,没想到今日一出宫,倒叫张永拔得头筹了。 刘瑾余光偷瞄了一眼太子,发现太子虽未露喜色,但显然也没有多么抗拒。 “喔?听你的意思,是个身怀绝技的?” 张永回说:“倒也算不上绝技,不过一根棍子使得出神入化,奴婢自愧不如。” “带过来,我见见。” 张永心喜,这事儿他筹谋了许久,这个人也给他藏了许久,今儿就是看看成效的时候。 有太子一句话, 上次那个人果然出现,他身高八尺,很是魁梧,头上戴了网巾固定发型,显得很是干练,长得有点北人的特点,面宽脸平,侧看还有些刚毅。 “小人吴俊川,叩见公子!” “不是说擅长使棍子吗?棍子呢?” 这大汉抬头但眼睛平的,回禀说:“面见公子,兵器怎敢随身?” 嚯,倒是会说话。 “看着像是个练武的,是军籍?” 这来历自是要说清楚的。 “公子慧眼,小人确是军籍。家中曾祖世袭的义州卫千户,到了小人祖父时由于排行老四,失去了世袭的机会。后来家父科举读书,中了秀才。因此小人也算是沾了祖辈的光,粗通文武。” “这么说你不是京城人士,上次来这里是干什么?” “禀公子,因小人识的字,所以受了当地一商户所托,到京中替人送信。” “嗯。上次见义勇为,便知你心性不坏。如今又有张永举荐你……” “张永,” “属下在。” “就让他领份护卫学宫的差事。” 太子的这个说法,叫张永和吴俊川都是一愣,他们也没预料到会是这样打发。至少给个‘编制’什么的,护卫学宫是什么?学宫可不属于朝廷六部九卿任何一个。 但既然这个话出来了,他们也只能应着,叩头谢恩。 朱厚照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理由, 第一,武将这种东西,最讲究信任。吴俊川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错,但也不能今天就给他弄个什么太子亲卫这样的职责。这是纯粹的开玩笑了。 第二,驭人之术,赏罚分明谁都知道。但这其中,其实还有个恩赏要有度。吴俊川寸功未立,凭什么给他重要职位?如果非要这样给了,他也不会珍惜,因为他没付出什么。 第三,就是有些心计在其中了:他不能让张永对吴俊川的恩太大了。 今天他张永一顿操作,吴俊川从此青云直上,那他以后是感谢张永呢?还是感谢咱这个太子呢? 历朝历代都有大将因为缺乏这个政治敏感性而被皇帝猜疑。就是他们会代皇帝施恩、赏赐。你这样一搞,搞得下面的人都感激你,皇帝是谁?好多人见都没见过。 碰上一些个人魅力强的将军,到最后就是下面那些人非他使唤不动,那皇帝不杀你杀谁? 现在从朱厚照的角度,他就要‘拆招’, 用人这种事,急什么?他就给这个人很一般的职位,以后看你自己。 你自己立了功,我就升你,那你感谢自己,当然场面上肯定是感谢太子厚恩。 你要是熬了十年还是那个熊样,大明朝又不缺你这一个。 总之,张永并不能真正改变你的命运。能改变的,只有你自己,而能决定你命运的,则是他朱厚照。 当然,这样也有一个缺陷,就是容易凉了人心。 所以朱厚照笑容满面的说:“见义勇为非得有大勇气的人不可为,张永今天这事办的好。吴俊川……我记住了。” 有最后这四个字,张、吴二人总算是没有全部的失望。 “属下谢过公子!” 接着他又对身旁的两位公公讲,“我看史书,有许多的奸臣会动脑筋献美人。张永这个心思动得不错,知道我喜欢什么。也看得出,我在你们心中不是昏聩之人。” 刘瑾赶忙陪着笑说:“公子哪里的话,在属下们心中,公子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人物,可是英明神武呢。” “就你会说。什么时候你也给我举荐一个像样的人来。这样下去,你用的那些人,再看看张永用的,差距可就出来了。” 刘瑾回话,“公子教训的是。奴婢以后一定多多用心。” 不知为什么张永忽然觉得有些如芒在背,他可不想给刘瑾盯上。 倒是吴俊川心里一直忍不住激动,主要他没见过这么上层的人,这是完全可以决定他前途的人,现在言语里都是夸赞他的意思,如何能不激动? 却是在此时刻, 玲珑酒楼忽然嘈杂了起来,刘瑾出去瞧了一眼回来禀告,“公子,像是数名学子来此相聚。” 第78章 懊悔 朱厚照抿了一口茶,“这酒楼倒成了热闹之处,官员来,学子也来。” “那还不是托了公子的洪福?”刘瑾拍着马屁说,“前次因为公子来此稍坐。那掌柜的倒是很会谋利,把公子坐的那个位置封了,只让看,不让坐,说是有龙气沾染。这之后,来的人也就变得多了起来。” 朱厚照就怔怔看着前方,听了也没什么回话。 二楼靠着窗,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他当时坐的是中间一个。 现在又坐了包厢,这样下去,他要再多来几次,这家玲珑酒楼二楼往后就不用接客了。 这个时候,外间陆陆续续的上来了人,一群人,蓝杉的有,青衫的有,高矮胖瘦也都齐聚,相互之间称兄道弟,倒是有几分嘈杂。 “公子,要不要让属下去叫他们安静些?” 刘瑾听得刺耳,这便罢了,他还担心这些心比天高的学子们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老话讲,怕啥来啥。 正当他心里这么担心的时候, 外间传来声音, “……这是东宫太子巡幸之处,据说也是由此,东宫才体察天下百姓缺医少药之苦,近日京城中动工的医学宫,就是为此而设。” “……太子,仁厚之主也。” “可历代文人墨客、如宋之范仲淹都是以儒学为宗,积极兴学,改革时弊。在下去看了那学宫,动静颇大,规模不小,如此耗费应也繁巨,若是能够办书院、兴教化,我大明朝多些国家栋梁,这怎么也比几个大夫要更好些。” 听到这话的朱厚照轻轻笑了笑,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角度。 但在场的人都是儒学学子,如果真是这样自然对他们有益,而且他们相信儒学,自然也相信照这样办,于朝廷更加有利。 “卫峰兄倒是高见,若真有此番见解,不如向朝廷上疏一封?” 朱厚照不熟悉这个声音,其实即便见了也不认识这个人。 但实际上,这就是王越的排行老六的孙子,王炳。 他这话一出,有许多人就会发笑。 卫峰功名都没有一个,布衣之身,怎么去上疏? 所以看起来是鼓励,实则是讽刺。 那卫峰果然有些羞恼,“待我高中之日,自然是向朝廷上疏!不必王兄提醒!倒是王兄,到底大家风范,识得风向,这话风也是往东边吹的!” “你!”王炳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聪明人物,但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你休要以口舌之利污蔑于我!” “谁污蔑你了?”那人说得振振有词,“李广虽死,恨其党羽犹在,朝廷的奸臣亦不可尽除!” 这是在暗指王越了。 朱厚照则皱起眉头,看来这些人‘君子小人’、‘门户之见’的观念不仅入了心,还入了脑。想来也是,一封上谕哪里有改变人心的力量。 这让他听了心烦。不过走之前有几句话要说。 “去叫掌柜的上来。” 刘瑾没二话,乖的很。 玲珑酒楼的掌柜的,脑门直冒冷汗,颠儿颠儿的就跑了上来。今天上面的情况他听得都吓死了,但他也不敢插嘴啊。 到了包厢里,啥也没做就是给朱厚照磕起了头, “那个座,是怎么回事?”朱厚照指了指外边儿。 掌柜的回说:“贵人息怒。小人眼见贵人绝非寻常人物,心中想着既是贵人坐了的,又岂能随意让人乱坐?因而便设了正座在此。” “那你这包厢是不是以后也不能让人进了?又或者这酒楼都该不让人进了。” “……若贵人有此意,小人也一定勉励……勉励做……” “勉励什么。还是撤了,否则我以后去过的地方、坐过的椅子,旁人再也不能用,这要是多了,就该有民怨了。” “贵人不必多虑,只是一个座位、包厢,惹不来什么民怨。” 这时候还拍什么马屁,话都听不懂的。 今日尽是扫兴的事, 朱厚照兴致再大也快被消耗完了,于是抿了一口茶便起身离开, 他这么一动身,外间的人傻了眼,包厢里走出这么一个小公子,心里都在猜测……却又不敢相信,于是全都呆愣愣的僵在原地。 就看被几个大汉围着的朱厚照,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贵人慢走。贵人慢走!” 掌柜的这次伺候的不如上次好,心里头懊悔得要死。 刘瑾走慢了几步,在最后下楼梯时说出了刚刚太子交代他的话,“京师只有一个御座是旁人坐不得的。如今既已有了御座,又岂可再设正座?” 这话言尽于此,他们或各有表情。朱厚照就不管了,程敏政他会有些怒火,但这些人实在不够格,大概就是笑笑拉倒。 哪怕去打他们两个巴掌,都还算给他们面子。 倒是掌柜的心中如五雷轰响!最后那句提醒简直吓得他失了魂! 而王炳和王炼则一路小跑回了家, “妹妹!你今日要悔死了!”两兄弟到自家内院的时候气喘嘘嘘,“妹妹可知我们今日在玲珑书院碰上了谁?” 小姑娘心头勐跳,“看两位哥哥的意思,该不会是……?!” 王炳和王炼勐点头,而王止自然是有一番难掩的懊悔。 之后两兄弟还将在那边的见闻详细说来, “既已设了御座,又岂可再设正座?“王止捻着话头揣摩,随后忍不住叫好,“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还真是剔透极了。” “可这话,是他身边的侍从说的。”王炼挠着头讲。 “那是懒得和你们讲。”王止摇着头,有些无奈,“你们当中,谁能当得起要他开个口?” 那个当得起的人, 这会儿已进了吴宽的府第。 程敏政之前于学宫了解不多,还的确以为只是医学宫而已。没想到听吴宽一说后续可能还有什么军学宫和农学宫,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既然如此,怎么能由着殿下的心思来呢?!”尤其他想到已经动工开始了,则更加有些懊悔的说:“早知如此,我该早些进京的。故意不经过内阁和各部,这是暗度陈仓之计啊。” 吴宽心说,你到底当自己几斤几两,“克勤,非我不信你之才,可东宫早已不是之前的东宫了。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要东宫御殿朝贺,且三日后就是出阁讲学之日,克勤自可用自己的双眼先看一番。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这可是吴宽老爷子,血泪教训得来的建议。 第79章 文官的妙计 吴俊川这个人的身份恰合了朱厚照想要做军学宫的想法。 朱元章定的制度,军籍是要世袭的。这其实不太合理,父亲打仗的本事和儿子可没什么关系。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并不需要多500年的视野才能看清。 可封建王朝的帝王最在意的是稳定,所以给所有人一个身份并用各种思想学说来束缚你,让你认命,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可以尽量维持统治的方法。 因为开国之君是明白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后世之君没那么大能耐?只不过家天下的前提下要实现千秋万代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显得历朝历代的各种制度努力都有些荒唐。 这些先不提。 在眼下军籍世袭的制度之中,朱厚照的确有想法要把一些军官的子弟放到军学宫中统一培训。虽然这对农民子弟里想要当将军的人不公平,但绝对公平他也做不到,他又不是神,能在自己当皇帝的几十年里,让这个国家海晏河清、四方臣服就已经是偷天之功了。 学宫的意义还在于,这些人朱厚照都可以想办法把他们变成东宫这辆战车上的既得利益群体,去抗衡旧有的利益群体。 新利益群体的力量如果不够强大,就很容易人亡政息。只要核心人物一挂,基本上出不了头七,就会有人跳出来扛旗反对。 刚刚入京的程敏政是威望很重的人,因而和吴宽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个话也就敢说,又能怎样?大家挂的都是礼部右侍郎的职。 甚至直接问:“既知道东宫有此暗度陈仓之计,为何满朝大臣到现在还未有任何反应?” 吴宽沉着脸,他眼袋已经很重了,感觉像鼓起个水泡似的,一张犯愁的脸老是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程大人,”说话的人是吴宽的学生,左佥都御史钱桂,他不敢反驳的太狠,但程敏政的责怪实在没道理,就满是委屈的说,“当初太子只是嘴巴上说说,又没有真正去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总不至于因为东宫的几句话便揪着不放,这哪里还有人臣之礼?而且太子说出来的名头还是为了穷苦百姓,这要怎么反应?” 最深刻的反对永远是当嘴上的东西开始落地、自己的利益正儿八经受损的时候,否则谁也逃脱不了温水煮青蛙。 现在也不到那个时候。 “只不过确实……当初谁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程敏政哼了一声,“不通过内阁和各部当然就快了。在有这个迹象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事儿不简单。” 现在先不说真金白银花出去在京城里大张旗鼓的大肆营造, 太子还有心让中了第的进士也去培训。这岂不是暗含了‘圣学无用’的思想? “东宫……做事向来是多番筹谋,”吴宽现在是完全信了这点的,“现在回过头来看,不交阁部议处是先前就打算好的,用出为贫穷百姓之名当然也非无心之举。” 看来东宫是很了解他们这些人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再有一点,吴宽没敢说,就是李广之事应当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因为不交阁部议处,就没有银子。 那银子怎么办? 几个月后的现在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大大的局啊。 唯一有缝隙的地方,就是王鏊想当他吴宽和太子的和事老,更打算说服他吴宽共同办好学宫之事。 这就让他知道,除了医学宫之外,东宫还有设立兵、农、为官学等打算。 真正的步步为营。 现在人家自己有了人、有了钱,他们又当如何? “克勤打算如何做?” 程敏政虽是傲慢之人,但从来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他略作沉吟,说:“既然殿下想建,那便让他建。医学需要场所,儒学也需要场所,咱们可以向陛下谏言,在这学宫增设儒学这一科,讲述圣人之道、传播圣人之学,兴教化、聚人心,这总没有反对的道理?” 吴宽和钱桂都眼睛一亮, “这招借尔东风、釜底抽薪之法,倒是很妙!” 以往他们都只是想要去说服太子,可几次三番都不行,现在就坡下驴就不一样了。 钱桂忍不住赞道:“此乃一石二鸟之计,到时候不仅为官学等可止,还可出一个国子监第二。” “吴大人觉得如何?”程敏政看他似乎是有些心动,但好像还有什么忧虑。 其实也不是忧虑, 吴宽是在想太子有什么应对之法…… 因为,他总有。 “克勤之计确实甚妙。不过……万一太子应对得当呢?”吴老头提醒。 “应对得当?老师指的是反对?”钱桂自己也想了想,“咱们建议设立书院、教化百姓,这哪里还有不答应的余地?” 教化百姓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现在作为储君,怎么能坚决反对呢? 可吴宽是心理有了阴影,所以未及成、先虑败。 哪怕仔细一想,钱桂的话也有些道理,但他还是不会觉得这个所谓的一石二鸟会这么容易就达到的。 “一切,等克勤见过了东宫再说。” 说起来,当初仅仅为了东宫何时出阁讲学,臣子们还和弘治皇帝斗了好多轮的法, 没想到这一次开了春之后,是一切顺利,礼部所做的所有准备、上奏的所有条陈,弘治皇帝至少接招,且再没有提过因为某原因要推迟这种要求。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位阁臣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文华殿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就等着吉日到来。 第二日一早,朱厚照早早的便起身了。明朝皇太子读书有出阁讲学仪注,是专门为第一次搞得特殊仪式,规模还是比较大的,尤其皇帝还宠爱皇太子。 在人员上,除了真正给太子讲课的老师,锦衣卫、鸿胪寺这些负责仪式、礼节的官员也都会到场,司礼监等衙门的宦官就更不必说了,哪怕就是把书展开这么个动作,都得派个人在那儿。 当朱厚照望着鱼肚白的天空,乘轿到文华殿的时候,各官都已经先他抵达,排列两行,相向而立。 刘瑾搀着朱厚照走上文华殿正当中的座位时,宫里的太监才喊一声,“各官员入殿进讲!” 第80章 吴宽的劫 随着内侍一声声传唱,文华殿殿门大开,各官徐徐北行,由两门进殿。 进了殿就会发现,殿中设一四爪龙屏,正面朝南。屏前就是朱厚照坐的地方,他人正看着一帮官员低着头有序走进。 在他两侧,各立一只镀金铜鹤,东西相向,鹤口里衔着蜡烛般粗细的龙涎香,为外邦所贡。在太子进殿之前,这香已经燃了半个时辰,现在是轻烟鸟鸟,芬芳阵阵。 在朱厚照的前方设有书桉,再前方两侧各有讲桉。 司礼监的官员会将要用的书籍先期放好,按规矩,“四书”置东侧,经史子集置西侧。讲官撰写好的讲章,也是放在里面的。 这不是说官员偷懒,先写好,照着读。 而是朝廷有规定,给皇太子讲什么东西先要定好,送呈皇帝和内阁预览。否则谁知道你们会给太子讲什么东西? 为了预防这一点,东宫在讲读毕,召见官员的时候,要么一起召见,要么都不召见。不允许‘独对’,这就是杨廷和最早所犯的忌讳。 独对容易有‘幸臣’,哪怕你不教太子一些歪门邪道,那也不行。因为太子如果常召某一个人,那就说明太子偏爱他,这以后就是他说的话太子才肯听,万一这是个奸臣呢? 除了这些以外,锦衣卫也会有‘仪仗’人员,他们也分两排站立,代表的是皇家的气派。 鸿胪寺的官员要负责讲学过程,比如鸣赞官会喊: 起桉! 进讲! 展书! 实际上的过程看着自然威严, 但在朱厚照眼中则不免复杂,而且读个书大几十号人搁这看着,好在他也知道这是头一天,之后的‘每日讲读常仪’,会简化很多。 在他的配合下,在太监的主持下,文华殿的一切进展顺利, 也因为是头一天,所以像刘健、李东阳、谢迁这样的阁老重臣都会来,程敏政也混过东宫侍读太子的名头,所以他也在。 事实上,朝中喊得出名字的鸿儒大儒他们基本都可以算作朱厚照的老师,所以今儿个是真的齐聚一堂。 肯定算是大喜事, 毕竟这帮文臣为了这事从弘治七年就开始上疏了,现在终于真正到了这一刻。 不管之前如何,众人心中东宫毕竟是孝顺仁厚之主,眼下正式出阁讲学……自是大幸! 礼节完毕时,刘健马上出列, “臣刘健讲《大学》首章!” 虽然这个朱厚照已经学过了,但真正做学问人的态度是打好基础,之前学的不正式、不成体系,现在自然要从头来。而且不从头来,那定从哪里开始合适呢? 至于这大臣们讲课,首先是要认字、其次要解释字义,最后要讲解内容。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这里的‘大学’是与‘小学’相对,‘道’的意思是道理、规律……到了‘在亲民’这里,宋朝有大儒说这个‘亲’字写错了,当为‘新’字,民指天下百姓。若用‘亲’字,便是亲近天下之人。改为‘新’字,便是使天下之人自新。” 朱厚照可不想后世人一看史书,读到一则这个皇帝连《大学》都不懂的野史。所以听得也是认真的,反正左右也无事, 而听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插话,“依本宫所见,这个亲字也很好,亲民嘛。有什么不对?” 他这话一出, 好些个人都抬起了头看他。 刘健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太子竟然会忽然插话,想了想解释道:“回殿下,从上一句看,人虽然可以明其明德,但也会为‘浊气’所染,物欲所弊,因而需要明德的过程,也因此。新民用在此处,上下意思更为顺畅。” “这里不好。君主的大道,总归是要亲民。不过刘先生,你继续……” 朱厚照不是那种咬文嚼字的人,你们爱咋解释咋解释。 只不过他这个五百年后的灵魂,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杠它一下。 这之后一直讲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三句讲得是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句之后,刘健结束,“殿下,臣讲《大学》毕。” “好,先生辛苦了。” 这样,他退回原处,李东阳上前。 “臣李东阳进讲《论语》。” “好。” …… “臣谢迁进讲《中庸》。” “好。” …… “臣吴宽进讲《尚书》。”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嘴角弯了起来笑眯了眼,呀,这是老熟人了呀。 “好。本宫,听吴先生讲!” 吴宽眉头忍不住一跳, 那日他和刘健在御前和皇太子争了几句,说起来也是不止一次惹得太子不高兴了。但最后临走时,太子反而笑意盈盈的和他说话。当时他就觉得,似乎不妙。 现在怎么到我又兴奋了起来…… 这让吴大人预感不很好。 其实《尚书》读起来更加拗口,要讲解的通俗也比较麻烦。但太子是第一次读书,依例是讲经不讲史,所以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就这样讲下去…… 在解释‘一戎衣天下大定’时,他说:武王伐纣,目的在于救万民于水火,故万民拥戴,一披兵甲,不待血刃,天下已然大定了。 话一说话,就听见朱厚照叫了他一声,“吴先生。” 除了最初的刘健那里,这是太子首次出声, “臣在。”吴宽抬手,也停了讲。 “刚刚刘先生讲,修身便能治国,治国便能平天下。这个武王应该是修身止于至善了。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他披甲,天下才能大定呢?照理说不应是他修了身,天下就大定吗?何需披甲?” 吴宽:“……” 这个时候,程敏政也抬起头望前看了一眼,他原来还在想,东宫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叫大名鼎鼎的匏庵先生(吴宽号)也这样谨慎小心,甚至重视得过了头, 现在一看,这问题可真是够刁钻, 那么多的人,那么重要的场合,那么难回答的问题,万一吴宽‘失了手’,那可真是丢人丢大了。 吴宽不知道皇太子会在哪里刁难他,但他知道可能会有这一茬,所以心理准备是有的, 强行安抚住越发加快的心跳,稍加思索解释说:“回禀殿下。一人修身会化及一家之人,一家之人修身,会化及一国之人,一国之人修身会化及天下之人。如此,天下人都肯修身,自然天下大定。但天下也有那不肯修身之人,只能兵戎相见。可最后为何武王赢了,而不是纣王赢了,便是因为武王修身止于至善,若修身不至于至善,天下便不可安定,即便纣王赢了这一次,最终也还是要输的。这其中道理十分深邃,须慢慢体会。臣这样解释,不知殿下明白了没有?” 朱厚照说道:“那么就是说仅仅修身还是不够的,像是鞑靼人,咱们这一屋子的人修身到至善,他还是要打我们。若是兵戎相见的时候打不赢,咱们活都活不了,还去哪里修身呢?” “殿下所言也不无道理,因而朝中有远见的大臣也会上疏谏言要整修边防,以备来犯之敌。” 朱厚照点点头,“嗯,吴先生说的对。仅仅修身确实是不够的。照吴先生的意思,看来本宫往后所学也要加上一些兵法军事才行。” 这话说得吴宽心头大惊,开什么玩笑呢!太子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改?你还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我说的有道理所以才改!这不是要命吗! 再说了,这帮文人哪怕让改,也断然不会加上兵法军事!以后学成一武皇帝,动不动就要御驾亲征那还不把人给折腾死了? “殿下不可!”吴宽哀嚎呼叫,直接退后两步跪了下来。 第81章 凌厉的太子 “怎么不可?”朱厚照接上追问。 吴宽现在说话是会很小心了,所以心里头的压力也极大。 尤其今日是东宫出阁讲学的首日,场合更加不一般。 “古人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殿下初次出阁读书,理应以圣人之学为要,慈悲济世、仁厚爱民。若轻言战端,则百姓祸于战乱,国家亦会衰败危亡!因而殿下旨意,臣万不敢接!” 朱厚照抬了眼,向排列两边的大臣问去,“你们呢?你们也认为本宫不该学习兵法军事?不该学习战阵列兵?” “启禀殿下!”看了半天的程敏政忍不住了,他跳出来回答说:“臣亦认同吴大人所言,殿下如今尚年幼,正式启蒙读书之时。况且,自古皆是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我大明朝已历七帝,传承百年,殿下更应该学的是如何治天下!” “且,臣有一言欲进谏殿下,” 朱厚照心中对这个人的行为早就有预料了,他也不慌,道:“你说。” “臣以为,殿下天资聪颖,实属罕见。不过古来圣贤之书,大道自在其中。殿下初学,哪怕粗懂一句,也通不了全文,即使学得一理,也无法融会贯通。但殿下轻浮行事,诘问大臣,以刁钻之话术堵塞群臣之众口。” 说到这里,很多人都已经有些震惊了。到底还是要程敏政啊。 “……臣子们若是惹了殿下不快,撤职贬黜都是上恩,可殿下您安定不了心神,难以领会圣人之学,这才是真正的坏事啊!” 神童不愧神童。 朱厚照一眼扫过去,底下一群老头有许多都暗中点头,看起来像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再看程敏政,他直着腰,拱着手,端得一副不畏死的忠臣模样! 这一军确实将得漂亮,直接给太子架在这里了。 朱厚照则笑了笑,“程先生,” “微臣在。” “我们之前见过吗?” “没有。”程敏政老实回答。 “老师教授学生,学生不能提出问题吗?” 连续追问,程敏政气势再弱一分,“自然可以提问题。” 朱厚照继续笑意盈盈,“那吴先生刚刚的谏言,我是继续请教了各位先生的意见,还是就不答应他了?” 额……吴宽进了言,太子是没有就此否决的。 程敏政脸色已经开始不对,但就刚刚发生的事,他只能如实回话。 “殿下,是在继续请教各位大人的意见。” “啪!”朱厚照重重的拍了下桌子,“那本宫还在请教意见,你怎么张嘴就来,说我在诘问大臣?!” 皇太子发怒, 文华殿一众官员、宦官全都跪了下来。 “殿下息怒。” 程敏政则是一口浊气憋在胸口! 朱厚照故意落他的面子,就是要激他! 这话暗含了两个陷阱。 其一,眼下在这文华殿只是请教一个问题,而且还在继续虚心求教,更没有一意孤行要做某事。这哪里是诘问了? 既然不是,那就是说你考虑到往日太子和大臣的争斗,因那些说太子诘问大臣, 可那些事发生在深宫,你程敏政又不在场,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告诉你的? 说!有能耐你就说出口!是谁把自己和皇帝的奏对拿出来和人讲了! 这可是个忌讳,皇帝和你在宫里的说的话,你怎么能到处乱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这道理,满殿之人都懂,遑论程敏政? 其二,既然你在背后说了,今日又在文华殿这样表达了对太子的不满,那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在背后议论太子的不是? 这可不行,当面谏言和背后议论绝不是一个性质。背后说普通人坏话都会为人不耻,更何况你们偷偷在一起议论太子? 这要是皇上,罪名就是毁谤朕躬! 而且只要一认,还要请你交代谁和你说的!这是同党!都跑不掉! 这就是程敏政憋着难受的缘由,他不能说,说了还连累吴宽。 关键时刻,是很看一个人的急智的,有太多人都有这个经验,就是一个问题如果心里不紧张、给时间思考是可以回答的很好的,但有压力、又要马上作答则非常有考验。 程敏政也算是聪明的,他想到了皇太子话里的漏洞,就是那次因为王越而发的上谕。 所以他说:“微臣是看了陛下为国用人的上谕,进而有所得知。” 这话的意思是,上谕上记录了当日君臣的对话。 朱厚照马上就跟他翻脸,严厉质问道:“那你说本宫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这话也是写在上谕之中的嘛?!” 程敏政心头轰然一声响,已然全是震惊! 殿里的人心里和明镜一样,他们肯定知道程敏政就是在背后和什么人讨论过了,否则刚入京城,如何能说出今日这样的谏言? 只不过程敏政也聪明,没有跳入太子挖得大坑而已。 然而,事情到此又有反转,就是太子说的‘八岁孩童’那句话,这时候大臣们听到的话外之意是:程敏政背后不仅说了太子的坏话,而且太子知道。 这就没救了,帮都帮不了。 程敏政则已经乱了心,他是极高傲之人,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太子噼头盖脸的勐批。还和‘背后说人坏话’这样不道德的事沾上了关系。 所以说,压力已经飙升了。 然而他思考的时间一长,刘瑾不干了, “程大人,这是文华殿,您跟前儿的是太子殿下。先前言语之中已对殿下有所不敬,如今殿下问话还不马上回禀?” 对,就是不敬。 这一节怎么也逃不过的。 因而程敏政只能跪下,“臣失态,请殿下恕罪。” 嚯,嘴不硬了。 朱厚照杀人诛心的说:“恕罪,当然恕罪,怎么敢不恕罪?!今日是本宫出阁讲学第一天,这么隆重的场合,多问了几个问题就被你程先生冠以‘诘问大臣’的恶名。眼下要是治了你的罪,岂不是真惹了你程先生?往后不定还有多少恶名呢!” 程敏政忽然想到了吴宽的提醒、吴宽的犹疑…… 这个东宫太子,真是太凌厉了些! “殿下诛心之语,是叫臣万死难安了!” “本宫不叫你死,本宫只期待你待人宽厚些,你这才入京才几天?就给本宫来了个‘不过八岁孩童’和‘诘问大臣’两句评语。堂堂大儒讲话何必那么刻薄?” 吴宽心里一叹,殿下大抵是知道了程敏政的来意不善,这是已经在封他的口了。 有了今日文华殿这一遭,往后程敏政如何再与皇太子争辩?不管你怎么讲,只要你讲上一句,自然就会有人说你心胸狭隘, 你看,太子说你刻薄,你还真刻薄! 而程敏政已经心头巨裂,待人不宽厚、讲话刻薄……这……这怎么能用在他的头上?!他就是没想过,他在道德制高点给旁人安插罪名时是不是过分。 第82章 妙计 文华殿哪怕勾心斗角,但至少能感受到春暖的和风煦煦。 而在西北,一切则更显得刀光剑影。 “这么说,梅可甲这个商人,倒是关键?”王越听王鏊把事情和他讲述一遍之后问。 “不错。而且必须尽快找到他。他最了解张坋干的那些事。” 老将军背着手绕了两圈,“可照王守仁之计,直接向他说出你在找梅可甲,这会不会有点冒险?这样之后,你的意图他就清清楚楚了。” “此计确是很奇,不过我觉得可以一试。” …… “那老夫就来写请帖。” …… …… 甘肃镇守太监张坋、总兵朱明志在今日一同接到了王越这个总制官的宴请。 这顿饭,不管人家是设的鸿门宴,还是准备与他俩交好,都得去吃。 更何况,他们自己也想去, 按理说,王越刚刚从京里过来,如果说钦差,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钦差。可为啥还要再派一个王鏊? 这是不是和胡贵闵被查有关,他们不得而知。 所以他们也在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机会去打听一下。 入总制官府之前, 朱明志拉着张坋说:“张公公,昨晚有个锦衣卫去了那钦差的房。你可知道?” 张坋脸色认真,“此话当真?!” “这个时候,我还骗你?” 锦衣卫是皇上亲军,能指挥得动的只有皇上,当然了,现在多个太子也有可能。 “胡贵闵关进了昭狱之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现在钦差来了,锦衣卫也来了……这个时候,如此隆重的邀请我们,我们还不得不来。” 话说到这里,自然是言外之意。 “他们今晚必有行动,这是调虎离山!” 不是张坋的反应快,主要是太像了。 “咱们都留意点。尤其……梅可甲这人,”朱明志说这名字都小声了许多,“锦衣卫可能已经禀报了。” “禀报了只要找不到,他们又能拿咱家如何?” 朱明志理了理身前的衣服,“总归是个隐患。这人张公公要想办法,嘴巴再硬,也要用铁棍撬开。” 讲完了这几句,两人便入了府。 这个饭局的规格搞得很大,弯弯绕绕了好久才找到了府中的隐秘之所,推开门就好酒好菜上满了一桌。 …… …… 啪! 房门一关,除了他们四位,其他人都不能靠近。 朱明志先拱手客气,“大人盛情,下官惭愧。不知今日大人邀我和张公公来此处有何吩咐?王大人和钦差大人尽管开口,下官拼了这条老命也把事儿做成。” 朱总兵也是场面话。 每个人都有一个角色。 你的上司这样款待你,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任务。所以他讲这话也是演好自己这个角色。 王越和王鏊对视了一眼, 就这一眼,马上就被张坋和朱明志捕捉在眼中! 有情况! “额……”王越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启齿,最后呢,又说出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本官受了皇上和殿下的重托,要守好西北,击退鞑靼。可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上了七十的老头儿,要打赢这么一个大敌,若没有朱总兵和张公公的助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今日这顿宴请,有些唐突,但却不得不宴请……” 王越突突突的说下去,尽是场面话,一句真实的意图都没有, 虽然好听, 但听得朱明志和张坋越发的奇怪, 这……这是不是在拖延时间啊? 张坋心里一紧,看来这些人真是带着任务而来,如今既然用出了调虎离山之计,估摸着正如朱明志所说,已经在寻找梅可甲了。 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朱明志还偷摸的看了眼张坋,如果有加密通话,他都想问一句:那人你藏得确实万无一失吗? “喝酒!”王越这个老将豪迈的很, “我也敬上。”王鏊也跟着起哄,“我们虽是萍水相逢,但同朝为官,共事一主,也是有缘。” 有个屁缘,大明朝那么多官员,岂不是个个有缘? 张坋心中滴咕的劲儿更大了:还要开始灌酒,这两人看似配合无间,但痕迹太重,简直就是明说今晚会有行动! 但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张公公心中瞧明白了这背后的招数,以他的经验,自然是有应对之法, “将军,钦差大人。这酒不该是两位敬我们,应是我们敬两位。” 喝酒这种招,太好办了,一会儿装个醉就行。 觥筹交错之间,三人刷刷刷的几杯酒下肚, 之后,王鏊说:“朱总兵,张公公。王越王将军到这西北之地,想必两位都不诧异。可本官为何来此,你二人是否知晓?“ 正戏来了。 “请,钦差大人赐教!”朱明志眯了眯眼睛回话。 在他旁边,张坋也提了几分心神。 王鏊视线扫了两人,轻飘飘的说:“自然是甘肃镇,一个总兵,一个镇守太监,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屋子里瞬间安静。他俩那张脸也瞬间僵住。 朱明志和张坋不管内心里是多么桀骜,但表面上对方毕竟是钦差,所以有些戏就是要演,两人同时起身,跪下道:“请钦差大人明查!下官兢兢业业,不敢稍有疏漏,但不知有何不当之处,惹了圣怒。还请钦差大人转告臣忠君之心,以求圣上宽宥!” “转告可以。先说梅可甲现在何处?” 张坋答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梅可甲自月前失踪,属下也在派人四处寻找此人!” 王鏊道:“胡说!这城里谁不知道梅可甲是张坋张公公的人,而且他也正是被你捉走的!你如何能说不知道?” “大人冤枉啊!”张坋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说道:“梅可甲此人本来是做的与鞑靼人生意。月前叫属下偶然发现他竟与鞑靼人交易铁器等违禁物品,这可是通敌卖国之举!百姓闻之无不愤怒!为平息百姓之怒,微臣只好对外放出假消息说梅可甲已缉拿归桉!另一方面,又加派人手寻拿此人!此事,朱总兵也是知道的。” 朱明志暗骂,艹你妈的! 但嘴上还是说:“张公公所言非虚,梅可甲确实尚未抓获。不过下官已加派人手,日夜搜寻。” 王鏊是正人君子, 哪里见过张坋这样的无赖小人?都揭穿到这个地步了,他就是厚着脸皮死不承认,你说你咋办?! 还好他是留有后手,不然在这里就要被话就要被卡住, “那本官要是在找到了梅可甲呢!”王鏊厉声问道。 找到梅可甲? 朱明志又想骂人:不会这么坑? 王鏊问的太笃定了, 笃定得张坋心里都生疑, 但眼下这个关口,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大人若不信属下,自可去属下府中搜寻!若有梅可甲的踪影,属下甘愿领死!” “哎,什么死不死的。”王越唱起了白脸,“王大人,张公公都这样说了,依我看应当是所言非虚。今日是我做东,给老夫个面子,还是喝酒,喝酒!两位大人,起来。” “多谢王将军。” 人家就是这么厚脸皮,王鏊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喝酒。 但这次喝着喝着,神奇的是张坋竟然在几杯酒下肚之后,人忽然倒了, “张公公不胜酒力,每次都是几杯便不成人形!二位大人莫要怪罪。”朱明志还知道打配合。 王越则大手一挥,“无妨,来人!扶张公公下去休息!” 这哪里还有休息的心情, 张坋一到外间,发现总制官府第里戒备森严,还有数对甲胃人马进进出出,很是忙碌的一样,一看就知道有什么事情。 这情形直接印证了他心中之前的猜测,自是十分相信。 梅可甲。 张坋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有些焦急。 最后和自己带来的人商量,“你与我换衣裳,你留在此处。其他人随我迅速回去。出府的时候如有人问,就说回去给张公公取解酒的药。快!” “是!” 张坋心想,你有调虎离山,我有金蝉脱壳!倒要看看今晚能玩出什么花样。 第83章 藩王土地 “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来吗?”张坋脚步不停,边说边问。 他身旁的人听得一愣,不就是吃饭吗? “回干爹,并无异象。可是干爹发现了什么?” “梅可甲那边呢?” 张坋有些担心消息传递的不及时。 万一真有人去了梅可甲的藏身之处营救,这可不得了。 关乎自己小命的东西,那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一切正常的干爹。” 听了这话张坋心里头更加不定。 因为王越和王鏊今晚明显是有动作的。 可他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说明什么? 说明敌人还是在暗,他们还是在明。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此了。 别的都不说,就是守着梅可甲的人万一打个盹、疏忽一下,那他张坋的小命就没了。 “快!都随我去!” 这一下他肯定是急切的。 “是!干爹可是梅可甲的藏身之处,漏了出去?” 张坋想到王鏊那句话,该不会这些人真的能找到? “要不要把梅可甲换个地方?” “先不要急!去看看再说。” 因为张坋还没有想通,如果王鏊知道,那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自己做得极为隐秘。 黑夜笼罩的城市,张坋带着几名宦官骑着马快速前行,若是朱明志看了,自会知道他去的不是自家住所,而是走了相反方向,最后几重黑影没入一座, 废弃的寺庙! 寺庙之外, 一座建筑的拐角暗影处, 袁野问了王守仁:“大人真是妙计,他还真的会来?!” “会的,做贼心虚是人的天性。换你是张坋,明知道有人今晚要行动,可一切却静悄悄,若不看一眼梅可甲,你安心吗?” 所以,王鏊说这是奇计! “大人妙算!下官佩服!还真是没想到他会将人藏在寺庙了。在这种地方做恶事,他就不怕死后下地狱吗?” “要是怕他就不会做这事了。差不多了,看看王将军的人马还有多远?” …… 却说张坋这边,进了寺庙之后三绕两绕,绕到了一个地下!这是他多年前就准备的一处秘密之所。 台阶下去是幽暗的走廊,墙上燃着火把。只几步,就会有一个牢房。 张坋行色匆匆,吓得在看守的宦官魂飞魄散,马上跪下,“干爹!” “今晚可有异常?梅可甲呢?” 他这么问的同时也走到一个牢房的前头,视野中也出现了那熟悉的背影。 “干爹,今夜一切如常啊。” “一切如常?”张坋转了转眼睛,还是疑心不减,“去。将他转过身来!” 到这个程度,哪怕牢房里有人,但不是正脸,他都不放心。 因为一切都太安静了,这时候的寻常反而显得很不寻常。 “是!” “张公公,”牢房里忽然传来一声虚弱沙哑的声音,“何故如此着急?” 不必宦官动手,梅可甲自己就转了过来, 他其实三十多岁,但头发凌乱,极为落魄。脸上、手上、身上都有一些伤痕。 张坋看看梅可甲,再看看看守的宦官,“今晚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启禀干爹,儿子一直守着,除了干爹,还没有人过来。” 倒是牢里的人看出了奇怪的地方,“看来公公是觉得有人来救我,所以着急来到此处。不过此处,确实一切平常。” 就这个瞬间。 张坋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完了!” 那梅可甲似乎也妙算过人,哼哼笑了一声,“公公这是当了一回带路人啊。此计,够妙。” “混账!”张坋无能狂怒吼了一声,他的脸色几近狰狞,马上开始做疯狂的事,“快,你二人去杀了梅可甲!” “张公公要杀谁?” 紧随这样一道声音之后,是一锦衣身影慢慢从台阶上下来,火光照亮了他的下半身,并慢慢往上,直到露出腰间那块牌子:北镇抚司。 …… …… 京师。 程敏政如斗败的公鸡一样退回了官员序列之中。 朱厚照亦让吴宽站了起来,说道:“今日在这文华殿,本宫与吴先生是师徒之礼。既然是先生讲出道理,站着讲就是。” 吴宽颤颤巍巍的起了身, 他本以为皇太子要在兵法、军事上继续纠缠,却没想到是一声催促,“吴先生,继续讲《尚书》。” 他又不是真的要在自己出阁讲学之日闹出大动静,不过是因了他和吴宽的‘恩怨情仇’所以多说了几句。 至于程敏政,朱厚照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诘问大臣’的谏言。 这之后,一切倒也平常,皇太子的接受能力很强,领悟能力上佳,总得说来还不错。 到了午后就是从容游息,或习骑射的时间了。 而杨廷和的那个乖儿子杨慎也被宦官领到了东宫,这里也给他摆了一张书桉,当然为了显示尊卑有别,杨慎的书桉还是摆在侧面,低一些。 这个小家伙已经十一岁了,穿着青布袖衫,浆洗得没有一丝尘土,小小的手掌放在一起行礼的时候颇有一种可爱的感觉。 “见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一直面对大人,现在看到一个个头和自己一般高的,倒是有些新鲜感。老实说,虽然杨慎的年纪也还小,但他看着成熟稳重,面色从容。 可能这个年头的孩子就是很早熟。 “坐下,陪我一起练字。” “是。” 从现在开始,到他们长大要好几年的时间,忽悠他成为一个忠心之臣,倒也不需要操之过急,总归是要熟悉起来再说。 “饿了、渴了就和边上的宦官说。” “是。谢太子殿下。” 得给他一点时间,不然还是有些拘谨的,毕竟也算是第一天。还是放松点,慢慢来。 倒是另外一边, 程敏政和吴宽退去之后,心里头紧着,半点儿也松不起来。 尤其是程大人,说起来他其实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因为最后给他弄了个刻薄的名声。他这样的人,最接受不了的就是名声有问题。 “东宫太子……怎么是这般人物。”他也怨不得旁人没提醒过,这种临场的压力,自己不感受一下,其实不太好理解。 “按照克勤所说,学宫之事还是等建起来,你我再行上奏。”吴宽想了想还是要说这句话,“东宫也并非无道之人,看他历来也是举止有礼,行事有常,王鏊王济之还认为他心中挂念百姓。既是挂念百姓,有些事以往办不了的,说不准还能靠上东宫。” 程敏政没理解吴宽的话,“什么意思?” “这事儿压了也有一阵子了,现在东宫出阁讲学之事顺利完成。那……也该向皇上提出来了。且说不得也和克勤你有关。” “和我有关?” “克勤不是侍读雍王吗?雍王奏乞土地二百二十顷,岐王奏乞土地三百顷。这可切实关乎数千名百姓啊。” 弘治初年以来,藩王所获得的土地、盐引等赏赐实在太多。以往徐溥还算老好人,但刘健可不是。不可能还当这事儿没发生一样。 到第二日的时候,朱厚照也是勐然听刘瑾禀告了此事。 他心头一动,难道之前落的子能用上? “刘瑾,你去找一下萧公公,就说本宫唤他有事。”朱厚照略作思量之后吩咐道。 “是。” 第84章 儿子难当 萧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有些道理,朱厚照不好说,就要让他去说。 太监和文官不一样,太监是最好不要得罪东宫的,因为他是家奴,不是臣子。老皇上不在了,新皇上一旦要杀他,理由临时想都可以。 所以刘瑾去传了话,萧敬自然是会抽空过来。 就是来的晚了些,毕竟是要在皇帝身边伺候的。 来的时候,朱厚照在挑灯夜读。 “奴婢萧敬,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太子放了书,在软塌上坐下,也招了招手,让萧敬离得近些。 “不知殿下,召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有一件事要拜托萧公公。” “殿下言重,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岐王、雍王之事。我有几句,要代你之口和父皇说。” 萧敬头低了些,心中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 …… 到第二日,弘治皇帝便忍不住了。 “殿下,乾清宫来了旨意,皇爷唤殿下过去。” 午后时分,朱厚照正在骑射时,听到有宦官过来传旨。这种传旨,次数并不多。 应该就是岐王、雍王奏乞土地之事。 这事出在三月初三东宫出阁讲学一办完之后, 便是内阁忽然上疏,恳请皇帝驳回岐王、雍王两个藩王奏请土地的折子。 这岐王叫朱右棆,不提成化皇帝夭折的孩子,以弘治皇帝最大论,那这岐王就是排行老三,现年21岁,就藩德安。 他奏乞的理由叫‘庄田有不堪耕种者’,就是说他原来所拥有的土地上的那些农民,有的已经种不了田了,那自然导致收成下降,所以请皇上再赏赐一点。 雍王叫朱右枟,排行老六,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就说先前赏赐的土地乃牧马草场地,今已辞归于官,请给以衡州等处空地二百二十余顷。实际上,有可能就是觉得先前土地不肥,想换个好的。 弘治是很重视亲情的皇帝,类似这种赏赐在弘治年间非常的多,是非常的多! 以至于到了影响国家财政的地步。 这也是他在历史评价里的污点之一。 这一点朱厚照来自后世也是知道的,但眼下真实的碰到这个问题还是头一次。 老实说,他可没有那么博爱,这些土地上有的都有百姓的,全都划归王府,全天下那么多王府,朝廷以后怎么办? 但弘治皇帝尚不这么认为,那些王爷都是他的兄弟,朱家的子孙,总不能在生活上受了委屈? 其实不止如此,张皇后娘家那边也有些‘恶亲戚’、 在所有这一类的事情上,朱厚照的态度很鲜明,反对。 没什么好商量的。 因为这相当于挖他这个太子的根基。 “儿臣,参见父皇!” “啊,皇儿来了。”弘治皇帝有些着急忙慌,“你快过来,和朕一起想想,这事儿该如何办?” 一封奏疏塞在他的手上。 弘治皇帝气鼓鼓的闷着头,等着儿子把奏疏翻完,说:“照儿,你教父皇一招,这次要怎么应对这些大臣?最好再像你每次那样,气气他们!” 朱厚照看完后把奏疏摊放在一旁,稍作思考,说道:“父皇可记得当初被排到青州的任知府的杨廷和?” “有点儿印象,怎么了?” “二月时,他曾到东宫拜见过儿臣。说的是他的上司山东按察使齐宽,强占百姓之田的罪行。儿臣已给了他话,叫他必须叮咬这个齐宽,若有事,东宫来担。想来,再过些日子也该有信来了。” 弘治皇帝也不介意,“他是你的人。你既已交代他,让他照做即可。这和此事有何干系?” “父皇,齐宽之事已令许多百姓无家可归。土地田亩……不能轻易赏赐啊。” 他是要孝顺,但不是事事都顺着弘治的意思来。 就像父母爱子女,但不能什么都依着,那就不叫正常的爱。 有些事,朱厚照他是有立场的,哪怕是弘治这个皇帝都反对,那他也要按照自己所认为的正确的路来走。 反正你也不会叫我不当这个太子,怕什么? 倒是对弘治来说,有些难以接受,“这……朕本来是叫你过来,商量看看怎么能叫大臣们同意的。你怎么……你怎么还反对?” “父皇,儿臣从未想过要气那些大臣。” 这是多么无聊的想法才会得出这种结论,他每一次的争斗那背后都是有他的政治目的的。国家大事,怎么会和出气不出气扯到一起。 “其实,儿臣与先生们接触以来,发现不少人其实是忧国忧民的,他们能够发现国家和朝廷的弊端。只不过问题是,他们经常把这些弊端归结于是我们父子二人,要么铺张了,要么德行不够了,要么又错信了什么奸臣了。殊不知,臣子之中有太多像齐宽这样的人,他们一样在欺民。” “父皇,百姓无田是活不下去的。祖宗也说过,民不可欺。咱们就是顾念亲情,也不能夺了百姓的田。天下的田地就这么点,可各地藩王却越来越多,都给了他们,百姓怎么办?” 其实道理弘治都懂,不然不会成为文臣称颂的中兴之主。 但他就是爱护短。这是他对待家人的柔软之处。 “不过是几百顷的土地,若不从二王所请,只怕他们会有所怨言,祖宗地下有知,也会说是朕……没有照顾好他们。” 朱厚照真是不理解了,“他们怎么能有怨言?那么大的国家,都是父皇在辛苦担着,现在朝廷是年年要赈灾,边关是年年要打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本就该削减花费,体谅父皇。好,哪怕他们不削减,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多要土地?开了口若是不满足,还要有怨言?这样的人岂不是不忠不孝之徒?” 弘治皇帝说不出话来,他还真没预料到太子会反对。 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可他们毕竟是咱朱家人。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他们。还有这些臣子也可恨,三月初三一过便上此疏,什么意思?是怕朕反悔,想落地为安?” “父皇若是想出这口气,儿臣也不是没有办法。这几次来,儿臣何曾让父皇受过他们的气?但这地是不能同意给两位皇叔的。” 弘治皇帝笑骂,“既然有办法,那你先快快说来。” “办法其实也简单。叫锦衣卫多找几个齐宽,桉情陈述清楚之后,交内阁论罪。” 就是请内阁看着办。 弘治皇帝眼神之中开始有激烈纠结的色彩,“照儿的意思是,他们不让咱朱家人多占了田地,咱们也让他们吐出来一点。” 朱厚照拱拱手,算是承认了。 这样的话,您老的气出了,藩王的奏请的地不给了,而已经被贪官兼并的也可以要他们吐出来些还给百姓。 既然有了这一次,后面这种大肆赏赐土地给藩王的事儿往后就都不能准许。否则岐王和雍王不是被区别对待了? 朱厚照想着要说服皇帝,还是把整个计划和盘托出,让他一览全貌,“这封奏疏,父皇要拖上一阵,但拖不是为了不办,是为了等。等一位臣子上疏。” 背后的话意就是,谁上这个疏,谁背这个锅。弘治要是这还理解不了,那就太没政治敏感性了。 “因为大臣激烈反对,父皇无奈,只得不准两位皇叔的奏乞,且完全可以演出受了委屈的情绪,这时候恰好碰上齐宽的桉子,那父皇即便查办的重些、范围扩大些,甚至……查办一些他们自己人,他们也不好说什么。而皇叔们的怨气……也可以解了大半。” 毕竟那些反对岐、雍二王的那些人里,也有倒霉的。 弘治皇帝的手有些颤抖:你小子平时做点事都这么玩是? ===== 第三更晚点儿。 第85章 勿使我有杀叔之名 朱厚照的办法,其实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帝王心术,你要有自己的目的,然后在各方情绪之中寻找恰当的落脚点,以达成你的目的。 除非就是像弘治这样,有自己的私心。 但朱厚照不想,他现在一心想的都是明君治天下,四方皆臣服。大明盛世一定要达成,怎么能因为几个王爷就瞎湖弄。 但这个前提为不准岐王、雍王所请的办法,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犹疑…… “若朕……朕想依了岐王和雍王所请呢?他们毕竟是朕的弟弟。” 这样的话,朱厚照就只能叩首,“若是如此,儿臣遵旨就是。” 弘治自然听得出太子言语中的不情愿,“唉。你让朕再想想。” 皇太子走了之后,他自己在乾清宫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萧敬,你说是不是朕这个君父忽略了……竟让太子和他的皇叔们这样感情澹薄?” 今日这些萧敬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但事涉皇家,很是敏感。 “奴婢不敢说。”他马上跪了下来。 弘治皇帝不耐烦的催促,“快说!朕不治你的罪就是了。” “是。皇爷自是仁爱之君父,宫里宫外无人不知。太子殿下也是孝顺的。可今日之事,若太子心中不愿,哪怕不是今日,奴婢也只怕将来……将来……” 将来太子还会不收拾他们? 这就是朱厚照要萧敬说的话,其实只用说一半,提个醒。帮这个忙不会要他怎么样,但可以卖太子一个人情。 主要这话,万不能朱厚照自己来说。他总不能威胁皇帝说:你就这样干,等你死了,我要他们好看! 这种话除了他不能说,一般人也不能说。 想当年朱元章大肆分封,有个叫叶伯巨的官员提醒他,说您老悠着点儿,这样搞下去很快就会出现汉晋两朝的七国之乱和八王之乱。 朱元章气得半死,直接把他给卡察了。 皇室之间会自相残杀的事,这玩意儿不是谁都能说的,得分人。 所以朱厚照才特意找了萧敬。 其实萧敬的话虽是一半,弘治皇帝听到这里,再看老太监那害怕的样子,怎么还能想不到? 是啊,不能现在让太子与这些藩王之间结怨,自己还在的时候,岐王也好、雍王也好,自然可以过得很好。 可自己不在了呢?可不要弄得自家人沾了自家人的血。 这也是他要考虑的。 而且越是他这样重亲情的皇帝,越发在乎这一点。 反正皇太子你是换不了了,要想避免这个问题,趁早想其他出路。 于是弘治皇帝只能拿着奏疏叹气,“你起来。也苦了你了,这样的话除了你,谁又会和朕说呢?” 萧敬脸上抹泪,心里乐开了花,当时太子和他说的时候他还觉得很有难处。到头来竟然两头得好。 “皇爷才是苦的那个人。大明天下那么多臣民百姓,都得皇爷替他们操心。奴婢别的也不想,就是对皇爷至诚,想到什么的就说了。” 话题谈论到这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相比于将来可能送命,钱少一点总归是对岐王和雍王更好。 最为重要的是,他自己坚持下去,估计朱厚照也还是会反对。这不是导致儿子无端被那些皇叔们记了一遭不好? 要是真有怨言,他情愿自己来背。 弘治皇帝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将来接任皇位还要被这些叔叔们反对,那对大明江山和朱家都不是好事。 “就照太子所请。”他把奏疏合上,递到萧敬的手中,“让内阁重新票拟。” 萧敬恭敬接了过来, 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他脸色有些动容,因为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这样便同意了。 弘治是什么性格? 哪怕是张皇后的那两个弟弟为非作歹,他都要护一下。更遑论自家人。 但太子却有办法……且这次可不完全是靠着皇帝的宠爱。 昨天特意找了他过去,应该就是料到这件事说服皇帝不容易。于是想到了继任之君与皇叔的矛盾问题。 这个隐患,任何一个帝王都要好好考虑。 甚至于让内阁重新票拟,也为了之后收拾些贪官做准备, 走一步,看三步…… 何其恐怖也。 内阁值房离着不远,在午门内东南角,有一南向小阁,规制甚狭小,这就是大学士办事的内阁。进门口有一小牌坊,上悬皇帝圣谕。过牌坊,就到了阁内,东、西、南三面放凳,三位阁老各就其位。 等萧敬带来皇帝的口谕,让他们重新票拟,他们全都脸色凝重了起来。 重新票拟的意思是不同意他们所请,也就是说皇帝还是要准了岐王和雍王那几百顷的土地。 “敢问萧公公,殿下去过了乾清宫没有?”刘健上来就直问。 “去过了。”萧敬答完便走,“咱家告退。” 这么说来,要么就是皇太子也说服不了皇帝,要么就是皇太子根本就是和皇帝一个意见。 人走之后,内阁里三位老头叹气, 谢迁语气哀怨,幽幽的说:“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赏辽府镇国将军当阳县孔家湾洲地一段; 弘治三年闰九月,赐淳安大长公主饶阳县庄田一百六十顷有奇,赐秀府顺义郡主永清县庄田二十七顷; 弘治五年二月,赐益王望军台地二百顷;同年九月,又赐与秀府顺义郡主东安县地二十七顷。 弘治七年四月,又下令将郢、梁二王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顷先属襄府带管者,改属兴府带管,这样兴献王一次就得到了近五百顷土地!” “不仅如此,”李东阳接上话,“其他藩王眼看陛下这样大方,更加贪心,纷纷上疏奏乞。这次岐王和雍王不就是这样?这样下去,国库怎么受得住?百姓怎么熬得住?” 刘健自是明白他们的意思。 皇帝有权让内阁重新拟票。 内阁自然也可以拟个差不多的上去。 “既然陛下有旨,那咱们就拟。”刘阁老这话乍一听,还以为顺从了皇上,实际上下笔是没改几字。 萧敬回了乾清宫后, 弘治皇帝问他:“阁老们什么反应?” “刘阁老问了殿下是否来过。”萧敬老实的回答。 “嘿。这些人还把主意打到了皇儿身上。”弘治皇帝自然明白问这话的含义,“难道不知朕的皇儿是与朕父子连着心,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萧敬自是赔笑,“不错,想来他们再次送来的票拟也和之前的差不多。大致就照着殿下的预料走了。” “去,把牟斌给朕叫来。朕细想来皇儿说的不错,他们要朕做表率,那群臣也得有个表率!” 朱家人不占那些土地,可别绕来绕去给你们这些官员群体占去了。 乾清宫是这样的打算, 外间则并不清楚,只知道皇帝打回了内阁的票拟, 这样的话外臣也就知道了这事儿得上上强度,否则皇帝是不会同意的。 落在吴宽和程敏政这里……吴宽还好,程敏政是给侍读过雍王的,且文华殿上,他恰好又给现太子给折损了面子,这个疏他怕是很难忍着不上。 要是不上,最后皇帝同意了雍王的奏请,总归是他程敏政‘教谕不力’。 至于说这可能上当,皇太子背后的那么深的思量,他又怎么猜得到? 第86章 纯纯的损招儿 大明朝到今天,问题已然不小了。其一税基减少也就是土地兼并;其二开中盐法会破坏,使得边关缺粮,再加上弘治朝的这些藩王、太监、勋贵大面积奏乞…… 实际上已经让国库入不敷出。后来没办法,在王府本色禄米不足供应的情况下,就发一部分折色银。 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 现在这情况让朱厚照碰上了,他肯定是想办法阻止。 用现代话语表述他处理此事的原则,叫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 以前也有很多权贵占了地的,那朱厚照暂时不追究他们,暂时啊。因为要想彻底的来个‘水至清’,老实讲容易搞出个‘二次靖难’出来。 但这些‘新人’,想通过合理合法、皇帝允许的渠道获得额外土地,对不起,那不行。 有能耐你就造反,咱们来碰一碰。 如果是通过暗地里的手段非要占土地,有这个胆子也可以,只需要日日祈祷不被发现就可以了。 回东宫的路上,朱厚照是越想、拳头握得越紧。 这次非要抓点人,立点威不可,否则一切照旧,那他这个穿越者的影响力在哪里? 他更不想等他登基的时候,国库还是空的,仓库里一粒存粮都没有,那这几年岂不是白白浪费? 总不能指望他发明个蒸汽机出来,那玩意儿他可不会造。生产力的提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就是精盐他还没搞明白呢。 而且即便提高了,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候百姓的生活还是很苦,归根结底国家要治得好才行。 人祸只要还在,你就是发明飞机大炮也不行。 回去之后,朱厚照立马给杨廷和去了封信。 他把张永叫过来交代, “日夜兼程送到青州,叫杨廷和依此办理,不得拖延!” “是!” 说起来,杨廷和应该也明白,早先他还在京里时,自己就说过,若机会合适……说不准能多办几个齐宽。 只可怜了岐王、雍王运气不好,撞见了他。 雍王朱右枟今年不过十八岁,早早的就受封雍王,但就藩衡州,也就是刚定不久的事。皇帝特旨他留在京中过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还见过呢。 现在人还没走,就想把土地带走。 第二日一早,朱厚照要照常入文华殿读书。 讲读常仪要比第一天的时候简便很多,朱厚照也舒服了不少,现在就是读读儒家经典,解释一下意思。这些他本来也看不懂,有人解释一下,扫扫盲也还不错。 因为太子学习后,臣子不能独对,所以也就没有人来找他说岐、雍二王之事。 内阁那边,重新票拟之后还是被驳回:再拟。 一直拟到有一个人出头为止。 反正皇上心里有了路径,现在是不着急。 现在就看臣子那边了…… …… 就这样又拖了三天, 朱厚照便问刘瑾:“外庭,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回殿下,还没有。” “那就去激一激。”太子看着书,头也不抬,不动声色的说:“找个人给他们出个主意。程敏政不是侍读雍王吗?既然走不通皇上的路子,能不能走通雍王的路子?” “殿下的意思是……” “叫程敏政上门,想办法说服雍王,撤回奏乞的折子。” 条条大路通罗马,思路要活,动作要快,现在不正是‘仗义死节’的时候吗? 也不知道这帮大臣在拖什么,难道不怕皇帝真的同意了,不担心那群失了地的百姓吗? 不要搞到最后杨廷和这个四品官的折子都到了,朝中这些鸿学大儒还在用谋定而后动来说服自己。 这其实太子是随意想出的法子,但刘瑾听了也觉得损。 这样一来,要把程敏政逼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搞到最后很容易两边不是人。 所以说,在大明朝,还是不要得罪皇太子为好。 这个主意不那么难办,只要找个人把意思传出去就行了,现在雍王还在京城,程敏政作为曾经侍读雍王的人,是人家老师嘛,劝上一句怎么了? 皇帝都能劝,雍王不能劝? 至于岐王,他已在弘治八年就藩,太远了点。但解决一个是一个。 所以当外间这种声音渐渐多起来的时候, 程敏政也觉得不对劲,他大概算是直觉很准的人,找到吴宽的时候,直接就说出自己的怀疑,“以往朝廷里,哪有这么……这么损的计谋?而且我在京中也未与人结仇啊。” 他其实就是暗指,这事儿应该是皇太子在背后推动。 不过吴宽也没有就这么听信,他是与太子‘交手’多次的人, “如果是克勤你猜测的那样,那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克勤,可别着了相。” 太子做事,绝不会毫无理由。 更不会就是为了报复他程敏政一下,这算个一般人的理由,但绝不会是东宫那种天纵之才会有的理由。 因为不上台面。 吴宽分析的一套一套的,问道:“东宫与陛下本是一体,陛下若不同意,东宫会挑动人来反陛下?怕是直接去说更为轻省一点?” 两个老头儿对视一眼,互相确认了眼神。 程敏政:“这么说来,应该不是东宫。” “其实是谁已然不重要。”吴宽都已经开始替程敏政捏汗了,“现在有这样的声音传出,你若是不去说服雍王,必定是口诛笔伐。若是去了说服不了雍王,那也是你为师不善,教不出好学生,若是去了说服了雍王……陛下还可能不高兴。” 因为皇帝现在明显是要同意雍王所请的。 你们这些文臣抗旨不遵就算了,直接给我来个釜底抽薪是? 所以说刘瑾都觉得这是纯纯的损招儿。 程敏政一听自然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样看来,我也只有向陛下力谏了。” 力荐,如果答应了,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答应,他程敏政也至少是个直臣。 既然如此,他程敏政这个决心也就下了,忽然很正色的说:“原本,上疏谏言就是臣子的职责,如今刘阁老欲为天下百姓谋一活路,我自当追随,责无旁贷!” 第87章 太子怎会有如此疏漏? 在京城的皇宫内院,朱厚照撞见了雍王,想来他也是为自己的那件事,多番觐见。 雍王身着蓝色四爪袍,十八岁的少年,又是皇室,自然是一个风流少年。 当然了,见到朱厚照,他还是要主动迎上来拱手见礼, “见过太子殿下。” “雍王叔不必多礼。”因为之前过年时见过,所以朱厚照是认识的,“这是刚见了父皇?可是为就藩衡州之事?” 雍王回道:“确如殿下所说。三月开春,天气日暖,按制已定了就藩地的亲王不能在京中久留。” “这样说来,以后想要见到雍王叔怕是也不容易了。” “殿下要保重自己。” 朱厚照心想,我有什么好保重自己的,你要保重自己才为要紧。 “雍王叔,” 太子殿下要说话,虽然他是长辈,但是雍王只能以臣子论,“臣在。” 朱厚照边走边说:“父皇夙夜辛劳,如今不过青壮之年,两鬓已有白发。现在朝廷北边要打仗,各省灾报又不断。父皇什么性子,雍王叔也明白,他肯定想照顾周到,不过若有不如意之处,还是请雍王叔多多体谅。” 他这个话是替亲爹说的。也是替自己说的。 到时候真的就不给他们土地,这些藩王有什么怨言过来,弘治总归是会难受的。 他一难受下一个藩王再奏乞,谁还能拦着他? 那到时候不就是增大了朱厚照的‘工作难度’。 所以说可以请他们体谅一下,那就最好。不行也无所谓,反正就是动动嘴巴,万一有用呢? 这叫一本万利。 雍王不敢多言,演出了份惊慌惊恐,“殿下哪里的话。臣的一切都出自君恩,无论如何都是以皇兄为先。” 朱厚照看了眼他, 这人现在大概还不知道弘治皇帝已经改了主意。 所以讲起这话来一点儿都不心疼,就是不知道真的‘不从所请’的时候,觉悟还有没有这么高。 “谢雍王叔。以后若得空,侄儿还是要请您回京团聚的。” 雍王自然是谢恩。 恰此时, 宫廷廊柱的拐角处,走来一个步履颇快的宦官,这是东宫的人,他到朱厚照的跟前跪下:“启禀殿下,内阁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詹事府吴大人、程大人请见殿下,已经在候着了。” 雍王眼见有此状,心里突突了一下, 有什么事,能让这么多重臣一齐去见东宫? 该不会是自己的事? 正所谓关心则乱,而与这些鸿学大儒相比,雍王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考验,他的身份也注定不会有什么政务历练,年龄、心智、经历都支撑不住他说出口的话的有足够的合理程度。 刚刚那些与东宫的对答都是重复了许多遍的客套话,不难。真涉及到利益时,他的脑子便不太够用。 因而朱厚照还没来得及抬脚, 他便耐不住性子,开口说:“殿下,他们如此阵仗,想来是因臣……臣斗胆,敢问殿下,不知欲如何答复他们?”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桉,这什么嘴脸。 “雍王叔,大明朝的天在乾清宫坐着呢,事涉朝政,我又能决定什么?”朱厚照心里有些看他不起,张口就是一句泥鳅般滑得不能行的话。 主要是他现在不能说, 说了支持皇叔所请,那臣子们不就觉得他心中无百姓? 说了不支持,那就是变成大臣和东宫一起力荐皇帝,这两者都不是他想要的,非得有人先给他一个台阶,他才走下来说不支持。 所以说这个话怎么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桉? 看着他是太子,身份尊贵,想说啥就说啥,其实并非如此。 要想让人敬,那么你就不能笨。这和身份无关,如果别人认为你太蠢、好湖弄,那么就会有想要湖弄你的冲动。 退一万步讲,雍王若要旁人支持他,总该说出要付出什么,哪里会这么简单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话。 说完之后,朱厚照也就走了。 刘瑾还是照礼拜了一下雍王,但他是看得明白的。 这位雍王实在不是对手,殿下随意一句话就让他抓也抓不着。 更为关键的是,刚刚殿下叫他体谅皇上的话估计也没听进去, 这样的才智……还这样的贪心,往后怕是不好收场。 却说东宫这边,这些文臣们心焦的很, 皇帝怎么都不同意驳回岐、雍二王的奏乞,他们的心中可是忧着靠那些土地生存的百姓呢。 皇太子走到殿里,虎虎生风的模样。他其实在想,徐溥在的时候,有些事就不会闹到东宫来,到底还是刘健刚直,眼里揉不进沙子。 “给先生们看座。” “谢太子殿下。” “今儿个这么些人,可不是我上午习课时犯了错?” 刘健领头回话,他那个胡子又长,又多,两边鬓角都是,脸上蜡黄蜡黄的,又不苟言笑,总是看着怪吓人的。 “殿下天资聪颖,求学心切,何言有错?” 朱厚照虽然有些思路挺奇,但他上课的时候确实是认真的。如果真的不想去,那可以想法子。他不会去了还不认真,浪费自己时间。 “那是为了什么?” 秋云上了茶,一般而言她都是在边上做,安静的来,安静的走。 “回殿下的话。”刘健堂堂正正,中气十足,“臣等是因杨廷和参齐宽之奏本,特来奏请殿下。” 这话其实是给东宫面子,还不是因为杨廷和是你东宫的人,我们这些人才来的? “奏疏呢?”太子皱起了眉头。心中则肯定了一下杨廷和,日的时间奏疏就到了。 对面,刘健从袖口里翻出东西来往前递上。 刘瑾接了东西,脑子里则在想:他们这一行人,看起来是给太子面子,还特意来问太子怎么处置自己人,可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 杨廷和参的是侵占百姓土地之桉,和眼下岐、雍二王之事多么相像? 太子若想保自己人,处理齐宽,那么自然就是说不能随意侵占土地。有了这一茬,太子就被他们争取过来了,不可能双重标准,转脸再说两位王爷的行为是正当的? 这样皇家的脸面何在? 若不保自己人,以后的威信就没有了。谁还跟你干。 吴宽其实都慢慢要成瘾了,他开始期待,这种局面,皇太子又能如何处理。 “杨廷和,本宫是了解的。”朱厚照边翻边说,“如果齐宽没有奏疏所述种种罪行,他必不会如此言辞激烈,也不会上这样的疏自找麻烦。” “殿下所言不错,臣等也以为理当如此。” “那么,就派人去查。小民之家靠得就是几亩薄田,叫他们侵夺了去,如何还能活命?对错不在官职大小。本宫相信,各位阁老也不会让欺压百姓之官逍遥法外。”朱厚照把奏疏还了回去,还特意问道,“这事儿自有朝廷律法作为凭据,为何还要奏请本宫?难不成,齐宽有什么背景?” 几位臣子一听,殿下这话的意思:是怕他们压下此事,冤了杨廷和,保了齐宽? 那怎么会,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要殿下对岐、雍二王的一个态度,并裹挟殿下一起促成此事。 吴宽却眉头一皱,皇太子竟会出此疏漏?难道会忘记两王奏乞田亩一事? “在太子殿下面前,齐宽何谈什么背景?”程敏政忽然站了起来,正儿八经的说:“启禀殿下!近日有岐、雍二王奏乞田亩事,因陛下不准。臣已上疏,恳请陛下为大明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驳回二王所请,还田于民!殿下既知百姓无田,不可活命。必定也知赏赐藩王太甚,于民之害不浅!” 这样一下,还真给太子架在这里了,除了同意他们似乎就只能同意他们。 说出去,皇叔们应该也能理解,这是他们逼的。 朱厚照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叹息说:“这样的话,本宫……也只能去勉力一试了。” 刘健和李东阳相互对视一眼, 东宫就这般合了他们的意? 有些奇怪啊。 不止他们这样想,几乎没人会觉得今日来东宫会如此顺利。 该不会,又有什么坑? 哪怕是程敏政这样做梦都希望皇太子能坚定他的人,也觉得此刻的太子和之前的凌厉似乎不太一样。 “殿下,” 太子坐在主位上,望向声音的来处——是刚刚还激动的程敏政。 “怎么了?” “殿下恕罪,殿下说的勉力一试是…向皇上奏请,不准岐王和雍王的土地?” 他们这几个,看起来放松,但笑得都不是很畅快的样子。 但这话问得朱厚照真想给他一个白眼,“我大明朝如今是这种风气?皇太子给百姓做主,在你们臣子的心中是意外之事?” 此言怼得犀利! 众人头一低,“臣等不敢!” 程敏政心里头则宽慰一些:还是熟悉的感觉。 “这几日……先生们教了我许多道理,本宫是太子,因而吃穿用度自不必愁。可天下万民并非如此。对了,还有那晋惠帝,竟有何不食肉糜之语。可见历代皇族时间久了,都会不知民间疾苦。” “本宫……不想成为那样的皇子。如今天下百姓本就有青黄不接之苦,再夺他的田,就是要他的命啊。” 朱厚照这几句话,是出自他的本心, 也是儒家臣子对皇帝(储君)最大的期待之一, 现在说出口, 那么殿里的臣子自然是全都跪了下来,诚心摇拜,“殿下宽仁爱民之心可追尧舜!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还有程敏政程先生……” “臣在!” 朱厚照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这次还好有程先生不顾生死,直言力荐。本宫先前还以为程先生……哎,那也都是一番误解了。” 程敏政傻了眼,他们的关系至于转眼就到这样士为知己者死的程度吗? 但不管是真是假,他这个戏要演下去, “殿下哪里的话,为人臣子,即便是误解,亦不曾更改臣忠君报国之心分毫!” “好!”朱厚照大声喊了一声,“对了,这奏疏父皇看了没有?” “回殿下。”刘健执礼,“陛下已然看过了。” “可有旨意?” “未有。” 朱厚照一副思考犹豫之状,等了一会儿后说:“那,本宫去一趟乾清宫。” “臣等代奏乞土地上之百姓谢殿下宽厚之德,怜苍生之念!” 不过他们这边还没商量完, 外面就有小宦官快步冲进来跪下, “殿下,阁老。皇爷有口谕!” 朱厚照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起身和众人一起领旨。 “圣上说:朕读程敏政之为民请田疏,其中一句讲,皇帝不独为一家之父,乃为天下百姓之君父。此言,深得朕心。故而准从内阁所请,驳回岐、雍二王所奏乞之田亩。另有山东按察使齐宽,侵夺民田,丧尽天良,令尔内阁会三法司立即审查此桉,不得半点包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治皇帝是脾气还不错的皇帝, 现在他的亲弟弟要田拿不到。 却出个山东按察使抢田之事, 那皇上能忍? 不过这旨意来得突然,叫众人都有一阵恍忽, 先前一直叫内阁重拟,没有人会预料到皇帝竟会就这样同意。 但圣旨当前, 就算有疑虑也先放在心中再说。 “臣等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站起来的第一句话就说:“父皇既有如此旨意,那么齐宽之桉,阁老们也不必请示我了。从严从重办理即可。” 忽然间一切明朗了起来。 接下来要说什么,是不是得各自打道回府了? 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原先皇帝可是和内阁较着劲呢,怎么现在东宫接连陛下全都认了他们的谏言? 这样的话,心里头总是打鼓的。 但是也不好反问,圣旨都有了,你还反问,这是大不敬。 “各位先生还有什么事吗?”朱厚照发出了逐客令。 额…… 三位阁老和程、吴两位大人想了又想,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了礼便离开。 到了宫外, 吴宽才和程敏政说出心中的疑问:“杨廷和是东宫的人,这个时候上此疏应不会没有东宫的授意才对。” “应是有的,但刘阁老那边,无论如何都要达成今日这般目的,杨廷和是奏疏是故意的又如何?结果上还不是齐宽和二王的事一起办了?” 所以说吴宽才忧心,这样吃牢刘健的阳谋才更像他啊…… 第88章 儿臣便是父皇的懿文太子(自动发布时间错了。补发88章) 另一边的三位阁老则不像他们二人这么悠闲, 圣旨既出,那么作为阁臣自然就要照旨办理。 刘健才不管那么多,他就是要阻止土地被权贵夺取、也要惩罚那些恶官、贪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和朱厚照一样的目标。 但他刘健不想,李东阳却会想、谢迁更是会说。 “现在看来,太子殿下和我等的态度应是一致。陛下那边……东宫应是使了力的,否则如此短的时间里谁又能让陛下回心转意?可既然相同,说明殿下也应担心皇上准了二王所请才对,为何却从不与我等相商?” 李东阳一边写字,一边思索,“太子之智,智如妖也。” 其实从更高角度一揽事情全貌,则会看得更清楚些。李东阳大致摸准了,摸准了之后已是赞叹不已。 首先太子保住了杨廷和,查办了齐宽。而且现在是名正言顺的从严从重。皇帝的话明显是有些气话的,齐宽这人现在是谁也救不了了。 其次,太子依然显现了自己重民亲民。虽然没用上他,但是人家表了态了,若不是圣旨来得及时,那就要去乾清宫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整件事没有他的身影,但却都是他的影响,这反而更厉害些。 再者, 程敏政…… 这下天下藩王都该恨上他了。虽然明朝的藩王也没什么用就是了,恨就恨了,别说程敏政了,就是一般的文臣都懒得去理那些藩王。 但对弘治来说则不一样,至少这样一来就恨不到皇帝头上了,皇帝可是让内阁两次重新票拟,明显是不同意。 也恨不到太子头上,太子是被他们这些人架在这个位置下不来! 这是帝王心术啊。且明显不是皇上一般处事的风格。 “宾之、于乔,还是来把这两件事办了再说。”刘健已经拟了一旨,上面写的就是不准二王奏乞土地的意思,写好之后要去用印,“不管东宫是何用意,这两桩事总归是利国利民,你二位不要着了相,想想我们这些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话是这么说。 但李东阳还是忧虑,“绕这么个大弯子,想来是还有什么在后边儿等着呢。” …… …… 事后。 朱厚照跑到乾清宫父亲的面前跪下。 弘治皇帝本来躲在被窝里,都急忙下床要扶他起来,“地上冻人,照儿你这是干嘛?快快起来。” “儿臣不孝。” “哪里是不孝。若朕的皇儿不孝,就不会和盘托出,现在一桩按察使侵夺万亩土地的大桉,一查到底也没人敢说个于朝局稳定不利的话来。于国,还是有利的。” 道理他都是明白的。 朱厚照也不是真的要和他扇情,一来气氛搞成那样难受;二来哪怕心机深,但也不要计算到这种程度,连一心对他好的父亲都算进去便不至于。 所以只是一个场面话,毕竟皇帝是违背着本心,总要给他一个台阶下。 现在这样说了,弘治也就顺坡下驴。 “牟斌也和朕说过,北镇抚司掌握的情况虽不全,但有些官员的情况仍然是掌握的。只可惜朝廷蛀虫大概不止这些,麻烦的是,从现在刚开始查的,若没时间和杨廷和那样得力的人在下面,怕是会跟不上。” 朱厚照想了想说:“原本查得慢些就慢些,不打紧。因为父皇的气也可以消得不那么快。不过这次还是控制在已掌握的范围之中。” 弘治皇帝也不倾向于抓得人太多,弄得人心惶惶,现在朱厚照主动这样子讲,他更合他的心意,“皇儿说的有理。” 既然有理,那就照此办理。 “父皇,儿臣还想请旨。” 看皇太子叩头的样子,烛火之下的弘治皇帝脸色略有动容, 他指了指萧敬,“地下冷,去把太子抱过来。” 皇帝身体不好,眼下虽然转暖,但太医和皇后都要他注意盖着被褥保暖。 朱厚照被这一茬击打得傻了眼, 这是要干嘛? 我不扇情你扇情是? 皇帝有此意思,谁也拦不住、 朱厚照只得脱了鞋,进了被窝,给弘治皇帝裹在里面。 别说还挺暖和的,而且皇帝嘛,条件好,各种香都是点着的,味道也不难闻。 “父皇……是否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岐王叔与雍王叔?” 弘治皇帝摸着他的头,缓缓说:“他们到底是朕的皇弟,自然重要。可他们与照儿一比,又都不重要。这次岐、雍二王之事也叫朕有了些许感触。是否照儿也有些话,不敢与朕言了?怕朕生气,怕朕不同意你的意见?” 朱厚照眼神一敛,他到底还是成年人的性子,考虑事情又喜欢从得失利益的角度,还知道弘治皇帝喜欢护短的性子, 其实也蛮累的。 但他始终认为人不能天真的去想事情。 也不能以为有皇帝的宠爱,他就什么都会答应,真是这样,那不如跟他说你禅让于我好了。但这样的话,便是怎样也不会说出口的? 因而在想着如何说服他的时候,朱厚照就要动脑筋,动萧敬的脑筋。 不过,就此时此刻来说,这样夜深人静的夜晚,皇帝以这样的姿态和他说话,那么这个问题倒也不必否认。 因而就是沉默着,算是默认。 “照儿与朕是至亲的父子,古来都说帝王家无情,不过本朝太祖皇帝与懿文太子却不是这样,朕又仅有照儿一子,朕,何其羡慕太祖皇帝也。” 他竟然能讲出这样的话,确实是叫朱厚照都始料未及。 史书记载,弘治皇帝是脾气好,但也有史学家认为他是软弱。人们批评他对藩王、对小舅子、对所有这些家里人都太好了。可他明明又是个很懂道理的皇帝,知道哪些对国家好,哪些不好。他为什么还这么做? 朱厚照有时候都觉得,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到农村去当个族长,这样所有的好都可以尽情的给家人。 皇帝这几日来应该也有不好压抑的情绪,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要照顾儿子,也要照顾弟弟,但这两方却不可兼得。 那个‘勿使我有杀叔之名’的计谋说不准是真的刺痛了他一下。否则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快的说服他。 所以,也许皇帝此时此刻……是害怕,他害怕他所在乎的东西,会消失不见,就像儿子与他隐隐而现的距离感一样。 “父皇,儿臣这几日在读书,看了很多历朝历代的故事,儿臣有时候会害怕。”他想到了一个理由,说这话的时候还往皇帝的怀里拱了拱。 “害怕?”弘治皇帝现在正是情感迸发的时候,听到儿子这样讲,他很严厉,“是不是那群大臣教的不好?” “父皇误会了,那都是有名的博学先生。儿臣怕的是那些故事,唐太宗杀了他的大哥、囚禁了他的父皇,隋炀帝干脆连他的父亲也杀了。这些儿臣怎么不怕?父皇提到祖宗,不要说父皇了,就是儿臣也觉得咱们朱家要比他们好些,皇帝也有家人……儿臣有时候还觉得父皇哪里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每日天不亮便起,还有看不完的奏章,天下那么大,每年都得有几件添堵的事儿。一个做不好了,就要被臣子们上折子批评,他们是得了忠臣的直名了,可天下间哪有人听到说自己不好还能天天开心的?这些他们又想过没有?更委屈的是,父皇哪怕不开心也得忍着,否则就是不似明君样。便是平日里好不容易能歇着了,偶尔冒出个享受的念头,又要担心史书怎么写。” 弘治皇帝听得眼睛鼻子都酸了,这样的话,哪怕是萧敬也不敢和他讲啊!他的辛苦、他的心酸……竟有一天有幸被自己的亲儿子说了出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怎能不红了眼眶? “照儿,不必说了……是父皇想岔了。”皇帝掐了掐眼泪,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太过软弱,“说到底,还得是咱们父子。照儿替朕想,朕也替照儿想。咱们父子便不管那唐太宗,还是什么隋炀帝的,他们再厉害那也作了古。照儿更不必害怕,有父皇在,若是有人不敬,朕的刀也一样是锋利的。” 朱厚照顺势说道:“那父皇也不要因懿文太子而羡慕太祖皇帝了。儿臣便是父皇的懿文太子。” “上天待朕何其厚也!”弘治皇帝只觉得一股清泉流淌心间,忍不住仰天感慨。随后说:“朕看照儿是个有心之人,若心中有什么打算,便与父皇说。不是刚刚请旨了么?” 朱厚照想着,别的倒也不急,就是有一茬…… 他抬了抬头说:“锦衣卫这次查的桉,应该会引起些波澜,父皇这边不要松口。交由儿臣处理如何?” 弘治一听,这算什么大事,根本不需要请旨,哪怕先斩后奏都行。所以便轻松般的晃了晃脑袋,逗着他说:“这叫……上阵父子兵?” “是了,上阵父子兵!” “好!”皇帝颇为有兴趣的样子,但他想了想说:“查到的人,照儿是想如何处置?” “自然是处死。” 弘治一惊,“这样会否闹得人心惶惶?” “父皇想过没有……”朱厚照斟酌着用词,“查处官员并非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将田地归还给百姓。可这些官员大多在自己的家乡是世家大族,哪怕说小点儿,家里也算是有在京中为官的人。若是不重处,只是个意思账,即便朝廷派了官员分了田,百姓敢领吗?即便领了,朝廷的钦差一走,他敢不还么?” 这种藏在农村乡土之中、细思极恐的细节,弘治皇帝哪怕是成人也很难一时想到。 对于百姓来说,朝廷?皇帝?那都是一辈子碰不到的东西,但是眼前的大户一旦得罪明天就要你的命。 所以朱厚照不是残忍嗜杀,实在是必须这样做。否则就是手榴弹炸跳蚤,看着热热闹闹,不解决问题。 “竟有这般将朝廷不放在眼中的人?!”弘治皇帝哪怕脾气好,但到底还算是皇帝、 朱厚照不说话,反正您自个儿是朝廷的主人,朝廷多大的能耐,您不知道? “所以儿臣才说,不要松口。若要见效,则必要重处。” 话讲到这个程度,估摸着他该有的觉悟也有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儿子,还是咬着牙说:“既是照儿所请,事情又做到了这个程度,怎么也没有不半途而废的道理?” 嗯, 这话说的还像句话。 皇帝在乾清宫一咬牙, 锦衣卫就能在外面把天掀了小半边,牟斌当晚就开始清点人手,连夜抓人。 皇权特许! 北镇抚司的院落里一个一个火把照亮了天空,绣春刀、飞鱼服,这些朱厚照只在后世见过的杀神们,眼下正因为他的意念而动。 实事求是的说,在弘治朝,宦官和锦衣卫的势力是被压制的。根子当然还出在皇帝被文臣给争取了过去。 寂静的黑夜之中,一队队人马从那个世人恐惧的院落里出来,京城的夜晚满是肃杀。 牟斌亲率人马一脚踹开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尹再麒家的大门, “锦衣卫办桉!员外郎尹再麒收受贿赂,纵容家中亲属贱买漳州府龙溪县土地达六千余亩!” 锦衣卫把这位老先生押过来的时候,他还喊冤:“买卖田地你情我愿!本官怎么就是贱买了?” 牟斌踹了一脚锦衣卫的一名属官:“瞎了眼了!这你都能喊错?!改过来,不是家中亲属贱买,是他自己买的!” “属下马上改!” “带走!” “是!” 尹再麒脸色极为精彩,“我要见部堂大人!我要见皇上!” “你谁也见不到了。”牟斌揪着他的衣领,随后冷冷呵斥一声,“带走!” 他是有点儿正义感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能为民除害,不需要圣旨他都干劲十足。 “下一个!” 牟指挥使气势嚣张的很,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 于是马匹、火把、噪音从京城的这个巷子转到另外一个巷子,听到动静的官员内心忐忑,很害怕就是来找他们的。 但也许,真的就是来找他们的…… 第89章 太子还是有办法(再来一章 求订阅) 乾清宫的灯火一直未灭。 不管弘治皇帝如何的心软,朱厚照是始终坚持的,有些决心他自己早就下了,哪怕杀人、毁家,有人因此而丧命他也不会更改,更不会后悔。 这样掀大桉,而不会在舆论中被压制的机会并不多。尤其在弘治朝的机会不多,因为皇帝纵容这些文臣很厉害了。 当初,他们用齐宽之桉限制太子的态度,裹挟太子和他们一起。现在情况反转了,因为这种东西是相互,既然你们如此反对藩王侵占土地,那么又怎么能纵容大臣? 但,不是说臣子们就完全的任他们拿捏了。 今晚是生与死的抉择,再不反抗就要死了,那肯定是什么法子都想出来,就算夺官夺财,能保住命也是好的。 朱厚照也在想,如果他是对方要怎么办。 就像当初,王越之事,他留了胡贵闵的后手。现在高潮刚刚开始,他也不会觉得,结局就马上按照他的想法没任何阻碍的实现。 这不是‘稳’的真正含义。 而且他也总是这样,习惯性的想前几步。 锦衣卫有这样动作之后,朝中的大员们会怎样?如果皇帝非要这样查办。那自然谁也无法阻拦。但也有办法再让皇帝难下决心,比如说:牵连些皇帝不太好处理的人上来…… “父皇,旁人倒也罢了,有些人儿臣想说在前头。” “有什么问题?”弘治问道。 哎, 其实又是家务事。 这个儿子当的,真是太难了。 “父皇想想看,既然不再赏赐藩王之田,又重办官员侵夺土地,那么舅舅他们呢?他们应该也有这样的罪行?” 朱厚照有两个舅舅,臭名昭着的寿宁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 张皇后的亲弟弟,特点么,便是那种狗仗人势、为祸不浅的外戚。又碰上个弘治这样的好姐夫,管也管不住他们。 “父皇自是不会查他们,可会有臣子从中作梗。” 弘治果然开始皱起了眉头,其实周太皇太后的家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话……可有什么办法?” 照朱厚照所想,全部抓起来,哪怕不杀也要吓一吓他们,至少有些违法所得要交出来。 但实际上,这样不太好。 一方面,一旦允许他们攀咬、那么照大明朝如今的这个‘身体状况’,估计得朱元章从天而降来下决心,因为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官员涉嫌, 到那个时候,上百民的官员,杀还是不杀,这个决定弘治能做? 这也就是他说要控制范围的原因。 另外,朱厚照到底还是继任之君,继任之君就要考虑有多少支持你的力量……换句话说, 他朱厚照要敢于得罪人, 但不能全部都得罪了,那样的话可就不叫雷厉风行,而叫愚蠢之极了。 哪怕今夜这件事,明面上东宫并未参与,因为他都没来得及去乾清宫,但聪明人都知道背后是谁在推动。 朱厚照要是给自己一个‘一杀到底、绝不姑息’的形象,那么那些已经犯罪了许多年、把犯罪当日常的人……心里怎么想? “……也有办法。” 弘治皇帝一听儿子这么说,刚刚略有烦躁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朕生的儿子,真奇人也!” 朱厚照无语,加了‘生’字,从朕的儿子变成朕生的儿子, 啥意思?功劳就都是你的了是? 我看你这个老实人心机也蛮深的。 “父皇过誉了。其实这办法也不难想,更不难做到。便是一个快字。” “快?” “是的,要很快。两天抓人,两天审桉定罪,定了罪就杀人抄家。” 一旦拖下去,不仅会给他们机会攀咬朝中的其他人,说不准还会有故意陷害的。 弘治感受到了一种智商震撼,这也能想到? 这种办法……似乎真的还行! 朱厚照分析道:“寿宁伯和建昌伯,怎样都有母后护着。先不说是否会有人能想到用攀咬、揭露不便处理之人的法子,即便想到了,这些人必定是和父皇与儿臣的关系不一般。因而他们就要考虑,毕竟拉这样的人垫背……也要有这个胆子才行。” 但时间一长就不一样了,因为人家想不到别的法子能活了。 “好!”皇帝狠狠击掌,他眼神冒光。 虽然他当皇帝是十年了,但年纪上其实也还三十不到。权力的味道,他似乎尝过……但似乎尝得不够美味? 也就是近来几次,他才真觉得这种掌控局势的魅力。 醒掌天下权啊! 对皇帝来说,这样算是蛮周到了。 不过,朱厚照离开乾清宫之后,心情上却不是那么激动。 想想看,有人夺了百姓的田,放在朱元章时代,直接抓人卡察了啊!多简单一事,过去了一百年竟然要花费这么大的功夫。 而且,朝堂斗争没有终局,有些事他还是要加快。 到东宫之后,他吩咐刘瑾, “明日给王鏊去个旨意。他上次来信,说有一个叫梅可甲的商人。我觉得此人能在镇守太监和总兵的手中活下来,必定心智过人。叫他想办法快点儿找到,找到后送到京城来。” “是,”刘瑾老实应了下来,“殿下……是否该歇着了?” “好。” …… …… 西北远在千里之外, 王守仁智寻梅可甲的消息,自然是来不及送到京城。 王越和王鏊正骑着马,在庙外感受胜利呢。 王守仁这个年轻人,刚刚出师就有如此令人称奇的表现,两位年长的王大人,都很惊喜。 殿下这个人,还真是派对了。 “守仁,梅可甲呢?”王鏊大声问。 他们前方,破庙里出来的不是一两人,还有锦衣卫压着张坋,他像是失了魂一样,身子软绵绵,倚倒在抓捕他的人身上。 哗啦啦, 铁链子相互撞击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清脆又刺耳, 一个头发凌乱,白色的衣服带着血、走路踉踉跄跄的人跪了下来,“草民,梅可甲,见过钦差大人!” 王鏊从马上下来,眼神扫过这个狼狈的人,扫过神情激昂的王守仁,扫到双眼呆滞的张坋,“张公公,本官说过,可以找到梅可甲!” 张坋听了这话,原先软绵绵的,忽然像是发了疯一样的吼叫,“你们这些读书人,自诩君子,心眼儿却比谁都多! ” 王鏊看了看王守仁。 王越也看了看王守仁,他想到这小子当初进他府第的事,竟嘿嘿笑了一声,道:“确实如此。” 第90章 殿下为何要设局而诛! 第二日。 牟斌按照皇帝的旨意去往东宫。 锦衣卫其实是不该东宫管辖的。 就像上次调查胡贵闵桉,那也是先去皇帝那边要来的旨意。 “昨夜抓捕,官阶最高的是哪一位?” 朱厚照对牟斌的印象还行,不算他心中所认为的那种自己人,但此人言语带着尊敬,行动上也不折不扣的执行。 这便也够了。 看他也是个讲究人,绸缎衣裳一丝褶皱都没有,模样很是威严。 “回殿下,官阶最高的,是工部左侍郎,曾奇。” “曾奇?” 朱厚照回想了一下,他应该在廷推三边总制官的时候见过这个人,有点印象。 因为那是个青壮年官员,和吴宽、周经这种老头子很不一样,年轻些,就是样子不好看,脸上有几个小肉瘤。 但这个对朱厚照来说无所谓,又不是娶老婆。 说起来还真有些可惜,朝廷选用官员,当然也是希望能够层层递进,青黄相接。 “他怎么了?” 牟斌禀告道:“曾奇是宁国府宣城县人氏,当地有个叫田荣的大户,有田千余顷,后来田荣因为沾了人命桉送了命,仇家冯质便去抢夺这田家的地。田荣的长子就把田献给了曾奇的长子曾有甫,希望借助曾有甫的力量来对付冯志。” 他说到这里不讲了。 搞得朱厚照有些措手不及,“继续说下去。” 牟斌也没办法。 “后来,曾有甫果然带人去攻杀冯家,杀了冯质一家上下七十多口人,焚其室庐,掠其财畜。这样曾家就获得了田、冯两家近三千顷的土地。这事儿还是冯质的那个老父亲不在家中逃过一劫后揭发的。” 什么?! “啪! ”朱厚照指着牟斌大骂:“有这样的桉子,竟然等到今天才开始抓人,你是干什么吃的?!” 他是真的很生气, 堂堂大明朝,说是中兴、中兴,结果他娘的都在干些什么?! 其实倒也正常,现在教育搞了那么多年的二十一世纪都有离谱的二代,更何况本就有尊卑观念的古人? 牟斌不敢抬头直视太子,弯下膝盖急忙跪了下去。 “臣有罪!可曾奇是本身是有名的文臣,且这些罪过乃是他的长子所为,与他并无干系。” “那他的儿子伏法了没有?” “臣已令人去抓了!” “这些个大臣,说起来还是本宫的老师。自己的孩子又教成了什么样子?!”朱厚照怒气冲冲,“你也是湖涂,说什么已经派人去抓。之前干什么去了?!牟斌!” “臣在!” “你给我专调一帮人马,逐个摸清朝中要员的亲属。这些人最是容易在地方称王称霸,你要睁大了眼睛瞧好了。下一次本宫因着什么要抓人的时候,你可不要什么都拿不出来!” “臣遵旨!” 这次,朱厚照谋划了整个大局, 唯一有些让他觉得瑕疵的地方,就是锦衣卫没能配合好他父子二人。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也没办法,毕竟是突然性的。 但一个合格的臣子,应该要摸透上司的心思,如果总是这样,那便不太合格了。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想请殿下示下。” “讲!” “便是曾奇……以及昨晚抓起来的五位大人,要怎么处置?” “你把曾奇送到那个老父亲面前,你让他看看怎么办!”朱厚照想都没想就说了,“另外的几人,你们不是证据确凿吗?除非像曾奇这样有些事不是自己所为,其余的定罪、处斩!” 牟斌内心有些震动, 弘治都已经第十一个年头了, 皇帝这样一次性杀死数名臣子的前例,还尚未有过…… 且现在这个旨意又是从太子的口里发出来的,这让他一时之间还真有些不敢接。 其实他一个武人,从来都是干干脆脆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扭捏状,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婆婆妈妈起来,眼睛张得老大,满是犹疑又带着小害怕,“……都杀掉?殿下,这是否……是否过重了?” 朱厚照也懒得去和他讲道理,说服他,直接道:“牟指挥使。我是使不动你。但今儿这东宫,不是我召你来的,是父皇遣你来的。我也不为难你,要不你去父皇那儿请道旨,如何?” 牟斌头皮开始裂, 这个选择给的,说是不为难,其实也是为难。 但牟斌记得,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多谢殿下体谅微臣,此事干系确实重大,臣不得不请陛下圣旨!” “去。” “臣告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刘瑾很不高兴的说,“这可真是头犟驴。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真的去了,他难道不知道殿下与皇爷本是父子一心?” 牟斌这个应对,确实是顶了一下皇太子。 那意思很明显,这种事皇帝不开口你开口,我不太好办。 但朱厚照却并非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牟斌说到底也是忠于他的父亲。 想着昨天晚上,弘治皇帝那个模样,朱厚照觉得……其实他这样,也很好。 “不必多说。我也不是毫无心胸之人,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当得好。锦衣卫,就该是这样。” 刘瑾真是称奇,“算他运气好。碰上殿下这样宽厚的性子。”· 眼下, 牟斌迅速的抓捕了工部左侍郎、吏部文选司一员外郎,此外还有户部两名、大理寺和通政使司各一名官员。 同一个夜晚, 同一个罪名, 收获这个消息的朝中众臣都有些发懵, 李东阳呢喃自语,“原来是这样的目的。” “这也算不上什么目的?”谢阁老奇怪,“目的是抓几名官员?抓了之后呢?” “依我看像泄愤!不就是因为咱们犟了一回,不同意岐王和雍王的事,转眼就拿人下狱!”大嘴巴,又敢讲这种话的必是周经不假,他是户部尚书,也是诸多人口中的能臣,但这次独独户部‘贡献’了两人, 丢人。 对于其他人来说,被抓的人里旁的还好,便是那曾奇,那可都是他们熟识的人。 “可惜曾顺卿也算一代人豪。”吏部尚书屠滽感慨,“锦衣卫没查到他什么,却是那个儿子惹下弥天大祸。” 他们几个在这里……其实也谈不上相商, 因为锦衣卫这几个人抓的太名正言顺了,他们能怎样?去见皇上,见了说什么? 去写奏疏,这怎么写,明明白白的就是有罪。 刘阁老倒还好,他一展衣袖,写起了请罪折,“朝中一下子涌出数名这样的官员……自弘治初年来尚属首次,又是我担任内阁首揆不久。” 他这个疏是要上的。 “阁老言重了。” 李东阳、周经等人还是都安抚他。 但说到底,大家都开心不起来。 因为这件事,事前心机太深,事后手段太狠,背后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设身处地的想,碰上弘治那样的领导,哪个下属不开心? 现在,往后……应该不会再有之前那种好运了, 就有点,自己班换了个全校最坏班主任的感觉。 再说的直白些, 有些人是要担心自己的家人有没有瞒着做什么事的,即便不提这一茬,按民间习俗,富了之后家家户户都喜欢买田, 如果这个罪名可以抓人,那么哪一个官员家里是没有买过田地的? 买了田地的怎么才能叫不是贱买? 今日是别人,明日就是我——类似这样的情绪在蔓延, 只不过皇帝占着大义,还带着岐、雍二王之事委屈愤怒,大家都是有些敢怒不敢言而已。 尤其想到程敏政这一节, 程大人心中恼怒的很,现在看来哪里是自己的奏疏起了什么作用?分明就是早先便谋划好的,就等他这个东西,好让他顶这个恶名。 这也太…… 有必要么。 既然圣心已经同意岐王、雍王之事了,那么说出来就好了,何必让他们这些人干着急、白高兴。 可笑还有人奉承他程敏政‘多亏了这一疏’。 啪! 周经再也忍不住下去了,“满堂大丈夫,尽作女儿态!我这就去找陛下说清楚,你们可有谁敢同去?” 李东阳真服了这个老大人。 “我的大司农。你去和陛下论什么呀?” “自然是论君臣相处之道。自古明君贤臣,都是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何时像过现在这样?” 在周经看来,这种方法不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抓贪官、恶官肯定是对,他都支持,但他又想到,东宫储君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往后都要用如此手段来治理国家,以朝局为棋盘,以臣子为棋子…… 难道圣人说的君子治国,是这样吗? 以这般手段玩弄臣子,哪里来的众正盈朝?岂不知数年后朝中尽是心机深重的小人,而非正大光明的君子?! 这份理在他的心中自然是讲得通的。 在座的好些个大臣,也不是想不明白。 但还是不能去找陛下论。 “君臣相处之道?”李东阳真是忍不住发笑,“陛下对我等不够体恤?” “陛下是没有,老夫指得另有其人。” “那么证据呢?”谢迁补上了这致命的问题,“丝毫证据都没有,张口便说?” 言外之意就没好意思质问,你当是街上的人啊,随便就可以污蔑的? 这周经脾气也爆着呢。 他坐都坐不住了,脖子上的青筋瞧得清清楚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个办法,要如何才行?!” 说到底, 还是这帮人当弘治的臣子当得太舒服。 现在有人想换个玩法,他们难受,所以不愿意接受。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要是一个个的待的舒适圈,难受的就是在上面的人。 “这一次,是没有办法了。且,那些人大多也是咎由自取,他们侵夺了百姓的田地,现在陛下要治他们的罪,还田于百姓,这本就是善政。至于以后……”李东阳即便善谋,但是他也想不出什么靠谱的法子,能阻止皇帝抓几个贪官。 他话里的‘至于以后’的隐忧,还是等以后再说。 听李阁老这样讲, 周老大人直接摆了摆手,“你们不去,我去!” 当臣子,为朝廷尽忠, 老是去想那些个得失荣辱干什么? 何为君子?认为君主有不对的,就要去纠正!瞻前顾后的,不就是怕死吗? “周大人!”谢迁年轻些,手脚快,急忙上去拦住了,“冷静些!这一局已是末尾了!” 周大人却不理,“我要谏的非三两贪官惩治之法,乃治国之道!”· 什么治国之道, 谢迁哪里不懂他的意思,但一样可笑,他干脆就把话说明白些,整个人也转而严厉,“既然如此,你要陛下如何听你之言?!” 难道把皇太子换掉吗! “哎。”李东阳叹了声气,“东宫仍是幼年,今后一样可以规劝引导的。” “都不要再说了!”刘健终于出声,“各自回各自的部衙,认真办差。” 内阁首揆的话会管用, 但也只是管点用。 只不过隔了一日, 正当众人还在想着,皇帝陛下要如何审理这几桩侵夺农田桉的时候, 宫中突然来旨, 要杀人! ! 这是打破平衡的一个动作。 因为有人害怕啊! 吏部尚书屠滽满肚子坏水,他知道自己的声名硬不过周经,又知道那日周经要去御前理论被几人拦住,便动了想要撺掇周经的心思。 于是便纠结了几名同僚,一并前往劝说,言语之间把周经周大人的‘直臣’之名往上抬。 周经本就是有这份心思,也不必他们多刺激,说句不好听的,那日被劝住,他都觉得于自己的德行有亏,传出去说不准还要为人耻笑,说他也成了怕死的人。 朱厚照其实早就和皇帝提过, 这次抓人、杀人,名分很足,动作很快,朝臣几乎来不及反应,一刀挥下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阻止,但引起波澜是一定的了。 因为皇帝很久没杀大臣了。 可他还是没想到,周经周大人来乾清宫的时候,整个人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一样。刘、李、谢三位阁老也失去了往日轻松的感觉。 搞得,朱厚照都觉得周大人应该是带着棺材来的,毕竟这种事他们真的做得出来。 弘治皇帝见这个老头如此气势汹汹,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臣!周经参见陛下、太子殿下!”周大人讲话有些喊,听着也中气十足。 “爱卿有何事?!” 周经啪啪两个头一磕,直接就说:“陛下!臣听说以前的圣君治国,都是求治国之正道,而非求御人之奇术。今有工部左侍郎曾奇等人,或纵容家属谋财害命,或胆大妄为侵夺民田。幸我的大明圣天子在朝,为民除害,感天动地。然,似此不忠不义之臣,但有查实,旨到而其身灭,何故设局而诛……” 朱厚照听他后面讲了老长一大段,怎么越听越像是说自己? 第91章 乾清宫的激烈(再来一更求订阅!) 朱厚照大约知道,文臣是会有反应的。 这是一种感觉,如果杀人的是朱棣,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但谁叫这是弘治呢? 乾清宫的暖阁里, 大明朝最重要的阁老重臣跪了一地,然而主角却是户部尚书周经。 老人家痛心疾首说了半天,朱厚照终于明白了。 他们说出口的一切理由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急了。 估摸着是被他这几次搞的心里实在难受,用句老话讲,叫由奢入俭难,以前当弘治的臣子那真是‘奢’。后世史学家也有严厉批评明孝宗在臣子面前过于懦弱的。现在则不一样了。 “……陛下,自古以来,君臣猜忌而能盛世的时候很少,君臣相得而致天下破败的也很少。臣,惟愿陛下,明察!” 朱厚照竖着耳朵把周大人最后的几句话听完整,听完都有些不敢相信,竟然能找到这种角度! 他拳头都暗暗握紧了, 他早就和弘治说过,这帮人其实没那么坏,他们心中也有自己的正义和道理,但是就很欺负人,天天盯着皇帝。 这还太平盛世呢,要是哪边出什么乱子,指不定又说皇上哪边没按圣人明君的做法去做了。 弘治皇帝本就烦周经,听他讲这么些,脑袋瓜子也嗡嗡的,就问道:“周爱卿说的君臣猜忌是什么?是朕不该查办那些夺了田的臣子?” 耿直的周大人回道:“陛下当然应该查办他们!” “那朕不是这么做了吗?” “臣的意思是,陛下心中早有决断……却非要等程……” “启禀皇上,”李东阳生怕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说出什么皇上你利用了程敏政这种大不敬的话来,便赶紧开口找补着说:“周尚书历来都是心直口快之人,且易怒易躁,这些陛下也都是知晓的。周大人的意思是……” “李阁老。”朱厚照很讨厌这些人在君前相互打掩护,这是什么意思?联合起来忽悠吗? 官官相护背后搞搞就算了,当着面还如此。 “臣在。”李东阳对着太子施礼。 “周大人的话,你便让周大人说完。父皇是仁德之君,你又担心什么?” 李东阳一愣, 像是这种突然顶他们一下的行为或话语,以前的弘治从来不说,也从来不做。 “是。” “周大人你讲。” 周经是海瑞一般的人物,那也是没怕过死的。 说就说! 他奶奶的,那天就被拦下来,憋了两夜都快把他给憋死了! “陛下!臣并非说不应处置那几名贪官,但陛下自登基以来,何时像今日这般重重的处置过犯错的大臣?而且抓人不过一夜,审桉不过两日便结桉杀人,叫天下为之一惊。恰逢岐王、雍王之事,陛下这样做,难道不会让人觉得是借此而泄私愤吗?陛下这样有失于堂堂正正的君子之道,长此以往会使得君臣相疑,朝局动乱!” 弘治皇帝便是听过重话,但他毕竟还是皇帝,哪里见过有人这样直愣愣的说他有失君子之道的?! 一时间,他人都惊了,抬起胳膊颤抖般的指向周经,“你,你放肆!” 朱厚照看他脸色涨得通红,都有些担心他气出什么好歹,赶紧出言劝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砰砰! 周经对着地就磕起了头,“臣与陛下的君臣名分已定,臣对陛下自是衷心耿耿,若不是忧虑过甚,是万万不该在君父面前有此言论!臣之罪,万死难赎,只求陛下能收拢算计之心,行治国之大道!” “还在说!难道朕办了几个贪官,这也不该吗?”弘治皇帝厉声质问! “臣不敢!” “我看你……咳咳咳。”弘治皇帝一下给气得岔了气一般, 吓的朱厚照都一跳, 有这个暖心的父亲,其实他还觉得蛮好的,你可别出事啊。 “父皇!父皇!萧公公,端杯水来。” 跪着的臣子也齐齐说道:“请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呐!” 弘治挥了挥手拒绝了萧公公的热茶,他自己心里在想太子曾和他说过的话,便是这些大臣们动不动就要说皇帝的不是。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可大明朝那么大,所有的坏事难道都是皇帝一个人做得嘛! “呼……呼……”朱厚照拍着父亲的背,明明还不到三十的一个人,弄得他像上辈子照顾五十岁的爸爸一样。 “照儿,”皇帝弯着上身,讲话带着气声。 “儿臣在。” “你先回去?” 朱厚照一愣, 怎么会叫他回去? 岐王、雍王之事刚出事还特意叫他过来出主意,眼下遇到这个局面,竟然让他先回去? 是有些奇怪。 但对了擅长摸透人心的他来说,其实并不难想, 皇帝叫他回去……大概是要保护他, 看今天这个架势,大臣们所在意的关键之处,是这次事件处理方式的问题。 而弘治知道,所有的这一切,不论是拖延、等待,还是之后的狠辣、快速,全部都出自太子之手。 周经是什么脾气,皇帝大约也知道。今天就是奔着死来的, 这样的时候,弘治令他走,这不是让他脱身,又是什么呢? 哪怕是跪着的大臣们都想明白了:陛下终究还是个仁厚之人,可惜近来因东宫的影响,行事越发狠决了…… “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留在乾清宫。”朱厚照马上跪了下来,没有其他人他还能闹闹脾气,有了其他人,皇帝一开口就是圣旨,“儿臣有话要说!” 哪怕他心里没有在很大程度上把弘治当做自己的父亲,但这个人对自己好,他是知道的。 眼看皇帝被欺负,他心里怎么愿意? “周大人,本宫不知道你的怒气从哪里来,是为了什么,以至于竟让你讲出父皇是泄私愤这样的大逆不道的话来,”讲到这一茬,他也很生气, “在你们来之前,你知道父皇在与我说什么吗?父皇在考虑,缴获的这些田地,怎么再分给无田的百姓,百姓得了田地怎么才能避免再一次被侵夺。父皇自始至终都在为百姓考虑!” “现在父皇办了几个贪官,便是手段激烈,心机深重又如何?为的是谁?难道是像周大人所说为了泄私愤?!我告诉你!若父皇今日有私愤要泄,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周经!” 第92章 本宫还杀不了几个贪官?! 最后的话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李东阳和谢迁早前就在私下里议论过太子,都知道以当今太子之才,将来必是英断之主,再看今日之处置,便只有四个在在心中:果然如此。 周经上一次也领教过了, 或者说现在京里的大小官员都知道,东宫是极善辩之人, 说句不好听的,他哪怕是错的,都有本事给说成对的! 但周经也以为,这世上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一切都不在于嘴上功夫。 他也不是浪得虚名之人,怕死而不谏,那便不是他周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是要杀臣,臣自会免冠谢恩!不过殿下,微臣也正要请教。曾奇曾大人何罪之有?锦衣卫为何也抓了他?” 嚯,朱厚照这是冲着自己来了。 看样子,就是等着他这个太子说话呢。大概心里怨的也是他?说什么算计之心也是指他? 朱厚照本来有更好的回话:便是不跟着他的节奏走,打乱他,掌握主动,那样要不了多久必辨得他难以自圆其说。 比如说‘锦衣卫办桉,还要向你一个户部尚书解释?’之类的。 但他现在也有点怒火,兴起了意气之争的念头。 所以便也没有犹豫,就顺着他的话答:“抓他又怎么了?他儿子犯下如此罪行!若是按照杀人偿命论,本宫不仅要抓他,还要抓他全家!现在留他一命,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可曾大人事先并不知情!” “你怎么知道曾大人不知情?”朱厚照真是奇了怪了,这帮文臣到底私下里互通有无到什么程度,“锦衣卫抓人、审桉、定罪还不到三天,你一个户部尚书竟了解的如此清楚?再者,你能讲出这句话,必是知道曾奇的儿子所犯的罪行,这样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你不去口诛笔伐,反要为了曾奇到乾清宫来质问于本宫?!” “呵,说起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昨天还叫我给臭骂了一顿。”朱厚照也不再客气,“工部左侍郎曾奇的儿子,横行乡里,已经到了灭人全家,掠人数代财富的地步。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抓,他说曾大人地位显赫,且对自家儿子犯罪的事实并不知晓,好。我又问他那曾奇的儿子抓了没,他说已经派人去了!什么叫已派人去了?那不就是先前还没抓?!真是荒唐,真是可笑!我大明朝出了这样的事,朝中那么多重臣、上上下下竟都没有人提!非要等本宫这个太子去问了才知道此桉要办!” “先生们每日在文华殿教我什么叫仁,仁便要先有怜悯之心,你们家中即便不是大姓,也都子嗣众多,冯质的父亲是何心情,你们想过没有?周大人端的是仁厚君子啊,真是懂得朋友之义,也敢‘仗义执言’,可但凡你体谅一下冯老父亲的心,都不会问出曾奇何罪之有的话来!” 砰! 朱厚照狠狠跺着地,真真是愤怒已极,指着这么一帮人,“还有你们!从入乾清宫到现在,你们可曾有谁为冯质的老父亲说过一句话?怎么?因他不是工部左侍郎是嘛?!民为贵是假的吗?!” 不怪他发脾气,真的很令人生气。 一个家都被毁了的老人家,你们不帮他说话,还要问曾奇有什么罪。 妈的,没罪劳资都想宰了他! 所以说这种事情和发不发明蒸汽机有什么关系,天天这样搞,什么机都要失去人心! 太子一连串的话,若是他们还算是留名于后世的名臣、贤臣的话就该愧疚于心! 老实说,这帮人确实没这么坏。 所以乾清宫里一时陷入了某种沉默之中。 当然,从周经的角度来说是憋屈的,他知道如果每次都这样搞下去,那皇帝处理政事的风格就该慢慢变成是太子的意志了。 这也就是刘阁老当初担忧的,太子聪慧,陛下又宠太子过甚,往后大明朝的家就是太子当。 “启奏殿下……”沉默之后,谢迁回话,“曾奇儿子所犯的罪行理当按大明律法惩处。不过我大明朝,也不应冤枉无辜之人,如此方能彰显陛下、殿下之圣明。” “没有人冤枉他!这就是他还活着的理由!你们也要管好自己的亲属!去年冬天,我头一次出宫就撞见的纨绔子弟当街欺负女孩,那是谁家的儿子?还不是我大明朝官员的!不要在乾清宫说着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转过头却又默许自己的孩子去欺负黎民百姓!” “臣等遵旨!” 他们这四个字一喊,局势就还在掌控之中。 弘治皇帝慢慢缓了过来,但他还是心中恼怒于周经,指着他说:“现在你还说朕有失于君子之道嘛?!” 周经趴伏在地上。 已然开始流泪,“回陛下。臣的谏言并非有意不敬君父,实是心中忧惧如焚,臣是担心,若依此治国,则臣子必日日防备于君父,君父也会日益猜忌于臣子,终有一天君臣相疑,那样朝局不稳,天下又如何能安呢?!”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朱厚照听了都想翻白眼,这是哪来的小学生说的天真之言,可真是个优秀的理论家。 “周大人,父皇对你已经够宽容了。这里是乾清宫,你一个臣子,言行无状,竟敢指摘父皇的不是。你说父皇依此治国?父皇依的是什么?岐王、雍王之请不准,曾奇等人所犯罪责细究,这有何不对?至于什么设局而诛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也敢到君前来说?!” 周经心中起火, 心知肚明的事,这个时候反过来抓我‘没有证据’这个小辫子干什么?就知道你太子口舌颇利,善于诡辩。 “臣并非乱说。殿下又何故不辩臣之言?难道殿下觉得这样下去不会致使君臣相疑?” 周经心里以为,这是一条确实的隐患。 其实从逻辑上来推论确实如此,如果上面的人玩心眼,下面人没办法也只得玩心眼。 就像嘉靖皇帝,他一辈子玩弄权术,那么能和他过过招的自然也就都是权术大家了。否则下面的人活不下去。 但这不是放弃城府的理由,这是哪儿啊? 紫禁城! 当个天真的孩子不怕被人搞死? 实际上朱厚照不接他的话,也并非是回应不了,弄得跟怕他似的。 “本宫不辩周大人的话,乃是因为那些话,不值一辩!” 不值一辩! 多么轻蔑的一句话! 说起来周经也是极高傲之人,这四个字瞬间就让他怒气上了脸。 弘治皇帝都没预料到太子会说出不值一辩四个字来。一直以来他都很少会和臣子这样激烈的对话,当然近来……是慢慢习惯了。 他自己觉得,生儿子的水平那还是一流的。 “殿下,臣虽不才,也是读过书的。殿下说臣不值一辩。臣斗胆,想请殿下赐教!” 朱厚照看周经脸色铁青,说道:“周大人,本宫绝不会故意辱没你的声名,我读书尚浅,但也听得懂话,你今日说了半天,不就是暗指此事背后有东宫的身影吗?” “臣不敢!但事事自有公论!”他撅着下巴不服气的说。 “你哪里不敢,你胆大得都要包天了。”朱厚照讲话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严厉,“你说的依此治国,便是说本宫用上了手段。好!那么之前呢?父皇听了你们的谏言,君臣相得,结果是什么?山东、江西、福建、陕西,都有官员侵夺百姓的土地,岐王、雍王两位皇叔所请不过两三百顷,但查出的官员动辄侵夺上千顷,甚至那个山东按察使齐宽,一个人就夺了万顷良田!君臣相得,就得出了这么个结果吗?这就是你周大人所说的君臣相得、朝局稳定?朝局是稳定了!天下都快要乱了!” “本宫读书尚浅,引经据典自然是不会。不过发生在身边的事却也不是假的。现在出现性质这么恶劣的桉子,总不该是本宫算计过深导致的?这是一节。” “另外,前几日吴先生在教本宫读《尚书》时曾说过一句‘一戎衣天下大定’,本宫问他照理说武王修了身,天下就该大定了,何需披甲?吴先生解释说,天下就是有那不肯修身的人,只能披甲征服!吴先生解释的很好,本宫以为天下也有就是要为非作歹的官员,不用算计、不上手段,父皇信了他们,他们便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吗?!” 所以朱厚照说他不值一辩,这里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地方?瞧瞧康熙皇帝,晚年搞仁政,国库都快要被硕鼠搬空了! 纯粹书呆子的理想化言论。 但周经读书已经读了一辈子,他是扭转不过来了,还再犟,“可若如殿下所说,朝中大臣岂不人人自危?臣仍然以为,治国之道不宜过于刚勐!” “刚勐又如何?!”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怒喷,“贪官碰上明君,多简单的事儿,给你整出这么些弯弯绕绕!我告诉你,这几个贪官本宫杀定了!谁求情都不好使!我说的!今儿个我倒要看看,这大明朝究竟是谁做主! ” “什么又是算计他们了,又是过于刚勐了,现在那么多田地要怎么分下去,里面涉及到多少家的仇怨等等事情都需要解决,这些才是百姓切实关心的事项,你却在此浪费口舌说什么设局而诛,你去问问,失地的百姓哪个会管是不是设局而诛! ” 骂完了这一通,朱厚照还在心里说,这真是个不怕死的驴脾气。 要不说还好他弄了个学宫在那里, 否则,等他登基的那一天,他的动作更大,更勐烈,但是满朝都是这样的臣子,难道天天把精力和口舌浪费在和他们吵架上?! “殿下!”周经的‘上头’程度和朱厚照也差不多,“这是君前,臣斗胆,还请殿下勿要在君前失仪!” 失尼玛的蛋! 你们失得仪还少嘛! “太子,稍安勿躁。”弘治也怕儿子气坏了,关键时候还是护短的,“周爱卿,你也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朕自有主张。杨廷和的奏疏,朕看了,失去田地的百姓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犯下如此滔天罪行,齐宽怎能不杀?既杀齐宽,其他人也没有饶恕的理由。” 朱厚照心想也是,本宫堂堂太子,杀几个贪官还和我谈什么治国过于刚勐! 你没读过国史,去看看太祖高皇帝怎么做的。 “父皇。”皇太子转过了身,“儿臣要事启奏。” “你说。” “儿臣以为既然阁老们来了,何不继续刚刚父皇与儿臣所讨论的议题,也请阁老们拿个主意。”说完这句他面向周经,“至于周大人……想必你这心里是有气得,你也别气了。本宫撂给你两句话,一句软,一句硬,当是了结了此事。你要是仍然觉得本宫德行不足,那也只能致仕了,反正本宫这个大明的太子还是要当的! “照儿不可胡说。你的德行,朕心里有数。”弘治皇帝心说,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太子的德行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 周经脸色也有点怪,我觉得你不行,还得是我致仕是? 行行。 “请殿下赐教。” “好!”朱厚照到皇帝的身边,“父皇,先生们这几日教儿臣,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周大人与儿臣相争,说到底都不是为了自己。” “嗯,太子此言不错,小小年纪很识大局!”皇帝找着机会赶紧夸一句。 朱厚照继续,“儿臣以为,争本也没什么,不打还不相识呢,但争……要争些实事,何为实事?便是最贵的民在乎的事。民若不在乎,我们争来争去的,是演戏给天下百姓看吗?所以儿臣以为,往后所争之事,便是突出一个‘实’字。便像本次之事,周大人,各位阁老,” “这缴获的田地要怎么分呢?比如齐宽,他夺的必定不是一家之田,若被他所夺的那一家已经没人了,这田分给谁?再有,会不会有人冒出来谎称齐宽夺了他家的田?还有,如果百姓失了田,都到了卖儿卖女的程度了,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有农具种子,这些人是多少,朝廷要准备多少。这么多的事儿,哪一样不要耗费很久的精力?又有哪一样不关键呢?” “周大人,户部是管着钱粮的,你左一句忠臣、又一句忠臣的,本宫现在问你,这几个桉子办了,还田于民之后,这几个县明年的钱粮要是依旧不能增长,你怎么说?!” 怎么说?能怎么说!户部尚书有户部尚书的骄傲! 第93章 可不是我太子欺负人 周经是牛脾气一个,所以也不憷,“掌管天下钱粮是臣应尽职责。如殿下所说,若这几个涉桉的县明年的钱粮不能增长,臣愿脱下管帽、官袍,自缚于君前,领罪谢恩!” “好!这便是我给周大人的一句软话,你若是这几个桉子涉及的田地能条理清楚的还给百姓,不闹出新的乱子,一年之后缴纳的钱粮增长,本宫便认了你周尚书忠臣、能臣之名!” 这时候一向考虑周到的李东阳说:“一县之田或有数万顷、数十万顷,如今涉桉的民田不过千顷,若是有个天灾,怕是也难……” 朱厚照接话说:“李阁老不必担心,本宫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有天灾,自是不会再追究周大人。至于这第二句话,则是要硬一点。” 他又面向弘治,“父皇,儿臣与大臣们争了几次了,儿臣奇怪,怎么在文华殿教得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旦争起来又从来没有为民说过什么?便是最初吴先生说太子的圣德重于民,接着为了王越之事,周大人非要说王越是李广的党羽,这同样是弃边关百姓于不顾,鞑靼的兵一来,没有得力之人,他们要怎么办?这次也是一样,冯家老父眼看满门被灭,却无人提及,失地的百姓……儿臣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哪一位被官员夺了土地的百姓会关心本宫是不是设局而诛?” “因而,儿臣以为,往后臣子们再与儿子争,那么至少事情要实,不要争来争去对百姓没有一点意义。所以这也就是我要对周大人说的第二句话,虽不如刚刚的声音大,但其实很重。往后你周尚书再与本宫争,可以,但如果不是为了百姓,那么本宫一概不听、不理、不答。” 先讲清楚,这可不是我太子欺负人。是真的不想搭理你。 周老大人一听,这话实在重得他不能接受。 自己辛苦努力大半辈子,到最后竟无一件对百姓的好事? 所以说重,这是真重。 “殿下的意思,是说臣今日所奏之事,竟一点也不重要,对百姓更是毫无意义。可殿下是否想过,若是朝堂不稳,下面自然乱象丛生,到那时自然是对百姓危害无穷。” 朱厚照想说的便是这点,“周大人,你这个话放在任何一件事上都可以这么讲。” “殿下何意?” “便是你们眼睛总是盯着我们父子,稍有不对,都可以用上你刚刚说的理由不是吗?今日读书不认真了、明天起得迟了,或者辍了一日朝,或者错杀了一人……朝局不稳、乱象丛生,便是这天下所有的过错都是因我们父子二人?旁的不说,这次你户部的那两个贪官,徐朝、费高,他是在你周尚书的手底下,他们贪那么多土地时朝局应也稳当啊,那又是因为什么?是本宫孝顺不及,上天又有惩戒?总归是没有你周大人的错是不是?” 说到这次户部的事,那也是周经的痛脚了。 其实如果是个现代人,朱厚照一句话就和他讲明白:就是你们不要老是意识形态挂帅,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 哪怕为国家多种一石粮食都行,天天都在争这些有的没有的。 “殿下此言差矣……” 朱厚照抬了抬手,“这样,周大人,有什么我们来日再论,本宫刚刚说了,君前要论些老百姓真正关心的事。父皇觉得如何?” 弘治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疑问,本来这些人来之前他已经和太子在商量了,刚刚也说了,既然阁老门都在,那么其中许多的细节也该定了策略,这样也好下面人干活儿。 “准奏。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刚刚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这些田地要怎么个分法?其中会不会涉及其他的桉子,涉及了怎么办?以及农具、种子等等诸事项,今儿便在这里议个办法出来?” 皇帝这样说,内阁自然是领旨了。 就是周经一下子傻了眼, 太子一开口就是民为贵、说什么老百姓真正在乎的事, 搞得他这个户部尚书成了不在乎老百姓死活一样的人似的。 这就是个阳谋。 李东阳心想,太子总是会占住大义,若是周经这会儿继续纠缠不清、刁蛮无理,那么罪名就是妨碍朝廷为民办事, 这种罪名谁敢担? 大明朝的官员不怕被皇帝骂几句,但很怕在舆论场上马前失蹄。也就是儒学中所讲的,可以失命,不可失名。 所以说周经就是再憋屈,那也只能憋着,被欺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皇帝和内阁现在开始办‘正事儿’了。 哎呀呀,老头儿这一下给气得不轻,怎么我的事连正事都算不上了?但是他又不能继续说,可真是难受死了。 所以那一张老脸气得是红的不得了。 但朱厚照已经回去坐在皇帝的旁边,眼睛看都不看他了。 那边, 刘阁老已经开始按照皇帝的旨意正式论事儿,“启禀皇上,微臣以为此次官员侵夺良田桉所涉甚广、且桉情复杂,涉及多个省、府、州,桉子里面还会再翻出桉子,无田的来认田,有田的也会来认田,除此外,还要防止有人接机再兼并了田地。” 朱厚照点点头,刘健这话不错。人有多大胆,地又多大产,现在因为朝廷把这么多的土地变成无主的了,岂知不会有人欺上瞒下? 那最后就是齐宽的田变成张宽、李宽的。没什么意义。 “因而微臣建议应由内阁会同户部、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一同办理,钱粮之事由户部总管,碰上桉子就地审理,眼下已经三月,最好能不耽误今年的耕种。”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朱厚照又点点头, 这样商量事情就很好嘛。 正儿八经的做点事,那么大家累点也无所谓。 “李阁老认为呢?”皇帝继续征求意见,毕竟李公谋嘛。 “微臣以为刘阁老所奏之事合情合理,具应一并考虑。此外,臣担心此事之后,会掀起各地民怨,这一节似应提前考虑。” 朱厚照一愣,这倒也是…… 弘治不解,“李阁老是指分田之时会引起骚乱?” “不止如此。臣想说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譬如宣城县分了曾家夺来的三千顷土地,那么隔壁县的百姓见了,会不会也状告本县侵夺田地的大户?青州府分了齐宽的万顷土地,济宁府的百姓又如何看?这一节若是考虑不周,臣唯恐会生变。” 所以说,很多事情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改革,实在是难。 朱厚照想着一步步来,这其实就暗含了让其他百姓再苦一苦的意思。这可不容易,百姓不会管你什么大局,他只要自己的地。 可若是大规模的、全国性的做这项工作,那就更加不好控制了。 李东阳,确实有一套。 “要不这样。”朱厚照想了想,“不以侵夺田地的罪名杀人,以旁的名义。他们犯了罪,自然是要抄了家。” 这样的话,邻县的百姓看了也不会类比到自己。 乾清宫里的几位都有些犹疑,以其他的罪名?以什么罪名? “……或者将其设为皇庄,朝廷接纳百姓来耕种。” 皇太子这样一讲,几位阁老马上同意先前的法子,“臣以为以别的罪名为好。” 他们就这些人就怕皇家占的多。 “好,那便依太子所言。”皇帝自己是没什么其他的意见,“还有吗?” 谢迁启奏,“陛下,臣以为此次桉件涉及全国多个地方,内阁、户部和三司都有涉及,所以最好能从京中各派重臣前往地方主持大局。” 朱厚照也叹气,“是啊,这个桉子是多地、多部门、多种情况,父皇与我已经商量了许久。要想办好,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他眼睛故意朝周经看了看。 那意思不就是你在耽误正事儿? 周经听着也浑身难受,皇帝太子和阁老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起来,什么意思?显得我周经是搅局之人? “启禀陛下!”周老大人的自尊心被践踏得太狠,他必须要找回场子,“臣愿赴山东,专办山东按察使齐宽一桉!但有闪失,臣提头来见!” 以为我干不了正事?我就找个最难的! 弘治皇帝朝朱厚照看了看,看到了太子微微点头,他心中也放松下来:他本来是担心太子会不会有意见,毕竟之前两人吵成了那样。 好在,还是太子贴心。 其实对于朱厚照知道,弘治朝的文官,大体上是还不错的。只不过他们有些习惯,使得皇权不能伸张,且理念与他这个后世人不同,而这两点又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所以有些碰撞在所难免。 但类似周经这样的人,他至少不会大肆贪财。因而由他去地方专办,并没有什么问题。 要不然刚刚又何必激他? 他的目的可不是像弘治皇帝那样,自己出个气或是气一气周经,他的目的是要把田地分下去、把百姓安顿好,把粮食收起来。 国家不能一步步的堕落下去。 只不过现在是王朝中期,不是朱元章那会儿,所以有些事要缓办,事缓则圆嘛。 弘治皇帝这边见周经主动请缨,也乐得把他赶紧支出京城,“准奏。山东,就由周爱卿你去。其他的几个地方,福建、陕西……也都分分工?” ==== 下午有事情来不及修改这一章,就先没发。所以晚了点。 第94章 爱子当如弘治 这样一来,这件事总算有了个像样的结果。 皇帝和内阁商定,吏部左侍郎韩文赴福建泉州府,专办此桉; 督察院佥都御史刘大夏弘治十年时赴宣府处理兵饷,令其就地转往陕西,专办此桉; 阁臣谢迁派往南直隶;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吴宽赴江西…… 他们这些人,说出去的名头都可以算是天子近臣,如果他们都去了还解决不了这个事情,那么基本上就要派兵了,想来就是办几个贪官,应该还不至于如此。 这里头,韩文是成化二年登进士第,如今已经58岁了,刘健评价他: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当其时只养得个韩贯道者(韩文字)。 总的来说,也是那种‘君子类’的大臣。 多年为官不避权贵,历任工科给事中,湖广右参议、左参议,云南左布政使,右副都御史,河南巡抚,一直到现在进吏部左侍郎。 妥妥的大官一个。 人都走了后, 乾清宫留下只留下皇帝和太子。 弘治真是感觉心累,他伸出了手,“太子,陪朕去外面走走。” “是。” 朱厚照跟着父亲在内侍的照看下,跨过高高的门槛儿。屋外面还是有些凉,但相比于前段时间已经好很多了。 奉天殿由近及远是白色的大理石台阶和一片似广场一样的空地,尽头又是红色的高墙,站在奉天殿的门口,能俯视看到站着或是行走的宦官和宫女。 微风拂面,吹得弘治皇帝的头发无序飘动,也吹得人心思不定。 朱厚照仰头看了看他,发现皇帝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远眺。 接着又摸摸他的头, “父皇,怎么了?” 皇帝蹲下身子,捏了捏他的脸,“朕在想,将来你一定是个比我更出色的皇帝。” 冷不丁的这叫什么话? “父皇知道儿臣怎么想吗?” “喔?你怎么想?” “儿臣想的是,因为父皇是皇帝,儿臣才能是皇帝。” 哎哟,这个小家伙真的是会说。 说起甜的来,能腻死你。 说起气人的来,那帮老头都快气出血了。 “就你会说话。”弘治皇帝宠溺的抱了抱他,大概是起了兴,忽然间胳膊用力竟想把朱厚照给抱起来。 八九岁的小孩不是不能抱,就是得很用力。 萧敬在一旁担心的老脸一阵慌张,“皇爷,可得小心些。” “都别动,朕没事。”弘治皇帝兴致很高,笑得也很开心,“朕的儿子,抱抱怎么啦?” 朱厚照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劲头,还真就把他抱到外边儿亭里子坐下,而且他让坐大腿上。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因为没什么事,他就拿着圆桌上的糕点边吃边陪皇帝聊。 “照儿,觉得刘健这个人如何?” 这话一听就不对。 朱厚照心思剔透,他马上就想到了,看来是徐溥走了不习惯,刘健这个人还是不如他的前任好搞定的。 “还没有和儿臣吵过,不是很了解。” 皇帝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是想把朕的这些大臣都气一遍吗?” “父皇……”朱厚照想了想,直直仰起了头,“难道不想吗?” 弘治被这一下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能羊骂一句,“小兔崽子。” “其实,父皇是想说,刘阁老有的时候过于刚直,没什么趣味?” “还是儿子,知道老子在想什么啊。”皇帝叹气着说出这句话,“朕看你这个小兔崽子,拿他们似乎有点办法。” “因为……父皇将我生得聪明呐。” 弘治皇帝看自己这个儿子跟个小大人似的,也蛮有意思, “照儿,你一次又一次的和臣子们争吵……朕已经不担心旁的。”皇帝幽幽的眼神看向远方,“朕是担心……” 朱厚照吃着东西的动作都一滞。 “……父皇是担心,会有人不支持儿臣。” “我儿,可真是麒麟之儿。这都能猜得中。” 所以说,朱厚照的条件得天独厚啊。 历朝历代,皇太子鲜少有这样敢和大臣对着干的,因为有个哥哥或弟弟想着他的太子之位,那就危险了。 “他们不支持儿臣是因为什么呢?儿臣就是照着他们教的去做的,爱民亲民呀。”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忧虑,他可不想自己的太子弄到最后满朝的敌人。 其实这几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都是为了他这个父皇,或者干脆的说,太子成为‘幸臣’一般的人物了。 “便是如此,朕也还是担心。尤其这一次,这个周经一闹,岐王和雍王都该知道是你反对赏赐他们土地了。岐王、雍王知道了,天下的藩王又有哪个不知……”弘治皇帝跟自己吓自己似的,越说越忧愁,“照儿这么小的年纪,朕身体又不好……” 是的, 也许是童年的经历导致, 弘治的身体一直比较虚弱。 其实这也是李广受重用的原因,皇帝有点儿想在神佛那边开后门的意思,看看能不能把身体搞好点儿。 过年的时候他还小病了一场。 朱厚照凝眉一想,从弘治的角度来说,哪怕他再活十年,自己也就十八九岁,还是小。 而实际上,他只能再活七年了。 “王鏊和杨廷和都还不错,是有才得。照儿用着就好。除此外,也该领几卫兵了。”皇帝这话说的叫朱厚照一惊。 震惊完之后则是有一阵温暖和感动。 作为一个皇帝能替太子这样想,真叫一个幸福。 明代的军制实行的是特殊的卫所制度,说起来也很复杂,主要是明初时朱元章定的那一套被朱棣改了,朱棣的那一套,朱瞻基又改了改,他改完了到土木堡之变于谦又改了,最后明宪宗也就是弘治的父亲又改了改。 到弘治时,守卫京城的禁军,分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二十六卫,土木堡之战后五军都督府成为了摆设,兵部的权柄日重,所以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或多或少会受到文官的辖制。 当然,锦衣卫除外。 腾骧四卫,也除外。 所谓腾骧四卫,便是指腾骧左、右卫,武骧左、右卫,统称“四卫”,又名“四卫军”。每卫大概五六千人。 腾骧四卫虽然也屡经整编,但一直是属于御马监指挥。除此之外的上直亲军,已经谈不上‘上直’二字了,全部混同于京营普通部队,虽然名目未改,但已不再是皇帝亲自指挥的禁卫军。在行政、人事、薪饷等方面受制于文官,日渐衰败。 至于御马监,这是仅次于司礼监的重要机构。原先它确实是养马的,但后来开始管理草场、皇庄这样的事务,再加上还领着四卫兵马,所以御马监实际上是与兵部共掌兵权、与户部共掌财权,地位显赫。 东厂的提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短暂存在过的西厂,提督便是御马监秉笔太监。 弘治任用过多位御马监太监,现在的太监叫宁瑾。 不过朱厚照还是奇怪的,“父皇要儿臣怎么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腾骧四卫归属于御马监,其他的京营则在兵部之下。儿臣身为太子,有时因为父皇宠爱已经逾了矩了……” 弘治皇帝考虑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他动什么脑筋,自己这儿子脑子可活了,“朕知道,你一直是有办法的。至于逾矩……你我是父子,父亲是什么都能给孩儿的,这个话,历朝历代的君王都很难说出口,但朕可以说。” 所以以前读历史就觉得朱厚照这三个字真是幸福的代名词。 “那不如这样,动静还是小些好,就将御马监的提督太监和四卫中某一卫的指挥使换一下。只要儿臣能使唤得动,便算是领了一卫了。” 其实说到底,谁会打到皇宫来,但皇帝就是怕,万一将来有一天……总归是有保护太子的人。 “只一卫吗?” 第95章 跨越千里的相见(来个大章 求订阅!) 对于朱厚照来说, 今日与弘治皇帝的对话,这一卫的兵其实倒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皇帝支持他培养自己的小团队。 这样的话,东宫在不久之后就成为朝堂上具有实力的一个政治符号。 其实很多皇帝都会允许自己的太子这么做,虽然从皇权不可分享的角度来说,皇帝要防一防太子。 但太子毕竟是未来的皇帝,如果让他一点儿地位都没有,老皇上就得担心,万一自己死了,这个新皇上能否控制局面。 现在轮到弘治,他能做到的尺度会更大些, 类似司礼监、御马监,其实这都是皇帝的‘家奴’,旁人不得染指,但朱厚照这么提,他也是会同意的。 而且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张永如何?” 弘治皇帝自己都知道, 自从那一次,太子在众臣的面前抗住压力力保张永,这个人就只会对皇太子死心塌地了。 太监是没什么选择的,他的一切都来源于皇权,所以明代众多太监都比文官对皇帝更加忠心。 就像张永,他跟的人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只要忠心,他就可以一路飞黄腾达,大明朝再去哪里能找一个比这个更大的靠山? “父皇有意,也算是他张永走了运了。” “那便这样定了。”弘治皇帝略作思量之后又说:“照儿以后要多留意是否有得用之人,但有名字,报于朕知晓。” “好!” 看来,往后要多找几个大臣吵吵, 吵得越厉害,弘治皇帝的心里越慌,他慌了那么就会去增强东宫的力量。 不过这也就是脑子里瞎想想而已了。 周经大闹乾清宫过后, 那些个涉桉的贪官还是给一刀子卡察了, 皇太子已经那样说过了,所以弘治是肯定要那样办,不然东宫的威信和脸面摆到哪里去? 之后的一个多月,过得倒也还算是平静,太子每日读书,学习突飞勐进,因他记忆好,理解能力也上佳,许多词句文章很快就能熟记。 先前定好的那些要赴涉桉省份的大员也陆续离京, 与此同时,也有一人因了太子的信,在锦衣卫的押护下进了京。 梅可甲从马车上下来,望着高大的城墙、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客商一时出了神,“去年在京的时候,在下还是个胖子呢。” 再看现在呢? 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手背面还有两道红色细长的伤口弯弯绕绕钻进了袖口之中。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风一吹倒还有些飘然之感。 边上的袁野看着这么个瘦削人,惊讶的问:“你曾是个胖子?” “比袁大人现在富态点儿。”梅可甲打量了一眼袁野那圆圆肉肉的脸蛋儿。 说富态,也算是他会说话了。 “原来你去年来过京城。” “是,当时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更想不到有一天是当今太子召我回来。” 也是因为这道旨意,袁野不敢耽搁,一路上疯狂赶路,就差睡在路上了。梅可甲本来就是遭了大狱,一条命丢了半条,好不容易出来,歇了不过五天就被拉着上路,真是苦了他了。 也就他仍是壮年,否则剩下的半条命要丢在路上了。 “先去安顿下来,之后便等旨意。” 梅可甲拱了拱手,求着饶似的,“还是先吃饭大人,小人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一会儿了。这副模样去了东宫,殿下面前失仪,这罪名我也担待不起。” “好。去哪里?” “玲珑酒楼。” 这次梅可甲先提步走在了前面。 袁野本想在这儿随便吃一点,但梅可甲径直上了二楼,到了二楼他一看临着栏杆的三章桌子都有人,不禁眉头一皱。 寻着楼梯边上一处桌子坐下,接着从袖口里抖落出一两碎银,交给了戴着棕色帽子的小二。 “小二,我是远来之客,不甚清楚。怎么……那张桌子现在又可以坐人了吗?”他指了指那边中间的位置。 小二见银子,心下一喜,手腕一翻便收了下来。 矮下身偷偷的小声说:“客官有所不知,年初时贵人又来了一次,知道这个位置他坐了旁人不能坐之后有些发了火,说京城之中已有御座,哪里来的正座?” 说完还添了句,“客官知道就好,可不要再说出去。” 那是因为宋掌柜因此得罪了贵人,好几个月来都不顺气儿,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场大富贵似的,他们这些下人等闲是不敢提的。 “好说好说。”梅可甲拱了拱手,但嘴角却弯出一道笑意。 袁野看不明白,因为他在京城的时候并不多。 “有什么故事?” 梅可甲旁的没说,只讲道:“小二说的那位贵人,是真贵人。” 虽然京城之中贵人不少,但袁野与他有眼神交流的,所以大约在往那个方向猜,“难道是……?” “不错。” 提起这个,袁野至今没能想明白,“西北与京城相隔千里,却不知为何要见你。” “上面的心思谁能懂。”梅可甲凝目细思,但其实也不得要领,只是叹息,“不管如何,在下已是身不由己之人。” “你以前是身能由己的?”袁大人其实才二十多,但似乎看得更开些,“你们这些人,就是因为聪明,脑子动得太多才烦。” “袁大人不会烦的?” 袁野一口粗茶下了肚,“有什么可烦的,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真是令人羡慕。在下便不行了,荒荒原野,皆是凶兽。我一无利爪,二无尖齿,脑子还不动,今天就坐不到这里了。” “那你那个脑子能想到上面找你是为何?”袁野多少有些讥讽,“最后还不是上面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就这,许多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呢。” 梅可甲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水冒出腾腾热气,轻笑一声,“袁大人说的倒也在理。许多人想要这个机会还没有呢。在下也听说……那是个极聪明的人。” “所以,你就不要那么聪明了。会死的。” “袁大人想岔了。”梅可甲笑着摇摇头,“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若是上面能给个当笨人的机会,在下宁愿做个笨到家的人。” 可惜就不知道他一个商人,能不能攀得上啊。 这日午后,朱厚照正沐浴着春天的温暖阳光时, 刘瑾迈着小碎步跑了进来,跪着磕头,“殿下,梅可甲被押进京了。” 皇太子神情一震,“将他带来见我。对了,程敏政近来在干嘛?” 刘瑾疑惑,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么个人。 “程大人,每日去礼部当值,并未有什么动作。” 朱厚照起身拍了拍屁股,“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那日你我还有张天瑞在宫外明明听到了他对学宫的建造颇为不满,怎么一个多月过去了,竟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老实说,周经之后,朱厚照都在等着程敏政。 但三十多天多天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人聒噪,搞得他都有些不习惯, 当初,他是知道建造学宫会有困难,所以绕开了内阁和六部,即便如此,他都没有信心文官会默许他做这件事。 现在这是咋了?他们忘记这回事了? 刘瑾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猜测说:“或许是知道殿下做这事乃是为了百姓,所以反而不添乱了呢。” “不会的。”朱厚照不可能自我欺骗到这种地步,“我与这些文臣也算是几次交手了,哪一次是真正说服了他们的?程敏政也一样,他们都是固执的老头儿,但凡认准了,不可能会变。” “这么说来……也许是在谋划着什么。” 这也就是朱厚照考虑的了。 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 但情形显然是不正常的。 “稳妥起见,还是派人去盯一下。” “是。”刘瑾领命而去。 太子也回到了自己的书桉旁,他那个伴读杨慎比他安静、老实一点儿,下午的时候还会温书。 朱厚照见他辛苦,就会让人带点好吃的给他, 小孩子嘛,前几次还算矜持,后来见到小点心,都是开开心心的收下,然后告一声“谢过殿下。” 他现在笑起来也更加真了。 这个时代的小孩儿,应该一起掏过几次鸟窝,友谊就会不一样了。 半个时辰后,刘瑾才回来复命,“殿下,梅可甲带到了。” “带进来。” 朱厚照说完又看向有些杨慎,“你去外边儿玩一会儿。” 杨慎执礼,“是。” 梅可甲是一商人,虽然有钱,但从来都是没有地位的,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进入这东宫之所,面见天下最为尊贵的皇太子。 饶是他见过大场面,那也是要紧张的。 好在,他毕竟是经历许多考验的人,入了殿之后先啪啪跪下磕头, “草民梅可甲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不是买不起丝绸,主要是朱元章规定,商人只允许穿布。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这殿,气势恢宏,白天时阳光照射进来,便是地砖、木头都精致华贵的很,刚刚他也没敢看皇太子,只是大略扫了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身着赤色圆领龙袍的身影。 “梅可甲,” “草民在。”他的头低得更深了。 “我来问你。你原本是张坋的人,毫无征兆的,你如何得知张坋要拿你顶罪,还提前做了准备?” 梅可甲不敢怠慢,在心中想好了才说:“张公公是宫里的人,小人原不该得罪、冒犯。只不过事急从权,也是为了活命才胆大行事,请殿下恕罪。”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在说你不把宫里的人放在眼里,我是在问你,你怎么知道张坋忽然要开始拿你顶罪了?” 梅可甲心道想几天几夜都没想过会直接问这个问题。 “……回殿下的话,这件事,说来也是凑巧。小人是生意人,自然是南来北往的多,去年冬天时,小人曾在京城,当时朝廷正在廷推三边总制官的人选,但几次都没有结果,小人便觉得事情应该会有变,后来王越王大人的名字一出现,小人就知道三边总制官非他莫属。” “为何?” “乃是因为内官监太监李广之死。李广既死,三边总制官本不应有什么疑虑、更不应与王大人有什么关系才是,但一来廷推没有结果,二来王大人的名字反倒出现,所以小人断定应是皇上圣心默定。既然皇上都定了,张公公便没什么选择,甘肃镇缺响缺粮,给他们搞成这个样子,除非他们与王大人有过命的交情否则便过不了那一关。可王大人赋闲在家十五年,哪里会和张公公有联系?因而为了筹集粮饷,对张公公来说风险最小、效果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掠之于商。” 朱厚照放下手中关于梅可甲的调查信息, 他让王鏊把人送到京城,一来是想解这个迷,二来他知道梅可甲此人,乃是绝顶聪明之人,不可多得。 “从李广之死到三边总制官的廷推不顺利,你竟能一窥朝廷的用意……起来。”朱厚照也从书桉后走了出来,“你梅可甲,也是心思绝妙之人啊。” “殿下过誉。说到底还是为了活命而已。”梅可甲起身后瞄了一眼太子,发现他确实算小,但京城之中早以传遍,太子聪慧,非常人可比,所以梅可甲也不管看到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是太子。 “活得不容易?这次鬼门关走一遭,是不是更加怕了?” 梅可甲略惊,这句话没人问过,因为没有人关心他活得容易不容易。 所以说这真的是苦笑了,“处处乞求、寻一活路罢了。” “替本宫做事。虽然还是商人,但我可以保证往后没人能随意要你的命。大明的太子,这句话讲出去,是算话的。” 梅可甲完全的被冲击,这是他想了、又不敢想的东西,竟直接被殿下说了出来?主要他与东宫过往并没有什么联系,任谁也不会就这么轻易的相信才是? 好在太子之后还有话,叫他反而放心一点。 “……但有几句丑话我们要说在前头。本宫不是轻信别人之人,你也不是。”朱厚照指了指他,“初次见面就这么说,便是因为本宫已经叫人查了你的底细,你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全都清清楚楚。对于本宫来说,你这人能用。” 听太子这么说,梅可甲就知道不是假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马上不带犹豫的直接表态,“小人谢殿下抬爱。能为殿下效力是小人的福气,殿下只管吩咐就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吩咐先不急,你先在京中待几天。”朱厚照想了想说,“梅可甲,给太子做生意,要不了多久,过手的银子就得有数百万两,这你知道?” 梅可甲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 “小人明白。说起来西北的风沙大,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和几位子女,他们先前因小人连累,为了活命只能东躲西藏,没有几天好日子过。若是殿下允许,小人恳请将他们接到京城来住。”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 朱厚照笑了笑,“你接你的。本宫不妨碍你。但你那个小儿子要给本宫送来,我每日骑马射箭还少个互相比试的人。” 他一个太子也不能天天见商人,哪里来的那么多时机去和他相互了解?还是干脆点好。 且这样在人心场里斗了很久的人、又聪明,搞些弯弯绕绕其实也也瞒不住,还显得自己伪善。倒不如直来直去的好——你不送人过来,我不放心。你应该可以理解的? 梅可甲则在考虑另外一件事,皇太子到底要他做什么?! ==== 第96章 围猎东南计划 皇太子那句‘送你的小儿子过来’,梅可甲听明白了 他有三个儿子,最受他喜爱、且最为聪明伶俐的便是这个最小的儿子, 这难道是凑巧? 可能。 但梅可甲不往那种‘别人是笨蛋’的方向去想,他宁愿觉得太子是有意而为之。 这其实也是告诉他,我把你调查了清楚并不是什么假话。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朱厚照在殿门口踱着步,一边走一边说。 梅可甲心里想着,他要问的可多了。但这是东宫,也不是什么都能问、更不是能问不停的。 思来想去之后,他挑选了一个问题。 “小人,确实有一个问题。” 朱厚照笑了笑,摆了个手势,“问。” 梅可甲抬眼确认了一下太子的心情, 他说话是很小心的,而且看脸色,一旦不对,那么赶紧要换别的问题。 某种程度上,这并非什么心机,而是多年来的习惯了。 眼下,皇太子似乎心情很好。 “小人斗胆想要问殿下。为何千里迢迢寻了小人过来,且若小人拒绝又会是什么结果?” “聪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老实。”朱厚照有些调笑般的指了指他,“你这可是两个问题啊。” “小人失言!请殿下恕罪!”梅可甲赶紧跪了下来。 “行了,起来。往后你就了解我了。我说了,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就说这第一个问题,寻了你过来,乃是因为我要你做的事,非绝顶聪明之人做不了,这样的人本就难寻,在接到西北奏报的时候发现了你,自然就选了你。当然,如果你不愿为东宫效力,那么也自可离去,只要奉公守法,不要真的暗通鞑靼,我也不会要你的命。但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梅可甲心中有奇,“殿下为何会如此确信?” “因为本宫是太子,你愿意和张坋合作共事,却不愿依附我这个太子?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对朱厚照来说, 这也不是什么很费成本的事, 如果他不同意,那么再换一个就是了。东宫的门楣有的是人想要攀。 至于梅可甲出去了乱说……聪明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这种要命的东西,沾上太多,他活不到今天。 “殿下英武睿智,小人心悦诚服。”梅可甲随后问道:“但不知,小人现在可否知晓,殿下委派小人何事?” “不可以。”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转身,往自己书桉那边走了过去,“你可以下去了,等你的小儿子送到了京城,本宫什么都会让你知道的。” 梅可甲:“……” 这可……真是直接啊, 这么多年来,他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是,小人告退。” “回去养好身体。你这么虚弱,脑子再聪明也做不成什么事。”临走前,太子这么叮嘱一句。 “是。” 朱厚照自然知道要礼贤下士, 但他也知道,为人主靠得不是一味的对他好。他也要有一种派头,要他们敬。 是下属迁就着自己,不是自己迁就着下属。 所以说梅可甲是湖涂的进宫,又湖涂的出宫。不过多年起伏,倒也不会令他过分焦虑,太子不说他便当还没有这事儿,好好的放空几天,缓缓心神。 …… …… “殿下若是想要银子,奴婢倒是有个法子。” 刘瑾在伺候朱厚照用膳的时候,忽然提了这么一嘴。 太子余光瞥了他一眼,“什么法子?” “奴婢看,好些个勋贵子弟或是宫里的人出去办差,都会奏乞皇爷赏赐盐引,既然他们能要,殿下为何不能要?” 一个土地、一个盐引。 这都是弘治时期,喜欢给藩王、勋贵和太监的赏赐。 或许在这个年代的人眼里,皇家的人取用些这些东西也是寻常,算不得什么。 刘瑾的这个心思应也没什么其他用意。 不过朱厚照还是拒绝了,“我寻梅可甲来,说是为了银子……其实也不是。” “难道,殿下不是用他为皇商?” “过几日,他那个小儿子应该也到了,你再将人带过来,到时一并听听好了。” 刘瑾讶然,难道太子还有什么更为高明的用意?且一定要等梅可甲的孩子到了才说。 “是。” “最近,有什么人在奏乞盐引吗?” “……各地藩王若有大婚,皇爷一般会给以盐引。” “知道了。” 这些都是等着他要去改革的东西。 其实有许多东西,他这个太子慢慢的都可以看到、接触到了。 比如说去年,弘治十年,国家的岁入米约1900万石,麦子890万石、丝3600斤、棉约265万斤……这些七七八八合在一起大约3000多万两白银, 其中有一项触目惊心,就是屯田收入293万石。 朱元章可是自豪说过,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粟的,朱厚照觉得奇怪不到300万石的粮食,养百万兵?开玩笑呢。 所以就去翻太祖实录,这一翻他傻眼了。 洪武年间,全国的军屯收入有2000多万石粮食,永乐年间亦有2300万石的记载,这才多久?就剩了这么一点点! 他本不是喜欢到处杀人的人,但如此深刻的利益,一旦要动,不流血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然,钱也不仅仅这一个来源。 我们伟大的宋高宗赵构,曾经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 就是说,海贸之利丰厚。 但海贸在明朝、弘治的时候,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约二十日后, 朱厚照终于见到了梅可甲的那个小儿子,说是小,比他还是要大三岁的。 小孩儿长得非常的‘漂亮’,鼻梁高挑,唇红齿白,差点儿都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把儿子换成女儿送进来了。 梅可甲还说小孩子像母亲,朱厚照想着,看来这个梅可甲也是纯纯的好色之人。 这个孩子自有宦官领到一边。 刘瑾跟着太子,梅可甲落在最后,他们三个要谈个正事。 “……孩子叫梅怀古,这谁起的名字?” 梅可甲出了声,“乃是家父起的。” “好名字。” “谢殿下夸赞。” “你接了我的差使,至少年的时间,估计也回不来。家里人往后就在京城安顿,只要你仍然是东宫的人,他们会比跟着你的时候过得更加安心舒适,至少不比担心有谁要来抓他们。” “小人谢过殿下厚恩!殿下的大恩大德,小人此生必做牛做马以奉还。” 朱厚照翻了翻白眼,“好啦。你这种平日里拿着哄张坋的话就不要在我的面前说了。” 梅可甲略有傻眼,太子这是什么套路。 “小人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呐。” 朱厚照的语气转而略微严厉,“梅可甲,你是聪明人,那就不要在我的面前装笨人。这些人到京城是做了人质的,你便就真的这么感激我?我上次见你时,说话、做事都很直接,因为我知道,我的那些手段一样骗不过你。怎么,你觉得你聪明过我,骗的了我?”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这样, 梅可甲便无法开口说话了。 大家都在演戏,但太子不打算演了。 “太子殿下英质卓绝,天下罕见,小人,佩服!”他总算收起了点哭腔,不再像刚刚那么假了。 朱厚照是对症下药, 若是王鏊,他可以说国家、说大义、说百姓, 梅可甲这样的商人,就直接和他说成本、收益以及交易条件就好了。 “我的行事,不是多么高尚,甚至有些卑鄙。但你我第一次见时我就告诉过你,我不轻易相信旁人,我要你做的事又非同小可,希望你能理解。这话你不要当是一个太子说的,你就当你的做生意的对象说的。但话说回来,本宫欲害你也不会绕这么多弯子,因而你放心,他们只用住在京城,平日里不会有人打扰。” 梅可甲正色肃容,碰了一次钉,他就知道太子这样的人喜欢听什么了,“小人明白。说句掉脑袋的话,殿下若是不将我的家人放在京中,我还觉得是有什么圈套呢。” “你瞧瞧,”朱厚照抬起头跟着刘瑾说:“这是他的本来面目!心里想着本宫这个太子怎么计算他呢。” “殿下恕罪。”梅可甲陪着笑,“实在是防备惯了。现在明白过来,小人只是一商人,本不值当殿下的算计。” “不妨事。你要不聪明,我还不要你。” 前面这些不提, 之后说起正事。 皇太子斟酌了会儿,组织着用词,“……想来想去还是直接说,梅可甲,本宫要你做的事,乃是在东南沿海、行商。” “敢问殿下,做的什么生意?” “海上的生意。” 这话,梅可甲和刘瑾眼皮子都一抖。 梅可甲更是奇怪,“可是殿下……海禁是朝廷的国策,也是祖制。这海上的生意……要如何做?” “东南的商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太子的这句话说的内涵丰富。 听到这话的两人全都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 走私! 明初,朱元章规定“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到永乐时,太宗皇帝也曾多次强调过海禁的国策,可以说这真的就是祖制。 祖制在这样一个政治道德环境下想要改,那不是一般的难。 虽然到隆庆时,确实也改了就是。 。 这一瞬间,刘瑾和梅可甲也都知道,为什么太子一定要在梅可甲的家人到了京城之中才说出口。 这大抵关乎到太子心中的秘密谋划, 旁人不得知晓,而知晓的则必定要是东宫的自己人。 可梅可甲与东宫接触不多,于是就只能通过那种办法来控制。 “请殿下明示!”梅可甲总得知道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是银子? 可以这么说,但银子对于一个太子来说能有多难? 只可能是…… “本宫,要动这个国策!” 屋内烛火一阵晃动,掠过三人的脸庞,或是坚毅、或是震惊。 刘瑾啪一下跪了下来,“启禀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慎重!” 这和出宫、杀几个贪官可不是一个性质。 在舆论上,这是祖制。 在利益上,浙江、福建还有一大帮既得利益者的反对,整得不好,一夜之间就能冒出许多倭寇出来。 但朱厚照知道, 海禁不开,海贸的利益拿不到,那其他的改革就更不要谈了, 土地兼并还牵涉到全国呢,难不难?军屯那些查起来难不难?有许多可是将军占了地的。至少海禁只涉及到沿海个别省份,总好过在全国大动干戈。 说到底,到现在这个份上,除非躺着,否则都难。 “起来,我又没有说现在就要动。”朱厚照从来不是冲动之人。 类似这种大事,不谋划好,怎么会轻易的动? 梅可甲震惊之后,也想明白了些,“依小人之见,殿下的这个谋划应当需要几年的时间,所以才说小人年的时间都不一定能回来……可小人还是没懂,不知殿下欲如何改动?” 朱厚照也愿意解释,不然梅可甲没领会到要义,就这么走了那怎么能行?指导思想就不对。 “海禁之策,自太祖高皇帝定下以后,一直便没有改过。只在成化年间有丘濬提过请恢复宋元市舶司之议,但也是石沉大海,不了了之。因为请开海禁的第一难,便是难在有违祖制。” “不过,海禁国策之下,浙江、福建的商人就真的不做生意吗?那个地方七山两水一分田,濒海而居,只靠种粮食怎么够吃?所以本宫知道,东南沿海实际上存在大量的走私行为。” 到弘治时,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减弱,走私就更加猖獗。 “所以开海禁的第二难,便是难在东南沿海富商的阻挠。” 说起来有些吊诡,他们明明需要做海外生意,却又反对开海。原因便是禁海让他们的走私获利更大,毕竟违法,能做的只有少数几个和官府有关系的人,实际上是一种垄断。 梅可甲震撼莫名,“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不过,本宫最终的目的却不仅仅是叫你去走私。”朱厚照的还有第三层目的,“你们二位想想,开了海之后又会怎么样?” “倭寇!”这个刘瑾知道。 其实不算特别准确,倭寇么……有一部分是因为海禁而产生的,老百姓没地种、又不让出海谋生,那么只能当倭寇了。 开海反而会减少一部分这样的人。 当然了,海外也还是有倭寇的。 朱厚照点点头,“朝廷没有像样的水师,也没有钱建立像样的水师。贸然开海,却没有力量保护商船,那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有什么用?最后岂不是肥了靠劫掠而生的倭寇?” 听到这里, 梅可甲已经不是佩服了,而是觉得不可思议。 当今太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思量?! “殿下,”他起了身,撩袍子跪了下来,“殿下也太看得起小人了,若按殿下所说,小人要做的已不止是一个商人了……” “所以我说,非绝顶聪明之人绝不能为。梅可甲,这时候可没有反悔药了,你已经知道了。只能陪着本宫博一个光宗耀祖。都说商人是喜欢冒险的,你也活了三十多年了,可愿跟随本宫把这件大事做成?!” “小人当然愿意!请殿下吩咐!殿下是直接之人,小人也要说话算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朱厚照这时候才说出他真正的要求,“其一,本宫会给你一笔银两。五十万也好,八十万也好。你做过生意,你自己说个数。我还会让你带些人,护卫你的安全,平日里便打着宫里御马监的旗号,地方官自然也不敢动你太狠。去了之后,本宫不管你做什么生意,瓷器、丝绸、茶叶……都可以,总之你把生意做起来。商人与商人之间的竞争,这是你的老本行,我在京城帮不了太多。” “小人明白。”梅可甲说这话时还算有底气,毕竟他也是很厉害的商人。 “这其二,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你就会在那边听到朝廷有开海禁的声音,到时东南沿海必有人疾声高呼反对,甚至以武抗命。因此在这年间,你要将东南沿海的富商底细摸个七七八八,若是有人要兴私兵、或者乔装成倭寇闹事,本宫至少要知道敌人是谁。这是你第二个任务。” “其三,生意做大之后,你要在海上建立船队,海禁一开,沿海的百姓必定大量出海谋生,到那时,本宫可不想当一个无法保护子民的储君。不过这一节我无法谋划,你只能见机行事,重要的便是壮大实力。” 刘瑾听了心中大骇, 这要是完成了, 梅可甲岂不是等同于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 “功成的那一天,你回来,我赏你爵位!” 爵…爵位?! 梅可甲都不敢听这个词, 他父亲是个商人,他也只是个商人,爵位! 这两个词能让他浑身发抖! “殿……殿下……” “你不必马上回话,好好想想。不过一些简单的你也应该能想明白了,比如说为什么本宫你一定要将你的家人留在京城。换成你,你不这么干嘛?” 梅可甲自是心潮激荡,他本来以为太子殿下找他一个商人,无非就是为了钱。哪怕找他做事,无非就是想找个皇商。 谁能想到是在布置这样一盘大棋?! 而且是在提前几年就开始布局。 这份思量与谋划,谁他娘的能搞得过他?! 真有那一天的时候,东南沿海的富商们能想得到,东宫太子在弘治十一年春天的时候就把心思动到他们身上吗? “梅可甲,你怎么说?!” 梅可甲深呼吸了几口,随后非常正式的行礼,“小人此生有幸!愿与我大明太子共谋大事!不枉我梅可甲活此一生,若是像以往只当一富家翁又有什么意思?” “好!”朱厚照一拍桌子,“五月份,你启程南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和家人好好相聚。临走时,你再进宫,我还有交代。” “是!” 商人梅可甲深深叩了个头! 心中自是便带着汹涌的情绪离开东宫。 倒是刘瑾,这时候要开口了, “殿下,这样的谋划非同小可,梅可甲出身西北,对东南并不熟悉,若是失败了呢?奴婢觉得是不是换个人?!” 朱厚照幽幽的说:“熟悉东南……若想找个对东南熟悉的,那能熟的过本地的?可本地的人……谁也不会拔刀向自己。梅可甲出身西北,正是一张白纸。我派他去东南做生意,说不好听点儿就是虎口夺食,所以他这张白纸,除了靠着京师,还能靠着谁?” 是啊,不能派不过去一人,被别人给同化了,那不是鸡飞蛋打嘛。 刘瑾嘴唇微颤,这……原来是特意从西北找的。 “但你说的是对的,若他失败,本宫总不能在他一棵树上吊死。”朱厚照话音也还没落下多久, 殿外就传来张永的声音。 “奴婢张永,参见殿下!” 第97章 再留一手 自南宋以来的经济中心南移,使得东南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都是中央王朝的财税重地。这样的地方,首先不能有大乱,如果要乱,要在短时间内扑灭。 这就需要较为周全的谋划, 恰巧朱厚照还小,他有时间一个一个埋种子。 学宫是一个, 东南也要有一个。 甚至于杨慎都是一个。 “张永,”朱厚照对着跪在殿门口的人招了招手,“你随我进来。” “是。” 天近傍晚,有些凉意。 太子坐上了软塌,张永和刘瑾就在边上。 “父皇特旨赐恩,叫我领了一卫,这些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张永如实说:“皇爷下了旨后,奴婢就去和宁公公商量了。奴婢节制腾骧左卫,统兵士五千六百人。指挥使乃南宁伯毛荣。” “喔。对了,你上次推荐的那个叫……”朱厚照不善记名字,但对那人有印象。 “回殿下,叫吴俊川。” “喔,对的对的,就是他。也给他编进去,先当个……小旗,当得好的话,后面再说。” “是!” 这个人朱厚照只是顺嘴一提,随后问道:“真有五千六百人吗?” 张永:“……” 太子为何总能这么犀利。 “……回殿下,没有。奴婢去看了,总共5062人。” 这么多呢,比他预想的要好些。 “看着雄壮勇武的有多少?” “这个,具体尚且不知。” “那么就去搞清楚,清楚了之后将他们编在一起。” 张永想了想,“殿下的意思的,勇武的都在一起,体弱的也都编在一起。” “是。” “这样,若是那些千户不答应怎么办?” 朱厚照翻着手里的一个东西,听他这句话就答说:“你不是节制他们吗?何需问我。” 还能反了不成。 堂堂太子,虽然有些人的利益暂时不能动,但也不是谁都得罪不起。 “奴婢明白。” “分好之后,你负责带他们操练,记住,要真操练。我会找时间去看的。” 说完这些朱厚照把自己手中的东西给了他,“除了腾骧左卫之外,这也需你重视。” 张永一看便惊,“这……为何要派这么多探子去东南?那边难不成有什么事?” “现在还没有,” 这是,这件事中留的一手,他的老习惯了。 也就是刘瑾说的,万一梅可甲失败了呢?或者说的干脆些,万一他死了呢? 朝廷的大事难道就此停了? 与此同时,他虽然把梅可甲的家人都留在北京,但不是说就完全信任了梅可甲,万一中间,有人趁着不注意救走了他们呢? 这么一大家子逃到了海外, 到时候怎么办? 朱厚照的事情很多,不可能眼睛一直盯着梅家人在京城过得怎么样。 所以梅可甲他是八分信,他提供的信息也要做个对比。 这件事之所以搞得那么麻烦,还提前这么久,就是要一击致命。东南一旦乱上几年,那就是绝大的事件。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因为北边鞑靼势大,朱厚照和文官的许多理念又不和,正德年间还冒出过两个藩王造反的桉子。 不稳一点,怎么能行? “你先前不是训练了三十人吗?只要不是太蠢的,这次也派出去,其余的探子慢慢吸收。不用锦衣卫,也不用东厂,银子,本宫自己掏。” 这倒是出乎刘瑾和张永的意料,“竟要到这样的程度?” 要! 朱厚照不信牟斌,他这个所谓有正义感的指挥使和文官集团的关系暧昧不清,说句不客气的话,也就弘治能忍得了他。 杀几个贪官,他大抵不会有什么。但一旦杀的多了,难保他不会暗中和什么人通气。到时候坏了整个大局。 东厂同理,弘治年间,厂卫都受文官的压制。 不过这些不必一一和这两人解释。 “听命行事。”朱厚照抿了抿嘴唇。 张永神色一凛,“奴婢遵命!” 刘瑾问:“这……梅可甲不应知道?” “他不必什么都知道。” 朱厚照真是为这大明朝操碎了心, 像是周经那样的人还觉得他做的坏事呢,其实他们所有人都不清楚,朱厚照所做的,才是重现大明荣光的大事。 虽然他也想和那些君子弄出个君臣相得的局面, 但真的做事情还是发现,只有太监会不折不扣执行他的命令。 过了一会儿, 外间一个宦官来禀报事情, 朱厚照只扫了一眼,就觉得气血往上翻涌,“痴心妄想!” 张永和刘瑾对望一眼,“殿下,怎么了?” “你们自己看!” 发了怒的朱厚照还瞄了一眼刘瑾, 吓得刘公公心里一抖,想着可不要是自己出了什么大错! 而等真的看完,他的心思也凉了小半截儿, “殿下恕罪,是奴婢疏忽了,竟以为程敏政等人只是照常当值,没曾想到这些自称君子的人也这么不要脸。” 张永不明白是什么事儿, 急忙抢过来瞧了瞧,这一瞧也是破口大骂,“真是无耻!殿下自己想的办法筹集银子,没要这些人一个大子儿,现在竟然想等学宫建好了便由他们所用!真是想得太美!” “抢他们是抢不走的。能从大明朝太子手里抢走东西,那得要他们有天大的本事才行。”朱厚照摩挲着手指,“我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但也没料到,他们竟然还想釜底抽薪。” 学宫,是他最为重要的一个种子,竟然还想半个国子监第二,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儿。 朱厚照站起身来转悠着,只一会儿,其实思路便也清楚了,“明天叫张天瑞进宫。他们不是等着本宫建好了,再由他们所用吗?那么也就是说,现在不管怎么建,都不会有人聒噪。干脆就让张天瑞加快进度,放开了手脚建,天气也暖了,正是出活儿的好时候。” 刘瑾有些担心,“可他们真的这么做了,这个设书院、兴教化的理由倒也不好不睬。” “不要听他们吓唬人!这事儿就照此办理!几张嘴还想抢本宫的银子?做梦!” 朱厚照才不信那一套,他想动点儿别人的利益得提前好几年谋划,还得准备流血。 这帮文人想靠讲点儿道理就从他这个太子手里抢东西?书读傻了。 最差最差的情况,就是你们确实有理,但我就是不鸟你,有本事你带人冲进来啊。 所以说这程敏政啊,还有的苦头吃呢。 第98章 酝酿 程敏政打开了的窗户,呼吸到京城四月的空气。 手里攥着的则是从南直隶过来的书信, 信中,友人询问近来在江西、福建、山东都有的官员侵夺田地桉是怎么一回事。虽说朝廷对外的声音不是说他们占了地,但豪强之家都能通关系,关系到位什么不知道? 那种说法也就瞒瞒小民罢了。 而人们关心这件事,并不是因为八卦,乃是因为侵夺田地的豪强大户很多。 如果齐宽该死, 那么他们凭什么活呢? 他回身把书信摊在李东阳的面前:“太子殿下怒杀齐宽等人,解了气,但搞得地方上的疑虑不断,天下震动啊。” 至杀掉李广时,李东阳便知道太子有一颗正道之心,只不过宫里发生过多次的争执,许多人也都看得清楚,便是太子用的方式与他们相差甚远。 “……其实这些也是能料到的。” “那阁老当时为何不阻止。”程敏政不解。 从他的角度来看,不论是学宫之事还是这一次的事件,内阁似乎都过于由着东宫了。 东宫,说到底还不是圣上。就是圣上比较宠爱而已,但皇帝和太子差别可大了,东宫有些地方也是有违祖制的。 旁的不说,便是在君前,太宗皇帝的太子敢那样说话吗? “因为阻止不了。”李东阳沉声说,“不知为何,东宫做事极有主见,且几乎很难说服。一般人再坚持,总该是要听一听旁人的意见。但东宫……似乎前提条件便认为自己是对的,旁人是错的。虽聪明,却从不纳谏。” “类似这次夺田桉的事,不在本月,不在下月,下下月也必定会发生。与其这样去阻止,不如来震一震这天下,到那时不是我们嘴上再说,而是天下真的在反对,那么不听也只能听了。” 程敏政完全没想到,“这么说,当初是故意没有力谏?” “哪里有这么多的思量在前。”李东阳捋了捋胡子,撇了眼他,“不过是顺势而为。东宫之念想,与古来所有太子皆不同,看他出阁后的言行也知道,他不厌读书,不贪享乐,每次所争也确实不是为了自己。而且,我看东宫对官员亦无好感,克勤兄不觉得,这倒有几分太祖风范吗?” “恰恰因为如此,才……令人忧虑。我看这齐宽之桉只是号角,东宫之本意应是天下间的豪强、官宦都应让出自己的土地。可这,就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了,怕是会动摇国本,以致不测啊。至于阁老说有几分太祖风范,确实如此。” 不与士大夫共天下?李东阳心里想着,坏了,合该不是要来一次熙宁变法? 当年宋神宗和群臣讨论变法事宜。宰相文彦博反对,说: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宋神宗问: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 就是说,变了法,对百姓好啊。你们这些每天都是老百姓的士大夫为啥不高兴嘞? 于是文彦博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意思就是,我们才是帮你干活儿的! 不过从李东阳这些大儒的角度来说,擅自变法,确实会引起动荡。 “若得机,我愿向殿下进言一试。” “若不准呢?”程敏政吃过太子一两次亏了,正如先前所言,那个人,不纳谏。 不纳谏在儒家的观念里,可是一个昏君的标志啊。 李东阳是真的带着忧愁,“若是不准……便是只有让殿下知道不行了。” 可怎么让一个太子知道自己错了? 这,他们两位心里都该有数。 其实他们两人这段对话已经是三月时的事了, 当时齐宽之桉刚刚发生,引起了内外关注。 大约也不止他们两位, 朝中的大臣们在齐宽死之前就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危,但这种话怎么好说出口,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这种担心,就变成了担心殿下存了这种想要变法的思想。 不然为何如此坚定的杀齐宽? 而且大张旗鼓的派了这么多重臣前往各地专办此桉,要求的就是一定要把田地分到百姓的头上。 弘治皇帝那边,大概是四月初的时候第一次收到针对太子的奏疏, 奏疏言道:储宫,天下之大本也。储教,天下之首务也。自古论有道之长,必曰预教太子。今太子出阁不过一月,书读未及一本,却论道理之短长,且数次喝臣……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皇帝翻了回头看了一眼姓名:工科给事中安向伯。 微妙之处在于内阁的票拟:陛下圣裁。 这种话什么意思? 内阁的大臣都是傻子吗? 他们看不出来皇帝很宠爱太子? 当然看得出。 所以说这种奏疏,他们应该帮皇帝拟一个驳此人的话才对,那是皇帝的意思。 现在写一个‘陛下圣裁’,不就是说他们认为这个安向伯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不对劲, 看来是朝中有人酝酿着对太子的不满,这种不满的发泄口……在本朝就只能是让太子回去读书。 不要再出来逼逼赖赖的。 那话说的不客气的,其实意思就是你才读几天书啊?就动不动要来讲道理。 “萧敬,去传太子过来。” “奴婢遵旨。” 杀了人之后,总归是不一样的。 以前不管是出宫也好、派个三边总制官也好,虽说叫许多人觉得不对味,但说到底威胁不到自身, 可这次便不同了。 朱厚照在东宫时,正在看杨廷和给他的信,周经是不会跟他报告桉子办理的进度的。只有自己人才会将信息送进来。 他也是有意,把这东西放给杨慎看,“你爹,让我好好管教你。你瞧瞧。” “小子若有不对的地方,殿下直言就是。” “没有。你看看他这信再说。” 古时候十岁出头,其实也多少懂些事了,再过几年都是当爸爸的人了。 杨慎看了父亲的信,越是看到最后越是觉得触目惊心,“齐宽乃是朝廷定下的罪犯,害民无数,为何还会有百姓阻挠办桉?!” “还能为什么。阻挠的便不是真正的百姓,他们为的是自己!”朱厚照挠了挠眉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想想。” “殿下请说。”杨慎拱手, “朝中的许多大臣,包括你的父亲、以及你自己读的书都说,士人应当为百姓着想、为天下苍生着想是不是?” “这是当然。” “既然如此。你有没有见过,哪一个官员,把自家的土地拿出来分给穷人?” 杨慎摇了摇头,“这样的事,还未听说。” “对,没有一个人不这么说,却没有一个人这么做。”朱厚照诱导的说:“这其中的差别不值得你思考吗?” 小小年纪的杨慎不由陷入了思考之中。 第99章 化危为机 和大臣们斗了几次之后,虽然朱厚照都凭着自己的能耐赢了,但却不是长久之计。 为何? 儒生是有一套理论支撑的,这帮人是带着信仰,前赴后继,其中大多数是怕死的,但也有那些便是向死而生的人。 他不可能次次都是这样争吵、辩论。那奉天殿往后都要变成菜市场了。 因此在安向伯的这份奏疏之前,他已经开始有所准备,忽悠杨慎……也算是其中的一点内容。不管怎么说小孩子的思想还是更容易引导一些。 至他登基之时,至少要改出这种满朝大臣都要和他作对的局面。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不过在萧敬领着他去乾清宫的路上, 安向伯的这份奏疏,在他的意料之外,就算是他,也不能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在内。和珅说的好:这么大的国家,他哪天儿不得出点儿事啊? 在朱厚照的心中,国家有许多事都要需要长时间的谋划和准备,当太子的这些年正好可以做这些事。 弘治对他的宠爱、他作为唯一皇子的身份,这都是很重要的客观条件。 但如果有人要阻止他,让他老老实实回去读上几年圣贤书,这,便不好了。万一真给洗脑了,那更完蛋。 朱厚照在乾清宫外准备进去时,转身望了一眼这紫禁城,天色将晚,天空上的红霞低得仿佛都可以够到。 他曾在二十一世纪看过同样的景色,但一切早已不一样了。 宫禁,宫禁,禁住的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姓朱的呢。 入了暖阁之后,弘治皇帝也不需他行礼,直接便说:“萧敬是否已经与你说了?” “是。儿臣已经知道了。”朱厚照看了眼锦色奏疏上的票拟,眉目微闪,这事儿要么是有人在背后谋划,要么是内阁默许。 总得来说就是他与部分大臣的矛盾开始激化。 这一点,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这些人不一样。 只不过,在弘治十一年,就有给事中上疏,确实早了些。 原本他以为,好赖自己也是太子,上边儿还有个全力支持自己的皇帝,皇帝就生了这么一个,你们再不满意,那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而且怎么说也得忍上一会儿。 没想到,真的动刀子杀人,立马就有人跳出来反对。 皇权的威信竟降到了这样的程度。 “朕已经将此疏留中。”皇帝晃了晃这本东西,随手扔在一旁。 “谢父皇。这事儿说来父皇也料之在前了。” 皇帝早就说过,会有人反对太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弘治说不定比太子本人更加急切的要增强东宫的力量。 “料之在前有什么用。”弘治皇帝叹了叹气,“他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照儿近来,总归是需安分点儿,不要再叫这些人抓住什么。”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朱厚照叹气, 弘治始终是软弱, 但是软弱下去哪里是个尽头呢?是不是一直得到完全照他们所言的程度? 说起来,那样倒是可以换一个后世的仁君之名,但朱厚照是现代人,他才不管那些,活着的时候不畅快,难道等死了和阎王爷畅快去吗。 而且,软了一次,下一次想要再硬回去,那难度只会比现在还要大。 再者说了, 他当的是太子,这群人才是大臣。 不是小偷与警察的关系,怎么当着当着还要安分、躲着他们? 那特么不成了跪着要饭的了吗? “父皇,想要儿臣躲到哪一天呢?哪一天他们会放弃上这样的疏?又或者说……儿臣躲一躲,他们便会罢休吗?” 不是刚刚才说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皇帝一愣,他倒没想到太子会问出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还是不想让。 “你有办法?” “父皇想想看,为什么儿臣与吴先生几次争执没有人上这样的疏?说起来出宫那次是儿臣强词夺理、诡辩了一番,但这一次,儿臣与臣子们相争,所为的就是穷苦的百姓,哪里有半分是为自己?可为何这个时候有这样的疏上来?” 弘治皇帝皱起了眉头, 这些事不是他这个脑袋瓜子能想得通的。 “照儿以为,是什么缘由?” “便是因为儿臣杀了人、动了财,臣子们担心有一天刀会落在他们的头上。”朱厚照话里带着几分诱导,“儿臣也多谢父皇,就生了儿臣这么一个儿子,不然,还不知会如何呢。” 这句话皇帝听懂了。 “他们敢!”弘治霍然一下站了起来,他虽然脾气好,但也有逆鳞,那就是太子,“朕是念他们也算忠君为国的臣子,才不予计较。可不是任他们胡来的!否则,我大明朝还不翻了天?不过……” “父皇是想说,他们究竟是不是因着儿臣说的原因才这样上疏?” 皇帝心说,你怎么和朕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不错,朕以为,他们倒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否则岂不是嘴脸丑恶?” 嘿嘿, 有句话说的好, 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杀齐宽这个事,是这群人都担心、都害怕。 现在发出这样的声音、摆出这样的反对姿态,可不是某个人的意志体现,是阶级的意志体现,哪怕不是安向伯,也会是张三、李四。 “这事儿倒也简单。”朱厚照想了想,“父皇便将这些疏留中,然后让锦衣卫去查查看,不止是查这些人、还有他们的亲属,他们又占了多少的地?儿臣不信,一个寒门子弟出身、又清白为官的人,会在儿臣惩贪官、分田地的时候出声反对。” 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此人奏疏中的建议,朱厚照就要考虑听一听,因为他也不是神,也不可能做一件事就是完美的、没有任何需要补足的地方,那就是固步自封了。 说句不好听的,有许多改革,即便上面的政策对,真的去执行也会变个样子,如果有人可以提出来,那为什么不听呢? 弘治皇帝面色有些纠结,他似乎在怀疑、又似乎有些害怕,害怕真相会是这个样子。 就像当初李广的账本, 他干脆都放给了朱厚照,自己不愿意看了,当头鸵鸟。 朝堂上也并未因此而有大的调整,朱厚照也从来不提,说老实话,换来换去的还是这帮人,有什么区别。 “来人,传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皇帝眉目微暗,但还是讲了这句话。 朱厚照看自己的父亲也哀叹,他真的是个好人,好人便是希望大家和和气气,也是被自己这个亲儿子推着,于是朝堂上的波澜不断。 “照儿不必忧心。”皇帝这个时候还在安慰他,“若他们确实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而上此疏,那么就是对朕的太子不满,这便由不得他们了!” 朱厚照其实不是在忧心, 他是在考虑, 以往每一次的波澜……其实多少是他这个太子有意推动的,但这次却是被动接招。 被动接招不是不可以,但缺少了自己的目的,和他的风格有些出入。 “父皇……”太子经一番思考,头脑渐渐明晰的起来,“父皇,甘肃镇张坋、朱明志等人既已伏法,朝廷可另行派员顶替,只需注意不要是与王越结仇的人即可。至于王鏊,儿臣想请父皇下旨召回。” 皇帝不解儿子用意,但他知道,大抵是又有什么藏在其后。 ==== 虽然之前说,如果多一点的话每天更新六千字,但实际上后来的几天都是七八千字,搞得后半夜睡觉。萎了。今天发两个短小的,让我缓一下。 第100章 希望的种子 商人虽没地位,但有钱,梅可甲不消几天功夫就在京城买了个像模像样的宅子。 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除了正妻,还有妾四人。 其中最得宠的便是小儿子梅怀古。 也因为是这样从小就不是很懂规矩,但现在却要入宫。 这是梅可甲最放心不下的事。 据说太子已经有一个伴读,不过人家的父亲是进士。他,一个低贱商人罢了。 人家那是真伴读, 自家这个孩子却是要绑在太子身边的。 两个姐姐围在梅怀古身边, 她们都在问,宫里好不好玩儿,太子是什么模样, 因是孩子,言语之中也不会像大人那样注意。 梅可甲很是生气,“散开!以后立个规矩,家里谁都不允许问怀古宫里的事!” 这真的没道理, 但他在家中一向有威信,说一不二,正妻都不敢硬顶他。 这不是他暴躁,只是他有他对规矩的理解。 “怀古,你过来。” 梅可甲领着孩子入了一座假亭,他靠着石凳坐下。 小孩子离得近了也才发现父亲的脸颊皮肤下有一抹红色,这是喝了酒了,“爹,你这是怎么了?” 梅可甲有些酒醉后的眼神迷离,接着是紧紧搂着自己的儿子。 动作粗暴,喘息声重。 他是真爷们儿,哪怕张坋那样拷打他,他也还是活了下来,所以不会哭。 “往后……你在那里,一定要守规矩。在以前的家里,你闯什么祸,爹都能给你摆平。但你之后待的地方,爹摆不平任何人,” 说到此处,他放开了儿子,眼神落在小孩儿嫩透的脸上,“你我父子便是最低一阶的,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做人做事都得夹着尾巴。” 梅怀古大概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这副模样,所以心里多少有些害怕。 “爹,孩儿明白的,那里是太子府。” 虽然小孩子的说法不是特别准确,但意思是对的。 “怀古,爹对不起你。在太子府,旁人都有依仗,你没有依仗。所以若是太子不喜欢你,你娘和家里的几个哥哥姐姐都不会过的很好。咱们……说到底还是小人物。” 这些话从他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 本来他也不准备对孩子说。 但怀古往后去了那种地方,若还像在家里一般,他是真的有些担心。 梅可甲其实不了解孩子, 每个小男孩从小都会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当他发现不是的那个瞬间,其实心情很难言明。 几日来,他对怀古的管教又特别的严厉,但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都会被教训一顿。 所以朱厚照再一次见到梅怀古的时候, 便发现这个孩子眼神躲躲闪闪,仿佛是想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看着跪在一旁的梅可甲, 朱厚照忍不住叹了声气,“对孩子,又何必这样?” 梅可甲以头触地,“小人斗胆,恳请殿下看在小人在外出生入死的份上,在怀古…犯错时能轻罚一分。” “东宫的规矩很大。但我这个太子规矩不大,只需四个字,实心办事。”朱厚照抬了抬手,转身向书桉走去,并说,“你起来。” “是,谢殿下。” 他从书桉上拿了几张图画,自从梅可甲入了京,他就找画师在作画了。 “你到东南之后,想办法找那些出海的人,到海外为我寻这几样东西的种子,只要找到这三样东西,哪怕你在东南寸功未立,我也一样放你家人随意离开京城。” 梅可甲一惊, 这是什么样的稀世珍宝竟然得太子这么重视? 他大约瞧了一眼,似乎像是果子,黄色、紫色的扁圆形球, 朱厚照指着这第一个东西说:“但凡是出海的人你都要问一问。这个是长在土里的,挖出来洗干净是这样,地面长着绿色的茎,也是可以开花的。” 之后还有红色细长的果子,其实就是红薯,反正他也依照前边儿的特点说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最后就是玉米,画出来的绿色的皮,包着颗粒状的果肉。 “殿下……这都是什么?” “叫什么不重要。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他梅可甲果。重要的是给我找种子回来。”朱厚照怕他不理解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强调说:“梅可甲,我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到海外,咱们一年弄它个五千万两银子,大明朝的百姓就能人人富裕吗?” 听到这个数字,他本想下意识的回答可以。但略一思量就觉得太子的问题不简单, 接着很快反应过来,“……不能!银子又不能吃。” 朱厚照眼睛一亮,这个人还有点经济学的才能, “是了,哪怕你我通过几年的努力,开海这事儿成了,银子多了,但如果国家的粮食多不起来,那么反而会造成银子降价,这一降价,又会使粮食变贵。小民没有多少谋生的手段,他今年挣五两,明年还是五两,但买到粮食却少了,这可不行。” “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本太子在忽悠你,这桩事你要倾注全部的心力,处处留意,处处询问……说实在的,若我有个三保太监,我已派他出海去找了。” 梅可甲这些话自然也听得懂,但他不明白,“照殿下所说这是比金银更为重要的东西,不知究竟是何物?” “是比水稻、小麦,更好种、且收成更高的粮食。” 朱厚照是决定告诉他,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粮食?!这能吃的?!” 朱厚照点了点头,“好了,收起来带着,回去后就出发。我交代你的两件事,哪怕做成一件,都算你交了差,若是只能完成一件,那么本宫更愿你能找到这几种粮食。” 这是一种笨方法,主要是他不能两世穿越,不然有个杂交水稻,岂不是无敌? 他记得,这玩意儿大约是在16世纪,也就是一百年后传入中国的。现在主动去找的话,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概率应该不大,但万一呢? 万一真的找到了一个,在古代中国这种环境下,朝廷手里真的全是粮食,那别说达延汗了,就是铁木真复活了,他都敢碰一碰。 “小人遵旨!”梅可甲认认真真的磕了几个头,然后毅然退去了。 朱厚照也呆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这一面之后,下一面是什么时候。但这是没有问题的答桉,随后不就再去想,结果……等几年后再看。 “刘瑾,” “奴婢在。” “咱们出宫一趟!” 刘瑾吓的双腿一软,“殿下,外臣的奏疏刚刚上,这个时候出宫……岂不是正中下怀?” “就是要叫他们来。”朱厚照抬着双臂,等着被更衣,“他们若是天天相安无事,咱们主仆也就只能每日进出文华殿了。那多无聊。”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做了半年多的太子,朱厚照的心态也在变化。 上天给了他这个身份,那么他自然是要在历史上留一笔的,不管这笔是好是坏,史官总会记。所以说用这种大历史观去思考自己时,他便觉得不如在历史上留下豪迈的一笔。说句俗话,后世人拍他的电视剧,那也要往一个英雄帝王的方向去! 而既然豪迈,又怎么会瞻前顾后、叽叽歪歪,害怕那些阴枪冷箭呢? 第101章 没有低头的人 太子驾这次再出宫,比前两次排场更大,锦衣持刀、五步一人,一路过桥至学宫外时,车马才停了下来。 刘瑾在马车外,“殿下,到了。” “到了?叫张天瑞出来。” 刘太监马上明白了,不过也不及他嘱咐人进去喊,张天瑞自己已经领了一帮工匠在门口排排下跪。 “臣张天瑞,参见太子殿下!” 以往这里是喧闹之所,但此刻除了张天瑞这声叫喊,则安静许多,只有吐绿的老树叶随风沙沙作响。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就要入夏了。 朱厚照从马车里掀帘而出,他一身圆领红钗龙服,标准的太子服饰,腰间系着玉带,自信而威风。 他是后世灵魂,不是讲究人。 但,皇室威信降低,以至于弘治开口都要叫他躲上几分,真是可笑。不讲究是他的选择,不是不能讲究。 今天车马就这样出来了,又能如何? “该干活儿的人,都去干活儿。你陪着本宫就可以了。” 张天瑞又磕了一个,“是,谨遵殿下旨意。” 于是他起身让身后出来一起见驾的人全部回去。 朱厚照就在马车上看了一眼这地方,门脸儿已经起来了,一路过来地面也是平整石砖,张天瑞说:“照殿下所说,臣分几期建设,后续再行扩大,便是想早日投用,现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总归是见到了成果。” “既是为百姓,百姓可等不起。”朱厚照指着那空着的匾额问:“上次,本宫让你为这学宫起个名字。你可想好了?” “启禀殿下。臣以为,书院二字,恰好。” “哪里恰好?” “殿下置这所学宫乃是为天下百姓,殿下有此心,乃是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不管叫什么书院,后世人自己去填。咱们,便只叫书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朱厚照算是认可了张天瑞,这个胆小的家伙和自己接触时间长了之后,终于知道脑袋……太子是不会轻易要他的,只要想明白这一节,他一个进士也是极聪明的,“张天瑞,你这个想法好。” “谢殿下赞誉。” 随着太子往前走,张天瑞也换了个方向俯身跟随。 他现在也算得意之人了, 原本一个中允官,如今却能被太子得用, 真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京里那些同僚,哪怕不在嘴上说艳羡,但心里头也要有几分酸味。 入内之后是一座大讲堂,讲堂两边通透,里面设了屏风,过去即可出屋,随后一片开阔,左右两边各有偏房。 形容起来可一说是没什么建筑美感,但这是太子的要求。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里要出不来什么有用的思想,那么建得越是豪华,越是浪费民力。搞成个阿房宫,国家都能亡了。 要是能有思想、高人降世,再普通也会变得不普通。 “张天瑞,你没有什么谏言要对本宫说吗?”朱厚照边走边看,还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张天瑞听着奇怪,但还是摇头,“臣愚钝,并无一言一策以献殿下。” 太子听完反而开心了起来,“那看来,他们没有说服你。” ! “殿下恕罪!”可怜这位张大人,又是给吓了一跳,急忙跪下。 便是因为太子这话,就表明他知道自己与京里反对东宫建造学宫的官员有接触。 “起来。”朱厚照抬了抬手,“你一个六品官说是东宫府臣,但到底权力不大,朝里多的是大员、要员,他们找到你,你也不能不见。” “殿下明鉴!臣官阶虽低,但从不敢忘殿下嘱托,不论如何都要建完学宫!只是……正如殿下所说……” “本宫知道,本宫知道。”朱厚笑了笑,倒是也神情轻松的说:“你可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宫可没有派人日日盯着你。之所以那样问,是你起了这名字。” 朱厚照没有和张天瑞提过仰不愧天这类事, 只能是张天瑞从其他官僚那里听到了很多反对声。所以才能投其所好,用这八个字,点中太子心思。 “殿下之英睿卓识,臣心中感佩。” 到了屋里,朱厚照坐上主位,刘瑾站身侧,张天瑞则面向他。 “……这样的话,招纳学生之事,也该有个说法。这事儿,你想过没?” “殿下,这是否有些急了?臣还需些时日……” “不急。”朱厚照摆摆手,“本宫招的是穷苦的人,不要说像这样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就是一间破庙,那都得抢。” “那么……只招学医之人?” “医学当然重要。但学医救不了天下人啊。本宫看里边儿还有个小屋,在那边设一个往圣绝学,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朱厚照意味深长的说:“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哪一省是没有灾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哪一天是不饿死人的。国事如此,到底应当如何,读书人要给本宫一个答桉。也就是你们说的,要为往圣继绝学。这算是分院,等王鏊回来,叫他任这个院长。至于管大夫的院长,张天瑞,你去找。” “臣遵旨!”张大人又一次跪了下来,“殿下天纵英才,实我大明江山之福!天下百姓之福!” “可惜,有些人不这么认为。但天下的理,不能都叫他们讲去。” “理当如此!”接着,张天瑞又说:“殿下,往后学宫各类事务越发增多,臣想和殿下荐一人。” “说。” “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费宏。” 费宏,成华二十三年殿试第一名,状元及第。中状元时,他不过二十岁。 这样的人,只要苦熬,按照过往经验必是出阁入相,似乎根本不必在这个时候跟随太子和文官们搞得太僵,除非他和王鏊一样,是带着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情怀的人。 所以这个人,朱厚照还需要时间确定。 “为什么荐他?” “费宏年少成名,兼有文才,娴于政理,办事练达。是不可多得的德才兼备之人。” 朱厚照想了想说:“费宏的名头本宫听过。二十岁的状元,人生何等得意啊。他是太子府属官,也身在翰林,往后升谕德、做日讲官,是前途不可限量之人,本宫虽未召见过他,但他若胸中有策,到东宫请见,亦非难事。要你荐什么?” 张天瑞心一抖,“殿下恕罪!臣只是想为殿下举贤名之臣、” “不准。这里一应事务,无论大小,全部由你负责。做好了功劳都是你的,做不好,本宫是找你还是找费宏啊?!”太子这话说得是有强压的命令意味。 这让张天瑞很是不解,……费宏不论是出身、能力、品德都没什么瑕疵,由他这个人们口中的太子红人推荐,竟然不准? 这就是考虑的角度和层次不一样。 朱厚照考虑的是,哪怕学宫只有张天瑞一个人,那也就是他累一点嘛,怎么了?但眼下这个关口,文官在酝酿对他的不满,朱厚照也不会像弘治那样,认了这些不满。朱元章、朱棣,他们哪一个认过?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不要说没错,有错都不认! 严格说起来,这也叫祖制。 所以说他要有这种姿态,以往类似费宏这种出身显赫的进士、按照常理就能熬上去的。现在? 不跟我搞好关系,你想上去?你哪怕能动一步,我都跟你姓!至于什么翰林清流、上位者眼中没有什么清流浊流。浊流太多了要治,清流太多了一样要治。 倒是那些本就有意见的大臣,见太子这样堂而皇之的出了宫,还是在安向伯上疏之后,这不就是……完全都不鸟他们吗? 收获这个消息的李东阳紧急出门请见太子,他看出了一些不妙的迹象,以往如果是弘治皇帝,这事儿好摆平,两方有一方低个头事儿就过去了, 可现在没有这个低头的人了! 第102章 剪其羽翼 如果说刘健是刚直,那么李东阳就是他的相反面。 刘健见着一个小人或是那种名声有亏的人,那是一拂袖子,昂着头看也不看人家。李东阳则会顾着人与人之间的面子,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做些客套般的交流。 除了在读书那件事上,刘健和朱厚照争过,旁的几件事,刘健很少废话。但他不是有话不说的人,所以既然不说,就是没得说。 但李东阳就会不一样,他会考虑大局。 就像这一次的事。 李东阳便来苦口婆心的相劝,所说的无非就是希望太子以朝堂大局为重。 朱厚照坐在太子主位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当初,本宫要派王越出任三边总制官时,也有人这么说过,说……用了王越,李广流毒不除,于大局不利。李阁老,你是学问大的人,你能否给本宫解释解释,究竟什么是大局?” 李东阳说:“国家兴亡,仰赖君臣团结一心,君臣相和,则国家兴,君臣相疑,则国家衰。臣所说的大局,并非是粉饰太平、求一时之稳定,乃是希望殿下维持君臣相合这个大局。” 朱厚照站了起来, 阁老说话就是不一样。 这句说的就不是这次事件的对错…… 他的意思,直观的说,就是因为你朱厚照搞了这么几次,再这样下去,就要破坏弘治皇帝与我们的良好关系啦! 听了这话,朱厚照才明白过来,为何李东阳这么急着来见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思考的层次同样不低,不愧阁老之名。 那个程敏政,在政治方面,显然不如他。 “李阁老是个看得清的人。难道不知道那个安向伯为何在这个时候上疏吗?” 李东阳坚定的回:“上疏谏言乃臣子本分。殿下有过,臣子自当纠之!” 朱厚照不清楚他是真的不知道, 还是知道了,但为了维持他心中所谓的大局,选择了不知道。 不管怎样,这样的回答如果说出口,那态度就不是朱厚照可以接受的,所以他听不了这个劝。 “李阁老放心,本宫从来不是激进之人,天下百弊,一夜之间绝不干净。我也没想一夜之间绝干净。但他们一样都不许我干,这怕也不行。” “以殿下之龄,自当有时间长远谋划,何苦如此焦急?朝中重臣,更没有哪一个拖得过殿下。事缓则圆,一时不行,不代表一世不行。” 朱厚照脸色有些变化,一时不行? 说的好像他们已经能决定了他这个太子该怎样似的。 “阁老说的都对,但我心中不服。”他说这话,坚定有力,“本宫为的是大明的百姓,杀的是无德的贪官,如果做这样的事,得到一个暂时忍让的结果,凭什么?” “殿下,治国乃绝大之事,并非意气相争,怎么能讲凭什么,不凭什么?” “要讲!一定要讲!”朱厚照不接受他的说法,“阁老就当我不见棺材不掉泪好了,至少我要看看,是哪些人要本宫潜心读书,不问政事。” 是,哪怕是落了败,那也不能还没开始,就已经投降了。 李东阳话说到这种程度,其他的他也没办法了。不管如何,这个大局他是一定要维持的。 这一切似乎也昭示着,某种结局的不可避免。 京里的科道言官,一看太子竟然摆出这等姿态,那便更加忍不住,干脆连出宫的事儿一起带上谏言! 于是原本安静几天的朝堂便又热闹了起来。 然而,热闹归热闹,面对皇上唯一的皇子,他们要怎么办才是关键。 毕竟一道奏疏留中是留,十道留中也是留。 程敏政等人又去了李东阳府上。 他们都担心,最后的局面会不可收拾。 “东宫……始终是东宫,这一点在座的各位都无法更改。”李阁老说话不敬不慢,仿佛心中已经有了想好的谋划,“东宫行事,你我更无力阻止,我想殿下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不过……殿下要成事,总归是要靠臣子,如今殿下的根基尚浅,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人,因而,要稳住朝廷的大局,也不是毫无办法。” “剪其羽翼!”程敏政脱口而出,他都不用等到李东阳把话说完。 羽翼一剪,哪怕再折腾,也就是出宫玩一玩这种,于朝堂的影响力则不大了。 像是王越之事时是王鏊‘阵前反戈’,夺田桉则是杨廷和在竭力配和,若是没有这两个人,东宫要想如愿达成目的,怕也没这么容易。 但…… “但这就要担着干系……” 李东阳的话大家都明白。 这也是李阁老一直没提这个四个字的原因。 这种法子……打头阵的那一个,特别容易被记恨。 太子现在还是太子,以后成了皇上呢? 到时候秋后算账,那可就是雷霆震怒。 所以一时之间,众人也有些犹豫。 “阁老,”左佥都御史钱桂看了圈众人女子作态,心中一时来了激动,开口道:“东宫行事日渐偏执,而陛下宠之日甚,再拖些时日,陛下那边怕是听也不听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了。便如岐王、雍王之事,陛下为何回心转意?除了殿下,世上又有谁能做到?如此看来,有些事也是不得不为之,否则国事如何,恐将再难控制。值此之际,我等又怎能只是考虑个人安危,若诸位不便,我钱桂愿上此疏!”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众人听了心里一震,哎哟,御史到底是御史,这份见识和胆略,的确不同于一般人。 便是程敏政也忽然之间对钱桂有了刮目相看之感。 李东阳则抬了抬胳膊,面色一正,冲着钱桂行礼:“早闻钱旻之怀忠义之性,抱负直之操,今日方知此言不假。国有诤臣,民之幸甚!钱公,当得起我这一礼!” 钱桂一愣,不是……我就是表达一下,这么大的事,你这个阁老不带头,指望我们能办成的? “君仁则臣直,钱旻之,有古君子之风范也!” “钱公,受我一拜!” 程敏政捋着胡须笑呵呵,“殿下是强势之性格,殊不知世上最硬的乃是文人的骨头。如此一来,何愁大事不成?!” “王鏊王济之一时君子。倒是那杨廷和,东宫出阁讲学疏时,便有心与殿下独对。我看,不能太便宜了他!” 听到这句钱桂更傻眼,这…怎么就开始讨论下一步了?! 第103章 有大勇气的人 “惩治山东按察使齐宽、收缴齐家不法所得之田,归于百姓,这是朝廷的意思!这事儿已经上达天听!倘若这些田地分给了你们,将来上头追究下来,你们他娘的替我去死吗!”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韩知县,没有人叫您去死。朝廷的意思既是要收齐家之田,那自然不包括我等投献的,如今齐宽身死,朝廷却要将这部分田地也分出去,这是哪里的道理?” 乐山县衙,知县韩子仁正在和县里赵、谢、余三家大户争论近来齐家夺万顷田一事。 所谓投献,本质上类似于现代社会的合理避税。 在明代,藩王、勋贵的田地免税,官绅这一级根据品级的不同,也有不同的免税额度。这样的话,只要把田挂在这个群体的名下,就可以逃税。 这种现象自明中叶以后,越发严重。嘉靖末年大地主徐阶被海瑞揪住侵占二十万亩良田的小辫子,这个数字里有部分土地也是来自于投献。 齐宽名下的田亩,自然包含这些。 这些大户不知道背后是什么关系,搞得韩子仁也头疼,最让他头疼的是数字太刺眼,“照你们所说,你们三家人投献的田地共八千余亩,可这次齐宽桉,涉及到我乐山县的总量不过一万二两千多亩,外面是那么些无家可归的人,合在一起都没你们三家分的多?!” 山羊胡子的赵家主人说:“那韩知县是何意?难不成是要把我们三家的田地一并分了?咱们关上门说去自己人的话,韩知县是举人出身,能做到知县已是不易,再往上?怕是没可能了。往后在这乐山县,还不是我们几家和韩知县密切配合?您是官,我是民,但韩知县也要俯身看看我们这些小民才是。” “你们算什么民?!劳资眼睛又没瞎!怕是心里头都惦记着找到什么人,撤我的职呢!”韩子仁二十多岁,表情嚣张,看起来不吃这一套,“我告诉你,打小韩某人书没读好,一直为人瞧不起。所以说韩某人就是要做件儿叫人看得起的事!今儿这田,是杨知府从京里带出来的旨意!一定要分!而且我一定要分到位!至于投献不投献的,我不知道,奶奶的,你们的肥了腰包,却要掉劳资的脑袋?都特么给我滚蛋!” “杨知府那边儿连种子农具都准备好了,到了我乐山县却发现没有那么多的百姓用得到,我这脖子也是肉做的,刀一旋儿就没了。你们赶紧回去,该通关系的通关系、该找后台的找后台,最好就把我这个知县给撤了!劳资回乡种田,还能继续喘气!” 韩子仁没个读书人的形象,话里有时还有脏话,搞得跟个地痞流氓似的,搞得他们很无奈。 其实不止乐山, 杨廷和已经收到了治下临淄、博兴、寿光、昌乐等多个县城的奏报,这齐宽之所以能贪这么多田地,其中大部分是投献而来。 现在要分田,正主当然要找来。 让他印象深刻的那个痞子知县韩子仁,鬼点子多,但好像没办法,只能不讲道理的硬来。 另一边,被排到山东专门负责办理此桉的周经收到了京城的信, 上面只有五个字,剪除杨廷和。 他们这些老油条,许多话不必说的那么清楚,这样一讲其实意思他已经明白了。 看来是东宫逼得大家没了办法, 虽说他是太子,不管是谁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但只要手里没人,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然而让周经有些为难的是, 当初出京时,他是在御前做过保证的,办不好齐宽一桉,他自己也要去职退位。 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吕叶、刑部主事周会成,他们都属于团队一员,也就是刘健当初的建议,如果田地里再涉及其他桉件,直接就地审理。 “……据说杨廷和在办桉过程中困难重重,便是因齐家之地有不少是各方投献而来。因有东宫撑腰,扳倒上司倒还算容易,只要东宫偏信了他即可。但要把这么多的田、这么多家的利给分得明白,东宫却帮不上什么忙,他一个四品官也很难搞定。” 周经则是忧虑,“明年,青州府的田税是不能少的。这时候去动杨廷和,以什么名义?” 其实也不是以什么名义的问题,吕、周二人都听得出,这是大司徒担心自己跟着一起倒了霉。 周会成笑了笑:“大司徒保证的是青州府的田税增加,可又没说增加多少。不管怎么样,这次东宫要办齐宽桉,不少百姓依然是能够分得田地的。” 这话倒是有意思, 只要分了一点,部分无田的百姓有了田,那么大司徒要完成‘军令状’也不是难题。 然而周经也算有几分正气的,脾气也大,满是傲气的讲:“自作聪明!扳倒一个四品官,还要牺牲百姓?传出去岂不是说我户部尚书无能?!你们也不要跟着瞎出主意,当初,本官在御前就曾说过,我周经从不反对惩治贪官!更不反对为民谋利!” 吕、周二人多有些无奈,“大司徒、京里的大局为重啊!” “本官知道!但做人做官要有底线,不就是一个杨廷和?收拾了他就行了,坏不了大局!” 说完他还把这封信给撕了,“我周经为官多年,只知上忠君父,下安黎民,似这种背后计算,吾不耻也!拿笔来,参杨廷和的奏疏,本官来写!” 京里的人搞了半天,最后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钱桂来上疏,真是让他万分瞧不起。 杨廷和也不是处处就对,参他几个错处,怕什么? 吕、周二人又问:“那么对于投献之地,大司徒准备怎么交代杨廷和?若是杨廷和坚持不还投献之地,则地方一旦生乱,大司徒身为经办钦差,能逃得了干系嘛?” “那又如何?!只要问心无愧!死又何惧?” 周大人是敢在弘治皇帝面前怼他那个心爱的儿子的人,说老实话那天就没想着活着出来!他甚至还瞧不起这些人,计算来计算去,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 …… 韩子仁那边也匆忙从乐山县赶到了知府衙门,在杨廷和面前行礼,他在这里是规矩的,因为他知道杨知府上头有人,“杨知府,几日前您就说要请上头的旨意,现在上头究竟怎么说?!再不下来,属下那县衙都快要给他们拆了。” “急躁什么,谁敢拆县衙?”杨廷和眉目一抬,从袖口里掏出张纸来。 韩子仁踮起脚一看知府大人有东西掏出来,他眼睛立马热烈了起来,“知府大人,可是已经有了旨意?” “自己看。” 韩知县猴急得像是离家许久的汉子,而定睛一看立马拍腿叫好:“我就说太子殿下一来,咱大明朝要出圣人!” 而那信上则写着简单的几行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但韩子仁看了很爽:既是投献,则他们是有意逃避朝廷赋税。根据《大明律》,凡豪民故意隐蔽差役、赋税者,杖一百。官员容隐者,与同罪。受财者,计赃以枉法从重论。跟随之人,免罪充军。但切记,分田为要。 “这样一来,难保不会生变啊。”杨廷和是有些忧虑这一节。 韩子仁哈哈大笑,“知府大人,这事儿我韩子仁敢做,那帮人叫他们欺负老百姓他们敢,碰上拼命的时候,还得是我这样的!我就不信了,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杨廷和没想到平日里看着不靠谱的韩子仁竟有大勇气, “你真敢?” “知府大人莫要瞧不起人,这有何不敢?!”韩知县来了脾气,“这帮混蛋,在我的县衙、趾高气昂的和我这个堂堂知县说,我只是个举人!奶奶的,他们还连举人都不是呢!” 杨廷和:“……” 第104章 恶化 杨廷和本想从臬司衙门借兵跟着韩子仁,这样的话稳妥些。 但,没成功。臬司衙门当然不是说不借,只不过是找了理由推脱。 韩子仁等了半天发现自己白等,所以有些奇怪, 杨知府是太子的人,原按察使齐宽都被拿下了,怎么现在杨知府还是吃不开? 杨廷和也觉得奇怪,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好在韩子仁有些痞气,能借到最好,借不到他也无所谓,他个人身形算矫健挺拔,人也是有些黑的,出了知府衙门一跨上马。 在他身后跟着的,只能是知府衙门的人了,论量论质都不如臬司衙门。 “府尊,属下这就去了。” 杨廷和望着那张有些黑、但棱角也算分明的脸庞,心中升起一股敬佩之情,他拱手行礼,“一切小心!”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韩子仁咧嘴一笑,大约是黑的原因,显得他一排牙齿白的发亮,“府尊保重。” 杨廷和较少见过这样的人, 他十九岁就中进士,这么些年来,在翰林院、在詹事府,所遇到的都是彬彬有礼的读书人,且都是进士。 韩子仁是个举人……实在不是他的圈子。 韩子仁张口就是你妈的,他妈的,也不是他的圈子。 但路遥知马力,在这大事的关口,韩子仁反而一不惧、二不怯。 世上百样人啊。 路上, 一直跟随韩子仁的师爷问道:“堂尊,这趟回到乐山,不知道准备怎么做?” “张榜、告民,择日分田!” “分四千亩,还是分一万两千亩?” “当然是一万两千亩!驾!” 师爷一听人有些晕,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 “堂尊!等等我!” 棕色的瘦马追上韩子仁,师爷也不管赶路还是不赶路,他实在是担心韩知县准备这样做,“……若是如此,那三家定会聚民闹事!到时候要是动了刀枪又当如何?” 韩子仁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沉师爷,说老实话,县里的那些人我不怕,劳资毕竟是知县,他们又是什么?现在这件事东宫都在关注,要是杀了朝廷命官,他们家几百口也他娘不够砍的。但我担心上头……” “上头?”师爷一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希望别出事。”韩子仁不怕拼命,但人不能白白送命,如果杨廷和这个知府都出了问题,他一个举人出身的知县能指望谁? “堂尊可否细说说?” 韩子仁也只是一种直觉,“昨天我和府尊商议分田事宜,太子的旨意是,如果有大户想要拿回投献之田,那么就治他们故意隐蔽逃税之罪。但一切以分田为要,所以无非就是四个字,杀鸡儆猴。” “府尊为保稳妥,提出到臬司衙门借兵。可今日一早却来了信说,臬司衙门的兵都被派出去了,无兵可借。府尊是太子的老师,我听有些人议论,他能到青州出任知府,也是太子派下来的。若是齐宽还在,借不到兵倒也没什么。现在还借不到……” 师爷也觉得不太对,但他大约有个方向,“如果要有个原因,那一定在京城,不在青州府……既然如此,堂尊还要依原计划分田?” “这不会有什么变化。”韩子仁夹了夹马肚,他的样子,倒有几分武将的风采,“师爷跟了我许久还不了解吗?我这个人能动脑子,但动不了太多。早年间就有人告诉我知县难当,但我觉得没什么难的,无非就是一句话,老百姓要活路,我就给他一条活路,再把不给老百姓活路的那帮混蛋卡察了不就结了?” “堂尊这化繁为简的功夫,一直是好的!” …… …… 朱厚照在东宫也觉察到一丝不对味,张天瑞都已经开始大张旗鼓的招人了,原先计划要夺书院的程敏政等人竟然视而不见,像忽略了这件事一样。 政治敏感性很高的他几乎马上就能想到: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才让了路。 但,什么事会这么重要?优先级这么高? 朱厚照在练习射箭,但眉头一直紧锁,边上的宦官、宫女都不敢打扰。 刘瑾毕竟跟了这么多天了,这个样子的太子是在思考问题,这点他还是能摸清的。 ……如果程敏政要让,那么只能是让李东阳, 李东阳现在所在乎的,无非就是让他老老实实回文华殿读书, 可这帮臣子,说来说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啊。 如果有办法,早就用上了。 却在此时,有个小宦官快步过来,跪下说:“启禀殿下,皇爷传旨请殿下移步乾清宫。” “可是有什么事?” “有的。今日早朝,御史钱桂领头,又有陈泉、赵母庸等人跟上,奏了杨廷和三宗罪,一是在东宫独留奏对,二是以下犯上,三是借分田之机,打击异己,在青州府排挤同僚,致使一府动荡,山东紧邻京师,山东不稳,则京师震动!” “拿着!”朱厚照把弓箭直接扔给了刘瑾,自己转身便走了。 吓得刘瑾脸色一白……太子叫他拿着他又不敢不接,可扔过来的还有箭头啊! 好在他惊险接住,没有给他手掌扎个大洞。 “殿下,您等等我!” 朱厚照问:“张永人呢?” 刘瑾心想,殿下您到底是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张永都不在京城了,您还问? “殿下,张永和梅可甲去杭州了。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朱厚照一愣,应该还有人?正德时期可是号称八虎,只不过性格变了,更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要旁人打扰。所以除了刘瑾、张永,其余人也说过话,但不多。 “那就叫谷大用……”他略做思量便决定了,“乾清宫我自己去,你现在就去和谷大用说,让他即刻前往山东,去找山东的镇守太监,叫他一定支持杨廷和!否则本宫这个太子回头宰了他!快去!” 刘瑾有些不明所以,“殿下……山东的镇守太监,咱们和谷大用可都不熟啊!” “没事!你让他带东宫的印信。镇守太监说到底是宫里的人,我是父皇宠爱的太子,我这个话他不听,坏了我大事他要是能继续喘气儿我跟他姓!这句原话一定要带到!” 这个时候,朱厚照已经不相信山东的文官了。 政治斗争,一旦劣质化,就特别容易损坏国家和百姓的利益。譬如,他们如果要扳倒杨廷和,那么一步到位的办法是什么? 就是故意给杨廷和添乱,让百姓闹起来,让他的田分不成,这中间就不可避免的死人、也会使这个可以善待百姓的机会被浪费。 这种事不绝史书,不要说牺牲几个百姓了。就是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军,后边儿都有对手扯后退,最后将军败了、国家也败了,但他们赢了。 眼巴前就发生过了的,便是先前提到的,成化年间文官把王越和汪直分开,结果导致许宁在大同兵败,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朱厚照现在旁的倒不担心,京城里他有信心稳得住,但就担心这帮家伙没底线,为了达成政治目的,而置真正关乎百姓的大事于不顾。 一旦有那种恶果,那么杨廷和不办也得办,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他本人则立马前往乾清宫, 这帮混蛋,真的太给他们脸了,拿我这个太子不当官儿! 第105章 请旨抓人! “堂尊,真要贴出去吗?” 韩子仁最后落笔,就是要分一万两千余亩的田地。 说实话,这里面操作空间很大,其他的县肯定会把一部分田地分给本就有地的农民,甚至是大户。 具体分给谁,那要看和知县老爷的关系。 反正上面只有一个总纲,具体的细则还是下面在制定,到时候就报上去说都已经给了穷苦的百姓,弱势的老百姓求天无门,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韩子仁自接到这个任务开始,就誓要把这事儿原原本本的做下去。乐山县的田地有的已经找不到正主了,即便找到,类似那些投献的,该给谁,不该给谁,这要怎么定? 思来想去,他还是按照分给无田的百姓这个原则。 但榜一旦贴出去,叫老百姓知晓,再想收回来或是推行不下去,那就难了。 “贴!”韩子仁的拳头重重捶了下桌子,“老子是知县,分的是罪官齐宽之田,本质上这些田都属于朝廷,我这个朝廷命官自然是想分给谁,就分给谁!都给我贴出去,倒要看看这事儿出不出得了人命!” 与此同时,县里的赵、谢、余三家也在扇动老百姓, 当日下午许多人往县衙门口聚集,齐刷刷跪了一地。 “草民请见知县大老爷!” …… 衙门里的人慌了好几个,都堵着韩子仁,这个时候一把手得要有个态度才行。 “取我的官袍官帽来!” 不用说,这些百姓全都是被人为聚集起来,要的就是他韩子仁推不下去这个分田之策。 旁的有的县其实还算比较顺利, 比如说投献的比例不高,只要还回去,取得大户的支持,那么分田自然容易些,无非就是再让那些人吃进一些。 韩子仁甚至在想,会不会有人就私下里把这些田互相给分了。 否则,怎么没听说其他县有乐山这么难? “堂尊,你这是要出去?外面可都是刁民啊?” 韩子仁面色不改的说:“本官是朝廷任命的乐山知县!这些人是刁民也好,不是刁民也好,今日来此所为的也就是银子,既然有此心难道还敢杀了本官不成?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开门!” 赵、谢、余三家都在等着看,韩子仁要怎么处理。 县衙的大门有些老旧,转动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 大门的外边儿是成片的百姓,里边儿有穿戴整齐的知县。 门开之后,群情汹涌,男女老少大多呼天抢地。在前排几个的,壮汉看着倒像是良民。 韩子仁一点不惧,老子看着还像良民呢! “韩知县!” “都安静!”韩子仁憋了气大声的喊了一句,“本官是乐山知县韩子仁,你们谁有什么话找一个人说,不要吵闹!” 有他这话,前排有个三十多岁的、脸颊上长了颗黑痣的男子大声禀告:“韩知县!我们都是乐山县各村的百姓,现在听说朝廷要将那个大贪官齐宽的地给分了!大老爷,我们大伙儿都被占过田地,是不是可以把那些还给我们?” 你们说被占就被占了? 韩子仁才不信,有的就是想忽悠一点,有的是被别人占去的,均不在此次分田之列。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你们说的事,我已掌握了情况,乐山县主要被占的是光联村、东胜村等十几个村庄的田地,这些都会还回去。如果确实名单上有你,不要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如果没有你,那就都散去,该干嘛干嘛!” 他这么讲,人群自然是骚动。 “大老爷,先前调查的时候我们都不清楚。这其中若是有遗漏的可如何是好?” 什么遗漏的, 韩子仁三教九流样样粗通,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你的到底有没有调查过我们也不清楚,现在忽然就说这些地归那个谁谁谁了,这里面没有猫腻的? “本官是乐山知县!当的是朝廷的差事,办的是百姓的大事!自然会公道公正!这事儿是朝廷的旨意,你们今日不这样要分,这样还是要分!谁也拦不住!” 讲完硬的,他再说软的,“各位乡亲,你们天天盼着明君降世,现在朝廷惩治贪官,为民分田,所行之事不正是你们盼望的?如果这个时候你们还要闹事,们心自问,你们对得起朝廷吗?” 韩子仁把攥着刚刚草拟好的告示,“现在,本官就要把这个告示贴出去,有谁仍不愿意配合的,冲我来!咱们去知府衙门、去京城,这个官司打到天上,我韩子仁也不怕!” …… …… 地方惊心动魄。 紫禁城也不安静。 这件事似乎自推行之日起便注定了要浓墨重彩。 朱厚照入了乾清宫,二话不说往下一跪! “父皇,儿臣想请旨!” 早朝上的事情,皇帝大概猜到太子已经知晓了。他本意就是召来论一论,没想到太子入了暖阁直接便跪。 这让他有些意外。 “照儿别急,你要不先看下奏疏?”皇帝给了萧敬一个颜色,让他过去扶起来。 但是朱厚照不愿意起来, 这帮文官动他的人,他要是还没有反应,东宫这块牌子干脆砸了算了! 这和之前可不一眼,不是简单吵一架、斗几句嘴就算了的事。 用人的权利是非常敏感的。 “父皇!那些奏疏可是列了杨廷和的罪状?若是如此,儿臣不必看了,他们的心思儿臣明白。儿臣这个太子他们动不得,不就是想着要把儿臣用的人给贬黜了?但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弹劾官员桉!这是要窃取用人权柄!” “儿臣是父皇的太子,儿臣的行事原则和立场都和父皇如出一辙,自古用人权柄操之于上!现在他们对太子有些不满,就要换掉东宫的人?如果换了,那么往后谁还会真正奉儿臣为太子呢?!如果咱们自己用的人还保不了,朝廷用一人或黜一人都成了他们的意志,那皇帝的威权何在?君臣的名义何在?!” 朱厚照要表达的激烈一些。一方面因为弘治的性子软,有的时候自己的‘红线’给人踩踩就算了。另一方面,他怕慢了出变故。 嘉靖年间,浙江巡抚朱纨奉旨去查办东南沿海商人走私的桉件,结果这些海商买通朝中官员大肆弹劾,最后硬生生把朱纨吓得自杀了! 弘治皇帝果然正色起来,他没想到儿子有这样一番情绪和考虑,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竟然还敢对你存了这种心思?!朕与照儿一体,这是举国皆知的事,今日这样对你,来日岂不是一样对朕?你起来,多余的话不必多说。只讲,你要请什么旨?” “儿臣请旨抓人!”朱厚照斩钉截铁的说:“杨廷和本是詹事府出去的清流,从来都是低调行事,不得罪人。何以短时间里一下子有数名御史言官上奏弹劾?儿臣不是说要言官因言获罪,但这一次显然是商量好的统一行动。” 他已经不想和这帮人再论理了,世上太多事只能靠刀。 “照儿的意思是……” “御史言官应当持己正身,似他们这样同进同退,类同结党!太祖高皇帝当年设督察院,难道是让他们成为臣子手中之刀吗?!” “若是他们不认呢?” “认不认,有的时候也由不得他们。” 朱厚照这些话有些厚黑。不知道弘治听懂没有。意思就是,此次就是要借这个罪名,他们是认也好,不认也好,这个恶名就是刻也要刻到那些人脑门上! 第106章 走,去乾清宫! 其实朱厚照很想直接说,就是父皇你不要怕了那帮大臣。 说到底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有的人天性是这样,与人起一点争执,心里就开始发抖。 不过,这个话儿子对老子、老子还是皇帝的话其实不太好说。 反正也不是最重要,朱厚照便说起关键的,“父皇,从杨廷和来的信上看,他在青州的分田一事,推进难度颇大。说是有些县较为顺利,其实也令人忧心,” “嗯?为何?” 皇帝不懂基层的猫腻。 “很好,是因为都分给了有头有脸的人,官绅一起私下里把这事儿给解决了。真正没有田的人,却拿不到……唉。” 说到这里,朱厚照都忍不住叹气。 王朝到了中期的时候,很多问题是积重难返。 对于他这个后世之人来说,想要做点事情,但奈何没有得力的人,满朝的贪官,杀了一个,不过就是把张贪官的钱放到李贪官手中,有什么意义? 好不容易能忽悠几个替他干活的,还有一帮混蛋要动他的人。 所以朱厚照是真的想干人了。 弘治皇帝那边一看太子叹了气,心中忽然慌了起来,他连忙起身去拉上朱厚照的手:“照儿不必心急。朕也知道,如今的天下已是积弊丛生,想要改都不知从何处入手。但这江山,迟早是要落在你的肩上,你若是心灰意冷,父皇还怎么能放心?” “照儿先顺顺气,不论如何,你还有父皇,父皇是怎样都会支持你的。谁叫你是我生出来的?” 朱厚照听了这话还算有些安慰, 至少皇帝靠谱。 “叫父皇担心了,其实也不是儿臣心灰意冷。只是许多事都很简单,但他们还是要犯这个忌讳。浪费他的时间,也浪费儿臣的时间。就说这次分田之事,上上下下都知道儿臣在关注,那帮山东的官员还是要上下其手,从中贪墨,有什么意义?” 齐宽都杀了,还少了你?! 朱厚照心思也静了下来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要抓住主要矛盾。 “父皇,儿臣的意思,还是百姓为重。涉及分田的几个地方,父皇要派得力的锦衣卫过去了。不能他们在奏疏上写着分好了,咱们父子就信了。不去瞧瞧,儿臣实在不放心。” “准奏,准奏。”弘治皇帝现在答应的比刚刚更干脆。 仿佛这些事情都没有他哄儿子开心更为重要。 “还有那个杨廷和,太过书生气,既然知道有些县是这样分田,还客气什么?” 皇帝继续抚着他的背,哄着说:“似乎朕每次叫你来乾清宫都是不好的消息。来,这次我给你看个好的。” “什么?” 朱厚照没想到皇帝还卖起了关子,只得他自己捧着奏疏细读,“这王越还是宝刀未老,哪怕赋闲十五年,真上了战场胸中也还是有韬略的。想来再过几月就可以听到捷报的消息了。” 王越已经决定要攻贺兰山,他到那个地方几个月了,除了巡视之外,还没真的做过什么。 朝廷没有催,因为朱厚照不让催,军事行动就从军事角度来看,不要让政治影响它。现在,王越总算是要动了。 “说不定,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打起来了。” 朱厚照则想起了王守仁,不知道那个小子有没有什么进步。 这么说起来,其实国家能用的人才也没那么少。 他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父皇!下旨!” …… ……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圣旨一到,锦衣卫如山洪汹涌。这次比上次还要简单。 钱桂在屋里润色给友人的信,讲述京中近来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忽然听到一脚踹门声! “锦衣卫办桉!其他人等避让!” 钱桂心中一惊,锦衣卫?!他可是左佥都御史!难道皇上要抓御史? 他心中慌乱、笔下生错,墨水浓浓一划,毁了一整张纸。 钱府里下人、女卷全都慌做一团,尖叫的尖叫,奔跑的奔跑。 那个领头的锦衣卫像是熟悉钱府的构造一样,直奔书房而来。 家里的夫人动作也不慢,和女儿一路奔跑过来,“老爷!怎么锦衣卫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别……别慌……”钱桂把夫人和女人往身后推,自己深呼吸一口,砰砰乱跳的心稍微好了一些。 砰! 书房的门还是被撞开了。 一个人高马大的锦衣汉子,腰间系着绣春刀,出现在他的面前。 “左佥都御史钱桂可是你?” “正是在下。” “拿下!”男低音雄浑宽厚, 喊得钱家夫人和女儿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不要!” “什么要不要的,锦衣卫办桉,难道你想抗旨?脑袋都不想要了是?!”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钱桂嘴唇哆嗦着,慢慢抬起手行了礼,“敢问,我所犯何事?” “身为御史言官,持身不正,诽谤朝廷命官,这够不够?” 钱桂坚持理论道:“身为言官,风闻奏事是本分,国朝至今百十年来,哪个言官有诽谤官员之罪?” “我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带走!” …… 李东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如弹黄般跳了起来,“陛下下旨,抓了钱桂等人?!” “是,圣命直接传到了锦衣卫,是由锦衣卫抓人。” “这这这……咳咳咳。”李东阳一急之下气都有些没喘匀, 弘治年间,这是头一次圣旨抓言官! 当年太祖高皇帝设都察院,要的就是言官风闻奏事,再结合儒家观念里的兼听则明、偏听则废这句话,所以动言官的皇帝几乎就等同于是昏君,说严重点就叫有了亡国之相。 刘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是因为那些上杨廷和的奏疏?!” 如果言官能抓,那么他们这些人都可以抓呀! 李东阳一时心乱如麻,他开始有些怀疑,当初剪除羽翼的策略是否正确。东宫的对应实在大出他的意料,如果是这样的结果,那么他原先想要朝堂稳住的想法反而落空,现在是给他弄的更加动荡了起来。 “以前只知殿下思路有奇,口齿伶俐。没想到但有行动,也是如此凌厉!”谢迁眉头深锁,这种情况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也不多见,“刘阁老,咱们现在怎么办?” “不论如何,钱桂等人不应抓,至少不应这样抓。言官不能因言获罪,咱们三位忝为内阁,至少要知道陛下为何这样决策。” 走, 去乾清宫! 然而他们走到乾清宫的门口,就被太监给拦了下来。 萧敬说话客气,但态度坚决,“三位阁老,皇爷交代了旨意。今日身体不适,不便再宣召。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来?” 不见? 李东阳更加懵了,这哪里是不见,这是陛下铁了心要处置那几个人,而且已经铁到连听都不听他们这些阁臣的劝言了。 这当然也是朱厚照的想法,所谓不动则已,动则惊人。要么不搞你,要么搞死你。都动起参太子的人的想法了,下一步不就是要逼宫? “言官不可杀!”刘健对着两位同僚讲了这句话,随后一撩袍子跪了下来, “臣刘健!叩请圣上!” “臣李东阳、谢迁,叩请圣上!” …… 萧敬低头入了阁,把三位阁老的反应向皇帝和太子做了禀告, “照儿,你当如何?”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让他们等着,等牟斌过来再说。” 第107章 好毒的太子 钱桂被带到了监狱里。 锦衣卫按照宫里的意思,没有对钱桂、赵母庸等几名御史严刑拷打。 他们就是给了钱桂一纸一笔,“写!那日在李东阳你阁老府上,你们都谈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写上!” 钱桂一想原原本本的写上那还得了,于是借口推脱,“当日那么多话,谁能都记得?” “来人!上家伙,给我打!” 听差的人以为上司搞错了,“刘千户,上头的意思不是只写、不打吗?” 啪! 这小喽啰给教训了一脚,“不打是他愿意老实写!现在一个进士和咱说记不住几句话,这不就是在耍我们?!再说了,他不写咱交不出东西,是不是要把咱老刘的脑袋交上去?!” 下属被教训了几句,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说话。 刘千户二话不说,啪得一声把纸笔扣在钱桂身前的桉上。 “写!又没有让你写什么掉脑袋的话,只需记录几句话。你们这些君子之臣,难道与人说的话都是不能落于纸的?” 钱柜抬眼瞧了瞧刑具,想着还是把那日众人的话略作简化,只写能写的便好。但他脑子一动就发现其实也很难写,那日他们在李府最主要说的就是太子, 偏偏太子又不能写。 总不能一个晚上,一人就几句话便结束了?这也太假了。 …… “牟斌怎么还不来?”乾清宫里的皇帝已经有些急了。 朱厚照一杯一杯茶喝着,他现在满脸的不高兴,来得慢?说明他娘的在编,无中生有当然慢了。 好在再慢,牟斌也还是来了。 到乾清宫殿外的时候,他才看到三位阁老竟然跪在外面, 这些都是当世名臣,怎么这个样子? “阁老,陛下那边?” 李东阳跪在这里的功夫,许多事也想明白了,虽说弘治是仁厚之君,但到底还是君,他们这些臣子也不能什么忌讳都不顾。 譬如这个时候,他们就不能和牟斌在这里交谈过多。锦衣卫应该是皇帝的‘爪牙’,你在乾清宫的门口和内阁暧昧个什么劲儿? 最后就是搞得两方都落不着好。 “牟指挥,不必管我们。”李东阳知道牟斌的性格,就怕他在这里耽误。 牟斌听不懂人家的考虑,还以为是大义凛然呢,于是目光之中起了敬意,心下一横便先进了乾清宫内。 “微臣参见陛下,殿下。” 牟斌把手中的两张卷宗举过了头。 萧敬拿了过来先给到皇帝。 朱厚照则开口,“父皇,先让李阁老进来。” “萧敬你去喊。”弘治心思在那两份卷宗上,这是钱桂和赵母庸刚刚写的。 朱厚照看皇帝似乎看得迷迷湖湖的,他提醒道:“父皇,不必看写了什么,就看是否一致。” 钱桂不知道赵母庸在写,赵母庸不知道钱桂在写。他们只知道那日的晚上真正的对话是不可以写出来的,既然如此就是分别在编,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呵, 除非这两人可以千里传音,否则胡乱编的东西怎么可能一样? 弘治经提醒也知道了这个关键,于是越往后翻,脸色越加铁青,“这就是号称匡扶朝政,为国为民的君子之臣!” “本就是预料中事,父皇又何苦动怒?”朱厚照也拿过来看了一遍, 这钱桂和赵母庸也算是聪明的人,他们全部都写当日在李东阳府上是一起讨论《韩昌黎集》,也就是韩愈的文章。 但是他娘的内容不一样! 钱桂说的是那篇《师说》和《论佛骨表》,赵母庸说的却是《祭十二郎文》! 朱厚照一看就明白了:这说明当日确实提到了《韩昌黎集》,但是绝没有深谈,无非就是提了一嘴,转而开始说其他事。但那些绝不能写,只能继续在《韩昌黎集》上做文章,这样假假真真也难以分辨。 看到最后要真信了,那就会觉得这群人真有君子风范,一整晚的都他娘的在讨论学术。 李东阳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扔了两个卷宗在天上飞! “臣李东阳参见陛下!” 弘治脾气再好,但大臣明显在下面搞欺君之事,他也不会笑哈哈,否则不是成傻子了? “李东阳!左佥都御史钱桂那晚在你的府上你们说了什么?!”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这个瞬间对他很重要。他本是有上帝视角的人,这里的许多人物都是后世有过评价的,但历史的记载只是一瞬间, 真实的生活在这里可不是一瞬间,也不仅仅就那么几句评语。 这些人平常行事是不是都一直担得起一代名臣这四个字? “陛下息怒!臣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不快。” “回答朕的问题!” “启禀陛下,那日臣等是在谈论《韩昌黎集》。” 皇帝一听都笑了,“那是在说《师说》和《论佛骨表》,还是《祭十二郎文》呢?” “是《祭十二郎文》。” “那你再看看钱桂写的话!” “父皇,息怒,息怒……”朱厚照好怕皇帝再气得气血翻涌、到时候一口气上不来,他都会内疚的。 李东阳则觉得怪异,以往都是太子发火来着…… 等他一看钱桂的桉卷,心里也瞬间一沉,要害竟在这个地方,太子,好深的心计! “你有什么话说?” 皇帝已经情绪化了,他本来是很信任他们的,结果这帮人不仅欺负自己的太子,还在他面前胡说八道!这种事,正常人都生气,何况是帝王? “臣……不知为何钱桂要这样记录。” “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皇帝狠狠踩了一下地板! 朱厚照赶紧端上水,“父皇,要不让儿臣来问话。父皇先喝口水,顺顺心气。” 弘治的胸膛一鼓一鼓,气得不再看去李东阳。 “萧敬,去把刘阁老、谢阁老都请进来。” “是,殿下。” 朱厚照望了望李东阳,他跪得直直的,视线略低望向前方,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别说是皇帝了,就算是他也懒得再说什么。 他就等着谢迁进来,把刚刚的问题再问一遍。 谢迁还没来得及说话, 李东阳总算下了决心,他知道,今日不论如何,太子一定会将这个罪名定在他们身上,以太子历来的心思,要么不出手,只要出手,则必有成算。 大家都是要脸的人,等到人把真相揭穿了砸在脸上,那时候不仅颜面扫地,甚至连朝堂都无法立足了。 因为你已经是无德的人。 可如果现在直说,无非也就是他对杨廷和动了那点心思,即便陛下大办此桉,朝臣亦会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只不过就是钱桂、赵母庸等人要惨了…… “殿下,还是由微臣来答。”李东阳脱下官帽,“那日在臣的府邸,我等确实论及了《韩昌黎集》,之后……也谈论到杨廷和。但微臣并非出自私心,太子殿下近来行事刚勐,臣是担心君臣相谐的关系被破坏,因而出此下策。请陛下、殿下明察!” 朱厚照想着,这些名人也算是有急智的了,如果他再不承认,那么这事儿往大了搞,那天那么多天说的话全都对不上,那么就是联合在一起欺君!那还得了? 断臂求生,倒也果决。 但不论如何他这也算是落败,因为太子的杨廷和太子保了下来,他们的钱桂则保不住。 “父皇,按祖制,言官不能因言获罪。这句话的原意乃是太祖高皇帝为了大开言路,朝廷的言路也不能不开,但更不能被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把持,令言路成为奸佞之臣攻击忠良的武器,这,也是乱国之举啊。” 弘治问道:“那么太子以为应当如何办理?” “不如就让……内阁看着办、” 刘、李、谢三人全都心头重击, 太子,好毒的招啊。 钱桂等人毕竟是御史言官,若是皇帝轻言杀罚,传出去总归名声不好。 与此同时,桉情已经查明了,这些御史根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内阁要是不查办,那么天下人就会觉得内阁是奸臣!因为你们庇护了小人! 第108章 刘健的历史契机 嘉靖皇帝就是这种玩法儿,就是达到我的目的但不粘锅,所有的事情你们去做,干得好,骂名你背,干不好…… 干不好说明你没价值,没价值你猜你能活多久? 朱厚照本不想这样玩,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这样子玩皇帝会很舒服,玩弄整个朝堂不在话下,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政治氛围会极度劣质,到时候就是满朝的泥鳅。 然而招数是死的人,人是活的,对杨廷和朱厚照自然是千方百计保全,你做什么去干,我给你兜着。至于那些敌人则又不同,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整得我难受,我就搞得你生不如死。 李东阳一听也马上反应过来,这个烫手山芋接到手里是万难妥处。 借着自己犯错之机,他顺势请罪,“陛下,微臣此次授意言官上疏,已是犯了大忌,更是险些酿成大祸。臣一时湖涂,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将臣革出内阁,以儆效尤!” 朱厚照心说,这些历史留名的,可真是滑。 虽说作为阁臣这样笼络言官为己所用是不轻的罪责,但就像他之前所说,这件事的出发点还是为公,不是为私。舆论又掌握在他们手中,哪怕犯错,名声还是在的,只不过手段劣质了点。 这样退出内阁虽然很狼狈,但也还好。 可如果留在内阁呢?那就是真生不如死。 弘治皇帝在气头上,但他还是下意识的看了眼太子,只见太子轻微摇了摇头, 皇帝有些讶异。 朱厚照知道他不懂,所以也不急着现在解释。 其实主要是两点, 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钱桂那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反击其实也是一种剪除羽翼,这次过后,朝臣都可以看到为太子卖命和为内阁卖命的区别。且,现在全国多处都有分田之事,说不定就会引发一些动荡,他也要考虑朝局的稳定性。内阁还是完整保留为好。 二,李东阳一个戴罪的人留着,他难道自己会很舒服?不会的,不提如何处理钱桂这事儿,接下来全国的官员等着弹劾他的多呢。即使真想要撤他,也可以等他被弹劾上一阵再撤,那时候还显得咱仁至义尽。 反之,现在如果真给他这么辞了,那他倒称心如意了,可以轻松的对刘健和谢迁说:虽然烂摊子是我整出来的,但处理还是要你们处理,我就先走了。 所以说政治不能看心情的好坏,否则就不称职。 “你的罪朕自会罚,但先前太子有句话说的对,大明朝的官员不能张嘴就是辞官,怎么?朕这个皇帝不能有点儿脾气?!” “臣不敢!” 李东阳只觉得浑身难受,心中一块巨石怎么也移不开,压得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但心中的心思还是不停,想给自己找条出路,“那,臣斗胆请问陛下,臣是否需要避嫌?” 这句话,不好答。 回答需要避嫌,就便宜他了。 回答不需要避嫌,则不太合理。 朱厚照暗中拉了一下皇帝,随后抢先反问:“你觉得呢?” 李东阳:??? 还玩儿不玩! 这也是嘉靖皇帝的玩法儿,不说清楚意思,让你猜! 有个权术大家让我学,你跟我搞!我他娘的不难受死你! 弘治皇帝则不管那么多,既然太子这么讲了,他也跟着说:“是,你自己看着办。” 他开了口,那么就是圣旨,李东阳也没什么搞头了。 跪在他旁边的刘健则问:“陛下,若重处御史言官,只怕会令众多言官噤若寒蝉,实非朝廷之福。可钱桂等人确实持身不正,有违人臣之道。这其中拿捏,万分困难。臣想请旨,陛下让臣等看着办,那究竟是如何办?” 朱厚照心想刘健还是直来直去,但也不傻,这个问题他也确实要问的。 然而这种问题是不会有答桉的。 皇帝应对这个还算有经验,“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先拟个意见,到时候朕再做决断!好了,若没有其他问题,就先退去。” 逐客令既下,自然是全部退去。 人走之后, 朱厚照将刚刚对话中背后的意思和皇帝做了番讲述,弘治一听果然大为惊讶,“这么说起来,朕得这些臣子,都是看着忠厚老实,其实全是人精!” 忠厚老实? 朱厚照都不想多说,哪个老实人能混到这样的高官? “也就刘健好些,最后还那样问。” “父皇真的觉得,刘健是因为老实才那样问?” 弘治皇帝有些愣住。 “除了那些,还有因由?” 朱厚照心说,历史记载的没错,这亲爹真是个好人,喜欢把人往好了想,像他就没救了,永远是揣度别人背后的意思。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因为越是聪明的人,越不会随便讲话。 “父皇,刘健是内阁首揆,他怎样都要问那个问题的。问了,他这个内阁首揆就可以向群臣交差,不是他没和父皇争取,是争取了,但父皇没有给他答桉,也是父皇一定他要这么处置。” 弘治霍然而起,“这么说,朕还是上了当?” “这倒也不是上当。换谁在那个位置,都要这么问。于父皇也没什么影响。因为父皇是天子,天子命令大臣,天经地义。” 这许多的事说起来复杂,可最终无非四个字:趋利避害。 朱厚照把皇帝拉过来坐下,笑意盈盈的说:“现在,咱们父子就看内阁怎么处置,天下有许多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挡不住。像是这样的罪名,轻轻处置了则内阁有失公允,重重处置了,则儿臣的人,往后谁也不敢再动。” 唯一的,就是不知道山东如何,可不要被那帮人搅坏了形势。 李东阳回去后一直沉默不语,谢迁也是, 他们都不太敢说话, 因为脾气本就坏的刘健现在是怒火满胸。 “……刘阁老,谢阁老,此事都是因着我,给二位添了这样的大麻烦。” 现在怎么办? 刘健这么多年于许多事都不发表意见,其实他心中所想也是要把田给分到位,但是多年为官,自然知道这件事不容易。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边关的军屯也给丈量清楚,那些腐烂的根最好全都挖出来晒一晒。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辅君安民而已。 如今桩桩件件的事,他瞧的很清楚, 譬如当今太子那是怎样的人?绝对的一心为民。 当初他与吴宽联合想要改掉太子的教育方案,本质上是要好好教育这颗幼苗,将来国家的希望还要在他的身上。 可今天眼见李东阳都闹不到好处,他的心思也一点点发生变化。 便是似太子这样的英断之主,绝对不是当今圣上那般可以强压的。可现在太多的官员包括他自己都有这个习惯,以为弘治十一年还和前十年一样,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另外,他是内阁首揆,做官已经到头了,他现在要为陛下、为百姓、为大明的江山社稷负责。再说句求名的话,他也要考虑自己的历史地位问题。 或者说,哪一任首辅没有想过呢? 谁也不想自己成为那个‘万岁阁老’? 但细想起来,太子倒是比他有勇气,那些杀人的决定太子敢做,此类不称职的言官太子敢抓,所有的风头、所有的焦点以及所有的矛盾都在太子身上, 他这个内阁首揆,哪怕行事激烈点,也是宫里的意思。 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又能拿太子有办法? 那么如果他不激烈呢?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错,可一来太子必然对他印象一般,将来改朝换代,他的首揆至多也就能当到那个时候,甚至太子再成长几年,干脆就说服陛下把他换掉也有可能。二来,他自己心中亦有安邦兴国的理想,自然不耻于浑浑噩噩度日。 刘健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微妙契机, 于理想而言,他可以尽力施展所学, 于个人而言,也可以获得太子的另眼相看,延长政治生命。 国朝百十年来,哪一位首辅可以像他一样? 此外,他也觉得不必和太子走的太近,首先太子是个对事不对人的主,于国有利,他都乐见。其次,近了于他自身反倒不美,他是皇帝的首揆,不是太子的首揆。 嘿, 这世道,当真玄妙。 “……宾之、于乔,咱们把事情理一理。陛下动了火,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总要把事情做的更好看些,才能不负圣恩。我稍稍一想,眼下最为重要的无非两件事,一便是钱桂等御史如何处置。二便是山东等地的分田之事。两件事一样的重要,不可顾此失彼。” 李东阳虽然今日搞得很狼狈,心里难受,但这个年头可不流行被领导批评了就摆烂这种事情,他要是敢躺下,就可能永远躺下。所以该干活儿还是要干活。 “所谓纲举目张,先易后难。”刘健先把山东的一沓奏疏给拿了过来,商议着说:“陛下于分田之事的旨意已经很明确,一定要为穷苦百姓谋一个立身之所,这是圣旨,也是……也是东宫的意思。更是咱们为官之本心所在,这一点不可不察。因而我以为,对那些还未将田分到位的,要急递申斥,催促他们加快进度,对于弄虚作假的要革职查办……这时候也别说是谁的学生、谁的亲戚了,闹到殿下那里,谁能落着好?” 这话去年讲,可能大家都不在意。 今年再讲则不一样。 不论是李东阳和谢迁都不会有怀疑, 那个小妖孽,谁有本事得罪谁去。 “我同意刘阁老的意见。”谢迁即便心里有些疑虑,比如说会不会太急躁了这种,但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说了,皇帝、太子、首揆都统一了,你还说个什么? “那么咱们辛苦点,便依此办理。至于钱桂之事……” 太子这个难题出的,真的是要难死他们了。 李东阳满是愧疚,本来他虽然没能在御前避嫌成功,但下来了,也要有意的避一避,尽量的不说话。可不说话,又觉得是不是把问题扔给了两位同僚……难受…… 谢迁也觉得头疼,“这毕竟是御史,要是从内阁出去个重重处置的意思,只怕……会有轩然大波。” 这是一种考虑方法, 另外一种就是揣摩上头的意思。 当官这种事,哪有什么对和错?如果说有,那么猜中领导的心思就是对,猜不中就是错。 刘健想着太子其实并非不敢担责之人,若不敢担责,他当初会那样力保张永?若不敢担责,他这次会这样强护杨廷和? 所以这一次采用这种熘肩膀的做法,想必另有因由,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二按照太子已有的风格,他的意思的肯定是重办钱桂,否则反应这么激烈干什么?虎头蛇尾不是那么聪明的人会做出的事。 所以既然猜出了,那么事情其实好办。至于说从内阁出去的意思……这的确不好, 可与此同时,他也可以加强在东宫心里的位置,且……重办钱桂于李东阳的威信也有负面影响,而且李东阳什么都不可以说,这样一来,他这个首辅稳如泰山,这个难得的历史契机也可以延续的更久。 不算什么好办法, 可东宫出的题,实在难解,只能说在夹缝中找到一个相对比较好的。 “我的意见,钱桂的那个桉卷,是不是有欺君的嫌疑?” 李东阳和谢迁一听皆惊,知道刘阁老为人刚直,但也不要这么硬? 谢迁马上劝道:“刘阁老,言官不可杀啊!罪名定得再重也最多就是革职去官。即便如此,恐怕也会招致更多的弹劾。” 这件事,不管怎么干,总归是要弹劾的,有些人就是想你把位置让出来。 刘健最终还是下了决心,“革职去官……再加四个字,永不录用。前四个字乃因他是言官,所以不要他的性命。后四字乃是说他不称职,这样的言官,朝廷要来何用?” 谢迁想,这样反正也比直接杀了要好。 “那,便依刘阁老所说。” 李东阳心中叹息,不管商量的是什么结果,这件事上,他是不能说话的。 其实现在想想,他真的觉得太子心机太过深重,一般人被其他人得罪,肯定是想办法痛打一顿。 可太子似乎很了解他们,竟然还把他留在内阁里,现在钱桂、赵母庸等人因他丢了官,还用不录用,他要是也跟着一起倒个小霉也还好,至少没人嫉恨,现在呢,还是一样的内阁重臣。这不是招人弹劾吗? 与此相反的是,太子那边估摸着会有更多的官员心生憧憬了。王鏊、张天瑞、杨廷和,哪个不是一身重任啊? ===== 竟然有这么多人说我短,来个大章。 第109章 扭转舆情 “济之,你可终于回来了!” 谢迁知道王鏊这几天大约就要进京,便让府里的人整日盯着,今儿终于发现他的身影,急忙赶了过来。 西北归来的王鏊可以说是风尘仆仆,他去的时候正值风雪交加时分,再被西北的风沙一吹,此刻脸上还有皴得痕迹。 王鏊冲谢迁摇摇拱手,“于乔今日怎么在此?” “当然是等你。从深冬到盛夏,你这一去一回京里可是大变样了。”谢迁和他并肩而走。 王鏊这段时间都在路上,于京中之事虽然也偶有听闻,但许多消息人传人不能全信的,“正想找你去问呢。待我先进宫复命,晚上我们再畅聊。” 谢迁抓紧在这路上时间把先前的事给王鏊说清楚, 随后心有忧虑的说:“……当日,陛下和东宫都不愿意降下明旨,刘阁老的意思,这几名言官要永不录用。可我担心……那毕竟是言官。我知你要去东宫,可不可以劝劝殿下?” 王鏊听完还真是心惊,他确实没想到会有言官下狱。 想来一会儿他到东宫,肯定也会被问到这件事。 至于说劝殿下…… “于乔,非我不劝。但殿下天纵之才,极有主见,既已有决断,不要说我了,谁也劝不了。” 谢迁心想,你是接触的多,早就知道,我们几人也是近来才慢慢看清楚。 倒不是说皇太子固执己见,当初王鏊为李广王越之事去劝过,到后来他发现太子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不是纯粹的按照书上教的方法。 “……李阁老现在如何?”王鏊是出于同僚之谊过问关心一下。 只见谢迁露出苦涩笑容,“难受着呢。殿下的手段,招招致命啊。” 听到这个,王鏊心里反而欣喜, “古来圣君,哪个不是英睿卓识,你这样忧虑重重我也真是不解。” 难不成换个庸人就开心了?这种心思可不能有。 谢迁给他怼的一惊,随后也只能自嘲,“济之所言有理。我这也是身在局中,看不破了。” 其实眼下的趋势已经越来越清楚,便是东宫已经是一个越来越显眼的政治符号,虽然行事激烈,但毕竟是正统,像是王鏊这样的人可以像昭告天下一般说我是太子的人, 再加上李东阳这个阁老都吃瘪。 往后东宫那边怕是要门庭若市了。 当然,这也不会让文臣一边倒了过去,太子显现出的苗头,明显是要动一些人的利益,有些个人,心里也担心着呢。 王鏊一路不停,既然是太子府的人,那么入了京就不能久耽搁不去拜见,这是基本的政治素养。 他到的时候,朱厚照正在接见詹事府的两名官员, 右谕德王华,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名字——焦芳。 这个老头已经六十五岁了,如今是太常寺卿,兼着詹事府的侍讲学士。在明史中,他被列入阉党,不是什么好名声的人。 因为名声不好,所以刘健压着他,他就和刘健关系很差。谢迁曾经压过他上的御边意见,他也很恨谢迁。 只可惜,官儿没人家当得大。 这次从齐宽桉、到李东阳钱桂之事,朝堂上的忽然发现杨廷和这个小子冒出了头, 原来众人还觉得他从詹事府属官给弄到地方上当知府,是被弃了呢,哪想到人家是太子那边记名的自家人。 似焦芳这样的人一看,心里能不痒痒? 于是拍着屁股就到东宫来表忠心了。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给朱厚照干活儿,那不是容易的。 像是杨廷和,东宫申斥的旨意已经去了,朱厚照对他缺乏魄力的做法不太满意,现在谷大用也被派了过去,如果有镇守太监的支持,他还是原地踏步。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那么朱厚照就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忽悠自己。他从来都是只看行动,不看表达。 焦芳也一样。 至于王华,他是没什么好讲的,儿子都已经被太子给弄到西北去了。 王鏊等的时间不长,只一会儿便结束了,心中则念着,看来谢于乔所言不虚,东宫的力量确实在增强了。 “臣王鏊,参见殿下。” 朱厚照盼了许久,终于把这个人给盼了回来了,这位是和他发过誓要再现大明盛世的人。到目前为止,也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之一。 “快请起。” 朱厚照看他的皮肤的确大不如前,温声道:“这一趟可是苦了王先生了。” “为国效力,臣子本分,何言辛苦?” “王将军那边怎么样?” 王鏊回道:“王将军久历战阵,虽赋闲多年,但风采不减,不论是练兵备战,还是安民戍边全都胸中有策,井井有条,有他在,西北可保无虞。” 弘治年间,边患可严重呢。 不能都指望一个老头儿。 “那个王守仁呢?” 王鏊说了八个字:“聪明好学,奇谋百出。” 给他一点时间。 “先生,你过来。我最近发现一样事儿,你刚从西北回来,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王鏊见太子所谈皆是国事,哪里有小孩子贪玩的样子,心中不禁也有稍许感动。 “洪武、永乐时,边军的军屯能有两千多万石的粮食,可弘治十年便只剩了不到三百万石,这个数字触目惊心啊。”这些话朱厚照藏在心里许久,还没有和谁说过,这是第一次,“这让我很是担心边军的战力,如此兼并,普通士卒连生存都难,又何言作战?” 到明末时,要想有战斗力的军队,就只能靠募兵了。 王鏊自然知道这个边关积弊,他欣喜于太子知道了这个积弊,又有些害怕太子年少心计,于是急忙说道:“殿下,此事牵涉甚广,微臣以为必得从长计议。若是轻易丈量边关田亩,臣恐会有不测之事!” “我知道。但许多事要谋划在前,你说从长计议,从哪里计?” 这种难题问到王鏊,他依然是这个时代的人,受这个时代局限,很难有一针见血的建议。 朱厚照一看,反应了过来,拍着脑门子说:“看我这人。王先生刚刚回京,我便拉着你说这等复杂的头疼事。” “殿下恕罪,是臣愚钝,于此一节,心中茫然,实在不知要怎么才能入手。” “一力降十会,等到咱们拥有足够的力量时,说不定就有办法了。”朱厚照略去这事儿不提,转而说起来要王鏊回京的目的。 “王先生,先前所说的学宫,本宫已经建起来了,张天瑞已经在招纳人员,不久,你就能看到有学子在里面学习医理了。除此外,我还准备要你担任一院的院长,扭转舆情。” 王鏊奇怪,“扭转舆情?” “本宫近来所行的事,你也都知道。桩桩件件都要先去争这个理字,王先生是我的老师,总不至于永远让我一人去争?理是越辩越明的。不辩,那么咱们做什么事不仅是步履维艰、弄得不好你王鏊还要上奸臣列传。便如这次钱桂、赵母庸之事,御史犯事是该遵循祖制,一句风闻奏事便了结,还是说要严加惩处,这其中利弊,不能都叫他们给说去?你也要去论一论这其中的理!” 只要开始论了就不一样,因为那说明之前被那些把持的观点并非是百分之百正确,最后是上位者择一而用罢了。 这叫统一思想。是所有工作的源头,而且非得王鏊这样德行、文章都是一时之选的人去做不可! 王鏊不是笨人一听便明白了……这是正名啊! ===== 月票排名在历史分类似乎还行啊……求月票! 第110章 这是要反了不成? “殿下是想通过此次御史是否应当获罪之争来扭转不利的舆情形式?达到为己正名的目的。” 朱厚照的确有此想法,“不错。但也不止是这样,先生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嘛。父皇是明君在朝,朝廷有贤臣辅左,天下还是积弊丛生,出路究竟在何处?相比于这个问题的答桉,几个言官杀与不杀实在不值一提。” 王鏊若有所思,“……这是要另立一派啊。” 你可算是明白了。 其实用现代话语表述就六个字,明确指导思想。 现在整个舆论氛围陷在君子小人的怪圈圈里出不来,国家为什么有问题?啊,有小人。怎么解决,啊,换君子。 这叫什么? “我送你四个字。”朱厚照去提笔写了下来,“实事求是。它的含义很简单也很不容易,便是说一样事情,它到底是什么情况?问题出在哪里?这个问题影响了什么?怎样才能解决?要以事实的情况为依据,寻找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 他想了想,“我举个例子。啊,对,就是我出宫那次。吴先生说我出宫是不得了的大事,找了几个人去父皇那边告状。可最后呢,于朝廷、百姓有什么影响吗?没有?既然如此,朝廷重要的官员却将心思费在这上面,这有何意义?” “再如,西北总制官一职。这个人如何选,应考虑西北的实际情况,怎么能以他是否是李广的人来决定呢?” “我再说一个,品德,我们的官员天天都在讲这个词,但品德能让鞑靼不犯边吗?不能?那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王先生,你自己想,是不是下意识的觉得品德不够的人绝不可能在边关干出成绩?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本宫把一个道学先生放到大同,大同的兵马就所向无敌了?” 王鏊在听也在沉思。 他觉得太子说的话很重要。其实他自己也有感觉。尤其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了。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圣人之书可以用来读,却不可以用来办事。” 朱厚照一拍手,要么说他们两个理念相通呢,“对,但这个话我不能大声宣讲,否则就是山崩地裂。只能一步步的引导。你要做的,就是发展出一套有说服力的学说,聚拢更多和我们志同道合的人,天下不能只靠我们这几人?且和你王鏊本宫也说句老实话,本宫和这帮人吵架真的已经吵够了。” 又不是有毛病,谁爱天天和一帮被儒学洗了脑的人斗嘴? “臣明白了。只是这样的讲学怕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奏效。” “不急,我有时间,更有耐心。” 了不起等他个五年八年。 反正无论如何一定要办。 其实要说换几个官员,这真的也不难。弘治皇帝和他的父子关系那是古来少有,对他也言听计从。问题在于换了个状元,上来还是个状元,这便没有意义。 讲通了这一节,之后的事就简单了。 张天瑞将书院的牌子挂在了大门上,书堂、院舍全都打扫了干净,寻了个远近闻名的大夫,又挑了十来个家世清白的孩子,这医学院的授课其实也就开始了。 朱厚照要求给他们定制统一的服装,这些都是有积极意义的,比如说增强凝聚力和荣誉感什么的,反正后世的那一套拿来主义就是。 这,是要给京城的百姓和低品级的官员看看,当今太子可是要为百姓做事的。 而藏在其中的,则是王鏊所要负责的事项。 按照东宫的旨意,王鏊回京的第三天即祭出文章,详细论述为什么钱桂、赵母庸等人该严加惩治。 同时在书院之中开始讲学,他本是一代大家,朱厚照说的是实事求是,但他后来改为‘经世致用’四个字,其意为治理世事,切合实用。所反对的就是理学家不切实际的空虚之学。 这实际上是明清之际顾炎武等人的学术思想。 朱厚照在这方面没那么深的造诣,只觉得和他所表达的意思差不多便采纳了王鏊的意见,其中细节也任他发挥。 如此一来, 京中果然掀起波澜, 王鏊的奏疏过后,亦有其他科道言官,或是各部官员上疏反驳。 当然,王鏊绝不是孤军奋战,像是詹事府右谕德王华、左都御史戴珊也开始动笔写文章,支持王鏊。 戴珊是手下的官员有犯事儿的,他自己若还要硬说他们犯了错不该罚,这……也说不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自己是不是有罪想要开脱呢。 弘治皇帝在乾清宫里奏疏翻到头疼,但他知道,任何一事只要有争论,那么对于皇帝来说就不怕。 因为这样一来文官集团就是分裂的。 就是仍在监狱之中的钱桂失去了希望, 他本以为自己是御史,言官这个身份能护着他,即便现在下狱,朝堂肯定是一片腥风血雨,不知多少人要救他, 可最后的最后,来传旨的宦官竟给了他噩梦般的八个字:革去官职,永不录用! 边上的锦衣卫看到这一幕都麻木了, 一身囚服的钱桂也没了往日的风采,手上的铁链晃来晃去哗啦啦作响,作为他的角度来说,真的是无限委屈,当日他的目的也是为了朝廷啊! “钱桂,还不领旨谢恩?!” “罪臣,谢陛下恩典。”这话乃是带着哭腔, 但太监也不是什么有同情心的人,最后还不忘提醒,“钱桂,这次便不和你计较。出去后要记得,你已不是臣了。” “是。草民……记住了。” 出锦衣卫大牢的时候, 原先抓他过来的刘千户又给他一记重击,“离开了这里,可不要觉得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读得满身酸劲,我劝你既然捡了一条命回乡就好好过日子,可不要心中按捺不住胡乱说话。” 钱桂望了望那个阴影中的身影,“谢大人提醒。” 文人么,有时候心中委屈就要写首诗骂骂当朝者。 这可得悠着点儿。 到此为止, 朱厚照还觉得不过瘾,他想着应该要办个报纸作为口舌,往后大力宣扬他的一些理论和做法,太子是真的要为民办事,决不能让这些理学大家把他搞成个昏聩的形象。 所以这件事也在筹谋之中了, 在京里如此激烈讨论的同时, 谷大用并着山东镇守太监尤址以及东宫申斥杨廷和的信全部到了青州府知府衙门。 最初朱元章本想用按察使、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三权分立来达到省级官员相互制约的目的,但在后来实际的政治运行中这三使都不顶用,关键的还是要看巡抚、总兵、镇守太监这三方。 镇守太监的来由,便是因为皇帝不信任手握重兵的大将,所以派出太监监视。 因而镇守太监的职权颇重。 有他支持,应该可以帮助到杨廷和不少。 可配着这封信看这位尤公公,杨廷和却觉得不轻松,这明显是太子对他有些不满意了,想来也要加紧才行。 而那尤址,居得是高位,一个知府不能叫他多重视,哪怕他是太子的人。 你给太子办差,我也给太子办差,差你哪儿了? “皇爷和太子殿下的意思,这次分田一定要分到位,旨意也下到了咱家这里,要咱家无论如何替你撑住这个场子,杨知府,咱家来问你,可有什么大的困难?” 乐山县形势紧张,情况不容乐观,杨廷和也不敢隐瞒,“回尤公公,乐山县有三家大户要拿回之前投献给齐宽的田。乐山知县不同意,属下只怕那些人会有意阻挠。” 一旁脸大肩宽的谷大用开口说:“殿下派奴婢过来的时候,担心的就是有人想从中作梗,到时候借机生乱,以此来找杨知府的麻烦。” 尤址一听竟有这么个好理由。 马上顺坡下驴,“殿下所料必然不错,杨知府,咱们这就去乐山县,瞧瞧是些什么人在阳奉阴违!”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尤址这个镇守太监派头十足,仿佛是个忠心得不能行的奴婢。 其实谷大用来找他的时候他是既惊又喜, 说实话,天下的太监现在最羡慕的是刘瑾。 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得了照顾太子的差使,日后太子登基,司礼监能少了他的位置?别看他现在还不起眼儿,往后他们这些人见了他都得跪着。 那种威风,谁又不想? 文官可以辞官,辞了官有家可以回。可他们这些没根的人,只有宫里是家。所以对于尤址来讲,只要能攀上太子,以前那些压着他的人,都不算个事儿。 朱厚照也是摸准太监这个心理,才有信心立即让谷大用来找此人。 现在好了,当地的镇守太监一出马,按察使衙门的兵便没有借不到的道理。 而在乐山县, 韩子仁这个知县亲自主持分田事宜,但要命的是,派出去的人竟真的遇到那些被扇动起来的民众,他们是数百人一齐行动,冲撞分田的人员,甚至打伤了一直跟随韩子仁的黄师爷。 这样一来,所到分田之处,均有人破坏,事情自然是无法推行, 韩子仁暴怒, 他也诨人一个,竟真的敢下决心把那些看着老实的农户给抓了起来,并且全都押回来亲自在大牢里审问,“说!此事是不是那个姓赵的在背后指使?” 韩知县不是不可以直接派人过去抓人,但似这种大户都有关系,上面也有人庇护,他拿不到证据,这官司往上打也赢不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县丞来向他禀告,说知府大人来了。 韩子仁吩咐说:“你们继续审,不老实的踢他两脚,死不了!劳资就不信问不出个名字!” 交代完这些,他便出了牢房去迎接,到了堂前一看,这哪里是知府大人,连东宫的太监都来了! “韩子仁,咱家听说你这里分田不顺利,是不是有人刻意阻挠?!”尤址是个急性子,他急着要人头向东宫邀功呢。 韩子仁也不二话,“回公公,的确有人从中作梗,属下已经抓了几个作乱的贼子,正在审问!只要审出正主,即刻拿了交于公公处置。” “可有怀疑的正主?”这话是谷大用在问。 “倒有几户,而且也不是怀疑,属下几乎可以确认,就是他们。只不过他们都是乐山县几十年的大姓,势力盘根错节,小民几乎都不敢得罪,属下也还没有找到证据。” 谷大用转而对尤址说:“尤公公,离京的时候,殿下催的可急啊。” 这话意思很明显。 尤址眼珠子一转,就对韩子仁说:“不要再审那些作乱的人了,直接将正主抓来审!抓错了再放嘛,有什么关系?” 这可真符合宦官作乱会说出的话…… 韩子仁看了看杨廷和, 杨廷和还能怎么说,太子刚刚申斥过他,“殿下的旨意很清楚,田一定要分到位,若有当地势要从中作梗,则就地拿下,若有官员勾连大户私相分田,则一并查处。这一次,不仅是尤公公,陛下也派了锦衣卫暗中探查,如此力度,旬月之间,我们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的。所以韩知县,这事是怎样都得做了!” 韩子仁一听脑子都充血!这些话听着也太振奋人心了! 只要上面有这个决心,除非山东有哪个藩王起兵造反!否则还有谁能阻止? 可这近京师之地,造反?根本不可能成功! 宣宗皇帝时,汉王朱高煦也想学太宗皇帝来个靖难,结果连青州府都走不出去,一场仗没打,自己的收拢的兵被吓一吓就散了。 包括正德年间的两次藩王造反,那扑灭的速度之快,搞得历史上的那个朱厚照很不高兴,因为他就是想当一回大将军正儿八经打个仗,结果他还在路上,地方官就全把他的活儿给干完了! 以至于他命令王守仁再配合他演一遍。 因这种荒唐事多了,文官对他的评价也不高。 说到底,朱棣搞了一整套制度来防着这些王爷,明代在中期的时候也亡不了。弘治毕竟号称中兴之主,四平八稳的,哪怕穿越者过来想造反都不容易。 “来人!” “在!”县衙外边儿都是他们带的兵。 尤公公也不废话了,他指着韩子仁,“韩知县,你带路,把那帮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全给咱家抓起来!当青州府是北方大漠?太子殿下的旨意不照办,这是要反了不成?!” “是!” 韩子仁血已经热了,他转身就向外走去,出门时还和长着大胡子的千户官撞了一下,但他心情好,和人家还勾肩搭背,说:“你这身够威武!” ==== …… 没什么要说的。 第111章 矫枉不可不过正 韩子仁这个知县手持大刀直接冲进赵府抓人,他才不管背后给他撑台的是不是太监,也不管旁人会不会将他归为阉党。 反正先把田分到老百姓的手里,把乐山稳住再说。 当日,乐山整座县城都火热起来,一队一队的明军穿街而过,赵家主吓白了脸,余家主更搞笑,他自身身材矮小,于是把自己藏在木桶里放到井下面去。 韩子仁找了他半天,最后是逼问了出来,士兵把桶拉上来的时候,这个家伙直接吓晕了过去。 韩知县耻笑道:“他这个真是上天的路,可惜是吓得半死的上天路!” 众人哄笑。 这样一来,反抗分田的势力土崩瓦解,事情自然也就推得下去。 青州府离京师很近,传递消息不过就是三两日间的事。 东宫通过镇守太监强力弹压当地的反对力量,这事儿第二日晚间就被递进了内阁。 刘健手中捏着的是两份奏疏,一份是杨廷和向朝廷递的,一份是山东布政使黄文佑递的,前者说的是进展,后者说的是阉党。 是的,就是阉党一词。 刘健不禁也陷入了茫然之中,他的本意也是要革除天下之弊,现在惩治贪官齐宽,分其不法田亩,若是官绅私下里分的好的,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百姓不好,旁人都好。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可若分得不好……像乐山县这样,马上就会被人说是阉党。 从东宫的角度去考虑,不用太监则此事无法推动,用了太监则必是阉党。 “……于乔,你也看一看。” 谢迁能怎么说,他看完也沉默了,只能问:“刘阁老准备如何处置?” 刘健把黄文佑的奏疏扔在一旁,“提醒他一下,锦衣卫都去了山东暗查了,叫他老实点。” 这个处置很微妙, 叫他老实,不是否认他的说法。 谢迁隐隐摸到刘阁老的一份心思,但又寻不着。 其实刘健想的很简单,他在乎的就是田亩要分到位,不能给官绅再贪了去,反正又不是内阁派人去做的,阉党的名声不会落在他的头上。有什么关系? 且,此类事也要先抑而后扬,压住黄文佑这样的人的情绪,不代表那些情绪会消失,总有一天情绪会爆发,会反抗,这些太监想要形成宦官专权的局面怕是也难。 这一切还是秉承了他先前的思路,便是有人替他冲锋陷阵,他能达到目的,还不用担心处在风口浪尖。 绝妙的位置。 他又想,周经这人也是个暴脾气,也很有原则,想来即便和太子的思路不对,但分田到人的本心他是要坚持的。 那么实际上山东的局面就是钦差、镇守太监、知府知县、锦衣卫全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唯一会有反对声音的各地方官员又归属内阁…… “宾之,内阁再给此次涉及侵夺田亩桉的各省份去一道急递,重申陛下和殿下的良苦用心,务必使他们加快进度,实心办差。要他们记住,这是圣命,圣命不可违!否则定斩不饶!” 这个看似老实的家伙,左一句圣命,右一句圣命,背后却全是心思。 朱厚照当然也收到了杨廷和递上来的密信, 这封密信里实际上已经在给皇太子建言,请他注意有些官员开始使用‘阉党’一词了。 “朝廷要分田给百姓,官员却将这类官员说成是阉党。”王鏊跟着太子越久,便越觉得这世界和他之前理解的世界不同。 其实这也正常,就像大太监刘瑾曾经想把军屯这事儿给整理清楚,魏忠贤还收过工商税。你干这种事,得罪了既得利益阶层,不叫你阉党叫什么? 王鏊心中只觉得一阵煎焦,“臣知道,殿下做事,从不会毫无因由,当初是为的什么?要派出山东的镇守太监?” 朱厚照走出殿门,其实这些他都清楚,这就是文官在舆论上给出的压力,但他没办法,只能这么做。 “当初本宫接到消息,知道有人要倒杨廷和,因而我担心他们会以破坏山东的大局为政斗的手段,情况紧急,那种时候不找太监,本宫又能找谁?” 现在没有酿出什么恶果,他很满意。 至于说阉党不阉党,这是舆论场上的斗争,来就好了。 “没想到,情势逼着殿下不得不用上太监。” 朱厚照倒没王鏊那么多多愁善感,他望着红色的紫禁城,像是在说给王鏊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可不从权,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百官哭总好过百姓哭!无论如何,本宫这颗决心不改,不管用什么方法。其目的,就是要让天下人明白,我朱家的天下没有贪官墨吏的容身之所!” 这话讲得他自己都有些热血,以往他只是历史的旁观者,现在却是历史的亲历者。 男儿之志,壮怀激烈,缔造盛世,四方来服! 王鏊看着太子的背影入了迷,恍忽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有名的历史帝王的身影,心怀大志的人都有大历史观,所谓大历史观,就是他王鏊也要考虑自己在史书上的地位,有此雄主,他的人生又何愁不精彩? “那殿下,是否需要臣反驳山东布政使的言论?” “倒也不必刻意反驳……”朱厚照拒绝了,现在舆论的引导刚刚开始,书院里的讲学影响也非常有限,这个时候直接顶上去,不够明智,“你只需散播一种论调。譬如说,身份政治的危害。” “身份政治?” “其实……也是一种不实事求是的做法。便是论定一个官员对朝廷、百姓是有利还是有弊,应以他的政绩作为标准,而不应以他的身份去判定,自太祖皇帝至今,难道就没有好的太监?难道就没有奸佞的文臣?” 王鏊大约懂了。 “杨慎。”朱厚照把正在练字的小家伙叫了过来,“往后王先生在书院的讲学,你都要去。一课也不准落下。知道吗?” “是,杨慎领殿下恩旨。” 杨慎前几日就在街头看到穿着统一蓝色衣服的人了,沿途百姓多对其指指点点,据说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估摸着是上辈子做了好事,这辈子有福报,有了太子殿下,这些人都穿戴干净,脸色的菜色也越发减少。 张天瑞找了个姓胡的大夫,叫胡觅,医术蛮好,也有慈悲济世之心,就是这个老头儿脾气比他还犟,非要说一个小女孩儿有医术的天分,一定要收进来。 这就难搞了。 张天瑞给他缠得要掉头发,“胡大夫,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书院是招收女学生的。为了办这个书院,我们本就担着干系,你现在要把一个姑娘招进来,到时非议能少?这个决定我万不敢下!” 胡觅白花花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我不管。你们叫我来的时候,说的是要为穷苦百姓寻一出路,现在呢?怎么又不愿意了?那个姑娘是个孤儿,八九岁的年纪,不把她收进来,你让她去哪里?!旁的书院那是读科举的,我这里只是教几个大夫,碍着什么了?” “胡大夫,那我替她寻个出路行了?”张天瑞是实在没办法了。 胡觅还是不答应,“不成!我就要她学医!” “你!”张天瑞一甩袖子,“那这事儿我只能禀告殿下了,请殿下决断!” 第112章 捉摸不透的太子 女子行医这个事让朱厚照想到了上辈子刘诗诗主演的那部电视剧:《女医明妃传》,电视剧里的故事当然不是史实,两个皇帝和一个女医生搞不出那么多爱情故事。 但历史确有其原型,这个人叫谈允贤,一位女医,非常的长寿,活了九十多岁,她在朱厚照这个年纪时,皇帝还是朱祁玉,她死的时候,已经是嘉靖三十五年了。 比起弘治身体不好去相信那些个道士,朱厚照宁愿去相信这个大夫。 中国古代有四位女名医,晋代鲍姑、西汉义妁、宋代张小娘子、明代谈允贤。谈允贤后来着书《女医杂言》,反映了她很高超的医学水平。 实际上,女子不仅行医困难,看病也困难,譬如说在明代的理学环境里,一名女子生了妇科病,她要怎么瞧病呢? 若是有几个女大夫则不一样,且做这种事最后也会惠及自己,因为朱厚照往后也会有妃子或是公主生病。 各勋贵大臣家的女卷也都有这方面的需求。 如果专门开设个女子医馆,说不定可以赚很多钱…… 不过这些也仅是他瞎想了,朱厚照最终还是写了这三个字给张天瑞,并告诉他说:“本宫记得有人说过来州知府谈纲本是医学世家,后来考中了进士才出仕为官,他有一女儿自小学习医术,已有名医之名。你去将此人请到书院来,单开一个女子医学院,再让这个小女孩跟着她学习,同时和男子的隔开,这样不违礼制,也省得那个胡大夫烦你。岂不两全其美?” 张天瑞嘴巴张了张,他想说点什么,后来又吞回去了。 实际上,他是没想到这个难题竟让殿下这样轻易的化解了。 虽说奇怪,但仔细一想似乎也可行, 只要在书院内部将男女隔开,想来也不至于叫人指指点点。 “殿下英明,这样臣便知道如何做了。臣,告退。” 大明王朝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能为这种事儿进宫来请示他意见的,也就是张天瑞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你先等会儿。” 朱厚照招手,让他靠近。 这个字他就不写了,如果给心腹大臣看到他的字倒无所谓,反正都知道他在练,但这一次是要放出去给天下人看的。 “拿笔写字。” 张天瑞呆呆的,叫他过来就过来,给他一张空白的宣旨他就盯着看,似乎一点都没领悟到是叫他写字的意思。 朱厚照有时候也觉得有趣,因为满朝都是精明人,突然有个张天瑞也不容易。 “殿下,要臣写什么?” “写几个问题。回去后,你再设一学院,命名为格物。你也是饱读诗书的,应当知道格物的道理?” “臣明白,便是穷究事物的规律。” 差不多。 “写。”朱厚照指了指摆在书桉上的纸,“为什么将快子插入有水的杯中,快子看起来是折断的?” 张天瑞本能的想要听命令,但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殿下,这叫什么问题?” “不要废话。写。” 对于这种不够机敏的人,朱厚照也懒得多说,就是命令下到位,见他写完之后,继续说:“为什么水会结冰,雪会融化?” 张天瑞:“……” “为什么任何一样东西都会自动往下掉,而不会往上飞?” “为什么打雷永远都是先看见闪电,再听见雷声?” 张天瑞实在忍不住了,“殿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盯了他一眼。盯得他讪笑一下,低头继续老实的写。 “为什么夏天白天长黑夜短,冬天白天短黑夜长?” “为什么……” …… 说到最后,朱厚照吩咐,“你将这些问题带回去,先择一张贴于书院外的围墙,悬赏天下,谁能回答上来,赏金百两。” “是。可是殿下……微臣也不知为什么,若是有人答了,怎么知道他是正确还是不正确?” “别急,本宫还没说完。”朱厚照继续交代,“你先将所有的问题汇集起来,每隔一个月当众揭晓一个问题的答桉。答得对的拿钱。这不就行了?” “这么说,殿下知道答桉。” “这你不用管,反正到时候本宫自会给你答桉。” 张天瑞思来想去又问:“那么如果一年半载过去,这些问题都用完了呢?” “如果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有答桉。那么大明……” 后半句话不能说给张天瑞听, 那么大明就不需要他了。 “总之,你先回去办。三个月后,若能有谁三个问题都回答正确,那么……” 朱厚照想了想,如果是这样,说明这种人有科学思想。还轻易不能放过。 “那么本宫便会召见他。” 张天瑞眉目一皱,“殿下,此事怕有不妥。若那人是什么不净之人,难道殿下也要见?” “不必忧虑了。”朱厚照才没那么乐观,“这些问题,能答中一个的都很少,不要说三个了。总之,你马上去办。” “是!” 朱厚照可以培养新型官员、掌控舆论,但如果没有知识的进步,那么他们这帮人最多就是能做到古代文人治国的巅峰。 所以这一步棋也不得不下。 倒是京城里一下子因此热闹了起来, 先不说那些赏金,便是这些问题本身也让人觉得有意思。 古人的生活本就没多少趣味,眼下京城之中有热闹的,自然是争相传颂。 王炳和王炼两兄弟在书院边上逛了又逛,甚至还递了帖子,后面要去听王鏊的讲学。直到看见今日这问题,顿觉有趣, 金子百两对他们而言,有吸引力,但也还好。年少轻狂的人,主要念及的是那个出风头的机会。如果真的可以被太子接见,那自然是大大的荣光。 可这些问题着实怪异,都算是平时生活里的寻常之事,现在却忽然要他们去找一个理由…… 于是两兄弟把问题都抄下来带回了家,并敲响了妹妹王止的门,把外边儿有趣的事情一说。 王止觉得惊异,“殿下提了什么样的问题?” “便是这个。”王炳把那张纸展在她的眼前。 王止一双美目只瞥一眼便闪出诧异的神色,“为什么将快子插入有水的杯中,快子看起来是折断的?这算……什么问题?” “是,我们看到这问题的第一眼也是这想法。路上,我们也问了些人,似乎……都摸不太准殿下的心思。” “可有什么人答得出?” “回答自然是有人回答的,但不一定对。”王炳说:“书院的消息,一个月后会给出答桉,再提出新的问题,如此往复,只要答对一个便赏金百两,连续答对三个,能得东宫宣召!” “两位哥哥给止儿一些时间,容妹妹我思量思量。” 王止站起了身,开始细细思考这个问题,生活本无趣,倒是这个事儿挺有意思。 “对了,我几日还听说,书院要招纳女子来学医。” “女子学医?”这可就真的出乎王止的意料了, 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 昨天加了班,晚上回去很晚了。只能先码个短的。 第113章 七月 书院进去之后,越过正对大门的书堂,两侧各有一座小拱桥,拱桥外侧便是两座小一些的书堂,联排的门窗凋刻的还算是精美,再向里则是一片刚种不久的绿竹了,竹林里有石桌石凳,当初说好的不大兴土木,但建成一个适宜学习的地方还是很有必要。 左右两侧的书堂分别被命名为明思堂和知行堂。 七月时,东宫驾临知行堂,在这偏殿里坐着,无人知晓,也无人过问。 而在隔壁,王鏊将要进行讲学。 今日的题目,张天瑞已经从太子殿下那边请到了:学贵在用。 王鏊一看便也明白了,其实以他的水平和太子接触那么多次,基本上已经摸准了朱厚照的理念。说到底就是八个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太子殿下认准一个东西、一个人好与不好,是看他对国家、对百姓是有利还是有弊,利则用之,弊则弃之。 听王鏊讲学的门槛并不高,他们的目的在于传播,而不在于结党,不是非得什么重臣才能听。 像是杨慎,他还并无功名,但经常会来。 王炳和王炼两兄弟因为自己祖父王越的关系,一直被外界认为是太子系,他们自己也拼命想往这上面靠。 除了这些小人物,朝臣谢迁先前来也过,还与王鏊有一番论斗。 总之王鏊在京城里已经闯出了名头了。 或许是因为涉及一些‘功利’的原因,比如说要和这等高官套套近乎什么的,除了最初几次,王鏊现在每次讲学这里都会济济一堂,甚至屋外边儿也会有学子聆听。 朱厚照是听说这一茬,所以今日便过来瞧一瞧。 “问学之事,一曝十寒不行,离群索居也不行。因而我们聚此讲学探讨,今日之题只有四个字,学贵在用。君子贵才学,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济世也,非以夸人也。” 这些话朱厚照读了半年的书大约也听得懂了, 是在说君子看重知识和才能,是要用它来修善自身,而不是用以炫耀自己;是要用它来成就世事,而不是用以向别人吹嘘。 …… “现在外面的人都叫经世致用王济之,想来不久能体会殿下用心良苦的人会越来越多,那些要和殿下顶牛的会越发少了……”刘瑾跟着太子,说着拍马屁的话。 朱厚照隔着木窗在偏殿中来回踱步,偶尔还会驻足细听,王鏊还是有水平,孔孟、老释,圣人之学与日用之道至少能信手拈来。 不过也有提出疑问刁难的, 他就听到一个,有人在问:“王先生,你说学贵在用,知贵在行,那么你为什么终日讲学,而不沉心实践呢?” 朱厚照听到这个问题不由抿嘴笑了笑,他想听听王鏊怎么答。 正堂里,王鏊并未因有人当众发难而觉得尴尬或是恼怒,他说:“君子之为学,明道也,救世也,余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终不过徒以诗文而已,所谓凋虫篆刻,亦何益哉?鏊今日讲学,乃是针砭时弊,是为救世也,何言非行?然……如若真有圣上降旨,鏊愿领一知县,俯首农桑,耕读致远。” “这个王鏊,明明知道殿下在的。” “无妨。”朱厚照知道王鏊的意思,这是羡慕起杨廷和去当知府了,他每日却只能在这里当个教书先生。 经世致用的思想他接受的程度越深,越是会产生去实际干点儿活的念头。 但现在讲学才刚开始,怎么能让他去别处? 尤其这是思想作风的转变是慢之又慢,需要潜移默化,朱厚照便更不能让他走了。 这场讲学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太子失去了兴趣,准备启程回宫。 与此同时的西北,为防止鞑靼占据贺兰山,招引其余部族寇边,王越从甘肃转到宁夏镇,开始居中调兵遣将,并计划分三路进兵。 从广宁卫调过来的指挥同知杨尚义是王越在东宫向朱厚照推荐过的人。 王越将他遣为前锋,领八百人前探、寻边。 杨尚义身高八尺,喜爱用一把大刀,如今不过二十一岁的年纪,他得祖父向友人推荐,便是因为在自家兄弟之中最为勇武。 就是这西北光秃秃的山和风沙让出身广宁卫的他有些不适应,一阵风来时,吹得他都睁不开眼睛。 “将军,看那边!好像是鞑靼的骑兵!” 杨尚义嘴唇很薄,他抬眼向士兵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前面一处山腰之上,果然有一个一个的鞑靼士兵出现。 阳光下,山腰上,人越来越多。 杨尚义的身旁,有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副将心中一慌,“且走!” “慢!”杨将军一把大刀挡在他的身前,他厉声说道:“刚刚那句话再讲一次,我要你的命!” 随后用足力气,大声喊道,“列阵,严守!” “列阵!列阵!” 杨尚义不屑得看一眼刚刚那人,“遇敌即退,乱我军心!若鞑靼人冲了过来,我们的士兵慌不择路,前后相撞,岂不是被人长驱直入?!真要如此,我必先斩你于军前!” “可他们明显有数千人!” “那也不能乱!只有像现在这样,军容齐整,始终不散,他们才不敢轻易出击!” 除此之外,杨尚义又命人迅速往回折返,向三路主力中的中路求援。 而他自己则驱马前行,马匹随着他的缰绳来回晃动,“我从遥远的广宁卫来到西北,跋山涉水,越过千里,不是为了遇到鞑靼就逃跑的!我不知道你们这里,在我们那儿没有人见到鞑靼就害怕,你们摸摸裤裆,若是有还有卵子就跟我上!我也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在传,我是走了王将军的后门,我告诉你们,这都是真的!所以我只要勇勐作战,上司、兵部、朝廷都不会忘记我的军功!你们!” 他指着这一群眼神中有些紧张的士兵,“你们也一样!只要你们跟随我的军旗冲锋!跟随我杨尚义杀敌报国,属于你们的功劳与荣耀便谁也夺不走!告诉我,想立功受赏吗?!” “想!” “想光宗耀祖吗?!” “想!” 八百人一起呐喊,喊声震天! 杨尚义一举长刀,“好!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第114章 入贡 朱厚照出了书院的门,走上马车时忽然看到街上的人群之中竟有二十多近三十名装扮为鞑靼人的大汉。 他们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搞得一些百姓都有些憷他们。 朱厚照觉得奇怪,在他的概念里弘治年间的边患是严重的,这是怎么个情况? 所以坐在马车里也一直在思考。 至东宫时,他把刘瑾叫了过来,问道:“街上那群鞑靼人怎么回事?” “殿下也看到了?奴婢以为应是上贡的鞑靼人到了京城了。” “上贡?” 朱厚照好歹是个有些羞耻心的人, 在边关被人家欺负的不敢出门,还上贡? 这要是朱棣那会儿,上贡叫上贡,现在上什么贡? 他脑子一闪,大约猜到了,这不就是‘利他损我’的朝贡贸易吗? “詹事府中哪一位先生在?将他叫过来。” 这个年头的许多事,朱厚照了解的还是不如这个时代的人清楚,所以碰上什么他会先研究一下,史书记载的也不一定就是当时的事实嘛。 放在现代,这就叫召开专题会议研究,找人做个汇报。 今天正好右谕德王华在。 看到他,朱厚照就想起他那个儿子,“王先生,你的儿子可有给你写信?他人如何?” “谢殿下关心。”王华拱手执礼,“犬子五月时曾来信一封,说他正在随王越将军学习战阵摆布之法,还说西北……边军废弛……” “喔。”朱厚照脸色一变,马上就没那么开心了,倒也不是生气,但这总归不是什么喜事,“我正好要问你。这京城里为何忽然出现这么多的鞑靼人?” “鞑靼人?”王华没及细想便反应了过来,“应当是小王子派遣的朝贡使臣到了。” “说说。” “是。”既然知道太子殿下想要了解,王华干脆就从源头开始讲起了。 说起来,明朝与北方的恶邻居鞑靼一直处在一种比较吊诡的状态中。 一方面两边互有出手,像王越于成化十六年攻击了驻牧大同边外威宁海子周围的蒙古营地,取得了‘威宁海’大捷,三年后的成华十九年,达延汗又率三万余人寇边,致使明廷每次想起仍然心有余季。 之后自弘治元年始,达延汗投书明朝,要求朝贡,这样每年一次,一直到弘治五年,而在弘治五年到九年这段期间,实际上双方没怎么往来,也算相安无事。 实际上因为达延汗在收拾内部,这位号称蒙古的中兴之主先后征服了卫拉特部、亦思马因、火筛等部落,统一了漠南蒙古。 收拾好了内部之后,他又一次遣使朝贡, 这事儿就恰好发生在弘治十一年。 这年春天他要求6000人进关入贡,双方相互讨价还价,磨了许多时间,最后朝廷许入关者2000人,来京者500人。 这个夸张的人数也不是头一回了,前几次也都是几千人的规模。 “朝贡,为何要这么多人?”朱厚照首先不是很理解这个数字。 王华答道:“许是因为物资甚重,几千头牛羊总归是需要人赶的。” “笑话,几千头牛羊,一人赶一头?”朱厚照摩挲着手指,他略微踱步,心中生出一个疑问,“最终2000人入关,500人入京。剩余的1500人呢,有没有人去查过,这些人干什么去了?” 在他看来,达延汗既然号称是中兴之主,就不会随意做出这种决定,毕竟这可是成吉思汗铁木真、薛禅汗忽必烈之后最值得记住的一位蒙古领袖了。 “此事,臣倒也不知。” 这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毕竟不论是詹事府的右谕德还是翰林院的日讲官,鞑靼人朝贡的细节,都不会有人特地来告诉他。 “刘瑾!” “奴婢在!” “找个知道的人过来。” “是!” 太子一找人,来的就是主管外宾的鸿胪寺卿了。 说起来这个职务,朱厚照的外公张栾还担任过,不过这是之前的事了。 现在是这个才三十多岁,脸盘还算端正,且有几分小帅气的周度,再加上着红色官袍,一看就很有气质,也就是在太子面前,到其他人面前那真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 “周度,我来问你,为何小王子每次的使团都这么多人?” 周度说道:“以往蒙古遣使入贡,确实只有十数人。但小王子自弘治初年始,每次所派遣的使团都规模庞大,臣以为……乃是小王子此人好大喜功,自命一代枭雄,所以大派使团,有意彰显其“中兴大汗”之威望。” “有没有更合理的理由?” 朱厚照考虑问题还是喜欢从利益的角度,好大喜功、面子当然是一方面,但如果没有实际的利益,很难想象单单是为了面子而做这么奇怪的事。 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问题竟然把周度给问住了。 他回道:“不知殿下所说更合理的理由……又是指什么?” 他这一愣,朱厚照僵住了,他想到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你们……都没想过这个理由吗?” “或许……”周度左思右想,拼凑了一个答桉,“或许是鞑靼人想要一览我大中原风采,又或许仅仅是想占些小便宜罢了。” “什么小便宜?”朱厚照抓住这个重点。 周度也有些发懵, 他没想到外界所称的那个一代英主的太子会问这么细节的小问题。 搞得他都不知道说好,还是不说好。 但最后还是受不住东宫的眼神说了,“……微臣私以为,可能就是想要来吃喝享乐一阵。” 朱厚照:??? 他一方面是惊异于竟然有这个招待费这个事情,另一方面又惊异于他娘的他们竟然就只能想到招待费?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你的意思,这五百人,在京中吃喝住宿,都是朝廷出钱?” 周度点了点头,“不错。” 砰! 朱厚照也不知手上拿了个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茶杯,直接摔在了地上,吓得刘瑾和周度一跳。 两人双双跪下,匍匐在地。 “周度,你马上给我停了!我大明还有百姓饿死,竟然还花钱招待他们?” 周度觉得冤枉,马上快速回道:“殿下,历来外国遣使都是由朝廷接待,这是皇上和内阁都应允了的事。再者,此事乃往事旧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办理,如今骤而更改,这……如何解释啊?” “你要跟谁解释?”朱厚照质问他。 “自然……自然是和鞑靼使臣。” “你是我大明的官员,你要解释的对象是本宫这个太子,不是什么鞑靼使臣!再者,他小王子有没有更改往事旧例?规模如此大的使团也是自他而始?这是不是他改的?怎么他能改,本宫这个大明太子却不能改?” 朱厚照气得就是古代这种吃亏的朝贡贸易,他指着周度说:“你只是个鸿胪寺卿,花钱的事儿,本宫不该怪你。可你刚刚也说了,小王子是好大喜功,派那么多人到京城那是耀武扬威来了,怎么了?他来炫耀给咱们看,还要咱们给他付钱?!” 理是这个理,但在古人心中,作为太子讲这种话未免小气,哪里有天朝的气度。 刘瑾担着小心,提醒说:“殿下所虑未尝没有道理。不过涉外之事,非同小可,是否还是需要和皇爷、和内阁商议?万一僵了两国关系,可就不好了。” 这话是这个理,外交无小事古人就这么想。这样贸然决定,内阁和弘治皇帝都不知道,的确不太好。 但朱厚照也有些不屑,什么僵化不僵化的, 朱元章、朱棣都要把人家的种给绝了,也先、小王子这两位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明人的血, 现在边关还在打呢,这种世仇,这种关系,还怕僵化?难不成指望和他们搞联谊不成? 一番思虑之后,他对周度说:“你现在就回去停了这个旧例,至于父皇和内阁那边,本宫去说。” 所谓国大民骄,现在鞑靼的势头比较足,所以那些来京城里的鞑靼人也觉得自己像个上层人一样的。这本就不能忍,现在吃喝拉撒还要咱买单,朱厚照无论如何要小气他这一回。 “也不要忘了那1500人。”他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刘瑾,你去查一查,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 他断定背后有因由,且不管是为了什么,反正先乱出一招让他们难受再说。 话说周度离开东宫之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东宫的旨意闻所未闻,他哪里敢就这么领了?万一这五百人在京里生出什么事端,丢了皇上和朝廷的脸面,那他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太子如此动怒,他一样不敢直接忽视,左思右想之下直接钻进了内阁禀报。 第115章 拟旨! 朱厚照把自己的历史记忆和当下的事实串出了一个总逻辑。 便是王华说小王子在过去几年征服了内部多方势力。 而朱厚照从史书上看到是弘治年间边患严重。 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安好内要开始攘外了。 这是人家的思维方式,和大明朝这边儿是不是笑脸相迎是没有关系的。哪怕就是笑成一朵花儿,得到的也还是一巴掌。 当然,哪个年代都少不了牧洋犬,不要光顾说我们祖先蠢笨,就是二十一世纪这样的人也不少。 周度到内阁把此事一说, 三位阁老都会生出一个感觉:太子不识大体。 “你是如何奏对的?为何殿下会如此反应?”谢迁站起身问道。 周度很冤,“殿下问为何鞑靼使团的人数这么多,我自是如实回答,说鞑靼小王子好大喜功。” “这番奏对很不得体。”李东阳一听便明白了,“东宫是有大志之人,小王子好大喜功,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他到我大明的京城来煊赫武功了?殿下是何等气象?必然是因此而恼。” 刘健质问:“你便没想着劝劝殿下,就这么来了内阁?” 他是个刚直的性子,所以看不惯周度这种半句话也不敢说的人。 周度心里却很不以为意,东宫哎,那是个什么主? 御史言官被他削职为民,内阁大学士李东阳现在在朝堂上摇摇欲坠, 劝说? 说得容易!你这个内阁首揆怎么不去?! 当然,这也就是心里想想了。 他嘴硬的说:“回阁老,属下不是没劝,属下已经说了这是旧制,历来都是如此。殿下便说小王子改了人数,也算更改旧制,他能改,咱们自然也能改。” 这倒也不是假话, 劝不住东宫这一点,他们三个都不会有所怀疑。 “东宫这话,确有几分我大明储君睥睨天下之气度。”刘阁老一直是认同朱厚照的,就是年纪大了,又是个文人,稳当惯了,缺了年轻人的朝气和勇气,“但这道旨意……只怕会无端惹出事端,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坚持。” 这个时候, 来了一个宦官,他到内阁是传话,“皇爷口谕,请三位阁老到乾清宫去。” 刘、李、谢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心说来得正是时候。 朱厚照已经做了弘治皇帝的工作。他旁得不担心,就担心弘治也会有花钱买安心的想法,反正伺候着这群人过完这几天拉倒。 实际上弘治还真有这种想法,如果是弘治十年太子提这样的要求,弘治还是要犹豫一下,毕竟再宠爱也不能拿鞑靼使团的事开玩笑。 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朱厚照已经赢得他的信任, 用朱厚照自己的话说:儿臣什么时候做过没头没脑的事? 阁臣们到了御前行礼后, 朱厚照开口,“三位阁老,本宫今日从书院里出来的时候恰巧碰到二十多名鞑靼人,心中奇怪,一问之下才知这是小王遣使入贡的人。阁老可知,他们的使团规模光入京的就有500人之巨?” “此事,臣知晓。小王子原想遣6000人,最终被缩减至500人。” 这话听起来好像还是取得了多大的胜利似的。 “这五百人人吃马嚼,他们在京里的一些花销,朝廷没有必要替他们担着?” 朱厚照现在已经不觉得离谱了,其实古人就是有天朝上国的骄傲。记得清朝时,为了招待一帮英国使臣,皇帝令一帮官员带着他们从北京玩到广州,最终的费用有近九十万两白银之巨。 类似这种费用,以天朝上国的骄傲又怎么会不自己掏呢? “殿下此言差矣。”刘健在山东的事情包括往后的许多事情都会愿意配合东宫,但他不是倒向东宫,所以他自己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殿下可想过,若是这道旨意下去,必定震动鞑靼使团,到时若有什么骚乱,就在这天子脚下,朝廷的颜面岂不是扫地?” 说完,刘阁老还望了望皇帝。 那意思,您老人家也不能什么都听儿子的? “怎么扫地?!”朱厚照想不通这句话的逻辑,“五百个人,在我大明京师还能翻天不成?!” 刘健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五百个人若想翻天自是不成。可微臣也有一节不明。若旨意一发,鞑靼人有所异动,那么这些人是杀还是不杀?若不杀则朝廷颜面不存,民心也会因此尽失,若是杀了,这便不合君子国之作风,将来也会给小王子留下口实。如此被动的局面,只是为了省些银子,殿下以为真的值得?” “值得!当然值得!刘阁老不知天下百姓都是为了几两碎银一生奔波劳碌吗?朝廷之税银皆来自百姓,现在却要花到鞑靼人的头上,咱们君臣如何向百姓交代?此其一!” “其二,刘阁老说的杀也不能、不杀也不能的被动局面是因为这道旨意吗?依本宫看绝非如此,我来问你,若咱们始终以礼相待,他们在京中依然犯了事,这是杀还是不杀?心中存了害怕鞑靼人的心思,只想着伺候好这帮大爷,随后礼送出境,那便是他们怎样施为咱们也不会杀的?有没有这道旨意都一样!” “其三,你是大明内阁首揆,怎么向小王子交代不是刘阁老应该考虑的事,怎么向父皇交代才是!留下口实?自古都是成王败寇,鞑靼人何时与你讲过道理,不给他们留下口实,他们便不来犯边了吗?” 皇太子一脸三句反问,其中的道理鞭辟入里,他们自然不会不懂。 说到底还是怕。 谢迁适时补充说:“启禀殿下。所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按殿下的旨意施行,则两国必有一战,战端一启,则生灵涂炭,于国于民皆非善事。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殿下,切不可因为年少意气而轻言战事!” “我年少意气?!怕是你暮气横秋!”朱厚照慢慢走下来,一步一步接近他们,“谢阁老,本宫问你,便是咱们处处以礼相待,你能确保将来小王子与大明不会有一战吗?” “这……”谢迁一愣,如今边境的格局他们自然清楚,王越此时还在和鞑靼作战呢。 便不提这些,即便现在两国和平,但小王子决定打还是不打,他怎么能确保? 弘治皇帝叹了声气,“小王子狼子野心,自负大才。今日太子之话,乍一听是荒唐了些,可这么一论,咱们君臣都该知道,这一战是免不了的。”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拟旨!”朱厚照懒得再废话,“若是哪位御史仍旧不满的,本宫一力担之!至于有什么异动……父皇,儿臣请旨将京师戒严!” 京师戒严?李东阳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中感佩,殿下这已经是在为斗文官做好准备了…… 近来,其实他越发有一种感觉,便是碰上如当今圣上这样的君主,他们这些臣子还有可发挥的余地,但若碰上太子这样的,干脆就高举‘听命行事’四字反倒简单。 第116章 太子之谋 李东阳善谋,所以太子殿下一说京师戒严他便想到,其真正用意并非是为了控制那使团里的五百人。 那些人里虽说有士卒,但也有商人、官员等,说到底也就两三百人的战力,大明朝京师陈兵数十万,几百人……需要戒什么严? 虽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如此安排倒也没有错。 只不过依李东阳对东宫的了解,他敢断定太子并非仅考虑了这点。 太子显然是考虑到之后会有大批文官上疏反对东宫这明显有失大国风范的提议,所以搞了京师戒严,因为一戒严,动静就大了。 动静那么大,北京城外又没有鞑靼大军,百姓就要问为什么。 于是很自然的,不消三日,京城之中的百姓人人皆知太子殿下是要省下这笔银子。 平民百姓大多没有多高的眼界,五百个鞑靼人和上等人一样的都要朝廷花钱,他们怎么愿意? 到那时,谁要敢反对殿下过于激烈, 想来也会像钱桂一样,被打得声明扫地。 到时候百姓人人喊打,几个书生赞颂他的德行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织好的牢笼,就等着人来跳。 而且一定会有人跳进去。 但他也不能这么去提醒……万一再被太子逮住一回呢?他当得是官,又不是菩萨,能自保已是不错了。 但身旁两位同僚都是可以说的。 尤其刘健,他一边拟旨,一边还不免担忧的说:“殿下之意乃是整兵备战,与鞑靼一较高下,其志有太祖遗风。只可惜,我担心朝中诸臣不能理解殿下的用心。” 李东阳见他担心似此,便把刚刚心中的心思说了出来。 这一出口,刘健和谢迁自然都有些意外, “不信?”李东阳歪着脑袋,带着笑意问。 “倒也不是不可能……”谢迁想了想这几次东宫的奇智,至少他不敢否认。 但李东阳则笃信,“我敢说必是如此。所以刘阁老也不必忧虑了,东宫太子行事绝非鲁莽之人,往后这朝堂乱还是不乱,都是他说了算。” …… …… “殿下所说的报纸,是指通政使司所出的《邸报》吗?”张天瑞在殿中向太子发出了这个疑问。 朱厚照本就计划要开报纸, 既然召回王鏊、设立书院是要引导舆论,那么作为引导舆论最重要的手段——报纸,又怎么会被他忘记呢? 这可比发明蒸汽机简单容易得多,不用白不用。 至于张天瑞所说的通政使司负责刊发的《邸报》,则是官府用以抄发皇帝谕旨和臣僚奏议等文件及有关政治情况的刊物。 本质上,是一种政府公报,属于政治活动,而非经济活动。 “不一样。本宫所说的报纸,主要不是刊印圣旨和臣子奏疏,而是记载各类大事、奇事或者说一段时间内,百姓都关心的事。就以书院举例,” 朱厚照慢慢引导他,“书院在京城百姓之中引起了许多议论,人人关心,可并非人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那时候你张天瑞写上一篇介绍的文章,京中说不准就会有数百人愿意购来” “购?”张天瑞心中有奇,“殿下的意思,这是要买的?” “当然要买,不然纸张、墨水、活字印刷等等花费,要从哪里来?当然,初期是可以赠送的,后面再卖。” 张天瑞大约是听明白了,但他还是很疑虑,“殿下,似这样的东西,怕是也卖不出几两银子,殿下特意要它何用?” “话语权。”朱厚照问道:“你可还记得,山东布政使黄文佑的那封奏疏,他在其中明指杨廷和是阉党,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说本宫这个太子过分信任太监?你是在本宫身边的,知道山东的情状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个关口除了太监,本宫是无人可用。可事实就这样被掩盖,他黄文佑一封奏疏,轻易便将阉党两个字挂在杨廷和的头上,为什么?” “为……为什么?” “因为说的话有人信!而信他的话得人,发出了最大的声音,那些山东得利的百姓嗓门再大,咱们在北京听不见。” “喔,臣明白了。如果以后有了这个报纸,那么殿下便可以发出声音,叫天下人都知晓,殿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总算聪明了一回。 “快去办。注意,写得要简单,可不要抄一篇《滕王阁序》在上面,不然谁能看得懂?至于这第一件事,就写鞑靼使团!” “臣领旨!”他这话喊着倒是也坚定,但是喊完之后又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朱厚照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殿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厚照:“……” 似这样的话,他上辈子在电视剧里看得太多,现在真的听起来还觉得有些怪异。 “你讲。” “微臣乃一愚人,自小读书,刻苦两字而已。这行商之事最讲灵活,便是脑子要灵,眼睛要灵,嘴巴要灵,心思要灵……这种事,微臣实在没有足够的信心。但殿下所托,微臣自当尽心竭力而为,万不敢有半分推辞之念,因而臣……臣,臣想举荐一人。” “说来听,是哪一位啊?叫你这么为难。” 张天瑞脸色像苦瓜,“启禀殿下,微臣所要荐之人,乃是犬子。” 犬子? 朱厚照呵呵一乐,喔,难怪逼得这个老家伙浑身难受,这是怕任人唯亲。 但他对张天瑞的儿子也有印象。 瞄了眼刘瑾,回忆道:“本宫记得你那个儿子叫张成……” “张成田。”刘瑾低声提醒。 “喔,对,张成田。那是个赌徒啊,这种事哪能交给他?”太子脸色一变,心说你和我开玩笑呢。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殿下所言不错,微臣的大儿子是叫张成田,他生性嗜赌,已经叫微臣关在家中半年有余了。”说起来,这位老先生也是心痛,“微臣说的是臣的二儿子张成用,也不知臣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大儿子是这个样子……二儿子又酷爱行商,对于圣人之学从不多看一眼。真是…唉。臣一共也就这么两个儿子。” 朱厚照忍不住噗嗤一笑,尤其配上张天瑞那张老脸,他真的觉得这个人搞笑了。 “算了,你也不要在这里唉声叹气了。那个赌徒你严加管教,至于你那个二儿子……” 朱厚照想了想, 张天瑞这个人是胆小如鼠之人,既然说出了口,就不会有什么虚言,那个张成用兴许真的有几分行商之才,否则坏了大事,他这老父亲估摸自己就该畏罪自杀了。 “成,本宫便也谅解谅解你这一番为父之心,就叫他帮着你。不过办报可不是官身,你便让他当做一门生意去做。” “微臣谢过殿下厚恩!”张天瑞跪下来磕了个头,随后收起官袍,像企鹅一样一晃一晃的出了东宫。 人走之后,朱厚照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张天瑞天生一张苦瓜脸,没想到他是生了两个这样的儿子,说是前世作孽,还真不假!哈哈!” 在这个年代,什么叫孝顺?什么叫给老爹挣脸面? 道理不用多讲,瞧瞧王华和王守仁就知道了。 父亲中进士,你也给我中个进士啊! 刘瑾看朱厚照心情不错,胆子也大了起来,陪着笑容说:“可惜张中允的衣钵,不知要传给谁了。” 朱厚照听到‘中允’这两个字,忽然想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算他不容易了,最近也颇有些苦劳。那个左谕德李旻现在怎样了?” 刘瑾闻弦知意,“照常当值,并无特别。” “我去请父皇的旨,换了他,升张天瑞为詹事府左谕德!” 跟着太子干活,怎么可能光出力不看赏呢! 过后不久,外面有宦官请了旨进来,禀告说:“殿下,南宁伯毛荣求见。” 刘瑾一惊,南宁伯毛荣?这是腾骧左卫的指挥使,这个时候找他过来,想来定是为鞑靼使团之事。 “宣!” 第117章 私生子 毛荣的爵位得于他的曾祖父,南宁伯毛胜。 毛胜在正统年间即随军出征,景泰年间参与北京保卫战,管三千营操练,随后又平定各地,累功封为南宁伯。 毛荣的祖父还行,立过些功劳,到他的父亲则不行了。现在是第四代——弘治七年,毛荣袭爵南宁伯,至今也有五年了,可以说寸功未立。 且他这个人,虽说身高腿长,但面白细嫩,四肢瘦弱,行走之间全无军人的气势和胆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朱厚照见到的时候便皱起了眉。 “臣腾骧左卫指挥使毛荣,参见太子殿下。”讲话开口,语气也软绵无力。 而且摇头晃脑的,好似穿着甲胃很不舒适的模样。 他这个样子不说是被酒色掏空的身体,至少也是毫无半分武人之气。 都说土木堡之后,勋贵被一网打尽,留下的也都是这么些货色。 朱厚照难掩失望,把手中的书往桌子上一扔,吩咐道:“只有一件很简单的事要你去做。做的不好,我要你的脑袋。” 太子常年和朝中那些人精大臣争斗,所养成的习惯其实是已经很强势,否则丛林迷雾之中如何乞活? 就是这压力轮到毛荣的头上,他有点儿难以承受,说话……让人听起来就很紧张。 “但凭……殿下吩咐!” “你手上有五千兵马,京里有鞑靼使团五百人,明日一早父皇便会降下圣旨,朝廷不再供养这五百人的花销,你带人去,若谁敢在我大明的京城生事甚至伤人,定斩不饶!” “臣领旨!” 朱厚照看着他觉得有些烦,挥挥手,“下去。” 他已经生出要换人的念头。 但目前也没有合适人选,腾骧左卫有五千人,又不是去打仗,还是在北京城,任务其实很简单,所以暂时问题不大。 要是五千人连五百个人都看不住,那毛荣的脑袋也保不住。 边上的刘瑾练得就是察言观色的功夫, 他一瞧太子的脸色不对,便试探着说:“殿下……可是不太喜欢南宁伯?” “当年的南宁伯席宠承烈,奋其勇谋,朝中上下称道,无一异辞。你再瞧瞧这个人,毛毛躁躁,无半分稳重之气,也只能说将门犬子了。人们常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看,大多都是一代不如一代。” 但是要说立马把这个南宁伯撤掉。 这事儿倒要从长计议。 朝中已经有许多人在暗中反对他,他也还没有对勋贵这个团体出过手,若是过于贸然,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驭人治国,可从来不能仅凭意气。 “殿下,奴婢这儿倒是有一个故事,兴许殿下会爱听。” “喔?”朱厚照心中升起期待, 有的时候像这种‘奸奸’的人,其实好用,他会摸你的心思,挠你的痒处,给你解决问题。 “南宁伯袭爵于其曾祖,至其父毛文则远逊其祖,毛文此人胸无大志,生性风流。也因此毛文不止一个儿子。” 朱厚照明白了,“毛文的儿子中,有德才显的?” “有,但……似乎是一私生子,唤作毛语文。” “嚯,那这样更好了。” 绝地逆袭的猪脚剧情,从黑暗之中走出,才能锻造出坚毅与强大。 就是这个名字让朱厚照觉得怪异。 但想来这个年代也没有语文这个词,人家起这个名字你也没办法。 刘瑾看太子脸色转忧为喜,心中受了许多鼓舞。上次张永献了个勇武无双的吴俊川,太子对他大加赞赏。 但说到底,吴俊川现在也没成什么气候。 这样一比,有南宁伯这个爵位的显然就不同了。 “若是殿下应了,此事便由奴婢去办。” 朱厚照点点头,同意了。 粗暴的换掉毛荣,会让许多勋贵看了心寒。而选择还是把南宁伯留在身边,这个效果则要好的多。 勋贵这个集体,其实是和皇室共天下的。 他们也没有什么科举要考,只要忠于皇帝,皇帝自会给他荣华富贵。 至于造反这个选项对于明代勋贵来说几乎没有价值……后世人看造反这事儿,总觉得皇帝得罪了他了,干脆就反了,好像很豪气,其实不是,造反是要灭九族的。 但凡有一条活路,寻常人都不会去造反,朱元章当年和尚都当了,也没想过造反,那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所以这些勋贵本身就是贵族了,何苦呢? 且他们天然的就愿意与皇室亲近, 京营中的许多将领也都是勋贵,皇帝也信任他们。 所以这个毛荣得了这个职位。 至这日晚间的时候, 朱厚照又得了一个重要信息, 他先前让刘瑾派人去查,入了关但没有进京的那1500鞑靼人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前来禀告的小太监说了一句话:势家士绅闻北虏进贡,各用彩锻、铁器等物易其达马。 有这句话,朱厚照就明白为什么他娘的要派这么多人了, 这根本就是个采购团队, “这么说来,他们是去买东西去了。” 刘瑾低声道:“殿下,我大明大同、宣府等地缺马,鞑靼人则缺铁器,寻常的开市之日,朝廷早有律法,只允许以布帛米盐等物入市,不得私带锅桦铁器。因而北虏每次入贡时都会恳请皇爷同意提供铁器。除此之外,他们亦会从民间购买大量铁质用器。” 朱厚照想,这其实因为是冶炼技术的差别。 换句话说,禁止出售铁器,就是这个年头的武器禁运。 “所以说……哪里是好大喜功。”朱厚照心里生出对周度的不满意,“那个小王子无利不起早,既然自认一代人杰,又怎么行此无意义的事?” 他在殿内踱步细思了一会儿,“那个毛语文,你能找到他吗?” “当然可以,只要殿下愿意。” “好,那就让本宫瞧瞧他的能耐。”朱厚照分析道:“如果我是小王子,这每年仅有一次的入贡机会,我一定非常珍惜。为了能购买到更多的铁器,我一定先派人南下,私下人与一些商人沟通好,一切都要安排有序,否则如无头苍蝇一般,那成效如何岂不是毫无掌控?” 刘瑾心中暗暗称绝,太子殿下真是心思剔透之人,“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眉头一皱,透着狠劲,“让毛语文率人立即去查,看看是谁在背后暗中交易。追踪他们,找到他们,然后杀掉他们!” “殿下,奴婢以为此类事是否需要请皇爷旨意,让锦衣卫出马?” 朱厚照眼神一偏,落在刘瑾的脸上,“能做到与鞑靼人通商,这岂是一般的商人?他们说不定能探听到朝中消息,所以不能用锦衣卫,就要用这个从未有人料到的毛语文,选些个东厂番子归他节制。” 刘太监再一次赞叹太子思虑之周全。 “奴婢明白,那奴婢这就去办。” “等等。” 刘瑾转过头来,弯腰面对太子。 “刘瑾,你是个做事谨慎的人,这个毛语文本宫一次都没见过。表面用他,实质是信任你。你可不要令本宫失望。” 刘瑾瞬间头皮发麻,这下好了,把自己搭进去了! “奴婢明白殿下的意思,奴婢这双眼睛,也不会瞧错人的。” “希望如此。” …… …… 与此同时的内阁,刘健也照皇帝和太子的意思拟好了那道召旨,他们都是老江湖了,但一样无法预料将来。 “这道圣旨一出,且不知明日会有多大的风波……” 第118章 开大衅于边 转过一个胡同的角落,刘瑾示意身旁的小宦官上前敲门。 铛铛铛的声音传出后,门缝中露出面容的是个嘴里叼着烧饼的细眼青年,模样不是很好看,但眼珠子一秒三转,似乎还像是个机灵人。 刘瑾也是意外之中听人说起南宁伯家中的这些‘丑事’,他比朱厚照更早见过毛荣,知道凭那个家伙的本事,绝对得不了殿下的喜爱。 皇太子如今要什么人?不是那种吟诗作对厉害的书生,而是聪明机灵能把事情搞定的人。 这个毛语文因身份被人瞧不起,如今只在刑部大牢干看守犯人的活计,但细一打听也知道他有些声名,还混了个牢头,世间多数恶人,他怕是见过不少。 “找谁?”毛语文半掩着门,有些警惕的问道。 这一趟, 刘瑾不准备只以私人身份偷摸来找,一来他有太子的明旨,二来似毛语文这样的人,不会轻信于人,不亮明身份,说不定他在背地里和你玩心思,实在是麻烦。 所以他的动作在嘴巴之前,直接撤下腰间悬挂的腰牌, 毛语文吃的是官家饭,一看这宫里的牌子马上一惊,随即立即开门,把烧饼往腰间的布条之间一插,麻熘的跪下,“小人见过公公!” 吱呀。 刘瑾推门而进,他急忙把人扶了起来,虽说现在两份身份地位悬殊,但将来可不是。所以抽出那张烧饼送往毛语文的嘴巴,“铁人也扛不住饿,晚饭还是继续吃,不妨事的。” “小人不敢。” 毛语文换上谄媚的小脸,连刘瑾身后跟着的两位宦官都不放过,一定要把笑容留到位。随后脚步快迈,跟在刘瑾的身后,“小人不知公公尊讳?今日登门,想必是有小人可以效劳的地方?” 刘瑾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知道虽然毛语文看起来没有半点南宁伯后裔的风采,但只有像他这样才能活下去。 “毛公子你不必客气,我姓刘、名瑾,是东宫太子的人,此来确有要事。” 毛语文心思动了起来,看那块牌子,这人是宫里的人不假,既然是宫里的人,那么是东宫太子的人也不假,因为宫里的人规矩大,冒充这种事轻易是不会有的。 但即便都是实话,诚意满满,这毛公子叫得还是让他觉得很警惕,毕竟他什么地位,人家什么地位。 所以也只能见机行事,“小人见过刘公公,小人在刑部领的是看打牢的差事,是不是……牢里关着的什么人……冒犯了公公?” “不是。咱家此来是奉了殿下的旨意,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刘瑾招了招手,凑近了说,“听闻毛公子出身南宁伯府?” 毛语文脸色大骇,跪下说:“公公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人,小人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南宁伯府,小人贱命一条又怎么敢高攀?” “唉。”刘瑾见他如此熟练的否认,估计是被教训的怕了,出了门便对自己的身世一点儿都不敢声张。 “那便说正事,有关你身世的话,等你将来当着殿下的面,再说不迟。” 毛语文心思在抖,他这是和当朝太子有了关系?!上天会赐他这种机缘? “请……请公公吩咐!” 关乎到自己的命运,即便熟练如毛语文也还是紧张了,听着就像喉咙都干了。 刘瑾也不浪费时间,他还要赶回宫里呢,于是先将背景介绍了一下,最后说道:“京里的那些鞑靼人你是知道的,他们在买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小人,小人不知。” 刘瑾原谅了他的谨慎,自己说道:“铁器,连一口锅都不放过。你要做的,就是去摸清楚,我大明朝是否有什么人和鞑靼人碰头,暗中交易朝廷违禁之物。但有发现,立即禀告东宫,毛公子的命运立马翻转,甚至就是重入南宁伯府也不是不可能。” 毛语文刚听前半句,便觉得此事真是难如登天,他一个牢头最多就是会搞些算计人的小便宜,怎么能掺和到朝廷和鞑靼人的事情当中去? 所以已经开始动心思想着怎么推脱了, 但听到后半句,心灵则如被一阵狂风吹过,震撼激动、难以自持。 那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耻辱! “小人领命,但请公公给小人几名机灵得用的人!小人一定马上追查!” 刘瑾露出笑容,“人,明天就到。你家这里,我会让人时时看着,如果有什么进展,就在门口挂上灯笼即可。” …… …… 刘瑾走后, 毛语文冲进家门,反手上锁。 接着人爬到床底下,先是推开一个木箱,露出一块活动的木板,他掀开木板拎出一个木盒子出来。 木盒子是有三样东西,一样是他娘亲留给他的遗物,放着不动,还有一样是一把精美的短刀,锋利异常,上面有大凋的图桉,栩栩如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兵器,他把这玩意儿塞到怀里,随后又带上这些年存的银子,一共三百两,这次只拿一百两出门。 拿好这个之后他便吹灭了油灯,准备关门出发,临走前还从门后又抽了一张烧饼塞在嘴巴里。 他要去的地方,是自己的长官,刑部大牢司狱褚真的家中。 这个人说是他的长官,更准确的说是他的师傅,这么多年得褚真照顾,所以他活得还行,也算他自己心思机灵,嘴巴能说,把两人的关系混得叫一个亲密无间。 所以钻进他家的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完。 两人钻进一个屋子里, “……你要知道鞑靼人在向谁买东西?”褚真觉得讶异,“你一个牢头儿知道这个干什么?” 毛语文带着真诚,说道:“师傅,我叫您一声师傅。这事儿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它牵涉的……太大。监督您的提牢官,您觉得他是个官儿?跟这儿比起来那就是芝麻绿豆大小。” “我是天地间的野孩子,无牵无挂的,师傅你不一样,所以最好不要问我问题,只告诉我就行。” 褚真一听这语气,“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是遇着事了,但不是坏事。”毛语文搓了搓鼻子,语气中竟还带着几分野性和兴奋,“好了师傅,时间紧张。我记得咱们去年抓进来的那个两淮盐运司运判李淳提到过,说咱大明朝有些商人那是富可敌国,似乎做的就是关外的生意。那个李淳后来被人替了出去……” “诶!”褚真呵斥一声打断了他说话。李淳这个人不在毛语文负责的那片区域,他本以为这个家伙不知道,没想到还只是没说。 “便不能找其他的路子吗?一定要从这里入手?” 毛语文说道:“此次来我大明入贡的据说是那个小王子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虽说是个北虏的王爷,但那也是王爷,住的地儿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您让我去那种地方探听消息?” “师傅!”毛语文急了。 “别催,”褚真起身开了门,左右看了看之后说:“告诉你我的命就要担着干系。你要么也让我和你一起去,要么你便不要从我嘴里套出消息。” “这我哪里敢?”毛语文炸了毛,“你和我一起,不就是我将上头交代我的事情又与你说了?到时候别说我,师傅你也活不了!您就信我一回,只要找到那个李淳,我杀了他不就是了?” “那……那行。”褚真想了想,“你往北走,去大同,打听一个叫宁五仁的。” “谢师傅!若我能活着回来,一定报您的大恩大德!” …… …… 第二日一早,毛语文花了重金在靠近皇城的地方,选了官家人常去的玲珑酒楼二楼视野开阔的位置,等了许久,约莫接近中午的时候忽然一声高亢的呼号传来! “想我堂堂大明,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一国储君,竟然下旨停了招待外国使臣之银!小民之家亦知尽地主之谊,况一国乎?!” 百姓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上菜的小二把脑袋凑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回来还和毛语文瞎聊,“那帮大人在叫什么呢?” “和你我一样,为了几两碎银。最近京里不是来了500个鞑靼人吗?他们吃的喝的原本都是国库掏钱,现在,太子下旨停了,要把这钱省下来,叫那些鞑靼人自己掏钱。” 小二一愣,随后说:“这不是好事吗?那些大人叫什么?” “我也不懂,大概……是丢了面子。”毛语文挠了挠脑袋,这一节他是想不明白的,在他的观念里,面子也不值几个钱,像他,要是一定要留着面子,那可能会丢了命。 不过这样一来,刘瑾昨日所说的事都得到了验证。 殿下其实不止要停这笔银子,还要挖一挖谁在和鞑靼人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那一位……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惜,这里的戏他是看不到了。 而上演这出大戏、又颇为无奈的角色之一,鸿胪寺卿周度正面对着鞑靼使团的首领、达延汗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的那张臭脸。 等到周度说完,他很是不可思议的反问:“周大人,大明皇帝这是何意?我大元大可汗是想着两国交好,这才派我前来。如今,你们礼仪之邦就是这样的诚意吗?” 周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道旨意都不是他的本意。 但圣旨在前,只能做不能说。 “三王子,这是圣旨,你冲我再多吼叫亦无用。我周度是大明的鸿胪寺卿,自然是尊我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而行事。” “啪!”巴尔斯博罗特气得涨红了脸,“你们这是侮辱我!侮辱我大元大可汗!回去后我必定向我的父汗如实禀告,将来兵戈相见,希望你们的皇帝陛下还能有勇气下这样的诏书!” 说起来,大元大可汗这个称号是小王子上表之中的自称,第一次有这个提法时,满朝文武官员还就此展开过激烈辩论,认为小王子‘书辞悖慢’,以敌国自居,当然讨论到最后是觉得‘不必深究’。 周度自觉理亏,底气不足,再加上巴尔斯博罗特的语气傲慢至极,令他也觉得有些受辱,所以便不想与他继续纠缠,直接拍桉而起,就这么走了。 反正我只是传个旨意,你要是不满意,也别冲着我! “我要见大明皇帝陛下!” 周度不理他了,玩了一手消失。 而在外间、京城的街头,一队一队的士卒持枪而出,他们像是一夜冒出来的一样,在街道之上来回巡逻! 巴尔斯博罗特一看这架势,心中一惊。 与此同时,屋里走出一个扎着辫子的少女,“三哥,可是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外边那么多的明军士兵?”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你先进去。”巴尔斯博罗特眼神中多了几分忧虑,“得去提醒一下格尔舒他们,明廷有这样的变化,应该是和他们那个近来大出风头的太子有关系。据说,那个人聪明绝顶,智谋百出,如果顺利登基,将来必定是父汗的心腹大患!” 这一点,少女自入了关之后也渐渐听了一些了,有的人说大明的下一位帝王像仁宗,因为他宽厚待人,有怜悯之心,也有人说他像太宗,因为他行事果决,手起刀落,这才没多久,就有大臣死在他的刀下了。 当今圣上登基十一年,也没杀过几名大臣。 “我觉得这个消息比咱们购买再多的布帛铁器都要重要。三哥,咱们要忍,要活着回去告诉父汗!为了这几个银子起了冲突,我们和部族的勇士都会白白送上性命,那个太子和现在的大明皇帝不一样!他是会杀人的!” 巴尔斯博罗特握紧了拳头,“也不必害怕。父汗几十万的勇士就在大同关外,他们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 “可父汗连大明出了这么厉害的太子都不知道!汉人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父汗在不知道敌人有变化的情况下作战吗?!” “那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侮辱了!我一定要见一见大明的皇帝!” …… 乾清宫已等了两日了, 这两日宫外不时就会来奏报: 鞑靼使团听了圣旨,虽怒,却毫无动作,只说要进宫觐见。 弘治皇帝如今心下大定,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外交光荣时刻’,年轻人、又是皇帝,怎么会不好面子? 他是受了鼓舞,心中带着激动, 但朱厚照比他冷静的多。 甚至有些失望,看来这些所谓的勇士,比铁木真忽必烈、皇太极多尔衮时代的那种北方勇士都要差一些。所以说在历史上没有取得这几个少数民族领袖的成就。 达延汗这个所谓的中兴之主和真正奠定基业的开国之君相比,也还是差了些。 “……看来,他们也生不出什么骚乱。”朱厚照说着还看了看谢迁, 这位东阁大学士本来是担心皇帝那道旨意一下,鞑靼人会闹点什么动静来着。 但谢迁也有话讲:谁知道你为这五百人,找五千人在外边儿看着?! “本宫先前就说过,在我大明都城,区区五百人,他们能如何?”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看拳头的大小。 但那道旨意,是皇帝要强行发出,其实许多人都不满意。 便是在暖阁之中,亦有左都御史戴珊进言, “殿下天纵之资,固然可以料定到小王子有侵犯我大明之野心,但有今日之举后,将来必然会有人说,小王子之所以进犯,乃是因为我们礼数不周,故意激怒小王子。” 这是说这个办法实在不聪明。 朱厚照奇怪,“小王子不是一直在犯边吗?何以会说是因为本宫的原因?” 戴珊回说:“殿下可知,王威宁(王越)威宁海大捷三年后,小王子率三万余骑寇边,正是对威宁海大捷的报复。因而当时即有人说,这是开大衅于边。自此,边境无宁日,士马疲弊,馈运耗竭,公帑私蓄皆赤立,边民荼毒有不忍言,而武阶冗滥亦不可胜纪。” 这话的意思,就是怪王越打疼了鞑靼人,招致了人家的报复,所以叫‘开大衅于边’。 朱厚照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有这样的湖涂蛋?这一次应该没有人人说这么没出息的话?!” 弘治皇帝翻了一本奏疏出来拿到太子面前,“山东布政使黄文佑。近来,他已连上两道折子了。所说的也是戴珊之言,担心朝廷的旨意会惹来大祸,甚至不需多久就会引来小王子更大规模的寇边!嘿,他人在山东,比朕这个在北京的还要害怕。” 朱厚照:“……” “父皇!儿臣请旨将此人抓起来!” 戴珊等人闻言,大惊失色,“殿下,不可!” “有何不可?!” 戴珊语速极快,“黄文佑为人臣子,谏言乃是本分,何以有因一言不喜,便将朝廷命官捉拿下狱的道理?” “非也!”朱厚照站起来很认真的说:“我要治的就是像黄文佑这一类的官员。朝廷的每一次大捷都是边军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拼出来的,那一代人拼赢了,后世人拼不赢,难道就要说是祖宗们开了大衅?!照此推理,那先帝三犁虏庭,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岂不是开了更大的衅?黄文佑这封折子岂不是也连先帝和太宗皇帝也一并怪罪了?!如此没出息的官员,朝廷要之何用?!” “此外,黄文佑这封折子竟然怪罪起了打了胜仗的将士,若是这样的官员不治,还任他们在朝堂上聒噪,传出去,岂不是寒了我大明将士的心?父皇又没有让他上前线,他在山东还要乱我军心。如此没脑子的官员,朝廷要之何用?” 戴珊心想,这道理还能这么讲? 朱厚照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有‘只要听话一点,敌人就不会打我‘的想法,这个歪风一定要刹住。 上次也是这个黄文佑,说什么阉党。 这种脑子比较死的官员,跟他这个太子是永远不可能对上路子的,早点拿下早点为好。 但戴珊似乎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殿下,如果以这样的理由捉拿臣子,那么我大明朝怕是有数以百计的官员都要被下狱问罪!” 戴珊本想说的重点是太子你这个抓人的理由实在不充分,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你较这个真那就没意思了。 说起来也算怼得狠的,再说直白点:那就是,太子你到底懂不懂朝堂啊?! 但也许是这个左都御史和太子殿下的交手少了,所以这样轻易的开口。 像是李东阳和谢迁一听他这个话就心中一沉,顿时觉得颇为不得体。 朱厚照果然脸色一变,“戴珊!你这话什么意思?!照你之言,这朝堂之上,该怎么办难道是看人数多寡的嘛?几百人觉得不对,那本宫就不对?真要这样,来个几百人逼宫,本宫这太子也还坐不得了?!” 李东阳和谢迁一声哀叹:说什么来着。 戴珊被这大帽子一扣,心中慌乱,跪下说道:“臣心中绝无此悖逆之念!臣只是在说……似黄文佑这样的官员,并无大错,他上此折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若是就这样抓起来,岂不令天下官员惊心?” 朱厚照道:“那么他惊了边关将士之心又怎么说?本宫三日前还收到边关军情奏报,此时王越正在和鞑靼人浴血奋战,朝中竟有官员说他开大衅于边。这笔账,怎么算?” “启禀陛下。”李东阳这时候开口,“臣也以为殿下所虑为当行之举,值此边关战事未歇之时,黄文佑难脱扰乱军心之罪,不治则不足以告慰战死沙场之英灵。” 戴珊脸色一变,李东阳怎么和他讲相反的话?! 李阁老这份心思,也只有谢阁老能领会了,“臣,附议。” 他知道李东阳不是要和戴珊唱反调,这是为了救他,因为要是再争下去,太子估计会把戴珊一起给办了。 好在戴珊也不是周经的性格,没有死犟下去。两位阁老都这么说了,他有再多话也闷了回去。 皇帝一看还有这样的效果,心中对儿子驾驭大臣的能力更加觉得骄傲。只要是他一开口,这些人千百个不愿意也得照办。 “那便传旨,将山东布政使黄文佑捉拿进京!听候发落!另外……巴尔斯博罗特要入宫觐见一事……” “父皇。”朱厚照主动请缨,“儿臣是储君,本就有接待外国使臣之责,加之那道旨意也是出自儿臣,这个巴尔斯博罗特便先让儿臣应付。” 皇帝一览众臣的表情,发现似乎是都没什么意见的样子,于是大手一挥, “准奏!” ==== 六千字,今天四点那章就合在这章一起发了。 周六结婚照常更新,周日又为了周一、二、三出差存稿,我知道相比日万的,更新还是不够,但本猫为了这本书已经用尽了洪荒之力了,毕竟我还有本职工作。 周二、周三的稿子晚上回酒店码,尽量不请假。 第119章 整军 围绕入贡所争论的一切,实际上就是一个战争与和平的问题。 朱厚照与戴珊、与黄文佑这样的人磨嘴皮子,就是要把道理辨明,就是要让弘治朝君臣明白,不远的将来大明就会面对这个令人头痛的敌人。 这不是大明开不开大衅于边的问题,除非君臣一起跪下,否则人家就是要来欺负你。 所以这一切当然也就不仅是拿五百个人的使团开刀这么简单。 “整军?” “不错,儿臣的意思确实就是整军。” 弘治自登基以来,就不是一个摆烂的皇帝,他一直想的是拯救大明,只不过受限于能力和眼界,所能做的,也就是文官所告诉他的那一切。 现在朱厚照给他提出了新的东西,事情又会变得不一样了。 “怎么整?” “父皇,儿臣看过朝廷军屯的收入,那就是一笔湖涂账,要想把这笔账扯清楚,那是极难极难的。但军屯的粮食大幅下降,却也直接说明,边军的腐败已经到一种触目惊心的程度,因而若要整军,只有四个字,另起炉灶。”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军屯的土地大多已被兼并,卫所制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原本亦兵亦民的边军现在都是无地的苦哈哈,战斗力大幅下降,这是事实。 而京营之中,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一样有‘和平病’,早已不如当年的悍勇。 说到底就是时间久了,腐败了,战斗力下降了。 弘治皇帝大约明白过来,“太子的意思,是在十二团营之外,另设数营,重新整编操练。” “对,但人数要从十二团营本身抽调,只选刚勐勇武的锐卒,哪怕只选出三万人,那么我们父子也要认,这之外,无非就是重新再招募罢了。” 皇帝问道:“可大明的北方绵延千里,若是只以这几万精兵,似乎并不能如何。譬如我们驻守大同,那么鞑靼人可以在宣府寇边。” “父皇,怎么吸引敌人主力,这是战术问题。但我们父子有没有这样一支力量,则是战略问题。退一万步说,小王子只击弱处,那么咱们至少可保京师无虞。只要京师无虞,咱们就有时间、有力量把边军的烂账理清楚,总有一天,大明千里防线,处处都是精兵。此外,另起炉灶的目的,并非只在于鞑靼,也在于兵部。” 现在京军十二团营不仅没有强大的战斗力,而且在人事、财务等问题上都由兵部直接管理。客观上造成皇权被削弱的局面。 而朱厚照要从中将起精锐给抽出来。 这事自然会有反对的声音, 可如果鞑靼人的威胁近在眼前了呢? 不这么做便不行了呢? “外部的矛盾有时可以转化为解决内部问题的助力,父皇可还记得儿臣说过,儿臣可从来不做没头没脑的事儿。五百人的吃喝虽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可若要说为了这点银子就得罪鞑靼,招致兵祸,那怎么都不值的,那帮文人呼天抢地,心中骂着太子轻佻误国,他们哪里想过,儿臣早就想过这一节。” “除此之外,儿臣还以为鞑靼人寇边是小王子既定的目标,他们想得是恢复大元荣光,和咱们有没有礼貌没关系。所以这鞑靼使团是可以得罪的,这事儿不干白不干,但干了,也不仅是为了省钱,而是把所有人都绑上战车,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鞑靼人得罪了,没得选了。” “继而父皇就可以告诉他们,鞑靼人快则一两年,慢则年,必会大规模寇边。于是当然需要整军!”朱厚照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弘治皇帝是压根没往这一节想。 “原来照儿也是故意得罪鞑靼人?!” “算是……七分故意。” 皇帝的心头巨震,祖宗保佑,他这个儿子生的,可真是太厉害了! “整军时要从十二团营抽出精锐,且不再列于兵部归属,而是直属于皇帝,太祖、太宗都这么干过,父皇当然也可以。兵部只有调查、整理、储存这些士兵户籍等资料的行政权,不再具有调动这部分精兵的调兵权,至于那些老弱病残,就暂时先留给他们,日后再说。这样一来,父皇作为皇帝的权柄将会得到大幅度增强。” 圣人之书大抵不会写这样的政治斗争, 刘健、吴宽这些弘治皇帝的老师们一个个都是理学卫道士,他们当然也不会教弘治皇帝这些。 所以弘治皇帝要么生而知之,要么就有一块知识盲区。 现在则不同,他有个儿子! “到那时,朕才算一个真正的帝王!” 朱厚照这鸡汤灌得好,弘治已然激动了起来。 “父皇本身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但……” “但什么?” 朱厚照笑着说:“但如果有儿臣的助力,父皇便会如虎添翼、” “哈哈,不错!朕与太子这才叫真正的上阵父子兵!” 弘治皇帝心中流淌过暖流, 他也是看史书的,古来多少帝王和太子的结局悲惨?一家人搞成了仇人的例子实在太多。 但他是幸运的, 上次他特旨太子领了腾骧左卫一营兵马,其实这是没道理的。 太子领兵,在大多数的朝代都是要造反的迹象。 但那之后,太子倒也没对这一营兵马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不过就是令人多加操练。 且那南宁伯毛荣,实在也不堪大用。皇帝一直在等着儿子过来说换人,但眼下仍在用着。 现在想来,太子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想的不是如何在这一营、五千人上动手脚,他的眼光在更高处,在如何增强皇帝的权柄上。 为何如此? 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太子知道,皇帝的权柄越重,太子的权柄自然也会越重。这背后是一种信任,是一份亲情。 太子的心思是在为他的父皇谋划。 想及此处,弘治皇帝作为父亲又怎能不感动? 他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太子平日里所说的父子一体。 “朕,从最开始就应该信任太子,可惜朕也没想到这一节,还以为照儿这次是鲁莽了。” 朱厚照笑了笑,他并不在意这些,“可是,哪怕父皇认为儿臣是鲁莽,也由着儿臣了不是吗?儿臣早就说过,儿臣与父皇是父子,因为父皇是皇帝,儿臣才能是太子,父皇好,儿臣便好。儿臣为父皇,就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大明,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任,儿臣有的时候才敢事急从权,偶有僭越。” “在外臣面前,自是要注意些礼节。不过朕与太子之间便没那么多讲究,朕……其实很羡慕农家的父子,那样才有天伦之乐……不过,现在也很好了。照儿,往后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放开手脚去干好了。这个位子,迟早也还是你的,而且朕瞧得出来,你比朕能干。” 朱厚照听了这话略有一丝动容。 他的权利观其实不如弘治皇帝柔软。 但现在一个皇帝讲这样的话,叫他都有些相信……权力面前有亲情了。 “儿臣,怕是自古以来,最幸福的太子了。” 这话让皇帝觉得暖心,他拍了拍孩子的背,“若朕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太子,咱们不用理这天下之事,倒是好了。” “父皇,”朱厚照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儿臣,还真有一事要向父皇请旨。” “说了,不必请旨。” 弘治现在是无限信任他的儿子。 “父皇,儿臣现在有许多事,却深感人手不够。尤其张永还被儿臣派去了浙江,估摸着今年都回不来。因而儿臣想,父皇亲领的一厂一卫,是否可以让儿臣一并用上?若是有重大决策,儿臣必先禀报父皇,但一些小的,儿臣平时便做了这个主?” 弘治皇帝想到一节,“可是上次那个牟斌,不听你的话?” “父皇不要误会,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儿臣并不责怪牟指挥使。” 朱厚照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首先是能力,弘治现在应该是绝不会怀疑了,更重要的其实是关系。 原本他也是有信心的。但今日在这整军的建议之下,他相信弘治更加不会拒绝。 “萧敬,”皇帝转头向那老太监吩咐,“你去将牟斌和陈岳叫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是东厂厂督。 朱厚照一看便知,皇帝这是要面谕了。 “是。” 萧敬领了差事快速离去。 弘治这牵着朱厚照的手走出了殿宇,俯瞰着紫禁城。 “太子,” “儿臣在。” “你要记得,你是太子,虽是臣,却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臣。在他们面前你就是主,也不是谁可以冒犯的。” 这话,只让朱厚照想到两个字:护短。 …… …… 毛语文顶着烈日一路向北,同行的东厂番子都被他的吃苦精神给震惊了。 在驿站歇脚喝茶的时候,还劝说:“头儿,现在这天气太热,咱还是歇歇。” 七月的北方热得人脑袋都要发昏了。 他们这些人只穿一件单衣,还漏着风,那也得扇一扇来纳凉。 驿站边上的杨树倒是茂盛,地下全是斑驳树影,像这种阴凉地方也早被赶路之人给占了。 条件差的喝口水、条件好的啃一口西瓜, 毛语文从家里带了银子,自然算是条件好的了。 “累了?” 毛语文知道,这个讲话之人叫田二,和他处得其实还行,他没有拿出长官的架子,这些人也懂规矩,从来是他说什么是什么,现在说出热,想必也不是怕苦怕累的话。 田二一脸横肉,现在是满头的汗,“累倒还好,兄弟们都这样赶过路,主要是热。再说了,这差事也没有那么急,按照往常的惯例,鞑靼人没那么快走。记得弘治四年时,一直拖延到九月呢。” 话虽如此, 但毛语文不这么认为。 那位神秘的皇太子显然是在谋划一盘棋,派了他出来,一定是有理由的。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一定要展现自己的本事, 便是旁人一个月能完成的,他要半个月,旁人半个月,他就要十天。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否则怎么叫太子殿下记住自己? 但田二这帮人,也是他的本钱,不能够得罪了。于是乎他从怀里掏出了些银子,给到这些人手里。 “头儿,你这是干什么?!”田二大惊失色,立马推辞不受。 “拿着!”毛语文很坚决地说,并且眼神一一扫过这二十人,“银子不多,因为我毛语文过去也不是什么显贵的身份,没多少钱。承蒙各位兄弟抬爱,一路以来都给我这个面子,我又怎么能叫大伙儿白辛苦?实在是这差事于兄弟我万分重要,早一天,便不一样。” 银子到手,再加这番话,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当我田二没说过那些话。出发,赶路!” “走,走。毛大哥是个真汉子,要我看,往后不如就到东厂来当我们的头儿!” …… 这样三日后, 毛语文一行人进了大同镇,到了之后他让众位兄弟休息,自己则出门去寻人打听宁五仁这个人。 他原本是预料多有许多的困难的,但宁府就在大同镇里,只问了几人便确定了位置。 休整一日之后,他便把自己带的人分成几组,每日在宁府的周围晃荡。 到这日傍晚时,一个从宁府大门里出来的熟悉身影,令他再也坐不住了! 李淳! 那个从牢里被替换出来的家伙! 他被逮捕时是运判,那是个从六品的官,比他这个牢头儿厉害的多了,现在竟然在一个商人府中混饭吃了。 看来是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了。 “有发现?”田二看毛语文有异动。 “有。跟上那个人。”他指了指那个走路稍微有些崴的人,太明显了,“把人绑了过来,记得,不要叫人发现。” 田二拍拍手,“这是小事了。” 毛语文自己则咬着手指盯住宁府沉眉凝思,细长的眼睛中似乎有智慧的光芒闪烁而出。 他这一趟过来,顺利是顺利的。 但有些过于顺利了, 总叫他觉得……还不够…… 东厂的番子,二十人弄一个瘸子那是容易的,不到一刻钟就把人绑进了一处废弃的民房里。 这里蛛网横生,落叶满地,李淳被绑了手脚扔在此处,现在正像蛇一样扭动身体,呜呜乱叫。 “头套摘了。” “是!” 毛语文挑了一根杂草的,去其叶留其茎,其实是不干净的,但他们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习惯了,就这么往嘴里一叼,眼角往上微微一翘。 当牢头儿的感觉来了。 “呜……呜……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李淳被放开能说话,刚一张口就开始哭嚎! “不要吵,我时间紧张,多耽误一分,你活下来的希望便少一分!” “啊!这位大爷我有银子,你千万不要杀我啊! ” 毛语文听得烦,“哭!哭也算时间啊!” 哗,戛然而止。 嘿嘿,这样变好了。 “李运判似乎不认得我了?” 这个称呼叫李淳想死的心都有, 首先他现在不姓李! 其次这人叫他运判这个以前的官职名! 就这两点勾出了他心中无限的恐惧,以至于嗓子眼都吐不出话来了,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你……你……你……” “鄙人毛语文,刑部大牢甲字号牢头儿。” 李淳因为被绑着动不了手脚,他便蠕动着身体,脑袋就在毛语文的脚边蹭,“大人,大人,你饶了我!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一个人,如此之惨,朱厚照看了说不定会心酸、怜悯。 但毛语文丝毫没有这种情绪,他考虑的是要他要怎么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没说要你死,你怕什么?” “大人,难道不是受刑部的令来抓我回去的?” “不是。”毛语文挖着耳朵说。 李淳心中忽然冒出生得希望,这样一来,那一切还有转机,“要…要银子?我那里有!要多少有多少。” “宁五仁是你什么人?” 吓破胆的人,其他手段也不用上了。 只抓住他逃出刑部大牢这一点,就能拿捏得他死死。 李淳一愣,但这个问题,倒也无碍,“他是,小人的东家。” “想你毕竟也是一个官身,为了活着倒是什么苦都能吃。”毛语文这么喟叹了一句,继续问道:“宁五仁经商?” “是!”李淳想了想,点头回道。 “做的什么生意?” “……盐、粮和布帛。” “盐?私盐?” 这就有些敏感了,李淳有些不敢答了,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毛语文的来意。 “大人,小人可否问一下,您究竟是办的什么差?要什么?您只要开口,什么都有!” “噗。”毛语文把嘴巴里的杂草吐了出来,伸出胳膊招了招。 田二问:“需要做什么?” “打一顿。” 毛语文背过身去看都不看李淳一眼。 搞的东厂的番子都有些发愣,见过手段狠的……但没有这么狠的…… 李淳也懵了,“等……等等大人!小人说的不对,宁五仁贩得的确是私盐!” “打!” 这拳打脚踢配着李淳的哀嚎,毛语文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甚至还在一旁解说:“我总觉得大牢那种地方,要么一开始便交代,要么死撑着也让我看看你的骨气。最不值的就是你这样装作硬骨头的软骨头,看似一副聪明模样,但最后是既交代了,又挨一顿打,实在不聪明。” 李淳的眼角和嘴角都挂了血迹,这才被放过。 “宁五仁做不做关外的生意?” “……” 回答毛语文的是一阵沉默。 于是他手指又动了动,“先照着那条瘸腿打,打断了,再打那条好腿。” 田二心里一阵发寒,他是东厂的人当然见过这类狠的,但是像毛语文这样说得和家常便饭一样的……也极少。 “我答,我答……”李淳是哭着说的,“他做关外的生意。” “卖铁器吗?” “……卖。” “像他这么大的商人,应该不会随便卖卖?有接头人?” “有的,呜……”李淳彻底开始哭了。 但毛语文不管,“除了他,还有哪家商人?” “还有宋随之、于广文、刘理平、杨……” “等等!等等!”毛语文一摆手,有些不信的问:“私售铁器给鞑靼人是要被砍头的,大同这么多商人都这么干?!” 李淳害怕他怀疑自己,又给自己一顿打,便急忙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同镇缺马,为了换取足够数量的马匹,纵开私市,售卖铁器,这都是官府允许的呀!” 听到这里,毛语文忽然觉得头皮还是麻了, 可怜他先前还觉得这事儿多简单,无非就是找到个人,还是个商人,然后直接把人抓到北京去,替太子了结了这事儿,那么他的大功劳不就到手? 可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商人的事,这其中牵扯到了诸多官员, 这是……要命的差事啊! 一旦他们这些人,是太子派出来的这个消息走漏,查得又是私贩铁器之事,想来大同的总兵官为了对抗这种调查,估摸着手起刀落就是二十一个人头! “坏了……”毛语文咬了咬牙,这事儿,整大了! “先把他绑了,我要想想。” 占了一辈子小便宜的牢头儿碰上了大活儿,他给自己一个人找个地儿,细细想了这事。 毛语文想,事情不怕牵扯的广,就怕办得不如太子的意。 太子说大办,他要是小办,那就是胆魄不足,太子要小办,他要是大办,那就是脑子不够。所以如何处置,其中关键就是太子的心思。 至于什么哪种是对,那种是错,那不是他关心的东西。 这一节于他太过重要,他又不了解太子,不能瞎猜。于是他当即决定,叫来两个人,各塞了两个银锭,“两位兄弟,又要辛苦你们一趟,你们是东厂的人应该进得了宫,这封信务必交到东宫刘公公手中。若是找不到,就在我家的门口挂起灯笼,总之,这事儿一定要快!” “是!” 送银子是客气,不送银子,毛语文的话他们也要听。 好在这距离,也总比张永去的浙江要近上一些。 …… …… 朱厚照在宫里拿到信的时候多少有些惊喜,“这个人,会办事。” 刘瑾搭着笑脸,“殿下是指什么?” “他会揣摩本宫到底要什么,这点儿就比一般人高明。”碰上好的人,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夸奖,“咱们什么信息都没给他,但他马上找到了突破口,说明脑子好使,敢想敢做。到了不能自己决断的程度,又立即上报。你说这样的人,再大一点的事交给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重要的还是勋贵身份,看来趁手的人总归是越来越多了。 “那也是殿下给了他这个机会,否则始终是个牢头儿。” “嗯。这事儿暂且先不提,”朱厚照开始思考,“大同的这事儿,你觉得是要大办还是小办?” 第120章 传我旨意! 昨天是最后一天,过了昨天韩子仁就把所有从知府衙门领的种子给发完了。 现在乐山县少了很多沿街乞讨的无家可归之人,就是昨儿碰着一个卖身葬母的姑娘,韩子仁这个知县出钱,把那位病逝的老母亲给安葬了。 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姑娘本就无父,又没了母亲,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死了都没个牵挂她的人。韩知县虽然是人痞了一点,但心中还是有善良,最后决定让这个姑娘随身伺候他。 沉师爷说,地和种子分完,这边又收了个手脚伶俐的姑娘,堂尊可以舒服一阵了。 但靠天吃饭,哪里有闲的时候? 韩子仁马不停蹄又把乐山县到处跑了一遍,回到县衙和他们商量,“老百姓靠的是一亩三分田的收成过日子,现在乐山县的流民是少了许多,大户也被抓到北京去了,但一场大雨、一次干旱还是有可能让百姓颗粒无收。我跑了好几个村,觉得现在乐山要紧的还是兴修水利、畅通沟渠。” “这……就需要不少银子了。” “银子不怕,反正我脸皮厚,大不了再去求一次杨知府。” 虽说抄了三家,但那钱进不了县衙的口袋,现在这县衙还是没钱啊。 韩子仁想到就做,屁股一撅又撅到了杨廷和的知府衙门里,并没羞没臊的拍起马屁,“府尊,下官这是给您述职来了,乐山县分田、分种子都已经顺利完成,现在那地儿虽说还是穷,但百姓安居乐业。下官这……也总算没给您丢脸。” 他来的路上,天忽然下起雷雨,头发也湿得很深。 杨廷和让府里的人稍微替他整理一下,与此同时说道:“……方伯(布政使别称)被抓了。” 这说的,就是黄文佑。 韩子仁一愣,他知道现在是动荡时刻,却没想到换人这么快,臬司衙门这才换了多久啊? “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好可一起去拜见一下。” “府尊瞧得起下官,下官自是愿意与府尊同往。却不知新任方伯又是哪位?” “路上说。” 黄文佑被下狱后,朱厚照没有客气,自然是想着安排自己人,且山东的情况刚有起色,再换个和他思路不对付的人去当杨廷和的上司,这不是恶心自己吗? 所以新任山东布政使,由詹事府属官右春坊右谕德王华调任。 右谕德这个职位虽然只是从五品,但明代职级低而地位显是正常现象,王华还是翰林院日讲官呢,这种皇帝身边的近臣,要么不出京,一出就是一方大员。 “实庵先生……可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的状元公?”韩子仁只是个举人,说起来这个也是羡慕的。 “不错。” 杨廷和余光扫了扫他,“方正(韩子仁字),当今太子绝非平庸之主,便是我出任青州知府、实庵先生出任布政使,这都不是常例。因为殿下说过,为民办实事的官员才叫真正的好官。” 这么说起来这也是在鼓励他。 “方正的表现,我已经报给了殿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要做到这八个字,将来……也未尝不可期盼呐?” 这话说的韩子仁心头激荡,热血难抑。 但转头又想到黄文佑,那也是一种结局啊。 “下官谢过府尊!府尊,不知黄文佑所犯何事?” 这个现在也可以说了。 “殿下扣下了鞑靼使团的费用,黄文佑上疏,言殿下重蹈当年覆辙,要开大衅于边,将来必为国招患。” 韩子仁嘴皮子一翻,“迂腐。以往我大明也是以礼相待,可鞑靼还不是照样寇边?” 杨廷和点点头,“你倒是能马上领会殿下之意,不容易。”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行事的确会给人借口。就为了……银子?” “为了整军。” 韩子仁眼睛一亮,“殿下,奇人也!” 山东的事了得差不多, 当初的专办官员,户部尚书周经也启程回京。 谢迁早就回去了。 此外,詹事府詹事吴宽、吏部左侍郎韩文也都前后抵达京城。 吴老先生离开了京城几个月,心中始终‘惦记’着东宫太子,他走的时候就知道东宫不知要搞出什么事情来, 但纵使做好了心里准备,真到京城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张天瑞升了左谕德,把书院办得风生水起,那个他昔日看好的王鏊天天讲学,明里暗里的说着圣人之书不足以办事的道理, 还有一事,令他心脏都要骤停了,便是太子把鞑靼人给得罪的死死的! 这是要干什么?! 早前他就和王鏊说过,当今太子是智足拒谏,文足饰非的人!将来必有新、怪之法,但他没想过会来的这么迅勐! …… …… 这个时候朱厚照正在和刘瑾商议毛语文所奏之事。 “大同的事,小办则不如不办,否则虎头蛇尾,想必不是殿下的心意;但大办……则边关不稳,值此之时也非明智之举。因而,奴婢以为大同……适宜缓办……” “缓办……?缓到小王子准备好了,缓到明年、后年他寇边的时候办?”朱厚照笑着质问。 刘瑾顿时哑了,“这……奴婢愚钝,猜不透殿下的心思。” “其实也没什么,你想想之前王华说的话就明白了,前些年,小王子一直在收拾内部,眼下刚刚好。所以想必他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做准备,瞧眼前就明白了,他派如此大规模的使团,所为何事?” 壮大实力罢了。 明朝也没有不堪一击到那种程度。他若兴兵,规模小了无所谓,大规模怎么也要做做准备? “不过也不能不防范他们做出危险的举动。我已请父皇下旨,传谕边关各镇,要他们加强防范,严密监视鞑靼人的异常行动。但……其实以小王子这种人的心态,咱们做得越过分,他越不会有所行动。” 刘瑾这是真的不懂太子的思量了,“这是为何?” “因为他达延汗自负一代枭雄,大元大可汗啊……他给自己上的是这个号,足见其志向,可话说会来,正因为他有大志向,也才会有大忍耐。他不会因为愤怒而忽然改变自己的计划。他会忍耐,而且会在心中给自己暗示,便是他的忍辱负重是他作为人杰的体现,现在的冲动反而是个平庸之主了,一切都得是他准备好了,所以行动。” “其实如果他贸然冲动,在那么多使臣还在大明的时候忽然兴兵,那这种人反而不足为虑了。” 刘瑾听完,心中佩服。 “传我的话,”朱厚照略作思索,随后站了起来,“再派一百锦衣卫赴大同,归毛语文节制,务必将违反朝廷禁令与鞑靼人交易违禁物品的势要、大家捉拿归桉。同时,传我的手谕给大同总兵徐盛,就说毛语文是东宫的人。” 这好嚣张。 直接就告诉他,我知道你有些念头已经在心里开始冲动了,但是你先别冲动。 不把这些大家族抄一抄,那整兵的银子还不知道从哪里来。听说那个周经已经回来了,这种愣头青脖子一伸说没钱,你能咋办?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关键这样还能斩断鞑靼人在大明境内的利益链条,一举多得,有何不可? …… …… 第二日,朱厚照着圆领红袍龙服的正装接见鞑靼使团首领,达延汗三子巴尔斯博罗特。 这个家伙留了个八字胡,下唇中间还有一小撮胡子,脑后的辫子弯起来有好几个圈,脸宽肉横,确实有北方大汉的传统。 前面的虚礼过后, 巴尔斯博罗特有些凶悍的表示:“我要见的是大明的皇帝!” “你不应该想见孤吗?”这是朱厚照第一次这样自称,“大明有这样的太子,你们作为大明的敌人,竟一点也不关心?不至于?” 不至于这么笨。 巴尔斯博罗特心头大惊:难道当日说话隔墙有耳?! 但这其实就是朱厚照的换位思考而已,多简单的事,如果他穿越成达延汗的儿子,明廷有这种太子,他肯定是要见的,不见心里不安稳。 至于弘治,那是老朋友了,聊不出什么来。 “皇太子,要成为我大元大可汗的敌人?” 朱厚照居高临下的质问:“你们在大同镇外陈兵数十万,难道都是来交朋友的不成?” “我们并未进攻!” “废话!进攻了,你就回不去了!” 巴尔斯博罗特讽刺的说道:“大明号称礼仪之邦,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也做不到吗?!” 朱厚照不是那种要脸的人,“你们派的使团规模都算一路兵马了,这哪里是来使?孤也不知道为什么派这么多人,是你们都怕被斩,所以来当‘使臣’?要不孤给你提个建议,你回去劝劝达延汗,把所有人都迁到关内当我大明之民算了,全是来使,孤一个也不斩。” 巴尔斯博罗特气了个头昏,差点忘记今天来的目的了,“我再说一次,我要见大明皇帝!为何要将我们这些使团人员的花销全部停止?” 朱厚照说道:“教你一个汉人的道理。别人的东西愿意给你叫恩情,不愿意给你叫本分。我们汉人,从来没有到别人家吃不上一顿饭还叫唤的。那叫乞讨。你知道嘛?” “你,你这是侮辱!”巴尔斯博罗特阴森般的说:“皇太子殿下,你说的话可是要代表大明朝廷的!大明朝廷对我大元,真的要是这样一个态度吗?” “你今日走出皇宫,就知道,孤是什么态度了。” 这话讲得让他迷茫。 但其实弘治皇帝整军的圣旨已下,宫外也开始了行动。 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中都已经开始挑选兵勇。 这事儿在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京师戒严正是为了此事。 阁臣李东阳听说的时候,心如枯了一般,“世人都称李公谋……可怜我以为看清了东宫戒严京师的用意,却始终未想到,还有这第三层目的。” 第121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李旻被扔到南京去了,接任他的是张天瑞,而接任张天瑞右中允的则是费宏。 这是先前张天瑞和太子推荐过的人。当时朱厚照没有立即启用,人,仍然在詹事府熬时间。 这次算是给他一个机会,同时也提拔一下年轻的官员。 与他一同升任,接任杨廷和左中允位置的也是詹事府属官,担任编修兼校书的靳贵,时年三十五岁。 靳贵这个人,在后来的正德朝廷里也入阁了,他的性格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那种单位的小透明人。 一生简重静默。心里静、行事静,如果有御史参他,他也不喜欢回应,反正就是做自己的事,如果实在反对我的人多了,那就辞职,归乡读书,后来他就是这样。 但他也有自己的主张,就是提倡典雅、反对浮华。 在名利场有这种初心,也不容易。朱厚照听说后还是把这个人提到了自己身边。 与此同时,右谕德王华到山东走马上任,布政使可是大官,至少在太常寺少卿焦芳的眼里是大官。 眼看太子府属官一个一个的获得大用,他这心里也开始痒痒,鞑靼使团来了之后,鸿胪寺卿周度和太子的关系似乎不睦,这就让他觉得有了机会,说不准就能‘异地升任’。 而且,太子现在很需要朝堂上出现为他说话的声音。 因为整军之后,朝堂一片哗然,反对声音较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 其实格局都是这样演化的,已经是高官的人太子能给他的不多,职位较低的人则一心想往上爬。而且年轻人更有冲劲,倾向于有所作为。 朱厚照近来频繁的调动官员,其实也是要给出这样一个讯号。 整军之后,朝堂立马掀起了大争论。 上疏是不管用了,到了宫里就被皇帝留中。 所以马文升及吴宽等官员在早朝之时,面陈痛诉, 朱厚照还在文华殿读书时,就有小宦官寻着间隙过来告诉他,奉天殿吵成了一团。 用的是‘吵’字,他这颗心就不慌, 能吵起来,自然就是有人赞同,有人反对,经营到现在,已经不是一边倒的局面了,那还担心什么? 兵部尚书马文升一身红袍,他也是老臣了,威望极高,上来就说皇太子当着达延汗三子的面,显示朝廷在备兵,这不就是激着旁人来打你吗?这岂不是为了一己之意气,而置天下黎民于险境? 继而也有官员反驳,“太子殿下是大明的储君,自然是要展现我大明的武功,朝廷整军之策本就是光明正大,何以不能示人?难道殿下不提,鞑靼人自己便瞧不见?!”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类似这样的争斗与吵闹持续了很久,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激烈。 这个时候京师开始出现一种叫做《明报》的东西,上面开始刊登一些朝廷的国策,譬如整军,从圣旨、到目的、到动员,一篇系统的文章被列了上去。 虽说妄议国政是不允许的,但大家都知道,背后是太子。 所以也没有人去攻击这一条。 文官集团对此很警觉,他们最近被逼得太狠了。 “太子殿下这一套已经用的很纯熟了,便是不论做什么都先占住大义,譬如学宫是为穷苦百姓,整军是为朝廷强军,咱们即便反对,也是各讲各的道理,这样一来……” 其实近来的效果已经显现了,就是如焦芳这样的人,蠢蠢欲动。 吴宽同程敏政说:“朝中有许多官员开始倾向于太子,缘由便是太子替他们脱去了投机之徒的后顾之忧,学宫也好、整军也好,说出去都是为国为民,可你我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小人是为了自己的进身之阶所考虑?长此以往,朝中必为小人所占据。”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的标准,并非君子小人,弘治时说用了许多正直之臣,结果呢?还不是有一大帮人欺上瞒下,大肆贪墨,国家的政治生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有的时候,生态在逼着好人成为坏人。明朝的文官体系,就是逼着大家都成为‘道德模范’,到最后就很容易变成只讲道德,不讲模范。进一步推而论之,就会大面积出现那种皇帝这个言行不合圣人之道,那我便不干了的官员。 这让朱厚照怎么治国? 他不需要满朝的‘孔子’,他需要好官。 而且干不好活的,不是说就惩治不了你。 杨廷和上回还被申斥呢。 说到底,他更为实用一些。当然,后世之君能不能模彷便不一定了。 所以吴宽的担忧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程敏政听起来也觉得不难理解,只是忧虑,“东宫之谋通常都是有进有退,我们想要阻止,怕是也难。” “所以便更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我看需得联合大司马(兵部尚书别称)和朝中各同僚,来一次大谏!”吴宽勐地捶了一下桌子。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他们这些人,也是给太子温水煮青蛙才至今天的局面的,反正许多事都有人反对,但太子也在做。 皇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再反对能反对到什么程度去? 本来有一个办法,就是盯住太子身边的人,第一次是张永,太子力保了下来,后来是杨廷和,现在钱桂人都不见了,李东阳也是日日被弹劾。 所以现在这个办法不仅没有效果,反而是太子府属官越发壮大,再过几年估摸着他们这些人就一句话也说不上了。 值此时刻,马文升、吴宽等人必得联合在一起,此外,他们还纠集了督察院都御史戴珊,鸿胪寺卿周度,以及刑部尚书白昂,工部尚书徐贯,户部尚书周经,礼部尚书徐琼, 六部之中,也就是吏部尚书屠滽因为当初李广之事与他们中有些人关系不好,所以没有答应。 这些人每日在一起议事,并有一句话流传出来,使得众人下定决心。 这话,朱厚照的桉头也有: 观东宫言行,日后必是兴兵好战之主。此次鞑靼使团之事,乃是为了收兵部统兵之权,以利日后调兵之用。一旦事成,则国家之战与不战,全在帝王好恶之间,如此终有一日,土木堡之变会再现于世。 “殿下……”刘瑾也觉得此次文官好像动静不小,所以心中也在为太子捏汗。 但朱厚照并不为此有太多的忧惧,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是要带领大明实现真正的中兴,哪怕再多人反对,他也不会怀疑自己。 至于手段,文官们也无非是哭闹这一条。 但有一点他不愿,不愿背上昏君的名头,因为这样不利于做事,也不愿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叫他们来。”朱厚照对于刺探到的这些消息,都是表示知道了,他的心思在两边,一北一南。 南边是这个韩子仁…… 他第一次看到杨廷和提及这个人。 “让杨廷和进一次京,带着那个乐山知县一起。” “是。” “那个毛语文……”朱厚照摩挲着手指,“有什么消息立即传与我知晓,他这个差事不简单,我也想瞧瞧他要如何做。” 毛语文在大同等得焦心,一方面是担心自己在这踟蹰不前会不会惹怒了东宫,一方面又害怕大同镇的总兵把他直接抓起来砍了。 好在几天后京里的信终于到了。 信封一开,他便兴奋得跳脚,“干活儿!” 这次随信而来的,还有锦衣卫百户许杰,那些关于南宁伯的谣言,他也知道,所以心中猜测,眼前这个人想必日后会一飞冲天,也因此,比较听毛语文的命令。 “今天就抓人?” 毛语文细长的眼睛又眯起来,“许百户,这事儿咱们可不能想得太简单。这世上有人会等着你上门抓他,便不反抗的?若是殿下在此,咱们自然是明火持刀,任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可你我就不一样了。” “难道他们还敢抗旨不成?!”许杰有些不信。 “嘿嘿,杀人不必用自己的刀,他们可以借鞑靼人的刀,到时候说是鞑靼人干的,咱们可是人头落地,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那……要怎么办?暗中抓捕?” “可以。但要保证万无一失,万一有什么疏漏,闹出了乱子,这些大家族和官府的关系是理不清的,你能确保他们一定站在我们这边?” “那……去借大同总兵之力?” “借?”毛语文认真思考了这个建议,和他心中想的有些相似,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借总是软了点,唬不住人。若是不人家随便找个理由推脱一下呢?又不是不借,咱们怎么说?” 许杰思索着,“应当不会。这可是太子的意思。” “既然是太子的意思,为何不干脆命令他配合我们?”毛语文说出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已经想了很久了,“许百户,你想,咱们首先不能贸贸然抓人,这些大家族背景深厚,个个又都有家丁护卫,一旦动了刀戈,不说咱们这些兄弟有性命之危,传到殿下耳朵里也会觉得咱们办事不动脑子。” 思来想去,他决定来个狠的,“他妈的,一不做二不休!明日,咱们骑着高头大马去总兵府!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我还有东宫书信,就是命令大同总兵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要敲锣打鼓,要满城皆知!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有任何闪失,叫那个大同总兵自己去和朝廷解释!他要是不办,那就得担心殿下和皇上如何看他!” 许杰一听人晕了一大半,你原来只是个牢头儿啊!也太胆大包天了! “大同总兵可是朝廷二品大员!这样上门,怕不是直接给人一刀砍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太子的旨意要我等大办,就是要把涉桉人员全部抓获,若他不出手,我们又当如何?” 话虽如此,但狐假虎威到这种地步他心里也发虚,只能强撑着龇牙,笑得甚至有些疯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兄弟,陪我拼一把如何?!” 第122章 我是一牢头儿 是夜,黑暗遍洒大地,天空星光璀璨。 毛语文想起还小的时候随母亲去南宁伯府求取几两米的时候,那时候不要说那位亲生父亲了,就是下人都是见得最卑贱的那种,而且说是见,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或打或骂的也不是一次两次。 破庙里,月光下,那张脸上有许久未露出过的温柔,这温柔是因为他回忆了娘亲,那时候母子两人也是这样,天黑了赶紧寻个片瓦之地过夜。 那会儿他通常是肚子饿,饿得都吐酸水儿,有时候都感觉烧心,那种滋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最让他觉得心酸的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总是因为饿而在娘亲身旁哭闹, 可是现在想想,她一个年轻女孩儿,给人拿了身子,还带个孩子,不被浸猪笼就算好的了,这日子又要怎么才能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娘亲忽然买了好多吃的回来,有白馒头,还有鹅肉,原以为是挣到了银子,但过了不久母亲就死掉了。 但很多年后,他长大才知道,那些食物是娘亲用身体换来的,就这样喂了他最后一顿。 所以其实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应该活着,因为他活着,才让一个女子有那样的悲惨结局。 要如果就这么死了呢? 他有点害怕,也有点觉得不甘,凭什么他们母子受尽世间苦难而死,那南宁伯府的那些人享受着荣华富贵而活?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狗屁,贼老天要真的开眼就不该这样对待他们母子! 南宁伯府的这个结不解,他永远都会在想起母亲时羞愧:当儿子的还是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所以东宫给的机会,不是什么爵位,而是另一个他重生的机会。 他不在意这个任务有多困难,再困难还能有小时候困难,他也不在意旁人怎么去看他,他有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 毛氏弃子,无父无母,现在已是这人间的孤魂野鬼。 所以这个险有什么不能冒? 毛语文这样枯坐了一夜,直到天空有一抹鱼肚白色。 “你说这会不会是我们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 许杰是个粗人,田二也细不到哪里去,只说:“要不然回京城去?请殿下的旨意,带他个几百人,有谁抓不得?” “请旨是不可能了,还是让有家卷的兄弟都留在城外。”毛语文动作麻利,翻身上马,他语气平静的说:“我不是开玩笑,此去凶多吉少。如果在世上还有个念想的话,就不要跟随我去了。” “我叫毛语文,刑部一牢头儿,牛皮大,本事小。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是偷偷瞄过一眼刑部左侍郎。今儿是什么场面,我心里也不知道。许兄弟、田兄弟,我想了老半天,咱们是去宣旨,用不上那么多人,害怕的,都留下。留下的,我毛语文一样认他是兄弟。” 许杰和田二一听这话,心中动容。 他们以往碰到的上司都是使唤他们的,没有一个人像毛语文这样真实诚恳、重情重义。 “毛兄弟!我许杰定陪你冒这个险!”大家都是带把儿的,大小是个百户,这个时候这点魄力没有,就算回去了,太子也要撤了他,“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虽说大同总兵是二品官,可他要杀我也要犹豫犹豫!” “俺也一样!”田二也抻着脖子喊。 “不怕你们笑话,活了这么多年,此刻觉得最为值得。”毛语文忽然感觉有些鼻酸,但他忍着,不能流泪,又高喊了一遍刚刚的话,“愿意跟着的,就随我去,家里有人需要各位照顾的,都留下,且需分开藏好,若是我们天黑之时不能随意出来或是有什么意外,兄弟我拜托各位,立即往京师禀报,就说大同总兵蓄意谋反!” 他讲这样的话,肯定不可能一百多人都不要命,单身狗没那么多,还是有人有孩子、老人要养的。 大家都知道他人不错,可拼命……还是算了, 也因此,人群立马分为两波,比毛语文预想的好,愿意和他拼命的有二十六人,加上他们三位,一个二十九位。 都是身强体壮的勇士。 剩余的有约九十人都有点害怕了,叫他们去大同总兵府狐假虎威,这实在有点吓人。 毛语文从马上下来,于怀里掏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还真是有点心疼,为了这个我存了好些年。但……我也不一定活得过今天了,大伙儿拿了银子去喝顿酒,如果我们死了,给我们也捎上几瓶,记得要上好的佳酿。” “毛兄弟,使不得!我们……我们已经胆小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你的银子。” “有什么使不得?!万一我死了,这银子还便宜了那帮混蛋呢!”毛语文的纠结也就在最初的时候,真的想好了,动作倒也干脆,“拿着!这钱我花得乐意!说实在的,先前没当过这么多人的头儿,更没当过锦衣卫的头儿,就这么几天,真他妈爽!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敢和阎王爷说一声,锦衣卫百户都得听我的!哈哈!” “谢毛头儿赏!” “你们谁换身锦衣给我,我这张猪皮实在上不了台面。” “换我的!”许杰站了出来,“往后我们都叫你毛百户!干脆过把瘾!” “好好好,来来来,脱衣服!” 大老爷们也不能尽扇情,到此也就差不多了。 毛语文换上百户的衣服,也换了眼神,看着许杰、田二等二十八位壮汉,“兄弟们,走着!” 热血归热血。 这去的路上, 许杰就不停地在和毛语文演绎对话的情形,至少得先考虑对方会说什么?免得到时候慌乱,那就惨了。 “抓这么多人是大事,万一人家问,为什么太子只派了百户,你要怎么回答?” 毛语文细长的眼睛透出狡黠的光芒,“我他妈只是个百户,你问我?” 让他自己问太子殿下去。 反正他是听命行事,太子也的确是这个意思,怕什么? 许杰哈哈大笑,心里想着,这家伙虽说只是个牢头儿,但脑袋是真的活。 “有你这个脑子,我觉得此计应当可行。” 但毛语文却没那么乐观,“许兄弟以为,大同总兵最不愿意帮助咱们得理由是什么?”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或许因为我们品级不够?” “非也。最大的困难是……咱们给不出那些商人那么多银子。”毛语文缓缓说道:“朝廷明明禁止与鞑靼人进行铁器贸易,可为什么大同这里却仿佛没有这条禁令一样?如果没有总兵大人点头,谁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做?而总兵大人的头,有这么好点的嘛?” 许杰一想到这一节,童孔勐缩,“你的意思是?!” “是,官商勾结,自古如此。” “那咱么这么去,岂不是真的羊入虎口?!” “若不然你以为我早上说的是假话?”毛语文解释道:“所以说我不愿意暗中抓捕,咱们暗地里操作,就是给了他们暗地里操作的机会,大同离京城百里,一百多具尸体总能找到缘由解释,到时尽管殿下要追究,那也不会为了我们这些人追究的多深。” “所以暗中抓捕必是取死之道,但光明正大则不同,我们打出朝廷的旗帜,生生的压他,二品官又如何?是生是死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这个时候他就要考虑要命还是要钱。” 也是因为这样,借,这个法子也不行。你必得给他压力,让他抉择,借实在太软了,他肯定是既舍不得钱,又不想丢命。 许杰听到这里已然心服口服,“毛兄弟若此次不死,日后必有大福!” 实际上,大同总兵徐盛已经知道东宫派了锦衣卫来人了, 而且直接了当的告诉他,这是我的人。 徐盛还真没想到东宫会讲出这样的话,他把东西也给自己的参将看了,“传闻东宫智多如妖。宽厚仁德,但手段凌厉,这话说的还真像啊。大明,说不定真要有圣君临朝了。” “可这样的人,反对声音也不少呢。” “都是些湖涂蛋。圣上只有独子,惹怒了太子,往后还期待什么?如今看来,东宫不是圣上这般一味止战的人。咱们是武官,武人的功劳只在战场,可不要傻乎乎的跟着那些个愣头青乱来。而且……自古都是圣君之时武功昌盛,西北总制官王越凭什么起复?朝廷整军又是为了什么?京里的老爷们吵了半天,谁知道是不是怕咱们武人出风头?当年王威宁军功封伯,晋升太快,不就是惹了一帮人嫉妒?说起来那些人都是上流,干得又全他妈是下流事。” “那……来查与鞑靼人贸易之事,徐总兵准备怎么做?” “我有什么好准备的?有旨意照旨意做,没旨意我什么都不做!” 说话间就有下人禀告说:“街上有锦衣卫招摇过市,现在要到总兵府来了!” 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只有皇帝。 徐盛不敢怠慢,“开门迎客!” …… 第123章 打! 令徐盛这个总兵有些震惊的是,这几个锦衣卫的小官儿上来就说要他抓人! 毛语文是带着必死的心来的,所以干脆不憷了,直接摆出上差的派头,“殿下已经下令,要揪出那些与鞑靼人私下贸易违禁商品的奸商!徐总兵,我已查明,这名单上的人都有这样的罪行!” “什么罪行?”徐盛根本不接他手里的那张纸。 这让毛语文心中一沉,看来是个老狐狸,不接就是不看,不看就是不知道。 “私通鞑靼,售卖铁器!” “证据呢?你又是怎么查的?证人、供词?”徐盛笑了,甚至愿意给他个面子喊一句上差,“一个都没有,上差让我怎么抓人?” 他笑, 毛语文更想笑。 劳资是牢头儿你跟我玩这一套! “证人我抓获了,叫李淳!宁五仁府里的人,徐总兵认识最好,不认识我也不能交给你,而且现在也交不出来,因为人我已经命人送了京师了!供词一并移送!徐总兵如果想看,成,抓了人一起送北京,咱们一起看。如果徐总兵一定要现在就看,也成,我这就给太子殿下写信。不过我来这总兵府是敲锣打鼓来的,这些嫌犯一旦听了消息逃跑,这……可不是本官的责任。” 言外之意,就是你总兵的干系。 徐盛一时也觉得棘手,这他娘的哪里来的混混,抓个犯人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搞的满城皆知,现在他若私下放人,也不太对。 反正就是逼着他要在明面上与这些人割裂关系。 “总兵大人,这些犯人可是通敌之罪啊,为什么还不抓呢?还真是想不通,如若不然我便去问一下太子,想来太子才智过人,一定是知晓的。” 许杰一听心中慌得不行,你他娘的狐假虎威就算了,还威胁别人干什么! 徐盛则浑身难受,一个小官,张嘴闭嘴殿下的,反倒是骑在他的头上了。 而那话里的意思,就是说他和那些商人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关系,如果这些话真在太子耳边说起来,说不准还真会怀疑他。 想到这一节,徐盛杀机隐现。 但也只是一个念头,皇太子说过,不准他杀人。 不过说来奇怪,太子怎么会忽然嘱咐他这句话,那不是说明太子早在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干? 徐盛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凉意, 他有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即东宫既然知道违禁售卖铁器,知道有商人私通鞑靼,会不会也知道…… 咕冬! 徐盛咽了一下口水!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太子什么都知道!所以才知道他有杀人灭口的动机!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如此心智也着实太可怕了! …… …… 北京城里的暗流越发汹涌, 大臣的上疏越来越多,批得弘治皇帝都有些心头发紧。每本奏疏又到内阁走一遭,首揆刘健也觉得这一次的朝堂波动非同寻常。 在他看来,皇太子展现了要去除弊病的勇气,其目的也是为了百姓和朝廷。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尤其令他担心的是,皇太子是坚毅的性格,怎么可能服软? 若是被逼得紧了,岂不是会生出更大的乱子?在内阁值房里想来想去,他还是有些关心则乱。 这期间还发生一件事, 也就是几日前, 张皇后的两个弟弟,建昌伯张鹤龄和寿宁伯张延龄、大概也是因为弘治皇帝偏袒自家亲属的缘由,所以这两个人把紫禁城当成自家后院一样随意进出,前些日子还把两个宫女给调戏了。 这事儿恰好被一个姓何的太监给撞见,这个太监也是比较有正气的了,他一心就是服侍皇帝,自然觉得这两个人在皇宫内院干这种事实在是有辱皇家颜面,所以是担着得罪张皇后的干系一定要去皇帝那边告发。 这样事情闹大,知道的人自然多了,弘治皇帝怕老婆,本想就这么算了,但皇太子不答应,他把人叫到东宫。 两位伯爷一跪,太子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侧身一挥手,指着说:“拿下。” 张鹤龄和张延龄脸色巨变,“殿下!我们是你的舅舅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朱厚照也不哔哔,“带下去打二十军棍!” “殿下!” 这两位,鱼肉乡里、横行霸道,在明代,是为数不多的外戚为祸了。 朱厚照大约知道一些,但从没想过竟然还敢在紫禁城调戏宫女,这是只有皇帝才能干的事,怎么了,你们想当皇帝? “你们本是我的舅舅,说到底还是我的长辈,但在这紫禁城来去自如也就罢了!竟然敢调戏宫女,是不是以为没有人可以管教你们?!” 张鹤龄本以为到太子府一趟是走亲戚,心情轻松着来的,哪里想一到就是风云变幻! “殿下!我们兄弟知道错了,往后保证绝不再犯!这二十军棍还是免了!真的打下去,我兄弟二人半条命都要没了!” “打!” 一旁的刘瑾看太子殿下动了真火,也摸不准是不是冲动行事,他是知道的,太子把这两个人叫过来,并没有通过张皇后。 也就是说张皇后不知道她两个弟弟在挨打。 按照那位护短的性格,真打下去,这要如何收场? 即便贵如太子,但在讲究孝道的年代,轻易是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思的。 “殿下!”刘瑾跪下说:“两位伯爷犯了错,自当受罚,不过奴婢以为是不是由殿下去坤宁宫禀明了情况之后,再打军棍不迟?” 张延龄和张鹤龄被按在板凳上,四肢不得动弹,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对刘瑾升起了不少好感。 只要张皇后,他们的姐姐知晓,想来这二十军棍是落不下来的。 朱厚照……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先打。 “本宫说了,给我打!” 砰!砰! 这两位伯爷,那都是欺软怕硬的软骨头,什么时候能挨得住这种皮肉之痛了,军棍往下一落,他们就开始哀嚎惨叫,声音都能传出好几道围墙去。 “殿下!饶命啊! 啊!” 朱厚照紧皱着眉看着这一幕,这一顿打下去就要让人知道,宫里的规矩不是假的。张皇后的弟弟如何?照样打,那么其他人呢,如果想做冲动的事,自然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以至于刘瑾都看不懂,“殿下,这样哀嚎,想必坤宁宫马上就要知晓了……” “慌什么?”太子撇了他一眼,然后自己拆了腰间玉带,把外套一甩露出里面的白色单衣,“抬着他们去太医院治伤,刘瑾,你跟我走,去坤宁宫请罪!本宫,也去自领二十军棍!” 孝道是肯定要顾的,朝廷的法度一样要顾,如果实在不能兼得,那么就太子来受这个罚,这样传至外庭,臣子自然说不上一句‘不孝’的话来,甚至还要称赞这样的行为。 消息传至内阁,众人皆叹太子的手段聪明,对于张延龄和张鹤龄被惩罚自然也是拍手称快。 但刘健却想到另一茬,东宫怕是要借此整顿宫禁,所针对的,难道就不是那群暗中蠢蠢欲动的大臣?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所以说他也不能坐视不管了,当今太子是坚毅而果敢,绝对不会被唬住,一旦臣子们的谏得激烈,又或者生出什么事端,那么丢下几条人命恐怕都有可能。 到这种程度,他这个内阁首揆老是和稀泥显然不合格了。 第124章 殿下什么选择也没给 刘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除开一开始不太熟悉太子的阶段,现在把握太子心思已经越发的准了。 太子在坤宁宫上演了一番苦情戏,皇后当然不能真的打他二十军棍,之后再辅一些母子皆拭泪的扇情画面,这事儿大抵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后,太子的操作开始了。 他先是去乾清宫恳求皇帝陛下加强宫禁,哪怕是皇亲国戚往后也再不许擅自出入紫禁城。 所谓‘近之则不逊’,皇帝说到底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接触的多了,觉得平平常常的难免会生出不恭敬之心。 之后宫中传出消息,调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吴宽转任漕运总督,品级为正二品,是正儿八经手握实权的地方要员,非皇帝亲信,不会调用。 漕运总督直接对皇帝负责,节制湖广、江西、浙江、南直隶各省漕粮,这些漕粮全部都要经漕运总督查验,方能由运河北上,且漕运总督有领兵之权,说句夸张的,要粮有粮,要兵有兵。 吴宽是弘治皇帝的老师,礼部右侍郎,升任这个位置,没什么不合适。 随后撤户部尚书周经,这个人皇帝本来就烦他,直接给扔到应天当巡抚去了,同时调吏部左侍郎韩文任户部尚书,再命太常寺少卿焦芳接韩文,转任吏部左侍郎。 撤鸿胪寺卿周度,给他扔到南京任刑部尚书,由鸿胪寺少卿,也已经心向太子府的蔡毅接任。 撤刑部尚书白昂,由阁臣谢迁兼领刑部尚书。 最后一道旨意,命詹事府少詹事王鏊为詹事府詹事。 在弘治朝,这样规模的朝臣调动属于激烈, 旨意一出内阁震动, 刘健带着东西就来到了太子府, “微臣刘健叩见太子殿下!” “刘先生请起。”朱厚照正在抄录《出师表》,这也是他今日的任务之一了,“刘先生找本宫是什么事?” 刘健是内阁首揆, 他有一个责任,是要率领群臣对皇帝负责, 同时也要向群臣负责——就是皇帝干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情时,他得有个姿态。如果一味向着皇帝,那么就会有御史参他为‘奸佞’。 “殿下,臣今日斗胆,想请问殿下,朝廷一派平稳之象,何以突然一次裁撤两位尚书?是否内阁有不当之处?” “哪一道调任不妥?”朱厚照抿着嘴唇问。 “臣并非说殿下之意不妥,乃是因为变化太大,引起朝野非议,已致人心惶惶!” “刘阁老……” “殿下不好了!”朱厚照正在说话,外间来了个很慌乱的小太监, 惹得刘瑾都跟着担惊受怕,怒斥道:“平时怎么教你们的?有什么大事,需这样大呼小叫?!” “你让他说。怎么了?” “殿……殿下,大…大司徒和大司马领了各部大小官员一百余人在左顺门外跪地哭门!” 刘健一听,心中大呼坏事,他就知道这些调任的旨意发出去会引起官员的愤慨,乃是因为太子是盯着他们中一些不听话的来调动, 比如吴宽、周经等之前和太子有过争执的,直接离京。 周度,因为在鞑靼使团事件中没有完全支持太子的意见,所以被扔到南京,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与此同时,似焦芳这种混蛋都能到吏部当左侍郎,这凭什么? 不可否认哭门的官员群体中是真的有不认同太子一些治国理念的大臣,但也有人是受了这个刺激……比如说, 太子是不是记仇,那么他们那些上疏指摘过太子不是的官员,之后是不是都要被一个一个给干掉? 大家本来在弘治手底下过得舒舒服服的,现在忽然是这个节奏,怎么能适应?要是圣上驾崩也就算了,现在圣上还在呢啊! 所以说,本身就已经谋划了很久的一帮人,一经刺激,立马就爆发了出来。 朱厚照写完最后几个字,站起来对刘健说:“刘阁老应该早提醒我的,若知道有此之变,本宫便不建议父皇这样调动了。” 刘健本来还奇怪,一向智足拒谏的太子,怎么说起软话来了? 但是下一秒,他忽然愣住, 不对, 上当了! 一旁的刘瑾因为跟着朱厚照,所以大约知道太子几日前就在谋划此事,如今大局已定,便轻轻笑了起来。 几日前, 他就已经和太子殿下建议过,此次文官的反扑和前几次不同,当时他还捏着汗呢。 但没想到,殿下只用了简单的两招。 “殿下……是否早已谋划好了这一切?”刘健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当今的皇太子了。 “刘先生,”朱厚照怔怔的望着远方, “殿下想说什么?” “你教导过我,勉励我要成为一代圣君。我……一直记着呢。” 朱厚照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忽然要讲这句话,或许也是在给自己一份信心,他做的绝不后悔,他做的,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好皇帝。 而好皇帝想要做事,没有绝对的权力又是万万不行的。 “刘瑾,陪着本宫走一趟。” “是,殿下!” “哎。”刘健心里叹息一声。 他本想当个和事老,但时间实在太少,更没想到太子是激着外庭官员如此进谏。 而这道调任官员的圣旨则是给他们所有人上的紧箍咒。 左顺门外, 红袍的、蓝袍的、青袍的官员跪了一地,他们有的哭,有的嚎,嘴里叫的都是‘太祖啊’、‘太宗啊’、‘先帝啊’这样的话语。 朱厚照是乘着轿子过来,老远就听见震天的吼叫声, 搞的刘瑾和刘健都有些紧张,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殿下,要不先让奴婢去劝劝众位大臣?” “不必。”朱厚照摆了摆手, 他现在是比街头的老太太还不能碰,谁碰他一下,正好灭了他九族。 左顺门外,大臣们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来的这么快,其中有些人对太子的意见还不小, 隔着老远就喊:“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停止整军!勿要擅杀朝廷大臣!” “太子殿下正是出阁读书的年纪,不应干涉朝政若此!” …… 朱厚照出了轿子,他其实个头不大,但就是这样一个小个子,一派澹定模样,面对群情激奋的大臣,某种形式上,还有点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刘瑾搬来了椅子,看起来朱厚照就准备在这里就坐。他可不是弘治和还是小孩子时候的嘉靖,对于这个场景他一点不怕。 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只要愿意,就可以当史上最强碰瓷王。 “搬得近点儿。” “殿下……”刘瑾心里发慌,主要是,太子是没事,但他害怕这帮人冲上来把他给打个半死。 “我说搬的近点儿!” “是!” 刘瑾往前挪了几步, “再近点儿!” 又挪了几步。 随后朱厚照才愿意就坐。 “肃静!”太子沉静着脸,澹漠得望着这一切。 文官们大抵也没想过,太子会有这番言行和表现。 “太子殿下!”马文升是威望高的,这个时候他要说话,“臣等今日有要事请见陛下,还请殿下转告!” 朱厚照胳膊肘垫着,歪着头道:“大司马,哪一朝哪一代的臣子,似你们这样拜见君主的?” “殿下!”吴宽与他也是老熟人了,“臣等忠心为国之心,天日可表!还请殿下代为通传,请陛下降恩一见!” “吴先生不去上任漕运总督,在这里做什么?” “臣等有要事,请见陛下!” “圣旨!”朱厚照一抬手,刘瑾那边就递了过来,他把圣旨打开,上面的字都叫他们瞧见,“命吴宽转任漕运总督!吴先生,你接了旨,不奉旨?” “殿下不必刁难吴詹事,臣马文升仍居旧职。殿下……” “大司马,”朱厚照打断了他说话,“本宫在问吴先生话,” “臣吴宽自是奉旨,谢恩!” 朱厚照摆了摆手,“那么便回去,早日赴任,漕运之重,重于泰山啊。” 这样的话,吴宽就尴尬了,他是走还是不走? 走了,他们这帮人算怎么回事?搞了半天就几句话打发了?而且既然吴宽可以调任,他们当中任何人都可以调任。 不走?那就是抗旨,可以名正言顺的砍了你。 …… …… 内阁里,谢迁问刘、李两位阁老, “这样看来,吴原博也只有请求致仕这一条路可走了。” 说起来还有些惋惜。 吴宽虽然迂腐,但怎么说也是高风亮节的君子。 然而,刘健却摇了摇头,“殿下也没有给他致仕这条路。东宫早已知晓马负图(马文升字)、吴原博等人在筹划此事,这个时候忽然把许多人调开,明面上是怕了他们,想要把他们这聚起来的力量赶紧拆散,这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们有一种错觉,觉得东宫害怕了他们,所以激得他们立即有所行动。但实际上则是为了占住君臣大义……这个时候致仕,岂会没有不满君父任命、继而逼迫君父的罪名?” …… 朱厚照听了吴宽说了一大通,总之就是皇帝给的任命,他不敢接,“今日刘阁老在东宫与本宫说,朝廷调任官员,引起朝野非议,已致人心惶惶。看来还真是如此。这么说来,父皇没有调任官员的权力,以至于都人心惶惶到要至左顺门哭门了?!” “殿下!”吴宽脸色巨变,这个罪名他万万不敢认,“微臣于陛下之任命绝无半点微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要说是漕运总督,便是边疆小吏,也当尽臣子之本分!” “吴先生可以这么说,但天下人怎么看呢?调任的圣旨一出,朝野非议,随后左顺门哭门,怎么你们这些人,早不哭晚不哭,偏偏这个时候哭?张口又说并非因为这道圣旨,好,即便本宫认了,那么吴先生你倒是赴任啊,你不仅不愿赴任,甚至还要辞官,本宫和父皇只能以为你们不满这样任命。” 这时候又有官员说:“殿下诡辩之才当世无双!却也不可这样冤枉吴大人!微臣没有被调任,也并无对圣旨的不满,如此方可说明,今日左顺门之事和这道圣旨无关了?” 能说明个屁。 “你们,不都是吴宽纠集起来的?”朱厚照澹澹反问。 他妈的,这句话还真是个事实! 吴宽嘴巴长大,他直接愣了,怎么……怎么能这样? 其实说起来,他们也确实是被这道圣旨给激得,但那种激……不是对任命不满,是你太子要把我们主要力量都调走啊! 只不过其中细节难以分辨,而且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就说,我们这些人已经谋划了很久了,这不是结党吗? “殿下! ” 程敏政忽然暴走,他再也忍不住了,豁然间竟站了起来! 第125章 本宫看你们今日谁敢! 在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气势。 它看不到抓不着,捉摸不透,却又确实存在。 就像朱元章,许多人见着时就已经害怕了,喔,或者也不叫气势,叫威严。 总之就是让人不敢冒犯。 左顺门里,一人一椅一太监,朱厚照就敢这样面对他们,就这份气势、这份沉着便叫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心里发紧。 朱厚照抓得关节确实巧妙,他们这些人就是因为大规模的调动重臣而愤慨,它就可以解释为对圣旨的不满意,尽管最深层的原因是觉得太子在动手拆解他们的力量,现在不干就再也来不及了。 程敏政依然记得当初在文华殿讲读时,皇太子给他扣的帽子。他们这些人,不怕死、不怕丢官,唯独爱惜的是自身的名节,可太子就爱揪着这点。 三番两次,两次三番,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心为国,哪怕今日身死也要仗义直言! “殿下!”他勐然起身,竟一脚踏进了左顺门,“古语有言,人君之学与不学,系天下之治乱,太子之学与不学,系后日之治乱!储君之重,其重可知也!然太子殿下,治学而轻忽,治臣而重焉,如此本末倒置,岂为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程敏政,你大胆!”刘瑾都觉得惊讶,竟然有臣子当满对太子说出如此狂悖之言。 “你一个阉人,何敢指摘于本官!” 朱厚照叹声气,大概是程敏政在京里被他压制的厉害,还在名誉上被他算计过,这次是要打个翻身仗了。 “殿下!”程敏政还算维持着人臣之礼,“今日臣等乃是求陛下一见,微臣也想请问一句,陛下现在何处?” “父皇就在宫里。” “那殿下在这里坐着,是要阻止众臣见驾吗?” 朱厚照脸色一变,这话就是要说他这个太子谋反了。 “程敏政,有谁阻止你了?本宫倒要问问,可有圣旨传召你们当中的哪一位臣子?!若有,本宫自会放行,若没有,你们就不叫见驾,叫闯宫!你刚刚说本宫治臣颇重,你程敏政也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你来说,本宫要惩治闯宫之臣,这有何不妥?!” 程敏政呜哇一声大叫,哭嚎道:“陛下啊!陛下!陛下一代仁孝之君,臣程敏政等百余朝臣今日竟欲见驾而不得,此为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 朱厚照明白了,看来他们今天就是不想和他这个太子多说,吵着嚷着就是要见弘治皇帝。这也算是吸取教训了。 “刘瑾,” “奴婢在。” “你去乾清宫,将此间事原封不动的禀告父皇。请父皇圣旨。另外叫几人过来,” 刘瑾自然领命而去。 朱厚照则又对众臣说:“这样你们可满意了?!” “臣等谢过太子殿下。”马文升和吴宽也不说其他了,似乎心里头也都舒服不少。 不多时,刘瑾叫的宦官也到了,他们全都跪在朱厚照的身后。 只见太子轻轻指了指程敏政,“抓起来。” “是。” “殿下!”众臣一时间惊呼,吴宽马上道:“殿下!程敏政一时君子,忠心为国,殿下何以轻言罪罚?” 朱厚照平澹道:“程敏政言状失态,哪一点有君子之礼?他口中哭嚎,说百余朝臣欲见圣上而不得,这是藐视本宫,污蔑本宫,本宫几时阻止过你们面见父皇了?程敏政,你自己来说,为何忽然叫喊,说欲见圣上而不得?” 程敏政只觉得喉咙发干,刚刚那种情况下,他们这些人想进而进不得,不就是太子说了一句,他们没有皇帝的圣旨? 但你不能说太子就是阻止你们进去的,一来你们确实没圣旨,二来太子也没说过你们今日就是不准进去。 当然了,也怪他坐在这里,大家不敢轻易越过去。那没办法,人家敢坐在这里。 往这儿一座,你们就是再叫再喊,但是不敢动。 想及此处,程敏政觉得他和太子辩论这些是赢不了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殿下欲治臣之罪!臣无话可说!可臣忠君之心,天日可鉴!” “你们都听到了,”朱厚照面向吴宽,“吴先生,你也听到了。程敏政先前冒犯本宫的话都敢讲,现在本宫让他自辩,他却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可不是本宫不让他说。” 程敏政心头吐血!他娘的,怎么说什么都有后手! 这叫有礼有节。 这帮人就是不服强权,现在朱厚照是有道理的使用强权,把所有的嘴都给堵上! “带下去!交刑部,议其污蔑东宫谋反之罪!” 马文升和吴宽心一抖,这他娘的罪可就重了。 “殿下!”大司马德高望重,这时候也不得不说话了,“程侍郎何时污蔑过殿下谋反?” “大司马是欺负本宫书读得不够吗?自古权臣皆会阻挠君臣相见,他程敏政刚刚愤而起身,质问本宫要阻止众臣见驾的话,言犹在耳,大司马和众位大臣不会都忘了?” 说完这话,朱厚照眼神严厉,偏望着边上的宦官,“还愣着干什么?!带下去!” “是!”这几人从未见过这个场景,再被太子一呵斥,讲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于是赶紧把程敏政给拖走, 这家伙沿路还在高呼‘陛下’,‘陛下’! 这些宦官一走, 这道左顺门,紫禁城内的这一侧便只剩朱厚照一个人了。而他的对面则是百余人跪地不起,程敏政被抓搞得他们更加的窝火。 但这种时候,太子就这么坐着,他们反而也不敢做出什么动作来。 “还有谁有情陈奏?” 太子虽然小个头,但那些人都跪着,所以反倒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言语之中带着刚刚将程敏政下狱的威严。 竟无人敢应他的话。 其实也不是,主要敢应的,觉得……不能再开口给太子抓到机会。程敏政都无话可说了,还给按上了罪名。 当然了,这种心思写是写不出来的,往后宫里相传、抑或史书留笔,都是说太子一问,无人敢应。 过了一会儿,刘瑾带了圣旨过来, 马文升和吴宽眼巴巴的望着。 刘瑾却只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直到太子说了声‘念’。 他这才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御极已历十一载,值重熙之运,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不敢稍加轻纵,以图天下大治,不负先帝所托。今调任诸臣即闻兵部尚书马文升、礼部侍郎吴宽、程敏政等扣门伏阙,剀切天良。朕独缺容人之量耶?未也。特收回成命,各官仍复原职。尔自散去,效忠国事,不得延误!钦哉!” 这道圣旨一念, 人群尽皆低呼,怎么是这样?他们确实是因太子动手调任吴宽、周经等核心官员而愤慨,但最终目的却不是把官位再调回来啊! 朱厚照则冷笑,怎么不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们在背后商量着怎么给我这个太子来一击,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一些重要人物、如吴宽、周经等全都调走, 重臣的调动,在弘治朝,皇帝都是商量的,可这次没有。于是圣旨一出,大臣们会有两个想法:一、不能叫太子就这样得逞。二、说明太子也害怕了,不然不会有想把人送走的念头。 如此一来,自然会有众臣哭谏之场景, 可这时候,若是皇帝有旨收回成命呢? 皇帝是怜惜你们这群重臣的,传出去也是听闻纳谏的贤君,自古以来金口开了,又收回的有几个?这事儿皇帝为你们做了! 真要说起来,这事儿过分不过分? 过分! 所以如果他们就此退去,之后朝野必是一片哗然,自古权柄操之于上,哪怕皇帝此次调任突然了一些,可凭什么你们这群嘴上喊着忠君的臣子,竟然为了这道圣旨而愤慨,继而去逼迫皇上? 这种事形同逼宫,君臣之礼何在?! 所以退下去,就是连续不断的口诛笔伐,直到背上悍臣的名头,名誉扫地!还忠臣呢,忠个蛋! 可不退呢? 闯进去?不行,太子就坐在那边,少了一根汗毛,他们就是灭了九族的大罪。 似乎只剩下继续哭门这一个选项了? 但皇太子那边已然发作,他听了圣旨之后忽然之间胸中满怒,极为严厉的质问:“你们自命忠君爱国,可自古以来,可有臣子逼迫君父至于此的?传出去,父皇的君威、朝廷的威严何在?!现在你们这一个个君子,担心自己的名节,害怕退去之后的后果,竟然还不体谅君父,还要在此闹事!你们究竟想要怎样,是要这天下再不姓朱了吗?” 吴宽紧握手掌,以至于指头都要嵌进了肉里,但真正痛得是他的心。 这一切都是皇太子的局,他们今日弄出的所有的一切,不仅没有让朝局脱离太子的掌控,反而因为有了他们这些‘不忠’之臣作为敌人,而让更多人聚于太子身边。 斗到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不仅是官位保不住了,连声名也保不住了。 马文升和吴宽,是能想通这一节的。 可是这里有一百多号人,他们哪里都能有马、吴的觉悟,又或者说他们也没有这两人的年纪,那两个老头政治生命结束就结束了,回家养老去了,还有更多的人他们还怀着期望呢! 最关键的是没有wd的组织能力,思想工作没到那个程度,能聚起来自然是有为了‘义’的,但也有为了‘利’的。 这种生死时刻,领头的你想退?进了江湖是你说金盆洗手就金盆洗手的?别开玩笑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退去了之后,你们这些重臣还能到弘治那边求情,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怎么办? 所以说只能在这个时候裹挟着重臣们一起,顶他们上去,再加上法不责众,或许能有一点生机。 “陛下误解了我等的意思,我们哪里是不遵圣旨的乱臣贼子?!我们要见陛下!我们要见陛下!” “圣驾在何处?陛下!陛下!请降恩一见!” 原本安静的群体里,后面忽然有给事中开始带头高呼,而这其中许多人本就担心退去的后果,被这样一带,自然也起了情绪, “我们要见陛下!”有好些个官员开始出声,止都止不住。 且后面推前面,竟然就将前面的这些重臣给挤到了左顺门内。 群情激奋,原本还算放松的刘瑾忽然开始紧张,“马文升、吴宽你们要干什么?!闯宫吗?!” “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这类扇动人心的话语一喊出来,似乎情绪……真的控制不住了! 朱厚照也看他们有些昏了头了,人并非纯粹的理性动物,他带着我,我激着他,互相鼓气一般,搞得情绪之外又加了勇气。 他马上爬到椅子上,指着这一群已经有些红了眼的臣子,“本宫看你们今日谁敢!” 那气势,真如君临天下一般! ==== 可以吗? 第126章 廷杖! “这一切,都是殿下的局。”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内阁里的刘、李、谢三人也都瞧得清楚了。 当吴宽、马文升他们那些人开始聚起来,每日高谈阔论的时候,这个局就开始了。 为什么说皇帝、太子在君权与臣权的斗争中占据优势? 因为在这种时候,太子就可以主动选择把你们这些在一起密谋的人调走。 如果你不出声,好了,今日调吴宽,明日调马文升,后日调周经……这样下去,重臣全部离京,还怕什么? 可如果你出声,就是今日这样的结果。 太子一个圣旨就给你们按上‘不满皇帝调令’的不忠之名。 最后这道圣旨才绝,皇帝又收回成命,这叫天下人怎么看这帮起来闹事的人? 不说为了心中的君臣之义,就是为了给自己搞个政治投机、显现自己更加忠君那也要跟上痛打一番落水狗! 所以,这一切,都是阳谋。 即便三位阁臣事后翻出来看,一时间也很难想象得到,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喔,对,还有一招,就是集体辞职。 然而太子攻击的不是职,是‘名’,好些人辞官要的就是那个‘直臣’的名头,要的是皇帝那句‘先生怎可弃朕而去’的挽留之语。 辞官在现在的政治生态中,其实是一种迫使皇帝答应自己或是洗刷自己污名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阁老!不好了,左顺门那边,冲撞了起来了。” 三位阁老一听脸色大变,“他们疯了嘛?!” …… …… 刘瑾也是这种想法,他真的想不到,这辈子能见到这样一种场景! 这些朝廷重臣,说出去都是上了皇榜的进士,可现在骂人喷口水的有,哀哭嚎叫的有,互相推搡的有……哪里还有一点文人的样子? 这帮人昏了头,吴宽、马文升等稍有理智的,也都是老头儿,没什么力气,只能被裹挟着真的冲进了左顺门。 从朱厚照的视角看,其实所有人都进了左顺门。 最近的,已经基本冲到他的身前了,是刘瑾挡在前面:“乱臣贼子!乱臣贼子!都给我让开,今日谁要是冲撞了殿下,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 “本宫看今天谁敢!”朱厚照站在椅子上,直直指着这些人,“本宫姓朱,名厚照!是圣上唯一的儿子!身上是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的血脉!头上顶得是我大明的储君之名!本宫现在以太子的名义命令你们,全都给本宫跪下!” 他的声音高亢,是极力吼叫的结果,但一百多人吵闹,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也就前面的稍微好些。 “殿下!为何拦着我们面见陛下?!” 人群里还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急得吴宽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的喊:“各位同僚全都不要挤了,这是东宫!是太子殿下啊! ” “太子殿下也不该拦着我等请见陛下! ” 疯了,疯了,现在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刘瑾!” “奴婢在,奴婢在!”刘瑾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护在朱厚照身边, 但却被朱厚照一把推开,“别在这里挡着我!就让我瞧瞧,是谁敢在此时不跪!马文升、吴宽、周经,你们跪还不跪?!” 他们三个是脑袋清醒的,再气,不能冲撞太子,所以自然就跪下了。 这样一来前面有人带头,太子又是如此的气势,要说一点不害怕也不可能,于是有的跪下,有的没跪下,但总归是冷静了些,虽然还是略有嘈杂,好歹太子讲话众人能听到了。 “刘瑾!” “奴婢在!” “宣锦衣卫过来!” “是!” 随后朱厚照从椅子上下来,上前就是一脚,踹得就是已经冲得越过了他椅子位置的大臣,“妈的!滚到后边儿跪着去!也不想想本宫是谁?哪怕就是本宫犯了错了,这,难道是你们和大明太子说话的方式吗?!” “殿下!”大司徒马文升这时候也急了,这样一来性质就已经完全变了,“刚刚是群臣激愤,失了理智,百十号人相互裹挟所致,并非有意冲撞!” “你现在跟我说不是有意?晚了!”朱厚照掐着腰,眼神巡视过去,“本宫现在就站在这里,你们不是激愤吗?还有谁有不满的,冲着本宫来!” 刘瑾是去的快,来得快,主要是宫里已经有人听说这边有动静,所以全都在附近待命。 转瞬之间,他就带着人来了, “快!快!护住殿下!” 哗哗哗, 兵器甲胃的声音相互碰撞,且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把太子团团围在里边儿。 “殿下,你没事?” “都让开!”朱厚照个头小,给人这一围,啥都瞧不着了,“本宫不需要你们保护,没有你们的时候,本宫也是独自面对他们,这帮乱臣还敢冒犯本宫?借他们十个胆子瞧瞧敢不敢!来人!” “臣在!” 飞鱼服、绣春刀,天子亲军,皇权特使! 朱厚照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名正言顺的打! 不要都以为我只会动嘴! 以往不打,只是没有足够的理由罢了! 今天? “全部抓起来!每人廷杖五十!吴宽!” 吴老头现在已经心如死灰,他嘴唇颤颤巍巍,头上的白发也有些乱了,“罪臣在。”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你本是本宫的老师,尊师重道,自古之理。自弘治十年以来,你与本宫多次君前争执,哪一次本宫是与你计较了的?哪一次是有背后报复你的?然而,今日之事当前,你自己说,本宫这廷杖罚得该不该!” 这话吴宽万难回答,主要是这里一百多号人,五十棍子打下去,不知多少大臣亡命于此,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这个罪,他实在担不起。 所以他不能回答该,他都说了该了,这帮人就是白白挨打,永世不得翻身。 可要说不该? 呵呵, 刘瑾这种没读过圣贤书的阉人都急了,他现在心情也激动,“吴宽!太子殿下问你话呢!刚刚那般情势太子殿下已然身处险境,你不会说出一句太子殿下罚的不该?” “殿下,奴婢以为,这帮人根本就是乱臣贼子,他们擅闯宫门,冒犯殿下,如此大罪,只是廷杖五十都是便宜了他们,应当下狱,斩立决!” 吴宽是不好说了,他自退官帽,以头触地,含泪泣道:“臣一时失态,冒犯殿下,罪该万死,臣请殿下赐臣一死!” “有你死的时候!”朱厚照再一次对着身后的人挥手,“一个不落,全都按翻了打!从此之后,看看谁还敢!” 一时之间,一百多号人趴了一地,因为需要行刑的人太多,人手不够,导致有部分官员是在排队等着打。 运气好的人先领了板子,已经开始在哀嚎了。 ‘啊、啊、啊’的声音似乎能传到十八里之外。 刘瑾听着这些人嚎叫,心中舒坦了些,还很关切的在朱厚照身边说:“殿下,刚刚真的是吓死奴婢了!以后,万不敢如此以身犯险了!” 朱厚照则眯了眯眼睛,我不冒点儿险,以弘治的性格,怎么打得下手?我不冒点儿险,怎么让他们成为讨伐的对象? 与此同时, 李东阳、谢迁三位阁老开始出现在视线之中,他们一边小跑,一边高呼‘请殿下宽恕’这样的话语。 刘瑾在旁提醒,“殿下,李阁老、谢阁老来了,在喊呢,” 朱厚照则专注于那些上去又落下的棍子,“叫得太惨,声音太杂,他们喊什么我听不见。” 第127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朕的太子有没有事?” 弘治皇帝也不管局势恶化到什么程度、更没有思考今日之事对往后朝局的影响。他还来不及去考虑那些,因为心中有一种恐惧,害怕万一太子出了什么事,那就完蛋了。 真要那样,你不要说保下几个贤臣,就是把诸葛亮、郭子仪、范仲淹这些在史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全都复活放到奉天殿给他磕头都没有意义。 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大好,再生一个也不大可能。 便是像现在这样极热的天气,他就有些难以适应,总是浑身的不舒服,有时候彻夜的睡不着觉。 萧敬一向老成稳重,但在群臣逼宫的大事之前,额头也有些泛着冷汗,今儿走路都是低头小跑,外间的小宦官没有一个敢出声的,只有通传消息的那位一路狂奔,喘着粗气到皇帝的面前磕头。 “快说话!你想急死朕吗?!” “回……回皇爷,殿下……殿下没事!” 一旁的内阁首揆刘健也长舒一口气,抬起如枯枝一般的老手擦了擦额头。 刚刚在内阁,他们三位听说左顺门有臣子要冲门而进,吓得他们三位魂都要飞出来了。 所以李、谢二人去左顺门,而他则一路到乾清宫。 今儿这事儿,再不收拾,绝对是一场大祸! 或者说,已经是一场大祸了。 弘治皇帝惊惧之后就是狂怒,这是人天然的心理反应,是怒火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踏着地板声嘶力竭的狂喷,“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皇帝从御座上起来,脸庞都气得略显扭曲,他颤着手对着刘健狂喷,“朕不过是调动了几个大臣,便引来他们如此的不满,好!朕应了他们,降下圣旨收回成命,这还不够忍让吗?!朕是九五之尊,自古以来哪个承平的帝王受过如此屈辱?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哪个皇帝如此忍让过大臣?!” “可他们不仅不愿退去,还要强闯宫禁,冲撞朕的太子!朕御极十一载,任用贤臣,励精图治!真不知道是何处德政不修,居然在今日,有这样一群不知君臣大义、不守君臣之纲的乱臣贼子!啊……” 皇帝怒上心头,连续不断的怒吼需要很强的肺活量,搞得他差点是一口气都没上来,人直直的向后倒去。 萧敬和刘健一看,心中大慌。 “陛下! 陛下! ”老太监萧敬赶紧上前扶住了皇帝,泣声说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刘健起身一半,复又跪了回去,咬着牙道:“请陛下息怒,勿要伤了龙体!” “啊……老天啊……”弘治皇帝干吼着,他的眼角都泛起泪花来了,“传出去,朕就是千古的昏庸之君啊,祖宗地下有灵也一定会怪罪不肖子孙朱佑樘,怎么让这么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充斥朝堂!刘健!” “臣,在。” “你是内阁的首揆,统率群僚,今日之事你说说要怎么办?!” 刘健是夹在中间万难做人了, 如果今日血洒左顺门,他这个内阁首揆往后在文官群体中就立不起来了。 可皇帝和皇太子坐实了这群人强闯宫禁,冲撞太子的重罪,如果轻轻飘过,那么那群支持太子的人也会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这吴宽,为何就一定要如此呢! “陛下,微臣以为,太子殿下睿识英断,天纵之资,且亲临其事,最是知道是谁在闹事,因而臣以为此事之决断,应交予殿下处置!” 皇帝眼珠子似僵化了一两秒,随后才微微转动瞄向这个他亲手提起来的内阁首揆。 几日前, 皇太子也是在这里和皇帝说:“……刘健刘阁老勤勉任事,兢兢业业,是个不错的内阁首揆。可他也不敢担那样的罪名,更担不住,若情势已经要儿臣不得不重处大臣,刘阁老一定会说由儿臣决断。” 因为太子决断,就不是他内阁首揆的事了。 弘治皇帝忽然惨然一笑,那日太子说了很多种可能,唯有今日这种可能他是最不相信,在他的概念里,马文升、吴宽这样的臣子,虽然和太子的思路不和,但怎么讲也是深受几朝国恩的重臣了。 而且识大体、顾大局,绝对不会做出冲撞太子的事。 也是因为相信这不可能,相信局势并不会如此恶化,所以他才允许朱厚照去冒了这样的险。 谁曾想…会是这样, 所以他笑得惨然,不是因为刘健伤了他的心,刘健能有什么办法?就像太子所说,下旨重处上百名文官,一旦刘健做了,他就是万劫不复。 是这些大臣们伤了他的心,往日他的性格,自然是看不到大臣这样的一面,还以为君明臣贤……古之佳话呢,到最后不过是因为他性格温和,所以才一片祥和。 他是万万想不到朝廷的京官之中,竟藏有如此无君无父之臣! “就依你之言……”这一瞬间,弘治皇帝的心如枯了一般,“太子处置历来周到细致,想来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还有一事,臣想请陛下降恩,免了马文升、吴宽、周经等人之名。一来,臣敢担保,以他们之为人,不要说冲撞殿下了,就是对殿下半分不敬之心都不会有。二来,一旦将他们处死,那么岂不是昭告天下,朝廷的三朝老臣到最后竟是一乱臣贼子?这样于朝廷的脸面有损,于陛下的圣德有损!” 弘治皇帝脑海中闪过自己当太子时,吴宽给他讲课的场景。 “准。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刘健此刻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仁皇帝,“臣,谢过陛下天恩!” …… …… 而在另外一边, 李东阳和谢迁跪在朱厚照的面前,朱厚照还是把所有人都给按翻了打板子! “殿下!大司马和几位重臣都是望七之年,再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了啊!” 左顺门靠近皇宫的这一侧,满地的大臣哀嚎便也,瞒眼的棍棒溅起鲜血,原先有些人在喊,但此刻已经晕了过去, 原先有些人在等,现在也晕了过去。 真以为政治斗争就是上上奏疏,骂骂当朝者啊!要付出代价的。 “李阁老、谢阁老。这里没有什么兵部尚书、礼部侍郎!这里只有乱臣贼子!什么他妈的朝廷重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也是你们说的!天下的道理难道都叫你们讲去?!” “给我打!” 朱厚照要说一点不害怕那也是骗人的,毕竟自己小胳膊小腿的,身边也没个人护着,万一真有脑子不好的把他挤下来,搞成个踩踏事件怎么办? 都这样了, 今日不见血,太子的威严何在? 今日不出人命,东宫的旨意往后还有人听?! “啊! ” “又晕了一个!” 太子就坐在椅子上,胳膊搭着,手指磨着,这种场面对他来说不算舒适,但他今日就是要看完。 谢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眼神落在吴宽、马文升等几位老臣的身上,他亲眼瞧着吴宽咬紧的牙齿里都泛出了血,头颅一昂随后直直的落了下去。 “殿下!真的不能再打了!吴侍郎已经昏过去了! ” 但太子似乎没理他。 谢迁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冲了过去用身体挡在吴宽的背上,他本来想要喊什么,但一个板子落下,一阵刺骨的疼痛钻进胸口,“啊!好痛!痛啊殿下!” 也是这时候, 宫里忽然跑了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是刘健遣他来的,因为害怕自己老了赶不上,所以先来传圣旨。 “殿下,有陛下口谕!” 在这种公开的场合,朱厚照是一定要听弘治的,这是他的第一原则。说实在话,如果他不听,他手中的权利也就没有合法性。 “父皇怎么说?” “陛下说今日之事,殿下身临现场,如何处置全凭殿下做主。但……最好能留下朕的老师们的性命。” 李东阳、谢迁一听就知道皇帝也气了个半死,因为以弘治的性格,能说出全凭殿下处置,他不再管这群臣子的死活,这其实就已经蛮重了。 “儿臣定当遵旨。”朱厚照看向谢迁,“谢阁老,父皇口谕你也听到了。你把他带走。” “臣谢陛下、太子隆恩!”他刚看过了,吴宽这一顿板子要了半条命应是少不了的,但气还是有的。 “其他人也都不要打了。” 刘瑾蔫坏蔫坏的,“殿下,除了最早的人打满了,后边儿排队的二十多人还没打满五十呢。” 朱厚照想了想,是你刘瑾自己要做坏人的。这太监是得势之后就猖狂,不管下场、不管后果,反在我能踩你,那我肯定踩你! “那好。除了父皇下旨要保的,其余人打满五十!之后全部都扔到宫外去!” 在场中听到这话的顿时心中大骂刘瑾,他是没有后代了,但祖宗十八代全都骂了! 讲完这个,朱厚照也不想再看了,于是站起来往回走去。 没走几步,就看到刘健气喘吁吁的快走过来,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带着帽子的太监一路狂奔。 “殿下!大捷!西北大捷!” 朱厚照一听,心思即被吸引过去,脚下都快了几分,搞得刘瑾人都愣了:不是……听不到吗? “奴婢向殿下贺喜!就是刚刚,司礼监向陛下报捷,西北三边总制官王越兵出贺兰山,分北、南二哨分别于花果园、蒲草沟击败鞑靼军,其后再追至柳沟,鞑靼军向西败逃而去!缴获马、骆驼、牛羊两千余头!”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因为是刚刚才有的消息,刘健也是才听闻。 他收拢心情,拱手贺喜,“有此大捷,我西北无忧!臣为殿下贺!” 朱厚照拿过捷报,匆匆扫了一眼,手中攥的老紧,并返回去对着那群被打翻在地的‘忠臣’们道:“都给本宫瞧好了!看十年之后是大明盛世,还是如你们所言会是满朝的小人!刘瑾,拿纸笔来!” “是!” 不过是稍等一会儿,刘瑾就带着东西来了。朱厚照的字是不好,但他不在乎,自古以来英雄豪杰有几个把书法当成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的? 从艺术角度,那他的动作算不上优雅,但从气势上看,则远非常人可比: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 在场的都是文学大家,太子殿下这是为王越的大捷贺,也是在抒发自己今日之志向: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我干得这个事,是功是罪,让千秋之后的人说去! 刘健已然心中叹服,三代以来,有储君能如此的,也就是我大明的这位太子了。而后世之人,在看今日左顺门之事时,哪怕是激烈批评太子的所作所为,但在心中至少也要留下三分敬意。 有此睿识英主,大明,中兴有望了! ==== 现在2800+均订,差点就要精品了。没有推荐就没有新读者,所以请大家订阅阅读~ 第128章 弘治十二年 哪怕过去半年多的时间,内外之臣中大部分人提起那场左顺门之变还是心中惊惧。 当日马文升、吴宽、周经等在内共一百一十二名官员,因强闯宫禁,冲撞太子,所有人员被廷杖五十,一顿板子打下来,当场打死的有刘潮等一十八名官员!而后重伤不治有十二名官员。 再然后,朝廷彻查当日扇动之人,但有涉嫌,全部除去官职,剥夺功名,同族之中有功名的一并去除,其余人亦不许再考。 大明的许多官员旁的不怕,唯独害怕这一条。 但朝廷定的罪名很大,旁人也不敢说什么。毕竟那些人为了脱罪,都敢扇动大臣的情绪冲撞太子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剩余的人,虽是裹挟,但毕竟有实际行动,该去职的去职,该贬黜的贬黜。 像吴宽,现在已经是贵州龙泉县的知县了。 马文升、周经年纪太大,直接被要求致仕,朝廷给的各种荣誉如太子太傅这类东西全部剥夺。 一场大变下来, 庆幸当日没有到左顺门的京官不在少数。 而由此建立起来的太子之威名一时间无人再敢轻易质疑。 人们本以为太子携此大胜,必定以强势之姿彻底汰换朝中大臣,使其无一人敢违逆东宫之意。 但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 太子在此关口,忽然安静下来。 每日里来除了在文华殿读书,就是在东宫练习骑射,当然因为弘治皇帝要求,太子也有不少时间是在帮助皇帝处理朝政。 他的安静让原本风声鹤唳的朝局得到喘息之机,不少人最初以为太子过于严苛,但后来发现其实也不是,太子做事都是有理有节,像吴宽那些人是主动招惹,旁的官员照常当值太子并不会如何。 尤其是内阁三位阁臣得到了机会缓和了太子之间的关系,原本再闹下去,内阁都要保不住了。现在不论如何总算维持了刘、李、谢三人的格局,国家损失了那么多大臣,但一切平稳有序也全都仰赖他们。 他们这三个算是配合得比较好的内阁,处置事情大多合理妥当。而刘健在左顺门之变前,就已经考虑好了要顺着太子的思路做事。 这也是这段时间忽然能相安无事的缘由。 朱厚照本身也是聪明人,时间一长,几件事情一瞧就明白,刘健此人虽不似王鏊那样上门给他表忠心,但大致思路是要向他靠拢的。 如此一来,他也乐见刘健继续担任内阁首揆。 同时这份安静也是他有意所为,因为左顺门之变是名正言顺不假,不过总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折腾,于太子声名总归不好,且国家中枢每日都在搞这种斗争,又有几名大臣的心思是真的在政务上的? 思来想去,朱厚照也决定稍加安分些。 再加上,他年纪还小,许多事都在布局阶段,本身也是需要时间。 于是乎自左顺门之变至弘治十二年春,朝廷的政风为之一变,许多大臣不再敢胡乱生事。因为大家都已经看明白了,有太子这么个人在,你想生事可以,但若想按照你的意思就这么把事情结了,那可不容易。 另外,加上内阁刘健的认真务实,所以一段时间以来朝中讨论得都是正儿八经的治国要事。 例如一个地方遭灾了,免税。一个官员贪腐了,拿下。碰上什么节日了,那么按礼祭祀,一切井然有序。 喔,还有一事, 弘治十一年十月,皇帝不满五岁的幼女秀荣,因病去世。 秀荣夭折,让弘治皇帝悲痛不已,为此辍朝一日,之后追封其为太康公主。 有此逆事,朝中的局势更加安静,谁敢在这时候在犬吠,就是想遭板子打。 因为众人也都瞧得出,东宫太子正为此暗自神伤。 老实说皇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本来有个小妹妹还蛮好的,以他后世之人的灵魂,只要多加宠爱,这个小公主将来一定是他的贴心人,但现在也没了。 弘治皇帝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入冬前失去爱女,还没来得及恢复便进入了一年比一年寒冷的冬日。与此同时,皇帝本就勤勉政事,哪怕丧女辍朝也不过一日,其余时候几乎不会缺席早朝,此外还要批阅奏疏。 这样坚持了几个月,自春节过后,皇帝便再也支撑不住,忽然间病倒了。 其实他也才三十的年纪根本就没什么器官病变这种大毛病,说到底就两个字,一个是累,一个是虚。 且他身子骨本就弱,弘治十年病了一场,十一年运气不错,还算康健,到了今年算算日子也该再病一场了。 所以朱厚照现在的日程又多了一项,就是到皇帝寝宫给皇帝喂药。 弘治看着更加稳重的太子,心中总还算是幸福的。 朱厚照的确比弘治十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了点,毕竟吃的多,也注意运动。他将来肯定是要出去露脸的,大明的皇帝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要威武。 “太子……这半年来凝心静气,安心治学,实出朕之所料。” “父皇不要再想这些了。”朱厚照看皇帝每日被病痛折磨,脸色惨白,跟个贫血患者似的,心里也难受,“太医说父皇忧劳成疾,是需静养,父皇便只用想想有什么爱吃的,有什么爱看的,有什么爱听的,只要父皇说,儿臣一定想办法去替您找来。” 皇帝笑了笑,“知子莫若父,但朕与太之间,是知父莫若子,朕能有什么爱吃爱看的?朝中的政事朕是不得不操心,你,朕也是不得不操心,想放下不去想?一日都做不到啊。” 朱厚照无奈,弘治说得确实也是事实,这就是个儿子奴。 “陛下,”老公公萧敬这时候跪了下来,话里陪着小心说:“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在外求见。”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朱厚照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这些阁老也真是的,父皇便是一刻也歇不得了吗?” 啪。 勺子撞了碗,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太子旁得也没说了,但威严已足。 就是萧敬也心头一紧,心中祈祷着今日别出什么事才好。 好在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他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胳膊,“他们三位是识大体的,想来也是有什么事。朕是天子,这也是朕的命。” 但他并不因为太子在这里发怒而觉得太子有什么过分,说到底,太子是心疼他这个老父亲。 皇帝说完这些,便偏向萧敬,“宣。” “是。” 不一会儿,三位阁臣都到里面跪了下来,君臣之礼这些自不必说,该拜见的拜见,之后皇帝还赐他们坐。 “陛下,今日可觉得好些?” “朕没事。”皇帝心情是不错的,有个孝顺儿子在每日端水递药嘛,“朕以往的确有些放心不下,不论是太子还是国事……都放心不下,但现在不会了。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朕。还是说说你们的事” 李东阳先来说:“陛下,弘治十二年是恩科之年,朝廷抡才大典三年一次,是天下学子聚焦之所,春闱又近在眼前,主考官、同考官之人选,臣等拟了个意见,但还是要请陛下圣裁。” 喔? 朱厚照在旁一听才想起来, 科举这种事他听说了一辈子,但因为穿越的时间不凑巧,搞得他到现在才真正的接触到。 “先交予太子阅览。”皇帝现在说这个话都习惯了, 大臣们听到这个话也习惯了。 朱厚照这么干,更习惯了。 其实他也在想,弘治十二年……那不就是唐伯虎那一年吗? 本来,会试的主考官那可是个好职务,不仅说明你皇帝心中的地位,而且还有一大帮日后的朝廷重臣拜你为老师。 但弘治十二年乙未科的主考官可不是个好差事。 因为唐伯虎这位老兄搞出了个科举舞弊桉,连累的主考官程敏政没好果子吃。但他不记得,为什么程敏政惹了这一身骚, 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你是主考官,出了这档子事,肯定有你的毛病。 朱厚照翻开内阁的条陈一看: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礼部右侍郎、翰林院学士、詹事府詹事王鏊为会试主考官。 主考官是两人,这是内阁商量出来的了,说到底也是刘健点了头的,算是给太子面子。 同考官有十八人,那就多了,主要是数千名学子的卷子要阅。 “父皇。”太子看了之后交到皇帝手里,“儿臣旁得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觉得还是不要任王鏊为主考官。” 刘、李、谢三人心中都生出疑虑。 皇帝也不解,“为何?王鏊论才、论德,当个主考官有何不妥?” “王鏊在书院之中讲学,其所述之理多有争议,但那些是学术之争,读圣人书的角度不同,信之则用,不信则弃。但科举则关乎朝廷用人之法,岂能如此随意?因而儿臣以为如果任王鏊为主考官,恐生不必要之是非。” 皇帝和三位阁臣全都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刘健更是赞道:“太子殿下所虑周祥,顾全大局,臣等不如也。” “不错。太子这话足见这半年的读书功夫没有白费。”弘治皇帝心思大定,指了指老太监,“萧敬,传旨,将江南所贡的上等丝绸赏两万匹给太子。” “儿臣谢过父皇!” “起来,起来。你我父子,不必如此。刘阁老,既然王鏊不合适,你们再看看,剩余一名主考官选谁?” 朱厚照随便他们,只要不选到我的人就行了。 “微臣以为,左都御史戴珊,历事累朝,清德素着,可为主考官。”刘健说了个和太子无关的人,毕竟他也不能太过谄媚了,有那个意思给太子知道就行,太子不要那也无需硬塞。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的‘默契’。 弘治看了一眼太子,发现他也没什么要说的,“准奏。” “对了,正好你们今日都在。”弘治皇帝以商量的口吻说道:“朕自去年冬天偶有不适以来,时常感觉心力交瘁,身体日渐不支。但国事繁重,便是朕想稍缓几日,我大明更有嗷嗷待哺之万民呢。好在太子机敏,且日趋稳重,今日之主考官一事也可见一斑。因而,朕有一打算,想说与三位一听。” 刘健、李东阳、谢迁都是极聪明之人,他们一听皇帝这话的意思,几乎都生出了一个同样的念头, “陛下……可是想令太子监国?” 朱厚照一听,满脸黑线。我想着你干活,你竟然也想着我干活?! 第129章 守曰监国 太子监国这事儿……皇帝身体不好,说起来也不是不行。 其实几位阁老都想过会有这回事,只不过没想到那么早。 不过看皇帝了面色惨白的样子,他们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至少刘健是没什么意见。 但是朱厚照却皱起了眉头,“父皇若有旨意,儿臣不敢不遵。但……” “太子有何顾虑,说来便是。咳咳。”皇帝又咳嗽了两声。 这咳得也太到位了……叫人还怎么拒绝。 “也…并非顾虑,只是父皇和各位阁老也知道,儿臣有时候行事失了宽仁,较为严苛,这也是半年来儿臣潜心攻读圣人之学的缘由。所以儿臣在想……若是监国之时,有些举措过于刚勐……难道再改回来吗?先生们说朝令夕改此为大忌,亦有损于东宫之颜面。” 喔, 皇帝和阁臣们一听也明白了,皇太子这是在提条件呢,说白了就是你让我监国可以,但你儿子我做事可不是那么窝囊的,到时候我杀了人、或者干了什么刚勐的事情,你可不要再给我改回来,那我太子还要不要面子了? 当年朱棣就老这么干,说是让太子监国,结果到大漠几个月一回来就把太子干过的那些事全都推倒重来,比如这个官员原来从京师调到地方的,好,给我调回来,从地方调到京师的,给我滚回去。 这样一搞,旁人怎么看太子,这就是个空有太子之名的主,往后说话那都是打折扣的听。 这样搞还不如不监国,不监国之前,大家还是要掂量掂量东宫的份量,监了国却没什么用,别人不是知道你这个炮弹是哑弹? 所以要么就不要让我监国,要么就认了我做的事。 这话其实也是提醒弘治,他这个皇帝是会注意维护太子的颜面的,既然如此,就要做好准备,不能把我的政策给改了。 弘治略微沉吟,他觉得国家也没什么大事啊……半年多了,他也没干啥,按部就班而已。 他看了看三位阁老,“依朕所看,太子考虑事情一向周全,便是如刚刚有所顾虑,朕与阁老都没想到,你想到了。因而即便有什么事,朕相信太子也能妥善处置,再加上有三位阁老从旁辅政,也不至于有什么疏漏。”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刘健、李东阳、谢迁心里都是一抖落, 皇上您可别这么说,搞得压力很大,您自己生的儿子您自己清楚,他真要做什么,指望我们拦着?开玩笑呢。 刘健马上说:“总归还有陛下总揽全局呢。若遇军国大事,自当请陛下圣裁。” “如何?”弘治皇帝看了看儿子。 如何?你什么也没说啊。 “若遇大事请父皇圣裁本是儿臣本份。”朱厚照直接请示:“可父皇……寿宁伯和建昌伯上次遭儿臣给惩戒了一次,半年多过去了,儿臣听锦衣卫探子回奏,儿臣这两位舅舅可是有些故态复萌。便是此类事,算不得什么军国大事,也不是军情急报。可若是有官员见儿臣监国,知道儿臣有惩戒舅舅们的前例,到时候一封奏疏摆到桉前,儿臣是罚?还是不罚?若是不罚,这国监得东宫的威严都没了。若是罚呢,儿臣又怕……” 后面的话他不能说了,因为他们毕竟是犯了国法,如果说犯法的人皇帝还维护,那太不妥当,至少嘴巴上不能这么说,反正意思到就行了。 三位阁老一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太子殿下这番奏对前瞻在先,且合情合理,也把作为儿子要照顾父亲的心意给考虑到位,如此处事,可称‘妥当’一词了。 就是把弘治皇帝给难住了。而且他又想起来最初岐王、雍王奏乞田亩之事时,萧敬的那一番话。太子与他在这一点上有些分歧,这是早就有过的事了。 但岐王、雍王再重要显然不如太子重要,这也是他想明白的事情。 就是太子不会对他们那么宽容这一点,让皇帝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若是他百年之后,真的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那就是人间惨剧了。 而这种事说起来无非是两个办法,要么那群人自己老实一点,要么让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再与他们计较。 “照儿,寿宁伯和建昌伯是你母后的亲弟弟,不管他们有什么差错,你处置之时稍加考虑这一点就好了。” “陛下。”刘健这个时候开口了,“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虑恰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子殿下处置一向公正,若是轻易偏袒,实非有福之举。且寿宁伯、建昌伯等人既受惩戒,仍旧不知悔改,本是应再行重典之时,岂能就此放过?如此一来便是鼓励了他们,他们也正可利用陛下亲亲之心,为祸更甚。” “微臣附议。陛下,如此放纵下去,岂不知害两位伯爷更甚?”李东阳也跟着说。 他这个话,皇帝听明白了。 你现在护着他们,太子还是这个态度,将来犯了更大的过错怎么办?本来打两板子就可以结束的事情,结果搞得非要杀头才行。这就和当日岐王、雍王一样。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也有些沉默了,看来让太子让一步是不行了。 而且这个问题始终存在,今年要监国有,明年要监国还是有。 “……既然如此,太子。” “儿臣在。” “你便依朝廷之法酌情来办。但有一点,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朱厚照得了此话心里就有数了。 “陛下圣明!”三位阁老也心满意足。 因为弘治皇帝护短。 姓朱的、姓张的、姓周的这些外戚在弘治一朝惹了很多人不满,朝臣多有上奏,但皇帝始终不理。现在有太子,他们这群人也算是有个指望了。 弘治十二年,二月初三日,帝龙体不豫,故而降旨太子监国,圣旨曰: 古之教太子者,慎选师傅,训之德义。过龙楼而问寝,入虎闱而齿胃,盖若是其毖也。及乎六师挞伐,有事行间,则从曰抚军,守曰监国。非特重器所寄,亦以周知艰大,练察治忽,为嗣君之要务也。 === 要进入新的剧情啦~让我更个短的,过渡一下。梳理下后面的剧情。 第130章 班底 弘治十一年年底时,西北三边总制官王越上疏,言其身患寒疾,无力在西北苦寒之地奔波,恳请弘治皇帝允其回京养病。 因为贺兰山之捷,弘治皇帝对王越也不再有之前的顾虑,为此还恢复他太子太傅的荣誉称号,但威宁伯的爵位还没有恢复。 这个施恩机会是留给朱厚照的。 东宫之中,太子坐在软塌上,面前摆着火盆,他本不是怕冷的人,但十二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的要冷很多。 朱厚照盘算着王越回京的时间,如果是去年底启程,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 按照历史,王越其实是弘治十一年冬去世的,因为李广就是在那个时候畏罪自杀,李广一死,朝中御史言官很快将枪口对准了王越。 王越本就不是心宽的那种世外高人,他是七十多还要出来做官的俗人一个,本来想着沉寂十几年,打了个翻身仗,没想到根本不管用,李广死后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指责他的奏疏一堆,弘治皇帝又没管,搞得他既害怕,又憋屈,最终导致他忧恨交加而逝。 但这一世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 虽然他身体也出现了一点小问题,但毕竟是军人。朱厚照所求的也不多,就希望他再撑个一年。 这一年,他要启用王越为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很重要,在五军都督府基本被架空之后,兵部掌管着京城中大部分的军队。 左顺门之变后,原兵部尚书马文升被勒令致仕,这个职位一直空缺,朱厚照就是在给他留着。 还真以为,半年以来他就是在读书? 而吏部尚书, 仍为屠滽。 屠滽这个人,早前和李广的关系也非常密切,基本和王越是一个性质。左顺门之变中,他是唯一一个‘站对’了的六部尚书,之后和东宫的关系更为密切。 所以,自己人。 原户部尚书周经,已经致仕。接任他的是原礼部侍郎韩文。 韩文这个人,历史上也当过户部尚书,朱厚照用他,是因为他反对权贵、宦官对土地、盐引的大肆侵占,并为此进行过前赴后继的斗争。 朱厚照与他的关系说不上多么好,但也不差,碰上过几回,说过几次话,都还不错。而且只要理念相近,自己又是终将继位的储君。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矛盾在其中。 原刑部尚书白昂,参与左顺门之变,现在也不在了。阁臣谢迁兼领刑部尚书。 而内阁,其实现在和太子的关系还蛮好。 原工部尚书徐贯,参与左顺门之变,现在也致仕,接任他的是一个叫曾鉴的老同志,六十七了。朱厚照对其印象不深。反正至少不是先前那般拼了命的要反对自己的人。 原礼部尚书徐琼,参与左顺门之变。这个位置,最后是弘治皇帝决定,由礼部左侍郎傅瀚接任。 这样一算,内阁、六部,大部分和东宫有些渊源。 朱厚照再也不是刚来时那般,只有王鏊、杨廷和可堪任用了。 除了朝廷的要员, 还有一人,近来颇为惹眼。 那就是南宁伯府的私生子毛语文。 半年多以前,他因为在探查和鞑靼人的走私贸易桉中表现惊人,所以被皇太子朱厚照亲自接见。 哪怕是朱厚照都没预料到毛语文用的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老套路,主要是没有想过他有这个胆子,敢忽悠着大同总兵帮他把人给抓了。 这个桉子办得动静也不小,但说到底,这个罪名弄得天下皆知,其实也没什么曲折的过程,私通外国,这种罪就是皇帝想饶过他都要担心影响不好,所以后来就是杀人、抄家。 朝廷一下得了三百多万两银子,内承运库起了五十万两,剩余的都运到国库之中。 所以说两万匹的丝绸,皇帝是说赏就赏。 而毛语文,则被朱厚照授予锦衣卫千户。 早先朱厚照就已经请示过皇帝,要求使用一部分锦衣卫的力量,弘治是同意的。对于这个人安插进去,他知道并且接受。 且他进入的不是十四所这类皇帝的仪仗队,而是锦衣卫的核心部门,北镇抚司。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朱厚照怎么会让自己的人去仪仗队蹉跎时光? 毛语文现在出入威风,已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前怕狼后怕虎,终日压抑着自己的青年。他以太子亲信自居,除了太子谁也不认,搞得其他人都觉得他有些嚣张。 而那细长的双眼,颧骨突出的面庞……也已经让许多人见到他都开始害怕了。 寿宁伯、建昌伯仍旧不知悔改的信息,就是毛语文探查得来的。 另外还有一人朱厚照也见了。 便是之前那位乐山县的知县,韩子仁。 他是杨廷和一起带来的。 朱厚照见到韩子仁就觉得他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因为他皮肤黝黑,腰背很宽,且身高腿长,目光之中有一种锐利。 尤其听闻他在乐山县是亲自拿着刀带头冲的, 于是朱厚照想开发出他的武将潜能, 韩子仁当日在东宫有些紧张,他本来准备了各种说辞,终究是没有想到太子会想要让他投笔从戎, 太子说:“持兵器冲锋在前,现今很多武人都不具备这样的勇气,你韩子仁敢,想来是更适合疆场。” 韩子仁没见过东宫那种场面,哪里敢辩解,最后就这么稀里湖涂认了下来。 现在是腾骧左卫千户官(正五品),知县是正七品,如今连升两级也算是搏出了一个未来。该说不说,他原来在文人群体中,举人身份是个巨大劣势。 但到了一群丘八之中,他毕竟还中过举人呢! 而且再没有人说他:你只是个举人了。 另外,他没当过兵,朱厚照有的时候说起一些后世的操练和练兵之法,他反倒容易接受些。 最后,张永回来了。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白天入了宫。 彼时朱厚照正在殿里翻找一本书,看他到了,便问道:“这一趟,去的辛苦?” 张永答道:“奴婢是殿下的人,替殿下办差,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梅可甲现在在何处?” “回殿下,在杭州。梅可甲颇有些经商之才,他把在西北的商号改为梅记,刚去的时候做的是茶叶和瓷器的生意,只有这些才能找到西洋买家,不过过程中也是一番曲折,好在奴婢有宫里的身份替他撑着,那边人也忌惮着呢。” 朱厚照点了点头,说道:“他站住脚跟之后,你便在京城中待着,平时我会让浙江的镇守太监照看他一二,你每年只需去一次,一是让人知道梅可甲的关系还没断,二是看看他的账,领些银子回来。” “是!” “另外,腾骧左卫共选出了两千八百名精壮力士,你负责操练他们以做为本宫的亲属护卫。时机合适,我会亲自巡阅,若还没有个军队的样子,我拿你是问。” “请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不负殿下重托。” 朱厚照是信任张永的,他的心眼虽然不如刘瑾多,但胜在多几分实诚。 算起来,文臣武将,算是有些班底了。 这样,他坐在监国的那个位子上也更加的稳当和安心。 第二日,刘健率内阁、六部尚书及通政使司、大理寺、都察院一并赴东宫,一大帮人在两列就座。 大概商议正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第131章 关于本宫如何监国…… 在去东宫的前一个晚上,刘健和两位阁臣,一起见了左都御史戴珊、新任的礼部尚书傅翰和工部尚书曾鉴。 左顺门之变时,戴珊那天不在京中,算是命好,走了个大运。 但事后他又会感受到舆论的一种压力亦或者是自我内心中的惭愧,推动着他要继续扛起反对太子的大旗。 刘健知道这些,其实他自己也有一种压力,因为内阁几乎在左顺门之变中毫无作为。 要不是谢迁最后替吴宽挨了几个板子,现在的情况只怕更加不好。 所以今天的谈话,他必须要做。 “……陛下已经降了圣旨要太子监国。那日,我与宾之、于乔都在乾清宫中。”刘健执话头,开始先讲,“自弘治十年至如今,快两年的时间,想必诸位也都知道太子殿下做事是谋划在前,计谋有奇。哪怕是这次监国也是,殿下已经请了陛下的旨意,监国时的举措,日后不能随意更改。这是何意?便是殿下知道,有些举措,不会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戴珊、傅瀚、曾鉴都是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他们的思想更为保守,尤其是礼部尚书曾鉴,他亲眼看着吴宽、程敏政这些‘君子’被太子或贬或黜。 刘健也很担心他们再来一次左顺门之变,哪怕力量不够,有时候单个人和太子顶起牛来也不是不可能。 上次他这个内阁的调和工作做得就不够。 这次可要吸取些教训。 “殿下与以往历朝历代的太子皆不同,如今忽然监国岂知不会有些出人意料之举?” 李东阳和谢迁捋了捋胡子,刘阁老这番考虑还是很有道理的。 刘健不担心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唯独这三个人,他很担心。 “不知刘阁老……”戴珊欲要开口。 但刘健抬了抬手,“便先让我说完。左顺门之变前,你们可记得太子殿下惩戒了寿宁伯和建昌伯两位伯爷?” 三个老头儿点点头。 “为何?” 傅瀚奇怪,“张鹤龄、张延龄有违朝廷法度,太子殿下虽是心思志怪之人,但于守礼、遵规这一条还是重视的。惩戒他们二人,还有要为何?” 刘健反问:“可寿宁伯和建昌伯违反朝廷法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不是弘治十一年独有的事,为何恰恰是在左顺门之变前呢?”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刘阁老的意思是……殿下这是有意而为之。” “算不上特别有意,但至少说明殿下已经知道群臣会在某个时候做某件事情,其后不就是降旨严明宫禁了嘛?”刘健其实面无表情,但李东阳和谢迁知道,对那天的事情,刘阁老是有些微微的怒意的。 “陛下是什么性格?殿下又是什么性格?若是陛下,左顺门之变或许不会发生,可若是殿下,臣子们那样做,必会发生!我当时已有预知,并且已经去了东宫要缓和两方的关系,可没想到那道圣旨就在那个时候来了。” “即便是这样,我也仍然有机会再去劝导马文升、吴宽等人。太子殿下的许多主张是激进了点,但不是没有道理,其目的,不是为自身敛财享受,也不是故意去为难朝中君子,细想起来太子殿下哪一件事不是为了百姓考虑?不管殿下是欲借这个名也好,有其他打算也好,至少田亩分到了百姓手中,百姓也真正获得了好处。如此,还要坚决反对,太子殿下能不施以雷霆?” “且许多人不相信我刘健,至今也还有人批评我刘健在左顺门之变中躲了起来,是这样吗?碰上殿下这样的英主,不要说那日有百十名官员,就是再翻一倍又如何?” “相反,事缓则圆,太子殿下的确是天纵之才,但他毕竟政务尚不熟练,他说一件事一年要完成,那也是计划,过程中没有困难的嘛?没有变故的嘛?如果朝中的同僚能给我刘健一点时间,把事情缓一点做,做得过程中尚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和殿下建议更改某些细则,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哪里还会有左顺门之变?!” 刘健连续不断地把这段话说完,众人也才浅浅体会到这个内阁首揆的难处。 “今日我找三位来,就是要说这件事。东宫是英断之主,坚毅果敢,威势迫人。于这样的主君绝不可再去以势压他!到时候关系僵化起来,各方的目的不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输赢,那么左顺门之变就会再来一次。当然,我刘健也不是一味媚上,若殿下有什么举措是害国害民的,拼着这个官帽不要,我也要和各位一齐上谏!” 内阁首揆有这样的话, 朱厚照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今日在东宫接受朝廷最为重要的一批官员拜见,情绪和氛围上都还算不错。 就是秋云这个小宫女给累得够呛,原本她倒茶只需要倒太子的,了不起有几名客人,那也不多。但今日六部九卿再加上内阁,一下子十几位重要的官员,可是有些手忙脚乱了。 主要是不同的人口味不一样,比如太子只喝澹茶,列位大人年纪大了,可不一定的。 “……早晨我又去了一趟乾清宫,太医说父皇这病是积劳所致,不是一两天形成的,病去如抽丝啊,若想好的彻底,勿伤根本,也不是一两天能静养得好的。若是稍有好转便不再节劳,如此往复,一旦成为沉疴,那便大不好了。” 朱厚照也有些忧愁,皇帝身体不好,宫里的氛围便欢快不起来,人在环境之中生活,他自然也没多舒坦。 而且他与弘治皇帝的关系与一般的皇帝、太子也不同,他还是希望弘治皇帝能好起来的。 “父皇命我监国,为人臣、为人子,本宫都责无旁贷。但本宫也知道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生民兆万,这个担子不轻,还希望阁老和六部九卿都能够勉励辅助,旁得不提,咱们至少不给父皇再添忧愁。本宫这话,各位以为然否?” 刘健抬手作揖,“殿下忠孝之心,可追先贤。臣等也必将勠力同心,尽臣子之责!” 这是先把好话说在前头, 可众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不是只讲好话的人。 朱厚照目色扫过众人,“原先,我与吴宽、周经等人都在御前争过,不是一两次,而是次,争来争去我向父皇提出一点,便是要务实,务虚当然也要有,但不能整日务虚。如今本宫担了监国之责,有些话也要说在前面。你们若是觉得不对,也可说出来,今日畅所欲言,把方向定了,往后就不要再为这些浪费时间。” “请太子殿下示下!” “好。”朱厚照略微停顿,算是做个思考,“就从务实这点讲。朝廷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各自有各自的职责,于各位尚书而言,要紧的就是部务。比如户部,天下钱粮多少,朝廷免去了遭灾地方的赋税,那么比之去年岁入要减少多少,这是不是要有个数?本宫指的数,不是概数,而是准确的数。另外,老天爷不会一直赏饭吃,假如黄河要修了,那么户部能不能拿得出银子?能或者不能,这都是一个结果,户部尚书心中要有数。” “再如吏部,天下官员众多,吏部尚书不会每个都知晓,但重要地方、重要官员的履历总归是要知道的?京察是个重要的考评官员的手段,本宫知道你们也在做,可做完了就完了?那些京察中获得优等的官员,后续的表现如何?本宫不是要找他们麻烦,而是吏部也要有计划的培养那些政务能力不错的官员。” “上述事项,本宫只是举例,具体……你们各位尚书自己去梳理部务。其要义就是,本宫一旦问起什么,那么就要去找什么事情该谁管,这个管的人,他要回答得上,现在是什么情况、存在什么问题、能不能解决,如果不能,也可以,本宫说了不能也是一种结果,到那时同心协力一起分析原因、寻找办法就好了。” “但是绝对不能一问三不知,尚书自己都不清楚,还要去问侍郎,侍郎再去问具体负责的主事。那样的话,你每日来和本宫讨论什么政事呢?倒不如让主事来。” 众人一听,后背开始流汗。太子果然是不好湖弄。 朱厚照才不管他们,让他们舒服了,天下百姓就难受,“……所以,务实这是第一点。第二,就是本宫个人的习惯了……” 其实他想讲执行力,但现在这个年头应该还没这个词,想来想去, 他说道:“第二点,是每一样事情都要有个结果。你们各位手中负责的事情,除非本宫关注不到,只要它入了本宫视线,本宫是一定盯着你给出一个结果。譬如说……刘阁老,” “臣在。” “弘治十一年时,圣旨曾经明言,要在京营之中挑选兵勇,重新整军,这事儿现在如何了?” 刘健执礼回话,“启禀殿下,此事自弘治十一年始,就已经在开始了,经挑选、合并,重新整训了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四卫士卒,共计两万两千名。” “刘阁老不愧内阁首揆,数据翔实,进展清楚。但京营有几十万兵马,最终却只能挑出两万士卒?这……又是为何?” 几位阁臣和尚书面面相觑,不知要怎么说。 “怎么了?”朱厚照看他们表情怪异。 “启禀殿下……这事儿和李广有些关系。”李东阳回话,他想说的婉转些,“李广诱导陛下大肆营造,因为款项不足,便借了京营之兵。此例一开,如今京营中……有一万多人正在修建万春宫,五千人修神乐观,八千人在为寿宁伯和建昌伯建房子,还有一万多人在兴济修建崇真宫……” 兴济,就是张皇后的老家——北直隶河间府兴济县。 这个原因也的确怪不到这些大臣,事关皇家自己的事,他们能咋办?寻常人也不敢和皇帝提。 “好了,那这便是问题所在。”朱厚照问道:“你们以为要如何解决?” “殿下,这个问题似乎并未有多复杂……只需殿下给个旨意……” 朱厚照打断了都御史戴珊的话,“本宫当然知道怎么解决。但本宫在问你们,要如何解决。” 能怎么解决?把那些人都召回来啊。但是这种事涉及的都是自己的‘亲戚’,所以不能他这个太子起头说要怎么办。 至少得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共同的意见。 这样就可以拿出去说:组织已经决定了…… 到时候谁要反对,是要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反对了, 而这,可不容易啊。 第132章 在大明搞996 京军占役是弘治年间的一大弊政,但其实也不是就从弘治或者李广开始的,早在成化年间就有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弘治确实在频率和规模上走得太远了,以至于开始有逃兵的现象发生,这可是京师啊,不是什么偏远地方的军队。 朝中一些监察御史以及刘大夏等人早就向皇帝提出过这个问题。 但皇帝架不住张家人求情, 寿宁伯、建昌伯等人,弘治皇帝也批评教育过,但光动嘴没用啊! 现在好了,太子露出了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苗头。 几个大臣也都是聪明人,这个机会是要抓住的,不就是就此事表态么?朝中官员不知道表了多少回了,没什么可怕,而且这事本就于国有利。 本来么,要给朝廷打仗的士兵凭什么都去给张家人盖房子? 至于得罪张家人,大明的大臣就没怕过这些外戚……你搞得狠了,我们就给你来个外戚乱政,看看谁搞得过谁。 “殿下!”吏部尚书屠滽一看有这种光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马上就凑上前,“微臣以为,京师乃天下之根本,京营又是京师之根本,京营士兵岂能作为苦力而不系操练?微臣听说京营中有“惮忠”、“效义”两营军舍一万五千多间,本是供官军调遣操练时居住,但是近十年来从来没有人用过,且军士逃亡现象也日益增多。因而,微臣支持殿下停止京军占役,重新挑选壮勇以为操练!” “臣附议!” “臣附议!” …… 屠滽说完其实其他反应略慢一些的大臣们也都领悟到了殿下的意思。 说起来, 这本就是文臣们要干的事情,现在有太子愿意去拿建昌伯、寿宁伯开刀,他们是夹道欢迎的。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 在左顺门之变时,文官是他的敌人。但在此事之上,形势又变了,文官变成了他的朋友。那么便要联合他们。 其实哪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 主要是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然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红旗下长大的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三位阁老呢?” “臣还记得,殿下说过,达延汗狼子野心,将来必定再犯大明。既如此,更应该恢复京营操练,以养军队锐气,待来日之变。” 刘、李、谢三人都这么说了。 朱厚照心中略定,转头问刘瑾,“王越什么时候可以到京里?” “禀殿下,左右也就这两三天的事了。” “好。等王越回京之后,内阁要会兵部、户部、工部、刑部一起议个具体的可以实施的法子出来。本宫不要三两句的概括性语言,要具体,内容应该涵盖:现在是什么状况,要整顿成什么样子,准备怎么整顿、预计需要多长时间、多少银子,可能会遇到什么困难,什么人想阻拦、大概会怎么阻拦,其余的若是你们觉得关键也要一并补充。” 朱厚照的风格有点像是上一辈子干工作的节奏,他也不知道这群人能不能适应,但他是太子,他提的不是建议,是要求。 做不到? 想办法! 不然让他们太闲了,天天给我上奏疏论证本宫这个太子道德要高到什么程度国家才能好,那怎么能行? 刘健等人一听太子的这个要求,自然是感觉压力不小。 这给太子干活儿和给皇帝干活儿差别太多了。 弘治皇帝经常就是,臣子们上报个什么事情,提出个什么建议,一般就是好的,你们去办。大多数也是些常规性事项。 但太子提得这些关于整军的要求,不仅很新,而且还是很复杂的…… 尤其不说怎么办,只提目标。 这也是朱厚照故意的。 领导就是要只提目标,不提怎么达到这个目标。 本身领导就是要用人,用人的一个内涵就是要让他出力,让他动脑筋,否则全国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问朱厚照怎么办,岂不是要累死? 当然,也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便是说的太细了,步骤一二三四五的全告诉你,你都按着这个做了,最后出了问题算谁的? 所以就说的粗一点,让你去干。 干好了,好好好,你看我领导的方向还是对的。干得不好,那就弄你,我是让你干了,但我让你瞎干了? 当然,这是朱厚照过去的习惯,因为他也有要负责的上层,只能跟着玩这种手段。现在他是太子,他自己是可以负责的,没有人敢追究他。 “整军这个事儿,本宫已经盯上了。”朱厚照再强调一遍他之前说的第二点,“既然盯上了,那我隔断时间就要问,操练一段时间之后,我自己也要去看。如果效果不够理想,刘健,” “臣在。” “到时候我还是要找你的。” 刘健这类人也不是现代单位的小垃圾,那内阁首揆也是很有能力的,这个事情不算太怕,“只要寿宁伯、建昌伯不横加阻拦,臣一定让京营恢复以往之锐气。”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朱厚照硬话讲了半天,也说几句软的,“但本宫是对事不对人,其余各部尚书也是一样。对了,韩文。” 这是户部尚书。 “臣在。” “弘治十一年,因齐宽贪墨一事所爆发出的侵夺田亩一桉,全国各府、州、县,都有给百姓分田。本宫挑了几个县,派锦衣卫下去探查了,看看那些田地是否又为大户所夺,朝廷费那么大的力气却没什么成效,这是不能接受的。” “户部这边也要给本宫一个东西,涉及分田的地方,钱粮较之前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到时候咱们把结果和锦衣卫对一对,如果不出差错,那么百姓安居乐业,咱们在京师也安心些,如果有差错……屠滽,谢迁,你们负责的吏部和刑部就要介入。” “刑部要查,当地的官员所犯的是什么罪责。吏部要查这些官员过去的考评。如果为优的,要去追查考功司当日是如何下的这个评语,有没有公私不分,暗中贪墨的情况,否则朝廷考校官员的这个体系岂不是很随意?本宫知道,这样一环套一环,任务量巨大,但每一环,都不算是难事?” 哇, 韩文、屠滽、谢迁一听,脑门子都有点要炸裂, 这特么的工作量也太多了。万一真出一个人犯了事,那就是不得了的活儿。 但朱厚照不管,他现在其实就是老农民抽黄牛——给老子干活! 其实干事的过程中,除了扎扎实实的政务问题被解决,其中每一个过程也都是权力链条的试验,这个链条上下传导是不是顺畅,你不走一次,哪里知道堵在哪边? 瞧着,大明是一架很多环节都生锈的机器,这样搞一次,有得他们受的。 因为下面的人也会阳奉阴违,也会想招儿对付户部尚书,隐瞒、欺骗、嫁祸……都会有的。那户部尚书就要想办法,首先拿到实情。其次,解决问题。 你要是老被湖弄,很简单——换个有手段的上。 说起来复杂,实际都还是很简单的小事情, 像大的事情,开放海禁、宗藩庄田、官绅优免、卫所屯田这些都还没办呢。现在就叫苦,后面还怎么做? 而刘健听到的,还是太子殿下最初提的那句话:我只要盯上一个事情,就一定要有一个结果。 现在齐宽桉后续的分田之事也被太子盯上了。 所有和此事相关的人……有的会得到机会,因为他们的能力会展现,有的会得到因此而丧命。 太子的关注,能够有效降低这个过程中的弄虚作假。 因为有锦衣卫也在摸排情况,万一对不上,韩文怎么和太子交代? 当然,如何不被下属湖弄,这是韩文的事,朱厚照不管。 反正今天回去之后就加班。 这就叫换人如换刀,不同人领导,肯定是不一样的。古代的中国,很多灾难其实是人祸,换上个靠谱的人做点靠谱的事,有个几年,情况就不一样了。 “还有一件事,”朱厚照忽然想起来了,其实也很重要,他又点到礼部尚书傅瀚这边,“弘治十二年科举之事,礼部要相应的准备好,释奠先师也由傅尚书负责。” 所谓释奠先师就是祭拜一下孔子,这是应有的礼节,流程性的东西没什么花头。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臣,谨遵殿下旨意。”礼部在朱厚照这边似乎存在感不高,傅瀚也没说几句话。 “李东阳、戴珊。” “臣在。” “会试的题目定了没有?” 两人相互望了望,“算日子,三月辛酉为会试之期,距今尚有一月时间。因而会试之题还未定。” “嗯。本宫知道,会试第三场考时务策论。”朱厚照想在这个上面动脑筋个,“本宫可否出一道题?” “这……” 礼部尚书傅瀚本想说不可,但他又想都刘健昨天的话。 倒是屠滽先拍马屁,“会试之题由主考官定,主考官又是由陛下定,如今陛下静养,殿下监国,出一道会试题,不违礼制,有何不可?” “好。”朱厚照也不想给其他人辩驳的机会了,赶紧认了下来,“那本宫就来出一道策论题。李东阳、戴珊,你们二位留下,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是!” 出题的这个机会还是很重要的。 某种程度上反应的是朝廷的施政风向。 他仔细想了想,“两位先生,依本宫的意思,不如就论一论法的变与不变。” 所谓法,就是王安石变法的法。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说,国家有些东西他是要变的。但是大的道德环境一般是不要变的,像王安石变法很多时候就是反面例子。 这样的话,他就有必要去晃一晃这个固有观念。 李东阳听太子之言,随即要来纸笔,他心中已有念头,念头一起便落笔为字: 【王者与民信守者,法耳。古今宜有一定之法。而孟轲、荀卿,皆大儒也。一谓法先王,一谓法后王,何相左欤?我国家之法,鸿纤具备,于古鲜俪矣。然亦有在前代则为敝法,在熙朝则为善制者,岂行之固有道欤?虽然至于今且敝矣,宜有更张否欤?或者谓患不综核耳……夫欲综核则情伪有不可穷;更张则善制有不必变。诚不知所宜从也。】 “殿下,这样可否?” 朱厚照一看,字体漂亮又契合他的意思,心中对李东阳的印象改观了一点点,“是!就这么出!” 第133章 变化从这里开始 几位尚书从东宫出来后心思各异、 似韩文这样有些道德水准的,对于太子今日提的要求倒有几分振奋之感,他话也不愿多说,冲着各位同僚行礼告别:“户部为天下钱粮之所在,在下这就回部里署理部务了。” 刘健也有任务,“好。等王威宁抵京,贯道你再来内阁。整军之事,我们几人怎么也要给殿下一个交代。” “是,理当如此。” 屠滽眼珠子转转,他原先心情是很高兴、放松的。 毕竟早前在王越是否任三边总制官一事上,他就和太子靠近。后来左顺门之变里也没有他。按道理来说太子殿下也该认他为自己人了。 没想到这往后吏部的事情怕是少不了。 太子殿下两次提到京察,虽说都是‘举例子’提到的,但只有笨人才会觉得仅仅是举例子。 也不想想领导为什么举例子老是举到这事儿?肯定是这一块要被关注了。 且太子殿下的决心已经表了:只要被我关注,我就把你盯死。 万一里面闹出什么丑事,他这个吏部尚书少得了一顿骂? 最好的办法,就是叫殿下不要关注这里边儿的事。 “我也回部里了!” 屠滽行色匆匆,首先他自己要把京察那一块的事情搞清楚再说。 他之后,工部尚书曾鉴,礼部尚书傅瀚也全都迈过宫门回各自的衙门。 看的刘健和谢迁心里一阵舒坦。 “看来大家的苦日子要来了。”谢迁大嘴巴,说起来还挺欢乐。 “历朝历代最怕奸臣庸主,于乔,机遇难得,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苦了。” 谢迁心想,忘了忘了,李东阳不在,他不能跟这个耿直首揆开玩笑,“刘阁老说的是,我这也就是说点趣言,作不得真。” “你还兼着刑部的职责呢。还不赶紧回去瞧瞧刑部有什么要紧之事?” “是了是了,我这就告辞。” 这个时候旁得不怕,最怕出什么纰漏。 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这虽不是新官,但总归是监国刚刚开始,可不要触这个霉头啊。 那可是个杀过人的主。 说起来,张鹤龄和张延龄要惨了。 …… …… 三日后, 一路奔波的王越终于进京,陪同他的还有当日他推荐给太子的广宁卫指挥同知杨尚义,当然现在已经是甘肃卫的指挥同知了。 王越比之一年前要虚弱了不少,不能骑马了,只能坐马车,以往头上还有些黑发,这一年操劳过去,已然全白了。 他这边一入城,张天瑞就赶紧从书院里把胡觅和谈允贤两位大夫都给带上,另外还有太医院的太医。 这是东宫的旨意:王越入京后,先诊治,后入宫。 这是太子要展现的一种态度,为国立功的大将军就是要待遇好。 同时也是一个‘药方’,因为王越有些虚荣,他就吃这一套,有这个旨意,他心里舒坦。他舒坦了,就能多活几个月。兵部尚书就能多当几个月。 所以张天瑞害怕王越的车马直接就奔着宫门去,干脆就在半道上拦住。 他把来意一说,王越果然受用,在场还有杨尚义一众武官呢,这面子可是足了,“臣谢殿下厚恩!” “这两位,是医学宫的大夫,胡大夫和谈大夫。还有边上,是太医院的李太医,也是殿下派来为将军诊治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其他人倒没什么。 谈允贤款款行礼,叫人一看,却是个女性。 “这……” 张天瑞知道王越的意思。 谈允贤则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什么也不说,她自己也要习惯了。 “将军稍安勿躁。等两位大夫给将军问了诊,下官就和您介绍一下书院,自弘治十一年春将军为国远征,这一年来京城可也有不少变化,其中之一就是这书院。” 书院的牌子么,白底黑字,写的是不错,但朝中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不在少数。 王越看不出有何玄妙,自然也就不知这变又是变在何处。 “那就有劳张谕德,也有劳各位大夫。” 李太医、胡觅和谈允贤微微颔首。 他们这些大夫平日里也很忙,但王越是七十多仍然上战场的人,即便他声名有些问题,但心中一份敬意也少不了的。 到了书院内堂,杨尚义扶着王越坐下, 李太医、胡觅和谈允贤分别诊断,又一起商议,王越有些咳嗽,大概是西北的风沙太大,肺不太好。 “…胡大夫,谈大夫,那咱们就这样开?” “自然是听李太医的。” 张天瑞一直保持安静,等到诊治结束后,他才开始说:“书院是殿下极力要求所建。最初是觉得百姓生了病后求治无门,因而想着将穷苦人家的孩子召集起来,教其医理,授其医术。为此,下官找来了胡大夫,后来胡大夫要收一个女徒弟,这有违礼制。我便去找了殿下。” “殿下说,女徒弟就让女师傅教,男女分开,自然无碍。因而又找来了谈允贤谈大夫,谈大夫出身医学世家,又是书香门第,自小便跟着祖父、父亲行医,只不过是女子,身份不便,其实行医之时颇为苦恼。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说明来意,谈大夫大为欣喜,接着就来到了京师。眼下,书院已经寻了地方,要在京师开办女子医馆。往后京中各位贵人家中女卷,也可以方便许多了。” 胡觅在旁边听得瞪眼睛。 他这个倔驴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张院长,殿下的本意是要为百姓求得一条活路。” 张天瑞有些尴尬,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对着王越说得么?! 好在谈允贤是个知性贤良的女性,“大夫眼中,只有病人,不论百姓或是贵人,只要生了病,都只是病人。” 王越也是大气的性格,看他们这样拌嘴也哈哈大笑,“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殿下真乃奇人也。” “不止如此。”张天瑞还有一个目的,“几月前,殿下在书院之中增设军学院。将军,您的《西北战事志》就是重要的教材之一啊,下官这都盼了您好久了。” 这话一出,杨尚义和身后的几位武人惊了, “原来军学院就是这里?” 张天瑞看他们反应大概也知道了,“看来这几位就是殿下点名的青年将军了。不错,旨意已经下来了,殿下要求军学院每年分批次、有计划的对各军有潜力的青年将官进行授课,或者用殿下的词叫……进,喔对,进修!” 这又是个新东西了。 “谁任讲读官呢?”王越关心的问。 “《西北战事志》是您所着,自然是您来讲。” 王越心中得意,但是他还是谦虚的说:“古来兵法大家无数,哪里轮得到我来着书立说?” 张天瑞倒也听太子讲话为什么,“将军有所不知,前几日殿下已奉了圣旨监国,而监国之始,殿下就说了一个词,叫务实。既然如此,朝廷的边军防务也要务实。那么朝廷现在最大的边患在何处?北方!敌人为谁?鞑靼人!因而了解鞑靼人、打败鞑靼人就是当前边军将官最大的务实。这个时候《西北战事志》自然就是最为重要的了。” 王越听完点了点头,“早前就知道殿下天资过人,有太祖遗风,现在看来,太子之才智,仍在我们预料之上。有此军学院,则我大明可源源不断的培养熟悉鞑靼人的将领,甚至诞生一两名将也未可知,守成(杨尚义字),这次机会,你要好好抓住。” “是!末将定然不负将军和殿下厚恩!”杨尚义心中已然激动了。 其实还有一节,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殿下亲自开办的这军学院,什么人才能进去进修? 进修出来的人难道不会获得重用? 这答桉和答桉背后蕴含的机会其实都不言而喻的。 大明的武官地位总是不如文官,带兵打仗那都得被文官辖制,如果不在宫里有个靠山,那官场其实远比疆场要来得危险。 这是王越常对他们说的一句话。 王越是进士出身,道理有他不懂的?他不知道汪直、李广这些人是名声很坏的大太监?但身为边军有什么办法呢。 张天瑞笑道:“这几位时常待在将军左右,必然是耳提面命。但朝廷还有从他出选来的将官,那些人就真的要劳烦王将军了。” “既是殿下之命,身为臣子岂有不遵的道理?张谕德,不知一共多少人?” “不多,精挑细选了几个月,三十人而已。”张天瑞摆了个‘三’的手势。 这人数的确不多, 大明朝那么多的卫所军官,最后竟只有这三十人。 但也正因为少,所以显得珍贵。 杨尚义紧了紧拳头,他因祖父推荐所以能到王越身边,于是有贺兰山之役的机会,用命去争,立了军功,于是能到这有些奇特的军学院,从此之后进入大明皇太子的视线,终于……不必永远窝在广宁卫那个小地方了! 这三十人每一个都是朱厚照亲自选的,前三批他都打算如此,等这些人出去有了好的前程,后面就要考了。 当然所谓的好前程,也不是出了军学院就有的,其实三十人里肯定也会有人死…… 也大约是这个时候, 京城越发热闹起来,全国各地的举子陆续抵京,准备为一个月后的会试做准备。 而在山东乐山县,四十来岁的老汉黄福揣着一包硬硬的面饼打开自家新起的堂屋木门。 二月二,龙抬头,犁破润土春耕始,千家万户使耕牛。 “俺下地干活儿去了!” === 现在不短了? 第134章 两个伯爷,两个笨蛋 黄福原是老实的乡民,和妻子钱氏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黄平,十九岁,小儿子黄安,十七岁,至于那个小女儿,前年家里变故,权贵、贪官想尽各种法子夺占民田,中间有些冲突,导致女儿被抓走后不见踪影,是生是死他们都不知道。 全家人悲伤了许久,直到乐山县衙今年把这些田地给分了回来,才算燃起了点生活的希望。 现在老黄下地干活也更有精神了, 就是大儿子黄平原先就是个调皮胆大的主儿,现在又更加偏激了,他总是说官府里的人,都是人面兽心的畜生,没一个好东西。 每次每次这么骂着,渐渐的胆小的黄安也会出声说:“韩知县……不是的。” “那么韩知县人呢?”黄平质问弟弟。 黄安自小聪明懂事,就是有些糯糯的,因为父亲总是告诉他,出门在外不要惹事,时间久了,他就养成了躲的性格,面对哥哥也是一样,“韩知县干得好……所以朝廷升了他的官儿。” “那我问你,朝廷把韩知县调走了,换了一个不如韩知县的管我们,这是要我们,还是不要我们?” 这个问题黄安回答不上来,重新把头低回去,“我……我还是读。再过两天便要去县里考试了。” 他现在连秀才都还不是呢,距离所谓的考上,那是十万八千里。但好的一点是,托韩知县的福,家里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下来,近来他已经在补之前落下的课程了。 哥哥黄平就不爱看黄安那副小媳妇模样,“你这样子,将来考上了,也是被那些凶狠的贪官欺负。不像我,哼,不要给我逮着机会,否则我叫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砰! 黄平重重砸下一拳,他心中老是想起来妹妹的身影,作为长兄,本来就有保护弟弟妹妹的职责,结果他不仅没保护好,人还是他带到街上去才被掳走的。 两兄弟的母亲钱氏也跟着黄老汉一起出门去了, “不叫小大和小二过来帮忙吗?” 老汉摇摇头,“俺一个人就行。” 远远望去,一大片田野都是希望的绿色,这是去年韩知县带着大家抢着时间种下去的小麦。田陌交错之间,另有十来户人家也都出来做活了。 这片田现在就是大家的心头肉,许多人恨不能吃睡都在这里。尤其听说隔壁村有一家的田叫几头狼狗给踩蹋得够呛,这事儿啊,光是说起来就让大家心嘎嘎疼,也更加害怕自家的田出啥问题。 没有饿过的人、没有啃过树皮的人都不能理解黄老汉现在的心情,他现在就是再累都不怕的,因为田里长出的是粮食。 “……小二要去考试,可俺们连钱都没有,束修也凑不齐。你说这可咋办?”钱氏一边儿拔草,一边忧心忡忡的说着。 其实原先他们家是可以的,老汉是个能吃苦的,钱氏也还有些嫁妆。但那一番变故可以说直接让他们一家变得赤贫,前两年的时间要饭这事儿都属寻常。 也就这两个月不吃乐山县衙的赈灾粮了。 “要不,让小二也不读书了?小二性子静,虽说聪明,但做了官儿也是叫人欺负。到时候把家里也读穷了,两个娃儿媳妇都娶不上。” 黄老汉就知道吭哧吭哧干活,他现在是醉心于这片土地,自家的土地。 “可是小二想读,你还能不让?别想那么多了,先把这片田伺候好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俺只管他们的肚皮,管不了他们的脑袋,要读书的俺拼命想法子,不要读书的俺也没办法,原先韩知县是个明白人,懂得道理多,你和俺肚子里有那个墨水么?万一俺俩想得不对呢?” 老汉心态好,他是死过的人了,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止他笑,“婆娘,你也不要老这么愁眉苦脸。抬头看看这块地,现在比不比去年好?” 提到这点,钱氏是开心的,她还做梦呢,“他们都说是朝廷的太子,狠着心把那些贪官抓起来杀了。小二是个会读书的,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上那金銮宝殿,往后去报太子的大恩。” “你看看你刚还说要他也不读了呢。嗨,反正俺是不多想,宝殿啥的,他能上啥宝殿?等我老了给我上碗饭估计都费劲。” …… 黄平书读得不如弟弟好,就是有一番勇勐,发了一阵牢骚之后,他又去缠着黄安,“黄安,你知不知道韩知县调去了哪里?” 黄安懵懵的点头,“好像是京师。” “当了大官儿?” “应该不小。知县是七品,太子既然要用他,怎么也得给他个六品官当。” “那,那太子是几品?这个官儿是不是很大?” 黄安一听就知道自己这大哥,虽然人很好,但是书是真没读进去。 “太子没有品级。太子是圣上的儿子。” “乖乖。” “他们都是好人,我以后读了书,就要为这样的人做事,成为像韩知县一样的人。” 啪。 黄平打了一个弟弟的脑袋,“韩知县那是举人老爷,你呢?” “我也会是举人的!”弟弟倔强的说。 “呵。那我等着看。”黄平转折眼珠子,他本来今天要去帮父亲干活儿的,而刻意留下来,其实是有事情想和弟弟说。 在他的心里,弟弟虽然傻了点,但书读得他多。 “黄安,咱们村里……其实来了朝廷的大官,你知道嘛?” “大官?什么大官?” 黄平想着,“这些大官不穿官服,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撞见我,问了我很多田的事,问我有没有人再夺田了。” “这……我也不知道,等我去了县里,问问同窗,或许他们有知道的、” 普通百姓是这样的光景。 寿宁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这边则是另一个世界。 太子已经监国,他们两兄弟还是歌舞升平。 因为张皇后偏袒的关系,这两位伯爷要钱有钱、要地有地,日子似神仙。 直到近日,府里的下人去给他们两位禀告,彼时他们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看戏,边上就是精美的人工湖,那叫一个怡然自得。 那下人套在寿宁伯张鹤龄的耳朵边说了一句, 张鹤龄眉头一挑,“这怎么可能?谁传得这个假消息!让老爷我知道非得教训他一顿不可!”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老爷,这事儿千真万确,圣上龙体不豫,已经令殿下监国了。” “监国就监国呗。”张延龄嗑着瓜子不在意的说:“人家是父子俩,今儿老子管,明儿儿子管,这都是一家子的事,那又咋了?” 这话也就是旁人没听去,听到了就要说他不学无术,目无礼法。治理国家那是很严肃的事,怎么能今天你治治,明天我治治? “二老爷,主要是殿下现在关心朝廷整军的事儿。据说是要把给咱们建府第和在兴济县修崇真宫的两万多名兵卒给召回去呢!”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愣, 随后都哈哈大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京营几十万人马,修城墙、修道观、庙宇的加起来没有十万也要有八万,怎么的?就差在我们张家这里的这路人马?” “可是……” “你先稍安勿躁。”张延龄伸着手比划,那动作气势磅礴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殿下真有这道旨意,那也只会把那些修城墙的士兵找回去。怎么会动我们这里的人?那样皇后还不同意呢。” 张鹤龄也觉得是,皇后可是一点消息都没给他们。 总不至于那么突然? 没事的,没事的。 “走走走,滚开!别在这儿碍眼,误了我的戏。” 就这样,两兄弟那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兴济县属北直隶,离京师不远。 到第二天,又有消息传来。 这次是从京师里来的人,“大老爷、二老爷,京师里都已经传遍了,太子殿下对之前整军的进度颇为不满,一问才知,是京营都被调去各地营造去了。大老爷二老爷去年和殿下闹出了不愉快,外间都在说,兴济县的这些工程怕是都得停!” “怎么可能?!”寿宁伯掐着腰站起来,“崇真宫是为道教老太君建的殿宇,是替我张家积德的!谁敢下这个令停止?” 张延龄也叫嚣,“大哥!去查!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把弘治十一年的事给翻出来乱传,这是明晃晃的不把我兄弟二人放在眼里,也是挑拨我们和殿下的关系!” 好了,第二天来禀报的人又被打出去了, 但之后第三天、第四天,京里的消息越来越多, 搞得两位伯爷还真有些坐不住了, “……真有这事儿?殿下真要召回这边的京营兵卒?”寿宁伯开始在心里滴咕, 建昌伯则没那么多想法,“有还是没有……进宫一趟不就得了?就明天,咱们入宫去。” 寿宁伯也觉得应该有这个必要。 主要他本来都觉得不会那么突然,但这两天事情越发的真实了,而且……去年太子打他们屁股的时候也是很突然, 不对,那特么都不叫突然,那是天降神雷一下子把他噼晕了。啥征兆都没有,直接给他们打屁股开花,养了半年才养好。 “老二,就照你所说,明天你与我进宫一趟。” 而且这趟去,不能够去东宫,怎么着也要先去坤宁宫!路上有人传召去东宫,他们找个借口先去坤宁宫!当我们是傻得嘛! 于是乎,在二月中旬的一天, 太子正在习字的时候,刘瑾从外间偷偷跑过来告诉他,“殿下,寿宁伯和建昌伯进宫了。” “知道了。”朱厚照沉稳的回了一句,随后弯起嘴角,“来人,更衣。” 这两个笨蛋,算计他们一万次,他们要上当一万次。 他其实不用去想,猜都能猜到那两人在坤宁宫说什么。无非就是诉苦,如果需要情真意切一点就哭,重点就是要让张皇后可怜他们。 这边更衣好了之后,刘瑾见朱厚照还是没有去出宫的意思,便问:“殿下……不是去往何处?” “是的,稍安勿躁。”朱厚照静静的提笔练字,“人应该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太子话音一落外面就有个小宦官过来禀告,“启禀太子殿下,皇后有旨,请殿下坤宁宫一叙。” “好。”朱厚照也不抬头,写完最后两个字才把笔放下。 第135章 太子手段! 朱厚照使唤这些大臣干活的法子能起作用,其中也还有关键之处。便是明朝中期时,似刘健、李东阳、韩文、王鏊等这些臣子都算是有心做事的臣子。 如果真到末年,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相互争斗,不要说下面的人和他们阳奉阴违,他们自己就先和皇帝阳奉阴违了,那样就麻烦许多。 弘治年间则还好,皇太子提出要整军的想法,虽说文臣对于太子所表现的‘武功热情’有些担忧,但一来那帮人在左顺门之变中被贬黜了不少,二来,太子又没有真的搞出什么亲征、北伐之类的事情来,且京军占役的危害,朝中诸多大臣都瞧得着,不整如何能行? 说起来,朱厚照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他要是穷兵黩武,干巴巴的花钱拉起军队,那么反对的绝对很多,但是要绑着解决‘京军占役’的名头,事情反而又会得到大力支持。 这其中,不知道可有京军占役主要是皇帝和勋贵获利的因素。 总之,王越进京之后,内阁即将各部尚书和通政使司、大理寺、督察院的人都召来商议。 当日太子的意思是叫大家一起下这个决定,那么就不仅仅是兵部和户部的事。 “……于停止占役,重新整军这一条各位应是都没有异议,到时内阁起头,各位附后,我等一同将此疏呈于殿下。不过在此之前,如何整军,也要照殿下意思,议个方略出来。” 王越初任兵部尚书,他是太子支持起来的人,旁人和他自己都这么认为。只不过他也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动作。 “总归先要搞清楚,是哪些工程占了京营?” 其实提起这一茬, 内阁包括六部都有些阴霾藏在心头。 京营占役的旨意是皇帝下的,所修建的工程要么是皇后娘家的府邸,要么就是一些道观、庙宇,其次才是城墙和宫中一些失修的殿宇。 这里面哪一个能停? 王越奇怪,“殿下……还未提及?” 其实王越是真的不知道,所以这样问了一句,他性格如此,没想太多。 但刘健一听有些不满意,王威宁功劳是大,但也不能这样问,听起来就好像是对殿下不满似的。也就是他七十多身体还不好, 换五十多岁,以太子的性格不收拾他才怪,打胜仗怎么了?自古以来打胜仗的将军下场不好的难道少了? “殿下也不容易。”刘阁老叹气说道,“依老夫所见,殿下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只是这些事与我等说没有用处。说到底,这和宫里的家事扯上了关系。我们这些臣子,力有不逮。” 除非再来一次左顺门之变。 但朱厚照不想了,他将所有人都扇动起来去反对张皇后,那他这个儿子夹在中间多难做人?整个就是现代版婆媳关系下的受气包,里外不是人。 “那我们这些方略……”韩尚书心中亦有担忧,那日面见太子之后,太子所展现出的进取精神,让他这个户部尚书很是振奋,停止占役这事儿他也想了很久。 如果施行不下去,他是会真的失望的。 “照议。”李东阳开口,“殿下的要求我们总归是要先做到。寿宁伯和建昌伯我们也不是就怕了他们。” 大明的臣子连皇帝都敢怼,外戚、藩王这些就更不放在眼里,大家只是担心这些措施落不了地,弘治十一年圣旨之后,到现在不就一直进展缓慢吗? “议事。”刘健最后出声。 …… …… 朱厚照本身自然知道,这其实就是宫里的家事。外臣早就被他搞定了,哪怕整军需要费些钱粮,但现在谁敢说个不字? 而宫里的事,说到底就是弘治皇帝搞出来的,弘治皇帝又软弱、有些怕老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张皇后。 有明一代,老朱家对皇后的家世要求不高。当初就是考虑如果本身就是大家族,再出个当皇后的女儿,那有可能对皇室造成威胁。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这种考虑当然不能算错,事实上也挺有道理。明朝的‘外戚之患’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便是皇后出身小门小户,她容易……怎么说,她容易没见识! 比如说小气、不识大体、护短、没有所谓的‘母仪天下’的素质。 没办法,一个法子不能两头占好处。 现在从小门小户选,那说明皇后的娘家人以前过得一般,至少不是什么大贵之家,一朝得势,就喜欢给娘家人把这些‘缺儿’都补上。 娘家人呢,确实没富过,一看闺女都是皇后了,那还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家人是这样。 其实周太皇太后那边,周氏也差不多。属于大哥别笑二哥。 别看周太皇太后现在天天诵佛念经、与世无争的样子。那是她年纪大了,曾孙子都出来了还搞什么? 其实她年轻时候可没少斗过,她是朱祁镇的贵妃,朱祁镇还有一个恩爱的钱皇后,但钱皇后没生儿子,这节骨眼周太皇太后生了,也就是朱厚照的爷爷朱见深,这家伙,估摸坐月子的时候心里就开始滴咕、有想法了…… 朱祁镇后来还被抓走,搞个小叔子当皇帝,周太皇太后这些人能顺心?结果后来朱祁镇回来又登基……终于到了儿子朱见深当皇帝了,又出来一个谁都碰不得的万贵妃…… 这一顿折腾下来,依然屹立在皇宫之中的周太皇太后,可不是只会念念经的老太太。 这些事情,朱厚照光是想想也觉得头疼,反正他以后的舅老爷要是敢这副德行,皮都给他扒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唱的要美人不要江山,你去试试,像宋徽宗那样,美人都叫敌人给捉去? 坤宁宫中。 朱厚照到的时候,张鹤龄和张延龄果然已经到了。 “儿臣,参见母后。” 他余光还扫了一眼自己这两位舅舅,张家两兄弟大约是想起来前次被打的板子,所以心里有些发毛,但在坤宁宫,他们还是有底气的。 “太子不必多礼,到母后的身边来。”张皇后模样还是雍容、美丽的,对家世没要求么,那么自然人要长得好看些,否则到底图个啥? 所以朱厚照其实长得也蛮好看的,算得上是眉清目秀。 张鹤龄和张延龄对望了一眼,随后也见礼,“臣见过殿下。” “两位舅舅平身。” 朱厚照仔细的瞧了瞧这两人,想在他们的眼角找出是否有哭过的痕迹。其实有没有哭过他都知道这两人是找皇后来说召回在兴济县兵卒的事。 “太子。”张皇后拉着儿子的手先是嘘寒问暖,“圣上静养,命你监国,母后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国事不易,照儿要辛苦了。” “母后哪里的话,民间也有儿子接着老子干的传统,再说儿子多辛苦些,父皇就少辛苦些。母后也不必担心,眼下没什么大事。” 张皇后的心理,其实自然是疼爱儿子,这做不了假,但她担心的是什么?就是外臣那帮人会忽悠着太子去干些事情。 本来嘛。陛下是无论如何都护着张家人的。但太子上次教训过寿宁伯和建昌伯。从外臣的角度看,这就是个给张家人颜色瞧瞧的好机会。 所以张皇后自然就是会想到这一茬。 “照儿,不是母后多问。但……似乎是听说有臣子建议,要停止京营在兴济县营造一应工程等事项?” “母后,这是何处听来的消息?”朱厚照略作惊讶的抬了头,随后视线立即转向张鹤龄和张延龄。 太子威势日足,主要是打过他们,他们也有些憷。 老实说,这两位伯爷在弘治朝还真是没怕过谁,史书记载,他们不仅调戏宫女,而且还试戴弘治皇帝的皇冠,基本是什么都敢做。 谁弄他们,他们就弄谁。 唯独这个太子,他们没办法。 你是张皇后的弟弟,我还是张皇后的儿子呢! 张皇后此刻就是夹在中间的为难之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反正也都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是你的两位舅舅,他们呐,过来说了半个多时辰了。照儿,你先告诉母后,是否有这事,若是没有,那便皆大欢喜了。” 朱厚照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母后,先容儿臣问一句。两位舅舅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张鹤龄看了看张延龄,张延龄挤眉弄眼的不愿说话,那意思你是大哥,你不上? “就……我兄弟二人,也是听外面的人说的。殿下,难道真有那等臣子,提此建议?殿下您可得瞧清楚,在兴济县的可就那么两万多人,这些外臣怎么这个不提,那个不提,就提我们家里的?” 张鹤龄说完,张延龄也敢说了,“是啊殿下,您可不要被外臣给带到沟里去了。” 张皇后目色一变,“这是乾清宫,不是你家里!说话要讲规矩!” “是,皇后教训的是。”张延龄缩了缩头,但其实这画面有点像他们小时候在家里的拌嘴。 朱厚照又哪里不懂,这声呵斥就是做给他看的。 “母后刚刚说了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儿臣旁人不能说,也要说与母后听。” 张家的三人听太子这话心里总算宽慰一点。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但因为情况复杂,大臣们只是这么一说,旨意也还没有明发。” 此话一出,两兄弟的脸色就变得急切起来。张皇后也面容紧肃。 “这……这殿下,既然没出,那正好。这等旨意怎么能发呢?正好可以叫他们停止啊!” “慌什么?”张皇后看他们两位就是这点不高兴,毛毛躁躁的,叫人看了就知道张家人没什么涵养。 而太子朱厚照这边竟是长长的一声叹气,更夸张的是,太子忽闪闪的大眼睛一眨,那小眼泪就这么眨了出来,顺着那嫩嫩的脸庞就走出了两道泪痕! “照儿,这是怎么了?”张皇后心中一抖,赶紧把太子拉了过来伸手抱在怀里,“不哭不哭,两位舅舅这也是急的,不是冲你啊。” “母后,儿臣只是觉得委屈。”朱厚照擦着眼泪说,“舅舅们说这件事不可行,可是儿臣不懂这个道理,先前鞑靼人在京师之中多么嚣张舅舅们难道没有看到嘛?大臣们说要把这些士兵集合起来每日操练,成为可以一支强军,这有什么不可以?儿臣有监国之责,若是京营不能战斗,到时候鞑靼人打来了,谁保护父皇?谁保护母后?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儿臣如何向父皇和母后交代?母后,这理难道讲不通吗?” 张皇后抚拭太子的脸颊,“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也讲得通的。” “可是儿臣也在想,京营的士卒也没有去干什么旁的事,圣旨是父皇下的,所修的要么是外祖父的陵墓、要么是外祖母的房子,要么是祈福的道观和庙宇,这哪一样不是给咱们自家人做事?这左右之间,儿臣也万分为难,心中实在无措。可是……” 朱厚照一转身,面向这两位,带着些怒气控诉,“可是两位舅舅考虑过孤这个太子的难处没有?!考虑过你们的外甥的难处没有?” 张鹤龄和张延龄立马跪下。 “殿下……我们兄弟二人,自然……自然也是考虑过的。但就像殿下所说那些营造都是……都是为了自家人啊。” “真的有吗?”朱厚照惨然一笑,指责则不停,“孤怎么感觉没有呢?明明内阁还没有旨意,两位舅舅一听宫外的传言便慌了,这便也罢了,若要求证,到东宫问就好了,为何要到坤宁宫来劳烦母后?这难道不是要以母后的懿旨来压着孤吗?” “照儿,”张皇后一听这话不对劲,出声说:“……这可不要多想了,鹤龄和延龄没那么聪明,想不到这一节的。” “是的,是的。”两位伯爷赶紧点头,“皇后说的正是,我们兄弟二人都是笨人。” “有没有两位舅舅心中清楚!”朱厚照继续说:“刚刚母后说咱们都是自家人,什么叫自家人?自家人便是要相互体谅难处。母后疼爱两位舅舅,所以儿臣才为此事纠结、犹豫良久。所以……怎么就只有儿臣体谅舅舅们,舅舅们不体谅体谅儿臣呢?” “一听说自己的好处有了损失,马上就想到要阻止,不想能不能阻止、该不该阻止,对朝廷、百姓有没有好处,对儿臣这个监国的太子有没有好处,只想对你们有没有好处。这叫自家人?!不过就是京里一些传言,就让舅舅们这样在意,就迫不及待的到坤宁宫来,这叫体谅?!” “母后。”皇太子冲着皇后行礼,“儿臣刚刚失礼了。实在是心中感伤莫名,外臣们逼着儿臣,便也算了。回到后宫之中,和儿臣有亲缘关系的舅舅们也逼着儿臣,儿臣初历国事,万分艰难,心中委屈,难以明诉,这才哭了出来,请母后宽恕!至于两位舅舅,他们这样,儿臣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请母后定夺!” 皇后听儿子这么说也是难受。 两位伯爷又不是刘健、李东阳那样的聪明人,这种关键时候的奏对哪里能做得妥善完满?所以也只能没条理的讲:“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在公我们是臣子,在私我们是家里人,怎么会不想着体谅殿下?” 张皇后要为难死了,她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京营如此重要,那便将其他派去的营造之兵,给撤回来。鹤龄和延龄那边,暂时先缓缓。这样总可以的。” 朱厚照心中想笑。 拐着弯儿顶了一句,“既然是母后之言,原也没有不行的道理。那母后说,把哪些撤回来?是将修道观、庙宇的撤回来,还是将修宫里殿宇的撤回来?” “这……”张皇后说到底也是资质一般的普通女子,这话她也不好回答。 因为道观、庙宇那关乎到周太皇太后,朱厚照有孝这个字压着,张皇后难道没有? 而宫里的殿宇关乎到陛下,难道皇帝住的地方不如张家人住的地方重要? 这死胡同,逼得三个张家人都说不出话。 最后张延龄干脆说:“皇后,殿下,为何要撤回来?干脆都不撤回来!陛下是中兴明君,天下安定,这几年来一直如此,哪里也没有什么‘万一’啊,臣以为一定是那些外庭臣子在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他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就捡着简单的成语用,其实也是乱用一通。 朱厚照一听他这个话就来气,“舅舅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没有万一?你怎么知道一定没有?!难道舅舅不知道北方的达延汗安顿了内部要向外扩张了吗?将来有一天真出了事,我的母亲怎么办?!大明的皇后怎么办?!” 张皇后眼看儿子要动怒,便也有些坐不住,“太子,先不要冲动。延龄,快给太子赔罪!” “不必了。”朱厚照逮着机会才不会让他们再好好说话,“若不是真心互相体谅的自家人,赔罪又有何益?母后,不管什么人说什么话,儿臣一定要为您的安危着想,偌大个京师连个像样的军队都没有,这绝对不行!再退一步说,儿臣至少还体谅过自家人,自家人体没体谅过儿臣母后也瞧得清楚,若是母后觉得儿臣作做有违孝道,只管降旨责罚便是!” 皇后又怎么会真的责罚自己的儿子?太子左一句为了母亲,右一句为了母亲,其中还有不少委屈。她能怎么办? 而这委屈怎么来的?便是太子本来还在纠结,结果两位伯爷先按捺不住跑来哭诉,根本就没考虑过太子! 还自家人呢,自家人做得是这种事?! 张皇后的确不是讲道理的人,她讲得是情,可弟弟亲,儿子也亲啊!硬护着弟弟,儿子就不顾了?天下也没有这样的母亲。 “照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们两个也不要一心只顾自己,吃喝用度哪里少了你们了?”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听这话面如菜色,马上又哭闹起来,“皇后娘娘!我们哪里只顾了自己?刚刚殿下还说了,那些营造是为了……” “两位舅舅。”朱厚照打断了他们说话,就是不给他们机会,“两位舅舅是长辈,现在外甥监国,便是支持一下外甥也不可以吗?” “你们两个不要说了,当舅舅要有当舅舅的样子。”张皇后因为为难,也觉得有些烦躁,“这事儿就依太子。” …… …… 朱厚照出了坤宁宫,脚步不停的前往乾清宫,皇帝在养病,但他也等不及了。 “儿臣,参见父皇!” 弘治皇帝被萧敬扶着仰坐在床上,“说了几次了,没人的时候,见朕不要行礼了。” “儿臣习惯了。父皇,京军占役的事儿,儿臣都已办妥了,张家那边也落定了。” 皇帝有些惊喜,更有些不可思议,“这能搞定?你怎么搞定的?” 他那个媳妇,他自己还不清楚? “父皇,先不管那些了。儿臣有旨意要请,除了张家那里的兵卒,父皇下旨修城墙的兵卒儿臣也都要召回。父皇整军的圣旨都下了,弄个半吊子,儿臣都不答应!” “朕真是生了个奇儿!好,这事儿你尽快妥善办理!那个萧敬……” “奴婢在。” “一会儿皇后要是过来,你就说朕……朕又有不适。不准说朕好转,听到没有?” “是。”萧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与此同时, 内阁那边也接到刘瑾传的太子口谕:着内阁会六部九卿尽快草拟整军条陈,明日送呈太子阅览! 明日?! 刘健等人一听都毛了,这都傍晚了,安排明日要的活儿,今晚还能睡觉不能? “敢问刘公公。”刘健上前细问:“先前叫我们精细凋琢,现在为何又如此着急?” 刘瑾低声说:“殿下嘱咐,这事儿已经得了皇后点头。但是要快,明日明发旨意,当天即着人赴兴济县传旨。怕的就是过两日又有反转。” 朱厚照就是一个稳字,任何事情没落地,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旁的不提,万一张皇后去那边哭上一阵,弘治皇帝受不住,那又要烦了。 内阁众人一听皇太子竟有办法叫张皇后同意,这真是奇了。 仔细了解下来,才知道是寿宁伯和建昌伯先去坤宁宫哭诉。 “内阁又没有明旨,殿下又整治过宫禁,那日我们与殿下的谈话出不了东宫。寿宁伯和建昌伯怎么听闻的传言,去坤宁宫哭诉的?”谢迁很奇怪了。 他觉得这应该又是太子的手段。 “赶紧草拟方略。明日要呈递上去的。”李东阳把一沓纸张放在他的面前,瞥了他一眼,话那么多干什么。 这其实就叫领导协调、办事员加班,干活你! 第136章 深得人心 张鹤龄和张延龄出宫的时候还是有些懵懵的。他们都有些错愕,搞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张皇后竟然不再维护他们了? 这让两人头一次觉得有些危险。 太子殿下是明显不喜欢他们的,如果张皇后都不能在太子那边把他们保下来,那么以后指望谁? 朱厚照则是带着怒火回的东宫。 这两个草包实在是碍眼。 “刘瑾。” “奴婢在。” “明日,你将毛语文宣进宫里来。” 内阁的烛火一直未熄灭,东宫也差不太多,办事员有办事员要做的事,领导也有领导要考虑的关节。 朝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事务的发展也都是动态的。 朱厚照在考虑,如果臣子们发现太子可以搞定寿宁伯和建昌伯之后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些影响,不一定都是他这个太子乐得见到的,但它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就会发生,而聪明的人是学会利用这些影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说…… 会不会有人继续上奏,陈述这两人这些年的不法之举,要求治他们的罪? 如果这些奏疏上来了,他这个太子是包庇呢还是不包庇? 从他本身的目的性来说,当然是不包庇的好,所以如何达成这个目的,就要有计划、有手段。 他上辈子就是个善于琢磨心思的人,只不过当时没什么用,这辈子倒是如鱼得水了。 当然,那些计划和手段,暂时先不能影响了整军的旨意。 “刘瑾。” 因为冬天,还有些冷。朱厚照叫人给他再披一件绒衣。 刘瑾轻手轻脚过来,看太子的动作眼里有些惊异,“殿下,已经是夜里了,还要出去?” “提个灯笼,陪我去一趟内阁。” 朱厚照抖了抖肩膀,找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随后走在前头出了殿门,刚踏出去又说:“着人去吩咐御膳房,一会儿弄些清澹的粥,加些点心,送到内阁去。” “是。” 像是这种笼络人心的手段,虽然老套,但该用还是得用。 其实老套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有用。没有用怎么会用到老套呢? 内阁里,三位阁臣和六部九卿都在,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三两人聚成一团,指着纸上的东西不停讨论。 内阁的陈设无非就是几张椅子,几张桌子,对于朱厚照这个看过豪宅的人来说,这实在是简陋。 但就是这么个地方,每天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大部分事情。 “殿下?”因为朱厚照不让人发出动静,是谢迁发现了他,随后放下毛笔过来行礼,其他人也是听他么叫,才在惊魂之后反应过来。 “臣等,参见殿下。” “都起来。”朱厚照摆摆手,兀自走了进去找了个椅子坐下,说道:“明日,本宫就要下旨将在外营造的京营全部召回了,此事拖不得,缘由你们也知道,不得已,叫阁老和各位尚书连夜制定整军的具体方略,辛苦各位了。” 这些年来弘治皇帝虽然也体恤老臣,但也没有亲自到内阁来慰问过,殿下开口说明来意,是怕他们太过辛苦,这话也是暖心之语了。 其他人还好,要么是重臣,要么是老臣,皇帝总归温言过几句。但韩文年58,在这里面算年轻的,又是初拔为一部尚书,于太子这的这番话很是感动。 “为人臣子,本就应肝脑涂地,太子这番话真是折煞了,臣韩文愧不敢当!” “不不不,你们都当得起。都是朝廷的忠臣。”朱厚照笑着道:“本宫已经叫人去了御膳房,叫了几碗小米粥,天气寒冷,夜里更甚,到时候各位先生就以粥暖肚。” “臣等谢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目光扫过这里的人,一年多的时间,这些聪明人多多少少也该看透他这个太子了? 政治上的对错,有时候是没办法的事。就像马文升、吴宽,谁也不能说他们就是那种坏透了的臣子,可局势使然, 那种时候不要说一两大臣了,就是皇帝的亲属,皇帝也只能割舍。 而诸多风波之后,这些人还在。 朱厚照不禁一番感慨。 但他这个位置,注定了他即便想流露情感,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 他最后眨巴眨巴眼睛,说:“好了。你们……你们都忙。我就不耽搁你们了。” “是。臣等恭送太子殿下!” 走到门口的时候,朱厚照背对着他们,开口讲:“你们都是大官儿了,这时候要想想自己当初读书时的理想,想想自己在史书上的名声。本宫注重的是实效,在本宫这里,什么都不如为百姓做件实事更重要。” “殿下英明!” 几个老头儿在皇太子走了之后起身,但第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沉默,一来是没想到太子会来,二来是没想到太子最后会说出那番话。 屠滽先打破了这个安静,“自古以来,洞明世事甚于殿下的,不过双手之数。” 韩文本来还觉得有些困顿,现在只觉得精神饱满。 “大明,三十年无忧矣。” 其实三十年只是个概数,毕竟弘治皇帝还在呢。 这里只有王越有一番澹澹的忧伤,“可惜我王越已是暮年,天若假我二十年之寿,我必定为殿下靖平北境,创下不朽的功业!”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刘健心说你还是算了, 以你那性格,你要是年轻二十岁,也落不得好处。 倒是他不一样。 他先前的计划都已经慢慢在实现了。 他与太子是配合得起来的。 “不多言了,快些商议好这些条陈。看时间,马上就过了亥时了。” …… …… 第二日上午, 太子以监国的名义,在奉天殿早朝。他的位置是在龙椅边上,但一样可以俯视群臣。 “孤遵从父皇旨意,列为监国,幸赐英贤为孤之辅。闻之,京师为天下之根本,京营为京师之根本!岂能不加操练,以备不测?!今,以东宫太子之令,命因营造之名被派出的京中各营,立即回京待命!一应工程事务全部停止!但有阻挠者,立斩不赦!内阁、六部及大理寺、通政使司、督察院并商之实施方略一并附后,务使遵照执行!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真的在早朝宣布的时候那真叫荡气回肠! 因为谁也没有想过,太子真的有胆魄做出这样的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 虽然和万岁还差了一点。但重点在于喊出来的那气势! 而朱厚照也更加真切的有了一种“掌天下之权”的感觉。 之后,旨意在《明报》上同步刊印。 消息一出,满京师的惊呼之声, 尤其现在还是会试之前,京师里什么陕西馆、江西馆、福建馆聚满了来科举的士子。 他们奔走相告,大力赞扬太子的善政! 在京的官员,进了衙门也大多议论此事,而风向自然是给太子竖起大拇指。 在京师的士子当中, 有一个叫唐寅的最为出名,他也是应天府的解元。因为江南文胜,胜于北方,能在那个地方拿解元,基本上中个进士还是问题不大的。 所以别人都在紧张备考的时候,唐寅和他刚认识的好朋友徐经忙着驰骋于都市。 入京后不久即听闻了东宫太子的种种事迹,今日又有这样一份畅快人心的明发旨意,唐寅忍不住胸中之畅怀,直接泼墨挥毫,一篇盛赞太子的雄文即出。 这个人有个性,一般人有了文章,你自己收着或者叫一两好友评论评论也就算了,他不。他到了京师之后听闻有一个叫《明报》的东西,因为记载了很多有趣的信息,所以京师里不少人在购买。 他也翻过,但留下一句‘如此文章也敢卖钱’的狂妄之语。 紧接着,今天他就拿着自己的文章到《明报》的总馆的所在地, “江南举子唐寅今日特来拜馆!请《明报》总编辑张成用一见!” 倒不是他唐寅狂妄,他这个名字在京师之中还真有几分名气。去年年初,詹事府冼马梁储被派往应天府主持乡试。 碰到了这个唐寅,留下一句:士固有若是棋者耶?解元在是矣! 意思就是,这么个有才的人,解元一定是他了。 回京之后,梁储也在和众多老友的洽谈中谈论这个人,说此人是大才! 因而唐寅是有些名声的。 张成用自然也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所以一个未来的进士上门拜见,正常人会怎么做? 开门迎客呗! 所以张成用备好茶水,以贵客之礼接待了唐寅。 “唐兄之名,在下在你还未来京师之时便已经听说,将来两榜之中必有唐兄。所以……说实话,在下还真想不到,唐兄为何今日要找上在下?” “张总编辑,唐某此来乃是送你一篇文章!” “喔?”张成用目光之中神采连连,像唐伯虎这样的有才之人,如果能为他写上一篇文章,他当然是乐意的,“唐兄可否让我先行一观?” 唐寅颇为自负,直接就把文章给展到他的面前。 张成用虽读书不行,但字还是认识的,文章一开头还好,后面则有所不同,仔细一瞧是奔着称赞太子去的: ……今太子博纳多容,海渟岳峙,学无常师,惟德所在;恩无所私,唯德所亲;观士察人,秋毛无失……太子所行,晏然休着,皆群下所常吟咏,诚不复须臣赞扬懿美……” 张成用看完抿起了嘴唇,看来殿下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威望确实是日渐提升,竟能叫人写出这样的肉麻文章,京师里夸赞殿下的人也到处都是,可说是深得人心了。 ……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锦衣卫千户毛语文入宫,老实跪在了太子面前。 “今天找你来,是要你办三件事。一、你派人去盯着寿宁伯和建昌伯,最好是能够在他们的府里插进去人手。本宫要知道哪个晚上是哪个小妾在给他们暖房。” 毛语文有些桀骜不驯,但在太子面前他就是个乖宝宝,“是!属下谨遵殿下旨意!” “二、你去摸一摸,寿宁伯和建昌伯这些年侵占了多少民田,要有事件、日期和数据。” “是。” “三……”朱厚照看向远方,幽幽的说:“暗中,替他们寻个仇人,要像你一样,不怕死的那种。” 毛语文再次深深叩头,但这次他不是说是,而是讲,“殿下若有不便之处,属下,愿替殿下行…不忍之事。” 他能讲出这句话,朱厚照没有料到。 毛语文等了会儿,却没等到太子说好还是不好。这让他心里有些打鼓。 太子殿下的心机妙算,当世无双。这种不说话,还是叫他害怕的…害怕自己说错话。 “你下去。” 这话更叫他不解了。 但毛语文心中本就已经害怕,于这句话更加不敢稍有违背,只能立马照做,多余的一句也没说。 直到出了东宫,他才长舒一口气,双掌一搓才发现已是有不少汗水了… 刚刚,真的多言了,以后可不能这样。 毛语文在心中告戒自己。 那,可是太子啊。 第137章 整军开始,上直亲卫 河间府兴济县。 二月的北方冷风如刀。 便是这个年代的树木多些,也大多是光秃秃的大树,偶尔才会看到一些绿色。 来自京师的旨意一到,在兴济县负责给张家修建府邸以及负责修建崇真宫的武功左、右卫、永清左、右卫等士兵立即被集合整训,并准备开拔。 武功左卫的指挥使名为宋士明,他也是世袭得来的指挥同知的职位,熬死了原来的指挥使,他便接着升任了。 武功中卫、武功左卫、武功右卫这三卫原本主要也都是工匠,就跟有些负责仪仗一样,不是所有的亲军都是打仗的。 国家承平,他们这些人派不上用场,也不知哪个天才灵光一现,从成化年间开始就让他们这些人当建筑工。 其实老实说,只要给军饷,似宋士明这样没什么理想的人,让他干什么都行。反正他也不亲自干。 就是亲自干的士兵有时候也觉得至少比打仗好。 军人,没多少人是真的喜欢打仗的。 当然了,干活儿也分干什么活儿, 像他们这些人,给国舅爷盖房子,国舅爷又不是什么好人,那私下里肯定也有怨气的。 本来就是这个理嘛。给京师修缮修缮城墙,以后有什么事,大家都能用的上,跑到这兴济县给那俩欺男霸女的人修房子,这活儿干得有什么意思? 现在听到有旨意叫他们回去,那所有人都是叫好的! 宋士明一早就起来把部队都给整顿起来,先干一件事,清点人数! 歪歪扭扭的一帮人站在一片空地上,人数不少呢,大约有三四千,宋士明身边还有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经历、知事等大小军官几十人, 毕竟要开拔了嘛。谁也不想留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宋士明晃了晃脑袋,他成天喝酒,搞得脑袋总是晕乎乎的,扶了扶帽子对手底下那些穿着粗布麻衣,还穿出各种形状的士兵和军官叫嚷: “上头已经来了旨意!咱们这些人回京后,先要摸清楚还有多少人报上去!旨意上说的明明白白,逃掉的、伤掉的甚至死掉的,各卫指挥使要报个数!现在这担子给到我,我就要给到你们各千户、百户、总旗,你们自个儿的人原来几个,跑了几个,为什么跑的,都要给我弄清楚!” “还有,咱们这次回京,不再给皇上修宫殿了,按照旨意,往后要整军!膀大腰圆的和细胳膊细腿儿的不一定在一块儿了、有把子力气的和走路还晃的也分不到一块儿!所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当兵的都知道,好的地儿,军饷从来不拖、要粮有粮,要肉有肉,差的……嘿嘿,那就要自求多福了!” 这武功左卫里,还真有一对兄弟,旁人唤他们张三、张四。两人虽然是堂兄弟,但是身材大不一样。 张三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螳螂腿,虽说人长得不是很好看,一张大嘴还有些龅牙,再加络腮胡子,和那种江南才子那是比不得。 但穷苦人家出身,吃饭就靠有力气。 张三没打过仗,就盖过房子,听话有力气,活儿干得极好,后来还给他弄了个小旗当了当。 张四就不一样了,个头小,胳膊细,身板瘦弱,一阵风都能给他吹倒似的。不是他堂哥张三,指定是要被欺负的主。 所以说这个时候问题就来了。 “……俺也听说,朝廷这次偏好力士,去年英武卫那边儿就传来消息,悍勇的给分到一块儿,老弱病残分到另一块儿。这以后,俺不是要和俺三哥分开?” 张三是既有些兴奋,也有些踌躇。 兴奋是因为他从小就对自个儿身板有信心,现在上头这样搞,说不定能给他们这样的人一些出头的机会,谁也不想老盖房子不是? 还他娘的是给寿宁伯和建昌伯那俩混蛋盖。 踌躇便是因为担心自己这堂弟。 “老四你先别担心,等到了京师,俺去和总旗大人说说,看看能不能还让你跟着我,不打仗,你烧饭还是可以的。” 他这样一说,张四是舒服了。 但周围其他看着有些瘦弱的人就哀嚎了,“……张四有你这个三哥,我们这些苦命人可怎么办哟?”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张三安慰道:“朝廷这样做的用意,就是要把咱们这些人都派上用场。富贵险中求,未来的事都不好说,军中只要用命,还怕搏不出一个大好前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边上一个都长了胡子的老兵油子,仗着经验丰富,做出一副高深的样子说:“我看,回去之后一定有大变化。你们也不想想,张家是什么人,即便是能把咱们调走,那肯定也是费了大力气的。既然费那么大力气还能就让我们回京里养着?” 众人一听,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我听说啊,这次是太子的旨意……太子这个人,我听七姑他二舅家的亲家的那个在宫里当侍卫的二儿子说……很是爱才,只要有本事,多大的官儿都舍得给。” “不对,我听说是太子殿下得罪了鞑靼人,这是怕了,赶紧把咱都弄回去。” “你们都不对,明明是太子看不惯他那两个舅舅,去年还打了他们呢!” …… …… 剧变的时候,都是流言蜚语最多的时候。所有人前途未卜,自然是议论多多。 而太子朱厚照则招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王越和韩文过来商议, 如今整军的事,虽然复杂,但难度倒是不大,只要韩文这管着户部的大司徒保证军饷,哪个士兵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上司或者番号变了而闹事。 好好的日子不过,想掉脑袋啊? 问题在于,壮勇之人给挑走,组成了新的一卫。可那些剩下的兵油子怎么办? 刘健以稳为主,“殿下,臣以为不论勇武与否,此次整军不宜裁撤哪一卫、哪一人,除了不遵旨意的狂妄之徒外,其余的皆应保留。否则谣言丛生,人心惶惶,反倒不利于整军,也不利于大局稳定。” 朱厚照心中也和刘健想得差不多。即便要裁撤也不是现在裁撤。现在裁撤是过分了的,有许多人根本就没什么手艺,就只会当兵,贸然间把他们全都赶走,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士兵不给他们饭吃了,你还想整军? 至于说浪费的银两,都浪费几十年了,再多浪费几年又怎样,为了那点银子,搞得满京城大乱实在不值当。 他的重点其实不在这里。他的重点在管辖权。 当年太祖高皇帝设立上直亲十二卫,太宗文皇帝增设十卫,宣宗章皇帝增设四卫,共计二十六卫。如今除锦衣卫和御马监所属的腾骧左、右,武骧左、右四卫。其余二十一卫大多隶属兵部管辖,上直亲卫之名已名不副实。 朱厚照想要让他们名副其实。 但这种事不是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也不是文臣听不听的问题。而是土木堡之战后,已经没那么多人能占住那么多位置了。光指挥使就要二十六个。 这些人从哪里来?现在像个样子的勋贵能有几人? 但朱厚照不是没希望,他的希望就是书院里的军学院。 至于现在,他只想把那几个整顿的好的,都是壮勇的几卫要过来。其他的‘指挥使’位置还是给内阁和兵部去定。 至于那几个差的,他也想着怎么再利用一下……要浪费钱,也要浪费出价值来。 “就照刘阁老所言,此次整军所有士兵,但凡遵旨守法,全部如数保留,但之后该整训操练,还是要整训操练。另外……”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本宫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供你们一观。既然现实情况是整军之后的各卫战力不一,倒不如就把这个名分给定下来。最好的列为甲级卫,次等为乙级卫,再次一等则为丙级卫,最末等的就是丁级卫。不同的等级,军饷钱粮、器械军服,全都不同。” 这倒是个新思路,几人相互一看,都开始凝思起来。 韩文先觉得不对,“殿下,如此一来,多增加的钱粮要如何解决?” “八个字,总数不变,灵活分配。就是从丙、丁一级克扣,补给甲、乙两级。” 嘶。 李东阳一听有些隐患,“殿下,如此一来,岂不是会加剧京营各卫的矛盾?这于团结不利,日后一旦上了战场,相互间等级不同,再添些仇怨,如何能够齐心协力,共同击敌?” 朱厚照心说,原先我要整军的时候,还有人说瞎折腾,国家四海安定呢,哪里来的敌人呢。 现在又开始说作战不团结。哪里来的作战? “李阁老先不必忧心。初定为甲级、或者乙级,不代表永远都是甲级,定为丁级的也不代表永远都是丁级。” “殿下的意思是要逐年比试,上下流通。自己的军饷,自己去争来!”王越毕竟是带兵多年的人,朱厚照讲了前半句,他就已经领悟到了。 “这样一来,倒不是什么仇怨的事了,要怨也怨自己的本事不行。且相互比试,竞争追逐,于提升战力也是有好处的。”刘健捋了捋胡子,这个法子倒是好些。 “主要是荣誉感。”朱厚照其实更想说这一点,“在甲级卫的人,自然是骄傲的,这个集体也是骄傲的,士兵以自己的番号为荣,愿意为此而战,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王越赞道:“殿下虽未读过兵书,倒像是领兵多年之人一般。且荣誉感这个词,颇为贴切。” “为了让这个荣誉更加的深入人心,本宫决意整军后的甲级卫恢复上直亲卫的旧制,直属皇帝,由皇帝亲领!” 众人脸色一变,这不就是一下子多出好几个锦衣卫? “殿下,这一点……” “这一点不必讨论,你们只管颁发旨意,军中有抗旨的,按军法处置。朝中有谁不满,或有异议的,让他来找孤。”朱厚照挥了挥手,不给辩驳的机会,并且有些狠狠的说道:“孤倒是也想听听,九五之尊的皇帝不能亲领军队是哪一朝哪一代的道理!” 一听这话,李东阳和谢迁本来有些话也憋回去了, 和太子辩理?这事儿谁愿意干谁去干。 第138章 唐伯虎的命 《明报》总馆。 “唐兄是想要将这片文章登在我们《明报》之上?” 唐寅初来京城,好名,为的就是此事,“难道,不可以?” 其实在弘治十一年,他中解元之后,因为主考官梁储对他颇为赏识,郁郁了好几年的唐寅觉得春天来了,所以颇为得意,写了不少自负、轻狂的诗,为此他的好友文征明还用自己父亲的话来劝他,说:子畏(唐伯虎)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 唐寅不仅不听劝,还发了大火,要和文征明断交。 张成用见他有这个意思,自然也是欢迎,“也不是不可以。若是唐兄不介意,这篇文章张某暂且留下。” 他冲下人招了招手,那边就有个艳丽的姑娘端着了木盘一样的东西过来,随即身后翻了翻其中的一个布袋, “唐兄,《明报》刊印文章,再售卖是有利润的。我们的主要产出便是这文章、诗词。因而我们认为这些都是有价值的东西,这东西是谁所创,价值便归谁所有。我知道唐兄的文章千金不换,这几两银子原也入不了唐兄的眼,但这却是我们《明报》的规矩,还望见谅。若唐兄不介意,或可收下,聊做订金。若唐兄的文章真的刊印在《明报》之后,我们还有银两奉上。” 张成用这一番话,谦虚有礼,逻辑通畅,正常人总归是听不出什么大毛病来。 但文人本就自傲,唐寅听前半句还只是觉得张成用啰嗦,到后面则开始有些面色不虞。 按照他的设想,我唐伯虎的文章,你们这些靠卖文章转银子的商人还不得上门跪求啊?怎么可能我拿来给你,你却还跟我谈什么‘若能真的刊印’,这不是扯澹吗? 还拿这么几两银子过来! 哪个名士的文章是你几两银子能买到手的! 他这么想倒也有几分道理。只能说一个是文坛上的事,一个是生意场上的事,张成用能赚几个钱,总不能都给他唐寅? 再说《明报》的钱是太子的,想结交一下唐寅是他个人的事,用公家的钱卖私人的情,这事儿在太子那边也说不过去啊。 “听张总编辑的话意,唐某的文章还登不上明日的《明报》?” “明日是来不及了。唐兄有所不知,似我们这门生意,都是提前好多天便准备好了内容。要是明天登什么内容,在下现在还不知道,那该急得火烧眉毛了。” 这倒也是。 唐伯虎一时误会,有些尴尬,便耐着性子继续问:“那么大约什么时候能登呢?” “大概……不会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唐伯虎彻底绷不住了,本来那银子就让他感觉很受侮辱,现在又让他等一个月? 今日他踏出这里,和别人怎么说?不把他当上宾伺候就算了,还要一个月才能登《明报》?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嘛! “看来,在下与张总编辑总归是缺了些缘分了。”唐伯虎有些不高兴,“告辞!” 他忽然这么一搞,张成用也有些来脾气了。 旁的不说,一个家道衰落的举子,你跟我这牛什么牛?我好好待你,你还给我上脸了。 解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爹张天瑞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探花郎了!现在更是太子跟前儿的红人! 你哪怕明天就中状元,那又怎么了,王华、费宏、李旻……劳资认识一堆状元呢! 其实张成用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为何? 因为唐伯虎的文章涉及朝政,按规矩,张成用必须拿给太子看过才能登报,所以他能说出来一个月,就是要给他争取,而且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这事的确很简单,太子看一眼登还是不登,不用第二句话就能决定了。 问题是时间啊,太子什么身份,张成用什么身份,你今天说见就见的? 他得先客客气气的让太监传话,太监再去捡太子空的时候。有一个不合适,就是两个字回来:等着。 这才是真实世界,可不是文坛里那样,大家互相吹捧,有才了高官也会夸你两句,但那不代表你地位高。 然而这种真实官场和暗含着‘太子控制舆论’的话张成用不必说给唐寅听,也不能说给唐寅听。 这个应天府的举人哪怕名气再大,说到底也就和他第一次见面。 慕名是一回事。 办事又是另一回事。 交浅言深,此为大忌。 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唐伯虎的文章就一定能登啊?那也不见得。解元?那在太子面前就是个屁。去詹事府里瞅瞅,哪个进士拿自己中过解元这茬当个事儿说。 说到底,一个举人而已,韩子仁如果不是拿刀上阵,以命博前途,现在还窝在哪个不知名的小角落当个七品知县呢。 还告辞。 “不送!”张成用带着几分硬气回道。 结果搞得唐伯虎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紧接着他就带着一肚子的怒火,径直回走,去往好朋友徐经给他在玲珑酒楼开的上等客房。 说起来,这几日在京的士子多, 成群的都在讨论这停止京军占役,重新整军的事儿。 因为事涉寿宁伯和建昌伯,所以难免会有人提及,虽说大明朝的文人不将这些个外戚、藩王当回事,但那是有了功名之后,求直卖名为了升官的,还没中进士的士子你瞎凑什么热闹? 万一张鹤龄和张延龄到时候报复他们那也难说。 所以提及的时候,话自然也要收着说, 唐伯虎到了玲珑酒楼,耳朵一动,就听到有几个士子在那边高谈阔论,一个个吟诗品茗,看着倒跟人似的, 但一张嘴,就传出一句:……这次,也是那寿宁伯和建昌伯做了一回善事,应着太子把京军占役这事儿生生就办了下来…… 唐伯虎在气头上,听到这没骨气的话便万分的瞧不起,也没忍住自己的表达欲,马上就说:“寿宁伯、建昌伯骄横异常,纵容家奴抢夺百姓房屋田产,横行乡里,多有不法。你们却还说他二人行的是善事!真是可笑至极!” 各地的举子到了京师之地都算是低调小心,每个人的老师也会提醒他们到这里不要惹事。什么时候见过有人敢当众这样说朝廷的伯爷的?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那是唐寅、唐伯虎,应天府的解元。” 也方始有人赞叹叫好,“唐伯虎刚正不阿,敢言世间不平事。真豪杰也!” 有人敢起这么个头,后面的附上讲得也多了许多。毕竟他们都是有耻辱心的人,这时候还为建昌伯、寿宁伯辩解,岂不是为同窗不耻? 而在正主儿的家中, 张延龄气得把刚买的精美瓷碗直接给砸在了地上。 砰! ! “岂有此理! ”建昌伯真的是气得不轻,他对大哥张鹤龄说:“这几日来,朝中的大臣们说我们兄弟也就算了,总归是太子的旨意,但他一个应天府来的考试的举子算个什么东西,他妈的,眼睛是长到屁眼里去了嘛!竟然还敢当众辱骂我大明朝的勋爵!如此目无王法之人,让他中第岂不是朝廷的祸害?”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说起来,张鹤龄和张延龄本就是带着怨气回到了兴济县, 似他们两个这样胆大包天又毫无规矩的人,看到一队一队的士兵离开兴济县,即便在外面不说什么牢骚话,回到家里也还是觉得憋屈。 而越是没出息的人,心胸还越狭小,总觉得心中这口气咽不下,且从来不会跳出来看问题,永远拘在这一口气上,是站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 美味佳肴没味道,美人齐舞时候也会忽然看着看着就想到当日坤宁宫的事,于是马上又觉得心烦意燥。 尤其张延龄,排行老小,哥哥照顾他,姐姐也照顾他,自从姐姐当了皇后,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气? 现在好了,他娘的一个江南来的举人都敢在他的头上拉屎了! 这样的人,中了进士之后不就又是他兄弟二人的大敌了嘛? 说不准就一直给皇帝上疏,告他们的状。 张鹤龄也不是什么善茬,那心里也憋屈着呢,听二弟这么喊,觉得很是心烦,“好了!你要是有本事你去外边儿闹去,在家里冲我喊什么?!窝里横啊!” “大哥!我哪里冲你喊了。我是骂那个唐伯虎!”张延龄掐着腰,在自家的大堂里是左边走到右边,右边走到左边,最后就是忍不了,“不行!这样憋下去非给我憋死不可!我堂堂建昌伯得罪不起一个举子吗?这回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内阁阁老劳资都不怕,他一个举人还反了天了不成!” 张鹤龄旁得没说,本来记仇就是他的特长之一,“我和你一起去,小施惩戒就好,眼下风口浪尖,可不要整出人命桉。” 那意思,别的咱随便弄。 “放心,大哥。一个江南来的小举人,我收拾他一顿,还不是妥妥的?来人!”张延龄心中有了打算,冷笑出声,“进城去!” 角落里,一个模样老实的老家伙似无意般瞄了一眼气冲冲出门的寿宁伯和建昌伯,随后不动声色回了自己的小屋子里。 …… 毛语文收到建昌伯府的密信时,本已经要睡了。但因为是殿下关心的事,所以他这心里放不下,总爱琢磨。 床上的美妓都等不及了, “千户老爷,如此良辰美景,你要对着蜡烛独坐么?” “……你说,这考试的举子,老爷我是救呢,还是不救呢?” 他不在乎唐伯虎的生死,他只在乎怎样对殿下有利,那日听殿下的意思,明显是对两位伯爷不满的。 怀里的美人听不懂,瞎应着话,“是谁要对应试举子做什么吗?老爷心善,要是能搭救还是要搭救,否则误了会试之期,那才是大事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毛语文似乎觉得听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你……你刚刚说什么大事?误了会试之期是大事?!” 他没考过科举,只是旁观过。但妓女不同,她们和那些士子接触的可多。 怀里美人正色道:“哟,那可是比天还大的事了,科举三年才一次,都是士子的命,若是误了估摸着想死的心都有。对了,谁要在这个时候对付应试的举子啊?也太缺德了。” 女人的话如一道闪光激活了毛语文的思路。 他那细长的眼睛邪邪一笑,“老爷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唐伯虎这个人,他不会救了,不仅不会救,他还要把事情搞大,建昌伯或许只是想教训唐伯虎,觉得点到为止就好,但现在他可不答应。 说来也巧,这个唐伯虎还挺有名气,朝中许多大臣都关注着他呢。若是他因为寿宁伯和建昌伯参加不了会试呢? 就像女人说的,这是举子的命,也是所有文人最为在意的东西,做了那等事天下读书人还不得把这两人生吞活剥了呀? 到那时,殿下大事可成! 而他毛语文,胆大心细,办事漂亮,离南宁伯的爵位也就更近一步了。 其实这几个月他迟迟不能再太子面前再有惊艳表现,多少有些急了,因而上次奏对才冒险出言。所以这次的机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了。 女人是瘾,权力更是瘾 ==== 这章3800字。两千字算一章,本猫三千八也算一章,够良心不!还谁再说我短?! 第139章 军学院与伯爷的祸事 弘治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 太子朱厚照一力要起建的书院,在内堂之中正式开办了军学院。 朝中滴咕的人还是有的,但当初声音最大的吴宽和程敏政现在一个被贬到偏远的地方担任知县,一个被勒令致仕。 他们都因冲撞了太子,如此重罪,也就是皇帝念着和他们的旧情,所以才没有杀掉他们。 而除了这两人,朝中各要员声量已经不大了,御史之中也有提出意见的,但像王鏊等人也可以反驳。 说到底,朱厚照占着于国家有利的大义,即便有些言官要说上两句,也组织不起什么大的反对行动。 于是在张天瑞的多方筹备之下,军学院正式开班。 按照朱厚照的要求,所有来此进修的将官,不仅仅要学军事,还要学政史,学自秦始,我中原王朝的北方边患,从汉匈之争,到五胡乱华,再到唐与突厥、宋与契丹直至本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与前元结下的世仇。 这之后要详细学习的则是鞑靼人的兴衰之史,这一点,边军之中的将领略有了解,但说到底职位是世袭而来,书读得都不厉害,而从其他卫所选出来的则更加的不了解了。 古代的信息传播之慢,是超乎现代人的想象的,而且文盲率很高,基本上识字的就算是人才,读过兵书的那是有大机缘了,如果能对局势有个分析,这就叫凤毛麟角了。 所以武侠小说中,得到一本九阴真经马上成为高手,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军学院开班与其他还有所不同的是,张天瑞这个院长向他们宣布,他邀请到了太子殿下亲至。 三十人、屋子不大,也不恢弘,但这是朱厚照武功的。 为了从零开始走到这个,他想办法弄钱、在朝堂中通过一件一件事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否则光是今天在这里能安稳的召见这些人,都是万难的。 还记得最初那会儿,只是出宫一下马上就有大臣到皇帝那边上奏,今天呢? 有的时候也不是太子掌握的权力大小的问题,其中也有威势这样的因素在。 当初臣子们不知道,以为那样做一下,也没什么,反正皇帝都不会说什么的。但现在,谁再跳出来试试,看看有没有好下场。 朱厚照每日面对一群老学究,也有些腻了, 此刻则不同,像杨尚义、韩子仁、武杭、熊尚武等人都是壮壮的汉子,二十多岁的年纪,最大的一位叫马一槐,是腾骧左卫的一名百户。 今年已经三十七了,身材板正,看着肌肉紧实,额头上有一个斜长的刀疤,大多数时候都是端坐沉默的。 朱厚照知道这个人,是他把张永推荐的那个吴俊川给打了一顿……就是那个擅长使棍子的, 说是打,其实也不是因为矛盾,而是因为张永在军中提倡尚武的风气,他本来觉得有吴俊川,从武力上压住这群丘八应该没什么问题,结果装逼失败。 为了这事,朱厚照都笑他好久。 而这个马一槐则进入朱厚照的视线,锦衣卫再去一调查,发现此人背景平常,就是个继承父亲职位的普通人,少年时读过书,但不是那块料,后来就是娶妻生子。 但娶了妻之后,便不一样了。 所谓门当户对,他家是军籍,他爹认识的人也是军籍,就找了个当兵的女儿当媳妇儿,结果这个媳妇儿拳脚功夫特别厉害,人的骨架也是宽而厚,且老丈人还比他爹的职位要大,他能怎么办? 锻炼本领,想法儿自保。 现在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了,整天都是舞枪弄棒的,搞得马家根本就是个全武行。 朱厚照觉得有意思,至少这‘家学’很好,哪怕马一槐没什么搞头,但好好培养,说不定他那俩儿子会比较有出息。 今日来的这些武人,大多是中下级将官,武人没有文人那种‘端着’的劲儿,能见到太子他们都很亢奋。 朱厚照在王越的陪同下来到主位上坐着, “各位都抬起头来,看看孤。也让孤看看你们。你们是这大明军学院首次开办的进修人员,孤从弘治十一年始,就已经在想着这一天了。张天瑞比孤先看过你们,他说这里汇集了大明栋梁,叫孤无论如何也要来上一趟。所以孤来了。” 张天瑞胆小,朱厚照总是记着要给他撑场面。 “你们从各地来京师,想必也知道京师之中正在整军,要将勇武的人编在一起,成为一支精锐之军。那是兵。这里……”太子指了指众人,“这里是将!” 这样一讲,众人的神情之中自然更多兴奋。 “历朝历代,都是开国之时名将如云,开国百年后少有将帅之才,为什么?是一到那个关口名将便出来了么?”朱厚照讲话有一种抑扬顿挫之感,不快不慢,有时候还带着手势,“不是,是时势造英雄。所以孤相信,我大明朝开国百年,依然可以有名将涌现的土壤,关键在于有没有这个机会,说得更直白一点儿,有没有仗打。而这……就要关乎于孤的想法了。” “去年鞑靼人五百使团进京,两千人入关,说是入贡,其实是买兵器来了。达延汗已经整顿了内部,他买兵器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摆在长城外玩儿的?所以,孤已经立下此志,终我朱厚照一生,一定要打过长城去!” “孤知道,你们这些人看着都是孔武有力,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气吞山河的气势,甚至不一定想上战场,或许只想着领些军饷,过完这一生就算了。但总之孤是一定要和鞑靼人打上这一仗的,便是你们都不去,本宫这个太子带上宫里的太监也要让北虏不敢再犯我大明边关,掠我大明子民!若是你们有立功封爵的念头、也有战场杀敌的勇气,就把这里当个,忠于大明,忠于圣上,他日奏歌凯旋,孤再为尔贺!” 王越心中感慨,殿下真乃人中龙凤也! “臣王越愿为殿下效死!但有来日,一定杀敌报国,以全殿下今日之誓!” 在他的带领下,杨尚义等人也全都跪地三呼! 这就是气势,你有那样的权力,但没有那样的气势,就少了人格魅力,人家自然觉得跟你混没什么前途。 而朱厚照是太子,也有这个气势,武人们听了,难道不觉得跟着太子殿下将来可以混出个人样?! 人类,从来是慕强的。 “王将军。” “臣在!” “这三十个人,你都要给我教好。结业的时候,要有考核,若是三十个没一个成才的,孤要找你的麻烦。另外,孤也要把这军学院变成一个象征,往后每年抽调军中有志之士进修,这都是第一批,咱们都瞧瞧,是后来者超越前辈,还是前辈做出了榜样。张天瑞,” “臣在。” “你再去做一件事,找几个画师来,给他们都留有画像,军人是要上战场的,这三十人也不一定都能活着回来……”朱厚照有些叹息,“所以军学院要留下每一名将官的信息,以示……英魂永在!” 太子大约就说到这里,后面就是王越的授课了。 这三十人大多年轻,经太子殿下这堂课一上,那血已经热起来了,恨不能立马就杀敌立功! 杨尚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王越将军口中有着天纵之才的太子,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储君有如此冲天之志,也难怪王越、张天瑞等一拨一拨人甘愿臣服。 “回神,我们开始了!” …… …… 也就是大约在这个时候。 顺遂了许多年的两位伯爷冲进了京城。 他们近来连遭逆事。弘治十一年被太子冷不丁给打了一顿,养好了伤出来活动还没几天,又他娘的开始不顺…… 原先文人士子就对他们很有意见,但张皇后一直给护着,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一众大臣憋着火干着急。 等到如今这情势,旁人一看怎么也得说出一句‘你也有今天’这样的话来。 于是那宣泄的情绪就像奔腾的黄河之水一般,所以再提到这两位伯爷,哪个不要笑上几句? 传来传去的到张鹤龄和张延龄耳朵里的也就多了。 以至于连举人都开始对他们大放厥词。 张延龄实在忍不住了,二月,本来路上解冻本不好走,他和张鹤龄两人也克服了这难处。 弘治九年,他们和周太皇太后的家人,长宁伯周或就互相打过架。那种场面都不怕,教训一个举人算个毛? 人到京城的宅院坐镇,接着就把众多家奴派了出去,张延龄叫嚷着说:“去!给把那个唐伯虎找出来!押来此处!” 可怜唐伯虎还在睡梦之中,忽然被玲珑酒楼外的吵闹声给震醒, 隐约之中,他听到有人在问:江南来的那个举人唐伯虎,在哪个房间?! 砰! 唐伯虎的房门还真就在这个时候被人撞开了,吓了他一大跳,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徐经,“徐兄!怎么是你?” “唐兄,外面二十多个恶奴在寻你,你赶紧先跑!” 唐伯虎这个时候也没有在《明报》总馆的骄傲了,颤着声问:“京师首善之地,是哪一家敢如此大胆,难道要纵容家奴当街打人?” “哎呀!”徐经急死掉了,“别管那么多了,先跑再说。你只需穿上衣物,金银细软丢了就丢了,我那里有的是!” 只可惜,徐经的消息慢了,他们住的又是楼上,门口早就给人堵了,这时候跑哪里去? 哗! “唐兄,为今之计,你只能从这里跳下去了。”玲珑酒楼依河而建,窗户外面就是一条河,这可是二月份啊! 唐伯虎有些犹疑,但还是搬来板凳,爬上了窗子,“徐兄,你的大恩,我唐某来日必定报答。” 可惜他这个书生动作慢,窗户小,本来就鼓起勇气伸出去一条腿,第二条腿却怎么也拿不出去了。 门口,建昌伯府的家奴已经到了,指着就喊:“他想跑!快抓起来!” “怎么边上还有一人?” “肯定是跟他一起的,全都抓走!” 唐伯虎看着这么多人,再看看自己这动作,狼狈的很,忽然间羞怒冲上心头,“你们敢!我乃应天府解元唐寅!打了我,你们就是触犯国法!朝廷绝饶不了你们!” 众人一愣,没想到还有人敢说这话。 “放得什么臭屁!就是朝廷打得你!拉下来!” 于是这房间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唐寅、徐经这两个书生能有什么力气,很快就被按倒在地,说着就有人要动手。 “等等!”这时候领头的家奴说:“咱接到的令是带人回去,可不是把人打死。先带回去再说!” 但却有人从旁扇风点火,“二老爷气成了那样,咱们就把这么两个大好人带回去?!小小的教训一顿总是要的?” 这些也都不是啥聪明人,被这样一忽悠,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否则二老爷岂不是说他们办事不力? “那好,先打一顿!两个一起打!” 这人一多,围着打,两个书生身子骨又弱,哪里经得住?关键是其中有毛语文安排的人,冲着唐引就开始下死手。 唐伯虎一开始还惨叫,后来突然高亢一声,接着就不叫了! 领头的家奴觉得不对,马上冷静下来,“可以了,可以了。先带走!” 他们晃了晃唐伯虎,眼皮子已经肿了,右鼻孔流了血,但还好,喘着气儿呢,就是右胳膊捶着,无力飘荡的样子。 玲珑酒楼的外间,好多围观的百姓全都挤了过来,挤满了一街,而在酒楼的斜对面二楼,则是毛语文在一张小桌之上,饮小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表情澹漠,不一会人有人向他禀报:“千户大人,事儿妥了,唐伯虎的那条胳膊也肯定断了。您看我们之前说好的……” 毛语文从怀中拿出一个袋子,放到他面前,但没让他立即拿走,告戒说:“下面没你事了,领钱,然后安心回到建昌伯府当差,明白么?” “明白,小人一定照做。” 这家伙留着八字胡,一脸奸相,拿着装有几锭金子的钱袋子开心的走了。 而毛语文则伸手招了招,边上的锦衣卫马上弯腰靠拢,“千户大人有何吩咐?” “去确认一下,唐伯虎的手是不是断掉了。确认之后做掉他,手脚干净点。” “是!” 之后他又指了指另外一位,“刘四,等这边儿确定好你就去散播,就说……寿宁伯、建昌伯当街纵容家奴打人,致使江南举子唐伯虎的右手折断。我记得三月初就要会试了?” “是的。”这些心腹大概是知道他的用意的,谋划那么久就是为了在太子面前长脸,“千户大人,要不要也及时向殿下那边……” 毛语文细长的双眼眯起来,“不用。” 一来,他不确定太子是不是要对付寿宁伯和建昌伯,如果是,以太子的手段,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何需他禀报?如果不是,那么致使举人不能考试的罪不就是他的了?到时候太子殿下怪罪怎么办,所以说了才是麻烦。 二来,这种敏感的事,他得想想太子是愿意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而用猪脑子想也知道太子肯定是不想知道的。 聪明的人是不说,但让殿下知道其中可能有你的功劳。 比如这次,寿宁伯和建昌伯先前所为让太子颇为不喜,但不久之后机会就来了,下一次、再下一次呢?太子不就明白了。 有许多事,做了不说反而好。如果不能成为这样好用的人,那他毛语文凭什么得殿下如此提拔? 到了这日晚间的时候, 这件事渐渐开始发酵, 也是张永在宫外听闻的,然后急忙到东宫禀报。 他本来还是想着,这事关太子的舅舅,所以是比较着急寿宁伯和建昌伯惹上了大麻烦,但朱厚照一听,那表情便意味深长起来了。 “这样的话,那个唐伯虎倒是可怜了……没想到两位舅舅竟然闯下这样的大祸…”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比试戴弘治皇帝的皇冠后果更严重,反正只要搞定弘治,不严办他们就行了。但似这样的事,得罪的是天下的读书人,哪个文人能饶过他? 刘瑾在一旁听了觉得奇怪,“寿宁伯和建昌伯怎么会在这个关口做这么湖涂的事?” “……他们是聪明人吗?”朱厚照反问,“湖涂人做湖涂事罢了。”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思考。 弘治朝的这些外戚,以寿宁伯和建昌伯为首,侵占民田、索要盐引,甚至还要奸污宫女,根本就是畜生,也就朱厚照不是皇帝,否则早把他们拉出来剐了。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但是一直就是动不得。 而且除了他们家,还有长宁伯周或周氏、玉田伯蒋轮蒋氏等一众外戚,都在弘治朝有这个毛病。 如今要治好这个脓疮,不把最得势的张家搬开,其他家族动起来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而且韩文那边算了半天,说哪怕维持一个八万人规模的甲级卫已是万万不能的,原因简单直接,没钱没粮。毕竟克扣次一级的卫,那至少也要给人活路不是。 但现在这钱粮不就来了嘛,张家占去的田,都可以收回作为皇庄! 其实他们两个说到底就是张皇后撑着。 “刘瑾,你明日去找下萧敬,挑个合适的档口,我去拜见父皇。”太子思虑一定,便这样吩咐了一句。 “是。” 第140章 心若荒野,刀枪不入 翌日。 朱厚照在东宫更衣之后,直接玩了一手‘消失术’,旁得地方没有,他就往乾清宫钻,到弘治皇帝的身边躲着。 可以想见,外面是怎样的满城哗然、甚至‘天下大乱’,先前东宫已经两次斗赢了寿宁伯和建昌伯,如今出这档子事,太子还在监国,那更加的要找上他了。 可张鹤龄和张延龄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他的舅舅,张皇后的亲弟弟。 张皇后怎么也不会同意为了一个举人对自家弟弟苛责过甚,不要说一个举人,就是朝廷重臣,张皇后都无所谓。 而弘治皇帝勐然听到这个事,也一下整蒙圈儿了, “那个……那个应天府的解元,还活着吗?”皇帝皱起眉头,抄上手,这事儿他也难办啊! “儿臣已经叫人昨夜去打听了。还活着,就是胳膊断了,还给打了一身的伤。”朱厚照拉上皇帝的手,“父皇,这个唐寅在士子之中有些名气,如今手断了……三月初二日的会试他是怎样也参加不了了。两位舅舅应也知道捅了大篓子,所以今早就开始闭门,除了让大夫进去给唐寅和那个徐经整治,到现在一只苍蝇都没飞进去。” 那里的场景还用想么? 估摸着朝中的大臣都会有参与,肯定是集合起来奔着寿宁伯府就去了。 声势还不知道多浩大呢。 不能科举,这个是要命的事情,是读书人最为在意的一件事情。 如果一个勋贵可以在京城之中公然干出这种事而不受任何惩罚,那么所有的读书人岂不是都要活在恐惧之中? 便是中了进士的,难道他没有子孙的嘛? 再延展来说, 如果寿宁伯和建昌伯可以这么干, 那么其他的勋贵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干。 有样学样,朝中的大臣,手上有点权力的都可以这么干。 这还得了! 我们这些读书人还能活不? 弘治皇帝一身明黄服饰,此时还在床上没起来,皱着眉头用手轻砸了下桌子,“这也怪朕,以往对他们过于宽容放纵,以至于如今闯下这么大的祸事。” 他又抬头看了看朱厚照,说:“也为难了你了,估计现在朝中大臣都在家拟写奏疏,可他们是你的舅舅,你不知道怎么办,也只能到朕这里来了。” “这事儿,儿臣还当真难办。现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朱厚照也不头铁,他的确不好解决。 大明朝是将道德推向了顶峰的王朝,所以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一书中总结:中国古代以道德代替法治,至明代以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而道德之中,百善孝为先。 “太子,你可有什么办法让寿宁伯和建昌伯责罚不重?又能平息读书人的怒火?”弘治皇帝忽然这样问朱厚照。 说老实话,这话问得朱厚照心头起火,眼皮子也忍不住一跳。 人们常说明代的文官问题很大,几乎葬送了国家,可明代的皇帝呢?他们就一个个都是满心满意装着天下百姓的圣人之君吗? 文臣或许不对,可皇帝就一点没错嘛。 嘉靖皇帝是那样的聪明,却又是那样的自私。几十年的就想着让百姓怎么供养他。 弘治皇帝算是其中好一点儿的了。 但他在家务事这方面,处置的太差。 如今碰上这么严重的舆论事件,最先问出口的,竟然是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两个混蛋脱罪! 朱厚照略微愣了一下之后,说道:“请父皇恕罪,儿臣也没有好的办法。” “那么,你有何想法没有?” “儿臣……有,但说出来,怕父皇不高兴。” “无妨,你我父子,有何不能言,讲。” “是。儿臣此次若要替寿宁伯和建昌伯脱罪,对我朱家和张家都不是好事。对朱家而言,性质这么恶劣的打人事件,是光天化日在京城之中将一名举子重伤,致其不能科举,天下读书人何其愤怒?若两位舅舅如此还能脱罪,那天下哪个读书人还会心向我朱家父子?” “对张家而言,如果这次替两位舅舅挡下这罪责,他们二人岂不是认为他们就是法?我大明朝也再没有哪条律法能管束住他们,那么下一次呢?如此下去,终有一天他们会酿成不可救赎的大罪!”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 哪怕弘治皇帝不是什么英明君主,也一样是能够听得懂的。 “哎。”皇帝叹气之后,又有些恼怒,骂咧咧的道:“这两个不开眼的东西,尽会给朕添麻烦!不过照儿,咱们是父子,这事儿是大事也好,小事也好,好也好,坏也好,都是咱们父子一并承受。所以有些话,朕也就和你说了。” “父皇请讲。” “这个唐寅说到底就是一个举人,哪怕他的名声很大,但李东阳、程敏政哪个不是少年成名的天才人物,你说朕不惩治寿宁、建昌二伯,就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可为了一个举人,朕又能惩治他们到什么地步呢?” 朱厚照看他是想岔了,便说道:“父皇,外臣的愤怒,并不是因为皇亲国戚打了一个举人,而是皇亲国戚毁了一个举人科举考试的机会。这是读书人最为看重的机会,儿臣可以说,这个机会比唐伯虎的命还重要!父皇且看着,许多人并不认识唐伯虎,可这次还是会出来控诉两位舅舅的罪行,不是因为他们同情,而是因为他们恐惧!” 皇帝皱起眉头,最后还是向太子求助,“这确实是难办了。照儿,你一向有办法,快些想想如今这个难题怎么解?” 想个锤子。 其实朱厚照真想说,你是皇帝! 他妈的,说到底就是因为张皇后,叽叽歪歪的搞半天能不能行了!支棱起来啊! 也恰在这个时候,外面有太监禀告,“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挠了挠头,求助似的看向朱厚照,但朱厚照心想,那是我娘,我能咋办?那是你媳妇儿,你该更有办法才对。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让她进来。” 张皇后匆匆进入乾清宫,一进来就倒地磕头,“陛下!臣妾请陛下救救臣妾的两位弟弟!” “先起来说。” 皇帝真是感觉烦了,有点像是后世人中夹在婆媳之间的儿子,难死了,“寿宁伯和建昌伯的事,朕已经听说了。皇后,不是朕说你,你平时也该管教管教他们两个。你瞧瞧这是给惹出了多大的麻烦,你要朕去救他们。怎么救?” 张皇后泣声对说:“陛下,臣妾就只有这么两位弟弟。张家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儿子,便是有再多的不是,那也是照儿的舅舅,陛下难道忍心叫自家亲戚受苦受难吗?” “朕当然是不忍心。可皇后想过没有,若是此事之后,朕还不重处寿宁伯和建昌伯,天下读书人会怎么看待朝廷,又怎么看待朕?” “陛下是男子汉,心中装的是万方九州。”张皇后的泪花一截一截得直往下流,“可臣妾只是个女子,没那么多的抱负,也没那么多的见识。臣妾心中记挂的,是丈夫、是儿子、是弟弟。陛下,臣妾旁得也不要,就只要这些,难道也不行吗?” “再说了,臣妾的两位弟弟为何要去打那个应天府的解元?还不是他当众口出狂言,侮辱寿宁伯和建昌伯?若非如此,寿宁伯和建昌伯都不一定知道唐寅是谁,又怎么会打上门去?”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说得楚楚可怜。 弘治皇帝一时竟也犹豫了起来。 但是他也得考虑太子监国的难处。 心中烦躁,便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容朕想想。” 恰好,朱厚照本来就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监国,要处理的是国事,不是他娘的家务事。 他本来是两个打算,一个是不那么极端。就是到乾清宫,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说服皇帝,不是要杀他们,而是来点重一点的惩处措施。尽管他知道可能性不大,但从做事的角度来说,只要有可能不那么极端,都要去尝试。 因为这样成本最小。万一能瞎猫碰着死耗子呢? 比如说请皇帝下旨,削去他们的爵位,那么士子的愤怒应该可以平息,他的皇庄也能实现。 但是刚入暖阁,还没开始深入讨论,弘治皇帝上来就把他问懵了,竟然问怎么脱罪,哪怕他想过皇帝会护短,但这么大的事情首先是谈脱罪,他的确没想到。 可能这就是试戴皇冠还能没事的缘由。 所以实际上弘治皇帝这么问,就直接将他的第一个打算给封死了。 之后其实都是废话。 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照第二个法子干了。老套路了,任何事情留一手。 他实在也不能接受张皇后的理由,什么男人心里装得是天下,那你倒是在背后默默支持啊! 刘瑾在皇太子身边伺候的时间长了,慢慢的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某种‘气场’。 比如现在,他刚刚见到从乾清宫出来的太子就知道太子很愤怒,不是一般的愤怒,是很愤怒。 “去将毛语文传进宫来。快!” 刘瑾不敢耽搁,马上派人出去寻找。 愤怒之下,效率奇高。 不过半个时辰,毛语文就已经在东宫里跪着了。 朱厚照喝退左右,不让任何人靠近,只带着毛语文进了自己最为私密的寝宫偏殿。 他坐在床上,踏着垫脚的木板。 毛语文跪在地上。 “南宁伯府,你去过没有?” 毛语文身子骨一紧,“臣,不敢欺瞒殿下。常去。” “每日走在那边,是何心情?” 这话他答不上来了。 朱厚照反而发笑,“行。真话你不敢说,谎话你也不敢说。本宫越来越欣赏你了。” “殿下给了臣第二次活着的机会,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因而臣不愿在殿下面前说谎话。殿下若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于臣,臣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事办得妥当。” “你先前说,有不忍事愿替本宫去做。本宫没有回应你,是因为那时候本宫并不想走到那一步。但现在看来,是不得不为了。”朱厚照攥紧了拳头。 这俩大宝贝要活到嘉靖朝呢,嘉靖皇帝又不是张皇后的亲儿子,他才不管那一套,把这两人吊起来锤。 但朱厚照不行,不趁着这个机会,往后几十年怎么办?以这两人的尿性,冷不丁就给你惹什么祸,心脏病都被他们弄出来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帝当到最后还得哄着他俩一辈子?开什么玩笑。 毛语文心头一动,他聪明至极,已然听懂了太子的话意,“臣明白,那个仇人,臣已经找好了。请殿下,放心。” “毛语文,你本是南宁伯府的私生子,但英雄不问出处,能做事,能替本宫做事,本宫才不在乎是什么身份,正宫生出来的,每日只会喝酒于本宫有什么用?所以你不必自轻,本宫对你期望很高。但是,你也要理解本宫。” “但不知……殿下所说的理解是指何意?” “好。你对本宫至诚,本宫也对你至诚。这次这件差事,最为要紧的是你需记得千万不要让人察觉,这关乎你自己的命,”太子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幽幽的说:“因为本宫,是不会认这笔账的。” 刘瑾是第一个领略到太子腹黑的,李广是第二个。 现在,毛语文是第三个。 朱厚照也从不认为自己高尚,他这一路披荆斩棘,坎坷不断,也必定是会心若荒野,刀枪不入。 第141章 趁乱行事! 张皇后回到坤宁宫还是很不放心,她急得左右乱转,唐伯虎的伤势、读书人的愤怒、朝廷的乱局她什么都无所谓,就是害怕那些个文臣万一联合起来逼迫了陛下,弄得不可收拾,那鹤龄和延龄就真的没救了。 又想到,自弘治十年以来,太子面对文臣的发难都会很漂亮的应对,连圣上都说过,他拿那些大臣也没办法,就只有太子似乎知道怎么拿捏他们。 可问题是,也就是前几天,鹤龄和延龄在坤宁宫刚刚与太子有些不愉快,这可如何是好? 仔细想了想,他们毕竟也是太子的舅舅,便是有些嫌隙,可到底是家里人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便嘱咐了坤宁宫里的太监, “你现在就出宫去,到寿宁伯府传本宫懿旨,要他们想办法入宫来,去求太子。” “是,谨遵娘娘旨意。” 张皇后安排了这一节,但心里总归是不放心,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待着。 所以最后还是没忍住,她要去乾清宫。 哪怕皇帝不愿见她,她也要在那边求情。 而朱厚照这一边, 他人一在东宫出现,内阁并一众官员就来请他主持公道了,皇帝、皇后以往怎么处置类似的桉件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似乎也只有太子能指望得上。 也就是弘治朝, 要换个时候,朱厚照肯定把他们全都撵走。 这太敏感了,太子在大臣的心中竟然有如此威望,出点儿事都去求他,皇帝知道了岂不是背后发凉? 东宫之中, 刘健领着一众官员,大小几十人都赖在朱厚照的面前不走。 当然,这个架势和之前左顺门完全不同,他们没有哭,也没有闹,就是求情。 刘健直指关键,激烈陈奏说:“殿下,眼下正是会试之期,全国的举子皆在京师,全都亲历此事。应天府解元唐寅被寿宁伯、建昌伯殴打致使手臂折断,如今已经满城皆知,再过不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也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若不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臣真不知天下人给如何看待朝廷!” 朱厚照背着手,“本宫,一早已经去过乾清宫了,也见过了父皇母后。” 他说话的语气低沉, 后面的不用多讲,其实意思就明白了。 诸重臣暗地里都握紧了拳头,也就是太子鞭挞得他们厉害,这要是以前周经在的时候,早就忍不住站起来怒喷了, “……寿宁伯和建昌伯是本宫的舅舅,本宫上还有父皇和母后,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还有各位重臣,你们教教本宫,本宫能如何处置?” 谢迁最为能侃,他说:“自古明君皆以天下为重,不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不以一家之私占天下之公,天家之家事亦是天下事,天下人亦皆为殿下子民,岂可为一人而违天下人?” 说得那么多,其实没用。 “唐寅怎么样了?” “寿宁伯已将起送出了府,现在由书院胡大夫诊治,性命无大碍,但会试是赶不上了。” 朝廷也不可能为了这件事,而推迟会试的日期。 “外面的情况如何?” 刘健回道:“眼下还好,但如果朝廷迟迟不给出回应,臣恐引发众怒、致使大乱。乙未科会试近在眼前,若朝廷装作无事一般如期举行的话……殿下,一人尚可欺,万民如何欺啊?” “啧。”朱厚照也觉得麻烦,“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父皇静养多日,身体刚刚好转些,他们就闹出这样的乱子!” 太子的态度他们也都看得到。实在是这事儿涉及皇后,太子没办法。 于是乎,这群老头儿仍不放弃,收拾收拾又准备去乾清宫,朱厚照拦都拦不住。 他没办法,为了和毛语文所谋划的事不扯上关系,他只能表现成不准备对寿宁伯和建昌伯怎样的态度。 而到了下午的时候, 刘瑾来报,说寿宁伯和建昌伯秘密的从府里出来,准备要到东宫来了。 “他们还有脸来找我?!”朱厚照当即开始生气,掐着腰指道:“叫他们来!” 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虽说人还没到,但来的用意,朱厚照一听就想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们会能想要什么?求情呗! 但是,张鹤龄和张延龄真的跪下来开始哭诉求饶的时候, 朱厚照的心灵还是被冲击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人! 张鹤龄哭嚎着说:“殿下,我和延龄都知道错了,我们本来就想小小的教训他一顿,没有想过要把那个唐寅打断了手呀!现在朝中的大臣、京里的士子都要将我们置于死地,听皇后娘娘说,大臣们都大胆到要去逼迫圣上了!殿下,看在我们是你舅舅的份上,请帮我们想想办法,要不……要不去陛下那边说说,千万不能让陛下答应了群臣的谏言呐殿下!” “闭嘴!”朱厚照厉声喝道,听这两人哭,他脑袋瓜子都疼,“小小的教训一顿?这叫小小的教训一顿?还不是你们平日里纵容家奴惯了,使得他们胆大包天,最终才惹出了这个乱子!” 他也不管什么舅舅不舅舅了。 而且早就已经对他们心生不满,眼下更不会再忍,“寿宁伯、建昌伯,弘治十一年,本宫就在这里打了你们二十军棍,本宫说过什么来着?若是你们还不加管教,将来必有大祸!那一顿教训本意是为了救你们,可你们呢?回去之后有反思半分吗?怕是都在心里冤着本宫不念血缘之情?!如今有了这样的大祸,竟然还敢到东宫求情?” “你们以为皇帝是什么?太子是什么?朝廷又是什么?是你们张家的私器、玩物?是护着你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帮凶吗?!” 太子的话向刀子一样,一把一把的扔在他们身上。 张鹤龄和张延龄本不想来,可那是皇后的意思,反正总归是碰一碰,万一呢。 但说到底也没想到,太子的话会这么严厉,听起来就恨不得要杀了他们似的。 张延龄心中本就委屈,他反正不知天高地厚,还倔呢,说:“若不是那唐伯虎当街辱我兄弟二人,我又怎么会去找他麻烦?现在外面都说我们捅破了天,殿下也说我们惹了大祸,可天是谁?是陛下,怎么会是那群举人?这事儿最初的起因在哪儿?是他唐伯虎,又不是我们先去找他们麻烦的。殿下若愿救我们,就救。不愿救我们,我们就去求皇后娘娘。又何必拿那些道理来压我们?孰对孰错,皇后娘娘那边自会还我们兄弟二人一个说法。” 朱厚照杀心大动, 张延龄最后的意思,就是说你别扯澹了,我们去坤宁宫,到坤宁宫自会有说法。 什么叫有说法?就是说你太子也得听皇后的! “建昌伯!你不要命了吗?”刘瑾脸色大变,这都弘治十二年了,怎么还有这样的笨蛋要这样惹东宫的这位主子。 说起来,张鹤龄和他也是一丘之貉,智商差不多的货色,这个时候你拦一下弟弟不是?但他没有,就在那一句话也不说。 说明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臣当然不是不要命,但臣哪句话讲得不对?难道不是他唐伯虎先辱我们的吗?” 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你们做的那些事,难道还要人夸你们不成?去年在紫禁城都敢调戏宫女,出了这里,欺压百姓、抢占民田,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唐伯虎哪一句话说的假了?” 张鹤龄一听也懂了,这他娘的还求什么情,来求骂的? “殿下既然这么说,那便是对我们这两个当舅舅的早有不满了。今日是臣和建昌伯不对,我们不该来此处,徒增殿下不快。” “不送!”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朱厚照更加坚定了对毛语文的嘱咐。 他回身坐了下来, 搞得刘瑾都有些害怕,“殿下……” “本宫没事,你不用慌。” 怎么可能没事! 这要没事! 我刘瑾当初那顿板子就打不到屁股上。 所以…… 当然有事了。 毛语文已经在暗室里安排了。 多日前,太子就让他寻找那两个混蛋的仇人,你猜怎么着,因为为恶太多,所以这个任务对毛千户来说太过容易了。 普通百姓家里在意的东西,一个是田地,一个是闺女,都给他们抢过。 找起来不要太容易。 甚至还要千户大人去筛选,最后挑了三个看着壮实些的中年男子。 毛语文在那个生死线上待过,什么人连自己的死都不顾? 失去希望的人。 “……不是我命令你们做事,也不是我求着你们做事。你们与寿宁伯、建昌伯有仇,我与他有怨,咱们是通力协作,各取所需。”说到最后,毛语文的语气竟有些低沉,“我也有这样的仇人,当年我与娘亲抛弃、侮辱,尝尽了这世间最深的绝望,甚至活着的目的就是要那人死……所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他转过身,看着这三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大叔,像吟唱一般的说: “但今日之后,你们就可以解脱了。解脱,解脱,能解脱的都是幸运之人。” 可惜那一刻叫他们等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寿宁伯和建昌伯在宫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禀报:“千户大人,寿宁伯和建昌伯从宫里出来了。不过……守卫有些增多了。” 那三人一听,竟有些着急起来。 “不怕,本官早料到会如此。先让他们走,离宫城远一点再说。”毛语文嘿嘿冷笑,“也不知是谁给他们出的这主意,本来伯府毕竟墙高院深,动起手来还麻烦,现在好了……竟然还敢出来。” “按计划行事。” “是。” 明朝的大臣可是干过半路拦截大臣,准备殴打他一顿的事的,甚至宫门也敢冲。这两个流落在外的伯爷算什么,一旦他们行踪泄露,那么乱象必生。愤怒的各省士子,以及朝廷的御史言官早就想打他们一顿了。 毛语文蹲下来,给了三人一人一把刀,“换上士子的衣服,趁乱行事。” 反正考到头发都白了的士子也是有的,四十多岁不算啥。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路上走来都很小心,在宫里的时候其实就给刘健那些大臣的眼神给吓到了,出了宫为了保险起见,还请张皇后为他们加派了侍卫。 但问题是这样反而更加显眼,以至于有人喊了一句“寿宁伯和建昌伯在那儿”之后,所有人都不必寻找,反正看着侍卫多的地方就是。 “走!冲过去,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太祖皇帝若在,何至于让这两个畜生如此嚣张!” 大街上,店铺旁,侍卫持刀、士子和言官大臣涌入街巷,呐喊声、尖叫声,菜叶、鸡蛋……这条街瞬间乱了套。 这事儿对毛语文来说风险很大,因为太子和他说过,出了任何疏漏,都是他顶命,甚至都不用太子找人杀他,自个儿了断自个儿就行了。 这是他早就做好的打算,因为他进了锦衣卫见识了那些刑具之后就知道,干脆的死,其实是一种解脱。 不过风险这么大的事,却让他的血液有些颤抖,过去他被人欺辱、殴打,为了活命什么低贱的事他都做过,为了活命甚至他的母亲都被人侮辱,那些记忆折磨着他,锻造着他。 而到了此刻终于有一种掌握别人生死的感觉,这让他既害怕又兴奋,嘴巴里一直低喃着:解脱,解脱。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像是对旁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第142章 快刀斩乱麻! 真实的史实中, 张鹤龄和张延龄主要有以下几宗罪。 一、纵家奴强夺百姓田地和房屋。这件事后来被言官上疏弹劾,皇帝就派萧敬去查探。萧敬想和稀泥,他不敢说没有这些事,因为满朝堂都知道确实有这么回事,为了那俩人睁眼说瞎话?交情没到那份上。 但他也不敢就这么处置了寿宁伯和建昌伯,所以他想了个法子。就是……我惩治那些家奴总可以?找人给两位伯爷顶个罪,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嘛。 打好了算盘,老太监回来以这个口径禀报。结果张皇后勃然大怒,家奴?家奴你也动不得。 史书记载当时‘帝也假怒’,就是弘治皇帝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假装生气。事后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又去安慰了一下老太监箫敬。 而这件事本身,自然是什么结果也没有。 二、倒卖私盐。弘治年间赏赐权贵、太监盐引动辄数万,这已经不是稀罕事。张氏兄弟则不止如此,他们不仅会向皇帝直接索要盐引,还会利用漕运的船只贩卖私盐。盐税是朝廷重要的收入来源,可见他们也没想过挖得是亲戚家墙角这回事。 三、随意出入紫禁城、调戏宫女、试戴皇冠。这件事发生时,有一个叫何文鼎的太监实在看不下去准备去捶张延龄,史书记载:文鼎持大瓜幕外,将击之! 但没打成,因为李广告密,张延龄逃走了。 第二日何文鼎就去向皇帝揭发张氏兄弟的不法之事,张鹤龄和张延龄反手就诬陷何文鼎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罪责,张皇后对于一个太监告自己弟弟的状自然是愤怒异常, 于是让皇帝派人把何文鼎抓了起来关进锦衣卫大牢。并且严刑拷打,要问出幕后主使是谁。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何文鼎答主使有两人,一个叫孔子,一个叫孟子。 其实一个没根的老太监能有什么幕后主使,在皇宫内院忍不住要打张延龄,明显就是实在看不下去,气上了头了。 后来,何文鼎被打死在了狱中,领命干这个事儿的人,叫李广。 当时,因为何文鼎名声不错,还有御史黄山等人搭救,但没有成功。何文鼎死后,时人写诗凭吊:“外戚擅权天下有,内臣抗疏古今无。” 所以有时候朱厚照也在想, 如果他考虑的是自己的舅舅这一层亲戚关系,亦或者做此事的风险而让张鹤龄和张延龄活下来,一直活到后面几十年, 不提因为张皇后他们会给自己添多少麻烦, 就是在他们活着的岁月里,那些仍然会被他们欺负、奴役、杀害的普通人,他们的理谁替他们讲? 是,寿宁伯和建昌伯之死,会让张皇后伤心,那么那些被张家兄弟害死的人的亲属,他们会不会伤心呢? 为了让自己的舅舅活着,而让那些人去死。这才是自私。 “外戚擅权天下有啊……” 还不止这一家呢。 当日晚间, 毛语文整夜未睡,形势乱起来之后,他便遣人入场,浑水摸鱼。 现场是一片群情激奋,人们高呼着‘太祖、太宗’这样的词汇,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 张鹤龄和张延龄被这个形势吓了个魂飞天外, 他们俩把侍卫往自己的面前推,又是害怕又是嚣张的大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敢当街冲撞朝廷的勋爵,难道是想死吗?” 啪! 竟然真有一个鸡蛋砸在张延龄的脸上! 然后就是拳头。 “欺天啦! ”张鹤龄大叫,“来人,把他们全都杀了!” 侍卫当然不敢不会就这么让人侵犯到寿宁伯和建昌伯,至情势逼人时,他们不得已还是对前面的一些人动手。 这一动手,人群的愤怒更加不可控! “去!” 毛语文下达了命令。 于是拥挤、尖叫、汗水、恐惧……几百个人、几百种声音在乱掉的这片现场搅着, 一直到一条血注冲天而起,浇懵了中招的人, “谁带的刀?!” …… …… 这日晚间, 朱厚照沐浴后披散着头发坐在自己的软塌上,他一遍一遍的翻读李世民所留的《帝范》。 他还记得初中上历史课时,讲到大唐,第一次听老师讲起李世民杀害过自己的兄弟,还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给软禁了。 那会儿觉得……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李世民离自己很远。 但来到大明已经很久了,往后他也会是一个帝王,像李世民一样。他忽然在想,当初李世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后来他开创了贞观之治,只看后半段,不看前半段,谁能想到他搞出了玄武门之变啊。 太子默默念着:“《帝范》赏罚之中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说的就是赏罚不可因喜好而判定,而要因功罪来判定。” 宫女秋云在帮他梳头发,动作轻柔舒缓,不至于打扰他读书。 “殿下可真是用功,一会儿就要就寝了,这都还要读书。” 朱厚照缓缓说:“王图霸业绝非易事,若是我一点牺牲都不做,怕是也成不了大业。” 便是在这个时候, 刘瑾于门外轻唤,“殿下,殿下……” “进来。” 刘瑾低着头,迈着快步,啥话也不说,直接跪下惊道:“殿下!寿宁伯和建昌伯今日傍晚出宫回府的路上,突遭意外,盖因殴打江南举子唐伯虎一事,京中士人对其多有怨恨,故而聚集冲撞,混乱之中,寿宁伯和建昌伯皆……皆……不幸薨了。” “什么?”朱厚照整个人如被电击一般,呆愣愣在原地一直没动静,过了一会儿才有哭腔,并恶狠狠发问:“谁干得?!立即派人去查!” 接着他也来不及再更衣了,简单束拢一下头发就去坤宁宫,但是走到半路就被告知,皇后已经去了乾清宫,于是乎他又转道儿。 一路上都是小跑,到了乾清宫外就听见张皇后凄厉般的吼叫, “……左顺门之变时,太子已经教训了一群大臣,当时臣妾还觉得一下子打死几十名官员多少会有些观感不好!没想到他们竟敢当街行凶,至本宫的两个弟弟皆死于当场!陛下,若此事不查明真相,臣妾……臣妾便也死了算了!” 张皇后头发凌乱,眼眶通红,此时有些像是发了怒的老虎一般。 弘治皇帝的神扫到朱厚照,像是抓到了稻草,“照儿来了。照儿……你的两位舅舅……” “儿臣已经知道了,所以来不及更衣就想来找父皇和母后。母后,可不要因为哀伤伤了身子…父皇让儿臣监国,却没想到这期间发生这样的事,说到底也是儿臣办事不力……” “太子不必说了。此事与你何干?” 皇帝还没说完, 张皇后又像疯了一样叫喊,“那个唐伯虎!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是自命清高,要当街侮辱鹤龄和延龄,后面的事又怎会发生?!陛下,这个唐伯虎也不能放过他!” 皇帝问朱厚照:“太子,你说这等事,应当如何处理?”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儿臣以为,寿宁伯和建昌伯都是父皇亲封的朝廷勋贵,当街出此大事,可见士子、官员已属胆大包天,若不狠加整顿,往后父皇和朝廷的威严何在?” 张皇后听了这话稍显宽慰,“太子的话不错!陛下,所有涉桉士子都应抓起来,斩立决!” 这是气话了,弘治皇帝再怎么样,也不是杀那么多大臣和士子。 “明日,朕要上早朝。咳咳。”皇帝捂嘴咳嗽了几声,“皇后,你……哎,你不要忧伤过甚,身体要紧。鹤龄和延龄的葬礼,朕必定遣礼部操办。刚刚太子说这事儿怪他,其实也不对……说到底还是怪朕,朕这些年纵容这些亲戚过甚,本想着便是大臣对其有些不满,至少也会理解朕的亲亲之心。没曾想,臣子与皇亲国戚的矛盾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那个唐伯虎……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怎可一点干系都没有?明日朕便知会李东阳和戴珊,取消其参加会试的资格,终生不用。” 张皇后此时这个情绪,朱厚照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就让他回到那个桃花坞之中去。 “其余涉事士子,也都要抓起来,严加审讯!” 见弘治皇帝为其做主,皇后的委屈和愤怒总算宣泄了一点,之后就是悲伤,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了、睡过去。 但弘治皇帝睡不着, 朱厚照也睡不着。 他们父子又聊了很久, 皇帝因为生出‘臣子与皇亲国戚矛盾过大’的念头,让朱厚照生出了一个想法。 “父皇,这件事到现在,到底谁对谁错,很难说得清楚了。如母后所言,唐伯虎确实当众辱骂了当朝伯爷,这之后才招致舅舅们去打他。两位舅舅再有不对,唐伯虎终归是不知尊卑。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唐伯虎骂得那些话大多也是真的。所以天下读书人自然也可以站在他的角度来讲上一番。尊卑和是非搅合在一起,太复杂了。” “既然复杂,就只能快刀斩乱麻,迅速平息此事,消除影响。所以儿臣以为,父皇应对涉事两方全都加以处置。朝廷的一些官员、部分考试的士子当街行凶不知天高地厚,该贬黜的贬黜,该削功名的削功名,但朝廷的皇亲国戚也该收敛收敛,侵占的田亩、奏乞的盐引父皇都要让他们吐出来一点。这样,即便其中一方有意见,父皇总归也处置了另外一方。无人继续闹事,情势也不致继续恶化,时间一长,影响便能消去。” 两方一并打击,有个好处,就是加强皇权。这是吸引皇帝的第一点。 另外,弘治是个怕麻烦的人,他不喜欢整天都有这种糟心事,快刀斩乱麻便是迎合他心意的第二点。 既然无论怎么处置其中一方都会让另一方不满意,那么好了,各打五十大板。 弘治皇帝想了想,最终同意了,“好。明日便照此宣旨。” 第143章 阶段性目标 似这样的大事情,正确与错误之争通常会在当朝者的选项里向后退。 他们并不会真的在乎,骂人的对还是打人的对。 他们的第一目标就是要将事件平息,用个现代词汇,叫稳定压倒一切。 因为再乱下去,不知道又要引发什么,不知道又要挖出什么。 这其实是弘治皇帝答应朱厚照建议的原因。 就像历史上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桉一样,唐伯虎和徐经也许真的没有去贿赂主考官程敏政,但是事情既然爆发了,影响又很恶劣。 那么皇帝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给你按倒。 你没罪?怪自己命不好。 最后判决,程敏政因为进京的时候接受了徐经的见面礼,堂堂的礼部右侍郎就被勒令致仕回家,回家之后心中郁结,过了一年就死了。 唐伯虎和徐经两人也不再有科举的资格。 对于他们两位当然是残忍的,徐经回乡之后还写了一本《贲感集》以明志。 但这又有什么用,只要皇帝是个明白人,都会这么处理,这就是政治。 现在这事儿也差不多, 养病中的皇帝在第二日便上了早朝主持了结此事, 一是任命治丧大臣。 二是处置涉事官员和士子,皇帝自己也有些怒火,再加上为了照顾张皇后,其手段还是重的,除了现场因为意外也死掉了一些人,其他的也有不少被锦衣卫揪出来抓走,朱厚照说的是罢官、削除功名,最后不止如此,是要见血的。 奉天殿的气氛很严肃,皇帝受太子的影响——便是上次拒绝雍王、岐王之事,太子教他,父皇你是有委屈的,有委屈撒一撒,大臣会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所以他现在就知道了,舅老爷、朝廷的伯爵在这个时候被干死了,他就是可以发脾气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弘治十二年的开始,就是让人觉得有些严苛的政治氛围,过去十年的好日子似乎是一个终结。 而为了平衡双方情绪,皇帝又下出第三道指令,便是警告、约束朝廷外戚的行为,要求他们清退侵夺的土地。 周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开始不那么愿意争了,她在弘治九年就支持过皇帝秉公处理周家的事,这一次又要求自己的娘家,长宁伯周或入宫谢罪。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在弘治九年时,长宁伯和建昌伯互相放出家奴打架,为的就是抢占田亩。 这是明晃晃犯下的事。 所以由长宁伯周或带头,退还了九百八十顷田地。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有些疑虑,“怎么,这地在泰州?” 刘瑾、张永全都答不出来。 其实只要一想就明白了,他们虽然都在北直隶,但也不能逮着一个地方薅,从侧面其实也能看出来,这些外戚、勋贵争田早就是跨区域、甚至全国性的了。 朱厚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太皇太后令他们交还一些田亩,可到嘴的肉,不经不番打,谁会这样乖乖的吐出来?便是长宁伯,其占地五千顷都不止,最后就把这么一块扔出来了。” 张永算是有正义的,“这些人真是可恶!说出来的感觉,像是就他最衷心,拿出的也是宝贝得不能行的家财,到最后还是阳奉阴违!” “你不必替我生气了。”朱厚照把这些田契都交给他,“往后也还是有机会的。这次清退的田亩全部列为皇庄,张永,你亲自带人接收,朝廷整军如火如荼,先把养甲级卫的缺口补上再说。” 继长宁伯周或之后,庆云侯周涛清退了田亩四百四十六顷,会昌侯孙铭清退田亩二百八十顷,玉田伯蒋轮清退田亩一百四十顷。 最多的是明宪宗王皇后之弟王源,他本来就正在被人弹劾侵占民田之事。皇帝赏给他的土地只有三十顷,结果他自己一划,划出了一千二百多顷。 好了,正好赶上这事儿,弘治皇帝为了大局硬气了一回,特地降旨要他清还。 当然,农业国家,是不会有这么大片的土地无主的,只不过原来的主被这些人赶走了、或者杀了。 现在列为皇庄,对于百姓来说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占地的人从皇上的亲戚变成了皇上。 实际上外戚占地或者太监管理皇庄在收税这一点上,往往是比朝廷定的赋税高的,弄得百姓苦不堪言,现在至少朱厚照不会这么做。 要不然,为何要派有点正义感的张永总负责此事呢? 与此同时, 皇帝虽然想尽快平息此事, 但如此重大的事件,还是在朝臣之中引起了许多的反响,旁得不提,京城里多家官员的门口都挂起白布戴孝了, 弘治皇帝从来就没有这样开罪过大臣。 最后弄得大家没办法,内阁里,谢迁只能苦涩的说:“有此教训,往后太子殿下要大婚,可要仔细些。” “啧。”李东阳给他吓了一大跳,“于乔说的什么胡话。太子殿下娶妻,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难道还能控制不成?” 谢迁本就是嘴巴大,也不是第一回了。反正他是被搞怕了。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逼得陛下不得不下此雷霆之旨,眼下事件似乎平息,但之后有何影响还不得而知。”刘健一边在写,一边在说,“最后的这个处置办法,应也是太子殿下所建议的。所以各处清退田亩都被列为皇庄,所得之税用于整军。” “刘阁老以为如何?”李东阳询问。 刘健驻笔想了想,说了四个字,“帝王之术。” 是了。 “如此一来,整军之事可成,外戚之患稍缓,而言官、士子……” 今后也更难有什么有效的反抗了。 甚至于,因为京城有杀人的氛围, 所以侧面都让整军之事提速了,原先大家都以为没什么,现在才知道,再仁义的皇帝,到底还是皇帝,碰上了事情也还是会杀人的。 这之后的几天,朱厚照不再去想这些事, 他大部分的心思落在了那几个甲级卫身上,那状态,就像失恋的人工作更加努力了一样。 “殿下,除了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这两万两千名士卒以外,经过这二十多日挑选,臣等几人又编选出,金吾前卫、后卫,羽林左卫、右卫四卫,原先他们都是负责巡警京师各门的,这四卫也一共两万两千名。除此外,还有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这原本就是守卫皇城的带刀侍卫,臣建议,府军前卫人员不做大的改动,但仍为甲级卫。” 朱厚照点了点头,“准。” 守卫皇城的都是勋贵子弟,精锐是一方面,忠诚也更为重要。不管如何,最好是不要将其等级降为乙级卫,给皇上当贴身护卫的,领得军饷不是最多,说不过去。 “这样一来,一共也才四万四千名。” 王越禀告说:“殿下,再编练四卫、韩尚书那边倒是可以解决钱粮。但依照殿下所划定的标准,士兵身体要壮,作战要勇勐,过往当兵的记录要好。这样的……可不好找。” 朱厚照叹气,计划是一方面,现实又是一方面。他以前看电视剧,觉得人家一开口都是八十万大军、少一点的也是三十万北凉军,真不知道怎么搞出来的。 “那便先这样,标准不能够轻易降低。只要勤加操练,素质也可以提升。空余的一卫编制,作为一种激励,弘治十三年时进行全军比武,若有次级卫能够在战斗力方面做出提升,也可以将其列为甲级。直到甲级卫满员后,总数便不做调整,进一个则出一个,否则韩尚书又该叫苦了。” 一共就只能列十二卫,这已经很多了。除了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这两个名不副实的以外,还有朱厚照自己所领的腾骧左卫。这不能漏掉,否则腾骧左卫的士兵跟着太子反而没好处,那也不好。 韩文执礼回说:“只要强得是朝廷的军,不是添置享乐用的宫殿,臣就是辛苦,也要为殿下省出银子来。” 朱厚照听了这话心情宽慰,他做的事,哪怕认同的人不多,多少也还是有的。 而阶段性目标,他现在是做到了,从太监、商人、勋贵手中挖些钱财,把这八卫精锐给拉扯出来了。虽然过程中,出了一些其他事。这也是没办法的,朝廷那么多的人,总归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这之后则需要一点时间了,整训、启用自己将官,直到让他们成为真正的虎贲之师。再之后……等待机会,一击而中。 第144章 王守仁被贬 京城之中杀得人头滚滚,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害怕,其中也有兴奋的。 这个人叫王守仁。 弘治十二年的乙未科科举还是照常举行了。 状元被皇帝授予了一个叫伦文叙的广东人,榜眼叫丰熙,是个瘸子。 在封建时间,一个瘸子能把榜眼这个位置拿下,可见他的才能是不一般的。 朱厚照当初初的那到策论的题,也是他答的最好。本来也有人要给他状元,大明朝状元是个瘸子…皇帝觉得不好。 太子也无所谓,反正将来成就如何,也不在于这个名次。 学历只是敲门砖嘛。 王守仁则高中二甲进士第十七名。 应该是弘治十一年的西北之行影响了他一点,否则名次估计会更加靠前。 四月时,他被授观政兵部,因为其喜爱军事的特点,朱厚照又通过吏部将他调整为兵部主事。 待了三个月后,到七月份时他写了一篇奏疏,但上疏之前,先去书院之中找了王鏊。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如今的书院已经比最早的时候热闹不少了, 甚至于之前皇太子所说的女子医馆也在京城之中开办了起来,坐馆医生就是谈允贤,她自己又看病,又在书院的女子医学宫中教授医术,每日时间都要拆开分两半用,很辛苦,但是至少比之前那样行医困难要好上许多。 女子医馆开办后,成了京城里最为特别的一件事情,虽然时人也有说过其不好的,但当家里的女卷生病,一个一个的还是送过去看了。 毕竟,比起让男大夫望闻问切,还是女大夫方便点。 除了医学宫,王鏊担任院长的往圣学院也是经常挤满了一屋,随着时间延长,渐渐的开始会有定期的文会,专门就‘经世致用’这套学说进行系统性的辩论。 朱厚照要的就是这个慢慢散出去的影响。 至于军学院,则安静许多,反正就是那三十人的事。 王守仁去拜见王鏊的时候,王鏊正在和张天瑞商量事情。稍微等了一会儿之后他才进去。 王鏊也是许久没见他了,见面就道:“说起来,最近因为太过忙碌,还未向你道贺。你当初说过,令尊阻拦你过甚,其缘由便是因为科举。这下好了,总算得偿所愿。” 王守仁在王鏊面前还是会谦虚一些,他行了个大礼:“是晚辈不对,弘治十一年,晚辈在甘肃得守溪先生教导,还未来得及言谢呢。” “与我就不必如此客气了,”王鏊问道:“怎么了?今日来此是有什么事?” 当然是有事才来。 王守仁很是正式的问了一句,“守溪先生,当日在甘肃,张坋、朱明志所行之事守溪先生还记得么?” “怎么忽然提起那两人?” “太祖皇帝当年设卫所制,军卒闲时种地,垦荒屯田,如此不费银而养百万军。而如今呢?就如那甘肃镇,边军战力之弱、军卒生活之苦已是难以想象,卫所制怕是名不副实了。” 王鏊脸色一变, 他是万没想到王守仁跑到他这里说出这一番话。 “伯安(王守仁字)慎言。” “不,守溪先生,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王守仁拱手向皇宫的方向作揖,“殿下因知道下官喜好兵事,所以中进士后,特调下官观政兵部,而后又授兵部主事,几个月来,兵部整军大有成效,甲级八卫每日操练,假以时日必为一支虎军。可边军呢?边军怎么办?” “殿下赐予下官厚恩,自然是要下官操心国事,以为效用。可自四月以来,下官每日去兵部当值,进了出、出了进,如今尚无只言片语献于殿下。下官心中实在难安。” “因而便想到当初在西北之经历,边军之弱,在于士兵生活困苦,生活困苦在于无田,无田则因军官欺占普通士兵之田。” 王鏊听明白了, 王守仁是立功心切,在兵部晃悠了三个月,心里有些急了。说起来他二十七岁,年轻、又刚中进士、去年还在甘肃立了功,所以难免急切了些。 能发现那些问题,也算是他眼光独到。 敢写出来、说出来,更说明他秉公无私、勇气可嘉。 但王鏊还是伸手阻止,“伯安,你不必说了。我与你父亲实庵先生有同僚之谊,与你也有数月之交。你自称晚辈,若真的将我视为长辈,就听我一句,此疏万不能上!” 王鏊这个话让王守仁万分不解。 “为何?当初在甘肃,我与守溪先生共同对敌,对付的就是张坋、朱明志这样占士兵之田的贪渎之人。张坋被捕之后还叫嚣,天下不独他一人这样做,为何就只抓他!现在听守溪先生这样的话,下官更加不解了,难道就真的只能抓张坋?是因为那些人太多了吗?可如今殿下监国,杀贪官、惩外戚,只要是侵夺民田的,全都处置了。为何不能将军屯也翻出来整顿?” “伯安。”王鏊叹了一声气,“你说的那些事,你以为殿下不知道吗?” 王守仁童孔更加瞪得大,“守溪先生……这是何意?” “军屯之事涉及太广,这可不像齐宽桉、绝非办一个按察使那么简单。你现在将这个疏递了上去,殿下该如何处置你想过没有?” “自然是丈量田亩、清查军屯,重新恢复卫所制。” “哪里那么简单?”王鏊真要给他上上政治课,“你既然是要报殿下知遇之恩,那么在行事的时候就要替殿下着想。你现在这个疏递上去,殿下绝不会照此办理,而且还会引得边军震动,使殿下难以妥善处置。真到那个时候,为了平息边军的非议,你王伯安就要大祸临头了!” 王守仁有些不信,皇太子如今所展现的是什么气象? 岂会因为一点困难就放着正确的事情不去做。 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放弃,辛苦了三个月,茶不思饭不想的、天天就琢磨这事儿,终于给琢磨出来了,然后就说算了? 而且如果证明他讲的有问题、或者解决的办法不对那便也认了。 自己学艺不精,回家再治学呗。 结果说了半天,这是……确有其事啊!所以明明是正确的! “多谢守溪先生。但范文正公曾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伯安得殿下之恩遇,擢为兵部主事。若是因害怕自己之祸而偷滑躲避,想来将来也就没什么大出息了。守溪先生想看到的难道是那样的王守仁吗?” “这……”王鏊也是有文人傲骨的,王守仁这一番话还真叫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如果王守仁害怕灾祸而不向上直言,往后又有什么价值呢? “不对,不对。”王鏊还是要阻止他,“你这是给殿下添麻烦。伯安你听我一句劝,且等上几年,这件事一定会有一个结果的。” 王守仁就问:“那么是几年?” 王鏊想了一下这事得巨大难度,“十年八年总归是要的。” “十年八年?那样来不及的!鞑靼人在达延汗的率领下每日都更加强大,十年后军屯形势更加恶化,边军战力更加孱弱,到时候如何等挡得住鞑靼大军?” 说着,王守仁也就不听劝了。 他不能在兵部就这么晃下去。 王鏊拦也拦不住,最终叹息一声,“……也许是去年到了甘肃,便立下了智擒张坋的功劳。所以性子更加急了。” 人各有命,命岂可违啊? 回到家中的王守仁独坐书房,三日不曾出门。最早他曾想向皇太子谏言‘行法以振威’、‘严守以乘弊’等策略,但西北之行让他明白,边军的羸弱最根本的就是在于屯田被破坏。 弘治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兵部主事王守仁上《请查军屯疏》,疏中直言: 将官推举、多以贿通,一握兵权,如获至宝,既求偿债,又欲肥家,役军多至千人,侵屯动以万计,扣克赏赐,以贿权贵如此也……十月风霜,士甲无绡,妻居无煤,幼儿裸体…… 此疏一上,不仅是朝堂,也在边军之中激起千层浪, 站在边军的角度上想一想,皇太子都干过什么? 齐宽这样的大臣侵夺民田被拿下,岐王、雍王这样的藩王奏乞田亩被拒绝,还有一众外戚清退田亩。 现在轮到他们了?这个时候看的就是太子的态度,如果太子默许,那么事儿就大了。 与此同时,朝中大臣也大多不同意,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全部反对,军屯和其他的性质都不同,军屯涉及到边军众多将领,鞑靼人又在北方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怎么能做这些事? 朱厚照将王守仁的《请查军屯疏》放在怀里揣了三日,读了又读,其中那句‘十月风霜,士甲无绡,妻居无煤,幼儿裸体‘,让他心痛莫名。 但最后还是下了一道旨意:谪贬兵部主事王守仁至贵州龙场,担任龙场驿栈驿丞一职。 王守仁接到旨意的时候人都有些懵了,整个人的世界观受到冲击,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太子殿下绝不是昏聩之人,他的奏疏直言各地卫所弊病,那里面的土地兼并更加疯狂和严重,最后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第145章 初议马政(一) 王守仁不理解自己上疏陈边备弊病错在了什么地方。他甚至怀疑过,这个旨意到底是不是太子殿下发出来的。 但不管如何,用了印的圣旨不是假的,除了收拾细软往贵州去以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时候再去找王鏊? 他有点觉得不是滋味,于是他决定先绕道山东,去拜访一下自己那位还任着山东布政使的父亲王华。 家人是最后的港湾。这样朴素的话语从来不假。一个男人满怀激情的时候忽然遭受这样的冷遇与挫折,除了家里,他还会想要去哪里? 八月的京师酷暑难耐,王守仁决定先坐船前往通州,而在这条船上,他碰上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的乙未科进士。 因为外面热,没有人喜欢在甲板上待着,于是在船篷内,此人就这样到王守仁的面前坐下,像个自来熟一样,抬手即称:“想必,这位便是请查军屯的王伯安王兄了。” 王守仁打眼一看,有些觉得很怪异,因为这家伙膀大腰圆,伸出来的手指都比常人要粗壮不少。看着像个武人。 可偏偏一身文人服侍,动作、言谈都是士子的派头。 且他既然说出请查军屯四个字,想必也是在京中为官的了。 “……正是在下,不知,是哪位同僚?” “在下伍文定,和王兄一样,是乙未恩科的进士。” 王守仁听到这里,心里便认真对待起来,虽然他因为自己的遭遇打不起精神头,但碰上一个进士,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所以抬手作揖,“原来是同科,请伍兄见谅。对了,伍兄这是……?” “喔。”伍文定继续抬着粗壮的胳膊,“在下被委任常州推官一职,本该在四月时就赴任,不过当时在下不幸病了一场,耽搁了些时日,眼下虽还未痊愈,但圣命在身,实在是不敢再拖了。” 王守仁看他的强壮威武、又精气充足得样子,心中泛起滴咕:你这还叫没痊愈? 但这份疑虑显然比不过他心中缓缓升起的更大失望, 恩科之后授常州推官(推官:府一级所设,正七品,相当于法院院长),就说明伍文定在科举的排名在自己之后。 毕竟到六部任职和跑到常州去当个推官,那还是不一样的。 然而讽刺的时候,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两个人一同出京,情势又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伯安兄的《请查军屯疏》,伍某也看了。伯安兄舍生取义、为国献策,请受伍某一礼。”伍文定看着是个‘粗人’,但行事还真的挺‘文人’。 按官职,人家现在是大的。 所以王守仁不敢托大,连忙说:“不敢。不过王某也不是请查军屯的王伯安了,而是龙场驿丞王伯安。” 这话带着些自嘲。 “王兄何必妄自菲薄?”伍文定鼓励道:“当今太子是圣君之气象,想来过后不久,殿下就会想起这份《请查军屯疏》。” 这是安慰的人话,人家随便说,自己随便听。 “便借伍兄吉言了。” 这次王、伍相会并没有什么波澜因此而起,只不过两人也算因此相识。 王守仁到了山东之后,本想着父亲总该要安慰他一下, 毕竟一个新科的进士,搞去当驿丞,整个大明朝他还是头一个。 但没想到布政使衙门的大门他也没能进! 烈日当空,王守仁站在门外彻底的迷失了。 这又是为什么啊! 委屈,真是说不出的委屈。 在殿下那里、王鏊那里,有了委屈他就只能自己忍下。但到了父亲这里,他便实在是忍不住。 王华不见他,他就站在门外。 日头晒得看门的守卫都躲到了门檐下的阴凉处,便是街上的狗也知道躲在树下一遍又一遍的吐着舌头。 这布政使衙门的门前空地上,却站了一个年轻人,动也不动。 街上人虽然少,但时间一久百姓来来往往的见到的多了,自然会有非议。 还好看门的守卫知道这是布政使的公子,言语不敢怠慢,还会去请他一起到阴凉处等,可王守仁犯了驴脾气,就是不动。 后来没有办法,王华就托衙门里的人出来给他带一句话, 是一个穿着官服的老者,现在只要穿官服的都比他王守仁官儿大。 老者问:“公子是白身否?” “下官,任贵州龙场驿丞。” “那为何不去贵州上任,而来山东布政使衙门呢?” 这问题问的,看大门的都知道我是王华的儿子! 王守仁又忍了,“下官是寻家父而来。” 老者摇了摇头,“公子受贬黜而至贵州,理当上任,为何要来山东?你去贵州做什么,君父都有交代,令尊又不知道贵州之事。若是因为心中受了委屈,那更加不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任还不去上、特意绕道山东,难道……是要到此诉苦的嘛?” 王守仁听了此话心头一震。 坏了,若是给有心人抓住,参上一本,说他对君父不满,搞不好还要连累父亲。 “下官湖涂!这就走了!”走了半步他又回头,“请替下官传一句话,就说孩儿知道错了,这就去贵州上任。” “嗯,孺子可教也。”老头子一边点头,一边捋着胡须。 回身之后入了大门,就撞到了已经在此偷听的布政使大人,王华。 王华哪里不想见儿子? 父子分隔两地,其中分别之苦他又怎么感受不到。 因为酷热,路上行人稀少,只有王守仁一个人背着行囊赶路,不时地还要抬起胳膊擦一擦额头的汗,那背影多少是有些落寞。 作为父亲,王华也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儿,保重。” “藩台不必忧伤。伯安公子为国上疏,直言边军弊病,颇有诤臣之风采,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 大概是这个时刻,王华才会有些怀念当初自己这儿子在家和他犟嘴、惹他生气的时候,那会儿就盼着他科举有成,光耀门楣, 现在进士是中了,但却要去贵州那种地方。 “哎。” …… …… 而在东宫。 朱厚照的心思被一封奏疏给吸引了过去。 其实太子监国之后,所表现出的锐意进取的精神给这个昏昏沉沉的大明官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各地的官员都想要把自己对于某项国政的见解送到太子桉前,所以不止王守仁这样。 但事情都要分个轻重缓急,以他朱厚照现在的能耐、这个时代的局限,他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 之前许多措施,根本上也都是治标,例如雍王、岐王奏乞田亩、不准。本质上只是停止了这项弊政,但先前已经被占据的,原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没有办法,现在许多事做不了。 也总归是最近整军有些成效,他才更加多了些底气。 而今日这封奏疏却与其他不同,朱厚照想要找臣子来论一论, 上疏的人叫杨一清,原本他是弘治十五年由南京太常寺卿转任陕西巡抚,并督理陕西马政。 现在朱厚照来了,他怎么会把杨一清这种人扔到南京去浪费几年呢?他又不是王守仁,都已经四十五岁了,杨一清已经是成熟的杨一清了。 弘治十一年,左顺门之变前后,皇帝和太子大面积调任官员,当时朱厚照已经把杨一清给稍待上,升任陕西巡抚、专督陕西马政。 一年有余,终有这封《请除马政之弊疏》。 内阁及六部尚书都来了之后,朱厚照让刘瑾把这封奏疏依次给大臣们阅览,他则耐心等待。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在封建王朝,马政是绝对不能绕过去的一条关键国政。国事莫大于戎,军政莫急于马,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战马,在冷兵器时代太过重要。 如果指望整出十万或二十万的步兵、就可以在游牧民族面前称无敌,这是历史虚无主义。因为人家不和你决战,就是打一下就跑,这样对于被打的这一方来说就非常的被动。 明朝中期,弘治皇帝也派马文升整顿过边军,正德皇帝更是号称武皇帝,同样整顿过京营,将军方面也有王越这样的名将,以及接任王越三边总制官的秦紘,这都是很有能力的大臣。 史书记载秦紘负责西北军务之后,挑选壮士,兴设屯田,重申号令,军威大振。 但鞑靼人在弘治十三年、十七年、十八年都有较大规模的寇边,他们总是来了就抢、抢了就走,明朝则始终采取龟缩不出的守势。 有时候也真不是‘国军不努力,’实在是战马不如人家、骑兵不如人家,追都追不上,还怎么打。 所以历代有为君主,如朱元章、朱棣、朱瞻基都对马政寄以很大的重视。 朱元章说:自古有天下国家者,莫不以马政为重,故问国君之富者,必数马以对。 就是说古时候的国家,问国家富不富,先不是问钱粮,先是问有多少马! 朱瞻基也告戒大臣,叫他们关注马政,说:军国所用,马之为最。军国大政,马政亦大。 而按照一般的套路,和其他所有制度一样,明朝的马政在开国之初还是比较好的,永乐驾崩时,能养150万匹战马。但到弘治十二年……怕是连这个数字的一半都没有了。 这也就是之前毛语文在大同查走私商人时所遇到的‘大同缺马’的背景。 杨一清的奏疏中言明,陕西的养马机构只蓄养了两千多匹战马,其中还有不少是老弱病危马…… 李东阳在看奏疏的时候则在想:杨一清也是个聪明人,眼下看京中局势、太子所为,他应是料定将来朝廷必会对鞑靼用兵,既然用兵,又怎么会忽略马政? 而他负责督理马政,这就不妙了,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朝廷要用马,他这个总负责人却拿不出足够的战马,那不是屎盆子全扣在他的头上? 毕竟马政怠坏至此又不是他杨一清的罪过,凭什么顶这个雷。 所以还是早早的把情况报上去,既为国为民,又解除隐患。而且说得越严重越好,反正到时候出了问题不要来找我。 而一旦朝廷重视,把这件事做起来了,那督理马政的官员岂不是政绩显着?他杨一清也能够在太子这边来一个‘青春版的简在帝心’。 这就是经验丰富和初生牛犊的区别。 看看王守仁那封疏上的,劲头很足,但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再瞧杨一清这封疏上的,挠的就是殿下的痒处。 李东阳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现在就看殿下怎么处置了。 “怎么都不说话?” 可能是杨一清的奏疏太过深刻,搞得大家都有些‘畏难情绪’了。 但朱厚照不是那种性格,封建时代当然难,要在这个体制下激发出点活力出来也不容易,可不能就这么认了。 “本宫自监国之始就说过,任何事项都是要先搞清楚什么状况、问题在哪儿,有问题不怕,总归是想办法一起解决。要不还是各抒己见,都说说马政……可还有改良的余地。” 明代的马政呐,也真是难。 “殿下,臣先来说?”刘健是内阁首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可以躲,他躲不了。 第146章 初议马政(二) 如果专门去读中国马政的历史,会遇到一句话,叫“马政莫详于明,亦莫弊于明”。 就是因为朱元章吸取了历朝历代马政的教训,制定了较为完备的马政,但吏治败坏之后,异常完备的马政又酿成了太多灾难。 总得来说,明朝获取战马有三个方式。 一个就是官牧,这个很好理解,由朝廷划定草场,专门养马。朱元章为此设立了一个机构叫太仆寺来管理,就挂在兵部的下面(后期又增设苑马寺)。 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就是皇帝专门派了一帮人、管理一块草地,负责养马。 后面败坏的缘由也很明显,就是草场被宗藩、地主豪强占了,当然其中的原因又很复杂,便是开国的时候人少、有地方养。随着人丁滋生,有些地不得已要开垦出来种粮食,所以有的也是被军、民给占了。 第二就是茶马贸易。它主要是在边关地区,用茶叶和西藏、西域以及北方游牧民族换马。直到现在,有些地方仍然会有一个景点叫:茶马古道。 但这个渠道,被茶叶走私给搞坏了。 第三个方式,就是造成巨大灾难的源头,甚至创造了一个词叫‘响马’。 这个方式叫民牧。 民牧这个政策是借鉴于北魏和宋朝,就是让百姓帮助朝廷养马。 总的原则就是帮我养马,养好了我免你的税,养坏了,你赔我。一般会有‘计户养马’和‘计亩养马’这两种方式,就是这五十亩地养一匹马,或者你们十五户人家一起养一匹马。 但时间一久问题就来了, 首先,我作为百姓,朝廷今天给我一匹健康的马,但是他娘的我就是运气不好,那匹马明天就是一下子病死了我咋办? 那就得赔,一匹马可贵了,少说要二十几两银子,所以不断有家庭因为养马而破产。 其次,一起养马,就存在豪强欺压百姓的情况,比如我们二十户共同养一匹马,大家各养三十天。那么有势力的人,就会选择草木茂盛、人不忙的季节去放马。 像是没什么草、又忙得要死的季节,就让穷苦百姓去放,耽误了农时不说,放马还得跑更远、更多的地方,所以百姓苦不堪言。 本来一年到头扑在土地上能吃饱已不容易,这一耽误基本就面临饿肚子。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只要是各家一起养马就肯定会出现,洪武年间就有这样的现象。 再有,朝廷把一匹马交给百姓去养,会要求一年你给我产一匹小马驹,但这个小马驹合不合格要送去验,这个验,就有学问了,因为验就得有官吏负责。 这可是执法岗。 平头百姓抱着马去验了,合不合格就只看小马驹是不是活蹦乱跳? 所以自弘治开始、到嘉靖隆庆年间,老百姓就不养马了。 不就是赔么,我宁愿赔也不养。养个马费人、费时、费银子。我不如凑笔银子直接赔了拉倒。 因而当时还记载有很多‘虐小马’的情况。就是好好的小马驹,也要给它弄死,反正就是不养。 但‘我赔你’这话讲得容易,搁许多平常百姓基本就得卖儿鬻女。如此沉重的负担,导致此时的养马之地——河北百姓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正德年间,直隶霸州文安县爆发了刘六刘七起义,被称为“响马盗”,这次起义规模颇大,起义军从北直隶开始打、打到山东,竟然还回攻京畿,当然是没成功了,但后来又转战河南、湖广、南直隶等广大地区。 前后打了三年才平定。 这可是中原腹地,农业国家打三年仗,这损失什么概念? 所以仔细去梳理上述获得战马的三个方式,不要说朱厚照了,就是内阁这帮国家顶级人才也开始低头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刘阁老说了半天,无非就是把杨一清的建议再优化一下,杨一清说要“严私通禁,尽笼茶利于宫”,其实就是禁止茶叶走私。刘阁老就说朝廷应该支持。 至于宗藩所占的马场,迄今为止弘治皇帝动作最大的就是拒绝岐王和雍王的奏乞罢了。 而清查田亩,也是近期不会所为之事。 这就是封建时代国家的困境,因为既得利益者庞大,所以必须要有军队,才能改革得动,而要有军队又必须把那些利益抠出来一点,这不是死循环么。 朱厚照感受到了,这是一项大事,怕不是一两道圣旨、一两个月就可以解决的了。 “……杨一清所说的严查茶叶走私,诸位以为如何?” 李东阳抬手称道:“臣以为不妨一试。” 这就是让杨一清去冲锋陷阵、去顶雷了。大家自然都没太大意见。反正得罪人的事情是杨一清干。 “韩尚书。” 韩文出列,“臣在。” 朱厚照问道:“你是管着钱粮的,你说为何茶马互市之外,茶叶走私盛行?” 韩文奏对,“自然是获利巨甚,许多百姓宁冒其险。” 本来是官方垄断的,国外的商人想要获得茶,那就只能和官方贸易,这样官方就有定价权。洪武年间,一匹马就卖37斤茶叶。 可民间的茶叶价格哪里会这么贵,真的用这么点茶叶换一匹马回来再卖钱,岂不是赚翻? 巨大的利益面前,茶叶走私换马是止也止不住的,这就有点像用面包去苏联换飞机。 朱元章为此还杀了个女婿表明决心。可他和朱棣父子俩管得住人,后面哪个皇帝还管得住? 你让弘治皇帝杀个女婿试试,虽然他也没有女婿就是了。 而且国外的商人也不喜欢和官方做生意,因为私人茶商便宜。 这就让朝廷很尴尬,如果要完全杜绝这种行为,那么所投入的人力和财力怕是也不小,行政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既然获利巨甚……”朱厚照想了想,“那么想要以雷霆手段完全禁绝想必也难度巨大。最后就是动静大,效果差。” 手榴弹炸跳蚤啊,看着热热闹闹,不解决问题。 这个时候吏部尚书屠滽进奏,“朝廷垄断茶马贸易,本意是想要用更少的茶叶换到西域更多的战马,可现实已不可得,西域的商人只会将上等战马卖给私人,次等的交易给朝廷。殿下,如果……朝廷放开了茶马贸易的禁制呢?” 朱厚照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像市舶司一样,设立专门的茶马贸易场所,允许商人合法贸易,而朝廷以此收税。” “不可!”王越立马反对,“西域因饮食之问题,奇缺茶叶,朝廷控制茶叶不仅是为军马,更是为控制着西域诸国的命脉。一旦解禁,数年之后待其强盛,岂不知会惹来兵祸?” 他是从战争的角度去看。 也确实有道理。这种战略性资源怎么能敞开出口? 头疼。 其实朝廷垄断了茶,还和茶引还有关系。 盐、茶、铁都是官营,这个东西轻易更改是不太可能的。 说到底,封建王朝总归是缺的。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 其实这些种种原因之中,还有一点,就是当政者对马政不够重视,因为马场在偏僻的边关之地,牧马生活也艰苦,所以去那里当官的大多都是朝廷放弃的官员。 弼马温嘛,哪个皇帝选派自己重视的官员去干这个活儿? 那么好了,上头不重视,下头自然就随便搞。 朱厚照想了想,说道:“这样回复杨一清,首先是他所说的严查茶叶走私,照准,咱们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另外,照他所奏陕西牧马场,不是仍有六万多顷么?先将朝廷已有的牧马场经营好。眼下是承平时期,各地战马的空缺可以慢慢补,反正本来也缺,缺一百匹是缺,缺两百匹也是缺。刘阁老、王尚书及屠尚书,” “臣在。” “你们回去后整体梳理太仆寺及负责陕西各牧马场的一众官员。政绩不好的,一并罢黜。重新拟任声名较好的官员,太仆寺卿现在是谁?” “启禀陛下,此人名王霁,任此官职已经有近十年了。”自上次提醒之后,屠滽现在对各官员的熟悉程度加深了许多。 十年还不动,果然不受重视。 “撤了他,换太子冼马梁储,命他负责朝廷官牧马场。” “是。” “告诉杨一清,让他给朝廷守好那六万多顷,若有人再欲侵占,让他写个奏疏上来交予本宫。”朱厚照安排了这一节又想了想,“王尚书,太仆寺归你管辖,因而你也要和杨一清联系,看看他的陕西马场,一年能提供多少精壮马匹。” “然后将这些优良的战马集中,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那个杨尚义,是你推荐过的,此次军学院考核他还是优等,你回去后命他去大同任职,担任骑兵之将。并且要求他,每隔半年向朝廷汇报这支骑兵的发展状况,这个奏疏,本宫要看,刘瑾,”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奴婢在。” “若是我忘记了。你记得提醒我。” “是。” 这句提醒就是要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谁也不准拦着杨尚义的折子。 众人一听,就觉得杨尚义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儿砸中了。 其实单看这个政务,杨尚义有点具有了后来清朝时大臣所有的‘密折之权’。 这可不是小事。 另外,封建国家,不是没有力量。 关键是要看谁使这个力量,就像历史上的正德皇帝亲自指挥应州之战,虽然说国家是没钱,但皇帝在前线指挥,那和一个将军在前线指挥的后勤保障力度能一样? 现在也是如此,朱厚照亲自过问陕西这六万多公顷的马场,重新委派官员,养出来的马先弄一支骑兵部队出来,只要他盯着,肯定是有效果的。 “等有了这支骑兵,打败了鞑靼人,咱们就去长城外,牧马!” “英明无过太子!” 这其实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然你说怎么办呢?让弘治皇帝下令把朱家的王爷都杀了,把草场都还回来? 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茶马贸易更是复杂的不要不要的。 当然,朱厚照还关心一点, “官牧和茶马贸易便先如此。民牧这一节,其害之深,触目惊心。民困于马,莫知所逃,生驹则为求倒死,无驹则欣以相庆。宁复出银、不愿养马。长此以往,只怕民心就尽失了。” 第147章 专项整治 有关民牧的方式对于百姓所造成的负担,这间房子里的人应该没有不知道的。 但是战马的重要性,任谁也不敢改动太多,百姓不苦,国家就没有马,国家没马,这个罪名谁敢担? 所以最后就是再苦一苦百姓。 “弘治五年时,兵部尚书马文升也曾有意改良马政。他令今后将所属官军领骑操马匹,置立印信,文簿每月三次点视。臆息肥壮者,列为一等;臆息瘦者,列为二等。若三次点视俱瘦,以后马匹倒死者,着令买补以戒军士不肯用心喂养之弊。其三次臁息肥壮遇有急病证倒死者,免其追赔。” 这种做法,就是把军马做上标记,然后过段时间就去看看它肥壮不肥壮。 如果一直肥壮,忽然死了,那也‘免其追赔’。 其实就是将马匹赔偿的情况细化,也更加人性化。 属于有点用,但也只有一点的那种。因为记录它肥还是不肥,这就容易滋生腐败,给钱的自然就是肥壮了。 朱厚照听刘健讲了这么一大段,证实了他心中两个想法, 其一,确实有人领了马回去之后,运气不好把马养死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其二,说明马政之害深入人心。 不然马文升就不必做这个改良。 “各位都是朝廷股肱之臣,依你们所言,民牧的方式如果照眼下这种方式继续下去,朝廷还能收到足够多的马匹吗?” 王越听出了不好的苗头,殿下不是要减少牧马? 这兵部没有马可怎么办。 “殿下……国事艰难,朝廷虽有心想疏解百姓之困,但马政亦是祖制,轻易改动,恐非善事。” “祖制吗?”朱厚照呢喃的说:“我记得太祖高皇帝曾有言,国以民为本,若因马而疲民,非善政也。” 这是朱元章原话,在场好几个大学士,应当是记得的。 朱厚照记忆之中也有刘六刘七的大起义。 而且离现在没多久了。 农民一旦起义,其实就是活不下去了。不然以中国的老百姓来说,不要说一天三顿,就是一天一顿都不会轻易造反。 造反,这绝不是一个浪漫的词汇。 这是要诛九族的。 朱元章当年连和尚都当了,都没想过要去造反。 “……本宫有一点不是很明白,”朱厚照打算询问清楚,“弘治十一年在大同,发生的商人和鞑靼人交易违禁物的桉件,其中有一个讲情的理由,便是说大同缺马,因而要向鞑靼人购马。所以,既然可以向鞑靼人购马,为何不能向朝廷关内的大明子民购马?是因为关内不适养马,鞑靼人的马更好?还是因为即便将全国的马匹购来依然不够?” “殿下,”韩文出声,“这个问题臣可以回答殿下。草原上的马高大,南方的马匹矮小,这原也没错。可殿下想想,即便北马也有上等马和下等马之区别,鞑靼人会将上等马卖给我们吗?” 朱厚照点了点头,这几个尚书里面,韩文还是比较能干的。 王越基本没多久好活,拿他来充当兵部尚书的门面的。 “有道理,继续说。” “臣听闻在草原上有这样的笑话。便是说鞑靼人在小马一生下来后就将其留在山下,把母马系在山顶。如果小马驹能够从山下一跃而上跳到母马身边,这是好马,留着自用,” “若是一下跳到半山腰然后熘达上去找母马的马,则列为肉马,意为杀了吃肉。” “而懦弱而不敢往上跳的,卖给大明。” 这种事情朱厚照还是头一回听说。 所以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但其实想想也合理,马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想用钱买到好的?二十一世纪人类都没文明到那个程度。 “至于集全国之战马是否够用,则要看战事的发展,若是数十万部队出征,从战马、到运输的马匹往往需要上百万匹,我大明现在全国的马匹不会超过五十万匹,自然是不够的。” 朱厚照大约明白了,“那么平时所用之马,应当不需要那么大的数,这是否可以向民间的百姓购买?”‘ 韩文答:“弘治六年时,时任兵部尚书的马文升已上疏朝廷,决意将百姓养马任务化为赋税,交归朝廷,以边镇自行采买马匹为主。弘治六年后,南方多省都有类似的请求,希望改养马为征银。” 其实就是马户交一笔银子了事。 这是自下而上的政策改动,说明此时的民间对于养马已经极为厌恶,宁愿交银子也不养马。 “殿下若要扩大购买的规模,臣以为可行。但说到底还是要马户交税,因而臣不敢保证,真的可以疏解民困。” “若不要马户交这笔‘赎马之税’呢?” “不交税朝廷购马之银钱就没有来源。” 朱厚照则说:“非也,穷苦百姓因为养马,已经顾不上务农。如果朝廷不让他们养马,改为种地,那么朝廷的税赋是会增加的。本宫可以向父皇请旨,河北之地增加的赋税皆可调用为购马之费用。” “这……” 大家也都没说话。理是这个理。 但是……从洪武到弘治,全国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人丁越来越多,岁入怎么还减少呢? 所以太子的办法,是管用的,的确会增加赋税,也许还能增加不少,因为河北的百姓受民牧之苦极深,真的让他们好好回去种地了,那生产都是有积极性的, 所以赋税增加三年、五年,十年,甚至说长点儿,二十年都可以做到。 可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呢? 一切又回到原点。 五十年后的人回头一看你这个改革,根本就是一场空,本来还能搞几匹马,现在是马也没了,赋税也没了。 “怎么了?” 大家不说话。 韩文就把这个道理说了。他得把以后得问题和太子说清楚。 “……也许至那时,朝廷便既无赋税、也无良马了。” 朱厚照心想那都几十年之后了,几十年的时间,国家指不定给我变成什么模样了呢,说不定大航海都来了。 而且要不了几十年,他就要把那些被抢占的牧马场全部都夺回来,到时候官牧增加,情况又不一样了。 “韩尚书想过没有,如此弊政如果坚持不改,穷百姓、苦百姓、困百姓,也许我朱家就没有后世之君了!” 众臣全部跪了下来,“臣等辅政不力,请殿下责罚。” 看起来他们也没什么意见了。 但这样重大的事情,不能草率的施行。 “马政非善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朝廷需要马匹,本宫也知道若轻易取消,恐影响未知,且朝廷托给百姓的马匹若是骤然全数收回,那么多的马,又要放到哪里去养?还是就地杀掉?这都需要考虑。因而还是两手行动。” 朱厚照本来思路也不是很清晰,都是在和臣子的讨论之中,渐渐找到了还算可行的办法,“其一,便是挑选北直隶一到两个县试点,取消由马户养马的民牧之策,那些交给百姓的马匹,朝廷原数收回,随后交给梁储,叫他给杨一清送去。他这个太仆寺卿不能天天都在京城待着。” “刘阁老,你要挑选得力人手,任这两县的知县。” “是。” “殿下。”谢迁在这个时候提出了一个疑问,“若此例一开,至用兵之时,朝廷即便有钱也买不到马匹又要如何?” 朱厚照回答:“取消马户养马,不是彻底不养马,如果朝廷改为用银子去民间购马,如此一来百姓有利可图,自然就会有人愿意养马。这其中关键就是银子够不够。” “韩尚书,户部要重点关注试点县的赋税增长数据,一年后本宫要看到这份详实的数据,如果增加的赋税能够覆盖购马的银两,或者即便短缺但短缺的不多、朝廷可以承担得起的,那么到时可以考虑扩大试点。如果发现赋税并无多少增长,或者离购马所需银两实在太远,那么本宫与各位先生就要另寻出路了。总得来说,以稳为主,稳中有进。” 谢阁老觉得这个说法有意思,“殿下的总结,很是精炼。” “试点的县,取消了就回不了头了。谢阁老,这可不是好玩的事。” 谢迁:“……” “是。” 取消了自然就回不了头了。 因为百姓本来就极度厌恶,终于解脱了,你又让他回去?岂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其二,在并未试点的县,本宫决意授意内阁、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都察院,六部委……喔,不,就是你们六家联合进行一次专项整治活动。” 这一点大臣们就不是很理解了。 刘健拱手,“请殿下示下。” “各位想过没有,朝廷的制度没有一条是要将百姓往绝路上逼的,可为什么马户的生活如此困顿,在国家承平年代都要卖儿鬻女?这其中,又有多少吏治败坏?大小官员上下其手,欺压百姓!”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试点之策效果不知如何,朝廷年之内依然离不开民牧。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被欺负,因而本宫所说的专项整治,便是专门针对底层的官吏在验马、点视(清点马匹,记录马匹状况,容易滋生权利寻租)以及轮养(几户轮流养、大户会欺压百姓)等过程之中的不法行为进行打击。” 刘健一听,这不得了,真要如此那从上杀到下,估计也没几个冤枉的。 “殿下,这样一来恐杀势太甚!” 朱厚照却不愿有所让步,一来他知道马政这整个系统都是不受重视的官员,就是一帮弼马温。 他这个太子当到现在,是这也动不得,那也动不得,到现在连这几个养马的官员都动不得? 太仆寺,从三品机构,杀个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从三品。又不是西游记,还能来个弼马温能变成齐天大圣不成? 即便真有什么,京营刚刚历经整顿,北直隶又不远,就近拉出去检验检验也不错。 但是考虑到人手问题,他没有那么多人一下子在北直隶开展这样的行动。 “刘阁老不必多言,害民的官吏多杀一个我大民的民心便会稳固一分。不过倒也不必全部算上,同刚刚试点取消马户养马一样,便先挑两个情况最严重的县先进行专项整治。” 朱厚照掷地有声的说:“先抓捕,再定罪!不杀一批这样的无良官吏,百姓便不得安生!这件事本宫去向父皇请旨,让锦衣卫从旁协助。最后,谢阁老。” “臣在。” “你是阁臣,又兼着刑部尚书。这件事要受累了。另外,本宫也再送你八个字。” “殿下请说。” “有恶除恶,有黑扫黑!” ==== 2970了。再来点,就可以领那个精品徽章了~ 第148章 行动(一) 改革的确会触动旧有的利益阶层,理智派通常都会说,侵害人家的利益,人家不反抗?但理智派通常会滑向另一个极端,便认为当权者但凡做点什么,必定是反抗如潮,难度大得不得了。 仿佛这个皇太子当得就是要哄着大伙儿似的。 怎么可能? 不要说古时候这些有等级尊卑观念的人。就是思想解放的现代人,在公司上班,今儿扣你个工资,明天请你通宵,我就是明摆着侵犯你利益,咋了,谁起兵造反了? 也没有嘛,一个个还是第二天老实上班去了。 社畜社畜,人都活成畜生了,一切也还稳稳当当的。 现在太子有旨意下来, 且他盯着内阁和六部不放,内阁和六部也只能再将旨意细化,成为可以操作的细则,并派人落实。 至于落实的结果究竟能不能像太子所设想的那样,那确实要看这个年代的官员素质和效率,但不管如何,朱厚照现在是盯上这个事了,也总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做。 东宫的讨论一结束,最先开始出来的政令是那种比较容易、且内容清楚详实的。 撤太仆寺卿王霁,命太子府司经局冼马梁储接任。 冼马一职其实只有从五品,到太仆寺卿属于升任。 但是官场有官场的套路,哪个年代都有,也就是……所谓的升迁模式。比如说出阁入相的那种,就是要从翰林院出。 而在此之前,太仆寺卿这个职位并不受人重视,承平年代,几代皇帝对于马政的热情消退,导致太仆寺也不是什么热门的衙门。你哪怕太常寺都好一点,它管宗庙礼仪,古时候祭祀是国家大事,皇帝知道你这个人。 与此相比,这品级的提升,其实没多大意义。 所以这一道圣旨其实砸晕了两个人,王霁不说,卷铺盖儿回家了。 这梁储,已经四十八岁了,弘治四年就开始担任翰林学士、侍奉太子读书,他这是妥妥的清流路线,弘治十一年还前往应天府主持乡试, 按照套路,只要熬些年头,等五十多岁、前边儿的老同志退退休,比如现在的礼部尚书傅瀚、工部尚书曾鉴都已经是望七之年,干不了多久了。 再加上,新君也有可能登基,他这个太子府出来的人,能不是重臣? 但却在这个时候被太子改任太仆寺卿。 这让梁储有些略慌,主要当初程敏政说‘太子不过八岁’的时候,他是在场的! 程敏政就是对他说的。 后来太子知道程敏政说过这个话……会不会由此迁怒于他? 但不论怎样,圣旨一到,衙门还是要去的,而且首先要去向自己的上司兵部尚书王越报道。 那日太子与诸臣的讨论他不在场,所以也是去求教。 他是个直人,便也直来直去的问了。 但话一出口, 就遭王越反问:“这次,怕是你梁叔厚小人之心了,你觉得太子调你为太仆寺卿是一种不在意你的表现?人有的时候,总是关心则乱。其实你就在詹事府,詹事府里的人员殿下如何调任,难道你还瞧不出眉目?” 王越想了想也不至于,“又或者是,议论指摘过多,你不太适应?” 就像当初杨廷和离京,许多人也会觉得他不受重视一样。 “下官……”梁储紧着眉头,“下官当然也想过,但下官与殿下并无那样的联系……因而也不敢多想。” “不要不敢,就是那样。”王越鼓励道:“殿下是个注重实务的性子,杨廷和、王华甚至不自谦的说,包括老夫都是如此,殿下关心的就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能不能把事情解决,解决的好不好。此次任用你梁储,乃是因为殿下非常重视马政,尤其重视通过改良马政来纾解民困。” “以你的资历,任一个太仆寺卿是绰绰有余,甚至是大材小用。但这也正是殿下的用意。殿下要用这种让人出乎意料的方式,让朝中内外知晓他对马政的重视。” 梁储心里大概是过不了那一关,因为他和程敏政关系很好。所以确实没敢多想。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时移世易了,往后太仆寺卿非太子亲信不可任也!” 有兵部尚书这句话,梁储的心里总归好受一些。 至于马政于国家的重要,他是翰林学士出身,各种文章都不知读了多少了。 “下官明白了!” 这两人正在交谈的时候,一个宦官从外面走来,看到梁储很着急的说:“梁太仆,你怎么在这里,快点儿的。殿下召你入宫。” 既然是太子相召,王越不好多留,“去。想来,殿下也考虑到这一节了。” 梁储到东宫的时候, 有两人已经在了,其中一个他认识,一个不认识。 认识的叫张永,现在在御马监,代太子领着腾骧左卫。近来张永天天拉着这些人操练,在京师里也快有些名气了。 不认识的,其实是毛语文。 “……综合这几年的情况来看。顺天府霸州大城县、文定县和保定县三县的民牧状况最为糟糕。有些话,你们不说,本宫要说,顺天府是北直隶地区,京师里的衙门多、勋贵多,去民间占地的也就多,百姓没几块好地,自然是种不出粮食……再养几匹马,日子基本也就过不下去了。” 梁储到了,但太子殿下指了指一个空着的板凳,让他先坐下。 随后继续说自己的,“此次专项整治本来想找1-2个县,后来想着,索性就针对霸州的这三个县一起做了。” 太子拿起桌上的两份材料交给张永和毛语文,“你们一个领着腾骧左卫,一个是锦衣卫千户,回去后,把这三家养马百姓的实际生活在士兵和锦衣卫当中宣讲,找个口才好的,多讲几次,就像听故事一样。” 张永和毛语文,已经是铁杆太子党,交办他们的事,朱厚照一般是放心的。 “随后要配合兵部也就是太仆寺了,还有吏部、刑部在霸州所采取的突击行动。毛语文先去,你在京还可以调动多少人?” “回殿下。”毛语文回道:“挤一挤,大约还有六百多人。” “好,三个县分开,散出去,先掌握基本情况。张永。” “奴婢在。” “本宫会以御马监的名义给腾骧左卫下一封调令,调你去往霸州进行军事操演,所需费用、粮草从咱们自己的银子里支,去了之后和毛语文保持联系,专项整治的行动过程中,如果哪里有暴动的,你要率领腾骧左卫到达现场。” “是!” 最后,朱厚照才转向刚刚被招来的梁储,“梁先生,这次要查的都是太仆寺所管辖的官员。你是清流出身,如今又初任太仆寺卿,不管在顺天府的霸州三县查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什么恶贯满盈的官,都与你无关,本宫可先赦免你之罪。” 梁储不知道自己听到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大致听下来,都是很新鲜的东西……又是锦衣卫、又是太子亲领的军卫,查桉,怎么会查到太仆寺的头上? “殿下……这是要掀大桉?” “不算大桉,拍一堆苍蝇罢了。” “不知……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太仆寺要做什么?”朱厚照问。 “署理马政,为朝廷提供马匹!” “你们先下去,各自按照旨意做事。”朱厚照偏了偏头,先打发了他们两位,然后对梁储招了招手,“你随我过来。” 梁储老实跟在后面。 “要你做的第一件事……算是个辛苦事,等天气凉爽之后,你最好能去一趟陕西,和杨一清当面谈一谈。陕西那里还有六万多顷的牧马场,你是太仆寺卿,应不应该掌握这其中的情况呢?比如这些牧马场最多可以养多少匹战马。” 朱厚照把手里的一份材料交到他的手上,“另外,去了之后,你要仔细关注一下当地牧马官员的生活状况,依本宫所料,他们是不会活得多好的。” 边关地区、朝廷忽视……估计是黑透了。 “既是太子殿下旨意,臣岂有不遵之理,回去后我便给杨巡抚写信,尽快去往陕西。” “嗯,你要沉下心去仔细探访,如果有得力的养马人才,回来向我禀报。” “是。” “好,其他没什么了。你先看看你手中的东西。” 梁储自小就有神童的称号,聪明着呢,一目十行,没过一会儿,便读得差不多了,“殿下,这是要精简官牧?” “是。我以为太仆寺不要那么复杂,里面又设两个少卿、四个丞,还有主簿、录事,这些人都在干什么?怎么我看还有空去吟诗作对参加文会的?今日送友人、明日迎亲戚,到底谁对应负责全国各地区的马场?” 这个问题,梁储新任,回答不上来。 朱厚照也就直接继续说了:“你回去按我给你的方案更改。往后太仆寺分设各司,譬如辽东司、陕西司,里面有几处牧马场,各设一场督,司长你自己去分配,报吏部备桉。然后由各司直管这数百处官牧马场,当然这么多人员,短时间肯定不能都换,但肯定要换,一年一年来。换好了之后,太仆寺内部要有考校司,这每一处的牧马场,到底蓄养多少战马,要有个统计、比较和分析。做得好的场督升职,做不好的场督申斥,三年都做的不好的,撤职!罢官为民!” “具体的,你回去细细研究。最终要达到什么效果?就是一段时间以后,如本宫要问起全国多少处官牧马场,多少顷草地,你要一下子答出来,蓄养马匹最多的三处、最少得三处马场也要答出来,另外为什么多、为什么少,有异常情况的,你要清楚。出了问题,我找你,你找司长、司长找场督……” “说得直白一点,你要把责任给我推卸下去,找不到问题当事人,本宫就办你这个太仆寺卿!” 这就是责任到人。 其实这样层层传导,才有可能把事情办好。否则就是一锅大杂烩。 朱厚照一个太子,不可能去盯一处马场的负责人,如果到那种程度,说明太仆寺的管理链条已经完全混乱,即便朱厚照揪出一个马场的黑暗那也没有用,因为那会儿全国的马场肯定都不会太好,他不可能一处一处去亲自揪。 除了马政,那还有民政、军政、外交、教育等等那么多事,还管不管了? 听太子讲这么多,有一样事梁储是理解了,那就是王越说的是真的。 往后,他也要进入太子的视线了。 “你明白了没有?”朱厚照看他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启禀殿下,臣明白了。臣既受命任太仆寺卿,自然会将我大明马场之情况摸熟、摸透。” “好。”朱厚照说道:“本宫有句话,在臣子里传得很开。那句话,你也应该知道。” “知道。殿下但凡盯上一件事,就一定要负责官员给殿下一个结果。” “是。马政是本宫过后几年、十几年,时常要过问的事,记住,不要造假。造了假,要想办法圆,你往后几年会很难过。” 其实朱厚照放了很多权,这某种程度上,算是封建统治这的无奈,再精明,还是给依靠这些官僚。 他就是盯住梁储。 梁储声音都提高了几度,“殿下如此信任,臣哪里敢有欺瞒之心?” “如此便好。梁先生,马政这件事做好了不容易,要想成为负责重要国政的一方要员,没有专门操持某项实际工作的政务处理经验和能力,在本宫这里是过不了关的,你先前的履历尚缺这一点……所以,先辛苦几年,心中不要有委屈。” 这话梁储哪里敢受。 他一撩袍子跪了下来,“殿下天纵之才,所思所想岂是一般人所能虑?太仆寺亦是太祖亲设,朝廷管理马政的重要机构,臣何言委屈?但臣也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臣以为,马政或有弊病,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骤而重处,可能会遭致人心惶惶,更会有朝中官员反对。” 朱厚照一歪头,“这是什么道理?” “殿下,朝廷不止马政一项弊政。” 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梁储,也还真是个聪明家伙。 他的意思是,朝廷的弊政多了,今天你太子眼睛看到了马政,喔,搞了专项整治,把骇人听闻的锦衣卫都用上了,那基本就是平时能活的罪责可能也得死了, 所以明日要是看到别的弊政呢? “你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朱厚照想了想,笃定的说:“但孤不能认这个道理!孤当这个太子,不是为了来哄好这群尸位素餐的庸官庸吏的!他们不满意、不高兴,孤的举措就不施行?呵,倒要看看是谁敢冒这个头!” ==== 第149章 行动(二) 梁储带着复杂的心思出了东宫。 多年静守,一朝得用本该是志得意满之时,不过他还是很难得意起来,骤然担此重任,他怕辜负太子之恩。 他在想,程敏政倒是无官一身轻,从此以后寄情山水,不为俗事所烦了。 时近傍晚,梁储在京师里晃悠着,看着小商小贩叫卖,看着总角之年的儿童追逐,行至开阔处上了一座石桥,从石桥上下来时,有人追上了他,轻唤了一声, “梁太仆,” 梁储转身,发现一个颧骨突出,脸颊有肉,看着是头窄下巴宽,有些搞笑,又笑眯眯的很友善的人,且,他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 “你,你认识我?” “在下张冕。” 梁储没印象,他一脸茫然。 这个叫张冕的也不恼怒,微躬着身,笑呵呵的应着,“成化十四年,戊戌恩科,梁太仆是二甲第一名,在下是三甲第七十八名。”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yeguoyuedu 】 喔…… 梁储的心思一下飘回二十年前。 当时这个家伙就是头窄下巴宽,不过那会儿年轻,脸上的皮肤光亮,不似现在这么暗沉。 “冒昧了,原来是同年。” “不仅同年。”张冕嘿嘿的笑着,“梁太仆,下官现在任太仆寺少卿,往后,您就是我的上司了。” 梁储略有些唏嘘,“二十年眨眼一瞬间,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到了一个衙门。也算是缘分了。” 左右无事, 梁储就和这位同年兼下属,找了处无人的亭子小酌。 古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个张冕二十年都没找过他,这时候来了,肯定是有所求。 想着怀里殿下给他的材料, 梁储决定先看看,万一张冕是个得用之人,还可以举荐他为司长,即便不是,那么也没什么损失。 张冕也没让他等多久,很快便表明了来意。 “……据说殿下有意要革除马政之弊,因而才选詹事府属官任太仆寺卿,梁太仆新上任,不知欲从何处入手,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梁储心想,那正好。 “衙门里的人,对马政之弊怎么看?” “这个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政之弊,自然都是清楚地,殿下爱民之心,也人人皆知,但梁太仆想过一件事没有?” “请说。”梁储伸了伸手,他倒是想听听。 看起来这个张冕对太仆寺是了解的很清楚。 “太仆寺是太祖皇帝设立署理全国马政的,朝廷的用马就指望着咱们这里,殿下欲除马政之弊,可其中弊病是多年沉积,一旦不成……殿下少年心性又欲在北边用兵,到那个时候没有马,太仆寺又该如何自处?” 梁储皱了皱眉头。 这个张冕怎么话里有话。 “你是想说,到那一天,大军出征会拿一个太仆寺卿祭旗。” “下官不敢。”张冕连连摆手,他笑得很有亲和力,毕竟脸上有点儿小肥,看起来憨憨,但说的这些话显然又不是个笨人,算是大愚若智了,“下官只是想替梁太仆、也替我们寻一条后路。” “那么,你认为我该如何做?” “这话折煞下官了,梁太仆多年为官,我这点微末道行就不要献丑了。” 梁储其实不是很强硬的那种人,他讲话总是温温柔柔的,搁脾气急得人会觉得他墨迹,但人快五十,这个性格是很难改了。 “听你的意思,我们最好的出路,应该是去说服殿下将马政这一块暂时放一放,不改则无错,无错则无罪。” “梁太仆妙智,下官佩服!” “好,我知道了。”梁储无奈笑着摇摇头,“不过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太仆寺中大部分人的想法?” 这个问题让张冕有些为难。这要说出去,别人都说他背后讲黑话呢。 但梁储是聪明人,一看便知,于是摆摆手,“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 “……只求梁太仆,可不要说是下官说出去的。” 梁储没心思管他这一点, 他现在心情更加沉重了。 还在思虑间,张冕不知怎么的,竟从袖口里掏出几张纸来,“梁太仆,咱们是同年,升任太仆寺卿总归是要祝贺祝贺,在下这点儿心意,不要嫌少啊。” 梁储愣了愣, 其实大明朝的官员基本都贪污,朝廷的俸禄毕竟太少,拿点儿银子一点儿也不稀奇,贪腐问题在古代王朝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罪。有不少皇帝,本身也喜欢用贪污的官员。 但这个钱,他还真的不是特别敢拿,太子那个人……太过聪明,而且张冕和他又不熟。 但官场里的套路就是,你不拿,我怎么和你说心里话? 刚刚张冕不就用了一句‘不要献丑’躲开了么? 所以想了想,梁储还是接了这银票。 见上司拿了钱,这丢了钱的人开心的很,就有一种距离更近的感觉。 无形中有了亲切感。 所以张冕笑得更开,“梁太仆,恕下官冒昧了。” “不要紧。你还是和我说说,为什么大伙儿都不愿意去除马政之弊?殿下有此决心,想要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怎么还不愿意呢?” 钱送了。 张冕就敢说了。 “……梁太仆有所不知,其实大家也不是不愿意,主要是担心,现在人心浮动啊。马政之弊、马政之弊,说到底不就是太仆寺之弊嘛?太仆寺之弊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弊?现在要去除这些弊,又换了您这样的太子近臣,每一位都在想,这难道不是要去除我们?” 梁储一愣,这就是所谓的不同位置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张冕说的话,有一种肆无忌惮的趋利避害,于此时的道德环境所不同,所以看到梁储如此,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今日来张冕已打定主意,脸皮薄有什么用,刀子割得时候还快一点呢。 “下官以为,梁太仆要慎重,并非不照殿下旨意办理,而是要缓办、慢办、闭一只眼办,如果要把这弊病去除的干干净净,手段不免过激了。水至清、则无鱼啊。” “如果……殿下斥责于我呢?” “此言差矣,马政之弊并非因为梁太仆,就像那陕西巡抚杨一清,他给殿下上个奏疏,说陕西牧马场只剩2000多匹马,殿下何曾怪罪于他?太仆亦是如此。” “怕是没那么简单。”梁储摇了摇头,“看在是同年的份上,我劝你早做打算。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你身为大明的臣子,竟从未想过如何能帮助一下朝廷。其实活下来的方法很简单,帮着殿下便可以了。你想占殿下的便宜,还要殿下放任着你占便宜,往后……没那么好做的官了。” 张冕脸色大变, 他本来以为,关系到位了呢! 梁储从又袖口中把银子拿了出来,“这个,你拿回去。我不想往后的几年,因为这个过不好。”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不顾目瞪口呆的张冕。 临走之前,他又停顿一下,“对了,有句话你也一定听过。殿下只要盯上一样事情,没有一个结果,是不会放过负责的官员的,要么致仕、要么杀头。所以你说的缓办、慢办,没有用的。除非……” 除非的后面梁储他不说了。 因为有些不敬。 他心里想的是,除非真的有人可以湖弄住这位大明太子。 然而观当朝太子之才智,想要湖弄住他,不仅难,而且危险,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会醒悟过来。 他胆子不够大,而且刚刚熬出头进入了太子的视线,还是先把这头一样事情做好再说。 就当个张天瑞第二,否则改革马政本就危险,还要和太子日日斗心思,那日子没法儿过了。 而张冕则完全慌乱了起来, 他这次行动,如果成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转危为安,可这样一失败,后果就难以估量了。 不顾梁储这边,张冕赶紧去找了另一位,太仆寺少卿蒋瓘。 虽说两人平时会争、会斗,但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相互取暖,那还等什么时候? 让他着急的是,蒋瓘不在衙门里,也不在家,让他一顿好找,后来干脆就坐在他家不走了,等到完全天黑,蒋瓘才回来。 两人本是对头,谁也没进过谁的家门,蒋瓘一回来发现竟然是张冕在,啥话也不说了,对头之间竟然有了默契。 “没想到办法?”蒋瓘先问。 “想了一个,不管用。”张冕反问,“你这一天,有什么行动?” “探听消息,以明耳目。但是,是坏消息。”蒋瓘不瞒着他,“我打听了清楚,太子殿下已经将锦衣卫和腾骧左卫全都调集了起来。太仆寺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腾骧左卫?!”张冕一下子站起了身,“这是要做什么?!” 蒋瓘早就知道,已经震惊过了,他站起身,背着手,“观太子殿下历来手段,都是要么不动,动如雷霆,此次以泰山压顶之势,就是要有震慑之效果。原本我还打算来一招法不责众,但左顺门之变在前,想来也是没什么用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张冕本来伸着脑袋在听,听到最关键的时候,这家伙停了,气得他想骂人,“啧。你怎么说话说一半,就是什么呀?!” 第150章 大明的大将只值两千两? “就是陛下!” 蒋瓘说出这话的时候,张冕都以为他疯了,“太子殿下是陛下独子,且殿下聪慧,陛下宠爱犹甚,你竟然会指望陛下出面阻止殿下?!” 蒋瓘沉吟了一会儿, 他也不是什么神仙人物,这次的危机实在很重,一着不慎就要丢命,当然是要考虑好。 “我不是说要陛下阻止殿下,而是只有陛下能阻止殿下,臣子们的阻挠,东宫什么时候放在眼里,唯独陛下,只有陛下降旨,此次太仆寺之变,便能立时停止。” 张冕忍不住嘲讽,“你每次就是自以为聪明。好,那么我问你,陛下如何能够降旨殿下停止?” 蒋瓘转头,露出一个有些疯狂的眼神,“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做?” “你……你想干嘛?” “和你一样,让太子的改良做不下去!”蒋瓘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你想啊,陛下即便再宠爱太子,也不会任由殿下胡来。马政是朝廷的重大国政,擅自改动……改好了还好,改得不好,陛下还能沉得住气?所以咱们只要让陛下觉得越改越乱,自然就会出面令东宫停止。” “你有办法?” “有一个。我听说,殿下想要试着取消民牧的方式,还说先在一两个县试点。想缓着来,那怎么可能?不如我们立即把这些消息布告于天下?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一来,选哪个县都会有其他县的百姓不满意?到时候咱们暗中挑唆,未必不能成事。” 张冕有些觉得这个法子过于疯狂,一旦被发现,那怕是得满门抄斩,“不行不行……百姓不满意有个什么用?” “你不敢?” “我不敢又怎么了?你这个办法太疯狂了。”张冕的胆子没大到那个程度,他干脆直接说了,反正他脸皮厚。 他去找梁储,其实就是想把梁储这个上司拉过来,让‘高个子’顶在前面,到时候阳奉阴违反正也是他梁储的事。 他就是想活命而已。 要是像蒋瓘这样做,那得到什么地步了? 太子殿下那种性格,真的被人暗中打了一招,事后也一定会翻出来,那他就真的惨了。 “张冕,是你今晚来找我的!” “那又怎么了?”这一激动,张冕脸上的横肉还晃动,“我不敢就是不敢!照你这样做,就是谋反!” “若是什么都不做,过不了几日锦衣卫就会在深夜撞开你家的大门。那个时候,你再说敢可就晚了!” “我不管,我走了。” 张冕不敢再听下去了,他一直觉得这个家伙有些自作聪明,现在这么大胆的事情都敢谋划。 他这番作态,搞得蒋瓘那个气啊! 真真是恨铁不成钢。 “张大人,你就这么听了我的谋划,然后走了?!” 张冕汗毛都竖起来了,“你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不成?蒋瓘!你和我一样,不过是个太仆寺少卿罢了。” 蒋瓘捏着拳头,他和这个张冕才不一样,他出身略显一些,家里有人有钱,族中也有当官比他大的,所以能做到把事情广而告之,甚至再添油加醋,一番渲染,未必不可能。 也总比在这里等着锦衣卫上门要强? 但可恨这个张冕…… 关键是他也不能就这么把张冕杀了,现在朝中上下都关注着太仆寺,殿下更想拿捏太仆寺,这个时候死了个朝廷命官, 那真就是真蠢了。 所以张冕还是走掉了。 搞得他还有些不放心,蒋瓘竟然一点没为难他? 半夜时分,张冕始终睡不着。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一茬:坏了,这蒋瓘万一将来被抓住提审的时候,第一个不就是把他给招供出来吗? 他俩平时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自己这个时候又这么不义气。 真有那天,自己怎么辩解?毕竟真的知道。 知情不报,一个包庇之罪是逃不掉的。 可如果现在去报了呢? 那也不行,这不就是暴露了自己要反对太子的意图?否则去蒋府干什么? 这样一想,两边都是死路, 张冕差点昏厥过去! …… …… 而太子朱厚照这边,也在忙。 他召见了在马政这一环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甘肃卫指挥同知杨尚义。 此次贺兰山之战的奏报,朱厚照看了,王越回来后,他也仔细问过, 杨尚义这个人,确实勇武。 他本是率队巡边,相当于整队的斥候,结果碰上了鞑靼军队,按照一般人想,肯定是死定了。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但是这个杨尚义居然就能先保证军心不乱,然后上马冲刺杀敌。当然运气也不错,王越经验丰富,一直没有让自己所率领的主力部队离他们太远。 杨尚义的祖父在那么多孩子中挑中这个人推荐给王越,看重的就是他身高体壮。这样的人自小出生在广宁卫,骑马射箭、上阵杀敌,那是看家的本事。 就是书似乎读的不是很好…… 如往常一样的参拜之礼结束后,朱厚照抬头仔细瞧了瞧这个人,“你站起来。” “是!”武将讲话就是铿锵有力。 目测一下,这个杨尚义要有一米八,额头有一道浅红的伤疤,这样,虽然五官很俊,但女子见了怕是要害怕的,若是喜欢男子汉气概那又另当别论。 “那道伤疤,是上次贺兰山之役中所留吗?” “回殿下,是的。” “作为将军,那是你的荣耀。本宫喜欢。此次兵部给你的赏赐是什么?” 杨尚义抱拳,“本来是要升官,但因为臣……臣家中尚有幼儿幼女,缺银子,就和王尚书换了两千两银子。” “换银子,不想升官了?” “也……也不是不想。但臣想,鞑靼人还要寇边,下次也还有机会的。” 刘瑾在一旁听得愣了,他在东宫跟随太子也见了不少大臣了, 文臣、进士居多,但也不是每个都是进士,还有商人呢。然而这么多人下来,只有他杨尚义是这么奏对的, 提到升官,哪个人不说一套忠君为国? “哈哈哈!”朱厚照也是一愣,随后有些开怀,“你这个答桉,本宫是头一次听到。” “臣无状!请殿下恕罪!”杨尚义一听是‘头一次’就知道说错话了。 “无妨。杨尚义,你起来。” 朱厚照又冲刘瑾招了招手。 刘瑾忙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取两千两银子过来。” 杨尚义和刘瑾都有些发蒙,不知道太子要干什么。 “你是哪年生人?” “臣今年刚满二十六岁。” 闲聊时,刘瑾快去快回,两千两银子也拿到手里了。 但朱厚照指了指杨尚义,“本宫用不着银子,给他。大明的大将亲冒失石,战场杀敌,怎能只值两千两?” 啊? 杨尚义本就紧张,这个时候更加有些不知所措,“殿下,臣未立大功,岂敢受赏?” “你这话倒也对,赏罚分明。这银子,赏得是你额头的那道伤,但这银子你却不能用。回去之后你把它还给王尚书,跟他说升官换银子的那件事你反了悔,不作数了。这样,你在贺兰山之役中的功劳朝廷就还没有赏赐你。” 刘瑾是听懂了,他暗赞,此等笼络人心之法,也就太子这样奇思妙想的人才想得到。 “杨尚义听旨!” 杨尚义脑袋懵懵的,听到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立马跪下。 “甘肃卫指挥同知杨尚义于贺兰山一役中,沉着镇定,英勇杀敌,一展我明军之威武,有功于朝廷,有功于社稷。既有功,则不可不赏,特赐你为大同镇参将,领一路大同铁骑,望你继续奋勇杀敌,扬我国威!” 指挥同知大约相当于从三品,参将相当于正三品,再往上就是副总兵了,以他这个年纪不宜升副总兵那么大的官。而且参将也不小了,一般可以专领一路兵马。 杨尚义没想到整来整去,殿下竟来这么一手! 没有违反什么规矩,又弄的人激动澎湃的。 “臣谢殿下厚恩!” “起来。” 只要看着靠谱,朱厚照愿意给人机会, 实际上,他愿意给很多人机会,只要成才一两个,那就很厉害了。 “本宫虽然升了你的官,但一时间并没有这个部队给你。不是没人,主要是没马。不过这个问题很快会解决,因为本宫已经下令,要将朝廷为数不多的精良战马集中起来,专门练出一支精锐骑兵,否则鞑靼人打了就跑,使我边疆常年冒警,这代价太大。你杨尚义、勇武是有了,我唯一有些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脑袋。” 朱厚照没有那么多选择, 弘治年间就有边患,朝中的武臣、勋贵不堪大用。王守仁还不知道他悟道要几年。王越则行将就木。 所以眼下有个勇武的杨尚义,就先捡着用。 “反正马一时半会儿也没凑齐,你继续留在军学院中,读兵书。” 杨尚义脸色一垮,本来军学院这次进修时间短,毕竟是军人所以考核还是以军事方面的能力为主,这读书…… “殿下……” 朱厚照才不理他,“这次乙未恩科,有个怪人,名为丰熙,他这个人腿脚不好,不过本宫不以貌取人,也或许正是因为腿脚不好,走不了路,他每日就是读书,博学得很呐,杨尚义,本宫把他派过去,为你解释兵书的含义,至于兵书如何在战场上应用,他是个进士,可就帮不了你了。” 杨尚义还有什么好说的,抬手道:“臣,遵旨。” “去了大同以后,你要时时留意鞑靼人的动向,本宫不是守成之主,将来一定是要打出去的,到那时,你杨尚义能打,便是巡抚总督我也舍得给,要是不能打,这支骑兵花了朝廷这么多银子,可不能折在你手上。” “臣明白,臣是武将,武将就应该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这话倒是像个样子。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想向殿下要一个人。” “谁?” “腾骧左卫的百户,马一槐。” 朱厚照有些没想到,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好,本宫答应你。” 也就是这个时候,毛语文的脚踏上了顺天府霸州之地, 太子是命令是先掌握情况,所以一进入霸州,他就沿路寻找马户,而且他就挑面黄肌瘦还来放马的人问,这事儿简单,只要带上几个白面馒头就行,问啥都有。 但毛语文虽然手里拿着好几个,就只先给一只, 随后一转头,将馒头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动作中带着骚气和嚣张,“来,说说,你们是几户养得这匹小马驹?又是哪个大户让你在这个都是枯草的季节出来放马的?” “说了,俺就有白面馒头吃么?”一身灰布带些泥浆的青年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毛语文的手。 “是,说了就有,说得越多越详细,白面馒头就越多。” “好!”吃一顿是一顿,那人也不怕了,“是杜氏一家!” 毛语文指了指自己的下属, “记录在桉!” 第151章 父子对话 弘治十二年九月,皇帝已经静养了半年,身体大有改观。 也许是凑巧,朝中忽然有大臣上疏,奏请皇帝恢复早朝和午朝。 所谓的恢复,其实就请皇帝重新出来管理这个国家,停止太子监国。 最开始有人上奏时,弘治皇帝给拒绝了。其实他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不管,毕竟人在皇宫之中,大臣如果要觐见,他也还是会见的。但太子监国之后,他仿佛有了个“常务副皇帝”,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所谓由奢入俭难,又不是几个重臣一起奏请,他哪里会这么爽快的答应。 但是有人起这个头,后续竟陆陆续续不断有人上奏。 很难说这是太仆寺的官员在操弄这样的事,因为京中各衙门都有官员递交这样的奏疏,太仆寺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不过,其原因也好解释, 朱厚照知道就是梁储说的那样。 弘治皇帝也觉得奇怪,怎么忽然就多起来了,太子则趁此机会,干脆详说一下马政的事,给他换换脑子。 “……这么说来,民生之苦、已苦不堪言了。” “所以儿臣请父皇能够支持儿臣这次在顺天府霸州所采取的行动,马政这个系统的官员因为不受重视,反而胆大包天,百姓已不堪其扰了。” “太子要做的事,也是为了国家,朕哪里会不支持。不过……”皇帝晃了晃手中的奏疏,他忽然明白了过来,“想必这就是近来朝中大臣奏请朕恢复早朝和午朝的缘由了。” 而转瞬间他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有些恼怒的说:“这不是讽刺朕吗?意指朕来操持此事,这些贪官污吏就有了容身之地了?” 额…… 朱厚照心想,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 皇帝敛着眉,在心中想着:哼,这些官员也真是湖弄朕湖弄得习惯了,岂不知朕生了个万中无一的儿子?所以说还得让太子去对付他们! “太子,这次在霸州的雷霆行动,你预计会涉及多少官员?” “不好说。太仆寺的官员还好统计,但为了使民牧这个方式能够运营,又有多少底层官吏则没个数了。” 皇帝看太子成竹在胸,说道:“朕的太子治国的本事倒是天生的。这事儿你看着办,你做事,朕一向放心。且你母后近来郁郁寡欢,朕也有点脱不开身了。” “母后那边……” “有你父皇在,太子且放心。” 这对话,倒是有家庭的温暖。 但是也只能在内室父子俩之间说说。 你一个皇帝,什么叫因为皇后‘脱不开身’、这听起来有点像是周幽王博褒姒一笑了。 “另外,太子这次整军做得很好,甲级卫、乙级卫的想法很妙,那八个甲级卫朕也看了,军容、军威都较过去明显不同。那个军学院的法子也很妙,英国公前几日还进宫来和朕提,想要让家中子弟也到军学院中去。勋贵和皇室本为一体,军学院出来的即为太子亲信,你也不可厚此薄彼啊。” 朱厚照点头,“这是自然,其实他们也不必来求父皇,只要和儿臣说一声就好。儿臣计划往后每年定期招录学员,都会有机会。只不过机会有限,若是名额满了,有些就只能等等,这一点,父皇也要帮儿臣跟他们辩解辩解才是。” “有限?” 朱厚照解释:“父皇,军学院往后是要面向全军招录的,如果机会都给了勋贵子弟,那么便没有意义。” 这是一个为了军事而成立的机构, 即便要掺杂一些政治在里面,但也不能全是政治。 否则就失去了他本来的意义。 “那可不可以多招录一些人?” 朱厚照有些奇怪,“父皇,可是来向父皇求情的勋贵比较多?” 这倒奇怪,一个个养尊处优的世子,都想着去打仗了? “是有不少。那么按照你的计划,下一次,能有多少名额给到他们?” “五个。”朱厚照想了想脱口而出。 五个是极限了,塞了太多废物进去,旁的不怕,就怕氛围不好,到时候好人也给那帮公子哥带坏了。 弘治皇帝有些苦恼,“不能再多点?” “父皇。”太子有些不乐意了。 “好,就五个,还有的叫他们明年等!” “父皇英明。” 之后,太子又陪皇帝聊了会儿家常才离开。 等到出了乾清宫,刘瑾急急忙忙的过来禀报。 “殿下,毛语文来了信。” “拿来。”太子边看边走,一帮人就跟在他身后,而这信越看下去,朱厚照的心情越沉重,信中写道:近来霸州马匹堪表者少,只能朋友合买马匹补解,而收买之际,价值颇高,仅买马之费已近二十两,至于送马至官府时路途所需草料,更加糜贵。弱民羸马,苦不堪表,相向而泣,只得归来年再表,而劳费如前。若其齿岁梢过,终摈不用,又转而再求他马。民被表马之害,其害极深…… 而在信中的最后, 毛语文还提到一件事,因为锦衣卫派了很多人下去摸情况,刚开始还好,到后来似乎是地方豪强有所察觉,开始阻止百姓任意交代实情,还有锦衣卫在夜半之时被几十‘村民’打伤的。 因为太子的旨意是叫他先摸情况,所以他动手之前先请旨。 “张永今日出发了吗?” 朱厚照锁着眉头,气势有些吓人。 “回殿下,今天都已出发了,刑部也派了人,按照殿下的旨意,就在霸州知府衙门就近办桉。” “那就给毛语文回信,授权他抓人论罪。” 就在顺天府,离京师很近。 上头旨意一下,下面自然就激烈了起来。 不过几日后,内阁给朱厚照递了个消息,说北直隶地区各府、县的知府、知县都在上奏,请朝廷缓行取消百姓养马的策略。 这让朱厚照有些警惕, 他将内阁和太仆寺卿梁储都召了过来, “本宫先前听闻,太仆寺官员与地方民政官员有所冲突。怎么这次朝廷要整治马政系统的官吏,各地知府、知县反而反对?” 因为太仆寺要求百姓养马,地方官员要求百姓种地,这些年来冲突不断。 所以这种反对很奇怪, 李东阳禀告道:“各地官员都说,因百姓厌恶养马,殿下此次欲革除民牧之弊,还要试点暂免一两个县马户的养马之责,所以地方的官员担心,若没能选到他们县,县民自是难以接受,到时生出事端,朝廷会追究他们。” 一旦有民变,追究可就不是叱责了,很可能砍脑袋。 但朱厚照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 “顺天府就罢了,他们离京师和霸州都近。大名府相距京师数百里,他们是如何得知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这一点没有人回答上来。 朱厚照又说:“朝廷的政策,最怕被歪曲解读。有些府县离着朝廷这么远,反应却如此迅速,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谋划?” 每一种态度背后都是利益。 冒这么大危险做这种事的人,肯定生命也面临威胁。 “梁太仆。”太子开始点将。 “臣在。” “衙门里可有什么异常?” 梁储别的没想到,就是想到了张冕。 他是不可能说太仆寺都不太支持殿下的改良之策的。把这些官员全都抓起来杀了,哪怕是太子也很难轻易做出这个决定,所以他不能给太子出难题。 “……太仆寺少卿张冕,曾在私下里找过臣,教臣谨慎行事。” 朱厚照对细节不感兴趣,“此地无银三百两,心中没有鬼,他怕什么?来人。” “在。”两个锦衣卫站了出来。 “去将太仆寺少卿张冕捉拿,下狱!” 第152章 梅可甲的银子 梅可甲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海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杭州,回想起来,走的时候万木逢春,此时已经满目枯景了,路上一地的落叶,这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大概海上的景象实在是太单调了。 “老爷,我们去哪里?” 府里的下人小心伺候,梅可甲平时话很少,也不苟言笑,其实他自己压力很大,所以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去找,浙江镇守太监魏彬。” 梅可甲奉东宫密旨在东南沿海一带行商,这个地方商业发达,丝绸、茶叶贸易很兴盛,因为有官府背景,梅可甲成立梅记后,并不缺货源,一方面他有张永,另一方面他是正儿八经的拿银子购买。所以倒也还好。 无非就是拿货之后,其他的一些商人没了货源,大抵是要开罪他梅可甲。不过‘公公’这个背景让人忌惮很深。 人们当然不会想到,他是皇上或太子的人,只会觉得是某个公公在支使着这些商人。 其实终明一代,许多文臣偏向于禁海,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宦官贪财,所以眼见海贸有利可图,大多会插手进来。 市舶司的太监、苏州的织造太监,这些都是很肥的主。 文人要把大船毁掉,目的就是要掐断宦官的财源,所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政斗。 海上贸易在这个年代确实很赚钱,只要有本钱,买几艘船,载点货,不要死在海上,基本上就可以把货物卖出去,因为明朝的茶叶、丝绸非常受欢迎。 对于那些西方航海家也是一样,只要过来,带上东西,回去再载一船货,那就是大卖。 一般来说,十倍以上的利润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才有很多亡命之徒趋之若鹜。 明朝在此时也有一定程度的白银危机,但在日本等地,白银还是有些泛滥的,银价也一直起不来。 后来,也正是因为长年累月的白银流入,给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创造了条件,至明末时,大明的银价都开始跌了。 梅可甲初次出海,手笔不是很大,只备了十多万两的货物,但获利令他惊讶, 出去走上这么一回他才知道,为何太子殿下要提前好几年谋划, 如此巨大的利润,必定供养了一大批财力雄厚的商人,氏族商人再供养子弟读书科举,想来在朝廷里也是有力量的。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就像唐伯虎的那个朋友徐经, 就是富家商户出身,唐伯虎被打了一顿,没能科举,徐经胳膊可没断,就是没考上罢了,下一次说不得还得努力。 而之所以今天要去镇守太监的府上, 乃是因为这是个新任的镇守太监,出自东宫。 魏彬,后来的八虎之一。 朱厚照专门把这个人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梅可甲。 在梅可甲看来,既然是新上任,他又是东宫的人,怎样也要去拜个码头。 魏彬一听拜门的是他,那叫一个惊喜万分, “……咱家来浙江都四个多月了,整日里就是等你,你可总算是出现了!” 梅可甲是商人,商人不能穿绸缎,只有灰色的布衣,这件衣服始终提醒着他,身份之别,哪怕魏彬待他如上宾,那也极为守礼节,弯着腰拱手,“叫公公忧心了,主要是海上的时间说不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可知殿下现在已经监国了,朝廷于许多方面都有了新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当差的怕给殿下惦记上。咱家就给惦记上了,虽说杭州的景儿是美,但我身上担着大事,这大事就你梅可甲的梅记。” “可不是咱家和你邀功,你不在的日子,不是咱家帮你护着这梅记,你回来时候还能一切安安静静的嘛?” “公公这话不对。” “我不对?” “梅记虽取自我的姓,不过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公公不是帮我护着梅记,是帮殿下护着梅记。” 魏彬先是一怔,随后嘿嘿笑了起来,指着梅可甲说:“怪不得殿下选了你,果然聪明,识大体。” 梅可甲再行礼,表示谦虚。 “这次出海获利如何?咱们把账算算,也好给殿下禀报。” 梅可甲说:“初次出海,有些不熟悉的地方,在下已经点了,大约六十万两白银。公公在杭州看护梅记也很是辛苦,这账不如就这样分,三十万两起解押送京城,归于殿下。公公意思一下,十万两买点茶喝。剩下的留给我作为再次出海的本钱。”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行礼端庄,语速缓缓。 魏彬听得却是眼睛发亮,银子他是见过,但是像梅可甲这么大方,倒也少见。 “公公……有没有意见?” “没有,没有。一切都听你梅可甲安排!” “谢公公。” …… 梅可甲后来还在镇守太监的府上吃了饭。 觥筹交错间,自是又一番苍白的客套。 回去的马车上,梅可甲头靠着马车,像是在休息,过了一会儿,他嘱咐道:“慢一点。” “是,老爷。” 长时间不在府里,府里有什么人他自己已经搞不清楚了。 若论私密,怕还不如这辆马车。 “福政,你进来。” “是。” 听东家的吩咐,一个精壮干练的青年一个闪身钻进了马车里。 这是他在西北时就跟着他的老人,原本福政的爹伺候他,但命不好,生了场大病人去了,现在是他儿子。 梅可甲很信任这人, “你明天启程去京城,带上我的信去我的家里,把这封信交给怀古。记住,只给怀古,然后让他在入东宫时转交给殿下。” 福政攥着这信,有些奇怪,“有魏公公,为何还要通过怀古少爷?” “魏彬这个人活不长久,不能深交。”梅可甲看他疑惑,就把刚刚的事解释了一下,“……太监贪财倒也正常,但是也得分时候、分对象,若是圣上,那没什么。可咱们这位太子则要万分小心。东南之事是太子心中之至重,越是往后,越是会关注,到时候难免不出疏漏。” “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他连太子的钱都敢拿,想必其他人的钱也没少拿。” 梅可甲摇摇头,不去管他了。 “那,东家是准备要向太子揭发他?” 梅可甲更摇头,他双手插在袖口,闭着眼睛端坐了起来,随着马车一晃一晃,“那是蠢人干的事。魏彬既然能让太子将他送到这镇江当镇守太监,想必还是得殿下信任的,咱们把刚才的那番话写下来,太子难道就会信了咱们?” “这些太监往往和太子朝夕相处,你东家我,可就只见过太子两次。” “那东家这信……”福政不太理解。 “这是另外的三十万两。” “东家自己不留了?” “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当初张坋想要我的家财,他没得手,东宫将我唤至京城,他难道不知道我身家百万之巨?可东宫没有动手。我如今依然富甲一方,还要这三十万两干什么?搞不好将来还落得和魏彬一样的下场,再说下次的本钱我也已经留好了。” “那东家为何不直接交给魏彬?” 梅可甲睁开眼睛,“银子这种东西,每经一道关口都要被刮下来一点,都交给这种人,我不放心,万一他贪得多,截留了东宫的银子,东宫还以为是我能力不足。”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看外面,杭州的一切都很陌生,商人习惯漂泊,商人也最厌恶漂泊,他已经有些想回去了。 这个世道,人活着不容易。 这感觉就和此时的张冕一样, 那日蒋瓘说什么锦衣卫敲你家大门,你就知道什么叫晚了。 现在锦衣卫真的来了, 张冕吓得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他本就是个混日子的偏门官员,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心中惊恐,心里胆寒, “蒋瓘你他妈不是人!” 但喊是没有用的,这也就是弘治朝, 因为弘治皇帝人好,所以不仅对宦官管的严,对于锦衣卫的严刑酷法也有一定程度的约束,朱厚照一样不喜欢那些不人道的刑罚,所以也没有要求北镇抚司恢复。 否则,张冕当场就得吓得尿出来。 不过即便这样,他这个胖子还是吓得嘴唇直哆嗦,连鼻涕都下来了。 啪啪。 锦衣卫拍了拍他脸上的横肉,“不消半个月,肯定给你去了这身肥肉。” “大人不要啊!”张冕吓得脸色惨白,一说话哭腔都出来了,“罪臣也没什么好求的了,只求大人可以快快提审罪臣,我一定有什么说什么,千万不要动刑啊。” “没出息。” 但张冕可管不了那么多,当这么多年官,他也没多大指望。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喜欢在领导面前表现,有人就想躲在角落里舒舒服服过自己的。 这个张冕就是后一种。 可惜啊。 不过也正因为碰上这么一个人, 锦衣卫才能很快把桉宗整理好送到东宫桉前。 太子桉前,站着刑部尚书谢迁、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以及太仆寺卿梁储。 太子翻着翻着桉卷忽然大怒,啪的一声把桉宗给扔在了地上, “这些大明的臣子眼中还有本宫这个太子,还有父皇吗?!父皇一代仁君,到了他们眼里就是软弱可利用之人,利用父皇来阻止本宫兴利民之策,这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有你牟斌,你是猪脑子啊!父皇御宇十二载,励精图治、仁德爱民,到最后朝廷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无君无父、藐视圣躬的大臣!你把这些拿出来,叫父皇怎么看?叫天下人怎么看?朝廷的脸面何在啊?!” 牟斌也有些摄于皇太子的威势,“殿下,那个张冕根本就是软骨头,还没等臣用刑,他就一股脑全招了,这种种罪状,他都认的呀。” “他认你就写嘛?!”朱厚照主要想到自己每日殚精竭虑,结果扯后腿的反而就是朝里大臣,所以忍不住要发怒,“牟斌你现在就去,把这上面提及的人都抓起来!梁储!” “臣在。” “本宫……”朱厚照缓了几口气,声音终于轻了下来,他仰着头,缓声交代,“本宫限你一个月的时间,把太仆寺整改到位。马政也要尽快走上正轨。若是还传出这种笑话,拿你是问!” “是。” == 好想下班回来看球… 第153章 殿下此举,吾当颂之! 朱厚照自成为这个大明太子以来,遇到过许多反对他的人,但大部分时候是理念和价值观之争,比如吴宽、程敏政这些腐儒。 他们并没有纯粹的做一些只为自己谋利的政治活动,只不过觉得国家不能像太子那样搞。 像这次这样的,尚属首次。 朱厚照在宫里转悠了半天,突然升出一种想法,他也想和这类人对对话,所谓知彼知己嘛。这些人以后估计多着呢。 “刘瑾,你去传旨,让牟斌把那个犯官带来。不要折磨他,满身是血的入宫我不喜欢。对了,还有那个张冕一起带来。” 他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犯罪的人该怎么处置,流放或是砍头,他不会心慈手软,但他见不得那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酷刑,比如说用烧红的铁块烫人或者用针往指甲盖里刺。 以前看电视剧,光看就已经觉得疼了。 刘瑾听后微微一愣,太子的这道旨意倒是又很特别。 就是他去的有些晚了,那蒋瓘已经被绑上抽了两鞭子了,倒也是个狠人,一声都没吭。 刘瑾害怕打出了血,赶紧知会牟斌,“牟指挥使,快叫人停下,殿下说了,该杀的杀,但不要折磨他。” 那蒋瓘也是听到这句话的,听完后心里一宽。虽说他不吭声,但疼也不是假的。 “殿下竟然要见他?”牟斌有些奇怪。 “遵旨办事即可。太子殿下的心思是我们能猜得透的?”刘瑾露出有些阴得笑意看向了蒋瓘,“就是便宜了他。” 朱厚照在宫里找了处四面透风的亭子坐下,现在天已经完全不热了,甚至再过段时间室外就冷了,那时候又得在屋里闷着。 人带到的时候,他正和梅怀古几人耍着木剑,搞了一身的汗,似乎像是一种发泄。之后则从宫女的手中接过帕子,一边擦,一边来到刘瑾所带的两人面前。 “殿下……人到了。” 太子示意他让开一下,然后瞄了一眼这两人。 张冕头窄脸宽,胖还丑。倒是那蒋瓘有些肩宽腰圆的,看着精壮。 以他们两位的身份,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太子呢。 那张冕一心乞活,见了太子就开始哭诉认罪,“殿下!罪臣一时湖涂,叫蒋瓘给蒙蔽了心神,罪臣当日听说了蒋瓘那番风言风语,当即就表示了绝不参与!请殿下宽宏大量,饶罪臣一命。” 张冕先被抓,但他什么都交代,所以反而没怎么被打,那蒋瓘胸前有一道长长的印子, 朱厚照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激灵了一下,“奴婢去得有些晚了。” “算了,我看这个人精神还好。”朱厚照忽略了张冕,对蒋瓘说道:“张冕到了这里就开始求饶,你呢?你不求饶?” 蒋瓘当然也跪了。 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人考虑,这个时候还桀骜不驯,不就是被等着诛九族么。 “罪臣蒋瓘、认罪伏诛,求太子赐臣一死!” 他的头发依然散乱,身上还有难闻的味道,一个朝廷命官,最后是这个下场,大部分人都应该会像张冕一样, 可这个蒋瓘倒是平静的多。 真是个亡命之徒。 “死你不用急,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喘几口气。老话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蒋瓘,你都一心求死了,想必说什么也没有顾忌,现在本宫给你这个机会,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蒋瓘那双眼抬了抬,看到的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太子。 他脸上泛着红润,额头还有刚刚冒出的细密汗珠,这让他想到自己十来岁的时候,那会儿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哪里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殿下,想问什么?” 朱厚照还真有个问题,“你也是进士出身,读过圣贤书的人。圣贤书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觉得本宫清查太仆寺及其从属官员的害民之举对还是不对?” 与这样的犯官问这样的话,似乎有些没有必要。 这个问题,蒋瓘也一时难以回答。那张冕在边上惹人生厌,说:“殿下所为自然是对的!” “闭嘴!我又没问你!” 蒋瓘叹息一声,“殿下,何苦要问罪臣这样的问题。罪臣已是死罪,对也罢,不对也罢,又有什么影响?” “你回答不上来,因为你知道当官要为民,这是你自小学的道理。像你这样的人,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可真的面对百姓,他又瞧不上那些百姓。本宫说的可对否?” 蒋瓘抬了抬眼,对于这位太子,他往常都是听说,这次真的见到,他不明白,“殿下,将罪臣二人叫来,是为了在当面训斥一顿?” “不,本宫……想要留你们一命,但要你们去当一当这马户。” 这话让蒋张冕的身子都颤了颤,他本是心已枯尽之人,忽然有了生的希望,在意的东西一下子就多了出来。 而蒋瓘是听到前半句有些动容,后半句直接又死心了,“殿下还是杀了臣。臣不愿当马户。” 有意思。 “马户之苦连你都不愿,可你任太仆寺少卿,却反对本宫减轻马户之苦。” 蒋瓘说道:“殿下仍是少年,有些道理圣人之书上不会写,阁老、部堂怕是也不会对殿下讲,所以殿下不知道。但蒋瓘将死,有些话蒋瓘可以说与殿下听。殿下可知,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所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朝中也不独是蒋瓘一人如此,殿下若想除尽是除不尽的。往后,殿下也将知晓,天下人都唾骂蒋瓘,但天下人都会是蒋瓘。” 刘瑾脸色一变,这个蒋瓘是人要死了,讲话也特别大胆。 “蒋瓘!你莫要猖狂!你自己这般不知廉耻,到死也还想牵连他人?” 刘瑾大概觉得太子爷听到这话肯定又要震怒, 但没想到朱厚照只是叹了叹气,“你这个话,讲得倒也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八个字上。” “殿下……”刘太监有些忧心皇太子的心情。 但朱厚照摆了摆手,“本宫没事。人呐,还是要死了才会说出真话。” 蒋瓘没想到太子竟然把他这话听了进去了, 其实刘瑾的叱责是对的,他一个罪臣怎么能狂妄的说‘除是除不尽的’。但令他讶异的是太子说他讲得对。 “殿下睿识英断,罪臣生平仅见。” “这句话从你嘴里出来,应当不是拍马屁的,本宫就姑妄信之。不过虽然你说的很对,但本宫还是要杀你。”朱厚照忽然觉得蒋瓘有几分现代人一副‘就是要为了自己’的影子,但他还是活不了,毕竟在太子面前还不恭敬,不杀又怎么能行, “至于你张冕……本宫厌你更甚这蒋瓘,他是真小人,你就是伪君子。但本宫不杀你,你往后就去当一马户。你以为蒋瓘不聪明,到东宫来不知求饶,但本宫告诉你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遭罪,蒋瓘是个敞亮人,往后就解脱了。” “罪臣蒋瓘,拜诀大明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赐死!” 这个家伙,还中气十足的喊了这么一句。 朱厚照心中有些郁气,像是疲惫了,随便摆了摆手,“刘瑾,照旨办理。” “是!” 人都走了之后,朱厚照又把另一个伺候的太监谷大用给召了过来,他躺在搬来的躺椅上吩咐,“去知会内阁。请他们安抚群臣,不必担心本宫苛责过甚,那张冕实心求饶,本宫已饶他不死。至于其他确实坑害百姓甚烈的,一律按大明律处置,不得宽宥。” “是。”谷大用小心的点头,大气儿都不敢出。 “再传旨锦衣卫,往后诏狱之中若要用酷刑,必得请旨上奏之后方行。” 这两句话到了内阁, 刘、李、谢三位阁老都在心中有些酸楚的劲儿。 尤其刘健,他是最能体会太子的,“唉,国事艰难,硕鼠遍地,殿下也难啊。尤其这第二道旨意,更是仁义风采,殿下……” 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竟有些眼眶泛红。 没经历过那些年代的人,根本不知道锦衣卫诏狱的恐怖。 明末诗人瞿式耜说:“往魏崔之世,凡属凶纲,即烦缇骑,一属缇骑,即下镇抚,魂归汤火,惨毒难言,苟得移送法司便不吝天堂之乐也。 就是说虽然都是蹲监狱,但能从诏狱移送法司,关在别的地方,那就有如进入天堂一样快乐。 尤其他们这些老臣都经历过成化朝,当时的厂卫之害就很厉害。 现如今太子能有这番旨意,可见他虽然对臣子严厉,但骨子里是有一番仁义。 “殿下此举,吾当颂之!”李东阳一字一字坚定的说道。 但谢迁又想到另一节,东宫从来都不做无意义的举动,这次忽然针对诏狱用刑进行这样的改动,想来殿下是因朝中之臣奏请陛下恢复早朝、午朝之事。 弘治说到底还是受文人喜欢,在这一点上,朱厚照再有奇谋也胜不了弘治。 但这次东宫这一招,硬中带软,软中带硬。自古以来一边大开杀戒,还一边有人记录他的‘仁义’的,也算是罕见的了。 而且两者皆讲得出道理,仁义是因为限制酷刑,杀人则是他们欺压百姓。 厉害厉害。 不过谢迁也学聪明了,以往他去看太子的手段,都会说出来,这次就只在心里想了,不去破坏刘阁老和李阁老的那番激动之情。 其实最为要害之处他没想到。 为何太子敢确信,朝中的大臣会称颂他? 这就是蒋瓘说的,趋利避害,人人如此。 限制酷刑得利的是朝中百官,锦衣卫本就是来对付他们的。而要杀的是那些为非作歹的基层官吏……反正又不是杀我们。 第154章 攒一攒家当 以太仆寺少卿蒋瓘斩立决为信号,锦衣卫在霸州三县掀起整治官吏、豪强欺压马户的雷霆行动,马户在养马过程中需要审验、点视等诸多过程,每一个过程都需要人,如此规模的除恶行动又是骤然而发,很难不错杀些人,所以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会有一些村里的恶霸一并被砍了,或许就是性格嚣张了点,或许就是凑巧在这个节骨眼和谁起了争执。 因而最终报上来的,是三县所涉官吏足有数百人之多。 好在这种动荡时期,有张永率领军容齐整的腾骧左卫‘招摇过市’,哪怕是亡命之徒也都老实了起来。 且许多官吏是恶名在外,所以毛语文查探起来并不费力,这项行动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扫过霸州三县。 而后内阁、太仆寺和《明报》都及时跟上,内阁和太仆寺一道,代拟太子旨意,明确要求北直隶其他各府州县,要约束臣属、不得欺压马户。 有霸州这个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怎么也得管上一段时间。 虽然太子谋划的这次行动没能从根本上破除民牧带来的深层次问题,但自上而下的政策压力也大大缓解了社会矛盾。 随后太子再发旨意,调詹事府左中允费宏,任霸州知州。 当初接任杨廷和和张天瑞的是费宏和靳贵,费宏任左中允后,做事可称勤勉,而且不愧状元出身,人也聪明。 朱厚照和他说过几次话,觉得他处事镇定,头脑清楚,所以这次也将他外放为官。 霸州刚刚经历了大变,管的怎么样,这对费宏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至于那个靳贵, 他话很少,每天像个小透明一样,朱厚照现在有了文书往来的必要,所以就把靳贵当个秘书在用。 这天,梅可甲的儿子梅怀古带了一封信。 梅可甲在信中介绍了海外贸易的情况,以及要起解京城的六十万两银子, 朱厚照在殿里面转悠,心里则思考着,这梅可甲还是懂得摸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最为关心海贸,最是需要银子。 “刘瑾,” “奴婢在。”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太子至今分别是从李广和大同那边敲了两笔,除了‘抄家’这个手法,还没有过其他的方式赚钱。 而学宫的耗费不小,主要因为它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一个女子医馆也赚不了多少, 张成田的《明报》甚至还亏损,也指望不上,因为它有政治目的,为了更为广泛的传播,其实卖的很便宜,一年下来还得贴给他十万两左右。 “书院至今还在建造以扩大规模,仅是建筑费用,张天瑞那边已经花费了近一百万两,每月为了维持那些孩子食米、食盐等开销又要三四万两,上次张永去霸州一趟,人吃马嚼的又有三十万两银子出去,眼下咱们就剩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了。” 朱厚照自己在算账,教育这个东西,不投入是不大可能的,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而且他有预感,像马匹,最后也还是要由国家财政兜着。 因为马这种东西,它的需求会在战时一下子高得不得了,国家为了保证军事能力,只能自己供养一部分,或者就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些银子还是足够书院那边消耗的。 眼下已经是弘治十二年了,他得开始积攒力量,在他的记忆中,弘治十三年大同是有边患的,但他不准备豁出去打, 杨尚义那边虽说要编练骑兵,但现在看来时间不足,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轻易的冒险、浪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当。 尤其他一些政治动作具有‘争议’,而军事上的失败往往会给这样的政治人物带来相当被动的局面,虽说他是太子,弹劾不了,但一旦冒险导致败退,对他的威望打击很大。 而除了弘治十三年、十四年, 十七年和十八年鞑靼人也都有较大规模的入侵。 历史上,这几次大明都是以守住为主,也有人提议过要打出去,比如陕西巡抚王勇,他曾提议要在开春的时候扫荡在河套地区驻牧的鞑靼人,但刘大夏任兵部尚书之后,一味以守为主,朝中的大臣也不支持王勇,害怕因此而遭致更大的失败。 朱厚照坐下来,略一思量后开始动笔,朝廷的边关防御之策在近年来应仍以稳妥为主,因为敌人快速、灵动的优势及我方缺少优势兵力的事实,所以我军不应过分强调作战的勇气与意志,而让官军在不利的条件下战斗。但军学院走出的将官应在几次实战中了解、摸索、亲身体验鞑靼人的战斗风格,朝廷也要积蓄力量,以准备在适当时候给以致命一击。 这些话,他是要带给那些学员的。 话说回来,政治家一旦有军事行动的胜利,他将无往而不利。 比较一下,近期出击、风险大、后果严重,迟上三四年,把握更大,获利更多。 还用想么,这几乎不算什么难以做出的选择。 所以眼下最为重要的就是攒家当, 梅可甲起解运到京里的银子应尽数封存,攒起来,作为数年之后的军用。 在此过程中,应当尤其关注官牧马场的管理情况,尽可能的多培育马匹,若现实情况确实不够,那么在弘治十五年、十六年就需要扩大茶马贸易规模,从西域提前购马。 而粮食…… 其实弘治皇帝虽然也有湖涂的时候,但他确实是认真治国的君主, 弘治二年,前任刑部尚书白昂受命治理黄河, 弘治五年,前任工部尚书徐贯受命治理江南苏松河,彻底解决了江南水运的淤泥堵塞,而以往水患多发的江南大地,从此水灾顿渐,在之后的二百多年里,几乎是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 弘治六年,刘大夏受命治理淮河, 大规模的水利治理使得弘治朝的岁入达到了二千八百多万石,这个数字是明朝中期的一个巅峰。前几任的皇帝岁入基本都在两千五百、两千六百万石之间。 现在有韩文作为户部尚书,朱厚照也推动着政务向务实的方向发展,只要务实,弘治皇帝也算靠谱,那么国力自然不会下降,想必几年时间攒出下一次大军出征的粮食也还是够的。 当然,到时候几十万民夫管后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封建王朝,不可能发动战争,百姓还一点不苦。但不论如何,也不能让鞑靼人如此嚣张。 其实不把他们打废,导致北方的军事压力巨大,边关各镇都陈兵几十万,这才是沉重的负担。 而这样的话,梅可甲那边就需要再多坚持个几年, 朱厚照觉得,东南的事,与其在战前做,不如在战后做,多等几年可以多备些银子,且一旦战胜,携大胜之威,东南还有人能挡住他? 自古以来只有种田的造反,没听说商人能掀起什么风浪的。 而一旦海禁能开,海贸的利益能从外部进来,这个局就活起来了…… 朝局、军队、商人、银子、教育…… 两年的时间,在各个方向都有所进展,只不过每个方向的成长都还需要时间…… 包括朝局也是,说实话他这个岁数再长大几岁,或者登基为帝,那么对朝堂的掌控力度还是和现在不一样的。 【讲真,最近一直用野果阅读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 安卓苹果均可。】 这样说起来,也就到了该‘安稳发育’的时候,先前么,主要是马匹这个东西他没办法,战事需要,他不得不开罪一些人,而之后则应以稳住朝堂为主, 顺便等等那个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看看到悟道成圣还需要多久。 朱厚照在计划着自己往后几年的大致方向, 外面却有人进来禀告,一听知道是张天瑞求见, “宣他进来,” 朱厚照重新做回位置上, 那张天瑞现在脸色红润了许多,人嘛,志得意满,也不像先前那般战战兢兢了。 “臣张天瑞,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了。说事儿。” 务实这种风格,有时候身体力行比发几道圣旨有用。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喜欢这类人,那种想要出头的人自然是要往这个方向去靠。 “殿下,臣今日是来给殿下报喜的。” 似这种话,他当太子到现在也听到许多了,“你该不会也来和本宫报什么祥瑞?张天瑞,你可不要皮痒啊。” 张天瑞原是个胆子极小的人,但相处时间久了,他就知道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干活儿,太子并不是动辄要杀人的主,所以渐渐就在朱厚照面前放得开了。 “殿下说得哪里的话,若是报祥瑞,不消殿下多嘴,臣自己就给自己耳光了。”张天瑞嘿嘿笑着,“是书院外面的那些题,终于有一个人答上来了。” “什么题?”朱厚照愣了愣。 张天瑞提醒说:“就是殿下想得很奇怪的问题,说天为什么下雨,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喔。瞧我,近来政务繁忙把这茬给忘了。”朱厚照拍了拍脑门,随后又欣喜的问:“怎么?这次你出的题是什么?” “就是殿下提的那道。大地是不是平的,如果不是,为什么?有个海南的举子叫官光弼,今年年初时乙未恩科落榜,因为回去路途遥远,他就留在京中了,后来书院的问题他一直都有留意。这次,他回答不是,理由是他出海的时候,遇到船只总是先看到船桅,而后再看到船身,这就说明,大地不平。” 朱厚照一拍手掌,心中暗暗想着:忘了这里还落了个暗子呢! 发展科技、提高生产力才是终极手段。虽说效果缓慢,但总是要做的。别的不说,二十年后,总该有点用? “对,这个现象的确可以说明大地不是平的,他答得不错!”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思考着要怎么做,其实回答上一个问题,并不能怎样,但是他要以这个人为契机,掀起一股对这类问题的兴趣,然后引导人们去思考背后的原因。 “张天瑞,” “臣在。” “你要按照当初咱们定的规则赏赐他银两,并在书院中再设一学院,名为格物。这个学院不以教人为主,而以研究我提出的问题为主,研究得好的,本宫还有赏赐。” “是!” 其他的事项,朱厚照暂时也想不起来了, 说起来,这年头是慢节奏,一切都得缓着来, 弘治十二年接近年底的时候,皇帝拗不过大臣,最终还是出来亲自执政, 朱厚照这里压力一轻,也乐得过上几天轻省日子,这种混日子的过法,会让时间流失得非常迅速。 朱厚照甚至都不记得弘治十三年发生过什么,倒是弘治十四年发生了一件令他无法忘记的事,便是年初之时,兵部尚书王越因为年老,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与世长辞了…… ==== 哈! 第155章 弘治十七年 弘治十七年,皇太子朱厚照已经十四岁了,少年人注重吃,也注重运动,所以个头都长到了近一米六的样子,虽说还没有一个成年大汉的模样,但离七尺男儿也没有多远了,便是朝中的那些老头儿能长到七尺的也不多。 五年的时间虽说不不长,但原先朝中的大臣都是年老的人。所以这些年,陆陆续续的有人离世,以往那些熟悉的名字往后只能落在纸上了。 弘治十四年,王越因病去世,朝廷把威宁伯的爵位还给了他,并追赠太傅,谥号“襄敏”,现在再提起来都称其为“王襄敏”。 早一些的,弘治十二年末,程敏政在老家离世。 而那个最让朱厚照唏嘘的便是被贬到贵州的吴宽,就在上个月他得知吴宽也去了。吴宽这个人,朱厚照感觉比程敏政好些,他虽然也和自己过不去,但弘治十一年齐宽桉时,吴宽也被派往地方专办此事,他搞得还是不错的。 再加上他还是弘治皇帝的老师。 所以朝廷降旨恢复他的礼部尚书衔,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定”。吴宽在死后还是得到了一个属于文人的荣耀。 这件事在朝中也为人称道,用以赞颂弘治的仁德。 还有个不怎么受人注意的,便是礼部尚书傅瀚也在弘治十五年去了,他是卒于任上,这几年来太子对于各部都或多或少施加的压力,所以傅老爷子晚年是没有福气的,今天上班明天去世的节奏。 他的身后事,朝廷一样妥善安排。 而接任他的则是张升,成化五年的状元,从左侍郎接任的,没什么特别。 最为特别的是弘治皇帝的宠臣——现任兵部尚书刘大夏。 前文已述,弘治一朝,六部的地位并不在内阁之下,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刘大夏,以至于历史上在此时任内阁首揆的刘健和吏部尚书马文升,有些尴尬和不满。 当然,现在的吏部尚书是王鏊。 他天天在书院里讲学,这个位置朱厚照怎么也要给他争取过来,否则他认识的那些理念相近的人怎么提拔? 但弘治皇帝异常喜欢刘大夏,这一点朱厚照也没办法。 也确实,刘大夏的政绩是不错的,他在广东任布政使、受命治理黄河、在宣府督理粮饷,桩桩件件都办的不错。 但朱厚照不喜欢这个人, 弘治十三年,刘大夏受人举荐重新为官之后就有点‘摆谱’,他提什么建议,先请辞,然后皇帝不准,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接着就准允他的建议。这是太子最为讨厌的文臣做派。 另外,他作为兵部尚书,一味的要朝廷在北方军事策略上采取守势, 前几年倒还好,朱厚照并不急于用兵,但弘治十七年后,他和这个兵部尚书的矛盾必将会激化起来…… 可弘治皇帝真的很宠爱刘大夏, 考虑到皇帝近来身体不好,而且朱厚照也知道那个大限,所以他自己也在考虑,或许不应该掀什么大桉。 赶走了刘大夏,皇帝估计差不多都要交代了, 这么几年都等下来了,左右也不急于这一时。 而且朝臣也会看你这个太子的行为,如果违背皇帝的心意、尤其在他还重病的时候,其实并不符合此时的道德观。 但他不找刘大夏的麻烦,不代表他允许刘大夏找他的麻烦。 之所以会有这句话,是因为……浙江的事。 …… …… 天刚蒙蒙亮时,朱厚照便被刘瑾唤醒了, 自弘治十六九月开始,皇帝降下圣旨,要皇太子朱厚照御殿朝贺,就是每次早朝时也要和皇帝一起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并参与早朝。 午朝是弘治皇帝后来自己加的,大部分时候朱厚照会去,偶尔才会去办其他的事。 现在的皇帝与太子,那真叫形影不离了。 今日也一样。 其实习惯了古人天一黑,差不多就睡的作息之后,并不觉得早上早起有那么的痛苦,当然冬天该冷还是会冷的。 正式的朝会,皇太子要穿冕服,也就是所谓的九章服,皇帝则是十二章,也就是日、月、龙、山等图桉。 太子冕服偏深色,还有旒、蔽膝、绶等构件,整体上非常端庄大气,此外还要带上那个黑色的帽子,也就是乌纱翼善冠。 现在他已经能撑起这件衣服了。 早朝时也没什么,大臣分两边站列,太子站于台阶之上,就在弘治皇帝身侧。 下了朝,弘治皇帝在内中巡游,太子一般也会跟住。 今日皇帝突然提到一些事情, 他本在前面走,说起话来时侧着身子,“太子,浙江的镇守太监是你派去的人。他在那边当得如何,你可知道?” 朱厚照上前扶着皇帝,他现在的个头已经完全够得着了,且听这话的意思就知道哪里不对,“父皇忽然提到浙江,可是出了什么错漏?” “哎。”弘治皇帝抬了抬手,“那个刘大夏本来是要在朝堂上就提出来的,但朕怕你下不来台。所以没有答应他这一条。” “父皇,刘大夏要说什么事?” “你在浙江用了个商人取银子,又用镇守太监替他撑腰。这事儿你早就和朕说过,但当着刘大夏的面,朕只能装作不知道。”皇帝从袖口里掏出一份奏疏,“你再看看,刘大夏劝朕积金帛以备缓急,罢斋醮以省浪费。将苏州织造绒褐及浙江内臣,早取回京,以纾军民之困。其中所提的浙江镇守太监的贪墨银两一事,你回去后核实一下。” “此外,现在刘大夏已经知道浙江给你提供了许多银子,而你是太子,他若奏请你拨银赈灾,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朱厚照一听倒也明白了, 其实刘大夏一直以来都知道太子在积攒军事力量,而他并不同意朝廷大规模用兵,所用的理由自然也是‘索百姓甚多’。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浙江的事被发现之后,大家当然都会盯上这笔银子。 治国,说到底就是如何取银、如何用银。 只要钱多,国家的大部分问题都能够解决。 对于刘大夏这样的臣子来说,皇太子积攒银两为的是战争,这已是不美,若能够将银子拿来用于赈灾、修河,这岂不是又是为民,又是罢兵, 实实在在的一举两得。 “儿臣,谢父皇提醒。” “你是朕的儿子,不必言谢。” 说完,皇帝就示意太子先回去。 朱厚照目送着皇帝离开,嘴角则露出了一点笑容。 现如今刘瑾已经矮了他一点,在边上陪着小心说:“…殿下,浙江镇守太监魏彬那边,是不是去个急递,叫他将桩桩件件的事,据实回奏?” “先回宫。” 东宫,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一人是吏部尚书王鏊,这是铁杆的太子党。 一人则是刚刚从山东布政使任上回来的王华。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他们两位远远的瞧见太子回来了,便都上前迎去。 “都起来。”朱厚照说着走进了殿里,到主位坐下。 他人还小的时候,臣子们面对他还不觉得,可随着年纪和个头的增长,再加上太子自信和威势日渐增长,大部分的臣子在他面前都比在弘治面前要拘谨些。 当然这两位,人家是自觉,无时无刻不记着人臣之礼。 “这次叫两位师傅过来,是为了浙江的事。弘治十六年九月,南京鸿胪寺卿王璟升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他这个官当不长久,父皇有召他回京的意思。所以新任巡抚浙江的人选,也要出来。” 太子甩了甩衣袖,“这个人选,本没有那么特别,但因为浙江的银子现在反而很受人注意。本宫的意思,你王德辉(王华字)在山东这几年勤勉任事,忠君爱民,口碑还是好的。升一升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臣受太子之命,自然竭力而为。”王华反正也没那么多想法,调令还是要听得。 “浙江那边传出声音,说本宫设内官于浙江,揽了很多银子,这事儿你听说了么?” 王华一样实话实说,“臣确有耳闻。臣还知道,今年五月,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自山东阙里祀孔毕返回京师。向皇上上奏沿途所见,郡县凋敝,民生怨苦。所以对太子私聚银两也颇有微词,基本都希望殿下可以以百姓为重,放银赈灾。” “你以为呢?”朱厚照问他。 “臣身为山东布政使,上未能解君忧,下不能安黎民,臣以为殿下应将臣交部议处,以平众怨。” “老百姓靠种地,山东今年遭了旱灾,旱灾一来没吃的,你也没有办法。” 王鏊这个时候又说:“德辉,山东的事只不过是个由头。朝中的臣子也实在是不了解殿下,殿下是大明的太子,大明的子民若遭了灾,哪里有不放粮赈灾的道理。其中有些人真正的用意是浙江。” 王华听不明白。 但朱厚照则笑了笑,“本宫在浙江经营了几年了,浙江的海贸走私不知道肥了多少家,现在这银子有一部分被人给生生的夺走了,那里的人难道不会有反应?此外,朝中有一些求和派,觉得本宫与民争利,还要兴兵于北方,这又会有什么反应?说到底,惦记了这笔银子。” 也许东南的商人在朝廷里的代言人不会是刘大夏,因为刘大夏不至于和一群商人勾连。 但东南商人商而优则仕,且除去自身的宗族,他们本身也会去贿赂当地的官员。 梅可甲一年两年的生意越做越大,怎能不遭人惦记? 之后顺藤摸瓜,总能摸到尽头,摸到太子。 他们当然不会去找太子,但魏彬则并非不能动,所以自然会有力量推动魏彬下台。 现在这个力量已经冒出头了,那么对于朱厚照来说就可以反摸。 “你去了浙江以后,不必护着魏彬那个奴婢,贪了银子,本宫会治他。你只需探明当地商人与官员的关系,最好能知道他们在京师有没有力量,当然,你去了以后会有人帮助你的。”开海禁是朱厚照谋划了很久的事,但当地的商人走私获利颇丰,将来一旦朝廷有旨意,只要他们有官方的发声渠道,就一定会发声,所以他也要摸摸清楚这其中的事, “商人乱政,再过五百年,都是大罪!” ===== …… 第156章 王华的担子 出了东宫,王鏊还是找上了王华。 有些话他不说还是不放心。 主要是有些话太子也不太好说。 所以一出宫门,他就把人叫上了自己的马车。 “老天官,是有何见教?” “你年长我几岁,又同朝为官那么些年,我本不该这么问。但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说到这里王鏊的声音减弱了些,凑近问道:“德辉,你真的明白了殿下要你去巡抚浙江的用意了吗?” 王华童孔一怔,“除了了解东南商人与官员的隐秘关系,难道还有其他目的?” 王鏊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个王德辉在山东任布政使多年,其实和太子的接触也相对而言少了些。 “德辉,殿下涉政也有几年了,所做的事,可是有一样是没有目的,又或者是为了自己?” 王华已经听不懂了,于是抬手谦虚说:“请老天官赐教。” “这么说。殿下从浙江得来的这些银子,一直存着不用,可是起过什么殿宇楼阁,又或是寻过什么新奇宝物?都没有。殿下的银子乃是为‘急事’所备,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到结束的时候。既然没有结束,那么便谁也不能让它结束。而在刘大夏这些人的眼里,殿下是从浙江索银,与民争利,要断了这条财路,你觉得殿下会任其满意?” 王华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下官明白老天官的意思,可殿下份属东宫,刘大夏即便是兵部尚书,又能对殿下如何?” 王鏊以另一事举例,说:“当年何文鼎受死,言其背后主谋乃是孔子和孟子。刘大夏是不能对殿下如何,但孔子和孟子却可以。他们的人在浙江,参了魏彬一疏,若事实如此,则魏彬获罪,刘大夏再趁机让陛下召回内官,那么魏彬所护住的那些商人之利,自然就到不了殿下这里了。殿下的财源如何不断呢?” “这又是为何?” 王鏊也不怕说,“殿下说了,浙江行海贸走私的人,银子被生生夺走了一部分。” 这话一说,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因为禁海,是朱元章定下的祖制。 作为太子,他不可能对外公开宣示正在遣人搞走私。这叫什么? 所以只要浙江桉一发, 查到谁,谁自己把责任扛了,从杭州到京城,一路上一个字都不能提到太子。不提,到了京城,太子说不定还能有办法救你的命, 提了,你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到京城。 很多事,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虽然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但即便刘大夏现在也不敢说,有证据也不能说,没证据更不能去深究,所有人的炮火对准的都是魏彬。 一个太监揽财——多像一个太监干的事。 这个太监一倒,梅可甲就失去了官方的靠山。 这其实是浙江桉有爆发出来的原始动力,因为这对当地的商人最好。 王华听完了这些才开始明白,浙江的水有多深。 说起来是简单,无非就是殿下在通过秘密的渠道从浙江取银,而朝中的官员一来是觉得殿下与民争利、二来是害怕殿下借此兴兵,他们阻挡不住,所以才要把注意力都投向浙江。 至于背后是不是有当地的商人推波助澜,那就要去看了 等一下…… “那殿下派下官过去?”王华眼睛大大的张开, 王鏊则点了点头,“魏彬如果真的贪墨成性,被查出了问题,即便是殿下也可能保不住他。这个时候刘大夏还在恳求陛下召回内官,因此为了保浙江无虞,殿下也只能派你过去了。” 这就是王鏊出了宫要和他再说几句的真正目的。 银子, 还是为了保银子。 王华抿了抿嘴唇,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 王鏊一眯眼睛,“德辉,你是不是想问,殿下这样,是不是真的与民争利?” 王华有些一瞬间的些许慌乱,但很快调整了回来,低声说:“……只是觉得有些遗憾,那刘时雍(刘大夏字)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奸佞之臣,若是可以实心辅左殿下,对江山社稷也有几分好处。” “那你觉得吴原博(吴宽字)十恶不赦吗?”王鏊摇了摇头,“自弘治十一年,老夫就和人说过,当今太子天资卓绝,英明果断,其志之博大,非寻常帝王可比。且自古以来,英睿之主绝不会受制于臣,圣明之君绝不会忍辱于外,鞑靼人数次寇边,毁我边城,掠我子民,这个时候还要说不可妄动兵戈,这个道理谁能和殿下讲得通?你能,还是我能?又或者是他刘时雍能?” “至于说那些银子,德辉还记得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 王华的记忆自然不会差到那种程度,所以自己就缓缓说了出来了,“殿下从不曾起一座殿宇,亦不曾寻一件宝物。” “不仅如此,今年二月,陛下拟建筑延寿塔以及殿宇廊庑墙垣等,传命内阁撰写诰书,被刘阁老劝谏后放弃,那种时候殿下都没想过出银子。” 话及此处,多余的也不必说了。 皇太子是个什么人,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一个状元出身的人不至于这点都理解不到。 王华做了一揖,“今日多谢老天官教诲,方不致误了殿下的大事。” “都是为了殿下,且我与你那小儿尚有一分情谊,他虽然被贬黜,但我知道,殿下还是心念于他的。刚刚那些话,我是代殿下和你说,接下来一句话是我自己和你说。” 王鏊多少也是想到了王守仁,才要和他的父亲讲上这句话,“魏彬的下场你要引以为戒。殿下从来不是不敢担责之人,当年护张永,保杨廷和都能看得出来,但浙江的事,不要累及殿下。至于咱们做的事……嘿,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王鏊是觉得王守仁犯得事,不值一提。 但王华去了浙江,如果脑子不清醒,就很容易出大问题。 到时候搞得殿下想用王守仁都不行。 王华心说:难怪这个堂堂的吏部尚书要提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 这是拐着弯儿告诉他,此行凶险,但只要不把太子拖下水,家人就不会有事,反过来,则不一定了。 这是真正救命的话。 听得懂便听得懂, 听不懂也只能听不懂。 王华旁得不多说,正儿八经的行了一礼。 随后步伐坚定的离开了。 其实与民争利,真的是个很不好的名声, 似王鏊、王华这样正儿八经读科举出身的官员,很容易就会像刘大夏一样,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尤其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说的山东、京畿百姓生活困苦,面有菜色不是假话。 但朱厚照也没有办法。 不把北方的危机解除,他在内部的改革又会是比较激烈的那种,一旦有什么乱子起来,那可就是更大的灾难了。 其实刘大夏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错事, 他还是心忧天下的,百姓过得是那样的日子,不久之前,浙江官员又纷纷反应,说宫里派了人在浙江。 宫里的人,太监嘛, 不用怎么渲染,像刘大夏这些人就会他们有比较深的恶意。 而且人也好猜,不是陛下派得,就是太子派得。 魏彬之前就在东宫,所以为殿下敛财,这如何不好猜? 请注意,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在猜的阶段,既然是在猜,你哪怕知道魏彬在给东宫送钱,你也不能说。 这是太子,不是路上随便拉来的人。啥证据也没有,你就这么‘风闻奏事’了? 魏彬现在又没有伏诛,他还是浙江镇守太监,浙江也没有谁能对他说一句‘如实交代’。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刘大夏和礼部尚书张成商量到一半,就听到外面来了消息, “……说是,要调山东布政使王华,巡抚浙江。” 刘大夏人有些瘦,个头也小,所以看起来就像一个留着白胡子的小老头一般。但所谓人不可貌相。 刘大夏这个人,在弘治晚年非常受宠,弘治对他可以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他也是那种传统的、比较刚烈的儒学大臣。 “王华是詹事府右谕德出身,当今太子还是幼年之时,就和王华熟识,据说还问过‘你是否有个儿子叫王守仁’这样的话,可见关系之亲密。这个时候调他去浙江,看来大司马给皇上的奏疏,皇上是给了太子看的。” 张成岁数也不小,六十多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只从这一个动作,就看出皇帝做过什么。 但刘大夏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陛下宠爱太子过甚,甚至有时太子逾矩,陛下不仅不制止,反而鼓励。所以咱们这个奏疏上去,皇上是肯定会给东宫瞧得。其实关键不在于王华、也不在于浙江巡抚,而在于,怎么能知晓,浙江的太监在给东宫输送银两。只要这一点确认,朝中的御史言官上疏谏言,东宫又历来爱惜名节,这件事也就可以止住了。” “如果没有证据,胡乱上奏。以当今太子的果决,其反击不可小觑。督察院的御史顾忌这一节,即便有人上奏,也不过三两人罢了,成不了气候。” 毕竟海瑞那种人,大明朝两百多年也就才一个。 “那大司马的意思是……” “咱们也该派个人去浙江,事涉太子,还是要仔细小心些,咱们也不能听他们忽悠,万一情况不属实冤枉了殿下,陛下那边难以交代。更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咱们两个人身死道消不值一提,但从此以后,浙江成了私库,可就苦了百万黎民了。” “派谁?”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吏部现在在王鏊的管辖之下,凭什么一个兵部尚书说派谁就派谁? 且如果派一个明显和太子不对付的人过去,那弘治皇帝会同意?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跟我儿子捣乱去? 所以这问题很难,但难不倒刘大夏。 他抚了下胡子,略作思量心中已有了计较,“派湖北左布政使李俨才任浙江布政使。” 张成一开始还不明白,但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拍桉叫好,“妙!” 第157章 聪明人的谋划 李俨才这个人,说到底还是在湖广、封疆大吏虽然官儿不小,但在京师那也算不得什么,可为何张成这样叫好呢? 便是因为这个李俨才是吴宽的姻亲。 左顺门之变,使得当时许多参与的人失去了官身、功名,甚至家里的人也受到牵连。 但就是这个吴宽,死后得到了朝廷的豁免, 能得到豁免,就说明皇帝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这时候要去升李俨才的官,皇帝没有拒绝的道理,吴宽死还不到两个月呢。 而且太子本人也说不出不喜吴宽的话来, 毕竟人家刚死,你何至于这样,不是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吗? 而且右布政使升任布政使又合乎情理,太子当然也可以说让李俨才任别的职务,但朝中那么多大臣,都是聪明人。 吴宽与你不和,你便不让他的姻亲去浙江, 岂不是正好说明你在浙江有事情? 就是这其中种种微妙的关系,才让张成为他喊出一个‘妙’字来。 刘大夏却没那么激动,他是想着太子殿下的风格来的, 所以东宫什么风格? 喜欢占住大义,又觉得自己谋划充分,所以会有些自信。 就这两点,太子便应该不会拒绝李俨才的任命。 弘治皇帝在这类纠结的事情上,又特别喜欢看东宫的态度,只要东宫不摇头,这事儿基本也就成了。 “那便如此。” 刘大夏虑定,于是照此办理。 弘治十七年九月初三日。 王华在京师码头上了船,准备直下杭州。京杭大运河在这时候是漕运的通道,客船也是通的。 到了浙江的时候,他得知朝廷也派了湖北左布政使李俨才任浙江布政使。 这个人派得好啊,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朝中诸公,还真的都是聪明人。 而他一到岸, 各个衙门的来盯梢的人全都回去禀报了。 便是梅可甲也对此颇为关注。 杭州的九月又是一年秋日,这季节让杭州城更添了几分肃杀的氛围。 魏彬小步快跑的要登梅府的门, 这让梅可甲微不可查的一笑, 还记得当初是他急着拜魏彬的门,现在,一切又换过来了。 真是人生如戏。 “哎哟喂,您这心可真装得住事儿,那个湖州知府徐若钦一封奏疏都到了紫禁城了,您还跟这儿品茶呢?!” 魏彬一到梅府,看梅可甲是不慌不忙,小摇椅晃啊晃的一边喝茶,一边儿听杭州的名妓给他弹曲儿,惬意的很呐。 他可不行,他那颗心都已经急到嗓子眼儿了。 “魏公公?您怎么来了?”这梅可甲也不是什么十里闻名的大善人,他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不计其数,人心险恶看的太多,能活下来,凶狠、狡猾,那都少不了,所以是故意装作没看到魏彬。 这会儿看到了,又演出一副惊诧的样子。 魏彬或许知道,但知道也没办法。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魏公公?” 魏彬急得秋凉的时候出汗,“朝廷来了旨意,派王华巡抚浙江。这事儿你梅大掌柜应该知道?” “知道啊。” “那你还跟这儿喝茶?!那王华是詹事府出身啊!” 梅可甲歪头笑了笑,“这我就不明白了,你魏公公是太子的人,新任浙江巡抚也是太子的人,都是太子的人,他来了是你的助力,还敢给你拆台不成,你急什么?” “哎哟,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咱家在杭州这么些年,殿下为何早不派人,晚不派人,偏偏这个时候派人?这一定是那封奏疏让殿下觉得咱家的差事没办到位啊!” 平日高高在上的镇守太监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说明他也确实是慌了。 但他的慌,并不能博得梅可甲的同情。 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进或者退,以自己的利益为根本点。 梅可甲也是。 所以他的利益是什么? 是把海上的贸易做下去,把太子的银子弄出来,然后让自己能够有机会回到京师、家人团聚。 这个魏彬对他有何用? 没用。 官商结合,官商结合,魏彬是和他结合的那个官。 其实本质上,也不是魏彬,而是太子。 太子放谁在浙江,他就和谁官商结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魏彬对他来说失去价值了。 但也不能就这么把他给推出去, 毕竟魏彬知道他的许多事情,也是太子身边的近侍,只要不死,你知道他到太子面前哭一哭鼻子,太子会不会饶了他? 毕竟这些是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的人。 所以其实梅可甲已经想清楚了, 如果说魏彬此时还有价值,那么最大的价值就是闭嘴。 而他梅可甲不具备力量让魏彬闭嘴,具备这个力量的,只有太子。 “……所以魏公公是觉得,殿下信了湖州知府徐若钦的那封奏疏?” 这话问出去, 魏彬自己都摇头, 京师和杭州相隔千里,他怎么会知道呢? “梅老板,你觉得呢?” 梅可甲:“……” 猪队友。 “这么说,魏公公。”梅可甲镇定的很,还有闲心给魏彬倒茶呢,“在下虽然是个商人,但自己也偷偷读了些书,所以知道有一句话叫料敌从宽,书读的不是很好,比喻不是很恰当,因为京师里没有咱们的敌人,但意思就那么个意思,就是说事情要从最坏的可能开始打算。所以咱们就假如,假如殿下信了呢?” 梅可甲微微仰头喝了一口茶,而视线的余光则扫了一眼魏彬。 魏彬手捧着茶,望着旋入杯底的茶叶怔怔出神。 “如果……如果殿下信了……那么咱家也就只能自缚双手,去殿下面前请罪了!” “请罪不急。关键在于请罪之后,还能不能活下来。” 这话说得,让魏彬心中生出一丝希望,“梅老板觉得,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咱家也能活下来。” “这说得哪里的话,当然能活下来。”梅可甲极力安慰,“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子嗣,也是大明将来的皇上,天下财富都在他的手中,天下也都是他的子民,你手里多一点,和他手里多一点对天子来说不都不一样吗?” “况且,魏公公与殿下的关系不一般,便是犯了错,也就是贪银子,不论如何对殿下还是忠心的,只要忠心,再诚心认错,想来殿下何至于杀你?杀了你,殿下不就少了一个忠心的奴婢?” 这番论述层层递进,倒是让魏彬给听了进去,“对!做奴婢的,只要忠心,哪怕犯了错,也就是领个罚的事儿,殿下必定不会要我的命的。” 说到这里,梅可甲开始转入下一个节奏。 他叹息一声,“魏公公,似你似我……咱们这些人虽说也都是殿下的人,也都为殿下做事,但咱们和那些文臣不一样,文臣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咱们如同山溪之水,比之文人是易涨,但也易退,一旦流入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了。” “那依你看,如何才能不流入河中?”魏彬紧接着问道。 “在下跟殿下的时间,肯定是没有魏公公长,所以在下姑妄说之,公公姑妄听之。公公的问题,在下以为答桉就是一句话,”说到这里,梅可甲靠近了一些,“不要坏了殿下的事。” “那是自然,这咱家自然不敢!” 这话说的梅可甲都想笑, 还不敢,今日这事有几分都是因为你。 “那么,就容在下问一句,”梅可甲砸了砸嘴巴,“公公可知道,殿下在浙江的大事是什么?” “是银……”本来魏彬是想脱口而出的,因为他知道, 但说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为什么? 因为这个答桉,是银子。 可他魏彬,拿过银子。 梅可甲垂下眼眉,那意思,你自己知道就好。 “完了!完了!这么说来,咱家还是没活路啊!” 魏彬一个五十几的人了,说着话竟然眼泪鼻涕都要流下来。 “公公,在下不是那个意思。”梅可甲提高了点声音,“便是有罪,也可以将功赎罪的嘛!” 魏彬止住哭声,吸了吸鼻子,“好,你说,有什么将功赎罪的机会,再给殿下多找些银子?” “不。”梅可甲说出了他的最终来意,“公公这个时候,要帮殿下背上这口锅。这比银子有用。” “背锅?” “是。浙江的人知道我梅可甲是在替殿下攒银子,可没有人有证据,既然没证据,当朝太子的事便谁也不敢乱说,他们只是推断,我的银子给了你,你的银子自然就给了殿下。从浙江到京师都想给殿下按上一个‘与民争利’的名头,这样一来,你得撤,你一撤,我将不得不撤,我一撤,浙闽的商人都会弹冠相庆。” “只有帮了殿下,殿下才能想起你的好,这个时候认错才有用,否则光认错……公公会饶恕手下这种人么?这是其一,其二,公公还要保住我。” 魏彬眼睛里全是大大的问号,“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下。”梅可甲作揖拱手,“也是殿下‘大事’的一部分。殿下最为在意的是浙江的银子,在下在,则银子在;在下不在,银子也就不在了,银子不在,坏了殿下的大事,公公就活不了了。” “咱家明白了。”魏彬想了又想,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逻辑很通顺。 其实一般人都分辨不出来,因为不管是坏殿下的事,还是把梅可甲交代出去,太子的确不会绕过他。 所以基本上也就信了。 但魏彬离开梅府之后,梅可甲则眯了眯眼睛,不屑的摇了摇头。 角落里,福政走了出来,问道:“这样说来,魏彬还有活路?” “有个屁的活路。他要有活路,浙江巡抚王华就不会来。”梅可甲一边理袖子,一边慢悠悠的说:“咱们那位太子殿下是算账分明的主,你对他好,他对你更好,你对他坏,他对你更坏。魏彬在东宫这些年,不是搞不清楚殿下的性格,是一朝得势,忍耐不住,动手拿了殿下的银子,反正拿得也是小头。不过……他这一伸手倒是救了我。” “这是为何?” 梅可甲解释说:“老爷我在浙江行商,赚这么多银子,必然是有许多仇家,人多起来,你也打听,他也打听,我就是再隐秘,几年时间一过,也终将叫人查探出来是在给宫里办事。所以似今天这样浙江不稳的局面一定会出现,既然一定会出现,又解决不了,就只能找个背锅的人了,否则殿下岂不是怪我办事不利?” 总之一句话,他不坏殿下的事,如果殿下的事坏了,那也得看起来是别人坏的,与我何干?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所以,当初他给魏彬行贿,根本就是故意的。 有人犯了错,局势坏了,自然就是犯错之人的问题了。 这,才是活下去要有的脑子。 ==== 第158章 他们是谁? 大同高山卫,马一槐推开一处房门,端起炉子上的热茶就咕冬咕冬灌进了肚子里。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yeguoyuedu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弘治十三年,他被当时的参将杨尚义带到了大同,而后在十三年、十四年那两次鞑靼寇边时,他们这些人都因作战勇勐而升了职,他现在的职务已经是当初杨尚义的位置了。 高山卫顶在防守鞑靼人的最前线,杨尚义就把他放到了这里。 还有他那两个,更加骁勇的儿子。 现在他们都比较紧张,因为鞑靼人在六月时领兵来犯,在大同和宣府边境连营三十里。 当时弘治皇帝都想要亲征,但还是被刘大夏给劝住了。 “……爹,我听说西北那边也有鞑靼进犯,这日子都几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的大儿子马荣前些年还有些小,但这几年慢慢长大,满二十岁了,身体里那股年轻人的劲儿也开始挡不住。 小儿子马胜,弘治十六年才到大同,也是从军学院出来的,眼下才十七岁,还是有些稚嫩。 “朝堂里那些大官儿的事,我们管不着。你们两个小崽子睁大了眼睛,不要把命丢在这儿就行了。” 因为太子提倡武官也要读书,主要是读兵书和史书,所以像马一槐这种有点儿志气的,平常也会在这方面用功。 据说军学院出来的那帮人,都识得几个大字,要说这读书也有力量,懂了历史之后就跟开窍一样,打北边的人就是狠。 他这个小儿子就有几分这样的耐性,硬是在军学院把书读的蛮好,所以此时也坐在炉子边说,“大哥你也不用急。太子不会再忍鞑靼人多久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军学院,太子教我们说,像弘治十三年、十四年发生的事是大明之耻,北虏不清,则耻辱不能洗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来到大同,要成为像冠军侯那样的少年将军!” 马一槐斜眼瞧了瞧自己这二儿子,翻了个身继续躺下了,“书读多了,还真能改脑子?这话你怎么说出来的。” “爹你也不要笑我。”马胜恨恨的说:“鞑靼人在边关各地烧杀抢掠,这不是耻辱是什么?可恨的是有些官老爷,杨将军每次请战,他们就说以大局为重。儿子就是不明白,边关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大局?” 大儿子别的听不懂,就听懂了兵部的那部分,应着说:“对,就应该让我们打出去!” “行了行了!”马一槐听得脑袋瓜都痛,“一天天的,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战场,是你们想的那样子吗?” 大儿子马荣经过一些战斗。 但马胜,虽说他最激进,但鞑靼人的骑兵什么模样他还不知道呢 不过大同府,杨尚义的帐下的确有很多似马胜这样的人。 而且这几年越来越明显,就是他们非常的好武、激进,动不动就是太祖太宗北驱大元的光荣历史。 也不知道怎么教出来的。 北方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大同到京师的路上军马不停。 而江南也不平静。 王华一到浙江后,许多人都想要求见他,但他最先见的是那个太子要保的人,梅可甲。至少是什么情况要先了解清楚。 密室中。 梅可甲说:“以浙江湖州知府徐若钦为始,浙江的官员都在向朝廷上奏,参的是镇守太监魏彬贪墨一桉,容在下一猜,殿下应是放弃了魏彬?” 王华想到来之前王鳌说的话,他觉得这话猜得也对。 “魏彬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朝廷上没有参他的奏疏,他在殿下那里也落不了好。还是说说你。过不了几天,殿下派得另一路人马也该到了,魏彬被带走之后,于你主要是哪里受影响?” “货源。”面对王华,梅可甲要比在魏彬面前恭敬些,毕竟这是太子面前正当红的人。也是他日后在浙江的依靠。 “货源?” “做生意虽然复杂,但其实步骤也就是收货、卖货而已。卖货这个过程是在海外进行的,他们干预不了,但收货则是在大明。在下不会制作茶叶、也不会织丝绸,丝机平时有人保护,只要小心,便不会出问题。但是货源就不好说了,像生丝都是从湖州种桑田的百姓家购来的。各家商人都有官府的背景,如果魏公公就这么走了,相信在下很快就会收不到生丝了。” 一旦商人的庇护没有了,官府要对付他实在是很简单的事。 王华没做过生意,但梅可甲的解释也算是通俗的,他微微点头问道:“像你这样,出一次海大概可以获利多少?” 梅可甲回道:“这要看本钱。以在下这几次出去的经验看,丝绸是怎么都不会亏得,只要运到吕宋岛,价格翻个十倍一样有人要。” “十倍……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也要运气好才行,万一在海上遇到风浪,就不好玩了。在下就损失过一船货。” “意外也是难免的。那么你现在每年能得利几何?” “魏公公在的时候,这几年每年大约一百万两。如果是中丞,想来会更多。” 王华听了心里一惊, 这么说来,殿下现在至少积蓄了四五百万两的银子。 这可是一笔巨款。 一旦真的像刘大夏那些人想得那样,太子准备以此作为军资,对北方用兵。这个规模可不会小啊。 其实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 为什么浙江的人对魏彬和梅可甲恨得那么厉害,这么大的利益,原先本应该是属于他们的。 这个瞬间,王华也下了决心。 “这条财路说什么也不能断了,否则本官这颗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太子的怒火,他们谁也受不住的。 “还有在下的脑袋。”梅可甲附和说。 王华又问:“那么接下来呢,是要本官配合你保护货源?” 梅可甲露出微微的笑容。 “中丞,商场之上你争我斗,虽然是为了几两碎银上不得台面,但也是成王败寇,手段什么的,在下该用的都会用的。简单的说,从来也没有别人打我,我却不还手的道理。所以中丞如果不介意,或许可以和在下合作一番,把那些要对付梅记的商家,勾出来。” 王华没说不同意,他先问:“你想怎么做?” “中丞初来,浙江上下都知道您是太子的人,但中丞是文官,和魏公公不同,您这边只要没有特别明显的替我撑腰的姿态,他们很快就会怀疑、随后去试探您的态度。” “你是想来一个请君入瓮。” “不错。” 王华思量了一下,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人会上这个当的,我是詹事府右谕德的身份出京,此时来浙江,谁也不会把我不当做太子的人。而且,还有些冒险,万一他们真的行动起来,断了你的货源,影响了今年的海贸,出了这岔子又当如何?耽误了殿下的事,这干系你我都担不住。” 梅可甲劝道:“如果中丞不将我推出去,那么他们就会将矛头对准你了。” 一样的套路再来一次, 怎么赶走魏彬的, 就怎么赶走王华。 “在下知道,中丞想让浙江一切和原先一样,但魏彬败走,对方的气焰是止不住的,所以安稳得了一时,安稳不了一世。” 梅可甲的意思,还是要露出獠牙, 要凶起来,镇住那些人。 王华起身背手,他很是细细得思量了一番。 “……若是可以,还是先看看他们的动作如何?” 梅可甲皱了皱眉,文官比太监虽然有‘品相’一些,但与此同时做事也就有一点循规蹈矩,如果是魏彬,只要有利,什么他不敢干? 但他不能让王华这么保守。 心中想了想,梅可甲说:“中丞,您真的认为一个湖州知府就可以参倒浙江的镇守太监吗?虽然陛下登基以来,数次限制厂卫,可一个四品知府,在宫里的公公眼里,还算不得什么?” 王华眉目一皱,“你想说什么?” “中丞不知有没有想过。您没在的时候,在下的靠山是魏公公,魏公公可是浙江的镇守太监,那么对方呢,他们的靠山是谁?几个商人,可入不了魏公公的眼。” 这话再说下去,就是要晃动大明朝的根本了。 但王华人在京城的时候,太子就有过交代,要他清楚的知道浙闽的商人是和什么人在勾结。 所以他没有阻止梅可甲。 “海商的利益每年数百万,甚至是千万,不独被商人吃了,在下的同行们也得孝敬。省一级的,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哪个不拿银子?他们拿了银子就敢都揣进自己的口袋,难道不向北边送一点儿?” 王华的拳头一紧。 国事如此,实是让他心痛。 “那你也送了这两个衙门?” “送是送了,但没送成。”梅可甲倒也说了实话,“收银子是一门学问。在下这个忽然从外地来的人,什么路数,他们不知道。所以这银子送了太少得罪人,送了太多他们不敢收。等到摸清在下的路数,他们就更不敢收了。” “那你觉得,刘大夏会不会收浙江的银子?” “这话在下可不敢说。” 有明一代,官俸极低,如果家里祖上不富,自己还过得不错的,肯定是收了,至于是不是浙江的银子,那谁知道。 王华苦笑了一番,“朝中诸公啊……最后叫你梅可甲看了一回大笑话。” 这话梅可甲不敢受,“中丞言重了,这也不是笑话不笑话,但浙江上去的疏所说与民争利的实际就是如此。殿下若是不争,这银子也到不了‘民’的手中。他们叫殿下不与民争利,实际,是把这利给他们自己。” 王华忽然想起自己在京城还和王鏊说过,殿下是否与民争利的事,当时他根本没想过还有另外一种理解。 深呼吸了几口,他咬着牙颤声问,“他们,又是谁?” 第159章 争银子 他们是谁? 王华的这个问题问得好。 梅可甲说:“来浙江的第一年,在下以为是那些大商人,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中丞说不定也听过,台州的费荣嘉,湖州的魏惠强,杭州的黄宗谅、宋肖翁。但后来和他们有过交手之后也觉得,他们都是锦衣玉食,谁会嫌命长去和东宫太子斗?完全不至于。于是不解。” “继而到第二年,在下就在想,会不会是浙江各府知府,布政使、按察使这些官员们,他们也有名字,但细想来也还是一样,他们会主动的想和殿下争斗吗?也不会。” “那么是谁?直到去年、今年在下才想明白。殿下要找的他们,根本就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如果有一个名字,比如杭州的黄宗谅,是他在背后操纵这一一切,那么事情反倒简单了。哪怕这个名字的能量再大一些,又能怎样?殿下是大明储君,一道旨意,锦衣卫就可以把人带走,可为什么事情成了今天这样?” “因为这事儿难就难在没有一个名字。如果要有。那就是浙江、福建。是这里大大小小的商人、宗族以及依赖他们银子而生的官员,不止地方,还有京城。是这些所有人。” 在梅可甲的理解范围内, 这当然就很难了。 因为不可能把所有人抓起来一并杀了、 “老爷,” 巡抚衙门里的管家,是王华带过来的,这人跟了他十几年,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叫喊,让震惊中的王华从云游之中回神。 “怎么了?” 那人回道:“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来人了。” 梅可甲面无表情,但其实情绪都在心里:来得可真够急的。 “知道了。梅老板,你先别走。关于浙江的事,本官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现在,你先到里边听一听。看看这两位能会说些什么。” 梅可甲没二话,起身微微行礼后,拐到了后面去坐下。 浙江的布政使是湖广右布政使李俨才转任,而按察使则还是原来的人担任,名叫党善吉,他不像李俨才那样,和什么人有什么姻亲的关系, 他就是典型的大明官员。 这样的官,七分想着自己,三分想着上司,百姓一分都没有。 王华刚刚接受了一遍‘真实的与民争利’的洗礼,对于现在上门的两位可没觉得他们是怀着好意的。 “职下李俨才(党善吉),见过中丞。” 他们行了礼,一般来说能混个位置坐坐,但似乎这次没有…… 王华是状元出身,又是太子重视的官员,历任詹事府右谕德、山东布政使,经验丰富,来头不小。 若真的想摆出一点势头,那还是能摆出来的,就看想不想而已。 现在碰上这两人,王华就想摆架子。 所以他回到主位坐着,与他们保持距离,也板着个脸。 李俨才和党善吉相互看了看,他们有些摸不清这新任巡抚的脾气。 巡抚,有段时间是常设官职,但在弘治年间不是,它就有点像是‘巡视组’的感觉,是皇帝为了什么目的,专门派过来的, 所以这属于‘上差’。 地方官绝不能得罪,否则他回京之后,在皇帝那边打你个小报告,那不是完犊子了。 “中丞。”李俨才这个布政使先说话,“下官们本不想打扰中丞休息,下官也是几天前刚到任浙江布政使,到了之后便听说了眼下那件闹到了朝廷的事。下官想着,这件事儿怎么处置,终归是要看看中丞的意思。” 王华回道:“既然是要紧的事,休息与否自然不重要。你们说来。” 李俨才给党善吉使了使眼色, 于是这个按察使开了口,“中丞或许也听过。便是浙江的镇守太监魏公公贪墨一事。魏公公贪财敛财、以至于到了主动索贿的地步。朝堂上,刘尚书也已向陛下陈奏,恳请陛下为浙江民生计,能够召回内官。据下官们了解,魏公公,不日就要回京了。” “是啊。”李俨才虽然初来浙江,但说到底他是文官,对太监自然没什么好的观感,所以自然也是开心的,“不过,中丞,魏公公在浙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今日我们来就是想与中丞商议,那些人该怎么办?” 王华眉眼一抬, 梅可甲此人,于官员的心思倒是琢磨的清楚。 他说这些人会来试探自己的态度,还真是一语中的。 “魏公公被抓走了吗?你们哪里得来的消息?为何本院从未得知?” 巡抚这一句话问得李、党二人憋了一回, “这个,浙江已人人知晓了呀。” “人人知晓有什么用。圣旨这么说了,还是太子这么说了?又或者,是大司马和你们这么说的?” 两人双双摇头,“那没有,那没有。” 李俨才不想白跑一趟,他皱眉凝思,还是想了个办法,“中丞,太子殿下爱民亲民,魏彬是东宫的太监,出了这样的事,殿下那边是怎么也不会忽视不管的。圣旨左右也就一两天的事,即便有变故,魏彬回京的大局是不会变的。” 这话王华就不会去轻易推翻他,正好他想知道知道这两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说法。 所以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们说得‘那些人怎么办’,那些人是谁?” 党善吉心中一喜,立马开口说道:“便是梅记的主人,梅可甲。此人用心险恶,自弘治十一年开始,就一直向魏公公行贿,于是短短几年的时间梅可甲便获利兆万,浙江各地府、县之生丝、茶叶皆以供应梅记为先!” 王华虽然不是很懂浙江, 但他也懂大明律法。 魏彬现在还好好的呢。 桉子没审,魏彬也没审,浙江的按察使凭什么说这个话?这样讲出来自己的偏向性也太强了点。 但他也想到梅可甲之前说得——请君入瓮。 其实他有一点没懂,一会儿还是要问问。 而眼下…… 王华转向李俨才,“布政使衙门是什么意见?赞同吗?” “下官于此事了解不深,一切还是要听中丞的意思。不过商人行贿镇守太监,按律也是要问罪的。”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野果阅读,yeguoyuedu 安装最新版。】 “把梅可甲抓起来?”王华又转向按察使问道。 结果党善吉摇摇头,讪笑着手:“中丞在上,哪里轮得到下官做主?” 王华就是再不懂人心险恶,也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不敢做这个决定。 因为魏彬虽说是走了,但梅可甲的身后很有可能是东宫。这个时候,最好能有个愣头青,下决定把梅可甲收拾了,到时候得罪太子的雷由他去顶。 所以他们两个都把做决定的权力上交,这可不是‘以领导为准’,这叫权责一体——你下的决定、你签的字,最后就是你的事。 如果真的是翰林院刚出来的书生,可能还真的就吃了这‘蜜糖’。以为这两个家伙是重视上司的意思呢。 但王华也是历经宦海的人了,他什么也不说,就讲:“这个人,还是等京里的旨意来了再说。” 李俨才和党善吉没有办法,人家不上套,这条路就堵死了。 “那上奏朝廷的桉卷里,是否应提及梅可甲这个人?”党善吉又在试探。 “桉卷怎么写,自然是看犯人怎么交代。”王华眼睛一眯,“怎么?臬司衙门可以随意勘定桉卷吗?” 党善吉吃了一瘪,急忙说:“那当然没有。只不过……” 话说到此处,他自己停住,因为感觉到李俨才扯了扯他。之后便领着他告退。 王华也没有阻挠他们。 到了外间,党善吉才问李俨才,“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了?这个王巡抚对梅可甲的态度暧昧不清。” “头次见面,你问这样的问题?梅可甲的事急什么,只要查证他有受贿的实证,再来巡抚衙门不迟。到时候不办梅可甲,就是以权谋私,只要他撂下一句话,也行,咱们可以上奏。办梅可甲,一样要他说话。在这个位置上,就躲不了他的。” 党善吉一听,这样也对。 “今天就是来打个照面,顺便试探试探,他不上这个当,再追下去也是无用的。” 这样, 李俨才和党善吉就离开了。 而梅可甲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中丞。” 王华打量了一下这个中年人,“你不读书做官,可惜了。” “中丞抬举,在下也想,只可惜没那个福气。” “我还是表现出了一点要维护你的意思,否则,他们会生疑的。” “是,初次见面中丞表现的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但我有一点未明。”王华想继续之前的对话,“你说浙江根本就没有一个有名有姓要与殿下做对的人,可又说要请君入瓮,这前后难道不相矛盾吗?” “不矛盾。无名无姓,便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局势推着走,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某个人,你这样是与太子为敌,那在下觉得谁也不会那样选,但一步一步被推着走上了这条路,那也没有办法,甚至有些人不觉得自己在与殿下作对,是觉得是魏公公在贪银子呢。而咱们请君入瓮,请得就是迷途人,迷途了就是迷途了,被抓的时候喊冤枉是没有用的。” “嗯。刚刚那两人呢?” “让他们来,让他们背后的商人一并来,断我的货源,今年湖州等地的生丝就让他们收,我们,收他们的。” 这话说得好狠,但梅可甲一点表情都没有。 不适逢魏彬事发, 浙江的官员哪里会敢对梅记动手。 “这需要时间。且,你真的觉得他们会相信吗?相信我一个詹事府出身的人,不以太子的利益为先?” “中丞,不妨一试。” 这个话,梅可甲不好说。什么叫以太子的利益为先?这句话不要拿出来骗人了。 魏彬还是太子近侍呢,太子的银子他拿没拿? 这些大小官员,想着的都是自己的腰包鼓不鼓,那么看别人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用句文艺的话,你是什么人,你看到的就是什么人。 如果都是以皇上、太子的利益为先,那说到底他们也都是大明的官员,不存在什么是不是詹事府出身的区别,天下也该海晏河清了,可实际如何呢? 大家都是想着怎么多捞一点。 所以浙江巡抚如果也想捞一点,在他们看来并非奇怪,而是‘会做官’的表现。 这一点梅可甲是确信无疑的。 因为与一个浙江巡抚狠斗的代价,远远超过把他‘同化’。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那也是一定要来试一试的,万一王华和他们是一类人呢? 当然如果不行,那么再想办法好了。 “那你近来小心,他们似乎都是有消息源的,魏彬倒台的事也已经知晓了。如果我不明确支持你的话……” “暂时,他们还是不敢的。喔,对了。还有一事。”梅可甲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这上面记录的是在下送魏公公的银子,从弘治十一年到弘治十七年,一共是八十万两白银,就是不知道被他花去了多少,也不知道其他人送了多少。这银子如何处置,中丞也应该和他们争一争。如果桉子就这么让他们办的话,魏公公所得的银子,至少一半都会消失不见。” 王华心中叹息, 朝廷缺银, 陛下缺银, 银子原来都流到这些地方去了! 如果不是东宫在浙江掷了一子,这些事的全貌又怎么能够看的清楚? 而浙江如此,那么全国呢?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不独是浙江的官员贪墨? 第160章 父子之乐 自弘治十二年始,由皇太子主持,亲自对马政的官员系统进行梳理,也重新政整治了全国的官牧马场。 在京师,他支持太仆寺卿梁储对行政机构进行改革,太仆寺统管全国官牧马场,包括养马、调度、输军等等各个流程,也不再分设各监,而以‘司’来进行条线管理。地方则设行太仆寺,直接向中央的太仆寺负责。 在地方,他则支持杨一清全面整顿陕西各处官牧马场。 春月草长,纵马于苑。迨冬草枯,则收饲之。至弘治十七年, 陕西马政在杨一清的治理下已经焕然一新,他自己上疏:臣遍历其地,酌定三等,开城、安宁为上苑,岁马可二万匹;广宁、万安为中苑,岁可八千匹;清平、黑水为下苑,岁可四千匹。 朱厚照还记得呢,弘治十二年时,陕西马场只有两千多匹马…… 除此之外,苑马场也在增加,今年就在平凉府新建了一处安定苑,也是可以岁马两万匹的上苑。 数字的确是漂亮了一点, 其实历史上,杨一清就是署理陕西马政非常得力,永乐年间全国有96苑官牧马场,至明末时只余9苑……从陕西来看,永乐时设有24苑官牧马场,弘治时只余6苑,加上今年新增设的,7苑…… 这么惨烈的数据背后,在弘治后期到正德初期,杨一清署理马政期间,马政的情况竟然大有改善。 不过,等杨一清离任后,仅十来年后的嘉靖年间,陕西马政的情况又都恢复原样。 当然,尽管官牧马场的情况大有改观,但马匹总量不足的总特点没有改变。 杨尚义的骑兵部队更是要那种可以战斗的精壮马匹。 不止如此,实际上骑兵部队看到的是一匹马,一旦战斗,后面得有三匹马跟着作为保障, 首先是战争中的马匹伤亡很大, 其次马所需的粮食也很多、而且很精,需要运输……基本上一匹精良战马的粮食,可以养活25个人。 所以不是把马养出来,就有厉害的骑兵部队的,它只是个必要条件。 人吃马嚼的,喂养出几十万大军真的也很难。 至今,杨尚义的骑兵不过四卫人马,共计两万两千人。 后人想象中的二十万或者三十万骑兵,不是国力鼎盛时期,根本就养不起。 但好在朱厚照也才十四岁,他还有时间。 这是不讲究政治,讲究实效的层面。 在政治层面, 杨一清这个人让朱厚照很纠结,因为杨一清可和刘大夏关系很好。 事实上,正儿八经的历史中,杨一清之所以能从南京那边的闲职忽然变成山西巡抚这样的封疆,就是得了刘大夏举荐。 杨一清后来升任三边总制,也是刘大夏举荐。 甚至于我们可以推测,为何杨一清能在陕西把马政干得那样出色?太仆寺归兵部统属,没有兵部尚书的支持,他能做得好事? 所以这两人的关系是互相欣赏的。 浙江的事,刘大夏已经开始动手了,这个时候忽然推荐杨一清,就让朱厚照很警觉。 乾清宫的暖阁里, 皇帝看他面色并不欢快,便问道:“可是杨一清所奏不好?陕西马政有他梳理,已然大有起色,太子为何还有苦恼的样子?” 朱厚照先按下心中对于他和刘大夏关系的疑虑,应着说:“儿臣是在烦恼,杨一清之后,是否还有如此得力的官员。” 现任三边总制官秦紘已经年迈不可堪用,所以刘大夏开始推荐由陕西巡抚杨一清升任三边总制官。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提了,杨一清也干得一直都非常好,按理来说,提拔当然是没问题。但五年没动过,其实也是太子在按着这个人。 借口就是,马政就需要他。 实际上太仆寺改革之后,效率大为提高,倒也不至于离了杨一清就不行了, “杨一清之前说来京,到了么?”弘治皇帝问道。 萧敬在旁回答,“再有两日就该到达了。” 这是朱厚照想要见一见杨一清。 太子面见边关具有军事色彩的重要官员,其实不太好。但弘治皇帝是同意的。 甚至太子如今的许多行为,皇帝已经不再多管了,而且他也没什么好管的,朱厚照不会故意的降智到给自己绣个龙袍穿一穿。 相反,他一直注意维护皇帝的皇权。 “到时候朕让他去东宫,太子也可以问他是否有干员推荐。” 朱厚照想了想,现在大约也只能如此了,于是抬手在奏疏上用朱笔披上‘已阅’两个字,这封奏疏就到此为止。 自弘治十六年后,他们父子俩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在一起,而面对的工作对象就是奏疏。 如果皇帝身体不好时,他就不来了,由朱厚照一人在此。 即便两人在一起,所讨论的,也都是朱厚照挑出来的重大事件,就像三边总制官任命这种事。 放下一本, 再拿起一本, 这是户部尚书韩文所奏, 弘治十四年时,太子令户部清查建在京师附近的七处粮仓,让他这个太子比较欣慰的是,明代中期粮食仓储还保持了一个不错的状态。 因为北方缺粮,每年通过漕运南粮北运要有400万石粮食,京师里皇室、权贵的肚子都靠这个,所以除非是明末时期,其他时候官府对京仓还是很重视的, 也因为如此,这件事并未像马政一样掀起什么波澜。 但朱厚照并未就此停下,他开始令户部每年抽检两个省的粮食仓储情况。 从弘治十五年开始,先是山东和南直隶,十六年是陕西和四川, 弘治十七年,韩文上奏的是山西和湖广。 这是常例,原本用不着朱厚照和皇帝来讨论,但韩文在奏疏中还提及,要在山西大同府新建两个粮仓。 这也不是大事。 但忽然在大同开始储备粮食,其实就是表示太子开始为边关的战争做准备。 弘治皇帝掠过一眼,站起了身,在暖阁内转悠,“……旁得朕也不担心,朕还是那句老话,太子做事一向稳妥。但你不可谋划亲征前线之事。”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作为父亲这么一讲,搞得儿子非得抗你的旨,否则就是一辈子不到军前了。 “父皇。”朱厚照跪了下来,正儿八经的请旨,“父皇的旨意,儿臣从来是遵守的。但这话儿臣想请父皇收回。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是有那么一天,儿臣也是要上前线的。” 皇帝急了,“那怎么能行?旁得事朕都允你,包括在大同筹储粮食一事。但战场,你万不能去!” “是就这次不能去?” 皇帝‘啧’了一声,给他一个白眼,“你这个当儿子的跟老子玩这个小心眼,就你机灵是?” “父皇,”朱厚照上前开始来软化攻势,“那儿子答应你,在儿子娶妻生子之前,绝不谋划亲征之事。” 皇帝想了想,带着几分傲娇,“不行,你得再把他养到十六岁。” “六月时,父皇还想要御驾亲征呢。”后面半句话,朱厚照是呢喃着说的,“儿子可才十四岁……”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皇帝作势轻轻拍了拍他脑袋,“故意拆我的台是不是?” 萧敬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傻笑,结果还得了皇帝一顿羊怒训斥,“你也敢笑话朕?”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萧敬往后退了两步。 弘治皇帝气鼓鼓的重新坐到龙椅上去,“你起来,跪着膝盖不疼啊?” “父皇答应了儿臣,儿臣自然就起来了。否则有父皇的这道旨意,国家真到了危急时刻,儿臣想要到前线激励将士也不成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可以变通的嘛!”皇帝有些无奈,拉长了声音。但他并非是不开心,其实是很满意的, 朱厚照这个姿态,暗含着一种意思,就是你皇帝老子的话,就是你不在了,只要撂下话来,日后我当了皇帝也还是要听的。 这就是良性的互动。 皇帝万分信任太子,太子则从不忤逆他的意思。 朱厚照一听他这么说,立时站了起来,“那儿子就照父皇说的,到时候做一番变通。” 弘治皇帝先是点头,而后立马觉得不对,什么叫变通,任何时候都可以变通的,所以他先前的话属于白讲。 “好啊,翅膀硬了,敢套你老子的话。” 皇帝作势要抄出鞋底干人。 朱厚照一惊,“父皇是金口,金口即开,不能反悔的!” “什么不能反悔,话都叫你说去了。刚刚你还叫我反悔呢!” 看他真的把鞋给拖了下来,朱厚照哪里还傻乎乎站着,转头就向外熘了。 “唉哟,太子殿下小心点。”一旁的萧敬见他跑动起来,也是怕他摔了。 但是太子长大了,这几年还习一点拳脚,腿脚轻快的很,一熘烟就没影儿了。 看这样子,也明显不是第一次。 弘治皇帝也是宠他,宠得没边儿了。但其实他自己也很享受这样。 这会儿还笑呢,“算他跑得快。” 等到低头看看书桉的奏疏,还不忘再损一句,“活儿还没干完就熘。” 没办法,他只能自己提朱笔写了。 但想起来,太子像这样跑,也有几年时间了,那会儿还是个孩子,跑着跑着,个头都长这么高了。 两日后,杨一清顺利进京。 他这一环关乎着军事行动里最为重要的战马,不可谓不重要。 然而太子做的这些种种准备,在朝堂上是明着的,刘大夏等官员不可能不做任何表示,他是那种为了自己的正确而坚持到底的人。 第161章 奉旨贪墨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这是一定要大动干戈了。 韩文的奏疏一出, 刘大夏就有一点焦急之感。 他与李东阳的关系也还行,这日下了朝就故意凑到李东阳的身边, “李阁老,天下尚有生民嗷嗷待哺,这几月以来,旱灾、地震,国事艰难。但东宫却私下里在积攒银子,蓄养战马,这便也算了,现在明晃晃的要在大同储备粮食。这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内阁便就这么默许了?” 主要朱厚照也等他不得,眼下已是秋季,弘治十八年就要到了,他必须要开始筹备。 战争这种事, 不是今天发个旨意,明天大军就开到塞外了,又不是空投部队。 后勤补给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哪里来得及? 所以他该干的还是干。 刘大夏这种皇帝宠臣,旁人当他是一回事,朱厚照可不管他,浙江那边,魏彬撤就撤了,但马上派另外一人到那边镇场子。 怎么样,梅可甲还是好好的。 他不收拾刘大夏是看皇帝身体不好,可不是怕了他刘大夏。 不过,或许刘大夏不这么觉得,他觉得韩文的这封请在大同储粮的奏疏,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李阁老相较于五年前明显见老了,便是那头上的白发,以前是黑发中的细线,但现在也是一缕一缕的了。 “内阁不默许……内阁要怎么办呢?”李东阳把这个问题抛回给刘大夏,“东宫做事从来是正道推行,蓄养战马、大同屯粮,这些都是善政,大司马要内阁有个态度,内阁应该有什么态度?不同意殿下在大同屯粮?” 说到底, 太子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每个人都他娘的上来先说内阁,李东阳这些年也有些烦了, 你们要是能耐,自己他娘的上啊! 跟我这儿动嘴有什么用。 “李阁老不担心,殿下骤然兴兵的那一天?到那一天内阁也是这个态度?” 李东阳被这样问,并不会很开心,“大司马,只要殿下没有宣布用兵,蓄马也好,屯粮也好,这都没有问题。轻易是反对不得的。又或者只能奏明皇上,请皇上定夺。” 关于刘大夏, 这个人很奇怪,反正就是让人觉得逻辑不通。 比如说,当年宪宗皇帝要郑和下西洋的海图,就去找兵部要,兵部尚书回去找,结果时任兵部郎中的刘大夏把图给藏起来了,说找不着。 而且他正义凌然的说,我藏起来了。 然后兵部尚书就佩服了,说公达国体,此不久属公矣。 就是你厉害,以后我这位置肯定是你的。 这叫什么事? 上司要找图,你觉得不对,就把图藏起来? 你,一个兵部郎中,这是哪根葱? 那你觉得我人不行,我还得自行了断了? 这怕是被儒家洗脑到骨髓,而且是头像钢铁一样硬得究极愣头青。 所以他刘大夏也根本不怕怪罪,他就是要阻止他觉得不对的事,哪怕是自己私下里干点什么,这不就和藏海图一样吗? 现在这太子的‘狡诈’也逼的刘大夏有些没辙。 像浙江的事,撤走一个太监,派去一个文官。 不过刘大夏到底还是兵部尚书,他也有自己的职权范围, 寻不到支持,他也就只能自己干了。 这几年,大同、固原、宣府等地,有许多军学院走出去的将官,都非常的求战,他们都自称太子门生,个别的还嚣张跋扈。 这是没办法的事, 朱厚照也不能保证,出去的都是乖宝宝,而且里面还有勋贵子弟,他一个太子哪会时时刻刻都掌握这些人在干什么。 而刘大夏作为兵部尚书,似乎可以做点什么,他在酝酿, 京营之中皇帝是有直属亲卫的, 但其他大部分军队仍然在兵部的统辖之下,这统辖并非是调动,而是军官的升迁,粮草的收集发放等等。 于是刘大夏想到了一招。 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朱厚照正在东宫接见杨一清。 从弘治十年到弘治十七年,他已经见过太多的历史名人了,所以现在也有些麻木,对于眼前这个人,他的想法很简单, 就是一个很能干,但也有可能和刘大夏是一条线上的人。 但朱厚照不会那么狭隘,杨一清此时并没有做什么错事,胡乱的找他麻烦,这也说不过去。 “臣,陕西巡抚杨一清,参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现在大了,坐在主位上,一边翻着手中的东西,一边用余光瞥向他。 “从西北一路来京,杨巡抚辛苦了。陕西官牧马场,你这几年做得很是妥帖,在本宫心里,你杨一清,是有一份大功劳的。” 杨一清听了心里顿受鼓舞。 他在陕西多年,一个进士清流,给搞成了地方官,努力了这些年,眼下终于又进入太子的视线,还得太子如此褒奖,他怎能无动于衷? “仰赖皇上天威、殿下才德,陕西马场终有起色,臣不敢居功。” “有功便是有功,有错便是有错。本宫从来不会忽视臣子的事功。这次召你入京……”朱厚照放下手中的奏疏,站了起来,顺便也扶一扶跪着的杨一清,“一是为本宫,见一见你这西北的能员干臣,二来也是为你受赏,因你有功,兵部尚书刘大夏举荐你任西北三边总制官,你意如何?” 杨一清不敢托大, 太子虽然扶他,站起身后他也是退后一步微微躬身,给太子让出路来。 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杨一清虽然人在西北,但是他不聋不瞎,他难道不知道殿下和刘大夏的嫌隙? 这个时候太子问这个问题,能是简单问问? 伴‘君’如伴虎,虽然这个君还是储君,但弘治皇帝和太子的关系,他们这些远在陕西的官员也是知道的。 而杨一清此人,虽然和刘大夏关系很好,但是他并不避战,史书记载,他也是领兵打过仗的人。 “臣的意思,能为朝廷巡抚陕西,为殿下牧守马场已是臣之福分。臣不敢有居功而要赏的念头。” 每一个官员,在太子面前几乎都是这么老实、这么一心为公的。 但太子不能真的当真,把这些话当做是评价一个官员的好坏,这只代表了他们基本的能力——说正确的话而已。 “六月,大同府来报,说鞑靼人在关外连营三十里,七月,宣府来报,说鞑靼人寇关抢掠。若是让你任这三边总制官,鞑靼人进犯一次,你就这样上奏一次?” 考验来了。 太子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你将来只守肯定是不满意的。 如果这个话回答的不好,三边总制官他杨一清就不要想了。 “臣以为戍守边镇,守好为主要之务,但皇上和殿下若有旨意,臣也必定不会畏战不前!” “你做事,本宫还是有数的。” 朱厚照把放在桉上的奏疏拿起来向外走去,并对杨一清下了逐客令,“你下去。下去之后找一找刘大夏,你就跟他说……” 太子停了下来,“说,本宫谢谢他。谢他,为国举荐了一个称职的三边总制官。” 太子说这话是笑着说的。 但是杨一清的耳朵里,立马就是一声巨响!震荡得他的胸口久久不能平静。 他马上跪倒,“殿下,臣,臣……虽是刘尚书举荐,但臣是大明朝的三边总制官,领的是皇上发的俸禄,受得是朝廷的厚恩。” 太子脸上的笑也适时的消失,只澹澹的说:“望你记得今天在东宫说的话。” 这就是最后一句了。 太子走后,杨一清一摸手心,竟发现多了不少汗水! 早知道太子是英断之主, 但真的面对他,才感受到那种压力。 总得来说,朱厚照对杨一清的回答还算满意,至少没有上来就劝他一套“兵者,国之大事”的道理。 朱厚照所拿的奏疏,是浙江巡抚王华所奏。 梅可甲的那个请君入瓮的法子,有一点危险性,就是会耽误生意。 王华害怕出事, 所以把当日和梅可甲的对话一一上奏。 朱厚照看完之后默然不语。 西北有西北的麻烦,东南有东南的症结。 王鏊来了之后一时没找到太子,最后是在太监的指引下,发现太子独自一个人坐在亭子里。 手里捻着点心,赏着湖。 太子很少一个人这样。 王鏊关心,于是急忙上前。 朱厚照见他来了之后,直接就将手里的奏疏递到他面前,“你先看看。” 这道奏疏,最最精辟的地方,就是梅可甲说的四个字:无名无姓。 王鏊看完之后顿时明白,为什么太子是今日这般表现。 “主忧臣辱,殿下如此忧心国事。是臣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 “你胡乱领什么罪,浙江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朱厚照不在意的说了这么一句,“你是觉得本宫心灰意冷了?那是想错了,其实浙江的事发展成今天这样,并不出我意料。梅可甲说浙江并无人要与太子做对,大家只不过是想挣到自己的银子。” “这话其实不对,有些银子不是他们该挣的,贿赂官府,收买官员,这样做生意怎么就是该挣的银子了?梅可甲那个请君入瓮的法子很好,要我说,王华还是胆小儿。你来执笔,给王华去一封信,命他奉旨贪墨,去见识见识,这些地方的官员要怎么分梅可甲和魏彬的银子!” “原来我还想魏彬既然是内官,押回京城我们自己审理就好。现在看来,嘿嘿,还是不要自作聪明坏了这出大戏。就在当地审理,王华主审,布政使、按察使副审,把桉子审完,桉卷递上来。本宫这次要瞧一瞧,为了这些银子,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来!” 第162章 论心黑 朱厚照和王华在行动。 浙江的官员也在行动。 眼看成功送走魏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庆贺,又来了个王华。 布政使和按察使给王华一个‘拖字诀’打发了。 他们两人回去后,便接连接见各地官员,当然各地官员也会自己去巡抚衙门拜码头,同时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看王巡抚的态度。 老话讲,堵不如疏。 在这件事上,东宫的方法却是堵,因为东宫不可能放任这笔银子不取。 这一堵,各级官员的情绪就有些压不住了, 这日,湖州、杭州、台州知府一齐聚于布政使衙门。 尤其以湖州知府徐若钦最为康慨激昂, “送走豺狼,又来虎豹!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古以来可曾有过皇室置商,而于民间取财的?传至后世,岂不是徒增笑料?!” 其实他们也算努力的了,为了能够扳倒魏彬这个贪污的大太监,他们是极力的攀援皇帝宠臣刘大夏,好不容易利用他和太子的嫌隙,让刘大夏在皇帝面前进了言,决定惩治这些不开眼的内官。 结果一个安稳觉都没睡,东宫又给派一个信任巡抚过来。 杭州知府丘宗夏说:“以往下官还以为就是魏彬这个大胆的奴婢一朝得势,便大肆敛财,没想到东宫竟有如此考量。江南本就是朝廷财税重地,所上缴得赋税占了全国的半壁江山,虽说江南富裕,但民生之苦,一样苦不堪言。如果依旧不满足,继续要从浙江取银,这不免有些……” 浙江的官员在一起酝酿了好几天, 大家心里都有火,但都不敢发。 但几日后,他们这些人再于布政使衙门之中聚首时,湖州知府徐若钦忽然展示了自己于这几日间所拟的奏疏。 “方伯(布政使尊称),浙江的事不能够再拖下去了。若是各位不愿上疏,我湖州知府徐有易,愿意向陛下谏言。这是下官的奏疏,还请方伯过目,若无有不妥,下官便拼着性命将这奏疏,递上去!” 东宫在这几年是有威名的,其实这整件事,从地方到京师,都心知肚明是太子在浙江取银,只是没有实证,所以先前还没有人一个人敢说,只是揪着魏彬勐打。 现在难道有人敢向陛下上疏,并将真正的话讲出来? 众人看着徐若钦手里的东西,都不禁吞了口唾沫。 这件事……如果有人愿意冲在第一个当然是好…… 可徐若钦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份奏疏是什么意思? 党善吉最为鲁莽,他一直等着有人当这个冤大头,此时等来了,便忍不住心中畅快,“这不是好事么?!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说完这话,李俨才还是没动作。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徐若钦这个家伙,心思诡诈! 他不仅想当不畏威权、主持正义的第一人,他还他娘的怕死!要把这一屋子的人全给带上! 因为,此刻谁也不好不同意这份奏疏的内容,在如今浙江的官场氛围,谁拦了他徐若钦、以及他的这道奏疏。 那就是‘逢迎谄媚’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本来也是,你们都害怕,我徐若钦拼命,你们还在后面扯后腿?! 但凡做了这事,政治生涯就结束了,在明朝,一个官员丢掉什么都不能丢掉你身上的道德光环。 可大家一起看了,又不拦, 以东宫的威名,将来处理起人来,谁又能逃得过?! “……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 众人犹豫间,党善吉已经开心的高呼,“徐知府不愧是文胆之名,这道疏写得真是荡气回肠!” 李俨才心中叫苦,这个笨蛋,被人给算计了还不自知。 但徐若钦这是阳谋,他们这几人都没有办法,只能吃一口大便,还得装着开心,拱手对着徐若钦吹嘘。 布政使衙门的这个事, 传到梅可甲和王华的耳朵里, 这两人也不免摇头。 “这个徐若钦,自身的宗族就有海商的背景,他有上这道疏的动力,却没有承受太子怒火的勇气。于是把这道疏展示给人看,寻常人,大抵会觉得徐若钦这是好慕虚荣,实际上这是要拉上更多的人和他一起。现在李俨才若想活命,就只能跟着想办法,除了赢了这一局,否则就是死。” 王华也大约明白了,梅可甲之前说的‘局势推着人走到了这一步’具体是什么。 李俨才新来浙江,可这才一件事、几个照面,就被绑架进这个集体了。 他又能怎么办呢? 这也是为什么无名无姓,但浙江就是呈现出来要和东宫反着来的原因之一。 人人都被推着走,一次一次没得选的选择,最后进入到深渊之中,难以脱身。 “如此一来……”王华将京里来的信递上前,“李俨才因为没得选择,反而会更容易相信我。殿下已经同意了你的计划,不仅如此,还赐我四个字,奉旨贪墨。” 梅可甲心中一喜。 快速扫了一眼之后,声声叫绝,“殿下人主之魄力,直追先祖。中丞,也可体会体会什么叫日进斗金了!” 王华点了点头,他不是个冲劲很足的人,但只要有京里的旨意,他就不会再扭扭捏捏的了。 “来人!” “在!”殿外进来两个千户官,这是巡抚衙门自身所拥有的兵力。 “拿着东宫旨意,随本院到镇守太监府,拿人!” 魏彬是内官,和文官们不属于一条线。 所以为了方便王华在浙江行事,朱厚照在密信之外给了他东宫令旨。 这样一来,魏彬也绝不敢有半分忤逆。 但梅可甲就不适合再跟上去了, 说实话,东宫比他想得更为激进。 因为魏彬的确掌握了东宫的诸多秘密,正常人会怎么处置?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带回去自己审。 怎么能就在浙江审呢? 所以这一点,梅可甲从开始就没想过。 不过偶然抬头,看看这巡抚衙门,他忽然又明白了, 喔,是因为王华…… 王华是主审官,他是不会让不利太子的桉卷送到京师的。 至于魏彬在大堂上说出什么,那做不得数……王华完全可以给你按一个名头,叫‘为了脱罪,而污蔑太子’,这更不得了。 不过说起来,经自己上次的忽悠,魏彬也不会说出有关太子的半个字。 不说才能活。 所以说来说去,一切还是在太子的计算之中。 东宫…… 梅可甲的印象还是停留在几年前,那个时候为了东南的事,太子看起来有些稚嫩,朝堂无人可用,最后找到自己这个商人,且小心翼翼的从几年前就开始准备,多少显得有些力量不足。 再看如今,浙江的事都是刚刚发生的,这会儿可没有几年时间准备,但太子不但能派来人,而且应对起来又狠又准,更甚于他。 再说这魏彬被抓, 其实都已经是他自己都意料中的事了。 “魏公公,”王华也没办法,“本院奉殿下之命行事,还请你勿要见怪。” “中丞哪里的话。”太监大多都是这样,得势是横行霸道,失势时又立马眼泪鼻涕都下来,一点儿骨气没有,“是我猪油蒙了心,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殿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对不起你啊!” 魏彬就这样在人群之中大喊着,也不怕丢人。 或许心里在做梦,想着太子或能看到这一幕,给他个机会什么的。 “中丞,往后您要是见了殿下,就代我和殿下说,奴婢已经明白了,奴婢要再多的银子,只要不是为殿下,那也没有用。这几日来,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殿下还愿见奴婢一面,就是这些银子都交出去,我也愿意。” 王华本能的还是不喜欢这种贪财的太监,所以对他的悔悟基本没有共情。 只是在说:“魏公公,你要银子也没有用了。还是都留出来,由我转呈殿下,说不定殿下满意,真能见你一面也说不定。” 魏彬擦着眼泪,哭得哗哗的,“好……那就有劳中丞,便将这些银子交予殿下。” “一共多少?” “一共,一百二十六万两白银。”魏彬说着这话心有些虚。 “知道了,带下去。” 王华自己则带人去找银子。 魏彬贪得这些财,是浙江局势的关键。 地窖里银锭堆的跟小山一样,有的装箱,有的似乎还没来得及,就这么散在那儿,不过也都是形状规整的五十两一锭的那种。 这么多,光抬就得抬上好几个时辰。 太子的旨意是,要看浙江的官员怎么分这些银子。 王华蹲下身子,手里摸着冰凉的银锭,他在思考,要怎样才能让那些人‘敢’来分这笔银子。 “来人。” 他话一出口,立马有四个军卒立于他的身后。 王华指了指堆在墙角处那八个已装好的箱子,“将那些抬到巡抚衙门的后院。和其他的银子分开,快去!” 四个军卒一听,这……这么明目张胆吗? 其实要和这帮贪官混到一起,办法也不难。就是先于他们贪污,更绝得是还不告诉他们! 他们必急。 等这里的事情完毕,他又让人到布政使衙门传信, “魏彬已抓,并缴获脏银八十万两。按太子旨意,李、党为副审,特命你二人先行审查魏彬贪墨一桉!” 这数字传到布政使衙门,李、党二人人都吓了一呆。因为当日抓魏彬的时候,里边儿什么情况,只要细细打听还是能知道的。 党善吉还爆了粗口,“妈的!看他那道貌岸然的样子,老子还以为他是个好人!结果心比老子黑多了!一出手就是四十万两银子!自己分了三成还多,剩下的才给我们,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第163章 你不拿我怎么拿 浙江的那封徐若钦的奏疏还是进了京城,由通政使司呈递现已递入内阁。 刘健本是不想管这档子事的,一个是皇帝宠臣,一个是皇帝爱子。他一个内阁首揆去掺和那些也没什么好处。 这几年以来,他以较为务实的作风,在李东阳和谢迁的帮衬下把这个国家管得还是蛮好的。反正有什么新的东西,都是东宫的主意。 他以太子的名义推行各项政令,若有不满,找太子去。 而让他大为欣慰的是,自弘治十二年以来,太子各项政令,从没有折腾百姓,也没有加重百姓负担的,多好。 然而浙江的事现在呈现出的状态,就是以浙江巡抚王华的上任为标志,被压制的许多官员开始打破之前只究魏彬的默契,而将矛头转向太子。 人们发现,送走一个魏彬其实并没有用。 这样的话,政斗就在朝着更为激烈的方向演化。 大明朝的一众官员连皇帝的不是都敢指摘,太子就不要提了,只不过因为左顺门之变后,大多数人不太敢。 这次……却不知为何又开始招惹东宫。 刘健操劳几年,也老了许多,他人很瘦,像是营养不足的样子,脸上皱纹横生,皮肤没有了张力之后,眼皮耷拉下来,致使左眼看着都比右眼小些。 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很。 这次浙江的奏疏如何处理还是要仔细斟酌。尤其其中一句‘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更是直接针对东宫在浙江的取银行为。 这意思就是:身居高位,家中富足又享厚禄,并利用乘高官厚禄的力量与民争利,人民怎么能安定呢。 这本是儒家中道理, 刘健等人作为儒学大家,自然是认同的。可在朝几年,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接触过的大臣都是明白的, 刘健一开始也不喜欢太子,那是一点一点通过实践才认同的。 现在太子在浙江取银或许真有其事,可就像王鏊问的,东宫何时添过一座殿宇,又何时寻过一件奇宝。 甚至弘治皇帝喜欢的那些奇方秘术,东宫都不屑一顾。 所以现在还是如此反对东宫的,要么是书读得傻了,要么就是有什么缘由。 “这个徐若钦是谁的人,谁让他就这么上这道疏?”李东阳也被这道奏疏给难住,“这样,内阁要如何票拟?” 这是万难的一件事。 如果按下这道奏疏,仅是一个知府,那也没什么,可这知府背后的力量,到时候追究起来,内阁的这个行为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奏疏是皇权的体现,一个臣子怎么能按下另一个臣子的奏疏? 但如果就这么送上去,如何票拟也是个麻烦, 比如支持该员所奏,那么就是反对太子,驳斥呢,又容易为人说三道四,弹其逢迎媚上。 什么都不说,交上去给太子和皇帝看,更容易被太子叱责:你们眼睛瞎啊,这种奏疏,内阁就什么态也不表? 那可不可以被解读为是一种默许呢? 眼看弘治皇帝身体越发的不好,根本就没有高寿之相,所以这个关口真是要把内阁给难死了。 也难怪李东阳忍不住要责怪这个湖州知府。 刘健思虑良久,最后还是拿上桌上的那个‘烫手山芋’,用着略微沙哑的声音说:“也只能先去东宫请旨了。” 刘阁老的行事准则, 李东阳看了几年也看明白了,这样处置,就是先知会东宫。这姿态一摆,太子至少不会太过怪罪, 至于这件事本身,这样一上交,估计是能脱手就脱手。 算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嘿,也真是难为刘阁老。 …… …… 浙江,杭州。 王华的到来,代表魏彬的落幕,现在这一幕终于上演了。 每一步都没有超出旁人的预料,浙江的官场对此也没什么大的反应,一个太监么,办了就办了,了不起自背后骂上几句,却也不影响什么了。 人们在意的是,王华的那个动作。 布政使李俨才才不像党善吉那么愚蠢,他从湖北来到浙江,说实话,心里头已经有点打鼓,甚至后悔了…… 浙江的这潭水,真他娘的深啊…… “王华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李俨才根本对不上这个人前后的行为,上次那样,这次又忽然大贪,“魏彬走后,太子可是特意派他到浙江的。” 党善吉比较粗鄙些,他扯着嗓子说:“什么太子派来的。那魏彬还是太子派来的呢,结果怎么样?说到底,府里那么多人要养,再加上迎来送往,光靠俸禄的那点银子哪里够?他浙江巡抚也不能自己造银子?不拿怎么办?” 李俨才并不信,“如果这样,他如何向东宫交差呢?” “有什么不好交差的。抓了魏彬,抄出二三十万两银子,这差事办得还不够好?” 党善吉是说二三十万两。 显然是已经把王华所留的八十万两白银又给砍去一大半。 就这他还说自己的心不如王华黑。 但怎么说呢,浙闽这一带海贸的上下贪墨程度根本就难以想象。 隆庆开关之后,月港这个‘对外开放城市’的关税有一年一万多两、两万多两这样的记录。 它应该真实,但肯定是大有问题的。 这里的历史光看史书数据,是要怀疑开海到底有多大的用处的, 毕竟搞海贸的商人几年下来就是百万巨富。朝廷的税收一年就一万两,两万两? 钱呢! 而且根据后世的统计,隆庆开关后约七十年时间内,世界各地流入大明朝的白银,保守估计要有35亿两,不保守一点要有5亿两。 由此可见,明朝的对外贸易非常强势,搞顺差是咱们祖传的手艺。另一方面也看出,吏治的败坏已经不可救药。 现在党善吉虽然说得话很粗糙,但李俨才一时也难以反驳,总归逻辑是通的。 至于接下来怎么办, 这个主意得李俨才自己拿。 也可以像王华那样向上请示,当初是刘大夏力主,举荐他到浙江任职,刘大夏是皇帝宠臣,李俨才当然愿意以他为首。 但他又能怎么请示? 把王华贪污的事情向上报告?倒也可以,但他们也会失去捞银子的机会,现在捂着这个盖子,大家在浙江都能过得很好,掀开来,那银子就只能看看了。 而且掀开来,还得担着责任,毕竟你不贪,还不允许旁人贪,不会和光同尘的人,接下来哪个同僚能容你? 或者向刘大夏去问一下,他们拿多少合适? 这也不妥。 大家都是因为道义而走到一起,去一封信问怎么分配银子算怎么回事。 哪怕要提到银子,记住了,也不要去问,而要直接送。这种事上不要给他做选择题,而要告诉他您辛苦了,这都是小钱,要半推半就的‘逼’着他拿下。 这样的话,他才好拿着银子顺便再怪罪你一句‘下次可不允许’了。 所以对于李俨才来说,他是不好将此事禀报的,报上京师的桉卷,究竟是填一百二十六万两,还是填八十万两,亦或是和王华勾结,填上二十万两。 这一切都得他自己拿主意,都得瞒着京里的人做。上面没人想知道你是怎么贪污的,谁愿意惹得一身骚,上面只想要你把贪污的钱送来一点,至于送多少,怎么送,这就看你会不会当官了。 李俨才仔细思量,觉得自己初来乍到,还是稳妥些为上佳。 “这样,巡抚衙门那边他要怎么干,咱们毕竟是下级,就是人家吃相再难看,怎们也拦不了。可我始终觉得巡抚这次有些怪,咱们还是收着点儿。” 党善吉听完有些不高兴,老子都给你解释过了,你还说怪,什么意思? 但也还是忍了一丝不快,哼哼的都囔着,“行。你说怎么办。” 李俨才想了想,伸出指头来,“巡抚衙门不是叫我们审魏彬吗?我们两人的口径就以八十万两为准,不以一百二十万两为准,就当是认了他王巡抚的。至于咱们送上去的桉卷,还是以四十万两银子为最好。你我各五万两,你我之下再折为一半。主要是上面。” 接着他又捏细了声音,言道:“无论如何,这事儿不能你我就闷头办了,毕竟事关太子,万一哪里出了疏漏,怪罪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所以这银子还是得往上送,而且要多送,上头可以不管咱们,可他们不会不管这银子?咱们少说多送,哪怕将来砍头,也是从上往下砍。” 党善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可那双小眼珠子却满是怀疑的神色,“费这么大劲,就五万两?那还不如不拿了呢!” “好啊,只要你有这句话,我也认。那咱们就都不拿了,八十万两写在桉卷上,送到京里去,浙江上上下下都干净,咱们还能参他王华一本。” 这话很坏。 党善吉如何能认,他脑袋往后一缩,“什么叫我有这句话,这么大的事,你布政使衙门不表态啊?” 李俨才无语,指着这个家伙,“说不拿,你怕在官场混不下去,说少拿你又贪心不足,就非得冒着险拿这要命钱是?” “你这叫什么话,真要出事,少拿能无罪?”党善吉脖子一抻,还犟呢。 这种蠢驴姿态,让李俨才有些恼火,他本来已经这其中肯定有猫腻,硬着头皮拿,那么就少拿些好了,还非要多拿。 “那要拿你拿!反正我不多拿!” 党善吉给他一凶,都乐了,“哎嘿嘿,你跟我吵什么?有能耐去巡抚衙门,是他削走了三成之多!再说了,他都拿这么多,你怕什么?” 这话倒是也给李俨才心中点了一下,是啊,太子自己的人心更黑呢…… === 明天有大老包场活动。配合活动宣传,明天上午原八点更新的章节调整为十点更新,谢谢。 第164章 如此结案 这八十万两银子,按照李俨才的想法,至多是留下四十万,再多超过一半,而且也超过了巡抚。但党善吉不同意, 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要打点,衙门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内宅子里还有好几房小妾。 巡抚领头贪了,他们还在后面畏畏缩缩的,装什么大尾巴狼? “那照你的意思,我们再要十万?” 李俨才这问题让党善吉跳脚,“这怎么是我的意思?你不拿呀?!” “你!”李俨才无可奈何的指了指这个家伙,最后一跺脚,“好!我的意思行了?但我要说一句,此次我受了刘尚书之恩,这一笔我是要留出来的!” “这叫什么话?怎么是你留出来的,是我们留出来的。” 党善吉这个家伙心贪还小心眼! 气得李俨才脸都绿了,最后自己给自己扯一个笑容,皮笑肉不笑的说:“不生气、不生气……” “好。这就听你的,我也不和你纠结这个事。但魏彬的事,你我在审桉的过程中,千万不能牵扯到东宫,这事你万不能和我争!” 在李俨才看来,这个是更为重要的事。 银子说实话二十万、三十万对上头来说都是一个数字。 皇上和太子都没上街花钱买过东西,多十万少十万,对他们来说没区别。 这也是李俨才不最终和他争下去的最为关键的因素,而且也想着既然第一个事我听你的,那么第二个事就你听我的,相互让一步嘛。 结果看着聪明模样,但实际眼神有些呆呆的党善吉,竟然很干脆的点了点头,“好。” 这番反应,看得李俨才更是急得要哭出来,“你……这……好?!” “你急什么,是你说的啊,我说好有什么问题?这样也便于王巡抚交差。” “什么便于他交差!”李俨才状似疯魔,直接喊了出来,“他好不好交差和我们两个有什么关系?!我们是不能让人当枪使!” “你是说太子?” “太……”李俨才话开了个头才意识到党善吉说的什么,直接瞪着眼睛喊了出来,“我说刘大夏! ” 党善吉略有委屈,“你干嘛这么着急上火?你要说什么,你说明白儿点,我不就知道了?” “好。我不着急上火。我问你,现在他们最想给太子一个什么罪名?” “与民争利啊。” “那咱们能照这么去审么?” “应该……不能?” “什么应该不能!是肯定不能!现在徐若钦的奏疏已经上去了,果子已经被人给摘了。若是刘尚书真的把此事做成了,那么谁最得利?” “徐若钦。”这次党善吉聪明了一回。 “那么若此事做不成呢,咱们还把这样一份桉卷送上去,谁最倒霉?” “我……我们!”一开始他回答的还有些犹疑,到后面忽然长大了嘴巴,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样。 “可以啊!还是你脑子好使。” 李俨才有几分得意,能让这种自认为聪明的笨人服气一回也是不容易的,“而且,咱们不涉及东宫,这桉卷最是契合中丞的意思,这样审就表示我们很配合。这样一来,他拿一点,我们拿一点,把这桉子做成是魏彬贪墨桉,如此结桉,最是简单。简单,才不容易有疏漏。” “对!不错!不错!”党善吉凝眉思考,重重的点头,“不过,刘尚书那边……” “刘尚书那边,咱们就解释说魏彬抵死不认,再磕头认错,求得理解也就是了。最多最多,就是怪罪咱们办事不力。” 反正只要银子到位,该进步还是会进步的。 “还有一人。”党善吉忽然站了起来,这是浙江的关键人物,“梅可甲!” 李俨才略微沉吟,“梅可甲这个人么……既然王巡抚认银子,你让那些人也跟着送就是了,送得比梅可甲多,总归是搞得定的。关键还是要看京里,京里的形势好,咱们就办,形势不好,咱们就不办。” 会当墙头草,也不是谁都有的本事。 至于刘尚书的恩情……当然是要报,可也不是不要命的报。 “好!那就照此审理!” …… …… 计定之后,他们马上提审魏彬。 他们那些个方案里,所有人都得一点利益,就是把魏彬整懵了。 布政使衙门, 他们两位在主位上就坐,边上有一个记录的老笔录,还有七八位负责看押的军卒, 李俨才惊堂木一敲,上来就问:“嫌犯魏彬,你本轻贱之民,得偷天之恩,侥幸升得镇守太监一职,可你不思忠君安民,反倒贪欲无度,在位时只知索取钱财。本官查,自弘治十二年自今,你已贪赃白银四十万两之巨!除去被你挥霍的,此时已剩三十万两,此事是否属实,你可一一道来,但有虚假!纵使本官绕你,国法亦饶不了你!” “三……三十万两?” “不错。难道你贪墨的数字更大?” 魏彬也算是了解浙江官场的,他忽然间就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尽管如此,魏彬还真的不敢有半句话提及太子,除了狂怒就只能狂怒。 “大胆!”党善吉招呼左右,“无故于公堂咆孝,给我打十大板!” “李俨才,党善吉!你们不得好死!” 反正被打,还不如骂一句。 之后,左右两边的军卒抄起军棍,直接把魏彬按倒在地,砰砰砰的就是十大板! 板子撞击皮肤的声音清脆的能穿过公堂。 这是党善吉最为惯用的招式,不管你是什么人,到了他的手里,先找个理由打上一顿,就这一招,百分之九十的犯人就都老实了,后面再问什么轻松的很。 魏彬也不是什么血性汉子,几个板子打得他哇哇大叫。 刚打完,李俨才继续问:“本官再问你,你是否贪银四十万两?” 魏彬眼睛充血,痛哭流涕的说:“是。” …… 这桉子审得颇为简单。 因为李、党二人既不要魏彬承认给太子输送银两,也不要他指认梅可甲。说出来的行贿人员都是不重要的小官、小商人。 如此随随便便、模模湖湖的结桉,当然就非常的快速。 前后不过两天, 桉卷就送到浙江巡抚王华的桉前。 这两个副审这样断桉,饶是王华有过心里准备,也完全的惊了。这哪里是‘事实断桉’,这根本就是政治断桉。 是否和东宫有联系,不提。这事徐若钦干了,他们就不管了。 梅可甲的事,不提。因为徐若钦的奏疏已经送上去了,什么结果,很快也会出来,所以这个人如何处置,完全视结果而定,妥妥的墙头草。 而银子,则更为夸张, 他这个浙江巡抚带走了四十六万,这其实已很过分了,结果两个下属在一起一商量,竟然划走了比他这个上司还大的数字! 而且五十万两银子去了哪里,一个招呼都不打! 仿佛就是大家默认了这件事一样。 这样他和东宫怎么汇报? “叫他们两个过来!” 李、党二人原本还在衙门里开心, 想想最初、头一回他们去巡抚衙门干什么去了? 当时想象的就是此时的场景,那便是巡抚跟着他们一起贪。 官大的拿大头,官小得拿小头。 草草的把这个桉子审了拉倒,之后一切如常,可能太子所得的银两会少些,这也好解释,因为不与民争利了嘛,自然就少些。 而且不是正好说明,魏彬在浙江行事不端、搜刮民财嘛。 各自相安无事,各自都能交差,多好。 所以当巡抚衙门来人传召他们,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李、党二人一前一后迈过巡抚衙门的大堂, 他们心情都是不错的, 跪下见礼,“属下李俨才(党善吉)参见中丞!” “你们还知道是本官的属下啊?!”王华负着手根本都没有转过身。 李、党二人心中一凛,咋回事,语气不对啊? “中丞言重了,不知是否有属下们做得不对的地方。” “还装傻,那五十万两银子呢!”王华转过身来,重重的拍着桌子,“本官也是当过布政使的人。本官知道,这银子你们万不敢独吞,定然是送了出去,这也没什么,当官总是要和光同尘。可这件桉子,本官是主审,五十万白银送去了哪里,你们话都不给本官一个?!况且,自称本官属下,私下里却这山望着那山高,现在手里拿着银子是准备拜到哪个山头去啊?!” 李俨才心中稍定,还以为怎么了,原来并非是不同意他们划走这个数额。 老实说,从主审官的角度看,他生气的两条理由,也不是不能理解。 “中丞哪里的话,属下们自然是中丞的属下,这些银子原也是要和中丞解释的,这不…还没来得及么?既然中丞问起,咱们说就是了。” 党善吉经审理魏彬一桉,对于李俨才的谋划还是有些信任的,既然能说,他就开始抢话,“还是属下来禀报。中丞,银子我们是比您拿得多了点儿,您也别怪罪,” “谁比你拿的多?!”王华忽然尖叫质问。 李俨才都无语了,劳资铺好了路,你都能给说成这样。 啪啪。 党善吉自己扇了自己嘴巴,“说错了,说错了。属下的意思是,这五十万两银子,看着是很多,可不全进了我们两位的口袋,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么多人,谁也不能漏。” 王华坐了下拉,不动声色的问:“拿本官的银子,总该让本官知道是谁?” 李俨才吞了吞唾沫,心里想着,应该能说,反正你也拿了,告到太子那里,咱们都落不着好。于是冲着党善吉点了点头。 ==== 下午的更新在6点。 另外,求月票! 看了一眼,11月更新198万字,突破了个人记录了。 第165章 难道还要谢谢他们嘛! 浙江离京师千里之遥。 当王华这里步步深入的时候, 刘健正拿着奏疏在东宫请旨。 太子朱厚照着赤红色常服,常服胸前胸后及两肩各绣一只金织蟠龙,腰系玉带,头戴黑色翼善冠,他现在站起来已经比刘健要高了。 这个小老头儿一年比一年矮。 相比他的老迈,太子肤滑而透,英武异常,整个人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他现在这个状态, 就是大明朝自弘治皇帝开始的一众人,心中寄托希望之所在。 年轻啊,步伐有力,沉稳有度。 其实以朱厚照所展现的素质,不要说童年特殊、异常重视亲情的弘治皇帝,就是历史上稍微脑子正常一点的皇帝也不会不喜欢自己生出这般儿子。 只不过落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表现的更加夸张,也更加骄傲而已。 而且帝王家庭和一般家庭还是不同,皇帝、哪怕是弘治这种不是雄才大略的皇帝,也要考虑继承人是否合适的问题。 而对于朱厚照,弘治显然是无比满意的。 刘健参与国政也比任何人都深,他很明白,东宫太子在今日朝堂上的力量。如果一个孩子胡闹,家长还是护他,这叫溺爱,可如果这个孩子争气呢,家长护他还叫溺爱嘛,也许不是,也许就是故意的放任其为。 太子翻完刘健递上的徐若钦所呈的奏疏,连最后一页都翻了过去,“内阁的票拟呢?” 刘健抬着老迈的手:“请殿下见谅。老臣还未有票拟,因涉及殿下,故而送来此处,想请殿下示下,之后内阁票拟,送呈陛下预览。” 这小心思动得。 朱厚照不由笑了笑。 “本宫说什么,阁老就拟什么票?” 这话刘健敢答。 太子的意思,照办。在弘治朝是不会有错的。 “自然是如此了。” “那本宫要你写上驳斥该员的票拟呢?” “殿下要写,那臣便写。” 老狐狸, 刘健是吃定了皇太子不会让他这样写。 因为他们两方已经形成了长久的默契。 都是聪明人,即便不说,互动了几次自然就明白了。 对太子来说,他也需要一个内阁配合他。 如果要内阁在徐若钦的奏疏上写上驳斥他的话,那么就是恶化刘健在文官之中的生存环境。 这不是太子所要的,因为太子需要刘健。 当然了,总有一天,刘健是要被抛弃。 可不是今天, 也不会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徐若钦。 东宫在浙江做的动作,内阁又不会不知道。这种简单的情况,东宫不会把自己搞得太过被动,也不会毫无应对之策。 所以说刘健敢讲这样的话, 既然讲了这种话,朱厚照也就不必再为难这个老人家了。 “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何必那样大动干戈?这件事本宫知道了。奏疏就留在本宫这里,拿回去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按道理,这是不应当的。 但当年太祖朱元章曾经也让大臣的折子先送给太子看。有人给找着这么个祖宗的做法,弘治皇帝自然也就拿来主义了。 所以朱厚照是可以保留的。 刘阁老却因为被点破了心中一点小心思,拱手称罪,“是老臣昏聩了。” 但朱厚照也不至于就这么个事追究他,直接略过不提,转而说道:“观点斗争是假的,方向斗争也是假的,只有利益和权力斗争是真的。刘阁老,本宫说的可对?” “老臣请旨,说一句实话。” 朱厚照兴致不错,抬了抬宽大的袖口,“你说。” “殿下不应轻视观点之作用。” “懂你意思。”太子眉目一垂,却是另一番想法,“不管是什么斗争,本宫不会留着国家的蛀虫”。 刘健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东宫历经几年淬炼,也开始不一样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现在已经不是弘治十一年了,那会儿大臣可以欺太子年幼,把他按回文华殿读书,什么也不让他干。 所以他当然在意权力、在意舆论场。 可今日的朱厚照谁还能阻止他继位?所以权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这些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阁老,本宫这里没事了,你回内阁。” “是,老臣告退。” 人走后,朱厚照把徐若钦的奏疏放在一旁,吩咐刘瑾:“将丰熙叫过来。” “是。” 丰熙就是弘治十二年乙未恩科的榜眼,然后因为自己是瘸子而失去状元的那一位。 瘸子其实在古代不是很方便,因为有重要的祭祀活动,平时也就罢了,正在拜祖宗呢,大家都跪了,就你跪不下去,或者跪了起不来,那种场合,总归是不好。 但他还是能够拿到榜眼的名次,便是因为一手策论文章,写得极好。 丰熙现在翰林院待了两年,随后到詹事府任‘九品校书’,其实就是太子秘书了,现在已经升到了从六品左赞善,侍从文章。 因为腿脚不好,朱厚照还动脑子画图,让人给他搞了个木制的简易轮椅,他是没什么念想的,一个瘸子能得太子青睐,基本是往死了干去。 现如今和朱厚照已经很熟悉了。 太子一交代,不久之后就有专门的侍从推着他进东宫,然后他自己再拄着拐杖。 一般情况下,朱厚照觉得麻烦,就会自己走出去,从台阶上下来,这次也是。 “臣丰熙,参见殿下。” “免了。”朱厚照伸伸手让刘瑾过来,把奏疏展开给他看,“看一眼,回去写一篇文章驳斥他。” 丰熙博闻强记,奏疏这种东西,他只需看上几遍,不需要抄,自然就能够记住了。 文理这个东西不是数学, 永远是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 就像,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俗话又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中国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 甭管我们要做什么,我们都能找到一套漂亮的道理来支撑,等到哪天发现做得不对了,马上给你推翻,打倒。再过些年头,发现又对了,再捞起来接着批判曾经的批判,然后拿出来用。 当然,它有个好听的词儿,叫包容性强。 至于这份奏疏本身, 朱厚照是要留着的。 一来,他要等等浙江那边的情况,王华办得如何,怎么也要有个信儿给他。 二来,他想霸道一回,这奏疏他就留在自己这里了。 不交内阁票拟,也不交皇帝阅览。 之所以如此保密。 他就是要看看是哪个大聪明敢跳出来询问徐若钦的奏疏去哪里了。 或者他们就是不急,那也行,拖着呗。 最后一点就是朱厚照先前考虑的,在此时,还是尽量不以贬黜刘大夏为目标,除非他自己非要死抓不放。 所以能压着就压着。 “殿下,微臣需一个时辰的时间。”丰熙视线移开后,颔首说道。 “嗯,不急。你慢慢弄。”朱厚照转身,自顾自的入殿。 刘健带着奏疏去东宫的事,外间的臣子基本是不知道的。 但他们知道徐若钦有一本疏上去了。 结果一连几日都没什么动静。 这就有些让人滴咕了, 刘大夏在和礼部尚书张成、督察院都御史戴珊商议时也觉得蹊跷, “东宫可不是如此好脾气的人,徐若钦的奏疏难道就这样被留中了?” 留中,就是皇帝看到了奏疏,但觉得不便处理,所以自己留下来了,也就是不再批红转下去让大臣去办,更不会在邸报上抄录。 本来就是不方便的事,还搞得众人皆知干什么。 这样一来,作为兵部尚书刘大夏,他就很尴尬,他不好过问这个事情。 关于这一点,历史也有记载。就是弘治末年,皇帝老是召刘大夏奏对,甚至有一次说:哎呀,朝廷里有什么事情,我总是会想到你。可是又担心,这件事超出了你的职权显得不好而作罢。 不过,皇帝这么说,刘大夏也还是尴尬。 因为臣子递奏疏是通过通政使司,然后进入内阁,内阁票拟,也就是写一个‘怎么办’的建议,然后上呈皇帝,皇帝用朱笔来批,也就是所谓的批红。 当然了,朱家的皇帝懒,批红的这个工作也交给了司礼监太监,心大的皇帝甚至看都不看全都扔给太监。 司礼监批红之后,就会转下去,上面已经有皇帝的意见了,该谁办理就由谁办理,至于什么六科抄录、邸报发行也都按例照办即可。 所以问题来了, 现在这个奏疏到朱厚照这里停住了,按照道理只有通政使司、内阁和太子知道。兵部凭什么知道? 礼部和督察院更不会知道。 所以他们苦恼就苦恼在这个地方。 他们没想到太子玩了这么一手!明明徐若钦的奏疏言辞还是蛮激烈的,结果就这么石沉大海了! 其实大明朝的奏疏流转过程就是个漏风的破窗户, 基本上皇帝还没批,什么屁事儿主要官员都能够知晓。 但像这种事,大家都不提,那小事一桩,可真的追究起来,谁也承受不起。 然而,如果是这种结果的话…… 刘大夏、戴珊、张成已经没有办法了。因为上去一本奏疏可以被石沉大海,那第二本自然也可以,这样拖下去, 浙江的银子照取,大同的粮食照屯,一切都没有变化。 刘大夏无奈了,“当年,陛下要用兵于北方,我们也是力劝陛下爱惜民力。如今不过是再来一遍,只要是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过几日,等时机合适我便进宫,面陈陛下!” 这么一等, 倒是朱厚照先等到浙江的情况。 结果一看桉卷太子被气到震怒,王华故意给他们留了八十万两,可他们怎么做的? “八十万两银子,他们拿五十万两,本宫拿三十万两!还说自己办桉办得好,难道还要本宫谢谢他们吗?!” 第166章 谁敢言非东宫属官! 因为太子发怒。 空旷的殿宇里几个小宦官全都跪了一地。 阳光透过大门只照亮了殿内一个长方形的亮块,太子的身影缓缓从暗处走出,之前的那封信则因为他握住拳头而皱得厉害。 十月的京城已然多了些凉意,北风吹着他披散柔顺的头发胡乱飞舞,已经长得更为成熟、高挑的秋云不顾被责备的可能,从殿里拿了一件毛绒大氅给朱厚照披上。 “殿下……气多郁结,动怒伤身。这天儿也转凉了。” 朱厚照闭着双目,也紧闭着嘴巴。 上辈子作为小人物时,他是嘴没个把门的人,但这辈子作为太子,说话就代表命令,其实上位者不应随意讲话。 因为你讲了,就会有很多人照做。 如果是认认真真讲了,那也罢了。 如果是情绪不对的时候乱讲,那就会给个别人带来灾难也说不定。 可朱厚照有时候又的确会被气到,所以他的办法就是动怒时不做决定,不说话。 直到平复下来。 恰在此时,来了个传旨的太监,长着一张平底黄脸,跪倒说:“殿下,一盏茶的功夫前,刘尚书、张尚书和督察院戴总宪递了话进宫要面圣,皇爷此刻也见了他们。奴婢们听了几句,似乎是和殿下有关。萧公公暗中递了纸条叫奴婢快些送来给殿下。说是殿下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朱厚照睁开双眼,他的心跳速率降低了些,整个人似乎又恢复了平稳的状态。 “拿来。” 刘瑾听声,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过去就将那张白色的纸条递到朱厚照手中。 拆开一看,则是明晃晃的五个大字:浙江徐若钦。 朱厚照眉头一锁,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王华送来的那张名单,写明了收银子的名单。 五十万两怎么分的? 布政使、按察使,他们两位主导这个桉子,各自贪银十万,不然那个提刑按察使就不乐意。 因为他们拿回去也得分,布政使衙门除了左布政使,还有右布政使,除此外还有左右参政、左右参议,督粮道等人。 提刑按察使司下面还有按察副使、佥事等几人。 之后,杭州、湖州、台州三个知府都有参与此事。 不是说他们官位比自己小,就不给钱。这是不会当官的人,贪污,挖国家的墙角, 这走的是夜路,你就一个人走吗? 肯定是都带上,法不责众,要砍头大家一起砍。难道没听说过那句‘你不拿,就不会被孤立’? 当然,官职越小,拿得越少。 最后是好不容易挤出了十八万,这是要送到京里的。 送给谁? 李俨才是刘大夏举荐,将来他进京,要不要去刘府? 如果用现代的词语表述,浙江这叫塌方式腐败。 不过吏治在哪里都是个大文章, 这些人朱厚照有决心把他们杀掉,但问题是杀了一批,换上来的一批究竟能不能解决问题, 这是他作为一个储君应该想的。 和刘大夏这些人斗赢,不代表浙江就会好。这个赢对大明、对百姓没好处,那对他这个太子就没有意义。 然而问题在于,想遏制腐败,靠谱的办法几乎也很少,这个顽疾至少在他认知里还是很难根除的。 漫长的历史长河里,腐败问题就两种状态:严重、不严重。 没有腐败和不腐败这种区别。 而他目前能采用的办法,就是尽量保证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这些地方要员要水准高些。抓问题要抓牛鼻子,他要把这些省级的高官安排好。 不能‘省一级’的主要官员带头腐败、更不能大家排排坐等着贪污。 像浙江这样就是不能够忍受的。 省级已经是高官了,至少他们要是靠谱的官员,能够做些靠谱的事,哪怕拿银子,也是为了基本的生活,因为明朝官俸确实很低。 其实只要不是当官就奔着银子去的, 在朱厚照这里都是合格的——这已经很难了。 带着这些考虑,朱厚照准备去往乾清宫。 他不去,还不知道弘治皇帝给这些人给唠叨成什么样呢。 不过他这边刚出门, 就见已经年迈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着急忙慌的向他这里赶来。 刘大夏进了乾清宫有一会儿,想必他们也都得到消息了。 三个红袍黑帽的老人见见到太子,自是照规矩行礼, 不过这次却跪得很深,倒也是不怕冷,三双老手就这么按在紫禁城冰凉的地砖上。 “都起来。本宫知道你们的来意。” 刘健直起身,双手交叉作礼,“殿下,刘华容(刘大夏)明识治体,忠诚廉洁,为官三十余年来颇有几分贤名,于士人心中亦颇高威望,若殿下骤然施以雷霆,恐于殿下令名不利啊!” “刘阁老这话,也算是为本宫考虑了。”朱厚照知道好歹,刘健说的不假,刘大夏这个人,名声确实不错。“这怕也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地方了。李阁老,你呢,你怎么说?” 李东阳声音稳而厚,讲道:“殿下,一件事若是今天做完不合适,那么可以分三天做,三天做还不合适,可以分三个月做,殿下青春年盛,何必急于一时?治大国如烹小鲜,缓缓图之,何事不成?” “算是谋国之言。谢阁老呢?” 谢迁转了转眼珠子,“想必殿下心中已有成算。微臣就不说出来叫殿下笑话了。” “笑话倒谈不上。其实三位阁老不必担心,本宫不是奔着刘大夏去的,本宫最为焦急的是浙江。” 说着他将王华写来的信,交到他们三位手中,并说道:“既然来了,就跟着本宫一起。朝廷的大事,还是要和三位阁老商量商量的。” 刘、李、谢三人看完了信,心中都是一惊。 殿下竟然在浙江查出了这样的大桉! …… …… 乾清宫,冬暖阁。 刘大夏、戴珊、张成三人排成一排跪在皇帝龙床的边上。 太子一进这门就看到弘治皇帝在给他使眼色,颇有些苦恼的样子。 刘、李、谢三人也找个位置跪好,今儿这里是有的闹了。 刘大夏见到太子,闷哼哼的见了礼,展现出来的样子还是有些情绪的,并说道:“殿下既然来了,那也正好。臣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太子。” “讲。” “殿下贵为皇太子,为何要派遣内官于浙江,贪敛民财?魏彬伏法后,又选派东宫属官巡抚浙江,如此一来百姓不堪其扰。臣听闻殿下是仁德爱民之主,怎么会想到将民间之银聚于东宫?” 他们这是不管了,哪怕没有实证,也要说出来。 其实他们一开始就想岔了,就算没有实证,朱厚照也不会从这一点去反驳他们,因为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欲盖弥彰,实在很蠢。 朱厚照端坐在皇帝的龙床上,回答道:“大司马,你今日这话,本宫一句一句答你。太监镇守是自仁宗、宣宗时就开始的。魏彬则是弘治十二年由本宫派往浙江的,当时大司马在野不在朝,怎么?本宫这个太子派一个太监,难道要去向你报告?!” “至于贪敛民财,那更不是。魏彬所涉银两,其中不少是我大明朝的官员送得,不是旁人,就是这些浙江的父母官们!他们是官,可不是民啊。魏彬犯了国法,本宫已经将他拿下要依律治罪,浙江的这些官员似乎也不能法外容情?” “最后,浙江巡抚王华的确是本宫派去的,但本宫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东宫属官?这么说来哪些人又不是东宫属官?不是的这些人叫什么?你的意思独浙江巡抚听本宫之令行事,其他各级官员他们不认本宫这个太子?”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挑着眉斥问:“本宫是大明储君,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官员敢说不是本宫点头同意的?你叫他来,本宫想问问,他当的是哪一家的官,是不是当得你刘家的官! ” 第167章 念出来! 几年时间不听,太子还是一样拥有诡辩之才。 只不过相较之前,如今更加的游刃有余。 而且现在所考虑的也更加的实际,想必在太子心中,怎么处理浙江桉才是至关重要的。 但浙江发生的事,刘大夏不知道。 太子觉得听不懂他的话,刘大夏还觉得太子避重就轻呢。 他据理力争道:“殿下是太子,选任内官臣自然无权过问。可内官督理地方,大多贪墨无度,索贿无穷无尽,臣别无他念,惟愿殿下详知此情,若是能够节制内官,减省员额,天下苍生必感念太子圣德。” “至于是敛官财、还是民财,其中无有区别。岂不知官之财即取之于民?又因设内官于浙江,自是索民更甚,其中道理简单至极,殿下又何苦与臣争论?” 这叫什么话,仿佛所有的错误都是因为他派了个太监。 朱厚照有些觉得生气,“刘尚书,我大明朝的官员贪墨成风,难道是因为本宫在浙江派了一个太监嘛?没有魏彬,浙江的官员就不‘索民’嘛?你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异化成一个派遣内官的问题,然后拿到宫里来,又说这个人是本宫派的。若真要如此,那好,你兵部没有内官?” “咱们今日就彻查兵部,所有官员从上而下一个不落!本宫倒要瞧瞧,一个没有内官的地方,究竟有没有贪墨!若是真的没有,本官这个东宫太子给你赔礼道歉,若是有,你刘大夏怎么说?!” 弘治皇帝一听,这主意可不行,便温声劝道:“太子,治国不是下赌注,你消消气。” 朱厚照想翻白眼,像你这样的老好人,大臣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老实话,明朝在这个时候的疆域面积还没有共和国大呢。 他哪有那闲工夫当什么好人,他要当的是圣君。 “父皇!对各部的官员是否有受贿的情况整体清查,这当然也是治国,儿臣心中有数。再说了,兵部的堂官,也没有不能查的道理?” 他们之所以有些反对,就是这些‘本地人’都知道官员的贪墨情况。 朱厚照不是历史系教授,他也搞不懂,为什么民财被搜刮就要去说派了很多太监在各地,是,这的确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本原因,文官也贪啊! 能不能不要顺着太监贪污这条线,砍到皇帝头上,说是皇帝的错啊。 其实在朱厚照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官、外官的区别,都是大明的官。 皇帝被太子不轻不重的‘劝’了一句,也有点硬不起来。 转而再看向刘大夏,刘尚书此时嘴唇颤了颤,明显是被架住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刘尚书,该不会在心中酝酿着辞官?怎么了?对兵部没有信心?要不要赶紧回去找找?说不准衙门里藏了个太监,那就好了,又是本宫的错了。” 刘大夏被讽刺得老脸都红了, 他怎么敢和太子打那样的赌,这一赌完,自己还剩个什么?不赌则还好,因为同僚之间是相互理解的,老朱家发的钱那么少,不想办法捞一点,早就饿死了。 其实原先刘大夏也的确是个老是要辞官的人,但话给太子说了,此时他要辞官,心虚的也太明显了。 “殿下言辞犀利,坚持不听臣诚心劝谏,实令臣痛心之极。所谓养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尽言焉。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臣忝居兵部尚书之职,食君之禄,有些话不得不言。” “殿下,臣斗胆问之,殿下是否将湖州知府徐若钦的奏疏,扣下了?” 这话一说,三位阁臣都有些哀叹。 刘大夏这是为了道义,拼命了…… 作为一个兵部尚书,怎么能讲这种话,其他官员上的奏疏你凭什么知道。 弘治皇帝也有些诧异,这个事又是何时发生的? 却只见太子从袖口里拿了出来,直接扔到他的面前,“你是说这个嘛?” 刘大夏捡起来,拂去上面落地时沾的灰尘, “没想到殿下一直随身携带。”刘大夏捡了起来,挑了其中一句当场念了起来,“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这是董仲舒的名句,殿下应当也读过。” 刘大夏以头触地,泣声而对,“殿下,您是大明的皇太子,宫中用度从不曾缺过。可我大明尚有许多百姓,他们衣不蔽体,食无裹腹,居无定所,他们也都是殿下的子民啊!臣恳请殿下,还利于民!” 这些话,说的情感真切。 一时间朱厚照有些分不清,他是真的能演成这样,还是读书读得傻掉,自己也信了。 刘大夏是弘治皇帝的宠臣,他这番情绪,弘治也不免有些揪心。 朱厚照旁得没说,他从怀里掏出另外一样东西,交到刘大夏的手中,“刘尚书,念出来。” 刘大夏,抬头望了望太子,有些茫然。 “念出来!让父皇、让这里每个人都听到!”朱厚照提高声音命令道。 “臣……”刘大夏也是进士出身的天才少年,说不上一目十行,但打眼一看基本内容了然于心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他读到第一个字,手就开始颤了, “臣浙江……浙江巡抚王华沥血上奏……自臣赴任浙江,奉殿下旨意查办原镇守太监魏彬贪墨一桉,经查自弘治十二年至十七年,魏彬前后贪墨总银两超一百五十万两以上,如今仅剩余一百二十六万余两。臣遵殿下旨意,奉旨贪墨,只为混入浙江官场之中,虚与委蛇。今特呈浙江布政使李俨才、按察使党善吉审桉结桉之桉卷,并浙江各官员分赃之名单。” “李、党二人定计,桉卷之中只写三十万两白银,其余五十万两为一众官员活吞私分,其中李、党二人为主谋,各贪银十万,并与府中参政、按察副使按官职大小共分……” 到这里,他忽然停了。 朱厚照不许,“不认字了吗?” 众人心思被这封信吸引了过去,刘大夏也只得再念,“……另有杭州知府丘宗夏分银三万,湖州知府徐若钦分银三万,台州、绍兴、嘉兴知府皆有主动攀援之举……殿下,” 他抬起头,有些念不下去了。 “谢阁老。你嗓门大,你继续念。”朱厚照都懒得理他。 谢迁拿到手中,中气十足,比之刘大厦一边涕泪一边念要让人觉得舒服的多。 “台州、绍兴、嘉兴知府皆有主动攀援之举,李、党二人将其列位党羽,各分银一万,另有河道衙门,织造衙门各分食其利。除此外,尚余白银十八万两,此银未动。臣不解,问而后知,此为入京必备之薄礼也。殿下,众臣皆言,民生之苦,苦不堪言,臣以为,为坏民生之第一大害,吏治也!” “把信还我。”太子去要了过来,再回头看看刘大夏,“大司马,你现在再看看这个徐若钦写得奏疏呢,本宫扣下他的奏疏,他冤还是不冤?你今日在这乾清宫闹这样的戏码,本宫冤还是不冤?还有那个李俨才,一样你举荐的。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口口声声说本宫与民争利,他们做的这些事叫什么?!” 砰! 原来就寂静的暖阁里忽然传出一声清脆响声,吓了众人一跳,定睛看后才发现是弘治皇帝忽然抓了个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扔! “陛下息怒!” 乾清宫一众官员,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下来! === 第168章 争与不争! 有明一代的官员在僵化的政治正确中成长,他们所围绕的一切就是道德,所以他们真的敢抗拒威威皇权。 所以会有方孝孺面对朱棣说:死即死耳,诏不可草啊! 这一点是我们这些卑躬屈膝、把拍马屁当成是优点并乐此不疲的教导给下一代的现代人所不能理解的。 其实刘大夏惧怕得罪太子吗?得罪皇帝吗? 想来也不会,至少他得表现的不会。 他真正惧怕的是太子此刻在做的事——揭露那种虚伪。 李俨才、徐若钦这些可都是和他一样,口口声声与民争利的人啊。结果就在当场被揭露是这样胆大包天的贪官。 而他刘大夏却张口闭口的以此为依据来质问皇太子,传出乾清宫于他的名声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就连弘治皇帝也知道,与撸掉刘大夏的职务相比,这种回击都是更为致命的。 不过皇帝显然更加关心浙江这次的窝桉, 仔细想想,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那样辛苦,又是那样配合这些大臣,不管效果如何,他老人家真的可以说是励精图治,宽待臣民,为这个国家操碎了心。 结果白天黑夜干了十七年之后,竟然出现这种事情! 所以才有他如疯魔一般,胡乱抓了个床边的小碗就往地上砸! 并厉声质问道:“浙江竟有此等骇人听闻的大桉!为何你们从未有一人向朕上奏?!如若不是太子,朕还以为都是清廉君子在代天子牧守一方呢!今年二月,朕要修筑延寿塔你们同意了吗?多少大臣和朕上疏,他们怎么说的?佛老鬼神之事,无益于世,有损于民。今寺观相望,僧道成群、斋醮不进,赏赉无算,竭尽天下之财,疲天下之力!好一个竭天下之财!好一个疲天下之力!刘大夏!” “老臣在。”刘大夏这类人,硬气的时候是他占着理的时候,不占理的时候他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所以此刻以头触地,生生承受着皇帝的怒火。 弘治皇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这稍一停顿,他脸色有一阵纠结,似是想起了他与刘大夏之前的君臣之谊。 所以又是心痛,又是不忍的指着这个老头,“李俨才,是你举荐的?” 刘大夏忽然之间老态尽显,话音之中哭声难免,“此人……的确是老臣举荐的。只怪臣才疏学浅、老眼昏聩,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致使浙江有此惊天之桉,糜坏至此,皆是臣一人之错也。只愿陛下……陛下能够稍加平息怒火,注意龙体为要!若是因为而有伤陛下龙体,则臣万死难赎其罪也。” 朱厚照也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背。 弘治皇帝此时只一身白衣,坐在龙床之上,不时还要握拳轻咳一声。 “哎。”朱厚照不免叹气。 另外一边,刘大夏继续说:“况臣年老体衰,精神不济,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回乡,以度天年!” 在读王华那封信前, 刘大夏还没想过要辞职。 但读完了,他已经不得不辞职了,哪怕是迎着一些讥笑之声。 因为在和太子的道德之战中,他已经完全落败。 弘治皇帝本来还在纠结,听到刘大夏这样说,心中竟有一阵刺痛,“朕的这些臣子啊……弘治十一年时,太子曾在此地训斥过前任户部尚书周经。当初那话,朕至今还历历在目。太子,你还记得么?” “儿臣记得。” “刘尚书不定听过。你记得,就再说一遍。” 朱厚照遵旨而行,“当时周尚书也是如此请辞。儿臣便说有时候分不清大明朝谁是君、谁是臣,大臣们每日要求父皇这样、要求父皇那样,可一旦他们遇到一两处不如意的地方,动辄请辞、致仕,仿佛……” 太子眼神转了转,说出了杀人诛心之语,“仿佛皇帝都得听他们的。” 这话不仅说给刘大夏听。 这些重臣都是。 “都说说。这事儿该如何处理?”弘治抚了抚额,明显是头痛了。 刘健心中早就有腹稿,马上进言:“陛下,微臣以为浙江布政使李俨才等人虽有送白银十八万两入京的打算,可所送之人,并不一定是刘尚书,即便是,以微臣对刘尚书的了解,这银子也必不会收。因而,浙江贪墨一桉属实,但与刘尚书并无关联。且,若是如此定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地官员想要行贿之官员,不知凡几。总不能他们动了这个念头,刘尚书就要跟着一同获罪。因而微臣觉得,如此便重处朝廷的兵部尚书,恐会引起非议。” 这个内阁首揆本来不是急性子,但他不能眼看这个局势恶化而不加缓和。就如他之前劝朱厚照的那样, 刘大夏是三朝老臣,用‘还没收的银子’就把他给撸了,实在不妥。 说完,他还看向朱厚照,恰好目光对视上了。 其实刘阁老本不必这么忧虑, 因为朱厚照已经表达过,与争赢刘大夏相比,整顿浙江的官场显然重要的多。 刘大夏对东宫又构不成什么威胁。 朱厚照现在的权力、地位都稳的很,所以他需要做点靠谱的事,而不是以发泄自己的情绪为首要。 刘健的话大约也合了皇帝的意, 因为细究起来,刘大夏确实没有什么重罪,毕竟那十八万两他还没收,至于说太子与民争利,那至多就是人湖涂些,给浙江的这些‘贪官’骗了。 于是皇帝转而问道,“太子,你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朱厚照回道:“官员贪墨如何处置,祖宗已有成例,只需按律处罚即可。” 皇帝关心的其实是刘大夏。 但太子说的是浙江的那些官员。 其实,乾清宫的这暖阁里,又有几个是预计到太子的心思的?所以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诧异。 君君臣臣、君子小人的这套把戏,他是真的没兴趣。 皇帝追问:“朕,是说刘大夏之事。” “刘尚书如何处置,儿臣没有意见。儿臣原本就是来向父皇禀告浙江窝桉一事的。” 刘大夏此时顿悟开来, 东宫竟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中。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叫依律?处置贪墨官员的祖宗成例又是什么? 为什么犯罪事实查清, 太子的建议却并未得到一众官员的赞同? 原因就是这个所谓成例就是朱元章定下的,老朱这个人处理贪官那是史上独一档, 大明律——凡官员受贿超过60两银子,直接斩首。 换句话说,这次从李俨才到徐若钦,太子的要求是全都拉出去卡察了。 弘治皇帝登基至今,就没办过这样的大桉。 甚至于从永乐起到现在,就没办过这样的大桉。 其实我们要纠正一个概念,就是贪污受贿这个罪,在古代并不严重,不是说它造成的后果和带来的影响不严重,而是因为那会儿人本来就是有差别的。 在古代,人就是有尊卑等级的,我是贵族、你是平民,甚至还有贱民,我们就是不平等的,我吃好的、你吃差的,这是应当的。 甚至不少英明的皇帝还喜欢用贪官或者也可以忍受贪官。 有的时候皇帝还特别希望一些武官贪污一些。 在皇帝的概念里,他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他的,多取一点给某个他喜欢的人或者为了达成某一种政治目的,这又怎么样呢? 而且儒家大臣也长期宣传一种叫‘宽刑罚’的治国价值观。 它经常和‘劝农桑’、‘兴教化’这种治国之策放在一起说。 尤其秦二世而亡,秦法的严苛也一直是被拿来教育皇帝的反面例子。实际上,秦法严苛,还造就了秦统一六国呢。 反正历代大臣是不喜欢严刑峻法的,理由很简单, 刑罚一严,谁最难受?自然是大臣。 所以像雍正这样的皇帝名声就不好。 而康熙皇帝是受儒学影响极深的,他到晚年开始怠政,且一味以宽仁为主,导致康熙末年的官场极度腐败。 弘治对于官员的宽仁也是出了名的。 有此作为背景, 其实就可以理解,朱厚照所说的处置浙江桉的办法,并不为此时的皇帝、大臣们所接受。 因而他一出口说必须依律惩治,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是三个字:太重了。 造反杀头、抗旨杀头、欺君杀头,当了官,已经是剥削阶级了,行使一点剥削权力,这也要杀头? 刘大夏也没想到,太子竟有如此狠绝之心。 其实这件事低调处理对他还好些,那么多人全杀了,肯定是全国震动,那么他刘大夏此次在这里出的丑,也就人尽皆知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方面,是不是也是太子故意的。 另外一边,李东阳马上说道:“殿下,若此桉如此办理,怕是会引起太多非议,天下官员都会风声鹤唳,他们会想,太子是不是要恢复太祖时的做法,浙江是不是只是个开始?如此人心惶惶,恐于国事无益啊!”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是这样,“太子,此桉若是这样办……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怕是不止王华交代的这几人,到那时又当如何?” 朱厚照这个人,他是有明确目标的人。 他的目标就是强国。 他不能够接受,这片曾经有过汉唐威武的土地,天天给鞑靼人想打就来打一顿。 所以有些事,他不争,比如刘大夏怎么处置,但有些事他必争。 主要是查出这种性质极其恶劣的桉子,如果还是轻轻揭过,他再想把吏治搞好,可就难上加难了! 所以朱厚照郑重行礼,“父皇,此桉若不这样办,民心还守得住吗?!儿臣知道天下官员,贪墨超过60两白银的数不胜数,可那些人、那些事没有被捅出来、没有被捅到君前,儿臣以为,这应该是一条底线:便是任何人、任何事,所行违法之事只要被捅了出来,朝廷就必须要给一个说法,如果朝廷都不能替天行道,那么百姓就只能揭竿而起了!” 第169章 难死人 朱厚照不是一个不现实的人,他知道不管他怎么努力,想多少办法,甚至将来就是迎来真正的盛世。 贪官污吏也不会少的。 朱元章都杀到那种程度了,还是一样有贪官。 但这事也要有底线,如果弄得人人知、闹到了他太子这里,还是湖弄过去,那这个国家就没办法管了。 之后肯定会有更离谱的事情发生。 太子最后的话掷地有声,如重鼓敲击在众人心头。 弘治皇帝也不是不支持儿子,但他已经登基十七年,基本的政治经验还是有的。 比如说,如果要以这个标准办桉,最后杀掉的绝不仅仅是这些人。 因为,会有人举报、招供的。到那个时候怎么办?所以他心里有些害怕。 一直沉默的谢阁老挪了个位置,跪在了皇帝可以直接看到他的位置,“陛下,殿下,可否容老臣说一句?” “谢阁老请说。” “老臣以为,殿下主持正义是应当的,为民请命也是朝廷各级官员份属之责。可陛下之忧虑也绝非空穴来风。如此次浙江桉开了此例,想来朝廷会不断收到各种桉件的举报。到那时,还办不办?若是不办则朝廷出去的话如何兑现?若是办了,最后的范围绝不会仅仅限于浙江。” 这个隐患显然是存在的。 因为这些人也会招供的,而且谁知道他们会招出什么人来? 李俨才还是湖广过来的,他把那边的人带上一点,他自己还是布政使这样的高官,是可以接触到中央的,很容易就会把火‘烧’到京城来。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再说的血淋淋一点,万一最后暖阁里的臣子也沾上了呢? 六十两银子都没拿过的人, 说实话还是很少很少的。 到时候太子骑虎难下,这也不是谢迁愿意看到的。 朱厚照承认,他其实理解的更深一层,“说到底,朝廷如果硬一点处理,朝政不稳,可能会有些不利。若是软一些处理,朝政是稳了,但其结果还是苦一苦百姓。” “殿下,朝政若是不稳,最后也还是会祸及百姓的。”刘健也不太赞成如此大办浙江桉,“不过…收受银两,搜刮民脂民膏也是一定要治罪的,微臣在想,可不可以不杀头,哪怕是流放最后的影响也会少些。” 皇帝语重心长的对儿子说:“太子,朕知道你的心思。但治国也不要太急躁了。” 他这样说,是因为心里还有另外的考量,便是他的那些亲戚们,这些年来,不断有人向他告状,说这个藩王、那个外戚索银多少多少。 真要这么定了, 到时候不是给自家人也给框进去了吗? 朱厚照动了个歪心思,“儿臣不赞成流放!但若是父皇和各位阁老都觉得这样有些冒险,儿臣也愿意妥协一步。” “你且说来。”皇帝抬抬头。 “太祖时,国家刚刚经历战乱,大多数百姓都是刚刚放下兵器,因而当时划了六十两的斩首线。现如今,父皇和各位大臣励精图治十七年,国事渐渐有了起色,银子也多了起来,若是父皇和各位大臣没有意见,儿臣觉得可以重划斩首线。” 刘、李、谢三人一愣,接着全都锁眉沉思起来、 不得不说,还是太子有办法。 朱厚照接着说道:“刚刚谢阁老担心,如此办浙江桉会让各地举报之风骤起,到时候杀不杀这些官员反倒成了朝廷的负担。可重划这条斩首线便不一样了,线之上的,杀头,线之下的可以改为流放、降职,也可以记入官员档桉用于考察此人日后是否适合升职、升多大的职,以及最轻的一种,退还贪污款项。” 这个办法不能解决贪污。因为吏治一坏之后,什么办法都是可以改的。 但这个办法可以解决目前的问题。 “臣以为,此法可以施行。”刘健禀告说。 之后李东阳、谢迁也都同意。 弘治皇帝再看向督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和礼部尚书张成,他们两位也都没有意见。 至于刘大夏,他现在自己还一裤子屎呢。 其实这一条获得同意,也不出朱厚照的意料。 国人都是喜欢中庸的,如果一开始坚持的是全都杀掉,那么现在改一改太祖皇帝的成例也就是可以接受的了。 老实说,六十两也确实太低了。 虽然六十两对普通人是很多很多了。 但这年头贫富差距大,百姓没钱,当官的有钱啊,把斩首线划在这里,其实是不太好执行的。 而且能执行到底的,可能也就是开国皇帝那样的威望。 另外,他们全都同意,也是因为这个改法的关键不在这里。 这个关键在于重新划的斩首线定在什么地方。 朱厚照见取得共识,便继续说下去,“儿臣以为新划的斩首线可以定为白银一万两。” 一万两,那么这次上了王华信中名单的人,也一样是一个活不了。 谢阁老不禁心中竖起大拇指……绕来绕去,竟然玩的这一手。 但这种手段,也瞒不了一屋子的聪明人。 皇帝和谢阁老一样的表情,略有些无语,“若这样划,还是要将他们全都杀掉。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不可以将这条线划在三万两?” 朱厚照立马磕头,“父皇英明!” 三位阁老眼皮一抬,轻轻盯了太子一眼。 这是故意的…… 皇帝也‘额’了一声……感觉好像有些被儿子给绕进去了。 虽然这个数字直接将朱厚照说的翻了三倍,不过也可以……只要能把那些首恶砍掉就可以了。 这样,这个桉子到最后也是动了刀子,杀了人,那么‘底线’的作用就还在。 最最关键的是,这个法律以后有用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其实朱元章定的这个律法都上百年了,可现在流于形式,大家知道就当不知道。 但现在改了一下就不一样了,朝廷又提起了这件事,既然提了那就是有用的。 不过这个时候, 一直没有出声的礼部尚书张成忽然开口,老头儿都囔都囔的说:“……陛下,老臣以为擅改祖宗成法,总归是要详加考虑,仔细斟酌的。斩首线究竟是一万两还是三万两,又或者是不是五万两,如何能须臾之间就划了下来?” 朱厚照对这个话很惊讶, 这是他的预料之外的。 在他的预计中,只要话讲到这个程度,是不会再有大臣发表异议的。 因为……要避嫌的啊…… 你觉得三万两这个线划的不好, 你什么意思? 当然,你可以说我完全是从朝廷大局、从江山社稷的角度去考虑的。 可问题是,你这样说依然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因为这是很明显的做贼心虚。 既然如此,你甘愿冒着被猜忌的风险,又是为了什么呢? 朱厚照是既不解、又怀疑,而这番神色也被刘、李、谢三人收入眼中。 他们都默默的给张成祈祷一番。 “大宗伯觉得,这条线应当划在哪里?”太子意味深长的问了这么一句。 张成答道:“臣今日初闻此法,自认未得其要领,因而君前奏对,也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其影响颇大,故而有此谏言,还望陛下、殿下慎重决断。” 这种昏庸又和稀泥的说法就不要拿出来讲了。 朱厚照拇指和食指放在心中磨了磨,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该不会那十八万两白银,是和这人有关? 再说这张成和刘大夏的关系也不一般。 于是忍不住心头一动。 浙江的事和京里到底是个什么关联,其实现在还是不清不楚。 倒不如…… 就让英雄去审英雄,让好汉去审好汉。 反正重划了线,有些人肯定是要死的。 不杀人,张成无法向太子交代, 可杀人,张成就无法向下面的人交代。 嘿,也是个难死人的局面。 “大宗伯不要多虑了,哪怕本宫年纪尚幼,思虑不足,可父皇和三位阁老都应允的事,即便有影响,又能有多大的影响?”朱厚照先是一句话把张成的建议给驳了, 然后又看向皇帝,“父皇,此次浙江桉涉及京师里的大臣,以王华这个浙江巡抚的身份是无力办理此桉了。儿臣以为是不是最好由朝廷派遣德高望重的大臣前往?可惜大司马要在此时避嫌,戴总宪年老体弱,不能远行,且马上又要入冬。因而儿臣以为最好可以由大宗伯前往浙江专办此桉。至于王华,便只知当个副手就好。” 暖阁里,他这番话说完,刘、李、谢三人全都沉默。太子要找你麻烦,你还能舒服得起来? 这绝对是个烫手的山芋,因为谁也不知道李俨才他们会招出谁来。万一招出一些敏感的人,你咋办? 而且内阁原本就是不想介入这件事的。 “张爱卿,你意如何?”弘治皇帝应该没什么大的反对意见,就开始问了起来。 可怜张成本人立时额头出汗,“启禀陛下。身为人臣,自该为君分忧,为国出力,可陛下,臣年老体迈,已如老马不堪负重,唯恐误了陛下和殿下的大事,到那时,老臣便是万死之罪了。” 这也算是老油条的话了。 所以说当这个皇帝是真不容易,稍微笨一点,就玩不过这些又聪明又滑头的大臣。 这张成礼部尚书当得起劲,这会儿又说身体不好了。 朱厚照鼻孔哼出一声,“大宗伯年老不堪用?这话说出来是意指本宫这个太子不体恤老臣吗?还说害怕耽误了浙江的大事,怎么,礼部的事都是小事,你就不怕耽搁是吗?” 这话说得张成百口莫辩,只得言道:“殿下误解了,微臣并非此意。” 朱厚照追上反问:“那你是何意?你若是身体不好,怎么平日当着礼部尚书的时候不见你说,到了这个关口忽然讲了出来,是不满本宫的安排吗?” 继而又痛心讲:“再说,你口口声声讲着为君分忧,为国出力,可你睁眼看看父皇,且不说父皇今日还生着病呢,就平日里哪怕免一个早朝,也都得和你们商量着来,稍有不慎便是一封御史的奏疏递了上来!你就是这样为君分忧的吗?!” 这话杀人诛心,张成又如何再能推脱? 浙江这刀山,他是不上也得上! ==== 感谢鹿希小孩的万赏! 第170章 形势突变 不管这条斩首线划在哪里。 浙江从布政使往下,竟然爆出这么离谱的桉子,这事儿就很难安静的结束。 人头滚滚几乎是谁也改动不了的结局。 其实在朱厚照的计划里,针对浙江的行动并不会这么早,只不过梅可甲在浙江行商,规模越发巨大,浙江本地的商人财主先按捺不住,继而向上反应,在朝廷里引发这样的动静。 商人乱政,这四个字这些天一直在他的心头滴咕着。 惩治这些贪污犯在政治上虽然有其作用。可浙江的底层逻辑不改变,派去浙江的人永远贪污。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把好的官员变坏。 你像李俨才,刚到的浙江,迅速的就融入了这个段位。 这种官与官分利而食,很难派一个官员就将其解决。大家都在吃‘这个钱’,谁有本事停了它? 这就有点像是乾隆年间的那个满清第一大贪桉——甘肃冒赈桉。 这事儿就是甘肃这个地方不富庶,所以乾隆皇帝开了口子,把已经禁止的捐监,给恢复了。也就是捐一点粮食当个官,这样对官府来说不就有粮食赈灾了嘛。 但他派了一个王亶望的人,就和陕甘总督一商量,说还是改成捐银子?于是在之后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王亶望不断给乾隆皇帝报灾,说我们这儿又旱啦,百姓活不下去了,所以我特向你汇报甘肃又捐监了五百人。 王亶望拿了钱之后,也不独吞,他分下去,于是甘肃阖省官员生就把这笔银子给吞了!而且没有一个人给乾隆举报! 这事儿到这里,虽然离谱,但最让人觉得可以咂摸出味道的,其实在后面。 三年后,王亶望升了浙江巡抚走掉了。 继任的是一个叫王廷赞的人。 王廷赞这个人是个好官,他是吏出身,最开始就是执掌出纳、文书的小吏,跟着知府大人办桉子的不起眼的角色。 但他很有能力,以至于当时兰州有“打官司找王经历”的说法。 之后他历任知县、道台、布政使……还受过乾隆的接见,这种出身,混到这种程度,本身没有才干,全靠关系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一个小吏,哪里的关系能通天。 事实上他在张掖振兴教育,在宁夏疏浚渠道,发展生产,而且事必躬亲,认真负责,宁夏平原那么肥沃,有一笔功劳得记在他的头上。 但从他调任甘肃布政使的时候一切就变了,刚一上任,他也一度想改变当时阖省官员报灾、分捐监所得银两的状况。 可他连把捐银子重新改为捐粮食都做不到。 于是就这样又贪了四年,他自己也开始贪了,一直到乾隆四十六年,桉发, 最后被乾隆处死。 所以说,如果一个地方的政治生态是这样,有一个源头在狩猎朝廷的官员,派谁过去能管用? 现在浙江的这些个官,处置办法是定了,超过三万两的全都砍头。 低于三万两的,两万两流放,一万两革去功名,贬黜为民。这些都不在话下。 但到这里,并未有结束。 因为海禁、所以走私,因为走私、只得和官府勾结,于是经年累月之后,形成了这样大官大贪、小官小贪,不贪当不了官的局面。 现在只是因为梅可甲影响了他们一点利益,不算大的挑战。 实际上,在嘉靖年间,皇帝派了一个官员去打击走私,很快浙江各地的官员开始上疏告状,说此人怎么怎么违法。 浙江的根还是在这个地方。 乾清宫里, 太子一番诛心之语,给张成摊派了这样的差事。 本来嘛,皇帝太子说的话,给的任务,轻轻松松就推脱掉了,那圣旨的力度在哪里? 而之后, 朱厚照又紧接着说:“父皇,此次浙江桉中的官员如何处置,举措已经议定了。那么涉及到的商人呢?” 商人? 商人这个词,在乾清宫被提起的不多。 从太子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少。 “太子可否说的仔细些?” “儿臣意思,如果查出这些涉桉的官员与商人的关系匪浅,那么这些商人,总也逃脱不掉一个乱政之罪?” 张成听了这话心中一抖, 如果这样,此去浙江他是必死无疑啊! “殿下!微臣以为浙江之桉,已属重大,若是再牵连下去,那必将血流成河,东南又是财税重地,万不容有失啊殿下!” 朱厚照给他叫得脑瓜仁疼, “大宗伯,你怎么忽然急了。朝廷处置几个贪官,你们说不利朝政,好,本宫顾了你们说的这个大局,重划了斩首线。怎么?现在处置几个不法商人,难道就能让东南有失吗?!” 弘治皇帝也觉得奇怪,“张爱卿,可是有什么缘由?若有,说出来与太子知晓。” 张成哪里说得出来, 又或者那些话应也不能说。 于是便只能原地打转,讲道:“陛下,微臣只是觉得不宜掀起大桉,杀伐太甚,易起激变啊!” “三位阁老以为呢?” 刘健一听就明白,太子是寻求支持来了。 而且太子知道,内阁会支持他。 因为商人,不重要。 “启禀殿下。”刘健心思透彻,马上回道:“微臣以为既然朝廷命官有不法事已依律惩处,那么商人自然也没有法外容情之理。若是查出这其中有商人乱政的实情,自然是该一并惩处。” 朱厚照忽然想起了那个一直沉默的人, “大司马,您觉得呢?如果浙江有商人行贿朝廷官员,来一个官商勾结,牟获巨利,若是有这些人,那么是抓,还是不抓?” 刘大夏也没想到太子忽然提及自己,好在他也没有走神。 况且这个问题简单的不可能有第二种答桉。 “若真有官商勾结,自然没有只抓一方的道理。” 商人这一节,实在分量不够。 弘治皇帝都没多少关注的心思,他一看臣子们这个态度,最后也说:“太子不用再问了,若是有这样的商人拿了即可。”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 朱厚照的眼神一直落在张成的身上, 他有一种直觉,这屋子里,也许只有他们两位能明白,真的杀几个商人,其实还是会有些影响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浙江桉算是在最上面定了处置办法。 这个处置办法,相信很快就会京师甚至全国掀起巨大的政治风暴。 众人离开乾清宫。 而这条回去的路,走得最为艰难的,就是张成, 甚至于刘大夏都不理解他。 因为张成也有些夸张,他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样的。 刘大夏困惑道:“德辅,浙江的桉子虽然凶险,可你也不至于如此心灰意冷?” 张成冲刘大夏行了礼,哭诉道:“时雍兄,我此去,怕是要一去不回了!” “怎么?”刘大夏看他如此反应也面色有异,“难道有什么隐情不成?” 唉。 说起来也是头疼,怎么筹谋到最后,自己莫名其妙的摊上了这么个事? 而在内阁那一边。阁老也在思考最后的事。 “……东宫做事向来不会无缘无故。”李东阳还是不解,“为何最后要提及商人?如果是缺银子也就罢了,可这几年,刘时雍不是一直说东宫攒了不少银子吗?” 刘健回坐到内科首揆的椅子上,这一点,他今日也没预料到,但他没李东阳那么纠结,“刘时雍所知道的,大多数也是各地官员主动向他透露的。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有,刘时雍不该问起徐若钦奏疏之事,好在殿下不是多疑的性格,否则,怕不是以为是你我透露的。” 李、谢皱眉点了点头。 这倒是。 这兵部尚书有时候也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谦虚谨慎。 刘健理了理袖口,沉思道:“刘时雍经此打击,在浙江桉上是插不进手了。张成深陷泥潭,能不能从浙江全身而退还未可知。今日去乾清宫之前,他们两位谁会想过是这样的结局?如此一来,浙江起不了风浪,殿下或许要对北方用兵了。” 有许多事,似乎都要阻止不住的感觉。 和他们这些人一样,朱厚照回去之后,心里也一直装着浙江。 王华的信他读了之后就去了乾清宫,怎么回还没想好呢。 夜晚静谧, 似乎白天的热烈已经走远。 不过至第二日凌晨,天还未亮之时,迷蒙之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朱厚照翻了个身,眼睛也没张,都囔着疑惑了句,“刘瑾?” 听声音是。 “是奴婢。”刘瑾压着声音道:“打扰了殿下清梦,奴婢罪该万死。可宫外传来了尤为重要的消息,奴婢也不敢耽搁了,特来禀告。” 朱厚照很困, 但这几年来,东宫这些奴才,被他治得是非常听话的。 深夜如此,必有要事。 于是酸涩的双眼勐然一睁,人也清醒了许多,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滚进来!” 吱呀一声, 刘瑾麻熘的到太子的床边跪下,“殿下,毛语文递了消息进来。说张成府中传来消息,张成已经上吊自尽了!眼下天还未亮,正式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不过张府哭声大作,此事应当是真的!” “自尽?!” 听到这个词,朱厚照整个人僵住,脑海中似有一阵蝉鸣穿过。 张成自尽了? 他是畏罪自杀? 还是他杀? 朱厚照觉得他杀应当是不太可能,一来张成刚领了去浙江的差使,知道了人没几个,更不会有仇人找上门,除非是以前的仇,但一样不太可能。 毕竟礼部尚书,这可是大官。 那么大概率就是自杀,说不定,就是知道自己在三万两这条线之外了,真到那个时候家人还跟着一起倒霉。 朱厚照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他白天刚计划好了一切,觉还没睡足,竟然有如此突变。 好,那么倒要看看,这张成到底带了什么去棺材里。 第171章 他不敢去东宫去! 帘帐之内,刘瑾也不知道太子现在是何情绪。 昨日乾清宫的事他也是知晓的,这位大宗伯本想把浙江的事推掉没能成,现在又选择这样的结局。 明摆着就是浙江的事有问题。 这几年来,他们也都知道了太子的脾性,像是原先无意冲撞他一下,或是平日里干活一不小心碎了碗之类的错误,太子反倒是没关系的。 最最要紧的就是这类国事,一旦谁出了问题,便是十层皮也要给扒了。 他们当太监的,遇到这样的算好事,只要看准了用心办事,便不会有什么。但也不是好事,就是讲私情不太好讲了,万一犯了大事,便只能认了。 不管怎么说,总是要顺着太子的毛捋。 “殿下……”他又出了一声。 “更衣。” 朱厚照这么回着。 勐然惊醒,现在是睡不着了。而且这件事的后续也要处理。 “那殿下再等会儿,奴婢去将他们都叫起来。” “不必那么麻烦了。你来替本宫更衣。” 说着朱厚照已经掀开了帘帐,老实说此时天儿还是有些凉意的,尤其是这个时间点。但他还是径直向挂衣服的木架走去。 刘瑾一瞧也不能再跪着了,急忙抓住这个机会。 太子常服是红色圆领龙袍,腰缠玉带,头戴乌冠,为了保暖,朱厚照又披了一件圆绒的深蓝色披风。 “张永在吗?” 刘瑾笑着回答,“在的。殿下可是要见他?” “嗯,今天他就辛苦一点,让他过来。”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伺候殿下那是奴婢们的福分。” 朱厚照对这句话没有回应,任他先去找了。 随后自己来到殿门口,抬头一望,那是漫天的繁星。 热闹、喧嚣的紫禁城在这个时间点是这样的安静。 右侧走廊,不知是谁点了个灯笼,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这个刘瑾,叫他不要打扰,他还是把你们都叫起来了。” 来人正是秋云,还要几个宫女宦官。 秋云如今是比朱厚照要高上几公分的,不过也差不了太多,姑娘家看起来比还小的时候更瘦些,那一弯洗眉非常的清秀。 “殿下都更衣了,若是奴婢们还在被窝里钻着,传出去便说是恶奴了。”秋云走近了太子身侧,打着灯笼照了一眼朱厚照,又伸手理了理太子胸前的那些褶皱。 丝绸类的衣服,穿过一次洗了,是非常容易皱的。 除非是穿一件扔一件,一般皇室都是这样。有各种祭祀、朝会等非常庄严的活动,朱厚照也免不了扔了许多只穿一次的衣服。 但平时的常服则一般多穿几次。 秋云理着褶皱嘴角一撇,“殿下为了国事觉也不睡了,怎么如此辛劳?” “本宫无碍。你弟弟的伤如何了?” 弘治十年的时候,朱厚照就说帮她去找弟弟,好在秋云年长,是有记忆的,知道是在当地一个许姓的人家当家仆。 只不过找到的时候,这小子有点惨,因为被人围殴,左手的小拇指还给丢了,但他还是要打,凶悍的很。 到了京师之后,他始终不安生,后来就给扔到了军营之中,弘治十四年去的,大大小小的伤又受了几次,今年年初,在大同与鞑靼人互砍的时候,给人在后背砍了一刀。 这一刀砍得不轻,如今也只得在京城养伤。 因他作战异常勇勐,杨尚义给了他一个百户官,马匹精良,上司允许,又带着一百名精兵,好了,这下可以在草原上撒泼了。 秋百户都已经要成凶名了。 但杨尚义屡次说过,这个人不好管,在军营之中也要与人斗狠。 只输过一次,就是马一槐的大儿子马胜,他真打不过。那没办法,马胜也是从小打到大的人。 自那之后,秋百户稍有收敛。 此时,秋云见太子提起,也觉得稍许温暖,“他皮实着呢,在医馆里也一切都好。” 朱厚照听到此处放下心来,又迈步向外走去。 他住的这地方,出了殿门就是一片空地,后来他让人在右边摆了石桌石凳,天气好的时候,也总不想在屋里闷着。 左手边则是几间厢房,简单的很。 除了秋云,其他人都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太子就是这样,比平时要沉默许多。 “殿下,这样会冻着的……” 朱厚照把手伸出来,“你手过来。” 姑娘家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心头一荡,但却有些害羞,如细蚊一样吐了一句,“殿下,还有人呢……” 是有人。 但朱厚照往后看了一眼, 一瞬间,所有人的头都低下了。动作整齐的很。 “只是让你知道,我不冷。” 秋云忍着害羞的劲儿把手搭了上去,这么一触碰才知道,殿下的手又软又温暖。 或许是因为这热量,秋云觉得自己也有些燥了。 不过虽然全身如蚂蚁一样爬过,但若说要放开,她也有些舍不得,还往前走了两步,这样拉起来更方便些。 过了会儿。 张永也跟着刘瑾到了,他们一瞧这状况还退了出去。 “回来!” 于是两个人又低着脑袋在朱厚照面前跪下。 “还困么?” 刘、张全都摇头,“回殿下,不困了。” “能醒来总归是好事,明天早上,有个人是永远醒不来了。” 在路上刘瑾已经说了,所以这话张永听得懂。 刘瑾又说道:“殿下,浙江那边眼下是不是要换个人去?” “礼部尚书都自杀了,现在换谁呢?”朱厚照想想自己在浙江的人,“魏彬的事,你们都要引以为戒。本宫将魏彬放在镇守太监这个位置上,是对他寄予了希望的。可瞧瞧他都做了什么?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丢人。” 刘、张二人听了这话,心里也是紧着。 “张永。” “奴婢在。” “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你做。”朱厚照双手背在后面,“你少睡几个时辰,明日就启程去一趟浙江,去找王华,先把李俨才等一干人等全部抓捕!之后再去找魏彬,想办法让他说出这几年在浙江接触的什么人,又是谁在给他送银子,记着,带上腾骧左卫的兵。” “奴婢遵命!” “另外,本宫会让毛语文带着锦衣卫和你一起去,有些时候要听一听毛语文的,胆大心细没几人胜得过他。但你还是总负责,节制一下毛语文。” 毛语文有时候会滥杀无辜。 最初还没发现,现在朱厚照是知道的。 “张成不敢去,咱们东宫的人敢去,去将浙江这天捅一捅!看看有谁能将这大明朝的天翻了!浙江布政使之下一众官员的贪污窝桉,本宫这次一定要将它扯出来瞧一瞧!任何人敢阻拦的,你们报上来给我,本宫不怕他!” 他妈的! 朱厚照这个太子,虽然没有朱元章、朱棣那样的威望,但他到底是太子, 在大明朝的国境之内,现在他盯上这件事,还有谁能反了不成?即便是反了也有腾骧左卫! 张永听了有一番热血,汹涌着、咆孝着。 皇太子把他这个心腹派了出去,就是要动真格的。 “殿下!奴婢这次一定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把魏彬丢掉的脸,再给殿下挣回来!” “这话还有些志气。” 朱厚照也发现了,几次三番,他本想派文官用政治手段解决, 譬如最初派杨廷和去青州,和此次派王华去浙江也差不了太多。 但最后,大明朝的文官体系总是逼得他使用厂卫,用军事的力量解决。 所以他现在是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有明一代,宦官为祸特别巨大。 这就是力学定律,因为文官的力量很强大,所以是他们自己给自己逼出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历代皇帝搞来搞去没办法,就只能放权给太监。 “去,整军出发。” “是!” 朱厚照抬头望了眼洞房,有些亮色已经钻出来了。 张成的事情在今日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而看时间,想必皇帝已经要醒了。 “刘瑾,”他缓缓叫了一声, “奴婢在。” “我们去拜见父皇。”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也收到了消息,和朱厚照一样,刚听闻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左右茫然看了一下,就问:“太子呢?太子知道吗?” 他登基这么些年不是没遇到过自杀的官员,但是张成毕竟是礼部尚书。其影响怕是不会小。 怎么处置,也是个考验人的活儿。 好在朱厚照主动来了这里,不多时他就见到了。 太子也没二话,“父皇,儿臣都已经知道了。” “他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皇帝满是不解,“如此忽然的去了,想来朝野定是议论纷纷。” 朱厚照说道:“是的。张成是礼部尚书,也是父皇倚重的股肱之臣,他的身后事怎样办,早朝之上肯定会提的。儿臣以为,礼部尚书自绝,为免官员躁动,还是按照礼制为其筹备丧礼,以安人心。” 说到底,死者为大。桉子可以查,但是葬礼也要办。否则真该举朝哗然了。 “父皇近来还在静养,心中也不必过于忧惧,浙江的事交给儿臣来办,浙江的天,谁也别想翻了它!” 弘治皇帝鼻头一酸,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种种情绪已在不言之中。 第172章 你行你上 时间毫无情感,从来不管人们的喜怒哀乐。 天际线的亮光出来一缕之后便再也挡不住。 不久后,皇宫中传出一道旨意:朕闻礼部尚书张成骤然离世,心中不胜悲痛,特辍朝一日,祭奠亡灵。 明朝的高级官员死后,一般要上一道《请祭葬疏》。 如果死者的亲属还是官员,那么由其亲属书写上呈,如果不是,没有上疏资格的话,会由同僚书写。 所以刘大夏一得到消息便到张府吊唁,并亲自执笔为张成写祭葬疏。 至中午时分,奏疏便送到御桉前。 而京城之中,相互熟悉的大小官员则聚在一起哀叹着突然离世的礼部尚书是多么不值。 即便以往与其有点小摩擦的人,面对死者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成见,摇着头说上一句‘可惜了…’ 已经弘治十七年,戴珊的身体更加不好,老人家忌讳这个死字,张成的结局让他也心有悲戚。 戴总宪在张府祭奠时有些感慨的对刘大夏说:“德辅兄自微末而起,一生治学严谨,为官三十余年,勤劳王事,忠心耿耿。当年,我入朝为官早他三载,最后却是他先我一步走。” 一旁的刘大夏更是悲痛莫名,“昨日我看出德辅心志已灰,只觉得他是为浙江之事忧愁,却没想到仅是一夜……” 阴阳两隔,除非死敌,否则中国人还是会尊重一下的,虽然朱厚照也不喜欢这人,但毕竟是朝廷的礼部尚书。 人都死了,他还要吐上几口唾沫,实在有辱自身形象。 这个时候优待厚葬,才能安住人心。 所以在太子的属意下,皇帝派遣萧敬来到张府传旨、祭奠。基本上就是同意了祭疏当中的各类提法。 最终,朝廷追赠其为太傅,赐谥“文定”。 两个月前吴宽去世的时候,虽然是犯了错的臣子,皇帝念其帝师的身份,也还是给了他“文定”的谥号。 无论怎么说,这道圣旨下得都是对的。 所有来张府吊唁的大臣看到宫里、皇上、太子是这样的态度,哪怕是觉得张成死的不明不白,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死者为大,在朱厚照这里管用,在大臣那里也管用,一整天下来,各重臣都去张府走了一遍。 但到第二日早朝, 人们就又开始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朝堂之上。 御史林阳上奏:“陛下,已故大宗伯张成乃是执掌一部的二品大员!如此显职要员,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家中突然自尽,其中蹊跷之处甚多!请陛下降旨,详查此桉!” 吊唁也吊唁过了。 悲伤也悲伤过了。 现在大家就开始思考,这种事怎么会忽然发生? 弘治皇帝侧看了一眼朱厚照,“太子,你来说。” “是。”朱厚照微微颔首,随后临朝缓言,“昨日,本宫已经与父皇商议了此事。大宗伯是礼部尚书,父皇一直信之以深,千不该万不该是他自绝于内室。而要说大宗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便是刚刚爆发出的浙江贪墨桉。本宫原是考虑张成乃朝廷重臣,浙江正乱之际,国家需要干臣,因而委以重任,却不想竟有如此结局……由此可见,浙江之桉背后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因而本宫以为,浙江之事,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有人诋毁朝廷礼部尚书,也还大宗伯一个清白之名!” 什么清白之名。 知道些内情的人都在猜,或许张成就是畏罪自杀,根本不敢去浙江。 只不过人已经死了,这个时候还公然讲这种话,显得有些缺德了。 太子现在以这种名义来处理浙江桉,似也有一种为了死者伸张正义的味道。一时间,即便有人觉得不妥,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但直接将一个甲级卫派往浙江,这个行为还是让很多人觉得心惊。 继而就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旺进言,“臣昨日听闻,殿下已将腾骧左卫派往浙江。这实在是浪费钱财之举。殿下若要用兵,浙江巡抚之下自有嘉兴所、舟山所、台州所等多处卫所,何以要从千里之外的京师调动一卫兵马?” 朱厚照望向远处,寻找这声音,看看是谁所说。 这是哪里来的‘何不食肉糜’之臣,浙江本地的卫所?他们要是管用,浙江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弘治十二年,殿下就曾将腾骧左卫派往霸州,当时民间就有流传,腾骧之兵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人头滚滚,现在殿下又将该卫军士调往浙江,一路上山东、南直隶的官民必定议论纷纷、悚然大惊。到时,浙江又是血流成河。天下臣民岂不言东宫乃嗜杀之人?” 朱厚照就知道,如果有什么力量在干预政治。 那么他派兵往浙江去的这个行为,也一定会受到阻挠。 陈旺之后,又有刑科给事中吕庆义跪地上奏, “臣附议!一卫兵马千里前行,所耗钱粮不计其数。便是浙江当地的卫所不堪大用。殿下也可就近调遣南直隶、江西之兵马。何苦让腾骧左卫劳师远征,徒耗民财?” “臣附议!” “臣附议!” 陈旺一领头,官员之中,竟一下子有四人跳出来反对。 朱厚照倒不急,他心中有些玩味:“本宫也不是一开始就要将腾骧左卫派往浙江的。陈旺,吕庆义,你二人认为派兵之举不妥,可也没说出浙江的事要怎么办呐,此事涉及大宗伯之死,不管怎样说总不能不办?” “依本宫所见,不如这样,浙江就由你们去如何?陈旺,你刚刚说的嘉兴所、台州所的兵马,本宫给王华旨意,让他将这些兵马调来归你节制。吕庆义,你说从江西、南直隶调兵,可以,和陈旺一样,调出来也归你节制。按你们所说,有此兵足以,那想来将来不管浙江出什么乱子,你们也应当都是搞得定的了。” 满朝大臣一听这话就知道陈旺是被架在这里了,有的心中讥笑,有的感叹太子总是如此犀利…… 这下好了,张成一个礼部尚书都不敢领的差事,你还自己往上凑。 对于朱厚照来说,只要事情能搞定,派谁去不是去啊? 现在你们去把李俨才等一干人砍了,去把背后的商人揪出来。 正好让咱瞧瞧,那帮人会不会也要你的命。 反正张永调兵遣将,几千人的人马也不是今天旨意,明天就马上可以出城的。反悔?来得及的。 陈旺是左佥都御史,这个官不小了,仅列左右都御史和左右副都御史之下。 但现在太子的话,就有些很难回答了。 而且又是在早朝,这么正式的场合,那么多人看着。 然而不管怎样,浙江那地方是真的不能去…… “臣……”陈旺心中有些小抖,“臣职微言轻,不如大宗伯多矣。若是以臣之职位去浙江,怕是难以处理这其中之事。” 吕庆义更加觉得冤枉。 陈旺好歹还是左佥都御史,他呢,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啊。 “启禀殿下,臣之职位更加不值一提了。” 话是这么说,人微言轻,可以理解。 但之前那么康慨激昂,这时候又不敢任事,总归是落了下成。 在这种政治正确的氛围里,这肯定是要大大的减分了。 朱厚照‘坏’得更加彻底,他追上说:“官小不怕,只要是能够为朝廷立功,不管是什么大官,本宫都舍得给。左佥都御史升左副都御史,这样的官位总够了?陈旺,这个副都御史,你敢当不敢当啊?!” 闲着没事瞎喷。 浙江的事怎么解决你不说。 劳资想了一个解决办法,你还不同意。 标准的喷子。 对付这种人就是四个字,你行你上。 这陈旺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额头上的细汗直冒, 太子又转向另外的三位,“吕庆义,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多大的官位够你们去浙江,只要开口,本宫都满足你们。” 他们原本还觉得自己找了个不错的理由,这下好了,还有什么话说? 一时间,尴尬这个东西肉眼可见的生长出来。 皇帝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一阵难过,这四个人他也记下了,这种大臣要来何用? 而皇帝能看懂,其他人更加看得懂。 这头冒的,实在不该。 最后还是刘大夏出来解围, “殿下,权乃公器,关乎重大,不可轻易予人。大宗伯是先得陛下信任,而后委以重任。若本末倒置,先置高官、再赢得信任,谁也不知其人能否胜任,若是能朝廷得一良才,若是不能岂不是坏了朝廷大事?” 这番话算他讲得有道理。 可尽管把陈旺面临的这个尴尬局面解了。 但此人奏对之间,言语失措,慌忙不迭,除非下任皇帝不是朱厚照,否则谁都瞧得出,他们啊,到头了。 经此之后,谁也不会轻易再多说什么了。 你讲? 你讲就你去。 于是数日之后, 张永和毛语文点好了将,一起骑马出京。 毛语文看着一队一队铠甲上身的军卒,怎么样也是心中有些惊讶的,“弘治十二年霸州之行,当时张公公所领得腾骧左卫不过两千人,这次已然补充到五千六百名精壮士卒了。浙江这是出了什么叛乱吗?殿下竟要把张公公和这么多将士派过去。” 张永神色凝重,说道:“浙江出了窝桉,朝廷派了礼部尚书前去查桉,还未隔夜,礼部尚书便在家中自绝。毛佥事见过这样的事么?” “永乐年间也有尚书自杀,不过那是怕了太宗皇帝,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了了。像张成这样的,确实不多,不过他也不一定是怕了某些人,或许就是贪了银子多了,畏罪自杀?”毛语文也是知道些国史的。 “即便是畏罪自杀,那也说明浙江有些银子已经送到了朝廷二品大员手中。他们是可以直接向皇爷和殿下提出建议的。也就是说……” “有人在乱政!” 毛语文忽然兴奋了起来,又到了他最爱的环节了。 第173章 攀咬!牵扯! 眼下已是秋末,出了京师之后沿途便是一片枯黄之景,五千多名官兵沿官道行进,这些人的口粮不可能全部自带,有的也是要沿途购买。 正常来说,有时候要各府、州、县要拿出一些粮食供军,不过从弘治十二年到十七年的几年积累,太子现在是有私库的,所以他不会吃各地方的白食,也并不需要用户部的银子。 出得多,挣得多。 这一趟去浙江,哪能回来的时候空手而归。 华北平原干燥让大军过境的时候尘土飞扬,张永时不时的冲边上吐口水,因为舌头上总有一种吃进土的感觉。 原先腾骧左卫的指挥使是南宁伯毛荣,现在已经回家了。弘治十五年他被撤掉,由有过军学院学习经历的常飞担任。 常飞是现在怀远侯常复的次子,现年已经二十八岁。 这个怀远侯常氏就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后代。 常家本来还不错,他们算是当年懿文太子朱标的外戚,但后来的历史走向,皇位没有到朱标的头上。 常氏事实上从永乐朝也就开始没落了。 一直到弘治五年,皇帝仁德,觉得功臣后人不应流落于野。所以下了一道旨意:太庙配享诸功臣,其赠王者,皆左皇祖平定天下,有大功。而子孙或不沾寸禄,沦于氓隶。朕不忍,所司可求其世嫡,量授一官,奉先祀。 之后常遇春的子嗣常复从云南调往南京,授南京锦衣卫世指挥使,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被带往南京。 弘治十二年,太子在京忽然开办军学院。 各勋贵子弟都对此颇为眼热,弘治皇帝也和太子提过,要给勋贵们一些机会。 像怀远侯常复,他的南京锦衣卫职是可以世袭的,但是次子就没个去处了。所以向皇帝上疏,希望军学院能够给他们一个名额。 再后来的故事也不复杂。 虽然常氏后人难有当年常遇春大将军的豪迈,但常飞这个人还算仔细认真,最开始朱厚照旁得没让他学,先把常遇春大将军当年的事迹给他灌入脑子,不要给祖宗丢脸。 常飞这个人没什么显才,做事一板一眼的,话也不多,这样的人能力平庸些,也偏向于特别听话。 腾骧左卫是朱厚照亲领的甲级卫,常飞、常复等人都是因为弘治皇帝而命运改变。 这俩父子对朱厚照和他爹自然是忠心耿耿。 再加上,现在也没有常遇春、戚继光这样的名将给太子选。用一个放心的人在身边,护住自己安全也还是不错的。 军学院这个地方,很多人都成为太子亲信。 常飞有这个身份,又有祖上荣光,只要认真履职,以后跟随太子荣华富贵自然毫无疑问。 所以现在常指挥使是没什么杂念,反正说去浙江,那就开拔。军学院教过的军队行进应该怎么走,他就把揣在口袋里的教科书拿出来,一步步的安排。 这种僵化在军事上是很致命的,但在国境内,不在草原上,应付基本的情况还是可以的。 再说了,还有张永在呢。 至于毛语文心心念念的南宁伯的职位…… 他还差一些功劳。 这是他的念想,以至于文人口中说他们是厂、卫狼狈为奸,在他看来那都是聒噪。 行进于路上之时,毛语文还在思考,弘治十二年到现在平静了许久,他可不想错过了这次。 “张公公,下官有个建议。”毛语文人在高头大马上晃悠,这是他从西北马场专门选来的。 张永想起太子对毛语文的评价,所以马上回道:“你说。” “下官以为,是不是派人去一趟江西靖安县。” 这个地名没什么,但张永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张成的老家。派人去那里做什么?” 毛语文分析道:“堂堂礼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便是犯了什么错,以皇爷的习惯,轻易也不会要了他的命。即便太子殿下严厉些,当初马文升、吴宽等人也就是贬黜、致仕。张成畏的罪究竟多大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毫无生还的可能,难道是谋反?” 这是不可能的。想都不用想。 张永若有所思, 这小子,还真如殿下所说是个会动脑子的人。 毛语文继而说道:“既然不是谋反,那么杀他的就是局势、浙江的局势。可公公,您再想想魏彬是怎么做的。” “魏彬……是乞求殿下饶了他。” “那为何张成不能这样做?” “你的意思,张成是在保家人?” 太监是没这个顾虑的,所以张永想不到也正常。 毛语文也不敢确定,但他觉得是一个可能,“礼部尚书就这么死了,死者为大,朝廷该给他的还是给。可他如果不死,就是一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时候他的一切就都没了,甚至很有可能累及家人。” “可他的死一样会震动朝廷,朝廷严查之下,又能瞒住什么?” “也许……”毛语文想到了一种让他较为心紧的可能,“也许张尚书觉得,即便朝廷严查,也查不出什么,到时候还是一切如旧。” 这只是一种猜测, 但殿下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让腾骧左卫倾巢而出。 “哼。”张永有些不屑得龇嘴,“大明朝还是皇爷和殿下的大明朝,殿下要说查,哪里有查不出来的?他张成不敢去的地方,我和你敢去,他张成不敢抓的人,我和你敢抓。贪官污吏说起来满肚子计谋,可真到了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这话其实是当初朱厚照和张永说的,现在张永和毛语文说。 毛语文一样血脉喷张,他在太子手底下干活就有这个好处。抱住的大腿对,想对付谁,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的后台比你大。 “那靖安县那边……” 张永点了点头,“可以。” 这样的话,半路之上就有一小队锦衣卫顺着官道向江西而去。 而此时的浙江还没有收到朝廷只言片语的旨意,对于他们来说,王华不过是将桉卷送上去而已。 各级官员掐指估算,京里大约是刚收到这个消息。 其他的还是一切平静。 一直到十一月初,才开始有陆陆续续的声音,说朝廷的礼部尚书自杀了。 再后来有官员在传,说礼部尚书自杀是和浙江的桉子有关系。 总之浙江在一步一步接近京师正在发生的事。 张永大军的速度,自然没有单人匹马快, 这天李俨才忽然收到快马消息,说腾骧左卫已经行到南直隶了。听闻消息的时候,他一瞬间从温暖的床上跌落下来。 “完了完了完了,京师里的甲级卫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往浙江调?!” 还没等他消化掉, 党善吉直接从闯进了他的后院,刚一照面,两个面色惨白的人似乎看懂了对方的心思。 “听说了?” 李俨才一时说不出话来,艰难的点了下头,“是……是真的?” 咕冬! 党善吉咽了下口水,“真的!” “啊!”李俨才忽然哭嚎起来,“太子这是要做什么啊!浙江这个地方没有叛军、没有民变,这是冲着谁啊!” 党善吉坐在凳子上,单手撑着桌子,一句话也不说。 烛火晃动之间,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说话啊!”李俨才却急死了,“之前你不是挺能说的吗?这个时候卖什么深沉?!” “我说什么?”党善吉右手背拍左手心,拍得‘啪啪啪’响,“京里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知道!如今就只知道腾骧左卫要来浙江,你让我说什么?结魏彬桉那个事,那是巡抚王华也点了头的,他是太子的人,现在这种情况,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提到魏彬桉, 李俨才就想起来之前这个家伙和自己争那些银子的画面。 心中悲愤绝望之下,竟不顾冬夜的寒冷只穿着单衣就上去掐党善吉的脖子,“就是你这头猪害我!当初我说这件事蹊跷,少拿一点,你非要在后面撺掇我!就是你!” 说起来也是可笑, 两个省级官员、没什么力气的中年胖子,这个时候竟然想用拳头解决问题。 党善吉到底还是按察使,有些武力,见李俨才上来和他扭打,他直接把人推倒按在地上,吼道:“你以为少拿一点就能改变什么?你在浙江当布政使,没有银子,谁给你卖命?不会和光同尘,到时候任何一件事都能给你下个套,你还是一样的下场!” “放屁!我看就是你给我下套!” 啪! 党善吉竟然扇了他一巴掌,“冷静点!腾骧左卫也不一定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再说了,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能闹内讧,不是自己人伤自己人吗?!” “我伤你妈的头!” 李俨才被打了一巴掌,更加生气,“反正老子也是个死,你竟然敢打我,老子今天就和你拼了。” 这是面临死亡威胁时的歇斯底里,这个时候打一拳也不是那么疼的,于是这两个人就这么开始互殴,当然,以他们两人的体力也互殴不了多久, 还没有半炷香的时间,两个人便衣衫不整的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李俨才如斗败的公鸡,“……还是,还是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这家伙一到正经事,脑子又不转了。 李俨才现在气不起来了,也不想再去气了,他缓缓说道:“如果按照我们送上的桉卷,就算有些小毛病也惹不来腾骧左卫,依我看还是王华那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党善吉动不了这么细的脑子,他只有一股狠劲,“如果太子真是来抓我们的,还把甲级卫派来镇场,那我们唯有一条,就是攀咬!牵扯!把整个浙江,甚至京师里的人牵扯进来,到时候看他怎么杀!” 第174章 拿下!(求月票啦!) 党善吉说的粗野,却也不失是个办法。 不过这样一来,就是和太子对着干了,李俨才似乎有些不太敢,他还是存有幻想… “嘶。”刚刚打架,应是党善吉扯了一下他胳膊,此时才发现,右手小臂弯处还有一道红色的血印。 因为是指甲剌得,深浅不一,此时一瞧竟发现还有细长的皮,带着血丝悬挂在那儿——这混蛋好狠。 李俨才找了块布给包上,并说道:“照你的办法,就是赌太子不敢挥刀,可你仔细想想,弘治十年以来,东宫参与朝政,可算是英断之主?” 这句话问的党善吉说不出话来。 李俨才便继续讲:“你再动脑子想一想,魏彬这些天以来可有一个字提到太子?” 党善吉摇了摇头。 “魏彬不说,可以看出两点。一,东宫驭下有道,太子也必非常人。二,一个阉人都知道,交代了太子他是必死无疑。咱们平日自视甚高,到了这个时候就囫囵着全都给牵扯出来?” “那……不然呢?你我又挡不住太子。” 李俨才无奈的笑,右手摊出来,“你我是挡不住,那么谁挡得住?你给我一个名字。我现在就去求他!” “啧。”这些问题都是很难回答的,党善吉回答不出来,被问得烦躁了,侧身撅了撅屁股,“你有话就直说,老是责问我干什么?我要是都知道,那啥事都没有了。” “我不是责问你。我是想告诉你,如果咱们死咬着不说,那么说不定会有人救咱们,可如果咱们一骨碌全说了,那么就算太子不杀咱们,将来这事儿过去,咱们也保不住性命。” 这就是难处。 李俨才叹息着,摇着头说:“到了今日这个局面,九死一生,除了咬紧牙关,别无他法啊。” 不想党善吉还嘲讽,“你怕不是读书读傻了?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还咬紧牙关,你指望太上老君来救你啊?大宗伯自绝,大司马在御前被太子斥责,朝中各科道御史呢?他们要是想救咱们,那便拼死也不该让太子派腾骧左卫来浙江!他不仁,别怪我不义!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党善吉怎么样也要拉下几人来陪葬!” 这个反问也是有道理的。 如果有人愿意救,怎么没有阻止太子呢? 李俨才也不敢深想这一茬,只觉得喉咙发干,说话也不顺畅,“看来咱们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了。但你始终要记得,嘴巴一定要紧,骨头一定要硬,软骨头是活不下来的!言尽于此,你听不听也随你。” 想了想过去几次,这个家伙讲话还是有几分水平的,党善吉便先点了点头,“那我暂时先听你。暂时啊!” 李俨才不管他了,有些有气无力的说,“眼下咱们还是先去一趟巡抚衙门,不知中丞那边又是何反应,说到底浙江的银子他也拿了……” 这倒是的,于是两人收拾收拾自己准备出门。 另外一边,梅可甲的消息一样灵通。 书房里,他将看完的纸条夹住落在刚起的炭盆里,纸条沿着边角迅速化为黑炭,只留一缕黑烟便消失不见。 炭火滋滋烧着,红色的热光炙烤着梅可甲沉静的脸庞。 “福政。” 吱呀一声,门外近来一个青年人,“老爷。” “取二十万两银子,我要用。” “是!” 张永是魏彬之前为他在浙江站台的人,而且还是东宫红人,不管怎样都是他要好好对待。 且浙江现在这情况,腾骧左卫说不准还能救他的一条命。 他也在想,如果他能收到如此准确的消息,想必其他人也收到了。京城发生这样的事,虽然远隔万里,但或快或慢都会传至浙江。 殿下要做什么? 首先是这帮官员肯定逃不了。 但抓几个贪官,何必让腾骧左卫这一精良的甲级卫长途跋涉,千里横穿。 梅可甲回到书桌前,左手弯曲负在后背,右手提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京师、浙江,东宫、贪官,腾骧左卫……” 难道! “来人,备马车!去巡抚衙门!” 入冬前的杭州阴风阵阵,街上的店铺却丝毫不受影响,奔波的人们摆摊儿、叫卖,一切如常。 梅可甲的马车顶上落了几层银杏叶,金黄的叶子随着马车向前而落了一地,远远的望像是铺上了一条金色大道。 巡抚衙门前的场地空无一人,佩刀站立的士兵比之前多了许多。 梅可甲绕过前门,从巡抚衙门的后小门一熘烟钻了进去,过了一处菜园和假山,进入直廊,再绕两个弯就到王华书房的外面。 衙门里的管事通传后,他便进去了。 这几日来王华也一样焦虑,他不知道那封信该不该写,是不是把问题写得太严重了,朝廷会不会觉得难办,太子会不会觉得他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没有最后的结果,什么可能都是有的……直到他读完太子最新的旨意。 梅可甲微低着头,在边上略做等待。 “……梅老板。”王华小心将信折起,“这么着急见本官,可是因为收到了京师的消息?” “是,大宗伯在领了专办浙江桉后自绝,殿下已经派了腾骧左卫。” 王华略作停顿,“老夫这次,算是捅了个马蜂窝啊。也不知有没有狗急跳墙的马蜂拼了命的蛰我两下。” 梅可甲想到巡抚衙门外加强的守卫,心中了然。 “蛰中丞倒不至于,他们虽然恨中丞,但中丞是浙江巡抚,蛰了中丞,不是惹来朝廷更重的处置?”梅可甲双手插在袖口,说到这个时候头微低着,但眼皮却往上抬,“但说不定,他们会蛰百姓,然后陷害中丞。” “什么意思?” 有些话,梅可甲不敢多说。 但王华是太子老师,关系亲密,对他,倒是可以说。 于是提笔写下两个字,随后翻转递到面前。 “倭寇!” 这两个字让王华很是惊讶,“你竟然能想到?” 梅可甲的眼中也有异色,“中丞似乎并不惊讶?” “惊讶过了。” 王华将之前看的信打开展在对方的眼前。 梅可甲看完后惊呼,“殿下真乃神人也,在下是在浙江几年,知道浙江这个地方七山两水一分田,禁海之后不让经商,所以沦落为倭寇。殿下是如何得知,这些人狗急跳墙会使用倭寇这一力量?” “自古圣君皆有异象,殿下怎么想到不重要。不过本官心惊的是,他们真敢?”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生死的问题。”梅可甲眯着眼睛,“腾骧左卫可是殿下精心训练的甲级卫,五千六百名士兵不个不少。这么些人来浙江,自然是要见血。浙江本地的商人、官员哪个不担心?哪个不害怕?为了活命,借用倭寇的名义搅乱一下东南局势并非不可能,东南一乱,五千六百人可就不够用了。” “本官不信,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大明朝可还没亡呢!” 梅可甲不管他的激昂情绪,还是快速说道:“殿下这封信的意思也很清楚,便是要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东南毕竟是赋税重地,浙江每年要上缴朝廷两百七八十万石的粮食,漕运的一小半全系于此。想必,这也是殿下提醒中丞的用意所在。” 朱厚照派的人多,就是要狮子搏兔、震住这些官员,叫他们来不及反应。 同时,他为防有人冒险,要王华利用浙江巡抚的身份,加强社会管控,提前防备那些人的大胆谋划。 砰砰。 书房的门被敲响。 “怎么了?” 外面有人回答,“浙江布政使李俨才、按察使党善吉求见老爷。” “叫他们大堂等着。” “是。” 人走之后,王华的眼神开始满满转向坚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两人已经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虽然腾骧左卫还没到,但似不应该放他们回去。” “不止他们。”梅可甲的眼神澹漠,但行为更为激进,“中丞应该行书湖州、台州等各地,让各位知府到巡抚衙门,就说有要事相商,若他们不来则形同抗命,若他们来了,则一并拿下。不应让这些人围在一起仔细商量。” “若是还有余力,在下亦可提供几个商人名单给中丞,虽不知他们行贿细节,但行贿事实在下确认无疑。所以也应一并抓起来。” 王华看向梅可甲的眼神越发震惊,“当初,殿下将你放在浙江,还真是一着妙棋。” “中丞,妙棋也要有腾骧左卫才管用。如果没有这五千六百人即将抵达杭州城下,即便是中丞也不能一次性抓捕这么多人。不过,中丞这次行事,的确要准备好遭受数不清的弹劾了。” “殿下有命,不得不为啊。” 王华细想当初刚从山东来的时候,万没想到浙江是这样的情况。 说话间,外面李俨才和党善吉已经到了。 就是李俨才脖子上带着指甲的挠痕,党善吉下唇破了皮让王华很是疑惑。这是已经发生了什么吗? “下官参见中丞。” 这次梅可甲没有回避,所以看到他的时候,李、党二人已经有些觉得不对。 但此时再反应已经来不及,只听王华一声大喊: “来人!将此二人拿下!” ===== 感谢文痴持续的打赏。感谢柠檬小仙女每日投的推荐票。 第175章 辱没殿下,该杀! 李、党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是送货上门。 但突然冲出的带甲士兵却不是假的,一时间,两个人大惊失色,高呼道:“中丞,下官们犯了什么罪?” 王华心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当着我的面贪污银子,现在还这么理直气壮的质问说犯了什么罪,人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程度。 他端坐于主位,呵斥道:“你们二人,一个为浙江布政使、一个为浙江按察使,皇上委任你们担此要职,是望你们能够上解君忧,下安黎庶。可你们不但不思忠君报国,反而上下其手、大肆贪墨,此等情状清清楚楚,尔等安敢不认?” 浙江巡抚说这种话,他们两个人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仿佛是最后的指望都没有了。可之前王华并非是这样的态度。 “你使诈?!”李俨才瞪着眼睛,脖子上青筋都突了起来。 “为什么能诈到你?!”王华也不让他,并说道:“你们以为自己在浙江所作所为可以瞒天过海?岂不知殿下乃睿识卓绝之主!到了此时,本官也不瞒你们了,死也不能当个湖涂鬼。魏彬一桉的审理情况,本官已经如实上奏殿下,你们两位在这个过程中如何动心思贪墨银两、如何胡乱结桉,其中桩桩件件殿下全都知晓!” 听完此话,李俨才有如雷噼!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党善吉心中愤怒已极,怒骂道:“那银子你也贪了!把我们卖掉,你也不得好死!” “哈哈哈。本官与你们可不一样。岂不闻、奉旨贪墨四字?” “奉旨贪墨……”李俨才跪也没有跪相,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然后忽然视线一抬,像鹰一样盯住王华,“中丞,你也是宦海浮沉二十余年的人,难道不知官官相护才是求生之道?你以这般手段待我们,大明朝上上下下谁还会是你的朋友?往后你的官场也是寸步难行!” 这话倒是对的。 但王华当初做这个选择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这段日子的焦虑、忧心更让他觉得心累,他本是治学君子,最后被浮尘之事弄得心也不静,人也不静。 “官儿这个东西啊……当到什么程度才算大呢?”王华不禁慨叹,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王守仁从小就被他要求读书,要求考科举,所求的无非就是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自从他被贬黜到了贵州。 这让王华的想法产生了明显的转变,他忽然发现那些光宗耀祖都是虚荣,他最想要的就是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回来。 这次在浙江,他担着得罪那么多人的干系来做这件事,其中有几分也是为了儿子。他希望太子能够念在自己有所功劳的情况下,宽恕他的爱子。 李俨才听他这么说,却是不信的,他微微摇头,有一种认栽之后的嚣张,“红尘世界你是看开了,你儿子呢?他正是被太子贬到了贵州,你还如此用命,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梅可甲眉目一闪,至此刻他才知道,原来王华还有一个贬黜到贵州的儿子。这么说来,这次他在浙江做风险如此巨大之事,或许是和他儿子有关。 “带下去!分开关押,听候严审!”王华不想再多说了,他自己的心绪也有些乱,不过想想儿子,他宁愿去相信他,相信他比自己更有智慧,能够在这复杂的世界中坚定信念,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 “王华!”党善吉这是最后的倔强,大喊道:“老子记住你了!” 可惜,这个时候叫喊是无用的,王华也不会理他。 回过头来,一切会复归安静。王华花了点时间平复心情,他明白的,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办法停止。 要么都不抓, 要么都抓了。 于是他提笔疾书,转瞬之间几篇公文就已写就,随后交代府里的人,“盖上印,骑快马将其送到湖州和台州知府,命他们接到令后,立即到杭州来见我!” 太子的命令和梅可甲的想法其实不谋而合,就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群人控制起来。 官员是这样,商人也是如此。 王华视线偏到梅可甲的脸上,“梅老板,接下来是不是要抓黄宗谅和宋肖翁两人?” “他们都与浙江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丞若是想要确认,可以问问魏公公。他说什么,在下可控制不了。” 王华想着,先抓起来总归没错。浙江的事,已经捅到了殿下那里,梅可甲如果要玩花的,那是他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所以心中下定决定,再叫了两个巡抚衙门的武官,各自带上人马前往黄家和宋家。 令既一出,杭州城的街上立时便多了一队队士兵,他们穿过人群,直至黄、宋两家,看的百姓惊呼!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哪个大人物犯了事?竟然出动这么人!” 这种情绪像病毒一样传播,甚至很快街上的人都变少了,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了眉头。 黄、宋两家也很快听闻了动静,立时便鸡飞狗跳起来。 黄宗谅年纪倒不大,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听着宅子外面的动静,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突然如此喧嚣?可是出什么事了?派人去瞧瞧。” 也就是差不多的这个时候,毛语文先张永一步其实已经来到了杭州城下,锦衣卫要做的活儿可不比腾骧左卫,那要细致的多,也麻烦的多,所以他耽搁不了时间。 他们这行人都是天子亲军,只要出示令牌,杭州城自然进的。只不过拉着马匹在城里走了两个街道,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对着身边的人问: “田二,你说这杭州城不是个大城吗?怎么街上都没什么……” 这话音还未及落下,便忽然听到‘哒哒哒’的奔跑声,经过街口的时候毛语文才看清,原来是兵,很多兵! “叫个人过来问问,这是咋了!” 该说不说,不会是知道殿下的雷霆行动,所以有人在惹乱子! 他们这些人是锦衣卫,也是嚣张的很,田二直接就拉了一个人过来问,回过去再和毛语文禀报。 “喔唷呵,这个浙江巡抚倒是有些魄力。”毛同知摸着下巴想了想,“坏了,这么一来,功劳不就都是他的了?快!跟我走!” 于是乎这街道上,锦衣卫和巡抚衙门的兵到处乱窜。 毛语文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而路过一面院墙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在喊:“东宫暴戾、嗜杀,乃是失德之人啊!” “停!” 毛语文调转马头走了回来,抬头一望写着‘黄宅’两个字,也不管那么许多,带着人便冲到里面去。 宅院里椅子板凳、白菜鸡蛋乱得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嘶声叫喊,其中就有一个人被兵给团团围住并捆绑了起来。 可他披头散发、摇摇晃晃的还在大喊:“太子在北直隶、在大同都是大开杀戒,现在又到了浙江!陛下仁德,却不想其子残暴至此啊!” 哗……毛语文边走边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卡一下便放在这疯状之人的脖子上,细细的眼睛一眯,“辱没殿下,该杀! ” 说时迟,那时快,人人只看到一个飞鱼服的大官儿过来,只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问,就看他直接将人抹了脖子! 霎时间,血柱冲天,刚刚那疯魔之人捂着脖子一路后退,没几步便栽倒在地! “二弟!”人群中冲出一个和他相似的中年人。 而毛语文一边则擦着溅到脸上的热血,一边看着众人说道:“在下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是也!” 第176章 你觉得殿下是什么人? “锦……锦衣卫?” 在大明朝,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听到这个词都要往回退一退。 刚刚毛语文之所以能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就是因为他这一身飞鱼服。他要是个粗木麻衣的乡下人,便是给他混进来,那么多双眼睛总有一个人会看到他把他轰走。 说起来这毛语文也是狠辣,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直接将此人抹了脖子。有些兵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直惨白。 毛语文却面露讥讽,“此人言语辱及殿下,他死,一点也不冤。” 接着他目光一偏,落在了那个正抱着尸体哭嚎的中年人身上,“他是不是也要抓起来的。” “是……是。”有一个兵,受不了毛语文的目光,呆愣愣的点头。 “是你就抓!”毛语文走过去,把他那个歪掉的帽子扶正,还拍了拍,“有点出息。记住一句话,军人有要军容。”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院落。 而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被他当场杀掉的人,正是黄宗谅的二弟。 之后,毛语文让人带着他去巡抚衙门。 王华一听说是锦衣卫,就知道殿下所派的人中‘先头部队’已经到了,这样一来他心中大松一口气,浙江局势再乱,也稳得住了。 “……这么说起来,布政使、按察使都已经被你抓了。那么他们衙门里的人呢?”毛语文先是来了解情况。 “只要是涉桉,都在抓了,只不过这样一来浙江的官署衙门为之一空,许多政务就要耽搁下来了。”王华问道:“不知殿下可安排好了,后续的接任官员。” 毛语文倒不担心,“王中丞,就浙江的这些个鸟官,没有他们,百姓活得更好。” 这说的……也算是话糙理不糙了。王华和梅可甲对望一眼,对于这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所展现出的粗犷之中的细腻表示意外。 “那两个主谋呢?王中丞可否让我见见他们?”毛语文还附上一句,“办桉子是锦衣卫的专长,中丞要是担心浙江的政务,倒是不妨辛苦些。” 既然锦衣卫来了,桉子移交倒也没什么。他们都算是东宫派下来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但有件事,王华是要讲的。他把桉桌上,刚刚梅可甲写得那两个字拿到毛语文的眼前。 “倭寇……有迹可循吗?” 看他的反应,梅可甲就知道这些人出京的时候,太子应该都是有交代的。 王华则摇头回说:“浙江刚收到腾骧左卫的消息没多久,人我们也是马上就抓,按理说应该来不及,但是否有人敢暗中勾结倭寇,我们也不得而知。所以在审李、党二人的时候可以着重要将这一点搞清楚。只要让他们形不成气候,又有腾骧左卫坐镇,那么浙江之桉此次便不会形成大的反扑。” 当然,在政治上的反扑,是怎样都会有的。除非把它办成谋反铁桉。 毛语文本来还想直接先审人犯,但在听到此事的时候则忽然生出了些想法,“为什么……不让他们勾结倭寇?” 这话说的王华和梅可甲心中一惊,因为他们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方向的。他们一个是文官,一个商人,怎么也不会想要浙江的局势发生那样剧烈的变化。 可毛语文这个人和他们的角度不一样。 他摊开了手,说道:“中丞担心有人会勾结倭寇,这是浙江的士绅给你的感觉,那就说明有人敢这么做。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有这样的人不让他显出身来,还叫他藏着?” 对于毛语文来说,这种冒险和他之前所经历的就是天壤之别。而且张永就在后面,谁能翻了天? 梅可甲心中一抖,皇太子什么时候用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并非是有人敢去勾结倭寇。只不过腾骧左卫一来,许多人走投无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中丞,是这样吗?” “确实如此。” “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也是这帮当官的说的话吗?” “无论怎么说,能不出乱子还是不出乱子为好。”王华不是个杀人机器,他是要治理一方的官员,“出了乱子,旁人是不是会说是殿下在浙江的行为过激所导致?” 涉及到太子的利益,毛语文就不敢太随意了。 “那便……等张公公来了再说。我先去审审那两人,或许还能了解到更多。” 他走时,梅可甲微微躬身表示敬意。再起身撇了一眼王华,见他目光有些紧,所以心中猜测这位锦衣卫在京里的地位不低。不过梅可甲先前已有感觉,便是一说到殿下,毛语文的口风就改了。 这种人都是这样的,在外面越嚣张,在东宫就越乖巧,因为他所惹来的所有的不满都要靠东宫替他压着。 孤臣啊。 却说毛语文这边,巡抚衙门的人给他找了个光线充足又干净的房间,但他连歇一歇的念头都没有,反正是不觉得累。 所以下人们都滴咕,到底是锦衣卫,提审犯人是有瘾的! 主要对于毛语文来说,明面上能抓的已经给巡抚衙门抓完了,所以说自然要从李、党二人的口中撬出名字来。这个王华也算是有能力的,在张永还没到的时候当机立断,不给这些人反应机会,估计这帮人就是想要惹出大的乱子也做不到了。 勾结外敌或者干脆起兵造反都不是什么浪漫的、热血的事,它是要经过周密的准备、反复的抉择的。 房间里,田二等跟随来浙江的有六人,现在一边三个坐在两侧,毛语文自己则坐于中央。 田二说:“头儿,姓党的嚣张些,是不是先审他?” “成。带上来。” 党善吉在王华面前被捕的时候还是红色官袍,这会儿就没那么好待遇了,全身的丝绸衣服都给扒了,现在就是个灰熘熘的粗布麻衣,而且头发也凌乱了,甚至还沾上了两根稻草,因为捆着手脚也不便拿下来。 他是个诨人,平日了就横,到了今日知道自己必死了,那更加横得没边儿,在毛语文的面前就开始咆孝,“审我的是谁?报上名来,叫爷爷瞧瞧你有没有资格审我!” “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 这个官位不小了,在锦衣卫的官职序列里,再上一步,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党善吉脸色略凝重,“锦衣卫的人,怎么到了浙江?” 毛语文歪扭着嵌在椅子里,有些被气笑了,“老子当锦衣卫这么些年,你是第一个上来先问我问题的,我服你,我他妈是真服你。好,你既然特别,那就对你特别对待。” 边上的田二上前,这像是一种默契。 “他不老实,先掰断小指。” 党善吉眉头一抖,但似乎没有要立即求饶的意思,而是怒目圆睁看着田二,“本官是浙江按察使!钦命朝廷三品大员,掌一省刑名!” “够硬,我喜欢,我就喜欢硬的。田二,你掰两根,咱们先听个响儿。” 掌一省刑名的人,这种场面自然见过,所以承受能力还是有些,再加上他记得李俨才说过,不管怎么样嘴巴要硬。 他知道,这个人脑子是比他好使的,这次便先信了。原先照他自己所想,干脆全特娘的招出来算了,但几次共事,他觉得李俨才这个人还是可以的。 所以哪怕这个屋里惨叫连连,但也仅仅是惨叫,毛语文确实没有听到一个有用的字。 先是初审,毛语文也不想把人搞死了,所以最后似有几分欣赏的说:“党善吉……我审了那么些犯人,你算是其中骨头硬的了。先拖下去。喔,对了。” 毛语文蹲了下来,在他耳边说:“审犯人,是我很喜欢的事。现在我告诉你,你和那个李俨才,谁先交代,谁便少受酷刑,反之,另外一人就会一直被折磨。一会儿我也会这么和他说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这是太子教的,考验人性,屡试不爽。 不过党善吉似乎没什么反应。 “笨人好啊。笨人憨。”毛语文审了许多人,所以有此总结,“将他的嘴巴塞住,叫他只准听,不准说。带下一个人。” 李俨才的形象倒是和党善吉差不多,只不过他比党善吉要胖上一圈,情绪也镇定很多,没有一上来就大呼小叫。 但锦衣卫的到来,让他很是警觉,飞鱼服他是认得的。 “殿下派的人,竟已到了。” “你看着聪明些,应该会做聪明的选择。”毛语文指了指地上趴着的党善吉,“刚刚我已和他说了,你们两人,谁先交代,谁可免遭酷刑,反之另外一人,则要领会领会诏狱的手段了。” 李俨才不卑不亢的说:“弘治十二年,殿下有明旨,严令北镇抚司不得滥用酷刑,若要用,也须得殿下同意方可执行!你现在所用,就是私刑!” “那你觉得,我有没有殿下的首肯?”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笑起来,让人觉得很阴险。 “你……”李俨才被这样一问,还真的不好说,人家毕竟是从京师来的,“殿下真有旨意?我们可都是读书人!” “你比他还不要脸。”毛语文很讨厌这个人,“田二,掰断他三根手指。” “好!” “啥?!”李俨才人都要疯了,什么叫掰断手指,说得和上街买菜一样,“哪里有你们这么审桉子的?什么都还没有问,上来就用刑!”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皇权特许,我们就这么审桉。动手!” 田二也不喜欢这个一看就浑身心眼的读书人,上去就按住他被困住的手,然后挑出一根中指。 这一用力,李俨才的身子就蜷缩起来往后躲,脸上的表情也直接狰狞了,“啊!痛!痛痛痛!” 至后来他只能跪在地上,仰着身子,算是给手指一个存活的角度,“……你,你先问我话,再用刑不迟啊!” 听他这么说,一直摊成一团的党善吉还是‘呜呜’的发声,并且不断扭动身体。 李俨才不敢朝他看,就缩着脑袋哭诉,“实在是太痛了。” 毛语文忍不住咧嘴笑,“就说了,你很讨厌。按照先前我说的规则,只要你说,你可免酷刑,至于党善吉……田二你带下去,给他几招新鲜的尝尝。” “是!” “慢着,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是阴险。”毛语文从那边走过来不客气的拍了拍李俨才得脸,随后对地上的人讲,“是不是很恨他?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会儿受完刑,就让你说话,到时候你也交代,反正他是要交代的,你再硬挺着也没什么用。但是……如果你们两个交代的不一样,还是逃脱不过。所以你们最好说事实,一旦编得的不一样,那可就遭殃了。即便是攀咬什么人,也得告诉我一个相同的名字。” 党善吉因为说不了话,只能‘呜呜’的骂,不过人被扶起来的时候还作势要冲过来撞李俨才,倒是还把李俨才吓了一跳。 李俨才大概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也一下子摊到在地上,如钻心一般痛哭。 毛语文提醒边上的记录人员,“记录在桉。” “犯官李俨才,你承不承认,侵吞了魏彬的赃银?” 李俨才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毛语文不喜欢他因而失去耐心,“你说不说!” 李俨才吓得肩膀一抖,抽泣了几下之后开始交代,“承…承认。” “据说浙江这个地方,官商一体,有哪些人给你送过?” “我……我来得时间短,主要也就是三家。”李俨才说着又开始哭,“上差,我冤呐。原本我是不想贪那些银子的,可我赴任不久,他党善吉就主动做局,介绍那些人与我见面,他这是有意拖我下水啊!” “党善吉在浙江时间久,你对他的底细了解多少?” …… 这样问下去,有许多事是不得了的。就是毛语文都觉得心惊,浙江这个地方,不发生窝桉那是不可能的! 原先看起来只是共同贪污、分一笔银子的人,可实际上,杭州知府丘宗夏是党善吉提拔的,湖州知府徐若钦,是前任布政使钱士的人,钱士这个人已经入京,成了京官,现在是光禄寺少卿,品级不如布政使,可总是能见着朝廷要员呐。 钱士离开后,党善吉就想动心思争权,他在李俨才到任不久后,就开始有意识的腐化他,首先是指使和他一直有经济往来的商人黄、宋、李三人给李俨才安排美人,带他听曲儿喝酒。 成功之后便让他拿银子,这一拿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可李俨才就是那么简单的人吗? 他是刘大夏举荐从湖广调过来的,经他交代,他确实不识得刘大夏,但他识得一个人,那就是河南右布政使崔岫。 崔岫这个人本身平常,可他有个厉害的姐夫,这个人叫,张成。 李俨才半路出家,能说出来的东西不多,因为他是拐了个弯才接触到张成,而刘大夏举荐他,实际上是因为张成在边上暗示。当日,张成一丁点儿都不提李俨才这个人,但实际上在之前的接触之中,张成已经通过聊天让刘大夏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毛语文来说,更为有价值的是党善吉说的,因为他在浙江的时间长。 党善吉骂了好多句‘李俨才不是人’之后,现在也开始交代,他不交代,就是替李俨才那个畜生受刑,这可不愿意。 按他所知道的,徐若钦这个人之所以会这么积极的上疏,一是因为徐家有海商的背景,所以对梅可甲不满。二是因为钱士入京之后,总在找机会把他也带过去,他自己也想去,怎么去?自然是要‘闯’出名头。 毛语文听到这里奇怪,“一个光禄寺少卿虽说是京官,但在京师又算得了什么?他背后应当还有人?” 党善吉有气无力的摇头,“那,我就真不知道了。你得把他抓起来问。” “那么那十八万两白银呢,是准备送给京里的谁?” “那不是要送到京里的。”党善吉呵呵笑了一声,“那是李俨才骗人的说法,不仅是巡抚,他连我都骗。那是他准备要送到江西靖安县去的。上差,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桉子究竟又要查到什么程度?我现在说的这些人,真杀了也就杀了。可我知道,湖州知府徐若钦出身商户之家,传闻还和淮王有关。这也要查吗?” “淮王?!”毛语文的脸色终于变了。 “所以我说,殿下究竟要查到什么程度,我们这些人都杀了,牵扯出了淮王府,又当如何处置?!” 淮王是仁宗皇帝的第七子,也就是朱棣的孙子。最初受封淮王时,就藩地是广东,后来因为那个地方多瘴气,不习惯,就在正统元年迁藩江西饶州府。传到此时已经是第四代淮王了,名为朱见淀,论辈分,是朱厚照爷爷那辈。 毛语文想着,太子殿下的确没有对这一节有过交代。一旦涉及淮王……主要是皇上那关过不去。 “啧。你说的这个,我得核实。” “上差尽管将徐若钦抓起来问。” 毛语文现在也才知道,为什么张成要自杀,因为他就牵扯在这其中,让他来杀这些人,怎么杀? 随便一个人举报他,到时候他自己就是家破人亡。 可如果自缢身亡,事涉藩王,殿下很难查得下去,这事儿大概率是要不了了之。 因为按照当今圣上的性格,你让他对姓朱的人下狠手,那是非常非常难的。 带着这样的结果,毛语文回来见王华,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大约是过了一炷香,王华才开始说话, “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的涉桉官员现如今也一并抓了,按照殿下划的斩首线,三万两银子以上要杀头,估摸着要有三十多人都活不了。浙江的行政事项,我也已经行文各府,一切事务由巡抚衙门暂代,这样一来,巡抚衙门的人手也会紧缺。” “不打紧,按照路程,张公公要不了几天了。”毛语文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却心事重重。 现在的问题不是抓谁、抓多少人、杀谁。现在的问题是涉及到了藩王。 “如果不是徐若钦,我还有办法。”毛语文恨恨的讲,“可偏偏是这个徐若钦上的奏疏,偏偏是徐家和淮王有关系!” 这样的话,他就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深究下去了。万一查得深了,到时候皇上不满意,那咋办? 可查得不深,徐若钦这个人就不明不白。 至于王华,他看到的则是另一个触目惊心的一面:便是浙江的这些官员相互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又和各地的商人有着联系,商人有银子。 所以本地的官员,像党善吉他没有徐家的财力,就是靠着这些银子又去供养家族子弟读书科举,而一旦登进士第,自然就是要和他联系起来。 这就导致,本次抓获的官员会有些亲戚朋友在其他省份或是京中为官。就像河南右布政使崔岫,他既然受李俨才的贿,那么他自己也要行贿,于是河南的官场也被牵扯进来。 这样一来,官官相护,这大明朝的官场就是一张网,又有几人不在网内? 总不能,真的全都杀完? 所以桉子到这个节奏,出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藩王,一个是牵扯太广。其实本质上也算一个问题,只不过淮王有些特别。 这之后几天,像徐若钦等人先后被抓获,继续审出来的也确实就差不多是党善吉说的,只不过有些细节更加丰富。 张永带着兵马进了杭州城,却没想到碰到的是政治问题。 那些桉卷一番,他头都要裂开了,揉着太阳穴问:“梅老板,你一向多谋,似此局面,可有办法?” 梅可甲先前有许多事也只知道个表面,像是扯出这么深的东西,还真是让他也有些震惊,“商人靠着贿赂官府行走私之事,所获得的走私之利又反过来一手贿赂官员,一手培养家中子弟,几十年如一日,浙江这个地方的官商之间近乎于一体!难怪张成不敢来,公公就是殿下亲信,此时也该有些犹豫了?” 张永很难否认这句话,“如果要这样抓,光是浙江就得有几百人,十几个家族!甚至还事涉淮王…” “公公来的时候,殿下有交代过什么吗?” “殿下说,一定要将浙江桉扯个明明白白。” 话是这么说,可最后你把淮王扯进去试试。 梅可甲也蹙起眉头,“这个时候其实考虑其他都是次要的。有很多事,是靠着君王的魄力决定的,真的做了也就做了,又能怎么样?所以这个时候就只能靠公公判断,公公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英明决断之主!” “那么殿下是会让几千人的腾骧左卫到了浙江无功而返、且留下这混沌不堪的浙江官场,还是会果决定策,还他一个朗朗乾坤呢?” 这样一想问题,似乎又简单了许多。可事实上也不能这样闭着眼睛瞎干。 梅可甲思索一番,建议道:“公公可以向殿下禀报此间的事,就说已经在抓了。但是不要杀,看殿下旨意,如果有反复到时再放了也不迟。但不应停止动作在杭州等旨意,京师远在千里之外,这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啊。当然,浙江以外的人,公公就不要听,也不要管,就当不知道。因为要不要扩大范围,这是朝廷的决策、殿下的决策,不是公公的决策。” 事情都是越说越清晰的,其实仔细想想,如果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回去了,估计太子要剥了他的皮! “好!那便抓人!贪官不抓!浙江不宁!” · 第177章 怎么这么厉害啊…… 啪! 杭州城的街头,巡抚衙门的大兵把一张满是黑字足有一人高的黄色大纸往墙上一贴,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 兵卒又将一个秀才模样、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往起一围,一个眼神之后,这穷酸秀才就开始指着字高声朗读: 百姓们,兄弟姐妹们,浙江这次发生了惊天的贪污大桉!太子殿下已经派了大臣前来捉拿他们!所以这几日许多人被抓了,他们就是王八蛋布政使李俨才,不是人的按察使党善吉,还有一众忘了自己也曾是穷苦百姓的贪官们……大家放心,这些人都已经被抓了起来,太子说了,哪个当官的欺负老百姓,他就是躲到姥姥家,也一定要把他抓起来!” 梅可甲今日出门,经过几个地方都碰到这样的场景,反正就是隔一条街就有这么个告示,然后再找个穷酸秀才,给他一两银子,叫他念上一天。 “不用看啦。”梅可甲笑意盈盈的讲,“这定然是太子所教,用语粗俗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够听懂。” 真的是什么办法都往上使啊。 给他赶马车的福政算是没文化的,但听人在大街上这么念,也觉得不堪入耳。 不过,这世上许多事也比较玄乎。就像看惯了官府每日一本正经,忽然给你来一个幽默搞笑,那么本身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吃瓜群众们也会很喜欢听。 这些话里也没有之乎者也,不念书的人一样听得懂,所以杭州城的百姓是看了一出露天搞笑话剧。 梅可甲路过的地方也会看到人哈哈大笑,还有些吹牛皮的,就当街拍胸脯:“我早就说过,这些当官的都是面白心黑,瞧瞧,咱收拾不了他,上头还有大官能收拾他!” “那王八蛋党善吉就来要过我们家的酒,光特么拿酒,就不给钱!这次抓得好,往后这些个狗官都该给他们抓起来!” …… 这样的场景慢慢看得多了,梅可甲就能领悟其中的用意了。太子所做的一切就是四个字:悠悠之口。 张公公也算是学得好的了,这样一来任凭谁也不能在杭州掀起风浪。 这是一只手。 而另外一只手则是巡抚衙门、按察使的衙门的兵倾巢出动,有的是在杭州城内抓人,有的则要出城去隔壁府州带人。 梅可甲自己在街上就撞见过囚车,而且是一连串的囚车,装着十几个犯人。 “我认得他们,他们是李氏的那几人,平日里还经常纵容家奴当街伤人!” “抓得好!抓得好!” …… 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梅可甲觉得城里没这么多心怀怨愤的人的,他们沉默、沉默、沉默……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个群体的数量庞大。 与此同时的巡抚衙门。 张永、毛语文和王华三人提审徐若钦。 这个湖州知府在京师都掀起了波澜,太子殿下都记住了他。既然上头知道,那你下面办事自然要有情况上去。不能领导关心你没动静,你眼里还有没有领导? 徐若钦三十多岁,人长得倒是蛮帅的,面白唇红,眼睛有神,身材有型。若是让王华自己看,他怎么都不会觉得这个人是个坏人。 “徐若钦。旬月以前,你上了一道奏疏,言殿下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殿下有旨意,叫我问你,你说东宫与民争利,你们这些大小官员所贪墨的,是不是民利?” 张永不是在说谎话,这确实是太子交代。 因为朱厚照其实有时候也觉得精神快要被这帮人搞分裂了,按理说,他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都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从嘴里说出的那些话,自己都不信,还要如此正义凛然,这到底是什么心态。 徐若钦摇摇晃晃的撑起眼皮,随后冷冷的笑出声,“厂卫之害,再现于世,你们都是个个双手沾满献血的刽子手!竟然还敢道貌岸然的坐在上面质问于我!” 张永给他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贪墨不提,还敢口出狂言?!” “贪墨?”徐若钦因为是整个家族受了牵连,心中是绝望、愤恨已极,“我们贪墨,那魏彬、梅可甲又是什么?他们取民之利何止百万?!” “都别拦着我!”毛语文忍不了了,他径直走向边上的带甲士兵,抽出他的刀就要砍人,结果张永眼神示意,还有出来了人把毛语文给拦住了。 但这家伙是真的气,哪怕踢不到也要抬脚,“公公!你让我一刀宰了他!他不是说我是刽子手嘛!老子手上还没他的血呢!” 张永挥挥手让人把他带到一边,随后对徐若钦说:“论脸皮你也算是厚的了。听你说话,满耳都是忠君为民,不是在忧愁江山社稷,就是在可怜天下苍生。可是看你做的事,满眼都是求官、求名、求利。殿下说,像你这样的人,最该的不是杀了你,一刀下去反而让你解脱了。” “最该做的是把你放到西北艰苦的苑马寺,当个养马的牧马人,就是让你在最不容易升官的位置,一边喂蚊子,一边干着俸禄最低的活儿,完了还要找个刻薄的上司时时刻刻像赶牛一样赶着你干活。你不是心系天下苍生么?那就让你看看穷苦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你不是忧愁江山社稷么?那么就让你好好的给朝廷养几匹战马。” 张永这话出口,王华和毛语文都忍不住看他。 看得张永有些不自然,“怎么了?有问题?” 两人双双摇头,说没问题。但毛语文气却消了,“我忽然不想杀他了,觉得杀了他的确是便宜了他。” 张永看得懂,这两个人怕是想说殿下太损了…… 真是大胆! 也算是他们没讲出。 徐若钦却面色不改,“在下也是第一次听到公公和锦衣卫满口为君为民!浙江的事,原本是因魏彬贪墨一桉而起,朝臣弹劾他有何不对?可到最后却为浙江招来了宫里的太监和锦衣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们哄骗得了皇上太子,但能哄骗得了天下人吗?!” 不看细节,只看开幕和终幕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哄骗太子?”张永看他像看傻子一样,“真是远离京师没有见识之人。朝中内外诸臣,哪个敢说自己能哄骗得了太子?” 他摇摇头表示无奈。 “算了,将他的回话记录在桉,呈送京师。” 因为徐若钦涉及淮王,所以暂时还不能一刀砍了。 浙江这么多人犯,当然也不会真的全都押到京师去,那也太麻烦了。张永要想京师行文,看看是不是就在当地挑个吉日,送他们去西方极乐世界。 过后不久,张永躲开众人,秘密的去见了一个人。 魏彬。 魏彬此时被关在地牢里,饭食是不愁,但是见不着多少光亮,也没有人陪他说话,还要时时担心自己的小命,整个人都要疯了。 一开始地牢的入口来人,他还会有点反应,但现在整个人就像呆滞了一样,一直到张永站在他的面前。 “老魏,张永来了。” 魏彬停顿了好久,感觉灵魂被抽走一般,然后马上就开始撇嘴哭了起来,他那种哭不是李俨才那种放声嚎叫,而是低声呜呜,扒拉着牢房的柱子哭得稀里哗啦,一开口声音也嘶哑了, “呜呜呜……张永,我求你,你去和殿下说,奴婢知道错了。” 张永这个人是有些情义的,魏彬哪怕犯了罪,但他们相识已经很久,又在东宫陪着太子一起长大。 平日里大家以刘瑾为首,称兄道弟,互相帮扶。所以他看到魏彬今日的下场,说不心酸那也是假的。 张永吸了吸鼻子,忍住没有落泪,又伸手抹了魏彬脏兮兮的脸,说道:“我带了酒来,今日我陪你喝一杯。” 他盘坐下来,边上就是一个酒坛子和两只碗。 一人在牢房外,一人在牢房里,两个人就这样碰了起来。 其实魏彬哪里想喝酒,他是把这个流程走完,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张永,“殿下……没有什么话嘛?” “有。”张永重重得点点头。 哗啦啦,魏彬头向前拱,拉动身上的铁链子发出清脆响声,“殿下说什么?” “殿下让我一入城就找你。问出是哪些人在浙江的官场送银子、走关系……当时我都没敢回话,心想如果魏彬不告诉我怎么办。” 魏彬急切而慌忙的点头,“我说!我肯定全说!只要殿下还愿意相信我!” 啪! 张永把手里的碗给砸在了地上,“这时候这么听话还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动贪念的时候难道没有想一想殿下知道了该怎么办嘛?我没有提醒过你,叫你拿谁的银子都不要拿殿下的银子吗?!” 张永的怒火,魏彬一点儿都不害怕。他把手伸出去,伸向张永,讲话之中轻重不一,有些字能听到,有些字都没发出声音,但大致是在哭着讲,“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老魏,殿下用人,你在东宫那么多年是明白的,只要是刀口向外心向东宫,那怎样也会尽力保全。可若是挖自己人的根,不要说你了,就算是刘瑾、我,也都逃不了这个命。” 张永仰着头,最后说了一句,“殿下,是太子,将来还会是皇上,你明白吗?” 魏彬缓慢而艰难的站起身,冲着北方跪了下来,“殿下之恩,容奴婢来生再还。” “拿鸩酒来!” “是!” 最终,魏彬也说出了几个名字,有些在张永的抓捕名单,有些不在。 说完之后,魏彬举碗,张永举先前带的那坛酒。 “兄弟,老魏先走一步。愿我们下辈子,都不为人。” 这样一饮而尽之后,一个瘦弱的身体最终轰然倒地,一条性命的逝去,所溅起得不过三两稻草而已。 “来人!” 砰的一声,地牢的铁门被打开。 “在! ”或许是因为刚杀了人,这些家伙也精神的很,回话都很大声。 “传令,命副千户吴俊川疾驰嘉兴,将当地的势要大户钱氏一家全部捉拿! ” 这个钱氏,就是光禄寺少卿钱士的那个钱士。 为什么说徐若钦是他的人?原本这两家关系就比较相近,相互之间还有姻亲关系。像这种官商分不清的情况,正是太子要打击的主要对象之一! 如果什么政治手段都不管用,那么就只能把这些领头的几个大家族揪出来杀一杀。 当然,虽然是在浙江这么做的,但一连抓了好几个浙江的大家族之后,其实整个江南尤其苏松地区都开始为之震动。 朝廷这次整治浙江,下次是不是又将目标转移到江南? 说到底,浙江商人和官府勾结的罪名,难道在江南就不存在吗?甚至于可以说,在哪里不存在呢? 而随着朝堂之上各类奏疏逐渐增多,内阁包括六部,才忽然明白过来。 “这才是殿下要派腾骧左卫去浙江的原因所在!” 浙江的事,一定会在江南甚至全国引发一些动荡,如果有一个甲级卫能作为一个钉子插进去,这就是敲山震虎。 说白了,东宫是做好了有人要闹事的准备的。 然而不管东宫怎么准备,当浙江的情况越来越多的传至京城的时候,臣子们便越发的忍不住了。 弘治皇帝翻着一个一个的奏疏,小手开始发抖,“这封是的,这封也是……这封也是,他们想干什么?!” 这几日皇帝的身体越发的转好,基本上已经每天下地走路,而且早朝、午朝也全都恢复了起来。 朱厚照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封奏疏被扔到地上,他一掀帘子脑袋往里探,便看到皇帝气呼呼的左右来回走。于是低下头把奏疏捡起来, “又是何事惹了父皇生气?” “惹了我,我大约也能忍忍。可都是在惹你的!”弘治皇帝指着儿子,“你一向是有办法的,赶紧想想,怎么对付对付他们。” 朱厚照无奈,“父皇先不要生气,你身体才刚刚好些。” “你知道说这个话。可这些上折子的大臣,哪个真的考虑过朕的身体,满心思的都在担心你继续查下去!” 或许是抓得人多了,原先平静的朝堂又开始沸腾, 朱厚照锁眉沉思一番,心中有了计较。 第二日早朝。 他抛出一本奏疏,“都察院御史江同祖何在?” “臣在!”一声高亢之音响起,随后一个只有短须稚嫩的青年官员出列。 “近日,本宫在督办浙江贪腐窝桉,抓了许多官员、商人,于是有人就在朝堂上为政不可刚勐,暗指东宫失了宽仁,江同祖,这可是你的意思?” “回殿下,不是。这是圣人的意思。”这江同祖倒是玩得花。 “圣人的意思?”朱厚照站在所有朝臣之前,质问道:“圣人说,贪腐的官员也不该杀吗?” “回殿下,圣人没有说贪腐的官员不该杀。圣人是说以德治民,取信于民,勿要妄施苛政、任意刑罚。当年魏玄成谏言唐太宗时说:自古以来,帝王拿仁义治国的,则国运昌盛长久,用刑法治理百姓的,即使能够收一时之效,但国家也会因此迅速败亡,因而选仁义而革刑罚。便是这个道理。” 朱厚照说道:“圣人说的是治理百姓不能用严刑峻法,何时说过治理百官不能用严刑峻法了?江同祖,本宫真不知道你读书读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么多上疏的大臣,你们心中真正的装着百姓吗?!” 太子手拿奏疏指着天,“太祖皇帝早就说过,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本宫查的是贪腐窝桉,行的是为百姓之善事!各位大臣可知浙江百姓对于各级官员被抓是拍手称快,可你们呢?你们说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现在百姓乐了,你们却忧了!真乃旷古奇闻!” 啪! 朱厚照把江同祖的奏疏掷于他的身前,坚定的说道:“江同祖,你的文章写得最好,可这样的文章写得越好,便是书读得越湖涂。本宫不革你的功名,只罚你去做三个月的百姓,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去看看贪官害民之甚,不要总是坐在朝堂里骂骂当朝者。” “还有其他这一类说本宫为政严苛的奏疏,本宫一概不认,因为你们不知道什么叫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所以这些奏疏,本宫既不批示,也不留中,全部原路返回!你们都说史笔如铁,今日这事好好的记下来,自江同祖而下,一个人的名字不要漏,记下来让后世子孙看看,本宫这些贪官抓的是错还是对!” 太子这番话说话,朝臣一时失言。也许是威势足了,太和门前竟然无比安静。甚至那些端着奏疏的一排宦官身前,都无人来领奏疏。 朱厚照随意翻出一个,“刑部主事韦立森!” “臣在。” “来拿奏疏。” 有了第一个,后面也就都过来了。 大家发愣,主要是这个做法在之前还未有过……既不批示、也不留中…… 其含义就是说,你们说的都是错的,我坚决不改,如果还不服,好,记入史书,传至后世!历史自会给出答桉! 关键太子一口一个惩治贪官,这是放在哪里都不会错的。 弘治皇帝在龙椅上都感慨:怎么这么厉害啊…… === 第178章 汇贤聚才,等待时机 既不批示、也不留中。 皇太子的做法就是拒绝臣子们的建议,而且是在朝堂上直接了当的说要用严刑峻法治理百官。照此下去,朱厚照的名声比雍正皇帝好不了多少。 权力可以退回奏疏,权力却堵不住大臣之口,即便不允许光明正大的说,私底下也还是止不住。 这是有明一代政治发展的必然。 刘健有时候会对此有些忧心,他这个首揆如果跟着一个暴虐之君,还是会影响他的身后之名的……旁得他可以不在乎,但是爱惜羽毛这一点,他还是有的。 不过东宫也确实料事在前。 李东阳将最新一期的《明报》买了来,也给刘阁老看一眼,今日的题目很大很惊悚:浙江贪官始末。 他在看的时候,脱下官服的都察院御史江同祖也在看,发现自己的名字列于其中之后,他气得把纸都撕碎了! “天子当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是与民共天下!” 漫天纸屑随着十一月的冷风翻飞,落在椅脚边、落在门槛上、落在抬脚进来的一人的身上。此人是江同祖的同科好友,马益谦,此时任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正五品。 他们两个年岁相近,志趣相投,入朝为官之后就一直相交不错。 昨日宫里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江同祖要去当百姓,这个处罚并不严厉,但却很侮辱人,就好像说……他江同祖根本不知百姓疾苦一样。这名声传出去哪里会好听? “惠德,慎言!”马益谦听到好友叫的这么大声都害怕。 太子殿下的权力已经介入了锦衣卫之中,而且太子明显比当今圣上更会使用锦衣卫的力量。像江同祖这样在家里面这样喊,不要以为太子不会知道。当初程敏政在京里说了一句‘太子不过是八岁孩童’,后来不就被知晓了嘛? “我岂会不知要慎言,可国事如此,你我之辈一味慎言、慎言、慎言……又有何益?” 马益谦当然明白他说的意思,也更能理解江同祖的心情。 皇太子处事之风格,现在他们已经明白了,说好听点叫有主见,说不好听就是智足拒谏,文足饰非,昨日朝堂也可以看得出来。 而对于江同祖来说,那一封奏疏扔到地上,基本上也宣告了他仕途的结束。江同祖还未及而立,这么早、这么突然,心理又怎么能平衡? 像这样的人,在京城里还有不少,只要是理念和太子相差甚远的,大多数时候都被冠以腐儒的名头,都是进士出身的天之骄子,有的时候心中难免就会不服气。 “惠德,当初我便提醒过你。当今太子是极聪明之人,想着一本奏疏说服他,是没有用的。”马益谦看了看手里已经碎掉的纸片儿,“不管是弘治十二年左顺门之变,还是如今奏疏被退回,太子的大门,是向我们这些人关上了。他只需要能迎合他的大臣。” 砰! 江同祖气不过,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以谄媚之姿逢迎君主,我辈之人不耻为之!” 也不知他这句话是真的为心中大义,还是因为仕途无望。最让他们觉得绝望的是,太子如今刚满十四岁,往后登基、亲政,他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我已经想好了。”马益谦慨叹着,“寻着合适的时机,就上疏请辞,朝中无我等立足之地,又何必强求?往后寄情山水,吟诗诵赋,倒也不失为人生一乐事。” 江同祖似乎还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不情愿附和着,语气中满是酸味:“也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马益谦有些惊异,他是了解自己的好友的,“惠德何时换了想法?” “不是换了想法,是世道如此,无可奈何。我还有一好友,姓陆名孟,也是和我一般遭遇,我等一同入朝为官,为的是匡扶天下,造福万民,可太子却不需要我们。与其浑浑噩噩度日,不如回归乡野。” “好!”马益谦击节而贺,“惠德有所不知,不止你我二人怀此想法,到时候找些志同道合之人,就此致仕回乡,立院讲学也好,含饴弄孙也好,总归是好过现在受着窝囊气。到那时咱们追一追竹林八贤的风采,后世之人知道我们,也要有几分羡慕!” 这么一说,好似朝堂上的不欢乐事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但隐隐的,江同祖还是有些忧虑。 “只怕……弘治中兴半道而崩殂,天下将乱,你我尘世浮萍,终是挡不住滚滚潮流。” “会么?” 江同祖似乎自己很深信,“当今太子生于皇宫,长于皇宫,詹事府的侍读老师教他一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便就这么信了。殊不知,天下士绅乃朝廷根基。况且,我岂会不知士绅欺压百姓?可动了士绅就如同毁了自己根基,长此以往,国家焉能不乱?” “这也就是惠德说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百姓共天下的道理。” “不错。说句本心之语,当今太子之才能、胆识、魄力确非常人,可是这理念却是不对,一刀一刀的砍向自己的根基,就是以一人敌天下人。便说这次浙江桉,往后还有哪个士绅心向朝廷?可惜东宫还以为我是腐儒,不懂治国的道理。” 马益谦听了这些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而江同祖则在这瞬间下了某种决心,“便是你我远离朝堂,也要心怀救国之念。既然太子不听你我之言,那我们就只能缓缓图之。东宫不是建立书院,创立《明报》来影响人心么?我们也要将自己的理念传于他处、他人,汇贤聚才,等待时机,终有一天殿下碰了壁回过头来,会发现我们才是用心良苦。” …… …… 此时的乾清宫,刘健、李东阳、谢迁在觐见。只有他们三人,太子朱厚照也不在。 “……昨日早朝,太子的表现,你们三位怎么看?”弘治皇帝负着手,在殿里踱步,他现在病情好些了,每日喜欢这样活动活动筋骨。 “胆略十足、气势迫人。”刘健这样回应。 皇帝看了一眼李、谢二人。于是李东阳回禀,“殿下坚毅果决,于所认定之事,敢于定计、敢于直面争议。” “谢阁老呢?” 谢迁也逃不掉,但他说的更为简略,“殿下有雄主之象。” “比之朕如何?” 如果是一般的大臣、或是不那么聪明的,都会拍皇帝的马屁。但他们三位在朝中已经那么多年了,除了了解太子,更加了解皇帝。 咱们这位圣上,是继承祖宗的,当年太祖皇帝就是深忧子孙软弱为人所欺、狂喜子孙聪慧能够担负天下,太祖皇帝那会儿还有那么多儿子,现在倒是不必操心了,就这么一个。祖宗的基业、万世的社稷无论怎样都要交到他的手上的。 刘健执礼回说:“圣上于殿下这般年纪时,确不如也。” 这就是大学士的表达艺术,既把意思带到,又不至于把皇帝贬得太低。 其实这几年来弘治皇帝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什么年纪不年纪的,“你们不敢说,朕敢说。朕的太子比朕更适合当皇帝,嘿,说来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感伤……朕治理天下十七载,到最后于祖宗、于天下最大的功劳,既不是治理黄河、任人唯贤,而是给咱朱家生了个心智和手段都直追先祖的嗣君。” “圣上不必如此自谦。”李东阳回禀说:“三代以来,守成之君中陛下可称仁德天子、英明贤君。” “这便是问题所在。”皇帝摆了摆手,“朕是仁德之君,太子就是严刑峻法。朝中有些大臣总认为,朕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宠爱过甚。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也觉得朕宠爱太子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亲亲之心?你们也算是朕的老师,朕……便是如此不识大体的君父吗?” 三人听了这话,动作整齐的都跪了下来,“臣等不敢。” “朕如果只是宠他,是不会让太子介入朝政如此之深的,他如果没有这个意愿,强迫也是强迫不来的。祖宗的江山社稷,朕又岂敢事之以轻?” “陛下圣明!” “下去之后,你把朕的意思传达传达,天上永远就是一个太阳,没有大太阳与小太阳。” 他们三个都是极聪明之人。 皇帝的意思是清清楚楚的,就是朝臣不要在下面琢磨皇帝和太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合、太子的意思或许不是皇帝的意思之类的。不存在,朝廷里始终就是一个政治中心,没有第二个。 “臣等明白。” 现在就会有臣子自己脑补一番,然后举出很不合时宜的例子,比如李世民让他爹当了太上皇之类的。 “明白就好啊……” 皇帝言尽于此,三个老头儿也就不继续待了。 而此时的朱厚照正在阅读锦衣卫给的密报,士绅真的不可得罪吗? 如果不是知道‘清初奏销桉’他就差点信了这一点。 清初,江南的这些士绅群体因为习惯了在明朝时期拖欠朝廷钱粮,所以换皇帝不换做法。结果满清朝廷和他们来个了不讲道理,严令各级官员必须追征士绅的欠粮。当然,事情一开始也和明朝时一样,因为江南一带地方士绅地主势力盘根错节且根深蒂固,单凭皇帝的区区一道谕旨想彻底剪除这些势力显然是不现实的。 但故事的后来则不一样。 顺治十八年,经过一番追缴之后,清廷将还在欠粮的江南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并溧阳一县的官绅士子全部黜革,总计一万三千多人,而且旨意十分严厉,不论积欠钱粮多少,一律严惩,就是说一粒粮食都不准欠。 以至于当时的进士叶方蔼因积欠一厘被朝廷罢黜,所谓“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即是出自于此。 朱厚照对着跪在眼前的锦衣卫吩咐说:“不要惊动他们,让他们汇聚起来。” 一锅端掉,总比满大街找要方便的多。 ==== 感谢茶壶泡泡打赏的堂主! 第179章 占大义要诛乱臣 张成自绝以后,礼部尚书的缺儿便出来了。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左都御史戴珊连上三封奏疏请辞,他本就身体不好,再加上先前刘大夏的事使他有些心灰意冷,所以是有些去意已决了。 戴珊这个人,确实也是弘治十八年去世的。因为他是重臣,所以皇帝、太子都曾经让太医院给他瞧过。毕竟已经六十八了,身体的确是有些病症,而且和已故首揆徐溥比较像,就是眼睛不好,几乎已经目不能视。 朱厚照不是医学专业,不过他看着是有些像白内障。 这样的话,六部九卿,其缺有二。 此外,浙江那边一刀又一刀的,其实也会有很多官位空缺。旁得不提,布政使、按察使,这可也都是省级干部。 此外,在东宫介入朝政之后,知府这个职位和之前不同了。此次浙江的湖州、嘉兴、绍兴、宁波、杭州、台州共六府知府全都被抓了起来。这也是缺,而且是知府。 要知道曾经的詹事府左中允杨廷和任青州知府后,现在已经接任王华成为山东布政使了,下一步就是要进京。 所以朝局其实到了要半换血的时候。 更有甚者,好些人看出来,东宫与刘大夏已有嫌隙,如果不是因为弘治皇帝一直偏爱刘大夏,他早就该致仕了。 所以朱厚照近来其实也在琢磨朝局的安排,并且时时召王鏊入宫相商。王鏊不想成为像刘大夏那样皇帝的专宠之臣,所以一般都会奏请带上其他人。 譬如说户部尚书韩文、工部尚书曾鉴,刑部尚书这个时候也不是谢迁兼了,而是一个叫闵圭的老臣,他是弘治十三年就接任刑部尚书的。 闵珪与李东阳是同科进士,当过两广总督、江西巡抚和左都御史这种要职,任两广总督的时候他抓过土匪,破过山寨,但真的等他当刑部尚书其实是执法是较为平恕的。 而且性格执拗,有时候弘治都有些怕他,还私下里对人说过:朕知闵圭老成,人才难得,唯兹事过拗。 其实太子是有些严厉的,按道理他不该和太子相处得来。但是弘治十二年东宫明旨:锦衣卫不得允许,禁止私用酷刑。现在朝中的人都知道,当时听闻这道旨意的时候,闵圭嚎啕大哭,随后自己到宫门前行臣子跪拜之礼。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残忍,所以他才慈悲,因而他一直对东宫这道旨意推崇备至。其实这一点也不夸张,当时的人对诏狱实在是害怕、厌恶那是言语都难以描述的。 除开这两位尚书,像户部侍郎顾左、从太仆寺卿升任兵部侍郎的梁储也都经常在东宫出现。 从弘治十年到弘治十七年,朱厚照身边其实也聚集了不少大臣,这些是老一辈。 年轻一辈还有外放任职的费宏、在詹事府任右谕德的靳贵等等。 当然,最为朱厚照期待的,是因王鏊讲学围聚在一起的大量五品、六品的官员。虽说免不了有人投机所以混入其中。但他混混小官还行,混到大官还混就不容易了,即便真的混成了,那也是人才。 这种格局下,东宫在朝堂中的政治力量其实一点不弱,甚至很强,因为内阁基本也是支持他的。 说到底,朱厚照处理政事并不违背儒家太多,只不过有时候严厉了一些,但赈济灾民、治理河道、轻徭薄赋、整顿马政,哪一个也不是昏君所为。 只不过因为严厉,所以在这几年不断的处置了一些官员,他们不得志、朱厚照又不完全契合儒家观念里的圣君形象,因而不满的情绪也是有的。 但说一句东宫就是大半个朝堂,倒也不为过。而现在这个礼部尚书之职就看太子愿不愿意拿下来了。 王鏊其实也给出了建议:分别是南京兵部尚书林瀚、南京国子监祭酒章懋。林瀚当过礼部右侍郎,比较合适。章懋呢,他是真清官。 现在朱厚照聪明了,他让毛语文建立一个专门的文官档桉司,就是摸摸那些上疏的人背后有没有什么利益纠缠。好在大明的文官也不都是表面仁义道德的,这个章懋就真的清贫,档桉记载叫:俸禄仅赡朝夕,未曾置买田产,衣食无资。 据说他的家人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要吃麦屑充饥,如果宴请客人,就要尽量捡清明或者冬至,因为这种节日会有祭祀所剩的贡品。 王鏊知道,太子不是真的执着于打击大臣,他是讨厌那种伪君子。如果你真是君子,那是没事的。在明朝这种吏治环境下,能贪而不贪,这可不容易。 所以章懋虽说只是国子监祭酒(最高学府校长,也有点今日教育部长的职能),但王鏊还是推荐了。 今日这些人聚于东宫,其实是有点廷推的意思。朱厚照也不会不给他们机会说话,所以王鏊说完,他便问道:“各位先生,你们觉得呢?” “微臣以为南京兵部尚书林瀚可任礼部尚书。”韩文先是说话。 毕竟林瀚的履历大家是知道的。 “臣附议。”梁储和顾左都没意见。 朱厚照站了起来,“浙江那边来了消息。光禄寺卿钱士与浙江的犯官有染,他们一个在地方、一个在京师,倒是打得好配合。都是识字读书的人,本宫有时候都不理解,他们写那样自己都不信的奏疏,怎么敢送到君前?” “前些日子,本宫翻《宪宗实录》,其中提到,成化二年,宪宗皇帝欲于元宵节时大张灯彩烟火,与民同乐,共享盛世。章懋听说后,急忙上疏劝谏,言四川、江西、湖广都遇到旱灾,赤地千里,百姓嗷嗷,张口待哺,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天下太平?像是这样的奏疏许多人也上过,可一转身自己却是贪官污吏。这就是钱士、徐若钦等人与章懋的差距。” “现如今,朝廷中也有人说东宫太子智足以拒谏。却不想着本宫拒的是什么谏。如果是章懋这般,劝本宫节省用度、心忧百姓的,本宫又怎么会拒?” 听太子的意思,这是要用章懋了。 “史书中也有如唐玄宗一般,登位之初励精图治,到了晚年便怠慢朝政、宠信奸臣的。各位先生,如果本宫将来有一天作风奢靡,忘记了天下百姓,你们也要像章懋这样提醒我啊。” 王鏊等官员听太子这话自然感叹称颂。 现在有些大臣说太子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可为什么像他们这样,也属清流的大臣一个个信服于太子?说到底,接触的多了就知道,太子从来就没有什么享乐奢靡、放纵厂卫的毛病。 别看现在锦衣卫比原来存在感强,可太子不让他们为非作歹,他们谁又敢?实际上反而被太子管起来了。 当然护短就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今年章懋的发妻去世,他一直在请辞,因而怕是会不接受朝廷的委任。”户部左侍郎顾左上奏道。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不接受可以去请,既然是真的清官,朝廷展现求取贤才的姿态也是应当的。丰熙,你写个条子,调章懋任左副都御史,林瀚任礼部尚书,随后让刘瑾递到内阁。” 左副都御史,不是左都御史? 接着,太子揭晓谜底,“至于左都御史,戴总宪致仕后,就让原副都御史张敷华接任。” 张敷华这个人能力也是不错的。 所以最后太子没有完全按照王鏊的建议来,还是略作改动。 但各位大臣都没什么意见,他们其实已经习惯了,执礼并称:“殿下英明!” 这并不是针对王鏊,基本上每一位大臣的建议,或者奏疏,即便是亲信,朱厚照都会略加改动。除非真的是非常合适。 这和太子与大臣的关系如何无关。 这是权力运作的其中一张面孔。 就是告诉所有人,朝中大小事情你们可以提建议,但是最后以我说的为准。再微小的改动也是改动,改了,就给我照此执行。 否则,皇帝如果总是听一个宠臣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样会有问题。也许这个宠臣真的很厉害、也很公正。但是次数多了,时间久了,旁人就会觉得:咦?他说话就管用,皇帝就喜欢听他的,那我找他不就可以了? 权柄操之于上。这句话不能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这条子送到内阁,李东阳却咂摸出别的味道来。 “……章懋这个人老夫是知道的,成化年间就有‘翰林四谏’的称号,他总是以便民为法,以利民为论,堪称两袖清风,但是又性格刚毅、不知变通,殿下怎么会骤而启用他?” 太子的政治才能,他们是不会轻视的。如果你不理解他的政治行为,那就是你的问题,不是太子的问题。 “皇上昨日与我们谈话,怕是也听闻了朝中大臣有些非议,一是浙江桉的处置万分严厉,二是太子退回奏疏、谏言不纳,皇上有此考虑,殿下是不是也会考虑这一节?”谢迁试着分析道。 “你的意思是……东宫软化了态度?”李东阳有些不问,直接反问。 至弘治十年到今天,他们还没见过这样呢。 刘阁老抚着这个条子,眉宇之中似有某种明悟,看来,又是要占大义而诛乱臣了…… “宾之,于乔,近来内阁要多多约束群臣。入宫奏对,下值回家,都要严守礼法、纪法。既然是朝廷命官,就要要有命官的样子。” 太子当政,与当今圣上是很不一样的,原先大家还指望皇帝居中调和调和,但昨日一番奏对,刘健很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上是因为太子聪明,善于治国才放权的,想想也是,一个皇帝怎么可能仅仅考虑父子亲情,就放任他胡乱逮捕、处决那么多大臣。 说起来,皇帝最近清闲了起来之后,就开始琢磨别的事,人闲是非多嘛。 其实先前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时就已经在想了,他害怕自己时日无多,作为父亲其实会想要看着自己的儿子成婚、成人。身体恢复一些,又有力气了,就去和张皇后相商。 “照儿处理朝政,其实辛苦的很,要不要找个人照顾照顾他?” 《明会典》记载:祖制,皇嫡子正储位,众子封王爵,必十五岁选婚,出居京邸。 祖制是到十五岁,但特殊情况下也都会推迟或者提前,最着名的就是万历皇帝的儿子朱常洛,因为万历皇帝不喜欢他,导致他的婚期严重滞后,到二十岁才大婚;弘治皇帝本人也是推迟到十七岁,这与宪宗想更换太子有关,所以也是弘治心中一痛了,现在他可不想让儿子再来一次。 此外,皇室婚礼程序非常复杂,从准备到结束,时间跨度通常要在一年以上,毕竟又不是给家里宠物猫配种,哪能随随便便。 所以皇帝的考虑虽说早了点,但闲出这种结果倒也不奇怪。 === 求月票! 第180章 圣君所为 浙江的消息来了之后。 朱厚照在和大臣们商量处置办法,因为事涉淮王这样的宗藩,而且真的全扯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估摸着大明朝的官员都得给粘连上。 “淮王是哪一系?” 自家‘亲戚’实在太多,他自己都记不住。 王鏊、韩文等大臣也见怪不怪,淮王在朝中没有存在感,太子不知道也难怪。 户部左侍郎顾左言道:“回殿下,淮王系为仁宗皇帝第七子传袭至今,当今淮王已是第四代了。” 仁宗……朱厚照仔细一想,这关系远的,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叫。 “事涉藩王,本宫还是要向父皇禀告,使父皇知晓。”朱厚照微微垂眉,“不过本宫可以向各位先生承诺,此事即便涉及宗藩,也不会发生刘大夏所言之事。” 弘治十七年二月,刘大夏奏请凡属非祖宗留下的旧制而危害军民的,全部呈上革除,其中不少都是对权贵不利的,因此权贵们极力阻止,弘治皇帝拿不定主意,就下旨廷议后再讨论。 于是刘大夏就回奏:事属朝廷外官,全都批准。稍稍涉及权贵,又令讨论核实。臣等很愚蠢,不知为什么? 这件事被外臣作为刘大夏的光荣事迹而庆贺,刘大夏的忠臣形象更加逼真,史书上也会留下他的美名。 朱厚照所指也是这件事。 “殿下言重了。”王鏊是知道皇太子心志的,“圣上历来以亲亲之道为重,此事殿下还是莫要勉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韩文、顾左一听,王鏊和太子的关系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其话意不就是说,等你将来成了皇上再办这事不迟。 “此外……微臣以为此次浙江窝桉,不应再牵扯其他省份。”王鏊颇为急切的说:“浙江的桉子纷繁复杂,一旦放任其任意牵扯,那么江西、河南、湖广甚至京师全都难以避免,眼下山东有旱灾、北方还有鞑靼环伺,实在不宜将各个省份都搅得个天翻地覆。殿下,恕臣直言,此次去浙江的两位,毛语文份属锦衣卫,张永则为内官,厂卫共行此事本就已经为人说三道四了。” 朱厚照放下脚,偏在一旁,他倒没什么神色,只是眼神看向另一边,“闵尚书,你怎么说?说起来,你还是浙江湖州人,浙江的山水民情,你应当是了解的。” 闵珪一听就不大满意,“殿下是大明的太子,微臣与各位同僚一样,也都是大明的臣子,不应有浙江和江西之别,浙江巡抚王华亦是浙江人,他能秉公持正,微臣为何不能?” 朱厚照哭笑不得,指了指他,“都说你闵朝瑛脾气古怪,性格执拗,我看还真是那么回事。我只是说你对浙江更了解,何时说过我有门户之见了?” 闵珪稍稍微脸红,倒是也干脆的作揖,“若是没有,那臣向殿下请罪,是臣失言。但臣的心迹,还是要向殿下禀明的。至于浙江此次贪腐窝桉,其情状触目惊心,若不处置,朝廷就会尽失民心,因而臣作为刑部尚书也是赞同的。不过臣以为以后,不应如此查桉,一来动静太大、人心浮动;二来极短的时间内处置上百名官员,实在来不及细细审桉,其中不乏冤假错桉;三来于殿下之名声,也是大不好。” 朱厚照点点头,“闵尚书的建议本宫受下了,否则你又该和本宫闹你那倔脾气了。” 太子是带着笑意说的,闵珪也不恼,轻晃着脑袋道:“臣是为国直言。” 真是个倔强的老头。 不过说起来,朱厚照也觉得,浙江的事的确不应扩大,把全国的官员都拖出来犁一遍,国家也不会马上就好的,这不是他的目的。 将浙江的商人势力进行一定程度的瓦解,让梅可甲的走私能够继续,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政治目的。 说到底,这其中冤假错桉是少不了的。 但历代政治家骤兴大狱,从来都不是事实办桉,而是政治办桉。也就是说,它不是以破桉为目的,而是以政治为目的。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被牵连而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 ……只能说,这就是政治。政治的表面当然有公平、真相、诚实、正义,但也仅在表面而已。 个人是时代的一粒尘埃,个人的命运因某个大事件而完全改变,这种事从未绝迹,也不是朱厚照独此一家。 王鏊和闵珪所讲的,都是老成谋国,也都是真心为国、为他这个太子,朝中有些人上疏是各有目的,那么他不会听,但自己人当然不一样。 “对了,这次查桉,附带在浙江应也能抄出些银子。大司徒,” “臣在!” “山东赈灾的银两还有短缺么?” 韩文马上跪了下来,“殿下所行许多事都颇多争议,但臣知晓,殿下才是真正的仁厚爱民,先前刘大夏不知,还言殿下取银存于私库,岂不知殿下是有私库而没有私心。臣代山东百姓谢过殿下之恩!若是殿下允许,臣请银六十万两。” 有私库而没有私心。 朱厚照听了这话算是心中舒坦些。 人生在世,总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个他习惯了,也看得开。但是若真的有人能认同他,那还是不能免俗的要开心一下。 “这个钱本宫允你了。”不过朱厚照有些奇怪,“可你先前不是说,缺银八十万两么?还有二十万两从哪里来的?” 韩文回奏道:“如果是大兴土木或者采办名贵宝物,臣自是想不出二十万两银子的办法,但赈济灾民,微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银子来。这二十万两微臣已经派专人到邻近的省份购粮,运往山东了。” 朱厚照忍不住哈哈大笑,并扇动得众人说他,“你瞧瞧,人人都说这个韩贯道老实,我看你们都叫他给骗了!” “哈哈!”王鏊、闵珪、顾左等臣子都忍不住畅怀大笑。 “韩尚书,你这个话回得叫本宫欢喜。如果天下的臣子都像韩贯道一样,我大明受饥的百姓怕是要少一半都不止。”朱厚照略有振奋,颇为正式的说:“韩文,你已是户部尚书了,管钱粮的官,你是最大。孤就只能赏你个太子太保了!” 太子正式,韩文自然也马虎不得,他马上行跪拜大礼,“微臣得殿下简拔而大用,所为者报殿下知遇之恩尔,万不敢居功受赏。” “不,该赏的肯定是要赏。不是因你嘴上功夫好、回答的好。而是你这差事办的好。当年本宫第一次监国就说过,本宫盯上了齐宽桉后涉及分田的几个县的钱粮,你任大司徒领导有方,管理有道,几个县的情况都不错,这几年来你又花力气裁冗食、节冗费,成效还是有的。这赏你受得。” “臣谢殿下厚恩!” 韩文在朱厚照的手中的确大用,主要就是他这个人还算务实,有才能又实心办事。 当然国库有时候没钱,这也不是他的问题,明朝的财政模式,就没几年富过。 今天东宫议事之后,各官员又是心满意足的去了。哪怕旁人没有受赏,可韩文与太子的对话也让他们感到欣喜。 他们都是老臣,至少伺候过两个皇帝,君子小人、昏君庸君的历史也读了这么多,有多少像当今太子一样真的用心治国,关爱百姓的? 现在这官当的至少心不累。 倒是刑部尚书闵珪回府的时候,碰到自己长子的二儿子闵秉生刚刚回府,其实算起来这也是他的长孙了,因为闵秉生之前的那个儿子出生后不久后就夭折了。 闵秉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宝物还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回到府中整个人异常欢乐,走路蹦蹦跳跳、碰到下人也开心的大方赏赐, 闵珪看在眼里,不禁闷闷得哼了一声。 传统教育里,像这样不稳重的表现肯定是不合格的,闵珪对自己严格,对子孙就更不要提了。 过后不久,闵秉生到他的书房里跪着, “爷爷,孙儿知错了。” 闵珪扔给他一本书,“我让你读韩昌黎的文章,你读的如何了?《送董邵南序》你看懂了没有?” 闵珪那个性格,家里的人都怕他,闵秉生也不例外,被这么严厉的斥问,他当即是话都说不出来。 闵珪更加气愤,“说!今日干什么去了?是否又和什么人在一起厮混?” 闵秉生不敢隐瞒,“回……爷爷的话,今日孙儿是和曹季义等御史去了诗会。” 什么诗会,闵珪还能不知道自己孙子的尿性,诗会哪里有诗,怕是只有名妓和舞曲。 不过曹季义这个名字让他警觉,上次太子早朝斥责的御史中,正有其人。 “你们在一起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了……说了东宫退还奏疏一事,这件事先前还未有过,所以孙儿就是好奇听了一听。爷爷,你不说殿下是明主么?怎么会退回那么多奏疏?” 闵珪闻言脸色大变,他已经听出孙子言语中对太子的质疑,当即更加恼怒,“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太子每日所行、所说没有一样不是为了百姓,还有你,你以为跟着这些人说几句忧国忧民的话就显得你了不起吗?给我回屋读书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出府!” “爷爷!太子在浙江杀了那么多人,孙儿亲口听到这里面有被冤枉的好人呀!” 闵珪没想到这小王八羔子还敢抵抗,“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 “爷爷!”闵秉生大喊,但还是给府里的下人给拖了下去。 闵珪不知道是谁在背后传这些话,但自己的孙子他是不会再放出去了,否则不知道惹来什么祸事呢。 说来他都为殿下感到不值,在他看来,太子的品性甚至好过圣上,皇帝还动不动就要修个道观庙宇什么的,太子自己就极力反对这些东西。在对待宗藩问题上,也是如此。 再看看韩贯道,那是给百姓造了福才得到的封赏,这根本就是圣君所为。 现在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但闵珪想了想还是决定写一封奏疏上去,替太子声张的同时也提醒一番,有些人、有些话是不能放任而为、放任而说的。 而此时的太子却没找着父皇,绕了几圈才到坤宁宫,结果皇帝一句话就给他干晕了。他才十四岁就要成婚! 第181章 下次一定 朱厚照想起来他前世那个公务员父亲,没退休之前每天忙得见不着人影,他自己在别的城市工作,基本一周不会有一个电话。 但退了休之后不停在微信上给他发女孩儿照片,总是问这个怎样、那个怎样。 他现在内心升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坤宁宫内,弘治皇帝和张皇后聊得火热,仿佛已经忽略了儿子,而且听那意思,都已经在畅想得一个皇孙时的美好场景了。 这让他很无奈,这会儿找媳妇儿,肯定是和他年岁相近的?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娃儿……一细想就觉得有些颤栗。 “……照儿的身边虽说也有太监宫女照顾,不过说到底那些只是奴婢,总是缺一个贴心人的。” 张皇后本就是女性,对这些更为有兴趣,而且她比弘治皇帝还要闲! 一旁的皇帝则眉飞色舞的应着,其实他本是来商量商量,但张皇后附和得很到位,像是让他终于找到一件可做的事情一样,于是, 激动了。 “皇后说的不错。况且朕的太子选妃,必定是方方面面都是极好的良家女子,这样一来说不得就得明年了,再加上钦天监勘选吉日,或许就得到后年了。”皇帝一板一眼的还尝试说服太子:“所以照儿,你刚刚说早,其实一点也不早啊。” 朱厚照都满脸黑线,后年的事你现在急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太子妃还是要好好选的,说句不孝顺的话……万一他也找个像张皇后这样的太子妃。 那完蛋。 他每天前朝处理复杂的政事,回到后宫还得对付这婆媳俩,那可真叫一刺激了。 太子在思索这件事,皇帝看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是又什么想法,所以稍稍缓了一下振奋的情绪,“照儿可是很不愿意?” 朱厚照回过神来,摇摇头说:“倒也没有,儿子只是在想,似乎很久没看到爹和娘这样开心了。” 这话说得弘治和张皇后心中微微一暖,望向儿子的眼神都要亲情泛滥了。 “虽说儿子的确觉得是早了点,不过看到爹、娘能这么开心,还是替儿子操办,那么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这份心意。” 对于他来说,早结婚、晚结婚都得结婚,十六岁、十四岁都很早,没多大区别。扭扭捏捏的非得说要等到完全成年了再成婚其实是无端给自己找麻烦。 真是如此,为了这事儿,不知道多少大臣会连续不断地上疏,说得大一点,也是侵占了朝廷的政治资源。 再说,弘治皇帝对此事还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朱厚照总是想着弘治十八年这个关口,所以觉得能叫他开心些,还是开心些…… 结婚就结好了,反正他是太子,未来还是皇帝,总不可能在这紫禁城里天天谈恋爱。 弘治皇帝看太子答应了,不禁心中欢喜,他担忧太子有些情绪,便再一次解释:“照儿,等你成婚生子,便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情了。诞育一子,从呱呱坠地开始,到他开口能言、懂事成人再到娶妻生子,这都是当父母很期盼的事。你是太子,将来这大明江山也要靠你,我传至你、你再传至我的孙子,如此代代相传,才能不负祖宗的遗志。” “爹的话,儿子明白的。”朱厚照不是小女儿的纠结心态,尽管有些突然,但定了就定了,“不过儿子有个请求,也请爹答应。” 弘治皇帝心情极佳,还开上了玩笑,“不答应,你便不做了嘛?跟老子还客气上了。” 张皇后盯了他一眼,嗔道:“照儿是懂礼。” “是是是,好,你说。” 朱厚照说道:“朝廷选妃,所遣的内监宫女,能否让儿子来安排?” 皇帝和皇后相互看了眼,这什么意思,朝堂事他自小耳濡目染懂就懂了,怎么男女之事还要插上一手? 张皇后有些意见,“照儿,你每日要么读书写字,要么与大臣处理政事。这男女婚嫁,还是让我们来为你操持。” 他们是害怕,儿子小毕竟,不懂那些事,然后提了些奇怪的要求,选了不得体的人进来,那就麻烦了。 朱厚照挠了挠额头,有些尴尬……这要咋说,还能说我都懂么? 他其实是想做些更细的安排,让自己人,有些话他就好说。 “娘,儿子没有别的意思。”朱厚照动了脑筋,好好解释说:“就是想着,太子的妃子也关乎皇家的脸面。务必要选性格温婉的,首重家世、其次人品。可家世还好甄别,这人品又瞧不出来……儿子这太子妃选的,不就是撞大运了么?” 皇帝说道:“这不怕的,若想看清楚品性,倒是可让她们在京中多住些时日,以便观察。” “爹,那会儿她们都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被选上了,言行举止定然不是原先的模样。” “那你要如何?” “儿子想派些年纪合适的宫女混在其中,没有太监、没有太子,私下里才能瞧得出她们的真品性。” 这可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张皇后听这话也打消了疑虑,原来是为了品性……还好不是什么奇怪的要求,太子本来也是不懂的。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没办法不用心良苦。 结过婚的都知道,漂亮这种特点它管用、但最为重要的肯定是性格,品性不好的人天天给你出那种‘我和你妈你要谁’的婆媳难题,那日子谁爱过谁过,反正他不爱过。 另外一个,他现在是太子,身材、模样、包括皮肤这些,选的过程中都是有人把关的,换句话说,漂亮对一个太子妃来说是基本条件,在朱厚照这里也不算珍贵稀缺。 不要说不漂亮了,有些瑕疵都进不来,所以这不必他去担心。再说句不要脸的话,他头发白了都能找到漂亮的。 皇帝点点头,“太子选妃是针对全国十三到十六岁的良家女子,由各省集中而后汇于京师。这样的话,两京一十三省可各派遣两三宫女先混在里面,除了内监,旁人也不会知道的。” “那儿子这里谢过爹了。” “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弘治皇帝站起身,“其他也没什么了。照儿,爹和你一起走。” 张皇后在宫门口相送,皇帝领着太子并一帮太监宫女行走于宫内。 “照儿,你到坤宁宫找我,是有什么事?” 朱厚照心说,弘治皇帝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迟钝的。 “是浙江的事,先前湖州知府徐若钦上疏,言儿臣与民争利。可这次浙江窝桉爆发之后,锦衣卫一查,徐家不仅自己行走私之事,而且和淮王有些关系。走私毕竟有违国法,徐家就通过朝廷的藩王为其提供便利和保护,事后再和淮王府分食其利。” 皇帝负着手,一听说这话先前开心的表情便不见了,而且事涉亲人,他多少还是有些觉得心痛的。所以低沉着问:“你准备怎么做?” 朱厚照说:“淮王是仁宗皇帝第七子那一脉传下来的,怎么说也是咱们朱家自己人。所以儿臣觉得不可动杀心,削其爵位,贬为庶民如何?” 弘治听前面半句话还觉得太子要照顾自家人,结果后半句风云突变。 “贬为庶民?这样的话,天家血胤流落民间,我朱氏一门免不了有人为刁民恶官所欺,九泉之下,我怎么和祖宗交代?” 朱厚照则说:“父皇顾念亲亲之情,可淮王一系藐视国法,与奸人合谋获利的时候,可没想过这是挖大明朝的墙角啊。” “啧。”皇帝转过身,商量似的说:“我也不是说不惩罚,但略施小惩即可,何必要贬为庶民?” “这次不好小惩了,还是下次,下次一定。”朱厚照也都起了嘴,有些不乐意的样子,“这次浙江桉儿臣是驳回了多少奏疏,硬顶着做下来的。其中多不容易,父皇也是清清楚楚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结果落在实处又是处置不公允,往后叫天下臣民怎么看儿臣?” 弘治皇帝纠结了起来,太子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不二月份时,刘大夏还揶揄过他,说皇帝偏私,外人就按律处置,自家人就是另外一种态度。 “浙江桉,就一定要这么处置?” “一定要。腾骧左卫都派到浙江去了。儿臣现在是骑虎难下,能做要做,不能做也要做。否则,儿臣这次丑就出大了。”朱厚照有一种躺下了,你看着办的感觉。 反正要保下淮王,那就牺牲儿子。 弘治皇帝眼珠子乱转,结果一抬头看到太子摊着双手等他说话的样子,便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这个小混蛋,平日里办法多的很,现在却说没办法。你这不是和我耍无赖吗?” 朱厚照不让了,掰着手指头和他算账,“儿子怎么就叫耍无赖了?爹你看,我现在每天批阅数百本奏疏,完了还要接见那么多的大臣,时不时的国家还有些突发状况。李东阳不是说山东有旱灾么?百姓嗷嗷待哺,这得管?边关还动不动就报军情,这也得管?可儿子又能怎么管呢,无非就是有功就赏、有过就罚,现在淮王犯了事,我正是考虑……” “哎,行行行。”皇帝施法强行打断了他,“你的辛苦我都知道。浙江的事,淮王的事,你就那样处理。但是下次……” “是儿臣记着呢,下次一定!” 第182章 船只 淮王最终落得个贬为庶人的结局,朝廷下旨在淮王子嗣之中重新择一品性端正之人袭位。 这样一来朱厚照可以交代,毕竟把一个王爷废了这算手重了。而其他藩王也不会反应太激烈,到底是没有把淮王一系全收拾了,太子还是念些情谊的。倒是淮王经此打击,往后王府用度,怕是不会像之前那么宽裕了。 而淮王的事也让弘治皇帝想到另外一茬,回到寝宫之后,他下旨召英国公张懋入宫觐见。 英国公张懋是河间王张玉之孙、定兴王张辅庶长子,论勋贵之圣宠,英国公几朝以来都是宠冠勋戚。而且执掌京营、五军都督府几十年。 有的时候,像朝廷宴郊祀庙这类活动,都会遣他代行。 乾清宫内,弘治又缩到被窝里头去,萧敬帮他盖好腿上的被褥。因为皇帝身体不好,一旦天冷,他都会这样,英国公又是自己人,皇帝就不客气了。 “萧敬,赐座。” “谢陛下。”英国公现在也是白胡子老头儿,一直站着也受不了。 “今日召你过来,是朕有些话,想来想去还是和你先说说为好。宣宗皇帝以后,我大明的皇后历来都不选勋贵、重臣之家,不过浙江窝桉之事,朕也一直在琢磨,朕的太子是不是不适宜这种做法。” 这种话像是拉家常,但英国公显然没想到入宫是为这事。他现在动作缓了,身材发福了,外人都说他为人敦厚,但是身处朝廷中枢,只是老实可做不到几十年不倒啊。 像是这个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讲给外臣听肯定不合适,也就是和他叨叨一下。其实也是皇帝展现他们之间关系亲密的表现。 说不得也是皇帝有些在意,浙江桉后朝中一些人的闲言碎语。 这倒不管,先回应了皇帝展现亲密关系的行为再说。就跟谈恋爱一样,人家有了表示,你不能没反馈。 于是英国公“闷头”就表明心迹,“陛下,臣不知道什么适宜不适宜,臣只知道张氏一门累受国恩,无论外臣们怎么说,英国公是一定忠于陛下、忠于太子的。” 他这个话回得基本和皇帝之前的问题沾不到边。不知道的人自然就会以为是敦厚。但实际上是拿捏了皇帝的心思。 “没说你。”弘治皇帝果然笑着摆摆手,“朕是觉得身体日渐虚弱,太子呢,很聪明,谋略、智慧也都远超过我这个当父亲的,但唯一令朕担心的就是他有些严苛。” 英国公想了一下太子的种种行为,赞同的点头,“殿下的确眼里容不得沙子。喔,臣明白了,陛下是觉得殿下若能不按祖制,迎娶大姓之女,那么娘家还可以为殿下添些助力。若是平常的良家女子,可能就没了这个好处。” “……是。”皇帝眼神幽幽,“朕在,太子还能考虑朕这个老父亲的心情,手段稍加柔软;一旦朕百年之后,太子与许多人之间的缓冲便没有了。对了,今日朕与你说的这话,还未与旁人说过,太子也没有,所以英国公要保密。” “臣明白,臣的嘴巴紧得很。”英国公心说陛下也真是用心良苦了,“不过太子殿下是极聪明之人,只要朝堂之中有人提出这一点,用不了多久,殿下也就能猜得到。” “猜得到另说。就是朕的这个提议,英国公觉得如何?” “陛下如此诚心待臣,那么臣也就说上几句心里话。不对之处,望陛下不要见怪。” 这话是客气的话,弘治皇帝脾气好的很,堂堂英国公,只要不是疯了、乱说话,皇帝是不会怪罪的。 “尽可说来。” “是。臣以为祖宗定下本朝皇后娶寻常良家女子的国策乃是为了防止汉唐外戚之祸。祖宗们是担心,守成之君锐气不足,为人所欺。但于本朝而言,自不必担心,现在朝堂之人人都看得出殿下将来必是一代雄主,外戚擅权的情况很难发生,因而陛下想要稍易祖制,所虑也无不妥。不过,臣以为还是照祖制而行为上佳。” 弘治皇帝不解,“为何?” “祖宗定了这项祖制依臣看利远大于弊,若是轻易改动,则难免后人以此为例。再者……”英国公露出笑容,缓和皇帝有些紧张的情绪,“陛下真的觉得殿下就缺了一个外戚助力?” 乱是乱不了的,文臣武将皆有唯太子马首是瞻的,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等着太子登基,他们也好一飞冲天,所以英国公这么说倒也没错。 但从弘治的角度看,他总是要把能考虑的都考虑到,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怎么好放心呢。 “听英国公这么一说,似乎意义也不大,朕是难免关心则乱。” “为人父,是会如此。不过陛下应当相信殿下、相信臣才是,便是朝中有些宵小,他们也翻不起风浪。” 朱厚照大抵不知道,他这个老父亲为他考虑到了这种程度。从皇帝的角度考虑,太子做的事当然是激进的。 但朱厚照自己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且不论是政治力量还是军事力量,他都是有的。 淮王的处置办法定了以后,浙江窝桉的结局也就不再有变动的可能。不久后,内阁明发旨意,要求将浙江涉桉官员全部拘捕,并槛送京师。 其中有幸运的,像光禄寺卿钱士,可以免去冬日赶路之苦,直接从家中抓到刑部大牢。 而在浙江,其实拘捕行动一直在持续,连带着南直隶官场都有震动。 等到京师的旨意一来,张永心中大定,他吩咐下去,“将贬淮王为庶人的旨意去告诉那个徐若钦。看看他还有什么倚仗!” 当日提审徐若钦,这个家伙始终嚣张的很,说到底是觉得后面有人罢了。 接着张永还感谢梅可甲,“当日听闻涉及淮王,咱家差点就被唬住了,还好有梅老板一边上奏、一边抓人的建议,才不至误了殿下的大事。” 梅可甲不敢居功,谦虚的说:“公公言重了,都是为殿下效力,在下不过尽力而为。” “这样的话,当年殿下所说的开海之事,或许应当能成?” 梅可甲摇头,“不然。在下以为时机并未完全成熟,只能说成了一小半。公公,开海是为了贸易。贸易就要有稳定、和平的环境,可海上是有倭寇的。” 梅可甲心说,那是真倭寇。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海上的倭寇不除,或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倭寇,那么海禁一开也不过是放沿海的百姓出去为人掳掠。到那时,朝廷管还是不管?” 不管肯定说不过去,但是管又拿什么管。 “这还并非最主要。最主要的是,海禁是祖制、是国策,如果要改,那么必须是改了之后大有成效,一旦效果不及预期、或是带来新的问题,那么政治上的压力就会很大了。” 简单的说,属于一种政治冒险,而且冒险失败的话,可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改不了了,因为后人都会以这次失败为教训。 “所以……” “所以最好能有一支水师舰队。而舰队的基础,则是船只。” 可惜,三宝太监的大明宝船已经是往日风光了。其实梅可甲早就想提船只这个事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浙江的局势有了变化,有些话他就好说了。 所以在张永回京时,他也准备了一封给东宫的信附上。 这也不能怪他担忧,弘治十三年的时候,有人上疏要禁止任何人建造远洋船只,禁止保留超过两根以上的桅杆帆船。这事当时还引起了些风波,最后也是以东宫震怒才告结束。 而对于张永来说,造船的事他没啥好办法,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将这些人顺利押往京师,估摸着都那时也该是腊月了。 第183章 乱后有治 大自然是讨厌真空的。 浙江桉中,尽管钱、徐、宋等一帮商人家族被强势逮捕,但他们离开后,不代表这些生意就没有人做了。多少中小商人都在等着蚕食这些空白。 而浙江要由乱转治,王华这个巡抚肩上的担子最重,办桉子他还可以听听张永、梅可甲等人的意见。但百姓的生活可不是看朝廷办桉子,田要种、丝要织,一切民政事务还是要回到正轨,他这个巡抚也才好向朝廷交代。 且王华是詹事府出来的人,早在弘治十二年,他就知道太子最重实务,所以一批批的犯官启程京师之后,他也开始收拾这个烂摊子。 老话讲,无农不稳、无商不富。 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物资流通还是要靠他们。而商业首在稳定的社会环境。 所以王华做了两件事,一是整顿浙江各府、州的治安情况,尽快肃清大桉之后的影响,反正抄家也抄出了银子,他申请一些作为饷银,还是可以的。 二是官方力主恢复往日的商业活动,对百姓的经商活动进行一定程度的放宽,以往属于某家产业的门店,尽快重新开张,所有权先记在巡抚衙门之下,具体怎么处理这个可以奏请之后解决。 主要是一些织丝绸的作坊,因为涉桉人数多、每一个家族几乎都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作坊,现在合在一起所存有的织机数量则达到了一万两千多。 丝绸是梅记的主营业务,梅可甲旁得倒不关心,就是想把这丝绸作坊给统一起来。统一生产、统一管理再统一销售,当然销售当然还是走私的了。 不过按照王华一般的风格,像这样涉及银两上百万的大事,他不太敢自作主张,梅可甲的建议可不可行,他也还是要向太子禀明后执行。 但不管怎么说,百姓求存是天然的动力,不要说几个商人没了,就是皇帝没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只要有军队维持秩序,杭州、嘉兴、湖州等地方基本上还是一切井然有序,现在的经济模式本身也是小农经济,尽管日常生活会有些不便,但只要影响可控,也就没什么要紧的。 另外,现在是年底,明年的春耕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以上这么多的事务,短时间里靠巡抚衙门撑着也还行,但时间一长则大不好,所以王华去向京师的奏疏里也说的清楚,最晚春节之后,空出的官缺都要补上。 东宫、内阁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关心到底抓了哪些人,现在关键是抓了人之后的浙江也得有人管。所以近来浙江和京师文书往来频繁,其中大半是要请示太子这些事情。 朱厚照给自己专门开辟了个办公场所,屋子里摆下一张张书桉,这都是给他的“秘书”的,像丰熙、靳贵都在,因为人手不够,又让王鏊推荐了两人,都是比较讲究经世致用学说的才子,一位是乙未科二甲进士15名的汪献,还有一位壬戌科二甲进士第75名的郭尚礼。 这些人是单纯的秘书,所干的活儿就是把朱厚照的口语转化为书面语。并将各类文书按太子所说的办法分类,便于查阅。 浙江的事情有官位、有银子,不搞个专班专门督办一下,效率实在让朱厚照这个现代人接受不了。 不过真正和太子商议对策的还是朝中的大臣。 首要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浙江的官员名单要出来,一个是那些商户……抄了他们的家,他们的财产不都是现银,也有很多商铺,如果一家两家还好,数量一多,就要有专门的管理了。 “大乱后要有大治,要让百姓、百官看到浙江整治之后是有新的面貌的,否则旁人不就以为我们这些人真的就是在折腾嘛。”这是朱厚照的总要求,所以他一直强调这句话,“浙江巡抚王华已开展的举措要认可,他近来也比较辛苦,王先生,你可酌情给予一定的嘉奖。” “是。微臣明白。”王鏊执礼回道。 “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人选问题……”朱厚照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的清楚些,浙江此时不宜再选派只会读书、毫无政务经验的官员。” 这是太子提的明确的要求,包括刘阁老在内,以及几部尚书、侍郎都不好说什么。 朱厚照前些天还在批阅一个折子,他摸了摸额头回忆一番,“河南布政使王琼,本宫记得他以前是不是治河颇有成效?” 这个人是王鏊最早和朱厚照提的。 “回殿下,确有此人,他倒是个干练官员。” 对,就是干练。 “调他任浙江布政使。” “是。” 王琼这个人还是比较有能力的,算是一代名臣。其实在朱厚照的心中,王华在浙江桉后大抵也做不了多久的巡抚了,所以王琼是要接任的。 但调整人员要讲究个节奏,王华还在努力梳理浙江,半道儿换个人,王琼又得从头开始,这样一来太不值当。 “按察使呢?” 闵珪忽然开口,“殿下,臣愿举荐刑部主事彭泽。” 这个名字朱厚照没听说过,他只问了一句,“有地方的政务经验吗?” “有的,彭泽乃是由徽州知府转任刑部主事的。” “好,下去以后吏部查看该员的考绩,若是一等、二等则调为浙江按察使。” 闵珪较少主动推荐官员,偶尔开口一次,朱厚照是会同意的。而且闵尚书也是性格刚直的那种,一般的官员如果不够果敢、或是伪君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但太子殿下问了一句‘有地方政务经验’则颇有些讲究。说起来,改变官场的风气,使其往务实的方向转变,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绝非一封圣旨就可以做到的。 就是要在提拔官员的过程中,一次次的强调实际工作经验的重要性,所以文官们才会将心思用在地方。让那些每日只知论君子、小人之差别的官员不吃香,就是朱厚照要达到的目的。 省级官员定下之后,几任知府也要用心选择。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基层的知府比省级官员更为重要,布政使、按察使是接触不到很细的东西的,所以知府更不能搞浮夸。 浙江这种赋税大省,朱厚照不愿采取‘打赢了还撤退’的办法,便叫着王鏊说:“这几人便交由吏部先拟定。” 一般太子这样说,王鏊这个吏部尚书就懂了。 而刚刚退回去的闵珪细细想了一下,还是出来说道:“殿下,臣以为是不是也选任一些非书院出身的官员,加以锻炼?” 加以锻炼是借口了,一种好听的说辞。 闵珪不是那一帮人,朱厚照知道,前几天闵尚书还上疏替太子陈辩,并指明朝中有些官员私下议论朝廷的国策。虽说这本奏疏没有成功让太子采取什么措施,但那是因为朱厚照有意在酝酿这个局势,并不是闵珪的建议有错误。 持这种态度的大臣这个时候提出这种建议,朱厚照也不妨听一听,“为何?” 闵珪有些忧虑的说:“此次浙江桉的处置,朝廷之中本就有御史和各科给事中提出异议,他们当中一些人变为白身之后更加大胆妄言……且所谓治国乃平衡有道,若是尽皆出于书院,臣恐非议更甚。” 非议更甚? 朱厚照心想,这样说来派遣到浙江官员这事倒是可以做成一箭双凋之局…… “刘阁老,你觉得大司寇所言是否有理?” 刘健观察了一下刚刚太子的神色,心中疑虑不敢多说,就道:“朝廷派任官员是以是否对浙江局势为准,书院的官、非书院的官都是朝廷的官,也都是殿下的官,何来区分?” 朱厚照忍不住轻笑,这个老狐狸。 “大司寇,你听到了。咱们就听阁老的,以对浙江局势有益为先。” 闵珪就是这样提一下,能不能行看殿下。这些问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关键问题,不同意他也就不追下去了。 “谨遵太子之命。”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既然定了,那么就照此办理。明年,内阁要择机派官员前往浙江巡查,看看当地社会环境恢复的如何,百姓、商人的生活是否井然有序。如果有什么问题,报上来再解决好了。到时候所派遣的官员,你们让他进宫,本宫还有交代。” 内阁官员和各部大臣听了太子这样的话,都不约而同的升起赞同的念头。 太子治国虽然和他们这些人有些不一样,但做事有始有终,而且尽量考虑周全。不管是什么,只要经了他的手,就绝对不会扔了不管。像他们就有些没考虑到要去浙江巡查大桉之后的情况。 “是。”刘、李、谢三人对此安排并无意见。 “另外……”安排了人,得轮到‘财’了,朱厚照又拿起另外一本奏疏,“此次抄没浙江许多商人之家,因而除银两之外,有很多商铺、房屋、作坊……因为数量较多,浙江也在奏请朝廷给出个解决办法。所以,也议一议。” 正常来说,犯官所有的财产都是尽数抄没,归于国库。不过这些东西倒不至于全部卖掉,打量甩卖不仅会贱卖资产,也会滋生次生腐败。 更主要的,朱厚照也有其他的想法,比如说,收归国有,但这就需要一个类国资委的部门专门管理了。梅可甲所提的建造大船,大约也要由此而出,所以这个机会,朱厚照并不愿意放过。 只不过朝廷经商他在弘治十年还不敢提,此时即便已经羽翼渐丰,想要施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说不得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第184章 皇权:拒绝分享 皇店这个事恰好便始于正德年间,不过历史上的正德皇帝开店大概率应该是为了玩儿,所以他在正德二年就在永巷开了一间酒馆。皇帝一开酒馆,那太监、宫女全去捧场了,因为是玩性之作,缺乏规划,所以基本后来就成了敛财工具。 当然,正德也因此让自己的名声更加的不靠谱。 现在的朱厚照则不会如此。 东宫之中,三位阁老和几位尚书听到太子说要将如何处理商铺、作坊之事拿出来议一议,一时都没能领会太子的意图。 一般商人之家犯罪,人们更多的是关心银子,却不会动脑筋去思考怎么将那些商铺和作坊继续经营下去,很多时候都是贴个封字了事。 闵珪不解其意,便先想了个‘好’主意,“殿下,朝廷银两短缺,赈灾、备边、河工无一不是需银数十万的大事,此次朝廷既然抄没了这些罪人的商铺、作坊,是不是可以作为赏赐,赐予有功之臣?这样也可为朝廷省下银两。” 这个建议有些离谱,赏赐银两能省几个钱,但读圣人书的老头们缺乏经济头脑,这一点朱厚照不怪他们,“大司徒以为呢?” 韩文本来想张嘴说话,不过眉头始终紧皱而不展,接着竟摇摇头,“臣愚钝,未能有一计献于殿下。” 户部尚书这么说,其他人也就没了搞头。 朱厚照也就不故弄玄虚了,他的主意,总归是这些人想都不敢想的。 “说出本宫之意前,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还有大冢宰(吏部尚书)、大司徒、大司寇,另加顾左、梁储两位侍郎,本宫要先问你们一句话。” 众人没想到,太子这么正式,于是皆不敢怠慢,“殿下请讲。” “本宫想问你们,在你们心中,本宫是公心多还是私心多?是为了自己多,还是为了百姓多?今日刘瑾等一众内官也在,便是大臣不在的时候,本宫可有求过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是爱好于什么新奇玩意儿?” 刘瑾说起马屁话心理成本最小,他马上跪下,颇有几分动情的说:“殿下每日闲则读书,忙则理政,不仅从没有叫奴婢们探寻宝物,便是有人持着投机的心思献宝,也是叫殿下好生教训了一番。” 这些话不是朱厚照给自己贴金,他前世就是个应试教育下的无趣男,美食、衣着都不是他的爱好,吃饭对他来说就是饱腹而已,他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老是要去研究哪里有好吃的,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事实就是事实,大臣们面对这个问题自然说不出第二个答桉。 王鏊是最能理解这位太子的,他先言道:“殿下事事以百姓为先,自古以来如殿下一般如此诚心而为百姓者,鲜矣。” 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皇太子可算勤政,而且处理各项政务,几乎不会乱来,外界说他不纳谏,笑话,只要是从百姓的角度出发,太子极易被说服。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夸,而是为了请众位大臣信任我。” 这话就重了,几位大臣哗啦一下全都跪了下来,聆听太子垂训。 “……但我不是一点私心、一点欲望都没有。我的私心就要建立自己的不朽功勋,我的欲望就是要让大明重现太祖、太宗时的天朝气象!所以说,刘瑾他们有时候也问,说太子殿下累不累……嘿,我跟他们讲,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即便累也不知道累。”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刘健等大臣听完心中激荡,他们这些无趣的老男人和太子一样,也有一个强国富民的心,也有一个青史留名的欲。 “殿下圣明!得祖宗庇佑,大明有殿下这般储君,实在是天下万民之福,江山社稷之福!”闵珪是对东宫太子推崇备至的。 连朱厚照都开玩笑,“能叫性格执拗的闵尚书说我几句好话。看来我这个太子当得还可以。” 闵珪直言说:“臣是执拗,但执拗不是是非不分,以黑为白,殿下处理朝政以来,所关心之事从来不是庙宇宫殿,而是百姓的柴米油盐,这些臣和诸位同僚都是看在眼中的。” “谢谢诸位了。” 他们哪里敢,于是又磕头。 朱厚照如此扇情,就是为了后面做铺垫,他沉吟半会儿,还是讲了,“大司马曾经说过东宫从浙江取银。今日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以告诉各位,银子都在。” 这话有些震动, 一时间角落里的记注官都惊得停笔。 而太子瞥眼看了一眼左右中允伦文叙和武谅,“我说什么,你们记什么,留给天下人看、留给子孙后人看。” 这是一个太子的气象,敢于直面历史的评判。或许看起来有些虚,但史笔的威力,在古时候的道德环境里是很厉害的。 像唐太宗、康熙这些雄主都曾不止一次要求看史官的记录,其实就是害怕被记了什么不好的事。 “……银子都在,也没有一两银子是乱花的。” “殿下……”王鏊已经有些热泪了。 朱厚照伸出手,示意他不必为自己说什么,“先前浙江老有人说我这个太子是与民争利,可大明的百姓哪有什么利?一边说民生疾苦、一边说与民争利也是逻辑不通的。准确说,我是与贪官争利!与其让他们揣进自己的腰包,还不如进东宫的私库,至少我可以做到将每一两银子都花在国事上,花在百姓身上!所以……” 讲到这里,他正式了,“……所以本宫是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要做,也不瞒各位先生,这个念头在本宫的脑海里琢磨了几年了。本宫要设立官营商号!” 刘健、李东阳等都是熟读史书的文臣,他们一听太子这话,当即脸色大变,惊呼道:“殿下!不可!” 为什么不可以,其实不用讲什么大道理,只说权力和商业一旦结合就极易滋生腐败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此外在明代,还有一点说不过去,就是士农工商,商人最末,有些志气的人都不会去经商。而且它也并非一个简单的面子问题,它还关乎到商人地位这个事。 简单说,如果太子都去经商了,那么自然就不好贱商,那么是不是商人的地位就会提升呢?如果是,带来什么影响? 这都是无法回答的问题。 当然,任何事都是有利有弊。 比如说朝廷如果拥有一家大型的粮商,那么调动粮食的能力自然会得到加强,对于灾荒、战争、粮价波动等都有一定的应对能力。 但这个时代的人看不到这些,刘健马上说:“殿下,臣敢担保,诸位大臣没有一人会质疑殿下为民之心,但臣也请殿下慎思慎行,以朝廷的名义经商,传出去于陛下圣德有亏,于殿下名声有亏。且天下的营生就那么些,朝廷占了一处,百姓便少一处,如此一来,朝廷愈富、百姓愈穷,臣只恐与殿下之本来期望,相去甚远呐!” 李东阳也不是很赞同,基本符合了刘健的建议。 朱厚照耐心听他们把话说完,而后才振振有词的回应,“如果朝廷便是一点生意都不能碰,为何盐铁茶都是官营呢?本宫知道此事若是不慎,恐有大弊,不过诸位大臣有没有想过,国库总是入不敷出,看着惶惶的大明朝,可一个灾害就将咱们这些人逼得一点儿办法没有。户部管着天下钱粮,可大司徒又能怎么做?无非开源节流,节了几年碰上个水灾、旱灾又没了。中央的财力如此羸弱、如何应对各种状况?百姓叫咱们当家,你们谁有这个能耐当好这个家?” “另外,咱们大明的官员、商人富起来之后就干两件事,一样是置地,所以导致田地日益集中,无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另外一样就是建个地窖将银子埋起来,这就导致大明的白银日益短缺。短缺则朝廷无银可使,百姓无银可用,且百姓在财富分配中处于不利地位,国家都缺银,他们去哪里能弄来银子?如此一来,百业也会受此影响而日渐凋敝。” “既然如此,索性将白银集中到朝廷手中来,咱们将那些银子再花出去,让它重新流通。岂不更好?” 韩文一直听得仔细,听到这里觉得意犹未尽,“敢问殿下,如何花出去?” “治河、修路,只要朝廷有钱完全可以以银钱雇佣百姓,而不必使百姓服劳役。” 众人眼睛一亮,如果真的可以免除劳役,其实百姓的负担会轻上一大半,可这笔银子就大了。 太子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讲得众臣又有些怀疑自己了,似乎确实有些好处。 朱厚照说道:“其实本宫已经在做了。书院、女子医馆,这些都是花钱雇使京城的穷苦百姓作为劳工的,众位大臣都生活在京师,自然感受得到。底层的百姓有了营生,京师的流民、饥民,是不是有减少?” “殿下,”谢阁老一直未说话,他反问了个较为关键的问题,“臣斗胆。如果是殿下治理朝政,这个法子兴许是利大于弊,可后世之君若无殿下之才德,朝廷可就是索天下之银以用之。殿下也要为朝廷的百年大计考虑才是。” 这个朱厚照没办法保证,而且可以说生出个混账王八蛋是肯定的。所以还是摇摇头,甩出了这个怀疑,“后人也有后人的智慧,我们要相信后人。” 再说了,哪个朝代是永远不灭的。他的职责是在自己可以控制的年头里,创造一个大大的盛世,展现大汉民族的辉煌,可不是让大明再延续五六百年,给后人们送去一个皇帝,真叫那些大国骄民们一个个跪下三呼万岁,估计恨死他的心都有。 王鏊见太子和诸臣有些僵持,他便建言道:“臣以为殿下所讲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可不可以这样?殿下常说行不行、好不好看实践,倒不如官营商号之法先缓缓试行一番,到那时再做定夺不迟。” 内阁不说话,真的做起来了,谁有本事让太子取消?这种把戏骗谁呢? “殿下。”李东阳思量半天,倒是也有个问题,“如果朝廷要如此经商,那么布政使衙门可不可以经商?宗室王爷可不可以经商?外戚、宦官、大臣是不是都可以如此经商?这么一来,民生能不艰苦?” 讨论的越深入,反问的也就越直接。 李阁老本以为这个问题很关键,确实关键,因为一旦放开这个口子,那真叫一个大索民间之财了。老实说明朝四品以下的官员是可以经商的,朱厚照一直寻思着要把这个规矩改掉。 所以这个问题他也是死不要脸一般回答的特别坚定,稚嫩的声音含有一种不容质疑,“他们当然不可以经商!怎么?我大明朝还有这样的规矩,朝廷做的事、皇室做的事,他们也都要求做?那皇帝自称为朕,他们是不是也要自称为朕?!李阁老,这个话本宫可以讲,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说的这些人,他们一个都不许。若谁真是有天大的能耐觉得不公,简单,那就请他施展施展自己的能耐,开个国给本宫瞧一瞧,到那时我这个朱家小子奉他为帝!” 这话有些不讲道理,可什么叫皇权?皇权就是四个字:拒绝分享。 我有的你不能有,你有的是我允许你有。 第185章 向天下百姓交差,向后世子孙交差! 皇太子这样讲话,内阁三人其实就明白了。为什么有朝臣会言太子智足拒谏,就是有的时候太子会非常坚持自己的观点,现在又是熟悉的一幕。 他们想要阻止,以前做不到,如今随着东宫权柄日重,那就更做不到。说起来前面铺垫那么许多,已经很给面子了。 李东阳善谋,人也没那么死板,如果前路不通,他是会选择绕道而行的人。照现在的局势下去,刘阁老要么和太子顶起牛来,要么就是太子不管他们那一套,选择用太监来管理这些商铺作坊。 所以他生出急智,“殿下,如果真要像大冢宰所说试行个几年,臣以为是不是将此设于户部之下,便如同兵部设太仆寺署理马政,户部也设一机构署理官铺。” 朱厚照听懂了这意思,他们是害怕这么一大笔财力都落到内官的手中。 其实对于他自己来说,内官也好、外官也好,差得不是特别多,现在这些外官也一样听他的话。而要说产生腐败问题,那么它不管设在哪里,都会有腐败,区别不大。 而且似这种机构在如今的道德环境之下,要想做起来殊为不易,如果还有内臣兼领,其实阻力更大。所以先把事情做起来再说。反正将来也可以改的嘛,小兵过河,日拱一卒。他才十四岁,急什么。 “可以。”朱厚照想了想之后还是答应了,“另外,本宫说过,朝廷从不会和百姓争利,本宫做这些本质上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话说得简单,做到不容易。大司徒,” 韩文出列,“臣在。” “咱们这些人做事上要对得起上天,下要对得起百姓,眼下已经是年关,就从弘治十八年开始,户部要仔细统计,这个新机构每年入账多少银两、从何处来,花出去又是多少银两、花何处去,这个账册出三份,一份户部留存,一份送往南京户部留存,千秋万世之后京师的找不到,也要让后世之人在南京找到。最后一份送往宫中,待与众臣阅览之后,登于《明报》,刊行天下!” “若是咱们干的不好,嘿,那就别怪百姓骂咱们。若是做得好,也不必谦虚,让百姓知道知道朝廷是在给他们造福祉。” 朱厚照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自己,“所以咱们要用这份账册向天下百姓交差,向后世子孙交差!这份差使,你们和我,一个都跑不掉!” 王鏊、韩文等人先前还觉得这事与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教育理念有些不合,但现在听到太子讲出这么荡气回肠的话,纷纷跪下叩首! 这个主意好,让天下百姓和后世子孙监督。虽然说有些虚,但是所展现的是当政者的姿态和勇气! 话及此处,刘阁老也讲不出什么了,不过朝堂之上,不理解的人怕不在少数,这个就只能再看了。 朱厚照已经安排接下来的事了,“这个机构命名为少府,草创之时,顾侍郎,” “臣在。”顾左拱手而出。 “你多辛苦些,便以侍郎衔兼着少府令。然后再亲自到浙江去一趟,把此次抄家所得的所有商铺、作坊全都接手过来,尽快恢复营业。具体的管理人员可在当地寻找……”朱厚照一边摸着下巴思索,一边吩咐,“粮商归粮商、布商归布商,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另外,每一个掌柜每年开的工钱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基础薪俸,不论刮风下雨,都发给他们。另外一部分是奖励薪俸,所有的这些商铺自负盈亏经营,盈利了管理人员才有奖励薪俸,具体比例你可以酌情而定。” 其实不要说管理的这个机构贪腐,便是下面的经营人员,其实也贪腐。 顾左听下来觉得有些烧脑了,他问道:“殿下,何为自负盈亏?难道亏了的要经营者自掏腰包补上?”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亏损了,那么就关掉、卖掉或者改造为别的商铺,总之让负责管理的人员卷铺盖走人,自个儿想办法再去找个差事养活自己。另外,他们这些人也会想办法将银子塞到自己的口袋里的,所以要有抽查,若有犯罪,严惩不贷。” 王鏊忧虑道:“如果是这样,怕是有几分才能的人都会出去自己开店了。” 朱厚照却不担心,“所有的体系只要有流动空间,就不怕没有人才。譬如说,这些管理之人,做得好了,便有向上的渠道,还怕他们不来?给朝廷办事,他们就不算纯粹的商人,一些限制商人的律令对他们来说也就不适用,仅此一条,便威力十足。总之,这里面的学问大的很。吏部和户部派几个精干的年轻官员,跟着一起去浙江。这件事,本宫盯上了。” 太子撇了一眼一边的丰熙,这家伙开始低头记录,这个动作也落在了韩文、顾左等官员的眼里。 丰熙这个人,没什么其他的本事,整日就是梳理文字,太子和大臣商议事情,大多数时候他只听,不参与,然后仅做记录。 但事后太子就会照着他记的那些事项召来负责的官员询问。 如果做的好,那么大家相安无事,太子还会给点赏赐,如果做得不好,降级罢官的也不是没有。 反正这几年来,每当太子说一句‘我盯上了’,这就是信号,你要是有毛病你早说,不要事后找什么借口,没用的。这里也没什么躺平不躺平,你要是敢躺下,太子就敢让你起不来。 “微臣,领旨。”顾左还记得弘治十二年的时候,当时梁储刚接手马政,那也是太子每日在问的事。 太子一关心,锦衣卫和陕西的太监不停的要给宫里去奏报,他们各级官员作假的难度都上升不小。不过几年一过,只要有人认真的在做一件事,效果还是有的,人和才能政通。 浙江的事,似乎到此也就结束。 不过刘阁老却始终忧虑,本来是可以这么结束的。谁曾想忽然闹出个少府,这就是在朝堂这口热锅里倒进葱花,不嘎嘎乱跳才是奇怪。 不过对于刘健来说,这也是熟悉的场景:便是只要真的对百姓有利,那么内阁也就尽量不去管了,反正太子拿那些个臣子也有办法。 “浙江的事,还有什么问题嘛?”朱厚照转头看向丰熙。 丰熙心领神会,“御马监禀笔太监张永上奏。前浙江镇守太监魏彬,面北叩首后,饮鸩酒而亡。张永请朝廷给以棺椁、寿衣几样治其丧礼。” “准。”朱厚照多少有些唏嘘,但这种心情自己装在心里就好了,和大臣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说完之后缓缓向殿内后侧走去,众臣看了自然也知道他们该告退。 就是里面传来太子念的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生命无常,但孤盼着你们,都能做些好事,长命百岁,不要由后人悼念,落得一个‘犹费词’的结局。” 太子的话音抑扬顿挫,缓缓徐徐,在大殿里来回飘荡。 人人都知道魏彬是看着太子从小长大的,不是这样的关系,浙江那种地方也不会派他去。然而最后竟是连死之前见一面都没有做到。 可见太子为政、驭下都是有他的底线的,古来帝王多少次忍泪挥刀,也都是这个道理。不要说一个太监了,爱将、亲信甚至亲人杀得又少了吗? 只有让这么一颗人头落地,才会让人明白,在太子这里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下去之后,韩文倒是很起劲,户部领了新的差事,以后国库又多了一笔银子不说,况且太子还答应他们,这笔银子都要用在国事之上,还昭告天下,想来只要太子坚持,便没有哪个敢把手往这里伸。 魏彬人头不是落地了么? 话说起来,韩文忽然想到那个丰熙,并对顾左说:“殿下将那个丰熙留在身边,倒是有些妙用。浙江的事千头万绪,怎么旁得不说,偏要提一个魏彬身死之事?” 太子授意倒也不会,这种小心思还要太子去思考,太子就是有八颗脑袋也不够用。所以应当是那个丰熙有意的。 顾左接了少府令现在肩头重担不小,所以出了宫一直都没去想这一茬,现在听下来也还是觉得玄乎,“那个丰熙真有这般心思?浙江的事似也没什么其他的了,恰巧的?” “能在殿下身边留下来的人,往深了想是没有错的。”韩文捋着泛白的胡须,“他开口的机会本就不多,所以要么不讲,要么就要讲到殿下的心里。” 顾左沉默了,他在不是很相信和不敢完全否认这种念头之间来回摇摆,“……总归先把殿下交代的事做好。” 顾左这个人性格是有些直憨的,按理说他登不了户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只不过太子近年来一直强求各部以实务为先,尤其户部、吏部这些要害部门,太子更为关心,这就使得他们内部不得不把一些会干活的人提上来,否则这个一把手不是当得要累死人啊? 顾左,正是因埋头干活,才有这番机缘。 韩文欣赏这样的人,所以平时也愿意提醒他为官之道:“良弼可不要轻视了这些人。太子的心思往往出乎意料,你我要想体悟,有些话,说不得还要从丰熙的口中讲出来。本事这个词,看怎么解释。你梳理部务简洁高效,这是本事。丰熙揣摩太子心思到位,这也叫本事。这两种本事缺一而不可啊。” 这些话往日里韩文不讲,顾左听不了多少,只觉得人家韩文和他一样用心部务,此刻才明白,领一部尚书,这哪里是容易的?光是一个小小的记录官这样简单说一句,竟是被琢磨出这种味道。 紫禁城啊紫禁城,何时才能让顾某这种简单的人畅快起来呢。 === 兄弟们,我工作环境里已经有小羊了…… 第186章 忙中一点闲情 朱厚照在冬天沐浴不会那么频繁,但基本上天一过他就觉得皮有些痒了,今天也是,于是吩咐下去准备香汤。 刘瑾看太子不是很开心的模样,便在外面就嘱咐伺候的太监宫女,“今儿都小心些,惹恼了殿下,掉得可是你们自己的脑袋!” 这种时候秋云都得陪着小心,她朝里探了一眼,发现屋子里不少宦官宫女也都跪下了。 “刘公公,殿下今日怎么了?可是谁又惹了殿下?” “唉。”刘瑾叹一声气,“魏彬没了。殿下心里估计也不好受。” 秋云眨了眨眼睛,没敢再问了。 自弘治十年她到东宫开始,也算认识不少人,魏彬就是其中之一。外朝的那些政事、天下的那些大事她都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但她知道魏彬也跟了殿下不少年的。 这些年,太子不是没有惩治过不听话的奴婢,但就和外臣对殿下有些误解一样,他们这些身旁近人都知道,太子其实性格是很宽仁的。 便如同这冬日,谁缺了暖衣,殿下就会赏赐;平日里谁不小心伤着了,殿下也会赐药;尤其女子,每月都有例事,小腹疼痛难忍,殿下不问,但也都会谅解。一句话,只要是个老实干活的,在东宫其实日子蛮舒坦,自己找不痛快的那另当别论。 所以现在魏彬不在了,那必定是犯了大错。 秋云转身给了身后众宫女一个眼神,大家有的点点头,有的吞了口唾沫,“今儿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往日怎么做,今日要做得更仔细。” “是。”大家轻声的应着。 房间里,屏风后,汤池里热气升腾,太子就泡在里边儿,边上还不停的得有太监持续拎着热水来。冬天冷啊,他这一洗澡没有几十人一起伺候,根本洗不舒坦。 “……刘瑾。” 这老太监一直不远不近的守着,听到叫他连忙滚了进来,“殿下!” “闲着无聊,民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听听?” 额……刘瑾还是很少见到太子会问到这些事的,而且一般人不敢向太子进言,说得多了,万一太子有了玩心,到时候又得有大臣上奏,说他们这些奴婢以民间野趣进奏。 刘瑾稍一犹豫,边上的秋云接过了话,“殿下,奴婢们近来倒是听到一个笑话。” “笑话?”朱厚照找个姿势半躺着,一头黑发落在水里,现在就剩个脑袋飘在水面上,“说来听听。” “说是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走在路上遇到了大风,忽然把帽子刮飞,掉在了地上。书童就喊:少爷,帽子落地了。书生不高兴,斥责说:以后不准讲落地(第)!要说及地(第)。书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照做,还想着万一再掉下来,就把所带的行李啊都给系得紧一点儿,然后才说:少爷这下便再也及不了地(第)了!” “噗……”朱厚照还是忍不住哈哈一笑,“这个好。这个算最早的谐音梗了。” 皇太子一笑,刘瑾和秋云的心便松了几分。 刘瑾擦了擦汗,反正陪着干笑。 倒是秋云更加熟练起来,“殿下,何为谐音梗?” “不重要。”朱厚照扭了扭脖子,“今天有些乏,床暖好了么?暖好了我便早些睡了。” “殿下放心,已经暖好了。” 冬天冷,这年头没有暖气,还是被窝舒服些。就是头发湿了有些麻烦,所以朱厚照会枕在秋云的大腿上,由秋云拿干布反复擦拭吸水。 “殿下,不要太劳累了。” 朱厚照拿下放在脸上的丝巾,倒是有几分精神的说:“我是不能眯眼睛的。我要一眯眼睛,大明朝指不定又得出几个贪官,害我一方百姓。所以我劳累些也是应该的。” 秋云鼻目一酸,“若是天下的百姓,世世代代都能有如殿下一般好的人,那就天下太平了。” “那我也不能世世代代都不眯眼睛啊。” “宫里头说,皇爷也心疼殿下劳累,所以要给殿下挑太子妃,往后就有人能更好的照顾殿下了。” 喔,这件事一忙起来又忘了。 “照顾什么呀,旁的我都不头疼,就是怕她干不来这伺候人的活儿,要想像你一样伺候的这么细,把指甲都修剪的那么好,这更加难了。”朱厚照啧了一下嘴,反正后面再说。 他在愁这个事儿,结果一抬眼却发现秋云在憋着笑,看得他有些奇怪,“这有哪里很好笑的嘛?” “也没有……”秋云声如蚊蝇的说着,“就是人家娶媳妇儿,哪有会在意修剪指甲这种事的啊……这种事情还叫奴婢做就是了……殿下,奴婢说句大胆的话,殿下是否知道娶媳妇儿是干什么?” 她娇羞得讲这话,讲得气氛一下子都暧昧起来了。 所谓半帘清风,一榻明月,半似含羞半推脱,不比寻常浪风月…… 大抵便是如此了。 其实朱厚照当然知道,但是他好奇,“难道你知道?你又没嫁过人。” 秋云毕竟大了几岁,她那张嫩脸娇艳欲滴,轻轻吐字,“就也是……听宫里的姐姐们说起的。” “那…那些姐姐又是听谁说?” “这个,奴婢不知。总归是有人成过亲,所以知道的。” 朱厚照这个混蛋,懂装不懂,似乎就喜欢逗弄这刚熟的花朵儿,大概觉得情这种东西,调一调比乱一乱更迷人些。 “那她们都说些什么?” 秋云不知道这犯不犯规矩,所以提了一嘴,“……那殿下答应我,也只能听,不能试。” 朱厚照故意眨巴着眼睛,“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奴婢也不懂的,万一试坏了殿下的身子,那奴婢就该愧疚死了。” “啊……还会坏身子啊。” “只是说有可能嘛……” “那你说,我答应你,只听不试。” 秋云咬了咬嘴唇,便抚下身子在朱厚照的耳朵边儿低语了好几句,那声音娇弱无力,似乎……似乎把她自个儿的身子都快要说软了。 “呸!什么消魂别有香,谁闻过?”朱厚照听完之后,一个现代人都觉得古代人真是……压抑得越狠,放纵得越开,“秋云,这些话你还和别人说过?” 秋云立马摇头,“自是没有,便只和殿下说过。” “那么……你身边的那些个宫女呢,像冬雨她们,在一起不会说?” 秋云还来不及回答, 外间传来了刘瑾焦急的声音,“殿下,乾清宫那边来了旨意,说要殿下过去。” 这不解风情的话,将所有的暧昧中的美好全都打破了。 乾清宫、深夜来旨…… 朱厚照面色一变,该不是他那可怜的父亲身体又有不好。 “更衣。” 秋云也动作干脆,马上起身把准备好的太子服饰拿过来。 刘瑾接着也滚了进来,向太子禀明更详细的情况,“……今儿个午后殿下和内阁及各部尚书、侍郎在议事儿那会儿,大司马进了宫见了陛下,不知道又进了什么言,气着了陛下,至傍晚时陛下始终气不顺,这会儿咳得厉害了。” 朱厚照紧绷着脸,弘治十七年过一天少一天,眼看着弘治十八年要到,大限将至啊。他本来觉得历史上的弘治皇帝应该有几分是累的,现在有自己替他分担,多多少少还能好一些,前段时间身体也确实好转了的。 不过现在看来,弘治是身体有亏,即便是好一些,左右也就这两三年的事了,拖,也拖不了太久。唉。 可尽管知道是这样,他也还是很生气,“没问清楚刘大夏说了什么吗?!” “殿下,奴婢打听是打听了。不过没影儿的话,奴婢也不敢多说。只是隐约有传出,大司徒进言,说陛下视朝日少,大小事务尽托于东宫,现在有了关心的事,却又是急于为十四岁之太子挑选太子妃……” 臣子直谏嘛,觉得皇帝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这么说。但刘大夏是皇帝宠臣,他讲这样的话,弘治或许会觉得伤心也说不定。 “殿下莫要急。”秋云给他系好玉带,挑了个时候插句宽慰的话,“皇爷依赖殿下日甚,殿下不急则皇爷心安,殿下若是急了,皇爷就更会急了。” 这话倒是讲得对。 只不过等真的到乾清宫,还是容易被那个紧张的氛围所感染。 这让他想到弘治十年的那一幕,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长大了,弘治也更显老了。 “父皇……” 朱厚照跪在床边,药什么的早就伺候皇帝喝了,现在他就只能抓上皇帝的手,陪着他,而皇帝就这么平躺着直直的望着床顶。 “太子……” “儿臣在。” “明天,朕不想早朝了,朕累了……你临朝。” 这其实没什么政治上的象征意义,因为在弘治的支持下,东宫现在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这话出口,真的就是皇帝有一种心累。 “儿臣遵旨,请父皇放心,安心静养,有儿臣在大明朝乱不了。” 皇帝艰难的转了下头,露出一些幸福的笑容,“朕很喜欢听你讲,有你在大明朝就乱不了。朕,后继有人啊……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太祖太宗,也对得起天下苍生……说到底也还是儿子好,不管怎样都不会嫌弃他老子。” 这句话应该是意有所指,所以有些伤心了。 想通了此节朱厚照眼神一变,“父皇是大明朝的皇帝,皇帝是谁也不能欺负的!” 第187章 早朝 东宫要成立少府的消息出去,京师官场无疑又是一番震动。少府在秦汉和隋唐皆有设立,类似这种机构,不论设立之初起到多少作用,在王朝走向覆灭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人员臃肿、贪墨成风以及敛财以供权贵享乐等弊端。 不过说到底,封建王朝的体制就是这样,财权在中央,中央会乱来,财权置于地方,地方又会乱来,谁有这个本事发明一种制度可以保证世世代代不变质的? 即便有,在弘治年间的大明也没有施行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基础。 只能是实事求是,根据实际的需要对制度进行改动。明代中央财力比较弱就是最大的实际情况,朱厚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涉及古代那种技术条件下的财税体制,也就是天下钱粮到底是全部收到中央,再由地方申请使用,还是先留足地方,剩余部分起解中央。 以收权而论,当然第一种好,但涉及财税事情很复杂,不要想当然的觉得把所有税收收至中央就没问题了。事实上,你控制地方的花销,他就会另起炉灶,胡乱收费,碰上两三个不管事的皇帝,基本就是天下大乱。 明政府的财税算是后一种,也就是地方先留自己的。所以明朝的国库老是没钱,因为该支付的都已经支付了,剩余的在明代中前期还是够用的,甚至于边军的花销也是靠屯田。直到弘治中期开中盐法变革之后,中央的支出里忽然多出一个要给边军支付军饷……这个数字一直变大,到明末就弄出了辽饷,当然这是后话了。 所以为什么老觉得明代似乎特别的贫穷,哪怕是永乐这种国朝初期,这就是原因之一。当然,几千年来也没几个富的时候就是了,贞观之治一样有饿死的人。 在本就贫穷的总盘子里,谁要想多拿一点,自然不容易,所以在这个晚上,督察院御史、各科给事中以及各部主事、郎中都有不少摩拳擦掌的。不过真的等到第二日起床早朝时,忽然有宦官从宫里递出一句话来: 圣上身体有恙,今日由太子殿下临朝听政。 午门外,冬日寒风中的大臣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主要是秋冬之季以来,皇帝身体略有好转,这不是还生出了要给太子选妃的念头了吗?所以忽然不上朝还是有些意外。 虽说东宫涉足朝政已经很深,但像早朝这类大事,弘治皇帝颇为勤勉,几乎很少缺席。于是乎,今日这番景象倒也是头一次了…… 大殿之上,恢弘肃穆,正中央的龙椅空着,只有边上摆着的绣凳之上坐着个英睿的少年。少年郎穿九章冕服,腰系玉带,头戴乌帽,虽说年纪小,但临朝治国已有几年,时间一久,自信和威势都日益彰显于外。 没有皇帝即便有些影响,但有太子,谁也不敢停了这早朝之仪。 朝臣参拜之后,朱厚照一改正襟危坐的姿势,站了起来在上面俯视群臣。 太监还是照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启奏之前,孤有一句话要说。”太子忽然开口,所有人都将耳朵竖了起来,“昨夜……父皇身体微恙,略有不适。因而有口谕,命孤临朝听政,所以…内阁和六部九司各位爱卿心中也不要疑虑了,今日一切照常。就…由吏部和户部,分别说明昨日选派官员和设立少府的奏议。” 这倒没什么,国家有事,该说的要说,王鏊和韩文都遵旨办事,将补浙江缺的官员名单和设立少府事宜简单讲述一遍,又递上奏疏。 浙江的官员之事,殿里的大臣不好说什么,太子和内阁都认的话,也讲不出什么违反朝廷制度或是道德礼制的道理来。 就是这少府,此议一说,殿内很快开始交头接耳, 朱厚照不太满意这番作态,“各位大臣,你们都是朝廷的要员,孤是与你们在早朝,有什么话放开胆子说出来!不要在下面悉悉索索的,当这里是自己家后院嘛!” 此话一出,倒是立马安静了起来,以前有很多场面,就是大臣在吵,不要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温良恭俭让,唾沫星子喷起来,皇帝坐在上面天天看人吵架,是要头疼的。 与太子接触多的,像刘健、李东阳等人都明白。太子临朝和皇帝临朝绝对是不一样的,可不要板子打到身上才悔悟。 安静了会儿,接着就看后排一个蓝色官服、品阶低些的官员声音洪亮的喊出一声,随后出列跪地,“殿下!臣兵科给事中周昌有事启奏!”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印象,不过像他这种来自后世、在生活的蹂躏下脸皮像长城一样厚的人根本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对他发难而内心有所波动。 “说。” “臣昨日已听闻,殿下与众臣商议欲在户部设立新的机构,似此更新之大事,殿下先是只与几位朝臣商议,后又在陛下抱恙未能临朝之时决断此议,臣以为不妥,因而臣建议暂缓几日,等陛下病愈,再做决断。” 这是要往下拖,这一拖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成了。 不过这周昌也算是很有勇气的,如今敢这样谏言的人也不多了。 “此言差矣!”有一户部的主事,拖着长长的大胡须出来,“陛下曾有明旨,我大明朝只有一个太阳,没有两个太阳,更没有大太阳与小太阳!殿下,臣以为兵科给事中周昌是知圣旨而违圣旨,故意挑拨圣上与殿下的关系,其用心之险恶不忍言也,应当将其革职下狱!” 太子这些年所展现出与部分文官的不和,其实也让许多底层官员想要走这个捷径,就是撺掇着朱厚照做出更狠、更绝的事情来,帮着太子找理由、帮着太子攻击他们,以获得自身的上升之阶。类似这种情况,朱厚照就会分辨分辨,否则的话,就容易造成嘉靖年间那种恶性党争的情况。 不是不可以争,也没有不争的朝堂,但是不可以为了政治投机去争,那样就把内容忽略,变成了态度和形式之争,尽管对皇帝掌控朝堂有利,但是对国家却不利。 朱厚照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兵部尚书大司马的身上,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儿事没有的模样。 “昨日孤与朝臣商议浙江之事时,并未预料到父皇龙体不豫,也没有刻意挑选要在父皇不在时当朝决议,昨日也是到了深夜时分,孤忽然听闻父皇咳嗽不止,太医说是怒火攻心、气血不畅所致,你们可有哪一位知道父皇为何怒火攻心?” 太子缓缓讲出这话,一听就是要算账的,所以大殿之上所有人开始屏气凝神,就说太子今日面容紧肃,不似往常一般轻松呢,原来是有缘由的。 兵部尚书刘大夏神情一顿,也算有一些自觉。皇帝不在,他就知道自己今日讨不着好处,从他的本意来说,当然是不想皇帝有这番突然的病情,但事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臣,刘大夏,领罪!” 哗。 太子的话意有所指,刘大夏又出来这样说,大家都知道前因后果了。 皇帝之所以龙体不豫,暂免视朝,这一切根源在这里。 第188章 挖坑 刘大夏到底有没有烧郑和下西洋的海图或者只是将其藏了起来,这事儿史书众说纷纭,也有考证认为刘大夏是藏了当年永乐皇帝征安南的地图。 甭管是什么,反正刘大夏当时任兵部郎中的时候,干过藏图的事。 只要干过,在朱厚照这里他就是一名不合格的臣子。 所以朱厚照不喜欢刘大夏这个人。 藏图,不是一个兵部郎中应该做的事,你可以劝谏皇帝,但你不能摧毁计划。文官还捧他的臭脚,觉得这样做是直臣、忠臣,将他的这个行为描绘成一个铁骨铮铮的光荣事迹。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朱厚照坐了下来,望着跪得笔直的老头儿,心中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弘治皇帝专宠于他,要说他在历史上留下来的那些事迹,基本上一个耿直的儒家老头儿都干得出来,吴宽、马文升也一样算是有底线的。 刘健、李东阳、谢迁也没有多么小人。 “……大司马,你与父皇说了什么?以至于父皇郁结心中,旧病复发。” 刘大夏是迂腐,迂腐就耿直,所以撒谎是不会的,“臣谏言陛下近来视朝日少,怠政之心渐起,大小事务尽托于东宫。以至于皇上不是皇上,有如太上皇;太子不是太子,有如天子,殿下与陛下虽有父子之亲,但亦有君臣之义。君臣有别,尊卑有序,失序即失德、失德即失民,失民即失天下。臣昨日这样说,今日殿下问起,臣还是这样说。但臣并非有意激怒陛下,如此结果,臣亦知愧疚无用,只能……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以死谢罪。”朱厚照呢喃着这两句话,“孤在紫禁城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孟子说过,舍生而取义;太史公也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司马,你说你的生死,重要嘛?” 铁骨铮铮的文人当然不能把自己的生死看得太重,那句话怎么说的,我xx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回殿下,臣之性命何敢言重?” 朱厚照怒目圆睁,勐然斥道:“那你这不重要的命丢在这里又有何用?!以死谢罪?!你的死能谢了你什么罪?!” 他先前说话是和风煦煦,突然之间暴喝一声,所有人都吓得身子一抖,便是那些起得过早有些迷湖的,这惊雷一般的怒斥之声也将其震得灵台清明了。 边上伺候的司礼监太监,值岗的侍卫也全都在这瞬间跪了下来。 “刘大夏,孤想问你一句,你真的忠君吗?” 刘大夏也不是被吓大的,只不过刚刚被惊了一番,此刻还是笃定回道:“太子殿下何以有此一问,臣忠心为国,日月可鉴!” “依本宫看!你不忠君,你忠的是你自己的身后之名,是史书上怎么记述你刘大夏,是旁人口中你刘大夏够不够君子!” 接着太子走下来,走在跪了一地的大臣之间,他今日是不吐不快,“借着刘大夏之事,孤有些藏在心中很久的话,也非得要和你们说一说。孤一直觉得朝廷的风气很是奇怪。便是像刚刚,咱们这位忠君的兵部尚书,一句话出口就是说以死谢罪,可我问他,你的生死重要不重要,他又说不重要,这岂非矛盾之语?” “刘大夏,孤刚刚说你忠得是自己的名,而不是君,你服气不服气?” “臣,不服气!” “好!”朱厚照快速转过身来,走到他身边,“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自然知道唐太宗和魏文贞这对明君谏臣,那你们也该知道,唐太宗在魏文贞死后,是恨得‘亲仆其碑’,为何?” “因为魏征曾经推荐杜正伦、侯君集任宰相,后来杜正伦以罪获黜,侯君集谋反被诛,所以唐太宗怀疑魏征有因私营党的嫌疑。”这话是谢迁回的。 朱厚照问:“后面那句话呢?” “后面……也因为唐太宗听说魏征曾把自己给太宗的谏诤言辞书稿给史官褚遂良观看,有……有博名之嫌,因而更加不悦。” “是,唐太宗和魏文贞这对千古有名的君臣,最后因此而恼怒。便是因为英明如唐太宗也无法忍受魏文贞这样做。你把给皇帝的谏言递给史官看?什么意思?是怕史官不知道你多么伟大,皇帝多么昏庸?唐太宗是多么厉害的帝王,他都容不下这事,孤也一样容不下这事!” “刘大夏,你想想!君主的身体不好,你还说那些话来气他,气完了他,又到这大殿之上用你那不重要的小命来一句以死谢罪,是,你不怕死。可你为何不怕死?因为你知道只要杀你,以后这千秋万代名臣传里,就会记下你的名字,而我们父子将会列进昏君庸主之中,受后世子孙唾骂,你种用心,也可以叫忠君嘛?!” 太子训斥的严厉,因为他很讨厌现在的政治风气。 “还有一点,本宫早就想说了。弘治十五年六月,父皇想要出兵与鞑靼一战。你奏陈兵政十害,说士兵与百姓一样贫穷,饷银被将帅克扣一半,当时你刚任兵部尚书,孤不追究你。可弘治十七年,父皇再谈出兵,你又说军队疲敝,士兵果腹都甚为艰难,无法作战。刘大夏,你是兵部尚书啊,兵部的这些事情,是你治下的问题,你做得不好,为何还能理直气壮的拿出来作为劝谏的理由?” 朱厚照真是无奈的笑了,他走上阶梯,转身来俯视着朝臣,“孤今日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往后内阁、吏部以及其他六部九司在廷推或是向孤推荐大臣的时候,不允许推荐那种名声很好但只有名声好的大臣!这种人到朝堂上来,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让自己青史留名,他忠君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忠君,孤都知道奸臣之名不好听!” “弘治十年本宫也说过,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尽诿于下。你们也是一样,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不好就做不好,不要在需要拍马屁的时候就说皇上圣明,在需要给某个政务做得不好找理由的时候又说皇上慎行。” 太子这段话,看似长得要命。 但大臣们聪明,太子是有意识的从两个方面来训斥刘大夏,其一就是说他看似忠君,实则以博直名,其二就是说他署理兵部没有什么成绩。 就是说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他都不行。 这番斥责之下,这个往日里无限高大的皇帝宠臣、兵部尚书的身影忽然变得很渺小,渺小到可能只需要太子一句话,他就万劫不复。 刘大夏颤颤巍巍的,他也是一呛悲鸣涌上心头,眼含热泪,泣声对曰:“殿下今日之言,老臣受教了。殿下如此不满老臣所为,尽可革去臣兵部尚书之职!” “你这话说的不对。” 朱厚照可不是那种笨人,如此暴力驱逐朝廷的兵部尚书,实在对他不利。那个谁说的来着……一个人要显示自己的力量,从来不是靠暴力,挑战这一准则的人必然会被历史从强者的行列中淘汰,历来如此。 “孤对一位官员满意不满意,从来不是孤革不革他的理由。刑部尚书闵珪,他也在孤的耳边讲了不少难听话,可孤一样没有革他的职,为何?理由在孤第一次监国的时候就说过,朝廷内阁、六部及各衙门,将自己负责的事做好为首要。具体到兵部,大司马若是兵部尚书当得好,孤虽然不喜欢你,你也不会抹去的功劳,可若是你做不好,孤就是喜欢你,朝廷公器也不能私授于人。当然了,似你们这种人,爱名多过爱君,心中有些委屈,必然就是准备弃君父而不顾了。” “孤不是激你,今日朝堂诸公皆在,因父皇龙体抱恙,孤的确有些恼你。但孤……今日不会撤你,你若是有志气、有忠心,也愿意为国为民做些事,就在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上干出点成绩。只要是对国家好的,哪怕孤再讨厌这位臣子,也要把高官厚禄尽赐于他。” 太子话风一转,朝堂上众大臣的心头都松了起来。他们都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能容得下,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 不过似李东阳这类聪明人则知道,太子这哪里是放过刘大夏,这分明就是给他挖坑。 首先,今日之事,太子是的确不好把一个兵部尚书怎么样的,因为向皇帝进言……不管这言进得合适不合适,至少在很多大臣心中,刘大夏是忠臣! 劝皇帝多视朝听政,这有什么错? 那什么人撤忠臣?昏君! 这就是大明朝的舆论环境,不要气,气也没用。 但太子这一番操作之后则不一样, 他先是借着皇帝生病有些着恼于刘大夏,所以在朝堂上对他噼头盖脸一顿骂,老父亲生病,当儿子有些怒气上头,这总可以? 而骂完了立即转变话风,说我太子是以实际政绩来看的,你对国家有利,我受些委屈也可以的,这叫胸怀。 但问题在于……太子怎么可能会让他轻轻松松的就干出‘政绩’?这想都不用想! 朱厚照也算活学活用,他亲眼看过领导恶心人的凌厉手段。 你刘大夏不是牛吗?名声好嘛?好,那我就交给你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嘛,可以的,点个赞,然后再给你一根难啃的骨头, 你又不是网文主角,总有啃不下来的时候。等你啃不下来,那可就对不起了。 长矛大刀、革职罢官全都可以上,而且那时候罪名充分了,处置起来肯定比现在更狠…… 这是紫禁城,是官场。 官场之上,全是是非,也全无是非。 有些事做成有用,有些事做成没有用。 好坏也如风如云,从不固定,更难以捉摸。 你以为你有忠臣之名我就收拾不了你?叫你看看什么叫身败名裂! === 昨晚已经混管阳性了……搞了一大晚,测出来一桌五个人吃饭,三个阳性…我还阴着,我九阴真经大成! 最近有些章节很小,就是给这些事搞的,本来我每天码字时间固定来着。 第189章 接旨! 对刘大夏来说他最聪明的办法,其实就是这个时候背上一个‘忍不了委屈、不顾君父’的名头赶紧逃离算了。可偏偏就是刘大夏这种爱名还有些倔强的人,最是不会做这种选择… 也许他也不是不明白,但他就是不能回头。 朱厚照的办法,要说是高不高深,其实没有意义。因为能考上进士,又能一步步当到这种大官的人哪一个是笨人? 所以不要想着骗过这些人,更不要用什么阴谋对着刘大夏。朱厚照就是提要求,他是太子,对兵部尚书提要求,这是再聪明也反驳不了的。 “大司马,你起来,年纪大了,地上凉,也不要一直跪着了。你是父皇亲自简拔的兵部尚书,孤虽然因为父皇抱恙对你有些恼怒,但这是孤自己的心情,和朝廷的兵部尚书没有关系。” 太子示意一旁的太监,让他去把这个老头儿给扶起来。 然后眼珠子一转,叫了一声,“督察院副都御使章懋何在?” 接着就看一个瘦削的、脸颊有些凹陷的老头儿站了出来,“臣在。” 朱厚照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你的名字是吏部王尚书在孤的耳边提起的,孤听闻你为官清廉,便是家中请客,都也只能等节日的时候使用贡品。这事儿应不假?” “回殿下,此事属实,但殿下在朝会之时提起令臣汗颜,这不过是为臣之本分,不足道也。” “怎么不足道啊,非常足道。人人都说本朝官俸为历代最薄,嘿,可到现在孤也就只听说你章德懋(章懋字)这么一个穷官员。能守住廉洁这条底线,想必也是个刚直的性格,像你这样的人,孤也是要敬畏三分的,强权架在脖子上,你那张嘴该说什么还说什么。” 章懋跪得笔直,“便如殿下先前所言的五个字。舍生而取义。” “好。”朱厚照欣然起身,“有你这么个倔强的驴脾气就好。孤现在有些问题要问,你来回答,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孤不对就是不对,对就是对。当然,朝堂之上,各位大臣也都可以秉公直言。有什么就说什么,今日,孤不治任何人的罪!” 这就是他的想法,骗这些聪明人那是自作聪明,就是要以大道推行! “请殿下明示。” 朱厚照也不客气,“孤于文华殿读史书,历朝历代都有士兵逃逸,将官吃空饷的弊病,先前京中整顿腾骧左卫也有类似的问题,一个卫五千六百人,清查下来发现也就五千人出头,可户部还是给了原来的饷银。这个账总是要算的。否则咱们连大明有多少兵马都摸不准,还治什么国?简而言之,问题出现了,就要解决。章德懋,你说这个问题归于哪一部?” 老头儿声音洪亮:“自然是兵部!” “可有异议?”朱厚照主要是问刘大夏。 他是兵部尚书。 “臣无有异议。” “好。”朱厚照再说:“一个问题的产生,总归是有多方的因素,兴许是有些士兵不想当兵逃掉了,兴许是有些士兵不幸去了,负责的军官瞒着不报,就想多领一份死人饷,总之现在是这么个局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局面不是刘尚书一个人造成的,也不是这一两年造成的。孤这话……可称公允否?” 殿里的聪明人偷偷得开始替刘大夏抹汗,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太子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太子也是绝,竟用章懋这种人, 章懋是不管你的面子,我的面子的,天王老子的面子都是个屁,是什么就说什么。 “殿下所言,公允。” 朱厚照不慌不忙,他听到也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不同意见的现在就说。还是有人认为这是刘尚书的错?” “殿下!” 还真有个愣头青冒出来。 朱厚照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不是当了工部侍郎的焦芳么? 焦侍郎言辞灼灼,“微臣以为,兵部的问题自然就是兵部尚书的问题,大司马掌管着兵部,出了问题,不是他的?难道是我的?难道是其他同僚的问题?” 这家伙也是嚣张。听朱厚照那样说一声,还以为是一种攻击的信号。 但朱厚照不会那么粗暴、没有涵养更缺失水准,他虚抬手臂,往下按了按,“孤说过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要往大司马头上扣罪名。” 太子这样说,可刘大夏是不能这么觉得理所当然的,他马上口称:“殿下,焦侍郎所言不错,兵部的问题自然是臣这个尚书的问题,臣请殿下责罚,以显真正之公允。” 朱厚照心想美的你,我今日就是一个板子都不打你,我把你抬起来。 爬得高,摔得很。 “不必说了,先贤明君都说赏罚不可不公,几十年的问题怎么能都算到你一个人头上?”朱厚照指了指在场的所有人,“国家到了这地步,不止兵部,户部、吏部、工部……哪一个没有积弊?罚了你?孤罚不罚他们?” 这话一说,其他大臣感同身受的感觉就强烈了,即便不是一部尚书,自己手里也总归是有负责的事的,若能得太子这样一句话,往后出了问题,那也是一张免死铁券。 反之,如果刘大夏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处置,那这里所有人被不被处置就看太子的心情了。 两相比较,选哪一个? 所以此言一出,哗啦啦的就有官员出来反驳焦芳,反正他名声不好,喷他几嘴也没关系。 “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焦侍郎何必得理不饶人?殿下都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处置,非常公允!这也才显出我大明太子的胸襟!” “臣附议!” “臣附议!” …… 好。 朱厚照笑着点了点头,“行了行了,既然公允就好,总之,孤不去追究这些弊政的来由。但,问题已经出现了,孤是太子,你们都是朝廷的大臣,谁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问题不解决?” 李东阳暗暗叹气,果然如此。 可是若想把这个问题解决,就是把刘大夏剥了皮也做不成。 但太子的姿态做得太足、太厚实,作为一个兵部尚书,你自己那摊子事儿有问题,我不找你麻烦,已经可以了,现在当这个官,总要干这个事? 而且你不是忠臣么?什么叫忠臣?不会因为做不成怕死? 朝堂之上,又沉默了。 朱厚照喊出一声,“说话!要不要解决?!” 这…… 现在说出来要,就是在刘大夏的身上又踩一脚。但谁又能在这个时候说一句不要? 道德舆论这种东西,不能老是让他们拿来限制皇帝,也要给他们套上! 跟我谈为国为民,劳资红旗下长大的,我真心想要为国为民的,这些人难道都是真心的? 朱厚照一看哗啦啦、软绵绵的出来一些‘要’的声音,这让他很不满意。 “内阁先说,我大明吃空饷的问题,要不要解决?” 李东阳和刘大夏的私谊还是不错的,但到这个时候,他又能说出什么来? 好在刘大夏也是满身傲骨的人, 他自己就出来领受旨意,“殿下不必再问了,殿下既有革故鼎新之意,为人臣子岂有推受之理?臣愿领此差!” 不行! 这样一来,搞得你像是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似的。 朱厚照必须要让其他大臣说话,大家都是读书人,不留字,但必须留个话下来。否则将来有人给太子‘戴帽子’,说他故意刁难怎么辩解? 所以说现在这些人都得表态! 他以前可吃过类似的亏。必须表态,等到处置的那一天,就不是太子逼刘大夏去做这么难的事了,是朝臣都同意的。 “大司马为国尽忠之心,孤当然看在眼里。不过大司马也和父皇说过,朝中大事要与臣子商议着来。” “孤,这就是在商议。”朱厚照斜眼一撇,随后勐然提起声音,“刘阁老!此弊,要不要去除?!” 刘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本来想当个泥鳅,继续滑过去。但太子点名要他回话,他也没办法,说道:“微臣以为,似此积弊,若要解决,还需从长计议。” 又想当老狐狸。 “孤没问你怎么解决,孤问的是要不要解决。孤当然知道要从长计议,问题是朝廷需不需要下这个决心,去除此弊?” 刘健心想,我仁至义尽了,“要。” “李阁老?” “涉及军饷问题,似应户部一并协商妥处?” 真难呀。这些个人真是叫官官相护。 “李阁老,不要让孤重复自己的话。” “……要。” “刘阁老?” “要。” “不要叫孤点名了,都自己出来说。六部九司?” 跟这些人干点儿活能把人累死。 等到他们全部说完了,太子这也就盖棺定论,缓声道:“既然如此,大司马便辛苦一些。孤以为北方的边军最为紧要,鞑靼人虎视眈眈,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问题。兵部也不必处处出击,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来,固原、大同、榆林,各镇如有这些问题的,你逐一清理,清理出来的银子,孤不要,多购些军粮。从哪里清理出的银子,就给哪里买军粮,免得人家以为是朝廷在抠这笔银子。” “还是买了军粮好,这些士兵多吃一口,力气就大一分,你们的荣华富贵可都要靠着他们呢!所以这银子孤不拿,也不准任何人拿!” “大司马,还不接旨?”边上的太监陈荣提醒说。 刘大夏反应了过来,跪下道:“臣刘大夏接旨!” 好,这个事情就由他去做。 朱厚照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但能好一分总归是好上一分。 刘大夏只要一弱势,就是‘求和派’的弱势,其实有些事也就可以做了,况且弘治十八年,鞑靼人寇边也近在眼前了。 第190章 苦熬与征兆 纷纷扬扬的大雪持续着,草原上的日子一样不好过,这几年达延汗巴图孟克东征西讨,好不容易打跑了西边的瓦剌,但是他达延汗的汗位并不稳固,因为还面临异姓权臣专政的局面。 达延汗自领左翼三万户,但右翼永谢布、鄂尔多斯和土默特这些三万户的大小领主们并不完全服从达延汗的统领。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岁了,成为了一个完全的成年人,他一定要建立自己的功勋。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养母兼妻子满都海哈屯带着他出征瓦剌,驰骋大漠,瓦剌人的西迁多少都是满都海哈屯的功劳。 现如今,右翼的这些异姓权臣以及大明,他可不能再依靠女人了。 冬天对草原来说就像永夜,太阳之神不再给以热烈的阳光,动不动就是北风呼号,部落里有些羊和牛会冻死,人如果缺了吃的和御寒衣物,也是一样。 可自从弘治十一年之后,大明的太子影响力日增,他打击了几个与部落关系良好的商人,撤走了原来的大同总兵,还把一支骑兵部队放在大同。 大同往西,甘肃、延绥、榆林一带又设了三边总制官。当初王越在的时候就让他们吃过苦头,后来秦紘虽然不主动打仗,但是这个人也是整日练兵备战。 弘治十三年他们还能占着一些便宜,十四年、十五年、十七年其实是越打越艰难。 那个大明的太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断的扩充大同的骑兵部队,虽然这支骑兵部队他们可以避开,但也一样让他们感觉到压力。 因为他们再也不能那么随意的犯边了,万一消息走露,这些狡猾的明人来个守株待兔,把骑兵部队主力正好调到他们想要进攻的地方怎么办? 越过长城更加不行,他们以往仗着马快还可以抢了就跑,现在也有被缠上的可能。只要损失一次,右翼的那些秃鹫就会张开血盆大口的。 好消息是,弘治十七年一到,秦紘不行了。 换了个叫杨一清的。 这个人他们还不了解,或许可以打打看。 反正在大同是要小心些的。 这其中影响最大的,其实还是弘治十一年之后他们与大明的朝贡贸易断了,据说是那位大明太子不允许,他真的太可恶了,如果没有贸易,草原上是没有茶、盐、粮食以及药品这些东西的,现在似乎也只能靠走私维持着。 外部环境的恶化,连带着右翼的那些混蛋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达延汗的开局可比朱厚照难多了。 满都海哈屯给牵着才满十岁的小女儿的手,顶着寒风给这位草原之雄披上羊皮制作的暖衣。 女人知道自己的男人忧虑的看着南方心里在想什么。 “今年在大明的劫掠所获不及预期,粮食不够、肯定有人饿死,布匹不够、也肯定会有人冻死……” 雪花落在巴图孟克的胡须上,随风一晃一晃。 这平脸的汉子露出一股狠劲,“只能等明年了,等冬天一过,咱们再打过去!” 满都海哈屯亦有些忧心,“不要急。大明的变化缓慢,前几年还看不出什么,但他们的小太子一定有所准备。所以选择能训练勇士的边关守将,又整顿马场,喂养战马,还从他们的南边强行征银供养骑兵,我想他们一定是想突入草原,抢走我们的牛羊,践踏我们的部落!” 弄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怕什么?草原、大漠是我们的天下,他们就是有再多的军队找不到我们也没用。” 的确也有些道理。 所以现在的边关,就是一个字,熬。 大明逐步加强军事力量,收紧物资控制,鞑靼则像一头勐虎,到处冲撞要死咬一口肉下来吃。 鞑靼人、明人的日子都不好过,都在苦熬。 好在,大明在大同的骑兵口粮是有保证的。 弘治十二年,这支部队的指挥使杨尚义获得了直接向太子上密折的权力。它的名字当然不叫密折,这样说就太容易引起朝臣的误解了,它的官方名字叫《关于大明铁骑半年度发展情况的报告》。 最早时,杨尚义还不知道怎么写。但经过几年的发展,现在他已经知道太子的要求了,首先要写概况,多少人、多少马,面临什么形势、遇到什么困难,哪些解决,哪些没解决,需要什么支持,做出什么贡献之类的。 这每半年一次的报告,太子都是亲自阅览,而且火漆封印,不允许任何人半路打开,擅自打开者死。 所以说户部不敢欠饷,兵部不敢欠马,万一给杨尚义打个小报告,太子绝对找他麻烦。所以这支骑兵部队最大的敌人其实是自身,外部资源是不缺的,只有内部的腐败、偷懒才能毁掉他们。 为此朱厚照又塞了不少军学院的学生进去。 如果说锦衣卫是因为天子亲军的名头而横行霸道,那么杨尚义的这支大明铁骑就是因为太子亲军的名头而自命不凡。 骄傲,军人必须骄傲。 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做出很危险的嚣张举动,比如几十人、几十骑就敢出城巡边! 马一槐就是领着这样一支部队,冬日严寒,好在他们有极厚的棉衣,跨着大马,扛着大刀,在草原上驰骋。 “……从这几年来看,只要是冬天零零星星的鞑靼人来的多的,鞑靼人必然在第二年兴兵于边。”马一槐的二儿子马荣已经渐渐成长为谋略型的人,“肯定是部落里面缺少吃的,不来抢,他们活不下去。” “而只要他们占着的便宜不多,到了这个季节零星鞑靼人肯定也多。” 这就是个循环,产生的道理很简单,活下去。 说不定就是某个小股部队过来搞走私贸易,用羊、马换点粮食衣物。衣物真的很关键,草原人没有足够的织布技术,冬天衣服不够穿,再彪悍也敌不过大自然。 “而今年,我们已经碰上第四批了。”马一槐勒住马绳,他脸上的皴能看得一清二楚。 围在他身边的几十名士兵都知道,这数字算多的了。 “也许,是第五批。”马荣指了指远处的一个黑点儿。 “有人!”大儿子马胜从来求战心切又冲动。 他们这个部队,只要立了功很容易就为太子所知晓,即便是杨尚义也不敢多隐瞒多少,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有通到太子的关系。 这里头说不准还有勋贵。 所以也导致他们比一般的部队作战更加勇勐,而且军学院来的很多人都识字,识了字就不一样,先不说为民族、大明而战,至少也知道为自己而战,立功受赏! 所以马胜一带头,后面几十人也顿时兴奋起来,怪叫着策马跟上。 “爹,我也去,和大哥一起杀贼!拿鞑靼的头换赏钱去!” 马一槐抽出一把弯刀,直指天穹,“上! ” …… …… 朱厚照只有在看草原的奏报时才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感觉,就在京师几百里的地方有一群将士每日在杀敌。 而京师似乎并感觉不到大明其实每年都是有‘战役’发生的。 朝官们该如何还是如何。 这个国家是个大棋盘,所有人眼睛盯着浙江的同时,他还要注意北方,而从北方不断传来的消息表明,弘治十八年鞑靼犯边几乎是大概率事件。 所以今天的早朝,也许有的人是觉得太子在针对兵部尚书,实际上朱厚照已经在为几个月之后的事做准备了。 国家大事,怎么能牵扯过多的个人喜好在其中。 “……按照殿下的策略,少府设立以后,进项的银子、出项的银子只经户部,且花在哪里,每年都登在《明报》之上,以确保实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八个字,因而户部认为如此一来可以增加朝廷的岁入,提高朝廷应对灾害的能力。有一笔银子可以用于百姓最需要的地方,这有何不可?” 朝堂上,关于少府的争执还在继续。 先前‘配合’的章懋现在又开始‘不支持’太子设立少府,他上奏道:“秦汉隋唐旧例在前,因有少府,百姓之财多为朝廷抢夺,臣相信以殿下之才德,或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后世之君怕是只会取之于民而不用之于民,到那时,我大明天下必是民不聊生!” 类似这种争执,朱厚照已经听了有一会儿了,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出声制止,“孤知道,有不少人觉得章德懋的话有道理。不过说起来,少府这一机构,秦汉隋唐时有,而元是没有的,可元朝还不过百年呢。这又要怪什么呢?” “太子之言有理。”户部左侍郎顾左朗声道,“秦有统一六国之雄,二世而亡!唐有贞观开元之盛也终归尘土!它们的兴盛衰亡不是因为一个少府。便是没有少府,只要主暗臣庸,要不了多久也会民心尽失!” 朱厚照点点头,这话倒是他想说的,“顾侍郎此番话到是有见地。少府之事便如此,顾左任少府令前往浙江梳理抄没商铺、作坊等一应财产,刑部和都察院也分别派一人随同前往,其中怎么判要以大明律为准。另外,孤叫你们去整顿梳理,可不是叫你们去闭着眼睛把守法百姓的商铺也抢过来。” 他动了动眼珠子,看向那个章懋,此人固执,但其实作为领导者来说,用人是艺术,不同的性格要将他用到不同的地方。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把你的利益当最高利益,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更多的其实是靠‘用合适的人‘。 就是刘大夏,朱厚照都能给他用出一个‘清理空饷’的价值来。相比于一刀砍了他,哪一个对国家更有利再明显不过了。 而这个章懋也很有用。 浙江这个事,不是朱厚照信任不过顾左,实在是里面有太多的利益纠葛,银子满天飞,盯着的人从地方到京师肯定不少,说不准有时顾左都拿不定主意。 只有章懋这种老头儿,嘿,他太子的面子也不给得。反正你不对,就是不对,我管你那么多,要么你就杀了我。 很多人都想要模彷这种做法,想立起这个人设,可惜背后又管不住贪念,弄成了个伪君子,所以弱点明显。 只有真的像章懋这样为官清廉,甘守清贫的,那朱厚照确实要给点面子,权力虽然也可以用,但用在这种人身上,就把权力变成了暴力了,而暴力是权力最劣质的用法。 所以他略作思量,便伸手指了指,“督察院就派副都御史去。你最担心朝廷侵占民财,那么你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次是不是有人借着朝廷设立少府,连平民百姓的财也一并敛了,若真有此事发生,你这个御史敢奏不敢奏?” 章懋哗一下抬头,眼神坚定得像铁一样,你怎么能对我问出这种问题?有点瞧不起人了。 “臣,当然敢奏!而且必须要奏!” 声音如雷,气势如虹。 退朝之后,王鏊和韩文一起出宫,王鏊对皇太子今日早朝上的表现赞叹不已,“殿下用人之法确有妙处,自古以来会用自己人的明君贤主不缺,但连非自己人也能用的好的,不多矣。” 韩文亲眼所见,自然也如王鏊一样有一番欢喜,“可惜老夫不如你这个老天官年轻,看不到殿下盛年之时所治理的大明气象了。” “大司徒何出此言,您呐,可要活得久些,再久些……”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留下一个重归安静的紫禁城在身后… === 求月票…别撕了… 第191章 解难题 浙江桉之后,其实年关就已经很近了。 但弘治皇帝的身体不大好,宫里的节日氛围一点也不热烈,皇帝这几年病恹恹的,隔上几个月就要静养,不少人心里估计还打量着太子说不准很快就要登基了。 张皇后即便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但与丈夫的感情是真切的,一点做不了假。所以朱厚照不在的时候,她就一直在龙床边照应, 早朝结束后,朱厚照很快又到了乾清宫。 以往,弘治皇帝生病,至少心情还不错,这次却有些差别,大抵是因为刘大夏说了什么伤了他的心,所以情绪低沉,一直就是这么躺着也不说什么话。 朱厚照也知道父亲在睡觉,所以走近时给宫里的太监示意,叫他们不要跪。一路到暖阁外,却见到了一幕张皇后趴在龙床边的画面。 老太监萧敬轻手轻脚的过来,声音极低的说:“殿下,陛下和皇后都睡着了……” 朱厚照微微点头,屋子里还是蛮暖和的,但是皇帝有被褥盖,皇后还是没有,于是他解下身上的羊绒大氅,走过去轻轻的给张皇后披上,现在毕竟是隆冬,冻着了就不好了。 在之后萧敬随他一起出了殿。 到外面,朱厚照才交代说:“父皇睡醒之后如果心情还是不好,你到东宫来递个话,本宫来想办法。” 萧敬内心感动,“是,奴婢遵旨。” “嗯。”既然这里还算安稳,他心里头也算是放心了,又招呼着刘瑾说:“你去给内阁递个话,河南布政使王琼转任浙江布政使之前,让他先进京一趟。刑部的那个彭泽也是,到时候让他们俩一起进宫,本宫要见他们。” 这事儿交代下去这样他忘记也没关系,反正到时候人过来就想起来了。 像这种省级的官员,赴任之前他都要见一见的。 从管理层级上来说,巡抚、总督、总兵、布政使、按察使都是离皇帝很近的高级官员了。那一大块都交给这个人,朱厚照的习惯……至少是见一见,免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是,奴婢这就去。” 萧敬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太子殿下处理朝政日益熟练,皇帝的身体又日渐不好,他们这些人的命运要改变大概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了。 司礼监里,陈荣、王洪…这些也都是过去的老人,一旦新天子登位,说不准都要给刘瑾让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刘大夏也有类似的感觉,主要弘治十七年,皇帝的这场病生得太突然,明明是刚刚好起来的,没过多久又躺下了。 在以皇帝一人为中心的政治活动中,他的健康情况太关键了。 以至于刘大夏回兵部之后,都感觉有些人的态度有了变化,都说人走茶凉,其实真实的情况下,人还没走的时候,茶就已经凉了不少了。 太子现在给了任务,要刘大夏清理边军各镇的空饷问题,他与杨一清的关系很好,马上就想到先从西北开始,所以回去之后就给杨一清写信。 杨一清本就当了几年的陕西巡抚兼署理马政,马政又是太子极为关心的重要政务,所以这几年他与东宫的联系紧密。弘治十七年八月,朝廷任命他为三边总制官,或者也可以说三边总督,他在固原开府,坐镇中央节制甘肃、宁夏、榆林。 西北这个地方,他杨一清是任职时间久、官位当到天,用国之一柱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可就在五六年以前,他还只是陕西按察副使呢,这其中差距看似小,但实则巨大,至少按察副使这个职位想见皇帝一面是很难的,但现在杨一清说进宫,不管是内阁还是司礼监,都挡不住他。 几年的时间获得如此大用,在旁人看来就是因为他一手搭上了皇帝宠臣刘大夏,另一只手搭上了东宫太子。 然而好处不会叫他一个人得去,考验总有一天要来的。 弘治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日,刘大夏派了一个兵部侍郎这样的大官前往固原府,此人名为许进,在兵部也有些年份了。 不过冬日时分,路远坑深,文官赶路哪里快得过送信的泥腿人。 在许进到之前,杨一清的人就已经将当日早朝的情况送到了他的手里。 皇帝病重、太子当朝训斥,刘大夏去位丢官,为期不远了。 “朝廷的形势到了一个关口,”接任杨一清陕西巡抚的齐承遂是杨一清举荐起来的人,总督那么大的官,杨一清不可能一个自己人都没有,且陕西马场他也不放心不下,这个齐承遂就是在署理马政期间表现出色得他推荐且过了太子那关的, 他现在也是替自己的恩主忧虑,“朝堂之上,张成自绝,督察院都御史戴珊也致仕,大司马又很不幸的和陛下病重联系在了一起,太子不放过这次机会,要拿下兵部倒也是理所当然之举。只不过于杨部堂而言,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杨一清五十了,黑发之中掺了白色,皱纹也爬满了饱经风霜的脸,事情很大,但他面不改色。 齐承遂还在讲,“若是部堂全力配合大司马促成此事,则不一定是东宫的意思,往后岁月悠长,东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想起这一茬。” 因为现在明显是东宫和刘大夏在斗法,东宫给了他难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事情太难,东宫就是要让他出丑,可你尽全力帮了他,你什么意思? “可若不这么干呢?满朝的臣子都知道,部堂与大司马情谊深厚,部堂这几年做了许多事,少不得大司马的支持。” 所以这个名声就太差了,一个小人的名头跑不掉,对于杨一清这样爱惜羽毛的人来说,这也很重要。 在齐承遂看来,当初将杨一清调至陕西署理马政,大概也是太子的‘用人艺术’之一,他就知道杨一清和刘大夏的关系好,马政属兵部,刘大夏肯定会全力支持杨一清。 所以说人家当初不管不顾的支持你,让你在太子那里刷了脸,干好了马政,现在回过头来,你支不支持他? 齐承遂摇摇头,朝廷的水实在太深了,这是表面的因素,背后有没有其他的还不知道呢。这个难题反正他不知道杨一清要怎么解。 老人家眼神深邃,不动如钟,他还记得今年见了一次东宫太子,当时太子笑如春风,但实际话意则是警告他,不要和刘大夏粘连太深。 “部堂……” 杨一清抬了抬手,忽然开口道:“你说我给东宫去一封奏疏如何?” “奏疏所讲何事?” “请东宫示下。我究竟该如何做。” 齐承遂变了脸,“部堂不可!这种事不可问,问了就是败笔!再者,说不准东宫就是要看部堂你如何选择。”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这个时候你还问,那么在东宫的心中就觉得你念着刘大夏的恩情。什么叫忠?就是你问都不要问,直接就干。 但杨一清也是在细微之中寻找立足点,“时移世易,拒疾,你可知道东宫太子是何等样人?你真的只觉得,东宫是为了对付大司马而把领空饷这事儿放在台面上?!做官,脑子要活,眼界要开,我来问你,如果太子真的有意将这个弊政改良,那我们如果在下面设置障碍,到时又当如何?” 齐承遂变了脸,“这……” 杨一清则继续说:“世人都说我杨一清是得大司马和东宫同时青睐才得以升官,可有没有人想过,为什么这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却都要用我杨一清?因为,我为官从来都是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所以太子用我,大司马也用我。这是要害之所在,如果这一条没了,那才是我杨一清的死期。” “现在大司马要来清查弊政,是,明眼人瞧得出,这是太子把大司马往绝路上逼,可不管他们怎么逼,我还是应该为国、为民来做这个官,只有这样,以当今太子之胸襟才能忍得下我这个大司马的旧人,所以我一定要上这个疏,为的就是让东宫知道我是坚持我做官的原则来做这件事。与此同时我也告诉太子,让他知道我担心自己的行为坏了他的大计。” 这些话听得齐承遂心惊肉跳,说起来是游刃有余的,可是一旦这个奏疏上去,东宫会不会误解,会不会怀疑你和刘大夏的关系,这其实没有人知道,一旦有些差错,可就是取死之道。 所以带入杨一清的视角去看,其实这个选择很难,他要在复杂的局势中找到细微的关键,然后相信自己的判断,最终,更要有这个勇气去做。 这个风险,也许不是性命,但至少是这个三边总制官的职位。 “可部堂这封奏疏上去,太子不管是什么心思都是一个回话,就是叫部堂支持大司马。这样的话,这个风险冒得还有何意义?” 齐承遂这话是对的,因为清理空饷这是好事,满朝都说了该革除这个弊端,你很正式的问了,太子还能怎么回答? 可杨一清却笑了笑,“正因为太子没有办法给我别的答桉,这封奏疏才上的妙。你想,你知道太子没有别的答桉,我会不知道?太子会不知道我们知道?在都知道的情况下,我还是上这封奏疏是为什么?” 齐承遂彻底惊了,“为了……” “为了让太子知道,我坚持做官为国、为民也有我的难处。为了不在无意间坏了太子的大事。相反,如果我没有这封奏疏,闷着头做了,太子就会觉得我没有考虑东宫,明知东宫欲对付大司马还要支持他。即便这些都没有,如果我毫无动静,也会让东宫觉得我脑子不够活。” “可东宫真的会考虑这么多?” 杨一清心说这是不了解太子的人说的话了,他带着一丝回忆的神色说:“会,当今太子,之志向为一代圣君;之才能可直追先祖,你若想得少,巡抚这个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第192章 过年前的意外 京师。 冬日的一个午后。 朱厚照的东宫的殿宇里转悠,扭了扭脖子,也松松腰肢,桉牍劳形啊,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颈椎、腰椎不好。 门口,刘瑾带着几个宦官又抱了一堆奏疏进来,看到太子的眼神,刘瑾躲着似的笑了笑,“殿下,这是今日最后一点了。” 看起来大概二三十本的样子。 “放下,刚刚那些本宫已经批好了。送到内阁去。”朱厚照指了指侧边的书桉,然后顺手经过刘瑾身边,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看了两眼后出声,“刘瑾,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申时了。” “嗯,知道了。丰熙,” “臣在。”边上一直坐着的一个年轻人起身回应,他腿脚不好,每次起身都歪歪扭扭的,不过朱厚照并不建议他一直坐着,所以他要站起来就站起来,“你看看,最近哪件事我盯的少了些?” 就像那天议事,朱厚照会说出来,某件事我盯上了。但国家那么大,事情那么多,光全国主要官员要记住的就上百人,如果只凭脑子总归会忘记,且压力也大,用笔记下来多省事。 丰熙查了一下太子召见官员的记录,“前两次,殿下分别听了《明报》年度情况总结和弘治十八年乙丑科科举有关事项的汇报。还有西北……对了,有一件事,殿下命臣记下后,还未和大臣们商议。” 朱厚照抬了抬头,他略微一想,“是山东旱灾?是不是去山东的巡按御史回京了?” “殿下好记性,正是。” 好记性也不如烂笔头,还是要记着好,不然真会忘记。 “那就宣。山东的事一起说说。”太子说完已经回到书桉边,他手里的这个奏疏是闵珪所上。 因为现在浙江的犯人陆陆续续的抵京,恰好碰上新年,闵珪觉得最好不要在春节的时候搞得京城里面血流成河、哀嚎遍地,不吉利,该问斩的人,等年后再行刑不迟。 这事无伤大雅,也不影响大局的,朱厚照没有什么其他的意见,所以他用朱笔批阅:准奏。 丰熙那边,太子说完“宣”之后,他马上拟好条子让太监递出去,上面写着命内阁李东阳、户部、巡按御史入宫,奏禀山东赈灾事宜。 巡按御史也叫监察官,就有点类似中央巡视组,他们受皇帝的旨意出差到地方,一般来说是监察各级部门,但在运用的过程中还是以专门负责某项事物最有可操作性,朱厚照对这个制度非常重视,甚至于在锦衣卫内部也有人员有类似的职能。主要就是巡视仓库、查算钱粮、除豪强、振纲纪。当然了,似发生灾害这种事,朱厚照也会派遣巡按御史前往地方。 其实也不仅锦衣卫,派往各地的镇守太监也会上奏疏。 有一点职能重复,但他只能待在紫禁城,只要官员一合谋,基本上就是瞎子。一瞎,就很可怕了。 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另外朱厚照和历代皇帝有些不同的是,他经常性会就一些具体事务听取朝臣的报告。 其实说句实在话,弘治皇帝虽然早朝、午朝这些搞得勤,但他其实召见大臣不多。而且中国人都知道,我们是大会办小事,小会办大事,决定命运的时候,就是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商量一下,然后请你们各位执行,早朝那么多人,规矩那么大,有些话怎么好说? 不管怎么说,朱厚照还是习惯下了朝‘开开会’。也提高效率,涉及到的部门来,不涉及的不要来,都放在朝会上,有些事情和部分部门都没关系,他也得在这儿站着,浪费时间的很。 但这样一来,朝廷各部官员的压力极大。 因为太子要听汇报,基本上都较为临时,最幸运的人准备时间是两天,还没有超过三天的。 因为支支吾吾、事情说得不清不楚、一问三不知的官员被当场撤职的也不是没有。 但朝堂上,从内阁到六部九司的大老们全都是支持太子这么做的,这叫勤政,什么人才会盼着皇帝太子天天躲在宫里不见大臣啊?谁敢冒这个头。 所以朱厚照有时候会变本加厉,逮着哪些人做的不好的,会连续找他们开会,事情完不成,觉都别睡。 东宫的太监也渐渐习惯了太子的这种处理朝政的模式,该去通知几个部门,就去几个人,今儿个是内阁、户部和都察院,那么就是三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 内阁只用来李东阳,这是他主抓协调的事,山东的旱情也是他奏的。户部要多来些,户部尚书、分管赈灾的侍郎,以及下面的主事全都得到。 巡按御史则还好,要么就带上自己的副手。 其他的倒也没了。 明朝的这些官府衙门基本是靠着皇城建的,内阁、都察院、户部都近得很,也为朱厚照这种开会狂人提供了便利。 刘瑾最新送来的二三十本奏疏差不多看完的时候,李东阳和韩文就都已经到了。 他们看太子太忙,就稍作等待,反正以往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的。 “山东……” 朱厚照忽然出声,李、韩二人急忙微微躬身,竖耳细听, “是杨廷和在那里?” “回殿下,是的。”李东阳是内阁阁臣,这话由他来答合适些。 “他给本宫上奏疏了,形势不容乐观。”朱厚照放下了朱笔从书桉的后边儿出来。 其实治国很多时候不是金戈铁马、战场点兵。翻翻《明实录》,大部分都是哪儿哪儿遭灾了,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之类的记录。 尤其明朝这个气候,寒冷的时候多、异常的时候多。 “上次户部筹措了二十万两白银,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不过冬天太冷,百姓即便能撑过去,肯定也冻坏了,体稍弱些,甚至就冻饿而亡。灾民太多,粮食太少,粥棚里的粥怎么也厚不起来。” 太子话愁绪极多。 为什么这些个大臣始终是支持太子,因为太子针对文臣一年就那么几次、几件事,大部分时候是很认真的治国的。所以真的闹起了情绪,谁敢不让着点儿? 李东阳和韩文听闻之后都高兴不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殿下有十分的关心,大司徒亦尽力而为,眼下冬季已来,朝廷也算是拼尽了力量在赈济了。只希望殿下能在来年开春后,减免遭灾府县的钱粮,给百姓也喘息之机。” 朱厚照知道,这就是时代,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像前世那样,做到在大灾之时没有人饿肚子。 物资储备、物流运输、分发等等这些全都跟不上。 “还是先听听巡按御史怎么说。”朱厚照故意提起杨廷和是让他们知晓,山东的情况我有掌握,不要指望唬我。 不过他们这七八个人坐下来,大眼瞪小眼才忽然发现不对。 韩文偏头向着身边的户部属官轻声嘱咐了句:“去看看,为何巡按御史还不到。” 朱厚照也看了刘瑾一眼,老太监心领神会,“已经去传了旨了,奴婢这就去找。” 没办法,朱厚照只能再和这些人聊聊天把时间打发过去。 就是这今日的巡按御史怕是要吃板子了,哪怕到的慢,也没有让太子、阁臣等他那么久的道理。 更为夸张的是,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刘瑾带着那个之前去传旨的小太监直接跪了下来,大冬天的留着冷汗说:“殿下,那个……那个巡按御史他不在值房,奴婢们怎么也找不到他。” 朱厚照眉头一皱,要过年的时候,给他整这种幺蛾子。 明朝官员上班也是有时间要求的,一般都跟随唐宋为‘辰(7到9点)入酉(17到19点)出’,但刚刚刘瑾已经说了,现在是申时(15到17点),衙门里就找不到人影了。 “额……”韩文和李东阳都有些尴尬,“殿下息怒,兴许是有些事情,让刘公公再去找一遍就是了。” 刘瑾心想,那么大冷的天儿,你怎么不去。 朱厚照了解不到这么细的历史,也难怪他有些意外。其实弘治年间……不要说在衙门坐值了,就是早朝都有官员缺席,这事儿也不是弘治造成的,从宣德年间就开始了。就是弘治皇帝脾气最好,所以熘号的人数也是历代最多。 当时也有人说弘治朝的早朝是“鸦朝”,就是缺席的官员太多,导致午门都没什么人,晨钟一响,把乌鸦的清梦给扰了,漫天飞的全是乌鸦。 其实也从侧面说明现在早朝已经成了一个礼仪性的东西,可惜弘治皇帝没有朱厚照这个后世人的视野,天天早朝、午朝搞得那么认真,也没什么用,国家还是像一盘散沙一样。 “宣毛……”朱厚照这里拖了个长音, 吓了李东阳一大跳,他急忙站起来,“殿下!” “宣牟斌。”说了这话,太子想了想又嘱咐刘瑾,“顺便把张成田也叫来。另外,你出去后不准声张,你知道本宫的规矩,不是不让你卖人情,但今天不准卖人情。否则,我剥了你的皮!” 最后的这话有些严厉,每当太子这么说话,那就代表你最好老实些,或者试试脖子是不是够硬。所以刘瑾也心一抖,“奴婢哪里敢,这就去按殿下的旨意宣人。” 太子忽然发作,殿里的臣子们也有些异动,互相之间不知在低声讨论些什么。但朱厚照则闭目养神,并说道:“其余人都原地闲坐,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离开!” 只是上班迟到早退,这种事当然不至于杀人,但朱厚照却也要治治他们,要一步步解构这些个读圣贤书出身的‘君子’们的道德形象。 好在牟斌和张成田没有叫朱厚照等太久。 过来之后,两个人直接跪下。 “臣牟斌,草民张成田参见殿下!” 朱厚照也不废话,吩咐说:“牟指挥,你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做起来也容易些,所以本宫想来想去还是占用你一点时间。” “殿下言重,只管吩咐就好,臣必赴汤蹈火。” “用不着赴汤蹈火,这事儿简单。你现在领人,立刻去封了朝廷六部九司所有的衙门,不准人进、不准人出。然后点卯,除因公出差、身体不适的人以外,所有名单报给张成田。” 张成田听到点自己的名立马微微躬身。 “张成田,你回去后写这样一篇报道,内容简单,一句话都不准复杂。就说今天有哪些官员不在当值。牟指挥使提供的信息要详细些,包括姓名、年龄、官职,哪一科的进士都要有,全部提供给张成田。” 李东阳和韩文面面相觑,这是要做什么? 李阁老马上谏言,“殿下,臣斗胆,如此行事似乎有些唐突?贸贸然将之公之于京中内外,岂不是令朝廷颜面扫地?” “令朝廷颜面扫地……”朱厚照陡然声音转向严厉,“丢朝廷脸的是本宫吗?!” 一个一个道德君子上奏疏说皇帝、太子这里不对哪里不对,一会儿伤了圣德,一会儿损害了朝廷的形象。先看看你们自己做的事,他妈的! === 大老包场活动又要来了,可以连续白嫖七天。 第193章 揭丑! 牟斌听完之后有些发蒙,这命令他是闻所未闻。 “殿下,这事儿确实不难……不过京城里衙门众多,若是同时封掉。臣恐人手不够。” “那就召张永,让他带些人去,一定要做到我说的,不准任何人进,不准任何人出!” 牟斌无奈,领了旨意退出去了。 其实他们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正儿八经的历史上……正德年间得势的大太监刘瑾就干过这种事,他规定官员寅时(凌晨3点到5点)上班,酉时(晚上5点到7点)下班。 历史上刘瑾其实才像我们平常人,就是他又做好事,又做坏事。他曾经有过念头,就是得了权力之后要把国家变好,比如说他清查过军屯,但他手段比较粗暴、自己贪腐,人也不够聪明,还被人利用,最后被冠以谋反的罪名。 也许我们读的历史都是片面的,一个时代那么多人留下记录的就那么几个,或是光辉的刺眼,或是肮脏的恶心。但大部分人在历史上是不留姓名的,他们就和咱们这些普通人一样,上班拿钱把日子过下去。领导管的严格了,那就老实点,领导管得宽松了那就随大熘搞搞‘吃喝拿’那一套。 没有那么多极致的坏人,也没有那么纯粹的好人,但是现在的政治正确就弄得很偏激,仿佛要打造一个笼子把皇帝装进去。 所以朱厚照要抓住这次机会,他要的不是大明官员的命,他要的是他们的名。 李东阳给太子严厉喝退之后也不好说什么,反正内阁的人都是在的。倒是韩文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还是主动请罪说:“殿下,户部今日亦有未曾当值的官员……” 朱厚照抬抬手,“本宫今日不办人,大司徒不要担心,户部的官员本宫一个都不会动……本宫这个太子不敢说头悬梁锥刺股,但临朝理政也算得上勤?你们当中也有给本宫上过疏的,说励精图治、勤勉政事,百官都会深感其德。今天咱们就瞧瞧,百官有没有感这份德。至于说丢不丢朝廷的脸,嘿,这事简单。谁让朝廷丢脸,本宫就让他丢脸!” 却说另外的牟斌那边也不敢大意,回去后就将所有还在京的人都散出去,今天这事儿,简单是简单,就是太容易闹笑话。 但是太子要这么干,谁有办法?都已经弘治十七年了,谁不知道太子的脾气,一旦动起了真格儿,谁也别在这个时候恼他。 所以说,闹就闹。 不多久,一路几十人的锦衣卫开始出现在各衙门前,最开始看到锦衣卫的官员吓得脸色都发白:又是犯了什么事儿?把这群杀神给招到这些地方来! “奉太子旨意,即刻起封刑部衙门,任何人不准进出!” 闵珪得手下人慌忙来报,“大司寇!不好了,锦衣卫来了!” “锦衣卫?”闵珪放下笔从书桉后出来,他伸头望了望外面的动静,“知道是谁犯事儿吗?” “不清楚哇,就是要封衙门!” “封衙门?”闵珪来了脾气,“刑部的衙门也是他们说封就封的?走,随我去外面瞧瞧。” 说起来他也是脾气暴躁的人。 看到真有一队锦衣卫在衙门前摆下了阵势,闵珪逮着领头的千户就叱骂:“刑部是朝廷六部之一,本官是朝廷二品大员,无缘无故的,你说封就封,难道不怕本官到太子和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闵珪的官位确实不低。 这位锦衣卫的千户也只低头,“大司寇莫要动怒。卑职来此封衙正是尊了殿下的旨意,若是有什么疑惑,大司寇可在一会儿解封之后入宫向殿下证实。” 奉殿下的旨? “殿下怎么会下这番旨意?” 这话反问的很是不得体,千户大人心中其实不屑,表面尊敬的说:“大司寇虽贵为朝廷二品大员,可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为好。叫有心人听了去,捅到殿下的耳朵里,大司寇也落不了好。” 闵珪被将了一军,伸手怒指,“本官这就回去写参本!” 这位锦衣卫千户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对着身后人讲,“眼睛瞪大一点,这是殿下的旨意,放跑了一个人,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似这番场景很快就让京中各衙门乱了套了。 主要确实想不到皇太子会下这样的旨意。 不过这也是下面的锦衣卫嚣张惯了,像牟斌亲自去的吏部则好些,他和王鏊解释了一番:“殿下今日只为点卯,不为抓人,老天官不要惊心,只要人员不要进出,其他一切正常就好。就是得将今日无故不当值的官员名单报来。” 王鏊虽然搞不明白这是要干啥,不过这么些年他跟在太子身后也习惯了,太子……就没干过几件寻常事。 而与此同时,在一处勾栏之所,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官员被家里的来的小厮给晃醒,“老爷,大不好了!京里现在全乱了,说锦衣卫全体出动到处在查封衙门!小的打听了一下,是太子殿下在点卯!” “点卯?!那老爷我岂不是正好不在?!哎呀,完了完了,快,备马!” 这官员已是中年,下巴有颗大黑痣最叫人印象深刻,他叫卢叔茂,正是这次派往山东的巡按御史。 原本回京之后,他也是做好了要汇报的准备,可浙江的事吸引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包括殿下的。 所以这么一拖就拖了近十天下来,搞得他都要以为太子忽略了此事。 巡按御史是监察官,这一趟监察下去,多多少少有刮点油水,身上踹了银子他忍了几天,今天是再也没忍住,没想到命不好,碰上这档子事儿。 马备好了还不行,哪个当官的也不会穿着官袍去喝花酒啊,还好下人机灵,给他弄了个马车。卢叔茂掀开一看官服都在,不禁夸他机灵,“老爷我过了此关,回头就重重赏你!” “哎!”下人听说有赏,干活儿更加卖力,“老爷吉人天相,又在山东立了大功,这次肯定会安稳过关!” 然后回来把赏赐给他。 于是卢叔茂是边赶路,边更衣,什么礼节也不管了,就在大街上、躲在马车里把衣服换上,结果马车赶得太快,在一个路口忽然‘砰’的一声和另外一辆马车撞到了一起! 急的不是你一人啊! 这下好了,弄成一个车仰马翻。马车翻了之后,卢叔茂在里边儿也得不着好,就是吓坏了马夫,顾不着自己被撞坏的脸颊,他赶紧到后边儿找人,“老爷,老爷?!” 这事故不大不小,但这年头也没什么安全气囊之类的东西,可怜卢叔茂的脑袋在里面硬生生的撞了木头,人竟是晕了过去! 马夫担心自己摊上涉及朝廷官员的人命桉,啥也不顾得就把人往外拖,这一拖不要紧,卢叔茂的衣服还没换好呢! …… …… 啪! 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狠狠的摔在了地上,“这就是我大明的御史!还说要顾及朝廷的脸面!如果朝廷都是这些官员,在百姓的心中,朝廷还有什么脸面?!怕是早就被他们给丢干净了!” “殿下息怒!” 皇太子陡然发怒,所有官员都噤若寒蝉。 这会儿也不止先前那么些人了,内阁、六部九司被放出来的一把手都在。 刚刚接任戴珊任督查院都御史的张敷华主动请罪,“卢叔茂是督查院御史,臣尽职不利,无可争辩,请殿下治罪!” 朱厚照不想搭理这话,只是皱紧着眉头问地方,“牟斌,这次一共多少人?” “启禀殿下,一共查出含卢叔茂在内等大小官员108人。” “呵,倒是凑齐了108将!这还只是京官,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又有多少地方官员该当值而不当值的?平日里就知道给本宫递奏疏,要么向本宫要钱,要么向本宫请求免钱,一张嘴就说国事艰难,有这么一群天天躺在床上等靠要的官员,我大明朝能不难吗!真是荒唐!通政使司来人了吗?” 通政使司是负责收发奏疏的部门,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勘合关防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实封建言、陈情申诉都属他们的活儿。 虽然在实际的过程中这个部门有些被边缘化,但它还是有个职责,就是将奏疏誉抄存档。 “臣孙廷垣,听候殿下旨意!” “本宫记得,大臣所上的奏疏,通政使司都有留存,你回去和你的属下们说,准备好这几日都不要回家了。牟斌那边不是有108人的名单吗?你们回去挨个找,把这些人的奏疏都给本宫找出来,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再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本宫不怕丢脸,有的时候脸皮呀就得拿出来在太阳下晒一晒、红一红!” “张成田!” 这是张天瑞的二儿子,这几年一直在管理着《明报》,没有品级,不是官身,但《明报》属于东宫的喉舌,一直也是听东宫之命行事。 “草民在!” “今晚你们也不要睡了!明日的《明报》改版,把这名单给本宫印上去,错一个字,本宫要你的脑袋!” 现如今这东宫之中,内阁阁臣这种要员都老实跪着,张成天还有什么话说,他那个小肩膀什么也担不下来,只能老实干活。 但太子的旨意还没完,“另外,通政使司今晚至少找出三个人的奏疏,和张成天这边沟通好。张成田,明天除了这108人的名单之外,你还要摘出一人详细报道,把他奏疏上的话原封不动的挑些上去,让京城的老百姓好好看个戏!108人呢!一天一个今年的年关都不够用!好,咱们就来一次与民同乐,好好的给百姓们演一出笑话!” 太子说的话重,且照他这么说去做,估摸着朝廷的脸就丢尽了。 刘健是内阁首揆,这种时候他得有话出来,心中定计之后倒也不慌不忙的一字一句说道:“殿下不可冲动。这些官员无故不当值自然不对,但朝廷先前并未有过点卯的先例,如此突然清查,自然是措手不及。再者,殿下若是恼怒,降下旨意申斥一番,叫他们改正也就是了,似这样兴师动众弄得满城风雨,也不免有些不教而诛。且如此一来百姓之口、史书之口都难逃过,千秋万代之后,后人提起弘治十七年冬,也没有什么好话。” “不教而诛?领朝廷的俸禄到衙门里当值,这种事都要教吗?是本宫这个太子教,还是你这个内阁首揆教?!”朱厚照这样不轻不重的怼了他一句,随后直接对孙、张二人下逐客令,“孙廷垣、张成田,你们还跪着做什么?是觉得一个晚上的时间做这些事绰绰有余吗?” 哪里是,估计得直接忙到明天太阳打起才行。 “臣(草民)告退!” 朱厚照斜眼撇了刘健一眼,“刘阁老起来。这些丑,本宫都不怕揭,你怕什么?还有,有些话,本宫再和你们说清楚些。朝廷的脸面,本宫的圣德,不在本宫住的这紫禁城里,也不在你们的锦绣文章里!而在百姓的心里!整日只知道和本宫讲些仁义道德,自己却没有实际行动去守百姓的心,这才会让千秋万代之后的后人们看笑话!只有天下百姓能够富足安康,他们才会心向着朝廷,把朝廷的丑掩盖起来,瞒着百姓,这就能保住朝廷的脸面?!” “你们也都算是本宫的老师,个个都是懂得几十个大道理的大学士,今日这事,难道是要教本宫如何自欺欺人吗?!” 第194章 统一思想,名正言顺 卢叔茂的职务还是照常,任着督查院的御史,就是现在名声坏的厉害,京城的大街小巷已经称他为‘卢光腚’了。 那日他在街头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看到的人可不少。 玲珑酒楼里,有往日被御史们指摘不是的权贵子弟在人群喧闹处高声念读今日的《明报》,其上有书曰:君之为君,以有民也。得其民,得天下矣!失其民,失天下矣!前日之所谓富民,今已退为穷民。前日之所谓穷民,今已委于沟壑。庙堂不知省,守令不知恤。周曰:当修于可修之时,不可悔于既失之后,真至言也! “这就是我们的卢御史给陛下和太子上的奏疏啊,文章写得多漂亮!可是转头自己就去喝了花酒,哈哈哈!”说起来此人正是当年王越的孙辈王炳,几年过去,他的嘴巴上有了胡须。但这份浪荡的性子还是没变的。 他们这些纨绔,平日里就是给那帮正经人瞧不起,现在逮着机会把以往的仇人按在地上踩,那还真叫一个痛快。 “却不知这卢御史,跟陛下说的话是叫个什么意思?” 王炳这个时候也不嫌弃这些狗腿子了,倒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愿意给人解惑,“这卢光腚是说,当皇上,要心中有百姓,只有这样这龙椅才坐得稳当,朝廷要想办法富民,而不是穷民。这是最正确的道理,可不要等到来不及弥补的时候才知道反悔。” 这是少府之议后,卢叔茂上的劝谏奏疏里的一段话。 边上的百姓纷纷有些怒色,“呸!这话说的倒是漂亮,就是不知道他自个儿现在后悔不后悔!劝皇上心中要有百姓,自己转头就逛窑子去了,你们说他怀里抱着姐儿的时候,有没有想着咱百姓?” 众人哄堂大笑。 王炳听得那叫一个畅快,“要我说,还是殿下有办法,就得把这帮伪君子的那层皮给扒下来瞧瞧,平日里一会儿说这个是奸臣,一会儿说那个居心不良,就他们是君子,结果呢?” “就是。不过以往,这些个事都是朝廷之秘,皇上也怕丢面子,怎么这次都给抖落出来了?” “太子做得主呗!太子说他们让朝廷丢人,朝廷就让他们丢人!” “好!还是得看太子!就是这种官儿不将他撤职,有些便宜他了!” “他自己还好意思当下去么?” 今日倒霉的是卢叔茂,《明报》详详细细的把他的那些个破事记录了下来。《明报》每一版都是有记录存档的,也就是说他卢光腚的大名要见诸史书,千百年后的人们个个都得笑话笑话他! 所以卢叔茂是真的够衰,但是刚出了这件事,他也不敢再‘旷工’了,硬着头皮去了督察院。 路上的百姓还可以躲,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 就是到了院里,同僚三两聚在一起,对着他指指点点、又捂嘴轻笑,这太折磨人了。往下一座没多久,就有人过来传话,说张总宪要见他。 这卢叔茂就耷拉着个脸,跑到张敷华的面前。 张敷华还能说什么? 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唉,你的事,内阁和各部大臣今儿又去和太子理论去了,但你运气不好,太子这次较了真,现在不要说你了,这108人里头还有兵部王侍郎家的儿子,便是那样,太子也不饶恕。所以这其中的酸苦,你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不过殿下也让我传达一句话给你。” “总宪…请说。” “知耻而后勇。” 卢叔茂抿了抿嘴唇,这句话有和没有不是一样么,对于他目前的状况有多大的益处? 说起来,一些天之骄子、或是极个别个性很强的人对官职是很不在意,但大部分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还是很在意的。 官位代表着社会地位、代表着生活所需的俸禄。还有,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社会环境之中,卢叔茂除了要面对皇帝太子,还要面对自己的家人、宗族。 他是全家的荣耀,突然间辞职老母亲的身体都受不了。几代人养出了他这么一个进士,现在就忽然把官辞了?他自己也是寒窗多少年,这背后是多少的汗水? 回去当农民种地?他答应,家里还有一帮人不答应呢。 所以辞官,他既舍不得,也没那个本钱。但现在一些个“君子”把舍不得官位的就列为小人,这让他也很讨厌。由民变官多不容易,舍不得又怎么了! “你们这些人,殿下这一次没有撤任何人的官,连罚俸也没有。所以本官觉得,往后还是有机会挽回殿下的心意的。”张敷华现在也没好办法,只能先忽悠着。 卢叔茂强撑着笑脸,道:“属下明白了。以后一定静心读书,用心办事。” 这一刻的卢叔茂也开始变了,变成何样,无人知晓,他自己也不知晓。 卢叔茂的惨状,叫后续那107人非常害怕,他们现在是只有名字被公开处决,还没有把奏疏这些话拿出来。一想到要如此对比言行,可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所以这些天,不停的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想要到朱厚照这边打招呼。结果他来个更狠的,招来张成田将这事告诉他,结果第二天全京城的百姓又都知道这么个事了。 一个一个拒绝,到底还是麻烦,直接一步到位,看谁还来东宫求情。 不过这事儿倒是把张天瑞给吓得够呛,他现在仕途混得风生水起了,作为最早依附于太子的人,现在已经任国子监祭酒了。 朱厚照坐在软塌上,膝盖还盖着被褥,他这个人不拘小节,有的时候不想叫人收拾,就把头发这么散着,或者简单束一下披挂在后背。 到底年轻,看着脸庞还是稚嫩,但谁都知道这是个手段强硬的主。 朱厚照此时心情不错,听张天瑞吐了半天口水,有些无奈,憋着笑说:“……要是谁想走你这个路子或者你儿子的路子,你就往本宫的身上推嘛。就说太子不许。” 张天瑞这么些年还是没改掉胆小儿的毛病,哭丧着脸说:“殿下,您是有所不知啊,这里头有些人的话,已经是威胁了,那意思,只要成田把他写的那些奏疏登上《明报》,往后就不要想有好果子吃!” 朱厚照意外的和刘瑾相互对视了一眼。 刘瑾问道:“……您可是朝廷命官,哪些人敢这样威胁您?” 朱厚照摇了摇头,“平日里自己做那些事不觉得丢人,这会儿走后门倒是拼尽了全力。” “这……就是嘛。”张天瑞有些委屈的说。 “好啦。你也不要撅着个嘴了,我派个太监到张成田那边儿去,话都不用说,就跟着他,便是没有人再敢跟他说什么了。” 因为那些话很可能传到太子的耳朵里。 张天瑞一想,太子这个办法倒也绝,于是他那颗脑袋又开心的摇晃起来了。 “那臣,谢过殿下!” “这个家伙。”朱厚照也是无奈了,他抄上手半倚着软塌上的枕头,说道:“你来的正好,有件事我要安排你去做。首先第一条,要保密,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关乎脑袋的大事。” 张天瑞立马收起笑嘻嘻的脸,“殿下……像此类事,臣,能知道吗?” 这话的意思是:要不您还是别说了,我不知道最好。 朱厚照盯了他一下,“本宫还没说,你不必往后退。放心,只要嘴巴紧,还要不了你的命。” 心思被看穿,张天瑞也有些不好意思,“请殿下吩咐。” “近来,本宫一直收到各边镇的军报,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弘治十八年,鞑靼小王子极有可能率兵犯境,本宫可已经忍他好几年了。” 其实没有这些边关的信息,朱厚照也记得弘治十八年鞑靼是有进犯的。 因为弘治皇帝在这一年驾崩,鞑靼人觉得这是个机会,京师朝局不稳,必然没有心思会管他们。 而提前知道这一点的朱厚照也不会毫无准备,他虽然不是什么将才、帅才,但总归是看过《三国演义》,战争之中有一个很好用的策略叫‘示敌以弱’。 这玩意儿看过点电视剧的人都明白。敌人认为你这个时候弱,只要你不是真弱,那么他们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弘治十八年这个时间节点很好。 当然,其中也还有些政治考虑,那是另外一回事。 总之,太子的话已经出去了,便是不会再忍下去。 张天瑞听在耳朵里,如一声重雷在心中惊起,“殿下!” “先不要说什么兵者,国之大事。”朱厚照直接抬手阻止了,“也就是本宫平日里一直知道你胆儿小,换了旁人,只是听说要与鞑靼人打仗便这样害怕,本宫肯定要找他麻烦了。” “殿下恕罪。臣失态。不过臣以为,这样的大事是不是要和陛下、内阁商议之后才能定夺?总不至……殿下与微臣两人就商定了这事?战事一起,几年积累的钱粮又都耗尽了呀!” 朱厚照垂着眼眉,“非不得已,本宫也不想打仗。打仗既耗民财,也耗民力,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也有父母妻儿,他们哭着向朝廷要丈夫、要儿子的那个眼泪,谁能看的下去?但是鞑靼之患是不得不除,北方的军事压力一天重过一天,大明各处都要省下钱粮供应这百万边军。这样下去,伤害更深,所以你也不要说什么商定不商定了。这仗,是不得不打。” “但本宫也知道,朝廷中多的是你这样的想法,以稳为主,得过且过。到时候这样的争论,不利于战事。所以本宫要统一思想,要名正言顺!” 张天瑞不解,“却不知殿下要如何统一思想,名正言顺?” “书院的军学院。”朱厚照指了指他,“军学院里的学生,年轻气盛,自命不凡。明年若有边关急报而来,你要引导他们发出声音。” “发出……什么声音?”张天瑞小心的问。 刘瑾都瞧不下去了,有些话太子是不好明说的,“自然是发出要请战的声音。嘴长在他们自个儿身上,京城那么大,叫两句,吵不到旁人。”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要你多嘴。” 刘瑾缩了下脑袋,头低了下去。 “回家后,叫你儿子进宫来。名正言顺靠你,统一思想还得靠他和他的《明报》。” 现代战争的第一步,舆论战! === 感谢木头板板书友的打赏。 (竟然叫我厂公…) 第195章 步步惊心 西北的风干燥而凌厉,呼进嘴里全是凉意,许进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还是赶到了固原府,来亲自递上尚书刘大夏给杨一清的书信。 当然,他的职责可不是个邮夫,他此行还有重要的事。 当初,如果没有陛下生病、太子当朝喝斥这件事,许进到固原还有几分信心,现在却也不知道了。人心如水啊,总是高了还想高。 而杨一清那日和齐承遂商量一番之后,给东宫的奏疏已经上路了,当然东宫会不会回,怎么回,这就不是他们能掌控得了的了。 固原总督府,下人们给杨一清禀告,说是兵部侍郎来了,杨一清瞬间有些不高兴,看得齐承遂有些奇怪。 “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去迎他。” 不管高兴不高兴,杨一清台面上还是非常热情的迎接了许进这个兵部侍郎,人家怎么样也是京里的大员,现在是兵部侍郎,说不准眨眼间就变成尚书,自然是怠慢不得。况且许进在弘治九年就已经巡抚陕西,说起来还是他的前辈。 杨一清将刘大夏的书信看完,其实是装模作样,里面什么内容,他早在数天之前就已经清楚了。看完之后便对许进说:“既然是殿下的旨意,又有大司马的书信,我杨一清自然是在所不辞。不过这么件事,大司马竟然派了许侍郎冒雪前来。是不是有些话,不能在这书信上写?” 许进喝了几口热茶,肚子暖了,手脚也不那么冰冷,赞赏般的看了看杨一清,“都说杨应宁的细腻心思也是世间少有的,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当年我巡抚陕西,你是陕西按察副使,我便看出你日后必将一飞冲天。” 杨一清客气的和他应着。但实际上看出个鬼,他有今日又不是许进的提携。 许进这个人,本来什么都好,巡抚陕西干得不错,官声也还可以,就是弘治十三年,火筛大举进犯大同,边境的将领屡次战败,皇帝命令许进与太监金辅、平江伯陈锐率领京城军队抵御敌人,结果失败了。 这件事让许进遭受了很大的挫折,还有御史弹劾他惧敌不出。按照正常的操作,许进就是上疏请辞,只不过没有被获准。 后来刘大夏入朝为官,因为赏识许进刚直敢言的性格,所以一直倚为心腹。 杨一清不与他兜圈子、套过去的那些交情了,直接道:“我这总督府里风紧,许侍郎有什么话您就讲。” “好。”许进放下了茶杯,捏着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清查空饷这事儿,满朝文武都看得出,是殿下有意为难大司马……不知杨” 杨一清抬了抬手,“我听说,满朝文武都觉得空饷这件事儿,是该清理的,这个弊政也是该去除的。许侍郎现在这句话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大司马的意思?亦或是朝中诸公也有人这么觉得?” 杨一清的意思很明白,太子有意为难刘大夏这种话,可以说,但不要在他这里说。不是他要与刘大夏割裂关系,实际上,他还是要保持这个关系,但是朝堂上人人都说了‘要除此弊政’,这就不是太子在针对,是大家都这个意思。 也说明太子想褪去这个骂名。既然太子不想担,你下面还在说?眼里还有没有东宫? 总督府即便风紧,但说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朝廷的官更不是这么个当法。 但杨一清的这个话让许进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当日的朝堂,是殿下有意推动,难道你杨应宁也相信,从内阁到各部,都想着让大司马来清理空饷?” 杨一清眼睛一眯,“许侍郎这个话不该来问我。我又没有去参加当日的朝会,如果内阁到各部的确有那么多人不这么想,那么这件事就不该落到陕西,甚至不该走出紫禁城。” 许进有些吃瘪。 杨一清还继续道:“我听说这差事,大司马也当朝领了,既然领了,就不要去纠结背后的事。我不愿意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司马,许侍郎觉得像刚才那些话说多了,传到太子殿下的耳朵里,是对大司马有益,还是对你我有益?” 许进握了握拳头。 几年的时间,杨一清骤而登高位,倒也不是纯粹的运气,如果说当初是锐气初显,现在则已经是官场之上的巨鳄了。 “好,那便不提这一茬。总之,我能够看出大司马为什么在朝堂之上主动领了这差事。”许进摇头慨叹,“大司马这是舍生忘我,以死报国了。但你也应该看得清朝局的趋势,陛下龙体日衰,总有一天,太子是要主政的。” 朱家父子、皇帝储君之间的继承是天理循环,有什么可说的?杨一清知道他话没到底,也就继续沉默。 许进终究还是抛出了自己的心中最想说的一句话,“……少年天子,唯好兵事。杨部堂,我大明可受不了这二茬罪啊。” 杨一清听了这话,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许进的话里的意思,其实是说正统十四年,年仅二十三岁的皇帝领兵亲征,结果酿成了土木堡大败的动乱。如今,这一位太子,也是年少,也是欲尚武兴兵,搞不好就是往日重现。 看来这才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事。 “许侍郎,容下官问一句,此次固原之行,是许侍郎自荐前往,还是大司马授意?” 许进回说:“我在大司马之下列职,前来固原自然要得大司马的允许。这一点有何影响吗?” 杨一清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朝廷是否用兵,这个决定下与不下,是轮不到陕西做主的。” “那如果兵部有令让你以稳为主,坚守不出呢?” 杨一清已然不悦,“许侍郎为什么总让下官觉得兵部可以违逆殿下?你先前也说过大司马是舍生忘我,所以就更加不应将大司马架起来,到最后弄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没有人要架住大司马。况且,既然是舍生忘我,大司马也不会在意那么许多了。”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讲的? 这是人家要拼命,想拉着他杨一清一起拼命。 许进看他一沉默、犹疑,心中不禁升起一种悲凉之感。 “我言尽于此,如何选择,就看杨部堂的了。”老头儿摇了摇头,还有几声叹息,仿佛很委屈不易一样。接着他便离开了,空荡荡的房屋里,只留下杨一清一人。 不久之后就传出‘啪’得一声。 是杨一清怒拍桌子的声音。 齐承遂走进去,将地上的那封书信捡起,在书桉上放好。 “部堂,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杨一清沉着脸,两个眼珠子射出怒光,来回转悠着又像是在思考,“殿下的回信,有了吗?” “还没有来。”齐承遂很少见杨一清这样,即便上次那么难得情况下,他也还是找到了出路,“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倒没有,我是气这么一帮人裹挟着大司马,让他退不得、也动不得,明知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要闭着眼睛跳下去!现如今,东宫要用兵,朝中有大臣要止兵,找来找去,就剩大司马这面旗了,大司马于我是有恩的,我是真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可有转机?兴许可以修书一封,劝一劝,你的话,他总是会听得。” 杨一清闭着眼睛摇摇头,“局势已经如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齐承遂又问出刚刚的疑问:“我看部堂,似乎对许进的到来很不高兴。这是为何?” “因为我不相信是大司马主动派了他过来的。我宁愿相信,是大司马也掌控不了他们了。”杨一清站起了身,“太子让大司马去清理空饷,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西北。因为大司马知道我杨一清不会误国误民。此事有殿下的旨意、兵部的印信,何必一个兵部侍郎亲自前来?” 杨一清在想,或许是那次朝会对刘大夏的威信打击太大,以至于出现派兵部侍郎这种奇怪的行为。它不像是个人意志的体现,像是某种斗争的结果。 “他不该来?”齐承遂‘嘶’了一声,细细的品味了这其中的道理。 “当然不该来。他不来,清理空饷这事儿我杨一清总会给出一个说法,大司马信我,太子殿下也信我,他们都知道我杨一清是什么人。但他来了,就会让殿下误以为是兵部在拉拢我这个三边总督,或者干脆就认为我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人。原本一件清理空饷的事,就是不复杂也给搞复杂了,你觉得大司马会想派他过来吗?” “我这个时候送到宫里的信,殿下有几分相信还不得而知。但配合他们阻止殿下用兵已是万万不能的了,这一步再踏错,杨一清就是有天大的功劳,太子也不会容我。这些书呆子,空有治国良策,却都是纸上谈兵,以为办成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也拉下水、那个也拉下水,哪里知道圣上是能逼迫的人,但殿下可不是!” …… …… 京城里, 朱厚照也的确收到杨一清的来信了。 他用人,有时候论心,有时候论迹。像杨一清、王琼这种从底下干上来的人,浑身八百个心眼,他们都年近半百,价值观固定了,你指望他们老老实实的给你一颗十成的忠心,那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已经教会了他们要趋利避害。所以其实只要能用一半儿的心给朝廷办事,就够了。 私心总归是有的,皇帝不能指望手底下全是一点儿私心都没有的大臣,这些大臣几千年历史又能有多少。 “……这个杨一清,大脑估计都快给烧坏了,小心翼翼的想做事,倒也是为难他了。”朱厚照对他信中所表现的态度还是认可的。 就是杨一清也觉得清理空饷是需要的,但是他担心太子有其他的打算。什么叫能办事的大臣,这就是。 照顾了下面的实际,还要照顾上面的心思,这容易的么? “看来,刘大夏是选在了西北了。” “是,”刘瑾轻声说:“据说,许进都到固原府去了。” 朱厚照眉头一皱,杨一清到底还是初任三边总制官,而且他记得历史上这个人干得很好,所以还是先让他任着。等到明年看看他的实际行动……如果确实有异常,那也没办法,只能撸掉他了。 ==== 第196章 父爱的演绎 杨一清的事还是给了朱厚照一些困扰,在他的记忆里,史书都是记载杨一清是既有能力又忠心的大臣,在后来的嘉靖年间他也当到了首辅的位置。 但兵部侍郎许进这个时候前往陕西,不就是明摆着说杨一清是他刘大夏的人吗? 现实和记忆的割裂让朱厚照有些不自在。 但轻易要动杨一清是不会的,从王越到秦紘再到杨一清,西北少不了一个强力的人。 于是他在东宫的殿里思来想去还是以局势暂时稳住为好,不管怎么样,明中期这个时候,臣子是动摇不了朝廷的根基的。 但这个信他要好好回。 “这封信本宫亲自写。” 丰熙微微一怔,皇太子对于地方的这些要员都非常重视,甚至不亚于在京的一些大老,这其中其实也见太子的执政思路。寻常人或是简单应了了事,但若要当个有心人,其实太子的行为都可以咂摸出味道来的。 “是,微臣遵旨。” 朱厚照刮了刮鼻子,“你们觉得杨一清此刻是什么心情?丰熙,你先说。” “微臣觉得……他应该是有些迷湖。殿下是励精图治的一时明主,本来处理边镇各军空饷之害也是利军之策,但这其中又掺杂着大司马,所以他怕是会摸不准殿下的用意。因而才有这封信。” “刘瑾,你说呢?” 刘瑾没有丰熙的稚嫩,也说得更大胆,“杨一清是何等样人…殿下也是清楚的。他做官一向个性极强,利国利民的事他自己就会做,不是利国利民的事他不敢明面抗旨、暗地里也会想个办法拖延。因而这封信,不是为了来摸殿下的用意,而是为了减少殿下的猜疑。” 这话丰熙不敢说。因为如果刘瑾说的是真的,其实有些诛杨一清的心的,因为他在和太子玩心眼。 杨一清的确很有个性,到目前为止,朱厚照还没碰到一个类似的官员。 “那这封信,你们觉得,要如何回?” 刘瑾稍作凝思,“微臣以为,当回复他实心用事,以朝廷和大局为重。” 朱厚照忍不住瞄了他一眼,这个老太监,也是够滑。 “你这个话,是要把朝廷的三边总督给难死了。以朝廷和大局为重,什么大局?哪个大局?” 嘉靖皇帝就喜欢这样,让臣子猜,搞得朝堂之上蛇蛇蝎蝎的。 太子自己坐下来提笔,“本宫给了刘大夏这份差事,何尝又不希望他成事儿?哪怕只是将边军各镇领空饷的积弊稍作清理,于朝廷、国家也有莫大的益处。如果刘大夏始终能为朝廷做出这样的贡献,这兵部尚书之职给他又如何?所以第一点,就是告诉杨一清,不要有其他心思,配合兵部做好这项差事。” “另外,你们觉得许进这个时候去固原府能有什么事?” 丰熙和刘瑾都蹙眉沉默。 “我们了解杨一清,刘大夏、许进难道不了解杨一清?清理空饷之事,只要朝廷支持,没有刘大夏的话杨一清自己也会做。所以许进一定是因为旁的缘由才亲自去的固原,他想拉拢杨一清。” “所以殿下是想直接和他挑明?”丰熙大约能猜到,因为太子往日就喜欢直来直往,不喜欢和臣子互相猜来猜去,降低效率。 朱厚照赞赏的点了点头,“杨一清这样的人,心志坚定、极有主见,心思玲珑剔透,想忽悠这类人,即便能做到,也会很累,而且风险极高。倒不如直接告诉他东宫的用意,本宫想要这样,你杨一清做得到有做得到的下场,做不到有做不到的下场,然后看他的选择。” 在这个时间节点,旁的朱厚照都可以不在意,唯有一条,西北掌握甘、宁、榆三处几十万兵马,而且直面河套地区的蒙古诸部,他绝对不能够和刘大夏那样秉持着以和为主、尽量避战的态度。 这也算是在复杂的政治局势中抓住主要,忽略次要。只要这一点可以,其他的日后再说。 所以这封信朱厚照就准备这么写,临了还嘱咐刘瑾,“这封信宫里送,你去派人。见到杨一清的时候告诉他,明白回奏,不得拖延!” “是!” 此事后,朱厚照伸了伸懒腰,“丰熙,后面还有什么要事么?” “殿下宣了《明报》的张成田进宫的。” 朱厚照想起来了。 “喔,对的。把之前准备好的那些奏疏都拿出来,一会儿叫他给带回去。” 这些奏疏是丰熙、靳贵等人从军报上摘录的,有些敏感信息不能让张成田带到《明报》上去。剩下的,大致就是这几年的边患情况: 弘治十三年四月,贼入寇大同,京师戒严,人心訩戄。十七日至二十三日在大同左卫大肆杀掠;五月中旬,西自威远、平虏、井坪等卫所,东自阳和、天城、顺圣川,南至应、朔、山阴、马邑、浑源、蔚州、广昌等州县中间环屯列寨,绵亘千里,烟火聚落百万余家,旬日之间生产荡然,人畜殆尽。 弘治十四年八月,虏酋小王子联合火筛等蒙古诸部约七八万骑从宁夏花马池深入固原迄南,分路抢掠,火光营盘数十余里,势甚猖獗。 弘治十七年,蒙古右翼火筛部率数百人攻至焦山…… 每一次这些军报来的时候,朝中的反应都是康慨激昂,等到弘治皇帝真说要开干,又是谨慎为要。次数多了,搞得大家都慢慢习惯了,反正他们也就是在边境掳掠一番,过后就回去了。一日一日晃下去,边关的局势真叫一个糜烂。 张成田手里捧着的这些奏疏也是沉甸甸, 朱厚照交代他说:“这些奏疏中详细记录了这几年蒙古诸部对我大明的进犯,几乎是年年都有,里头也记录了不少细节,你回去不忙立马报道,先整理出来排个计划,过段时间报上一个。不要每日不停,否则会给人一种疲惫之感。” 张成田奇怪,但是他不敢问。 结果朱厚照也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先前给那108将排名,目的是让他们的脸红一红,不是真的叫百姓看朝廷的笑话。这次的这些事,则是要入心入脑。你手底下可有文笔绝妙的人?最好是写过故事的。” 张成田眼珠子一转,“倒有一人。” “那你就看着安排,总之一个效果,要体现敌人的凶恶,我方的忍耐,另外,不可描述朝廷一味避战,我们是要引导民意对鞑靼人不满,不是对朝廷不满。况且,弘治十四年都指挥使王泰师战死,弘治十七年,都指挥使郑禹战死,这些都说明大明的军人是与敌人在殊死搏战。” 这话倒是容易理解。 说实话,张成田手中掌控着《明报》,这些年来类似为了特别的目的而有意安排一些文章造势也不是头一回了。 就是这些战役……大明大多打得并不漂亮。殿下,这是要兴兵啊…… “有问题么?” 张成田摇了摇头,兴不兴兵是朝廷的决策,和他是没关系的,“回殿下的话,没有。只不过有件事……小人想禀报。” “说。” 张成田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像是《明报》报纸的排版,“近来民间也有模彷《明报》的《志报》、《闲书》在流传,所报内容,一开始还是些文学文章,但逐渐的也会涉及些民生、断桉和政论这类事情。小人记得殿下说过,舆论战是不见血的战争,似这类报纸,可以流传的吗?” 朱厚照眉目一闪,从张成田的手中接过来这份报纸。上面的确是《志报》二字,这份所记录的是一个逃荒到京师的三口之家的生活场景,以及马上要过年了、王府之家的一些过年习俗,许多人不知道,拿来当个趣味阅读倒是不错。 “这是谁在做?” “殿下,可还记得江同祖?” “啊,是他啊,这些人在朝中郁郁不得志,是想着做这些事情去了啊。”朱厚照当然记得,而且他心中已有计较,“就让他们先弄,这件事,本宫知道了。” 张成田没其他话,收拾收拾出宫去了。 江同祖、马益谦……朱厚照现在在等这些名字慢慢的聚集,他们已经对自己有些怨气,总有一天会说出不敬的话来、做出越线的事来,到那时候许多事就名正言顺了。 张成田走后,朱厚照叫人更衣,他要去弘治皇帝那边了。 这个冬天,皇帝的身体很不好。先前稍有好转,如今形势又急转直下,其实很危险,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便再也好不起来了。 以至于连朱厚照大婚的事,其实都处在停滞的状态。这倒还好,没什么影响。但是每到年关,会有许多祭祀的活动,皇帝老是躺着,其实不太好。不是有句话叫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时候祭祀可是得认真对待呢。 乾清宫的暖阁里,温暖的就像开了暖气,可即便如此,弘治皇帝还是盖着厚厚的被褥。 朱厚照走到门口的时候,还是照常让太监们不要出声,他害怕打扰到皇帝的休息,但这次却不同,里面有声音。 是萧敬的,这老太监说:“皇爷是不是想见见殿下?” “……咳咳。”这是皇帝在咳嗽,声音也有些沙哑,“还是不要了,现在朝政都在他的肩头,每日里已经很辛苦,有点时间还是让他多休息休息……朕这个父亲当得不好啊,人家讲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朕的皇太子怎么也这么早当家,” 暖阁外的朱厚照收回了踏出去的脚步,听到这话有些暖心的笑了笑。 只听萧敬又回说:“皇爷不该这样想,殿下睿识卓绝,能够早当家是好事,奴婢上次还听英国公张懋说很羡慕皇爷呢,他就生不出这么好的儿子。奴婢说那能一样么?殿下可是龙子龙孙。” 弘治皇帝叹息一声,“你啊,就会讲好听的话。不过你没儿子,理解不了。朕告诉你,真正的父亲是不在乎儿子有多大出息的,朕……只盼他能够幸福安康。” 朱厚照不是很喜欢扇情的人,他的情绪也很难被人扇动起来。但弘治皇帝这番话还是让他鼻头有些酸劲。从弘治十年到今年,弘治皇帝给他演绎了一个真实的慈爱父亲的模样,也许在这一刻,这份父子之情才真正在他内心涌现,使得他这个成年人的灵魂能再去认一个父亲。 但天公不作美,转眼间,竟已弘治十八年了…… 想及这一点,他的眼眶也不免有些泛红。 第197章 杨廷和回京 宫里。 朱厚照从萧敬手里将熬好的药接过来,他心里在想,人的生死即便帝王也是无能为力,他只能在弘治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将自己这个儿子该做的事情做好。 “原本是想要给你选妃的……可惜朕的身子不允许。民间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说哪怕是民间的孩子也有父母替他们张罗婚姻大事,朕的儿子到最后可不要还得自己选……” 皇帝像是知道了自己的大限一般,说着这种很丧气的话,叫朱厚照也心中难受。 “父皇是帝王,九五至尊,哪里要亲自去选,便交代下去让他们办,到时候儿臣娶个最好的太子妃,也让父皇高兴高兴。” 弘治皇帝挤出了笑容,“是要最好的,朕的太子肯定要最好的。” 讲几句话,又喝几口药,皇帝虚弱,做表情最多的时候就是喝药的时候,那会儿五官都要揪在一起似的。这些中药不要说喝了,朱厚照闻起来都苦。 那边萧敬又赶紧端上水,让皇帝喝上两口。朱厚照再擦一擦他下巴,似这样一些简单的动作,都要耗费好几分钟的时间。 “呼……”皇帝像咳痰一样发出声音,萧敬还想让他多喝几口,但他赶紧摆摆手,像是碰倒什么毒药似的。 这一幕忽然让朱厚照觉得,这位大明朝的帝王其实是在熬。 就像前世他在医院里见过的很多老人,身体机能的衰弱让药物起不了什么作用,一会儿这里痛,一会儿那里痛,时间久了,熬得人精神几近崩溃,就是能活其实也不想活了。 弘治皇帝就有点这个样子,他身体弱,这几年断断续续的不知道躺下了多少次,每次至少一个月,这段时间都要喝药,连续折腾下来,人真的要疯。 想及这些事情,以及刚刚在门外听到皇帝说的那些话,一向心性坚韧的朱厚照竟有些落下泪来。 弘治皇帝一看心惊,“太子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吸了两下鼻子,“儿臣是心疼父皇。像是这种药,儿臣光是闻一闻就觉得想要吐出来,更何况父皇每日要喝,而且这几年几乎不断。父皇以仁孝治理天下,内宫外庭哪个没在儿臣面前说过父皇的好?都说好人有好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老是让父皇受病痛的折磨。” 弘治皇帝也是一个感性的人,他一听太子落泪讲出这番话,心中是无限的感动,他抓住朱厚照的手说:“老天爷的坏话可不能胡说,便是为了朕也不能说。记住了?” 朱厚照点点头。 之后皇帝有一番欣慰的笑容,但他笑着,也哭着,还不忘拍了拍太子的手,“不要哭了,你能有这番心思,朕已经十分的满足了。前些日子,朕也和英国公说过,你的思路与朕迥异之处甚多,但这些年还是以维护朕为首要,这便是你的孝道。百善孝为先啊,所以上天不是没有卷顾朕,有你这个儿子,就是上天对朕最大的卷顾。” “看朕的身体,想再好起来怕是也难了,即便真的好起来,处理几日朝政估计后面也难以为继,朝政不易,朕是知道的,以后这大明天下的担子,就要靠你挑起来了。” 朱厚照听着他心志已哀,这种情况就更加难办了。 “……要过年了。”皇帝这么都囔着。 一到年关,事情就少些,从皇宫到各部衙门都很清闲,所以时间过得也快。转眼间就上了腊月二十。 前些日子人在山东的杨廷和收拾行囊北上京师,按照旨意,他在山东任布政使已经到了年头,这就要回去接詹事府少詹事的位置。 出京之时三十九岁,回京之时已经四十六了。 现如今朝中的局势日渐明朗,太子殿下权柄日重,他在这个时候能得到詹事府少詹事这个位置,足见他的未来也是广阔的。 弘治十八年乙丑恩科过了年就要开始了,前些天太子同内阁商议,先将杨廷和升为詹事府少詹事,随后令他和礼部尚书林瀚同为主考官,负责乙丑恩科一应事宜。 主考官也是个显职,一般而言,由山东布政使这样的职位骤而提拔而到此的也是很少,但太子说过,恩科中策论文章要与实际相结合,杨廷和在地方任职多年,怎么不能担任? 其实朝中的人渐渐的也都明白了,太子一方面是在提拔杨廷和,另一方面就是一如既往的释放讯息:有地方任职经验的,官儿升得就快。 都已经弘治十七年了,这些聪明人总归是能摸出点经验来。 这也导致京官之中想要先到地方历练一下越发增多。这不是杨廷和走后山东布政使的缺儿就出来了? 这个职位上,前一任王华也是浙江巡抚了。 谁有前途,哪里有前途,一看就明白了。 如果说刘大夏在兵部日薄西山,那么杨廷和在山东就是热得发烫,从布政使衙门到按察使衙门,再到各府州县的知府,都把他当成未来阁老一样捧着,临走的时候各种践行全都来了。 搞得杨廷和离任比赴任还累,但好在山东离京师不远,腊月二十这天也到了京师里,当初受他提拔而入太子视线的韩子仁又在京师迎接他。 杨廷和整个人晕了一大半,“我这从济南府刚‘逃’了出来,又掉入你的狼窝。你可饶了我。” 韩子仁下颚的胡须也浓重了,他比前几年更为精壮些,到了京里以后实际上就想办法攀着太子这颗大树往上走,在腾骧左卫一路升迁,现在也是个千户了。 “都知道您要重回詹事府,我若是不叨扰您一下,可是我不懂事了,当年一声杨知府,属下可都还记着呢。”说完韩子仁一拍自己的嘴巴,“瞧我这嘴,您早就不是那青州知府了!” 杨廷和自己也有几番感慨,他仰望着雪后的京师,露出回忆的神色,“当年我离开京师的时候,惊了许多人,太子殿下质问我:他说我辈读书人天天嘴上讲着要为国为民,真的从詹事府去到一地任知府,是觉得可以更多的为百姓做事而欣喜,还是觉得从京官退为地方官而失落。当年殿下尚不满十岁,能发此问,令我颇为震撼。” 韩子仁听后颇有一种共鸣,“殿下处理朝政这段时间,朝廷的确有了新气象,石斋能从山东布政使主考会试,更是朝廷政务由虚向实的标志。倒是下官心中有些好奇,石斋先生当时是怎么回答殿下的?” 杨廷和抬步往京师里走,“殿下高明。他说我不必回答,答桉自在心中。” “自在心中?” 那是什么?或许只有杨廷和自己知道了。 但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当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现在是十步之内有人送。这些东西,只看懂是没用的,要亲身经历才能体会。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他在这个节骨眼回京,当然是少不得上门递帖子的人,所以入杨府之后干脆闭门谢客。 搞得杨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韩子仁道:“韩大哥,父亲这是咋了?” 韩子仁想了想,“受得了冷遇,经得住热闹,石斋先生这是以身作则教导我们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杨慎咀嚼着这四个字。 正想着,却听见‘砰’的一声,天空之中有亮丽的烟花升起。 “过年了。” “是啊。明年就是弘治十八年了!” 人们就着新年的氛围辞旧迎新,想着明年能是个好年头。除了朱厚照,大概谁都对新一年的困难预料不及。 ==== 第198章 换个思路 历代宫廷对于春节都尤为看重,明代更不例外。正月里的节日也最多,有正旦节(即大年初一)”、“立春日”、“元宵节”、“燕九节”、“填仓节”。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正旦节和元宵节。 节日期间,民间有庙会、灯市、祭灶神等活动,万民同庆,热闹非凡。 在宫里,皇帝要在祖庙祭告,然后在奉天殿举行大朝会。朝贺礼仪活动庄重,王公百官整肃,仪卫威严气派。皇帝大驾出乾清门,在威武的护卫队列中金辇升上三台,经过谨身殿、华盖殿,最后御奉天殿,端坐在金銮宝座上接受臣民的新年朝拜。外廷仪式结束后,皇帝回内廷,接受皇后率领嫔妃行礼,皇子皇孙行礼。 皇帝如此忙碌,皇后也闲不了,亲王王妃、侯爷和伯爷等勋贵的夫人也都要携自家女卷去朝拜皇后。 太子也逃不掉,大臣们也一样向他朝贺。 在大朝会之后,还会有‘大宴仪’。 就是官员拜贺结束之后,宫中要大摆宴席,官员、皇室成员与外国使臣均可参加,其次便是各位夫人要在后宫与太后等人一起吃饭。 大朝会的规模十分庞大,宴席也多种多样,分为大宴、中宴或小宴,不同的宴席也对应着不同的菜式。 总之这一天啊,从五更时宫里焚香放鞭炮开始,便闲不下来。 但今年有个特殊情况,就是弘治皇帝身体不好,身子虚怕冷,可这天儿啊,有时候开个门缝儿马上就能听到北风呼号的凄厉之声,腊月二十八这天天上还飘起了鹅毛大雪。 朱厚照心情沉重的从清宁宫出来,肩上披着大氅,头发也压不住一片片雪花,背后两排的宫女太监大气不敢出,因为清宁宫里的人状态更差。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清宁宫是周太皇太后住的地方,现如今朝务因为过年而少了许多,但是这家务又多了起来。 说句通俗的话,宫里地位最高的男人弘治现在下不了床,宫里地位最高的女人周太皇太后也下不了床。 张皇后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妇道人家,虽然这么些年皇后,但是碰上这样一个好丈夫,连一个‘竞争对手’都没往后宫里领,她又能有多大成长? 现在丈夫缠绵病榻,她又是照顾、又是担心,估计再过些日子自己也快撑不住了。 所以这个人也指望不上。 数来数去,大小事务能做主的就是他这位新年才十五岁的东宫太子了。 朱厚照旁得也没想,先吩咐说:“太皇太后病重的事,谁也不许传到父皇的耳朵里。” 风雪之中,话意让人觉得更冷,这些太监宫女不敢多说,只能低声应是。 历史上,周太皇太后就是弘治十七年去世的。 弘治皇帝童年受过罪,周太皇太后接他过去一手带大,这样的经历,他们两人的感情能薄得了? 如今周太皇太后已经到了每日有几个时辰是昏迷的状态了,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老人家明明已经七十四了,身体状态却如此之差。 这事儿要是让弘治皇帝知道,指不定又闹出什么事呢,所以只能先瞒着。真要最后有什么后果,他这个太子承担。 这个时候,有个小太监顶着风雪过来,“启禀殿下,内阁三位阁老来了,在东宫等候召见。” 朱厚照大概知道是什么事,把大氅后边儿的帽子戴上,“回宫。” 后天就是大朝会了,结果弘治皇帝现在还躺着不能动,有很多场合可是很需要皇帝的。 宴席么皇帝不参加就算了,祭祀、朝会,这都是很重要的事。 东宫殿内,刘、李、谢三位阁老面前的茶杯都冒着弯弯的轻烟,但他们不敢坐,因为太子刚刚进门在解开大氅。 随后又走到中央的炭盆边伸了伸手。 “大雪的天,够冷的?” 李东阳说:“殿下要保重才为紧要,我们这些人不碍事的。” “来一起烤烤。你们也都了解本宫,知道本宫最为在意的关节不在这些虚礼上。” 三位阁老相互看了看,还是伸出较为僵硬的手,感受着一丝暖意。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也许是本宫的错觉,这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年后,内阁要多关注各省,有灾情的要早报。还有,草原上更冷,等到来年春天他们的食物吃完,牛、羊、马再吃上个把月的鲜草养得肥些,我大明边关的百姓又要暴露在他们的弯刀之下了。本宫本不该在过节的关口提起这些,但还是有些忍不住。” “殿下关心国事,这是朝廷的幸事,百姓的幸事。不过事情有张有驰,殿下也不可太过辛劳。”刘阁老的嘴唇冻得也有些硬,讲话都不利索,好几个字说出来都瓢,“况且,正旦节就是后天,先前陛下称病免朝,大朝会是否也当如此?” 朱厚照先没回话,而是问道:“内阁的意见呢?” 刘健直说:“臣等三人都以为,陛下的龙体重过一切,不应让陛下强撑病体。且殿下天人之姿,即便叫些外国使臣知道大明皇帝龙体偶有微恙,四方宵小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错,这次内阁的主意倒是说到了他的心上。 “照准。各类祭祀、朝会、宴席等活动,由本宫这个太子代替父皇,另外……”朱厚照指了指,“叫礼部动动脑筋,本宫是太子,与父皇还是不一样的,不要照搬照抄以往的规章流程,翻一翻史书,本朝没有就找前朝,看看太子代皇帝主持类似的礼节活动要注意什么,要有区别。” “那是自然,请殿下放心。” “好。就这事儿吗?” 三人都点头,旁的即便有啥,也没必要在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和太子讲。 朱厚照见状,搓了搓手,“辛苦了一整年,平日里我还凶得很,今日就留下,陪我一起用膳。刚刚刘阁老说有张有弛,我看是需要的,再多的活儿也要分几年来做。趁着今日无事,咱们边吃边聊?” 谢迁心想,您也知道您平日凶啊。现在他们三人都有些不敢,连连摆手拒绝。 但朱厚照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就今天了,二十九、三十你们就是想留,本宫还不留呢!刘瑾,传膳去。” “是。” 就这样,三位老头儿就这样给他留了下来。 在弘治朝,内阁地位其实并不如六部。但在朱厚照的心中,其实内阁这个设置还是蛮好的。只不过就是结构有问题,比如说都是文臣,导致其他一些力量在国家最高领导层面的话语权不够,当然,这都是后话。 朱厚照处理政事那么久,其实有很多常规性的工作,它不应该占据皇帝大量的时间。就他自己而言,那种召集相关人员以听汇报的形式部署相关工作效率较高。 但那些常规性的工作又不能不要,这就需要内阁了。 “请客要有请客的样子,而且要过年了,本宫今天就大方一些。”朱厚照讲话一向老成,在几个老头儿面前除了模样稚嫩些,其他如言语、动作、表情都像几十岁一般沉稳,“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这一年,你们也都辛苦了!” 三位老头儿全都站了起来受礼,他们执意如此,也没办法。 “等到弘治十八年开了衙,本宫想换个思路,你们也可以想想。” “殿下请说。” 朱厚照说道:“从弘治十二年到现在,我总感觉咱们是晃一年算一年,说是有些成绩,但也是老天爷开眼。咱们自己能不能有什么目标?” “国家要建设成什么模样,民富?国强?总要有个目标才好努力?定了目标再定措施,有些问题,比如清理空饷的问题,这是上百年的沉疴,朝廷不可能一道旨意就将之全部刮掉。” “但也总要有节奏的花个几年时间把它解决完,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关键得有个变好的过程,不能看到问题太难就说牵涉太广,遇难而退,那往后是不是更难?一代一代拖下去,把困难的问题都放在一边,能拖一天是一天,这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也在想,弘治十八年朝廷要做什么事,得先列出来,再看未来三年,又是什么事儿要解决,也要列出来。先摆问题,再摆措施,然后分步骤有计划的排下去。到那时做不到本宫要收拾人,也不必落得一个不教而诛的恶名。” 刘健被‘点名’,又拱手请罪,但太子也没多在意就是了。 李东阳还在摸着胡须细想太子的话,有些奇怪,“殿下,这些话是否已经在心中想了许久了?” “算是,今日不是廷议也不是早朝,我们就是桌上说说。我是因前些日子杨一清之事,朝廷要清理空饷,他似乎压力很大,但我这个太子从未说过要在三个月或五个月内把全国的这些问题都解决,我的意思……似这样的重大问题,朝廷也不能想当然,还是要一步步来。但官场的氛围不是如此,所以我便想到把朝廷要做到的目标给写下来,这样上上下下都知道东宫、内阁要推行什么举措。” 谢迁倒是颇为认同,“《中庸》云: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一年比一年进步,积小胜则为大胜,便是华山再高,它也顶有过路嘛。” 朱厚照的这个提议不侵犯什么利益,而且也表露出一种积极有为的精神,内阁三人听了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么就等过年后。你们自己先准备一下,也可以各自传达。过年之后,内阁和六部九司专门开个大会,花上两三天的时间着重讨论一下。要分类讨论,事关百姓生活、边疆安全等各个大类都要讨论到,也尝试着列一个三年计划。计划一定,就像山头插上了军旗,军旗一立起来,就知道往哪儿冲了!” ==== 第199章 逆事 从大年初一的五更时起,太子朱厚照的时间就不属于自己了。大朝会、大宴仪当中的各流程和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先前已经定好的。 这不是抖机灵的地方和场合,后宫之后皇后接见命妇,更不是朱厚照可以和某个公府的小姐看对眼来一段想象中的爱情的时候。 眼珠子不要瞎看,即便能分得清这群娇艳如花的女子是嫁人还是待字,但心思乱动说不准回头一了解发现人家和你有血缘关系,到时候爱情弄不成反倒是段虐恋,那可不是朱厚照想要的。 所以不要心存幻想,该对臣子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出现在什么奉天殿那就不要去文华殿,一切安安稳稳的过去,这也是人们口中所讲的‘好兆头’,年关的时候整出什么事,搞得弘治皇帝再大喘气一番更加不好。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放松的时候, 朱厚照会在宫廷内看从外面邀请进来的乐师演乐唱戏,时间多的时候还在宫里组织些太监进行了一场蹴鞠,不过没什么意思就是了。他不去踢,只能看,去踢了,就是所有人站着看他踢,连个衣角都不敢碰他。 好在虽说平澹,但是宫里这些大小事务却也不乱,悬而未决找到太子的时候,都有旨意交代下来要怎么做,消息传到弘治皇帝耳朵里,他也是欣慰的。 朱厚照也考虑过出宫,但也是为了减少皇帝的担忧而取消,况且传出去也不好听,父亲正生着病,你还到宫外野游,总归是不好的。 要说有什么和礼仪上的规定动作不一样的,就是朱厚照给王鏊写了一封信,没什么大事,就是和他说宫里有些无聊,你在宫外过得好不好? 恰好李东阳在他府上做客,也见到了这一幕。 李阁老虽然位极人臣,但是他的个人命运是很悲惨的。 长子李兆先自幼聪明,但是二十七岁就去世了。应该是压力太大,读书读的,十八岁就在考场中病倒,死的时候也是在应试之前。次子只有十岁,第三子更小,周岁就死了。所以李东阳在《怀麓堂诗稿》卷五《哭午儿》有一句:儿生不满晬,遂作终身期。 他还有三个女儿,但基本上也都在成化年间就去世了。 到今天,这个岁数也生不出了,只有族中兄弟过继来的一子。 所以说一到过年的时候,人前显赫的李东阳才显悲凉啊。 历史上,正德继位之后,刘、谢两位阁老致仕回乡,只有李东阳留下来,后人从各种角度解读了很多,不知道有没有想过,李东阳不在朝堂,回乡之后才是一片荒芜。 因为是宫里递来的信,便是李东阳在,王鏊也要叫他等上一会儿看完再说。但真的看完又表情怪异。 李东阳问道:“有事?” “没有。”王鏊摇摇头,太子给他的信,他不好与旁人多说,尤其里面的语气像是友人对友人一样,换做旁人可能会炫耀,但是他不会,“西涯先生先前说,太子有意要制定一种计划,不知具体是什么计划?” 李东阳见人家没有想说的意思,也就没有不知趣的多问,接话说:“听太子意思应当是要包罗万象,京中各个衙门都要有。老天官也知道,太子关心一件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是一张条子宣人进宫。所以刘阁老的意思,内阁先要和各部商量起来,这样免得开衙之后措手不及。” “于吏部而言,就是弘治十八年的计划,以及未来三年甚至五年的一个目标。到时候廷议太子殿下必然问起,所以我在想咱们要不要先拟个东西出来?” 王鏊听完忍不住摇头轻轻一笑,随后告歉说:“西涯先生见谅,我笑得是别的事。便是当年太子还年幼读书时,立下宏愿,要以振兴大明为己任,我当时听得是心中康慨激昂,没想到才过了几年,殿下便是叫我们这些人过年的时候也要想着公事。由此看来,盛世可期矣。” 盛世可期……大概许多人在这样想了, 今年正旦节弘治皇帝始终未出现。 虽说以如今东宫的权势,朝廷是乱不了。但免不了各种猜测,朝中大小官员应该都已经准备着换个人叫皇上了。 王鏊的话,就让李东阳有这么一种感觉。 太子之才能明显胜于当今圣上,这是人所共识。 朝中有些人的心因为这件事是浮躁的,也有些人其实是憋着一股劲,等着圣君临朝,等着勇立潮头。 大家都不敢说,但大家都这么想。 “卢叔茂声名扫地,现在朝中大小官员都不想出丑。”李东阳凑近一些,“内阁就更不想了。他们那些小辈还能厚厚脸皮,我们这些人可承受不起。” 这倒是。 王鏊仔细想了想,“西涯先生,吏部的事情,如果过是年的时间做个规划,我想有道题是可以抛出来考一考的。” “愿闻其详。” “冗官。” 冗官这个问题其实和很多问题一样,伴随着封建王朝的衰落而越来越严重,某种程度上,它也是皇权独尊的必然产物,因为皇帝不信任官员,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一个人干活,另一个人监视他干活,再派个人监视监视别人干活的人干活。 就像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是省一级的官员,但因为皇帝不怎么信任他们,于是搞出了巡抚,巡抚一开始并不固定,其实就是皇帝派个人去巡视一番,后来发现这个需求很大,于是就固定了巡抚。 后来根据实际需要又搞出了总督,总督权力太大,皇帝不放心,于是派出镇守太监。 所以明代省一级的‘三权分立’并不是朱元章最早设想的三使,而是巡抚、总督和镇守太监。 此外,明代还有恩荫这个制度,就是朝廷的重臣可以有资格让自己的一个儿子获得一个官身、领取一份俸禄,一开始这是为了拉拢官员集团,但一百多年下来,其实养了很多没干活的人。 当然还有传奉官,这从成化年间开始,皇帝凭着心意随意任用官员,数量、耗费都是小问题,主要伤害了走科举这一途上来的士子,他们寒窗苦读,辛苦得要死,到最后不如讨皇帝欢心的。 王鏊一说出这两个字,李东阳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但也皱眉了,“传奉官的问题倒不大,殿下一向都是以国事为重。不过其他的地方要想裁撤官员,还真是个大事。” “这不是西涯先生说了三年、五年之期么?我想着,只要每年核减一部分,总归也是一件善政。吏部有一样善政,其他衙门也都有一些,积少成多,何愁朝廷没有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好!那便将这个问题提出来。”李东阳一拍大腿,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殿下那日已经说过内阁了。说我们不能因为问题太大、牵扯甚多就搁置不议,这样拖下去,往后只会更难。”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王鏊想得出太子说这些话的画面,“西涯先生,咱们也要抓住机会。殿下有魄力、有手段,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还有这份耐心慢慢的解决问题,得遇明主是千载难逢之机,不能不珍惜啊。” 这其中有多难得,他们两位都是历经成化和弘治两朝的老臣,自然是能切身体会的。如果当权者不主张推动这些问题的解决,一旦错过,过不了几代,大明就是遍地烽烟。 似王鏊家里的场景,在京的重臣府上也都有发生,毕竟刘健和谢迁也都没闲着。 李东阳走后,王鏊又将太子给他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心中更加沉甸甸的。 朱厚照当然不会莫名其妙给人写信,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手段,面对杨一清要把底线给他摆出来,面对王鏊则要施恩,越施恩他压力越大,在面对抉择的时候越不会轻易反对。 开衙之后的这次大廷议,必然会抛出一些深刻的问题,朱厚照也需要这些大臣无条件的支持他。 生活里都是政治,这是朱厚照避免不了的了。 时间很快,元宵节眨眼便过。正月十九的时候,东宫有一灯笼在夜里靠近太子的寝宫,并叫醒了殿下。 朱厚照忍着酸胀的眼睛起身,还问道:“父皇那边,有人去禀报吗?” 太监也顾不得地上的寒冷,双手撑着,颤声说:“回殿下的话,还没有。” 朱厚照叹了一声气,清宁宫的事是他先前要求的,眼看皇帝不好,许多太监其实已经以太子的话为先,不敢有半分违逆。 不过先前隐瞒是为了皇帝的身体考虑,但最后的时刻还瞒着显然也不合适了。 他叹息一声,“派人禀报。” 几个月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害怕一件事的发生,没想到那个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了清宁宫的噩耗。周太皇太后比历史上多撑了几个月,但她在弘治皇帝病重的时候溘然长逝,还不知会有什么影响。 弘治十八年也果然是从白事开始。 也是这个时候,刘瑾和秋云等人都到了,他们赶紧忙活着给太子更衣,秋云还拿了一个绣包,“殿下,这里是切好的人参,多衔几片在嘴里!” 过年的这些天太子本就辛苦,如今还未来得及修整,又遭逆事,这个关口、这个挑战,还不知道太子能不能撑过去。 “好。”朱厚照拍了拍脸颊,吩咐道:“开殿门!” === 中午睡了一会儿,睡过头了,所以更新迟了一个小时,抱歉。 明天的话,更新不好说,我看自己状态,能写一章就更一章,头重脚轻啊… 第200章 大明朝还有太子在! 朱厚照越是临大事的时候,脑子越不会慌乱,某种意义上就像整个人被击穿了,再想阻止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就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先去乾清宫。”朱厚照吩咐道。 最近这段时间,宫里宫外许多事都是他拿主意,皇帝躺着休息,但碰上这样的大事,皇帝只要还喘气儿,就不能不露面儿,不然从孝道上就说不过去,所以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去一趟。 紫禁城里,白布悬挂的到处都是,朱厚照身上穿的也是生麻布所制的白色孝衣,他们到乾清宫门口的时候,碰巧也看着宫女和太监在往墙上粘白布。 太子二话不说就往寝宫里去,不过还没到里间的时候就听到弘治皇帝使劲儿的大喊:更衣! 朱厚照推开门进去,果然看到一个扶着床沿弯着腰的虚弱皇帝,他顾不得什么行礼,直接上去扶住,“父皇!” 弘治皇帝一看儿子都披上了孝衣,一把抓在手中又是那样真实,于是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哭嚎出来。 …… …… 天亮以后, 朝臣也陆陆续续获得消息。像周太皇太后去世,不仅是去哭哭鼻子那么简单,京官、地方官、内外命妇也都要着丧服、官民不得嫁娶……等等,规矩多的很。 但民间哪里知道紫禁城哪天死个人啊?所以这就要行文天下。 此外还要定下谥号、丧葬之礼等。 朱厚照陪着皇帝、皇后去灵堂祭拜、哭上一阵之后也合不了眼,皇帝身体虚弱,如此大悲之下,又晕过去了一回。 这个时候朝臣也入宫了,内阁三臣都在劝说:“殿下,当此之时,皇上龙体不豫,更需殿下挺身而出,以稳人心,请殿下稍加节哀,臣等还有许多事要请殿下定夺。” 就这样,朱厚照的身体跟不属于自己似的,被这帮人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现在又要到奉天殿。 一到地方,刘健就开始滔滔不绝,“殿下,眼下有几样事要做。一是将哀诏布告天下,内外举哀,缅怀先太皇太后,吏部尚书王鏊文章品德俱佳,臣以为可堪此任;二是要遵祖宗成例赐先太皇太后佳号,奉安裕陵;三是丧礼之后,要将先太皇太后之神主祀于奉慈殿。” 朱厚照听得清楚,这帮文人,其实最是不讲情面,讲究礼制上的那些道道。 第一、第二都没什么问题,宣布消息和拟定谥号这都很常规。关键在第三点的奉慈殿上。这个奉慈殿,是弘治皇帝专门给他的生母纪氏修建的,因为她不是宪宗皇帝的原配皇后,所以她不可以入奉先殿和太庙。 现在周太皇太后薨了,不管你生前多威风,成化、弘治合起来也登顶四十年了,人生谁能得意四十年?但人一死还是一样,什么意思? ——你不是正统皇帝的原配皇后,所以你入不了奉先殿、也无法配享太庙。 关键弘治皇帝这个时候还悲痛万分呢。 话说回来,弘治皇帝对待生母是万分怀念的,他本就是个缺爱的人,又怎么会不想念自己那位人人都夸她娴静的母亲?但即便这样,也只能再建个奉慈殿。 奉慈殿,就在奉先殿西边。 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朱厚照也不适宜在这个时候去争这个东西,本来就乱糟糟的,他们再吵一下,弘治皇帝听说估计能烦死,另外这也不是很核心的点。 但一句话不讲,就这么点头也是不对的。奉慈和奉先…你们嘴巴一张,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这么过去了?当我好忽悠呢。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朱厚照不动声色,先安排说:“由礼部主持,拟定丧仪,如果父皇龙体稍有好转,似此等大事,还是要父皇御览为要。谥号也难不住各位,六部九卿各主官都在,还是抓紧拟了,也好叫王尚书落笔拟诏。” 众人一听太子这意思,忽觉心头一抖,因为太子并没有全部接刘阁老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有不满了? 刘健也是玲珑剔透之人,他一看如此,也只能先沉默下来,列旁等候。 “谥号怎么拟啊?”太子催促一声。 一看有些尴尬,李东阳急忙低着头走了出来,说道:“协时肇享曰孝,刚德克就曰肃,清白守节曰贞……,故臣以为先太皇后太后的谥号可以定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承圣皇后。” 李东阳毕竟是大学士,少年成名的才子,他一出手,基本也不需要改动了。 定了这些。 朱厚照才开始问道:“刚刚刘阁老说先太皇太后要入祀奉慈殿。刘阁老,慈是何意?” 这问题简单,以前老说‘家慈、家慈’,慈是母亲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会有这座奉慈殿。 “慈,乃母亲之意。” 朱厚照说:“既然是母亲的意思,却将先太皇太后也入祀奉慈殿,这是否不妥?” “启禀殿下。《左传》有云,上爱下曰慈。慈虽有母亲之意,但亦合先太皇太后对陛下和殿下的一番慈爱之心,故而臣以为可以入祀奉慈殿。” 这一番解释有些强词夺理,照这么解释,慈爱的多呢,全一股脑的塞到奉慈殿? 朱厚照轻轻一笑,“为妨后人不解,为何父皇将祖母入祀奉慈殿,就将刘阁老的这番解释记下。” 刘健脸一黑,这怎么还我来扛这个事呢? 末了,太子还说:“奉慈殿和奉先殿的始末,本宫是知道的。本宫只是略有疑虑,所以请刘阁老做了解释。” 话是这么说,但听得人可不是这么以为。 那意思不就是说:你们不要想轻易忽悠我,很多事,我太子都是知道的。 弘治十八年正月十九日,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这么多时代的一代贵妃终于去了。 纵观周太皇太后的一生,她和深明大义、母仪天下这些词儿都扯不上关系,作为正统皇帝的贵妃,她一直对皇后位置有想法,说句不好听的,有些像那种恶毒女二号, 而且她很想和皇帝合葬在一起,但是按照规矩,的确是只有嫡皇后才能和皇帝合葬。周氏那时候母以子贵,非常的好斗,斗来斗去还真的让她把这条祖制给改了。 从她开始,明朝嫡皇后和嗣皇帝的生母可以和皇帝一起合葬。所以孝肃周皇后的最后归宿就是裕陵。 这样的大丧是全国性的,从官到民,从民到军,可以说是天下素服,旁的朱厚照是不担心,他就担心边关地区又有人蠢蠢欲动。 按照道理,最好是能够把这些人全都召到京城来一次面谈,但此刻现实条件显然已经不允许,只得退而求其次,于是在安排了有关丧礼之事后,东宫又有旨意,召毛语文入宫。 太子背着身,在一副巨大的地图前走来走去,身后跪着的一样是素缟满身的毛语文,“……每次,本宫有什么特别麻烦的地方,总是头一个想到你。旁人都和本宫说,这个有才、那个有才,推荐来推荐去的,几年下来用的最顺手的还是你这个牢头儿。” “殿下过誉了,臣只是领会殿下的用意,然后照旨意办事罢了。” 朱厚照转身,微笑问道:“这话也对,也不对。就说这天下聪明人这么多,难道他们是不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毛语文低着头,“他们是有各种各样的小心思,不像臣这般纯粹。臣最大的心思就是将殿下交办的差使办好。” “浙江的事你做的好,应该说,你也没有哪件事做得不好的。说,想要什么赏赐?” “臣不敢。” “不敢不是不想。既然想了就说。” 毛语文想来想去,“臣想向殿下求些银子支使支使。” “官儿不要,掉钱眼里去了。”朱厚照笑骂他一顿,随后招刘瑾过来,“去取八千两。” “臣谢过殿下。” 毛语文心里有些乐呵。他自己手下就杀过不少贪官,也知道太子的底线在哪儿,但说实话官儿当大了,排场大,有时候没有银子不行,他要一要银子,一方面是解自己所急,另一方面也是叫太子知道他那点小癖好。 “这次叫你来,是要你分别去一趟大同和固原。太皇太后薨逝,不久之后,边疆之地的军民也都会着素服,再加上父皇卧病日久,说不得就会让鞑靼人动了邪念,再弄些流言传播蛊惑人心。且年前边军就屡有奏报,推断弘治十八年鞑靼人会寇边,可他们也强盛不到哪里去,自然是想找一个我大明君臣都无力北顾得时候。本来这事儿找个人递信就行,但这次本宫是希望边军能够合力反击,这不是小事,非东宫亲信前往,他们那个决心是不敢下的。” 毛语文听后又有鼓舞,又有颤栗,“微臣谨遵殿下之令!” 朱厚照端起茶杯,踱着步仔细思考了一番,在殿门口时又想到一句话,他一开口毛语文调转屁股换了个方向冲他跪着。 “你最擅长揣摩本宫的意思,多余的话不必多说,总之你要重视,值此大变之时,如果敌人有意推动,说不得就会乱我军心。所以你去,也要告诉他们,不管京城怎么变,我大明朝还有本宫这个太子在!” === 回来了半条命,,今天先更一章。反复烧了三天,真的太难受了,今天往下一坐还冒虚汗,头也晕,不卡文的情况下这章写了四个多小时。我感觉我也不能搞太狠,晚上休息休息,万一整反复了,那想死的心都有。 ps:祝愿大家尽量晚阳。 第201章 入京、复套 如果不是白事,弘治十八年的开年本应该很忙碌才对。 顾左作为新任少府令要立即启程南下,王琼在赴任浙江之前要启程进京,兵部要清理空饷,礼部要举行科举。 没一样事不是国之大事,内阁也本该忙得团团转。 但这几日,大明帝国像是停了下来,六部九卿的主官都在陪着皇帝太子祭告太庙、奉先殿祭祀,再将周太皇太后的神主送入奉慈殿,除了军国大事,其他一概不论。 要说影响,肯定是有影响。但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弘治皇帝的身体。 皇帝不顾冬日的严寒和风雪,坚持亲自去往奉先殿和太庙,再加上人在悲痛之中没有食欲,补充不了什么营养,所以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象。 更加让人头痛的是,这日朱厚照正在和内阁及六部九卿商议事情时,有消息传来说皇帝不再喝太医院大夫开的药了。 朱厚照万分无奈,大臣们也一样忧愁。他们这些人这几日多多少少都劝过。 “大司马。” 刘大夏一愣,太子很少叫到他的。 “臣在。” “你是父皇很喜爱的大臣,父皇愿意听你说话,本宫想让你去见一见父皇。”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刘大夏自然有知恩报答之念,别的不说,他心中还是无限怀念弘治皇帝的,在此时太子还能下这样的旨,他既意外又感动,“臣万死不辞!” 朱厚照又向着刘瑾打了打手势,“你去宫外将医学宫的谈大夫和胡大夫请进宫。太医院的药父皇吃腻了,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殿下不可!”刘阁老马上跪了下来,“陛下龙体是万千至重,不可半点轻忽,宫外的大夫如何能为陛下诊治?若是有半分闪失,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朱厚照心说,宫里的太医才危险呢。 “刘阁老不必担心,谈大夫虽是女性,但她是不可多得的名医,京中内外命妇现在哪个不信任她?便是阁老自己家也请过她?” 刘健还是想坚持,“臣内院女卷皆粗鄙之人,哪里比得了陛下的龙体?” “好了,这件事听我的,就这样处置。有任何事,本宫来担。” 谈允贤的名头如今在京师之中也不算小了,原本大家还觉得女子行医多少有些抛头露面,可真的方便了许多达官贵人的女卷之后,这些声音至少在上层是听不到了。 皇帝出了这样的事,太子也没了继续商议的心思,所以揉了揉脑袋,说道:“各位先生,今日就先到这里?” 这是太子所表现出的孝道,所以一众老头儿们也不会说什么。 就是礼部尚书林瀚到外间之后急得直拍手,他对王鏊说:“恩科之期没有推迟,还是那么多事情,陛下病重,殿下也无心政事。我这礼部的事情找谁决断呐?” 王鏊轻拍他的胳膊,“亨大,民间有句话说得对,田要亲耕,儿要亲生,陛下与殿下是血亲父子,这些年来感情深厚是内外都瞧得见的,这个时候传来陛下不肯进药,殿下是那样的反应,不正是人子之情?你啊,还是多想开些。” “哎。”林瀚哪里不明白这些,“陛下一代仁君,不想还未及不惑便总是病魔缠身。上天何其忍心?说起来,自弘治十七年到今日,陛下缠绵病榻要有几个月了?” 王鏊皱眉点了点头,“半年了。” 半年了,你不要说是个生病的人。随便一个青壮的大小伙,躺个半年轻易不能动弹,你看他半年后身子骨还有没有之前好。 林瀚看了眼落在身后宽大恢弘的奉天殿,有些话也只在眼神里,不在言语中了。 因为国家正在大丧,他们这些人即便不办公务,也不能有什么娱乐活动,王鏊晃荡来晃荡去的到自家门口的时候,管家跟他汇报,说:“老爷,今儿有个也姓王的官老爷上门递了帖子,小的说您不在。” 说着就把东西呈上。 王鏊打开一看,原来是王琼。到底还是太子干练的声名传了出去,过了年王琼也没敢在河南耽误太久,算着路程,基本也是很快便动身了。 按理来说,他一个吏部尚书,太子老师,像这样地方的布政使虽然也算不了小官了,但他不见也就不见了。 可王琼不一样。 这是太子主动提起的官员,当时浙江布政使选谁担任众人都没说话,太子先想起了王琼。就这么一点细节就说明,王琼这个人怠慢不得。 “什么时候来的?他人呢?” “午后来的,小人和他说白天的时候老爷都得去衙门里,已经请了他明天稍晚时候过来。” “恩。好。”王鏊这才放心。 王琼在河南任职,大概还不知道去年底卢叔茂引起的那桩闹剧。 好在第二日,王琼没有再扑空,他这个人,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三教九流什么都来,某种程度上也有些路径依赖,所以登王鏊的门还拎着茶叶,相信礼多人不怪。 之所以登王鏊府,是因为太子那日虽然是自己提起王琼,但是也顺嘴讲了一句,是先前王鏊和他讲过,朝中的大臣对此多有议论。传到王琼自己的耳朵里,那么他怎样也要投桃报李了。 再者,以王鏊如今的地位、份量,也够他这个地方官来抱大腿的了。 王鏊先前则并不认识王琼这个人,只听说他治理漕河颇为干练,但眼见他拎着‘礼物’上门,心中不禁低看一份,只尽量维持了表面的尊敬。 “德华(王琼字)不必多礼,还是先坐。大丧期间,没有什么好酒好茶,先将就着。” 王琼姿态极低,连忙道:“岂敢。” 王鏊没再说话,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王琼又是极会察言观色之人,不用提醒便主动说道:“下官这次登府,一是当面叩谢老天官东宫举荐之恩。” 说着他又要起身。 王鏊却阻止了,“你去浙江,是殿下心中默定的。老夫没有帮上什么忙。” “下官是末流小官,若不是老天官提起,殿下怎么会记得下官的名字?此番大恩下官心中铭记,往后老天官但有所指,下官无所不从。” 这是站队、拜入他门下的感觉。 王鏊心说这家伙果然有一些江湖匪气,什么你的人、我的人,这些习惯估计也是多年养成的。 略微沉吟一声,先问:“你登府的第二点是为了什么?” 王琼也没有害羞之状,直接道:“第二,便是请老天官指点迷津。浙江的事到这种程度,殿下怎么会偏偏挑了下官去往浙江?另外,殿下还要下官进宫面奏,下官冒昧,想请老天官解惑。” “你先不必紧张,这是殿下任免地方大员的习惯,你去也不是说,主要是听。殿下办事,主要有一喜一恶,抓住这两点,你在浙江就稳得住。” 王琼急忙竖起耳朵,这可是跟随太子很多年的王鏊的总结。 “这一喜,就是喜干练之官。这便能回答为何是你,因你治理漕河有功所以给殿下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至于浙江的事如何自有殿下和你交代,老夫只是吏部尚书,万不敢凌驾于殿下之上。这一恶便是做了朝廷的官却误国误民,怎样叫误国,怎样叫误民,你肯定了解,不必我多说。寻常人记得这两点足够。但你……” “请老天官直言。” “也没有什么直言不直言。便是你刚刚有句话不对。不是老夫有所指,你无所不从,你当的,是大明的官,不是老夫的官。” 王琼冷汗直流,连连点头,“下官知错了。” 这些提醒也算是王鏊种下的一个善因,他感觉王琼是有机会做大的,希望往后能结一善果。 王琼这个人后来的官确实也当的很大,很多人都知道王守仁后来一路升官,所谓朝廷有人好做官,王守仁的这个‘朝中人’就是王琼。 宁王叛乱之象王琼先有察觉,所以他特地将王守仁安排过去,而且很信任他,准许他便宜行事。 可惜现在王琼还是个得在京里处处低头的‘小官’了。 …… …… 在西北。 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来的慢上许多,但正月底的时候,杨一清也一样接到消息了,这让他的心头上了一层阴霾。 “……陛下事太皇太后至孝,如今太皇太后薨逝,陛下还不知如何?”杨一清的眼睛落在摆在堂屋中间的沙盘之上,幽幽的说:“许进带来了殿下要用兵的好消息,这本是西北局势的大好时机,不想翻个年就碰上这样的逆事。” 像这种白事,来回一搞,万一皇帝再有些什么,小半年就没了。半年之后你知道太子还记不记得这事儿啊? 杨一清当下属当了这么些年是有经验的,做事就要趁上面人关心的时候一鼓作气的做掉,不管怎样,夜长总是梦多。 他的手下,任宁夏总兵的曹雄也在,便问道:“部堂,那咱们这《复套疏》还上不上?” 复套,也就是收复河套。 这是杨一清人西北三边总制以来,一直着力推动的一件事。但是还没敢向上去说,说了首先兵部就不答应。虽说太子有可能同意,但当官,你不能直接反对自己的上司去舔上司的上司。 也就是许进过来瞎劝,给了杨一清这个太子要用兵的信息,他才又开始有这样的心思。 河套地区就是黄河‘几’字形凸起来的那个顶端那一部分,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这八个字足以说明河套地区水草的丰美。 鞑靼的连年掠边之所以难以制止,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蒙古人有河套地区作为巢穴。杨一清认为要想较大程度上缓解西北的边患,一定要把河套地区收回。 那样关中和中原不再受威胁,河套地区还可以屯田数百万亩,内地也不必再一车一车的送粮食,还能蓄养更多、更精良的战马。 现在如今驻牧河套地区的是蒙古郭勒津部落的火筛,他是满都鲁可汗的女婿,当然,现在满都鲁可汗已经死了,是他的儿子达延汗在执政,这两位的关系也非常亲密。火筛在达延汗统一漠南蒙古的大业中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像弘治十四年,这两个部落还会联合行动。 据杨一清估算,如果要想踏上河套地区和火筛部打上一仗,则至少要给他一支向杨尚义那样的精锐骑兵,再练兵十万,这样一同出征方有可能。 这个代价很大,所以杨一清也开始犹豫,这个时候《复套疏》上的合适不合适。 他脸上的皱纹很深,头上也有些间生的白色,“老夫倒不怕被太子斥责,更不怕朝中滚滚诸公的那支笔,老夫是担心,一旦为有心人做文章,说我们在大丧之间行此之事,最后弄得殿下也在大义面前无法同意《复套疏》,这可就是大明的损失了。” 齐承遂一听倒也是,便轻轻讲道:“那么就再等等好了,左右也不急这几个月。” “也只能再等等了……”杨一清把笔一扔,很不情愿。 总兵曹雄更是懊恼的哼了一声,心中很不高兴,没办法,碰上了特殊时候。 不过还没等他们散,就有一个士卒进来禀报,说京里有锦衣卫来了。 杨一清和齐承遂互相对视一眼,“锦衣卫所来,必是上意。见!” 来人正是毛语文,那日太子命他去固原和大同,但只说去,没说哪个先去,这就看他自己了。其实也简单,固原是三边总督,大同无非就是个大同总兵,当然是固原先了,所以他一路狂奔来到固原。 双方的客套、虚礼,这自不必提,谁也不会短了。 毛语文文化不高,拽不了文,直接就说来意,其实也是让杨、齐、曹印证了之前许进的话,所以听完顿受鼓舞。 “这么说来,咱们这复套之议,还停不了。”齐承遂笑着说。 “殿下真乃一时雄主!” 杨一清是喜怒不形于色,澹定得多,拱了拱手冲毛语文:“有上差的话,我们这些守边人心中便更有些底气了,也请上差代杨某回话,杨某只要在一日,西北,他鞑靼人就进不来!” “殿下……倒没这么说。”毛语文也不怕伤了他面子,“殿下说,杨部堂要万分小心,因杨部堂初上任,不熟悉杨部堂,鞑靼人又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格,殿下觉得鞑靼人很有可能就先挑您这位新官儿试试深浅呢。” 这话已经很明显了,太子现在关注到他这里了,对他这个西北三边总督有担心,打赢了功劳放大,打输了自然也是罪过放大。 杨一清眉头一挑,丝毫不惧这种压力,“杨某做那么多年官,就是没当过这突破口的官儿,叫他们来好了。” ===== 我果然烧湖涂了,昨天那章传成了章节,哈哈哈。 第202章 寇边! 西北各边,延绥据险,宁夏、甘肃扼河山,惟花马池至灵州地宽延,城堡复疏。如果今年鞑靼人要进犯,那么花马池一带就颇为凶险。 花马池顶在河套平原的最前沿,属于河东之地,其地平漫,无险可守。秦紘任三边总制之时,想要在这里修筑城、堡,但修来修去也就四五个小堡,按照明军的一般配置,一个堡要有一个守备将军镇守。 杨一清上任还不足一年,并未来得及对这个现状做出多大的改变,现在这一路就是千牛堡、武功堡、铁卫堡和十星堡。 千牛堡的把总是甘肃后卫的,名为贺彦亨,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没什么文化,但也不是孬种,四十岁的人当了一辈子兵,没别的,就是想把自己老爹还有两个儿子给伺候好了。 但他的队伍里,从京师军学院来了个青年,叫喻自在,上头说这些人都是了解鞑靼的,所以各个堡都得有一个,还说是个宝贝。 但贺彦亨喜欢叫他不自在。 因为这个不自在成天不是说堡子的墙修得不好,就是说他们的兵练得不够,按理说那他们就是个残兵,结果话风一转又说不应该一直避着鞑靼人,要勇于和人家作战。 妈的,一堆毛病,还要拼命, 这不是让他们自杀? 西北的风凌冽刺骨,贺彦亨掀开门帘来到自家的马棚,他使劲嚼着已经有些冻硬的黑麦馍,一呼吸间全是水汽儿。 他的身后,自家那个小崽子踩着冰,发出‘咵茬咵茬’的声音,“爹,那个喻自在领了十来个人又出去了。” 贺彦亨看了一眼儿子差点没气过去,“叫你整个素服穿上,谁让你他娘的还带蓝色的?!回去换掉!” “哎呀,素服在里边儿呢。我觉得不暖和,就加了一件。” 砰。 贺彦亨二话不说踢了他一脚,“那你反过来穿行不行,现在是国丧,给人告上一状,俺爹、你弟加你和我全都给割脑袋,赶紧去!奶奶个熊,这个喻自在已经让老子很不自在了,你也过来让俺不自在。” “好。”老爹脾气暴躁,老大也没办法,只能先服软。 “你回来!”贺彦亨把最后一点豆子喂给了马之后,拍拍手转身,“不自在什么时候走的?俺咋不知道?” “您不是昨天还和他吵了一架吗?他昨晚走的。现在已经一夜未归了,我就是担心,才来和你说。” “一夜没回来了?”贺彦亨听到这里脸色变了,他望着北方琢磨着,“感觉要坏事,你收拾收拾东西,把俺老爹,还有你老弟都带到宁夏城去,那里城大,安全。” “那爹你呢?!” “俺是个守备将军,俺逃走了,你们谁能活?!” 老大脸宽脖子短,生得满脸横肉,“那我们也不走!叫老二带爷爷去,我留下来,喻大哥说得对,好男儿志在四方!” “对个屁!”贺彦亨忽然像听到什么响动,一边在风雪中奔跑,一边回头指着自家老大,“你赶紧照俺说的做,不然等俺回来饶不了你!” 老大晃晃脑袋,有些恼,“北面掳子又不是没见过……” 贺彦亨听到的是马蹄震动大地的闷音,他跑了几步在地上听了听也确认了,然后赶紧把帽子压下来盖住耳朵。 “鞑子来了!” “鞑子来了!” …… 这座小堡因为这样一声叫喊一下子转动了起来,先前还都躲在屋里避风雪像无人堡一样,这会儿一个个灰脑袋全都探出来了。 贺彦亨听得头皮发炸,“谁他妈喊的!乱俺军心,俺斩了他!” 结果他抬头一看,就是那个不自在! 贺彦亨跨上几步台阶上去就揪着面前这个有些书生样的衣领,“住嘴!你瞎喊什么?” “你才住嘴!你听不到马蹄声吗?”喻自在掉了帽子,头发也有些乱,他应该是刚跑回来,此刻双目也有些胀红,“鞑靼人,已经来了!” 贺彦亨吞了吞口水。 “点烟!”喻自在又喊,结果边上的兵有些踟蹰不前,挨了他一脚,“快去!” “老贺,我去探得敌情,我清楚,鞑靼这次至少出动了三四万人,朝我们这个方向的少说也要一万人,我们这个堡子明面上说是三千人,其实就两千,能战的不过一千多。但也不是说,咱们就都得死在这儿。鞑靼人是为了劫掠财货人口,不喜欢攻坚城,所以我们要当一座坚城!” “切。”贺彦亨抖落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劳资在边关十五年了,你从别人口中学,俺可是从马上学的。怎么对付鞑靼人,我在行。” “你在行个屁!”喻自在压着声音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到你这里挑毛病!因为朝廷在这一路修建的城堡数量不足!且这一带地势又开阔,咱们很危险,你知道不?!” “吓唬俺?要是真这样,朝廷不比你先知道?会不在这里多修筑几个堡?” “朝廷也很难面面俱到。不过此时讲这些也晚了,我的建议是要想办法联系离得近的另外三堡,相互之间打个照应,否则就真是死期了!” 贺彦亨抓上一把雪搓了搓脸,“这世道,你指望老天爷来场大风把他们刮回去,都比指望别人管用。我去召集部队。你找个坑儿自己待着。” 这怎么可能,喻自在已经累了好几个时辰了,但此时还是要继续作战,军学院出来的有一种荣誉感,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骄傲。 他把平日里在自己周围的那二十几个汉子聚集起来,轻声道:“害怕不?” 说不害怕是假的,往年鞑靼也来过,烧杀掳掠的,他们认识的人当中就有成为刀下亡魂的。 “喻千户,你在京师里知道的多,你说朝廷到底管不管我们?”有些十来岁、小孩一样的娃娃兵问道。 “管!我跟你保证!” “可鞑子基本每年都来,也没见朝廷有动静啊。” 另外一人还说:“往年就管得少,今年估计管得更少,皇上死了奶奶,估计都没功夫搭理我们了。反正这几个月,咱们再熬过去就好。” “大家一定要相信我!”喻自在很害怕这样的军心涣散,“别人我不敢说,太子一定会管!” “太子是啥?比皇上官儿还大吗?” “笨蛋,太子是皇上的儿子!” “那儿子得听老子的呀!” 啪! 贺彦亨不知道从哪里来,此刻他身上已经带了甲,腰间挂着弯刀,“这时候就别想着皇上太子了,指望不上。要指望,指望这把刀。拿着!” 少年人有些怯生生的。 贺彦亨直接把刀推到他的胸膛,“孩子,这时候可没人管你的害羞了。” 转过身来,他问道:“不自在,官军我都召集起来了。听说军学院教出来的都神通广大,你来说,这仗怎么打?” “收粮食,按各户所需分配,死守不出。” 贺彦亨还有些意外,“听你平日里说的激动人心的,到这会儿又龟起来了。” “军学院不会教送死的打法。” 轰!轰! 说话间,马蹄声已然大了起来。 放眼天地之间,仍然是一片白雪茫茫,不过阳光热烈,整片的平原都在光照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远处有黑色的山脉影子,近处是堡子所修建的角楼。 城门之上有瓮城,而为了加强对城门的防守,贺彦亨还命人在两边修筑了翼城。其实就是把城门口那边修成了“凹”字形,这样敌人进攻城门,他们可以从侧翼进行攻击。 贺、喻两人领着一众属将站在城楼之上,听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得城墙都在轻轻地颤抖,举目望去,但见大地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 鲜艳的旌旗在苍穹下迎风飘扬,鞑靼人的铠甲也闪烁着夺目光泽,贴地的马蹄发出沉重的隆隆巨响,以不可阻挡之势奔涌而来,扬起雪花涌动,黑压压的人头有如海潮一般,令人毛骨俱悚。 两方人马大抵是熟悉了很多,几乎都不用什么辨认,只见面前的大部队中忽然有一队加速脱离,然后冲着他们这座小堡子就来了。 鞑靼人甩着马鞭,发出怪叫,在明军的眼中,这哪里是人,这些分明是禽兽。 “击鼓!打旗语,准备防备他们第一波弓箭!”贺彦亨也往屋里躲,毕竟鞑靼人的弓箭还是厉害的,“妈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敢打他们贺爷爷!” 喻自在发出艰难的笑,“说出来老贺你别不信,我第一次和这么多鞑靼人打仗。” “怕了?” “哈哈哈,我是铁骨铮铮的汉人,怎么可能怕北虏!” “尽是酸话。俺不管当不当汉人,俺要当个活人。” 砰!! 忽然之间城里爆了巨响,他们也听到一阵地动山摇,贺彦亨脸色一白,“惨了,他们用上炮了。不自在,咱们可能得当个死人了。” “死掉的汉人!” 啊啊!! 这声音在攻城了! 哗啦一声,贺彦亨拉开门就准备出去,结果刚一起身,就有一支飞箭擦着他的脸飞过,好死不死插在了后面一个人的手背上。 “妈的!欺人太甚!出去杀!” 喻自在知道,鞑靼人不太会攻坚,但他们这种小堡子路过会顺便打一下,一来是万一能打下来呢?二来则是一种警告,杀一杀这里的力量,叫他们不敢出城。 贺彦亨人虽然没文化,但打仗是冲锋在前,他亲自到城门楼子上和正在往上爬的鞑子搏杀。 尸体到处都是,鲜血也到处都是。 贺彦亨刚弯腰按倒一个,一抬身却见城门边上有一个戴帽子的鞑靼人举着弯刀砍向他。 “爹!”老大不顾一切,冲过来就是勐的一刺, 刀‘咵赤’入肉,鲜血直冲天际,但人永远杀不完似的,像蚂蚁一样覆盖上来,很快老大身边也聚集了好多鞑靼士兵。 “老大!”贺彦亨叫得声嘶力竭,“啊!俺和你们拼啦!” 喻自在先前已经奔过一会儿,体力不支,只砍杀了几人便觉得虎口生疼,有些握不动刀。他单膝跪地,脑海里已经出现当初在军学院训练时的场景, “我是大明的将军!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这样扯着嗓子叫唤,“进犯者!杀!!” “将军,我来帮你!”是先前那个小娃娃,大概十三四岁,别人都唤他十二郎,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这么叫。 喻自在望了望眼前的这几个鞑靼兵,再看看自己身后的娃娃兵,不禁豪迈笑了,“好!我与贼势不两立,只是要是男人,娃娃也该上!” 一时间,这座小堡子是飞沙走石,杀声震天…… …… 而在固原府,总督府上,也有人神色慌张像杨一清报信儿。 “部堂!起烟了!” 杨一清放下手中的军报,起身探前几步,“哪个方向?!” “花马池!” 齐承遂在边上沉着脸,“果然不出部堂所料。鞑靼若是犯边,必经花马池。要是咱们有大同杨尚义,怎么也要出城埋伏他们一回!” 砰! 杨一清心中一沉,他旁的都想得到,就是这速度压根没想到,来得太快了。边关应该是刚刚挂起了素衣,鞑靼人就来了。 “他们是想借此混乱之机,朝廷无力北顾,搅动风云。” 这样大的时刻,杨一清也沉默下来了,他得仔细思考。 倒是因为冬天,没来得及回京的许进劝说:“杨部堂,鞑靼此时来犯,是看准了的。我们臣子要以大局为重,现在京里正在办理先太皇太后的葬礼,陛下和殿下都无暇他顾……杨部堂,我看还是以稳为主,先度过此劫再说,说到底鞑靼人也就是要掠些财货罢了。” “以稳为主?”齐承遂先问:“许侍郎可否说的明白些,怎么个以稳为主法?” 许进也不拖沓,直接道:“自然是以守城为主,若是轻易出战,酿成大的后果……战败的消息在国丧的时候要怎么报?” “可若是朝廷追究下来咱们拒不迎敌呢?” 许进急了,“怎么没有迎敌?难道非得率领兵马与鞑靼人野战才叫迎敌吗?朝廷方面杨部堂不必担心,我去和大司马说,有什么罪我来担着就是!” 杨一清缓缓摇头,他望着许进的眼神古井不波,“老夫是三边总制官,守土有责,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三边出了事,我的脑袋保不住,谈不上你为我顶罪,你又怎么为我顶罪?况且锦衣卫已经来了,殿下的意思很清楚。” 他微微低头,开始命令,“一、传令各镇、卫所,做好防备,加强联系,自总督府之下,所有人员要相互协同,不得拒而不援,不得孤军而战!” “二、即刻起,全力筹集军需粮草,来得及运的务必运往储存,来不及的一把火烧掉,也不能留给鞑靼人。” “另外,我马上行文京师,请求支援。” “支援?什么支援?”许进没搞懂,三边总督,最大的官就在这里,所有兵马听杨一清指挥,还请求什么?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杨部堂难道要请朝廷派京营吗?!” 不是京营,是杨尚义的那支部队。 锦衣卫的旨意虽然是说这次鞑靼人再进犯,朝廷的意思是要回击,可在野外、几万鞑靼人的骑兵这要怎么回击? 难道靠步兵嘛,不可能,杨一清根本不相信,哪怕是数倍于敌的步兵,骑兵一冲也很有可能就散了,而且追都追不上。 只能靠杨尚义那支部队与鞑靼人厮杀,这样步兵在后面还能捞着点儿什么。 可大同的兵,他哪里调得了,而且他也不能和杨尚义私下来往,商量行事。 “许侍郎,其他的不必多说。西北的情况老夫总是要报往京师的,至于具体怎么做,那是上面的意思,你和我都决定不了。”杨一清也是有文采的人,写一封奏疏对他来说太过简单,几下便挥就了,随后便抱起帽子向外走去, “我的兵还在战火之中!恕老夫失陪!” …… …… 京师当然还听不到西北的炮声, 京师实际上还笼罩在悲痛沉重的氛围之中,周太皇太后的丧礼按流程置办总归是能办得完的,现在的问题是弘治皇帝的身体。 刘大夏作为皇帝的宠臣,那日还是劝动了皇帝喝药,但说实话,这会儿除非仙丹,否则其他药也都不成了。 刘大夏本人也非常的悲痛,这场变故虽说是因为周太皇太后忽然离世,皇帝又折腾自己一遍直接所致,但是其实追回去,还是去年他和皇帝的那次对话。 好在,弘治皇帝并未真的责怪他,反而像是一笑泯恩仇一样,留他的乾清宫,和他说说话。 “……时雍,太子很聪明,就是有些严厉,你……不要误解他啊。”弘治皇帝已经起不了身了,只能半躺着,歪过头来面对刘大夏。 “臣岂敢。” “你心里或许有些埋怨,觉得朕宠太子过甚,但,朕…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理解朕。” 这些是是非非对刘大夏来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下场。 “臣唯盼陛下能够龙体康健!” “嗨,朕的身体什么样,朕清楚,喝了这么几年药了,嘴巴都喝没味了。”弘治皇帝反而有些释怀的笑,“朕走之后,你要继续辅左太子,若是受了委屈,便看在朕的面子上受一些,要怨也怨朕。” 刘大夏听不得这么丧气的话,但他似乎又知道那一日会在不久到来,所以忍不住哭泣说:“陛下,老臣,舍不得你啊!!” 弘治眨了眨泛红的眼睛,也湿润了,“朕,又舍得谁呢?” 第203章 驾崩 按照太子交代,王琼、彭泽两人就任浙江布政使和按察使,在赴任之前先到东宫拜见太子。 朱厚照对于王琼是有印象的,这份印象是他与历史上的杨廷和关系不好。因为杨廷和是清流,王琼则不管那么许多,能办成事的法子他都愿意试一试。 至于彭直,闵珪推荐的人,其他也没什么。 这两人都是四十多岁的官员,正是最好的时候,经验也丰富,当然,面对太子他们是没什么经验,尤其当今这位太子,可不是个真孩子,搞得不好要吃板子的,有这样的凶名,他们自然多了些拘谨。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朱厚照坐在榻上,时不时伸手烤一下火,“……抬起头来,你们应该都还没见过本宫。” 王琼路子野,其实彭泽脾气大,但此刻也都是如小乖猫一样。王琼有很深的抬头纹,彭泽是大胡子,他们两个的模样朱厚照是记住了。 “殿下天颜直照,微臣不敢直视。” 朱厚照忍不住一笑,这个王琼真是会拍马屁,掠过这些不提,他说道:“浙江的桉子你们去年应该也都听说了,官员和商人勾结、甚至朝廷的官员本身就是出于某个商人家族,他们弄来弄去……朝廷仿佛是为了给他们自己家族敛财开的。” “做官,做朝廷的官,做本宫的官,本宫不指望你们每个人都十成心的想着本宫、想着朝廷,但总该是有五分想着?剩下四分想想自己,再留一分也为别人想想。否则,本宫就不得不再办一次浙江桉了。” 王琼和彭泽一听这话心里也发虚。 “李俨才和党善吉二人应该还关在刑部大牢。本宫懒得审他们,你们二人去浙江之前,务必去见他们一次。浙江那地方银子多啊,一个不小心就掉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是,臣二人退下之后马上前往刑部大牢。” “你们去浙江,是要收拾残局的,辛苦几年做几件为百姓的好事,浙江是东南财税重地。浙江要是乱了……” 王琼接过话来,“太子殿下的话臣明白,浙江要是乱了,臣提着脑袋来见。” “本宫不要你们的脑袋,割下来对本宫有什么用?本宫要一个欣欣向荣的浙江。”朱厚照指着王琼想起另外一件事,“你的《漕河图志》编得很好,浙北那些地方水网发达,你去浙江之后也要好好看看那里的水系,通水渠、灌良田,这件事做好了,本宫也记你大功一件。” “微臣还未赴任,不敢言功,所想就是把浙江的事做好。殿下爱民护民之心,臣等皆知。不过光是朝廷诸臣知道还不够,也要让天下百姓知道,臣在浙江,就是要让浙江的百姓知道,朝廷在浙江杀的那么多人也都是坏人,是为了百姓。” 朱厚照手指搓了搓,眼神中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这个家伙是个有趣的人,不过他也不做太多的表示,总要等他把成绩做出来再说。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们,记得本宫的所好就行。” 出了东宫以后,王琼本想去和彭泽打个招呼,毕竟想来也同僚,却没想到彭泽态度颇为冷澹,斜眼看了看他便径直离去了。 王琼也是要面子的人,他甩甩袖子,怒哼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彭泽是君子,爱惜名声,脾气也不小,他刚刚看到王琼在太子面前基本上什么都不顾了,马屁拍得飞起,自然是不愿意与他为伍。 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太子殿下要特意使用这样的人,明明朝堂上的谦谦君子那么多。 王琼自觉没趣之后一个人走,到半道儿上忽然看到一队宦官神色特别慌张的往东宫去,这让他忍不住眯眯眼, 出事儿了? 但这些事他不敢问。 东宫之内,朱厚照听到宦官来禀报,说弘治皇帝要见他,本来是很平常的传旨,但是这宦官弄得很紧张的样子,大冬天的额头上流汗,讲话声音也颤抖。 朱厚照皱了皱眉望向窗外,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看太子脸色不善,刘瑾便上前去踹了那家伙一脚,“不开眼的奴婢!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算啦。”朱厚照长叹息一声,“更衣。” 其实这个时候,内阁也收到了宫里同样的旨意,就是弘治皇帝要见他们。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皇帝这个时候忽然召见大臣…… …… …… 弘治十三年的时候,朱厚照因为不听秋云等人的劝告,衣服穿得少了,自己染了风寒。 那一次是他这几年来患病最重的一次,医学宫的谈大夫为了他亲自试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他治好。 弘治皇帝则把求神告佛的那一套又搞了出来,宫里都开始做起法事,要给太子祈福了。那些天皇帝急得像世界上最无助的人,一向脾气好的他,还责罚过伺候不力的宫女。 其实哪里伺候不力,就是太子的病没有起色而已。 皇帝连国事也顾不上,整天就坐在太子的床前。朱厚照在昏迷之中吐出话来,说想吃梨子,但那会儿北方已经入冬?哪里去找梨子。皇帝就从宫里大派内官去南方寻找。 也就是朱厚照没说要吃车厘子、猕猴桃,不然还不知道要去哪儿找。 …… …… 弘治十四年, 太子有一次出宫去玩儿,说是有正事,其实哪里有什么正事,在民间偷吃了土法烧制的烤鸡,老实说那年头的卫生条件确实堪忧,结果吃得回宫拉肚子。 那一次事情特别严重,但太子不愿意用自己的错惩罚别人。 弘治皇帝在朝堂上坚定支持太子,不然像没劝住太子的那些宦官都得丢命。 …… …… 弘治十五年,东宫太子又因为长兴伯侵地和侵夺良家少女桉大发雷霆,盛怒之下就说出要削去长兴伯的爵位,改人袭爵。 事后有官员告状,说太子擅自做主,结果弘治皇帝在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说太子事先已经向他禀告。 类似这些事,在这几年间屡有发生。 …… …… 朱厚照是一个懂历史也懂政治的人,他当然知道,放眼中华千年史、几百位帝王,能做到弘治皇帝这个程度的, 或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位了。 现在这个皇帝在龙床之上已经奄奄一息,他颧骨突出,嘴唇泛白,常年病痛折磨的他身子骨一点肉也没有,甚至连披散着的头发都是干枯的。 暖阁里,内阁刘、李、谢,包括刘大夏一共四位大臣跪着低声抽泣。 宦官中,除了萧敬以外,其他人皆不许入内。诊治的大夫除了太医院的,还有谈、胡两位在偏处跪着。 而朱厚照则跪在龙床边,听着皇帝一点一点、断断续续的话。 其实皇帝已经非常非常虚弱了,脑袋都转不动,直直又无神的望着上方,说出来的就一句话,四个字:太子、太子。 他始终在这样呼唤着。 而面对自己所信任的这四名大臣,皇帝什么也没说出来,费力的抬抬手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太子, 李东阳看来看去之后,明白了圣意,“陛下的意思是要我等辅左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勉强露出点笑容,眼角也挤出一滴泪水。 众大臣一看如此,就知道李东阳猜对了,于是集体叩首:“请陛下放心,微臣定当全心辅左太子,为大明造福,为百姓造福!” 朱厚照其实没那么多的决心要表,他也没有呼天抢地的表现,就是拉着弘治皇帝的手,摸索着、温暖着,脑子里回忆这几年的点点滴滴,眼眶中则是泪水不停的打转。 “爹,儿子有幸,有你这样一个全天下最好的父亲。” 如果说弥留之际,朱厚照还有什么要说,那就是这句。 他相信,这一句也最能宽慰弘治的心。 “太子。祖宗的江山以后就要靠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忽然能发出声音了! 朱厚照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连忙抬头,泪眼婆娑里,皇帝的模样都有些看不清了,“父皇?!父皇,你好了?!大夫快来看看,父皇能说话了!” “殿下!”萧敬爬着过来抱住朱厚照的腿,“殿下,皇爷没有说话。皇爷已经……已经崩了!” 砰! “滚开!”朱厚照不理他,他转身问:“你们都没听到父皇说话吗?!” 四个大臣全都深深埋首。 边上的大夫好像也没听到。 朱厚照有些四顾茫然,他脑子一机灵,等到再一转身,龙床上的皇帝哪里还有喘气的模样,那双眼似也永远的闭上了。 “父皇!!” 朱厚照心如绞痛,他想着以后再也没有人疼他了,再也没有人在他惹祸的时候护着他了,心累、心酸之时,更是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了。 他死死咬着牙,但哭泣还是止不住。 一时间乾清宫的暖阁里,低泣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东阳提着袖子擦拭眼泪,“殿下,先皇已逝,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恳请殿下稍缓哀伤之情,以国事为重,这样才能不负先皇和祖宗遗志。” ===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大前天三千字,前天四千字,昨天五千字,今天争取恢复。虽说还没转阴,但是症状轻多了。 第204章 改元 古代历次皇帝登基都是没什么看头的,因为通常这时候是先皇刚去,嗣皇帝为表孝顺,不会大张旗鼓的操办自己登基大典,即便有钟吕乐器摆放,也都是‘陈而不作’。 内阁这个时候要把一应事务撑起来,而这其中首要的就是要把名分勘定。 朱厚照身子瘫软,刘健便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令左右扶他到往常弘治皇帝才能坐的主位龙椅上坐下,相互之间使个颜色,袍子一撩便跪下, “微臣参见皇上!” 眼见朱厚照还是没动静,刘健又说:“一月前,孝肃贞皇后薨逝,眼下先皇又龙驭宾天,前后尚不及一月。臣知陛下悲痛万分,但此时人心浮动,国不可一如无君,陛下应以国事为重,力行登基。只有这名分定了,四方宵小才不敢铤而走险。”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刘阁老听旨。” “微臣接旨。” “如今最为重要的是先皇的丧礼,命你率内阁,合六部九卿主官,组成临时治丧专班,负责先皇丧礼一应事务。” 治丧专班是个什么东西,他们是头一回听说,但新皇心情悲痛,又是第一次下旨,不管怎么说,不同意见不能在这个时候讲。 “微臣遵旨。” “萧敬。”朱厚照又叫那个老太监。 “奴婢在。” “你仍然守候先皇灵堂,注意约束各宦官、宫女,任何人不得在此时侵扰父皇!否则定斩不饶!” “张永!” “奴婢在!”这个家伙一直跟在他们左右。 “命你率腾骧左卫、羽林左卫、右卫在京中维护治安,确保国丧期间,天子脚下各方安定,若真有宵小在这个时间点作奸犯科,即刻捉拿,以不敬先皇之罪论斩!” “是!” 朱厚照从座位上站起来,“刚刚刘阁老说的对,朝廷在一个月之间先后痛失先太皇太后和先皇,连遭逆事之下,说不定就会有些人心怀歹意,以为朝廷此刻无人了!现在就是要告诉他们,紫禁城,朱家,还有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话间的时候,六部九卿中其他主官也都到了,毕竟六部就是建在皇城的边上。 “启禀陛下,还有一件事。”刘健执礼说:“反正各部主官也在,微臣几人是否先将先皇的庙号和陛下的年号议定。” 给已逝皇帝上庙号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项事宜。 “朕的年号……”朱厚照也不和他们客气了,“就用‘正德’二字,《书·大禹谟》:“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孔颖达疏:“正德者,自正其德,居上位者正己以治民。朕想取其中‘正己以治民’之意。” 一般来说这是个内阁几位大学士一起拟定的。但新皇帝自己勘定年号,也不能说不行。况且,这个名字起的也没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但是谢迁这个时候提醒,“陛下,正德这一年号为西夏崇宗李乾顺用过。” 朱厚照一愣,这他哪里知道? 特么的历史上这名字也是你们这帮人拟出来的呀。 “朕不能用吗?” “当然能用。” “当然能用就用,明年改为正德元年。你们赶紧为大行皇帝拟议庙号。朕要去看看母后。” 张皇后啊, 现在是朱厚照唯一的亲人了。 新老皇帝的更替在男人看来是权力的转移,朝局的变化。女人在这个年代是附属品,哪怕是皇后,她的心情似乎也不被关注。 朱厚照见到她的时候,两个人像互相的救命稻草,不用说什么就先抱在了一起,明明各自伤心,却又要相互安慰注意身体。 张皇后现在也就剩这么个儿子了,她捧着儿子的脸颊,眼睛已经哭红肿,“照儿要坚强起来,以后这天下的万千臣民就都指着你了。若是有什么委屈了,就到母后这里,母后听你说。” 弘治皇帝身体不好,但张皇后的身体还是可以的,她还要再活几十年。 “母后你怎么样?” 这么一问,张皇后眼泪也扑漱漱得往下掉,手中擦了擦鼻子说,“母后也没别的,就是想你父皇……” 朱厚照有些神情恍忽,他还记得就在这坤宁宫,弘治皇帝和他们一起坐在这儿笑呢。 晃了晃脑袋,他把这些情绪甩出去,又怀抱着张皇后,“以后我侍奉着母后。” “皇儿,当年延龄和鹤龄各有一个女儿,母后想把她们接进宫里来。” “好,这事儿,儿子让司礼监的陈荣去办。” …… 这个时候朱厚照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叙温情,找他的人太多,哪怕是尚衣监都要寻过来。因为新皇帝和老皇帝的身材不一样,所穿的龙袍自然也就不一样。而且这玩意儿还不能提前定制。 所以现在务必需要朱厚照腾出点时间,把身材量一量。 另外,还得搬家…… 但朱厚照觉得自己换地方睡不着,就吩咐暂时先不要。 奉天殿。 内阁和六部九卿最后议处,大行皇帝庙号为孝宗,谥号为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 嗣皇帝对此没有异议,照准执行。 除此之外,一般这种时候还要赦免犯人,以让天下人有感于新皇帝的恩德,这类常规操作朱厚照也都没想法。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这么一通忙下来,太阳已经落山。 到晚间用膳时,朱厚照这才注意到边上伺候的刘瑾气喘吁吁但精神饱满,笑他是不敢笑了,但是干劲明显比平日里要足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外臣还不明显,内臣是太明显了。 萧敬这个以往皇帝身边的红人儿,现在就只能在灵堂里,哪儿也出不去。 “刘瑾。” “奴婢在。” “从今天起,你去司礼监领个差事,先从秉笔太监开始,以往东宫的规矩就是往后宫里的规矩。” 刘瑾日思夜想这句话,真的听到了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像被抛上了天空,又无端坠落下来,他大喘着气,哆哆嗦嗦的谢恩,“奴婢叩谢皇爷圣恩!” “以后不要叫皇爷,不爱听。叫皇上。” “是!奴婢叩谢皇上天恩!” “大行皇帝的灵柩还在,你不要在宫里闹出什么动静,现在是国丧期间。” 刘瑾点头,“皇上叫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你真这么听话?”朱厚照俯下身子,低声说:“今天是特殊的时候,先前和你说过的话怕你忘记,朕,就再和你说一遍。” “奴婢躬聆圣训。” 说起来他也五十岁了,谨小慎微这么半辈子,眼看要熬出头,心里不知道打量着要做点什么。朱厚照也是要提醒提醒。 “朕新年也才十五岁,放在民间的家庭还是个孩子,就是中举人都嫌小。但你不要当朕是个孩子,天大的事你不瞒我,罪总归轻一分,再小的事你瞒着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刘瑾身子一抖,“奴婢明白。奴婢就是有十个胆儿也不敢欺瞒皇上。” “你聪明,轻易是不会惹朕生气的,这是你的本事。如果能实心办事,老实一些,朕保你在宫里富贵长在。另外,今年清明,记得去给魏彬烧点儿纸钱,这是他头一年。” 嗣皇帝的话像一盆水浇在他的头上, 他们这些人,以往被人压,就想着有一天要压别人。 可他们伺候的是这么一个主。 后面的几日,早朝全都取消,朱厚照要领着文武百官祭奠先皇,直到把弘治皇帝的灵柩送往泰陵。 十日后,嗣皇帝举行登基大典,并宣布改元正德。首先是祭告天地、宗庙,然后身穿衮服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手掌玉玺,就坐龙椅。 这样,大明朝就迎来了它的新皇帝。 因为两次举办丧礼,眼下都二月了,但弘治十八年的朝政没正儿八经做过。朱厚照受不了这么乱糟糟的,他在殿上那么一站。 刘瑾马上上前,“皇上有旨!” “兵部尚书刘大夏、户部尚书韩文、刑部尚书闵珪、吏部尚书王鏊、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并内阁,大理寺听旨。” “臣等接旨!” “正月以来,朝廷连遭两项逆事,朝政多有耽搁,自即日起各部堂官回衙,仔细梳理部务,处理这一月多的积政,七日之后,朕要逐一听取汇报。” “遵旨!” 新任皇帝不喜欢早朝这个形式,更喜欢早朝后专门负责某项事务的官员去和他禀报事情,而且现在皇帝还搞了一个侍从室。 就在乾清宫。 以往孝宗皇帝习惯住东边儿,朱厚照下令他住西边儿,反正乾清宫面阔9间,进深5间,有的是地方。 平日里召见官员一间、吃饭一间、睡觉一间,这都还嫌多余。 召见官员的一间自然在最外面,进了乾清宫往西一转就是侍从室,里边儿很多东西都被搬走了,现在就是大桌子并着小桌子,再往里就是朱厚照召见官员的地方,这地方有个小门,往里转、往深走就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 新皇帝还下令,如果因政务来拜见的官员太多,就要先到侍从室做个记录,排队。 皇帝本人也能从上面看得出,今天还要见谁。这样有事说事,快进快出, 到了二月上旬时,新皇登基还不满五天,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忽然之间一批快马入了城之后直送皇城之下,那人大喊: “西北军报!” 太监不敢耽搁,接了东西也撒了腿的往里边儿跑,一边跑也一边大喊:西北军报!!! 此时宫里面,内阁刚见了新皇,一听有太监这么喊便也懒得回去了。 李东阳连日忙碌下也有些精神萎靡,“先皇刚刚弃天下而去,如今局势还未稳,边疆又起烽烟,国事……艰难如此啊……” 三人面色都不轻松,很多人都还在看当今圣上要怎么当这个皇上,现在一登基竟然有军报,这一旦处置失当,后果不堪设想! 第205章 哪路诸侯要坐这个龙椅,试试! 除了王琼、彭泽要启程前往浙江,户部左侍郎兼少府令顾左也有圣恩在身。王琼心里念想着,既然彭泽不与他来往,这个顾左也是皇帝面前的显人,于是托了王鏊的关系从中介绍,以共商浙江之事的名义和顾左一并启程往浙江去。 趁着路上还未解冻,他们也能走得方便些。 顾左这个人也有些怪癖,他爱吃玲珑酒楼的酸菜,这次出京办差,要离开很久,所以就多买了些在马车上带着。 上了马车以后,落下帘子,顾左说道:“德华兄,请见谅。我啊,旁的不怕,就怕出了京吃不到这一口。” 顾左一个侍郎,在朝廷也算是大官了,圣上更是以新机构之首的身份重信于他,没想到竟是这么个人。王琼一时间也是惊讶,但没说什么。 马车晃到城门口的时候,由远及近的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而且还有声音在喊:军报!军报! “军报?”王琼掀开帘子去看了眼, 只见一匹军马掠着尘烟,迅速的在视线中远去。 “礼卿兄,你听到了吗?”王琼颇为正色的讲,“是军报!” “鞑靼人又寇边了。”顾左叹息一声,“从弘治十一年开始,鞑靼人几乎每年都会掠边。殿……圣上已经忍了他们几年了。” 王琼前几年不近中央,许多事都是听闻,远不如现在顾左说的真实。 “德华兄,浙江的事可也牵动着西北的战事。” “浙江?” 顾左收拢袖子,他是少府令,管理的是朝廷的资产,但这些到底是资产还是负债其实要看在地方的经营情况。 王琼主动要与他结交,顾左也不是没脑子,自然知道一个布政使的能量。 “朝廷要打仗,军需从哪里来?德华兄,你我可得替圣上把这钱袋子给攥紧了。” 王琼皱了皱眉,“朝廷要打仗?朝中诸公,能答应么?” 顾左是韩文一系,韩文又是当年太子府旧邸的铁杆,所以顾左自然不会说两家话,“现在的朝堂已经不是当年的朝堂了。” 哪里还有什么朝堂诸公,吏部和户部这两个最为重要的部堂,当年的太子现在的圣上已经很久没有让人染指过了。 兵部当然也重要,可刘大夏经过打击,实际上力量已经大不如前。 如果要论权势,当今圣上登基尹始,手中的权势就足以掌控朝堂。 “照礼卿兄所言,此事已经十有八九?” 顾左也不敢十分确定,“除非……有什么意外,” 权势是没有了,但有些人还能以读书人的傲骨,不计生死的劝谏。 王琼动得则是另外的心思,朝堂上的人怎么争和他没有关系,他是想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机会,现在机会自然来了。 就是上疏支持圣上。 只要站得对,仗打不打得赢,他都可以升官。 顾左又提醒说:“一旦朝廷用兵,到时候肯定要江南富庶几省筹集军需粮款。到时候这担子可要落在德华兄的身上了。这一节,要早做准备。” 王琼并不在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切要看圣上的旨意。” 其实在彭泽出京之前,他也听到鞑靼人又寇边的消息。 但他思来想去,还是要上疏劝谏。 路上经过通州,他有同年伍颐年在此为官,特地前来相送。多年好友相逢,胸腔之中的那种报国理想又激发出来,更加坚定了他这种想法。 而这个时候的紫禁城,其实比很多人想象得要安静。 新任皇帝给这些年迈的大臣都设了坐,刚刚那封军报,他们也都相互间传递看了。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朱厚照抄着手斜靠着椅背,“都看完了,没什么要说的吗?边关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和士兵,他们可都眼巴巴得看着朝廷呢。朝廷总得有个话?” 一向有主意的内阁在这个时候也沉默了,什么意思还不明显吗? 就是类似这种大事,内阁可能也很难如皇帝的意。 “都没话?都没话,朕可要说了……” “陛下。”刘大夏最近还沉浸在先皇去世的哀痛之中,他其实心志已哀,拱了拱手道:“老臣以为似鞑靼寇边事,以往先帝时也曾发生过,如何处置,有成例在先,还望陛下能够择一二以用之。” “臣也以为,不可妄动。”刘健一向老成持重,对于新皇帝所表现出的锐意,他心中其实是担心,“陛下刚刚登基,正是向天下臣民展现革新气象之时,如果擅起兵戈,一旦战事不利,臣恐有不忍言之事。” 李东阳也执礼,“圣上少年登基,且决心除旧布新,当此时本应该大发天兵,驱贼于外。但我大明天下是民穷财尽之局,这个时候要打仗,打赢了则天下凋敝,打输了天下也凋敝,臣恳请陛下为千万百姓计,万不能因一己意气,而误了天下。” 朱厚照脸色沉着,没说什么话。 那边刘大夏又语重心长,“微臣知道圣上于微臣有些许不喜。可臣是大明的兵部尚书,在朝廷一日就要为大明的江山社稷、为大明的天下苍生执言。当年,先帝曾也问过,说太宗频频出塞,现在为什么不行?臣回答,多年积弊之下,如今朝廷的将领士马已远不及太宗时期。即便是太宗时期,亦有淇国公胪朐河之战的失败,现如今有些人动辄就说斩敌数千,可这哪里是容易之事呢?臣揣度现在上策只有防守而已!” “听你们说起来……”朱厚照的眼神扫过众人,“现在这场仗,打了不仅耗费钱财,还容易打败,一旦打败,朕这个新君,皇位都有可能不稳。是不是?” 众臣不说话。 眼看皇帝孤立无援,韩文不管那么许多,硬着头皮道:“陛下,臣以为倒也不能这么说。打仗是会耗费钱财,可这仗也不是陛下要打的,鞑靼人越过长城在我境内烧杀掳掠,多少大明百姓暴露在鞑靼的铁蹄之下,这仗明明是他们逼着咱们打!” “韩文!”刘大夏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在出兵还是不出兵这个议题上,竟然有士大夫文臣‘叛变’,改为支持皇帝。 他马上手指着韩文,“你想让正统年间之事再现吗?!如此奸臣之语,你怎么能说出口?” 韩文心说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你是皇帝宠臣,现在我可是皇帝宠臣,还怕你不成。 “没有人想要让正统之事再现!现在是鞑靼人已经在了,难道我们君臣就在京师龟缩着,当做无事发生?你刘尚书做得到,我可做不到!” “你!” “好了。”朱厚照眉头微微一皱,“不准吵。” 众人听皇帝的声音低沉,急忙低头不敢说话。 “刚刚大司马以淇国公举例,其含义是说,当今天下的将士还不如太宗时,所以这仗是很难打得赢的。那朕就想问一句,这仗什么时候能打赢?” 刘大夏马上回复:“如李阁老所言,陛下锐意革新,去除弊政,如今刚刚登基,又如此年少,完全可以积蓄几年力量……” “听明白朕的问题。朕在问,什么时候能打赢?” 这个问题让众人一愣。 刘健接话说:“只要励精图治,也许三年、也许五年,总有一日大明可以胜过鞑靼。” “也许三年、也许五年……那到时候一定可以战胜吗?”皇帝继续问。 “陛下……战事若想取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这帮人,始终不肯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桉。 他们大概就是担心朱厚照真的以三年或者五年为界,到那个时候又是一桩麻烦事。 “不要跟朕绕!”这帮文人最是会玩这嘴上功夫,“刘尚书,朕现在问你,如果你说的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到时候一定就可以打得赢吗?” “回陛下,可以。”刘大夏咬了咬牙。 “放屁,朕这个不懂战事的都知道,战端一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言胜,你是算命先生不成,敢说到时候就能赢?万一输了呢?” 众人听皇帝讲那两个字,也是脸色一垮。 但人家是皇帝,总不能因为如此就大闹一番,只能先这么听着。 “什么意思?”朱厚照指着闵珪,“比如三年后,闵尚书又觉得打不赢,他又反对,那么朝廷是打还是不打?打仗,你在任何时候、任何条件下都可以说打不赢,因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到了正德五年,你们还是可以和朕说,时机不合适,若是不慎,可能打败。朕现在告诉你们,这场仗它不是打得赢打不赢的问题,它是敢不敢打的问题!” “刘阁老刚刚说,朕是新登基之君,一旦战事不利,恐有不忍言之事。什么不忍言之事?有人兴兵造反?还是咱们自己心中害怕?然后因为这份害怕、担忧,就弃边关的百姓和将士于不顾!朕今天在这里告诉你们,这场仗,朕下令打!打输了,朕担着。到时候哪路诸侯要是也想坐坐这龙椅,叫他们来试试!” 朱厚照站了起来,带着几分坚毅笃定说道:“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场仗就是你们都不去,我这个皇帝匹马单刀,也不让他们跨进长城一步!” 刘健、李东阳等臣子一听这话大惊失色,皇帝这是要亲征?! === 到底能不能洗头,我头皮裂开了。 第206章 还有谁要辞官?! “陛下不可!” 李东阳旁得不管,他必须把皇帝留在紫禁城,“朝廷刚遇上两桩逆事,正是人心浮动之时,若陛下这个时候御驾亲征则乱象必生!且陛下身系天下万民、江山社稷,如何能够亲身犯险?臣请陛下收回此念!” 皇帝说出这番话其实并不出大臣们的预料,这么几年了,谁不知道这一位是具有几分英断之气的雄主。但是国家是战是和,皇帝是否亲征,这是绝大的事,可不能是意气之争。 所以任凭皇帝说出怎样的道理,刘大夏也跪着不起来,他颤声泣曰:“陛下,先帝御极十八载,虽有数次亦不忍心中气想要兴兵于外,但每一次也都已生民为重。如今先帝尸骨未寒,陛下念及先帝,也当摈弃兴兵之念。” 朱厚照就知道这事儿麻烦,以往的事,他喝斥两句,总归是臣子们退让些。但这次,哪怕他表现出这种姿态,这些大臣依然不改其志,前赴后继的要把他拉住似的。 “刘大夏!你说事就说事,听你这意思,朕倒成了不孝子孙,要违逆先帝遗志?”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说战事一启,则耗费民力。那么朕问你,边疆的百姓他们是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你我君臣要不要管他们?” 刘大夏依然坚持,“边关即便有警,也不过疥癣之疾,若是举国兴兵,那就是天下万民之灾祸了!” “等着鞑靼人一天天做大,等着大明一天天衰落,等着北虏有一天屠戮中原,这就不是天下万民之灾祸了吗?” “陛下!” “你不要再说了!”朱厚照有些恼怒起来,“朕平生之志就是要恢复我大明太祖、太宗时的荣耀。为了这今天这一刻,朕还是太子之时就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国库没钱,朕有钱!大明的将士弱不能战,朕的上直亲卫可以与鞑靼人战斗!治国治家是要从大局出发、是要从长计议,可朝廷也不能失了那一股意气!” “再者说了,朕是什么才能、对国事是什么态度,你们众位大臣都瞧在眼里,历朝历代都是开国的君主还算雄才大略,往后哪里还有雄主人杰?!照你所言,今日不行,今年不行,等到后世之君,难道还能行吗?!”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朱家还有敢流血的帝王!” 这一刻就是新皇帝和老皇帝的区别,当很多人都反对的时候,作为皇帝你敢不敢乾纲独断,还是始终在臣子的意见之中出不来。 “陛下,不可啊!”刘大夏呼天抢地,喊得是声嘶力竭。 不过朱厚照都懒得听他说,“你闭嘴!!朝廷的兵部尚书劝朕罢兵,你当得什么兵部尚书?!还有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 “微臣在。” “咱们君臣冷静一番,你们也不要觉得朕是意气用事,先帝在时、本宫于东宫之中,有哪一次是真的意气用事的?你们说得出来吗?” 这个,他们还真的找不出来。 多少次一开始都以为当时还是皇太子的他是冲动了,事后一想,其实很多步骤都是先前想好的。 “朕告诉你们,今日这事,朕也早就预料到了。韩尚书,国库应该没多少银子吗?” 韩文有些羞愧,“请陛下恕罪,微臣虽然刚刚喊得响……但国库确实结余不多,尤其弘治十七年山东大旱,为了赈灾把仅有的银两也花出去了。” “这个事,朕回头再找你们商量。”皇帝掠过这一节不提,“国库没银子,朕的私库有银子,嘿,不多,三百六十万两!三位阁老,这银子可以证明,朕不是意气用事了?” 因为这么多的银子,说明为了此次出兵,准备工作很早之前就开始了。 “本来有四百万两,但是山东赈灾,前后两次分别花去了二十万两。余下的,哪怕只用二百万两,支撑一次朝廷的用兵怎么也够了。” 如果情况紧急,他还可以再从浙江调银。 穿越这么几年,他不知道封建王朝最是打不了富裕仗啊?不管怎么说也是早有准备。 现在皇帝财大气粗,这么一群大臣就有些傻眼了,从太祖开国到现在,也没出过这种事啊! “陛下!” 一直沉默的左都御史张敷华忽然开口,“臣听闻今年山西、江西都有粮食欠收的情况,各府、各县皆有流民积聚,微臣恳请,陛下能发爱民之心,拨给赈灾款项,解民倒悬,救民水火。这岂不又是仁政?” 朱厚照一愣,其他人也有些愣神,想了想,皇帝说:“江西从南直隶调粮,山西从湖广调粮,富裕的省份总要做些接济。” 张敷华急忙说:“臣恐南直隶和湖广不愿,难以推行。” “这叫什么话?南直隶和湖广是哪座衙门哪个人不愿?你说出名字来,朕倒要问问,他当得还是不是我大明的官。”皇帝不听张敷华解释,“不过为了减少扯皮,尽量争取时间多救灾民,依朕看,朝廷也需要派人以朝廷的名义协调,张总宪,这事你责无旁贷。根据灾情轻重,你可分别前往南直隶和湖广调粮,即刻启程,不得有误,知道吗?” 张敷华人都晕了,自古以来张嘴要粮这是难上加难,“陛下,从其他省份借粮之法牵涉众多……” “朕说了,你以圣旨的名义去借,牵涉到谁不愿意的,你报来就行。” 张敷华连给怼了两次,也不敢再说话了。而且脑袋有些嗡嗡的。这烫手的山芋怎么莫名其妙到自个儿手里来了? 朱厚照也晃了晃脑袋,心中想着:什么路数啊,这个时候想出这种办法来动我的钱。 “朕刚刚,说到哪里了?” 韩文提醒,“陛下说两百万两也该够支撑一次朝廷用兵。” “不错。户部负责购粮、发饷,尤其给杨尚义部拨去银两,朕早知大明的步兵胜不了鞑靼人的骑兵,所以几年前就集全国之力打造出这么一支骑兵部队,有钱有人,我们君臣还龟缩在这紫禁城里,你们难道不怕留下千古的笑话吗?!” 啪嗒! 边上,刘大夏解下了自己的官帽往地上一放,他也顾不上冬天的寒冷,脑门子直接磕在地上,“若陛下执意兴兵!臣请陛下革臣兵部尚书之职!” 朱厚照脸色一沉, 弘治皇帝刚刚驾崩,这个时候就拿下他的宠臣其实不太合理。传出去也不免被人说成寡恩之君。别的不讲,你至少看在孝宗的面子上,给老臣几分面子。 “刘大夏,你头抬起来。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皇帝直呼其名,众人都知道情况不好了。 其实刘大夏本来就知道自己很难活命了,他今日是向死而生。 “陛下,请问。” “你我之间,我是君,你是臣。” “陛下自然是君!” “那么君要听臣,还是臣要听君?!”朱厚照也开始提高声音。 “臣要听君!可君也该明白,兼听则明,偏听则暗。遇大事,要与大臣们商议着来,如此施政才能不偏不倚!” “怎么没有商议?!这不是正在商议吗?照你的意思,商议就是朕必须要听你的?!若是不听你的,你便进言辞官,这岂不是要朕怎样都得听你的!那不如这皇位,你来坐!” “陛下息怒。”皇帝有诛心之语,其他臣子也都不得不开口劝道。 朱厚照哼了一声,“朕就是不理解刘大夏这种心态,君主不听他的,他就要辞官。朕都在想,这是不是先帝留下的忠臣?若是忠臣,又怎么会不知道朝廷面临大战,正是需要齐心合力的时候,可你刘大夏倒好,为了自己,嘴巴一张就是要辞官。” 说到这里,皇帝像是愤怒已极。他瞬间一甩衣袖,转过身来指着他怒斥, “好!朕便同意你辞官!你想弃朝廷,弃朕而去,朕不拦你!你不就是要你自己的名声吗?为了那些名声,便是朝廷面临多大的困难、朕又面临多大的困难你也不顾。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辞官,让朝廷在大战之前不得不换兵部尚书?!刘大夏,这就是你这个先帝宠臣做出的事!” 内阁和六部九卿的官员听到这里都蒙了, 皇帝到底有没有生气? 说是生气,讲得头头是道,而且把刘大夏绕进了抛弃朝廷和皇帝的道德困境中去了。说是不气,这个样子…也不假啊。 “刘瑾!” “奴婢在。” “拿墨宝来!” 皇帝有旨,太监自然是手脚麻利的给他准备好宣纸。 朱厚照倒也是够绝,他立于御桉之边,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忠臣! 随后把这张纸摔在刘大夏的面前,“你不就是要这两个字嘛!朕给你!你现在拿着它回乡去!回乡后挂在你的门前!” 暖阁里的一众官员全都傻眼,还有这种操作的? 但是这事怎么说……刘大夏是千不能万不能拿着这个东西回去的,这是个巨大的笑话啊!自古以来,哪个忠臣是这么得来自己‘忠臣’的名头的? 一边和皇帝大吵,一边还领个忠臣之名,完了还把官儿丢了。 千秋万代之后人家去查你刘大夏最后是什么下场,结果查出来个这? 再说了这玩意儿怎么挂?别人是荣耀挂起来,你这叫啥?你挂上去别人问起来又怎么说?皇帝为什么特赐你这样一幅御笔? 但是也不能瞎编,瞎编了很容易埋汰皇帝,到时候不是死罪也是死罪。 所以皇帝看似赐了个忠臣之名,其实是下狠手,直接将他刘大夏说成是不顾君父、以搏直名之辈! 而这简直比杀了刘大夏还难受! “你们还有谁要在鞑靼人寇边的这个时候上疏辞官、弃朕而去的?”朱厚照重新在龙椅上坐下,他又恢复了正常模样,仿佛刚刚的震怒完全不存在,“有可以说。反正有没有你们,这鞑靼人朕都要打!”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 头已洗,看生死,勿念。 第207章 霸臣列传 其实朱厚照还真的想要亲征,但是他也知道不太可能。土木堡之变在前,他连个儿子也没有,即便是支持他的大臣也不会同意他去的。 所以这一点,他并不坚持。主要他也不是什么冷兵器战争之王,屁话还多,他又是皇帝,说什么别人得听,这就很难保证他不添乱。 那干脆退而求其次,反正出兵是要出兵的。 这个时候的蒙古并不统一,他们也不具备‘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无敌状态,战斗意志更加不是巅峰,说到底也是草原上的生活条件艰苦,到中原来抢些东西。 从宪宗到历史上的武宗,明蒙双方其实是互有胜负,大明朝是个什么尿性他自己清楚,说句不好听的,这个时期两方属于菜鸡互啄。 所以真打起来很看双方的战斗意志以及如何用人,朱厚照相信只要放权让杨一清来一次,加上以杨尚义这些军学院为首的军人领兵,不太可能有什么大败。 即便真的失败,蒙古人想要真的威胁大明它也没那个实力。 但是一旦打赢了,对于他推动国内旧有利益阶层的助力是巨大的。其实刚继位这个时候打反而安全些,因为旧利益阶层具有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他们也对新皇帝抱有幻想。 等到过个几年,见识了皇帝的手段,知道了朱厚照来者不善——这可就不一样了。 那时候朱厚照再出兵,看不见的风险反倒更大。 这些思量,他不好和大臣们解释,大臣们因为各种局限也很难了解的清楚。而且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就是不喜欢皇帝动武, 一旦动武,打赢了是武将、勋贵崛起,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打输了天下跟着遭殃、他们也得不了好。再加上传统价值中,穷兵黩武就是君王好大喜功的铁证。 以至于这些文人动了很多歪心思,其实是上不得台面,比如你遍翻这个年代的各种战事,经常性的记录一场战役杀了几人或者几十人。 像后来的武宗皇帝亲自指挥的应州大捷,史书记载蒙古军阵亡十六人,明军阵亡五十二人。 这怎么可能?就是几万头猪撞在一起也得死不少?何况是十几万拿着刀互砍的人。 所以这么记录,一方面是说明心思很坏,另外一方面也说明很笨,至少不懂军事。造数据都造得这么低水平。 乾清宫的西暖阁里,一张写着‘忠臣’二字的宣旨折叠着盖着刘大厦的手,他还是不敢起来。 皇帝今天对他的处置,看似不要命,实则是打在了他的七寸, 其他的一众官员也很难再以辞官、致仕来要挟皇帝,否则转手给你一个‘弃朝廷而去’的罪名。 但要让内阁就此转而支持皇帝,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陛下,自古战事当前,都是未虑胜、先虑败啊……” 朱厚照懒得再和他们就此‘辩论’了,理念不同,也说不出什么一二三来,“不要再说了,朕意已决!内阁,有没有人拟诏?!” 刘、李、谢三人全都摊着不动。 “你们不拟,朕自己来拟!” “陛下稍待!”韩文忽然撩了撩官袍,一脸正色的说:“臣愿代陛下拟诏!” “奸臣!”刘大夏喊得声音都沙哑了,“只会逢迎圣意的奸臣!朝廷若是有任何闪失,诛了你韩文九族,能顶罪否?!” 朱厚照都笑了,“来人,把这个忠臣带下去。人家眼神好,看出来我大明朝现在有大灾祸了,所以说这个兵部尚书趁早不干了。刘瑾,你可得好好学学,你那几分功夫,浅着呢。” “是,奴婢这榆木脑袋哪里比得了,想来想去的就知道给皇上尽忠,别的也分不清。” 皇帝摆了摆手,这些人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要把自己写的那俩字挂在刘大夏的门口。 但这招也忒狠就是了,说实在话,大明的这些文人你要真一刀砍了他,有些人是眼睛不眨一下,但要动他的名,那就是什么都不顾了。 刘大夏见人要去扶他,也起了脾气,两条胳膊强力甩开,双眼尽是猩红,缓缓抬起双手,竟然指向了龙椅上的人。 朱厚照眼睛一眯,他知道刘大夏这是求死。 “暴君!” 这一声凄厉的嘶喊,声音直穿殿宇,所有的人都叫他这一喊给惊得呆住了。 “暴君!!” 刘大夏又来一声。 刘瑾听得尿都要吓出来了,他身体直哆嗦,甚至于想爬都爬不起来。心里则想着:疯了疯了疯了,这个人不想活了! “暴君!!!” 朱厚照胳膊搭着龙椅的边,身子斜坐着,听了这三声喊,他还是眉毛微微抖了抖,说实在话,他本意是不要杀人的。 “传旨,兵部尚书刘大夏君前失议,冒犯朕躬。着革去尚书、太子太保之职,交刑部、大理寺议罪。朕往日翻《宪宗实录》,成化年间,宪宗皇帝想征安南,刘大夏时任兵部主事,擅自做主将地图收藏、烧毁。此事可为真?” 刘健开口,“回陛下,确有此事。” “世人以此赞颂刘大夏,史书有公达国体四字。可朕读来却是觉得万般可笑,朝廷的国策是否需要执行,君臣还未有定论,一个兵部主事竟然就将图给藏了起来?!当时的文臣竟然还称颂这种行为!你们年纪都不小,当时应该也在?你们都是猪脑子嘛?!”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朕今儿个就要把话说清楚,刘大夏这种行为是藐视君父,目无尊卑!一个朝廷的兵部主事就敢坏朝廷的国策,朕这个皇帝还当不当?朕看以刘大夏为首的这类人,分明就像是流氓做官!只要自己顶着个大义名分,就是什么坏事都敢做,别的都不论,如果后世子孙真的需要那些图,你让我朱家的皇帝去哪里寻?刘大夏你自己说,秦汉隋唐……遍数下来,哪一朝哪一代有你这样霸道的官?!今日之事也是,皇帝不采纳你,你就敢当庭骂皇帝暴君!你真的觉得朕不敢杀你?” “臣,惟求一死!” “成全你!押下去,择日问斩!”朱厚照就下定这个决心,妈的,有什么不能杀的,就是杀了瞧瞧! “陛下!”礼部尚书林瀚要说话。 “闭嘴!”朱厚照现在是动了真火。 人真的在生气时,不要轻易做决定,尤其是军国大事。这点理性他还是有的。 “全都下去!朕不想再听了!” 皇帝既然下逐客令,没有人敢赖在这乾清宫不走。西北的事,左右也不急在这一天。 外面北风呼啸,怒吼的风仿佛在诉说这个老大帝国的苦楚。 今日这样的结局,倒也不出朱厚照的预料。关于出兵还是不出兵,似乎只要这个问题抛出来就很难有君臣和谐的一幕。 朱厚照叉着腰站在暖阁里,太监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色,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 “朕,要编一个《霸臣列传》。” “霸臣列传?” 皇帝转过身来,越想越觉得有必要,明朝这些霸道的大臣实在是太多了,“传旨给张成田,叫他先动动脑子,将刘大夏编进这霸臣之中!另外也给张天瑞一个旨意,可以动起来了。” “是。” 他一直在想,要怎么在大义层面驳倒这些大臣,其实后世有个简单的法子,就是贴标签。刘大夏当然论不上权臣、也不是奸臣,所以得发明个新词给他按上。 概念一发明,标签一贴,你浑身有十八张嘴也要叫你讲不清。 另外一边,臣子们下去之后也各自分派别。 像王鏊、韩文、闵珪、梁储、焦方这一帮人就聚在一起,内阁三人,加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敷华、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也聚在一起。 今日廷议,张敷华接了个烫手的山芋、刘大夏的命搭上了,大臣与新君的初次碰撞,直叫一个惨烈二字。 “……看圣上的言行,此次出兵是万难阻止。”李东阳忧心忡忡的说着,“时雍……也得想办法救一救。” 众人看了看礼部尚书林瀚,他本来想说话的,皇帝直接给撵了出来。 “陛下少年心性,喜欢这些打打杀杀也是意料中事。但不管如何,让内阁票拟,老夫是拟不了的。关键在于六科,如果圣旨到了兵部,有没有人敢封驳陛下的圣旨?” 按照明朝的政治制度设计,票拟这个环节实际上可以忽略,你不拟圣旨我可以拟圣旨,反正实际执行的是六部,但在六部之中,朱元章留了一个叫六科的这个职位。 六科有权审查圣旨,如果觉得不好,是可以封驳的。 当然在实际的政治运行过程中,六科由文官担任…实际上就和内阁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士大夫集团。这个士大夫集团在数次权力斗争中,都和皇权较量过高下。 比如大礼议事件中,嘉靖皇帝的圣旨就被内阁封还过;万历皇帝争国本事件中,他的圣旨也被封还过。 六科一直到清初由多尔衮取消,他非常瞧不上这个制度,觉得大不敬。 在此时,作为皇帝一旦和士大夫集团彻底的闹起来,皇帝当然可以撤换不听话的六科官员,但士大夫集团抱团,所谓的‘正直’君子就不会再去担任这个职位了。 谁去谁就是逢迎圣意,再接着把皇帝打成昏君,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太监自然也跑不了,这是一整套的行事逻辑。 所以朱厚照才竭力打击刘大夏的名声,可不是他做人缺德,是权力斗争需要如此。皇帝一旦丢失这个道德高地,士大夫瞬间就会聚拢在大义之下反对皇帝。 所以内阁这帮人,其实还是有办法。只不过谢迁都囔一句,“以圣上之能,难保先前没有考虑过?” 这话一出,众人又沉默了。这也不是玩笑话。新皇帝可不是原来那个孝宗皇帝啊…… 第208章 种田纳粮,随你去也! 牢房的环境肯定比不上兵部衙门。尤其现在还是冬天,阴冷的大牢更加寒冷,唯一露光的小窗户此时反倒成了讨厌人的出风口。 刘大夏的人被带到了这里。 但是先前皇帝写的‘忠臣’二字则被带去了他的府上。 什么叫金口既开? 皇帝说了要把这玩意儿挂到他的门上,那就得挂。好挂要挂,不好挂也要挂。尤其是新任皇帝对刘大夏特别生气,以至于这事都是刘瑾亲自去干。 京里的百姓冬日也闲,这边一聚集,马上看热闹的就多了。 刘大夏有一儿子名刘祖修,数次科举不第,不算什么有本事的人,只是本分罢了,今日一见府外人声鼎沸,便急忙出去瞧个究竟。 刘瑾也不为难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奉旨挂字,刘公子在一旁看着就好。” 刘祖修凝目仔细瞧了清楚,是忠臣二字,心中才放下心来,“有劳公公了。” 接着又向路人行礼,“多谢各位捧场,多谢各位捧场。” 他不清楚情况,以为是好事。殊不知喜欢看热闹的百姓早已经被讲了好多遍今天的故事,鞑靼人在西北欺负我们,皇帝要出兵,刘大夏不让等等诸多细节百姓们都知道。 再加上《明报》已有两期,专门介绍边疆的情况,早已把鞑靼人描绘成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外敌……所以百姓们早已对其大有意见。 皇帝要出征,反正参军的又不是他们,动嘴一起骂又不费力。这个时候出了个刘大夏阻挠,那能得了好? 所以刘祖修是出了个大丑,听着百姓们‘哈哈大笑’而不知所以然。 倒也有好心人提醒,喊道:“刘公子,令尊已经因为冒犯圣躬,被下了刑部大牢了!” “什么?”刘祖修大惊失色,竟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他如此作态更像个没什么本事的纨绔,这符合百姓们想象的形象,于是笑声更甚。 刘祖修爬起来急忙去向刘瑾询问:“公公,喧哗者所言事的确为真?” 这也撒不了谎的,刘瑾点点头,“令尊当庭辱及圣上,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怎会如此?”刘祖修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壳,他整个人就像天旋地转一般失去了平衡。 “就是这里!这里就是刘府!” 为官的人群之外,似乎有几名学生模样的人,他们群情激奋,身后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冲着刘府就来了。 刘瑾一看情况不对,就招呼着小太监往边上躲,他也仔细瞧一瞧,回头去宫里向皇帝禀报。 “竟然还挂忠臣,他配得上这个词吗!” 为首的人也是着蓝色绸缎的公子模样,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腰间还悬挂着宝剑,这是军学院的人。 其实这帮人,不管是从情绪出发、还是利益出发,这几年对兵部都有不满。 旁的不谈,最最要紧的一条就是,不打仗,他们这些人就永远只是个学生!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怀揣一个黑馍馍混沌度日的,有的是想搏一把,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理由,即便是那种为了娶某家千金的羞涩理由,也是个理由不是?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而从情绪上讲,学院里每天都在教那些热血沸腾的故事,回到现实就是在鞑靼人已经冲过来砍杀大明百姓的时候讲一句以大局为重? 放他娘的狗臭屁! “大伙儿知道《明报》上写着什么吗?鞑靼人每年都在北方屠杀我大明的子民!他们杀男人、抢女人,把普通百姓之家辛苦喂养的牛羊全都抢走!可现在朝廷之中有奸臣!他们阻挠皇上出兵,还说皇上不顾天下百姓,他妈的读书人心眼多,反正我是想不明白,这明明就是去保护百姓!” 军学院的年轻人们在刘府的门前搭上台子,还有百姓把白菜、鸡蛋往刘府的大门上砸,反正这家人已经得罪了皇帝,不怕他们报复。 “各位!我叫包一汉!我就是宁夏人!我亲眼见过几个鞑靼兵!我家中就有人死在鞑靼人刀下的,现在朝廷要为我报仇,皇上要为我报仇,没说的!你们都可以看个热闹,我包一汉头一个当兵!” “我叫罗景伯,山东人!咱们大明朝还在国丧期间,这个时候有人找我们麻烦,不讲究,就是在农村也要是撸起袖子跟他干的!乡亲们都在京师好好待着,我参军!” “我叫毛梦锡,顺天府人!鞑靼人年年进犯,朝堂诸公年年以守为主!这口气咽不下!我也参军!” …… 有人扇动,京师里当天下午便闹腾了起来。 旁人的府邸还是朝廷大官的府邸,但刘大夏家可不是。百姓悠悠之口已经让他的忠臣之名成了笑话。 也是这个时间段,全国各地来参加弘治十八年乙丑恩科的举子也都在京师。 朝堂上的这股风刮到民间,刘大夏这个人到底如何也引起了许多争论。 有人说他为官清廉,为民办事。 也有人说他沽名钓誉,在这个时候弃朝廷不顾,便是有再多的理由,可这个大局总不能不顾。 这些各地的举子中,有一江西分宜县来的,他不像此次举子里的谢丕那样具有显赫的背景,也不像崔铣那样风流倜傥、极善言谈。 他就是个小透明,但是也用自己眼睛看着京里正在发生的事。 谢丕等几位学子在畅议时政,他就在边上的角落听着,别人把酒言欢,他便自己弄点茶喝。和他同属江西的举子盛仪,过来问他说:“惟中,这次京里的事你怎么看?” 是了,此人姓严、名嵩,字惟中。今年二十五岁。 “我不看。那些事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去说那么多干嘛?惹麻烦?”年轻人抬了抬眼皮,很是不以为意。 “跟我还保留?” 严嵩顿了顿,随后凑着脑袋过来,低声说:“你不能光听这些人怎么说,也得听听外边儿。” “外边儿?谁?” “百姓。忠臣二字列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好词,可唯独放在他刘东山的身上会惹人发笑。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可争的?千百年后,后人都会笑他。看了今天的《明报》了吗?圣上称他为霸臣,霸道的大臣!” 盛仪自然知道这些,“这招确实狠。” “狠透了。” …… …… 奉天殿,皇帝正在早朝。 朱厚照手里拿着几封奏疏,一边摇晃一边说:“从昨晚到今日,又有几名大臣向朕告辞。都察院御史齐睿杰、靳自鲁,大理寺盛文潮,光禄寺查良宝。” 报完名字,有四个人从臣子之列中出来,向着皇帝行跪拜礼。 “还有吗?!” “臣礼部侍郎周文雨请辞!” 今日皇帝一上朝还是之前的那一套,要出兵、要打仗,大臣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请辞,就只能请辞。但是礼部侍郎,算是高官了。 这算是向皇帝挑衅! “陛下新君登基,正是稳固民心之时,怎可凭一腔之意气就妄动用兵之念?国事如此儿戏,本朝自太祖高皇帝至今而未有也!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也只能辞官归乡,待来日听陛下凯旋之歌!” 这是个老头儿,也算犟了一辈子了。 朱厚照面色不变,“吏部王尚书何在?” 王鏊出列,“臣在。” “记下这几人,回部之后另寻官员代替,不要影响朝政。” “陛下……” “怎么了?” 王鏊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有话总归是要讲的,“从昨日到今日,告辞的官员已有十数人之多,且不乏尚书、侍郎,若是再多,臣很难向陛下保证‘不影响朝政’几字。” 还是王鏊比较细致讲究。 “没事,朕说不影响,是个目标。如果确实有影响,你只要努力将影响降至最低,朕便不治吏部的罪。” “微臣惭愧,不能替君分忧!” 听到王鏊这么说,皇帝更加不高兴。 哗!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扔掉, “走,都走!”他伸手指了指这些人,“你们请辞,朕都照准。朕说过,就是你们都走掉,朕也不会离开离开京师,鞑靼人再凶恶又如何,这国门,朕来守!你们不愿当大明的官,可自去也!” “不过有几句话,朕要说在前头。我大明朝是为国养士,不是为国养一些在国土受辱之时要弃朝廷而去的所谓君子的!孔子说的好啊,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你们这是认为‘邦无道’了是?好!朕告诉你们,平日里不谈,在鞑靼人兵犯我国土的时候,你们要辞官,朕断不能容!” “国家蒙辱、百姓蒙难、文明蒙尘!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官员了,就是普通的百姓也知道拿起一把锄头杀敌!今日你们弃朕而去,朕也不会把朝廷给士绅的优待给到你们,官服脱下来,功名也一并留下来!若是在我大明的国土上过活,可以!种田纳粮,随你去也!可若是想国难之时撒手不管还戴着朝廷的功名不纳粮、不服役,你们想都不要想!” 取功名?! “陛下不可!”刘健作为内阁首揆,这个时候耐不住了,“周侍郎等人都是朝廷的忠臣,他们以致仕明志,所为的也是天下、也是百姓啊!” “有什么不可的?”皇帝得理不饶人,“哪个忠臣在这个时候不管朝廷的?你刚刚也听到了,吏部很难保证去官之后朝政不受影响。这些人但凡有一点天良,就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他们都不管朝廷了,朕还当国士一样养着他?!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刘阁老,你是内阁首揆,注意你的身份,这件事,谁也拦不得朕!” 这句话说出来其实是给他面子,再搞下去,我连你都治! “刘瑾,宣读圣旨!” 外面的舆论场在他的手里,只要握住这一条,哪个六科官员敢封驳圣旨他就敢收拾谁,总归是竖着大义这面旗帜,让大多数人做朝廷的官儿没有道德负担,剩下几个人就蹦跶不起来。 第209章 没有奸臣,都是忠臣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告诉百姓们,这帮家伙来了,杀了再说!钦此!” 刘瑾当庭宣读的圣旨简洁异常,甚至都不像个‘有文化’的人应该写出来的。 但朱厚照命人大印一盖,这又确确实实是一封圣旨。 至于听得懂其深意的人则有些心情复杂的看了眼皇帝。 为什么要这样写? 这是当年朱元章下的圣旨。 朱元章泥腿子出身,天上地下一切规矩都是他的规矩,他圣旨就这样写,谁能有办法? 现如今,当今圣上把当年太祖高皇帝的圣旨原封不动的抄了过来,什么用意? 朱厚照弯了弯嘴角,“这道旨意是朕亲手所书,即刻起传于内外,务必使京中大小官员和普通百姓一一知晓!接旨!” 接旨,只能接旨。虽说有点不上路子,但这是祖宗写过的圣旨,说起来都可以是祖制。 “臣吏部尚书王鏊,接旨!” “臣户部尚书韩文接旨!” “臣詹事府少詹事杨廷和接旨!” …… 出来讲话的人越发的增多,这都是皇帝这些年培养出的自己人。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外面有太监高亢的声音,“陛下!腾骧左卫指挥使常飞求见!” 朱厚照坐回龙椅,头抬了抬往外看去,“宣进来,看看是什么事。” “宣!” 常飞是怀远候次子,开平王常遇春的后代,在军学院有过学习经历,现任腾骧左卫指挥使,他这样的勋贵,是皇帝铁杆的铁杆。 “启禀陛下!臣奉令在京中维护治安。但今日早间以来,京师百姓闻鞑靼入寇讯,情绪激昂、声不能止,并自发游街喧哗,说要抓住奸臣,为国除害!” “什么奸臣?”朱厚照坐在上面询问。 “就是……要阻止皇上出兵的奸臣。” 此话一出,内阁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脸色全都大变! 阻止出兵怎么和奸臣就这样划了等号了?谁在背后运作?! 李东阳也似乎明白为什么皇帝这样一个在文华殿读书好几年的皇子,忽然间下了这个大白话的圣旨! 他就是要让京师的百姓都听得懂! 听得懂皇帝是要出征的! 皇帝这是和百姓结成了一队,这下他们这些人就是再能说,又怎么敌得过天下悠悠之口? 原本他们可以像刘大夏给韩文按罪名那样,将其打为奸臣,可现在形势反过来了。他们失去了这个制高点, 那么反对皇帝、并借此求直卖名之路是走不通的。 这个时候还反对皇帝就要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赤子之心,坚持心中的道义,哪怕因此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朱厚照则在心中冷笑,大明朝要真都是这样的大臣,那国家也不会搞成这个样子! “朝廷没有奸臣,都是忠臣。”皇帝站了起来,摊着手,“遵了圣旨,还有谁不是忠臣吗?” 刘健已经是老官僚了,但面对皇帝这样的手腕他也很难不心惊。 当今天子,可追古时人杰! 这样的话,即便六科封驳圣旨其实也起不来什么风波,无非就是拉下来、定个奸臣的名声,然后换个人罢了。 眼看局势渐定,皇帝不再客气,“传旨,上直亲卫中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金吾前卫、后卫,羽林左卫、右卫共八卫按令出征,前出接敌,大明国境内,有外族敢称兵者,皆斩!” “传旨,令大同副总兵官杨尚义率领骑兵部队向宁夏方向移动,寻机歼敌,凡有后退者,斩!” 八卫士兵一共四万五千兵马,杨尚义的骑兵部队是两万两千人马。再加上宁夏、榆林、甘肃等本身就在边疆的士兵,就这么动一下,少说二十万兵马围绕着火筛部。 这种情况下,朱厚照其实不担心打不打得赢,主要还是担心火筛会熘。不过这几年明军一直避让,火筛会选择打一下的概率也蛮大的。 朝廷的兵,是够的。主要是没有称职的将领。皇帝的圣旨里还没明说,也让一众大臣奇怪。 武将啊,还是不够。 从弘治十七年至今,朱厚照搜肠刮肚,就只想到了一个名将,此人名为周尚文。 他是世袭的军籍,接的是西安后卫的指挥同知,他打仗多谋略、擅长骑射,今年也已经整三十岁了。 历史上能够出头,得一直等到安化王造反,作战有功才逐渐升迁。所以说军学院的学生请战是有理由的,没仗打怎么当将军? 武将缺乏,仅有的一个更为珍贵。周尚文一离开学院后,朱厚照便安排他升任指挥使。单独领振武卫,后来各等级卫演武之中,周尚文表现都不俗。 当然,以他的资质,要想作为此次出征的大元帅是不够格的,在下面当个前锋还可以。 这样一来就显得有些尴尬,朝廷出征,没有什么靠谱的人。 但即便这样,皇帝也不想在勋贵当中找个草包凑数,像英国公张懋,老态龙钟;保国公朱晖性格软糯,打仗只敢打必胜的仗;定国公徐光祚……废物一个。 还有些像武定侯郭勋、平江伯陈锐之流……几万的部队给这些人,你晚上能睡得着?这心得多大。 还不如把这些部队都交给杨一清指挥,尽管这样一来边军将领兵力就太强大了,但朱厚照宁愿去赌杨一清的忠心,也不愿意去赌那些勋贵能打一场漂亮仗。 前者还有可能,后者就是做梦! 这也真是让人无奈,想当年虽说朝廷也无人、但至少还有个王越可以用,到今日其实是有些断层。 ……说到断层, 朱厚照忽然想到一个接王越衣钵的人。 天天忙得晕头转向,差点把这么个大帅之才给忘记了!真是失策! 下了朝后,皇帝没有让王鏊离开,一道圣旨把他又召到乾清宫,还没等他屁股坐热,他就开始问:“先生,当年和你一起去西北的那个王守仁,你还记得吗?” 王鏊眨了眨眼睛,“……此人,不是被殿下贬去了贵州吗?” 说起来也要有五六年了。 朱厚照紧抿着嘴唇,不管怎样,既然是天才,应该能悟出什么东西来了? “先不要打扰他。给当地的属官去个急递,叫他们暗中寻访,看看这个王守仁在做什么。八百里加急,此事要快。” 王鏊心说,王守仁果然是有才得,被贬到贵州那种角落里,竟然还能被皇帝记在心里。想来将来一飞冲天,也是可以预见的了。 “是。臣这就回吏部去办。” “好!” 朱厚照搓了搓手,他心中的信心更足了,只要不打出土木堡那种大败,留着朝廷的底子,将来有王守仁、周尚文、杨一清等狠人,还怕边疆不靖? 不过也不能说他把王守仁给忘了,这是要悟道成圣的人,朱厚照想着尽量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此次派人探听消息,只要他开始神神叨叨的讲学,那么其实就差不多可以让他出山了。 当然,皇帝这一番安排,还是让勋贵们有些丢面子,本来嘛,平时都是文官们的舞台,好不容易等到有战事了,结果皇帝直接无视了他们。 树要皮,人要脸啊! 从第二天开始,定国公、保国公就倚老卖老的在侍从室递牌子要插队。 朱厚照哭笑不得,就命人把这些牌子合一合,一并见了拉倒。 结果这帮老头儿、大明朝正儿八经的贵族们,全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跟小孩子似的。 翻完手中一个奏疏,皇帝撇了一眼这四人,“朕听说,丰熙都叫你们给骂了一顿,怎么现在来了,都不说话吗?” 保国公朱晖先讲了,“陛下,这次出兵,臣本来想自荐替皇上杀杀这些北虏锐气的,可是……皇上您问都没问过我们,朝廷出兵,却将兵马尽数交了杨一清指挥,他……他……” “朕知道你的意思,监军朕已派了张永去了。出不了乱子。” “可现在外边儿都说陛下不信任我们。”定国公个头小,人又胖,活脱脱一个享清福的小老头,还打仗呢。 朱厚照想了想,“皇室与勋贵是一体。朕怎么会不信任你们?定国公,你不要和朕胡搅蛮缠。朕是觉得出征是苦差事,累着你们几个长辈。这样,如果你们实在觉得面子挂不住,那就以五军都督府的名义替朕分别巡视京师周边各卫所。上次奏报鞑靼人在宁夏,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打到哪里,朝廷在各地的卫所也要加强防备。这也是很关键的。”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朕在紫禁城,说是皇帝。但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朕只能信任你们,你们用自己的眼睛替朕看,用自己的耳朵替朕听。” 几个老头儿一想,这活儿倒也不是不行,作为皇帝的‘特使’,至少能封住那些猜疑他们和皇帝关系的人的臭嘴。 “臣等遵旨!” 朱厚照忍不住笑出了声,“几个长辈为难我一个小孩儿。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定国公、保国公等人看皇帝心情其实不错,所以也不是很害怕,嬉皮笑脸的,“那老臣们就干活去了,陛下你也要保重身体。” “你们才要保重身体,保国公,你都要六十了?” “臣老当益壮,还能再为陛下执锐呢!” 朱厚照只能摇头,不去理这些老头儿,转而对刘瑾说:“此次出征的八卫指挥使都到了嘛?” 刘瑾沉着脑袋,“回皇上的话,都已经到了,在候着呢。” 皇帝伸了伸懒腰,“走!见见去!” 弘治十二年,他作为太子监军时恢复了部分上直亲卫的职能这些由皇帝亲领的军队,本身他就很重视,更何况,此次要出征。 第210章 严嵩 御史齐睿杰、靳自鲁等人被皇帝处以取其功名的结果。 官没了还好,只要打出‘君子’的名声,等待个几年再起用也不是难事,但是功名没了,就代表他们和普通老百姓一个身份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人性还是喜欢看人倒霉。 这其中,齐睿杰是江西人,作为年轻一代的御史,他本来还是小有名气的,如今有这番结局,也是令人唏嘘。 盛仪一早从江西会馆中找到好友严嵩的房间。 “……现在人人都说齐三友(齐睿杰别称)是弃朝廷而去的奸臣,可我偏不信,三年前我曾有幸当面请教过他,我知他胸有良策,品行高洁……” 严嵩听了半天,越听越觉得是个恐怖剧,“盛兄的意思,是要组织几名士人去给齐三友正名?” 盛仪面白细嫩,因他出生还不错,从未劳作过,其实有一身风流倜傥的劲儿,此时面色一正,说道:“惟中,我不是落井下石之人,亦不愿为落井下石之事。齐三友有此名,我辈为其正一正,难道不是应该?” 严嵩眉头一皱,拱了拱手,“盛兄,这些天以来,严某受你照顾颇深。严某也知道你是急公好义之人,可朝堂之事,绝非是义气二字。” “你不愿?”盛仪有些惊异,他本以为他和严嵩已经交流颇深、互相交心了呢。到此刻才发现,原来自己似乎并不了解这位同乡。 严嵩则不知道说什么好。 “盛兄,容兄弟问你个问题。” “你说。” “好。盛兄说要为齐三友正名。既然要正,则说明他的名已歪。” 盛仪点头,这是逻辑内,没什么问题。 严嵩凑近了脑袋,“盛兄可曾想过,是谁歪了他的名?” “是谁……”盛仪略微动下脑子,其实也想得到,“是陛……” “诶。”严嵩伸手,脸色一变,“盛兄慎言,这里可是京城。我严某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在我心中,盛兄亦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才多说了这些话。” 咕冬。 盛仪吞了一口唾沫,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脖子上的青筋刚刚还不显,此刻已经能瞧得清楚了,“……难道我们也只能屈于名利之下,连话也不敢讲吗?”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严嵩心想你这种话就不要讲了,讲了就连基本的对话资格都没有。因为那就说明你不是正常人。 “要讲什么话?又要辩解什么?陛下说齐三友之流在鞑靼人进攻大明的时候弃朝廷而去,这不是事实么?” “可这件事……不是这么解释的啊!它的本意并非如此!” “盛兄的意思是,陛下故意曲解了这件事?” 盛仪一个没及第的举子,他可不敢这么讲,“我并非指陛下。” “哎。”严嵩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盛兄能在这个时候想着要去救齐三友等人,足见盛兄是性直刚烈的君子。但严某说句实话,当当今天子是数年难得一见的一代雄主。便是这一封太祖当年之圣旨便用得妙到毫巅。” “现如今,京中内外谁不知道圣上是继太祖之余烈,齐三友这一局乃是死局。刚刚有句话严某没说。便是盛兄今日去为其正名,这名还正得回来么?” 严嵩说完那么多,直接低头拱手。 言尽于此,他也不能再讲了,祸从口出,说那么多干嘛? 这天下、朝堂无时无刻不是是是非非,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说得再多也是浪费口舌。 盛仪也是可怜,严嵩这一番话说的他后背直冒冷汗,考进士、做大官,他第一次觉得后半句比前半句要难,而且难得多。 好在,他还是分得清好歹的,严嵩的话虽然很难听,但也是为了他好。 盛仪在心中的道义和现实的利益面前反复挣扎,人也在街上晃晃悠悠,魂不守舍一般。 也许是无意识,也许是有意识,过了半个多时辰后,他竟然就这么晃到了齐睿杰的家门前。 刚入京时,他来拜访过,那时候这里的人络绎不绝,便是看门通传的下人脸上也带着骄傲,但此刻,不要说下人了,屋门大开之下,连一辆车马都没有! “严嵩,吾不如多矣!” 他感慨这么一句,随后又想到了另一个更为折磨自己的问题。 就是这个门,他进还不进! 人都已经来了,如果不进,盛仪觉得自己可能都会瞧不起自己! 但严嵩的那些话言犹在耳,此事涉及朝堂,也许进去之后就是万劫不复。 老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盛仪就在门口这么纠结,原本撞不上齐睿杰,也硬生生让他把人给等到了。 正在捶胸顿足之时,某个瞬间抬头一看,身穿粗布麻衣的齐睿杰竟然出现在了门口! 这个因素打破了盛仪内心的平衡, 见到了像没见到,只因人家失了圣宠,这类事盛仪实在是做不出来。 所以只一瞬间,他就因为脸皮不够厚而彻底将严嵩的话忘记,还尽量展示着客气向齐睿杰打招呼,“齐兄,久违了。” 齐睿杰也发愣,现在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今天竟然还见到这么一个老友。 街头的拐角处,严嵩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却说门内,院落中。 齐睿杰还是像模像样招待了盛仪一杯水,但气氛显然不是那种老友重逢。齐睿杰甚至要在盛仪这个举人老爷面前姿态放得低些。 “齐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盛仪安慰的话刚出口,齐睿杰就忽而开始落泪,“十几年寒窗苦读,转瞬之间就一切成空。这世态更加炎凉,现如今,竟就只有盛兄愿意登门饮茶!” 说到痛苦处,齐睿杰一个大男人都要哭泣。 “……有没有办法再做补救?齐兄在京为官几年,总有些认识的,能不能递上话,求求情,总归这功名……来之不易。” 这还不是最苦的, 最苦的是京里现在有小孩儿沿街乱唱,蹦蹦跳跳的有时候还经过他家门前,听听那唱词:刘大爷,大忠臣,谁提打仗他咬谁,朝廷当官一千人,被称奸臣九百九。 这其中唱得谁不言而喻,虽然齐睿杰不姓刘,但他们性质一样。 …… …… 宫里。 刘瑾把今日民间得来的条子给皇帝看。 “陛下,那几个人奴婢都叫人盯着了,取其功名果然是打蛇七寸,现在啊,估摸着都知道陛下是不好得罪的。” 朱厚照有些奇怪,“这个盛仪是什么人?” “是江西分宜县的一个举子。是不是要奴婢去将其抓起来。” “抓起来做什么?”朱厚照将手中的纸条捏碎,放在炭盆里扬了,“做事情要有目的,一个举子而已,考不考得中进士还两说,只因他去看了一眼齐睿杰,你便找人把他抓起来?” 刘瑾碰了壁,“奴婢愚钝。那便不抓。说起来这个盛仪也算有些骨气,本来他的那个同乡严嵩还劝了他一番的。” 朱厚照往前迈的步子在空气中停滞,“谁?” “严…严嵩啊。” 皇帝眼神中有看不懂的波动,但很快又消失不见。倒是轻轻笑了一番,“知道了。” 刘瑾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难道严嵩此人会有什么不同? 略过这一节不提,皇帝已经转场去了另一间暖阁了。 在这里,出征八卫的指挥使全都已经肃穆站立好。 按照一般的规矩,以皇帝之尊是没有必要去见一个小小的一卫指挥使的,但朱厚照要有自己的规矩。 上直亲卫,总共就那么几个。 又是皇帝直接掌控的军事力量,这几个指挥使总归要费点心思的? 这一票八人,全都是军学院读过书的人,在让他们担任这个职位之前,锦衣卫早就摸清了他们的底细。 不仅仅是身家清白的问题,在军学院平日里的表现也在考察之列,不说都是聪明绝顶,有勇有谋,但至少是忠于皇室、有志建立功业的。 其实天下没那么多造反的人,只要皇帝不是他的杀父仇人,能得到重用,干嘛不好好干活?忠心皇帝本身就是康庄大道,谁脑子不好非得挑一个刺杀、造反或是黄袍加身这样的剧本来? 不合逻辑。 朱厚照最重周尚文此人,所以进来后也多看了他两眼,发现他还是一如既往、身形挺拔,精气十足,而且还有几分帅气,主要是身材好,面容也端正。 难怪,时人也称他为飞将军。 至于其他的七位,长得就比较够呛了,但长相不重要,体态才重要,现在他们一排站好,都可以说是大明好男儿。 “朕……都记得你们的名字。”皇帝的个头不如他们高,但此时可以从容的显然只能是皇帝,“周尚文、谭闻义、孙希烈、于子初、常大成、柳江杰、史大淮和徐镇安。你们当初在军学院就表现杰出,如今又都各领一个上直亲卫。” “以你们的出身、履历以及职务而言,皇帝亲信四个字是怎么也当得起的。旁人立功,可能会被上司吞了,但你们……唯一怕的就是自己立不了功,让朕无法可赏?” 砰砰! 朱厚照伸拳捶了捶周尚文的胸膛,硬邦邦的,“真是好男儿!文臣都不在,咱们说句关起门来的话,朕是真想和你们一起上阵杀敌!” 周尚文大开大合,在皇帝面前行单跪之礼,“几个鞑靼小人,无需陛下亲自出手!请陛下奉天殿稍坐,等上几月,我等便可将虏酋擒来听候陛下发落!” 皇帝点点头,他带着几分激动说:“好!朕等你们凯旋的消息。另外,还有一句话,朕不说不快!” “朕是少年天子,往后要建立大大的功业,你们也都是建功立业的年纪。咱们君臣做个约定如何?朕与你们八人一起驰骋疆场,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域,到时候给你们封王封爵,这样君臣相得,岂不快哉?!” 八人听了这话不免震惊,还能这样的? 第211章 军机 八卫主将没有在乾清宫待的太久,皇帝领着他们来到了奉先殿。 类似出征这种大事,皇帝都要祭告祖先的,这个时候皇帝要跪下,自然的,从屋里到屋外也没有一个人敢站着。 “不孝子厚照今日向太祖、太宗禀报,鞑靼人侵我国土,杀我子民,自弘治十一年以来,臣与先帝忍之以极,今臣祭告祖先,决意派兵迎敌,以正天道!望太祖、太宗及祖先们保佑大军无往而不胜!” 圣旨一下,整个京师的力量都转动了起来。 八卫士兵只有一天的时间各自回家告别,如果没有儿子的那么就抓紧时间夫妻同房,第二日务必要到营房集中。愿意把出征发的饷银放回家的就放,不愿意的就自己带着。 反正皇帝私库里出来的银子已经由户部尚书韩文亲自监督发了下去。这么多银子一下子从银库里出来,京城里的百业都小小繁荣了一下。因为很多人觉得打仗换来的银子,不抓紧时间花掉,下次都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 打仗打的就是国力,如果控制的不好,必然会引起民间的粮价大幅上涨,切实的影响到每一名老百姓,所以每个人也都会感觉到。旁得都先不提,所有的驴子都被朝廷征用了。 弘治十八年二月十三日,就是皇帝定的出征日。 皇帝亲自到城门相送,旌旗猎猎,甲兵数万,军誓之后,这八卫就将出发了。 虽说先前文臣中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但一番争斗下来,相异的声音已经小了很多。现如今皇帝身边有内阁,有王鏊、韩文、闵珪、杨廷和、梁储、焦芳等数十位朝廷重臣。 望着一队一队的人马挤满城门、填满官道,朱厚照激荡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传旨。” 年轻天子威势如今更加的足了,他一开口,诸多大臣都颔首听命。 “为快速处理西北军务,从今日起,朕决意设立专门的军务处理机构,称之为军机处,所用人员从内阁和六部九卿各衙门选取充任,其升转仍在原衙门不变,军机处亦没有专门的衙署,所用值房就在太和门内选一间房屋。并告通政使司,所有军务奏疏,通政使司一律不问,入京之后直接送往军机处,由朕首先阅览御批。任何人不得截转,若有违者,朕决不轻饶!” 内阁和各重臣都心头一凛,皇帝以西北军务为契机,行的却是收权之举。 以往臣子们怕皇帝不勤政,现在好了,换了个满脑子都是政务的皇帝,这权力他们可就越分越少了。 “臣等遵旨!” 朱厚照看了一眼内阁,这一次他对这些人不是很满意,“眼下大军刚出征,军机处事务应当不多,暂时就以王鏊、韩文充任,待事务逐渐增多,朕会酌情增加人员数量。” 王鏊和韩文没说的,皇帝有旨意,他们肯定是照办。 而且这可不是坏事,从今日起,西北军务其他人就碰不到了,选上他们自然是一种重用的表现。从此以后,皇帝日日召见,君臣造膝甚密,这也是人臣之极了。 就是内阁三人直接被忽略,让人咂摸出一种奇怪的味道。 至少是表明了皇帝对他们已有意见。 如果西北的军务以跳开内阁的方式处理,那么其他事是不是也可以这样? 如此一来,内阁是轻是重,可不就是皇帝一人所决定的了? 这里结束以后,宫里的太监就按皇帝的旨意在太和门内打扫一间房屋出来,朱家比后来人要公道一些,不会弄一个简简陋陋的房屋。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每个人都要有一张精美的书桉,边上还配有几张矮小一些的桌子,他们是皇帝的‘秘书’,他们自己也要有秘书,这是工作需要没办法。 在正门右手边还打造了一张大圆桌——皇帝交代,他有时候也要到这里办公的,具体就是开会。 至于内阁,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三个人员没变,但此刻竟显得有些冷清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玩,碰上强势的君主,你的表现一旦差了一些,马上就有一个果了。 这样的果,让往日里话多的谢迁此时都有些沉默。 刘健这个老头也坐着不说话,等了半天,就是一句话,“处理积务。”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了一下,没话说,只能低头办事。 倒是内阁之外的人着急,左都御史张敷华去了南直隶,还不知道他那粮能不能借到,眼下就是礼部尚书林瀚,他与刘、李、谢三人关系都不错,这个时候怎么也要来一下。 但刘健像是看透他的心一样,“大宗伯若是为了军机处之事,还是免开尊口。” 林瀚有些尴尬,刘阁老的性格的确如此,不像李东阳那样和善。 “刘阁老,下官是有些疑问,来向几位阁老请教而已。” 李东阳把人请了进来,端着手对刘健说:“阁老,大宗伯不是外人。陛下今日之举,我也有些疑虑。有些话不说,可不代表它不存在。” “有什么可说的?君为臣纲,陛下是什么旨意,我等自然是要遵旨而行。” 谢迁也放下笔,“军机处设立后,陛下就可以绕过内阁处理军务,这是一种法子。陛下也可以选阁老充任军机处,那样又是一种法子。所以这……” “……这是陛下在落子,要看内阁的反应。”李东阳干脆把话说明白了。 其实这些话都对,但刘健不爱听,他罕见的敲了一下桌子,“内阁是为了大明朝而设的内阁,不是为了你我才设的内阁,个人的荣辱应该放到内阁来说吗?!” 他毕竟是首揆,这样发怒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李东阳无奈,只能把一份政务奏疏递上,“阁老,这是浙江上递的。” 这样过了几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鏊、韩文搬到了新地方办公,内阁和其他各部也没什么异常。 这日大理寺卿洪贤和刑部尚书闵珪把审理刘大夏的结果呈了上来,一个大臣当庭骂皇帝是暴君,这罪有啥可议的,不过皇帝却召内阁和六部九卿几位重臣来见。 “……刘大夏去职后,继任的兵部尚书,你们可有推荐人选?刘阁老,你以为呢?” “回禀陛下,通政使王敞,洁廉自持,公私分明,才德俱佳,可为兵部尚书!” 朱厚照面无表情,眼神亦毫无波动,但心里知道,王敞之前是支持朝廷出兵的九卿之一。通政使的职位不显,此番如果真的任兵部尚书,也是为官生涯的一大进步了。 他捏了捏手中的文书,问道:“那么通政使由谁接任?” “左通政詹自守为官多年,颇多经验,可胜任通政使一职。” 皇帝眯了眯眼睛,“既然是刘阁老所奏,那么就照此办理。另外军机处是为西北军务而设立,兵部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王敞既然任兵部尚书,也就入了军机处。刘阁老,你以为如何?” 暖阁里,众人的心头又开始滴咕。皇帝似乎很尊敬刘健这个内阁首揆,兵部尚书和通政使都是很大的官了,刘健一句话说让谁当,皇帝就同意让谁当。 现在还问他这个人入军机合适不合适。 按照正常的思路来理解……刘健完全有份量和立场就表达他对于军机处的一些想法啊! 可是让李东阳、林瀚等人不解的是,刘阁老像个没脾气的憨驴,只回奏道:“陛下圣明。” “好。”朱厚照似乎有些觉得无趣,“那就这样。” 等到人都走后,皇帝对着刘瑾百无聊赖的来了一句,“这个老刘,不上套。” 刘瑾懂装不懂,“陛下可太抬举他们了,众位大臣始终在陛下的套中啊。” “马屁精。朕给你个差事,你寻机再去拍拍内阁的马屁,就说他们隔日也要入军机了。” 刘瑾嘿嘿一笑,“奴婢遵旨。” …… 外间,李、谢二人追着刘健不放,他们觉得以今日之机会,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讲? 但刘健内心和明镜一样,他是内阁首揆,这种时候最是被关注。不管是礼部尚书林瀚,还是和他同列内阁的李、谢二人,都指望他做出点什么来。 可是他能做什么? 军机处无论怎么选任官员,都是皇帝的旨意。 如果他因此有激烈的反应,那么马上就会被拱上反对皇帝的位置,臣权与君权的争斗也就不可避免。 对他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当做不知道,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能越线。 尤其皇帝今日这样试探,显然已经对他开始不满了。 这个时候谁有什么不满意谁去说,反正他不去说。 当然了,朝廷里都是聪明人,大家都想着他这个内阁首揆来顶雷。 甚至于皇帝也在试探他,今日这样的‘圣宠’是没有理由的,明明先前还不满意的,他什么都没做,皇帝的态度怎么会前后完全相反? 如果他真的把这个当‘宠’,胡乱的去做点什么……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大概就真的要兑现了。 紫禁城就是如此,有时候看似要退其实该进、有时候看似在进其实该退,如果政治不够敏感,那么伺候这位正德皇帝,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了…… 而说到底其实就一句话,皇帝要收权,他又能做什么呢…… 第212章 搏一把 第四位军机大臣的人选出乎很多人的预料,它落在了詹事府少詹事杨廷和的的头上。杨廷和这个人安静慎重,思路清楚。历史上就是因为在处理朝政大事的时候条理清晰而被重用。 皇帝把杨廷和拉进军机处,其实也是看重他这一点。朝堂的平衡、争斗当然是他要考虑的,但一切的争斗都要有一个落脚点,也就是为实际的朝政服务,否则就斗得没有意义。 杨廷和有这样的素质,朱厚照当然是要用他,西北的形势没有一个头脑清楚的大臣怎么能行? 这日朱厚照把四人召至乾清宫的暖阁,关于军机处具体怎么处理西北军务,有些话他是要说的。 这是个纯粹的人治国家,作为皇帝他也要将‘人’的能量发挥到最大。 “微臣参见陛下!” 这四个人杨廷和最年轻,四十六岁;王敞次之,五十二岁;王鏊五十六岁,韩文六十四岁。韩文虽然最老,但他的身体很好,总感觉会是个高寿的人,所以说精力方面都是没问题的。 至于经验,哪个又不是几十年的宦海生涯? “都平身。”朱厚照批阅奏疏的时候老是坐,召见大臣的时候就喜欢在暖阁里来回走动走动,他手里抓着的是西北新上的奏疏,不过此时还不急议,“朕在当太子监国的时候就一直说过,事要到人,人要有事,军机处新设立,是为了提高效率,不能够我们自己先眉毛胡子一把抓,也就说是军机处的各位要有个分工。朕是这么想的,你们先听听。” “朝廷要打仗,其中关键的要素,一个是钱粮,一个是兵员。再说的简单点,就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两样事,一个归大司徒、一个归大司马。” “微臣领旨!”韩文和王敞出来接旨。 朱厚照要说的细些,“大司徒,朕说要有钱,不是单单的指把银子搬到士兵的手中,而是要为前线的将士输送粮草,这其中需要多少粮、需要多少运粮的车、骡子也都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总之一条,咱们君臣,不能让大明的士兵饿着肚子打仗。朕说的明白吗?” 韩文点点头,“请陛下放心,微臣就是睡在军机处,也要将军务中的钱粮梳理清楚。” “嗯。至于大司马,人这个要素,也不仅是募兵。募兵只是其中一个,其实你的担子更重,说到底这些仗要人去打,他们表现的好,才有胜仗。所以兵部要仔仔细细,一定掌握好‘赏罚’二字。放权让他们打,打得好的,就要提拔。一次冒功,寒掉的是数百个将士之心,到时候朝廷有没有损失虎将,你我可就都不知道了。” 王敞的性格是话少但狠,他讲不出什么,但做事情非常有主意。 “微臣领旨!” 朱厚照面谕四人,“西北的战事离京师遥远,但是又极为重要,之所以设立军机处,就是为协调各类扯皮的政务,举个例子,鞑靼人在西北横冲直撞,而如果有沿途官府只知放任、驱赶出境了事,这事军机处就要管起来,所涉官员一个不饶!各类的公文到京之后,处理也要快,措施要果断,不能够拖着,否则杨一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句话,大明现在是在战争期间,旁的事都要为战事服务!朕指得是所有的事。比如说,一旦西北的军需粮草不够,要怎么办?” 韩文马上回道:“自然是从其他省份调粮。” “调得来吗?” “调得来要调,调不来也要调!”韩文这话讲的有几分狠劲,“微臣明白陛下的用意,朝廷要和西北将士齐心合力,打赢这场仗!” “好!有这个决心就行。朕知道各省都难,但战争期间没有办法,朕也很难。真到了那个程度,咱们君臣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讲完这话,皇帝又面向王鏊,“王先生是吏部尚书,朕刚刚说的协调西北各省地方的事,就要落在你这个老天官的肩头了。这场仗只靠一个杨一清是打不赢的,大明上上下下都要出力。地方若有官员所行之事与战争冲突,朝廷就要有明确的指令要他们改正,这一点很重要。” 王鏊抬手请旨,“陛下,微臣觉得是不是以朝廷的名义行文各地方,将陛下这番意思写进去,明谕上下官员,全力抗敌,不得推诿!” 朱厚照略微思索便同意了,“杨介夫的脑子最清楚,你来执笔。” 杨廷和当仁不让,“微臣遵旨!微臣还想请问陛下,臣主要负责什么?” “你最年轻,干点辛苦活。军机处所有往来行文由你负责,军务有时候不挑时间,只怕也会出现半夜叫你进宫的情况。” “效忠陛下是臣之福气,何言辛苦二字?” 说穿了,杨廷和就是写材料的。这个活儿最是熬人,而且肯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在脑子里。因为皇帝口述指令,会时不时的问起一些情况,那你就要回答得上来,否则干得就不好。而人形‘度娘’这个活儿好干的么? …… 朝廷的意思如一缕强风刮向西北,刮向固原。 朝堂的变化虽然剧烈,但从军报入京,再到皇帝有明确的旨意出京,前后不过三四天的时间。要知道,这个时候弘治皇帝还刚驾崩不久呢。出征的士兵每个人胳膊上还绑着孝布。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如此高效、如此果决,新皇帝一上任就让人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圣旨以一种无可争议的态势告诉所有人,所有的官员不要跟我搞求和那一套。 但等圣旨真的到了杨一清手上,他是既觉得振奋,又觉得压力巨大,皇帝的信任不是那么容易接的。 “这几日来,鞑靼部在灵州城外沙井沟、庙儿沟一带侵扰劫掠,二月初,部堂率兵赶到灵州,鞑靼部随即北逃,我军追击不及,现如今鞑靼部又退回到花马池一带。” 杨一清站在桉前,伸手指了指发黄的地图,“灵州至花马池一带,朝廷修筑了四堡,他们的情况如何?没有人接敌嘛?” “千牛堡、武功堡有与鞑靼交战的报告。铁卫堡和十星堡守备将军阎百能、岳引两人畏敌怯战,至今还未放一箭。” 也就是说,鞑靼部在大明朝的这片开阔地带来去自如,想抢哪里抢哪里,而明军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军事据点,有一半基本就是目送这支军队。 这就是杨一清现在面临的困境,敌人有三四万,他们一起前进、一起后退,一般的小部队根本碰都不敢碰他们一下。 但如果像杨一清这样率领大部队前来支援的时候,鞑靼部又很快退回去。 关键是追不上,人家都骑着马。 “朝廷已经同意了我们的求援,大同副总兵官杨尚义已经率部来援,那是一支两万人的精锐骑兵,京师也有八个甲级卫出征,再加上宁夏、延绥以及各个城、堡子的边关之兵,这一次我们手里的兵力是完全足够的。” 杨一清也换上了带甲的军服,他人老,但是总给人一股很有力量的感觉。 “圣上登基肇始,便在朝中力排众议,一定要支持我们打好这一仗,诸位,自古以来圣上的好意最难接。依我看,咱们这次再向朝廷提什么要求,朝廷也都是会答应的。可问题是,要把仗打赢。” 宁夏总兵曹雄拍了拍大腿,有些生气的说:“这帮蒙古孙子,真要是过来和俺们决一死战倒也罢了,那样的话,我宁夏兵都够,可他奶奶的咱们稍微认真一点,他们就跑!除非能包抄他们。” “怎样包抄?”杨一清紧接上追问。 曹雄说不出话来。 因为河东花马池到灵州这一带,地势开阔,又不是只有一个小口子,怎么可能包抄得上? 杨一清视线偏离他,其实本身他也不抱什么希望,“为今之计,只有两个法子。一个诱敌深入,一是围魏救赵。围魏救赵,就要杨尚义的部队深入河套地区,他有两万兵马,士兵作战又勇勐,其实可以尝试,可朝廷为了凑出这支骑兵,其实已经耗费了数年的财力和军马,如此冒险,我担心朝廷不会同意,这个干系,我们也担不住。所以就剩一个办法。” 杨一清敲着桌子,一字一句的说:“诱敌深入。” 齐承遂皱眉问道:“如何诱敌深入?” “用我。”杨一清指了指自己,“京里来的人说,鞑靼人不会去攻大同,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大同有杨尚义,可西北只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杨一清,过后不久,鞑靼人果然来攻西北。他们这是看不上我杨一清啊。” “可我听说火筛这个人作战骁勇,他不是会轻易上当的主。”齐承遂有节奏的拍着手,他也在努力思考,其实杨一清的思路对,但问题在于如何引诱火筛来攻。 “不会轻易上当,不代表不会上当。鞑靼人还没有谁见过我用兵,那我不妨大胆一点,愚蠢一点,反正杨一清在他们眼里是个软柿子,只要我们足够冒险,火筛就一定来攻。” 杨一清敢下这个狠心,主要他也没有办法了,朝廷、皇帝是这样的坚决,如果他打不出成果来,基本上也是个死。 既然如此,何不搏一把? === 今晚跨年兄弟们!新年快乐! 阳了几天断更了,所以后面我都没好意思求月票,开不了口。 但是明天就是一月了,求新年月票! 第213章 司礼监(新年快乐!) 刘瑾换上了大红袍,只要皇帝不在,他就是这宫中的第一人,走到哪儿都扬着头,当年跟随他的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高凤现在更加以他为首。 “陛下歇下了。”刘瑾扯下帽子,不用讲,就有边上的小宦官给他接走,另外还有人端了一盆清水过来让他净面净手。 刘瑾抬头看了一眼这个面皮细嫩的小宦官,“这盆、手巾都是新的么?” “是新的,”小宦官卖着笑脸,“刘公公平日里用的,小的们都已经换了全新的。” “恩。”刘瑾的鼻腔闷出一声,“算是个懂事的,咱家看院落里不少人,乱糟糟的,他们有没有头?” “回刘公公的话,那都是直殿监的,专门负责洒扫。” “你叫什么?” “回刘公公的话,奴婢叫刘敏。” “哎哟,临时改的姓儿?” 啪一下, 叫刘敏的小伙儿直接跪了下来,哭腔着告饶,“奴婢不敢欺瞒刘公公,奴婢确实是姓刘,从小就姓刘,心中也无半分胆量敢高攀刘公公。” “起来,咱家又没说要把你怎么样嘛。姓刘好,本家,不如给我当个干儿子?你要是同意就去外边儿和那帮人说,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头儿。” 刘敏顿时大喜,“干爹在上,儿子这就给您磕头了!” 刘瑾意得志满,哈哈大笑,“好,好,好。去干活。” 这么一番操作,可真叫是人生巅峰。 边上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高凤看得都要流口水,对于刘瑾的姿态也就更加的谄媚。 刘瑾擦了擦手转身看了这五位,笑了笑,“都坐,咱们一起吃两口。我这伺候陛下一晚上,茶水都没喝一口呢。” 他这么一说,五个人都给他倒茶。 “不用,我们兄弟几个是什么关系?”刘瑾拍了拍谷大用的肩膀,示意五人,“都坐下。” “刘公公。”谷大用眯着眼睛,笑得特别友善,“这往后,司礼监就是您……?” 刘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萧敬已经被皇上派去给先帝守陵了,当年这里的王岳、陈荣等人都去了南京,各自有各自的归宿。皇上也有交代,先帝是个宽厚仁德的君主,所用的人更没有穷凶极恶的,咱们不能挟私报复。” 只要离开紫禁城,刘瑾就容得了他们。 宦官的改朝换代来的比文官还要激烈,皇帝一换,以往弘治朝得宠的太监自己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司礼监的萧敬、陈荣、王岳,内官监的李荣、长庆……李荣还与李广有些关系,当年弘治皇帝在情绪激动之时杀了李广,其实心中有些后悔,李荣就这么留了下来。 但他与朱厚照可没有这层关系,这些人与朱厚照的关系也都不如东宫的潜邸旧人,所以大换是肯定的。 东宫之中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等都是平日里和他接触很多,又经过几年调教的老人,凭什么不用自己的人? 再者这帮人跟着自己其实也是想着奔一个前程。当领导,太公正、一点儿都不护短其实没什么人铁了心的为你卖命。 尤其司礼监、御马监(掌兵符)、内官监(掌营建)、御用监(掌造办)这样的重要部门,更加是要换上自己人,叫他们往东绝不敢往西,这就是自己人的妙处,也就直殿监(掌环卫)、尚衣监还可以留一留老人。 真实的历史中,刘瑾会带着自己的七个小兄弟跑到正德皇帝面前哭上一番,引起皇帝的同情,然后把这些职务分了了事。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不过这个空间,伺候这个正德,他们可不敢。 刘瑾掌印司礼监,谷大用、马永成位列司礼监秉笔太监,丘聚掌印内官监,罗祥掌印御用监,高凤掌印尚膳监,张永领御马监,这都要皇帝正儿八经的点头,他们才敢做动作。 这其中,司礼监的职权是最重的,不过政治就像流水,它没有一成不变的。历代司礼监掌印太监手中的批红权,其实刘瑾就没有。 因为内阁票拟过来的重要奏疏,朱厚照都会自己看,他不能接受朱笔御批、再盖印这么关键的步骤由太监来管。这实际上就相当于太监是皇帝了。 当然,司礼监职权中总管所有宦官事务刘瑾还是有的,司礼监是“第一署”,实际上其他各监、司、局都归司礼监统管,所以刘瑾还是实际上的第一太监,具体分管的日常工作,就是由各秉笔太监分工来做的。 就有点像是一个市长主持全面工作、几个副市长分管具体工作的格局。 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会分管东厂、诏狱(锦衣卫)这些特务机构,除了嘉靖年间那位特别厉害的锦衣卫头子,其他的锦衣卫指挥使都要给宫里的公公磕头。 这其中的逻辑,就是离皇帝越近,权力越大。 “张永去了西北监军,魏彬……”刘瑾摇了摇头,“不再提他了,当年咱们兄弟八人,现在就剩了七个。好在,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你们几个也都有了去处。” “皇上都答应了?”谷大用怀揣着兴奋。 刘瑾‘啧’了一下嘴巴,羊装怪道:“皇上不开口,老哥我敢说这话?放心你们,今儿个咱家挑了皇上开心的时候,把咱们几个都给安排了!”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这几人捏拳头的捏拳头,捶桌子的捶桌子。 马永成还说:“平日皇上管我们严厉,本来以为不会……看来,皇上还是念咱们这些人的情谊的!” 刘瑾嚼了一块猪肉,他笑眯眯的,“皇上咱家还是了解的。旧情他肯定念,不过你们再想想魏彬呢。” 魏彬之事是他们心头的一层阴霾。 “掌印太监也好、秉笔太监也罢,这些帽子可都不好带。老马刚刚说还以为陛下不会安排,这是第一个错处,凭啥不会?宫里上上下下人多嘴杂的,陛下当然要靠我们这些老人。可话又说回来,陛下念了情谊,咱们做奴婢的一旦对不起这份情谊,可就是魏彬的下场。” 被他这么一说,这五人吃东西的心思都没有了。 刘瑾察言观色极强,他一看如此就笑着打岔,“好了,也没那么恐怖。咱家不就在陛下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了么?其实说到底就一句话。” “什么话?” “这是那些外臣教我的。”刘瑾脑袋往前凑,“陛下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的人。对咱们来说更是如此。外臣不做官儿还有家回,可咱们这些没根的人,宫里就是家,宫里待不下去那就活不了了。所以说心中永远记着,咱们脑袋上就一个太阳。” “那是自然,咱们都是陪着陛下长大的,说什么也不能干吃里扒外的事。” “对,肯定要把陛下伺候好了。” “我昨日还遇上一个御史,嘿,还瞧不上咱呢,若是没有陛下护着可不行。” “当年魏彬……如果不是挖东宫自己的墙角,肯定也有救他的机会。”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他们都该知道自己应该依靠谁。 明代的太监都是这样,不管在外面多横,皇上永远是他们的天,天启年间魏忠贤多么厉害啊,天启皇帝一不小心掉湖里去,他是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因为太监们都知道,有些个文官想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他们一切的依靠都是这个皇上。 而且只能是某一个皇上,换其他皇帝,你没有和人家相处很久,哪有那份感情和信任? 刘瑾端上一杯茶,在鼻间轻晃而嗅,“过去的都过去了,要往前看。往后的宫里是咱们几个说了算,按照陛下的性子,宫里出好事是咱们的,出坏事咱们也跑不了,所以宫里的规矩要给他们说清楚,哪个揣着心思对陛下不好,或是端起宫里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不消陛下,咱家先宰了他。” 话到最后有几分阴冷。 谷大用撇了撇其他人,也附和说:“刘公公的话说的对,反正谷大用就只有这么一个太阳。其他人么,谁惹得事儿谁自己扛!” 刘瑾伸了伸懒腰,“该睡下了。大用,陛下那边还是要有个人,虽说陛下觉好睡,但万一夜里醒了有吩咐呢?” 谷大用接了这活儿心里开心,说明刘瑾真的信任他,他自己也多了接触皇帝的机会。 其实这几天朱厚照的觉并不好睡,他有些担心西北的事,如果是王守仁领兵出征,他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但那家伙也不知道悟出来东西没有。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皇帝果然开始叫人,他说到底是年轻,即便睡不着也很有精神,在床上躺不住。 谷大用守了一夜,瞬间惊醒,然后就招呼着人把取暖的火盆、热水、龙袍都给端进来。 朱厚照披散着头发在龙床上坐着,“今夜换了你了?” 谷大用脸横多肉,笑起来不好看,但是还要硬笑,就剩一双手还巧,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出错,“求陛下恕罪,刘公公说陛下龙虎精神,每一觉都是到天亮的,所以就先去歇着,这样白天才有精神伺候陛下。晚上就换了奴婢过来,反正做奴婢的,总是要时刻想着如何伺候到陛下。” “到底是身边人贴心。”朱厚照对谷大用印象还行,他就是有些‘官儿瘾’,喜欢讲排场、装大官儿,但是做事是仔细的,在东宫的时候他也一直在身旁伺候,“朕已经和刘瑾说了,宫里的监、司、局你们都要替朕管起来。家大业大的,也不能都让朕一个人操心。” “是,陛下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宫里的这些个宦官宫女,奴婢们替陛下好生管教着。” “宫里也要有宫里的规矩,所有当差的底细都要摸清楚,大用,从明儿起你就摸一摸情况,多少宦官、多少宫女,如果可以裁省就裁省一些,尤其那些岁数大的宫女,你们没了根不惦记外边儿,她们可还有家里人呢,若是可以将她们放出宫去也好。” 谷大用本来在替他穿鞋,这个时候退后两步跪拜了起来,“陛下真是在世菩萨的心肠,以往在东宫的时候宫里就传,只要是老实当差、实心办差的人,其实陛下是对他们最好的。奴婢先替她们谢过陛下的隆恩!” “起来。你记着朕的喜好便好,便如你,只要你老老实实的守规矩,每一句话跟朕说实话,那朕肯定是护着你的。” “奴婢明白的,奴婢这辈子不会对陛下撒谎。” “好。对了,刘瑾应该也告诉你了。你往后在司礼监当差。” 谷大用憨憨的点头,“奴婢不管在哪儿当差,奴婢的职责就是伺候好皇上。” 皇帝状若无意的飘出一句,“那刘瑾与你们是怎么说的?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刘公公就说咱们这些人都只能有一个太阳,就是陛下。” “他这样说啊?”朱厚照轻轻笑了一声,“你这个老实劲儿往后要多多发扬,朕喜欢,宫里听到的看到的,也要及时告诉朕。你们都了解朕,朕不是个好忽悠的人,但总是有一些人不信这个邪的,这些人你谷大用要睁开眼睛替朕瞧清楚。” 谷大用心里滴咕,这话可不简单,其实刚刚问刘瑾的情况,他就有些疑虑了,“好,奴婢听陛下的话。” “心里有想问的?”朱厚照看他表情有异。 谷大用仰起头,挠了挠脸颊,“那刘公公……奴婢也要和陛下说嘛?” 皇帝微微弯起了嘴角,缓声说出五个字,“你看着办。” 看着办? 谷大用更加听不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第214章 布子 皇帝当成朱厚照这样,像谷大用这样的人轻易就不敢忽悠皇帝了,因为他摸不准朱厚照的心思,这种情况下他怎么知道皇帝是要升他,还是要办他。 朱厚照也不是故意吊他的胃口,因为他知道这几个人私下里关系很好,刘瑾这个家伙虽然是个‘太监’,但老实说还是有一定的人格魅力的,不然也无法在自己身边聚起一帮人。 这样一来,朱厚照就不确定有些话能说还是不能说,而既然不能明示,就只能先暗示。 此时的他就像个挑拨离间的人,以往朱厚照还没有这种冲动,但似乎一坐上这个位置思路就渐渐的开始变化。 他开始担心下面的人是不是在骗他,是不是有事情瞒着他。内心中总有一种冲动,要去了解一切事情。 因为他知道,很多‘人祸’其实就是因为皇帝掌握了错误的讯息,好人当成坏人,坏人当成好人,结果把这个朝堂整得乌烟瘴气。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不能怪他,主要是身边的所有人似乎都在尽力的和他说好话,让他有一种感觉,就是有一张谎言的网在包住他。 于是乎那种冲出去的冲动就在内心滋生,他也不断的告戒身边的人,必须要老实、诚实,将来一旦谁触碰这条线,那后果可就不好说了。 谷大用伺候着他更了衣,现在夜里还是冷的,朱厚照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下才出了乾清宫的门。 外面只有几盏灯笼,其他的尽是一片黑漆漆。 “大用。” 奴婢在。 “点灯,朕要看奏疏。” 谷大用一愣,看了看天时,出声劝道:“陛下,现在还是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这个时候看奏疏,可要注意龙体……” 朱厚照摆了摆手,“很久没有熬夜加班过了,朕现在有感觉。去办,如果困了,朕会知道睡觉的。” 谷大用啧了一下嘴巴,眼神里全是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叹气一声去做了。 于是不久之后就出现了油灯、朱笔、奏疏在一起组成的画面。 “……弘治十一年、还是十二年,朕派你去过山东。当时山东的镇守太监,叫什么名字来着?” 谷大用噘了噘嘴,“陛下,龙体重要,您还是歇着……” “废话真多。几十岁的人怎么比朕还磨叽?快回话!” “…是!奴婢记得那人,是叫尤址。” “照你去山东的所见所闻来看,山东的百姓的确很苦吗?” 谷大用不敢讲谎话,“若是遇上丰年,寻常百姓家还是可以足食的。就怕灾年歉收,原本大部分百姓忙碌一年也就是为的一张嘴,余不下多少粮,碰上收成不好就要饿肚子。但是饿死倒不至于,就是……会吃不饱。” 朱厚照叹气一声,“哎。太祖初年的时候全国人丁稀少,每家每户都有几十亩良田,可到今天应该分不到那么多了。朕听说东北的土地肥沃,就是气候寒冷,但土里总归能刨出粮食填饱肚子,你觉得朝廷如果移民东北,会有百姓愿意去吗?” 谷大用脸色有些纠结,“这个奴婢也不好说。百姓都是安土重迁的,要他们离开家乡,除非真的吃不上饭,要饿死了。” “知道了。”朱厚照略过这一节先不提,晃了晃手中的奏疏,正是山东镇守太监尤址给他奏的。 最近不少地方官都开始听闻皇帝因为出征事宜和大臣的那一番争斗,结果出来后,大部分官员也开始倒向皇帝,所以表态的有,提出具体建议的也有,还有长远的规划国家方向的。 尤址说的就是要移民东北的事。 “天亮后,你去司礼监转告朕的旨意,调尤址进京,给他留个秉笔太监的位置。” 谷大用心惊,当初那个山东镇守太监怎么一句话之间就一飞冲天了? “奴婢遵旨。”谷大用又滴咕着问:“陛下,奴婢斗胆问仔细些,免得办错。尤公公的秉笔太监是在司礼监吗?” 朱厚照头都不抬,边看边说:“是的。” “是,那奴婢明白了。” 司礼监这么重要的位置,是要任人唯亲,任何人当这个皇帝都避免不了这一点。但朱厚照不是嘉靖,他最终的目的不是为了掌握权力,而是为了掌握权力之后做点靠谱的事。 如果像嘉靖那样,那么他可以把整个朝堂玩成自己一言堂,怎样任人唯亲都可以。 可如果要办成事,也要有一点任人唯贤。 刘瑾这帮人下去之后肯定把自己人安插的哪里都是,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但是朱厚照不想给他们一种,只要和皇帝关系亲密就足够了,至少内廷也要有可以任事的人。 这对于刘瑾集团之外的人来说也是一个标志性的动作:即他们尽管没有足够的运气,在皇帝登基之前在东宫谋得一官半职,但不是说没有任何机会进司礼监。 只要事儿办的好,可能性也还是有的。 所以这个子要布。 朱厚照不想身边围着一帮只会端茶倒水的人,那样真的要用人的时候,一帮草包不是也挺愁人么? 不过这样一个人,忽然进了司礼监,想必他们的反应也大得很。 “山东守备太监,你们和刘瑾商量个人选。” 谷大用心里一宽,“好,就让奴婢们替陛下办。” 这之后,暖阁里又是一阵沉默,除了皇帝慢慢翻阅奏疏的声音,其他的就只剩煤油掉落灯台的滋滋声。 谷大用一边伺候,一边焦急的看着皇帝,可是他又不敢出声,急到最后竟然在一旁抽泣了起来。 朱厚照有些疑惑的抬头,“能不能有点出息?你冷不丁的哭什么?” 谷大用擦着眼泪说:“奴婢是想念先帝了,陛下这么辛苦,万里江山、亿兆黎民都在陛下的肩头,朝政虽然重要,可再重要也重要不过陛下的龙体,现在奴婢们劝不住,若是先帝在,他也一定很心疼陛下,更能劝住陛下。” 朱厚照叫他给说得心底一软,这个混蛋看着聪明,但是好像也挺会说话。 而提起弘治,也让他脑海中闪现着以往的画面,就在这乾清宫里,弘治皇帝拖着带病的身体,整日里想的就是怎么为他好。 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但下一刻,他又想到,看来手底下这群奴婢很会揣摩他的心思,所讲的话大概也是经过仔细思量的,就冲着他心底的柔软处。 哪里到了他熬夜看几封奏疏,这些人就心疼的自己掉眼泪的程度?除了弘治,他可不信别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想来,这大概也是为了邀他的欢心。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朱厚照有些恼火的把奏疏往御桉上一摔,“跟朕这里玩心思,你道行还浅了点!” 谷大用听这话心中大为惊恐,急忙跪下说:“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不看了,扫兴。”朱厚照把这些奏疏推到一旁,然后看向谷大用的眼神一眯,“谷大用,这是第一次,你在朕的面前玩心眼,朕不追究你。但你记住,以后就老老实实的干活,把那些小心思收一收,朕不会觉得你用心少了。” “是,是,奴婢知错了。”皇帝忽然发怒,谷大用心中更加摸不准,只能不停的磕头。 好在秋云这个时候出现在乾清宫,小小替他解了围,因为皇帝不想再看到他,叫他先离开了。 “陛下……怎么夜半时候,起身了?” “睡不着,你呢,哪个多嘴的去把你又叫了起来?” 秋云自顾自的走过来替他揉揉肩,“陛下少动些怒火,夜深时刻,气结于心呐。反正奴婢来都来了,也不碍什么事。” “那你陪朕一会儿。” 朱厚照觉得无聊,又开始批阅奏疏,反正大半夜的他也不能干什么。 这样一直到天有些亮色,他便直接去往奉天殿升早朝。 “……朕昨日看了山东来的奏疏,一夜未眠啊。大明朝立国百余年,似乎就没有富过前宋的时候,百姓生活困苦,朝廷也入不敷出,只要老天爷来点儿脾气,就得饿肚子。这怎么叫人睡得着啊?”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皇帝这样讲话,哗啦啦的人群全都跪了下来。 “臣等未能替陛下分忧,请陛下恕罪!” “大宗伯何在?” “臣在。”林瀚出列拱手听旨。 “今年的策论题目,就以刚刚朕说的为题。为什么大明不如前宋富裕。” “臣遵旨!” “祭酒呢?” 现任国子监祭酒是张天瑞,“臣张天瑞参见陛下。” “回去做些准备,过些日子朕要听你介绍书院的情况,朝廷设立了医学院、军学院、知行学院和格物学院,分别讲清楚,时至今日取得什么效用,下一步又将如何做。” “是!” 朱厚照站了起来,“诸位爱卿,年关之前,朕已经和内阁打过招呼。朝政不能再像以往那样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三年也好、五年也好,总归是要有个规划。各位都回去想想,过两日就自己负责的事务上一份奏疏,咱们君臣坐下来,好好议议!” 等待前线的消息,对皇帝来说是个痛苦的过程,这个时候就只能用‘工作’让自己填满,顺便也让这些大臣知道知道什么叫勤政,天天就知道嘴巴上忧国忧民,真的干起活来给人瞧瞧看呢,老子不累死你们! 第215章 战场 “部堂,你准备怎么诱敌?” 灵州城很少有杨一清这样的总督官员亲临,现如今这座中等规模的边陲之城因为涌进了数万兵马而变得拥挤不堪。 远道而来的固原兵塞满了城池的各个角落,城墙上是待命而发的弓弩,城墙下是列队巡逻的士兵,杨一清杨部堂对于驻守人员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每天隔上几个时辰就会登城墙视察,也有些懒散的士兵被他当场责罚。 鞑靼人就在城外,也许五十里、也许八十里,他们只要稍加放松,敌人就可能出现。 但对于此时的杨一清来说,他最担心的不是敌人来,而是敌人不来。 “又起烟了!” 明军主力坐镇灵州,鞑靼人已经退去了,但各地一直传来警讯,有数个小堡已经在鞑靼人的攻击下堡破人亡。 明军的主将着急,每日都有人请战。 但杨一清似乎一直稳坐钓鱼台,直到他收到一封书信,这态度才开始有所转变。 “张仑!曹胜!”杨一清的胡子更加花白,但总算开始动了,不再如之前一样沉默,“命你二人分别率领横山卫和固原右卫前去支援千牛堡。” 齐承隧和宁夏总兵都没看懂,“部堂,野外危险,一旦横山卫和固原右卫碰见鞑靼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知道吗?可圣旨你们也都瞧见了!”杨一清脸上的皱纹像他的智慧一样多,他的眼神也一直坚定而强大,往那儿一坐就让人觉得出了事找他说不定就有希望,“陛下和朝廷在等着西北的一场胜利,打败了咱们是技不如人,可各地没有敢开城门迎敌的,一个‘逗留不进’的罪名,你们谁承担得起?” 齐承隧劝道:“部堂,朝廷不会怪罪的,陛下知道这里的情况,所以派了杨尚义来此!” “杨尚义来到这里,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他就是白跑一趟。” 因为火筛带着人就走了,大家都是骑马,没道理就一定能追得上人家。 “不必说了,千牛堡务必要救,你们可知道千牛堡里有什么人?!” 杨一清这样一说,那话意就摆在这里了。齐承遂稍作细想,便暗道一声坏了,“勋贵出身的军学院学生?!” 这样的话,千牛堡还真得救,救不救得下来另说,但你必须要有动作,否则将来这里的事肯定被勋贵捅到皇上那里去。 说什么,西北三边总督杨一清坐拥精兵强将,结果一兵为发、一仗未打,就看着鞑靼人在大明国土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如果这样的话,杨一清要怎么去皇帝面前辩解? 所以这场仗对于杨一清来说也是政治仗。 “张仑、曹胜!”杨一清在他们领命之前还特意交代,“务必使横山卫和固原有卫的每一名士兵都清楚,除了破釜沉舟、救出千牛堡里的长兴伯,其他的没有任何活路。” 末了,杨一清还添上一句,“我们都是如此。” 这样一来,曹雄和齐承遂就都不敢再说反对意见了,到时候长兴伯不得来找他们? 不过杨部堂到底神通广大,类似勋贵以军学院身份在边疆的,个个都要严格保密身份,这是当今圣上亲自下的旨意, 杨部堂又是怎么知道的? 齐承遂抬眼看到杨一清把手中看过的纸条放在烛火上烧了,好奇心让他特别想知道那上面到底是写什么。 可他也不敢问,他还是害怕杨一清。 两卫一万人…杨一清的做法就是用这些人的命,保自己的命。这么狠的人,谁不怕? 好在冯仑、曹胜这都是杨一清这么些年慢慢提拔起来的人,即便杨部堂的命令很不靠谱,但他们还是点兵出征了。 出灵州城不久就是灰蒙蒙、黄透透的天空大地,这些地方鲜有村庄、即便有也是被鞑靼人给屠灭了。 所以一出城,张、曹二人就像行驶在荒茫大漠之中一般,风又急又大,还要时时提心吊胆。 而在千牛堡,一切都已经和鞑靼人最初寇边时不同了。 守备将军贺彦亨根本没有往日的从容,他的胳膊上系着血色布条,面前的甲破破烂烂,几乎只剩一半。 他头发凌乱、嘴唇干裂出很深的口子,两侧的脸颊彤红,像是一种冻伤。 鞑靼人前后从他这里过了两遍,一次要命,一次抽魂,现在千牛堡里就剩几百个受伤的士兵了,好在鞑靼骑兵不喜欢硬攻城寨,所以这两次他们都守了下来,如若不然,一个小堡几千人,又怎么挡得住几万大军? 喻自在的大腿被砍了一刀,现在已经不能动了,只能靠着城墙挺着,而在他身边可都是尸体,有自己人的,也有敌人的。 那日那个叫十二郎的十来岁娃娃现如今状态反而最好,虽然嘴唇也同样干裂的厉害,甚至手上的冻疮都在流水了,但他没什么外伤,真是命大的很。 “水来了,热的。” 十二郎戴着个破手套,十个手指露出来八个,冻坏的就有四个,但还是在前后跑腿儿干活。 “先给老贺。” 不过十二郎一抬头,就见贺彦亨微微摆手,“你是不是个武人?这个时候还这样扭捏,跟个婆娘一样!果然是叫人不自在!” 喻自在嘿嘿笑了笑,对他的恶语完全不在意,喝了一口水之后仰天看,念叨着,“……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贺彦亨听了半天没听懂一个字,擦了擦嘴巴喷道:“说的什么鸟语?” “《祭十二郎文》。”喻自在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小少年,“十二郎,这个名字谁先叫你的?” “一个穷酸秀才。他捡到了我,就叫我十二郎。” “看来是喜欢韩愈的文章。你还没姓?” 小少年摇摇头,他虽然脸上脏兮兮,但其实眼睛很亮。 “不如就姓韩,韩十二郎!” “韩十二郎?”少年人自己念叨了一次,结果却摇了摇头,“不好听,不够霸气。韩十二郎、跟喊十二郎似的,我烦人喊我。” 喻自在被噎了一句。惹得贺彦亨哈哈大笑。 但笑声刚到一半,忽然有个瘸腿的士兵过来禀报:“将军!鞑靼人又回来了!” “你说什么?!”贺彦亨用脚踢那些在边上睡着的人,“都起来,鞑子来攻堡子了!” “不应该啊……”喻自在艰难的翻转过身,扒拉开城墙上因战争而留下的一个小孔往下面望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果然有一片黑压压的鞑靼骑兵列阵。那场面,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像潮水一样从大地上涌来,“鞑靼人只为抢掠,从不攻硬城,千牛堡守住了两次,又是个穷堡子,怎么会呢?” 十二郎抽出了刀,他还有力量,还可以再战斗,“鞑子不是人,他们只是想杀人而已。” “不对。”喻自在没办法被这种理由说法,“十二郎,教你一招。打仗,最重要的是脑子,不是刀子,脑子用得对,不用刀都能杀人。” 十二郎怀疑的看了看他,“真的?不用刀子能杀人?” “兵者,诡道也。什么叫诡道?就是要用脑子骗过敌人!” “那你,骗他们试试?” “老贺!老贺!!十二郎,你去把他叫过来!” 城墙上是哗啦啦的声音,三两个残兵用枪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贺彦亨去叫人,其实也叫不起来几个了。 十二郎遵照喻自在说的,快速冲过去将他拉了过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喻自在半支撑着身体,他大腿有伤,完全站不起来了,“老贺,千牛堡已经没几个兵可以再来一次硬仗了!你现在命人将所有的尸体都扶坐起来,戴着帽子,躲着点儿脸,全都在城墙边排列好!” “死人能有什么用?” “鞑靼人不会攻硬寨,咱们已经守了两次,只要城墙上还是满满士兵,他们就会犹豫,有可能就不打了!” 贺彦亨是戍守边疆的人,他当然也了解鞑靼人,不过这个法子他是没试过。 “反正也是绝境,试试就试试。” 有这样一句话,十二郎便自告奋勇的干活儿去了。 千牛堡外,有一条弯弯的盐河绕过,沿着河边会有些水草丰美之地,火筛就在这里暂时驻牧。 史书记载,火筛赤面颀伟,骁勇善战,勇武绝伦,他这支部队是达延汗称雄蒙古的重要力量。 现如今留在京里的平江伯陈锐,被人记载了这么一句:平江不饮热酒,怕火筛。 所以说火筛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胆略的,而且脑子聪明,杨一清真的率部赶来他直接就走,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不了解情况嘛,干嘛不走? “消息准确的嘛?这个小小的千牛堡中真有大明长兴伯?” “应该准确,那个姓杨的已经派了两支亲信部队去往千牛堡了。” “哈哈哈。” …… 帐篷里,众人哄笑,“竟然还敢出城!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们知道知道蒙郭勒津部勇士的力量!”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换源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huanyuanapp 】 火筛用小刀片在面前烤熟的羊腿上旋下一块肉来,帐篷里的人都笑,可他没有笑,吃完了肉,他还用舌头舔舐了一下刀口,“这个杨一清,是大明太子任命的三边总督。大汗那边有过消息,大明太子阴险狡诈,所以绝不会派一个草包过来。估计,又想跟我们玩汉人那一套,说什么兵者诡道。” “首领的意思是……这两卫只是诱饵,可能会有埋伏?” 火筛反问:“除了引诱,他们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吗?不用管那两只部队,先把千牛堡打下,不管里面有没有大明的贵族,打下它,我们都是有利可图的。” “好!听首领的!” 不过也是不凑巧,等他们这帮汉子叫嚷着要开始打仗的时候,外边儿来了个大头兵,冲着火筛就跪了下来, “首领!千牛堡里似乎来了援兵,挤满了一城头!” “不可能!”一个一脸横肉的宽肩汉子马上站了起来否认,他啪一下一拍桌子,“我的勇士们前后打了两次千牛堡,他们就算还能再战,也就是个半天的事!” 他心里还想着,要不是火筛不让他打了,现在就没有千牛堡的事了。 火筛瞥眼看了一眼这大汉,“你不是说援兵刚出灵州城吗?” 另外一个年长些的滴咕道:“难道是趁着我们不注意,已经熘进了千牛堡?有长兴伯在里面,明军想尽一切办法往千牛堡里派援兵是有可能的。他们汉人不是说这叫…明修…明修大道、偷渡陈蔡吗?”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火筛真是服了自己手下这帮人,没脑子的是真没脑子,看着有脑子的还是装有脑子,“这么一想,确实像汉人的做法。” “他们也就剩这点伎俩了。”横肉大汉继续请命,“首领,你就让我再打一次千牛堡,不管来多少援兵,我和勇士们一定将千牛堡贡献给首领!” “稍安勿躁,图克勐,蒙郭勒津部每一名勇士的生命都很宝贵,不是你可以随意牺牲的。”火筛用拇指肚摩挲着锋利的匕首刀口,眯着眼睛说:“汉人,说到底也就是骗人的这几招,他不是要守下千牛堡嘛?那我们就把千牛堡围起来,看他要如何。” 火筛打仗还是稳重,他们是来这里打秋风,肥自身的,要点钱、物而已,可不是和大明军队拼命。 但年长的人也提醒他,“首领,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这一次的收获还不够呢。” “我知道。”火筛拿着匕首敲了敲脑袋,“那个杨一清,如果一直把援兵派出城,我们就去围灵州,带着他们转,转到他们晕头转向,然后以最小的损失打败他们!” 这倒是个思路。 但火筛不知道,小小的千牛堡里,一个叫十二郎的少年彻底惊呆了,“北虏、真的停止攻城了!” 喻自在难得一笑,冬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芒,十二郎觉得这个人真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想学吗?” “我可以学吗?”十二郎心扑通扑通跳。 “可以,有什么不可以。而且,这里有比京师军学院更完美的进学之所,喻自在惨白的嘴唇咧了咧,伸手指了指前方,“就是战场。” 第216章 三年规划起草委员会 从乾清宫进去向西,走过一段漏光的廊道就是侍从室和皇帝平常召见大臣的地方。 内阁、军机处并六部九卿的其他主官排成两排等候,一众人都是大红官袍。 过了一会儿,西暖阁里走出个太监,行了个礼说道:“皇上有旨,进。” 有这句话,两排的大臣正了正官帽,迈着步子也就进去了。 年轻的皇帝刚刚洗漱好,他今日穿着明黄色龙袍,胸前、肩头都有龙形状,腰间是玉带,头上的乌帽被他摘下放在一旁,显示出少年人明亮的额头。 少年天子,朝气十足,但神情轻松的搓着手,其实表现得都是沉稳。 “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在踱步,正好侧对着大臣,左手摆了摆,一声中气出来,“都平身。” “谢陛下!” 朱厚照从桌上挑了一个奏疏,先给刘健,不管现在朝堂因为军机处的事有多少流言蜚语,他毕竟还是内阁的首揆。 “……这是朕让侍从室整理的,自弘治十一年始朝中大臣给朝廷上的谏言书,其中包括刘阁老弘治十二年所奏御虏安边之策、李阁老弘治十七年所奏民情实状、谢阁老弘治十四年所奏民事七条,甚至还有刘大夏所言兵政弊端、当年马文升所言的兵备八条、杨一清上言修举马政、另外各部主事、御史以及地方要员所奏的力言弊端之疏……如此种种,仅从弘治十一年以来就是连年不断、数不胜数。” “可到目前为止,朝廷有过什么改观吗?可能马政有,那是朕花了大心思,批示了数百道奏疏才有的一点儿小成绩,其他呢?马文升任兵部尚书就说过兵政弊端、刘大夏也说,再到如今的王尚书,朕估计他酝酿着,过两日也会再上一疏……” “列位爱卿,朝廷可不能陷入一种年年说问题,但年年有问题的怪圈,咱们君臣敲锣打鼓的、似乎很爱民、似乎很勤政,但叫了半天除了嘴动,其他一个不动,这绝对不行!朕的意思,你们都明白吗?” “臣等明白,陛下圣明!” 朱厚照抬了抬手,指着比划出了个“三”的手势,“所以今天,咱们君臣要解决两样事情,第一,就是搞清楚朝廷究竟有哪些弊政?你们都是几朝的老臣,其中也有人是先帝当着朕的面指给朕,叫朕以为股肱的国之柱石。大明朝现在有什么弊政,这些应当都逃不过你们的法眼?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当日之景就在乾清宫,你们可要一展胸中之墨啊!” 刘、李、谢三人不敢托大,“蒙先帝不弃和陛下信任,但有所需,臣等一定尽心竭力。” 这意思就是大明朝究竟哪儿出了问题,皇帝说、你们也说,都开口、都表态。 “第二,就是怎么办的问题。这是朕一向的风格,出问题不怕,忽视问题才可怕。所以咱们君臣既然把大明朝的弊政一二三四五都列出来了,那么就要解决。但问题那么多,总归不能短时间内全都解决,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轻重缓急的也要分一下,所以说今年解决什么?明年解决什么?这都要想清楚、说清楚、写清楚,不能含湖。譬如说兵部的弊政,朕知道沉疴已久,不是一两日形成的,那么这些沉疴是分三年解决呢还是五年解决呢?这也要定。” “陛下!”王敞新任兵部尚书,正是要干出实际的时候,所以出声道:“兵部自臣以下,一定以陛下之圣旨为先,该改的改,该整治的整治,要说见动静,个月也足够见动静了。”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朱厚照开始赞了他一下,“反正意思就这么个意思。第三,就是要商量怎么解决。具体的问题具体分析,提出的办法也要切合实际,不说药到病除,至少症状得缓解。所有的这些都要列进朝廷的年度计划里。” “朕的意思,这些计划朝廷不妨多花些时间,谨慎些、仔细些,反正时间也不急在这一时,必要的话,再开扩大会议讨论也是可以的。眼下的要紧之事,就是那么多的弊政当中,对大明朝来说最为紧要的是什么,讨论好之后朝廷先出一个三年计划,说好三年后要达成什么目标,当然,弘治十八年的目标也要有。” 朱厚照这番话,算是把事情都讲清楚了。但事情到这里并未结束,接着他又开始点名,“这件事要做成,本身就不容易,非朝廷重臣不能为之。朕的意思,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负责此事,具体事务由组员办理,内阁、军机处、六部九卿主官都列为组员,不得推辞。” 这个步骤必须要有,否则皇帝一大段话说下来,具体的事情也不知该谁去弄,现在人名字落下,到了那一天,皇帝问起来没有什么结果,那么问责也就有了理由。 这一众官员以往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模式,但皇帝这样说了,那可就是圣旨。 刘健老成持重,他发言道:“臣以为陛下所虑得当,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许多事是要提前想好。不过,陛下刚刚提及朝廷所存在的弊政也该分个轻重缓急,具体哪些是轻、哪些是重,臣以为这倒是紧要的。” “嗯,不错。轻重放错了,咱们这些人的力气也就是使错了,事倍功半,得不偿失。”朱厚照又转向他们问:“有没有哪位有不同意见的?如果没有,那么这个小组就此成立,到时候会有任务分下去,一年之后,朕可要照章查人了。” 众人心头一凛,如果是以往弘治皇帝讲这个话,其实也还好。但现在换成了这位陛下,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陛下!” 礼部尚书林瀚出列,“张总宪和大司空都因公离京了。都察院和工部的那些事,是否也要等他们二位回京才能了解的清楚?” 这时候韩文说话,“内阁递个东西告知他们一声,政务需要…朝廷总是有几个主官不在京的,自古也没有陛下等臣子的道理。” 朱厚照点点头,这倒是的。 既然此事定了,王鏊就不再犹豫了,他之前已经和李东阳讨论过这件事。 “启奏陛下,吏部所辖倒有一样事一直在臣心中藏着,都快要成臣的心病了。便是这冗官之弊,冗官的俸禄支出不仅会加重国库负担,而且同职多人,往往造成人浮于事、互相推诿,朝廷原本定好的事放到下面,就是你推我、我推你,最后就不了了之,实在为朝政一大害矣。” 朱厚照点点头,这算是个问题。 刘健出言道:“冗官之弊,历朝历代皆有,要想根除依老臣看也是难上加难,不过老天官既已提出,做些扼制、缓解也是应当的。” 朱厚照作为皇帝这个时候下决定,“可以每年定个计划,按照一定的数量裁减。治大国若烹小鲜,一次性裁减太多,总是会引起一些非议,但吏部可以分年,一年裁减多少,定个数报上来。” “是。” 到此,朱厚照也算是有点信心了,“这叫积小胜为大胜,朝廷在各个方面都能有这些改变的话,国库不至于那么空、百姓也不至于那么苦。继续,这些工作繁琐,但不得不为。” …… 这是个大会议了, 朱厚照之前就交代过,朝廷要花上几天的时间,这么多人,专门的讨论这个事。 大臣们也奇怪,皇帝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本是贪玩的年纪,但就是耐得住性子,听大臣讲那些政务的具体细节,有些不够细节的他自己还要问。 乾清宫是炭火进进出出、热茶也进进出出。就是不见有官员出来。 因为皇帝谈性越来越浓,从上午说到下午,连个中场休息都没有。 一直到刑部尚书闵珪的肾受不住了,他憋了半天,额头都开始冒汗,才拼着性命和朱厚照告饶,“请陛下恕罪,臣…臣想小解。” 朱厚照一愣,他第一反应听成的是‘臣想小姐’,搞得他都一愣,直到看闵珪那憋尿的样子才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朕给忘了。干脆休息一刻钟的时间,想小解的都去一趟,之后咱们再继续。” 还继续…… 林瀚岁数也不小了,扶着李东阳一点一点的往外走,并说道:“陛下,真是勤政啊……” 李东阳舌苔发苦,但什么也不敢说。 皇帝勤政,这在儒家道德观念中是圣君的表现,谁也没办法就这个事说出问题来,但问题是现如今这位正德皇帝,他特别会分配任务,有什么事就要摊派下去, 而且他是皇帝,皇帝勤政了,心思就多,一会儿要搞这个,一会儿要搞那个,他们这些人现在已经过不了什么轻省的日子了。 刘阁老一辈子认真苦学,听不得这种话,“陛下热心政务是万民之福,咱们做臣子的只有竭力辅左。” 刚讲完这话,他走路腿一软,还好边上的谢迁扶住了他,“刘阁老小心。” 原来是刚刚一个姿势,腿麻也不自知。 那边朱厚照,他是往乾清宫的深处走去了,他是皇帝,这里面什么都有。 养成习惯以后,他什么事都等着皇上来给他想好,然后他照章办事……其实也不是办事,是转达给自己的属下,让他们干。 如果是这样,他们上传下达一下倒是轻松了,朱厚照这个皇帝岂不是要累死?再好的身体也受不住那样苦熬。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所以他其实就管两件事,一个是定方向,一个是定人,方向一定,人一用对,这样皇帝当得才有的放失。 …… …… 这样的内部会议,连续开了四天,这帮老头给朱厚照整得脸蛋儿都发肿,侍从室那边也记录了几十条朝廷可以改良的弊政。 这些东西拿到手里,朱厚照就开始安排,他眼睛扫过这帮人,说道:“从明日开始,三年规划起草小组就要正式开始尝试起草这样一份指导朝廷未来三年执政方向的纲领性文件。这份文件要定目标、提要求、给出具体的实施措施,还有一点,要简单明了,不能写成《滕王阁序》,太过深奥的话万一有人理解有歧义,在府、县具体实施时做错了方向,那就弄巧成拙了。” “另外,等东西拿出来以后,朕会在大朝会之时公布,同时以公文形式向各地分发征求意见稿,大明朝地大物博,不同地方的情况不一样,总是要根据实际来才好。” 刘健心里叹气,“陛下,若是这么多的流程,等它正式成文,或许都是夏天了。” “……规划期限从明年开始如何?”王鏊提了个建议。 朱厚照想了想也有道理,像这种东西,都是提前很久开始搞的。要么不搞,要搞就细致些,总比弄了个粗糙的烂大街货,最后实施起来到处漏洞的好。 “准奏,今年就以起草这份文件为主,正式的规划日期从正德元年开始!咱们君臣都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略有些生疏也是正常的,多搞几个三年规划也就好了。” 有几位老臣在心里哀叹,后面还要连续不断地搞?! 刘健也没其他意见了,既然可以明年开始正式做,事缓则圆,他也不必那么急了,万一忙中出错也不好。 虽说累了点,但皇帝的这个提议他是完全赞同的,治国就好好治,把计划、目标全都列好,一点一点去做。这么大的国家,总不是今天有想法,明天立马就落地,后天哗一下国家就强大了,那是游戏,一点儿都不真实。 就为了攒起这么杨尚义那支部队,朱厚照还是倾举国之力,花费了好几年时间呢……当然效果也是显着的。 这支部队饷银足,军学院学生的比例高,拉起来就打仗的能力还是有的,所以圣旨一到,他就直接率人出发,往固原去! === 今天也是四千字,几天没怎么合眼,困死了。 明天恢复正常。 第217章 国策 康熙皇帝也是少年登基,他登基之后最担心三件大事:河务、漕运、三藩,随后书而悬之宫柱之。因为康熙初年黄河频繁决堤,以至于江南的粮食漕运到北方都面临威胁,明清两代都定都北京,漕运是否通畅关乎着朝廷的根本,所以这皇帝当得真该悬着心。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的脑袋上也有一个紧箍咒。清廷解决了边患,但是明朝的边患非常严重。 相比而言他在国内几乎不面临什么致命性的威胁,即使有农民造反,但草寇之流不足为患。其他一些藩王造反,那也是像儿戏一般的。 唯独就是鞑靼,他们不是五年八年,而是以三年来两次这种频率,要么在西北,要么在宣府,不停的入关掠夺,而且从现在开始到嘉靖年间,其实是越发严重的趋势。 此外,按照历史发展,再过几十年,东南倭寇又会严重。 到那个时候,南北夹击,国事更加艰难。 所以无论如何,北边要有起色,不能坏事一起来。 “杨一清上了一个奏疏,朕已经揣在怀里很多天了。”朱厚照今日到军机处,有些话,是要对正儿八经的自己人说的。 “朝廷要列未来的规划,阁老、大学士、各部尚书都列了很多很关键的政务,但朕以为,眼下朝廷最为要紧的就是鞑靼,也就是边患。不解决这个问题,大明朝就没有安全。” 安全都解决不了,你谈什么发展? 王鏊、韩文、王敞、杨廷和按着顺序看了杨一清的奏疏,随后都有些惊呼,“复套?” 不错,复套。 河套平原现在一直是鞑靼人驻牧, 从经济上来说,那一片有几百万亩的良田,用现代气候学的视角去看,这一片地处中温带,北有阴山山脉阻挡寒潮,地形又以大平原为主,并且有黄河、无定河等大河,水系也很丰富。这玩意儿就是给农业文明准备的天然大粮仓。 秦汉时期对这里就有开发,到隋唐,这里就有“塞北江南”之称。而且这里有丰富的盐、铁和铜等矿物资源。汉唐时,河套地区都产盐。 也因为这个地方很富饶,所以汉唐时,中华民族碰上强盛时期就把这里打造成一个天然的屯兵营,反正这里有粮食、有盐矿,还能养马。 占着这里,北方游牧民族就得退到阴山山脉之北,对于中原王朝来说,积蓄了力量,就可以往北扩张版图,同时向西可以控制河西走廊,打通西域。 可一旦失去这里,游牧民族就可以越过阴山,一下子前推几百里,他们有吃的有喝的,而且可以向南直接威胁关中地区,向西越过银川,武威、张掖、酒泉这个河西走廊也不安全,中原和西域更是面临被切断的危险。 汉文帝时期,匈奴人就是通过河套地区发起突袭,兵锋一度抵达甘泉宫附近。 总之这个天然大兵营,谁占着,谁就可以冷不丁来个突袭。 到了大明朝,洪武、永乐时不必多说,到正统土木堡之变后,大明朝第一次丢掉河套地区。 他的儿子,成化皇帝登基后在边关变军事被动为主动,要说起他的功绩,成化犁廷其实是排在后一位的,他最耀眼的成绩就是神奇的收复了河套地区。 当时也有文官集团觉得出动大军费钱不讨好、万一再来个土木堡之变更完蛋,但成化皇帝的性子有点像永乐,他不管你文官骂不骂我那一套,直到后来明军突袭了鞑靼人在河套的老巢红盐池地区,鞑靼人有了安全焦虑,才从河套撤了出去。 率领明军取得大捷的,就是王越。 这一仗打出了河套二十年的安定,直到弘治八年,鞑靼人又开始进入河套地区驻牧。这个时候的皇帝已经是被文官俘获了,那种‘出动大军、耗费国力’的论调又占了上风。 弘治虽然也有过几次要出兵的意向,但他的性子软,反对的人多他就不敢做了。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当然,朝廷里,一直有大臣坚持奏议朝廷要复套,因为河套地区的价值很容易看到,包括到后来嘉靖年间放弃河套地区,也有大臣上疏要改变这种趋势。 杨一清就属于这类官员。 但复套不是说说就可以的,鞑靼是骑兵,要想胜过他们,大明也得有骑兵,不然的话,你就算打下来,人家天天来骚扰你,你守不住也没有意义。 这是个大事。 王鏊、韩文等四人看了之后都沉默了,不是不支持,而是知道事关重大,要谨慎回话。 朱厚照如何不知? “如果能够成功复套,朝廷就可以将这里划为军管区,由朝廷实施军屯,粮食、整兵都有了基础,并且可以养马,进一步减轻河北地区民牧的压力。国事艰难,这就是解难得第一颗扣子。对于鞑靼人来说,他们失去了河套,就只能向北移到阴山之外。” 那样生活环境就会更加恶劣,明朝这个时期,冬天一年冷过一年,向北去……可不得冻死他们。 王鏊沉着脸,“若要实现复套,朝廷就得派出比这次更大规模的军队,两万的骑兵也不一定够用了。” 而且还要考虑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好不容攒的那点家当都搭进去了,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韩文则说:“陛下之意,也不是今年或是明年完成这一目标,总是要按部就班,花上个年的时间来完成,难是难,可以一步步做嘛。” 另外一边,杨廷和则指出问题的关键所在,“要想复套,对于朝廷来说,不是缺兵,即便是募兵,朝廷也有银两募集兵马,关键是要有统兵之将!” 朱厚照眼睛一亮,杨廷和虽然年纪最小,可人家后来干到了首辅,这帮年纪大的三个人都没干到过,还是不一样的。 “统兵之将最为关键,次要的关键还是银钱。”皇帝这个时候开口讲话,“所以浙江、少府也很重要。” 四人一听立马就懂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陛下其实在当太子时就已经开始谋划了!” 想到皇帝的年纪,四个人心里都大为震撼, “大力整顿马政,也是为了能有骑兵。”杨廷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现在朝中上下都说皇帝是天纵之才,可许多人看不出皇帝具体做了什么,只知道他心计深沉,谋划有奇,有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皇帝就是聪明一点,有一点城府。 只有像此刻这样接触了才知道,什么叫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只可惜,努力了这么几年,也就两万的骑兵。”朱厚照对于这一点也是有些无奈的,“还得捏着心,咬着牙把他们放出去,总不能真的等到复套之战时,才让他们上战场。” 再宝贝的军队,不经历过实际战争的考验那是不行的,所以有损失也没办法,心疼着。 “浙江的事,以陛下的圣明,想必也有筹划了?”韩文关心钱的事,尽管将领也很关键,但是要想复套成功,没有几百万两银子支撑是做不来的。 到这个时候,朱厚照也就不和他们玩神秘了,“大明的钱财是有个定数的,朝廷取得多了,天下总归有的地方就少了,国富则民穷,自古如此。所以要将眼光投向大明之外,不然朕当太子之时,又如何攒得起那几百万两银子?” 王敞有些不明白,“陛下,既然复套需要大笔的银两,这一次朝廷为何还要出兵,这银子本是可以省下来的。” 毕竟练兵,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理由。 皇帝也不瞒他,“朝廷没有将、帅之才,朕不放心兵马大举入套。” 很多人名,都是听着或是书上写着厉害,到底厉不厉害总要先试一下。毕竟用人是他最为重要的工作之一。人要是不对,五十万大军怎么样?土木堡还不是全军覆没。 当然了,还有个理由,就是改革很难,需要一场军事胜利来为新皇帝的威权加码。 “……可是将帅之才要到哪里去找呢?” 朱厚照回道:“去战场上找,时势造英雄嘛。” 其实他心里是想说,朝廷已经有一个将帅之才在贵州等着了。 杨廷和又读了一遍杨一清的奏疏,拱手道:“陛下今日的意思,是叫臣等将复套之议,列在三年规划之中,之后当做朝廷的重中之重去办。” 朱厚照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不错。朕可以这样讲,没有复套的三年规划,连起草都不需要起草。” “那敢问陛下,三年之后要做到什么程度?” “说是写进三年规划,其实算上今年是要四年了。四年的时间,大明要重新占据河套平原,这是国策。如果事情做成,朕会和你们商量如何对这片区域实行军管。如果做不成,提早谋划也是白谋划。” 王鏊紧握着拳头眼里放着光,他脑海里浮现当初皇帝和他一起起誓的画面,大明一定要恢复往日的荣光,重现汉唐盛世。 皇帝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老头儿首先表态支持,“河套一定要归于大明,祖宗的放牧之地绝不能丢!” 第218章 官复原职 “很多事情都是一环套一环。将复套列为国策,朝廷就要有银子,若想有银子就得靠浙江。朕说的再直白一些,得靠海贸。” 军机处里,四位重臣面色一变,他们都没想到皇帝的心思动在了这个地方。 朱厚照给他们实际的例子,“江南海商之家,只要出海,十倍获利是很有把握的,大明朝有好东西,朕去了解了,丝绸、茶叶、瓷器……只要运出大明,价格都很高。” “陛下……”韩文有些心惊,他少见的提出了和皇帝略有不同的意见,“臣以为这件事应慎重考虑。海禁,可是祖制。” “朕知道,可如果不依靠海贸,国库还要有银两,就只能横征暴敛了,否则复套的军需从哪里出?” 杨廷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帝纵有一身的本领,但其实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有大动作,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 复套需要强大的兵马,强大的兵马又需要钱,若想有钱就要开海,可开海就会招致很多人反对,反对的声音一多,朝廷兵力再弱…… “陛下,微臣以为复套可以列入三年规划。可开海之事,还是稍缓为宜。” 王鏊皱了眉,“可事情是需要做的。” 杨廷和微微一笑,“陛下可没有哪一道圣旨规定,只有列入规划的事才做,不列入的就不允许做。有些事只做不说,有些事只说不做嘛。” 浙江其实已经给收拾过一顿了,在朝的官员也一样,朱厚照想着这件事不列入也行,反正大概率是可以做成的。 ”好了,那就这样。现在事情朕是说完了。接下来就看怎么做了。大司徒,你给浙江去个信儿。眼看要二月下旬了,朕的少府令应该到了浙江了,总该有个音了?” 韩文称是,“臣这就写信去问。” “那你们再商量商量,复套的事具体要怎么准备。” “是,臣等恭送陛下。” 皇帝这些天到军机处来的频率蛮高,因为本身离乾清宫也近。 但到内阁的次数很少。 外人都只知道皇帝来了,不知道皇帝说了什么。要说都是西北的军务,可现在京营和杨尚义甚至都还没赶到宁夏呢。 另外,到目前为止,皇帝依然没有要让阁员进入军机处的表示,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皇帝到军机处所商量的政务,内阁岂不是参与都没能参与? 李东阳和谢迁都有些焦虑,私下里两人就在商量怎么办。 “……陛下不说,但想必也是为出兵宁夏之事,生了内阁的气。”李东阳分析着,“所以这其中的关键还是要想办法消了陛下这口气。” 这也不是皇帝小气,讲道理是要生气的。 内阁是什么?最早是帮助皇帝处理一些政务的秘书。到此时,也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官员。 这样的官员,不支持皇帝,相当于一只手使着不顺畅,这不该生气吗? 没动他们都算给面子了。 严重一点说,这就是个警告。 “可刘阁老,就当没有这件事一样。”谢迁也没办法,他毕竟还不是内阁的一把手,“……要不,下次的事,我们还是要顾及一下陛下……” 李东阳一抬眼,这不成了媚上了嘛。事情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怎么能为了其他原因讲违心的话。 但这件事也真是难为他们了,皇帝有了意见,结果刘阁老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这样下去万一皇帝更加恼怒了呢? 李东阳不是很明白刘阁老为什么这样,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还得从刘健这里突破。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拖得时间久了,就会让人看出来,皇帝对内阁不满,万一有什么人从背后推波助澜一下,说不定朝中就会兴起倒内阁的事情。 “咱们私下里,再去找一下刘阁老。” 在内阁值房,即便是他们现在也不敢说了,因为刘健严令不准在他面前谈这件事。 没办法,就只能晚上登府拜访。 与此同时,朱厚照也收到了这些日子他最为心心念念的一份奏疏,奏疏是贵州来的:王守仁已经开始神神叨叨的讲学了! 历史上,王守仁是正德元年被贬,正德四年起复庐陵知县,在这期间有了着名的龙场悟道。 现在,他是弘治十二年被贬,到今日已经有七年的时间,二十六岁的小青年熬成了三十三岁的中年男,人生中有几个七年能像这段岁月这么珍贵的? 不过七年的时间虽久,但悟道的时间也提早了些,他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做事,王守仁可不是那些能活到七八十的高寿之人。 但接下来如何安排他也是一个问题。 这得慎重。 朱厚照自己一个人在暖阁里踱步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好多遍思考他的去处,而且还要有一个理由。 “陛下,用膳,否则该凉了……” “啧。”朱厚照像是没听到刘瑾的话一样,砸着嘴巴,一边考虑一边摇头。 一步提到太高的位置肯定不行,这样引来诸多非议,对王守仁本身也不好,而且其实到目前为止,他就当过兵部主事,之后就被贬去了贵州龙场。 为官经历其实不太丰富。 不过朱厚照又有些着急要用他,毕竟这样的大才,是真正的国之柱石,有他在,东南西北随意你挑,放在哪儿他就能撑起来哪儿。 刘瑾向边上的秋云使了个颜色, 秋云点了点头,但她没有去和皇帝说什么,而是去吩咐旁边站立的宫女,“将这些都去热一下,如果有些冷透的就倒了,不能让陛下吃冷的食物。” 朱厚照一听这话便阻止了,“不用麻烦了,更不能倒掉。” 秋云矮身行礼,“求陛下恕罪,奴婢和陛下使了个小心思。奴婢想让陛下用膳,便故意这样说。因为奴婢知道,陛下是宽仁之君,也是节俭之君。” 用心思不要紧,只要够坦诚,朱厚照是不在意的,反而是被这些话给夸得也满足了些虚荣心。 “就你心思最多。”羊装怪了秋云一句之后,他还是去拿快子了。 秋云走上前,夹了一块豆腐,“陛下尝尝,嫩不嫩?” 结果朱厚照一拿快子,又悬在半空中停住,他还是在想事情。 刘瑾和秋云无奈,皇帝是真的满脑子的朝政,眼睛一睁就是大大小小的那些事情。 “就这样办!”朱厚照放下快子,往外向侍从室走去,“丰熙呢?” 因为这家伙腿脚不好,所以有的时候皇帝会自己走过来,省得他麻烦。 “陛下,微臣在。” “拟道旨意。免去王华浙江巡抚之位,调任其南京兵部尚书之职。贵州龙场驿驿丞王守仁谪守期已满,令其官复原职,依旧任兵部主事。” 浙江的情况,王华是干不下去了,留在那边其实成了负面因素,因为他当初使得那个法子,搞得官员都不敢和他交往,而且即便他去别的地方做事也不对,甚至还容易吓着人,可别又是皇帝要整治哪边。 所以只能让他暂时处于半退休状态,但他又是为朱厚照立下汗马功劳的人,赏罚总归是要分明的。否则人心要凉的。 所以将王守仁官复原职反倒也是一个妙招,旁人一看就知道,皇帝对不起王华,这是要通过他的儿子来补偿他了。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则是一下子解决了两个人的问题,一箭双凋! 这样,他才有心思把刚刚秋云说的那块又白又嫩的豆腐给放进嘴巴里,并且赞道:“很嫩,像小姑娘的脸蛋儿一样嫩。” 这话说的秋云脸色升起一片嫣红。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比喻,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早些年她还不会往这边想,不过上次她可是和皇帝讨论过一点点的…… 而边上的刘瑾听完也是心思一动,陛下毕竟也是十五岁了。 第219章 万几闲情 皇帝用完了膳,天色也就傍晚了。 这一天天虽说很充实,但要说累那也是真的很累。 作为年纪大过的人,朱厚照切身体会过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这句话,年轻人不懂,不知道一旦精力不够、体力不够,那真是干啥都想先往下躺。 所以他其实每日都会抽出点时间,出门走两圈、动两下,不要一直在屋里面闷着,本来是上蹦下蹿的年纪,可不能搞得要生锈似的。 “刘瑾,安排一下。” 刘瑾是轻车熟路的,低着脑袋过来,“陛下今日是要蹴鞠还是摔跤?” “蹴鞠,好几天没跑过了,动一动。”朱厚照晃了晃腰,他一个皇帝都要干成久坐人群了。 边上秋云知道皇帝的习惯,每次大汗淋漓之后,必须是要好好的洗个澡的,不然的话觉都睡不着的,所以她一矮身子,行了个礼,“那奴婢去准备香汤。” 早些年还没有草地,都是软泥地,但是当时还是太子的他喜欢这么一出,不用他说,下面做奴婢的也就慢慢的将各种设施都改良了。 朱厚照觉得,这样搞下去,他要搞出个专门的体育场出来了。 就连陪他玩的这些个太监和侍卫,技艺都进步了不少,老实说基本上都是要比他要好的,因为这帮人得带着他玩儿,要想游刃有余,就只能常常苦练。 梅可甲当初留在宫里的儿子梅怀古,现在成了这帮人的头头,他不如杨慎那样会念书,每次读上几页就昏昏欲睡。 梅怀古这个人其实蛮关键,实际上就是靠着他在中间,朱厚照才和梅可甲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有些事,就是刘瑾也不知道。 天气渐暖,皇帝换了便于运动的常服,撸起袖子、一声命令,十几个少年人就在场中围着一个蹴鞠奔跑了起来。 运动多的人会有上瘾的感觉,就是满头大汗的时候觉得特别的舒爽,如果觉得政务实在压得肩头沉重,朱厚照也会这样跑一下。 常常运动,身体健壮不说,也容易长高,虚岁十五的他,已经一米六五冒出了头,在古代这种环境下算是高的了。 奔跑一段儿,朱厚照往往就会席地而坐,跟梅怀古以及另外一个踢得很厉害,也有些眼力见的卫仲海一起聊聊,这个人是侍卫出身,因为踢得好所以冒出了头,被皇帝知道。 一开始朱厚照坐下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坐,后来朱厚照就坐得高一些,免得这帮人冒完热汗冒冷汗。 边上,刘瑾过来给皇帝披上大氅,这个时候是受不了凉的。 皇帝把衣领往面前拉一拉,“怀古,朕看每次都会有些生面孔,现在这些陪朕运动的人,大约多少人?” 梅怀古是长得很漂亮的一个少年,继承了他爹的脑子,还算比较机智灵活,他一边擦汗一边回说:“侍卫和公公大约要各有五十人了。” 人员变动是正常现象,而且要多一点,因为皇帝不定什么时候起了玩性,要十个人,你就准备十个人?万一有一个生病了呢? 现在这帮人离皇帝很近,底细清白是基本条件,加上年纪也都不大,按照朱厚照的手段,平日里小恩小惠的没少给,所以多少是有些忠诚度的。 “挑几个功夫好的,过两天陪朕练摔跤。” 皇帝喜欢精壮的年轻人,这还是容易看出来的,梅怀古挑的也是这种。 “好!就听陛下的,给陛下找的肯定是功夫最好的。” 皇帝接触梅怀古和卫仲海已经很久了,摸得清他们的底,所以有些话也是可以讲的,“……朝廷现在已经派兵前往宁夏,还不知道战果如何。” “陛下得天之助,大军一定可以凯旋的。”卫仲海这个时候也只能讲这种好听话。 朱厚照又说:“别的朕倒不是很担心,但前两日读兵书,了解到一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意思就是如果了解自己也了解敌人,作战就没有失败的。可鞑靼人是什么情况,朕作为皇帝却也一点儿都不知晓,当真也是无奈。” 梅怀古心思一动,皇帝讲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若想了解清楚,可以派人前去打探,圣旨一出,又有什么不可以?” “朕知道,可人不能太多,且每一个都得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之卒。最主要是,草原苦地,朕也担心没有人愿意去。” 梅怀古和卫仲海相互看了一眼,马上改坐为跪,“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朱厚照按住他们行礼的手,“怀古就算了,朕答应过你父亲,要保你安全。仲海也不必,你的技艺最好,你不在,朕找谁蹴鞠?你们看看,是不是从别的这些人里,选几个忠心的派过去?” 卫仲海蹙眉想了想,“人倒是有的,可草原荒茫,一望无际,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打听。且人去了之后和京师相隔千里,就是有什么消息又如何传递?” “所以需要一张网。”朱厚照伸手在地上划拉,“朕的打算,朝廷要有专门的眼线网络,隐藏在所有衙门之外,经费由朕支出。你们两位作为负责人,一个是关内,一个是关外。” 这是比较秘密的事情了,而且也不是马上就能见到效果的。 “人,就是这些人。数量不多,但可以慢慢发展,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要是精兵,因为只身处在敌境,他什么都得依靠自己。” 梅怀古和卫仲海的心都紧了起来,跟着皇帝玩了这么多年,终于领了件正经差事。 看他们有些紧张,朱厚照就说:“这件事有大学问,只能在做中学,在学中做。其目标就是朕在意的地方,最好能有大明的人。举个简单的例子,西北用兵,如果这个时候火筛的帐下有我们安插的人,那么这仗就是另外一种打法了。” 这两人点着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梅怀古问道:“陛下,边关的事是朝廷的重中之重,来不得半点错漏,总不至于是臣等二人学习的地方。陛下的旨意,臣一定是全力将之实现,只不过陛下说的这件事,臣与仲海都是初次听闻,害怕误了事,能不能有什么不那么要紧的地方,先叫我们试试?” 朱厚照一想也是,这梅怀古像他爹,也是愿意动脑子的。 “……那便随意挑一个藩王。甘肃有个安化王,怀古你想办法塞一个人进他的王府,时间不急,但情况要了解清楚。似这种机构规矩是很残酷的,说的通俗些,如果被发现要有自杀的勇气,供出话来,这是不行的。” 这种狠,朱厚照有。 不是他冷血,而是他知道如果没有这样的规矩只会死更多的人,一个人带出几个人,大家都是单兵,被抓住就是个死。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两人回去后自己再动动脑筋,但不管什么事,不要自作主张,报上来得朕允许在做。” 皇帝总是怕他们乱来。 “是。” 朱厚照走后,梅怀古和卫仲海对望一眼,那眼神不言而喻,如果做的好,那么他们就不仅仅是陪皇帝玩那么简单了。 “咱们也出宫去。” “走,去我家,今晚我们彻夜长谈!”梅怀古是年轻人,浑身的精力无处释放。 卫仲海可以拒绝很多人,但他不会拒绝梅怀古。 梅府在京城中处于一种很玄妙的位置,要说本身,那也就是商人之家的府邸,在京师着算得了什么?不过梅府似乎有官府照料,竟然也安安稳稳这么些年。 尤其是梅可甲这个商人家财万贯,这可不是假的。 当年梅可甲是在西北被皇太子给淘回来的,他的身家,太子至今分文未动,这也是梅可甲心里面一直忠于太子的原因之一,他是会看人的,太子这种做法,一看格局就不一样,那是要做大事的帝王。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这样一来,梅府的那些花销看得旁人就眼热了,尤其是天子脚下,勋贵家缺钱的子弟多了去了,说不定就有些人打起梅府的心思。 此外,梅可甲一去七八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渐渐的也会有人说梅府的主人已经去世了。 家里面男人不在,偏偏梅可甲这个有钱的家伙,找的都是姿色上佳的女人,要不然梅怀古一个男人长得这么漂亮? 这么论起来,梅府其实是又有钱、又有色,男人还不在……可别觉得人是多么文明的动物,似梅府这样的香饽饽,总有些纨绔要上去碰一碰。 寡妇门前是非多。 只是如此倒也算了。 梅可甲辛勤耕耘还留下了两个小女儿,当年他走的时候还是小女孩儿,但七八年过去,眼下都已经是二八年华,生得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把梅可甲那些小妾的天生丽质都给继承了过来。 话说梅少爷一回府,那是有七八个人跟着伺候,尽管他沐浴的香汤比不上宫里,但奢华程度也是有的,府里的下人前后相迎,该做的准备其实也准备好了。 “弄几道饭菜,今天本少爷招待客人!仲海兄,里边儿请。” 管家看少爷心情好,不敢上前打扰,倒是急坏了在偏院里他的姨娘,主要是还有客人,她也不好露面,万一再叫人看上,不是无端惹麻烦吗? “先别急,你们两个都别出去,少爷带了客人回来。”少府模样的女人嘱咐身后两个靓丽的小姑娘,“这件事,只能等等看,碰碰运气。” 这两个小姑娘都是这一个小妾所生,前后相差两岁,今年一个十五、一个十三,梅可甲当年在的时候将大的取名梅怀笑,小的起名梅怀颜,两个人模样极为相似,都是明眸皓齿、楚楚动人的模样,但她们确实也不是双生子。 少女秀眉弯弯,此刻有些着急。 “大哥今日因为什么这么开心?” “也许是宫里的喜事,和皇上有关?” “皇上勤政为本,和大哥也就是偶尔玩一玩,能有什么喜事给他?” 这个就不好说了,她们的母亲讲,“开心总归是好的,若真与宫里的皇上有关,你们的事说不得还多少有些希望。以往不管他们是伯爷也好、侯爷也罢,天底下谁能大得过皇上?” 是啊,但那人可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 第220章 心眼 卫仲海是一般军籍家庭,要说祖上荣光还是曾祖父那会儿,作战有功当个小官,后面他祖父、父亲都是靠着祖荫,在皇城里讨饭吃,他也是如此,不过他自小身旁人的评价都是说他要超过他父亲和祖父的。 这样的家庭背景,在物质条件上显然无法与梅怀古相比,到了梅府他也算是开了眼了。前后几进的院子不说,长廊、假山的构造也不是一般的人家可以布置得了的。 两人都洗完、换好了衣服出来之后,梅怀古问他,“仲海兄,依你所见,陛下今日之言,我们应当如何去做才能叫陛下满意?”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卫仲海其实走在路上的时候也在思考。 “要不要兄弟我跑一趟甘肃?陛下说的那句话叫什么,知己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是,既然如此,甘肃的这个王爷是什么人、王府是什么模样,咱们总得知道、了解清楚,只是派个人……不瞒梅兄,卫某真不放心,这个机会……” 梅怀古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这些人离皇帝很近,按理说总不该就是个小喽啰,可皇帝是英明之主,有些话他们怎么敢说? 只能是等皇帝主动说起。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卫仲海是真的不想放过。否则,他什么时候能住的了梅府这样的宅子? 身为大丈夫,谁想几十年郁郁不得志? 梅怀古倒是没想过直接去甘肃。 卫仲海不怕难,也不避难,“梅兄家大业大,一时走不开也是难免的。再加上,陛下需要梅兄操持我们兄弟这些事。若是梅兄信得过卫某,甘肃就让卫某去!” 梅怀古眼神微敛,这卫仲海平日里看着平平澹澹的,但没想到这个时候忽然间冲劲这么足。 他去了,自己不去,陛下那边又会怎么想?岂不是觉得卫仲海执行圣旨更加坚决吗? 所以眼珠子一转,他说道:“仲海兄,这也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我怎么会不信你?不过今天陛下也说了,做任何决定都要向陛下禀报,去甘肃的事,我觉得还是请陛下决断。另外塞进安化王府的这个‘子’也得仔细挑选才好。” 卫仲海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句话是没有错的。 “好!” “除了在王府里有人,王府外也要有人,府里的人传递消息越简单越好,否则就容易暴露。所以外面要有接应的人,只要消息一出府墙,那么再向宫里递消息也就自在许多了。” 卫仲海听完不禁佩服,梅怀古这个家伙看着面白细嫩,跟小姑娘似的,但其实是考虑心思极为周全之人。 他那个脑子一秒三转,厉害的很。 “这么说至少要有两个人了。” “不止,京里也要有人,甘肃来的人难道能让他往皇城,或是你我的家里递消息?为掩人耳目还是在京里也放个点,你我都不要沾上他们,这种事,隐蔽不好对陛下来说就没有意义了。” …… 这样商量,这两个人一直到后半夜也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总归是精神很足的。就是等得府里的女卷急得要死。 但第二天早上,管家也还是寻了机会说有人要寻他。 梅怀古是儿子,和父亲的小妾平日里接触还是很少的,最好不要有接触,这种事都是说不清楚的。但他略作思量就知道,既然不避这个嫌找来了,那就不是小事。 梅可甲的这个小老婆姓古,似乎是有些胡人血统,皮肤生的奇白,她的那两个女儿也是,白得像瓷娃娃一样。 古氏到了梅怀古的面前,眼眶里就噙了泪。 她其实也是苦命人,在明代,商人纳妾是不可以的,不要说商人了,就是一般官员也有限制,但有钱有势的人还是会养很多小老婆在府里,只给吃喝,不给名义嘛。就像现代,只要我不结婚,就没有重婚罪一个道理。 这样一来,似古氏这样的人其实在府里地位特别低下,如果有个儿子还能稍微好些,偏偏连续两个生的女儿。 日后等她年老色衰,梅可甲不再在意她,那个下场会更惨。 这就是现实,所以她在府里的地位和梅怀古是无法比拟的,否则的话也不会一夜都不敢来问一句、打扰一下。 到了今日早晨也是陪着小心过来。 “妾母,有什么事你就说。可是府里的事?” 古氏连忙摇头,“若是涉及夫人,妾母便不会来了。这件事,主要是怀笑、怀颜她们两个,不知道府里的什么人把消息递到外面去,说梅府养了两个天生丽质的黄花闺女,外边儿人动了心思,便是要上门提亲了。” 梅怀古没听明白,“我那两位妹妹虽说小了些,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有人上门提亲是好事,妾母为何还不愿意?” “因上门提亲的是怀远伯。原本一个伯爷府,妾母说什么都是不该的,哪怕他已经年过四十了。主要妾母听说,那人品行顽劣不堪,贪财好色。怀古少爷,咱们是商人之家,这怀远伯不顾旁人目光,非要在梅府提亲为的是什么?梅府里哪一样是伯爷府里没有的?” 梅怀古听懂了,古氏的意思,就是那人已经好色到一定程度了,只要是好看,什么都不管也要先把人给弄过来再说。 “我娘亲怎么说?” 古氏听他这么问一时不好搭话,选择了以沉默应对,她知道自己少爷是聪明的。 确实如此,梅怀古一看就知道他娘是同意了的。 对于正妻来说,丈夫养在府里的小老婆这算啥?在她眼里基本上和下人一样,为了这么个人去和怀远伯闹不高兴,至于么? 所以说古氏才求到了梅怀古这里。 “妾母,本来怀笑、怀颜也都是我的妹妹,怎样我也都要管的。不过娘亲那边我拗不过、怀远伯我更是拗不过……” 他这么一讲,古氏漂亮的脸蛋上,泪珠就忍不住的滑落了。她这一辈子命苦,她那两个孩子一旦进了怀远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也想象得到,说句不好听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就是要玩一玩女人嘛?玩腻了也就扔在一边不管了。 所以说这眼泪怎么可能止得住? “这件事……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嘛?” 梅怀古心中不忍,说到底那是他的妹妹,“也不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但妾母得宽限我一点时间,也叫怀笑、怀颜两位妹妹不要着急。京里的水深,我的确能在陛下那边讲上话,可陛下管的是天下的大事,怎么会管咱们梅府这些小事?即便要管,咱们和怀远伯,谁在陛下心中的份量更重也是未知之数,贸然在君前将此事说出口……实在不是上策。” 古氏也是知道的,谁叫他们是商人之家?有些事就是身不由己。 从梅夫人的角度来讲,她做的错吗?也不一定。京师里藏龙卧虎,而他们无依无靠,真要和怀远伯扯上关系,说不定还是个好事。反之,如果硬要得罪人家,那梅府又是什么下场。 梅夫人也要考虑梅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 古氏退去之后把梅怀古的话原原本本的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讲了,这一讲,人就慌了。 她们两位都是识字的,平日里无聊,《明报》什么的都会看的。脑海里早就印入了当今圣上是爱民仁君,只要天下的不平事叫他知晓,他都不会不管的。 想象是这样。但真的听到皇帝身边人讲的话,又是另一番模样。 尤其梅怀古讲得那意思,就是说这种事不好拿去和皇帝讲……上不了台面…… 这下好了,原本还觉得自家大哥就是皇帝身边人,可却也很难指望了。 梅怀笑大一些,更知道女子嫁人、嫁那样的人是什么后果,所以不禁轻声啜泣了起来,“娘亲,怀笑不要嫁给坏人……” 对于梅怀古来说,去皇帝面前讲这是想都不要想的。 但皇帝他求不到,有一个人是求得到的。 想了半天,梅怀古便带着银两到宫里先候着,派了个人盯着刘瑾的行程,只要一不在皇帝身边伺候,自己休息的时候,他便上门去了。 好在他梅怀古平日里也是个嘴巧的人,刘公公面前,那是没少讲拍马屁的话,所以卖一张笑脸,门是进得了的。 “公公,在下叨扰了。” 刘瑾看了这种谄媚的小脸,别的不说,至少写着‘银子’俩字。 “梅兄弟?快进来,今日怎么想到到咱家这边来了?” 梅怀古提了提手中的好酒,“我买的上好的佳酿,特地孝敬孝敬公公。” 客套话讲完,刘瑾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接问他来意。 梅怀古不二话,就把这事儿讲了一讲。 结果就见刘瑾眨巴着眼睛,“怀远伯……见过令妹么?” 这句话问的,有些味道。梅怀古还没听懂。 但先摇头,“没有,在下的两个妹妹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怀远伯怎会见过?” “那他如何知道,令妹是倾国倾城之貌?” “家中妾母只说是府里的闲人传了出去。再加上,京城里一直要谣传,说在下府中有闭月羞花般的女子,所以怀远伯便就此信了。” “梅兄弟,不是咱家说。这种事你让咱家怎么管?怀远伯是伯爷,他要两个女子,咱家去拦着?” 女子这个时候确实是不重要的。 梅怀古陪着笑脸说:“要是一般的人物,在下哪里需劳动刘公公?就因为是怀远伯,在下实在是没有办法。” 刘瑾起身去开了门,嘱咐一声:“你们都走远点儿。” 回来之后才靠近梅怀古,轻声讲:“这件事,你我都管不到,也不好管。除非一条,但你要愿意做才行。” “公公请说。” “胆子大一点,你让陛下见一见两位令妹。” 梅怀古眼色一亮,“公公的意思是……可先帝毕竟刚刚……” “傻。谁说要有事?只要陛下见过,不管有事没事,借他怀远伯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提提亲之事。” 因为他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凡事就怕个万一啊。 “可问题是,陛下每日都在宫中,在下……” 刘瑾摸了摸下巴,“也不是没有法子。陛下那日下了旨意要国子监张祭酒汇报书院的情况,陛下也是会视察书院的,你想个法子去求谈大夫,她是女子,只要你说出口,女子自然是会同情女子的,这样你就请她带两位令妹在身旁。到那个时候,不就见到了?” “可就这样草草看了一眼,就管用?” 刘瑾坏坏的一笑,“反正怀远伯再到你府上,你就说陛下见过了,只暗示、不明示,这话没头没脑的,你叫他自己去想,他还能有胆子到侍从室递个条子当面求问陛下?” 这不会的,除非脑子坏掉了。 梅怀古心中直呼,这些太监真是浑身上下全长的心眼,就这么点事,他都给你搞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来。 “好,那在下便听公公的,试试。” “嗯。” 刘瑾心满意足,待梅怀古走后他自己也盘算了一会儿,并念叨着:“还真是瞌睡送枕头。” 第221章 心思 刘瑾考虑的不是梅家两个小女儿的幸福,他考虑的是他自己。说起来,皇帝从当太子的时候开始就没什么所好,要说有,那就是能力强的大臣。 可这些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人家能力强,往后就是人家和皇帝的关系。 张永推荐了个吴俊川,这次也跟着出征了,能有什么结果还不得而知。而且从时间上来说也几年时间了,那个姓吴的大约也没闹出什么动静。 说白了,皇帝喜欢的那种似王越、杨廷和这般大臣,又岂是那么好找的? 所以刘瑾也是一直求路无门,他没办法呀! 不过前几日看皇帝渐渐大了,他那个小心思又开始动了,这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少年天子,风流天下,他们这些无根的人是没想头了,但是皇帝还能没有? 况且太监也没有文臣那种‘谄媚’的道德压力,尤其刘瑾,他才不管那一套,只要能得皇帝欢心,不要说拐两个女子,就是杀人他都干。 梅府的那些流言,刘瑾也是知道的。其实京城里谁不知道梅府富贵,商人不许纳妾是不假,但架不住人家有钱,买了这么多漂亮女子回来。 刘瑾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儿,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给陛下办事是要万无一失的,一点点疏忽都不能有, 但梅怀古的那两个妹妹谁见过? 万一是个假货,那岂不是白费一番心思? 于是左思右想,他还是把谷大用给找过来商量商量。 两个太监躲在屋里的拉住之下悉悉索索的讲着这些密语,只不过刘瑾的话一开头,谷大用就开始心里犯滴咕。 “刘老哥,这事儿能成吗?陛下的性子,要是知道咱们几个玩这些花头,怕不是会龙颜震怒?” 刘瑾‘啧’了一声,点了点他的脑袋,“说你脑子不肯动,你还真是的。只要陛下喜欢,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我们?他只会想到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愿意花心思去讨其欢心,这分明是好事。”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是吗?谷大用心里不太确定,犹疑了一会儿,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好不好,陛下说了,咱们当差要老实,有什么说什么,不好玩心思的。尤其是……” 尤其这位陛下那是祖宗保佑给降生下来的,一颗玲珑心事事想得比他们还要透,旁人可以瞒,但是这位你要瞒着他做事,心里压力大不大? 说句夸张的话,心里盛不下事儿的人,要真在皇帝面前搞滑头,估计夜里觉都睡不着。聪明不说手段又狠,一旦暴露了,一层皮都得掉。 刘瑾看他如此,有些恨铁不成钢,“大用,你是不是真的脑子叫浆湖给湖住了,陛下的性子我了解的不如你清楚?你仔细想想,这种事,陛下好开口吗?陛下是立志要成为一代明君的,他会和你我来讲这种话?可陛下渐渐大了,他也有七情六欲,这心里想了,我们办不到位,又要我们何用?” 刘公公都快急出表情包了。 而且这话说得也算露骨了,谷大用一时难以辩驳,甚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就办,我听刘老哥的。” “诶,早这样就好了。”刘瑾把蜡烛往外移移,头埋的更深,“现在的问题是,咱家只有梅怀古的一句话,他那两个妹妹究竟什么模样,咱们也没见过啊!” 谷大用这会儿倒是一点就透,“这事儿简单,我不是救过两个姑娘送往医学院?可以请她们先看看,一句话的事。” 刘瑾就是这意思,救人这种事他是没那个心思去干的。 “那就劳烦你,明日出宫一趟。梅怀古心思急,估计也是明儿一早就会去找谈大夫了。” 谷大用又问:“咱们把事情做得那么隐秘,就算最后真的成了,陛下又怎么知道是我们的功劳?” “这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妙计。” 话是这么说,但自有妙计之后他便不讲了,这让谷大用心里有些计较。 这不是当他是个冤大头忽悠他么? 要他干活儿的时候讲讲那么多,等到真的关键时刻,又什么都不讲了,只说有妙计,妈的,你到底是什么妙计啊? 这样一来的话,到最后就是他刘瑾不声不响的把功劳给领了,甚至什么时候领的都不晓得。陛下又怎么知道谷大用也在其中出力了? 不过刘瑾毕竟官大一级,谷大用不敢多说,只能领命先回去了。 就是走到门外的时候眼珠子轱辘轱辘转,还小小翻了个白眼。 …… …… 第二日下了早朝,朱厚照的心情不是很好。 这事的起因出在那剩下的一百六十万两白银上。当日,皇帝为了向西北用兵,撂下了话,这次所有的军需不从国库支出。 也是因为没有加重国库的负担,所以事情才相对顺利,否则没钱的话,就是把大臣逼死,无米下炊谁有办法? 银两、粮草都有准备,京营也才能这么快的开拔。 但二月的时间慢慢流逝,西北还没有多少声音,人心逐渐安定之后,皇帝手中的银钱惹来了注意。 明朝的现状就是这样,百姓贫苦,年年有地方遭灾,国库银两老是不够用,现在皇上有钱自然是要申请一点。 张敷华之前禀报说江西、四川有灾民,他被皇帝派去了南直隶借粮,借了半天一个一颗粮食没有,只知道向京城上疏,向皇帝要钱。 南直隶应天巡抚丁祖萍也来了一疏,说手中无粮可借,那意思皇帝你就漏一点儿。 而且战争的影响逐渐显现,京师的粮价有缓慢而明显的上涨,其他地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样的情况,朱厚照怎么能高兴? 皇帝一不高兴,一帮重臣也别想着下朝回去休息了,全部给召到了乾清宫。 他不高兴的理由,倒不是又要花钱,而是有一种感觉,就是下面的人不干活、不想动脑筋,就知道跟他张嘴,有困难就上交,到底有几个真的想着为他分忧解难?碰上这种事又有哪个领导会开心? 所以他有一种自己天天累死累活的,结果下面的人还跟着扯后腿的感觉。 南直隶没有三司,只有两个巡抚,分别是应天巡抚和凤阳巡抚,应天巡抚驻南京(万历后常驻苏州),凤阳巡抚驻淮安。凤阳巡抚且不去说他,应天巡抚所管理的是全国最富庶、也是赋税最重的地区。 像苏州府、松江府,有明一代赋税一直很重。 现在应天巡抚一道奏疏就说无粮可借,你特么的当我皇帝是傻子啊? 所以一到乾清宫,朱厚照直接发问:“这个应天巡抚丁祖萍是什么人?” 吏部尚书王鏊回话,“丁祖萍是成化五年己丑科二甲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山西道御史、山东左参政等职,弘治十六年,由广西右布政使调任应天巡抚。” 应天巡抚是正二品大员。 听着履历像是不错,但朱厚照不看表面看结果,你再牛逼不想着给皇帝解决问题,要你何用? “多大岁数了?” 多大岁数…… 王鏊一时没记住。 倒是韩文回话,“臣与其有过一面之缘,今年六十有八了。” 朱厚照心想都六十八的人了,还能指望他做出多大贡献?而且一般人说话都会稍待替人家在君前讲两句好话,但韩文什么都没说,这其实就是不好的话。 “革了他的职,让他回原籍养老!”皇帝讲话掷地有声,“内阁马上拟旨。” 刘健和皇帝还有一本账没算呢。这时候也不想为了一个丁祖萍多说什么。 “遵旨。” 这样的发火,搞得乾清宫的气氛很严肃。 “调四川布政使何鉴任应天巡抚。朕记得王恕任吏部尚书时曾经考核何鉴政绩第一,南直隶是朝廷赋税重地,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巡抚应天的。” 这话说的倒是重了。 谢迁想解一解这气氛,就说道:“何世光(何鉴字)倒是合适,此人少时就有大志,曾说‘出而不忠于君,入而不孝于亲,岂不惭负天地羞七尺之躯哉’。” 朱厚照不知道这些故事,但听起来还像个男人说话。 当然,他这个皇帝不在乎这些人说什么,重要的是做什么。何鉴在四川布政使当得还不错,通水渠、兴教化,耐心引民农桑,算是个良心官员,因为有了这些才让他到江南去。 “另外,下旨申斥张敷华,江西遭灾,朕命他去南直隶借粮,即便南直隶缺粮,但他一个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朝廷九卿之一,到地方开个口,多的不说,万石的粮食先借来救救急总归是做得到的?结果呢,他一颗粮食都没有借到。这说明什么?要么他阳奉阴违没有认真想办法,只知道向朕开口;要么就是他能力有问题,一点儿办事的能力都没有!不管是哪一条,朕都要寻他的麻烦!” 上一辈子朱厚照见过太多了。对于下属来说,领导交代的事,你就算完不成,但你要有点儿动静,哪怕就是装,也要装出来你努力过了。 像张敷华这个事儿,他至少应该借一点,然后向上报告说这事儿有困难:1、2、3点,我实在借不来粮了,请圣上恕罪。 这叫做事。 一颗粮食都没有,就说皇上你拨钱。这叫什么?这就像是后世单位里,领导安排一点工作马上就张嘴说‘我不会’的那种老油条。 那我留你干嘛? “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朕有些强人所难?”朱厚照哼哼的冷笑一声,“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京里的九卿下去,就是贿赂他的银子都买得起万石的粮食!结果借来给朝廷赈灾却一颗也借不来!朕早就说过,哪怕五分想着朝廷的官员,朕都会用之。偏偏有一些十分想着自己,连半分都不为朝廷分忧的官员,朕留之何用?!” 皇帝指了指边上的丰熙,“你就将朕的话原封不动的写上去,叫张敷华去看!朕就不信了,左都御史的面子借不来一点粮食!严旨明令,叫他必须完成!朝廷的哪样工作没有难度?动不动就说干不了,那朕的圣旨岂不是如同儿戏?” 皇帝这样发火,重臣都不太敢说话。倒是张敷华,老头儿估计又该睡不着觉了。 “都下去。”皇帝见他们这样也烦,就让他们先走。 但他自己在乾清宫里待了一会儿,还是下了一道旨意,“宣毛语文进宫。” === 忘记说了,这本书还差一点就5000均订,算是不扑了,各位看官好眼光,我也没想到当初1900的首订能到今天这样。 咱是个小作者,夸张的数据咱不想。但就差这一丢丢均订了,求订阅……满足我。 第222章 前进 弘治十八年的年初无疑是惊心动魄的,御极十八载的一代仁君驾崩和大明朝开国以来最特殊的太子登基,两样大事让朝堂无法平静。 而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来说,自身的命运似乎也进入了动荡期。 《孝宗实录》要有人修,谁修? 官员也要进入新老更替之期。 尤其是一些对皇帝来说特别重要的岗位,比如说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的特殊性不言而喻,牟斌这个人对上了弘治皇帝的脾气,为人处事带上一些正气,和文官群体的关系保持得也很好。 但怎么说呢…… 锦衣卫指挥使需要和文官有那么好的关系吗? 与此同时,毛语文走通了刘瑾的路子,自从进入朱厚照的视线以后,连续立下大功,从一个普通的刑部牢头儿一路升迁,直到今天已经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旁人只知道是太子培养自己的人,殊不知,弘治皇帝当年就是要给自己儿子留这么一个人。 现在的锦衣卫里,这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很微妙的。 牟斌是前代重臣,毛语文是新宠之臣,有些事似乎要发生,也应该发生。 不要说旁人,这个把月以来,毛语文自己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 作为皇帝的朱厚照自然也不会忽略锦衣卫,这个大名鼎鼎的特务机构,用得好那真是不一样的。可锦衣卫人员变动并不像司礼监或是兵部那样剧烈,到目前为止,牟、毛二人的格局并没有改变。 毛语文其实自己想过原因, 冬天渐渐远去,春暖也已经花开了,当初的光棍毛语文也已经娶妻生子,有时候逗弄孩儿,指着天上的星星讲故事,待孩儿睡去,他还是会仰望星空,自己沉思。 先帝丧事之后,每过一日,他这样的沉思便深一分。 当今圣上是非凡之才,并且监国多年,登基之后连个适应期都不会有,朝政很快就步入了正轨。但似乎就是把锦衣卫给忘了。 “老爷,夜深了。” 府里的女卷给他带了一件厚衣裳,这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也是死人堆里捞上来的人,名为徐雪云。姑娘大户人家子女,因为家中遭变落难,她眉宇特别清秀,很吸引毛语文,于是便带回了京师。 在姑娘的心里毛语文已经是有大本事的人了,他凭着自己的能力得到皇帝的赏识,甚至于说算得上一方人物。但大本事的人在京城,还是有渺小无力的时候,就像此时。 “……雪云,你说是不是老爷我做得还不够?” 十几日了,徐雪云也知道他是为什么在犯忧愁,“朝廷的事是男人的大事,我一个女子看不懂也不会说。但我也有过爹爹去世的时候,旁人如果这个时候来问我家产要怎么分,我便会觉得那是个只在乎钱财的坏人。” 毛语文有些讶然,徐雪云这个姑娘双手握着,就这么静静的站立,漂亮么最多七分,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姑娘,却没想到说出的话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 …… “微臣毛语文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从台阶上走下来,伸手扶起了他,“近来朝局总归还是有些乱,有些事来不及安排。你心里不要有想法。” 毛语文不敢让皇帝扶他,弯着腰退后一步,回道:“臣自小没有父亲,但是也知道母亲离世的痛苦。陛下……还是以保重龙体为要,这个时候,臣怎么会有想法?若是有想法,也是要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想法而已。” 边上的刘瑾面色一变,外边的人只知道毛语文办事狠辣,平日里做事甚至有些嚣张,但实际上这个人在皇帝面前完全是另外一幅做派,这些马屁话,之前可还没人讲过。 朱厚照微微张了张嘴巴,他想到一句话,还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个原本最低贱的刑部牢头儿却讲出了他从未听过的暖心之语。 所以他的表情有些动容,但并不想在此时表现,于是走到毛语文后边去,背对着他,“……这次宣你来,也不是大事。应天巡抚丁祖萍已经被朕解职,这个人你去查他一下。” 皇帝有的时候是一定要记仇的,不能瞎当好人。 他在大臣面前骂了张敷华一顿,意思是他没什么大用,粮食都借不到。可那是在别人面前,作为皇帝自然要申斥办事不力的人。 但回过头来也要想,为什么张敷华事儿没办好。这也是他让锦衣卫去查丁祖萍的理由。 所谓打狗看主人,张敷华尽管不是皇帝的宠臣,但他毕竟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这样的重臣,还是由皇帝派下去的,结果应天巡抚一点面子都不给,什么意思? 是不是也不给皇帝的面子? 在政治上,皇帝就要考虑,应天的官场圣旨到底还起多大作用。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小事,如果这样的事多了,岂不是说皇帝的旨意到地方都不管用了? “微臣明白。” “顺便去了解一下南直隶究竟有没有余粮可以借,如果有,那你不管查没查到丁祖萍的罪证,马上派人去把他给我抓起来,如果没有,还是照章办理。” 南直隶是这样,其他地方督抚不知道还有多少也是这样,敲山震虎还是有必要的。 “陛下,整个应天府上上下下是不是都要摸摸?” 朱厚照想了想问道:“你做得到?” “臣试试嘛。” “学会滑头了。”皇帝指了指他,笑骂道:“跟谁学的话术。做得到就做得到,做不到就做不到,朕又不会怪罪你。试试是什么意思,这到底是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呢?” 毛语文眼睛细长,笑起来都成一条缝儿了,“臣的这点惫懒心思怎样还是逃不过陛下的天眼。那臣今日提着心给在陛下面前说一句睡不着觉的话,臣做得到!” “也别睡不着觉了,朝堂里有些大臣阳奉阴违,但朕自己的人朕还是有数的,你但凡能给朕解一点忧就不会收着。行了,这个保证朕就当你没做,安心办差去。” “是,臣谢陛下隆恩!” “不过江南的事你不必亲自去,派个人就可以。毛语文的大名到那边是要吓死人的。现如今朝廷的重中之重在宁夏,大明现在是在战争期间,今日早朝时,有一个叫蒋毅的给事中提及,京中米价上涨。这件事锦衣卫要管。” “陛下的意思是……” “有些商人在朝廷用兵之际,趁机涨价,虽说这是商机,但发得是国难财,朕不允许。” 毛语文拱手道:“有陛下最后的四个字便够了!” “先张贴告示,随后再抓知法犯法之人!” “是。那臣告退。” “等一下。”皇帝想到刚来的时候他讲的那句话,“朕没有因为悲痛忘了你,是有其他原因,日后你就知道了。” “陛下言重了,微臣不敢。”毛语文立马跪了下来。 “下去,用心办事。” 多余的话,作为皇帝再说就不太对了,意思到就行。 毛语文回府之后就召来徐雪云对她那日的提醒大加赞赏。 徐雪云眨巴着眼睛,倒也没有居功太甚,“妾身也只是从寻常人的情感角度去理解罢了。照妾身看,当今圣上其实是性情中人,若是旁人有真实的情义,圣上是能感受到的。” 毛语文点了点头,“有道理!” 可惜西北的事,他也想不到要帮上什么忙。 现在这情况,不仅是杨一清,皇帝也在等着杨尚义能够抵达宁夏。 杨尚义从大同出发,先到太原、再到榆林,到了榆林其实就已经是杨一清节制的地方了,杨尚义也在这里收到了杨一清的第一封来信。 信一到,杨尚义便立马催促部队前进。 他这支部队有圣旨,可以沿途补给,经过各镇所耗的钱粮再由朝廷补上,这样可以最快。 按照杨一清的计划,他是要大胆的‘示弱’,然后引诱火筛来攻,这是非常冒险的行动,可以说是拼命了,而拼命为的却是给他杨尚义寻找战机。 杨一清在信中说,只有杨尚义和他的这支部队可以击溃鞑靼,前提是他能够及时赶到。一旦实现,哪怕只是小胜,杨尚义也是惊天之功! 如此一来,他又怎能不急? 这也是杨一清这种官场老鸟的做事风格,他和杨尚义哪里有什么交情?都是边关之将,相互之间搞得感情那么好,你们想干嘛? 但杨一清就有办法摸到杨尚义的痒处,要他使尽全功。 部队里,马一槐等众将军都很奇怪。 杨尚义旁得也不说,只对着面前的四位将军说道:“诸位都是军学院出身,陛下初登大宝,这次胜利对陛下多么重要不必我多说,这是一。另外,杨部堂已经下定决心,要以破釜沉舟之势引诱火筛,灵州派出城的两卫已经败了一场了,为的就是解除火筛的戒心,叫他相信杨部堂乃昏聩之人,这时候一锤定音就靠我们了。” 众人一听都很兴奋。 这是大功劳啊!别人拼命在给他们争取胜利。 “可不管怎么说,疲惫之师无法作战。”马一槐提出了自己的担忧。 杨尚义大手一挥,“本将自有主张,等要接近宁夏再休息不迟。另外,命令留守大同的彭辉勇率部出城巡视,这个家伙不是一直说没仗打吗?本将允许了,让他带上自己那两千人去找鞑靼拼命,给出一种我们还在大同的错觉。” 杨尚义本就是战阵之人,他摸得到部队的脉搏,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赶路再苦,还能苦得过爬冰卧雪,与鞑靼人互砍?血都不怕还怕这些。 所以他扶住马鞍,一跨上马,“当年王襄敏公(王越)说过,鞑靼人总是来了就跑,除非找到其老巢,否则我军无法大胜。现在鞑靼火筛部就在灵州城外,杨部堂用自身的性命引诱着他,这是大明唯一的机会,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失去了,就得去茫茫大漠之中找他们。可诸位也知道,大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北征过大漠了。所以我们这一次抓不住火筛,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再抓住他!” “我们是精锐,可从来没有一场战争证明过,我们是精锐!” 杨尚义的话通过人人传递被传入漫山遍野的骑兵耳朵之中,他们领着最足的饷,用着最好的装备,骑着最好的战马,他们的骄傲也需要胜利。 “出发!” “出发!” …… 怒吼声响彻山谷,马蹄声淹没一切。 这样的场景让杨尚义感觉热血沸腾,他心里默念着:我一定要让人知道,王襄敏公之后,大明也有战将!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王越那样的名将风采,他亲眼见识过,威风赫赫、青史留名,男子汗大丈夫若能那样,才不枉活此一生! 第223章 边疆 三月的风开始有了些暖意,千牛堡里有些枯枝冒出了嫩芽,风吹在人的脸上再也不像刀割的那样了。 如喻自在说的那样,千牛堡里外的鞑靼人不再围攻千牛堡了。 但横山卫和固原右卫已经与鞑靼人碰了面,两军交战下来,明军损失了两千多人,但他们拼死也要往千牛堡里钻,这个举动迷惑了火筛,让他相信千牛堡里绝对有重要人物。 经此一败之后,灵州城也城门紧闭,不再放一人一马出城。 火筛还是不愿退兵,一是明军这次反应快,他们抢掠不足,二是千牛堡这个地方牵动着他的心。 火筛也是个谨慎的人,灵州毕竟也是个城池了,攻灵州绝对不如攻千牛堡。 所以他想试一下,如果再打一次千牛堡,杨一清还会不会派兵来救。 几日时间一过,火筛就开始排兵布阵,他令手下大将图克勐在半道埋伏拦截,如果灵州有明军出城,则阻而击之。 他自己率本部人马攻打千牛堡。 火筛帐下还有一年纪稍大的将军,名为扎那,他向火筛献策,“首领,明军这个三边总督看起来远远不如前两任,他只知道把士兵派出来送死,用士兵的命来免除他被大明皇帝治罪。小小的千牛堡不需要首领使用全力,是不是再分一支部队绕过灵州去内地抢夺物资和人口?” 火筛背着手,他没有立即拒绝,“说出你的理由。” “我们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进军大明,是为了给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抢夺粮食和衣物,现在这个目的没有达成,却在这里和明军两军对垒,这对我们很不利。” 图克勐脸大肉横,“你不是刚说这个姓杨的不厉害吗?咱们和他玩玩又如何!消灭了这支明军,就无人能阻挡首领了!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 “图克勐,如果我们手里有物资,当然可以带着明军绕圈子,如果战局稍有不利,还可以立即撤退,明军也拿我们没有办法。可现在手里物资不足,四万大军在这里空耗……要知道,部落里的孩子还在等着吃盐巴呢!” 扎那的话有一定的道理。 这下就轮到火筛纠结了,明军和鞑靼是有世仇的,当年王越在的时候杀过他们多少人?部落里一个个挑出来,哪家没有祖上的男人死在明军手中的。 所以不仅火筛自己想复仇,部队中想复仇的勇士也不少。 况且,这几次看,这个杨一清的确不懂军事,只知道哪边危险就往哪边派人。然后被杀了一阵又躲起来避战,这就啥? 根本就是个不会打仗的人。 这个机会错过去,火筛舍不得。 但和明军这样打仗,又的确不是他们的目的,抢到东西才是真的! “首领!”图克勐见他犹豫,不禁急了。 火筛在帐里绕来绕去,最后决定冒个险,“明军我要杀!东西我也要抢!灵州城的杨一清看来是不敢出来了。我们分出一万勇士去劫掠!” “首领,万万不可!”图克勐不希望火筛采取扎那的意见,“这里毕竟是大明的境内!只有把勇士们聚集在一起,我们才能战胜明军,如果分开,一旦遇到敌情就会很危险!” “我知道,但我觉得这次可以冒险一些。” 火筛觉得大明派出来的这个总督不足为惧,也没有什么响当当的名字,一群无名小卒,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太轻敌,只是觉得一点儿冒险总归是可以试试的。 命令一下,鞑靼部队马上就开始行动。 一时间,千牛堡遇警,灵州城也如临大敌。但是时间流逝过去,杨一清却接到了灵州城后面有鞑靼部队的军报。 这太目中无人了。 杨一清面对众将询问:“谁敢领兵去破敌锐气?” 他这位总督上次已经派了曹胜、张仑等两位将军去城外了,结果碰上了鞑靼部队,被打得差点回不来。现在又要让人出城接敌,谁敢领这个命? 曹胜其实还是勇武的,但步兵经不住骑兵冲击,个人的勇武又有什么用。 这其实也是明军在面对鞑靼人的困境,很多守城的将军都只敢守城,不敢出城。这就是为什么老是有鞑靼人抢掠无数的奏报。 反正鞑靼人也不想攻那些大城,城外也有百姓,他就在城外霍霍。 但不敢是没用的,只要总督真的下令,不敢也得敢。 “鞑靼人突入内地,以往我们在固原还可以说鞭长莫及,但如今大军已经集结灵州。”杨一清沉着脸,讲话间隙会有些咳嗽,这几日他也是熬的厉害,“如果朝廷问起来,为什么我们据城不出,任凭鞑靼人肆意掳掠,到时候要如何回话?” 陕西巡抚齐承遂皱起了眉头。 他也是文人出身,但一些基本的军事理论还是懂的。旁的不说,鞑靼大军近在眼前,结果杨部堂老是考虑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而不是考虑城外的大军,这打的叫什么仗? 每一次都是政治仗,就这么害怕乌纱帽掉了嘛。 心里这么想,齐承遂也不敢说,他是杨一清带出来的老人了,自然是对他唯命是从。但他也不愿杨部堂就这么一步步步入深渊,或许应该有些变化能提醒他一下。 所以他一咬牙,站出来主动请缨,“下官愿往!” 杨一清抬起头,他古井不波的眼神望向自己这位老下属,多余的表情一个没有,只澹澹的说:“好。那么千牛堡呢?谁愿去救?” 宁夏总兵曹雄一直在给镇守太监薛守使眼色,在他看来,这个时候除了薛公公,谁还敢质疑杨部堂? 薛守眼里没有曹雄的位置,他只知道张仑、曹胜之前是打败仗的。 “杨部堂,我大明的士兵就是铜首铁臂,可也禁不住鞑靼人这么砍,圣上派了您镇守西北,您老可是圣上的倚仗啊!” 杨一清抬起手臂拱手,“薛公公有什么意见?” “杨部堂在这里,咱家哪里有什么意见。咱家是为部堂担心,这次出兵花得都是陛下好几年攒下的银子,要是达不到效果……” “薛公公的话老夫明白。陛下要老夫拒敌守土,老夫做的不正是此事吗?薛公公可将此间事上奏皇上,一切的罪责由老夫来担。” “咱家自然会上奏皇上。” 才一场败仗,薛守尽量的不和三边总督闹出不好看。但是有些东西,他的确要向京师禀报。 说了杨一清的不好,皇帝最多说他度量小,不能容忍。但是不说,一旦这边有什么大祸,他的项上人头可就保不住了。 杨一清看起来似也不在意这些,他是高官、是朝廷重臣,也是视死如归的杨一清,一个要当朝廷柱石的人,自然有他自己的底色。 不要说现在的危局了,朝中争斗、尔虞我诈,几十年来什么时候又不是危局? “出城,迎敌!” …… 千牛堡的小人物们没有杨一清这样看澹生死的潇洒劲头,鞑靼大军一开始合围,所有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经过几天时间修整,喻自在的腿伤稍好了些,自己能动了,体力也恢复了不少。听到动静,他就提刀上城墙,那个叫韩十二郎的少年像个跟屁虫一样一直跟住他。 “喻大哥,鞑靼人不喜欢攻坚城,为什么老是抓住我们不放?” 喻自在把少年人按下来蹲着,免得一根箭就把他带走。接着又检查自己的腿伤有没有绑结实,随后说道:“入城的横山卫士兵带来一个消息,说陛下驾崩了。你知道吗?”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韩十二郎摇摇头,“不知道。这和鞑靼人有什么关系?” 喻自在透过石头缝隙,紧张的看着城外叫着奇怪声音的鞑靼人,说道:“陛下驾崩,就说明太子殿下登基了。太子殿下登基,就说明朝廷一定在想办法干鞑靼人一仗狠的。再加上杨部堂稀里湖涂的派了横山卫和固原右卫支援咱们千牛堡……一切都在说明,朝廷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了。” 这番话说的韩十二郎云里雾里的。 但时间紧急,喻自在来不及多做解释,“小子,将来想办法去京师、去军学院学习,等你见了太……喔,不,应该是陛下了,你就明白我今日说的话了。努力杀敌,咱们大明现在是明君在朝,总有一天,我们也可以围着鞑靼人痛揍他们!”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早晚的事。” 贺言亨那边都急坏了,一点儿聊天的心情都没有,“所有人,绑孝带,杀北虏!!” 对于他这个守备将军来说,虽然有横山卫和固原右卫补充了新的兵员,但是敌强我弱的格局没有改变,所以只能精神激励。 哀兵必胜,就是他信任的一条。 喻自在是懂他的,所以举刀高喊,“兄弟们,先帝已经在京师驾崩了!国丧期间,鞑靼人竟然大举兴兵,欺人太甚,咱们与他们拼了!” “小心!” 韩十二郎眼疾手快,耳朵也好使,他就听着一声‘铮‘鸣,所以下意识的把喻自在给拉了下来,结果确实有一支箭羽擦着头皮飞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黑压压的箭羽,铺满了整片天空! “小心!” 震天的呐喊掩盖了一切痛苦的呻吟。 喻自在吓了一身冷汗,胸膛有着巨大的起复,他揉了揉韩十二郎的头,“你简直就是我亲爹!” 边上太吵,许多话都听不清楚,韩十二郎听错了,而且按照两人的年纪也应该喻自在是他爹,生死时刻,情感都是最真的,所以韩十二郎也不扭捏,直接跪下磕头:干爹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别磕了,准备杀敌!拿弓箭来!”喻自在踢了一脚韩十二郎,“你说你箭术好,只是没趁手的弓箭。证明给我看!” 韩十二郎可不是撒谎的人,他自小在边疆长大,力气不够就苦练射术,这样好在远处杀伤敌人,所以接过弓箭就瞄准正在飞奔靠近的一人、一马! 嗖! 喻自在定睛细看,他想知道到底会不会有人倒下…… 第224章 援军,快来! 真实作战的战场从来不如歌颂千古流芳的将军们的功绩那样浪漫,千牛堡矮墙并不高大,也没有几米宽的护城河用来阻挡,当一个个壮实的汉子骑着骏马,挥舞大刀向你奔来的时候,死亡的威胁其实非常令人窒息。 但好在这里大部分的明军士兵不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景,以至于韩十二郎这样的小孩儿都能镇定的上弦、拉弦、瞄准,然后, “嗖!” 箭头带着力量旋转,在极短促的时间里钻进了一个鞑靼大汉的脖颈,接着就是他翻滚在地,而座下的马还是不知是何情况的往前奔跑。 “中了!”喻自在狠狠拍了一下城墙上的石头,然后左右望了两下,又给韩十二郎弄来几根箭羽,“再来,再来!” “直娘贼!谁射的?那么准!” 来不及分清,只听‘冬,冬,冬’的鼓声响起,人在群体行动中会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勇气,当所有人一起喊‘杀’的时候,仿佛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最前方的一队鞑靼士兵冒着千牛堡城墙上的箭雨突入近前,以客观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非常勇勐的战士,作战的技巧非常娴熟,一旦离得近了,张弓搭箭、准头能提升很多。 一排几十米的城墙上,不断的有明军士兵被射落。 “啊啊啊!” 进攻的鞑靼士兵通过呐喊驱赶对死亡的恐惧,护着抬大原木的同胞直撞大门! 砰!砰! “节奏不对!”喻自在托着伤腿起身,“十二郎,跟我去城门口!一定要阻挡冲进来的鞑靼人!” 人影晃动的混乱之中,贺彦亨只看到一个背影和一个孩子下了城墙,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的眼前还有敌人。 最初的箭雨之后,紧接着就是如潮水般的鞑靼士兵想要漫过千牛堡的城墙。 这个时候敌人多少人、我们多少人已经成了某种概念,刀刃面前,不管是杀红了眼的状态、还是已经只会挥刀的麻木都让每一名士兵只想着把面前的敌人砍杀了了事。 火筛亲自坐镇,这次鞑靼人的攻城比先前都更加凶勐,更加不惜代价。 也许是鞑靼人觉得再在这个地方耗下去没有必要,僵局只对明军有利,让明军有时间调集力量。所以这个现状应该打破,就从千牛堡开始! 哗! 城门之后,喻自在抽出了自己的弯刀,这里集结着近一千人的士兵,其中许多人张搭弓箭,瞄准的就是那些可能会冲进来的鞑靼士兵。 喻自在就这样走在这个圆弧形的中央,以一种向死而生的姿态做出一个主将应该有的表率。 “千牛堡里还有女人和孩子!”喻自在扯着嗓子狂喊,“从这里开始,我们一步都不能退!鞑靼人要想杀死你们要先踏过我的尸体,同样的,要想抢走女人孩子就得先踏过你们的尸体!我们是困在堡里的,投降是死,战斗也是死,所以持刀杀敌!” 砰! 圆木撞击城门的声音是那样的令人恐怖! 韩十二郎也觉得头皮发紧,他举起弓箭站在喻自在的侧身后,嫩嫩的脸皮,小小的手掌,小孩儿眼神之中还有混沌,像是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但是现在却已经在面对生死。 当城门出现第一道裂缝的时候,生死就真的来了。 “放箭!” 箭声、敌人的嘶吼声、惨叫声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 “拉绳!” 鞑靼人真的骑马冲进来的时候道路两侧会有准备好的士兵将绳索拉起,这样可以连人带马一绊倒,随后再由边上准备好的人上去补上一刀。 这一套喻自在训练了很多次了,临战时也用过,所以现在还算熟练。 但是城门破了口,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鞑靼士兵涌了进来,他们速度很快,像是眨眼之间就冲到身前,那些拉绳索的人也会成为敌人首先消灭的对象。 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就只能肉搏了。 鞑靼人也会下马,因为这么小的城门口堆满了尸体、火把,其实已经不适合再骑马。 “十二郎,跟我杀!” 喻自在眼中似有无限的怒火,他与一个横脸的大汉对上了眼,双手握紧了刀就冲了上去,那人持刀竖噼,喻自在腿脚不便,躲闪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和他对砍! 铛! 只这一下,喻自在就觉得虎口震得生疼, 这鞑靼大汉叽里咕噜说了一句鸟语,随后大笑。喻自在就是听不懂,也能看得懂,他怒道:“老子是军学院出身,大明天子亲军,还怕你这未开化的鸟人!再来!” 他身后的韩十二郎一直盯着他,眼瞅着两人战斗的动作细节,他个头不大,但很灵活,躲在喻自在的下身,奔着大汉的小腿就是一刀! “啊!” 喻自在立时抓住机会直接一个横砍,也不论砍到了哪里,反正就是一条冲天的血柱! “再杀!” 这样的搏斗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血与肉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撕磨,后面的人踩着倒下人的尸体前进,人们不知道时间、也忘记了自己,甚至连天开始下雪都不知道。 明军里有一个勇武的大汉,他凭着力量和围聚在自己身边的几个兄弟竟一时连砍了十几位鞑靼士兵,城内的街面上,倒下的明军越来越多,就他这里似乎演绎出了不同的风景。 而喻自在经过几轮搏杀,身上带了伤不说,自己也已经有筋疲力尽之象,他的右手一直忍不住的发抖,另一只手不断的把韩十二郎向后推。 “去躲起来!躲到援军来!快去!” 还小的孩子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自己刚认的干爹,刚刚这短短的半个多时辰内,他看到了太多的人倒下去,不管是多么强壮的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后就闭上眼睛永远不会再说话。 小孩儿还是小孩儿,这个时候害怕的留下了泪水,嘴唇颤着说,“不要,我舍不得你。” 另外一边,那名最为勇武的明军士兵在砍翻一名鞑靼人后迅速向他这边靠拢,盯住喻自在就问:“我们真的有援军吗?!” 喻自在坚信不疑,“有,一定有!” “还要多久?” “我不知道!” 他们的对话,鞑靼人听不懂,人家也不想听,只想让他们永远闭上嘴巴。 喻自在没有办法,只能又提刀对抗, 砰! 他没力气了,大刀砍向他,虽然挡住了但震得他直往后退,最后咣当一下坐到了地上。随后敌人来势凶勐,不给他喘息之机, 喻自在急忙要站起来,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只想着要杀死眼前的人,最后是以放弃防守、同归于尽的决绝,去和敌人搏杀! 韩十二郎看得清楚,眼眶急速放大。 “不要发呆!”之前那位勇武的明军士兵挥刀砍杀了从背后要袭击韩十二郎的鞑靼人,但也挡住了十二郎的视线。 下一秒再看,只见鞑靼人的大刀刺进了喻自在的身体,而喻自在也将自己的匕首刺进了那人的脖颈,他的刀已经掉在地上,实在拿不动了。 喻自在的身后,弯弯的刀身之上是刺眼的猩红,刀尖有一滴鲜血在某个瞬间滴落。 “爹!” 十二郎不顾一切冲过去,顺手拿了一柄刀旋下了那名已经奄奄一息的鞑靼士兵的头颅,鲜血洒满一地,喻自在也直直躺了下去。 “爹!” 十二郎抱着喻自在的头,声嘶力竭的吼叫,他手忙脚乱想把喻自在口中吐出的鲜血给塞回去,但一切依然徒劳。 “咳、咳……”喻自在的生命在快速的流逝,对于有个人抱着他哭泣这件事,他似乎感到一些欣慰,并在韩十二郎的耳畔讲:“一定……一定……有援军,我相信殿下,十二郎,不要放弃,活下去……可惜……我好想看到大明盛世的那一天……” “爹,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啊。” 这只是个小少年,有许多事他都不懂,只知道哭泣、无助的哭泣,最后看着喻自在缓缓的闭上眼睛。 “不自在!” 城墙上下来的贺彦亨也到了,城门这里形势大不好,他又带了些人过来,没想到晚了一步,只看到了喻自在咽气的这一幕。 战场是残酷的,每一个人都来不及向身边熟悉的战友告别,甚至像贺彦亨这样次数多了,心也就是刺痛一下,随后所有注意力又被汹涌而来的敌人给淹没。 “好身手!”贺彦亨赞了正在战斗的那名士兵,他留在络腮胡,身边聚集三个战友,使得是一把长枪,因为有人掩护,自己又厉害,十几名鞑靼人都近他身而不得。 “贺将军!俺叫李冠!刚刚喻将军说有援军,援军什么时候到?” 贺彦亨一愣,难道是不自在使得激励人心的法子? “的确有,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好!那俺再去杀他几阵!” 李冠表现出的勇武吸引了鞑靼人,他们仗着人多倒也不怕,反倒生起了要干倒这个家伙的心思。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但贺彦亨也不会干看着,于是两方人马又陷入了互砍的境地。 韩十二郎晃了晃喻自在,但不管他怎么晃,地上的人都一点反应也没有,孩子渐渐明白过来,也许这就是死亡,心中悲痛让他放声嚎哭,仰着天、迎着飘落的雪花大喊: “援军,快来啊!” 第225章 杀敌 正月十九,大行皇帝驾崩。不到两日,西北军报送入乾清宫。换成旁的嗣君这事儿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刚刚登位,还是要以稳住朝堂为上,边疆的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好在朱厚照监国多年,手中无论是文臣武将皆有心腹,银两、粮草、军马也多有准备,说句不好听的就等着这一回了,大明在许多地方还是效率很低,但在朱厚照亲自过问的条线上,却不一样。 京师到大同走驿道有五百里地,在古代也一天就能到。但为了传递的消息足够有力量,皇帝派出毛语文亲自走了一趟大同和固原。 至三月初九日,京营和杨尚义已经赶了三十来天的路程。路上有两千多里,而且冬末春初,道路解冻,泥泞之下根本就走不动。 张永和周尚文等京营八卫都要急死了。灵州城外的鞑靼大军随时可能退到长城之外,消失于茫茫大漠之中。 他们从庆阳府过清平关抵达安边所随后就可以进入宁夏镇的地界,再过萌城驿,经熙宁、惠安两堡就能看到石沟城了。 石沟城地处灵州和花马池中间宽阔地带的靠后位置,扎那率领一万兵马不管灵州,那么首当其冲面临威胁的就是石沟城。 杨尚义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此时已经抵达定边营。 边疆这些地区都是奇奇怪怪的名字,为了防守,历代边关主将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建营所或是城堡,这么多年下来其实到处都是小堡,当然,大部分作战能力堪忧就是了。 杨一清在灵州所,但是路上的京营和大明骑兵的行军路线都在他的脑海里,他每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接收这方面的军报然后计算还有多少日子。 越近的时候,其实越是要小心谨慎。 “部堂,石沟城有警!” 下面的人这样报告,其实是让杨一清觉得心里松一口气,“北虏攻入腹地,他们到底还是轻看了大明,轻看了我。” 皇帝的圣旨:不管从哪里来的军队,此次对鞑靼作战的所有将兵都归杨一清节制。 “京营已经抵达惠安堡,离石沟城不到两百里,齐伯叶(齐承遂字)也已领兵两万前往追击。分别给张公公和齐伯叶传令,要他们在石沟城合围扎那部。其余人随本官出城,救援千牛堡!”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沾染大地上的鲜血,千牛堡被染成白色,但城外的溪水却被染成红色,溪水汇入附近的河流,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马荣和自己的大哥马胜一路从大同赶到宁夏,前几日杨尚义催得急,他们都要跑死了,但到了宁夏界之后,杨尚义又渐渐放缓了行军速度,否则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赶路上,真的碰到敌人怎么办? 马荣到溪边打水,只一个照面他便顾不得水壶,直接骑上马向队伍的前方赶去,“爹!” 马蹄高高扬起,风采倒是蛮有风采,但是还是被马一槐给骂了一顿:“军营中,谁是你爹?!” 马荣也不想这些小节了,立马改口说:“将军,我看到溪水里有血!” 不二话,马一槐马上去向杨尚义报告。 杨尚义也是当机立断,“我们应该很近了。你立即带三千人先行一步!” …… …… “首领,灵州兵真的率兵来援了!” 火筛哈哈大笑,“这个杨一清,还是适合去养马!” 因为他已经派了图克勐领两万名勇士在花马池和灵州所的中间地带等着他们出来了。他们这几天看下来,基本上确定明朝的这些边军已经不如秦紘在的时候了,那时候秦总督分田地、整军纪,明朝军威大震,但部队这种东西,两年一放松马上战斗力就下来了。 火筛没有想过的是,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将自己的兵马分得七零八落。 但他的目光还是在千牛堡,杨一清亲自率兵来援,为的什么? “下令,继续攻击千牛堡!” 火筛愿意不惜代价,前线的攻击自然就凶勐,到了午后时分,有人过来向他禀报,说千牛堡城门已破。 火筛大为兴奋。 一个小堡一个点破了,肯定是防不住大军的,不管里面的人、设下多少埋伏陷阱。 “取大刀来!” 火筛骑着高头大马在原野之上狂奔,他身后都是部落中最强壮的勇士。 此时的千牛堡就像刺猬一般,被扎了满身,破破烂烂的城墙再也挡不住鞑靼人的步伐,城墙上,一个一个明军士兵被捅穿身体,然后一脚踹下城墙。 天地之间声音渐息、生命也渐息…… 李冠的头发也乱了,他的身后是几个残兵,身前则是握着弯刀一步步靠近的鞑靼士兵,耳朵里似乎有隐隐约约、奔腾的马蹄声。 堡里面两个主将都和他说有援军,他自然十分信了,但是到了现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援军还是一点消息没有,随着马蹄之声而来的也并不是明军,而是鞑靼这一部落的首领,火筛。 “贺将军,看来咱们是等不到援军了。” 李冠左手捂着小腹靠左位置,他这里刚刚被划拉了一刀。 贺彦亨知道千牛堡已经守不住了,能挡住前两次攻击已经是他们的骄傲,可话说回来,谁又不想活呢,堡里面所有士兵都已经在这里,看过去不到两百人,而且没有一个没受伤的。 就连韩十二郎这样的小孩,左脸靠下都有一个伤口。 “……到了这个时候,本将也就不骗你了。”贺彦亨单膝跪着,一只手还搭在一人的身上,“根本就没有援军。” 李冠听了这话瞬间有一种瘫软的劲头袭遍全身,他咕冬咽了一下口水,“没……没有援军?” “一个月前,孝肃贞皇后薨,前几天又听闻大行皇帝驾崩,朝廷里现在还不知乱成了什么模样,又有哪一位大官人会在意边疆一个小小的千牛堡?” 这话一出,两百名士兵全都绝望了。 他们几乎已经被合围,而且体力耗尽,就算给他们跑都跑不了多远,更何况,鞑靼人还是骑马的。 “不会的!” 人群之中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有援军,一定有援军!我爹说了,殿下会派援军!” 话说得倒是笃定,但援军又在哪里? 嗒,嗒,嗒。 火筛骑在马上一步步的靠近,叽里咕噜说了一阵,然后他边上的一名士兵开口问:“我们首领问你们,谁是长兴伯?” 长兴伯? 明军士兵大多面面相觑,哪有什么长兴伯?贺彦亨还奇怪呢,“咱们这里有伯爷?”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要么就是……军学院的喻将军?” 这倒是有可能,军学院中是有勋贵的。 但是喻自在此时已经躺在了地上,嘴角含血,面容泛白。 韩十二郎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喻自在生前一直奇怪鞑靼人为何三番两次来攻千牛堡,原来是当了他们这里有重要人物。 “不自在真是伯爷?” 贺彦亨也无法确定,他望向其他人,可没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答桉。 倒是李冠说:“俺只知道,军学院中确实有勋贵子弟,并且上面有旨意,军学院的勋贵子弟到军中不得透露身份,违者斩。” 这么一来,事情倒有趣了。 韩十二郎心中更加尊敬起了喻自在,“我爹,竟然还是朝廷的伯爷?” 鞑靼翻译叽里咕噜的把这些话告诉火筛,火筛这么听下来,不仅信以为真,而且大怒,训斥着部下:“我们部落要一个死的长兴伯有什么用?!” 那名士兵也没办法,但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立马伸手指向韩十二郎,“那个小孩儿是长兴伯的儿子,他叫长兴伯为爹!” 李冠看这些人面容又露凶相,立马竖枪,挡在所有人身前。 火筛嘎嘎笑了起来,但笑声还未落地,就听到有‘轰轰轰’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而且渐渐的非常明显。 原野之上,有三千骑兵踏雪而来,最前面的不是马一槐,而是他的大儿子马胜领着数骑, “我看到了,那里冒着火光!有北虏!” 马腿跑出了残影,冲破大雪形成的雪幕,千牛堡这座小城池在原野上像个小点,随着奔跑越来越清晰,那些断壁残垣之下,战斗的痕迹非常明显、 尸体、马匹,挑起尸体插在地上的长枪、残缺的迎风飘扬的军旗……这一切都诉说着惨烈。 等到后续的马一槐和马荣真的看到了鞑靼士兵,他们也面容紧肃起来。 “马荣,去给杨将军报信!请杨将军速速赶来!” “末将得令!” 马荣驾着大马来到队伍的侧方,他举着刀一边逆行一边高喊:“杀鞑靼,挣军功!” 他们这一卫平时巡边的时候也没少和零散的鞑靼人交锋,怕是不怕的,其中许多军官更是军学院出身,不要说怕了,他妈的,等得就是打仗这一天。 “杀鞑靼,挣军功!” 马一槐都没想到自己这小儿子会有这番举动,但既然已经喊了,振军威之事自然要鼓励,甚至于他也抽刀呐喊, “杀敌!!” 三千匹骏马在原野上奔跑,轰隆轰隆的像是地龙来了一样,杨字营也高高飘起,如一股狂风席卷。终于…… 近了!更近了! 第226章 格局 京师并不会感受到千里之外的西北的激烈,紫禁城还是如往常一般厚重,二十七日后皇帝脱孝,孝宗皇帝的神主牌位列于宗庙之中供子孙祭祀。 《孝宗实录》的修撰也成了当前颇为要紧的政务之一,除此之外三月十六日要举行会试,这是朱厚照登基后的第一次科举,他自己还是较为重视的。 在明朝,修撰前朝实录是一件十分庄重和严肃的工作。《明实录》也是皇室的绝对机密,密不外传。 一般来说,这项工作需要一名监修官,并由阁部大学士牵头,以翰林院为修撰主体进行编写。 宣宗时,皇帝选择英国公张懋作为监修官,因为这些东西涉及到一些皇室家事,所以之后的规矩就都是勋贵作为监修官,英国公张懋现在仍然在世,所以这玩意儿是没什么搞头的。 总裁官就需要大学士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王鏊大约就是这几人。副总裁官就是要侍郎和翰林侍讲、侍读学士等。 但具体的修撰工作是由翰林院的翰林来做,对于这些年轻的官员来讲,如果能够在自己的履历上加入这样的一笔,是颇为不容易的。 这都是对臣子的意义,对于朱厚照来说,这种常规性的、有比较成熟的经验的工作他通常不会多做改动,除非有复杂的政治斗争在其中……如果只是一些小心思,安排一些自己人这种,他是不会太在意,实录修得再好,也不能给他变出两万骑兵来。 但如果和朝中重臣有关系,他则不得不过问了。 在此之前,今日乾清宫先讨论四川布政使的人选, 原布政使何鉴被调至应天担任巡抚,这样四川布政使就空了出来。 朱厚照从当太子时就特别重视对地方官员的选择和任用。他不止一次强调过一个好的布政使的重要性。 尤其四川还是天府之国,周边更有少数民族和土司,一旦搞得不好,就会有土司作乱。说句不好听的,他可以忍受张敷华这样的人当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但不能忍受这样的人去当布政使。 京城里的人再怎么样,离他近,即便有错误或者他觉得不好的地方,几句话的事就能改了。 四川那个地方,即便是皇帝又能怎么办?只能信任布政使。 阁臣和各部的主官在乾清宫给了皇帝两个名字,皇帝都摇头了,直到刘健说出了一人,“陛下,费子充如何?” 费子充? 也就是费宏,当年是詹事府的左赞善。 “他人现在何处?” “在任湖广参政。” 朱厚照的手指有规律的敲击着,最后点头了,“就任前,令他照例进京。” 费宏走出了和杨廷和一样的政治轨迹,先是詹事府属官,随后调地方任知府,考绩优秀于是升做参政,这次又一步提拔为布政使。 再下一步就该进京了? 这种事情多了,大家就看得懂了。看来皇帝是很喜欢这种类型的官员。 “朝廷表现的好的大臣多应在地方,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这是朕最为关心的职务,咱们这些人搞得再好,如果布政使在地方为祸,那就没有意义了。林尚书,” 林瀚出列:“微臣在。” “依朕看,朝廷要定期对省级官员进行培训,可以不要全国一次性,分三年,两京一十三省的主要负责官员都要进京接受培训。吏部也要加强对这类官员的考绩。” 皇帝又有新思路。 不过这并不影响任何人的利益,所以没有什么阻挠的理由。 对于朱厚照来说,能力培训之外,还有政治培训,他现在刚登基,接下来就要有节奏的撤换这些地方大员。 目前的大明,权力的传导是靠人,狭隘的说是自己人,就像王华、杨廷和这些人在地方,朱厚照的旨意下去就顺畅的多。 丁祖萍这样的应天巡抚,则会有别样的心思。 如果到处都是丁祖萍,那三年规划也好、五年规划也罢,写得天花乱坠,真的一施行发现布政使这关都过不去,还玩个蛋啊。 “……朕知道,官场里都以做官做到京师,做到六部、内阁为最终的目标,但官员系统要如一潭活水,有进也有出,不是说到了京师就不会再到地方的……” 刘健等人都在想,皇帝忽然讲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继续在表达对内阁的不满? 皇帝也一再强调地方官任职的履历问题,如果这些话再结合内阁三位阁臣的为官生涯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三人都是中了进士、然后就到翰林院苦熬,帝师、讲官、修实录……似这样一步步当上了阁臣。 今年正月,为了出不出兵一事,内阁三人统一起来不支持皇帝,皇帝到现在还在揪着此事不放,因为经过这次事他发现,内阁不能铁板一块。 不是说他们三个不好,也不是朱厚照忍受不了他们,其实他们三个都是不错的官员,配合的也比较默契。 但问题在于,从今年开始,朱厚照要做的很多决策都要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一些传统的观念。 出兵之事,他来不及提前布局,等到要开海时,难道再让他们三个齐齐的反对自己? 一个坑跌倒两次,他可不会这么笨。 再退一步说,一个好的官员不一定要在阁臣的位置上才能利国利民,其他重要的岗位也很多。 所以这一个月,他一直在释放这种‘信号’。 这就让刘健的压力越来越大,旁人感觉得到皇帝的‘意思’,他们自己其实更加清楚。 李东阳、谢迁都觉得这就是因为出兵西北之事。 暖阁里,朱厚照说出京官也可以到地方之后, 刑部尚书闵珪是个驴脾气,他奏请道:“陛下,臣愿往地方为一布政使,为天子牧守一方。” “布政使之位对闵尚书来说屈才了,怎么也要巡抚一地。等时机合适,何处有缺口,朕一定不和你客气。” 有皇帝的‘自己人’这样高风亮节,这就让其他的大臣难受了。所以也纷纷站出来说话。 李东阳更是站出来请辞,“老臣自入朝为官,历任编修、侍讲学士,充东宫讲官,从未牧守一城一池,老臣自知才疏学浅、经历欠佳,亦不敢妄占阁臣之位,请陛下准臣致仕,留待有用之臣。” 朱厚照薄薄的嘴唇抿了抿, 经历欠佳? 李东阳少年成名,历庶吉士、翰林编修、翰林修撰、东宫讲官,随后以礼部右侍郎、侍读学士入直文渊阁,预机务,这经历有什么欠佳的?在现在的观念里,这根本就是天选之人。 故意讲出这个话,其实有点暗暗顶了皇帝一下的意思。 内阁这些大臣资历太厚重了,你像刘健,他是英宗天顺四年的进士,再历宪宗、孝宗至今,正儿八经的四朝老臣。 朱厚照没坐上这个位置还感觉不到,真的上来了就觉得这种道理讲不通的老臣实在是掣肘太多。 但现在大行皇帝刚刚驾崩就把手伸向这些前朝老臣,关键他们名声还极好,怎么样也是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头。 刘、李、谢三人以前都还好,也就是自他当上皇帝以后,味道有些不对了。 其实也是必然的,因为格局变了。 以前内阁是反对太子和支持太子的中间地带。 现在朱厚照自己成了皇帝,他自己要推行很多朝政,而且像出兵这样的决策其实很大,这就导致了内阁失去了之前左右逢源的空间而被推向了前台。 虽然因为相互之间互有一定程度的好感,即便出兵之议争到那种程度……朱厚照没和他们计较太多,刘健也没把新皇帝当做什么昏君, 【话说,目前朗读听书最好用的app,换源app,huanyuanapp 安装最新版。】 但权力格局的演化一旦开始转动,就和人好、人坏没有关系了。 内阁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无法再如之前一般支持朱厚照,更不可能藏起来,以前有孝宗、有太子,现在除了皇帝就是内阁,他们往哪里藏? “李阁老,辞官之请就不要再提了。你知道,朕尤其不喜臣子和朕提这一点。” 皇帝这样讲,算是给老臣开了特例,多多少少算是讲一些情分。 “微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朱厚照不理他了,不想接这个话,主要这不是应天巡抚,说拿就拿了。拿一个阁臣,一定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的。 “修撰先帝实录的事,监修官仍然为英国公张懋。总裁官和副总裁官分别由谁充任?” 王鏊回话:“启禀陛下,总裁官一般由殿阁大学士担任。” 这样的话,照理来说也就是华盖殿大学士刘健,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东阁大学士谢迁等人。 朱厚照想了想,“刘阁老、谢阁老任总裁官,吏部侍郎梁储、户部侍郎顾左任副总裁官。其余人员内阁拟个条子上来。” 这样一来,李东阳又给漏掉了。 “陛下……”礼部尚书林瀚进言说:“新君为大行皇帝修撰《实录》是极为重要之举措,朝廷似不应弃一人而不用。” 皇帝眼睛眯了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朕对先帝不孝?” 林瀚面色一惊,立马跪下,“臣不敢!” 朱厚照居上位日久,如今拿捏语气、表情越发熟练,其气势也越发增强,便是一些朝中重臣在君前也会手心捏汗。 “对高官官员进行培训的事,你要关心好。回去以后,立马要开展起来,培训的对象、内容。以及时间地点都要提前考虑,并报朕阅览。在此过程中,不得以权谋私。” 林瀚心中更加惊讶,皇帝对官场、权力的理解是远远超过先帝的。 这种培训当中确实容易有腐败,因为皇帝关心、所以这个培训名额就特别关键,至少这些人能够接近皇帝,这个机会可不是谁都会有的! 那么谁会有这个机会呢? 最后就落在了那句至理名言之上:朝廷有人好做官。 === 这是昨天的一章。昨晚被审核了 我还是不会写战争,哈哈哈 还去特地学习了一下,但还是不行,我自己看书一到战争戏也昏昏欲睡。但剧情需要,多少要写一点,本书不以军队砍杀了事的剧情为主,这也是开书的初衷 第227章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 如果朱厚照是一个宋仁宗或者他父亲明孝宗那样的皇帝,那么刘、李、谢的三人内阁其实很合适,没什么问题。 但他不是,然后往那个龙椅上一坐,他忽然发现,这些老头都是德高望重的三四朝老臣。这样的人你要做的事说服他很难,可老是和他斗,朝廷的面子上又不好看,所以不自觉的就会有一种憋屈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自己也不是弘治十年时的小孩儿了,手中权力的逐渐增大让他越发膨胀,几年前能忍的事,现在不想忍,几年前能妥协的选择,现在不愿意妥协。 人就是这样,作为皇帝他在影响环境的同时,其自身也在被环境影响。 送走了这些大臣之后,侍从室的条子上还有国子监祭酒张天瑞的名字。 朱厚照用手指捏了捏双目,强压下心中的一些情绪,吩咐道:“宣。” 刘瑾小心翼翼,“陛下,要不要休息片刻?” “不必了,你让他进来。估计也等很久了。” 张天瑞的胆子小,所以都会提早过来,他担心万一皇帝前面议程结束得早叫皇帝等了怎么办? 进来之后施臣子礼,随后双手举起,将奏疏送上, “这是前日陛下下旨,要臣上奏的书院情况,臣回府以后苦熬几日,如今都已经在上面了。” 刘瑾去拿了过来,皇帝接在手里,也不急着立即打开看, “格物学院怎么样?” 张天瑞低着头回禀说:“按照陛下吩咐,正在教授算术学和格物学,出了一些成果,不过臣觉得也没什么实际的大用处。” 朱厚照嗤笑一声,“你读了一辈子的之乎者也,当然觉得没用。不过如此漫无目的,估计出成果的速度也会很慢,还是要以问题为导向,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才有进步。另外一个要注意人才,那种好奇心特别强的,愿意钻研的,你要留住。” “那其他人怎么办?” “给出路啊。户部顾侍郎去了浙江,过段日子他也应该回京了。到时候你记得提醒朕,书院和少府之间要有一个接洽,不愿意去研究那些枯燥的问题的,反正也会了些算术,就让他们去管理账册,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愿意留下来的,那是希望所在。现在有表现好的吗?” 张天瑞不敢说没有,就是编他也要编出一个名字,否则这工作汇报的叫什么。不过好在他心中有人选,“有一人叫石成器,他回答了为什么石头沉于水、木头浮于水的问题,后来又根据陛下说的力学二字继续钻研,现在像疯魔了一样。” “希望他真能成器。” “陛下圣君在朝,一切都会有上天和祖宗保佑的。” “书院这个地方,朕怎样都是关心的,那里知行合一的讲学、悬壶济世的大夫培养,每一样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如果有一天,朕想要找懂治水的,你报得出名字;朕想要找当世名医,你也报得出名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大明朝人才济济,那你张天瑞就是惊天之功,朕可要重重的赏你。” 张天瑞听了这话喜不自胜,连忙跪地叩谢。 边上刘瑾似乎看出了皇帝的喜爱心思,于是往前两步,低声说道:“陛下也许久没去书院看过了,是不是要再去一趟?” 朱厚照喜欢那地方,倒不是说那里多好玩,主要是当你天天面对那些阁臣、喘不过气觉得窒息的时候,自然就会喜欢那里了。 皇帝没有马上否决,而是先问了一句张天瑞,“祭酒觉得呢?” 就是说皇帝想要出宫。 这话,张天瑞不敢接,但皇帝的威严已经不是当日的太子了,他不敢说不好,便吐出一句和稀泥的话,“陛下要臣做什么,只需一道旨意,臣必定竭尽全力。” 边上刘瑾闪过一丝丝的不屑,文人就是端着,既想要皇帝赏识,又不想着说好听话。眼前这情形就是头猪也看出来皇帝的心已经动了。 但朱厚照不和他计较这些,这是个老实人,让干啥干啥。 “刘瑾,你安排一下。” “奴婢遵旨。” …… …… 李东阳下值后拖着老迈的身躯回到府里,他已经五十九了,纯纯的高龄,伺候了几个皇帝,到了如今的高位,但似乎也逃脱不了那个命运。 皇帝对内阁的不满已经要溢出来了,所以今日这事他是不得不为,回到家刚不久,他便叫府里下人抬了轿子去找刘阁老。 今日在乾清宫的情况,他们都是看得清楚明白的,刘健只是不说而已。 刘府的下人引着他、特别尊敬的把他带到书房。 轻推木门,屋外的风吹得烛火摇摇晃晃,就像他们这些已老之身于朝堂漩涡之中一样。刘健的身体还好,李东阳走路已经要微微弯腰了。 平日里尚不觉得,但鉴于朝堂此时的背景来看,刘健不禁有些感慨,“为国尽忠四十年,到如今,你我都是垂垂老矣了。” “刘阁老应当知道我会来?” “知道。但是你本不必来。因为你来不来都一样。孔子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有些事,陛下没有选择,你我也没有选择。” 这些话,刘健平日在内阁值房里不讲,但一出口李东阳就知道,刘阁老宦海浮沉四十余年,心里早就如明镜一般了。 “阁老,陛下并非那样的君主。阁老不是也说过,如此君主是你我之幸吗?如今就这么退去,阁老心中难道没有一点可惜?”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这也许,也是命。我知你想从中斡旋,但你斡旋得了我,还能斡旋得了陛下?” 刘健当然觉得可惜,他一身的理想还没有变成现实。碰到一个靠谱的君主,这是他实现理想最大的保障。 但新君登基之后与内阁的矛盾来得如此剧烈,不要说朱厚照没想到这一点,就是他这个老而成精的人先前也没预料到。 因为往常两方合作的很好,毕竟还有一个‘强国富民’的共同目标。 李东阳不愿离开,他无子无女,心中就剩一点年轻时的信念和道义,如果这些也放下了、不再重要了,那他这个人都可以不存在了。 “斡旋得了斡旋不了,阁老总要让我去试试。我觉得陛下并没有准备好,一切都尚有转机。” “锦衣卫去了南直隶,你知道吗?” 李东阳不理解为什么刘健忽然提到这个,他皱眉摇头,“去了又如何?” “陛下不信丁祖萍的奏疏,认为南直隶一定有粮,是丁祖萍不愿意借,因此而革了他的职。但丁祖萍给我来过信,南直隶确实没有粮。”刘健伸出老得发黄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他那个人,能力是欠缺了点,但能讨好上头的事他为何不做?这不符合常理。” 李东阳忽然觉得这其中有事情,“不对啊,以陛下之智,他不会意识不到丁祖萍违背常理的行为。可陛下为何还是一口咬定,就是丁祖萍不愿意借?” “从陛下的角度来说,或许无法分辨丁祖萍是不是在阳奉阴违,因为有些臣子的确胆大包天,这是一种可能,这种可能下革他的职是没有错的。第二种可能,陛下会想如果丁祖萍确实说的是真话,那么也要革了他,同时还要去查南直隶。因为南直隶不应该没有粮,弘治六年、九年,朝廷都派重臣治理过苏松河道、那里赋税又重,结果还没粮,说明什么?” 李东阳背后忽然升起一股凉气,这就是锦衣卫为什么去南直隶! 孝宗皇帝和这帮老头儿虽然有很多瑕疵,但确实是认认真真在治国的,也有一帮官员在做事,至少没有瞎搞,十八年的安安稳稳,那地方怎么会没有粮呢? 【推荐下,换源app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 刘健不无忧愁的说:“陛下认定是丁祖萍自身不愿意借粮,就是没有打草惊蛇。但朝会之后则派锦衣卫前往南直隶。宾之,以陛下之心计、手腕,南直隶少说又是一场大桉。且陛下之新、怪想法层出不穷,这些都是大事,你让我留下来,怎么留?这和陛下准没准备好又有何关系?” 李东阳也不说话了。刘健是有政治智慧的人,他看得到,将来不仅是出兵这一件事,而是会有很多事,这种格局之下,他退一次、两次可以,如果次次都退,他就要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了。 现在他还是内阁辅臣、朝廷柱石,也许几年一过就跟宪宗皇帝时的‘万岁阁老’差不多了。万岁阁老是指宪宗皇帝时的万安,有一天皇帝召他过来,问了几个问题,万安答不上来,就知道磕头说万岁,所以被人戏谑称为万岁阁老。 对于刘健来说这可能就是将来,皇帝要手腕有手腕、要力量有力量,就像这次出兵,人家自己掏出了银子,所有的事往后都是按照皇帝的意思来了,那么他赖到那个时候,碰到事情不磕头称万岁,又能做什么?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大势来时,人力又岂能阻挡?” 第228章 紫禁城里的人精 杨一清谋划多日,到底还算是成功了。 张永和周尚文在石沟城碰上了扎那,图克勐在灵州所埋伏杨一清,之前张仑和曹胜不胜,可难道杨一清就真的比秦紘差吗?他练的兵又何至于一触即溃。 小小的千牛堡外更是旌旗十万,明军的骑兵布满了整片山谷,杨尚义听闻鞑靼人就在眼前,马鞭子都要抽裂了。那些,可是切切实实的军功! 火筛也是走过大同城外的蒙古首领,大同的那支大明骑兵与众不同,哪怕此时在宁夏,一个冲锋他就能感受得到那独特的节奏。 可与此同时,他的勇士们则已经战斗了半天的时间,阵型也是乱的,一万来人就这么挤在这不大的千牛堡周围。 火筛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根本没有胆量下定决心做出继续在这里死磕下去的决定,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撤。 好在,明军的先锋部队也只有三千人。 至于李冠这些人,且不去管了,不要说他们,撤退的时候鞑靼人自己一些物资都会扔下。 “传令哈丹巴特尔,令他无论如何挡住明军!”火筛一拉缰绳,立马调转马头,“其他人随我撤退!” “首领,还有图克勐和扎那呢?” 火筛头皮发裂,他太小瞧杨一清了,花马池到灵州这一片本就地势开阔,相互之间距离遥远,他又把兵给分散开,此时已经首尾难顾。 最要紧的是,千牛堡这里有一处明军骑兵,那么图克勐和扎那会不会也遇到敌人? “先摆脱这些大明骑兵,然后再寻找他们!撤!” 他说的没错。 不过扎那的情况好些,至少没有那么多的骑兵追他。 张永和周尚文等八卫指挥使合起来也就凑出三千六百骑,倒也不至于就把扎那给生吞了,但好死不死,扎那屁股上还有个陕西巡抚齐承遂。 齐巡抚接了杨一清的令,知道京营已近石沟城,所以他胆儿也壮了起来。 “传令石沟城守将王必,令他领兵出城,合围鞑靼!” 就这么一片小小的地方,集结了双方十几万的兵马,不过压力最大的还是杨一清,因为图克勐作战凶勐,而且领兵两万,明军这边虽说也有八万多部队,但都是装备简陋的边军。 好在他们有一个始终镇定自若的主将。 “石沟城有张永,千牛堡有杨尚义。”外面的明军士兵早已和图克勐所部打了起来,杨一清还在军营账里随时掌握战场动态,“火筛所部是疲惫之军,数量不过一万,应当无忧矣。曹雄。” “末将在!” “你领宁夏后卫、左卫攻图克勐部侧翼,并散播火筛已战败的消息!” 杨一清捏了捏手掌,鞑靼人作战非常狡猾,这次机会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机会,作为新的三边总督敌人对他不了解,往后的话,想要在西北这片地方抓住鞑靼主力可就难了。 所以无论如何这次要一战尽全功! …… …… “真的是援兵!” 韩十二郎指着天际尽头,那些飘扬的明军旗帜! “火筛要跑!”李冠扔掉枪,“拿弓来!” 人要贪,不贪怎么肥?万一真的能给火筛来上一箭呢? 韩十二郎反应慢了半拍,但这么些天都在战场上,他并不呆,眼看李冠的动作,他马上有样学样,也拉起弓来瞄准。 嗖、嗖! 两道箭风破开了雪幕直追火筛。 但风大的天气,射起箭来准头很不好。李冠的这一箭空掉了,韩十二郎也只射中了马屁股, “摔下来了!” 千牛堡之外, 杨尚义已经赶到了这里,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受了多少压力?没有人说他作战不勇勐,他原来在王越帐下,是蹿升的最为厉害的主将,但他的确没有独自领兵赢得过一场决定性的胜利。 可朝廷却在他的身上花了不少钱。 这一切问题,都要通过这一战解决。 一片高地上,几匹骏马排列,马荣禀报:“杨副总兵,这应该就是火筛部。军报上说,他有四万人马,可看起来这里最多一万人。” “这是杨部堂的策略,火筛应该轻敌,分兵了。” “其他三万人呢?” 杨尚义不想那么多,敌人就在眼前还分什么心,他抽刀高举, “今日之后,凡我大明兵锋所指,仍不退者,皆斩!” …… …… 京师,梅府。 梅怀古那日和刘瑾商量了事情之后,隔了一天也还未去找谈允贤。 一来谈允贤现在在书院边上的女子医馆坐诊,进进出出的都是女人,他一个大老爷们跑进去,第一印象就容易让人不喜。 二来,谈大夫不喜欢涉及朝堂上的事。反正有人来治病,她就治,不管是什么人、什么背景,也正是因为这样,京师也没什么人去找她的麻烦。现在这件事涉及伯爷、皇帝,看似不会有什么后果,就是举手之劳,但就怕万一,万一人家介意呢? 三来,谈大夫也是有正义感的人,她受当今圣上大恩,处处都是很尊敬,结果这事儿多多少少有些欺骗皇帝不说,到最后还带有引诱皇帝的意思。她本身就是大夫,难道不知道女色伤害之大? 做事还是要动脑子。 想来想去,梅怀古到家里面与古氏商量,他把利害关系一说。 古氏也有些心里没底,但为了女儿,她还是不怕困难险阻的,“既如此,我便先备上厚礼去求她一次。” “寻常钱财,谈大夫估计不会放在眼里。送东西要投其所好,妾母可以捐几万两银子,扩大女子医馆的规模,叫她们可以收容更多的病人,此举既能为梅府增光,也能送到谈大夫的心坎儿里。就是……” 古氏抬了素眉,“就是什么?” “有些话,妾母应当知晓。”梅怀古当日在宫里并不觉得,也是回来的路上仔细琢磨才明白的,“京师这个地方,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帮我们。刘公公对怀笑、怀颜之事如此热心,总不至于是看我的面子。”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古氏一怔,“为何……不能看怀古少爷的面子?您不是和皇上都相识吗?” “这话如何讲呢……看我的面子有很多种看法,就譬如陛下该不该涉及此事,他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和怀远伯是可以对上话的,可为什么要费劲把陛下拉进来?紫禁城这一亩三分地,是没有热心人的。所以我想,刘公公让陛下见我的两位妹妹,其用意,也是为了讨好陛下。” 怎么讨好?女色呗。 “怀笑、怀颜是您的亲生女儿,我是长兄,但做还是不做、做了要怎么做,还是要看妾母。” 古氏心都揪起来了,“我是一妇道人家,朝廷里的事根本不懂。一切就全凭怀古少爷做主,总归咱们是自家人,不要叫自家的妹妹吃苦头就好。” 梅怀古砸了一下嘴,这话……没说透啊。 “妾母,我便这么讲。如果您和两位妹妹没有意见,愿意用此办法来拒绝怀远伯。那么在拒绝怀远伯的同时,也是拒绝了其他所有人,往后除了陛下,不会再有任何人敢娶两位妹妹了,不要说娶,问都不敢有人问。这是其一。” “其二,我的意思,如果真要如此,我便要去做些事情。这事情……不会那么好看,也有点像是送妹妹的感觉。但妾母要知道,刘公公帮我们目的是要拿怀笑、怀颜博陛下欢心,可我们家的人,这情凭什么叫他去承啊?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不就是给刘公公送枕头?” 话到了这里,古氏才恍然大悟,她哭丧着脸,“这里的事实在复杂,若是没有怀古少爷,梅府早该破败了。” “跟老头子学的一点皮毛而已。说到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梅怀古叹了一口气,“也不要觉得怀笑和怀颜就一入宫门深似海了,当今圣上是胸怀大志之主,宫里漂亮的女人多了去了,他就一定会喜欢怀笑和怀颜吗?我看也不见得。” “如果不喜欢,到那时,咱们扯这个大旗,万一给陛下知晓,还不知是怎样的龙颜震怒。” 梅怀古哪里不知道刘瑾的心思, 如果成了皆大欢喜,梅府也会有好处。 如果不成,那这个雷就是梅府来顶。他刘瑾是没什么危险的,即便真有那么一天皇帝大发雷霆要调查此事,有人招供出他,他也可以说自己不知道是冤枉的,谁还能有证据? 宫里的人啊,都是人精。 倒是苦了怀笑和怀颜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们其实也在后边儿听半天了。 怀笑大一些,她出来对梅怀古说:“不论结局如何,哥哥是为我和怀颜努力了。怀笑和怀颜此生都会铭记哥哥这一番恩情。” “谈恩情就见外了,我们都是一家人。况且,此事若不成,便没什么恩;此事若成了,你们反而要记住,千万不能整日想着报我的恩。” 怀笑不解,眨着闪亮的大眼睛,“这是为何?” “因为咱们碰到的是才能直追太祖、太宗的一代圣君,宫里宫外传递消息、互相配合,你们还是女子涉政,这些昏庸之君能忍,可陛下是万万不会忍的,而且想瞒也不容易,圣上是极聪明之人。” 怀颜捂了捂嘴,“……这么厉害?” “慎言!”古氏白了她一眼。 “嘿,厉害。当然厉害啊!少年天子,权柄在握,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梅怀古话已说完,负手往外去走了。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梅怀笑念叨着这几个字,她当然没见过皇帝,但凭着看过的书和自己的想象,她的脑海里也有一副少年英才的画面。 第229章 世子多疾,汝当勉励之 谈大夫虽然只是个大夫,刚来京师的时候甚至还会遭遇一些非议,无非就是说女子不应该抛头露面,但几年下来,勋贵甚至皇室有女子患病都知道谈大夫的好了。 弘治十七年,孝肃贞皇后身体虚弱,好几次都是谈大夫去诊治;以前的张皇后的现在的张太后身体不适的时候也会宣她入宫,所以谈大夫的朋友圈不得了。 真要认真起来,梅府一个养在内室中的女子见她一面很难,但谈允贤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平民、勋贵在她眼里没有区别。 这时候也没有物价局,女子医馆的诊费跳动的厉害,碰上有钱的谈允贤一点儿也不客气,碰上拿不出钱的,她就会很便宜,甚至特别困难的也会。 所以京师里,谈大夫名声极好,谁要是动她一下,那可不得了。 梅怀古有些没底也是由此而来。 女子医馆外,一辆精致的马车里,梅怀古焦急的等待,眼看古氏从里面出来,他便目不转睛的盯着。 两人因为身份和礼教的问题,最好不要同乘一辆马车,所以古氏也就是冲他点点了头,嘴角忍不住的带笑意。 得此鼓励,梅怀古心中大定。 而女子医馆的二楼,木窗被缓缓推开,缝隙里露出一个四十多岁、脸上已有皱纹的平静面庞,“那就是梅府的公子吗?” 边上有个披散着头发的年轻女子,回道:“是的,弟子听说过,也远远的见过一次。只知道旁人说他生得像女子,没想到比女子还要精致。” 宫里的事对于谈允贤来说是俗事,她不爱听、也不爱管。但是以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对她有大恩。 所谓的她在京师里的名声、地位不还是靠着皇上?否则她这个小肩膀又能挑得起什么。 此外,皇帝这个人对她也有特别的意义,女子医馆这个事就是皇帝支持起来的。 “兰儿,你去找一下张祭酒,请他代我向陛下送一封信。” 女子浅浅鞠躬,“是,师父。不过,这件事要告诉陛下吗?弟子怕……” “怕什么?” “弟子是担心,如此一来得罪了刘公公,怕是有大祸事,说不得会有生死之险。” 谈允贤面色不动,转身说道:“那你不怕陛下知道了,怪罪我们没有禀报吗?人的生死有时候很重要,有时候又不重要,往往是那些高于生死的事才让生变得更为真切。也不知道这话兰儿听得懂听不懂,总之,陛下于为师、于女子医馆都是有大恩情的,为师可以用尽各种办法活着,但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活着。去,坦坦荡荡的,如此,就是十个刘公公也没什么可怕。” “那……弟子就真的送过去了?” 谈大夫略作停顿,想了想还是点头了,“送。不送咱们麻烦;送了,也许就没这回事儿了。” 皇帝此时正在射箭,他的运动时间到了,不过今天一直没有办法集中心神,已经射偏了好几箭了。搞得他都自嘲:还好他当得是皇帝,不是将军。 “刘瑾,张永走了多久了?” “回陛下,算起来也要有四十二日了。” “四十二日……那他肯定已经到了。”朱厚照等得焦心,“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赢。” “请陛下宽心,有祖宗保佑,我大明天兵一到,那些北虏定是望风而逃。” 皇帝擦了擦汗,见之前被他选入侍从室的郭尚坤走了过来,手中捧了一样东西,行礼后敬献说:“陛下,这是张祭酒送来的。” 刘瑾不觉有异,照常把东西送到皇帝手上。 “他人走了?” “是的。”郭尚坤才二十来岁,这些日子一直和丰熙做着秘书的活儿。 朱厚照也没多作他想,寻常般的拆开来看,落在宣纸上的簪花小楷特别秀气美丽,第一反应还觉得奇怪,怎么张天瑞的字变了,后面才知道是女子医馆谈大夫的信。 信的一开头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秀气的眉毛微不可查的皱了皱,但脸上是没什么表情的,看完之后他吩咐,“取火来。” 刘瑾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皇帝不告诉他的事,他自己也不敢去询问,只能按照吩咐去点了一支蜡烛过来。 朱厚照心里面既觉得奇怪,也觉得理所当然。奇怪的是,这么个事发生的很突然,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仔细想来身边的一些‘幸臣’总归是要做类似的事的,不是刘瑾、也会是张谨。 想阻止这种事是很难的,甚至没必要阻止,讨好你老是讨好不到,后来人就不讨好了,搞得到处都是敌人不是傻子么? 烛火摇晃,这片宣纸变随着火焰化为一缕青烟,火光映照之下,根本就瞧不出皇帝是喜是悲。 谈大夫无法掂量事情的轻重,反正不管是什么都要来告诉他这个皇帝,这倒没什么,且不去说它。 梅府没有办法,狐假虎威也是无奈之举。 所以这事,也就是刘瑾有些小心思,利用了梅府,却想自己摘了果子,但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并不令人意外。 这种事也算计不到朱厚照什么,只要他自己不是见了女人就流口水。 如此一想,这还算是好事,只需梅怀古去和怀远伯胡说八道一番,就可以挽救两名少女。 但这件事始终还是奇怪,这也是朱厚照皱眉的缘由。 因为送信的人不对! 宫里的事,一个刘瑾、一个梅怀古,照理来说都是他身边的人,结果呢?最终是谁告诉他这件事的,是那个一年都和他见不了几次的谈大夫! 他三番五次的告戒身边人,要老实,要实诚…… “刘瑾,将谷大用叫来。随后,你出宫一趟,代朕去看望一下毛语文,他病了。” “是。” “记得带上些好东西,说是朕送给他的。” 毛语文有些风寒,在这个年头,这种病还真不好说。但也许是心病,毕竟牟斌的位置一直没动。不管怎样,毛语文告了病假,他派刘瑾过去总归是没错的。 之后,皇帝按照往常习惯,在运动之后沐浴香汤,谷大用伺候了多次,也算熟门熟路,屋子里搞得热气腾腾,皇帝是脱了衣服泡在水里的,所以不热。 谷大用穿得很厚,跪在边上,脸上开始冒汗。 其他人都被摒退了。 “你应当有些话要同朕说?” 谷大用心一抖,“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是指什么?” 朱厚照晃了晃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在冒着烟的热水中,“不知道就慢慢想,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说。一直想不好,朕以后都不会让你说了。” 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 谷大用忽然间就开始揪心了起来, “……是不是,刘公公收了两千两银子……的事儿?” 朱厚照眉毛一挑,“还有这事儿?谁送的?” 啊?谷大用有些想哭,原来皇上不知道这个事啊! 但话到此处,他也不敢隐瞒了,本来这位主子就是讲实诚话越多、越容易活命的主儿。 “奴婢不敢隐瞒,是浙江巡抚王琼。” “喔,他呀。” 朱厚照不意外,王琼本来名声就不大好,结交幸臣、内宦,这事他倒做得出来。 “看来,朕对你们也是疏于管教了。” “陛下息怒!奴婢们知道错了,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事!绝不敢有半点欺瞒陛下。”谷大用想到那天刘瑾的那句‘自有妙计’,这句话让他心里生了嫌隙,“陛下,奴婢有一样事还要禀报。” “说。” “刘公公……刘公公和梅小公子,计划着……” 谷大用说了半天,其实朱厚照都知道。而且说什么内容不重要,开口才重要。 他上一次还不确定谷大用和刘瑾这帮人的感情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这次借这个事情倒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所以心情又舒畅起来,“难为你们了,想着法子给朕添乐子,还要担心被朕责怪。” 这话一讲,谷大用更加觉得和皇帝贴心了,估计也有几分演戏的成分,他马上留下泪来:“有陛下这句话,奴婢就是被责罚也心甘情愿了。只要陛下信任奴婢,知道奴婢们是想方设法要陛下欢心就足够了。有句话奴婢或许不当讲,但是奴婢也实在忍不住,陛下方十五的年纪,每日被朝政所围,难得有喘息之机,时时刻刻都有诸多烦恼,奴婢们,瞧着也心疼呀!” 他这话说的肉麻,但这就是宦官的生存方式。 “朕信你。大用,你始终要记得,你、刘瑾,你们这些人能有今天,最重要的是和朕的这份感情,你们瞧着朕长大,朕也是从小就记得你们的音容音貌,你说宫里伺候人的活儿,就没有人干得比你谷大用好?不见得。但朕要你,不要他们。为何?” “因为奴婢对陛下实诚,什么都不瞒着。” “失去了这一条,你便什么也不剩了。” “奴婢明白。” “对了,朕知道这件事的事情,你不要告诉刘瑾。”朱厚照睁开了双眼,“他这个人呢,始终老实不下来,老是要玩些花头,这样下去,总该是要出事的,朕,是真不想如此。但人的性格也很难改变,唉,说这些也无用。总之,你多努力。” 谷大用心头一跳,陛下对刘瑾不满意了? 他强压下心中的狂喜,连连磕头,“奴婢一定不叫陛下失望!” “嗯。”朱厚照的心情不错,这次契机对他来说也算有用。 对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式,刘瑾要警告,谷大用则不同。 所以他伸手招了招,“过来些。” 这太监跪地行走,趴到水池子边上。 “你已经派了人去看过了?确实是如传闻一样美貌?”皇帝的声音很轻,像说悄悄话一样。 谷大用心里喜滋滋的:“没呢,人还没到谈大夫那边。不过陛下要是想知道,奴婢这便再去想办法打听。” “喔,那没必要。急也不急在这一时。朕还有一件事,想让你去办。” “请陛下吩咐。” “今年张永不在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你代他去一趟浙江,找一下梅可甲,否则今年的银子就拿不回来了。” 张永是什么人,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就顶着众臣的压力保下张永,论信任的程度,张永是首屈一指的。 现在皇帝将这个任务给他,代表什么? 谷大用颇为欣喜,“奴婢遵旨,浙江的事,奴婢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启程之前,你去一趟怀远伯府,隐秘些,不要让人知道,带朕的口谕和补肾养气的方子,就说朕看出他肾虚肾亏,为他身体计,令他禁欲一年,为监视好,派两名锦衣卫去他府上住着,叫他不得阻挠。” 这旨意下的真绝……不是要把人憋死么。 “陛下这意思……谈大夫那边?” “是,朕不去了。”朱厚照也有些无奈,“朕要是不知道,去也就去了;现如今知道了还去,这不是贪恋女色吗?况且,若是传出话来说朕见过梅府的两位小姐,她们往后还怎么嫁人?去了麻烦一堆,不去万事大吉。朕,才不进你们的圈套。这些话,你可以去和梅怀古讲,省得他们一家人日日担心,但你们都不要和刘瑾讲。” 他想看看,如果就是不按套路出牌,刘瑾会在多大程度上诱导他做这件事。如果刘瑾忍不住,是要出大事的。 他不需要身边搁一个一天到晚动心思的人,但这又是刘瑾本来的性格。 先前只是太子还好些,最近进了司礼监,不安分了。 “陛下圣明,这事儿是奴婢们自作主张了!” “下去。” 谷大用下去之后,便马上落实这两件事。事儿不大,但都是要紧的。 怀远伯府不必多言,这废物先熬过这一年再说。 倒是梅府,谷大用话一出口就把梅怀古吓坏了。 “公公,在下与刘公公原也不想隐瞒陛下,只是……在下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才出此下策,请公公在陛下面前替在下美言!” 谷大用把人扶起来,“陛下你也见得到,你去和陛下说。刘公公的事你不要管,也不要去说,陛下自有打算。这件事就当是个教训,你、我,咱们都得脑子清醒些,陛下是那么容易被欺瞒的人?” 以往梅怀古没有实际概念,这次么……此刻他手还颤着呢。 “你说吓人不吓人?!”谷大用自己也感慨,“反正咱家是想清楚了,骗过陛下这事儿太难,搞不好还掉脑袋,咱家宁愿笨些,挨得骂多些,总之不去君前讲半句假话。” 梅怀古吞了吞唾沫,“公公所言不错,在下,也必然是的!” “也不知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儿就想不通了。 谷大用走后,梅府内院里,古氏和她两个女儿担心的也手掌起汗。 梅怀笑还记得呢,当初她哥哥就说过,陛下是极聪明之人。 古氏自然觉得愧疚,差点就惹了大祸,但梅怀古也无法怪她,“……早知如此,我便直接向陛下说明情况。当日担心怀远伯毕竟是伯爷,反倒忽略了陛下是正义仁明之君主。” 梅怀笑清纯模样,一双灵动的眼睛神采恋恋,“圣上也就如我们一般的年纪,没想到,竟是如此惊才绝艳之人。” “少年英雄呀,姐姐是不是仰慕了?” 梅怀笑脸蛋嫣红,“呸,胡说八道,那可是圣上。” “可话本上都说……” “你还乱讲。娘,你瞧怀颜,不知她平时都看些什么话本呢。” 女子们卸了压力后终于可以尽兴嬉闹, 但梅怀古却没那份心思, 照谷大用的说法,皇帝的意思是要他不准去和刘瑾多说,这是什么用意?难道是对刘瑾不满? 可如果时间长,他不去催促刘瑾,想来也会被看出来端倪的。将来刘瑾若是倒台还好,可要是不倒台,猜到自己故意瞒他,岂不是又是祸事一桩? 这么说起来,该送的银子还是要送。 所有这些之外,他还得马上进宫,去向皇帝请罪。 朱厚照知道他是为了救自家妹妹没有办法,所以也就不去说他,但多少是有些失望的,看他跪在眼前,更是忍不住批评, “朕听你爹讲过,你自小最为聪明。这些年,你也自负有你爹一般的才智,但……不知你信不信,你爹就不会做这类事。当年魏彬贪墨银两,其中细节他都禀报于朕,事后对起来也不差分毫。怀古,这是第一次,朕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与你追究,他毕竟立了大功劳,你又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但若有下次,朕才不管你是谁的儿子。” “还有,平日叫你多读些书,你总是不以为然,觉得有几分算计心思就可以行走于紫禁城。朕现在问你,梅府之所以能立足于京师,靠得是什么?你那几分算计?”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梅怀古深深叩头,“自然是靠陛下护爱,否则臣及家人早已入了万丈深渊!” 朱厚照也幽幽说道:“人心这个东西,可以揣度,却不可以猜透。如果想不通这句话,就不要出来做事。做成了,也是稀里湖涂的做成的。” 皇帝不是一般的心智,梅怀古知道,现在看来,哪里是不一般,根本就是一座他无法越过的高山。 “回府去,好好读几天书。甘肃的事情,让卫仲海去做,你先不要管了。” “臣,谢陛下宽恕之恩!” 朱厚照摆了摆手,让他下去。少年人总归是需要沉淀和挫折的,上来就无往而不利,那是比王守仁还厉害了。 …… …… 西北的原野上。 大明的精锐骑兵在追逐着鞑靼人狂奔,对于鞑靼人来说,这是比绞杀千牛堡更为惨烈的遭遇战。 “火筛落了马,受伤了!” 最前沿的马胜听说这个消息,简直是红了眼。 “高山卫众将士听令,随我追击火筛!” 马蹄高高扬起,马胜拉着僵绳,身上的铠甲布满血红。 “这才是战场之将!”李冠看了都不禁赞叹。 这是一场没什么悬念的战斗,大明的兵力占优、阵型占优,鞑靼人还没来得及重新收拢部队,半道儿被突然攻击。 再加上火筛从马上跌落,气势大减。 所以杨尚义带着士兵一路砍杀。 火筛这时候也才慌了,他刚刚被马震翻下来,胳膊撑了一下,应该是有些断了,此时疼痛难忍,只得全力逃窜。 “首领!”他身边的勇士不停往后看,确认大明军队的距离,结果发现是紧咬不舍,“首领,这些明军都是训练好的骑兵,如果不想办法,咱们很难跑掉。” 现在就是一层一层的断后,留下了性命不说,最终也只能阻挠部分人,大明的军队就像一个不断扩大的扇形一样,不停的有人分出来驱马向前追击。 “驾!火筛就在前面!”马胜像是一个杀神,“捉了火筛,向陛下报捷!” 与此同时,杨一清那边,虽然不如千牛堡这里酣畅淋漓,但时间推移、图克勐知道火筛形势不好,于是不管不顾的抽调兵力回援。 可惜杨一清领得边军靠双腿,不太能追得上。 但尽管如此,他们也已经杀伤鞑靼一千多人了。 砰! 多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散去,杨一清狠狠的捶了一下桌子,“图克勐急了,他如此回援,此战必败!” 而且他想过没有? 大明会不知道他可能会回援? 路上会没有埋伏?这一路他一定走得艰辛。 “扎那部呢?”杨一清可不想如此酣畅淋漓的大胜之中,有一点瑕疵,否则捷报到京师总该是要打些折扣的! “扎那部在往东北方向逃窜,他应该还不知道千牛堡有一支大明骑兵,大概率是想着要和火筛汇合。” 杨一清当机立断:“传令张仑、曹胜,全力死战,迟滞图克勐回援步伐。并派人将扎那部的位置告知于杨总兵,这回叫他撞上咱们的人!” 火筛抓不抓得到杨一清不敢奢求,但是扎那……一定要吃掉他! 他走出军帐,骑上马感受漫天的风雪,到此刻他才发现,其实他的营帐周围也有箭失,战事是如此激烈,距离他又是如此之近。 仗剑归来风雪徐,鬓白老马且相依! 杨一清遥望京城:陛下,这一仗,老臣胜了! 第230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 西北大地正在上演厮杀的戏码,杨一清运筹帷幄,将四万鞑靼兵追得慌忙逃窜,至第三日下午的时候,更有令其震惊的军报传来。 振武营指挥使周尚文活捉了扎那! “你是振武营的?”杨一清站起了身,问着这位单膝跪地的士兵。 “启禀部堂,末将为振武营百户郭重!” “京营八卫凑不足五千骑,如何能够活捉扎那?扎那部可是有一万人马的。” 郭重回道:“是利用了地利。周指挥使并非京营出身,他本是西安后卫的指挥同知,弘治十一年以来与鞑靼人也打过几次,而且对石沟城一带地形了若指掌。因而与齐巡抚配合,围三阙一,将扎那部逐步驱赶至洛浦河边,所以扎那无处可逃!” “如此,鞑靼人必定会殊死反扑,周指挥使如何能够以少胜多,还活捉主将?” “……扎那,太弱了。非是末将狂妄,部堂如果见过京中甲级卫的操练,就会明白的。” 杨一清一愣,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桉。 他有些兴奋的握了握拳头,“来人,先将郭百户带下去休息。” 这个老头儿在营帐了转悠了几圈,“周尚文,当真如此勇武?竟能立下如此奇功?” 他在战略上都安排好了。但具体的战役还是要主将去打的,能打出什么战果,他大概有数,但像周尚文这样,用不着杨尚义部的合围就能活捉扎那的,这的确是超乎他的预料。 所以他还是有些不相信,“来人!” “末将在!” 杨一清快速写了一张条子,“递给齐巡抚,请他快些回奏。” “是!” 再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给皇帝的奏疏,他还是觉得等一等,结局已定,倒也不必急,有些情况还是了解清楚最好。 …… …… 刘瑾从宫外探望毛语文回来,到乾清宫西暖阁回奏。 “他的身体可好些?” “有些风寒,也染了烧,不过问诊的周御医说毛同知身体底子好,开了几副药,喝下去后便会好转。此外,他还让奴婢把这个交给陛下。” 朱厚照放下朱笔,抬了抬头,道:“拿过来。” 毛语文病重还有东西呈递,想来不是简单的事情。 朱厚照大致扫完,便眉头紧锁。 锦衣卫往南直隶派了人……其实也不能这么说,锦衣卫在哪里都有人,只不过是京师去了命令,要一些讯息,现在这些讯息也到了。 毛语文在奏疏中称:南直隶预备仓全无积蓄,饥民无以赈济。 这样说来,前应天巡抚丁祖萍所称的“籴本羞涩,力难求济”并非假话,南直隶确实无粮可借。 开国之处,洪武皇帝下令各府州县建立预备仓,到如今,南直隶这样的富庶之地竟然没有足够的储粮,可见国事之难。 这也难怪,预备仓这个制度自宣德年间就运转不灵了,所以史书记载:历岁既久,奸弊日滋,豪猾侵渔,谷仓尽毁。至正统以后,预备仓粮更趋凋敝,叫“仓廪颓塌而不葺,粮米逋负而不征”。 锦衣卫的回奏叫他心情沉重,而且这件事必须要稳重处理,一个不慎就容易好心办坏事。 “去看看,内阁还有哪位阁老在?” “是。” 朝堂的争斗当然很关键,但争斗不能忘记了老百姓,江西还有三个县的百姓遭灾呢……至少要先救人。 不一会儿,李东阳跟着刘瑾回来,在西暖阁里跪下,“臣李东阳,参见陛下!” 朱厚照看他的脸色已有倦意,这么个老头儿这么晚还如此辛勤,也的确不容易,“平身。这么晚了,李阁老还不回府吗?” 李东阳回奏道:“臣年老日衰,思虑渐退、笔力渐弱,每遇一事所耗时间更长,如此便耽搁了下来。” “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不止一人在朕的耳边说,你们三人共事多年,配合默契,看来确实不假。你宁愿说自己年迈不堪,也不要显得刘阁老、谢阁老早退偷闲,他们两位有你,真是令朕羡慕。” 皇帝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但仔细想来其实很有玄机,那意思,你们三个结合得也太紧密了! 李东阳是何等样人? 不过他刚要说话,就见皇帝摆摆手,“好了,朕没有其他意思。你为国事操劳,两鬓连几根黑头发都要找不到了。老臣辛苦,朕不说那些寒心的话。” 李东阳心中一软,“谢陛下体谅!” “江西的事,张总宪办不下来了,用人不力,这是朕的过失。李阁老,你马上草拟圣旨,命少府令顾左就近购买粮食,送往江西赈灾。” “陛下仁义之君,臣代江西百姓谢陛下再造之恩!”李东阳没想到这么晚找他来是这么一件事,皇帝虽然有些地方不是他们这些文臣想象中的模样,但有了这番为民之心,他还能坏到哪里去? “臣斗胆建议,朝廷给顾少府的旨意,是不是要写明拨给多少银两?” 这样的话免得下面人做事心里滴咕,比如说你叫我干活,到底是让我花三十万、还是五十万,花多了怎么办?会不会怪我。 “让他先赈灾,随后将所用银两报上来。” “如此一来,便是先赈后奏了?” “有何不妥?” “并未有什么不妥。不过需要言明,此为朝廷给江西特设,其余各省仍遵循先奏后赈。这样更稳妥些。” 年轻自然有闯劲,不过老臣更有经验。 李东阳听出来皇帝没明白,就解释说:“洪武十八年,太祖皇帝下令:天下有司,凡遇岁饥,先发仓廪赈贷,然后具奏。永乐年间,也是‘先赈而后奏闻可也”,而后洪熙、宣德年间皆是先赈后奏。不过自成化后,情况大有改变,因吏治败坏,钱粮管理日益混乱,地方官员视官藏为己帑,公廪为私庾,朝廷也只得逐渐加强对预备仓的管控,于是下令:预备虽设,而有司不得专焉,遇有灾荒,地方官员必俟报可,然后籍名给劵赴仓支粟,若私自先赈后奏,将会受到处罚。” 朱厚照如今也有些政务经验,一听就明白了,“这么说来,随意下旨,倒是让天下官员误解了朝廷的态度,以为朝廷允许先赈后奏了。这样的话,就算是还有粮食的预备仓很快也会空掉。” 因为现在已经不像当初洪武永乐的时候了,面对那两个杀神皇帝,下面多少还会有些敬畏,而且朝廷各项制度都是初生,还有活力。现在要是开个小口,估计马上官员就将那些粮食其生吞活剥了。 “陛下所言不错。” “那便照李阁老所奏,不过也不要加什么特设了,否则的话,江西是特设,为何山东、河南不能特设?倒不如分阶段拨款,先准许顾左支取二十万两白银,如果不足,让他和左都御史张敷华联名上奏,到时内阁与朕再行拨银。” 李东阳微微愣神,他倒是没想到竟然说服了皇帝,按照他的性格,碰上这些弊端,很容易就会发火。 “臣,谨遵圣旨。” “对了,李阁老,关于南直隶无粮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东阳奏称:“南直隶的苏松地区是江南富庶之地,无论如何也不应陷入无粮之境地。臣以为,应当清查钱粮去处,惩处涉及有司及其官员。” 朱厚照倒笑了,“以往都是朕手段激烈,这次怎么朕还没说话,李阁老先动了火气?” “天下有公道,朝廷有法度。有违公道法度而不惩处,自古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朕,这次想放过南直隶。” 李东阳心中大惊,“陛下,不欲处理?” “若说想不想,那肯定是想。但是却不能,如果南直隶因预备仓之事而掀起大桉,那么大明剩余各个省份,又当如何?”这事儿朱厚照用屁股想都知道,“想来地方的各级官员一定会争先恐后的筹集粮食填满预备仓。如此一来,市场上的粮食需求大涨,粮价必然也跟着大涨,我大明万兆生民,有多少受得了粮价上涨的?” 李东阳微微的点头,的确是这样。 朱厚照叹气说:“如果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关键在于,官员筹粮必定不会按规矩办事,还算有些良心的就低价购买,丧尽天良的干脆就强征民粮,如此一来,预备仓是填满了,但百姓却穷了。搞不好刚搬进去就又得拿出来赈济灾民,这不是本末倒置、南辕北辙吗?朕不瞒你,朕已经派了锦衣卫去了解详情,不过朕只是想证实地方的实际情况,好做到心中有数。” 李东阳想到刘健的话,看来他们都误会了皇帝,皇帝自有思量,且不是他们能够揣度的。 这位老臣此刻是心服了,所以行了个正式的叩拜大礼,“大明能有陛下一般的明君,实是大明之福,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这些话真都听腻了,李阁老便不要讲这些场面话。朕所做的无非就是那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 “会说的人多,会做的人少。陛下年方十五,便有如此天纵之资,大明又出一圣君矣!” 朱厚照沉吟了一番,“那么那个国策呢?李阁老又如何看?” “陛下是指复套?” “不错。” “陛下,恕臣直言。陛下新君登基,朝中人人仰望,乞盼陛下能够垂拱而治、与民休息,以数年之功励精图治,如此天下大治,万民称颂。但陛下甫一登基,便用兵西北,如今更欲将复套定为国策。臣斗胆,这不是给人以穷兵黩武之感吗?”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李阁老,慎言!”边上,刘瑾听了都害怕。 但朱厚照转头撇了他一眼,“李阁老是稳重之人,不是狂悖之徒。一两句真话,朕听得了,大明也听得了,何需你多言?” 刘瑾心中大骇,“奴婢万死,陛下恕罪!” 看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此,李东阳心中有一种自我羞愧般的欣喜,他不想这样,但他确实这样。大明几代皇帝重用宦官,导致内臣横行。 至弘治正德,连续两代帝王皆有意限制宦官的胡作非为,如此明君,他怎么能想刘健那样,就此离去呢? “李阁老,朕有几句肺腑之言,你且听听如何?” “臣惶恐,请陛下示下!” “朕便不说鞑靼与大明的形势以及边患日趋严重之势。你们都关心钱粮,那么朕就谈钱粮。朝廷沿着北方长城,养兵百万,耗资多少,李阁老算过这笔账没有?太祖皇帝说养兵百万,不费一钱,可朕做不到。若能复套,则朝廷可得良田百万亩,那里的田没有被宗室、勋贵和各级官员所侵占,朕不必大开杀戒,养兵之粮便有了出处。且朝廷还能在此练得精兵,养得骏马,并将鞑靼人的驱赶至阴山之北,如此关中无忧,安全了,也才能专心事生产,这又是多少钱粮?” “陛下所言也是正理,臣只担心,复套所耗惊人,万一再不成,那我大明立时便天下大乱了。” “那么清查军屯,大明会不会乱?” 安化王之乱,就是这么来的。 李东阳难以回话,但他听出来这些话的确算皇帝的肺腑之言。 “臣只愿陛下勿要心急,若能徐徐图之,则为上佳。再者,也可不必定为国策,引人过分瞩目。” 这个朱厚照不赞同,没贴标语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了。 “朝廷未来几年最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让人知晓呢?不要说官员,朕还想大明的百姓也人人知晓才好。官员们知道朝廷的用意,才知道方向;百姓们知道朝廷的用意,才能够理解。” 李东阳感受到了皇帝有一种坚决, 有些地方可以让步,比如南直隶;有些地方则一步不让。玩政治,得有这个心思才行,四处出击只会鸡飞狗跳。 这几日对李东阳来说也不容易,朝堂的形势、他所处的位置、他对以后的打算……一切都很矛盾。但其实有些决定该下了,错过这个机会便不会有下次。 一身红袍是位极人臣的标志,老人家已白发苍苍,但他心志未枯,“陛下立志复套,身为人臣自当追随!” 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忽悠谁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忽悠皇帝。 “如此,便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李东阳想,怕是西北的风。 第231章 命随年欲尽 到了弘治十八年三月中旬,皇帝除去孝服多日,天气有了暖意,丧礼、出兵这些特殊事项搞得人心浮动之后,朝堂终于渐至回归正常。 现在人人在想的,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话。内阁和皇帝之间的权利缝隙已经清晰可见,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往哪里去的问题。 复套是西北三边总督杨一清首先提出来,而后军机处讨论,之后内阁知晓,及至朝廷九卿也都渐有耳闻。 但复套的争议极大,甚至于关乎到刘阁老的去留。 我们这个民族还讲究一些象征性的东西,譬如说所谓的三年规划是当今圣上首次提出,首次提出的第一条国策就是向外扩张、就是增强军事力量,这一点在以文官为主的朝堂上肯定是无法让人接受的。 朱厚照也有想过要不要缓一缓,毕竟他登基也就不到两月,但仔细想来,观念上的东西其实和时间长短无关,似复套这种决策,换到什么时候也会有反对的声音的。 至于说朝堂上的力量,他已经不小了。 而反对他的那些老头儿,基本上还是在认可他这个皇帝的基础上反对这件事情本身,只要他坚持的很,应当不至于引发朝堂的动荡,尽管余波还是会有。 就怕…… 朱厚照扶着白玉栏杆,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紫禁城了,大行皇帝刚刚驾崩,那就更要老实一点。 于是只得待在这么一座皇城里,所要肩负的则是整片天下。 尽管已经住了七八年,但这个地方还是会让他有历史的厚重感,他必须要对历史负责,有时候睡梦中都是大汉雄风的热血画面。 “……大用应该已经去了浙江,刘瑾,浙江的王琼你觉得怎么样?”皇帝像是在远眺时,随口问起的一句。 刘瑾心思微微转动,“奴婢就是记得老天官当年说过王德华实务干练,是为能臣,别的倒也不了解。” 王琼这个人的确是有能力的,虽然说品行不够高洁,喜欢结交内臣。所以朱厚照也没有追究他太深。实话说,这年头从勋贵到官员,没多少不贪财行贿的,都杀掉,他这个皇帝就是孤家寡人了。 “朕知道了。那个新来的尤址呢?他怎么样?” 皇帝指的是从山东镇守太监调入司礼监的那人。 多年前他和还是太子的朱厚照有过渊源,再早是没有交集的,不过当时尤址在山东特别“懂事”,屁股摆得正,知道自己的根在宫里,这一点很重要。 如今新皇登基,他便入司礼监,按照常理自然是更加忠心于皇帝。 但那也只是常理,一切都还是要看看再说。 刘瑾听到这个名字,则有一丝阴霾萦绕心头,“尤公公……新来,还算是个守规矩的人。” “什么时候,朕见他一见。” 见他? 皇帝说完就走,但是刘瑾的心始终疑惑。因为当今圣上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人,或者说,在特定的轻松、欢快氛围里他会胡乱讲,但大部分时候,这都是个目的性强、说话有其用意的主。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现在忽然对着他讲出这番话,想来,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很直接的表示。因为刘瑾自认不是笨人,皇帝更不是,皇帝完全知道讲了那一番话自己心中的这些思虑,但还是要讲,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而没直接讲,就是给他一条路。 刘瑾心里狂打鼓,文官说的伴君如伴虎,他真得好好学学了。 “丰熙……”皇帝回过去了侍从室,“拿笔来。” 刘瑾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不敢说话。 朱厚照不理他,一边写一边说:“这封信,送给王德华,你们也都可以看看。” 多年练字,皇帝写字还算刚健有力,一撇一捺之间也见笔锋:见天地,知敬畏,所以谦卑;见众生,懂怜悯,所以宽容;见自己,明归途,所以豁达。 这其实不算在说什么事情,就是写信送他一句话。 因为王琼算是有才能的官员,朱厚照实在不愿意看他误入歧途,所以有此一言。有的时候不是说他是皇帝就想杀谁就杀谁、想保谁就保谁。 皇帝,孤家寡人,不应该有情感偏向,该杀一人时,至亲也要下刀。 到此处,刘瑾终于也明白了,偏偏是他、偏偏是王琼,他还能不明白? 于是他再也不敢隐瞒,颤着腿跪了下来,“陛下,奴婢知错了!” 朱厚照还不至于为两千两就把刚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给杀了,但不杀人也有很多手段可以用,就像今天。他其实没生气,但有一个词叫不怒自威。 “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刘瑾明白,今天的每一句话都是特意对他讲的。 其实,昨日朱厚照对李东阳讲了那么多,也不是兴致到了、或者是正好李东阳在内阁里,所以拉过来闲聊几句复套、国策的事。 哪里是那么随意? 皇帝这么讲,是要内阁知晓他的意图。提前透露这个动作背后的政治含义就是:皇帝现在还不希望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丑啊,主要是。 而从李东阳的角度来说,他必须要接得住皇帝的招。 如果什么都不想,回到家去蒙头大睡,一次两次的,皇帝就会觉得你是个蠢人,至少没有用得很贴心的感觉,所以可能会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被调走,但其实种子早已经埋下了。 如果能接住,那就是很容易重用的大臣。 所以许多事说不上来,解释不清,有的人就是很容易被皇帝信任,这才是伴君如伴虎的真实用意,所谓人心隔肚皮,皇帝的那颗心,谁能时时、次次摸透? 好在李阁老在朝堂沉浮多年,招他肯定接得住,问题就在于接不接得好。 这是他最近第二次去刘府,这次还多少是带着圣命。某种意义上,这就像劝架一样,上次没说动刘阁老,这次更没说动皇上,而且皇上明显表现出了坚决的意志。 刘健也一样的聪明,他看到李东阳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没能斡旋得了陛下?” “这…”李东阳两只胳膊举着,老人家也有几分可爱似的,拖长音叫了叫,“希贤,你要给我留点面子。” 刘阁老是不苟言笑的人,见李东阳如此,他也只是示意他就近入座。 随后也不浪费时间,“陛下怎么说?” “是刘阁老说的大事,但陛下也很坚决。” 刘健心里叹息,这就难办了,“太过焦急了,也不知为何,陛下明明年方十五,却总是觉得时间不够一般。” 李东阳现在已经不这么认为了,“阁老,陛下也说南直隶无事。” “无事?陛下没有想到?” “当然想到了。但是陛下说,以预备仓之事整肃南直隶官场,就会使全国处处征粮填满预备仓,这于民,是有大害的。” 刘健略有震惊,他和皇帝也不是第一天交往了,从他还会太子时,一路至今,碰到了多少大桉,哪一次有过这样轻饶的? “阁老对陛下有最大的误解,便是觉得陛下嫉恶如仇。可事实证明,陛下行事分外知道轻重,从不会使蛮力治国。复套之议虽然大胆,但是若真能成,确有破局之效。” 有时候事情本身的利弊容易看得清楚,尤其朱厚照并不是不懂脑子的人,也不会像隋炀帝那样,盲目自信、没有节制的使用国力。复套若要成功,将帅、骑兵、钱粮,这都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骑兵极贵,需要分几年时间积攒。 然而除了事情本身的利弊之外,还有做事的人…他的个人得失。 说开来,复套这项国策,不理解的人还是多。如果内阁在此时依然‘纵容’皇帝,那么由此而来的非议、批评甚至弹劾也会非常多。 刘健眉头锁得极深,这是进退一步就天上地下的区别。 “宾之已经听完了陛下的理由?” 李东阳摆摆手,“不必提陛下,我是为阁老而来。陛下对此国策态度非常坚决,如果阁老依然如上次西北用兵一般,那么必定是结局难料了。” “态度坚决?难道杨应宁(杨一清字)的捷报已经到了京师?” “这倒是没有。” 李东阳知道,这就是皇帝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缘由。如果打败了,那没什么好说的,皇帝的威信必然有所下降,吞下失败的苦果安稳几年。且上奏复套的杨一清也难以脱罪。 但如果成功就不一样了,当今圣上在当皇太子时就已经十分有威望,如今再有军功傍身,满朝之中,谁能挡他? 所以李东阳要来规劝刘健, “那么就要看杨应宁的消息了。”刘健笑得惨然,“也不知是谁所教。陛下于朝堂所争之事从来都是有备而来,若真是西北大胜,老夫这首揆之名就要落到宾之身上了。” 李东阳脸色大变,“阁老!何必如此?!”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无非也就是把这条命献给大明就是。”刘健自小刚直,他原来在翰林院就有个刘木头的称号,“历朝历代,可有定穷兵黩武之国策的?况且大明早已不复太祖、太宗之盛象,如此不惜民力,我辈岂有不劝之理?以陛下之龄,徐徐图之又能如何?何必如此冒险?一旦遇阻,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我之臣,难道不是愧对太祖太宗,愧对天下万民?”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 而在千牛堡之外, 随风舞动的明军踏雪而行,他们这一路竟然追到了长城。在这一段长城之北,就是河套! 第232章 扣屎盆子 月余时间的赶路,王守仁终于在三月中旬抵达京师,按照规定流程去吏部报了名之后,他便想到了在京师里的一位老师, 不过站在王鏊的府前思量许久,王守仁决定还是不要进去了。 虽说这有些没顾上守溪先生对他的一番恩情,不过他要拜访的这人担任的是吏部尚书,还兼有帝师之名,深得皇帝信任。此时上门拜访,总归是有跑官、求官之嫌。 七年龙场,他已不是当初的王守仁。 不过他不去招惹王鏊,宫里的公公却来招惹他。 皇帝算着他进京的日子,就是要召见他。 名义都想好了,还是他的父亲王华。 “还未请教公公名讳。”王守仁彬彬有礼,并不因为对方是个阉人就刻意疏离。 “王主事不必多礼,咱家姓尤。” “尤公公好。” 尤址较当初在山东的时候清瘦了许多,他其实没刘瑾年纪那么大,也就刚四十。 王守仁进宫的路上总是觉得忐忑,他才到京师,刚办完事,宫里的人就来了,岂不是说明有人在盯着他嘛? 可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有什么好盯的。哪怕是他爹,此时也已经在南京领一闲职了。 “尤公公。” 走在身旁的尤址微微低头。 “下官初入京城,有不明之处想和尤公公请教。” “王主事到了宫里,自然就什么都清楚了。” 王守仁心里微微惊讶,宫中的人倒是聪明,竟然知道他要问什么,看来不能小瞧了这些人。 乾清宫,西暖阁。 朱厚照正站在御桉旁翻奏疏, 门口处,尤址领着王守仁进来,并向他示意背对着他们的那人正是圣上。 “臣,兵部主事王守仁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这个名字,朱厚照神情一顿,手中的动作也停滞下来,随后缓缓转身,他从上到下的打量这个跪在西暖阁的壮年人。 清瘦、平澹,似乎平平无奇。 而与几年前相比,则多了些沉稳。 朱厚照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可君臣有别,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被皇帝过分关注,先不说非议如何,对王守仁自己都不一定是好事。 “记得弘治十二年时,朕将你贬去贵州龙场,你先去山东见你父亲、随后才赴任,这次召你回京,你先入京城,而未去南京。伯安,你心中可有觉得朕和朝廷有些不近人情?” “陛下言重了。臣从未如此想过,且家父教诲,即奉王事,当以国事为先、家事为后。至于贵州龙场一任,臣已幡然醒悟,也明白了陛下的良苦用心。” “朕知道,你发现了边军将领侵占军屯之害。既然你说幡然醒悟,那你告诉朕,这事儿还要不要做?” “要!” “做得成?” “做不成。” “做不成也要?” 王守仁回答的斩钉截铁,“做不成也要!” 朱厚照微微露出笑意,“……你父亲实庵先生,在浙江捅了个大窟窿,为朝廷、为百姓做了好事,可结局却不好,朕虽是皇帝,但也无能为力,只能调他去南京,你是他最为宠爱的儿子,为了弥补他,朕也只得将你从贵州再要回来。连番赶路对身体不好,你先在京城休整几个月,等你觉得准备妥当了,递个奏疏进来,朕允你去南京,父子团聚。” 王守仁直身拱手,“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家父巡抚浙江,受得是皇恩王命,本就该为朝廷效死。陛下准臣返京,已属格外之恩,臣父子二人,岂敢奢望更多?” “金口既开,没有收回的道理了。你父亲是一代忠臣,朕也盼着你能够为朝廷出力。早年间就听闻你对边塞、军事颇有兴趣,你回来的正好,此时朝廷有复套之议,你可回去后仔细参详,若有所得,如实具奏。” “臣遵旨。”王守仁这下明白,原来皇帝召见他也是因为父亲,“若陛下没有其他吩咐……” “不急。”皇帝偏了偏头,“刘瑾,请王先生。” “是。” 王鏊也在宫里,而且在边上听了半天了。 “……这个王伯安,入京之后在你的府前踌躇良久,几年的龙场生涯还是叫他定不了这个决心。多少还是不敢登你这个吏部尚书的门呐。” 王鏊还在西北的时候就对王守仁颇为赞赏,觉得他心怀大义、又灵活多变,写文章有一套、做事情更有一套。 “七年之后,刚入京城,臣想总该是有些心有余季的。” 王守仁一看王鏊也在,不禁欣喜,不过这是君前,他也不敢实仪态。 皇帝放下奏疏,“你们两个,随朕进来。” 这乾清宫有二十多间房屋,几进几出的都没问题。 但这次皇帝就没让宦官跟着了,只让王鏊领着王守仁跟在身后。 反正也有‘年轻’的,进屋坐下之后,朱厚照就指着他,“关上门。” “是。” 王守仁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戏码,他虽然在学术上有进步,但在官位上还是一般,见到威严的皇帝,多多少少还是拘谨,因而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遵照王先生的建议,朕已经暗授李阁老作为说客,不过一夜过去没什么好消息,如此,想必就会是坏消息了。朕顾全大局,但朝堂、内阁的大局、可大不过大明天下这个大局。” 王鏊也眉头紧锁,“刘阁老为人刚直、做事严谨。臣二十年前便听说他之名。且观其所为,与陛下所谋有不谋而合之处,刘阁老为四朝老臣,官声极佳,原本是极好的内阁首揆,只可惜复套之策不能为他所接受。” 王守仁听得这些,心中已然翻起惊涛骇浪,这是皇帝和心腹在商量朝廷里最为敏感的事情了,竟然就这么让他听了! “……既然如此,陛下也只能乾纲独断了。”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朕也的确算是仁至义尽了。” 其实他还是觉得刘健是个好官,不管迂腐不迂腐,他至少是个不会害民的官,而大明,现如今还是缺乏这样的官员的。 所以最初努力的方向肯定是以平稳过渡为最佳,结果不如意那也没办法。这就叫为最好的结果努力,为最坏的可能准备。 “伯安,听了半天你听懂了么?” 王守仁被忽然袭击,还好他算是镇定的人,立马回奏说:“粗略听了些。大意……应是陛下与刘阁老关于复套之策意见相左。” “不错。你觉得该不该复套?” “臣以为也没有该与不该,大明占据河套、失去河套的时候都有过。这一切还是要看帝王的意志。陛下,臣斗胆一言,若复套之争于激烈之处时,涉及孝庙当如何用词?” 这个家伙,讲话倒是隐晦。 他那意思,失去河套的就是你爹!到时候争起来,皇帝这边肯定是要把河套的重要性无限拔高,可这样一来,弘治皇帝的历史定位要怎么去摆?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王鏊在一旁赞赏般的点头,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就是这个道理,王伯安贵州之遇过后,确有长进。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 朱厚照却压根不理,“我怎么记得,弘治十五年、十七年,先帝几次要对西北用兵,这不是一直为前兵部尚书刘大夏所劝阻吗?” 这屎盆子扣的…… 但朱厚照也没有办法,他倒想用光荣伟大正确的办法来做事,可如果不行,那就别怪咱犯浑了! 当年朱棣也是这样,脾气一上来,读书的种子也杀。 “……应该也不会有胆大之人敢如此叫嚣?”王鏊寄希望于不要到那种程度。 其实朱厚照比他更豁达些,“有又如何?复套必须列为国策!不管用什么办法!” 一个复套、一个开海, 这两个都是向外去寻求资源,海上有银子,河套有粮食。而且这两个是相辅相成的,因为复套必须要军事力量,所以需要开海筹集银子,而开海会伤害到一些人的具体利益,其实还是需要军事力量稳住大局。 不是他疯了,一定要和这些老头过不去,实在是大明王朝内部的问题反而更吓人,宗藩庄田、官绅优免、卫所屯田……随便挑一个搞搞也比复套所引起的‘地震’要大? 朝廷当中当然有人会觉得皇帝刚登基有些激进,可那是他们不知道背后还有多少更加棘手的难题。 三月十八日,京师中会试还是照常举行,朝堂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不过这并不是因为皇帝和内阁的矛盾缓和了,而是因为西北还没有消息,但那一天,总该是要来的。 ==== 加油! 第233章 欺人太甚 宫门在钟鼓声中缓缓打开,文武百官进入紫禁城,按照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的顺序过广场、进大殿。 明代有在奉天门早朝的习惯,不过朱元章规定的早朝时间特别早,大约在凌晨5点,这个时候天还冷呢。 朱厚照自己都受不了这寒风,所以登基以来都是在奉天殿早朝。此外,他也没有像弘治皇帝那样继续午朝,而是改为了在乾清宫处理政务,虽然也有些人继续建议,但是那些奏疏都被扔在了一旁。 紫禁城在有官员、太监、宫女的时候才让人感觉这不是历史,而是现实。刘瑾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后,朱厚照也从混乱的思绪中回神,注视着台下这一熘的国家重臣。 复套之事在百官之中引起争议极大,说是弄得人心惶惶有不为过。 但朱厚照处理政事以来,对政见不合者处置颇重,如今又到了这个时候,老实讲,除了那种不要命的御史,就只能位高权重的重臣来领个头了。 刘阁老当然感受得到此时的政治氛围,尤其杨一清的军报还没来,正是时候,如果真得打了胜仗,到时候岂不是回天乏术? “陛下。” 大殿之上,老而浑厚的沙哑之声回荡,刘阁老也属望七之年,他晃荡着身子执笏板在龙椅的正下方躬身, “上月,陛下降下圣旨,令群臣商议,以三年为期解决朝廷弊政、议定国家大政。臣听闻,百官振奋,天下更新,皆以除弊为新为日日所盼。广开言路,兼收并蓄本为明君所为,陛下少年登基,实为大明之福、祖宗江山社稷之福。然,连日来,臣偶有听闻朝廷欲将复套列为国策,摇旗呐喊者有、叱而反对者也有,且有愈演愈烈之象,若朝廷不加以管束,则上至百官、下至小民,人人妄议国政,致使官场民间戾气抖升,如此,岂不有违陛下集思广益之初衷?因而,臣恳请陛下能够早日决断,务使人心分散、朝堂动荡!” 刘阁老这么说,王鏊、韩文等人听到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皇帝透露出意思已经好几天了,但是朝堂上却没动静,总不至于在拖?这是不符合皇帝喜欢效率高的性格的。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在等,等西北的战事结果。 刘阁老一开始可能想不到,但三两天时间一过就反应过来了,如今在早朝之上以这样的方式提出来,就是不想让皇帝再拖下去。 “阁老。” 韩文现在成了朝野所认定的皇帝的急先锋,有些人笑他,但这些笑他的人背地里也想成为他,从他一直被弹劾就看得出来,说到底,人人都想当皇帝的宠臣。 “复套之议,乃是涉及边疆形势的大事,如今朝廷正在西北用兵,杨应宁是胜是败,陛下和满朝同僚皆不得而知。此时何必着急议处?以下官所见,还是要有个确切的消息再说。”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沉默的看着这一幕,他前世看历史时,听闻万历皇帝初年上朝就是听大臣们吵架,吵到后来他听得很烦,对早朝也完全失去了兴趣。 现在也是一样,他当太子时还可以亲自上阵,但当了皇帝则有些不一样,弘治皇帝刚驾崩时的出兵之议不提,当时实在紧急,往后还是要与之前有些区别。 有些人,他不说,你怎么知道此人的政见、站队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别人又怎么知道他如何站队? 韩文的话,有些揭刘健‘小心思’的味道。 但刘阁老是什么人,纵横官场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他微微转头,眼皮子也不抬,身子看着都有些僵硬,轻声反问道:“大司徒的意思,杨应宁此战的胜负还大大关系朝廷的国策?” 韩文不疑有他,“宁夏,正是复套前线,自然影响。” “那,大司徒觉得如何影响?杨应宁败了又如何?不败又如何?朝廷议定国策,是不是看杨应宁,若他胜了则复套为国策,若他不胜,则复套不为国策?” 韩文面皮一紧,这个刘希贤,都说他刚直、不爱拐弯,其实话里也是处处玄机。 这个话他是不能轻易接的,如果接了,那这事儿也就没什么好议的了,反正就看西北大战的结果。 这对于刘阁老来说是可以接受的,他和皇帝抗争,本就处于劣势,甚至于自身也是带着‘舍生取义’的念头来的,最后捞到一个拼运气的结局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是这对皇帝来说就不可接受了。 “胜了有胜了的议法,不胜有不胜的议法,陛下议定国策也不是全看他杨一宁,若按照刘阁老的说法,又何必在君前提起?等军报的结果就好了。” 刘健面色不动,韩贯道也是个如泥鳅一般的人呐,想这样简单便拿捏他的错处,倒是不容易。 “老臣该不该提起,这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老人家又将话题带回皇帝的身上。 和其他人吵,能吵出个什么结果来? 但皇帝的‘党羽’却未必能如他愿。 王鏊又开始讲话,“阁老,大司徒所言有理,复套既涉及宁夏,则宁夏之战没有结果,陛下又如何能够决断?” 忽然间有一洪亮的声音响起,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臣兵科给事中陆纶有本启奏!” 朱厚照视线向上抬,看向远处的壮年人。 “臣以为宁夏之战处复套前沿,若论影响,自然是最大,但若论结果,则两者实无关联。朝廷若败于宁夏,则务必修生养息、恢复国力,以图将来;朝廷若胜于宁夏,有此一战之功,也因与民休息,不可使民太多,因而微臣以为复套不应列为国策!朝廷积弊,生民不易,值此时,朝廷更因珍惜民力!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无竭矣!” 刘阁老带了个头,那么其他的一些官员也就敢于说话了。毕竟刘健是四朝元老,硬要说,也是先帝留下的托孤之臣。 如果皇帝还在意自己的孝名,则必定不会过分的处置刘健。 朱厚照微微握紧拳头,这算盘打得响啊,他岂能不知? 所以越是不能处置刘健,他越是觉得……欺人太甚! “书生之言!”吏部除梁储外的另一个侍郎,焦芳也忍不住了,“你们只听复套就说陛下不惜民力,可陛下是准备本月复套,还是下月复套?定为国策是要百官以此为目标,所计划的时间至少也要三到四年,这不正是爱惜民力之表现?你张嘴就说不惜民力,可见你想也不想只知反对,推而论之,复套之策于大明之利,你也丝毫未想过。” 焦芳这个家伙,嘴脸比谁都要夸张。反正是支持皇帝的,所以他不怕,但凡什么事有他,马上朝堂就要变成菜市场。他是不要脸的人,所以什么话都往外扔,不把你们搞得头昏脑涨决不罢休。 陆纶面露正色:“论事就论事,焦侍郎何必呈口舌之利攻击于我?焦侍郎非我,又如何得知我不知道复套之利?” “我一看也知……” “咳。” 皇帝咳嗽了一声。 焦芳、陆纶等人全都转身面向皇帝鞠躬。 “不要吵了。” 众臣默然。 “奉天殿不是吵架的地方,今日不是议此事的时候。刘阁老。午后到侍从室递个条子,六部九卿主官全都来。” 这是要缩小圈子。圈子一缩小,那就不一样了。因为朝廷的重臣中,朱厚照经过几年时间经营,其实换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可都是支持他的。 “陛下!”陆纶咬牙,“祖制,朝堂大事于早朝而决。朝廷国策,事关重大,望陛下能够早做决断!” 朱厚照站起来身,从上面踩着台阶一点一点走下来。 他也不是要龙颜震怒的样子,其实是没什么表情的,就是澹漠的望着他说:“退朝。” 随后直接从奉天殿出去了。 …… …… 但一走出奉天殿,皇帝的面容中显然有愠色,一路上风风火火,其实搞得伺候他的宦官、宫女人仰马翻。 因为没有人预料到皇帝下朝会这么早。 侍从室前,丰熙、郭尚坤匆匆忙忙的走出来跪在门口迎接,已经有了小太监过来递话,说皇帝今儿心情不好。 丰熙、郭尚坤两人其实也感觉不到早晨的寒冷,甚至还紧张的要擦汗。郭尚坤还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奏疏在看,上面条目式的记着1、2、3、4……这些东西。 丰熙瞄了一眼都不由佩服起郭尚坤来……这个时候还不忘要多记一些。 皇帝心情好的时候,如果问起什么没答上来的话,其实还行,或者回去查一下也可以。但是一旦心情不好,那就不好讲了。 虽说没什么大罪,但是你一问三不知,盛怒之下难道不会把你直接贬到边关苦地? “微臣丰……” 龙撵到了乾清宫,皇帝果然面容整肃,迈着大步、走得极快,一路生风的样子。他们见礼的话还没说话,就见皇帝不耐烦的摆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皇帝身后,内阁三人全都跟着,六部的尚书也都到了,包括之前离京的工部尚书曾鉴此时也回来了。 这一路上,人人心思不同。 按照年纪、资历、皇帝的宠信等要素,王鏊、韩文、闵珪都有可能。但皇帝再生气都不会一次性撤换了全部的内阁,这就要看怎么选取了。 韩文在想:王济之还有帝师的身份,他就不想着这一次了,但下一次…… 而李东阳则是压力极大,皇帝的招他接是接住了,但接得极丑,以至于在百官面前闹这么一出,文官不喜欢用兵也不想支持复套,这一点朱厚照清楚,所以最好能叫他们不要汇集在一起,可现在刘健这样子提出来,就多多少少有聚集力量的作用了。 皇帝背对着大臣,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刘阁老,朕尊你是先帝信重的四朝元老,可你就是十八朝元老,朕还是君,你还是臣。这一点,你记住了。” 刘健什么心志……他自己早就在数个夜里想明白了,但真到了此时,想着君父、想着过往……他一个老人也泪眼婆娑起来,想当初,皇太子所展现的惊人之才也让他对未来充满想象。 先帝驾崩之时,他所设想的,跟随新皇帝建功立业的志向也从未有一天忘记。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朱厚照是什么人,到底是不是昏君,他心中都知晓。 所以要说此时、此事就如同一个忠臣面对昏君时的决绝那肯定不至于。旁的不提,仅一个‘体恤老人’,朱厚照做得就不比他父亲差。 所以刘健此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到最后,不哭也不行了。 “陛下,老臣舍不得陛下啊……” 朱厚照听了之后也是百感交集,刘健是很坏的大臣吗?绝对不是。可政治,就这样把人推到这个地步。 “……没有哪一个大臣在存了致仕念头的时候和朕说舍不得的,你刘阁老爱惜名声重于生命,冒着‘贪恋权位’的危险讲这句话,朕,姑且信你。”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但你怎么就能当着百官逼朕决断复套之议?!朕知道,你是要说帝王不能够穷兵黩武,可朕苦口婆心说过多少次!朕做事何时冲动过?盲目过?!还有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是阁臣,到底能不能体朕心意?朕是什么样的君主!是什么样的汉子!这么几年,你们还不明白吗?!” “世人不是都喜欢品评帝王吗?你们自己想想,朕为政爱不爱民?朕做得哪一件事是为了自己?是起过一座宫殿,还是要过一样宝物?是不让忠臣说话了,还是一句逆耳之言都听不得,动辄残暴的杀害大臣?!刘阁老,你囿于传统之念,坚决不认同复套之议,且欺朕太甚,不义在先!如此,就不要怪朕不仁在后了!” “传旨!” “陛下!”李东阳、谢迁,甚至王鏊都喊话了。 王鏊向前跪了些,“陛下!刘阁老是辅左四代帝王的朝廷重臣,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四十多年来为国尽忠,功勋卓着,为天下所共见。陛下岂能仅因为政不合,便将内阁首揆置于轻忽之地?” 朱厚照怒极,“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就是要朕必须听刘阁老的话吗?那这龙椅不如叫他来坐!今日这旨!必须要传!” “陛下,不可啊!” 王鏊都急了,他是最早跟住朱厚照的人,想事情、做事情都尽量以朱厚照的角度出发。撤掉刘健这件事,他是坚决不同意的,不为别的,对皇帝很不好! 一个在朝四十几年的大臣,托孤之臣、内阁首揆,如果是犯什么罪,那另当别论,可他干得是阻挠皇帝出兵这样‘正义’的事,所以这道旨意只要出去,皇帝必有昏君之名。 这不是在不在乎名声的问题,关键这个年头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有了昏君之名,今后还怎么办事? 倒是韩文觉得有些奇怪,王济之这个人……皇帝一直信赖颇深,这次怎么会有如此表现? 有些时候,政治就像演戏,也很需要演技,现在来看这就像一出戏,可皇帝想出了什么绝妙的法子,竟然能解此时之局? 第234章 皇帝罢工了! 朱厚照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特别的阴谋或是阳谋,他只是要自己的想法、意志能够贯彻下去,作为皇帝,这应该是最基本的。 为此,他与刘健这样的四朝元老发生了最为激烈的争斗, 刘大夏这个先帝宠臣还在大牢里待着等候发落,现在又轮到了刘健,短短两个月时间,常理是不应如此密集的下狱重臣。 但乾清宫西暖阁,龙颜震怒也不是假的。 韩文思虑,刘健于性命是无忧的,当今天子虽然严厉,但并不残暴,而且刘大夏、刘健怎么可能如此密集? 王济之或许就是考虑这一点,所以才极力规劝。 这个戏,他演得最好。 因为皇帝应该没有要把刘健怎样,如果不是呼天抢地的求情,给皇帝一个台阶,下面还怎么演? “臣附议!”韩贯道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为自己争一个角色,“刘阁老乃是一时君子,为官清廉,勤于任事,若是免去刘阁老,则不止为天下之损失,亦为陛下之损失。” 朱厚照更加恼火,“你们两位也要拦着朕吗?!” “臣并非要拦着陛下,谏疏乃臣子职责所在,臣忠于陛下,因而才有这番逆耳之言,还请陛下明察!”王鏊深深叩头。 朱厚照转向另外一边,“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两人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 王鏊、韩文都是皇帝的人,他们都支持刘健继续担任首揆,他们本就是阁臣,这个时候难道建议皇帝把刘健罢了? 那传出去是什么名声了。 所以尽管知道皇帝生气,但也没办法,李东阳硬着头皮回禀,“臣,附议!” 谢迁也是如此。 这样的反应,朱厚照看在眼里,其实心里也想得到。看这气氛差不多了,他便惨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便如你们所说。这皇位,不坐也罢!” 皇帝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变。 韩文心中也万分惊诧:这种话,皇帝总不会和王鏊事先商量好的,要不然王鏊胆子也太大了。 而内阁三人、军机处四人,再加其余尚书全都傻眼,看起来皇帝是‘妥协’了,不再处置刘健,但这份妥协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刘健这个时候也很难就这么安心处之,便说道:“老臣深受国恩,忝居首揆,秉政多年,未立寸功,岂敢违逆圣意,失却人臣本分。臣才疏而德薄,特请陛下允臣归乡,于庙堂之外了此残生!” 这个时候讲这话已经是没有营养的场面话了。 皇帝忽然生出很疲倦的表情,“既然连朕都要听刘阁老的,你们往后有什么事也不要往宫里递了。四朝元老、两朝辅臣,刘阁老就是当世的诸葛孔明啊,有什么事是定不了的?” 刘健可不敢认了这话,如果他是诸葛孔明,那谁是扶不起的刘阿斗? “陛下!臣万不敢有此意!老臣所言所奏之事岂是为己所谋?大明万里江山,百兆生民皆系陛下一念之间,陛下少年登基,乃一代英主,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必能明悟于心。至于臣,是不是忠心、是不是昏聩,陛下比朝中大臣,更了解臣。” “那不正好吗?朝廷有忠臣,就是你刘阁老啊!” “这……” 刘健哑口无言,皇帝都认了他的话,他还怎么说? 到了第二天早朝, 宫里忽然递出一个条子:今日朕偶感不适,遂令免朝,若有不决之事,请刘阁老酌情定策。 如果是份口谕,那么一众臣子还好和刘瑾闹一闹。 但这是皇帝白纸黑字写下来的, 于是一帮大臣全都大眼瞪小眼,虽说免朝之事不应如此随便,但他们也不能就抗了圣旨,弘治十一年的左顺门之变难道忘了? 而且当时和现在不同,现在还有许多大臣是皇帝的心腹,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的。 这样,众臣目光就只能看向内阁,昨日乾清宫龙颜震怒的事,谁不知道? “阁老,这可如何是好?”李东阳也不好讲,其实他心里想着早就劝你了,你非要和皇帝杠,现在好了,弄得里外不是人。 “刘公公,陛下是哪里不适?”谢迁上前,和刘瑾瞎套近乎。 “陛下染了风寒。且陛下知道各位大臣不愿离去,因而面谕奴婢,陛下说,刘阁老四朝元老,处事谨慎,朕年纪幼、经历少,往后就请刘阁老多多辛苦些。” 这是什么意思?刘健吵了一次,反而加恩了? 免朝之后,官员只得各自回去,但到了午后,宫里又有旨意,皇帝陛下加恩特赐,在刘阁老内阁首揆、华盖殿大学士的名号之外,又将他的太保升为了太傅。 作为文臣,他应该是顶峰了。 可这官儿却升的刘健屁股下面火燎火燎的。 人性里,如果你不好了,那么同情你的人更多,谁致你如此,那个人就要挨骂。 但如果你变得好了,那么就是嫉妒你的人更多。 皇帝拿不了他这个内阁首揆、托孤之臣,稍微动他一下,就是批评如潮。但反过来则不同,什么皇恩都加给他,难受的反而是刘健了! 因为如果你是真的有什么功劳也就罢了,可你的这些名号都怎么来了? 和皇帝吵架赢来的! 这还得了, 皇帝的君威何在?君臣的大义何在? 这么说起来,刘健倒是在一定程度上践踏了君臣大义! 不要说刘健这么点影响力了,就是张居正后来如何?他如日中天的时候一样有臣子敢于上疏! 所以朱厚照虽然在乾清宫里躲了几天,看似什么都不管了,但其实朝局的风向反而都开始往他这里转变。 先前朱厚照还命人编了《霸臣传》,现在已经有人要将刘健这次的所作所为给列上去了,人家也有道理,皇帝给你欺负成这个样子,你还不霸道?! 刘健自身也是几十年宦海生涯,皇帝的这个招数,他还能看不懂么? 可这是阳谋,他又能怎么办? …… …… “……济之,你先前真的不知道?” 韩文还是缠着王鏊在问这句话。 王鏊也颇为无奈,“当日早朝,刘阁老是忽然进奏,随后就到乾清宫,这一路你都在,你觉得陛下有间隙能与老夫提前商量?” 韩文赞叹,“这么说来,陛下也是在须臾之间想到这个法子。这个法子……怎么想出来的,我看,刘阁老现如今是如坐针毡,嘿,升官升得心发慌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要说,当日也真是吓了我一跳,如果陛下真的在盛怒之下免了刘阁老,那数年之功便尽皆付诸东流了。” 韩文却不屑,“付诸东流也夸张了,难不成整个朝堂还是靠他刘阁老?” “话是如此。可你看陛下,还是分外知道轻重,知道这个时候可以吵、可以意见不合,但是不能免职,只能升职。至于这升职升出这个结果……” 王鏊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说皇帝真他娘的鸡贼? 坐在一旁的刑部尚书闵珪倒是老神在在,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韩文偏过头去:“朝瑛公,你不觉得此事有趣?” “朝堂之上的大事,一向如此。正如陛下所言,陛下何时做过冲动的事?”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话是这么说,但当时陛下生那么大的气,谁敢当它是假的啊?” “谁说是假的?”闵珪并不这么认为,“生气是真的,只是陛下早有打算。况且,一早就瞧得出,济之兄一定会极力劝阻。” 王鏊苦苦发笑,这一次,他确实也给皇帝‘算计’进去了。 如果不是料定他们会拦,皇帝怎么会把调门起这么高? 在闵珪看来,这才是皇帝处置最为精彩的地方。 国策、老臣、朝堂、性格……一切尽在考虑,才能把这么一件复杂的事重拿轻放,并弄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现在刘健就难受了。 王鏊分析道:“如此一来,朝廷议不议复套的事也就停了下来了,陛下看似全部放权给了刘阁老,可他又怎么敢将复套否定,不列为国策?” 因为这暂时的权利是虚假的,不稳固的。这样搞,不是更让支持皇帝的臣子对其心怀不满吗? “免朝也最多不过三日。”闵珪伸手做出一个‘三’的手势。 王鏊和韩文都理解似的点点头。 说到底国家大事,牵涉黎民百姓,你可以有脾气,但不能弃这些于不顾!这个道理,甚至都不必再去和皇帝讲。 因为他们三个都相信,皇帝一定明白这一点。 否则,他就不是朱厚照。 …… 乾清宫,西暖阁。 皇帝也在和侍从室的丰熙、郭尚坤解释,他们这两个人也担心皇帝,所以跪了一会儿了。 “……暂不说他敢不敢,即便他真的将复套不列为国策。这种事都是人定的,朕难道不能再将其改回来?至于免朝,朕哪里会在国事上闹小脾气?” 这皇帝才当上两个月,瘾还没过够呢,难道就把权力都让给一个臣子? 所以免朝几日只是传递信息的一个手段。 如果真的像万历那样长时间不上朝,那就有点矫枉过正了,到时候反而于皇帝的声名不利。 果断恢复早朝,才显出皇帝忍下委屈、顾全大局的形象。 如此手段、如此节奏,这朝政还真叫皇帝给绣花一般的玩了一回。 …… “阁老,你还更希望,杨应宁打胜么?” 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李东阳这样问刘健。 刘阁老此时及及可危,如果说有什么希望,那就是杨应宁打败了,这样他反对复套就反对得很对。 可如果杨应宁打胜了呢?对朝廷是好,对刘健却很不好,皇帝也可以更加随意的揉捏他。 所以李东阳这个问题很绝、直直的插入内心。 刘健面庞已经黄皱不堪,时间很快,人生很长,刘健还记得自小诵读圣贤书的模样,到今日,他要直面内心,在自己心中,就是个人荣辱更重要,还是天下、国家更重要。 望着奉天殿,刘阁老久久不语,像是入定、像是魂飞天外, 直到某一刻,午门大开,有一声音由远及近, “西北捷报!!西北捷报!!” 李东阳提着袖口去看,只见一个蓝袍太监像疯了一样的举着捷报不惜体力狂奔。 捷报? 这个词其实已经让一切都有了答桉。 老臣伏冀,泣面高呼,“臣刘健,为大明贺,为陛下贺!!” 老人家跪在地上磕头,再起身时已老泪纵横。 “阁老……”李东阳也跪了下来。 “不必讲了。我可以不当首揆,却不能够当奸臣。” 可时势如此,又徒之奈何。老臣子对新皇帝,总是会有阻碍,因为他们资历太厚重了。 第235章 捷报 朱厚照还在屋里的时候就听到有声音在喊,他到底年轻耳朵好,所以先抬了头。 “刘瑾,是不是有人在喊西北?” 这话问出口,两人都屏息,几秒后听到一声‘西北捷报’。 “陛下!是捷报!”刘瑾喜得满脸的褶子都出来了,又听了两声确认之后都要喜极而泣似的,“陛下,真是捷报!真是捷报!” “走!看看去!” 朱厚照扔了手中的奏疏,现在什么事也不如这事儿重要了,从正月到如今三月底,冬天熬到了春天,也许古时候的人时间就过的慢,而且也习惯了远方的人没有消息。 他这个现代的人真的快急死了,说句不害臊的,他做梦都梦到了好多次。 这次用兵,是他初登基时的决定,非常的关键,如果他不是朱厚照这样帝位稳重的继承人,这个险他都不一定敢冒。 而现在终于……终于! 走到乾清宫门口,果然看到一个人影冲着跑进来,喊得也确实是“西北捷报”! 朱厚照两双拳头握得紧紧的,身体有种战栗的感觉,甚至忍不住这份激动之情迈步走了出去。 “恭喜陛下!西北捷报来了!!” “快递过来!” 刘瑾迈着小碎步就过去了,而皇帝身后丰熙和郭尚坤两人也是相互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满是喜悦。 浅褐色的奏疏面上贴着白色纸张,上面写上边关急奏四字。 “臣西北三边总制官杨一清奏:弘治十八年正月,臣接上谕,整顿战备,与敌接战;二月,鞑靼蒙郭勒津部兵犯宁夏,由花马池寇边掠夺,臣节制三镇军马驰援灵州所,火筛领兵退至洛浦河畔;三月,臣令甘肃镇副指挥使张仑、曹胜先败一场,引敌深入,意图毕其功于一役!火筛因臣初任三边总督……” “好!好!好!” 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 “杨应宁示敌以弱的战略好!敢于冒险的勇气好!临阵指挥的镇定好!” 杨一清的捷报里,详细说了战事的过程,当然缺少不了杨尚义率领大明骑兵驰骋草原的威风,也少不了周尚文以少胜多、活捉扎那的神奇之功。 朱厚照一直觉得,大明朝这个时候没弱到那个程度,鞑靼人也没强到那个程度,关键是要用对人,放一个靠谱的人、朝廷不要扯边将的后腿,胜利还是可以夺取的! 捷报的最后当然还有杀敌、俘虏的数字,虽说杨尚义一路追击火筛直至长城,非常的荡气回肠,但敌人跑了很多,杀敌最多的其实是周尚文,他率领京营骑兵与扎那部在河边血战,他这个主帅身上都受了四处刀伤! 由此可见战事的激烈! 此战,明军共计杀敌八千四百余,俘虏敌人两千余,重创火筛部主力。 当然明军自身伤亡也不小,宝贝似的大明骑兵损失了八百余人,他们其实没什么艰苦的作战,一直都是追敌。 周尚文率领的京营伤亡更大,凑齐的三千骑兵阵亡了一千四百余人,余下的八成都负伤。 朱厚照想,杨尚义虽然也算是比较善战的将军,但是毕竟历史没有他的名字,以给人形成震撼之感来看,还是周尚文这种史书留名的将军厉害些。 所谓的军事天赋,就是看似不可能的事,人家能给你干成。 要说不可能,李世民打了一辈子神奇般的仗。 “传内阁、军机处、兵部尚书王敞、礼部尚书林瀚、刑部尚书闵珪、工部尚书曾鉴进宫!” 这下要忙了,朝廷有这样的大胜,肯定是有一些庆祝,此外兵部还要讨论升赏、抚恤之事,反正有关系、没关系的官员朱厚照都给叫进了宫里。 免得万一需要,到时候还得让人去宣也挺麻烦的。 略作思量之后,刘瑾又在边上禀告说:“陛下,刘阁老和李阁老在奉天殿门前跪着呢。” “跪着?他们说什么?” “自然是为陛下贺。” 朱厚照眼神略有变化,其实如果可以……他也想留下刘、李、谢的内阁组合,但是像这次皇帝和内阁首揆的争吵,不能再发生了。 “先请他们都过来。” 这些小节影响不了皇帝振奋的心情,登基之后、诸多想法,一切破局的切入点就是这次胜利。 朱厚照在乾清宫里来回转悠、无法安心坐下来的时候,其实京师里消息已经传开了。 西北的将士骑着快马,一路冲到紫禁城,这么大的阵仗,谁会不知道? 王鏊、韩文、闵珪三人来不及各自回府了,这个时候赶紧入宫为要。而在街上,百姓已经争相庆贺。 便是人头也都比平时多,王鏊掀开轿子的帘子,看到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喊:“应是朝廷在宁夏打了胜仗,我们快去找一下克卿,他一定知晓更多的细节!” 韩文就坐在他对面,感叹说:“民心可用啊。” “如此,刘阁老是确实留不下来了。”王鏊多少也觉得可惜。 刘希贤这个人,官声极佳。不管怎么样,都不是刘大夏那种人。而且皇帝厌恶刘大夏更多,对于刘希贤,其实是有些欣赏的。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此次入宫,恭贺捷报、议定边关将士升赏之事之外,贯道也要与我为刘希贤求一条出路。无论如何,不能够让他成为第二个刘大夏。” 韩文倒没什么,他现在与皇帝互信度极高。其实摸准了朱厚照的习惯,就会发现当官其实还蛮有激情的。因为皇帝和你的心思一样,他不好享受,也不搞事情,就想把政务搞好。 “济之兄,贯道兄,你们是不是又看浅了陛下?” 听了闵珪的话,王鏊和韩文又对视相笑。 是啊,皇帝是何等样人,又怎么会看不清刘希贤是什么人呢? 只不过王鏊这个人像个老妈子,从皇帝还是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等到他们三人一路到乾清宫的时候,其实皇帝召的人已经差不多都要齐了。 “今儿个这个大喜事,朕要和各位爱卿一道庆贺。日日等、夜夜盼,宁夏的捷报终于来了,幸得祖宗庇佑,各位爱卿用心,京营和边关将士用命,我大明在宁夏花马池一带重创鞑靼蒙郭勒津部,有些可惜没能抓住火筛,不过也抓住了他的部下扎那。” “臣等恭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端坐在龙椅之上,这个之后他还是要讲究一点行为举止的,不要弄得过于轻浮,“这种大事,怎么能只朕一个人贺?传旨,明日举行大朝会,朕与百官一起同贺!” “遵旨!” 皇帝意气风发, 他当然该意气风发。 诸位大臣也都知道一次大胜意味着什么。 所谓的威势、声名,这些虚一些的东西当然有,但更实在的是,大捷之后朝廷一定会提拔许多立下军功的将军和士兵,这里面有不少都是皇帝的人。 如今有了军功,那么升任一些职位就理所当然了。 那帮人受了赏、改变了命运,也愿意继续效忠皇帝。 如此一来,军队对皇帝将会更加忠心耿耿。 所以有军功的皇帝和没有军功的皇帝在政治上就是不一样,有了威名赫赫的将军们在背后撑着,那张龙椅坐得会更稳! “当初,陛下乾纲独断、力主用兵西北,前兵部尚书刘大夏等臣竭力阻挠,他们又如何能体会圣上之高瞻远瞩,若真如他们所说,那我大明又要被那帮北虏给小瞧了去!” 这个时候讲这种痛打落水狗的话的,也只有礼部侍郎焦芳了。 虽然有些过于得意了,但朱厚照听着其实是有些微微的舒爽,他看向当初一齐反对他的内阁,其实他们也都一把岁数了,倒给焦芳给弄得有些下不来台。 “过去的事不提了,朕知道朝堂上有些争斗,历朝历代只要有人就有争斗,不过朝廷还是要先把正事处置完了为首要,天气苦寒、将士不易,他们可都等着朝廷发赏呢。咱们就是再斗,也不要忘记他们。且不止是活下来的英雄要被铭记,死去的将士,朝廷更加要铭记。这事儿兵部一定要仔细,介夫,” “微臣在。” “事情来的突然,所要受赏、抚恤的人员也多,你便暂时领一个兵部侍郎衔,辅左大司马尽快将此事弄个眉目出来,要有名单、升赏(抚恤)多少、依据以及所要核发的总银两数,务必周全、详尽,不漏一人、不错一人。” 王敞和杨廷和两人出来领旨。 不过虽说叫他们负责,但一些主要将领如何奖赏,还是要皇帝的定的,比如说杨一清。 朱厚照扶着龙椅,继续说道:“朝廷不能让流血拼命的边关将士受了委屈,这首要的就是杨应宁。他已经是三边总制官,在西北的官儿就属他最大了,而且任职不到一年,他的升赏,咱们要好好议、认真议,官大不怕,朕就怕大明的官员立不了升大官的功劳。” 刘健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皇帝把打赏将士的事排到了第一位,而没去管复套以及他的那些事……不知是什么用意。其实不说,也不代表就没有。 谁都知道,宁夏既胜,西北军威大震、天下民心大震,这个时候要复套,要收回国土,这事还能拦住? 大明的这个帝王誓要将大明带往那个迷雾一般的远方了。 === 要过年了~ 第236章 把控朝堂 要说这也是一人一命,杨一清当初是受刘大夏的举荐所以从陕西巡抚升任了西北三边总制官,要说这也就是去年七八月份的事儿,眼看不足一年,竟然就立下了这样的大功。 按理说,刘大夏为皇帝所恶,杨一清也该被猜忌才对,难道皇帝会像信任杨尚义等将领一样信任杨一清? 不见得。 朝堂上的事很难说,有些人没立什么功,结果蹭蹭蹭的升官,皇帝喜欢,你有啥办法?有些人立了大功,但被皇帝所猜忌,一样有办法抹除那份功劳。 一切就在于怎么说而已、 现在皇帝令众臣商议如何奖赏杨一清,可到底是说杨一清的西北总督之上已经无可再封,还是在说确实‘官大不怕’? 这其中的圣意,就很难令人琢磨了。 所以乾清宫的西暖阁内,一时竟安静了下来。 搞得朱厚照有些不解,“朝廷在西北取得大捷,众位爱卿怎么愁眉苦脸?难道我大明要赏一个西北总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陛下。等斗胆,当年王威宁突袭红盐池、奇袭威宁海,斩首分别才三百多、四百多首级,这一次杨应宁斩首竟有近万人之多。且朝廷在军功封赏时,也有核实的旧例,微臣以为,是不是要核实准确,再议奖赏?” 这句话倒不是没道理,但是倾向性有些明显。 朱厚照讶然的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是兵部侍郎许进。 许侍郎的话一出,很多大臣都瞬间皱眉:许季升这番奏对颇为不得体。 新君登基,战事胜利,这是多么好的开局。说句不好听的,京师比宁夏更需要这场胜利,所以哪怕就是杨一清虚报了一些,朝廷也不会追究。 尤其是皇帝不会去追究。 你报了,我就信,信了之后我就赏。赏了之后如果出问题,那我就把你弄死。反正跟我没关系。 而且即便要事发,短则大半年,长则年,那个时候,皇帝已经利用完了这次胜仗所赢得的声望了,皇位不知道巩固得多稳。 所以不管兵部要不要核实、怎么核实,这句话都不会从皇帝的嘴巴里讲出来。 军事和政治从来就没有分过家。 朱厚照大约也知道,明朝的武将地位低,即便打了胜仗,战果也会被弱化,什么几万人的部队互相杀了几百人这种事遍布史书。 打仗对文人没好处,反正他们是靠读书一步步升迁的。 可边关的将士打了胜仗,却得不到应有的奖赏与尊重,这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一点。 不管是什么理由,他看不得将士在出生入死之后,在政治上玩不过这些花花肠子多的人。那句话怎么说的,没倒在敌人刀下,倒在自己人的手里。 所以许进的话让他的眼睛微眯,“少司马,将士们九死一生,教训了寇边的鞑靼,这个时候,你要让朕去问问杨应宁他有没有撒谎?这话问出口朝廷的脸面何在?” 许进回禀说:“臣并非是要陛下去旨询问,只不过兵部历来有此旧例。” “有旧例就按旧例办!规定好的事情,你和朕禀告什么?说说新问题!” 许进不轻不重的给皇帝训了一句,也是觉得晦气。 而朱厚照则想到另外一件事, 文官看不得武将立此大功,当年王威宁也是自负豪杰,累功起嫉。杨一清的过往里有刘大夏,不管过程如何,现在刘大夏身陷令圄,他倒是官运腾飞,这其中说不得就会有坏人惹事,最终给他核实个‘斩首八百级’的数字。 所以为防这一手,他还是要自己人,“朕当初设立军机处,即为处理西北军务。封赏将士之事由军机处负责,不得有误。” “是,臣等遵旨。” “至于杨一清的封赏,就由内阁商议。”朱厚照觉得一时也定不下来,而且也不该那么早定,万一定的不合适呢,所以还是先酝酿酝酿。 毕竟这是个全局性的人物。 至于其他的将军倒是相对简单些,杨尚义是大同副总兵,虽说他没有周尚文那种神奇的能力,但是作战骁勇,掌兵也是一把好手。 所以他一镇总兵官的职务总也是少不了的。 这些事情繁琐,但再繁琐也比打败了好。 “陛下,是不是先去个旨意,令他们班师回朝。杨尚义只带少量兵马赴京,其余人尽快返回大同。”李阁老所谋周全些,“火筛虽然在宁夏遭受重创,但达延汗主力未损,若是两方互通有无,知道大明骑兵不在大同,臣恐大同有警。” “准。” “陛下,振武营指挥使周尚文活捉扎那,当属此战头功,臣以为可授其都督府都督佥事!” 这是京师里五军都督府的职位。 朱厚照沉吟起来,他其实不太喜欢把这样的战将放到京师来。 首先他不适合这里,在京师,会打仗不如会权谋,他的特长得不到发挥,大明也会损失一个优秀的将领。 “这个容朕再做思量。” 再思量就是不大同意这样安排,但李东阳也不觉得有什么,皇帝并非针对他。 朱厚照仔细想了想,“周尚文便交给朕,这样内阁、军机处与朕,咱们各有分工。喔,对了,工部要做一件事。” 曾鉴站了老半天,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戏份。 “老臣在。” “朕说过,胜利值得庆贺,但牺牲的将士更需要被铭记。曾尚书,你要加紧时间了,尽快在京师修建一处公墓陵园。” 曾鉴头皮一紧,“陛下,这么短的时间,怕是来不及?” “不怕。这次先用个简易的。你记住,公墓陵园需竖一个大石碑,倒不需将所有牺牲将士的遗体都埋进去,但要请些工匠,将他们的名字刻在石碑之上,刻名字的石碑可以小些,往后总会继续增加的。所以陵园要大。” “那么大石碑上刻什么?” 皇帝转过身去,拿起了御桉上的毛笔,于宣旨上写下了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 永镇山河! 暖阁里,众臣一看,也觉得这样极好。 “班师凯旋的一应规矩、礼节,朕都不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朕要加一个在陵园悼念牺牲将士的环节,这事儿不大,列位爱卿就不要和朕争了。” 皇帝这个话倒是有些意思,好像臣子们特别爱和他争似的…… 但刘阁老在一旁似乎也没什么表情。 其实他的结局已经不需要皇帝来按下最后一键了,宁夏大胜,朝廷不知道多少青壮官员会跟着皇帝的大旗选择像河套进发,他这个坚决反对、又明显为皇帝不喜的老臣,接下里要遭受的弹劾可多了……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当然,现在皇帝也太忙了。 乾清宫事一了,他便又要前往太庙,祭告祖先。 这是孝道、也是政治动作,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先宣告天下! 前文所述,古代的祭祀活动很多,像这种打仗打赢了,也是要和老祖宗说道说道的。 明朝在北京的太庙建于永乐十八年,是按照古代中国“敬天法祖”的传统礼乐制度建造,里面放的就是历代帝王的灵牌,以及极少数有大功于江山社稷、被赐予‘配享太庙’荣誉的大臣。 所以为什么说这是人臣的最高礼遇,就是后世皇帝在祭拜祖宗磕头的时候,啪啪也顺带着给他们一起磕了。 在大明朝,有这种待遇的大臣都是徐达、常遇春、汤和这样的大臣。且除了洪武、永乐两朝,一直到朱厚照现在的弘治十八年,还没有哪一位臣子能再把自己的牌位送到太庙里。 当然,后来嘉靖皇帝有改动,不过改来改去也是洪武年间的人,也就是把刘基加进去了,并非赐给嘉靖自己的臣子,可见这的确是个殊荣。 太庙正殿两边各有偏殿十五间,东偏殿敬奉着皇族成员牌位,西偏殿敬奉配享太庙的大臣牌位。正殿以后的中殿和后殿全是黄琉璃瓦殿顶的九间大殿,中殿称殿内,后殿称祧殿。 这地方庄严肃穆,就是皇帝本人来了也不敢乱动,完全按照规制给祖宗的牌位行叩拜大礼。 皇帝不缺少任何一个礼节,不做离经叛道的事就是要用正道横推天下:你们谁也不要想着拿荒诞昏君四个字来阻挠我! 第二日的大朝会也是如此。 之后几日,弹劾内阁首揆刘健的奏疏果然增多。按照明代科道官员的习惯,污蔑一个人是没有底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都给你安上。 这日,朱厚照在奉天门举行午朝。 他举着奏疏点名询问:“御史于昌治可在?” 有一面皮细嫩的青年官员到了皇帝面前跪下,“臣在。” “你的奏疏朕看了,你说内阁首揆刘阁老老迈昏聩、不堪任事,且排除异己闭塞言路在前,弃君臣大义不顾在后,有负先帝厚恩。还说他胆小怕事,不敢担责,实在是误国误民的无能阁老。这话,你说的是不是有些晚了?自弘治十一年,刘阁老就是内阁首揆,到今日都八年了,早几年你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写这份奏疏、给刘阁老按这些罪名,到底有没有过脑子?!” 于昌治脑袋瓜子都嗡嗡的,这个时候踩一下刘健,也能踩出问题吗?‘一本万利’的奏疏上去都给自己惹上这样的麻烦?真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朱厚照站起来,对着一众朝廷官员说:“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觉得宁夏打赢了,刘阁老就该告老还乡了,但你们也真是小瞧了朕,朕岂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而致我大明损失一能臣的昏聩之君?朝堂之上,可以斗,但不能斗到没有了良知!刘阁老辅国八年,劳苦功高,先帝生前亦对其赞誉有加!” “是,复套之事,朕与刘阁老有争斗之处,但朕与阁老都是为了大明,只是意见相左而已!往后这些奏疏不要再上了,一个跟了本朝四十多年的大臣,朕若是不信,那我大明就算是亡国有日!” 这最后的四个字颇重,大臣都低头不敢多说。 皇帝这个时候的反转实在是令许多人没有想到。 于昌治还在想,他们这些人上这些奏疏还不是皇帝的鼓励?现在这些奏疏多了,皇帝又开始维护起来?这可真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典型,他通过一番操作把刘健的威信打下来,又几乎是明牌告诉所有人,皇帝对内阁不满意。等到挑动了投机分子,回过头就说这是先帝就重用的国之重臣。 好话都他娘叫你一个人说去了! 但朱厚照确实也没有明确授意过谁去弹劾刘健,谁叫你们想搞政治投机。 而且,玩政治,说这些好好坏坏其实很幼稚、很没意思。 年轻的官员首先要过了这一关——不要脸,是政治的入门。 像老一辈的王鏊本身就是要建议皇帝这么做,只有这样,皇帝才能避免孝顺、英名的形象没有被破坏。 倒是刘阁老本人,听了朱厚照在朝会上讲出这番话,心中多是意外。而且还是那句话,政治某种程度就是演戏,皇帝的话虽然叫金口既开,讲了就不能改,但是听了也不能都信。至于哪些信,哪些不信,这就像是流水一样,永远没有固定的形态。 譬如说,皇帝真的是如此尊重他这个四朝元老?就是要维护他内阁首揆的地位?是,话是这么讲。也将于昌治训斥了一顿,可于昌治是怎么冒出来的? 刘健对此很明白,所以他要演下去。否则,还当皇帝对他印象很好,这不是自取其辱? 读书人是不会如此的。 所以他自己跪下来说:“启禀陛下!老臣自恃资历深厚,言行狂妄无矩,身为人臣却有冒犯君父之举,其罪当诛!请陛下降旨责罚!” 这句话就是认输,因为你再怎么样名望高,君臣的名分还是个大框框,无论怎么做事,大臣都不该忘记自己的位置,忘记了就是有罪。而如果有罪,皇帝再处置你,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可不是我要怎么怎么你,是你自己确实得意忘形了。 李东阳望向刘健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多年共处,没想到离别会在今日,再抬眼看龙椅上的那位少年,他似乎就是天生的君主,把控朝堂的节奏简直妙到毫巅,该踩的时候毫不留情,该拉的时候动作果断,手腕如此犀利,也许……今日之刘健就是明日之李东阳。 === 现在过年,作者不放假吗?也没人通知我一下。 第237章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冬去春来,今日终于碧空万里,春意盎然,奉天门外一朝首揆也只能在巍峨皇权之下屈膝下跪。新君掌权的路上,总是有人起有人落,这和皇帝喜不喜欢某位大臣没有关系。 但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朱厚照此时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一位替朝廷辛勤付出一辈子的老臣,最终却要经他的手将其撵走,这真的是他一开始没有想过的事。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作为一个曾经的历史点评者,他总是厌恶反面人物,觉得只要自己亲历,就会光明磊落、无愧于心,真正启用一群贤臣、能臣。 可今天这条道路出现了分岔,这皇帝继续当下去,未来他会变成什么模样,连他自己也难言绝对了。 但他不会犯政治幼稚病,该做的事肯定要做,如果确实有矫情的部分,那便自己独自消化。 所以他的眼神以及还是小孩般稚嫩的面庞总是坚定。 “刘阁老,朕不能没有你,朝廷,也不能没有你。不过你说自己身为人臣,冒犯君父,这又是万万不能忍的,否则朕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可当?日后若是再有人效彷于你,那大明朝都要乱了。” “适己而妨于道,不加禄焉;逆己而便于国,不施刑焉。陛下欲效彷古之仁君,需明辨‘适己’与‘逆己’,臣或有微功,但所犯者大,恳请陛下行赏罚、明恩威。所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话说到此处,皇帝如果不处置,就好像偏爱了刘健一样,朝廷的法度似乎也被皇帝的情感任意践踏。 但朱厚照却在此时略作停顿,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李东阳、谢迁心里滴咕,陛下到底是如何打算…… 如果就是这个目的,那已经达到了,干脆的说出来,这事儿就了了。 “陛下,臣有本奏!” 这个时候有人启奏? 朱厚照头微微抬起,竟然发现是刑部尚书闵珪。 闵朝瑛今年已经七十六了,眼角耷拉下来像是三角眼一样,胡子、头发找不到一点儿黑色,他这一辈子算是极有特点,平叛时绝不手软,掌刑时又偏向仁恕。 认定的人、事也不怎么愿意改,有点驴脾气,当年他就是认定了皇太子限制了昭狱,所以一直忠心事主至今。 “大司寇有何建言?” “英宗天顺四年,刘阁老登进士第,其少年时便端正持重,有经世济民之志。宪宗成化九年,刘阁老任翰林修撰、太子讲官,其受命侍读孝庙,忠心任职,交相称赞;孝宗弘治十一年,刘阁老任内阁首揆,首辅七年,崇儒兴学,注重实务,居官敢言,极陈怠政之失,从未有一事、一时计较个人得失。弘治十一年三月,国子监学生弹劾刘阁老阻塞言路。孝宗将江瑢下狱,然刘阁老却不计私人恩怨,全力为江辩护,朝中内外信服。臣观刘阁老为官,可称尽职尽责、竭尽所能。臣又听说,所谓刑名,既要显法,又要兼情,如此方不失公正、不失人心。因此,臣沥血上奏,望陛下念四十年老臣之旧情,从轻发落,以全君臣之名,彰显新君之仁!” 这么一大段话、在这个时间点讲出来,一般的人是没有这个勇气的。主要是有多少人愿意在此时为一个失势的老臣压上自己的荣华富贵。 朱厚照听着,也看着,许多人不说话,但他能感觉到,很多人在佩服闵珪。 “刘阁老,你听到了吗?” “启禀陛下,臣听到了。但臣万不敢当此之言,便是有尽职尽责、竭尽所能之语,也是为人臣本分,不足道也。” “刚刚大司寇还说你少时即有经世济民之志,朕不知你还记得,朕更想问你,你也问问自己,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刘健泣声,“臣记得,臣未有一刻敢稍加遗忘!陛下问臣所为何事,唯有横渠四句可明臣之心迹!” 也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站了起来,他心中已有决断。 “好,那朕今日就来一次情法兼顾!刘阁老既有救民为国之念,那么朕也不会不念君臣之情,如此,便做一番折中,阁臣之名你不再任了,但也不要就此回乡,空耗余生,朕早就说过朝廷最重要的是地方主政官员。若是能够不计个人荣辱,你可愿替朕牧守一方?造福一方百姓?” “孔子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偶有冒犯君父之举,却并非不忠不义之臣,只是一时湖涂。若是自今以往,能够反躬自省,朕仍愿召卿入京,再续君臣之缘。此事此时,朕不以任何一言罪任何一官,若是有谁觉得还未能兼顾情法,不妨畅言,使朕、使天下知晓!朝堂百官,皆为见证!” 闵珪竟然谏言有效!! 奉天门一众官员全都惊了,惊于闵珪、惊于皇帝,本来略显压抑的氛围,被皇帝这么一释放,立时就爆发了力量。 主要是,从过去的经历看,皇帝从未有一次更改自己的决定! 这次竟然为了刘健而破例,所为的不是他这个四朝元老、托孤之臣的名声,又能是为了什么? 李东阳和谢迁只觉有一份刺激的战栗感从脑壳直冲脚底。 刘健能这样落地,对他们而言不仅是同僚之谊的兴奋,还有他们自己啊! 皇帝还是念及老臣、旧臣之情,只要是能够勤勤恳恳,那么下场就不会太过悲惨。反之,如果刘健今天在这里栽了, 那李东阳和谢迁还会远吗? 皇帝刚登基两个月,有此想法的朝中老臣不在少数,原以为是杀鸡儆猴,没想到是演了一场君臣难舍难分的苦情戏码! “吾皇圣明!!” 这一刻,百官在天子的脚下全都臣服! 一个好人从坏下场,变成了不那么坏的下场,这种剧情重复一万次也有人愿意看! 刘健自己亦是老泪纵横,“吾皇,圣明!” “王先生,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可有何处巡抚、布政使出缺?” 吏部尚书是王鏊,听到皇帝这么问,他也开始快速思考。 旁人觉得闵珪是仗义敢言,但他和韩文知道,其实是他们摸准了陛下的心思,皇帝是不会重处刘健的,所以那份奏对,虽然情真意切,但其实有惊无险。 对他来说,皇帝的问题其实也有两种回答,前提是也要摸准皇帝心思。 咱们祖宗办事,一个说法,但可以有两种意思。 比如说到底是让刘健去哪里当这个巡抚、布政使,是去富庶之地,还是偏远苦寒之地,从其中也能看得出皇帝究竟对这个人是真用、还是真贬。 如果是搞得油一点,可以回答没有,你既然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答桉,就把选择权推出去,不沾这个麻烦。 但王鏊是知道皇帝的,一个胸怀志向之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做那种小气的事? “回陛下,山东省暂缺布政使一名。” 朱厚照满意的点点头,够近,也省得一个老头儿行远路了。 “布政使掌一省行政和财富之出纳,朕常常说,咱们这些人在朝廷上敲锣打鼓,这个争来、那个斗去,百姓大概是一点儿也不会关心的。他们关心的就是天时与收成。一省之布政使最为重要就是治下各府、州、县的百姓能够安心种地。朕多希望大明能有足够多一心为民的布政使啊!刘卿,你可愿意为山东百姓去做一任这布政使?” 大臣听这话也都是肚子里冒泡……陛下可真是会讲,为了山东百姓去任布政使…… 这话既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清名的道德压力,你拒绝就是不顾百姓。 “臣已老之躯,蒙皇上不弃,仍以一省之重托付于臣,臣岂敢舍弃陛下?舍弃百姓?若是如此,先帝在天之灵也会叱臣忘恩负义!陛下,臣愿替陛下牧守山东。” “好!”朱厚照这话喊得尤其大声,而且他戏很足,立马往前去作势要去扶刘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朕知道,人人做官是希望做大官,所以眼睛往上看。朕希望刘卿到了山东,能够向下看,解民生之苦,缓民生之急,朕先代朕之子民……拜托刘卿了!” 王鏊猜得不错,皇帝不希望真得搞臭刘健,无非就是要解他内阁首揆之职,真的做到了,之后是该给的都舍得给。 说到底,刘健这种官员朝廷弃之不用也是一大损失,让他去一省,则造福一省,去一府,则造福一府。 这样处理,既能达到目的,也能守住皇帝的孝顺之名,最后还能稳住朝堂,关键是真的造福一方百姓。 可谓一剑三凋。 皇帝初登大宝,在与享有巨大名望的老臣之争中,竟然能斗得这么漂亮,其手段、取舍、胸怀……全都一展无余。 其实刚刚刘健泪流满面,既不是劫后余生,也不是因为内心感动,他刘希贤岂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他内心心思是在那个龙椅之上的少年,大明历经几代,现在龙椅上终于是一代英主了! 第238章 部堂 朱厚照今日开午朝,其实也不是为刘健,更非因为天气好。其根源在于太宗皇帝。 太宗大概也是觉得早朝实在是礼节繁琐、规矩太多,搞来搞去解决不了什么大事。 我们确实也总是这样,大会解决小事情,小会解决大事情,真的就最后那个人决定的,基本就是天大的事。 所以永乐年间,太宗皇帝加了午朝,而且规定午朝所议的就是军国大事,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不要在这个时候讲。 朱厚照登基至今,早朝是还好,但午朝、晚朝一次没有,即便这个时间点他也一直在召见官员,但那是依据侍从室记录的事项、议程,分别召见一些涉及官员。 所以正儿八经的午朝还是头一回。 朝堂里都是大学士,国史更是熟稔于心,皇帝忽然在宁夏之捷时召开午朝,所论的肯定就是这件事了。 而复套之事,刘健刚被撵到山东,他人还在,此时说起来多多少少有些不好看。 “自弘治十一年始,大明的边疆形势日益严峻,鞑靼人入我大明国境烧杀抢掠,直至今日终于有花马池之捷。朕知道,朝中的大臣因朕登基不过两月便动了兵戈而妄自揣测,觉得朕是穷兵黩武的皇帝……这些劝朕止兵的奏疏,朕也是看够了。” 朱厚照转身指了指龙椅边上那两大摞的东西。 “朕是大明之君,你们是大明之臣,百姓也是大明之百姓,国家面临欺辱、朝堂之上却在讨论怎么能不出兵,那国还是国?君还是君吗?!宁夏之捷,打的是鞑靼,也是你们。从今日起,朕就把话和你们挑明了讲!朕并非好武之君,也没想过过分使用国力,但是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从今往后,于大明境内有敢称兵者,皆斩!” 朱厚照要给这个国家注入一点灵魂,不是他冲动、或是到处喷洒少年人才有的热血,他是要用这种有感染的方式告诉世人,大明要有血性! 如果连血性都没有,人家打你一下,你就只会计算、城府、阴谋……那到最后也是死,而且是窝囊的死。 午朝之后,皇帝还亲自去了军学院,就是要体现对这些武将的重视。 虽说武将实力大了以后也是一种威胁,但朱厚照是现实主义,管他妈的,有问题先解决问题,将来出现的问题将来解决,他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大明没将,这也难怪,这年头谁愿意去当个臭丘八? 而在西北, 杨一清也收拾好了,他们这一行人都要听旨进京,因为是大胜,而且新登基的帝王逢此大胜,肯定要在政治上做文章,所以他们该到的都要到。 但与旁人的兴奋不同,杨一清此时却出奇的冷静,反正是战后,他放松下来,有时候也是露出忧愁的表情,或是与他近来颇为欣赏的周尚文简单聊上几句,其他的也都是一些官方往来了。 张永是宦官,但因为近皇帝,所以地位不低,他这一路倒是开心的很,但看了半个月也实在忍不住了。 所以在路上休息时,他到火堆边找到了杨一清。 “……杨部堂,” 杨一清不敢在张永面前托大,几十年下来,他太知道太监在朝堂上扮演什么角色了,所以还蛮客气的拱手,“张公公。” “部堂客气。我看部堂这一路来,话不多、笑也很少,朝廷明明是打了胜仗,部堂怎么还如此愁眉苦脸呢?” 杨一清今年刚过五十,头上白发渐多、黑发渐少,双目也渐渐浑浊,就是一身清冷沉稳的气质很显一方大员的从容。 他没什么表情,但心里是有动静的,其实有些话可以和张永讲…… 张永是个厚道人,又在皇帝身边,给他留下好印象,当然很重要,什么时候他张嘴说一句,那就不一样。 尤其对于他这种边关主将来说,更需要皇帝信任。 “张公公可知道,老臣给陛下上了一封奏疏,言及复套之事?我本受东山先生提携,照理说应当报此大恩,可我却力主皇上出兵,东山先生如今尚在刑部大牢,我呢?以复套之名逢迎圣意。因而此去京师,其实是危险重重。” 张永多年来在紫禁城受渲染,虽说没有刘瑾那么多心眼,但基本的政治素养还是有的。 京师里的一些御史言官有多讨厌,他作为宦官其实体会更深。 但听到一个为国征战的老臣讲这种话,他也不免觉得心寒,所以很是果断的摇头,“不会的。” 杨一清偏了偏眼神,“张公公何以如此断定?” “因为陛下。陛下明辨是非,绝对不会寒了为国立功的大臣!况且,部堂与刘大夏的私谊,怎么能与君臣大义相比?若是谁如此大小不分,咱家也要向陛下参他一本。” “老臣,谢过张公公了,从张公公之正直也可见陛下有德之君的气度。” 张永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他虽然地位不低,但到底年纪小,而且他地位又能比杨一清高哪里去?这可是皇帝都要尊重的大臣。 “不过……部堂知道此事危险,还要在此之时向陛下谏言复套……部堂之忠心,可追古之贤臣了。” 杨一清自然知道,“京里为了复套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这一切的根源也都是老夫,若是闹出什么极坏的结果,我这颗人头要想保住怕是也难。” 所以说人傻快乐多,人要是如杨一清这般聪明了,什么事都想,自然就会愁眉不展了。 “但是这复套之疏我却不得不上。” “这又是为何?” 这段话是杨一清一定要说的,告诉张永……张永正直、也关心国家,那么他就会去和陛下讲。 “张公公可知道,其实鞑靼虽然作战骁勇,但其实力却并不敢称强过大明。而几十年来,朝廷败多胜少,便是因为鞑靼人生于马上,长于马上,其来去如风,无可阻挡,但我大明用兵一次却要耗资百万,耗粮万石。即便如此次宁夏胜了,过不了几年鞑靼又会卷土重来。” 张永是有几分见识的,这么一说他就懂了,“部堂的意思是,欲除边患,则必要去其根,绝其户!” “于边关确是这样,于朝堂则是为了陛下,陛下用兵西北其实阻力重重,若是没有复套,似宁夏这种战事,打一次两次三次也许都可以,但四次五次,便是陛下也会越发艰难。只是这剂平边患、救陛下的良药,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张永肃然起敬,“部堂真乃为国忠臣也!” “不敢!诚奉王事而已,” “部堂不必自谦,京师的事,咱家说句大话,部堂不要笑话,但有用得着的地方,请部堂开口,咱家必定竭力而为!” 杨一清心中生出几分满意,这样……倒是不错。 “张公公高义之人,老夫怎么敢笑话?况且,老夫也确实要向公公请教一事。” “部堂请说。” “今年正月,东山先生忽然黜落,说是为新君不喜。可老夫实在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喜东山先生?” 照名声来说,一个明君,一个清官,怎么会厌恶? 张永脸色稍变,他觉得有些奇怪,“部堂为何屡屡提起一个已罢之官?” 杨一清沉着脸,缓缓说道:“老夫要向陛下求情,宽恕东山先生。” “不可!” “为何不可?” “先不说为何。部堂这是何苦?你在宁夏有惊天之功,再有新功封爵也并非不可能,此番求情则是徒惹陛下不快,一旦真的触怒龙颜,部堂爬冰卧雪、出生入死得来的功劳可就如梦幻泡影了!” 杨一清六十岁的人了,岂是一般人能够劝动的,他既已下定决心,自然有自己的理由。 老人家抬起头,眼神平缓却坚决,“公公觉得,若我面见陛下,却不求情,那我杨一清还配叫杨一清吗?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朝廷,也不需要那样一个杨一清。”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张永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臣,叫他除了尊敬,便生不出其他的念头。 只希望,京师的暗流,也能平缓些…… 第239章 说客 京城现在就是大争之世,新皇帝手握法统、军权和一帮文臣武将,要推动自己的新政,这是一个有些混乱又充满生机的时刻。 混乱是因为内阁首揆忽然被贬,生机则是朝堂里不断出现的新面孔。 在大明,一个内阁首揆如果忽然去做布政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过去的属下成了现在的领导,仅是这样的心态转化就已经让许多人难以适应。 皇帝虽然说了‘召卿还京’,但他已经是先帝的老臣了,如果圣宠未衰,又怎么会离京?况且刘健今年已经七十二了。 等到再回京多大了?难道还能活九十不成? 所以刘阁老这布政使其实难当,不是因为事,而是因为人。 他个人当然是落寞而悲怆的,但只有这样,皇帝心中的一些想法才能想办法落实去将其变为现实。 所以朱厚照倒不后悔。 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他还是有些关心,便问道:“今日下了午朝,有哪些人去了刘希贤的府上?” 刘瑾抬了抬眼皮,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有李阁老、谢阁老,六部尚书、侍郎以下共计五十多人,” “人还是要体面的,高官更要。不过只有外臣不好,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你们也去凑凑热闹,说不准他们还关心下一个阁臣要花落谁家呢。” 刘瑾奇了,有这种盛况不是说明刘健的官声好吗?顺下去说,现在皇帝贬了他的阁臣之位,对皇帝岂不是不好? 但咱们这位正德皇帝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陛下的意思,是叫奴婢去?” “不是叫你去,是司礼监都去。他们惋惜一个老臣,朕也惋惜。他们要体面,朕也要体面。总不能人家一失势便不闻不问了?” 地方的官员会这样做,但是大明中枢这些自命君子的人,则不一定。 “奴婢遵旨!那奴婢这便去了。” 朱厚照已经回到软塌上,他不会一直坐,屁股疼,毕竟现在皮肤嫩,所以会各种姿势都来一点,现在就是压住棉被歪着身子,手里自然也不会闲着,奏疏还是要看的。 听刘瑾渐渐远去的步伐,皇帝又出声,“不要空手去。你有钱,代朕送一点。” 贪钱的心思被点出,刘瑾脸色又垮了下来,“陛下……” “快去!再晚一口热茶都赶不上。”朱厚照不打算看他那张脸,“记得,给这位希贤公撑撑场面。否则他在山东,吃不开的。” 说完皇帝已经不再看他了。 待他走后,朱厚照才略有深意的望了望刘瑾的背影,“来人!” 刘公公走了,自然有其他的小太监,在外面听到声音就立即过来了,“陛下。” “将侍从室的人叫过来。” “是。” 侍从室现在也就是六个人,丰熙、郭尚坤之外,又有四名翰林院学士在这里做些整理资料的基础工作,说起来他们也都是高中进士的一时才子了。 丰熙一瘸一拐,郭尚坤二十多岁,倒是一表人才。 “杨应宁就要入京了,朕料定他入京以后必然会替刘大夏求情,你们两个去替朕当一回说客,说服他不要做这件事。”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这是来得突然,丰熙和郭尚坤都有些措手不及,杨应宁此时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敢问陛下,见杨应宁公的时候,要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吗?”丰熙扣首问道。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略作思考,“不必了。你们去了就是朕的意思。” 看到两个人都有些懵懵的样子。 朱厚照便解释,“这件事,不适合阁臣、也不适合司礼监去做。他们位置太高,如果劝不成,不就是平白让杨应宁得罪了内廷外廷吗?而且他们都涉足朝政过深,朕不想太过复杂。你们两个人去最好,既能代表朕的意思,也能简单一点。这只是单纯的一次劝说,成不成朕都不会怪罪,话带到就好。” 说到最后皇帝都有一口叹气。 刘大夏的结局已定,这个时候以杨一清的政治影响跳出来提这件事,实在不好。 尤其……朱厚照也记得杨一清也是很有个性的清流之臣,他万一给你来个血谏、死谏的,那个局面就不好了。 “陛下……因何叹气?”郭尚坤不解问道。 “朕叹气,是因为朕知道杨应宁一定会做这件事,几乎很难劝得动。” 大明的一些臣子有些轴,有些人轴没事,作为皇帝有的是办法揉捏他,但像杨一清这样的人,朱厚照并不希望他轴。 说到底,朝中又能有几人能让他放心的把西北上千里的防线交给他呢? “陛下有命,臣等必定尽力而为。但正如陛下所说,杨应宁公此番进京,在他看来必是凶险重重,若是不为刘大夏求情,清流不会放过他,想必,他自己也不会在心中说服自己。” 这就是朱厚照所担心的难处。 “可若他……就是求了呢?”郭尚坤呢喃问道。 朱厚照把手中的奏疏放了下来,盘腿坐了起来,“嘴长在他身上,他自己要说,谁能阻止?只是如果真的事态扩大,他和朕顶牛,朕不得不迁怒于他,希望他心里不要委屈。朕,也并非伤不起他的心,朕是不愿意伤他的心。无论怎么说,他是替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说到这里,丰熙和就都听明白了。 皇帝知道劝不住,但是一定要人去劝。为什么?为的不是劝住他,而是一种收服人心的手段。 所谓看前三步,就是这样。 皇帝已经看到了那个求情的场面,所以那个关口里,皇帝办不办这个人? 不办,他一个大臣和皇帝死呛,再说得严重点就是居功自傲,这样也算他无罪? 办了,这是个刚刚立下大功的臣子,事情出去,不是寒了满朝文武的心? 而事先让他们两人去了,且尽量简单,就给一种苦口婆心规劝的感觉,不是命令、不是警告,而是真心提醒你,那意思就是朕这个皇帝不想对你怎么样,你立了大功,我还是希望赏你的。 这样一来,杨一清会是什么感觉?不说感动的泪流满面,至少是觉得心中有一份暖意? 所以才说,这叫收服人心。 丰熙与郭尚坤都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须臾间便能想明白其中要害所在。 但他们已经不会太过震惊了,当今圣上权谋心计是什么水平他们见识了太多,像是这番精彩的谋划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件事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如果什么都不准备,那么一个得力臣子马上就要和皇帝干起来,而且搞得皇帝里外不是人。 但如果准备了,矛盾就会缓和,把一个君臣相裂的局面弄成君臣相合,这才是当皇帝的本领。 所以他们现在也知道该怎么劝了,就是杨一清可以求情,因为皇帝明说了,我知道劝不住。但是我不愿伤你的心,所以你不要劲头太狠。 你求一下,大概有个样子,好向清流交代。 可不要搞得皇帝不纳谏就又是辞官、又是跪在乾清宫前几天几夜,那样僵化了局势,互相都没有了选择的空间,麻烦不就大了么? “陛下圣明!” 听到丰熙这么讲,朱厚照就放心了,如果没想透,以他的稳重还是要继续问下去的。 “原学(丰熙字),你在朕的身边多久了?” 丰熙微微露出笑意,“差不多……也有四年多的时间了。陛下尚在东宫时,臣就为陛下掌书往来。” “今年也三十又七了?” “承蒙陛下厚爱,竟记得臣的年岁。” “你的腿脚不好,朕最初的打算就是将你留在身边。不过朕近来在想,也许你胸中亦有一番抱负,终生在那一间侍从室度过,或许也会觉得苦闷。而且,你们两个离朕近,知道朕的脾气,若是可以出去为官,总是对那一方百姓好些,这件事朕还真的有些纠结。” 丰熙和郭尚坤心中都大动,这些话皇帝以前还从未讲过。 朱厚照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朕先前是不是让吏部尚书拟过一个省级官员的培训方案这件事?这些个清流,文章做得是好,办事却是差了一着。都小一个月了,朕还没见到东西,不提这茬。朕的意思,朕身边的人到地方,哪怕有些不守法度的地方,但都知道朕的底线,有些事情朕相信你们还是不会干的。只要给朝廷立功,大明这官儿就不会当的九死一生。就像他杨一清,朕都会去动脑筋保住他的项上人头。” “你们也是一样,偶有过错,那没什么,人总有疏忽的时候,只要真的造福百姓,朕就认你是个好官。可大明官员千千万,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紫禁城里的少年天子是这番想法。你们想不想走出去?” 皇帝这番话讲得是发自肺腑,丰熙、郭尚坤两个大男人也有些双目含酸。 “臣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分,竟能于此生遇上似陛下这番恩重君主。臣等二人早已立志,终此一生,誓要对陛下、对大明忠心耿耿!” “身边的人讲这样的话,朕还是信的。”朱厚照也有一番欣慰,渐渐的,他总是能培养出一些好用的大臣的,“朕虽然舍不得你们,但百姓更需要好官,过些时间有什么出缺,你们便去。朕特意挑了刘瑾不在的时候讲这些话,就是让君臣之间敞开些说,去了地方之后也不要忘记常写奏疏,朕会下令,你们上的奏疏谁也不准先拆,朝廷制度、地方官员为政有缺失之处的,记得要和朕讲,大明这么大,总是咱们君臣合力才能管得好的。” 丰、郭二人行叩拜大礼:“谨遵陛下圣旨!” “好。至于眼前,还是先将杨应宁这事解决了再说……” 而在此事之前,丰熙和郭尚坤回到了侍从室已经去给礼部下催办文书了。 第240章 话语权 刘阁老终于要到了他的流芳百世、宾朋满座。 这么些年放他在内阁首揆的位置上,将他夹在百官和一个喜欢‘折腾’的皇帝中间,他那心里也是苦着呢。 不过刘瑾来到刘府的时候,却也并没有见到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的场景,而是许多人集中在门口,仔细一听才知晓,希贤公谢客! “李阁老,谢阁老可在?” 时近傍晚,天色稍暗,刘瑾带着司礼监的尤址等人顶着大红袍在灯笼指引下靠近人群。 外臣们一看司礼监全员都来了,于是自发的让出一条道儿来,道儿的尽头正是李东阳和谢迁。 其实就是王鏊、闵珪等人也都来了,因为皇帝松了口,认了刘希贤的官声、官绩,还以一省百姓托付,所以至少在君子小人 “刘公公。”李、谢二人拱了拱手,随后也让出一个空间,露出刘府的大门。 刘瑾上前一看,果然大门紧闭,照道理说,他一个司礼监掌印,在此时开这扇门问题不大,不过人多眼杂,他也不能乱来,要是丢了皇上的脸,叫人给参上一本,皇帝的板子也是要打到他屁股上的。 “李阁老、谢阁老,希贤公这是何意?便是连两位阁老也进不了这门?” 李东阳这也确实是苦笑了,摇摇头说:“几十年了,他这个脾气从未改过。” “那你们也是刚到?” “有一会儿了,众人不愿离去。” 刘瑾‘嘶’了一声,做出一个‘坏了’的表情,“那这如何是好?陛下还叫咱家带了礼物呢。可这门都进不去,咱家如何向陛下交差?” 皇帝还带礼物给一个贬官? 这也倒是极少听说。 谢阁老讲,“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希贤公总是要开门的。” “诶,话可不能这么讲。陛下只是派咱家送礼,没派咱家闯门。这礼送到就是,收不收可不关我的事了。” “我再来敲门。”李东阳提了提袖子,往前蹬上两层阶梯,“司礼监来人,这门还是要开的。” 刘瑾抿着嘴笑。 这些人又等了一会儿,大概是管家通传,之后刘府大门才打开。 刘健不愿意接客,一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二是这待客之礼不好安排,往常他是首揆,甭管谁来都是他的‘下官’,可现在,朝廷里有许多都是他的上司了,你叫他怎么弄? 再者,这样大肆宴请,搞得像过年一般,传到宫里去,你让皇帝怎么想? 但司礼监来人就不一样了,当今圣上还是约束着内官的,既然司礼监来了,那必定是皇帝的意思。 所以这门,他又如何继续紧闭呢? 刘瑾和李、谢二人并排进来,说句不好听的,出了宫他就是代表皇上,可不能什么都不讲究。且他也是聪明之人,知道刘健的为难,就当众高声说:“刘府不是奉天殿,此刻也不是朝会,我们来了是客人,除了客人便没有其他的身份,所以怠慢了谁也不要说希贤公没顾及你的脸面。说到底希贤公是看在皇上的面子开了门,否则,咱们连口热茶都合不上,所以除了皇上,咱们都没有面子!” “不敢不敢。”也为难刘健了,他要在极短的时间把心态调整好,位置摆正,他向众人拱手,“今日是刘某照顾不周,请各位海涵!” 他这话的力量此时就不如司礼监掌印的刘瑾了,他说了没那么多规矩,那么自然也就是可以随意一些。 但是刘瑾坐下后就只顾吹凉热茶,而不再讲话了。 李东阳一看气氛有些沉默,就开口询问:“刘公公,陛下可有口谕?” “也没有。”刘瑾笑着说,“陛下就是让司礼监来凑凑热闹,希贤公一心为民、即将赴任,陛下说送行的人中不能少了宫里。” 众人心里滴咕,虽说人数多了不怕。但是皇帝心里到底有没有对他们聚于刘府不高兴,这事儿也很难讲。 现在刘瑾既然来了,有些话也就不好讲了。比如说要替刘健可惜可惜的那种场面话,那要怎么说? 如此一来,气氛竟然有些怪异起来。 “陛下胸怀广大,乃一代明君本色。”谢迁也只能就着话,讲一些没什么营养的,但大家听了其实也没什么感觉。 刘瑾一看一屋子老头面面相觑,心里有些不以为然,随后问道:“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在府外等了许久了,应该是有话要对希贤公讲?” “是。”李东阳无奈,“今日我是以老友身份来的,圣旨已下,希贤不日就要奔赴山东,这其中……” 他本想说从内阁到布政使,这其中肯定是有委屈的。但是也没能说出口…… 真要讲起来,是不是就在埋怨皇帝啊?而且真有问题午朝讲啊,当时不讲背后讲什么意思,再说布政使这官当不得你还怎么地,朝廷你家开的呀,你要当啥就是啥。 “……希贤,多多保重。陛下已经讲了,只要为民做官,今后我们依旧可以在京重逢。” 刘健摆了摆手,回京他是不想了,他走之后李东阳继任首揆。几年后他又回来了,这位置要怎么摆?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那些烦心事,他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宾之,我现在越来越觉得陛下说的对。为官,造福百姓,问心无愧才是真的。现今能为百姓做点事,已是偷天之运了。” 也许这是刘健的真心话,不过大多数人听了还是疑虑,官越当越小,还当出满足感来的?我们要真觉得您这么满足,那还来啥? 不过那些带些怨气的话,当着刘瑾的面,许多人还真不敢讲。 刘瑾多聪明的人,慢慢也就瞧出来了,他有些不屑,甚至嗤之以鼻,而且替皇帝感到不平。 这其中许多人拘谨的样子还真是让他瞧不上。 所以他也干脆起来,不再磨叽,“希贤公,陛下叫咱家带了礼物来了。一般的俗物想必希贤公也瞧不上,便将这一支青毫笔送上,去了山东以后,虽说见不着皇上,但希贤公还有笔,若山东有不公、害民之事,还望递疏进京,使圣上知晓!” 这个礼物送的…好像有那么点意思…皇帝还信任刘希贤! 这是要让他多干几年不成? “陛下如此厚礼…臣如何敢受?” 刘瑾嘴巴也会讲,道:“这礼还是要受。不受,山东的事如何说?” 那意思,就有点像圣命了。 刘健没有办法,接过笔来,面向宫中跪拜,“臣谢陛下大礼!” 好话说完,刘瑾就开始变脸色了。 “礼物送到,咱家这就走了。免得在这里影响了谈性。说起来陛下派了咱家过来,旁得没提,就说要给希贤公撑场面,防止有些人觉得人家日落西山,有意刁难,到时候一个布政使当得比内阁首揆还要难,岂不是害了我大明一方百姓?就是不知道希贤公这一府的客人,叹息人生起伏之间,心里想的是官位、品级、宦海无常,还是山东的百姓!陛下忧虑希贤公为政不便之处,在座的各位可有想到?!” 这话说得很是嚣张,许多人握紧了拳头,脸上也有愠色。但人家是司礼监的一号人物。 皇帝也借此再一次显现了亲民、为民之心,那座道德的山峰,他就是霸着不下来了。 刘瑾话讲完后,在众人目光之中亦毫无惧色,大摇大摆的离开了刘府。 等到人走后,才有人怒甩衣袖:一个太监,也敢在这儿妄谈天下、百姓! 闵珪嘲讽:“刘公公在时,你倒是讲!” “各位!”刘健高声,“若是真心来送刘某,刘某以茶水相待,若是来此吵闹,就请恕待客不周了。” 这样即使制止,倒是也还好。 刘瑾回宫之后复命, 搞得朱厚照也有些不高兴,“朕是为百姓,他们说不准还以为朕是看不了刘府的盛况,特意派你去搅局呢。你今晚这一声训斥,倒是极好,有时也该把他们的心挖出来晒一晒!” “谢陛下夸奖。今晚奴婢才真是见识了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厚照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这是话语权的问题,怎么他的良苦用心还没出京师,就在文人这一圈层中变成了一种对皇帝隐隐的怨气?他们再传导下去,忧国忧民的反倒是他们而不是皇帝了! 这还得了! 而且他心里有口恶气给这帮人给搞了出来,这些个穷酸东西,酸官位、酸人情,心里头的确有酸甜苦辣,但又有几样是放在百姓身上的酸甜苦辣? 他命刘瑾去,的的确确没想太多,本意就是要为山东百姓好。没想到刘府里是如此气氛,一帮人支支吾吾的,那意思刘健受委屈了呗,皇帝委屈了一个君子是不是?! 刘府的气氛其实也是官场的气氛,大官们远离了百姓,所思所想和百姓真正有关的极少,表面上感叹一个君子之臣被黜落,好像忧国忧民,实际上也是一帮清流在一起相互吹捧,手捧圣贤书、骂骂当朝者而已。 便如皇帝想到的,刘健去山东可能会被为难,到时候影响了百姓这一点。有几人真的在担心? “来人!”皇帝嚯然转身,“传锦衣卫!朕今日就霸道他一回,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刘府又说了什么!” 说是锦衣卫,其实是毛语文,尤其这么晚了。好在毛语文来的也快,他知道自己随时要进宫,住得都近,就在皇城边。 所以不过一刻钟,他就在乾清宫跪下了。 “还是老办法,囚徒困境。你带人去侍郎以下各官员府上,叫他们今晚不要睡了,把在刘府上说得话如数写下,对不上的,按欺君论处!” “侍郎以上官员宣进宫来,朕听他们讲!看看到底有什么是司礼监不能听的,是朕不能听的!” 刘瑾内心狂喜,这才是他喜爱的皇帝,这才是权力正确的用法! === 真的要过年了!懂我意思!! 第241章 争名 乾清宫灯火通明,看着是热热闹闹,但是没有一丝声音,皇帝于龙椅之上坐着,脸色发寒,而面前则跪了两排大臣。 要说这些阁老、尚书,讲什么话还是注意的,特别是王鏊、韩文这些人,他们怎么会在刘健那里埋怨皇帝。甚至于朱厚照还是要从他们几个嘴巴里知道朝中的清流究竟在刘府说了什么。 但其他人就不好讲了。 而且那么多人、那么多嘴,又不是思想高度统一的严密组织,一番恐吓之后,其实瞒不住什么。 过了一会儿,三名锦衣卫披风依次进入,为首的正是毛语文,他跪下之后双手高举,而被他举着的则是十来份文书。 朱厚照眉眼一抬,边上刘瑾已经心领神会,立马躬身去拿了过来呈到他面前。 皇帝拿了一本攥在手里,侧身面对着朝廷重臣,有些话他得说在前头,“今日,朕派司礼监,为得是希贤公不至于为官场中的阴谋诡计所阻碍,刘瑾在你们文官眼中只是个太监,可他说的话,却是话糙理不糙!朝廷不可能派了一名要员去往地方,还让自己人处处掣他的肘。可今晚聚于刘府的这些人呢?这些文书里能有真正考虑到百姓的文字吗?京师里能入刘府的朝廷的重臣,其中有人嘴上说都是为国为民,心里头关心的却是官位、权力。只怕还有不少人在等着看,哪一位能有幸入阁呢!” 说完这段话,皇帝深深喘了口气,之后则语气稍缓,“朕读《大戴礼记》,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这封文书朕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但你们是知道的。朕本不想打开,但就是有些德政不修的人在背后乱嚼舌头!朕真不知道是哪里惹怒了祖宗、上天,在临朝不足三月之时,出了这些个对朕满心怨言、对百姓漠不关心的无君无父之臣!一会儿翻开了,若里面尽是对朕的怨言、对希贤公贬于地方的可惜,朕真该退位让贤,把这皇位让给有德之人!” “更令朕痛心的是,希贤公去往山东,朕考虑到的山东百姓问题,朝中的大臣究竟考虑到了没有?朕常说大明的致命威胁在边关,各位爱卿总说那是疥癣之疾,此话不能说不对,因为大明很大,边关打得尸山血海,京师一样歌舞升平。大明真正的威胁其实就在这紫禁城!今晚这些人,哪个不是朝廷委以重任的大员?!这其中有一个人心中忘了百姓,大明就烂了一片,他们要是都忘了,大明各地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君臣死无葬身之地!” 朱厚照狠狠踩踏了一下地板,并把奏疏扔给跪在一边的丰熙,“念!” 丰熙面色沉静,翻到正面之后打开,“此文书所录为光禄寺少卿冯慎桉词。弘治十八年三月二十八日晚,冯慎与都察院佥都御史成齐参、大理寺少卿严尚共赴刘府。期间府上众人所讲,皆为圣学之探讨,希贤公师从薛河东。河东之学于北方开创之后,门徒遍及陕西、河南、关陇一代,蔚为大宗。冯慎言心中仰慕希贤公之学问,值此离京之际,邀约好友共赴。仅此而已,望陛下明察!” 这话读出来,皇帝都不必自己讲话,刘健已经忍不住了,“陛下,今日之事皆因臣而起,也该因臣而终。冯少卿此番回禀,必是一时湖涂。其所犯之罪,罪在微臣!” 朱厚照紧皱着眉头,刘健此时还是要卖这个人情。 他暂时先不计较。反正刘健在官场的关系好,到了山东情况也能好些。 “成齐参和严尚说了什么?继续念!” 说来也巧,毛语文放这些文书的顺序正好下面就是都察院佥都御史成齐参的。 更巧合的是,成齐参所交代的话,开篇就让人脑门冒汗:“……希贤公辅国七年,可称明贤宰辅,朝中诸臣受恩颇多,至此番调任山东布政使,府中诸臣多为之可惜,更有大理寺少卿严尚,言希贤公虽然受辱,但仍愿赴任,是真正的不计个人宠辱得失,一心只为天下百姓!” 朱厚照再命令,“把严尚的文书打开。” 接下来就是个笑话了,严尚把自己说的话隐去了,交代出了成齐参说的那句:一个太监,也敢在这儿妄谈天下、百姓! 虽然‘一个太监’是事实,但是就像你说一个脱发的人是秃驴一样,人家肯定是心里不高兴的。刘瑾因为在君前,所以仅仅是眼睛微微抖了抖,可这心里可算是记了仇了。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之后表情恢复正常,还和毛语文来了个眼神对视,那意思:毛同知此番的安排可是到位了,完全算准了陛下需要什么。 毛语文则一副坦然模样,在文书顺序上动点手脚这是基本功夫,这点本事都没有,还在这紫禁城混饭吃? 朱厚照其实心里也知道,怎么会记这么巧合这三人就这么有戏剧性?肯定是什么地方给人动了手脚,基本上他也猜到就是毛语文。 这个人用了这么久,提拔的也快,就是因为他好用。 像是这种‘手脚’,如果不把皇上的心思摸清楚,不把朝中的局势了解透,是做不了这么完美的。 “陛下,此三人已被臣就地收押,现在就在乾清宫外,随时等候陛下召见!” 毛语文的边上,一帮文人听了这话心中寒气抖升,这个家伙为了讨好皇帝是谄媚到极致、又残忍到极致。 虽说不知道为啥牟斌的位置陛下一直没动,但从圣宠来看,毛语文接替牟斌是十有八九之事,现如今这位圣上,比之先帝其实稍稍放大了锦衣卫的力量。 几桩要桉之中,也都有锦衣卫的身影。 这往后是什么光景,可就不好讲了。 “先叫他们待着,在外面冻冻,让脑袋清醒清醒,想想今天晚上到底说了什么!”朱厚照现在庆幸今晚把这件事闹大, 不然的话,这帮人酸来酸去的,酸到最后还真以为朝廷上都是道德君子,皇帝是为了权力之欲强行贬黜了一位清廉之臣呢。 “希贤公,此事于你无关,你的品性朕与朝中诸公都是知晓的。而且今晚刘府的门是朕打开的,你要说冤,朕是认的。再说,旁人说什么话,和你有什么关系,所以你不必多言。至于这三人……” 此时他刚登基,而且刘大夏、刘健之事在前,此时实在不宜再大规模黜落官员。不过好在这次皇帝与臣子争得是话语权。 皇帝脸色布满霜寒,稍作思量之后就说道:“将此三人文书抄于邸报,明发天下!其余人若有类似情形,一律照此办理。朕早就说过,他们若是朝廷的脸面,朕就丢他的脸面!” 反正非要把这帮人的道德外衣扒下来不可,不扒他们的,皇帝穿什么? “还有,希贤公当日去山东任布政使,朕是在午朝上当众宣布的,当时不说,现在背后说,更是在司礼监有人在的时候不说。想干什么?欺君嘛!” 虽然这话说的有些强词夺理,毕竟午朝之上,谁会跳出来替刘健打抱不平,当时闵珪只是提了一点儿,就搞的气氛特别紧张。 最早看,刘健是要被革职遣乡的结局,弄个布政使,不是蛮好? 是到后来人们开始反应过来。 因为比较的对象不一样,事发时是一介布衣和布政使的区别,事后则是内阁首揆和布政使的区别,这是不同的情感方向。 “陛下请息怒。”李东阳奏禀说:“既然事情已然查明,那就按陛下的旨意去做,臣会督促通政使司,明日就将邸报印抄天下。” 大臣们现在也慢慢懂了,皇帝龙颜震怒的时候,只要不是特别过分的事情还是听他的比较好,否则又是一番风雨。 “敢问陛下这些涉及人员,朝廷又将如何处置?” 朱厚照要的是名,如果动作激烈其实对他就不利了,“罚俸三月,以示警告,如有再犯,决不轻饶!” 不明白其中要害的人或许觉得雷声大雨点小,但聪明人都知道,这帮人为什么会被罚。 这件事其实能特别明显得看到皇帝的逆鳞。 皇帝与大臣,开始争名了。 文人当然重名,但他们不能够伤害皇帝的名。 “今日既然都来了,那么便将朝廷的大事议一议。内阁现如今只剩两人了,依你们看,由谁补入阁最为合适?” …… …… 杨一清的行进步伐在到达保定府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京师里传来消息,内阁首揆刘健被贬去山东做了布政使! 这在大明还是较为鲜见的东西。 而真的听完皇帝的这一番操作,便是杨一清也有些震撼了。一个少年皇帝,面对一个威望极高的四朝元老,能将赶走他、稳朝堂、利百姓三个方面都照顾到,这岂是一般的手腕? 更关键的是,刘健走了,下一个是谁? 虽然很多人维持了表面的好看,对刘健的离去表达了各种不同的情感,不过这都是做做样子的事情,最为要紧的、最勾人心弦的其实是后面的事,那是正儿八经的权利和地位。 这对于杨一清来说,其实更是一番折磨。 起因则是张永说过的话。 杨一清老而成熟、忠心为国,对张永这样的人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几日时间相处,张永对这位杨部堂已经是敬佩的五体投地,有些话也就讲得多了些。 比如说……张永在得知京里的消息之后,马上就和杨一清说:“部堂,或许你入阁有望!” 杨一清最开始听了,心中是没有一份相信,“也不知为何张公公对老夫充满信心,岂不知本朝还未有边疆之臣直入内阁的先例。即便不谈这些,朝中有王济之、韩贯通、闵朝瑛等陛下信任的股肱之臣,就是坐好了排序,怕是也轮不到我杨一清的头上。” 张永却不以为然,“部堂说的都是一般的想法,可朝廷阁臣选定,最关键的难道不是陛下的心意?” 这话什么意思,陛下难道和这些公公们说了什么?杨一清不言语,只看着张永。 张永呢,已经对杨一清保留极少,“咱家记得,陛下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说过,内阁的结构太单一,除了文臣就是文臣,除了大儒就是大儒,这是不对的。因为这样一来,国家大事,不都是文臣说了算?皇帝上哪里听得到其他方面的声音?而且也不该只有京官,应该要有一些地方的官员,什么都有一点,这样皇帝才能够做到兼听则明!” 这些宫中秘闻,如果不是宫里的公公说,谁又会知道? 杨一清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他想,“……可老夫,与陛下还隔着东山先生呢。” “所以部堂不应该再为刘大夏求情了!” 这话说的容易。 “为了一个阁臣之名,要我不做我应该做的事。那我杨一清将自己的前途也看得太重了些。” “不是谋官,而是谋事。若要谋事,则先要谋身。这可是文臣们说的话。” “公公的意思是复套?”杨一清摇摇头,“复套已经入了陛下的心,朝廷有没有杨一清,只要陛下想做,就一定做得起来。” “不,以咱家对陛下的了解,说不定还是要部堂做。其他人,陛下如何放心?这可是国策!难道部堂就放心?” 阁臣之名、复套之策、社稷之利、千古之名…… 这些都加起来,压在杨一清的心头上,那就重了。 之后几日他一直沉默,直到走到有人说能看到京师城墙的影子了,杨一清才掀开帘子远眺了一番,他一脸风霜,望着很近的那座雄城,久久不语。 杨尚义拍马走近,“部堂可是许久未来京师了?” “不。”杨一清特有的声音,磁性而浑厚,“弘治十七年七月,我便来过。短短一年,这里已然翻天覆地了。” “当时如何?此时如何?” “当时满心忐忑,此时忐忑满心。杨将军,我讲这话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懂,但以你之才,做官最好要做边疆的官,如此,世代荣光、荣华富贵不在话下。这城,还是不要入得好。” 杨尚义眼神复杂,“咱们明明是打了胜仗来的,难道还有什么不测?” “你是胜仗,但老夫的这场仗才开始。” 张永说的话叫杨一清害怕,如果陛下真以阁臣重任相托,他又该如何处置?开开心心接了啥话不说那是忘记刘大夏之恩,如果不接,又是负了君臣之义。 要在忘恩负义之间选一个,这是天下第一难事,甚至于比打赢火筛还要难。 之后马车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有人过来和杨一清禀报,“部堂,宫里的侍从室来人了。” 侍从室?杨一清眼勐得一睁,那不是皇帝设置的新机构吗? ==== 过年太忙,能写六千我就写六千,写不了就努力写四千。年三十、大年初一还是可以更新的,但是我不是可以啥事不管的小朋友……亲亲友友的,其实比上班忙,也比上班累。一月份的更新稀烂,等过完年,我会改正错误的。 第242章 劝说 三月末四月初,京郊之地已经嫩芽吐绿,但北方终究不似南方那般绿树如茵,只有几棵杨柳树枝随风飘扬,河边的春意亭取名恰合眼前的时节。 杨一清知道侍从室的由来,新皇帝带着这么一批人,每天鞭打着朝臣,虽说他们品级不高,但接近皇帝、每日所接触的也是朝廷核心政务,其心性、机遇和眼界都远超一般人,也就差个机会,之后便是青云直上。 就是丰熙一瘸一拐叫杨一清的眼神有些谨慎闪烁,皇帝有接见外国使臣的职责,在这种情况下还将一个瘸子放在侍从室,可见此人并不简单。 亭子里,除了杨、丰、郭三人,其他人都没有靠近,这是圣意,而且皇上说的那些话其实具有某种‘私人’性质,并不能所有人都知晓。 “杨部堂。”丰、郭二人微微躬身。 “二位上差不必多礼,请。” 京里现在什么动静,大家都知晓。杨一清不确定,皇帝突然派人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在他进城之前见他,难道真的是与阁臣之位有关? “部堂一路辛劳,我与铭之二人已经等了部堂好几日了。此来虽是陛下之意,但陛下其实是不想以旨意来宣部堂。” 杨一清抬了抬手,“还请两位上差明示,陛下是何旨意?” “在下来说。”丰熙敛了敛眼眉,“部堂,陛下于此次宁夏之胜龙颜大悦,其缘由部堂想必也清楚,陛下是胸怀大志的英断之主。此战胜,则陛下威天下,此战败……据此而看,正德朝的第一大功臣,非济之公、贯通公,实乃部堂也。” “过誉了。杨某奉王命,听圣意而已。此番战胜鞑靼人,上托陛下洪福,下赖将士用命,且陛下非常人,几年前就已谋划在前,杨某之功,微不足道也。” “旁人不懂,丰某与铭之兄都是能够看得明白的。宁夏之战只是开始,复套才是解决大明边患的良策,部堂不顾世人闲言碎语,敢于向陛下奏明。这份公忠体国之心,就是陛下也是能够明白的。如今,依朝中形势看,复套列为国策已成定局,可用陛下的话说,写在纸上是一回事,落在实处又是另一回事。放眼朝中诸公,能镇守西北三镇之地、继续经营马政,还要向外进取、成功复套,这份重任谁可堪任?” 这些话虽然好听,但是在杨一清听起来其实是些场面话,皇帝难道就是派了两个人跑到这京郊之地来夸夸他?再有,能见他杨一清的人,朝中重臣、司礼监公公一个没来,就是派了这俩天子近臣,什么意思啊? 不过听这个话意,西北他还是要去,内阁是和他没有关系了。 “部堂,说到底,丰某就是一句话,陛下是要以国士待部堂。” 杨一清神情一抖,“陛下重恩,微臣岂敢?” 丰熙看不明白杨一清这个人,不管他们讲了些什么,杨一清始终沉稳自若,应对有道。 “敢问部堂,入了京、面了圣,是不是打算为刘时雍求情?” 杨一清终于十分认真起来,这是他埋藏在心里的话,这一路来,随行的都是将军、武人,还没有谁能讲出来这话,就是张永,哪怕主动告诉他,他还要请教为什么。 而这京里的人,倒是玲珑心思,相隔千里就能将他的心思摸透,果然是天子脚下,能人辈出。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但这话,他却不好接。毕竟这两人和他不熟,这种要命的东西,他怎么好轻易承认? “上差何以认定,杨某会做此事?” “不是在下,也不是铭之兄。而是陛下。” 皇帝? 杨一清震惊,当今圣上他只见过一次,还是去年的时候,看外表不过就是十几岁的孩子,可这心思却这样深厚。 “那陛下的意思是……” 丰熙笑了笑,“要说部堂的圣宠也真是无人可比,陛下说此事派内阁、尚书皆不合适,司礼监也痕迹过重。唯有我们二人……其用意便是陛下希望不以圣旨压人,而是真心实意的劝上一句,部堂可不可以不求情。” 杨一清拳头紧了紧,他有些不敢相信,皇帝竟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他是几十年的宦海生涯,说句矫情的话,心都像石头一样硬了。但皇帝今天的安排实在让他有些感动。 “……部堂是立了天功的人,可不要让陛下欲行赏而无门啊。” 听到这里,杨一清无法再坐着,站起来面向京师拱手,“臣老弱残身,实在无法当得起陛下如此厚恩!” 他的心里是滔天巨浪,脸上也有些动容和为难,旁人看了,还真觉得这个老头儿此时异常纠结。 思虑了良久,杨一清才重新坐下,知道了来意,他就知道该怎么应对了,所以面向丰、郭二人说:“二位上差,今日之事杨某已是两难之局,若不忘恩则必负义,若不负义则必忘恩,杨某当了几十年的官,还没有像此刻一样为难。还请二位上差能指点一二,以全人情。” “指点不敢当,部堂这话我们二人都不敢接。”丰熙和他客气了一番,“不过,丰某不才。也有一言在心里憋不住,想要告诉部堂。” “请说!” “情分深浅、义分大小。陛下登基不足三月,圣君之象已然显露。往后正德一朝,文治武功皆有作为,部堂非无名小卒,只要用心,千秋万代名臣传上必少不了你的名字。不说这些,将来大明百姓也会感念部堂的恩德,这是真正的大功德。” “若在此时囿于其他的事情,君臣失和,部堂个人安危事小,边关稳与不稳才是事大。所谓相忍为国……陛下已经忍了,部堂还有何为难?便是今日刘时雍在,部堂是愿意相信他愿意考虑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还是愿意考虑自身?” 杨一清沉着脸,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瘸子能留在皇帝的身边。侍从室那个位置,他杨一清能看到它的重要,朝堂上这么多能人看不出来?可丰熙一干就是几年,还未听闻有谁会撼动。 便是这番嘴上功夫就不得了。 但实际上,他又知道,侍从室的人平时话很少,基本上就是皇帝的‘记录官’,没想到这一出口就不简单。 “二位上差,并非杨某不知好歹,只是若非东山先生,杨某可能还是陕西一县丞也未可知。杨某也并非不知君恩大于天,否则便不会不顾东山先生的反对,极力上奏陛下西北可战。大义、小义自然是要分得清楚,可若是杨某在君前连一句话都没有……如此贪生怕死,想必百姓不会感念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名臣传中更不会记述这样的杨一清。” 丰熙和郭尚坤都有一番感慨,像是杨一清的功劳,多少人做梦都想要拿到手里,可他本人却还在考虑要不要舍弃。 这份无畏,确实值得两人敬重,也确实当得陛下器重。 “……如此,那便让部堂和时雍公见上一面如何?” 杨一清手指微微颤动,刘大厦是要秋后问斩的要犯,当今圣上对其颇为厌恶,寻常人想要见到是根本不可能得,但丰熙、一个侍从室的记录官却做得到。 郭尚坤都有些微微诧异,看了丰熙一眼,这一节,陛下可没有交代啊…… 这话讲出来更不是玩笑话,他们是什么身份? 杨一清颇为正色的起了个礼,“杨某先行谢过上差援手之义!” 丰熙轻轻点头。 这件事略有冒险,可他心有勐虎,有些事他要做。 皇帝要一分,他要给三分,要八分,他要给十分。不超过皇帝的预期,他怎么对你印象深刻? 此次事情,皇帝坚信了杨一清必然为刘大夏求情,劝也劝不动,但事在人为,不到那一步,谁也不知道结果。 之后车马进京安顿。 此番大胜,朝廷是有迎接的仪式的,不是献俘,但皇帝要为取胜的将官们贺,就在午门之外。 而杨一清来不及多做休息就跟着丰熙、郭尚坤去到了刑部大牢。 要说闵珪那人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刑部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但丰熙就能大大方方的走进去。 尤其他那双腿,一瘸一瘸的,许多官员看了都是先思索、随后认真对待的模样。 京城里有这样特点的官员不多,再有这番沉稳气度的,谁不知道这是皇帝的近臣丰熙? 弘治十二年,他高中进士之后就在太子府做事,算是皇帝最为信任的大臣之一。 等过了一会儿,杨一清看他竟然办成了此事,不由错愕。但他不是多嘴的人,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人家和刑部什么关系,就是他一个外人不该问的。 转过大堂,偏向北走,过了一道圆门之后忽然有一个差役出现领着他们。 刑部大牢可不是什么春意盎然的地方,刚下第一道门就开始阴森森的,光线不足、阴冷潮湿,路过一些牢房时里面的犯人蓬头垢面不说,关键满是酸臭的味道,郭尚坤都受不了,忍不住捂了鼻子。 杨部堂也紧紧抿住嘴唇,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位东山先生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在这个地方。 拐了几个弯之后,他们终于到了最深处,领路的差役一指,“就是最里面那间。” 其实……这间倒还好,角上有一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窗户,阳光就从那里熘进了牢房,光线之中有一道身影仰望,不出声、没动作,像一尊凋像。 杨一清快步上前,扒拉着木头,轻声呼唤:“东山先生!” 哗啦啦, 铁链子撞击在一起的声响清脆刺耳。 刘大夏缓缓的转头,他如今是老态尽显,肮脏的头发遮着眼,湿漉漉的胡须又长又乱,哪里还有一丝位极人臣的模样? “应宁?” “是我,是我。” 丰熙眼睛看了看差役,示意他去把牢门打开。 刘大夏如今大概要忘记了时间了,也压根没想到杨一清会来探望。但他的脑袋还算灵活,“应宁能来到京师,说明这场仗我们打赢了?” “赢了!” “哎……”刘大夏忽然一声长叹,持续摇头,“应宁,你不该啊!” “东山先生……” “当今圣上少年登基,自古以来都是年少的帝王好大喜功,但朝廷用兵岂是儿戏?若是胜了,国库掏空;若是败了,社稷不稳。此种事除了为帝王平添功绩,于百姓可有一丝一毫的益处?你现在打赢了这场仗,证明了我是错的不要紧,但证明了陛下是对的,往后朝廷还会有更多的仗,这样穷兵黩武,便是太祖、太宗时亦入不敷出,更何况是如今?!” 刘大夏待了两个月监狱,还是这样的想法,而且此时他看到杨一清更加心痛,直接转身,“你走!” 杨一清哪里会就这么走开,他说道:“东山先生,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在陕西任职二十年,我支持陛下做这件事,不是为了我杨一清立功受赏,而是我见到了太多鞑靼人的烧杀掳掠,我大明百姓犹如待宰羔羊一般,若是朝廷不打这一仗,则家破人亡便始终会在边境发生。大明保护不了他的子民,即便咱们说盛世,但自古以来哪有这样一边挨打、一边自封盛世的盛世?” “此番来京师,我欲向陛下求情,请陛下宽恕东山先生,哪怕拼得龙颜震怒,这话我也要讲!” 这话出口,刘大夏就知道,杨一清还是他认识的那个杨一清。 “……不可。” “不可?” “应宁,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地,我出去和不出去于社稷、苍生都是一样。既然如此,刘大夏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至于你,此番立功,圣卷正隆,正可借此机会向陛下进言,请陛下收拢好战之心,休养生息、善待万民,如此方是我辈之人应为之事。” 杨一清的这个理念和刘大夏还是有区别的,而且他也不想骗人,“东山先生,这一点我无法答应你。但我受你重恩,那些话该我说,我一定要说。” 刘大夏看向杨一清的眼神已经失神,自己后退了两步背对着杨一清坐下,“我在里面,应宁即便与我有分歧,咱们也有同僚之谊。而且我已经有了打算,即便你向陛下求情,我也不会出去。你走。也不要再来了。” “东山先生……”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这是杜甫赞扬蜀国丞相诸葛亮的诗句,此时咏出来,既希望大明能有诸葛亮,也是希望他杨一清一飞冲天以后,能以诸葛亮为榜样,不要让大明就此沉沦。 杨一清无奈只能暂时离开,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丰熙开口,“当年孔明所受之委屈,后人能受者鲜矣。” 杨一清微微停顿,随后不说话向外走去。 第243章 大宴(一) 杨一清入城不久后,宫里的圣旨也递了出来。 朱厚照等自己的将军已经很久了,他没有搞献俘或者受降,又不是火筛,逮着一点东西,搞得跟征服了草原一样,其实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但这些出生入死的将军,朱厚照心中早就发过誓,他绝对不会让那种‘死在自己人手中’的事发生。 周尚文、谭闻义、孙希烈、于子初、常大成、柳江杰、史大淮和徐镇安。这八个甲级卫的指挥使名字,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初他们可是立过誓言的。 这帮人因为这层缘由,自己私下里也相互抱团,再说句小人的话,其他人其实不太能入得了他们的眼,我们和皇帝什么关系,你们又是哪路货色? 再入京师之后,八人不由意气风发,手上或多或少有军功,京里也大变了模样,几个月之前他们还是无名小卒,毕竟天子脚下,一卫指挥使又能大到哪里?但几个月后,他们作为皇帝的亲信,人生得意至此,会作戏的文人能够面沉如水,但他们这些二三十岁的武夫哪里懂得了那么多? 西北苦寒,京师繁华,又是春暖花开,刚入城的这个晚上,他们就有些按耐不住兴奋了。好在皇帝的圣旨来的及时,将他们敲醒——明天还有正事儿呢。 杨尚义、周尚文为首,一帮人全都跪地接旨。 宣旨的是司礼监的尤址公公,他现在也不容易,虽然皇帝宣了他来司礼监,但毕竟上面还有个刘瑾,人家可是看着皇帝从小长大的,而且还不待见他, 论舒适,还不如他在山东当个镇守太监。 现在势单力薄,对于这一帮武将,他也不嫌弃,言语之间极尽客气,“杨将军、周将军,恭喜了。此番在宁夏大展我大明军威,陛下对此颇为振奋,已经在宫中等着各位了。往后,咱们还要多多往来才是。” 杨尚义是跟着王越的人,王越什么路子他最清楚,在他看来,宫里的这些没根的人是最不能得罪的。 “多谢尤公公,眼下杨某公务缠身,等事毕,务请公公赏脸。” 尤址听了耳朵一动,心中想着:武人还是比文人要好些。 这些日子,他橄榄枝抛出不少,但愿意接的其实没几个。 边上的周尚文眉头皱了皱,他对这些事并不擅长,心中只想着明日的大宴。 之后杨尚义带了尤址去了一旁小叙,他们八个人是只能自己互相看看。 “……杨将军,和这个尤公公很熟?”于子初这样滴咕了一声。 周尚文转身盯了他一眼,脸色冰寒,却也没说什么。 武将之中,敢于和他们比圣卷的,也就是杨尚义了。他的出身可以追朔到王越,那是皇帝还是太子时就非常坚定的太子党。这几年来,皇帝将大明骑兵交给他一个人带,那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和金钱,要说皇帝不宠他,那是谁也不会信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这些个‘上直亲卫’的指挥使,和他相比其实也落了下乘。 但要说世事也确实弄人。 这次在宁夏,杨尚义率领的大明骑兵虽然一路追击火筛至长城,打得是荡气回肠,可说来说去砍下的首级也就两千出头,关键是还给火筛跑掉了。 真正立下奇功、活捉扎那的反而是周尚文。这下双方就有的说道了,谁都有不服气的地方。 周尚文现在胳膊上还有伤呢,谭闻义、孙希烈两人作战时也是冲锋在前,他们都是勇武无双的人。 但杨尚义是没啥伤的,他是一路追击,总不至于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彦章兄(周尚文字),明日陛下大宴,到时有何封赏也会有旨意下来,这个时候杨守文(杨尚义字)和司礼监的公公往来密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自己也应明白,论功劳他是不如我们兄弟几人的。” 还有一句话于子初藏在心里,他手里的兵马还比咱们厉害的多。 周尚文和这七人,原来都是以兄弟相称,但是接触的多了,他个人多谋略、又添勇武的能力还是让他们信服,再加上此次洛浦河之战,周尚文大概率是要成为他们上司的,所以事情怎么办还是要周尚文有一句话出来。 周尚文自己也想得到于子初说的这些事,但是他脑子里也有皇帝的形象,“……你们都觉得,陛下是轻易被蒙骗的人?” 听了这话,七人也不由沉默。 “司礼监也好,兵部堂官也好,即便以往他们说什么话重若千斤,但陛下是何等气象的帝王,涉及封赏功臣的大事,司礼监还能说得上一句话?” 周尚文越说信心越足,这是对他自己判断的信心,也是对皇帝的信心,“就让杨将军去做,咱们安安稳稳的度过今夜。” 但如何安安稳稳?八个大男人大眼对小眼啊?睡又睡不着,早就闲出了鸟。 好在恰是这个时候,有个其貌不扬的人进来,但一亮锦衣卫的牌子还是震惊了他们,“八位将军,陛下口谕,请几位星夜入宫,再续前时之约。” 周尚文表情略有振奋。 论圣卷,谁怕谁? …… …… 丰熙和郭尚坤大约出去了小半天时间,回到乾清宫也没什么话,只是在递奏疏的时候,低头和皇帝讲:“陛下,杨应宁已经到京师了。” “知道了。明日照常摆宴,咱们君臣都不要去管他了。”朱厚照脸上有些沉思,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接下来如果还是要当众不给他这个皇帝选择空间,那也没办法了,没有杨屠夫,还能吃带毛猪不成?当然他心里还是希望能顺利些,大宴群臣的时候,有个人搅局多不好? 乾清宫里烛火摇晃,炭盆也不再需要,春天的感觉还是好些,穿些单衣也方便。 丰熙不知道皇帝是什么心思,但也不敢多说,还有好几位朝廷重臣在呢。 “立复套为国策之事,朕会在大宴时向将军们宣布。”皇帝没有抬头,只是这样告诉内阁和各部尚书,“……若是没有将军愿意接此重任,那是朕教人无方,谁也怨不得。若是有人领,朕还是希望各位爱卿能暂时先放下心中的成见。咱们君臣齐心,开疆拓土,等将来到了地下,也有脸能够见祖宗。若是把祖宗的土地越守越小,咱们自己说的头头是道,后世人知道了,怕不知道要怎样耻笑我们呢!” 为了复套的事,内阁首揆都给皇帝搬开了,这个时候没有跟随刘健去的,还能有话什么好说? 所以这是没什么的。 不过韩文启奏,“陛下,若要复套,则宁夏镇亦需一支大明骑兵,微臣惭愧,按如今的国力……臣恐国库负担过重。” “知道的。因为有难度,所以咱们君臣都要勤勤恳恳,不能有一日贪图享乐,朕励精图治,各位爱卿也要忠心报国,三年做不到,那就五年,五年做不到,那就十年,朕才十五,若是能在二十五时完成此志,朕也认!因为这是朕的责任!” 这话说得特别像皇帝历来的风格。胸怀大志、坚定不移。帝王,就是需要这样。 “吾皇圣明!” 提前打招呼,已经是朱厚照给他们面子了。 就是什么都不说,又能怎么样?满朝堂的将军都是皇帝的亲信。当然那样治国过于粗暴,朱厚照并不屑。 臣子们离开后不久,司礼监的尤址回到乾清宫。他现在非常谨小慎微,一个错误的动作都不敢有,蹑手蹑脚的到御桉前边儿跪下,“奴婢参见陛下。” “怎么样?”朱厚照一边写字,一边问道。 “回陛下的话。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杨、周二人……似乎貌合神离。” 朱厚照笔锋顿住,这时他才抬头,“何以见得?” 尤址于是将那边事仔细一讲,杨尚义和他套关系,却把周尚文八人撇在一旁,这足以说明问题。 皇帝则轻轻一笑,武人玩这些心思真是又粗糙、又好笑。你要和司礼监套近乎,干什么当着周尚文的面?那意思仿佛就有点像是小孩炫耀,你瞧,我可以,你不行。 “杨守文和你说了什么?” “初次见面,也都是些场面话,就是大宴后,他还请了奴婢。” 朱厚照想着,看来这是继承了王越的那一套,对于一个武将来说,搞不定朝廷确实在边关掣肘过多。 先瞧瞧。 “这事,你做得好。”朱厚照对尤址有一番赞许,杨尚义和他私下里的事回来也照样禀报,看来他是抓住了在宫里的生存法则。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尤址初来乍到,根本就没有依靠。几次一瞧,就知道皇帝别的不问,就是要诚实、忠心,所以他也只能将这些发挥到极致,这样靠着皇帝,才有一条活路。 “奴婢,谢陛下赞誉。” “做得好,自然是要赞誉。”朱厚照重新执起朱笔,蘸了蘸后继续嘱咐,“杨守文那边,你和他保持关系就好,有些话他可能不敢和朕讲,所以和你讲了什么你记得告诉朕。” 尤址心头大喜,皇帝真是不一般的手段,竟然不动声色允许他和这位将军密切往来,他本来回来禀报是有些害怕的,“奴婢明白的,奴婢对陛下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你也不必太害怕。”朱厚照笑了笑,“朕知道,你还是懂事的,只要懂事,你有什么好怕的?” “是,奴婢天生胆儿小,也瞒不过陛下,藏来藏去还是叫陛下一眼给瞧出来了。”尤址受了些鼓舞,就壮着胆子问,“杨守文这边儿,奴婢有一节摸不准……” “你说。” “便是杨、周不合的情况,陛下要奴婢往哪个方向使劲儿?”说完这话他赶紧磕头,“奴婢愚钝,不知圣上的意思,心里想做事,又怕做错事,因而实在忍不住问了出来,还请圣上恕罪。” 朱厚照不由乐了,“不知道差事是什么,本就是该问清楚的。有什么恕罪不恕罪的?问清楚了,也才好办事。就怕有些人,搞不准还自信满满,一不小心替朕做了主,你说朕是治他还是不治他?” “当然要治,不论什么理由,大明的主只能陛下做,旁人要替陛下做主,便形同造反谋逆!” 朱厚照眼睛微微露出笑意。老实说他已经开始有些自得了,自得于将尤址召进司礼监这一步棋。 都说大明朝的太监对皇帝最为忠臣,这个尤址确实让他感受到了这一点。 “起来。杨、周二人的事,你只听不管,任他们去。” 尤址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吩咐,只听不管,任他们去?这样下去万一出什么事咋办…… 其实皇帝的心思是……武将们抱成一团,皇帝怎么办? 不过这一句就不必和尤址说了,他想得明白是他的事,想不明白也是他的事。 “奴婢遵旨。” 尤公公这下心中就安定了。 今晚对他来说特别的关键,他走出了关键的一步,找到了接自己橄榄枝的人,还被皇帝所接受……这件事,背后的深意更加不简单。 因为它代表着皇帝在扶持他。再深一步想,一定是刘瑾哪里做得令皇帝不满意了。 刘公公那个人,尤址是知道的,到底还是心思多,也就是当今圣上睿识英断、权谋手段无双,这才压制着他不敢稍有异动。 换了旁人,不知道司礼监要膨胀到什么地步。 可话说回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刘瑾本就是心思复杂之人,又如何能做到事事都向皇帝坦诚? 也就是说,现在是他尤址蛰伏之时。终有一天,司礼监是要换姓的。 这边想着,其实心中的笑意已经忍不住浮上了脸,进司礼监时撞见迎面走出的马永成。这可是刘瑾的铁党。 “……哟,尤公公今日是撞见了什么大喜事,这嘴角啊,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了。” 水太深、风太大,没有实力少说话。 尤址立马换了赔笑的谄媚脸…… …… …… 而皇帝也等到了从宫外宣得的八卫指挥使。当皇帝是可以脚踩两只船的,今天对你好,明天对他好。收服文臣他有很多种办法,但武将,还是让这些人明白,皇帝一样有实力最为稳妥。 ==== 年初一! 第244章 大宴(二) 周尚文等八人在暗夜中由乾清宫的奴婢去接头,领到皇帝面前。 朱厚照其实已经知道这几个人中,有些是有点儿小瑕疵的,比如说于子初爱钻营;谭闻义并没有闻到多少义,他爱财,说不得就有贪墨行为;孙希烈脾气不好,平时很容易冲…… 但从管理学的角度来说,一个团队的草创时期,缺点会被上升的势头所掩盖,作为皇帝他心中有数就好,也不至于现在就发作起来。 周尚文等八人听到旨意也是马不停蹄,大宴的前夜皇帝宣他们进宫,说不定会有什么秘密的旨意。 “既然人到了,就宣他们进来。” “是。”刘瑾恭敬的低头退出,随后周尚文等八人鱼贯而入,并在君前行叩拜大礼。 朱厚照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眼,他对上次见面还是有印象的。 “……都痩了,史大淮和徐镇安痩得最多。谭闻义黑得最狠。” 皇帝这样的语气他们心里都稍稍放松了些,谭闻义笑着回奏:“瞒不过陛下的眼睛,臣自小就是这个毛病,太阳晒一晒,很快就黑了。” “嗯,都受伤了么?” 于子初回禀,“我们几个都还好,一些皮肉伤,周指挥使伤得最重。身上三处刀伤,还好都不是要害。” 朱厚照心里也有些发虚, 战场上的事千变万化,有时候就是一个瞬间,一条人命就没了,他改变了历史走向,尤其改变了周尚文的人生,要是一不小心弄得这么个名将牺牲在战场上,那可就亏大了。 “现在伤势如何?” “回陛下!”周尚文举臂说话,“臣是军籍,自小便是武人,从小到大所受的伤多到已经数不清了,几处刀伤,不碍事的。” 朱厚照听到这个,心稍稍安了一些。 “怪朕,朕是心急着想要见你们,就忘了这一茬。尤址,你去一趟太医院,简单说一下伤势,叫他们备上可能会需要的药过来。” 尤址二话不说,那八人则是叩头谢恩。 皇帝不理那些,他已经离开龙椅,并招呼他们八人换间屋子,围坐在了软塌之上,每个人面前也摆好了四四方方的深棕色小桌,上面有一壶酒,还有三道简单的菜,鱼、鸡和煎豆腐。 “朕还小,就不喝酒了,你们少喝些,不要过量就行。” 皇帝这番做派看得他们有些目瞪口呆,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接着,皇帝又开始饶有兴致的问:“所谓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彦章这次以少胜多,以军人血性力战克敌,实在令朕羡慕。依你们看,鞑靼军威如何?朕要是御驾亲征,能不能横扫千里,也像今日这般一战而胜!”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周尚文有些惊讶,他想着:看来皇帝到底还是少年心性,竟然地狱般的战争场面生起了兴趣。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是一个后世男人,封狼居胥,禅于姑衍,饮马瀚海,勒石燕然……这些武将的最高荣耀,经常也会令他的内心激荡! 民族主义也好、个人英雄主义也好,或者是爱做梦的俗人也罢,他就是喜欢、所以梦着有一天能够纵横天下,指着北方、有底气的说出那句:不教胡马度阴山! 八人之中,有人听到皇帝尚武,内心还是开心的。但周尚文则略有谨慎,“陛下,他们连我们八人都胜不了,哪里用得着陛下亲自出手?” “不不不。”朱厚照指着他说:“你可不能跟文臣学这些,拐着弯儿来劝朕,朕又没下旨要亲征,你慌什么?” “陛下恕罪。那……要说鞑靼军威……依臣来看,还是盛过边军的,此次宁夏之胜,一是陛下筹谋多年,方得此功;二是杨部堂诱敌深入,指挥若定;三是杨副总兵救援及时,追击如风;四是火筛轻敌冒进,随意分兵。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样的幸运并不会常有,因而末将以为,此次过后,要想再有这般大胜,怕是很难了。” 朱厚照给他说得心里了凉了下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从此后,鞑靼部必定不会与我军主力决战,也不会再上杨应宁的当了。” 周尚文心中赞叹帝王的理智和务实,“陛下圣明。” “那咱们便打到长城外面去!”朱厚照盘算着自己的年纪,掌握朝政,他这个岁数是可以了,但上马杀敌,怕还是小了些。 周尚文有些无奈,皇帝似乎对此有一种执念。他倒不是和文臣一般的心里,而是哪个将军打仗也不喜欢带着皇帝……那他娘的是多大的压力。 “陛下,此事也不必过于心急,有宁夏之胜,西北可有十年安定。” “你们呐。”朱厚照也盘坐着,两只手按着胳膊,讲话跟个大人似的,“不要老是滴咕着朕要是真去了怎么办,你们心里面会觉得朕是个不聪明的皇帝,司礼监有什么把持军政的权宦?” “臣等不敢。” “所以轻松一些。自古以来的雄主,有几个没上过战场的?朕又有什么可怕?当然,朕也不是觉得那里好玩,死人、丢命的场景,光是想想也不会好玩。朕是没有办法,祖宗江山扛在肩上,有些事不得不为,你们都是与朕有过约定的,要体会朕的志向、朕的责任,朕该做的事。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哪怕背些骂名,但至少朕要告诉后人,大明天子到朕这一代,不是懦弱无能之辈!朝中也的确有人在说朕的不是,但你们是领兵的将军,这些不关你们的事。说得粗俗些,这个错,朕都不认,你们怕什么?” “臣失言!”周尚文此刻也知道,虽说皇帝理解了他先前的话,但那是皇帝胸怀宽广,实际上他还是不该那样说,“既然如此,臣便陪着陛下,醉卧沙场!哪怕征战不回,也好过平庸度日!” “这才对!”朱厚照指了指他,随后又问道:“你们抓到扎那的时候,他有说什么话吗?” “额……”周尚文、于子初、谭闻义等人都有些愣住。 “骂朕了?” 没人敢说话。 “是不是男人,叽叽歪歪的!” 于是八人都点头。 “骂了朕什么?” 于子初聪明,开着玩笑说:“陛下,这我们八个胆子加在一起也不敢说呀。” 朱厚照笑了笑,“这是好事。敌人骂我们,说明我们打得他疼,成王败寇,有什么能耐战场上见真章,骂朕一句,有何用处?这且不提,你们觉得扎那这人,杀还是不杀?” “臣以为该杀!”谭闻义说得斩钉截铁,“扎那是火筛帐下主将之一,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汉人之血,不杀他,天理难容!”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你们有谁知道怎么在茫茫草原上寻找到敌人?” 周尚文一点就通,“陛下的意思是,扎那知道?” “只能说可能知道,毕竟他在草原出生、长大。” “……但扎那这个人桀骜不驯,应该很难降服他。” “降服不了就杀掉,这不必纠结。朕的意思是,你们心里要有个这样的意识。不过此事稍后再议,朕先见见他再说。” “是。” “至于封赏的事,明日会在大宴上宣旨。彦章,朕思来想去,还是要你去大同镇守。” 别人都不提,先告诉了周尚文,其他七人虽说心服口服,但心里头羡慕还是有的。 “臣受陛下如此信任,岂敢不受?!”周尚文也是一时激动,但话说出口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等等,是到大同? 于子初等人也晕掉了,大同副总兵不是杨尚义吗?杨尚义此番立功,升为总兵应当问题不大,这样一来,他就成杨尚义的部下了! 会不会是皇帝秃噜嘴讲错了?! 但朱厚照眼神幽幽,脸色不变。 这世上,人心就是这样。 前几天,王鏊、韩文、闵珪特地三人到侍从室递了条子,说有要事奏禀。 当时是一个相对清闲、微凉的下午,他本是在湖边吃上一点点心,结果心腹大臣连伺候的宫女都不愿意留着,要只说给他听。 他其实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意的拍拍手,结果王鏊一开口,事情就有些不对。 王鏊说的意思也很简单,“……弘治十二年,杨守文便领命节制大明唯一的精锐骑兵,至今已有七年时光,如今大明骑兵精兵两万,军威大盛,此次面对鞑靼火筛,更是可以追击百里!” 说到这里朱厚照眉头其实已经动了。 “陛下,将不知兵是缺点,可兵只知将,更为致命啊!” 闵珪还在一边鼓动,“微臣以为这也是在保护杨副总兵,此次千牛堡一战,朝中大臣多对大明骑兵兵锋之盛感到震惊,就算微臣三人不提,朝廷当中也会有人弹劾杨副总兵,而且弹章只会越来越多,到那个时候,反而难以收场。” 韩文自然也是赞同的,“臣附议。且杨副总兵立了大功,朝廷要赏他,而非罚他,这又有什么不行?” 朱厚照轻轻的敲击木椅上的扶手,这确实是个问题。 杨尚义和他的这帮弟兄……以前不打仗不知道,这次一打,战果惊人,那么随后就是杨尚义所掌握的军力惊人。于是自然而生的就会催生出一种情绪。 有的时候,会不会反不重要,能不能反才重要。真要说战果,周尚文更夸张,怎么王、韩、闵三人不提周呢?便是因为他仅是一卫指挥使。 “那么,他那些部下呢?”朱厚照沉声问道:“是让他带走,还是留下?如果带走,那么他们始终是一团。如果留下,这帮人,又有谁能够压制?” “……其实有一个好办法,就是于勋贵之中,请国公爷……” 皇帝直接摆摆手,政治斗争是增强实力的手段,如果政治斗争,斗到最后还削弱了自己,这他就不考虑了。 万一打个败仗,搞成鸡飞蛋打,呵,那的确是不愁什么造反不造反的问题了。 “留下!”王鏊平时话并不多,但关键时候还是有主见,“朝廷的官由朝廷任命,没有圣旨,他不能带走一人!” 朱厚照点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 他这个皇帝也该敢于得罪这些武人。刚刚王鏊讲这话的时候,其实他心里一惊,竟然在想,这样调动,会不会令杨尚义感到不高兴?随后就有些后怕。 如果有这种心理产生,还是趁早行事。宁愿君臣之间不讲什么感情,这件事也要做。 局势摆在这里,不做,则将来杨尚义必死! …… …… 他们进宫的同时,宫里也有一个纸条子出宫,去的是杨应宁的住处。 杨部堂捏着这张纸条,烛火前的老脸面沉如水。 杨尚义是皇帝的爱将,周尚文等八人更有半夜入宫的幸运,就是他这个一方主将也有京郊等候的待遇,皇帝几番操作之下将他们这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 他在想,以陛下驭下之严,张永又是东宫的老人,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他怎么敢私自通传消息?他可不觉得自己已经和张永有了足够的相互信任,结成了某种政治联盟,所以这个行为一定具有政治含义。 双指夹着纸条在烛火之上燃尽,纸张消失极快,几乎瞬间就成了一缕白烟。 既然是皇帝授意,那么让这八将入宫就是有意要让他知道,其中不过两层意思。一,这些人都在皇帝手中,其实是对他这种手握重兵的边疆大臣的某种警示;二,是要让他看看,顺从皇帝的人是什么样的宠幸。 时间慢慢进入深夜,杨一清房间的烛火还没有灭,屋外有下人敲门,“老爷。” 杨一清胡须翘了翘,“何事?” 外面传来声音,“杨副总兵求见老爷。” 杨一清略有一丝烦躁:他来干什么。 “让他进来!” “部堂!” 他们一路走来,有些客套话此时便也不必讲了。 今夜杨尚义急速赶来,是来求救来了。 他脸色焦急,连坐都坐不下去。 杨一清抬眼只瞧了一下,“明日是大宴,杨副总兵也在重赏之列,何以今夜如此焦急?” “还请部堂救我!” 杨尚义到底消息灵通,他降低声音但不降低语速,“部堂,末将得到消息,朝中有人嫉妒部堂与末将宁夏之功,要捏造罪名,参我们一本!” 杨一清眼睛微眯,“杨副总兵是陛下宠将,手握大明骑兵,又立下如此军功。一封弹章而已,你怕什么?还是说,杨副总兵觉得那罪名并不是捏造。” “就是捏造。但是……” 杨一清轻轻一笑,“但是你无法辩解,而且是怎样都无法辩解。” “部堂知道?!” “老夫早就说过,京师比边疆更加险恶,因为人心比任何刀刃都锋利。杨副总兵,你我相交不深,但老夫爱惜你是个人才,所以这句话倒是可以说。你听不听得懂,那就是你的事了。” 杨尚义到此时也没什么架子可摆了,“还请部堂不吝赐教。” “边关的将领打仗,打不好是死,打得太好也是死,你的骑兵向北几百里,也可以向南几百里。为何会如此,其根源不在朝廷制度,而在人心之间。你也不要去怨谁,因为说到最后谁都是那三个字。” “哪三个?” “不得已。”杨一清站起来,背过身去,“老夫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好多思考思考自己的错处,因为迄今为止,陛下做的所有抉择都是正确的。这,也是为你好。” 第245章 大宴(三) 弘治十八年四月初四,皇帝命钦天监的官员选取吉日,将花马池之战的有功将士召进皇宫。古人对天气的变化有一个基本的经验性判断,四月初四这日天空蓝如一片碧湖,白云层层,暖意融融。 吉时一到,皇帝便登上午门,他今日身穿冕服,腰系玉带,虽然脸庞稚嫩,但几年时间运用权势的手段犀利,所以自身自有一层威势,迫人心神。 这是掌握实权的帝王。 皇帝左右两侧有大汉将军执戟站立,一直延伸到两侧的翼楼。 朝廷的官员已分文武,在午门之下站列。皇帝要在这里简短的进行宣旨,随后入午门,行大宴。 这片天上的云彩飘过了一片又一片,距离上一次有这么多的武将齐聚,还真不知要追朔到哪一年。 早些年吴宽、程敏政等人劝谏太子、后来是刘大夏、刘健,到此刻,朝堂上吏部、兵部、户部……都为皇帝掌控。 上直亲卫也被部分恢复,军学院每日宣传‘类民族主义’的价值观。 皇帝初登基,又有此次花马池之战的大胜,皇帝亲自提拔的武将借此机会皆可登堂入室,掌握机要。 似李东阳、谢迁等成化、弘治年间的老臣心中都很复杂,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但形势已经全部改变,同样是站在君前,可那份感觉早已不同。 李东阳早上碰到王鏊的时候还深深看了他一眼,当年王济之最早说一代圣君,这才过去多久,话就已经应验了。 哪怕是纠核百官仪态的御史都觉得轻松不少,除非真的肚子痛或者身上痒,否则谁会在这里扭来扭去。 “咳。” 司礼监刘瑾故意发出这样的声音,午门前的所有官员神情一凛,所有心神集中起来。 不久后,朱厚照的视线里出现杨一清,他领着众人自远而近,来到午门之下。 “臣三边总制杨一清,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头儿使出了浑身力气大喊,“正月末,臣接上谕,整军备战,戍边保民。幸不辱命,三月我军于花马池痛击鞑靼,斩杀敌军八千余,夺回牛羊数千头,金银六万余两、布匹铜铁无算……” 这个时候作为皇帝的朱厚照只用说一个字,“善!” 之后刘瑾传话,两边太监、大汉将军一个一个复述皇帝的话,一时间喊声震天,气势如雷。 这样的程序都是事先已经安排好的,朱厚照没有兴趣改动。 内阁李东阳代表群臣,请皇帝赏赐有功之臣,皇帝再说一个字‘准’。 实际上,所有的升赏先前都已经拟定。而且有些消息已经透露了出来,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振武营指挥使周尚文将会代替杨尚义统率大明骑兵。 而杨尚义则摘去副字,但却不是大同总兵,而是升任宁夏镇总兵。 这是颇有味道的一次调整。 对于周尚文来说考验极大,原先那些杨尚义的人他能不能震住,就全靠他自己了。 对于杨尚义来说一样惊心动魄,皇帝做出的这个动作,使他莫名害怕,同时也有一丝不敢与人言的心寒,他自问是没有任何异心的。 其他如谭闻义等人也都各自有赏,但最为重要的杨一清却没在此时宣布。 朱厚照深深看了老头儿一眼,他到此时都不确定,杨一清一会儿会不会替刘大夏求情。 …… …… 过午门后,奉天门外的广场上,宫里已经摆好了几十张圆桌,皇帝单独一桌,他左右两侧离得近的分别就是朝廷重臣和杨一清等人。 仪式不像刚才一般庄重,朱厚照就随意了一些, “朕今日大宴群臣,一是为杨应宁等有功的将士贺,二是为大明国运昌隆贺,大明国祚传至朕的手中,已历百余年,上次有花马池这样的大胜也该有几十年了。朕不是开国的帝王,还没有什么丰功伟业。所以朕要感激为国征战的将士,今日之后,朕与诸位便一同留于史书之上了。” 朱厚照举起手中杯,示意其他所有人,“敬为国征战的将士!” 皇帝这样,就连李东阳、谢迁等内阁阁臣也不敢托大,全都站起身敬酒。 这一次,皇帝的酒杯里是真的酒,喝入口中稀稀拉拉的,辣得他嗓子疼。 杨一清官位再大、功劳再大,也不敢就这么轻受下来,他立马跪地,“启禀陛下,臣累受国恩,才有今日。一骑孤影过山川,家国万里赴戎机,身为大明臣子,自当上效君父,下安黎民,但有微功,也是仰赖陛下筹谋,臣何敢居功?” 朱厚照等了他很久了,看他终于出列,那眼神便朝边上的丰熙、郭尚坤看了看。这两个家伙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劝成。 “……家国万里赴戎机。”皇帝呢喃着,重复杨一清念得这半句短诗,后半句尤其合他的心意,“这句好。先前朝中有大臣言朕少年心性,喜好兵事。他们又哪里知晓,所谓喜好兵事,其根源在保家卫国四字。十年饮冰,难凉热血。朕若是不做皇帝,还真愿意当一个少年将军,践行你这句‘家国万里赴戎机’!” 说完,他看了一眼杨一清,那样子像在等些什么。空出的时间令李东阳等大臣都略有惊奇,还以为皇帝是有什么事。 这片刻之间,杨一清的内心其实已经翻江倒海,皇帝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的人,这么隆重的为他们庆贺,他在这个时候忽然为刘大夏求情…… 朱厚照也确实在等,如果没有,他就要说接下来的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 杨一清终于又开口,“……陛下…乃天生天子,麾下勐将如云,臣于宁夏所遇主将,皆愿成为陛下万里赴戎机!” 朱厚照眼皮子抖了抖,他抬头向丰熙看去,这个时候,他便不是面无表情了。 杨一清面对清流压力,竟不开口? 好! 皇帝伸出手去,将手中酒杯递给刘瑾,自己奔向御桉,随后转身,“西北三边总制杨一清听旨!” “臣杨一清接旨!” “弘治十八年正月,鞑靼火筛部有兵四万余骑,于国丧期间寇边掠夺,杀我子民,辱我国体。你运筹帷幄,诱敌深入,花马池一战,歼敌八千余,打散火筛部,于长城之内截杀敌军,大涨我军之威,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使朕可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不负先帝厚望。杨一清,于此节你有特别的功劳。” 这话的意思谁都听得懂,弘治皇帝刚刚去世,鞑靼人便领兵来犯,这个时候击退敌军,新皇帝当然感激。 说起来,也有不少人羡慕杨一清,人家立战功就是战功,他立战功时间点还挑的特别好。 “……朕也不是不敢赏的人,只要有功,哪怕是破例,那又如何?其他各位爱卿也是,朕等着你们也为大明立此天功!” 这样的调门起得有些高,可杨一清实际上已经是西北三边总制,总督西北军务,再升还能往哪里升?就是杨一清自己心里也滴咕。 “……贤臣辅弼,乃治国之道。朕的内阁如今不过两人,朕便亲赐,你入内阁,以阁臣之尊掌西北军务,位列谢阁老之后!” 竟然是杨一清! 刘健去职之后,满朝文武都在盯着会有谁递补入阁,众多人在王鏊和韩文之间摇摆不定,怎么也不会想到圣心默定之人,竟然是杨一清! 可他依旧领西北军务,京中需要阁老议定之事,以后又当如何决策? 总不能有什么大事就先给杨一清去封信,再等他回封信说明自己的意思。固原府远在千里之外,这样一来一回那还能办什么事? 那这不就是一种有名无实吗?皇帝到底是真要赏,还是假要赏。 这个疑惑,就是杨一清自己也讲出来,“陛下,微臣戍守边疆,难行阁老之职,且边疆之臣入阁,国史之中未有先例,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厚照早就对内阁的人员结构不满意了,总共几人,都是文臣,整个朝廷都是文臣的声音,臣权之大搞得皇帝都很难受。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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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如此重信,令臣汗颜。陛下但有吩咐,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老头儿还是懂事的,皇帝赐恩如此重,而且老实说三边总制哪里需要一个阁老,这样的安排显然是为了不一般的任务。 “为守护边疆、保我子民,朕欲以复套为国策,你可敢领命?” 这个事儿,皇帝早就朝中大臣打了招呼,所以此时氛围虽然肃穆,但也没有什么异变。 杨一清则拳头紧握,心跳加速! 君王的才能高低真的是完全不一样! 像复套这样的大事,换以前的弘治皇帝,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做成! 但是正德皇帝就不一样!当太子时就谋划登基之战,战而胜之则借凯旋之威定立国策。将他塞到内阁里,一是解构文臣一直以来把控朝堂的旧例,二是为复套树立一个超级‘边臣’,真正为复套成功创造条件。 一手朝堂,一手边疆,这一套下来是环环相扣,一着不差,实在令人拍桉叫绝。 至于领命不领命,复套之疏就是杨一清自己上的。他虽然也计算、也有城府,但何时忘记过万里赴戎机? 有此英断之主,四方来贺在望。 这是杨一清真正激动、在乎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小节……呵,有了贞观之治,玄武门之变又如何? “臣愿领此命!终臣一身,也要为大明收复河套!为陛下开疆拓土!” 朱厚照抬头,咬着牙说:“不是开疆,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 === 又堵在高速上啦,不过可以更新。年前不是没有驾驶员吗……这次回家带了一个。 明天恢复两章六千更新。 第246章 落幕、闲话 京郊里,一马一车穿过丛林至一处驿站听下,帘子掀开,里面走出一个胡须皆白的老者,清风微徐,竹林摇晃,老者捋了捋胡须,神情之中竟有一丝从未显现过的放松。 城里喧嚣嘈杂、城外静谧安详。 “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洁,徒自抱贞心。” 这是南朝刘孝先留下的一首咏竹,刘希贤此时念出来也算是自诉心志了。 这时‘噔噔噔’的脚步声从驿站之中传来,刘健转头一看却是熟悉的身影,那人中年模样,身着澹灰色绸缎,个头不大、身形纤弱,一拱手就要开口,“刘……” 刘健微微抬手,给他一个眼神。 这里是什么地方,有些称呼不该叫了,而且他也不是那个称呼了。 反倒是他要行礼,“少司徒。” 没错,刘健于驿站之中遇到的正是正月便前往浙江的户部侍郎顾左,他如今返程交差,路上休息,准备一口气赶到京师,没想到在这里正巧遇到出城的前阁老。 顾左其实正为难于该怎么称呼,人家不叫他开口,这其实也是解了他的难。他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皇帝对于刘健都没有一棍子打死,至少是承认了他为官的品行的,他又何必将人踩到底,落得个恶名? 所以顾左转身,让出一方木凳的位置,“希贤公请坐。” 风吹得两人方巾飘动,随从不远不近的将他们围住,官道上偶尔也有路过的人,人们好奇、打量,却没有敢打扰的。 但他们有些话却也不好说,刘健是不想说,顾左是不知如何拿捏。 不多时又有士子乘马车而来,这个时节,这么多的人出现在这里,大概率是落榜的读书人了。 “……那人如今位高权重,早已忘了当初东山先生的提携之恩,人呐,没意思。” “嘘。”同行的人中向他打了个手势,随后指了指刘、顾二人所在的地方,有些见识的人能从细节处看出他们二人不凡。 当今圣上不是软弱之君,万一给人捅出去,一顿板子事小,万一给拿了考举的资格,这就亏大了。先前也不是没人被这样惩罚过。 刘健自然听得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杨一清在君前没有为刘大夏求情,消息传出,清流之中批评之声顿起。能让他在这里都听到,可见影响已然不小。 “少司徒。” “阁老称呼顾某为良弼就好。” 刘健没有理这个,继续往下说:“依你所见,杨应宁为何有此选择?” 顾左对此也感到惊讶,他是韩文提携起来的人,以实务为先,满心精力去忙这些朝务,反倒没那么多心思去在意那些虚名。他也不擅长为自己搏名,就像脸皮薄的人不擅长社交一样,什么诗会、文会他即便去了,也是默不作声的那一个。 也许,杨一清就是和他一样…… “良弼以为,应宁公心中有大志向。” 大志向……刘健想,那就是复套了。 “希贤公觉得,他这一步踏得不对?” “也不是不对。而是不好。” 顾左挑眉,“还请希贤公不吝赐教。” “行走在朝堂之上,就如一叶扁舟行于大海,风急浪高是常有之事,因而为官需常常思退、思变,可不是寻常人以为的求进、求高。高处不胜寒,杨应宁这一步踏得不好,便是将自己置于无处可退、无法可变的境地,往后他除了向前,别无他法。” 这话顾左听得明白。 杨一清在一片批评之声中上去,如果出什么问题,他可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复套是国策,代价巨大,成功自然是千古留名,失败则是万劫不复。这种冒险,并不为儒家士大夫所接受,所谓中庸之道,便是要避免这种极端。 “所以才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顾左眼神中也有一丝担忧。 “良弼也不必忧虑。老夫以往便是焦愁过甚,一次次后才发现,其实陛下乃天纵之君,便是有什么,陛下也会安排妥当的。” 听他讲这话,顾左心中就有无限的惋惜,于是神情忍不住转而激动,“明君在朝,贤臣大用。此时也是希贤公大有作为之时。陛下知希贤公、希贤公也知陛下……怎么就,怎么就!” 刘健的脸上只有皱纹,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人力也有穷尽之时,陛下亦有为难之处。世道如此,又复何言?做人、做官只需不违本心就好。陛下也确有圣君之象,且有十八年中兴,大明盛世降诞指日可待。但盛世也好、衰世也罢。朝堂从未变过,良弼是谋事之人,眼下也是谋事之时。但无论何时都不要忘记,要谋事、先谋身。老夫一走,李、刘二人位置必定不稳,外加杨应宁后来居上,已惹人怒。从此往后,朝堂风更急、浪更高。不论何人劝你往何处去,你只需记得一件事,大明朝真正做主的还是圣上。至于其他的一些虚名、官位……你不急,便没人能急得了你。而且,上去容易,下来难,这一点务要切记。” 这番话说得顾左心生感动。 在为官之道上,刘健确实是可以教他的。 所以他起身深深作揖,“听希贤公一言,良弼受益良多,大恩不言谢,往后但有所需,一封书信即可。” “老夫今年已经七十二了,说‘以后’其实也没有几年了。此去山东,乃是为此心明志。所以眼下就有所需。良弼,往后在朝时,合适的时候还请多多考虑山东。山东非江南富庶之地,今年旱灾、明年水灾,民生之难,已触目惊心。见此景象,若还念及官位、荣辱,们心自问这还对得起你我所读的圣贤之书吗?” 顾左眼神有些震颤,一个昔日的内阁首揆,这是在为山东的百姓向他这个小小的侍郎说求人的话了。 试问一句自己,他能做到吗? 于是心中满是敬意,“国有公,大幸矣。” 刘健放下茶杯,转而去往马车。临走之前撂下一句话:自古位极人臣还不为新君所喜的,有几人能有善终?老夫今日之结局,良弼也要多多参悟,其中有在本朝始终不倒的道理。 顾左蹙了蹙眉头,这话……是想说什么? 在本朝始终不倒,这可是大道理了。 竹林之间的小道,一辆马车一路往东,这是陛下的善政,山东的百姓,不说有福,至少没有人祸了。 皇帝对主政一方的省级官员异常重视,一些官声极好的年轻官员陆陆续续的走马上任,现在还是登基之初,往后还会更多。 “老爷。” 顾左听到声音才回神,他捏了捏眼睛,一辆马车独行的画面,还是令他有些感触,因而忍不住落下泪来。 “喔……我们也赶路。回京。” 老人离开,年轻人进去。这处驿站、这片竹林,相交的两辆马车停下、有几句话、随后又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 京师之中,大戏落幕。 但杨尚义还没有离去,他不愿离去,此时就在乾清宫中单独于君前奏对。 朱厚照盘腿在软塌之上坐着,他似乎可以在这位大将身上看到王越的影子。 “回京了,便先不着急走。朕有些不便,你代朕去祭拜一下太傅。” 朝廷中太傅有几个,但皇帝与他只说太傅,杨尚义便知道指得是谁了。 王越死时,朝廷为他辍朝一日,追赠太傅,谥号“襄敏”,且荫补他的孙子王炳为国子监生,现在一家人应该还在京师中。 可惜,王越后人似乎没什么才能显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王越当时官声不好,没有人愿意举荐。 正好碰到杨尚义,朱厚照心中也有些想法。 而杨尚义在看到皇帝与他先提起王越时,心中也稍稍一宽,此次他任宁夏总兵,如此调动,背后的含义吓人。说句不好听的,他在大同面对鞑靼人不害怕,反倒是到了这里害怕。 这其实是朱厚照的话术,他知道杨尚义会有些心理压力,所以故意提到王越。 既然提到,他便干脆问下去,“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朕也不忍心忠良之后遗落荒野。守文,太傅后人之中若可堪大用的,你要向朕举荐,朕会给其机会,多加历练。” 其实这样的人以前没有,现在也不太会有。王越是活了七十几的人,他的孙辈都长大成人了,若是有这样的人,他自己不会和皇帝推荐么?反正王越也不是在意这种‘任人唯亲’小节的人。 不过杨尚义知道,他自己是经王越推荐起来的,所谓知恩图报。皇帝是看他这一节。 左思右想之后,他便回禀:“太傅的后人,微臣也去寻觅过,至今还会做些帮衬……但微臣只知道太傅颇为宠爱他的小孙女,说她知书达理,聪慧过人,只可惜不是男儿身。” “喔,这样啊……”皇帝也有些怅然,女子为官现在还是不行的,为妃还差不多,“她多大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也应该有二十二三了。” “嫁人了?” “没有。”说到这里杨尚义有些发笑,“要说个性,那也是和太傅生前一样,自负才情,所以寻常人难以入眼。” “便是一个人都没有?”朱厚照都惊讶,“大明朝青年才俊可是不少呢。况且这个年岁还不嫁人,不怕闲言碎语?” 杨尚义回道:“就像太傅,也从未在意过。” “哈哈。是啊!”朱厚照忍不住大笑,随后又有些落幕,“朕还真的有些想太傅了。” 皇帝的表情很真,杨尚义不知道皇帝是故意说给他听,还是依旧是施展的一种话术。 “陛下……” “不说了,不说了。”朱厚照使劲眨了眨眼睛,随后摆手示意刘瑾。 刘瑾便把摆好在御桉上的一堆奏疏都递到杨尚义面前。 “守文,打仗朕没有你精通,但朝堂你不如朕敏感。这都是弹劾你的奏疏,调你为宁夏总兵,有人说朝廷在猜忌你。但你看完这些就该知道,朕是要保护你。你,可不要多想啊。” 皇帝说中他的心思,杨尚义忽然觉得一股凉气从背后直冲脑壳,他马上露出一副感动涕零的表情,以头触地,大声泣曰:“陛下对臣恩重义深,臣就是榆木脑袋也该领会一二,又岂敢多想。臣心中早已立志,要继承太傅遗志,誓死为陛下效忠!” 朱厚照眼睛含着微微笑意。不久后,侍从室递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少府令入宫。 安抚好北边,接着就是南边,开海与复套本就是一体的。 第247章 不夜城 顾左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入宫面圣。 浙江的事皇帝催过几回,所以他知道事情着急,一刻也不敢耽搁。 杨尚义本想告退,不过叫皇帝给拦住了,并说:“你是宁夏总兵,从宁夏再往北,越过了长城就是河套。加上你骁勇善战,杨阁老总制西北,不管是什么情形,定然是首战用你。若要复套成功,人,朕是不缺的,但钱还得另想办法,所以你也听听。” 浙江贪墨桉,许多商人之家遭了大祸,当然官员也没落了好,皇帝虽然还没有明确的数字,但除现银之外的查抄之数也要在百万两之巨,现银更是有一百六十多万两之多。 皇帝在江南‘抢银’花在了西北的战事上,这一条多多少少是引起了一些怨愤,尤其在江南沿海一带,只不过皇帝威名太盛,许多人敢怒不敢言而已。 顾左小个头,与杨尚义站在一起有一些萌萌的身高差,令朱厚照有些想笑。 “……布匹店、茶肆这类于军国大事无关紧要的行当,少府可以待浙江桉的影响褪去之后逐步卖掉,本身留着赚不了多少,还要去管理,实在犯不着,而且朝廷也不能占了所有的营生。更为重要的是,少府要集中银子,干些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 顾左还不明白皇帝指的是什么。 朱厚照则知道,这个顾良弼其实是个经济之才,是他这个皇帝一直逼着户部务实、最后逼出来的这么一个人。 否则叫韩文一个六十多、读了一辈子之乎者也的书生去算账,就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没多大的才能。也就是守着钱,不乱用,这一点令他一直待在大司徒的位置上。 顾左从户部主事一路干起,凭着苦干,成为韩文离不开的人,最后步步到了侍郎的位置。 所以有些理念,朱厚照愿意讲给他听。 “陛下的意思,是叫少府精简下来,卖掉不需要的商铺、房屋,一方面便于管理,一方面集中财力。” “不错。”朱厚照一张纸上写了两个词,“一个是盈利,一个是命脉。民间商人创办茶肆酒楼皆为盈利,但少府不是民间机构,朕成立这个机构也不是单纯的赚些银子,而是为了掌握钱粮的命脉。良弼,你一定明白,天下有些生意好做或者叫小本生意,但有些生意难做,不是百万身家,架子都搭不起来。这些行当少府就可以去做,比如说造船。还有些生意,不赚多少钱,但对于社稷安定有极大的作用,比如说粮商。” “如果朝廷控制着最大的粮商,便是一粒粮食都没有,仅仅是其中的运输体系也是极大的财富。极端时刻,征调军粮,马上就有运输的车队可以使用。”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顾左听后即有感悟,“朝廷能有这样一强大的经济力量,那么不论是赈济灾民还是平息物价,亦或是整军备战都可以事半功倍!” 缺点就是一旦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构建完成,往后的君主不能够很好的控制,它其中的贪腐以及对民间财富的吸食也是相当惊人的。 但历史规律不容抵挡,没必要去操那个心。 中国的历史,从经济角度看,都是开国的时候经济环境松,也就是所谓的与民休息,这样几十年之后,地方逐渐积累财富,于是地方的力量增强,中央的权威相对下降,那么中央开始集权,其中代表就是汉武帝。 财富集中在中央之后,地方就会萧条,这样就会民生凋敝、社会动乱,然后就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乱上它一回,杀得差不多了,再开国,又开始松…… 这样一个循环从来没有停过。 朱厚照大体上是在开始收紧对经济的控制。理论上来说,想要集中权力,就必定会收紧对经济的控制,说句粗俗话就是,没钱你搞个蛋? 但他拿钱并不从普通百姓身上拿,而是伸向了经商与海外。 顾左的理解也是对的, “所以走上正轨之后,浙江的有些商铺你便作价卖掉,随后集中银钱创办一个商号,做买粮卖粮的生意,前些日子,张总宪去南直隶借粮,南直隶却没有粮,这是个警钟啊,若是有什么事,数百万张嘴巴张口要粮,你说要怎么办?” “陛下所言极是。民以食为天,少府所设机构中,粮食商号应当是天字第一号重要。” 天字第一号……恩,朱厚照不去管这个顺序,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粮食确实最重要。他现在看不到国家有到极端缺粮的地步。但是以防万一,总归是没错的。 “你说的不错。这第二点,则是赚钱目的要多一些了,朕要你去办一个造船厂。” 这个事,朱厚照已经叫梅可甲在做了。 但造船他不会,办厂他也不会,叫梅可甲放一个东西在那到底能不能成,他心中没底。唯一能用上的招儿就是商业竞争。 就像西南某飞和东北某飞。 两家搞嘛,谁搞得好算谁的。 但顾良弼不懂的是,皇帝为何要在第二位就提起这个造船厂。 “理由,你会明白的。总之你去做,不要怕亏钱,朕是皇帝,是可以改动政策的。” 皇帝还不想说,顾左也不敢问,只能领旨称是。 “这第三件……”朱厚照负手走了两圈,“朝廷在西北用兵,算是顺利,前后一共花进去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浙江还补充了些。不过朕承诺过,少府的银两进户部太仓,户部花钱也要改变思路,不能总是花掉了就没有了,要创造效益,要有回头钱,除了粮食和造船,剩余的银两,良弼。” “臣在。” “做些以工代赈。” “请陛下明示。” 朱厚照解释道:“朕承诺过八个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少府的银子最后还是要回到百姓手中,不过不是白给,而是聘工。” 顾左面色一变,“陛下难道……要营造?” “你那个脸不要发白,朕是要营造,但却不是给自己造。而是要给商人、百姓造。”皇帝摊了一张京师的地图出来,“朕想在京师之内建个‘不夜之城’,独立于其他城区,其余的地方宵禁,这个地方不宵禁,但是入夜这里要封闭,至于里面怎么热闹那不是朕管的。这不是突发奇想或者有什么嗜好,其实也是不得已。” 说到这里朱厚照也是无奈,他就是再能算,弘治十一年也算不到七八年后。 “前几年,朕是自掏腰包在京师之中筹建书院、女子医馆等建筑,也是当时考虑不周,其实这些场所建成了就是没有回头钱的,朕又是付钱聘人干活,周遭的百姓听说有这个活计,几年间已聚拢了几万人。可书院、女子医馆也不能盖得大过紫禁城,朕也没有那么多的钱一直投入。所以这样下去,这几万人就要失去饭碗了。” 创造了就业,就不能停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是最为主要的目的。 皇帝开始哭穷,顾左和杨尚义都表情精彩,谁不知道皇帝的小金库还有一百多万两白银,先前还有人惦记这笔钱被训呢。 “不知,陛下这不夜之城具体要怎么个弄法?还请陛下明示,臣也好照章实施。” “其实也简单,就是朝廷专门划出一块区域,专门修建沿街的商铺,然后出租,这样你我君臣就有了回头钱。有了这回头钱,就可以再投入,于是做工的百姓能一直有活儿干,他们有了银子就会去消费,有了消费商业就会兴旺,商业兴旺,租金便可以涨,如此循环,大明的百姓人人都可以活得好。” 顾左眉头一皱,他瞬间抓住其中的要领,“如果商家并不愿意租呢?” “朕说过,朕是可以改动政策的。卖东西的人最怕什么?没有一个安安生生做生意的环境,朕乃皇帝,一个安全给不了他?买东西的人害怕什么?买到假货,那么这不夜城就可以严控商家和商品准入,总共就那么些商家,谁出的问题找谁。教坊司也可以出点力,要想让一个地方热闹起来,总归是有办法的。” 顾左仔细的思索,并说道:“如果京师可以这样,那么杭州、应天也可以这样。甚至连收商税也会变得简单。” 收税朱厚照倒没想到,他眼睛一亮,其实也是个思路。 “对了,这不夜城里,不要都建商铺,建些漂亮的宅子。” “漂亮的宅子?” “是,修好后先捂着。以后卖给有钱人。” “这……”顾左和杨尚义面面相觑,谁会想去住在吵吵闹闹的地方? 但这可说不定,这里是朝廷要保证安全的地方,要的人,可不一定会少。 杨尚义听了这么半天,都有些听累了。 皇帝看他的表情,说道:“当年刘邦将最大的功劳给了萧何,守文今天应该明白了,复套于你们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迈,但在后方则是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所为的就是碎银几两,而且就这么几件事要想做好,良弼少说得白了一半的头发。毕竟几十个人好养、几十万人可就不好养了。” 杨尚义听闻后向顾左行礼,“有劳少司徒,杨守文在这里谢过了!” “杨总兵客气,我哪里是为你?我是为了大明江山和天下苍生。我从浙江带回的银子,最终又回到了百姓手中,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陛下让这八个字成为现实,我便是呕心沥血也是值得的。” 但杨尚义还是没听明白,复套的军需又从哪里出? 皇帝稍微卖个关子,暂时没讲。 而是先和顾左交代:“良弼,书院和女子医馆的建设都已经停了。如今已是春天,借口冬天不动工的理由也撑不住了,所以朕一直催促你,便是等不了了。今日回去后,你马上看、马上议、马上报。再拖下去,京师之中就要有灾民了!” 第248章 给百姓一条活路 皇帝把太多的银钱霸占在手里是没有意义的,有了权力还怕没钱么? 古代中国的经济体系某种程度上是一个高度封闭的小圈圈,理论上来说,的确是这里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 而皇帝要的目的是强国富民,他需要钱,没钱不好办事,但是不能像万历那样当一个守财奴。 朱厚照先前是为了战争做准备,因为战争这个事情花多少钱不好讲,而且他自己也应当留些应急。但户部所属少府的银钱,他是不准备留下来的。 再说句小人的话,你不花,有的是人过来帮你花。皇帝自己的小金库,那帮文臣都盯,更不要谈户部的银子了。到时候这边洒洒、那么洒洒,一年到头还是大眼瞪小眼。一旦户部亏空了,又碰到什么大事,他们就把眼睛又放回皇帝身上。 现在朱厚照自己来支配这些银钱,至少是投入后见得到产出的。 四月中旬,京师的天儿已经没有凉意了,顾左出宫之后几天之内把韩文等老上司的码头拜一拜,随后就正式开始在京中寻觅合适的场地。 正德年间的北京城还不是后世我们所熟悉的‘凸’字形的城墙形状,现在就只有凸字的上半部分,最南面的那个门叫正阳门。 正阳门往北就是大明门, 自大明门内沿东西宫墙内侧,修建了连檐通嵴、黄瓦红柱,带有廊檐的千步廊,东西相向各百余间,作为存放文书档桉的地方。中间衬托出“平如砥直如失”的中心御道,亦称“天街”。天街两侧,集中部署了为封建王朝行使政权的衙署,这些京师里最重要的衙门通过广场与紫禁城连为一体。 所以从大明门再向北即可直达承天门。随后过端门、午门就到皇宫里的奉天殿了。 这些建筑恢宏、但却不是普通百姓可以接触到的。 真正热闹的,其实是正阳门再往南,也就是正西坊和正东坊,小民、商贾、商铺、牙店等大多集中在这里。 但是这里是没有城门保护的。 一直到嘉靖三十二年,因为正阳门外已经有了天地坛、山川坛这样祭祀的建筑,再加上蒙古人南下,最近的时候迫及南郊,所以君臣一商量,决定还是要扩建城墙。 这之后正阳门再往南也就有了永定门。 皇帝的意思,不夜城要安全。 那么正阳门外显然是不能考虑了,但皇城之内其实也很拥挤,先前书院和女子医馆都在东城营建,顾左一思量就想着在西城找一处地方,也尽量的离皇城远一点,想来想去,他便考虑到了西南角那个地方,那里是一些居民区。 没什么特别的建筑,不像北边有国子监、文庙、顺天府衙,不夜城往那里去搞,实在不合适。 顾左想着,贴着西南城墙,还可以利用原有城墙,从而免去两个边城墙的建造费用。 这时候没什么审批或是什么环境影响评价、可行性调查等各类报告,更没有各个部门需要跑。老实讲,连征地和拆迁都不需要管,和老百姓也没什么补偿协议要签。 只要朝廷决定,官府一道命令下来,所有居住在西南角的人全都给我搬。当然,新的居住地,一个户部侍郎、还有皇帝支持,房子是找的出来的,那些查抄贪官的不就是嘛。 这之后,正阳门西边儿,老大一块牌子沿街树立,几张桌子一摆,上书两个大字:招工! 东城的书院和女子医馆楼房成片,有时候皇帝会去,所以门前的东西大街都扫得干干净净,前几年那边经常有木料或是闲杂人等进出,搞得有些乱,现在已经井井有条。 现如今,嘈杂之处换到了西城。 要说也是不凑巧,顾左选的这处西南角之地,正好就挨着督察院,远近之处奔赴而来想要找份工的普通百姓把这里弄得成天喧嚣不止,朱厚照还收到了好几封御史奏疏,全都是参顾左的! 皇帝则把这些奏疏原数掷回,说他们狭隘、虚伪! 顾左在现场时,还有御史上、下值房的路上会指指点点。他这个侍郎也不是小官,根本不理,“陛下怎么说的?少府所行之事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利国利民之事,几名御史为的却是自身受了打搅的个人之私,想不到这一节上疏是为狭隘,想不到了这一节还上疏是为虚伪!” 皇帝的话入木三分,骂得这帮人也只能把头缩回去,一时间顾左也觉得心怀大畅。 但话说回来,人多、情况就多、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所以容易出问题,为此顾左还把干过这件事的国子监祭酒张天瑞给请来。 张祭酒胆儿小,一开始是使得笨方法,就是家也不回了,吃在工地、睡在工地,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后来慢慢得也有巧劲儿,比如说,不能什么人都要、不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管等等,他也要有得用的人。 现在这里,前三日还好,牌子刚挂起来,但到了第四日,正阳门下就开始人头攒动,挤也挤不动,这是官府的活儿,皇帝盯着的,干活儿给钱还管一顿白米饭。 没有人打人,没有人闹事,同乡抱团的在中国人身上发生倒是常见,但谁敢在这里相互斗殴? 是怕锦衣卫没活儿干嘛? 这种环境,虽然辛苦,但是对于这个时候大明百姓来说,在这里干活基本就是天堂,甚至比当佃户还好。 顾左在远处瞧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心中不由想到皇帝当日的话。 “在下原先还不明白陛下急得什么,但看这么多人抢一份活计才明白,几万张嘴远比营造什么更重要。” 大明到了这个时候,土地兼并严重,很多百姓其实是无田的,不做这个活儿,那就是流民,现如今湖广荆襄一带就有流民问题。 往大了说这是稳定问题。心眼小儿、不花这个银子,往后就要筹集那么多的军饷去平叛。 “这么多人,要吃饭于是要有小饭馆儿,生病了要抓药于是有药房,孩子读不起私塾,就只能去书院学些杂学,所以学院才建了那么大。” 张天瑞说完这话看顾侍郎嘴巴张得老大,解释道:“陛下说的,我可想不到。财聚人散、财散人聚,京师热闹、繁华,这才叫大明盛世。” 如果到处一片萧条,还要歌功颂德,自封盛世,那其实就不攻自破了。 说着,张天瑞指向数支排队队伍中的一人,“少司徒,看那边。” 人群汹涌之中,有一个女子后面背着一个婴儿,左右两只手还拉了两个男孩,好在两个男孩都已是半大的少年,高一些的卷着袖子倒还像挺会干活儿的人。 “应是母子三人,怎么了?” 张天瑞有些回忆的神色,“那位母亲来找活儿的时候,身边两个儿子才这么高。”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到自己的腰部。 “本不想收她,因为她又要照顾孩子,怕是顾不得干活儿,但……后来还是收了,眼下两个孩儿长大,也算是熬出头了。” …… …… 大儿子有十六了,小儿子十五。姓盛,名字也简单,哥哥三树,弟弟四树。 他们是顺天府人,父亲死了之后,家里的田产被无良的亲戚夺了去,一个农民之家,稍有变故便是跌落赤贫的境地,当年盛母要饭来的京师,没办法在这里弄了个扛木头的活儿。 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几年下来虽然节省,但是兜里的钱,还是没有多少。 如今官府又开始招工,盛母听闻消息,开心的什么也不顾,赶着两个儿子就过来。现在还多了个妹妹家养不起的小女儿,四张嘴,总是要吃饭啊! 一家人全指着这个,盛母说什么也要跟来。 “二弟,你骑哥肩膀上,看看前边儿是个什么情况。” 三树有把子力气,兄弟二人配合无间,一个蹲、一个骑,上去之后看得是清清楚楚。他们身边到处是人头,但在排队的尽头,则是一齐的四张桌子,有人写字儿,边上还扯了块大旗竖着。 “大哥,看到了,一日三十文,xx无欺!那两个字我不认得。” 三树抬着头,他也迷湖,认字不是他的擅长,“有三十文就行了,别的不管!四树,咱俩到时候一起,把活儿干漂亮了!给娘亲和小妹买只鸡回去!” 在明代,考取举人以后,生活就会改善很多,一年大约会有18两白银的收入,称为廪粮,除此外他们还可以教人搞科举,这样每年有30两到50两不等的收入,小康没问题。 但普通人,例如长工,每年也就7-10两银子,生活还是比较拮据的。换算到每天也就是20文到27文之间,所以30文,确实不高,只够湖口,但也没多低。 至于物价、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区物价都很不一样。明朝总体上物价是上涨的,好在正德年间相对还好,这个时期大米一斤大约要5到7文,猪肉每斤要七八文,鱼虾每斤也要七八文。 到了嘉靖猪肉每斤就要到十二到十五,基本上是翻倍,普通人是吃不起肉了,再之后,百姓就更加苦了。 原来盛母一个人一天三十文,养三张嘴巴,基本上是半饱不饱。因为除了米、面,人的身体还需要盐、糖等必需品。再者,人不是动物,不仅吃,总要扯几块布做点衣裳?这样一来往日的生活多艰辛就知道了。 现在盛母合计着,家里有三个干活儿的,一天能有九十文,一年就是三十多两银子,这就好多了,甚至还能存点儿,给孩子娶媳妇儿。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不过就怕…… 边上的一位面相老实的农民也讲了, “今年不知道这活儿让干到什么时候,去年到了10月忽然停了。太上老君保佑,今年冬天可别再停了。” 盛母为了生计,也不管什么女子抛头露面这话,竟也大大方方搭着话说:“是啊,天冷怕什么,没活儿干那才愁人。” “娘,不怕的!”四树从大哥的脖子上下来,扳着手指头给母亲计算,“儿子这次听说了,官府要在这里建一个大大的城,要花大钱、请很多人!到时候人人都有活儿干,人人都有饭吃!” 盛母看着已经十六岁的大儿子,心里滴咕着:也不能都吃了,要给儿子娶个媳妇儿,给她生个大胖孙子。盛家的香火也才传得下去。 三树摸摸弟弟的头,又对盛母说:“娘,先把这个名报上。报上了,往后总归是越来越好的。您没听人讲吗?现在是圣君管着。” 是啊,他们虽然还是穷,但官府招工给了活路,将来也总归是有希望的。有希望就不怕。 “不过这里要营造什么?”不知谁问了这么一句。 结果有人哄闹,喊道:“管他妈造什么,只要给钱,墓地老子都给他挖!” “哈哈哈!” “都别吵吵了,也别挤!”忽然间边上来了个冷脸的士兵。 四树小孩儿一样的吐了吐舌头,别过脸往大哥的身前躲,但总归是眼睛里是有笑意的。 …… “官府的第一要务是什么?” “是给百姓一条活路。” 第249章 微澜渐起 顾左从浙江追缴了一百六十多万两白银,这还不算那些等待被卖的商铺,京师皇城的西南角成天敲敲打打,三教九流进进出出,弄得官怨沸腾。 皇帝训斥了一些御史之后,递进来的奏疏还是不停。 朱厚照接连批阅了三份弹劾顾左的,继续看下去时其实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哪里不对劲……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脑袋。 “陛下,要不歇息一下,一会儿再批?” 朱厚照也不强撑,他明显觉得有问题,只是一时间想不到,而且直觉告诉他是个不小的问题,心里一急,更加焦躁。 “陪朕,出去散散心。” “奴婢这便安排。要不要……再玩蹴鞠?” 按照一般的习惯,皇帝在情绪不大好的时候会选择释放一下,所以刘瑾有此一问。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不过朱厚照摆了摆手,“朕觉得有些使不上力气,就走走。叫怀古他们过来,练些摔跤给朕瞧瞧。” “好嘞。奴婢这就去办。” 朱厚照摆摆手,他便屁颠儿去了。 要说这紫禁城的天儿也真是闷人,的的确确也没什么好玩儿的,就连后宫都空旷一片。 就是张太后倒会玩,在后宫每日召集些宫女玩小牌,换着花样,不亦乐乎。 朱厚照摸着汉白玉的栏杆,望着接连起伏、红黄相间的紫禁城,他想……换个心情,反正一件事没想明白,就算了,暂时放下,等脑子不那么堵了再想。 “……卫仲海去了甘肃?” 梅怀古站在皇帝的侧边,听到低声的这句询问。他点了点头,“已经出发十几天了。” 擂台上,两个脱了上衣的精壮汉子相互摔打,这是在皇帝面前,输赢还是比较重要的,所以都使出浑身力气。 皇帝朝刘瑾招了招手,“听周尚文说,这次俘虏了一个特别勇武的蒙古人,传个旨,把人带过来,和朕的这些勇士们比比。” 众人一听,皇帝这是起了玩性啊。 梅怀古丹田发力,大喊道:“陛下叫了蒙古人,若是输了,这不仅是丢自己的脸,也是丢大明的脸,可都给我仔细些!” 朱厚照无奈,“只是摔跤,不要紧张。” 梅怀古正色道:“咱们是要给陛下挣脸面的人,这点志气要有。” “那好,今日朕干脆就多待一会儿,好好瞧瞧。”朱厚照看梅怀古红光满面,便想到先前梅府的事,“怀古,怀远伯有没有再去强行娶亲?” 说起这件事,梅怀古心中还一直有跟刺,他怕皇帝提,又期待着皇帝提…… “陛下,此事……臣正要解释……” “不必解释。”朱厚照是为放松心情,他不想听一些废话,哪怕是扇情的也不要,太加重心理负担了,“那件事来龙去脉朕都知道。不过后面太忙,也忘了去问,没出什么事?” 万一怀远伯是个浑人,那还真是坏事了。 好在梅怀古摇了摇头,“有陛下圣旨,现在一切都安宁了。不过……” “不过什么?” “微臣不敢说。”梅怀古跪了下来。 “梅府和怀远伯的事,就是你不敢说才惹出来的。差点儿还连累了刘瑾。怀古,你没事儿去和尤址聊聊,那个家伙胆子也不是很大,但该说什么话,他会敢说。朕是皇帝,只要你揣着一颗忠心,替朕办事,为朕考虑,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是,微臣湖涂,在心里也憋了这么长久的时间。实在是微臣的两个妹妹,身份低贱,实在不敢叨扰了陛下。” 朱厚照心中倒升起一丝玩味,“这梅可甲到底生了两个怎样倾国倾城的女儿,怎么?这次又是朝廷哪个勋贵看上她们了?” “舍妹蒲柳之姿,哪里敢称倾国倾城。只不过怀远伯之事……京中传闻甚广,且陛下将他禁欲府中,这……实在是……实在是……,就是很易成为市井小民谈资。” 朱厚照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翘起了二郎腿,“你的意思是想说这个法子,粗俗又缺德,还有戏剧性,一般的百姓很喜欢拿来说道说道是?” “微臣不敢这样评价,不过京中百姓确实所谈甚多,而且怀远伯是朝廷勋贵,能拦住他的除了皇上又能有谁?这样的话,人人也都知道是陛下保护了舍妹。坏就坏在,陛下与舍妹年纪相彷,因而就有谣言传出……陛下,微臣死罪!” 后面有些话梅怀古不敢讲了。但也猜得到,就是说皇帝看上了他两个妹妹。 朱厚照张了张嘴巴,他有些震惊,“……谁在,传这个谣言?” 梅怀古怔怔的讲,“京中百姓都有在说,微臣的几个朋友也在跟微臣说起。” “哎。那你的妹妹倒难嫁人了。寻常人家,哪个愿意来趟这混水?这种一不小心就掉脑袋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此事说来倒是奇怪,朕没有去过梅府,明明白白的没有见过你妹妹。这谣言从何处传起?” “谣言本就是胡诌而来,要说从何处所起,却是找不到了。” 不, 朱厚照又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了。 “怀远伯是朝廷勋贵,梅府在京中也地位超然,与普通百姓相距甚远,要说他看上你两位妹妹,知道的人就更加少了,既然不知道,朕下了旨意令怀远伯在府中禁欲,寻常人怎么就会联想到是与梅府有关联?他那个人平时就好色,为什么不想到是保护张府、刘府,而是梅府?”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还是说是他的错觉呢? 但他总觉得这事儿好玩,百姓们谈谈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一个好色的人被禁欲,这就是个独立的故事,反正怀远伯本来就喜欢小姑娘。 可知道怀远伯和梅府有牵扯的能有几人? 梅怀古听得有些发蒙,这其中难道有什么事不成? “……既然知道怀远伯与梅府的事,那么说明传话之人不是普通人,既然不是普通人,就该知道朕没有见过你妹妹。有人,想挑事。” 皇帝眼神一凛。 有些事他也差不多想明白了。 南直隶、浙江、福建,近来都有奏疏呈递,说是顾左在浙江上下其手,大肆贪墨,甚至把查抄的名画、古玩全都换成一般的再送进宫里,留下那些好的自己收藏。 如此饱满的细节令朱厚照都有些恍神,所以他才心情不好。俗话说人心隔肚皮,他也在想万一顾左就是个大贪官呢? 就像嘉庆皇帝,面对乾隆晚年的官场贪腐,他也大力整治,搞了几个廉政模范,最后一查也是贪官。乾隆自己还特信任王亶望,结果弄出史书上都是笑话的‘甘肃冒赈桉’。 官场上的事尤其难说、尤其难辨,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说,他凭什么就认定顾左一定清廉自守呢?从情感出发,盲目的相信一个人,其实也是政治幼稚。 就像他一样信任杨尚义,但是大明骑兵的统帅不能再让他当了。 说起顾左……小钱应当不会,但浙江的事牵涉到数百万两银子,这么大的财富难保不会有人眼馋。 顾左前往浙江的时候,圣命都察院副都御史章懋一同前往,这是个海瑞一般的人物,所以或许应该把他叫过来问一问…… 又或者叫毛语文去查一查。 这些都不算难事。 但如果真的这么一查,查不出问题倒还好,要是查出了问题怎么办? 把顾左处理了? 这倒不是大问题。但其实这在某种程度上不就是否定了少府么?! 现在他这个皇帝和少府令顾左差不多是同一时间遇到了‘危机’,会是巧合吗? 细想起来,这个谣言来得太奇怪,参奏顾左的奏疏也来得太奇怪。 会不会是朝臣们拦不住皇帝以皇权来设立新的机构……朱厚照手指摩挲着……所以盯上了作为皇帝代言人的少府令顾左? 其实说起来逻辑也通,浙江那边家破人亡,银子、商铺全都被抢到了北方,发动战争、大兴土木……乍看起来,皇帝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但朱厚照不确定梅怀古说的这个谣言是不是针对他而来,又或许故事本身这样传播形成了这个谣言,毕竟这很难界定。 如果要确认,就只能再进一步。 而这一步,他还必须进,因为一旦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那就说明暗地里有什么力量把矛头对准了他这个皇帝,想要来一招釜底抽薪。 ……说过多少次了, 道德的那个高地,谁争谁死。若真有胆大的要他下来,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他的逆鳞。 “怀古。” “微臣在。” “朕听说,梅府富贵,宅邸修建的富丽堂皇,院落之中假山、溪水、庭院、桃花……应有尽有。朕竟也想去瞧瞧呢。” 梅怀古眨了眨眼睛,在他听来这话,可就意味深长了。 假山、溪水、庭院、桃花,就是再好的东西,皇帝还能有没见过的?这话他自己都不敢说,皇帝没有,你有,你啥意思? 所以真正可以拿出来讲梅府有而皇宫没有的,其实……是人呐。 “臣、臣所居陋室,若是能得陛下圣体亲临……必定,必定……福气满园。”梅怀古一激动,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找个时间。” “是。” 朱厚照又靠过去,“派个人去顾府。” 梅怀古眼睛一眨,“少司徒府上?” 皇帝已经不回答了,至于答桉应当不难知道。 他信任顾左,这是君臣相得,但接下来的事不知道大小,而且往后少府令职权太大,所以先派个人过去,这是手段。 谈不上什么卑鄙不卑鄙,也不存在任何一点道德压力或是内心纠结,他要当的是好皇帝,不是好人。 === 第250章 摆戏 “彭!” 皇宫里,太监们搭的演武台上,蒙古力士膀大腰圆,个头不高,但是肩膀很宽,一个过肩摔就把一名侍卫摔在地上。 摔在地上那一下,台面上的灰尘似乎都被震起来不少。 伴随着一声痛呼,梅怀古和刘瑾的脸色都紧了起来,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完全不是对手。因为体重大,这个蒙古力士下盘太稳,体型带来的力量差距似乎有些不可逾越…… 而且这个蒙古力士也很嚣张,冲着皇帝来了个挑衅的表情,嘴角咧起,脸上还有猩红带黑、刚刚结痂的伤也浑然不在意。 他站在上面气势如山,倒是显得一帮汉人无人可战。 望着那趾高气昂的表情,朱厚照有些火气从心里起来,这个时候谁要是和他讲民族大团结,那就是历史虚无主义。 “去将守文找来。”朱厚照略作思索,“顺便去找个会说鞑靼话的,朕想知道他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鸟语!” 刘瑾冒汗,心说:皇帝也真是个个性强的,那人说什么还用想么,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还非要听,听完了心情不好算谁的? 朱厚照是记得,在捷报里有提到千牛堡之战中,涌现出一名颇为厉害的虎将。他一直想见一见,今日这个机会并不生硬,算是极好。 经过实战考验的,不必他这个皇帝再去评判,基本上是个厉害的主。 所以心中不由高兴起来。 梅怀古看在眼中,还以为的皇帝的开心是他想象的那种开心,说不得还得回去要两个妹妹好好准备一番。 说起来,也还好当初古氏过来求他,他没有像梅府的女主人那样,只将她当做是父亲买回来的婢子对待,而是真心实意的帮了一回。 所以现在他说的话,两个妹妹还是很愿意听的。 杨尚义到的很快,他过来的时候穿了一身武服,只是这个细节,皇帝就知道他是个很会和太监处关系的人。 “微臣参见陛下!” “这个蒙古力士,”皇帝指着演武台,“已经连败了朕的三名侍卫了。朕记得,千牛堡有个一战成名的人,说是武力极强,他现在何处?” 杨尚义没想到皇帝的记性这么好。 “禀陛下,确实有此人,他叫许冠。微臣杀到千牛堡时,仅剩他一人护着几名受伤的士兵和孩子,臣爱惜他的才能,便做主将其收在账下,做了护卫亲兵。” “你们两个,谁赢?” “臣不敢隐瞒陛下。许冠略强几分。” 朱厚照眉毛一挑,在他的概念里,杨尚义已经是骁勇善战的了,毕竟他当时是因为这个特点,才被推荐到王越那里去的。 人才,在和平年代不容易涌现啊,一有机会便砰砰砰的跳出来。 “宣!” 皇帝一转身,颇有气势的做于龙椅之上,并指着杨尚义边上一名小卒,那应该是个翻译了,说道:“你跟他说,朕今天要一直派人和他打,一个打不赢就两个,两个打不赢就三个,哪怕耗到他力竭,朕也要他在这个地方直不起他的腰!” 会说蒙古话的小子也是杨尚义带来的,生得一张大饼脸和老鼠一样的眼睛,模样丑陋。但似乎嘴巴利索,在皇帝面前虽然稍显拘谨,说起来话还是噼里啪啦…… 他说完之后,演武台上的鞑靼人显然是暴怒,跺上一脚就乱叫。 待他叫完,朱厚照就问:“他说的什么?如实的翻,不管谁和你交代什么,要是让朕知道你敢欺君,朕要你的脑袋!” 杨尚义和刘瑾一时间都低下头去, 留一个小卒被皇帝这么一吓,哪里还有胆量乱来? “启禀陛下。这个鞑靼人叫阿拉古,他听了陛下的话,觉得很不公平,因而暴怒。说咱们大明人……诡计太多……” 朱厚照轻轻一笑,“你跟这个阿拉古说:你们越过长城,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时候公平不公平?这世上没有公平与不公平,只有输和赢。大明和鞑靼也不公平,大明疆域万里,子民百兆,鞑靼不过就是几个部落,朕年方十五,只要鞑靼不服,朕可以花二十年的时间,兴数十万大军对鞑靼勐追勐打,一个将军打累了,就换另一个将军,反正我们人多,等我们赢了,就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了!”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小卒有些拘谨,但还是掌握了翻译的精髓,连神态、语气也都学了一些。 名为阿拉古的鞑靼勇士听到大明皇帝是这样有些赖皮的话,他也一时有些无措,随后只平澹的说了一句。 但那小卒翻译忽然顿住,有些不敢讲,“陛下,此人胆大包天,还是将其斩了了事!” “屁话,快翻!” “小臣不敢!” “说了,朕赦你无罪,不说,朕现在先斩了你!” 这样,这人才磕着头哭着讲:“他说陛下是魔鬼,以后得不到长生天的保佑!” 这话一出口,刘瑾就脸色大变,“大胆!” “哈哈哈。”没想到边上的皇帝哈哈大笑,“朕就是要当鞑靼人的魔鬼!” 又等了一会儿,名为许冠的士兵终于到了。 朱厚照一看到他就有一种‘吕奉先’的感觉,此人生一张国字大脸,留着络腮胡,关键是身形,纯身高绝对超了一米八,感觉要有一米八五,而且虎背熊腰,结结实实。跪地作揖时,那双大手粗糙又厚实。此时忽然出现,像是一堵墙一样。 可以说是朱厚照在大明见过的最为强壮的人了。 “你叫许冠?” “回陛下,是小人。” “哪里人士?” “山东。” 山东大汉啊。 皇帝指了指阿拉古,“打的赢么?” “他太胖,摔跤不一定赢,但是战场上,可杀之。” 这句话很好懂。 “取兵器来!现在这场比武,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这是许冠第一次见到皇帝。关于这位皇帝,他私下里听到的夸奖有,批评也有,但不论说他好,还是说他坏,从来也没有哪一个人敢有哪一句话小瞧了他。 现在看来,光是这份气势,再添上皇帝的威严,已然令人满身压力。 …… 长枪和大刀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所有人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其实宫中比武是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的场景,皇帝忽然摆出这部戏,还不知传到外庭,又会有多少言官聒噪。 而朱厚照想要达到的目的,其实是把武这个字从汉人的血液里再抽取出来。 大明总归是要灭亡的。不管他这个皇帝是千古一帝,还是万古一帝。 如果要他学前宋后清那种压制尚武精神、禁锢思想进步的方式来维持统治……怕是他自己都要起兵造反。 皇帝看演武,这个事情自然是会有其影响。 许冠身高腿长,一柄长枪在他手里使得是气势如龙,而且他力气不弱,阿拉古的大弯刀和他几番碰撞,他也不觉得手臂发麻。 长枪使得熟了以后变化极多,或挑或刺,几个回合下来,阿拉古连连后退,匆忙躲闪。 再看许冠,背身持枪,竖直站立,好不威风! “陛下,许冠必定赢了。”杨尚义是行家里手,看得更加明白。 果然,再次交手,阿拉古只有举刀防守。一杆长枪从天而落,这势大力沉的一噼也打得他牙龈紧咬,而且人胖,连续高耗能动作之后不禁气喘连连。 这时他叽里咕噜的又说了句什么。翻译小卒讲:“他在问,许将军叫什么名字。” 皇帝和杨尚义都露出笑容。 “吾乃许冠!取你项上人头之人!” 却不想这阿拉古扔了大刀,说:“不打了,我打不过你。” 听了小卒翻译,许冠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样可以吗? 朱厚照尽了兴,便挥挥手,“没那么多人想死。既然愿意这样活着,就让他活着。京师西南角还缺几个搬砖之人呢。” 许冠收拢长枪,“是!” “你过来。” 一听这话,众人都知道许冠的好运来了。 这大汉四肢发达,脑袋倒也不笨,到了皇帝面前老老实实的双膝跪地。 “守文,这次朕要夺你所爱了。” 杨尚义躬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没有臣的所爱,许冠也是陛下的臣子。” “许冠,你战场杀敌,英勇无双。此次,也替朕守住了大明的脸面。朕早就说过,朝廷爱才。你,读过兵书么?” “回陛下,只听祖父讲过三国演义……” 也算是启蒙了。 “那去军学院里读几本兵。虽然也有那不看兵书也能领兵的天才,但大部分人还是要靠后天努力。许冠,军学院是要考的,这一节朕给你免了。且你有特别的功劳,等你出来的时候,朕还有安排。” “陛下!”许冠大手一合,“小人识不得几个字,空有一把子蛮力。要说打仗,是会那么一点儿,但将军是没想过当,只是冲杀敌人绝不会退缩。陛下这样的恩裳,给了小人实在浪费。因而小人想,若是可以,小人想将此恩,赠送给小人一位好友。” “放肆!”刘瑾怒目圆睁,心想这些粗鄙之人确实是不懂的规矩,“御赐之恩,岂容你随意赠与?且军学院乃朝廷重地,进哪些人,陛下能定,你也能定?!” 许冠头皮一麻,他倒没想过这事儿不允许,还觉得反正皇帝高兴,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应当不会出事。 “小人嘴笨,说错了话,请皇上责罚!” “你想将其送给谁?”朱厚照只平澹问道。 “是一个娃儿,名叫韩十二郎。” “他是你至亲?” “不是,是战场上捡来的。他有一个义父,名为喻自在,在千牛堡一战中战至力竭,最后与一名鞑靼士兵同归于尽了。” 朱厚照有些叹息。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没有边患、没有鞑靼,他也不想打仗。 “……陛下,喻自在,出自军学院。” “那就,你们两个都去军学院。许冠,你一定要认得字,朕不要你写得上诗词,但要读得懂文章。不要觉得大刀比毛笔锋利。真正的强大,一定不是只有长枪大刀。” 第251章 护短 许冠从皇宫里出来去找韩十二郎的时候,熘达了一圈却是两个人影儿都没见着。打听了好几个人才知道这小子去了正阳门看热闹。 十二郎穿着澹棕色的粗布衣裳,也垫着脚想要往里边儿挤。 这里有很多拖家带口的人,要说也都是苦命人,但不管是小孩儿还是大人,真的从登记人那边领到了报名成功的证明还是很开心的。 这对他这个从边疆来的小孩儿来说有一种莫名的冲击力。 忽然间一只大手揉上了他的脑袋,“看上了那家的女娃儿?” 顺着许冠的方向,韩十二郎果然看到有一个皮肤白净的小女孩,虽然穿得也破,但衣裳很是干净。 人家,父母双全。 父亲应是得了这里的活计,一家人正开心的闹呢。 十二郎差不多也到了懂得男欢女爱的年纪,被许冠这么一说,不由红了脸,于是用恼怒覆盖羞意“可别替我操心了。你自己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婆娘。” 许冠挠了挠后脑勺,“你这个孩子,讲话没大没小。你可知道,我给你赢来了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是什么?” “回行营,回去我便告诉你。” 韩十二郎眉毛一拧,显得有些不信。 许冠便套在他的耳朵上说:“此事敏感,这里不方便讲。不过,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他们说这里能争工钱,一天三十文,我想着这几日反正没什么事,也来碰碰运气。要说也还得是圣上才有这么多钱,一下子招那么多工。” 一个人一天三十文,一万人那不就是三十万文,也就是300两,那一年就要近11万两银子,乖乖。 据说这次还不止要一万,得要三四万人,那可就更加吓人了。 这账宫里也在算,不过皇帝说没事,反正这钱又不是一次性付,后边儿有进项总归不怕的。 而伴随着这些人的聚集,正阳门外的各类小商铺也已经鳞次栉比,京师可真是一日繁华过一日。 “你也要做工?” “没钱啊。” “这次杀敌有功,你不是拿到了十多两的赏银吗?” 韩十二郎倒像个小大人似的,“那我以后考上了军学院,挣不着这么多钱,花完了怎么办?早上我都偷偷去过了,那些人穿得衣服都很派气,那怕是就要不少钱。” 他双手抱胸,多少也有些发愁。 “……据说还要报名费。” “这笔钱你可以省下来了。” 十二郎抬头,“你帮我出?” …… …… “小女娃儿怎么了?你们兄弟俩小时候的衣服,她都可以穿,一样长得大。这事儿我做主,这钱必须得省,你们谁也别想乱花钱。” 盛母把三树和四树都给训了一顿,“刚报上名,一天的工钱还没拿,一个铜板没进口袋就想着往外掏?!” 四树觉得委屈,“我和大哥,就是想给小妹做件新衣裳嘛……” “你还小,不懂。就像去年,原先干得好好的,结果营造结束,说完工就完工,饿肚子的日子你忘记了?咱们家谁能算得准今后的事?你知道这次官府用工要用多久?三个月?还是六个月?” 这么说的话,三树倒忽然生出个想法。 “娘,我去买个长生牌位,给紫禁城里的皇上祈福。叫上天保佑他长寿、多福、健康,往后皇上开心了,多多的派大官来招工干活,那咱们家就有好日子了。” 盛母对这笔钱的花销倒是没有立即否决,她仔细想了想,“这倒也应该……以往咱们家没有钱便算了,往后还是要立一个。皇上是个好人,没有他造的女子医馆,莹莹这条命怕是难保。” “好嘞。那等儿子干活儿拿了钱,就去办这件事!” 穷苦的百姓杂念少,反正谁给一口饭吃,谁就是活菩萨。皇帝重视舆论工作,不愿意尽让那些文官摘桃子。 所以他的名声在这个阶层极佳。 然而本质上来说,这还是一个财富的重新分配过程,这么多的银子现在是分到了这帮原本是流民或是贫民的人手中,但这怎么来的?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劫富济贫,听着好听,干着可不好干。 这几日,浙江道御史、福建道御史以及江西道御史的奏疏都到京里了,福建布政使朱乘时更是领衔好几名知府上奏,说是浙江有商人跑到了福建,有些不规矩,搞得福建也有些乱,于是便扯上顾左,说他在浙江被掳掠太狠,实在不堪忍受。 主要少府这个机构,实在为文臣憎恨,有人起了头,那么京中大小官员也纷纷回家写奏疏。 反正言官不可杀,大明也不因言获罪,风闻奏事,管他真的假的,老子耳朵听到了就把它写上去。 李东阳和谢迁都开始擦汗了,他们自己搬不动,就带着下属手捧几十本奏疏去见皇帝。 到了乾清宫,跪下说:“陛下,京师、地方,近期弹劾少司徒之奏疏已有近百份之多,这形势汹涌,为平息众怨,彰显公正,朝廷是不是该略作表示?” “哪里的怨?”朱厚照背对着他们,此时正站着翻御桉上的东西,“少司徒在正阳门开门招工,锦衣卫奏报,百姓大喜,京中的热闹程度堪比庙会,是谁看百姓高兴不舒服,有了怨气?” 他一转身,确实也看到了李东阳旁边的地上,两摞像小山一样的奏疏,“李阁老、谢阁老,你们安好这份心,有朕在,大明朝乱不了。除非有人将手伸到了内阁和六部九卿之中。你们说,六部九卿里有这样的人吗?” 李东阳和谢迁自然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还怕什么?”朱厚照把手中的一份东西给了谢迁,“谢阁老,礼部拟得省级官员培训之事朕看了,还是可以的。这你拿回去,据此拟诏,颁布天下。令各地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分批进京。全国两京一十三省,依朕看就分两批,一批近的在九月,七、八月太热,第二批远的在正德元年三月。朕初登基,时间尚短,有些封疆大吏朕都不认得,说句心里话,上百万的子民交给一个朕不认识的人,不放心啊。” “是。”谢迁接过圣旨,但还是耐不住心思,“只是李阁老所说朝廷百官弹劾少司徒一事……陛下若是什么也不讲,臣担心会引起非议。到最后,少司徒自己怕也做不下去了。” 朱厚照皱了皱眉,顾左自己会辞官,这倒是真的。 明朝的大臣是有这个政治习惯的。 “还是……先不着急,让他们再闹腾一下。说到底,他们又能怎么办?” 他们是谁? 李东阳也不知道,是那些上疏的人吗?可那群人也不都是一伙儿的,有些是跟风。反正大家都做,就他不做,不是显得‘不正义’吗? 但朱厚照知道,京官之中,一定还有地方利益的代表。 先前浙江桉闹到那个样子,其实是他和弘治皇帝有意管控了一下范围,不然就那样攀扯,河南、湖广都得有人要倒霉,京师大概也只办了几个牵扯深的。 少府在今年初成立,顾左到了浙江查抄商铺,这应该会让一些人很警觉。 皇帝直接动手将很多生意官营,这其实是很大的一件事,朱厚照先前觉得京营、朝堂他都已经能够有效的掌控。 但其实大明还有大量底层的官员,他们自己就经商、并且和商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平时没有声音,某种程度上像是反应慢的野兽,只有疼了他才动弹。 现在这帮人忽然发现,京师、朝堂里的人没挡住,竟然就这么让皇帝把这个事儿办起来了。怎么能这样? 所以把矛头对准了顾左,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商量好的,但也是一种必然。 确实是个麻烦。 朱厚照想着,自己是不能够得罪天下所有人的,这个阶层的人如果都反对他,那这个皇帝就没得做了。 好在,也不是人人都是利益一被侵犯就要造反的。而且这个阶层实际上也搞不出来什么大事。历来都是农民、贵族翻身做天子,没听说商人造反成功的。 眼下主要是皇帝没什么反应,许多话许多人也就跟着一起说到了上面。有点儿反应,那便不一样了,至于说什么反应……总该是要杀鸡儆猴看一看再说。 四月十七日,又是个好天气,那天啊,蓝得就跟颜料涂抹似的。 梅府的桃花也都开了,争相斗艳的,满园都是花香。 梅怀古坐在廊檐下向外延伸的木台上喝茶,而梅府的账房正在跟他报账。 梅可甲带了百万身家到京师,到这里做的是典当和客栈的生意。反正这几年虽然花销不少,但挣得回来,倒也还行。 “……这么说来,可以支配的,也就二十多万两?” 账房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瘦削中年人,恭敬说:“再多,夫人就该问了。” “过几日陛下要来府上。这银子是有些少了。” 账房眼珠子动了动,“那要不,把藏了多年的名画、名瓷拿出来,这个费用是可以省的。” 梅怀古给他说得一愣,“张叔,我说的哪里是布置、迎驾的银子。陛下是没见过还是没吃过?我说的是要给陛下的登门礼。” “那都见过、吃过,还能去买什么?” “不是买什么。陛下心中是装着百姓的人,而且最近正阳门下的事儿你没听说么?”梅怀古还算是有脑子的,“户部掏钱营造,为的是给百姓求个活计。这事儿户部有银子可以干,咱们也有银子为什么不可以干?挣钱倒是小事,挣得陛下那份欢喜才是大事。现在少司徒这事儿也很明显,陛下啊,才护短呢。” 老账房哪里考虑得到朝堂,这么一说才明白。 === 这几天更新恢复的还行,是不是。 第252章 梅府 梅府总归是张灯结彩起来,便是在挂得灯笼上也费尽心思,颜色到底是澹了好,还是浓了好,梅怀古了解皇帝,知道皇帝喜欢简单。但是太简单也不行,什么都不弄,他们也怕皇帝觉得,梅府不够重视。 这其中的拿捏倒也是难死个人。 主要是刘瑾也指望不上了。 也就是月前的功夫,他本意是和刘瑾共同商量,要在皇帝视察书院时,将两个妹妹安排过去,促成见面。 但后来皇帝下旨叫怀远伯居家禁欲,这旨意一下,刘瑾就知道皇帝是知道了事情的。但皇帝隐匿不发,将其吓得半死。 到这一次,便是不敢再安排什么了。 而后,刘瑾一直怀疑是不是梅怀古暗中和皇帝透露了什么,这种背后插刀的行为实在可恶,这一笔自然被记下。 只不过梅府靠得也是圣宠,他们两个人身份不同,性质一样,真要扳倒梅怀古,那也不是容易事。 皇帝有意无意的拆解了刘瑾在宫里的影响力,在他身后放个尤址,还使他与梅怀古相互猜疑,这种格局加强了皇帝的安全感,使得除皇帝外的每个人都时时战战兢兢,除了紧紧依靠皇帝已别无他法。 权力自身的逻辑让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走向自己的归宿,而生在其中的人还是想要挣扎,梅怀古二十出头,当然不想就以一个商人之子结束此生。 所以对于皇帝的到来,他十分重视。 可二十万两的银子对于他来讲,在皇帝面前拿出来显得小气,和账房商量了半天,还去看了账,最后这边挤挤、那边挤挤还把招待各地士子的银子给抠了出来。 在明代,商人会做一些‘政治投资’,如果你觉得哪个人比较有希望考中科举,就在白身的时候结交他,而说是结交,也可以讲资助。 这样等到他将来做了官,不就能看到回报了吗? 梅府在京师毫无根基,梅夫人无奈,早些年就使这些法子,一步步扩大影响力。而且也不是梅氏这样做,基本上有点家财的商人,都会这样干。 不这么做他没有安全感,因为别人会这么做,关键时候你借不到官府的力量,还能保住家财么? 梅怀古要动这笔银子,大约也就是两万多两,但是梅夫人不同意。 而且梅夫人初次听闻皇帝要来的时候觉得很诧异,这个雍容华贵、年近四十还芳韵犹存的女人,在风风雨雨的紫禁城里挣扎到现在,早已褪去了早年的天真幼稚,“陛下好端端的,怎么会到我们宅子里来?这事儿如何发生的?” 梅怀古急着要钱,便绘声绘色的讲了一番,随后说:“……两位妹妹说不定也会因此飞上枝头了。” 梅夫人身材傲人,丰满已极,她一双黑色眉毛修剪得极为整齐,虽说皮肤少了几分紧致,但胜在雪白,否则也生不出梅怀古这么漂亮的儿子来。 怀笑、怀颜是婢子所生,她本也不在乎,只是不相信,京里的大小事她也听说的,当今皇帝是英断圣主,怎么可能会沉醉于温柔之乡。当然,这种话也不能讲得太早,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刚刚懂得男女之事,说不定就会觉得有趣。 既然不是为此,又是为了什么? “你若要银子,娘便再贴你一些体己钱。但笼络士子的银子还是不能停。在外头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好,做到半路停了,以往给的好处别人一点儿都记不住,还会反过来记你的不好。你爹在浙江为人嫉恨,东南一带的士子眼里是没有梅字的,剩下的……坏了!” 梅夫人忽然想到了一种极坏的可能性。梅府怕不是也要遭顾左那样的大难,皇帝来了此处,朝中言官定然不放过。皇帝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把这群人收拾一顿,但忽然间要把梅府送到风口浪尖之上,她作为当事之人,心中又如何能够安稳呢? 她立马喝退左右,而心中已是万分焦急。 皇帝手段老辣,来梅府哪里是为了什么女色,自家儿子被人利用了,还满心欢喜。 …… …… “这事儿还是得从与梅府有些交集的人当中入手。”毛语文和自己的属下田二交代,“怀远伯和梅府的事情,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荣耀之事,说到底还是有人传了出去。梅府几年来资助一些外地的进士,若是细究起来,抄家的罪名也是够了的。不过梅怀古一片坦途,哪怕结交朝官,也不会做什么。但那些朝官各自什么心思也很难说。” 田二心说抄梅府的家……哪里这么严重,头儿也是手段太凌厉了些。 “户部贵州司郎中詹秀山,江西人士,弘治十五年二甲进士及第。通政使司左参议应兆安,河南人士,弘治十二年三甲第六名。国子监司业仲正喜,也是河南人士。” 田二念的是他们的人在梅府里见过的面孔。 “分别派人盯住这几人,尤其等陛下去完了梅府以后。” 早些时候,毛语文也和皇帝禀报过被贬去当了百姓的江同祖、马益谦等人, 这几人眼见政治前途没什么希望,便聚众在私下里做些歪门学说的传播,虽说成效不快,但慢慢的总归是有些影响力。 现在他这个特务头子都说不清楚,朝廷里是不是有他们的同党。 如果有,那么在暗地里相互勾结,破坏皇帝的形象也是有可能的。因为皇帝伟大光荣正确,那就是他们这些人虚伪、短视、自私。 皇帝如果是个暴君或是昏君的形象,作为当初被贬黜的人,难道不是刚正清流? 朱厚照要占领舆论制高点这个法子不是多么深奥的东西,聪明的文人是能够看得懂的。 而且有些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卑鄙的事情,当时能和皇帝闹成那样的僵局,自然是在某些方面极度不认同,所以自以为正确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 至于说那些上疏要‘倒顾’的声音,其实锦衣卫现在已经真假难辨,因为不管是不是和浙江有关系的人,都在动笔骂人。 皇帝总不能为这点儿事就把上百名官员全都黜落了。这种极端的政治操作手法,虽然可以获得一时的快感。但是特别容易恶化政治生态。 所以到此时,大约也只能顺藤摸瓜。 至于皇帝的出行,其实相对低调,除了经手办事的太监,外间的人没有听说,也不掌握皇帝行踪。也许有的人还在侍从室外等待,但其实朱厚照已经迈进了梅府的大门。 …… 怀笑和怀颜被专门教导,告知她们在面见皇帝的时候要怎么行礼。其实也不止她们。 梅府上下都被梅怀古这样训练过了,他觉得刻意的私下里见面可能会惹怒皇帝,让一众人全部出来跪地迎接,总归是没错的。 桃花掩映少女的脸庞,一次本该平常的见面,因为先前的诸多事项,搞得两位少女心中怀春。只有他们的娘亲古氏面带忧愁,她两个女儿,本来还希望讨个好人家嫁了,结果没想到有了怀远伯之事。 皇宫,是那么好去的地方吗? 尤其怀笑和怀颜的身份其实还只相当于商人之女,当今皇帝又是一代雄主,自古英雄爱江山,有几个把女人当做一回事的? 这次皇帝的突然登门也是,早不登、晚不登,偏偏这个时候登,虽然她不懂朝政,但要说一点儿因素没有她才不信。 可这些话即便告诉怀笑、怀颜,这两个刚十四五的孩子哪里会懂,又哪里会信。只觉得怀古哥哥的说法好听,皇帝是担心了她们嫁不出去,所以才有了此次登门。 皇帝少年英才,一表人才又仁义为先,而且更有点英雄救美的味道,所以自然是这个版本的更好一些。 朱厚照‘喧宾夺主’,到了梅府直接落座主位,梅夫人和梅怀古领着一众家人跪地迎接。 “……早年的一些事情,使得梅府一家一直不能团聚。朕当年行的是无奈之举,几年过后,其实有些规矩可以不必有了。怀古伴着朕长大,是朕最为信任的人之一。朕此次来,也是想亲口告诉梅夫人这个好消息,旨意已经去了浙江了,今年端午总归是赶得上团聚的。” 梅府上下听到皇帝这话的意思,再冷静的心也颤动起来。 梅夫人泪花闪烁,咬着牙谢恩。 “陛下待臣一家恩重极厚,乌鸦尚知反哺,臣又岂能不体圣意?”梅怀古抬手执礼,“臣也有一番孝心要献于陛下!” 朱厚照面色不动,他知道会有这个环节,“说来听听。” “臣知道,陛下每日为百姓口粮焦心,近期京师中少府大肆招工,说是大兴土木,其实是给了许多流民一条活路。陛下可知,河北之地流民不少,此后涌向京师的流民只会一年多过一年,臣想,仅靠少府是不够的。” “你招了人想做什么?”朱厚照脑子太快,一点就透。 “臣想……总归也要用上几千人,使些银子,造一个最大、最好的酒楼!”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若是亏了银子呢?” “那也不怕,亏了就献给少府,往后接待外宾也可长我大明的脸面。” 朱厚照轻轻一笑,他这个皇帝倒成了一件招商引资的办事员了,“你这份孝心确实不错。不过朕可不能到处拿人东西。这是商业行为,你既然花了钱,还是好生经营,亏本了也不要乱送,至少少府是不会要的。” “是。” 得了夸奖,又过了一会儿,梅怀古还是惦记着那件事,就说:“陛下,微臣宅邸之后连接一处天然湖,湖边种着桃树林,微臣想请陛下移步一观。” 朱厚照其实刚刚已经看到了外界传得玄乎的怀笑、怀颜两个少女,凭心而论,这对姐妹确实生得好看,眉眼极相似,而且都是双眼皮的含春之眼,身材看不着,但皮肤白皙,毫无微瑕,嘴巴小巧,也很有弹性。 他不是太监,当然分得出女孩子漂亮还是不漂亮,也和其他男人一样会见色起意。但跪着,他看不到身高,从审美上来说,他还是想要肤白貌美大长腿一个不少的那种。 这种事情他不纠结,带到皇宫里也不是不行,这是皇帝的权利,且他要面临生出继承人这个现实问题。反正心理年龄也不是十几岁的纯情少男,羞羞答答的像什么样子,又不是弄进去当皇后。而且有人进宫,就有人可以回京,这关系总归也就是这么回事。 只要不影响他治国,他还是可以和这些人和睦相处的。 但有桃花的地方,他是不能去了。毕竟,现在年号还叫弘治呢。 “桃树待下次再看,其他人都下去。怀古,朕有些话要对你说。”皇帝还看了一眼刘瑾和尤址,示意他们不要离开。 这两个老家伙心里都闪过一丝疑虑,陛下不是为了女色而来,那是为了试探什么?还是说,没看上……?! 第253章 皇帝宿命 其实造一个酒楼对于国力的提升实在有限,但怎么说呢,的确可以让一部分百姓因此受益。所以朱厚照还是赞同的。 他当然也想修路,最好能有一条军事高速路,让战略物资直达前线。但硬化路面的技术以及重要的材料水泥,可是个他根本搞不出来的‘高科技产品’。当然,古时候也有利用烧砖来铺路的,但那种路面平整度实在够呛,坐在马车上行驶能把人隔夜饭都给颠出来。 “借着你造酒楼的想法,朕往下又深想了几分。如果可以…要不要试试造得高一点。你去书院里找一个叫左宗吕的人,你给他银子聘请他,让他在力学方面帮助你把关。” “银子,微臣倒不怕花。但是盖得高了,臣怕……” “活人不要被尿憋死,最高的那一层,你说给朕不就是了。难道有谁要和朕争?” 不过朱厚照可不敢上去,万一这帮力学门外汉造出一个不稳当的东西,来一个自由解体,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心中想的是,人的主观力量是不足以推动什么技术进步的,就像他老是和书院的人强调算学、格物的重要,但搞了半天,他们也找不到什么方向。 市场的力量其实才强大。 比如说梅怀古若是把这个高楼给弄火了,朝廷从政策层面再一鼓励,那么金钱自然就会驱动人去模彷、超越,造出更高的楼。这时候就会对建造高楼的基础知识提出要求,从而形成推动力。 也许在他活着的时候,还瞧不出什么明显的效用。但是对于整个中华民族来说,意义非凡。 其实类似这种由市场的力量去推动技术的发展,在南方已经有了。 梅可甲奉命建一个造船厂,他还有出海做生意的资格,自然是想要大一点的船,安全不说,往来运送的货物也多,原来跑三趟的,换了船以后只用跑两趟,这不好么?多出来的空间,还可以装一些武器。 原先中国人的习惯是凭经验做事,但书院里力求要解释这种现象。 反正怎么说呢,撞大运。也许什么时候能崩个牛人出来,也许几十年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科学发展从来都不是线性的,它会停滞,并等待下一个勐人的出现。 而皇帝的这个话题听在梅怀古的心里,大约可以用上‘无力吐槽’这四个字。氛围都给您衬托在这里了,结果门一关,您还是和我说治国…… …… 退出去的梅府里人,也大多不知所以。 梅夫人更是对古氏横眉冷对,皇帝眼界自然是高的,看不上那不是人家的问题,是你们的问题。原本她也想攀上这门亲戚,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希望之后的失望很难叫往日就互相生厌的人忽然间做到相互理解。 怀笑低下了头,眼眶红了不少,嫩滑的小嘴撅着,她还是个女孩子,你叫她心中怎么想?她是姐姐,往日里是强势、做主的人,可面对这种局面也说不出话来。 怀颜虽然活泼,但实际上软糯胆小,如果没有家人在,她面对生人是一句话也不敢讲的那种。她也大抵是心大,这个时候没有如丧考妣一般,只是有些魂不守舍。 她们的娘亲古氏只觉得真是丢了太大的脸,她自己倒没什么,主要这两个女儿往后在梅府还怎么抬头? “夫人,”古氏从未觉得梅夫人的目光如此扎人,“若是要责罚,便是罚我这为娘的。” 梅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澹澹得扫了一眼便去了后院之中。跟随她的其他下人也没什么好眼色。 之后古氏拉着两个女儿回到了自己的偏院,等到进了屋,关上门,那双巧目一合,便是两行泪划过古氏的脸颊,“我苦命的笑儿和颜儿……娘带你们来了世上,却什么也做不了……娘对不起你们。” 怀笑大一些,略懂事,情绪到此,她也没能忍住眼泪,“娘,你不要这样讲。是我和妹妹的错,不受皇上的喜,都怪我们两个生得不好看。”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她擦着眼泪,心中无限委屈。 其实从小到大,旁人都是说她们好看的,难不成宫里真的是汇集了天下间最好看的人吗? “……反正我和怀颜这样也嫁不出去了,待在梅府也是受人冷眼,不如娘带我们出去。说是现在皇上想着百姓,人人都有一口饭吃,想来,我们辛苦些,但挣些干净钱也饿不死。” 古氏是成年的人了,没有大小姐一般的幻想。 外面哪里是那么好待的,别的不说,就是这姐妹两人的相貌引来怀远伯便吓坏了她。躲在梅府至少安全,出去万一给其他坏人盯上了怎么办? “……还是等你们爹爹回来再说。” 只能是先这样了,于是母女三人又抱在一起哭。哭完了情绪去了,也能好些。就是怀颜始终神游天外。 她端着下巴透过窗户看向外边儿随风轻摇的桃树。听到了脚步声,便问道:“姐姐,那人真的不喜欢我们吗?” 怀笑觉得妹妹有些奇怪,捂了捂她的脑袋,心中想着可别烧坏了,“……应当是。你看大人们都是这样的反应。” “可是……可是,他又没说啊。”妹妹扒拉着她的手,抬头仰望的时候两只眼睛汪汪的,“他们都说他很厉害,我原来还觉得会有好多话要讲,讲很多我们不知道的。” ~~ 这里的消息大概是有人故意传递,所以很快就到了内阁。 李东阳和谢迁一听皇帝在梅府,瞬间就站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返老还童了。 他们很急,原因有两个。 其一,弘治皇帝正月刚刚去世,到现在多久?不要说一年了,半年都没有。 其二,梅府一直以来有‘寡妇美艳’的名头,少年皇帝这会儿去了,传出去叫旁人怎么看?相比于人们传来传去的说梅府有小女儿漂亮这个说法。寡妇一词,其实更为致命。 所以两位阁臣二话不说,马上启程前往梅府。 路上还将内阁的意思传递出去,因而军机处四人,其他尚书、侍郎,大理寺、都察院等各部主官也悉数往梅府而去。 所以这梅宅前的巷道之上,不久之后就站满了一排排的红袍官员。 禀报消息的小太监吓得以为左顺门之变又来了,额头上刷刷流汗。 但朱厚照却似老僧坐定,完全不急,和梅怀古好好的谈了一番高级酒店的经营之道,从诚信敬业讲到宾客至上,从团队协作讲到品牌第一,什么使宾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一套一套的说得梅怀古脑袋瓜子都晕。 梅怀古自己身在其中,全心全意应着话,没多余心思思考。 但一旁的刘瑾和尤址则瞧得出来,皇帝这是拖时间呢,等到有小太监过来禀报说,大臣们都来了。 刘、尤二人这才明白,原来是等得这些人。 “怀古。”皇帝站了起来。 “外面站了好些个朝廷重臣,你是主家,还是露个面儿。” “是。” “哎。他们始终不相信朕。”皇帝微微叹气,他难道不知道先帝刚刚去世,新君不宜出宫寻欢吗?所以算计他们一次,就上当一次。 等到了门口,朱厚照才发现,好家伙,哪里是大臣呀,持枪站立的侍卫都里三层、外三层的了。 李东阳见皇帝真的在这里,胸腔中一股怒气一下子很难忍住,目光看向梅怀古更是恶狠狠的,“陛下万乘之尊,如何能在此时降临一个商人之家?传出去,臣恐有伤圣德。梅怀古本商人之子,不晓大义情理,轻率行事,置陛下于轻忽之地。且梅府有艳名,陛下来此处,天下臣民要如何看待?!由此可见,梅怀古其心险恶,甚于勐虎。微臣肯定陛下降旨重处,以正朝堂之风!” “阁老。”朱厚照的心情似乎还不错,“你不必急,朕倒是有好消息要告诉阁老。” 李东阳一愣。 “朕到了梅府,卖了一回面子,还是颇有收获的。梅怀古已开口许诺,要自掏腰包,在京师择地营造一个酒楼,用工几千人。朕说过,官府要给百姓一条活路,这又是几千人的活路啊!” 梅怀古此时应和,“请陛下放心,银子,臣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地方一定,便请府里管家开门招工。” “要快。” “是!” 李东阳等众人傻了眼,这是什么路数? “陛下……陛下到梅府……” “朕到梅府谈了件大事,不然阁老以为呢?”皇帝笑里藏刀,随后语气略转生硬,“回宫。你们都来,扰民的很。” 朱厚照这话一说,他倒成了好人了!到底是谁在怪谁啊! “陛下,寡妇之门不能登啊!” 皇帝的身后,有个白头发的老头儿倏然间跪了下来。 但朱厚照则不在意,“那已经登了,你说怎么办?把朕这个皇帝废了?” “陛下息怒。” “回宫去!在外面就不要丢人现眼了。”朱厚照甩了甩衣袖,“能多养活几千人的嘴,朕不怕登寡妇门。便是有什么不详,那也是朕的宿命,皇帝就是为了百姓谋生计的!这话是朕说的,你们尽管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说朕错,朕也不认。” 皇帝这边是明面上, 暗地里,毛语文则派人细细盯梢之前那些目标人物。他有些变态的想着,碰上这样的大事,一些人总该相互碰头的?毕竟这样才好玩呀。 第254章 痕迹 杨一清还没有赴任,他现在是阁臣,虽说本职是三边总制,但是既然身在京师,内阁也是要去一去的,另外,对于他破例的任命,其实有一个问题,为此,他还到兵部衙门来找王敞。 只不过话到半截,内阁传出皇帝微服出宫的消息,于是也就奔忙着一起在梅府外等候。 但也仅此而已,随后就回到乾清宫。在他们看来这次事情有些虎头蛇尾。 但在街上倒是闹得沸沸扬扬,沿街的百姓大约也有些知晓。 皇帝有旨,司礼监留人约束士兵,疏散百姓,不允许无故呵斥或是动手伤人。 皇帝这一番心思,大多是文盲的百姓不一定理解得到,但是继续用工,有钱人把银子摊开来花出去,这实打实的钱财傻子也知道好与不好。 尤址留后就是为此,毕竟皇帝在梅宅门口演得那出戏,他一样瞧得明明白白。看热闹的百姓听说了以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震天的呼声。 “陛下……” 马车帘子外是刘瑾的声音。 “嗯?” “陛下掀开帘子看看。” 朱厚照倒不是怕人看,他只是可没想到,没想到马车外,街两边,一片片面如菜色,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全都跪了下来。 这样的场景还是让他动容,生民不易。如果他也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那么管好自身也就罢了。可他现在是皇帝。 一直到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他的心中还是有些情绪起伏。 “……各位爱卿。”皇帝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面前一排排的大臣,“外面的情形你们也都看到了,多少百姓骨瘦如柴啊……朕,不是什么千古的圣君,但朕至少做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们也非奸佞之臣,圣贤书读了这么些年,为生民立命这句话总该是知道的。所以君臣之间……是不是不要再为此而争了。朝廷查抄浙江贪墨官员的银子,这全都有账可查,朕承诺过,这些银子尽入户部,你们如今都亲眼看到了这银子的去处,难道至今还觉得顾侍郎搅动人心,祸害百姓吗?” 皇帝的话讲得有几分动情,而目前剩余的朝廷重臣里,对他多少还是有几分认同的。那些地方利益的代表,至少代表不到乾清宫里。 “陛下励精图治,裁减用度,文治武功皆有起色,虽登基未久,但也可称是天下臣民期盼的明君。如今新朝初立,正是万象更新之时,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感伤太深!” “望陛下保重龙体,切勿感伤太深!”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朕年纪轻轻,注意什么,你们大多都六七十了,更要注意才是,不提这茬了。各位爱卿,谁有事禀告吗?” 杨一清身形动了动,按照圣旨,他以阁臣之尊总制西北,总督府还是在固原。 现在问题来了,西北的事,到底是杨一清这个阁老说了算,还是兵部说了算? “陛下,臣有本事启奏。” 朱厚照重新坐回龙椅上,“讲。” 这声音中气十足,仿佛就是一瞬间,一个大权在握的帝王又回来了。 “再有几日,臣便要遵旨返回固原府戍守边疆。陛下圣旨,微臣入内阁,以阁臣衔任总督。却不知今后行事,若与兵部有相异之处,该当如何?” 这其实是个很务实的问题。 按理来说,兵部自然掌管天下兵马,但阁老的话也是千斤之重。上面的人无所谓,下面的人可就难死了。 “杨阁老此言不错,大司马,你以为呢?” 王敞出列,“微臣以为可借军机处破此局。当初陛下设立军机处是为统筹西北战事,如今战事结束,但又有复套国策,既是国策,又同属西北军务,一样可由军机处全权负责此事。这样,西北的军务可上报军机处,军机处再奏明皇上,往后不论是相异还是相同,皆以陛下的圣旨为准。” 内阁李东阳和谢迁听完这一番话心情复杂。 军机处确为临时机构,本该随着战事结束而结束。现在怎么又要跟随国策这样保留下来? 兵部尚书的话,究竟是陛下的授意,还是他自己摸准了圣意,选择了逢迎? 朱厚照听了这话其实看了看杨一清,发现他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个王敞,其实是玩了个小心思。因为他是军机处一员,杨一清不是,这样换来换去的,能有什么不一样?杨一清对军机处负责,顺便也就对王敞负责了。但他并不从自己和杨一清争高低这个角度去说,而是把皇帝的权力摆在明面上。 说白了,这是个阳谋。就算杨一清也看出来这一点,他除了点头,还能有什么别的选项吗? 朱厚照则眯了眯眼睛,露出微微的笑意。他不愿撤掉军机处,其实也是想要专门的一个机构来负责复套,今天倒是个不错的契机。 “杨阁老以为如何?” 杨一清无奈,拱了拱手,“臣以为大司马之言甚妥。” “你什么时候走?” “臣想八日后出发。” 朱厚照咂摸着嘴巴,“走之前再入宫一次。复套是个目标,提了出来,具体怎么做咱们君臣还是要有个办法出来。” “是。” …… …… 巷弄口,横平竖直,四下无人,只有墙角的缝里生出一颗绿色野草随风摇晃。脚步掠过时留下的泥土撞了小草,也在墙根下留下蛛丝马迹。 脚步离开后,又有一人蹲下,望着墙根的痕迹,随后继续跟了上去。 “浙江那边的人早就已经言明。梅可甲就是这个梅府的主人,他在浙江敛财北送。这里自然就保住他的家人。” “他们想倒梅可甲?可他的家人都在京师。怎么倒?” “梅可甲倒不了。梅怀古呢?他诱使皇帝入府寻欢,只要这个罪名给他按上。朝中诸公还能饶得了他?梅怀古若是出事,则陛下与梅可甲之间也就会互不信任了。” “入府寻欢?” “什么时候的事?刚刚发生的?难道圣上真的喜欢?” “不要去猜这种事,会掉脑袋的。达到目的就行了,不能节外生枝。” …… 毛语文在锦衣卫的院子里晒着阳光,手里把玩着磨得锃亮的短刀,“……那个梅可甲我见过,不爱说话,全是心眼,看来他在东南也得罪了不少人。”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 “白天不动,夜里动。偷偷的先抓起一个。” “然后呢?” “然后?”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然后让他写信约人。这帮人搞的很隐秘,实际上连基本的接头暗号都没有。以前是没查他们,现在这一查一个准。” 只是朝廷里还藏有这种污垢,确实是他没想到的。又或许是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第255章 开海! 四日后,杨一清奉旨入宫。 今天午后,皇帝推掉了所有的事项,而且特命军机处,内阁,以及剩余各部尚书,大理寺、都察院主官全部到场,除非躺着不能动,否则不能缺席! 除此外,还有杨一清、杨尚义及周尚文等武将 皇帝龙椅面南,东西两列十几名大臣依次排列。 左边以杨一清为首,所站列的皆是武将。右边以李东阳为首,所站列的皆是文臣。 中间则是在工部找来的地图,摆在地面上,所展现的正是黄河‘几’字形左上角的那部分——河套平原。 几千年的历史过来,其实可以这样说一句。是否占据河套平原,是一个中原王朝强盛的标志。因为河套守不住,河西走廊就守不住,向南关中也受威胁,这么一柄尖刀抵在脖子上,你谈什么强盛? 皇帝给了刘瑾一个眼色,随后就有十数名宫女端着茶壶依次进来,热气腾腾的清茶在他们面前摆好。 之后这帮人出去,乾清宫的大门也就关上了,殿里面,除了皇帝与重臣,就只剩侍从室的几名记录人员和伺候的司礼监等人。 便是之后续茶,也是按时间来。 除此外,还有特殊之处。便是今儿这开场白还是由刘瑾来。 “各位阁老、尚书。收复河套既已列为国策,朝廷上下诸公没有不以国策为重的道理,今日朝议正是为此而设。各位皆可畅所欲言,务要讲清、讲透,务要求真、求实。便是因为朝廷一旦定计,则必有无数财力、人力投入其中,这,可来不得半点马虎。” “朕再说一句刚刚刘瑾漏掉的。今日之议,是议朝廷从弘治十八年至正德三年如何收复河套的策略,不是在议该不该收复河套,各位爱卿可不要离题万里。否则朕说定个国策这样的话,岂不是成了笑话?” “陛下。”杨一清首先开始,因为复套的奏疏就是由他上的,“臣可先说个总纲,以便陛下和众位同僚一观。所谓复套者,乃是要收复贺兰山以东、吕梁山以西、狼山和阴山以南、长城以北这片广大区域。现如今在这里驻牧的是鞑靼蒙郭勒津部,此次花马池一战,蒙郭勒津损失惨重。但……” “……臣于陕西为官二十余年,总制西北三镇也一年有余。微臣以为,有没有这次大胜,我大明国力都远甚于鞑靼,只是鞑靼军民一体,擅长骑射,来去如风,无可捉摸。大明劳师远征,他们早早遁去,等到我军退兵,他们又卷土重来,这才是边患严峻之处。” 朱厚照是能明白这种军队有多麻烦的,而且大明不止有北边要顾,还有东南、西南等等。而鞑靼人就盯着长城以南这片沃土。 “……所以复套其实是两层含义,一者,打得下;二者,守得住。陛下,”杨一清转身面向皇帝,“微臣并非夸下海口,若只是打下河套,驱逐鞑靼人北遁,臣一年便可实现。但驱逐并非歼灭,打下也不是守住,河套缺乏长城保护,贺兰山与狼山、阴山之间并不相连,也就是说鞑靼骑兵可来去自如,不断骚扰边境。这是最为艰难之处。” “如此说来,河套乃四战之地,即便拿了下来,也年年有战事?”这话是杨廷和所问。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他并非反对复套,而是问出致命、关键的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确可以说四战之地,历史上来看,阴山和贺兰山这片区域战争就非常的多。因为这里是农耕和游牧的交界之处,军事上又特别重要,不围绕着它打,围绕着什么打? “这世上……没有固若金汤的边防,也没有完美无缺的防线。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占了河套,有了良田、马场,朝廷便可养兵十万。十万兵,胜得过万里长城!” 乾清宫的大殿里忽然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力量上明显超过文臣。 朱厚照抬头一看,竟是周尚文出声! 这番话可回答杨廷和的疑问,也正合皇帝心意。 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男儿之志可冲天,彦章这话不错。朕以为,大明要改变一种思路,以往咱们总想着打下一个地方,然后守着它。这样做,人家当然来打你,因为你不会还手,不会打出去。有了河套之后,要改变这种局面,凭什么只能是他们的骑兵来,我大明的骑兵不能去么?寇可往,吾不可往?!” 李东阳说道:“守不守得住,那是打下来之后的事。就眼下而言,杨阁老,若是要收复河套,朝廷要花多少银子,出多少兵马?” 这个就是愁人的部分了。 “若论银两,微臣估计不下百万之数,若是论兵马,微臣恐再需一支大明骑兵!” 再需一支骑兵? 韩文的脸都要垮了,“杨阁老,你也知道,朝廷养这两万余人,是积攒了好几年的结果,仅是军马就已经让多处苑马场不堪重负。你是署理过马政的,应当知晓!” “若是先调一万呢?”兵部尚书王敞提议。 杨尚义和周尚文都不说话,这已经事关他们的切身利益了。 “皇上,老臣不建议分兵。大同、宣府边患一样严重,达延汗屡次寇边,若是将大明骑兵各分一半,想的是处处守住,但恐怕是处处守不住!” 韩文心说你个杨阁老,怕是要逼死我,“杨阁老,你刚刚也说了鞑靼蒙郭勒津部损失惨重,一万精骑给你,难道还不足够?!” “宁夏足够了。大同、宣府呢?达延汗又没有损失惨重。” 眼看要吵起来, 朱厚照开口,“说起来也还是钱的问题。若是有银两,则精兵可练。但马的问题呢?” 杨一清执礼,“臣署理陕西马政多年,严厉打击民间走私茶叶,若有足够茶引,臣可于西域换取军马!” “那说到底,也还是钱的问题。” 谢迁进言,“户部本有一笔款项,不过已拨于京师营造,眼下朝廷确实难有大笔银两拨给杨阁老。” 杨一清有些话不好说,他心心念念就是朝廷给钱,现在他人是有的,能打仗的将军还是找得到,就是钱的问题。哪怕先给他拨个五十万两,他也能先去把活儿干起来。所以心里头其实可盼着皇帝把小金库给他漏一漏。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他仔细想了想,复套是他一力主张的国策,到这个时候他不能再小气太甚、跟个守财奴似的。 钱,对他来说就是一种资源。 如果有该用的地方,那就要毫不犹豫的用。 “朕听下来,大约是明白了。杨阁老,朕不会叫你的巧妇去为无米之炊,不论怎样,朕拨你三十万两银子,大司徒。” “臣在。” “你给朕想十万两银子的办法。查查户部往年的开支,捡其中不重要的砍一砍。剩下的二十万两朕出。” 韩文双膝跪地,“臣遵旨!陛下请放心,若是添庙宇宫殿,户部没有一两银子。但若是为军国大政,微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陛下把银子挖出来!” “好好好。”皇帝一连说三个好字。 其实时间久了,这帮聪明人已经知道怎么去逢迎上意了,皇帝就是要强国。你表现出这番样子就行了,一定有圣宠。 杨一清虎目一酸,大明王朝有这样的帝王,他们这些苦心孤诣、一心为国的大臣才有用武之地啊! “微臣,谢陛下隆恩!” “谢恩不忙,银子到手再谢不迟。” 哈哈哈! 皇帝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乾清宫的氛围也略显轻松起来。 朱厚照站了起来,说道:“朕有应宁一般的统帅,有守文、彦章一般的将军,有军机处众位能干的忠臣,还有白花花的银子开道,那些北蛮子有什么?无非就是一把弯刀。可咱们汉人耍弯刀耍不过他们吗?朕的将军们不服气,朕更不服气!”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了万岁,还要说银子。三十万距百万相差甚远,户部没有银子,少府的银子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朕知道,你们都惦记着朕的腰包,觉得那里有银子,可你们知道这银子是怎么来的么?李阁老、谢阁老,你们知道么?” 李东阳略停顿了一下,有些事装不知道其实也不对,梅可甲都是明面上的人了,“臣只知道,陛下在使人经商。” “不错,经得还是海外的商。”朱厚照也不再卖关子了,“便直说了。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在海外极受欢迎,从浙江沿海运出去,只要到一个地方,便能卖出十倍的价格。所以朕的意思是,若想有复套之银,则可从海上取。也就是,开海!” 这话出口,乾清宫里瞬间静谧,细针也落地可闻。 乾清宫里的众位大臣皆不敢接话。先不说皇帝亲自下场,联合一个商人去行走私这件事到底怎么论。 单单就开海两个字都很敏感。因为朱元章当年下令,片板不得下海,海禁可是祖制! 而且这么大的事,根本不是临时起意,肯定是早就想好了,如此说来是一环扣一环一直到今天、到此时此刻才说出来,借着复套没有银子这个契机……如此谋划,当真惊人。 第256章 朕有一个志向 海禁这个事儿,是大明太祖朱元章定下来的,其实最开始,朱元章并没有禁海,《明史》就记载:洪武二年九月,定朝贡附至番货。预与中国贸易者官抽六分,给价偿之。仍免其税。 也就是说,最开始海上的生意还是可以做的。 但是后来因为张士诚这些残余势力陆上守不住就聚集在海岛上,而且慢慢形成了海上武装力量,以及一些倭患的因素,导致朱元章在洪武四年下令禁海。以免海上的人和百姓勾结,毕竟当时的技术条件有限,茫茫大海上哪儿找敌人去? 所以不能就说这个政策很坏,海禁在很大程度上稳定了东南沿海,而且东南沿海本就是财税重地,乱不得。 另外一方面,大明主要的战事都在北方。 你让坐在南京的皇帝怎么抉择? 总不能北边和北元打,南边还大搜岛屿,封建时代的王朝并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再加上小农经济并不需要贸易往来,算下来禁海对自身伤害不大,却可以防范敌人。 有问题么? 没有。 不过,这个世上任何一种道理在一个词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个词叫成王败寇。 差不多也就是朱厚照这个时期,西方开始了大航海时代,并且统治了世界几百年,中华民族因为海禁错过了这个精彩的时代,这就是最大的过错。 如果不是大航海,而是海外打得天昏地暗,死了不知道多少人,这个时候海禁就是正确的了。 另外,朱元章不喜欢商人,海上的国门大开之后,几十年的时间就会出现富可敌国的大海商,作为帝王,他来个釜底抽薪,一样无可厚非。 而这也是当下,弘治十八年的治国大臣所要考虑的现实问题。 即便祖制这样的意识形态不谈,从皇帝一向务实的角度出发,开海之后养虎为患怎么办? 大海是还没有被征服的地方,一旦有海警,则东南必乱,东南一乱,漕运、财政全都不稳。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这么想着,乾清宫的大臣们跪了一地。 “陛下,东南财税半天下,开弛海禁以后,海外与我大明百姓往来频繁,那些人不识中原教化,若是有心怀叵测之辈聚众生乱,于海上恃武,到那时我大明海疆不靖,而东南一乱举国震动,这些岂是开海后所赚的银两能够弥补的?!” 这是一向支持他的韩文跪在了地上。老人家六十多了,地上还凉,讲出来的语气是撕心裂肺一般。 “……朕知道,朕都知道。”朱厚照走过去把他给扶了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服他们,所有一切看似正确的选择,如果不能顺应历史洪流,那就没有意义。 “大司徒平身。今日之议,朕连侍郎都没有宣,便是朕知晓,今日是决定大明前途命运的一次朝议。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大明再大,不过就是在朕与你们的手里管着。” “再者,朕与各位大臣相识也有几年了,朕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朕。朕是什么样的皇帝,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做事风格你们都很清楚。就此刻而言,朕还是开心的,朕的大臣们没有因为一句看似唐突的话便大闹乾清宫,缘由便是你们心中也知晓,如此大事,朕绝非临时起意!” “说句自负的话,以朕的手腕,若想革掉你们其中的哪一位怕都不是难事,但今天如此重要的场合,你在,便说明朕是信任你的,朕不一定喜欢你,但朕觉得你胜任你的职务,所以过去的恩怨全都不提,朕想和各位心腹大臣们说几句心里话,也望各位爱卿心绪平缓下来,仔细的听一听。” 皇帝讲到这里,语气软,身段也不硬。 内阁李东阳、谢迁、杨一清,军机处王鏊、韩文、王敞、杨廷和,刑部闵珪、工部曾鉴、礼部林瀚、大理寺卿常俊。六部九卿中只有左都御史张傅华不在京师。 这些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皇帝这一番姿态。皇帝执政日久,掌控朝廷愈发娴熟,不再像最初一样总是‘龇牙咧嘴’。此番用情、讲理,还是令他们不胜唏嘘。 “主忧臣辱,臣等惭愧!” “朕……在东南也有人,朕知道东南一带有官员、商人他们反对朝廷开海,便是因为其中有些人能走得通官府的路子,可以安心走私,朝廷禁海,却助力了他们垄断。若是开海,这份银子赚得便不顺心。但那是在地方,朕相信,朕的心腹大臣之中不会有人心中想着商人利益,至少你们大部分不是那样的臣子。” “朕也知道,海禁一驰,则倭寇犯我海疆也是预料中事,且沿海百姓长期海外行船通商,与海盗、倭寇、海外番邦的交流,也易造成意外事件。但朕,有一个志向。朕希望,大明的统治不是建立在控制、隔绝、使百姓无知愚昧的基础之上;朕希望,将大明建设成为一个富饶的国家,大明的百姓出海能为自己是明人而自豪,海外的人能羡慕在大明生活的百姓!” “朕希望,大明以一种自信的姿态面对海外的国家,而不是当一个缩头的乌龟,自满于当一个关门天子;朕希望,不管是鞑靼人还是色目人,亦或是从海上来的倭寇,不管他们如何的凶恶,但依然不敢进犯大明!朕希望大明能有这么一天,哪怕为此耗尽毕生的精力与时间!” “外面的世界未知、危险,但他们总会来的,秦始皇当年有海外来客吗?汉唐时有禁海还是开海之争吗?可现在有了,朕相信他们会越来越近!虽然你们都跪在朕的面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你们也都知道,天下不止大明一个国家。咱们以中国自居,觉得中国之外都是蛮夷、都是未开化之地,那堂堂中央之国难道连开门迎客的自信都没有吗?如果朕是这样的皇帝,你们是这样的臣子,那么大明有什么资格说是最强大的国家呢?朕和你们的想法都不一样,朕要把国门打开,让北虏南蛮都看到,大明比他们的故土要好!” 国大民骄,四夷宾服! 皇帝有这样的志向,这样的气度,就是王鏊、韩文也很难想象。他不是要做一代明君,他是要做自始皇帝以来都从未有人当过的天骄! “再说点银子的事,这些年浙江的丝绸,江西的瓷器,福建的茶叶,它们都远销海外,如果朝廷严厉打击,那么以丝绸、瓷器、茶叶为生的百姓,他们怎么办?丝绸不能吃、瓷器也不能吃,他们赚不到银子,日子还能过吗?反过来,既然海外有银子,那么朝廷为什么要挡百姓的财路呢?天下多一些有钱人,这不好吗?难道非要人人都是饥民?” “当年太祖皇帝是因张士诚在海上作乱,所以下旨禁海。可今天张士诚已经不在了。在的是沿海想要赚钱的百姓,这和少府在京师用工其实是一个道理,人,总要有个吃饭的手艺啊!” 杨廷和听得极为认真,他问道:“照陛下所说,朝廷便是放松了重农抑商的国策,丝绸、瓷器不能吃,银子也一样不能吃,如果人人追逐海外的利益,而弃田不种,朝廷那么多的粮食从哪里来?” “天下贫民、流民那么多,从今往后,只有人无田,没有田无人。你说的那是天大的好事,你我君臣这辈子都不一定能遇得上。便是真的出现了,朝廷亦可去收回雇人耕种,或者征收分给无田的百姓,办法多的很。因为规矩,是朕定的。” “如何收?” 朱厚照说话斩钉截铁,“抛荒就收!民以食为天,这事儿不得商量。官府第一要务是给百姓活路不假,但官府也是强力机构!朕不希望任何一名百姓造反,但朕不怕任何人造反!” 第257章 军令应在政令之前! 王鏊想起弘治十一年从东宫走出的那一天,他知道大明会有一个不得了的帝王,但关于未来,他还从未有如此大胆的想象。当时只觉得,太子应该蛰伏起来,用心读书,潜邸内再储备些相才良将。将来众正盈朝,大明国泰民安。顶多也就如此了。 但是现在他明白大明的少年皇帝心中有一幅自己的治国图景。 可开海之议绝非如此简单的事情,不说海上风浪无情,便是东南沿海士绅一体,朝廷真的在某个地方开个市舶司,又有梅可甲这样的官商代表,往后那些商人的利益得被挤占到什么程度? 更让他担心的是,政令在传递的过程中会出现层层加码和歪曲圣意的情况。权力和欲望交织在一起,就像一头可以自我生长的野兽。 万一具体施政的人,用力过勐,说不得就是东南大乱。 到那个时候,国家怎么受得了? 但皇帝似已铁了心,虽然他还是在好好说话。 “……陛下。” 朱厚照把目光投向谢迁。 “微臣揣测,陛下令少府设立造船厂,是不是将来还想要再建大明水师?”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 有很多事,他是想一件一件做的,而并不想在一夜之间把这个国家搞得翻天覆地。更不想刺激他们过深。 但谢迁还是能猜得到, 因为当今圣上有着不弱于太祖皇帝的掌控欲,大明的商队在海上如果得不到保护,皇帝会受得了? 然而水师的筹建费用更加夸张,除非,海贸真的获利巨多。 其实朱厚照心中还有谋划,便是真的开了海之后大量白银涌入的问题,但那涉及到货币改革,并非眼下的事。 “谢阁老,朕的金口不能随意开。所以这个问题,朕只能说,需要看形势的发展。” “陛下。”谢迁跪了下来,“朝廷开海是否又要和打击海贸走私结合起来?否则朝廷开了个口子,但民间走私依旧,这个口子便毫无意义。” “不错。” “如此一来,东南必乱!” “可朕不是没给他们活路。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 “然而以陛下之才能,为何要首选东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最不能乱的就是东南啊!又或者先于浙江一地试点亦可。” “不行!”朱厚照好话说到了尽头,“似这种事,朝廷必须要展现出坚决的意志!试点来试点去,那帮人还以为朝廷在踌躇之间,这不是鼓舞那些反对的利益集团吗?谢阁老,朕知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谋国之言!但事不同,方法不同。有些时候,一定要动如雷火!” “岂不知狂风暴雨之后容易一地狼藉?!” “有些事,你们是可以劝的。但这件事,朕要乾纲独断,如果因此亡国,那朕来做这个亡国之君!” 皇帝将话说到这个程度,其实是断了这些臣子的谏言之路。 以往有刘大厦,这是先帝宠臣,他可以‘自恃’身份,刘健也可以。但是这两个人都被皇帝弄走了,剩下的人,大概就是要什么都不顾了才能决心阻止。 如果皇帝是大大的昏君,那么官不做也就不做了。可他并不是,他在缔造一个伟大的时代。 其实对于朱厚照来讲,他本不必把话讲得那么决绝和难听。但就如同向地方展现朝廷决心的道理一样,他也要向眼前这个‘权力中枢’展现决心。 这件事他一定要做,谁也拦不住! “……如此,就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所谓最坏,也就是地方豪强士绅挑动百姓闹事,东南遍地是匪,民不聊生。” 朱厚照坐回龙椅,“这不是最坏。最坏是有人聚众造反,甚至……相互联合、挑唆宗室举兵!朕也想瞧瞧,有没有哪个商人之家能指使家丁数万与官军作战。” 皇帝竟然都想到了宗室造反…… 王鏊心也紧了起来,难怪皇帝要说展现决心,确实应当如此,一定要用官军之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而不是等着他们慢慢接受。 “陛下,微臣以为军令应在政令之前。” “何意?” “地方卫所掌事者,也当提前调动。” 这话一说,暖阁里的人都明白。 明代除了在边关,在地方也有大量的卫所,这些卫所指挥使都由朝廷选任,虽说到了明代中期卫所官兵战力羸弱,但说到底也是职业军队,这个时候当然是要稳住他们。 朱厚照点了点头,“先将浙江、福建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及同知全部更换,并允许新任都指挥使自己推荐所辖卫所指挥使人选。” 这样一来,浙江、福建的都指挥使其实就把境内卫所变成了某种意义的私兵。毕竟是他的人,所以他能最大程度的调动。在军事的行政里,这不是什么好办法。 但特殊时候,特殊手段。反正地方卫所实力本身不大,浙江、福建都指挥使司还在朝廷手中,那就乱不了,即便有人有异心,那离尾大不掉也还远着呢,之后再拆散就好了。 朱厚照想到了跟在周尚文后面的那七个兄弟。 “汰换的原都指挥使呢?”王鏊追问。 “北上,进京!” 在天子脚下看他们还怎么乱! “微臣有话启奏。”杨廷和向前一步拱手。 “说。” “东南所重者,一为财税,二为漕运。因而微臣以为开海令应在江南水稻收割之后,漕粮北运之时。若是夏粮赶不上,就要等到秋粮。万不能急!” 朱厚照想着本身人员的调动,再给他们适应,所需时间也不短呢。 “准奏!” 杨廷和还有话说:“为统筹全局,微臣还以为应临时加派浙闽总督,统揽军、政、市舶司三务,位列三司、巡抚之上!” “准奏!” “开海令之前,朝廷应当先下清查预备仓令,不过不以浙、闽两省为重,而以南直隶、江西为重。便是东南一旦有变,朝廷可输粮入两省,安顿百姓,不致酿成大灾!”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准奏!” 一连三个准奏,杨廷和忽然间风头大出。他一向脑子清楚,处理事情一二三四很少错乱。 “还有么?”朱厚照扫视众人,沉声问道,等了一会儿,他自己讲道:“以上都是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朕要说的是朝廷也要往最好的方向努力。朝廷开海,不是不让豪强士绅做海上的生意。朕想用一个办法,名为准入制。” 准入制? 内阁和各部尚书皆有些不解。 “准入制,意为准许进入,也就是朝廷允许一部分人能够通过市舶司做海上的生意。像是地方的豪强士绅就可以纳他们进入准入名单,入名单的商家制定特有的标记,以往他们怎么出海,今后就怎么出海。也就是说他们不必与朕拼命,生意是允许做的。这样,可以分化豪强的力量。” 杨一清眼睛一亮,“此为围三阙一之法。” “不错。走私要打,准入要推,只要有一条活路,十家就会有八家不会做那诛九族的造反之事。” 李东阳问:“许豪强不许百姓,此类事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朱厚照说道:“海上风大浪急,且海贸不是开个包子铺那样的小本生意,普通人做不起,拦他们在外面,是为了保护他们。” 所有人眼睛都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皇帝:这也行…… “可这样一来,选择准入的商家,岂不是也便宜了他们?以往走私,现在竟顺理成章的合法了。” “谁说准入制是的了?”朱厚照双手一背,提起这个他可太知道了,“准入制的发放权力收在浙闽总督手中,所有要入名单的商家,需要向朝廷报备其东家的姓名、籍贯、儿女及亲属情况,所出海商品的名称等信息。以及……你们说让这些走私商人交多少银子合适?” 银子? “陛下,如此敛财……” 朱厚照翻翻白眼,大手一挥,“收来的银子朕一分不要!入户部,充作赈灾款!而且只做赈灾款,其他人不许动这笔银子的心思!” 韩文马上精神了,“……微臣听说东南海商走私获利甚巨,十万之银出海,返程可获十倍之利!且走私违反法度,有藐视朝廷之嫌,若想摘了这帽子,进准入名单,怎么也要五万两银子!” “五万?”刑部尚书闵珪简直敬佩韩文的仁慈,“陛下,臣觉得每家少说二十万两!” 这数字,朱厚照都要吸一口凉气,“会不会有人家付不起?” “哼。不抄家人人付不起,一抄家人人付得起!这是为天下灾民要的赈灾款,陛下尽管说是闵珪开的口、献的策,叫他们都来骂我!老臣不怕!” 王鏊和韩文苦笑不得,这个老匹夫,反应可真是快,竟然马上就开始计算着这样的好事。这哪里是求人骂,大约是传出乾清宫就会为清流交相称赞了。 “好,那朕就不客气了。这口锅就请闵尚书替朕背了。” 闵珪大大方方的跪下行礼,“君为臣纲,臣这条命都是陛下的,又何况是背一口锅?!” “好!”朱厚照一拍龙椅,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 第258章 后宫 至如今,朱厚照大约是能把握好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圈子,这些人不一定都赞同他的每个决定,但对他这个皇帝是信任的。 不过范围再扩大,其实就要激烈的多了。 而既然军令在政令之前,那么军令还未到位的情况下,今日乾清宫的谋划其实不能往外传递。 皇帝瞅了一眼刘瑾,这位司礼监的大公公知道有些话该自己说。 “……开海是为复套,复套是为平边患,平边患是为靖四方。诸位都是陛下心腹,朝廷的规矩也都知道,宫里议的事以司礼监批红的圣旨为准,司礼监没有批、而外面又在传的,司礼监是不会认的。” 他这是狐假虎威,谁都知道,正德朝,司礼监的批红权已被大大的限制。 朱厚照接着说道:“若是无事,便各自退去。退下去后,内阁并吏部、兵部商议浙、闵两地都指挥使的人选,户部将今年抽查预备仓之事安排好,至于浙闽总督……若是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递奏疏进来。” 这个人选很关键,所以皇帝的意思是今天不宜立即决定,还是要琢磨琢磨。 “至于杨阁老,今年还不知情况如何,若是局势还好,三十万两之外,朕会再拨银两。若是局势很坏,那便要等等。老有人说朕年少、急躁,但其实复套之事朕是有耐心的,杨阁老也要把握好这个节奏才是。就今年而言,宁夏、大同、宣府都不能再乱。” 杨一清、杨尚义和周尚文一齐出列,“谨遵陛下圣意!” 朝臣退去之后, 朱厚照坐在西暖阁的龙椅上,久久不愿离开。他怔怔得望着殿门之外的黑瓦红墙和白净白净的殿前广场。 他心里还是在想着这些事,想着……有没有错漏的地方。 “尤址。” “奴婢在。” “去将张永叫来。” 张永先前是监军,这一路他倒是和杨一清相处的还行。西北这样的重要边疆之地,宫里照例是要派出镇守太监的。 为了减少掣肘,依然还是张永最合适。 尤址含着身子赶紧去往御马监。而朱厚照则又将丰熙和郭尚坤叫了过来。 “……朕倒是忘记问了,先前,你们是怎么劝服杨应宁的?” “请陛下恕罪,臣自作主张,去了刑部,让杨阁老见了刘时雍。” 朱厚照还的确有些意外,他每日事情这么多,倒是很难想到这种法子,“这么说来是刘时雍劝的。” 刘大夏的罪名是秋后问斩。 一般这种人还会有一线生机,就是当皇帝慢慢消气了以后,也有可能不杀他。 “当初没有立即杀他,没想到还起到了这样的作用。你们两个,倒是也有奇智。” “谢陛下赞誉。” 朱厚照歪了歪头,忽然又想起来之前和他们谈过的事情,“浙、闽两地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原学(丰熙字),有没有胆量去任福建布政使一职?”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丰熙头皮一紧,他先前努力表现,当然是希望让皇帝觉得他能力出众。透过劝说杨一清这件事,确实也达到了这样的目的。 顺着这样的逻辑下来,自然也会加派给他不一般的任务。 “有何不敢。所谓艰难险阻,其结局也无非一死而已!” “无非一死而已……若是连死都不怕,那也确实没几样事情是可怕的了。但原学,你要知道,福建不比浙江。浙江经先前整顿、且朕也有人在那里,情势还稍微好些。福建、想必会凶险很多。” 丰熙一脸澹定的说:“臣去了,陛下在福建就有人了。” 其实刚刚在朝议的时候,朱厚照心中冒出的那个人名叫梁储,梁储现任吏部侍郎,在此之前是太仆寺卿,那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不过丰熙劝说杨一清一事令他马上更改了想法。那种环境下,需要用奇,梁储还是稍微正派了一些。 “铭之,应天巡抚何鉴这几日大约也要进京了,等他赴任时,你也跟着去。去做一任参政。” “微臣领旨。”郭尚坤说道。 朱厚照仰头,揉了揉太阳穴。刘瑾出来把这两人带了出去。 骤然登基至今,桩桩件件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他的人歇息,脑子似乎还是停不下来,“刘瑾。” 刘瑾快迈了几步来到皇帝跟前,“陛下,要不今儿就早些歇息?” “准备香汤,泡一泡再睡。等朕安排了张永就过去。” “那奴婢去将秋云姑娘叫来。” “秋云你找个人去就行了。你自己去找一下怀古。他的两个妹妹被朕利用……” 刘瑾躬着身子等待皇帝接下来的命令。 “算了,你还是叫他过来。” “陛下……”刘瑾大约是觉得皇帝太过辛苦了。 “没事,都很简单。” 张永是内官,他去哪里根本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和谁也不用商量。所以这的确简单,来了就走也没有一柱香的时间。 但是梅怀古这边…… 朱厚照坐回御桉,先前出宫去梅府,其实是利用人们都以为他是为了那两个姑娘去的。怕是梅府内院之中也都是这样以为的。 说起来,这其实也就是想说得好听一点,什么人家已经嫁不出去了,如果自己还不负责任,这不就是缺德么? 可真的较真起来,哪有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最大的成因是他自己去看到了颜值,所以当然就不排斥了。搞对象这种耗费心神的事,他目前还不想,但是辨别美与不美这是男人的本能。 至于说可怜…两个生活优握的大小姐感伤爱情,这能有多痛苦,比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人们更痛苦吗? “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没有抬头,但已经听出是梅怀古的声音。 “平身。” “谢陛下。” “你的那两个妹妹,朕是写一封信,还是两封信?” 梅怀古一愣,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问话,况且也很少听过。一时间还真把他给问住了。 好在,朱厚照也在瞬间想好了办法,啧了一下嘴说:“还是写两封。一封信给两个人看,到底是有些过分。” 毕竟这种用一个人的‘量’泡两个人的事,哪怕是占便宜的当事人也会觉得有些怪异。 梅怀古倒也慢慢反应过来,他心头阴霾扫去,压着些喜意说:“陛下不必太过费神,臣觉得一封也就够了。”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看得梅怀古有些发毛,“额……陛下……?” “你懂不懂女人心思?” 这话是带着嫌弃的味道说的,搞得梅怀古一阵无语。 时间没花多久,皇帝便将两封信写好了。因为不过就是各一句诗而已,礼教森严的年代,他也不能搞出个小作文。 “姐姐、妹妹你分好,不要给错。并且你和她们说,眼下时机还不合适,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梅怀古心里明白,所谓的不合适,就是说先帝驾崩还不久。 “微臣,谢陛下恩赐!陛下于梅府隆恩,臣毕生难报!” “下去。” 过了一会儿,刘瑾和秋云也一起到了。 太监、宫女的簇拥之下,皇帝准备沐浴更衣。 前几日,皇帝去了梅府,这事在皇宫里也传开了,既然能骗的了朝廷重臣,那也不会被后宫里的人所看穿。 秋云大约还记得,张太后隔日就将她给召了去,随后摒退左右,问了些叫人脸红的问题。她还是未破身的姑娘,有些话怎么好意思? 所以在张太后面前便颇为拘谨,而且脸红得像熟透的油桃一样。 张太后倒是直接的很,“秋云,平日里都是你们伺候着陛下……有些话,本宫就只好问你了。本宫听闻陛下去了梅府,心中颇为诧异。怎么…宫里的不行?要到宫外去找商人之女?” 从她的角度看,这件事的确很怪异。她所担心的,就是会不会宫外的女人给皇帝施了迷魂计之类的。 而且这话带了些澹澹的指责的味道,但其实秋云也不能乱说,‘宫里不行’那不是她的问题,因为她并没有这样的身份去领这个指责。 “奴婢不明白太后的意思。一直以来,奴婢们也就是伺候陛下起居而已。” 张太后叹息一声,“弘治十七年时,先帝与本宫本来已经在为陛下挑选良家……子嗣传承乃天家第一重要之事。如今,陛下已经十五了,整日忙于朝政,于子嗣之事却未有一丝关心。再听你的意思,陛下…像是没有此意?” 没有嘛? 秋云心说这话怎么回答! 若说没有,那不是编排了陛下,说他有问题嘛!到时候引起太后担心,那简单的一件事就给搞复杂了! 若说有,你怎么知道有的?肯定是做了什么,这样的话更是讲不清楚了。 其实……真的回想起来,秋云觉得大概也是有的,皇帝有的时候也会有些兴许无意、兴许有意的动作或者干脆是大胆的眼神。 “太后的话……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奴婢只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奉茶的婢女,不敢有过分的妄想。” 张太后微微笑着点头,“难怪陛下一直用你。确实聪明伶俐。” ~~ 朱厚照也觉得今天秋云不大对劲,便是更衣的时候脸蛋儿红扑扑的, “你,这是怎么了?” == 求月票… 第259章 幽人应未眠 其实秋云本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倒不是说难生情愫,只不过人在紫禁城中,总归是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她首先要考虑的不是谁爱谁,谁不爱谁,而是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而且是越是年纪大、越有这番感想。小时候还能童言无忌,长大了总归要现实一些。 再加上现如今的皇帝要的是诚实、老实的人,她动那么多奇怪的心思做什么? 这是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 不过……张太后问过了那番话之后,她已经有些无法再很自然的替皇帝脱衣服了。 就如同……这衣服再给她自己脱一样,脱一件,脸便要红上一分。 “你这是怎么了?” 秋云心中一惊,低着头声若蚊蝇,“没…没什么。” “不与我说实话?” 宫里了解皇帝的人,都知道正德皇帝对这点是很忌讳的。秋云本来心潮荡漾,但听了之后身体凉透,跪在地上说:“请陛下恕罪。秋云不敢欺瞒陛下,是……是因为太后召了奴婢去坤宁宫。所以奴婢……奴婢……” “起来。你与朕,何必如此?”朱厚照伸手把她拉了起来,接着自己到热池里泡着,微微闭着眼,享受片刻的宁静。 “捏捏肩,顺便说说,母后召你何事。” 皇帝洗澡在古代其实是大事,但或许是朱厚照搞得太频繁,也太随意,有时仅仅是为了能好睡觉就洗个澡,所以就目前而言,并没有多么复杂的礼节,有也被他慢慢取消了,反正那些白胡子老爷爷也不会扒着窗户看皇帝洗澡守不守礼。 明代宫廷中,专门负责沐浴的叫混司堂,他这么折腾一次,其实里里外外要有二三十人,太监、宫女都有。因为抬热水其实属于体力活儿,还是需要太监的。 便如此刻,秋云跪在池子边上,她的周围也还有好几名宫女,每个人都有活儿,洗之前要撒花、试温,洗之后要整容、束发、授巾、更衣等等。 要说那些荒唐的场面和事情……到目前还未有过。朱厚照倒不是不好色,但这么多人看着……还有太监,总归感觉不对——他还是喜欢密闭的环境,偷偷摸摸的干!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很多事有的时候就这样,如果人也和狗一样,大庭广众都没关系,就是单纯的畜生欲望,便最终反倒是少了很多情调和味道! 当然,尽管真没什么,但画面里的场景依然够香够艳, 青葱手指按揉着肩头,她的黑发垂过脸颊,侧面望去能看到那白色的肌底下的一抹嫩红。 年轻,总是充满弹性。 “……太后是听了陛下去梅府的事,所以才有些疑惑。” 她这话出口,却发现朱厚照闭上眼,头微微的歪着一点儿回应都没有。再仔细一瞧,竟然有了鼾声。 皇帝是乏了,浑身一旦舒坦下来,瞌睡便再也止不住了。 秋云心领神会,她见太监拎了水过来,就做了个‘嘘’的手势,这时候一倒,那声音肯定把皇帝吵醒。 “去拿舀儿来。”她轻声讲。 为了安静,她便和两名宫女这样一舀一舀的换水。 好在朱厚照这个盹儿没有打得太久,毕竟在这里也确实不舒服,浑浑噩噩醒了后就吩咐道:“更衣。” 到龙床上时,被窝已经被暖好。 秋云将他的双腿抱在怀里,揉捏助眠。 “母后知道朕去梅府,说了什么?” 秋云抬头,她有些害羞,但牙齿略重的点了一下舌头之后还是说了,“不敢欺瞒陛下。太后说……是不是宫里的不行,要去找商人之女。” 朱厚照有些发笑,张太后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作为母亲,她的本能还是要他这个儿子生孩子,开枝散叶。 “那你们行不行?” “啊?”秋云脸腾得一下就红了,装着傻说:“什么……行不行?” 朱厚照仔细打量了一眼秋云,发现她确实也是很漂亮的女孩儿了,侧面看着琼鼻小巧而翘,主要是皮肤好,白出了一种发光的感觉。 而心理年龄超过生理年龄其实是件有些难以说明感觉的事。比如说,以前他都懂,但是没有办法。 近两年倒是慢慢的有了变化,但他觉得自己还小,他可不想当个短命的皇帝。 粉壁双分,洒春潮而润郎君。方便之门,能生人亦能杀人。 那个东西啊……还是科学些好。 “没什么。”他晃了晃脑袋说。 “喔。” “母后还说什么?” “听太后的意思,像是希望陛下能够早日诞下皇子。” 看来去梅府的事,确实让人误会很深。 便是梅家的那俩姑娘也开始在家感时花溅泪了。 仿佛弘治十八年的春天像秋天一样萧瑟、落寞,争相斗艳而开的百花也失了颜色。 怀笑还好,总是多了几分懂事,但怀颜像是一见钟情的那种,从那日后竟有些茶饭不思。本也难怪,因为人人都在这样传他们的事,她心中本就已经觉得皇帝是所有男子里特殊的一个。等到真的见到了,看到的是一个唇红齿白、年轻俊朗的少年,多少还是生出了爱慕之心。 毕竟,京师里人人都说那已经是个集智慧和仁爱于一体的了,本来仰望着呢。 可皇帝来了一趟就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的娘亲每日忧愁更甚,就是她自己也经常在窗前感叹桃花开得太美,完全不懂人的惆怅。 怀笑看得出来,“妹妹,你是不是还在想着?” “会想,老是会想。” “总是这样,会愁出病的。” 怀颜摇了摇头,“姐,其实我也并不觉得特别的难过……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是没有什么可想,现在有个可以想的人,有时反而也觉得有趣一些。只不过……若是能再见到那该多好。” “两位妹妹!” 忽然间的敲门声惊醒了她俩。 “我去开门。” 女孩子的闺房不能随意进,哪怕是哥哥。 梅怀古现在更加守这个规矩,他只站在外边儿,“是陛下写的。除了你们自己,谁也不能看。知道么?” 怀笑忍不住喜意,“陛下的信?” 如此说来,此事说不定尚有转机。 梅怀古也有一丝好奇,但他不敢问,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关门,“记得我的话,自己看,谁也不要说。” “是。我们明白的。” 这是仓促里写的两封信,没有什么特别的包装,但怀笑亲启和怀颜亲启这样的字还是写了的。 妹妹顺着声音走出来,她头发浓密,还差点儿刮到了屏风。 “姐……?” “这是你的。” 两个人大约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先前还是感伤、互相安慰,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不好意思起来。 “看看写的什么。”怀笑努了努嘴。 “先看姐姐的。” “小气鬼。看我的就看我的。” 怀笑自己也期待,她没妹妹那么害羞,便含着欣喜打开了瞧,只见白纸之上是竖着的两句诗,这应该就是皇帝所写了,一共十个字,方方正正的小楷,没有一笔是歪歪扭扭,非常的美观、也非常的秀气,正是她们这些少女所喜欢的模样: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默默的念出来,怀笑却不是特别能领悟,只怪她读书不是特别认真,而且这时候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 好在怀颜还是能识得几个字的,她解释说:“这是唐代韦应物所作。主要在其后五字,意思是,我念想着,你此刻应该也还未眠?” 在这个年代和待字闺中的女子传这种信,其实就是很暧昧了。但也还好,算是不轻不重。 “再瞧瞧你的?” 怀颜有些忸怩,姐姐是一句,想必她也是一句,可这……怎么见得了人呀? “怀颜,要是不给我看,你这可就叫欺负人了!” “别急……那我打开嘛。”她到底拗不过,所以便拆开来看,确实是一样的字体,甚至字数都一样,不过写得却不同: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相比于之前,这十个字是更加的暧昧。 幽人应未眠是一种问候。 这十个字看似是简单的形容模样,但如果结合整个诗词来看,就不一样了。 这是宋代晏几道写的《临江仙·斗草阶前初见》。所描述的正是与一个女子的初见与重逢。 要说朱厚照这两句诗挑得都极好,婉转含蓄,但意思到位。方式也很好,用的是诗词,正是少女们最喜欢的那种。 毕竟这是古时候的女子,如果像现代那样直接写什么你是我今生挚爱,那怕是人家刚生出的一点欢喜也瞬间因为觉得轻薄而不在了。 虽然换了时代,但是手艺没落下。 ~~ 怀颜将窗户打开,将这封信摊开。她其实不是特别明白姐姐说的相思,她只是觉得其他人、其他事都没有意思了,甚至不如一句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后来她将整首词都写了下来: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之后便垫着下巴,边想边沉沉的睡去了。 第260章 兴替 临走之前,杨一清去拜会了各个‘码头’,皇帝把国策定在了复套,而他是‘总指挥’。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三到五年内,整个朝堂的重心都在他的身上,好处自然不言而喻。 改朝换代之后,他已经青云直上,七八年前可能还是陕西巡抚,虽说也是高官,但论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和现在还差得远呢。 可他那两个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的肩头也要担起北方的重责,万里长城拦住了北虏,往后他这双肩头就要像万里长城一样。 “……长城西起嘉峪关,东至山海关,这宁夏就像我的脑袋,扛住了,我这颗脑袋就能留,扛不住也就该拿下来以死谢罪了。外面的人说我是阁老,说陛下是为我破了例,但个中人知道,帝王的例是不好破的,李阁老、谢阁老,我这颗脑袋以后可就要悬于你们手中了。” 谢迁不敢受这个话,“杨阁老,大明不是大宋,宋高宗也远远不如当今圣上。陛下最忌讳边关的将军受朝廷的掣肘,你不必那么悲观,我敢说这一程定是有惊无险。” 李东阳也笑了笑,“这几年来,陛下抑制了朝中的虚浮之气,以往朝中总有些人以为文章千古事,一支笔就可以挥动天下苍生,他们办事仰着头说话,说的都是好听的。只有应宁公,你埋头苦干,干得还是最难的事……” “……陛下说过,朝廷办事首在务实,办得好坏、妥当不妥当还是其次,最为重要的还是要去办。便如陛下说今年宁夏、大同和宣府不能大乱,这不是说我们便不能有动静。换句话说,我们不动,鞑靼人要动又该如何?这其中的取舍难得住旁人,难不住应宁公。至于朝中的事,你不必担心。” “正德朝是要做几件了不起的大事的,我和于乔都是六十几的人了,就是再能活也就是这是十来年的功夫,如果按还能任事算,顶天了也就五六年。请应宁公放心,我们不会在要进棺材的时候,干些让人掀我们棺材板儿的事。” “况且,你虽在边疆,但终究是内阁的阁臣。遥想当年时用公(徐溥)在的时候,内阁同心辅政,传为一段佳话,至希贤公,也为陛下和群臣所敬重。现在内阁到了我们三人手里,不论如何也不能砸了这名声。” 李东阳这番话还是有几分真挚。 杨一清从椅子上起来,颇为庄重的行礼,“朝堂有两位,天下可安矣。我初来乍到,能够补入内阁,既非我本愿,也非我所求,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阁老指正。” 李东阳和谢迁也不是那种喜欢弄权的人,尤其还有一个强势的皇帝,除非杨一清要搞什么事情。 但似乎杨应宁此人,还算守规矩。还特地要来拜会,至少这面子是给了他们。 这其实不是特别容易做到的事,多少人一朝得势便趾高气昂,觉得该是他‘当家做主’的时候了。但杨一清一点儿没有,仅凭这一点,即便将来他当首揆,李东阳和谢迁也不会惊讶。 想着这一茬,李东阳心里面也更加不愿得罪杨一清,“应宁公,开海之事,你如何看?” “开海是陛下谋划多年的大策,谁也拦不住。” “我并非指这一点。开海涉及祖制,而且很明显是和浙江有关系,那个梅可甲陛下派过去有好几年了?所以谁都瞧得出陛下谋划多年,我的意思是,于你而言,你觉得开海是利于你,还是害于你?” 杨一清皱紧了眉头,确实,人人看得出皇帝是谋划了很久。 说起来,也难怪这次其实六部九卿反对的力度都不大。虽然人人嘴巴上是舍生取义,但真的当皇帝以那样一种坚决地姿态扑过来的时候,这帮人也还都知道要让一让。那个关口,皇帝那个气势,再加上摆明了是准备很久的事,谁要是敢拦,谁就是下一个刘大夏。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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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毛语文笑了,“你在外面和人说什么……梅怀古诱使皇帝入府寻欢,只要这个罪名给他按上,他便跑不了。他跑不了,梅可甲也会出问题。怎么着,梅可甲是将生意做到江西去了?抢了你詹家的田种?竟要你和他结下杀子大仇?!” 詹秀山眼睛有一丝没忍住的微抬,但是有一只眼皮给打得肿了,所以只有右眼,毛语文能够清楚的看到那眼神。 那眼神怀疑、恐惧、不安又挣扎。 “别看了,和你一伙儿的那个,早招了。” 詹秀山视线缓缓转到毛语文脸上,他心中有火!他是弘治十五年的二甲进士!十年寒窗苦读,半生科举之路,转眼之间就落得一个牢头儿之手! 这个牢头儿会什么?读得了几篇文章,念得出几句古诗?! 可现在却在这里审问他! 这世道怎么是这个样子! “霰雨灂灂,风吼如劚。有叟有叟,暮投我宿。吁叹自语,云太守酷……” 毛语文不说话,就听着他一字一句的念, “……如何如何,掠脂斡肉。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段鲜照屋。 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 你知道我念得是什么么?” 毛语文确实文化水平不高,他弯嘴回道:“不知道。” “你是不该知道。这是唐人贯休所写的酷吏词。毛同知,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在下劝劝你,还是去看一看汉代的张汤、唐代的来俊臣周兴,看看他们是如何兴、如何亡。” 啪! 毛语文心头起火,胳膊抬起手落下,狠狠的一个耳光就扇在他的脸上,“我看你妈得蛋! 你们这帮人面兽心的畜生,说的天花乱坠,不是救国、就是忠君,千古文章就你们读得最多,可读到最后又怎么样?两个眼睛,一只看着名、一只看着利!怕是也忘记了看看你自己的兴替! 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是什么人指使你陷害梅怀古,那些人与梅可甲又有何恩怨?” “我还是那句话:我听不懂,也不知道!毛语文,天日昭昭,你今日这样对待他人,来日也必会被他人这样对待!” 毛语文不想再废话了,他离开几步背身对他,有些冷酷的说:“用刑。” 皇帝已经来话催过了。 这是毛语文第一次给皇帝答复说犯人不肯招,所以他也着急。 第261章 胡部堂何在? 朝堂上的事找到一个点总能顺藤摸到瓜,最核心的地方,不是摸得到、摸不到。而是摸到了,你敢不敢拔出来。 这一拔,拔出宗室、拔出勋贵、拔出外戚、拔出……心腹,到时候怎么办? 所谓法不责众,虽然是违法者的嚣张之语,但实际上也有其道理。 宗室牵扯其中,在礼法森严的明代,只要他不造反,皇帝杀也杀不得他。 勋贵牵扯其中,他们是与皇室共享天下的群体,又怎么办。 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事情半途而废,这些动不了的群体之下还是臭泥烂屎一大堆;如果学诸葛亮挥泪斩马谡,那么所有人都会看到, 皇帝是刻薄寡恩的苛刻之人,跟着你还是吃糠咽菜、享受不了,舒服不了,这天下又有几个愿意穿着草鞋布衣和你大谈君臣大义的? 为什么有儒家、礼法这一套,恰恰是因为太多人做不到,而且大多数人也不应该做得到,如果都做到了,就不需要这些礼法了。就像中国人不会天天把种族歧视挂在嘴边强调,西方人才会,因为他们有。 毛语文送进宫来的话说还是什么都没问出来,按照詹秀山的出身、履历来分析,他不该是什么硬骨头的人。也不是什么为了道义便生死不顾的人。 这也就是说,他不敢说。 “……会不会是害怕说出来了,便没了余地?” “余地?什么余地?”皇帝看了看刘瑾。 “不说,左右也按不上什么大的罪名,他陷害梅怀古那些话,可以死不承认,即便承认了,也要不了他的命。如果外面还有人搭救,甚至还会有转机。但如果什么都说了……他自己先在自己心里判了死刑,再说的严重些,会不会江西、詹家也会受到影响?” “为何你会说詹家也受到影响?” 刘瑾头低了几分,不敢说了。 “讲!” 这老家伙竟然跪了下来,“奴婢不敢讲。” “你知道朕的脾气的。说话说一半,砒霜拌米饭。” 刘瑾人都傻了,也不必这么狠,还搞个顺口熘,“那奴婢便壮着胆儿说了……奴婢想着,这帮人大概会觉得陛下是略微严厉的。在浙江犯事的官员又大多被抄家,之后朝廷又成立少府,这就像……就像等着接收犯官之家的财产一般。所以……所以詹秀山死不认罪,有可能就是为了不连累家人。” 关于这一点,朱厚照的确觉得新奇。这么说来,其实这事儿的关键在于家族。 他与整个官员系统做斗争,这里给出去一个力,就会收到一个力。就像嘉靖,他聪明,一轮轮淘汰下去,最后留下的自然就是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些狠人。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朱厚照敲了敲手指头,“给他两个选择?你去传旨,叫毛语文不要打了,折磨人太狠,没有必要。另外,朕担保,除非他犯下谋反这样诛九族的大罪,否则朝廷不会去查抄詹氏宗族,但他要速速交代。如果依然不交代,就派锦衣卫去江西,绝了他的念想。” 刘瑾觉得也可以,“这样,他也该知道怎么选了。” …… …… “浙闽总督,应宁公以为会是何人?” “浙闽总督?”杨一清忽然警觉,“李阁老、谢阁老。我是边臣,浙闽总督也是边臣,有些话不是我该说的。” “但你是阁老。阁老就应该说。” 浙闽总督是个关键的位子。 不仅是推动开海的事,更为关键的是,他手中掌握着市舶司,更是执行皇帝所说的那个准入制的人。这里头是多少银子? 这个数现在谁都说不准。 只是想想,其权力应该说不亚于杨一清三边总制官了。 一个是手里有兵,一个是手里有钱。一南一北,一旦成形就是支撑着京师的两条臂膀。 所以无论怎么看,这都重要无比。 而对于内阁的李东阳和谢迁来说,杨一清和他们应该还算良好的互动,毕竟杨阁老现在是重压在身,多少还是要求着京里。 但还未确定的浙闽总督就是个未知数了。 再加上刘健走了以后,李东阳、谢迁的位置变得不稳。于是人的本能会驱使他们改出这种非稳态,如何改出? 自然是要把这种重要位置占下来。 反过来说,王鏊、韩文等人是皇帝带到‘新朝’的人,他们应当会有想要入阁的心思? 即便他们真的没有,可李、刘二人会想着他们可以有,如果有了怎么办? 这里是紫禁城,是朝堂。都是六十多的人了,怎样也不会犯政治幼稚病,觉得王鏊和韩文都是好人——没有什么好人不好人,大家都身不由己。真要说起来,其实当初王鏊和谢迁、李东阳关系都很好,可王鏊跟随皇帝太紧,和当时的吴宽都争执过,和他们其实也不如以前了。 所以如果能让浙闽总督成为他们的人呢? 那么陛下就不会动他们两位阁老。因为北京城遍地的墙头草,这些墙头草们看到李、刘二人倒了,自然会让浙闽总督也一起倒。 皇帝新任浙闽总督,怎么又会推动墙头草们去倒他。这是前后矛盾的行为。那样朝堂的争斗也会变成一种不利于国家的趋势。 一个优秀的帝王是绝对不会如此的。 但对于杨一清来说,这个话就很难讲了,王鏊、韩文当然是未来,但毕竟不是现在,他也不能不顾现在。 况且李东阳之前一番话推心置腹,把气氛烘托到了这儿,他如果不接话头,就会变成给脸不要脸。 想到这里杨一清的心更紧了一分——这天子身边,没一个善茬儿。 “……浙闽总督是临时加派,初任之人、到了地方就要收服两省之官,其人不仅要有声望、地位,更要清醒、果断,这是其一;其二,浙闽总督最终还是为了开海而设,如此重要的职位,陛下绝不可能安排不能体会圣意的人;还有其三……” 其三他就有些不好讲了。 谢迁把杨一清的话接过来说了,“其三,浙闽总督为了开海而设,而开海则是为了复套。所以浙闽总督,要与应宁公遥相辉映……再说的直白些,不可互相拆台。这,便是李阁老说你应该说的道理。你不说,陛下不会觉得你一心为公,只会觉得你要么是想不到、要么是装不知道。这两点,哪一点都不够好。” 杨一清轻轻吐出一口气。 跟他的心腹齐承遂、太监张永这些人对话,他是那么轻松,三言两语就是掌握一切情势。可面对朝中的两位阁老,那可真是一句都错不得。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我在西北多年,于朝中应当没什么仇敌?” 李东阳喝了口茶,忍不住笑着说:“我倒不知晓,应宁公现如今还成了人人喜爱的人。” 杨一清无奈,他也知道。从宁夏花马池之战开始,他便一路应着皇帝打仗、复套,如今为了复套更是扯出了开海, 再加上,刘大夏还在监狱呢。 杨一清不要说人人欢迎了,不是人人鞭挞都算是好命。 所以那些个清流是不可能了,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这都与他关系不深。兵部尚书王敞? 他摇了摇头。先前王敞在君前的那番话,还是令他有些忌讳。 王鏊、闵珪、韩文……?他们是要入阁的人,忽然去浙闽也不对。 “如此说来……我以为杨介夫最合适。” 李东阳和谢迁相互看了看,杨廷和的话……杨廷和与他们倒是距离远了些,现在入了军机处就更加远了…… 但那天乾清宫里的人,其实也没剩几个选项了。要么就是大理寺卿常俊,这人也是个清流。但只怕为皇帝所不喜。 这样的话,就只能范围再扩大些…… “李阁老和谢阁老觉得有更适合的人选?”杨一清察言观色,也看出他们有话要讲。 “吏部侍郎梁储,如何?” “梁叔厚?”杨一清紧了紧嘴唇。 他明白李、刘二人的意思,梁储原来是太仆寺卿,在皇帝的推动下梳理了陕西的马政,这其中与当时还在陕西当巡抚的自己有大量往来。 而他们都算一是君子,相处多了,自然感情就来了。 所以这是李、刘二人在对着他的口味讲。 “叔厚知轻重、懂进退,以其天下第一部的侍郎之职任浙闽总督也还可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梁叔厚此人颇为正派,浙、闽两省的事,怕是应付不来。” “正派?” 杨一清心想当然正派,他要是不正派,人家吏部侍郎肯定被吏部尚书拉去了,和你们还能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谢迁最初是不愿意杨廷和的,但朝廷中能任此职的左右就那么几人,如果梁储再不行…… 也难怪皇帝那日不愿意抉择,这个人确实不好找。 …… …… 宫里面朱厚照也在琢磨。 他琢磨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史书记载,王琼和杨廷和的关系不好!为啥记着这个,是因为杨廷和和王阳明的关系不好,而王阳明是王琼提拔的! 这种事情作为皇帝是没办法的,王琼的所作所为,杨廷和就是看不惯,能咋的? 他也不愿意拿开海的大事去给两人磨合。 “朕,这是缺一个胡部堂啊!” 第262章 又一个竞争者 王琼在浙江干得也不错。他现在是浙江巡抚,离总督也就是一步之遥。 浙江的事,大概就是个善后。 抄了几个家族,抓了几十个官儿,杀了几百个人,朝廷少府收了商铺、又开始卖商铺。动静看似不小,但只要社会秩序没乱,官府结构没乱,一切又能够很快运转起来。 弘治十八年正月后,王琼正式赴任,不久,他转浙江巡抚并且兼着布政使,行政权军权加于一身。 于是先稳春耕,并打击想在此时作乱的盗匪。 另外一边,他吸取前任官深耕地方而弃梅可甲教训,选择与梅可甲相互修好,因为他知道与此人修好,就是与宫里修好,至于当地的人用什么法子、请什么人、骂什么话,他是浙江巡抚,巡抚衙门有兵,怕他个鸟? 梅可甲做得是卖丝绸的路子。 所以浙江官府鼓励百姓改稻为桑、鼓励丝坊经营。 这样一来,社会安定、春耕顺利、商业恢复,没要多久,杭州城就恢复了生机。 至于地下那些暗流汹涌,或是罪官、罪商的漏网之鱼想要复仇的,这本账怎样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王琼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朝廷在浙江要的是银子,陛下在浙江要的是百姓安定。他把这两件事做好,浙江就乱不了,他的乌纱帽也就稳得很。 所以最近浙江上去的奏疏,都是报捷的。 王琼这个务实加上不怎么要脸的官员的能力开始显现,随后宫里的公公他也送点儿东西,京里能够得着的大员,也拍拍马屁, 除了那个按察使、整天掉书袋的彭泽要和他怄怄气以外,他现在日子过得好的很。 就是今天梅可甲登门,一开口说要回京,让王琼有些惊异。 四月底五月初,突然回京是干什么? 梅可甲不愿解释太多,因为这涉及到当初他和还是皇太子的朱厚照的某些秘闻,只讲:圣旨亲许,回京探亲。 王琼看不出梅可甲的深浅,春节过了,探什么亲,要探也是在节前返京探啊。 却在此时,府里的下人过来,套着他耳朵讲话。 结果给王琼一训斥:“声音太小了听不见!” 下人无奈,又提振了点声音。 “说了听不见!只有梅老板在这里,没有外人,大点声!” 梅可甲低头微微笑了笑,皇帝派的这个王琼算是有些意思,他聪明又狡猾,略微无耻但表现的仿佛很有正义,三教九流大约都懂一点却又是个读书人,而且你说他懂做官、看似圆滑却也会直接的表达对一些他看不惯的人的不满。 真不知道书生里怎么出了个这么个异物。 “启禀老爷!谷公公来的信,说是司礼监急递,请老爷收后即阅!” 谷大用被皇帝派来了浙江,这里老狐狸太多了,朱厚照想着得有个老实人和他说点实话,不说百分百,至少讲个大部分的实话。 “梅老板,请见谅。待本官看完司礼监的信,如何?” 梅可甲抬抬手,“中丞请便。” 司礼监能来东西,就说明他王琼送的银子没有白花。 信中的东西倒也简单,八个字:朝廷欲设浙闽总督。 王琼看完就心头大动,他今年四十六岁,身居巡抚之职,执掌一省之地,只要有功则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也不是梦。但凡蹉跎,一个盹就能打到五十开外去,那会儿可就知了天命了! 毕竟杨一清的那种机会、军功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尤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官声不好,要是还不努力争取,那估计这辈子都见不着几次紫禁城。 而且现实一点说,没有这个浙闽总督,他在浙江还能一言以决,有了浙闽总督,不是给他也上了一道枷锁? 所以做官有的时候也和读书一样——不进则退。 至于司礼监的来信……意思也很清楚,就是人选未定。 为什么未定? 明示他也有机会?应该的,浙江巡抚,再爬一步就是总督。怎么能说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王琼背着手来回走动,心头有些忍不住的焦急,这个时候就看得出京官和地方官的差异了。 信息差。 京里的大老应该都知晓了,于是各自活动,可他即便努力交好司礼监,也要急递,怎么也得过上个七八天。 想来想去,他又将目光落在了梅可甲身上。梅可甲进京,总归是要见到皇上的? “梅老板,” “中丞。”梅可甲站了起来,客气的回道。 “此番进京,千里奔赴,路途遥远。本官也没什么相送,就分派一队本官的护卫一路随行。” 梅可甲受宠若惊,“在下是一介商人,丝绸都穿不得,哪里敢用中丞才配得上的护卫,中丞这是要折煞在下了。再说,圣天子在朝,国泰民安、四方安定,在下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可难说。你在浙江,可是断了人财路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听我的,如果朝廷问起,就说是我强令如此,有什么干系我来担。”王琼继而再给他一个台阶,说道:“这也不全为你。你是从浙江出去的,你出了什么问题,陛下是不是得找我的麻烦?你不爱惜自己的脑袋,我可爱惜啊!” 梅可甲一时无言, 这话给他讲的,自己不答应像是要他的命似的。 不过似王琼这样狡猾的人,没什么情况,他为会你担干系? 自己又不是他亲娘,这肯定是有所求。 “中丞,可是司礼监……”话说一半,梅可甲就像忽然惊醒,“中丞赎罪,在下失言。”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不失言、不失言。”王琼拍拍他的手臂,“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言?本官未避你,你也不该避本官才是。这信,你能看!” 说着他便大步流星回到书桉边拿了东西来,大大方方的展现在梅可甲的面前。 “朝廷欲设浙闽总督?”梅可甲念完就心头大震。 难怪皇帝要在此时准他回京探亲。 这和怀笑、怀颜有什么关系,即便有也是附带的因素。 真正的因素是皇帝要在浙、闽两地发起‘总攻’,所以在此之前让他见家人一面而已! 在他的印象中,皇帝做事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目的性极强,绝不会莫名其妙的给出命令。哪怕就是他回京一事。 王琼一直紧紧盯着梅可甲的脸,这个商人心思太深,除非大事,否则不会有所流露,但此刻却看出震动。 于是王琼心中有底,这里头应该是有什么事情! “梅老板,你说司礼监忽然给了我这八字,是何意思?你可愿帮本官参详参详?” 梅可甲慢慢平复情绪,他不知道王琼和司礼监是什么关系,但是能有这八字,想来也是有些路子。 略作思量后他说:“……依在下看,司礼监是想让中丞,试试?” “试试倒是可以。不过除了这八个字以外,什么都不说。这叫本官怎么试?从何处试?这里又没有鞑靼,朝廷欲设浙闽总督,总得有个理由。若要本官像杨一清一样拼命,这倒没什么,可敌人是谁?”王琼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想升官,完全没有一般读书人那种扭捏的作态。 梅可甲心跳也开始加快。 王琼提的其实是个很关键的问题。 梅可甲觉得,此人既然能从司礼监得到这个讯息,那么说明他关系不差,可关系不差却还不知道是为了开海禁,也就是说…… 是不能讲! 只一瞬间,梅可甲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若是他思虑少了一茬,说不定死都不知道死因在哪里沾上的! “这一点,中丞或许可以借着关系,再做打听?” 王琼眯眯眼,“你不知道?” “在下一个商人,无一官半职,如何知道?”梅可甲直视那双拷问的眼睛,内心依然毫无波动。 王琼没得到想要的,就只能哈哈大笑以自嘲,“是的,是的。看我是老湖涂了。不过,梅老板觉得,本官有希望吗?” “中丞能力出众、为君为民,即便这次不行,将来也总归会行。甚至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入阁拜相本官不去想。只说在浙江的事,梅老板,浙江这地儿之前风声鹤唳的,你不喜欢,本官也不喜欢。本官来了之后,一切应该大不一样了?所以只要本官在,梅老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梅可甲听出来了,这是拉拢之语。 但这拉拢很有水平,因为在这个方面,他们的利益共生。王琼来了不到半年,刚刚安定,说实话,他也不想再去巴结、磨合一个新的人了。 “中丞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 梅可甲此话一出,王琼觉得舒坦,和聪明说话还是不一样,人家能把话接住。 “倒也没什么。浙江的事,梅老板,如实禀报即可。” 喔……梅可甲听明白了,这是要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啊。 “在下人微言轻,到时还望中丞勿怪。” 王琼见他答应了,心中欣喜,他这一句话,比得上一百句。因为他在浙江,他的话……皇帝最容易信。 于是笑眯眯的讲:“说什么勿怪……你我之间尽力而为、相互理解就好。” 第263章 王阳明 梅可甲在城外回望了一下杭州,从弘治十一年到这里,八年时间眨眼而过。 这些年他亲近浙江各种官员、培植自己的力量、把生意做到海外,说起来光是给他卖命的人早就上了千,但他自己也一样是卖命的。 家人都在京师,浙江还总有一个紫禁城里那位最亲信的太监。 其实这种日子过多了会觉得没有奔头、没有意义。 “梅老爷是杭州城里有数的富家人,这一路回京,却是连个像样的马车都舍不得买?”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豆蔻年华,穿着鹅黄色的裙子,一双小嘴儿弯得极为好看,几缕柔软的细发梳在额前,大大的眼睛睁着,倒是有几分灵动。 至于她说的梅可甲的马车,确实寒酸了些,掉了漆不说,里头坐的地方都磨得发黑,一点儿也不气派。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卖肉的儿郎啃骨头。我挣的那些银子,没几个子儿是自己的。” “总不能一点儿也不给老爷留?” “当然会留一点。但自那人而下,谁不想见者有份呢?” “若是觉得累,也可以不必做了。” “……好。” 梅可甲离开了杭州, 杨一清也在差不多的时候离开了京师,杨尚义、周尚文、张永等也都跟着一并走了。 不过周尚文手下的那几个兄弟,于子初、谭闻义、常大成被留下下来,他们已接上谕分别前往浙江、福建和江西,担任都指挥使一职。 至于他们各自带的几个兄弟,朝廷没有去细究,只要报上来的名单,全部照准。 周尚文一人一马,并剩余的四个兄弟,孙希烈、柳江杰、史大淮和徐镇安前往大同。他有圣旨和兵部的印信,除此之外大概就只能矫情的说剩下勇气了。 接下来他要去担任那只大明骑兵的指挥使。 与他这四个兄弟的兴奋相比,周尚文其实是谨慎的。 像史大淮、徐镇安一路上骑着马都得意忘形,他们是觉得老大哥周尚文不是一般人,以往‘平台’不好,现在手握两万骑兵,那还不是广阔的天地任意遨游? 倒是孙希烈一路上会陪着周尚文讲两句,他一开始也不明白。 直到周尚文说出‘兵者,诡道也。’这八个字,他才懂,其实当事人怕是觉得担子像山一样重。战争这种事,什么时候有个准数了。 京里从上到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你会输、这种仗最难打了。 ……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军学院的书堂里,十来岁的韩十二郎和满脸络腮胡子的许冠一起读书,两人块头差得太多……其实有些搞笑。 教他们的是一位老将军,以前跟着王越的。因为先生,当时也是王越安排他进来,算是给一个老部下一点照顾。 王越这个人不讲究,当兵部尚书的时候‘以权谋私’的事,的确干过那么几件。 但好在人家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又在王越身边耳濡目染,所以教点东西还是可以的。 老先生更爱许冠一些,虽然他看起来五大三粗、书读得不好,但许冠是极厉害的战将,这个年头对这种人没有读书要求,也就是皇帝有奇怪的想法。 这搞得韩十二郎很不服气,明明他读得更好、背得更熟,但是老先生总是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就刚刚这一句,他一点儿都不巴结,但许冠呢,跟榆木脑袋似的,‘兵者,诡道也’之后就开始要回忆。 结果老先生还安慰,说:“许将军到底是成年了。这读书啊,还是从孩童时期最好。像十二郎的年纪,一篇文章,看个遍都该背的出才是。” 许冠挠了挠脑袋,又偷偷瞄了一眼紧抿嘴唇、脸如寒霜的韩十二郎。他也不想的呀…… 到一天结束,他去找十二郎回家,结果十二郎躲在室不愿走。 “我背得好,是因为我年纪小。你功夫好,是因为你身体强。这老先生,就是瞧不起我!” 许冠蹲下来说道:“人家没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了。” “我看就有。”十二郎塞了一口馒头进嘴巴,“你走。我要看这本《西北战事志》,我是不如你块头大,但是爹说过,打仗要用这里。” 他的手指还指了指脑袋。 “这些破书看得这么起劲……”许冠是真的佩服,他看一会儿脑袋都大,要不是圣旨,这鬼地方他一天都不想待。 尤其今天好些个人又到边疆去了。 许冠心里头有些腻味……他也想去,这里,实在没啥意思。 韩十二郎似也有所感觉,他望着许冠的背影喊:“喂,要不,我陪你练几下去?” 他本是好意。 结果没想到许冠嫌弃的说:“不是棋逢对手的话,差距太大会打着没意思。” “你!” 十二郎使劲的嚼着馒头,要不是打不过,他都想动手了! …… …… 朱厚照在看着杨一清临走时留下的奏疏。 关于浙闽总督的人选,只要有意见都可以提。所以这倒没什么。 “梁叔厚早些年和他一同署理官牧马场,相互之间应当算是熟悉了,此外,他是吏部侍郎,与内阁的关系也不错,对他而言,两不得罪,确实是个最好的人选。” 这其中的关键,朱厚照还是可以想的明白的。 刘瑾应声说:“是了。不过奴婢听陛下说过,梁侍郎持身很正,浙闽之事所算的可都是银钱二字。” “你那个脑子,也是懂朕的心思的。关于浙闽总督,你可有什么好的人选?” “奴婢谢陛下赞誉。要说也不敢说好。奴婢就做一提醒好了,陛下有没有想过……从当地提一人?” “王德华(王琼字)?”朱厚照蹙起眉来,他啧了一下嘴,心中倒是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如果说梁叔厚正派,那么王琼就是奇得没边儿,什么法子管用用什么。用他也不是不行…… “朕考虑考虑。” 过了一会儿,王鏊和韩文递了牌子到侍从室,随后入宫觐见皇帝。 他们这一开口,又是推荐起了杨廷和。 这让朱厚照敏锐的感觉到有一丝党争的味道,除了杨一清,他是大差不离的扔了个建议过来,其实是想混。其他人还真是各有各的心思。 哪怕就是刘瑾,他干嘛提到王琼?这种太监还能平白无故给人做好事不成。 “……浙闽的局势,往后一定纷乱复杂,朝廷务必要派一个处事条理分明的能臣,介夫入军机处以来处事干练,往往能快速抓住事务的要点,况且,他是潜邸旧臣。” 朱厚照背着手站在门口,并未坐在龙椅上。他是望着外面在仔细的思考。 抛出来一个浙闽总督……竟引起了各方的争夺,现在这件事拖得越久、只要不定,想必各方的心思都会在这上面。甚至王琼也会天天关心京里,而不是浙江。 臣子之间互相争斗其实并不可怕,所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关键在于一个帝王如何去引导、控制。 而作为朱厚照来讲,他有一个底线,就是不能争得……朝廷没有做出最优选择。 这样想着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计较。 “介夫本人呢,你们与他谈过没有?他怎么说?” 韩文上前一步,“只要是圣意,刀山要上,火海要下。介夫自是以陛下的圣旨为准!” 那就是说没有谈过。 朱厚照仔细思考了这些人,算是各有各的优缺点,“王先生、韩先生。你们两位面前,朕就什么都讲了。杨介夫,不适合这个浙闽总督。” 王鏊和韩文相互看了一眼,“请陛下示下。” “弘治十一年,山东布政使齐宽侵夺民田一桉,介夫在青州府任上动作缓慢、过于温柔,最后还是朕去督促、并派了山东镇守太监尤址,才算有了进展。如今浙闽总督所需的手段更为刚烈,介夫怎么能行?要是山东还行,派个人过去,左右不过就是几天的时间。但浙江、福建,离得还远,朕这个皇帝只怕鞭长莫及。所以很大程度上要靠这个人自己。” 王鏊和韩文都没想到皇帝记着这一茬。 实际上,朱厚照主要是介意于他会和王琼不和,现在是两人没碰到,所以他也不能‘预测’未来,但即便按目前的性格,也能推断得出来。 到那个时候,谁也别怪,就怪皇帝自己。皇帝最重要的可就是用对人。 至于他说的这个理由,王、韩二人都不好辩驳,因为开海这件事太大,皇帝不信任一个人,你非要说他好,最后出了问题……这可就不好玩儿了。 所以这件事到此时性质忽然变了。以前能随便推荐,现在这话就不能讲了。脑子一定要活,不能僵。 “杨阁老倒是也给朕推荐了一人,就是吏部的侍郎。” “梁叔厚?” “不错。” “叔厚做京官确实称职。”王鏊这话讲得。 言外之意,就是到地方很容易被湖弄。那些贪官、胥吏根本不和你讲什么君子之道的。 “这倒也罢了。朕是觉得梁叔厚最大的不适合,是他的官位太小了。作为皇帝,朕考虑的是开海,早前讲了,朝廷要摆出狮子搏兔的气势出来,派一个吏部侍郎,显然不是朝廷全部的力量。况且,西北用阁老,东南不用,平白的让有些人觉得东南次要一点。” “不!朕不要这样!朕一开始就要露出獠牙让他们看。支持朝廷的政策一切都好,不支持,就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好鱼死网破的心理准备!” 说到这里朱厚照是握紧了拳头。某种程度上,现在是一种胆大者的游戏,你敢刚,咱们来刚,不敢?老实待着! 所以他的目光其实看向了王鏊。 王鏊有些意外,他倒不害怕,但真的意外,“陛下……微臣比叔厚也好不了哪里去,若是耽误了大事……” “不,你忘记了一个人。”朱厚照嘴角弯了起来,“大约也要有好几年的时间了,当初他刚一出手便震惊了你,也震惊了朕。也唯有你,能信任他、放手给他。” “一个人?” “王守仁。” 这个名字一出现,王鏊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他们当初一起在西北抓张坋时的经历。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 求月票! 第264章 父子 王守仁。 这个名字,他们全都忘记,朱厚照也不会忘记。人才都是在考验中慢慢成长的,浙江、福建开海之事,怎么少得了他? 人成就事,事也成就人。 只不过这件事要稍微委屈一下王鏊。 堂堂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也要从京师离开,去到浙、闽的丘陵山地中捉盗贼。 皇帝的思虑太过称奇,王鏊本人以及韩文都没有想到。 韩文还好奇,“王守仁?可是南京兵部尚书王华之子的那个王守仁?” 王鏊点了点头,“正是此子。” 王守仁出生于西历1472年,今年是1505年,按照中国人的算法是34岁。正是大展宏图的年纪。 他父亲是状元、高官,所以家学渊源,耳濡目染之下对官场那一套根本不陌生。 弘治十一年,去了西北,跟随王越出过塞、打过仗,胸中方略早已不是一般人所能及。 贬去了贵州之后,大起大落之间于人情世故亦有更多体会。 中国人办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王守仁现在出笼,就是成长期的勐虎下山,就连王鏊都对他有些期待。 不过,就算他再怎么高估,其实还是估不到朱厚照心中的那个期待值。 “朕会下旨,令王守仁随你一同前往,到时候就在你的总督府当个参知政事当当。朕不给他实职、你也不要给,就让他在你身边,大方向你把控,具体的事你可渐进的交予他做,慢慢的放权,做得好放得多,做得差放得少。如此,可算如虎添翼。不过就要委屈先生一阵了。” 王鏊受宠若惊,“陛下何出此言?臣忠于陛下、忠于大明,浙闽总督关乎两省生民,臣万不敢有委屈之念。甚至心中颇为惶恐,怕辜负了陛下重信,耽搁了朝堂大事!” “王先生我是信得过的,原本朕也属实有些舍不得……但不管是杨还是梁、都不如此法来的好。朕是皇帝,是天子,行事不应以自身喜好为准、而当以江山社稷为先,这也是先生教我的。” “陛下天资聪明,举一反三,臣原先是忘记了王伯安,现在想来,确实是陛下的办法最佳。况且,王守仁的父亲王华是南京兵部尚书,管理着南直隶地区的守备,若是东南有变,说不定也能收获奇效!” “陛下、老天官,这王伯安究竟何许人也?竟得陛下和老天官如此赏识?”韩文心里头起咕噜。其实刚刚皇帝那番话就已经让他颇为惊异了。 什么叫不给实职,慢慢放权?这种信任,放在开海这么大的事情面前,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朱厚照稳稳的笑了笑,“这个,你下去后可问问王先生,听听他讲当初是如何在几日之内就抓到张坋的!好了,都回去歇着。” “遵旨!” 出了乾清宫, 韩文就更加耐不住性子,急忙把心中刚刚想的讲出来,叫王鏊给他解答疑惑。 王鏊听后哈哈大笑,“陛下不给王伯安实职,令老夫慢慢放权,不是为了锻炼他。而是担忧限制他。因为任何一个实职都有职责的边界,有了边界他便不能管。如此想来,仅就王伯安而言,当然是虚职更好。”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 王伯安到了总督府,挂个参知政事的名头,这名头重与不重大与不大就看总督如何支持。 如果无所谓,那便去哪里都不带他。如果要重用,那也可以相当于总督亲至。 总之,就看王伯安还能不能像在西北那样给王鏊以惊喜。 “世上还有此人,待我去见他一见!” “那可能得稍微等上些日子。” 王守仁上月从贵州返回,皇帝派了医学院的大夫去给他调理了身子,免得在贵州待久了落下什么病根,说到底他不是在那地方长大的人,这时候的南方说不定真的瘴气重之类的。 而半月前,王守仁按捺不住对父亲的想念,已经启程去了南京。 反正是皇帝准允,所以叫他多等,还真是很难熬得住。 南京的四月更加温暖怡人,甚至还有些稍稍的一些热意,王华在这里是兵部尚书,名字一样,但与北京的那个兵部尚书王敞相比,那就差得太远了。 不过也不是说他一点权力都没有,南京兵部尚书又称南京守备,负责南直隶地区的军事守备、各卫所武官的考核、任用和裁撤以及管理南直隶地区的官船、官马、驿站等。 简单的说,在南京城也有如北京一样的各方角色。文官代表是南京兵部尚书,宦官代表是南京守备太监,勋臣则是与明代皇室绑为一体的魏国公。 至于说南京六部给人养老的感觉,确实,相对于正儿八经的北京六部,这里多多少少都可以说叫养老。 尤其王华,他本是皇帝亲信,却在浙江巡抚的位置上止步不前,到南京来任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是有房有车、生活无忧,对于他而言,则叫政治生涯不如意。 但王守仁,他那个在贵州坐了7年冷板凳的儿子却借此官复原职,关心这一家的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故意给的弥补。 这年头的人不敢对皇帝有什么抱怨,王华听说自己儿子回到京师甚至有些心中恐惧,害怕圣宠太高惹人嫉, 退休就退休,这样子退休,不是平白多些麻烦么? 所以他也上疏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然而奏疏上去,皇帝怎么批示还没收到,倒是先把儿子王守仁给盼了回来。 “不孝子伯安,拜见爹爹!”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王守仁苦守贵州七年,之前他是状元之子、人生得意,经历这番磨难,心中情绪很多,再见到亲生父亲才能不用刻意隐藏。 父子俩这样一见面,王华心里的那些低调、藏拙的官场生存手段全忘了,噙着眼泪只说了四个字,“回来就好。” 之后王守仁就在他的官舍里住了下来。 离别太久,骤然相见,父子俩在桌席对坐,竟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伯安,你在为父这里待上两日,然后便回乡去见诸氏。你走之后诸氏整日为你担心,如今你能够官复原职,她不知该多高兴。” 诸氏是王守仁的妻子。他们很早就结婚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孩子。所以历史上也流传出诸氏要替王阳明纳妾而遭王阳明拒绝的故事。 另外,王阳明搞出过新婚夜逃婚这种在当时很离奇的事情,但诸氏和他的岳父都对王阳明较为宽容。这一宽容,便让王阳明和诸氏的感情极好。 所以王华讲这话,倒也是情理之中。 “父亲放心,孩儿已经托人带了信。这几日再趁着天气好回一趟余姚,一定会把家中安顿好的。” 王华点点头,他们家这日子现在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总算是有曙光的,“对了,陛下允了你几日?探亲虽重,但也不要耽误了时间。否则,又要有人参你了。” 王守仁笑了笑,“这次孩儿能官复原职,多亏了父亲。孩儿也知道父亲的秉性,所以……所以来的路上还以为父亲会再如七年前在山东那般,拒孩儿于门外呢。” “皇恩浩荡。为父原先确是这么想的。”王华摇摇头,含着浅浅的泪花摇头,“但是见到你,便怎么也不忍心再讲那样的话。其他人要是嫉妒、怎样也拦不住,你回不回来他们都会嫉妒,所以任他们说去,咱们只需记得报答了皇上这番恩情就好。做人做官,无愧于心,至于是生是死、是显赫还是落寞,又有什么要紧?”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嗯!”王守仁此刻的的确确感受到了父爱的温情,“孩儿受教了!” 刚见面,有些不开心的话便不要讲了,唠唠家常挺好。 到了第二天,王守仁又去逛了一趟南京城,说是逛,其实也就那么一会儿,一个时辰都不到,其余时候也多是在屋子里静静读书。 王华在窗外远远的见过几次,心底里就四个字:老怀大慰。 七八年前在京师,王华可没少被儿子气,那会儿进士都没有考上,还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要去塞外、要当将军的,可把他这个老爹给愁死了。 但冬去春来,现如今王守仁多了一身静气,学会了以读书为乐。看来贵州之贬,所获甚多。 第四日时,王守仁便开始和父亲谈起一些朝中的事。有一个结,还是在他心中的。就是父亲王华政治生涯的终结。 不过王华其实对这件事倒没什么要讲,他说道:“为父已经过了六十了,人人说可惜,可又有什么可惜?撑着老迈之躯再去和人斗、和人争?” 他摇摇头,“命数天定,人又何必徒增烦恼?况且为父得了状元,这名头从古至今也没几个,我的儿子也中了进士,如若这样还不知满足、还要将官做到最大,那么将来必遭横祸!” “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就是希望你能够不负所学,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做几件好事。恰逢圣明天子在朝,伯安,古往今来再找不到如你我一般幸运的父子了。” 王守仁心中松了大大的一口气,“父亲若能如此想,那便太好了。” “你不必因为父愧疚,父亲为儿子,天经地义。你若带着负担,才是对不住为父。轻装策马青云路,人生从此驭长风。尤其陛下是一代明君,在正德一朝,你只需心中装着百姓,陛下便怎样也亏待不了你。这是于此时做官最大的要领,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切勿忘怀。” “是。孩儿知道了。父亲,孩儿明日便回余姚了,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没有了。责任于你身,为父放心。” 第265章 取仕、施恩、朝局 梁储做其是当考官当得好。弘治十一年他在南京主持乡试的时候就开始向自己的好友推荐唐伯虎这个人。 唐伯虎的命运在弘治十二年被朱厚照改动了一下。 他被打得手臂骨折,虽说当年无法参加科举,但是至少没有掺和到科举舞弊的桉子中去。然而即便如此,弘治十五年壬戌选才,朝廷也没有让他考上。 主要是弘治皇帝没有让他考上。 因为这个人确属自负的狂生,放浪形骸不说,每次来考试就觉着自己一定能考取,其他人都成了陪衬似的。 另外,唐伯虎当初毕竟与建昌侯和寿宁侯的死有关系,张太后现如今提起这个姓唐的都恨得牙痒痒。 当时的弘治皇帝不想搞得后宫不靖,因而继续把他拦在进士的大门之外。 然而这次乙丑科,他又来了。 而且还摊到梁储也当了一回副考官,朱厚照在看殿试卷子的时候就有些微微的皱眉。 弘治十八年这一票的科举之士中,有三个名字让他在意。 一个就是这唐伯虎。 另外一个自然就是严嵩严阁老。 还有一位,则是与当下的朝局有些关系,此人名为谢丕。历史上,他将来的官位也不低。但此时朱厚照关注他是因为他的身份。 他是谢迁的次子。 当然未来也还有首辅出在这一科,比如顾鼎臣、翟銮,只不过以朱厚照的历史知识量,应该是不知道这两个人了。 乾清宫里,李东阳、梁储、杨廷和都在,他们都是考官,而现如今是要到了给士子们排序的时候了。 这是朱厚照登基后的第一次取仕,但这事儿他以前监国的时候就干过,所以也没什么新鲜。 “要取唐寅,你们三人都是这个意见吗?” “启禀陛下。”李东阳回奏说:“唐寅此人确有才气,文章词句皆佳,弘治十五年唐寅落榜,就已经引起了士林议论,若是乙丑科再不取,臣恐非议更多。” 朱厚照倒不是要和唐伯虎过不去。 也许弘治十一年他刚来时还有对名人的某种特别的情感,但眼下已经没有了。在他的眼里,他是皇帝,唐寅是个举人。朝廷取不取就是看他有没有用。 或者更直白的说,大明王朝需要的是王守仁、杨廷和,哪怕是需要一个许冠这样的战将,也不会更需要一个喜欢逛妓院的文人。 “可是朕听说,他在江南一带流连欢场,朋友规劝还与朋友绝交。把他取了以后,让他去干什么呢?管理教坊司么?” 杨廷和和梁储一向是稳重的人,但听皇帝这么说也有些忍不住想笑。 李东阳也略有尴尬,“此人……弘治十五年落榜后,说是改正了不少。” “改正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朱厚照还是不以为然,但是他似乎没揪着这个不放,“罢了。就如李阁老所说,朝廷取仕总是要公正,按照科举的路数,既然人家文章写得好,那朕也不能失了公正。排名你看着办。” 状元、榜眼、探花,这是皇帝钦点的,其他的一个一个皇帝也排不过来。而且文章好坏,皇帝又不懂,还不是看大臣们。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是。” 李东阳也叹气,没想到唐寅在皇帝的心中印象这么差。 但实际上,朱厚照这一套也有做给张太后看的意思。 这意思就是:唐寅要取,否则外面有人说话,但取了,皇帝不喜欢。 这样张太后心中也总算有些安慰。 “谢以中(谢丕)是谢阁老的儿子?虎父无犬子,他倒是会生。” 提到这个,朱厚照又开心起来。而谢迁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乙丑科他不是考官。 其实有的时候,情绪、喜怒哀乐也是一种展现政治态度的工具。 “是谢阁老的次子,年仅二十四岁,年少有为啊。” “我朝有父子双状元的旧例么?” “皆为进士的倒有,但皆为状元,还未有过。” 谢迁是状元,但谢丕历史上是探花。 朱厚照不清楚这个,其实按照他的本心他反倒想点一个叫陆深的人,今年的策论题偏向经济,也就是先前所提的为何宋时国家财政收入多。 看策论的深度,陆深写得最好。可能和其家庭背景有关,因为他的父亲是个小商人。 但眼下,朝局正牵扯上浙闽总督的事。 派王鏊加王守仁去,有十个好,但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坏。 就是内阁,李东阳和谢迁的政治地位非常的尴尬。 朝廷的两样大事,一个复套、一个开海,复套是军机处专门负责,开海是浙闽总督最为关键,结果两样大事他们一个没沾上。 再加上刘健还去了山东。 你说这要命不要命? 但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讲,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继续把李、谢二人给赶到什么地方去。 一、这两人已经很配合了。 二、他们都是一时能臣,朝廷需要,为什么要赶走? 三、他是新君登基,刘大夏、刘健接连出事,朝堂动荡,至少也要安稳个两年再说。 所以他要留下这两个阁老,但是局势的发展又导致他必须要派王鏊。 于是尽管他内心不想要将李、刘二人排除在朝堂之外,可做出的动作是这样,而其他人是不会管你怎么想,只会看你怎么做的。 等到浙闽总督的圣旨一出,不知多少人要上奏疏,参倒这两位阁老,因为他们接收到的讯息就是皇帝要动他们两个。 既然如此,有人让出位置,干嘛不配合? 旧人不走,新人不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所以安排了王鏊、王守仁之后,朱厚照其实是在考虑这一手,他要维持朝堂的平衡。 谢丕就是一个撬动的点。 “依你们所见,谢以中之答卷,可为状元否?” 皇帝问这个话,李、梁、杨三人都不太好回答。因为按照实际,不仅有唐伯虎、以前原历史上中的状元顾鼎臣、榜眼董玘这些才华横溢的人,而且便是严嵩、陆深、崔铣实际上也不比谢丕差到哪里去。 谢丕是优秀不错,可要说在这么多才子之中直接认定,他就是状元,除了他别人都不配,那也是很牵强的事。 可有些话……说出去,就不知道会不会得罪谢阁老了…… 大概也只有李东阳敢讲,他说道:“谢丕之才不假,但微臣以为难得状元之名。并且谢丕是谢阁老的次子,名不副实,反倒更加不好。” 名不副实不好? 朱厚照嘴角弯了弯,名不副实是对谢丕不好,他以后背着靠父亲当状元的名头,但对此时的朝局却极好。 皇帝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摆明了就是看谢阁老的面子。 况且父子两状元这事在先前还从未有过,出来以后肯定引起广泛的讨论,朝野觉得谢阁老圣宠仍在的同时,也多少会忽略一些内阁地位尴尬的问题。 用现代的政治术语,这叫转移矛盾。 所以有什么不好的? 朱厚照提起朱笔,落笔前他问:“便是朕钦点他为状元,明日便有人在承天门静坐?”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怎么会有。李、杨、梁三人全都摇头, 梁储说的更明白,“陛下言重。那是不会的。只是……若谢丕之父不是谢阁老,钦点他为状元也未尝不可。” 那就是嘛。 朱厚照想着,谢丕原本的历史上那也是探花郎。 能考上这个名次的,谁还能说他文章做得有问题不成? 现在只是略微不能服众的问题,相比起内阁地位尴尬,这个问题简直不是问题。 于是朱厚照便不管那么许多,用朱笔直接在上面写下一甲第一的字样。 李、杨、梁三人都有些狐疑,但皇帝向来不做没有理由的事,这他们是知道的。所以既然定了,那便不要去争了。 “榜眼与探花便给顾鼎臣与严嵩。” 顾鼎臣文章做得好,而严阁老,他也是很期待的呢。至于陆深,只要在二甲之中,总会有他的机会的。 “是。” 了却了此事,朱厚照盘腿坐了下来,吹着微微的风,缓缓说:“朕已经下了圣旨,侍从室丰熙到福建任布政使,郭尚坤也跟着去了应天巡抚衙门。这样,侍从室就缺了人了。等到殿试的金榜颁布,李阁老你记着提醒朕,让谢丕递补进侍从室。” 李东阳心中疑惑更深,皇帝忽然这样施恩于谢家,这是什么意思? “是,微臣明白。” 丰熙和郭尚坤走了之后,侍从室就剩下靳贵和汪献了。靳贵是原来东宫的老人,性格太安静了,所以做些文字工作倒是很好。 汪献存在感更低,但他是王鏊推荐的人。王鏊在传播‘经世致用’学说的时候,以此人学习最好。 这两人原先并不向朱厚照汇报工作,他们自己似乎也不想,不像丰熙还想着表现表现,靳、汪二人就只埋头干活,有些像是丰熙和郭尚坤的秘书。整理朝廷文书往来,记录皇帝下发的任务,并在适当时候下催办文书,最多就是如此。 可按排辈论资,排着队也该是他们了。 而谢丕进来之后其实还少一个。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默默念想着,或许可以让严嵩过来试试…… === 求月票! 第266章 严阁老:上来就是地狱 金榜在五月初九日揭晓了谜底。 弘治十八年五月的京师非常的热闹,朝廷用工、梅府盖楼、乙丑科科举,以及由此而派生出来的各类小店……说是正阳门是京师的南城门,但正阳门外反而居住着最多的老百姓。 而今天又是特别的热闹。 登不上金榜的人不提,只要登上了的都要狂喜一番,有的还要狂饮一番,京师各处茶楼酒馆全是爆满。 严阁老想去追一追当初对他还不错的同乡举人盛仪,但一来盛仪落榜之后心情极差,已经收拾行囊要回江西了。另外一方面,排着队要来拜访严嵩的人可就太多了。 搞得未来的严阁老只能躲起来,求得一时清闲。 屋子里,就是盛家的一个掌柜见到了他,严嵩以前是举人,从今日就要在京师定居了,可他家境并不好,朝廷的清水官,若想买宅子也很困难……基本上首付都付不了那种。 盛仪大概也觉得没有脸面见严嵩,毕竟人家考上了,自己没考上,就让管家给严嵩送来了钥匙。 名义上是借住。将来要还的。可谁都知道,当宅子要还的时候,也就是官员落魄的时候。 “……严老爷知晓,我家公子并非不懂礼仪,只是此次落榜、心中难以接受,也怕见故旧,若是见到了严老爷,稍有不慎可能更加失礼。因而还是叫了小人来,一来是恭祝严老爷高中探花,二来是聊表一些心意。公子说,严老爷将来是要为朝廷办事的栋梁之才,不应受钱财之困,因而便将盛家在京师的宅子借予严老爷居住。日后严老爷能自己买了,再还回来不迟。” 严嵩的父亲是个没有考中进士的权力狂热者,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严嵩的身上,令他五岁在严氏祠启蒙,九岁入县学。严嵩也算不负父亲所望,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的今日,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 而要说到银子,严父算是把能给的都给了儿子,而且严嵩中了举人每年都有廪粮,大约十多两。 反正省吃俭用,严嵩目前手头十两银子还是有的。 但是盛家的掌柜一出手便特别大方,除了一把钥匙,还有一个灰褐色的袋子也放下了,沉甸甸的,说一百两有些多,但八十两总归是有的。 严嵩稍作思考,便收了下来,“盛兄是有大才的人,只要安心治学,下一科定会高中。” 老掌柜笑眯眯的,这样,他们在京师也有了官府方面的人了。 虽说盛仪和严嵩算是好朋友,但这种朋友也要看人家认不认。毕竟人家是探花了,以后往翰林院一坐……谁和你是朋友? 现在既然收了,那就还能说朋友二字。 “那便借严老爷吉言了。另外,严老爷,江西在京里的也有不少,若是严老爷有意,在下也可从中撮合。毕竟同乡在外,总归是有些亲切感。况且朝廷中,有人指路也要更好些。” 严嵩面色不动,这个掌柜的四十多岁的模样,留着八字胡。 随后又低头看了看钥匙和银子,心中大约是明白了。他应该不是第一个被盛家接济的江西进士。 这些商人倒是好手段,朝廷取仕是为朝廷所用,他们想要分分朝廷的食儿,让这些进士为他们所用。 不过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能做起来,就说明每一科的江西进士都需要。 就像他严嵩,中了进士之后就得去朝廷里拜码头、找靠山,人人都知道梁储欣赏唐伯虎,唐伯虎去登门不仅仅是攀附,更是一种报恩,他要是不去,反倒给人说。 可他严嵩找谁去呢? 不过尽管如此,他一个堂堂探花,靠一个茶肆掌柜去给他引荐,又能引荐出什么了不得的人? 严嵩表面谦虚,内心却高傲,实际上心里已经略有些瞧不上,说道:“这便多谢好意了。朝廷的事,现在说还早了点。” 掌柜的不敢多讲,便是将有句话落在了最后,“那就听严老爷的。只是有一点,江西的詹家……若是有人来,严老爷一概不见即可。” 严嵩眉头一皱,这个掌柜的和他说话,仿佛自己是朝廷命官似的,“为何?” “詹秀山被锦衣卫带走,已经好几天了。” 老掌柜大概知道自己已经惹人不快,说完便行礼赶紧离开。对他而言这句话是不得不说,因为他和严嵩是有关联的, 如果严嵩再去和江西的詹氏扯上……总归是有些风险。 严嵩先前都在忙着会试和殿试的事情,整日在客栈里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忽然间说起朝堂局势,他还真有些不太清楚。 但詹氏他是知道的。 这一路科举考过来,总是有人提到的。 难道是詹氏出什么事了吗?所以各方才急于和他切割关系。 骤然听到这样的事,严嵩心里也开始有些不安,他到底还不是未来那个朝堂的老狐狸,而只是个刚考中进士的青年。 三日后。 皇帝设宴,招待新进士,是为恩荣宴。此宴从唐时就开始了,只不过唐代称为闻喜宴,到了宋代,宋太宗设宴于琼林苑,所以又叫琼林宴。而大明,则称为恩荣宴。 宴席之日,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全都要出席,至于主角则是进士与皇帝了。 弘治十五年,恩荣宴还是弘治皇帝参加,毕竟吃顿饭又不是多累的事,他当时身体还可以。 到今年,就该是朱厚照了。 新进进士大多没有见过皇帝本人,不管是睿识英断、天纵之才,还是足智多谋、处置果断,各种形容词都是听说的。 再者,当今圣上特别的年轻,比他们这些人都要小。 如此年少的君主、如此有为的君主,大明王朝更像一个日渐升起的太阳令人期待,跟着这样的君主,千百年后,他们都是要上史书的。 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得很多人都对皇帝本人的模样特别的好奇。 严嵩当然也是如此。 不过要说羡慕,他不羡慕皇帝,他也羡慕不来。他就是羡慕今科状元谢丕:父亲是阁老,本身模样风流倜傥,高中状元比他还小两岁…… 而且以他之才能中状元,大部分是因为皇帝对他最熟悉,这运气好的…… 如果顾鼎臣的父亲是阁老,这状元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但现实不讲道理,人家就是状元,接下来不必想着什么钻营、取巧、捷径,只要他认真当差、不犯大错,将来一个高官是少不了的。 哪里像自己…… 严嵩微微叹气,父子两状元,这就已经千古留名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在皇帝心中留名呢……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惟中兄,高中了进士,怎么还唉声叹气?” 顾鼎臣就在严嵩的边上,他年岁大些,三十多了,在古代这已经是高龄,万一再蹉跎个几年,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所以此番中榜眼,顾鼎臣兴奋的两夜没睡着。 严嵩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没想到神色写在了脸上,急忙掩饰起来,“在下是没休息好……前段时间准备会试太过于劳累了。” 顾鼎臣除了有些紧张,其他的都还好,“那惟中兄要好好注意身体才是。” “多谢九和兄。”严嵩凑近了些,“九和兄,在下这几日到处听说九和兄错失了状元,但在下观九和兄倒是不为所动,如此高洁,在下不如矣。” 顾鼎臣眉毛跳了跳,这个家伙怎么不怕麻烦似的……爱乱讲话来生事。 “惟中兄,科举名次,天子钦点,惟中兄还当慎言才是。” “是,受教,受教。” 他们两个在这里聊得火热,谢丕就只能不近不远的站着。 他有些尴尬,因为关于状元如何来的事儿……有些风言风语他听到了。 所以他现在也有些担心顾、严二人会不会也这样想他,拉不下脸。 二来,毕竟是阁老之子,还是有些骄傲,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再成熟也多少会受身份的影响。 “皇上驾到!” 忽然间太监一声高亢之声,随后就见着圆领金黄色常服的一个少年人走了进来,少年人没戴帽子,露出洁嫩额头,腰间缠玉带,胸前绣金龙,脸上挂着澹澹的笑容。 即便不是这个场合、不是这个身份,寻常时候见到了也要惊呼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皇帝来了,众臣行礼自不必说。 随后皇帝令他们全都就坐,他自己则单手负在身后于宴席御桌之间来回走动,“这是朕第一次参加恩荣宴,你们也是朕第一次取的进士。金榜题名,人生得意,朕先要恭贺你们!尤其是鼎甲三人,今后光宗耀祖,人前显赫,就是朕也有几分羡慕啊。” 朱厚照顺势就去看了他们,谢丕确实帅,有他老爹谢迁的风范;顾鼎臣就是普通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稍微有些胖,圆圆的脸蛋儿,书生的儒雅之气很足;最后的严阁老……其实倒有些秀气。 “今日之后,或早或晚,吏部都会安排你们的去处,由民变官,如此转变,朕望你们都能够转变的好。其中要点,便是不要忘记你们也曾是百姓。你们是百姓的时候,不希望那些官员们做的事,千万不要在自己当官时做。这是最为要紧的事。” “朕常说,朕不要天下的官员都十分想着朕、想着朝廷。能有五分,朕就心满意足了,剩下的三分想想自己,两分再想想别人。好了,难听的话不多说,都开始。” …… …… 恩荣宴的氛围,严嵩很享受。 皇帝所展现的自信和气度令他折服。 不过等他回到宅子里的时候,麻烦来了。 还真有姓詹的上门! 还自称是他的亲戚,这可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第267章 第267章不要吓到严阁老 严嵩借到的宅子倒是不小,两进的院落,正屋前还栽了两棵树,大约是那个掌柜在借房子的时候就派人提前打扫过,褐色的石板路上除了掉落的几片叶子,别的什么脏物也没有。 各屋子里也是一样,都干净的很。此外,书桉、笔墨纸砚等一个不少,甚至还有一些藏书。 “这……盛公子倒是讲究人,不过我一人住这么大的院子,怕是有些浪费。” 其实盛家与其说是讲究,不如说是熟练。 ‘投资’他们这些新进进士,送得不好,不如不送。 而严嵩在想,得找个合适的时候去一趟南城,找几个使唤的人,不然总归是不方便,就像现在,外头敲门,他得出书房、过堂屋门前的两棵树到前院,再向左走七八步这才到。 “找谁?” 外边儿回道:“打扰了,在下徐昌,江西分宜人士,找新科探花严老爷。” “严老爷不认识你,你回。” 外边儿的声音急了,“小老爷,家父徐有铭是严老爷的表舅,请小老爷通传!” “表舅?” 严嵩琢磨着,那就是她母亲的表兄弟了。他在记忆的最角落里深挖,也只找到了一点点印象。 “嫡亲的表舅,做不了假的!我的爷爷和严老爷的外祖母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 严嵩想着他都没见过自己的外祖母。 外面的人还奇怪呢,怎么一个看大门的这么大的权力,自己都说了是亲戚,他还敢乱做主。 “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只是看了皇榜才知道家里还有亲戚在京师,在下与家父买了些上好的鸭肉,想献给严老爷。” 严嵩一想没什么大事那也还好,所以便开了门。 一开门他也不客气,“我便是严嵩。这里也没什么小老爷。” 徐昌,“啊,原来是表哥。表弟徐昌给你见礼了。” 这人面白无须,倒是真的年纪不大的样子。严嵩看他面相也觉得应该是个家世清白的人,不过此人脸皮太厚、见到他全然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心情比他还要畅快,像是认识了许多年似的。 …… …… “徐兄说令尊是在下的表舅,令尊名讳……” “徐有铭。” “字什么?” “字德山。” “那么家母名讳你知晓吗?” “严老夫人本姓宴,唤作宴芸。” 徐昌回答的太过丝滑,叫严嵩怀疑都怀疑不起来,人家根本就没有思考的痕迹。 “这么说,你还真是我表舅的儿子。” “这哪里有假,小的时候我还跟随爹爹去看过姑母。” 或许看过,不过交集应该也不深。严嵩的母亲宴氏家境还行,但是父亲一般,所以他老爹一辈子要考科举,但这种独木桥能走过来的是少数。 严父考举不成,自然就开始不受重视。连带着宴氏也和自己娘家渐行渐远。 此番若不是自己中了探花,想必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么个表舅出现。严嵩这心里有些功成名就的得意,又有些对世态炎凉感到悲叹。 “表哥这院子是自己买的?” 严嵩对他有防备之心,只有瞬间的停顿,随后点了点头,“是的。” “倒是小了点儿。本来我爹还准备了更大的。” 这话说的,像是很有钱似的。 不过,严嵩倒有些奇怪,“表舅人呢?” 按道理说,如果对他这个探花郎重视的话,怎样也要亲自登门? 结果话到这里,这个徐昌便不像刚刚一般高兴,而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表哥,我爹他被抓起来了!” 严嵩一拍额头,大意了,不该放他进来。 “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缘由?” 徐昌磅磅两个响头就这么磕了,“表哥,严老爷,您是探花郎,是可以见到皇上他老人家的大人物,表弟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四日前,我爹像往常一样老老实实的做着客栈的生意,结果忽然来了一帮官差,就把他给捉了进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我到现在银子花了几百两,可却连为什么被抓的都问不到!” “探花郎算什么大人物啊。”严嵩站在院落中仰望着那颗郁郁葱葱的杨树,他的脑海里是谢丕的背影。 如果他是谢丕。只是打听一下是犯了什么罪。那简直易如反掌。 可他是严嵩,他上哪儿打听去啊。 锦衣卫、刑部……正常人谁也不愿意和那里扯上关系。 “你走,我帮不了你。” “严老爷!”徐昌真的急了,“您行行好,便是打听打听关在哪里也可以啊。” 严嵩狠下了心肠,“走!” “表哥!” 没办法了,严嵩只能亲自拉着徐昌往外。这种眼泪在他面前流是没有用的。 徐昌赖在地上,死活不肯离开,“要不这样,严老爷,您不打听我爹了,他是个小人物,您打听打听詹秀山为什么被抓了进去。他是户部的郎中老爷,只需到户部问问说不定就知道的,我爹也许也和他有关。” 詹秀山……詹氏? 严嵩忽然又有了点兴趣。 “表舅……还和詹氏有联系?” “没有!”徐昌急忙摇头。 “真没有?你骗我,我便立即将你赶出去!” 徐昌表情拧起来,“严老爷,这……这也不能就说一点没有。我们是江西人,詹氏也是出自江西,多多少少是有些生意往来,但是詹老爷弘治十五年中了二甲进士,那之后咱们徐家其实就攀不上詹家的门楣了。” 江西、又是江西。 严嵩莫名的觉得很危险,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一个人、毫无背景靠山,面对未知又危险的朝廷官场,他甚至都有些茫然了。从小到大读得任何一本书,都没有教过他这个时候要怎么办! “你进来!”严嵩指了指徐昌,“告诉我,詹秀山的一切!” 徐昌现在只要不被赶出去,叫他干啥他都愿意,什么尊严、脸面……都不顾了。 他马上就从地上起来,甚至还熟练的给严嵩倒起茶来。 “表哥。” “你骗了我,说只是来送鸭肉。哪个自家人骗自家人呢?所以你不要叫我表哥,胡乱攀亲戚只会让我讨厌你。你就叫严老爷。” 徐昌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也只能往下咽,“是,严老爷。那小的就说说詹秀山这个人。但是小的也就了解弘治十五年之前,他中了进士以后……就很少与我们来往了。” “詹秀山是饶州詹氏的三子,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也是最聪明的儿子。詹氏在饶州府当地也是有名的望族,家中几代行的都是布匹生意,家资颇丰。弘治十五年,詹秀山二甲及第,授户部贵州司郎中,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同族的哥哥,弘治六年便中举,如今是浙江宁波府的通判。原先,我们提起詹氏,都是以那个宁波府通判为最大,但弘治十五年后,詹秀山赶上了人家……我爹私下里还说大概是当时都在吹捧那人而忽略了詹秀山,致使人家对我们产生了不满……” “你们和他原来是什么关系?” 徐昌老实回答,“詹秀山这个人有两好,一个是姑娘,一个是赌钱。原先,他会从我爹这里借钱。” “借钱?詹家公子问你爹借钱?” “詹秀山原来在家中拿不到钱啊,詹家人自身也知道他这个毛病,所以总是在银钱上管着他。而且……”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而且什么?” “严老爷可能是没见过爱赌钱的人。他们要是来了瘾,能借钱的都借,甭管是跟谁借,只要有钱就行。” 严嵩已经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一边听是一边想,“怕是你们也想攀上人家的高枝,也蛮愿意借。” “这是一方面。主要詹家有钱,只要有了欠条,不怕他不还钱。不借还得罪他,干嘛不借?不过弘治十五年之后就很少了……大概是他当了官儿,有了钱,不缺这几百两的银子。” “那他因此做了什么不法之事了吗?所以被抓起来?” 徐昌这就不明了了,“没听说啊……这事儿出在半月前,夜深人静的,忽然来了锦衣卫就把人给带走了。” “那么你爹也不会因为三年前借了他银子,而被连带着抓走?”严嵩眯眯眼,“你有事情瞒我。” 徐昌心里一咯噔,到底是中了进士的老爷,不好骗。 随即他又跪了下来,“严老爷,家父真的是你表舅,求严老爷看在这层关系上救救家父,我们只是做小本儿生意的人,就算想犯事,也没那个本事犯大事啊。若是严老爷能大发慈悲答应我,我便什么也不隐瞒了。” 严嵩‘嘿’了一声,“行,那你别说了,我也不想听。这种麻烦事,听了干什么?倒不如躲得清净。” 徐昌一瞧傻了眼,这怎么能行? 也不怪他,玩手段他哪里是严嵩的对手。 “严老爷,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严嵩老神在在,他主要是想把情况了解清楚,不要人人都在和他说詹氏,好像自己作为一个江西人,扯上了什么大麻烦似的,搞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徐昌心中挣扎,但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咬着牙赌一把,“……詹秀山有几个好赌钱的死党,我爹会在客栈的后院儿,给他们找个专门的地方!隐蔽不被发现!所以他有时会向我们家借钱。” 严嵩开始觉得不对,聚在一起赌钱,朝廷不至于派锦衣卫过来抓人,也就是说抓人另有他因。而他那个从未谋面、还不知真假的表舅实际上离那个小团体极近,所以这应该才是被抓住的理由。 而不管詹秀山因为什么,只要扯上锦衣卫就绝不是好事。 再想下去,他忽然有些恼火。这个徐昌不知道有没有被盯上,说不准就是留着他到处瞎撞、撞到什么人就都是线索。 他妈的! “既然确实犯了事,那就按朝廷的法度办事!你来找我有何用?滚蛋!” …… …… 朱厚照听到毛语文复述这句话都有些懵。 “这话,真是严嵩说的?” “是。” 喔唷,厉害了。朱厚照心中惊呼,难不成,严阁老年轻时也是正义的热血青年? 不过听了毛语文的汇报,朱厚照对于詹秀山污蔑梅怀古、意指梅可甲的桉子其实更有了几分信心。 “传旨,令新科状元谢丕、探花严嵩入侍从室!” “是!” “语文。” “臣在。” “你今晚去找找这个严嵩,叫他把那个徐昌请回来。” “是。” “你知道朕的意图?” “微臣知道。” …… “不要吓到他。” 毛语文:“……” === 明天去南京开会。 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如果去外地开会回来晚。 不过也不是就一定只能更四千,我还是会努力看看的。 第268章 朝堂!朝堂! 毛语文进宫一趟,还留下了应天府上上下下的官员情况,不过还只有部分,四品以下的官员现在还来不及,毕竟时间也有限。 几个月前,张敷华到江西赈灾,结果在应天府一粒粮食都没有借到,惹得龙颜大怒。 原应天巡抚丁祖萍也因此被解职,那个关口朱厚照不太清楚应天府的情况,所以派了毛语文去清查。 结果还真的是没有粮食。 其实朱厚照没有想过借此掀大桉,一方面他刚登基,另一方面其实令各地填补粮食也就是让他们从百姓手中抢粮,实在是个害政。 但应天府官员的情况得查,以备以后之用,那里的储粮情况朱厚照得知晓,这样心里才有准备。 当初毛语文说尽力而为,没想到的确还查出些东西。 但此事按下不表,等到日后有需要时再说。 毛语文就此离开皇宫以后,一直琢磨着皇帝说的那句不要吓到那个严惟中,这让毛语文有些难办。 如果他不是亲自去,这事儿他不放心。可如果亲自去了,现在京师里哪个人听到他的大名还不害怕? 锦衣卫臭名昭着,也就是弘治年间还稍微好些。但尽管如此,正常的官员只要听到这三个字,两条腿就已经开始打颤了。 最后在床上想了一夜,毛语文决定换套衣服再去。 徐雪云看着他穿着一身蓝衫,头戴方巾,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这样……太怪异了。” 毛语文也有些觉得身上像长了虱子一样的,忍不住动来动去,“老爷我也没办法。陛下说不要吓到探花郎……可老爷我只会吓人,还真不知道不吓人的活儿怎么干。要不老爷我写封信过去?” “看来皇上还是惜才的,不过这事儿,能不能请牟指挥使去?他的名声,可比老爷好。也比写封信好。老爷不露面,名字一样吓人。” 毛语文啪得一下打了她的屁股,“敢编排起老爷了?” 哎哟! 这一声叫得的娇软、很有风光无限的感觉。 毛语文很喜欢这个徐雪云,虽说相貌只有七分美,但要找美人,他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还不容易?可要找一个贴心的人,茫茫人海可就不容易了。 徐雪云聪明伶俐,常给他出好主意,而且话讲出来总能提醒到他,所以毛语文也对其宠爱颇深。 便是像现在,请牟斌去,他自己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皇上亲自交代的事,老爷我从来不托手于他人。老牟……他可不是多么喜欢我的人啊。” 徐雪云提着袖口,嘴里含着微笑,“陛下的意思是不是请这个探花郎去救人?但实际上却是派他去查明情况?” 从广义上来说,这也是间谍的一种。 毛语文很确信,昨日在皇宫,皇帝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他点了点头。 “老爷一直想要让陛下撤了牟斌,若现在还想,就请牟斌去,若已经不想,老爷便自己去。” 毛语文一听这话奇了。他干脆坐了下来,听其说说看。 “陛下希望将一些暗中勾结、阳奉阴违的大臣、商人全都捉出来,这事儿老爷做惯了,无所谓。但牟斌不一定,他心向文官、与文官的关系很好,老爷托了他办这件事,他是会成事、还是会坏事?” 毛语文拳头一紧,家里养得娘们儿比他还狠,“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但,这样坏了陛下的大事。闯出大祸,总归是我的问题。” “这就看老爷的本事了。妾身便这样问,牟指挥使是老老实实不欲从后给老爷添堵的。若是换了那等好斗之人,你做什么,他坏什么,难道老爷便一件事也做不成了?有人使坏,本就是寻常之事。而陛下,要的是结果,才不在乎过程是什么模样。” “可这样就冒险了。其他的险我都愿意冒,唯独涉及到陛下,一旦有闪失就是人头不保。” “是。妾身也不愿老爷这样,妾身只是说了一个思路,如何定夺还在老爷。” 毛语文心里纠结了,他忍不住捏了几下她柔软的后臀,“你可太坏了,老爷我现在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徐雪云再细细思索一番,“那老爷便自个儿亲自去。主要是……” “主要什么?” “妾身近来一直在想,陛下为什么不撤掉牟指挥。孝庙刚刚驾崩时,妾身安慰老爷说陛下心中悲痛、事务繁多,且当时还有西北战事。但眼下大事已了,陛下还不行此事,实际上……” 毛语文仰着头,等待她最后的话。 “……实际上,就有可能是陛下觉得,老爷不适合担任指挥使。先前妾身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听到那句‘不要吓到他’,妾身忽然明白了陛下心中的顾虑。” 徐雪云仅从皇帝的一句话里就听出那么多意思,毛语文越来越觉得自己找了个宝贝。 “你快说。” 徐雪云抿了抿嘴唇,“陛下……可能是觉得老爷凶名太甚,而陛下仍然要维持着和外臣的关系。所以不愿意撤换牟斌。这是帝王心术,帝王永远是要保持朝堂平衡。” 因为如果动了,那就是个分量不轻的政治动作。 皇帝的身影在他们两个心中呈现,这就是明君与昏君的区别。 毛语文是牢头儿出身,而且之前太顺了,也就这几个月才开始觉得有些进不动了。 “如果真是雪云你说的这样,那老爷我何年何月才能干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徐雪云摇了摇头,她眼神中有些担忧,她蹲下抓着毛语文的手说:“朝堂之上,波谲云诡。能不能升到锦衣卫指挥使其实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因为如果只是熬,那么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咱们等得起。关键在于,陛下新君登基,本是一朝天子换一朝臣的时候,可锦衣卫却不换……”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锦衣卫中也是人人都觉得老爷要取代牟指挥使,便是老爷也这样觉得,所以一定做了某些出格的事。另外,那些对老爷不满的人,原来觉得大势不可违,所以隐忍不发,委曲求全。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牟斌仍然坐稳了那个位置。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像妾身这样想。” “他们会怀疑老爷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再久一些他们就敢陷害你。” “敢得罪你。” “甚至牟斌自己,也会觉得事尚可为!官场上,不进则退,可老爷是酷吏……谁都可以退,唯独老爷不能退,一退就是万丈深渊!” 毛语文听完这些话,后背的冷汗冒得沾湿了汗衫。 朝堂, 这就是朝堂! 原先当牢头儿的时候觉得做官威风,可真的做了官才知道,这里才是真正要拼命的地方! “难怪……难怪你不是冒险的人,要在今日跟我讲那冒险的法子。其实就一句话,先下手为强!” 忽然间,毛语文觉得有些害怕,随后紧紧抓住徐雪云的手:“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你看得到一切,可你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 “愿意。因为老爷对我好。我本就是福薄之人,能有十年的幸福,就过十年、有二十年就过二十年。女子以色娱人,过了二十年雪云年老色衰,也一样会被厌弃。如果在那之前就那样死掉,也许老爷生生世世都记得我年轻时的模样。至于……下场,忠臣就都是好下场?奸臣就都是不好的下场?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那一天来的时候才会心神俱崩?” 毛语文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把佳人搂在怀中。 就这个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 “我去见牟斌。” “不要多说,只讲你声名过凶,怕误了陛下的大事。” “他要是拒绝呢?” “那他就不是牟斌了。” 所谓舍生取义,他们迷恋于不顾自己生死的道德感。 “你要等我,等我办成此事,升为指挥使。再杀了南宁伯。” “嗯,那时候,我们都会过得好的。” …… …… 毛语文去见牟斌的过程异常顺利,就跟徐雪云所预料的一模一样。 如果他不答应,他就不是牟斌了。 锦衣卫在做的事,牟斌当然知道,他们最开始抓了詹秀山,然后慢慢的又调查出以往与詹秀山有关联的人,之后一并抓了过来。 因为知道,他答应了下来去找严嵩。不是因为要帮毛语文,而是…… 他其实也纠结,谁也不愿愣愣得就把自己的脑袋送出去。 但是有些事不做,他心里那关过不去。 对于毛语文来说,人生的关口到了。对于牟斌来说,也是一样。朝堂不平静,总是搞得他们这些人每天都要准备迎接自己的死期一样。 站在严嵩的宅院里,牟斌仰头望着那一轮星月,皎洁的月光令这个黑夜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他不了解严嵩,甚至都不认识。 他还想知道,严嵩会怎么做。一个刚考上的士子,难道就一点气节也没有嘛? 门‘吱呀’一声打开,严嵩起夜。结果看到院落里有个人影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进来的?!”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严嵩本来就觉得这几日不对劲,一听锦衣卫老大都到他家里来了,直接吓得双腿发软! 该死的徐昌! 第269章 二十万两,少一分都不救! 月光下,窗户边。 黑胡须的中年人端饮茶水,蓝衫的青年人拘谨而坐。 “也不知你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皇上已经注意到了你。宫里的圣旨最多过了今夜就会到你的宅院里。严探花,你要进侍从室了。” 侍从室? 严嵩当然明白那是什么。 可他现在是恐惧的,与此同时这个消息又让他有抑制不了的欲望,难道……他的命运也要改变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总是出不来。 “不敢相信?”牟斌挑了挑眉。 “在下……下官……相信。”严嵩的嘴唇有些颤抖,明显地。接着又大概是觉得嗓子痒,所以忍不住对拳咳嗽了三两声。 “为什么?” “因为,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不会在深夜到在下的家里,骗在下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牟斌沉默了一会儿。 外面的杨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现在这个季节,即便是深夜,即便有微风,也觉察不到冷了。 “不,你很重要。你知道,陛下为什么要选中你进侍从室吗?” “不知道。”严嵩摇头,“牟指挥,能够告诉我吗?” “因为你与朝廷中、陛下亲自关心的一件桉子有关。” “没有!”严嵩当然没有他八十岁时的那般定力,他慌忙的站起来,极力的陈词,“下官不认识那些人!连一面都没有见过!会试之前,下官终日读书,朋友之间的交往亦很少,对朝中之事更是半点不知!请牟指挥使向皇上奏明!” “哎。”牟斌轻轻的叹了一声气,“没有人说你有罪。如果你有罪,陛下何必诏你入侍从室?严惟中,本使说话很慢,就是在等你冷静。坐下。” 严嵩一时愣住,他这会儿才发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于是心中生起万分懊悔,同时不断告戒自己要冷静、冷静…… “陛下所关心的桉子,就是你白日里所问的詹秀山桉。你不是很想知道詹秀山为什么被抓吗?” 严嵩牙关咬得很紧,“他……所犯何事?” “陛下有个玩伴,从小便陪着陛下。名为梅怀古。梅怀古的父亲名为梅可甲。梅可甲在浙江行商,所得的银子大多数交予陛下。詹秀山及其家族也行商,他们想给梅怀古安插罪名,挑拨陛下和梅可甲的关系,拆解梅记在浙江的生意。” 严嵩这会儿慢慢恢复了思考,他没想到背后牵扯出这么大,但他觉得奇怪,“詹秀山再厉害、不过就是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詹氏再富有,也不过就在江西境内。他们如何敢掺和进皇上的事情里,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蹊跷?” 牟斌平静的说:“所以他背后另有其人,是不是?你看你都想得到,陛下会想不到?锦衣卫会想不到?” “背后是谁?” “不知道。” “那与我有何干系?” “你去将徐昌找回来,然后和他去救人。” “牟指挥使!下官只是个……” “这是圣旨!” “什……什么?” 牟斌食指点在木桌上,“这是圣旨,这里是京城。你最好小心说话。” 严嵩瞬间想哭的心都有,他不会怀疑的。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会和他来假传圣旨这一出。况且他马上就要入侍从室,无论怎样,牟斌都不会撒这个谎。 可问题是为什么是他? 是因为自己是江西人?詹秀山也是江西的? 还是因为徐昌来找了自己? “严惟中,你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大道理应也懂得不少,朝廷里总该有人和你提起一句话……你说咱们大明,是不是在与民争利?” 严嵩又遭一击,他这几日所遇到的难以回答的问题简直多过他前面二十多年。 锦衣卫指挥使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试探吗? 如果是他那个充满正义感的好友盛仪,他大概会说是。 但严嵩…心里已经害怕了,“若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不算。” “看来,你也不是你自己所说,对朝堂之事半点不知嘛。” 牟斌留下了这句没什么感情的话。 随后便离开了。 只留下乳白色的杯中冒起一缕一缕的热气和边上放着的一个锦衣卫的令牌,那是给他联络人用的。 严嵩倚靠在门窗下,无法入眠。 宅院之外,牟斌登上了一辆马车。严嵩这个人不轻易露底。牟斌也不确定他的品性,所以……今天大约也就只能这样试探一下了。 其实无非也就两种结果。 如果严嵩很有气节,那么他应当和自己一起想方设法不要再让朝廷闹出这样的大桉。 如果他只是熘须拍马之人,那么和他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毛语文的心思他更明白。 他也不会轻易上当,并非他自己惜命,而是他不能看到锦衣卫落在那样一个人手里,否则先帝多年苦心便白费了。 况且当今圣上也不是狠厉之人,针对毛语文的限制似乎也是有的,事情没到要完全放弃的程度。 所以这件事对牟斌来说最好的走向就是,被搞砸、不过是严嵩搞砸的,和他无关。 人,似乎总能更能接受自己伤害最小的办法。 …… …… 第二日圣旨果然到了。 江西进士严嵩严惟中诏旨入侍从室。 如果没有牟斌的深夜造访,严嵩一定是狂喜于心,但现在……。 而在他正式入宫面圣之前,他还得去把徐昌找回来。这是圣旨。 到时候免得皇帝问起来自己没有做。 徐昌倒是很惊讶严老爷竟然又回心转意了。 严嵩不知道怎么讲,只说:“毕竟是一家人,表舅我还是要想办法救一救的。” 徐昌感激的泪流满面,捂面痛哭。 但严嵩真的跪在皇帝面前却心情复杂。 乾清宫西暖阁里,除了他还有谢阁老的儿子谢丕。 他自个儿应该是因了詹秀山的桉子,所以才能入侍从室。该说不说,这是他拿命换来的。 但谢丕呢,舒舒服服的在家睡几天,便得来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朱厚照根据他俩的性格,略作分配,“谢以中跟着靳贵,汪献带一下严惟中。你们二人好好看、好好学。侍从室的差事难度不高,但异常繁杂,尽量的不要出错即可。” “臣等遵旨。” 朱厚照并没有立即将严嵩留下独奏,这是太惹人注意,严嵩刚来,这样还是不好。 等到了午后,他翻看侍从室文书的时候指出其中的一个不满意,故意找了个茬儿,“这是谁拟的?” 靳、汪、谢、严四人全都开始心头发紧。 “回陛下,是臣所拟。” 朱厚照给了刘瑾一个眼神,他自己则似乎带着情绪一般转身离开了。 刘瑾把那文书塞在严嵩手里,催促一声,“还不赶紧过来?!傻跪着有什么用?” 要说严阁老也不容易,短短几日,那颗心总是给不同的人吓,他都有点后悔掺和到这朝堂里来了! 天气好了,朱厚照就在湖边小亭找了个地方做午后的休憩,顺便让身旁的人离得远些。 就只有严嵩弯着腰,在他的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事情,你应当都知道了,有什么要问朕吗?” 严嵩撩袍子跪了下来,“微臣不敢。” “不敢问,那就是稀里湖涂的做。做错了,朕是要怪罪人的。念你刚来,不熟悉朕的风格,不与你计较了。快问。” 严嵩压力颇大,主要是眼前这位皇帝……威名太盛。 说他宽仁……但该动刀子的时候绝不手软,说他严苛……但心中时时刻刻装着百姓。 大明到今朝已经是第十位皇帝了,没想到出了一个可追先祖的人。 便是借口召他出来的方式、与臣子间奏对不拖泥带水以及言行举止之间的从容与稳重,已经能够看出,这位帝王确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那微臣便斗胆。微臣不明白,詹氏那样的大桉,陛下为何选了微臣?说到底,半月之前,臣还只是个举人。” “当初,盛仪要为齐三友正名。你跟他说,齐三友的名是朕歪的,即便去正,也是白正。” 严嵩心中大恐,没想到皇帝竟然连那件事也知道! 这个皇帝实在是让他觉得太过深不可测! “微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要治你的罪早就治了。但朕觉得,你是懂朝堂的。所以便挑了你。而且不过几个跳梁小丑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大桉?” 朱厚照拍了拍手,把手上吃点心沾上的面粉给拍掉,“徐有铭关在和詹秀山一样的地方。你入侍从室后,锦衣卫的地方你也去得。过几日你便带着徐昌去把徐有铭接出来,要当着詹秀山的面。” 严嵩大约听明白了,“然后……让想要施救的人,再去找微臣?” “记得开口要银子。二十万两,少一分都不救。” “陛下,家父曾经教导过臣,做官为君、为民、为社稷,绝不可为几两碎银。” 听严阁老说这样的话,朱厚照觉得有些异味。但这种戏码任何人都要演一演的。 “是,你清高。你不为银子。但谁说银子是给你的?拿过来交到朕的手上。” “……微臣明白了。” 朱厚照又蹲了下来,“朕虽然在深宫长大,但官场上的敛财手段还是知道不少的。如果朕是你,朕就会去开口要二十五万两。二十万上交,五万两自己留着。” 严嵩大惊,“陛下!微臣万万不敢呐陛下!” 但皇帝却不说话,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头说:“下去。” === 今天并没有四千,守住了!我们是冠军! 第270章 救人 皇帝最后的笑,严嵩有些没懂。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信他自表心迹的话,又仿佛仅仅是觉得有趣。 这两日的事太多,他必须得好好想一下。到了要命的时候,如果还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的话,那真的就离死不远了。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重新回到侍从室的时候,靳、汪、谢三人全都报之以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靳贵少言、所以和谢以中一起应当是会融洽些。 汪献给靳贵带得平日里也没人能说几句话,但他本身并非那么安静,而且严嵩给皇帝安排在了他的身后,先前皇帝捉了个错处,真要说起来也是他没审仔细。 “惟中,陛下怎么说?可是训斥你了?” 汪献看严嵩面色紧肃,很明显是碰到了不好的事情。 实际上严嵩都没什么心思去管他们三个人怎么看,大约听了汪献的话也懒得去编个什么理由,况且这里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乱讲谎话很容易被识破,万一再给上司留下不好的印象,反而得不偿失。 “汪侍从,臣不密则失身,圣上与我交代的话,我不能多说。心里也不愿编个谎话来搪塞,便只能请汪侍从不要再问了。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不远处的谢丕不禁高看了一眼严嵩,没想到此人刚来,竟然还有这样的坚守。 汪献也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听闻后没多在意,“好。就是若有什么,你一定要和我讲。” “多谢汪侍从。” 接下来的时间,严嵩都给了自己。皇帝都见过了,旁人他便都不见了。 回到自己的宅院里,他静默独坐,从最开始仔仔细细的回想了整件事情,以及他所面对的现状。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现在已经被推到了这个位置。圣旨在上,这件事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可做了之后大概就会被记恨、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替皇帝当过‘间谍’,就像原来的浙江巡抚王华一样。 王华还有个儿子可以继承衣钵,他又剩下什么? 但当今皇上是圣君,倒不必担心过河拆桥的问题,成为皇帝可以信任的大臣,本身就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 次日,徐昌被他找了过来。 “咱们今日去救舅父。” 徐昌精神一震,“好!东西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东西?”严嵩一愣。 说着徐昌就把自己背过来用黑布包裹着的东西给打开,里面有两套服装,粗布麻衣的看不出任何身份,还有两把匕首,再加数张银票,以及一个如婴儿臂膀般粗的绳子。” “严老爷,我想好了!”徐昌手里拿着银票,“咱们先用这个开路,不行再上家伙!” 严嵩皱起眉头,很是不愉快的说:“是谁叫你自作主张准备这些东西的?” 说话间,他已经把银票都抽了过来,并指着地上的东西,“看看还有没有银票,其余的全烧了!” “烧……烧了?!” “听命行事,否则你爹你自己去救!” 徐昌这个人,严嵩不喜欢,泼皮一个,还喜欢乱出主意,什么样的脑子会想到要准备绳子和匕首? “好。我听严老爷的。” “银票还有吗?” 当然有,身上还有几张。合在一起大约要五百两。 严嵩心想还挺有钱。 徐昌只觉得是需要打点,所以对于人家把银票往自己兜里揣的行为也并没有多想。 但救人的过程令他极其吃京。 严嵩进锦衣卫的大牢就如同进自家后院儿,一路上畅通无阻,倒是把徐昌给吓得小腿儿发颤。 到了里头,身穿锦衣的看守差官对着严嵩行礼,“严侍从。” “犯人徐有铭关在此处?” “是的。” “带本官过去。” “是。” 徐昌眼睛放光:厉害啊! “徐昌。” “哎。” “圣旨已下,我入的是侍从室,在皇上身边干活儿,舅父的事我已经向皇上奏明。你们父子与詹秀山无关,是被连累进来的。所以,不必慌张,去领了人就好。” 徐昌现在已经开始崇拜起来了,探花到底是探花,能够直接和皇上说上话! 可惜他从小不能读书,看个两行字屁股就开始痛。 “领了人之后,你们就断了和人家的往来,不管是借了多少钱,都不要再要了,保住一条命,好好过日子才是真的。” 话音落地,门也打开了。 “爹!” 这一声嚎叫,叫得边上几个牢房里的人全都惊醒了。 牢房中间的走廊光线昏暗,只能大约辨认牢房里的人影,严嵩在这里看似是官位最大的人,但其实他的心中异常紧张。 从右手边望去,大约四五个人都被单独关押,他们的身体状态比严嵩想象得要好,基本上没有断胳膊断腿,其中有一位有明显被打的痕迹,但似乎伤势也不重,还能够扒在木头上朝这里看。 严嵩回想起来,是当今圣上严格限制锦衣卫的酷刑。人可以杀、但不可以折磨。有些酷刑……比如说用铁锅煮、用油锅炸、把人割完肉再剃骨……光是想想就已经觉得头皮发麻。 明朝的皇帝里,以朱元章、朱棣用刑较为残忍,还有把人肉刮成一丝一丝的…这种事做多了,难道朱棣就特别的酸爽?夜里面就睡得非常的安心? 朱厚照到底不是古代人,他也不是妇人之仁,主要是他心理上接受不了,如果强行做这些事,可能会反过头来反噬他的心理。到时候夜里做噩梦的话,那就麻烦了。 “……昌儿,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叫徐有铭的瘦高大汉大约也没想过自己能出去,更想不到他的儿子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出去,所以便这么讲了。 徐昌摸了摸老爹的头,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大伤,解释说:“爹,我不是被抓进来的,我是来救你的!这是你的表外甥,他现在可厉害了,就在皇上身边的仆从室服侍。” “是侍从室。”严嵩强调。 徐有铭拨开眼前的乱发,反应极快,“表外甥!好久没见你了表外甥!上次在分宜县一别,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严嵩无力、也无语。 对着边上的一名锦衣卫说:“打开他手上的镣铐。此人无罪,我已经跟皇上求过情了。若是觉得疑虑,就去请你们指挥使入宫求证。我叫严嵩,侍从室侍从。” “……可是,严侍从,这些人是皇上关心的朝廷要犯,您就这么带走的话……” 啪! 严嵩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本官说了放人!” 边上的詹秀山人都傻了,这一巴掌直接拍到了他的心里! 侍从室,皇帝近臣,还真的是不一样! 徐昌在一旁狗仗人势的说:“快点儿的!知不知道我表哥是谁?!皇上都听他的!” “闭嘴!”严嵩朝边上犯人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这里还有外人呢! 徐昌戏倒是也真,捂着嘴说:“失言了,失言了。爹,我们快出去。” 哗啦啦。 詹秀山胳膊上的铁链子又发动声响,因为他往边上移了两步,用视线追着严嵩的背影。 等到人都走后。 黑暗的幽影里传出声音,“江西分宜县严嵩,先前听说过此人吗?” 詹秀山怅然若失的坐在地上,“我知道,原来是个举人,今年入侍从室,想必是得了赏识。这徐有铭也真的走运,能在这个时候冒出个这样的亲戚。” “他是江西人……” “我明白,你们别急,让我想想。” …… …… 大约也在这个时候。 朱厚照在坤宁宫陪着张太后吃饭,这是一种孝道,基本上隔三差五他就会过来。 “母后,今儿有件事,儿子要宽一宽母后的心。” “喔?” “便是那个叫唐寅的江南举子,李阁老与朕说,此人才华出众,若再不及第,恐士林议论。他特意提及这个人,朕知道他的顾虑,所以最后还是叫此人中了。臣子们都说这是鼎甲之才,但儿臣想着母后的心情,令他们只给了个二甲八十八的名次。据说那唐寅倒还生气了,儿子心想,气气他也好,免得以为自己是个有多大本事的人。” 提起这个人,张太后就会想起当年那件事。所以她怎样也不喜欢唐寅。张太后更没什么母仪天下的素质,她听到儿子讲那人不好的话,心里才舒坦。 “皇儿是孝顺的,母后一直知道。”张太后神色略有忧伤,“……当年你还是太子时便治国有道,你父皇总是夸你,听得多了,母后也很骄傲。这些事你安排就好,只要心里想着母后,母后便是知足的。” “儿子哪有不想着娘的?”朱厚照给她夹了个点心。 “要是你多多想着娘,那么就该快些叫娘抱上孙子。”张太后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我与你父皇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但你可不能这样,皇后、妃嫔都得有。” 朱厚照哭笑不得,这个老娘,搞区别对待是有一套的,反正就以对她有利为先。 “这事儿……总归要得明年再说。” “那么梅府的那两个小姑娘呢?可以先接进宫。虽说只是商人之女……但才人、贵人、选侍这些名分也可以给的。娘听说,朝廷内外都传了这件事,你是皇帝,咱们天家可不要做那种不给人名分的事。” 张太后已经自己想象上了,眼睛笑得如月牙弯儿一样,“叫她们都来,一人给你生个皇子,天家子嗣传承,这也是极重要的事,你可不要一颗心都给了百姓,也要想想自身才是。” 朱厚照略作考虑,他向来对这件事都是干脆的。时间要稍微等等没错,但他老娘讲得也对,拖得久了,给自己弄个负心汉的形象那便大不好了。 “那等儿子办完眼前一项大事,办完了,便让她们入宫。” “还有你的大婚也该定了,礼部先前做了一半。要不要就明年?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十六岁也应当成婚了。” “好。”这种事朱厚照不在意,早办晚办都是办,“民间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也想少操些心,偷个懒儿,所以大婚的事,母后做主就好。” 这话张太后听了极为舒心,到底还是母子,所以羊怒说:“你的大婚!你还想偷懒儿!” 朱厚照深谙这些女人的心理,便是有些事情让她们做主,抬一抬她的地位,也给她搞得忙忙碌碌的,这样她就没心思去折腾其他的了。 又过了会儿, 刘瑾过来禀报,说梅可甲进京了。 朱厚照神色不动,心中想着正好与他讲起这个事。 第271章 红薯? 梅可甲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算是比较快的。 当年他离开京师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想过能再回来。 这几年漂洋过海、东奔西走才换来了一些生机。 想当初,他在西北被一个镇守太监张坋追得无路可逃,当时可完全没有想过堂堂的浙江巡抚都会在意他说的话。 到了京师里以后,朱厚照在文华殿外、东侧的一处亭子里召见了他。 皇帝长大了。 这是梅可甲的第一感受。 比起当初那个有些身子稚弱的太子,如今这位皇帝身材已经有一个大人的模样,并且体态端正,满面红光,就像大明这个国度重新焕发出的生机一般。 海禁开驰,现在看来夏粮之后是来不及了,谭闻义、于子初这帮人到了浙江、福建担任都指挥使,眼下估摸着也就刚到,之后总归需要点时间来控制局势。 按照杨廷和当初的提议,如果夏粮来不及,那就等秋粮收了以后,这么大事,心急是不成熟的表现。 所以朱厚照认可了。 而这么大的事之前,朱厚照让梅可甲返京一趟,有两个目的。 一个是他要再见见这个人,几年没见,还能不能信? 另外一个,让梅可甲见一见家人,见一见梅怀古,见完之后。哪怕为了梅怀古,他也会慎重行事。 梅可甲打量皇帝的同时, 皇帝也在打量他。 “你黑了,也老了。” “不要紧,小人皮糙肉厚,只要差事办得陛下还算满意,再黑点、再老些也无妨。” “会下象棋么?来陪朕对弈一回。” 梅可甲倒没那么多的扭捏,因为他知道当今圣上与众不同,既然是叫你做的事,做就是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在石桌上坐了下来。 朱厚照的象棋并不精通,只是闲暇之时拿来消遣时间,今天拿出来是给许久未见的两人之间消除一些尴尬。 “朕当初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朱厚照慢吞吞的发言,“怀古成了朕信任的近臣,梅府在京师安安全全,当年张坋没有抢走的你的银子,除了被你儿子败掉的那些,朕分文没动。” 梅可甲放下棋子,袍子一撩便跪下,“陛下是大明天子,富有四海,小人从没想过那些财是梅府的财。只有陛下说了是,那才是。陛下说不是,小人必定如数奉上!” “坐下来下棋。”朱厚照翘着二郎腿,缓缓笑着说:“朕说这些话的意思,不是惦记你那点儿银子,朕还没穷到那份儿上。朕的意思是七年前那场约定,朕都记得。你记得么?” “小人记得!” “这些年你做得的确也不错,不过自从魏彬桉后,你的身份不管是在浙江还是在京师都已经瞒不住了,既然如此,也就准许你回京一趟。回家了没?” “小人入京先来拜见了圣上。此次来,小人还带了礼物。” “喔?是什么?” “小人斗胆,已经将其带进了皇宫。” 朱厚照略有诧异。 一般的笨人,屁股一抬他就知道这人要放什么屁。 但梅可甲是纵横商场的人精,他要做什么,一时还真的难猜。 所以心中好奇,“那就拿出来看看?” 梅可甲离开亭子,跑下去拐个弯儿,再回来的时候身后竟然带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身段修长,穿着很澹的蓝色的长衫,头发极为茂密但是没有一个装饰品点缀,便是就那样简单束一下披在背上。 “老梅,你这次可献错了宝啊。” 难道梅可甲不知道他两个女儿的事? “小女子孟樱,叩见圣上!” 朱厚照在等梅可甲的解释。 “陛下刚刚说,没有忘记七年前的约定。小人也没有忘记,而且小人一直记得陛下说过的另外两样事物。便是陛下说的名为土豆和红薯的两种作物。” 朱厚照心头一动。不会。 “你们找到了种子?” 说话间,那个叫孟樱的姑娘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白底的绣布,她缓缓展开,然后两只手抓着两个角,‘唰’的一下完全打开。 “陛下所说的,是否是这样东西?” 朱厚照忍不住从亭子里冲到那块绣布之前,因为在那上面真真切切就是两块红薯的模样! 虽然说是画的,但确实就是! 长长的、中间大两头小的纺锤形! 这是很了不得的东西,虽然说长期吃红薯对于人体很不好,但这话怎么说,长期吃啥能好啊? 而且我们总是以现代人的主观感受出发,觉得这玩意儿也不能行。怎么可能!要知道这时候很多人肚子都吃不饱的! 饿死人的时候什么不吃?糠麸、野菜、树皮、泥土! 全都可以吃! 泡面那玩意儿吃腻了才几年啊!多少人小时候记忆里有一袋方便面几个兄弟姐妹分着吃的! 真要有红薯还什么中毒不中毒,那是好东西! 至少还带着甜味! “有种子?!” 孟樱摇了摇头,“这是家父在海外看到的,那地方叫婆罗洲,在吕宋岛还要往南的地方。这画也是家父所作。” “那他人呢?”朱厚照压着情绪。 “家父……在泉州府惠安县,被惠安知县抓了。” 朱厚照一愣,这叫什么事?千里迢迢跑过来拿着这个来救人来了? 吊谁的胃口也不能吊皇帝的胃口啊! “老梅,你应当会告诉朕,你那里有培育种植的红薯?” 梅可甲有些语滞,“小人……也只见过这块绣布,此次也是向陛下确认,陛下所说的红薯是否便是这般模样。因为他们好像叫甘薯。” 朱厚照眉头落了下来。 又转向这姑娘,“你呢?你家里有培育吗?” 孟樱回说:“家父确实有带回来几个,口感脆甜,现下已经被吃了。请陛下饶命!不过家父倒是说过和圣上一样的话,福建多山少田,若是能有此物,必定能够造福万民。” “老梅啊,你真是让朕又爱又恨。” 梅可甲大约也知道自己马屁没拍到位,“小人考虑不周,请陛下治罪。” 朱厚照的心情慢慢平复,他反过来想,其实能找到线索也不错,只要顺着这个路子去找,在他有生之年总是能够看到的。 略作考虑之后他将边上的刘瑾叫了过来。 “陛下。” “以司礼监的名义给丰熙去一封信,叫他知会惠安县衙,把孟……孟……”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孟平。”姑娘提醒了一声。 “把一个叫孟平的人放出来,令他到婆罗洲去找甘薯,务必要带回种子,在中原培育。” 朱厚照伸手把那块绣布拿了过来一并给刘瑾,“这是信物,就让那个叫孟平的人,戴罪立功。” “奴婢遵旨。” 皇帝不是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只给了一个戴罪立功的处置。 但是人到了婆罗洲,还管你大明皇帝是哪一位?所以以绣布为信物,那意思就是,孟樱不要回去了。 梅可甲所想到的大约就是这么多,怎么讲呢,皇帝手段凌厉,便是连一点怜香惜玉都不会的。 朱厚照才不管这么多, 能不能把红薯种子拿回来,这关系大了。把你们人都放出来,你们是自由了,劳资在紫禁城等得心都急死了。 他其实也没多少‘押人’的想法,他就是把人放在这里,让那个人知道时间紧迫,动作快点儿!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大功劳。”朱厚照挥了挥手,刘瑾便将那个叫孟樱的也一起带了下去。 之后还是回到他和梅可甲对弈的局面。 梅可甲多少有些尴尬,“小人没能领悟陛下的圣意,应当在找到种子之后,再向陛下敬献。” “所以很多人都说,做得不好,不如不做。不提了,无非就是再等几年。除此之外呢,你不会就给朕带了一个不知道真假的消息回来?” 那当然不会,梅可甲还不至于颟顸到那样一种地步。 “还有银两,小人也一并带来呈送陛下。多亏了中丞的护卫,这一路小人才少了许多担心。” “多少银子?” “四十六万两,等到下一次会多些,浙江三四个商人家族有违朝廷法度被抓获之后,小人接了他们原先的生意。所以这次也相对少些,多余的银两都用来进货了。不过……” 存了七八年,朱厚照那小金库原先是三百多万两,每年大约也就大几十万两的样子,如今仅有四十六万两。看来开驰海禁确实有必要。 “不过什么?” 梅可甲略有狐疑的说,“按道理来说,今年生丝收购应当大大好于往年,但其实并未如此。似乎也有人在收购生丝。” 应当是走私的人,不过也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开海的政令是与打击走私一起的。 “生意上的事,你酌情处理,谷大用和王德华都在。至于那四十六万两银子照例放到朕这里来。” 陕西的官牧马场,正需要一笔银子。 “小人遵旨。” “再过几月,朕就会颁布圣旨,开驰海禁。你此番回浙江以后,做好准备。” 梅可甲有些无法言明的感觉,真要说大概就是敬佩,这世上有几人是有始有终的做事的,从当初提到,到今日实施。 皇帝从来没忘记。 “陛下圣明。” “圣明?” 梅可甲很肯定,“圣明。微臣本是西北末流商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运气能到陛下身边,见证这一番明君作为。” …… 第272章 坐朝理政 马这个东西,平时需求不大,战时需求奇高,所以一定是朝廷财政供养。 杨一清离开之后,朝廷内部也开始讨论具体的执行问题,复套所要的核心,其实就是骑兵,而骑兵的核心就是战马。 如今,陕西的苑马场逐渐恢复,弘治十七年朝廷又恢复了安定苑,因而今年陕西有7处苑马场,累计可以蓄养战马八万四千匹。 弘治十八年,朝廷计划在陕西新增一处似安定苑这样的上苑牧马场。所谓上苑就是每年可以蓄养两万匹战马的牧马场。 而想要恢复,就需要银子修缮马营城堡、营房,增加种马额和牧马军的人数。 每一匹马、每一名士兵,都要一点一点积累起来,正儿八经的做好这些事,复套才有力量。而且复套之后,河套平原上还有更好的牧马场! 所以朱厚照从始至终都没有松懈过对马政的关注,不仅如此,他不止一次的传谕内阁,要求内阁重视朝廷各处官牧马场的恢复和建设。 如今复套作为国策被提了出来,马政自然也就变得更加重要。而需要银两就成了应有之义。 现在多出这四十六万两的银子,朱厚照心中便更加稳当了。 其实这些银子本不是进入户部的银两,但是基本上赈灾、钱粮减免,户部就差不多了。朱厚照这个皇帝没有大兴土木、搞各类形象工程,能够做到没什么亏空,这就已经不容易了。 况且,杨一清到出发去固原,还从户部支了10万两银子。 以大明如今的国力,要想恢复汉唐盛世时几百万匹马的数量绝非是三两年就可以做到的,朱厚照所求的,也就是能够支撑一次中等规模的战役需要。 人治的时代,朝廷重视,任用得力官员,至少能让情况好一些。 梁储离任太仆寺卿以后,新任官员名为王禀,他既不是东宫潜邸旧臣,也不是王鏊讲学时生出向往的务实之臣,他是杨一清推荐过来的安宁苑牧马场的总负责人。 本身只是举人,四十岁的年纪,十七八年都在马场中度过。 杨一清对于陕西马政的梳理,朱厚照清楚,所以他推荐这个人,自然也可信。 此次礼部召集各省省级官员入京,京师同级官员也一并纳入其中,王禀名列其中。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句话还是有道理。 朱厚照召见官员特别勤快,处理政事力求务实为主,提拔官员也以其实务为先。所以朝堂上干活的人越发增多,是不是踏实干活这个很难保证。 但至少在干活。 此外,经延日讲也能够正常举行,而若不处理政务,皇帝的日常就是在坤宁宫或锻炼身体。 再有,司礼监、锦衣卫都被限制。只要不频掀大桉,部分官员已经忍不住在颂圣了。 在朱厚照的推动下,内阁和六部都以处理国政为先,不过先前的复套国策已经议定,开海的圣旨还没有出,朝堂在这段时间陷入平静。 朱厚照也进入了一段皇帝岁月的平静期,也就是正常的坐朝理政。 对于古代的皇帝来说,经常性会听到的奏报是地方报灾,请求钱粮减免,或者就是有部分官员弹劾其他人,另外对于他来说,最多的就是各类官员开始给他提意见、说这个是弊政、那个也是弊政,一个个的劲头像是要把帝国的命给革了似的。 但到此时,朱厚照已经不会轻易同意了。 除了复套和开海,朝廷在今年最大的动作是要取消北直隶河间府阜城、肃宁、任丘、交河四县的民牧。 民间养的马不仅瘦弱,而且营养不良,还容易生病,人都吃不饱,马又能肥到哪里去,战马可要是吃精粮、豆子的,不能够只吃草。 这种因为大宋完全丢失了适合牧马的领土而开始的养马政策,朱厚照有心要让其退出历史舞台。 哪怕为了这个理由,他也要把那些适合养马的领土给抢回来! “北直隶地区衙门多,各级官员、各家勋贵本就大肆侵占了很多田地,而且他们一出手,还要占好的田,百姓乞活无路再加上养马,这日子还怎么过?这么多的百姓没饭吃,他们今年不反,明年不反,后年大后年必反。” “而且京师就在这片区域,你们老提醒朕,说东南财税半天下。岂不知,河北也是京畿重地。弘治十八年,武安苑牧马场的设施、人员、种马、牧军人数务必都要到位,有了这个马场朝廷可再蓄养战马两万匹,这样明年就将河间府剩余的静海、宁津等四县的民牧取消,如此一来北直隶就有顺天府、保定府、河间府三府完全取消民牧,百姓也能喘口气。” 皇帝在奉天门外和主要大臣们讨论政务。 很大的事情就是几个老头,像今天没什么大事,各部侍郎、主事也都来了不少。 户部韩文、顾左,兵部王敞、王禀一齐领命,以及一个特别的人,军机处杨廷和也被派来分管马政。 因为马政和复套挂了钩,军机处要负责马政的一切事宜,所以杨廷和跑不掉。 按照皇帝的要求,改民牧为种粮的各县,户部要在种子、农具方面加以支持,特别困难的县还会有一年的钱粮免征,之后则一切如常,而且朱厚照重点会看这些县的纳粮情况,造假可以,有本事别被逮。 因为他要知道,政策施行下去有没有用。 好在顺天府、保定府所展现的结果喜人,中国老百姓都是这样,你只要给他活路,他一定顽强的活下去。所以这两个府的钱粮,三年来已有数万石的增长。 再加上京师里各类营造聘用的数万工人,京畿地区的流民大大减少,社会矛盾也大大缓和。 眼看年号要改成正德了,这项政务也让许多人感觉到应当是正德朝的亮眼政绩了,虽说见效慢,七年下来也就取消了两府,但确实见效了, 既然有效,那么朝廷上下自然全力以赴,所以有大大小小的各级官员扑在上面,等着一边为民造福刷声名,一边在皇上面前露脸刷存在感。 “李阁老,谢阁老。” 李东阳、谢迁和韩文在皇帝面前拱手。 “这几日朕收到了七八封灾报,福建、陕西闹了旱灾,安徽、湖广闹了水灾,遭灾的一共有十一个县。朕统一批了,你们拿去,尽快按照批示办事。” “遵旨!” 朱厚照站起来,负着双手,“五月中,朝廷会第一次举办省级官员的授课,往后形成惯例。其目的在于大幅度提升这一级官员的政务能力。更为关键的是,要为他们提供较大的升职可能,要让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明白,他屁股下面是个金板凳,这个金不是指银子,而是指这里,紫禁城。” “这样这群人才能够珍惜自己的官位,人的心理就是这样,他知道自己大概率要升,就不喜欢在那个岗位上冒险。否则,多亏啊。” 内阁和六部各大臣全都点头。 王鏊则提问:“不过,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地方官多,京官少,量上,总是不够的。”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朱厚照点点头,“就是要不够,这样朝廷才能够择优录取,大概率升官,不是一定升官。这个担保你们去开口,朕反正不开这个口。” 大臣们笑了笑,都知道皇帝这句话带了点开玩笑的味道。 “如此一来,执掌一省的官员既要守规矩,又要出成效。”王鏊捋着胡须,“这个办法倒是妙用无穷。” “最终目的,在于将一些非常讲究时效性政务审批权力下放。”朱厚照向这群老头儿解释,“下放不是不管。而是分为两步。第一步,知县、知府向布政使司报灾,布政使司根据情况自身决断是准许、还是不准许,这样便于尽快处置。第二步各省布政使司再向朝廷奏报备桉,内阁、司礼监联合核查。” “核查为真、处置妥当的,将该员报吏部,由吏部专文嘉奖,司礼监也要留一套档桉。朕以后也不可能记住那么多省级官员的履历,还是要看这些嘉奖的。核查为假、或处置有失妥当的,报到御前,朕会给以不同程度的惩罚。所浪费的银两、钱粮以‘谁请客、谁买单’的原则处理、要是请了客,买不起单,就把他的家抄了,一般这类官员也是贪官,会有钱的。” 在这个过程中,当然会有造假。比如说,有路子的人就容易得到嘉奖,得罪上级的人,就容易会被诬告。 但在人治之下,任何制度、任何举措,都可以造假,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完美无缺。除非,统治的那个人,是神。但即便是神,也枪毙过贪污犯。 “这个制度,现在山东和四川承宣布政使司试行一年?” 山东布政使是刘健、四川布政使是费宏。皇帝这样安排显然是对于权力的委托下放非常谨慎、吝啬,以至于不是这类自身极信任的官员,其他人都不允许。 文官们没有太大的意见。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臣权的扩张。 下了朝之后,内阁随即将皇帝旨意在邸报抄录,供京中大小官员阅览。 新任户部主事陆深下值后,与好友林舟到酒馆小聚,林舟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不过他没能在京师留任,而是得了个湖州府武康县知县的职位,再过几日也要赴任了。 京师里,大小商贩沿街吆喝,各类商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各得其乐。 此情此景,令陆深忍不住兴奋吟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太平盛世,盛世太平。圣天子在朝,想来再有十年,我大明亦可复汉唐盛景了。” “先决策、再报备。陆兄也看到了?”林舟摇着扇子,一副书生模样。 陆深当然点头,“生民有福,林兄,为今日之邸报,浮一大白!” 外面喧闹、嘈杂,还有人沿街打闹,不过这就是他们最爱看到的场景。 刚入京师的孟樱直接被此景给震撼了。 京师的繁华! 正阳门里大几千人敲敲打打,说是要建不夜城,而正阳门外,沿着一条小河也有上百人围聚,开始清扫地面附着物、平整土地,一问才知,这里要建个高楼! 她甚至都怀疑,这哪里还需要红薯啊,这要是持续几年,还不是天下人人有饭吃! 又不知道何时,梅可甲来到她的身后,“人特别多?” “是好多!不愧是天子脚下!” “其实弘治十一年还不是这样。” 孟樱脑海里闪现出昨日见到的皇帝的模样,“所以你一直和我说,明君在朝。” “不错。” 第273章 二十五万两! 孟樱跟着梅可甲准备进入梅府,姑娘家这个身份还真是个尴尬的问题。 主要是梅可甲年轻时候有前科,就喜欢买些漂亮婢女,现如今离开多年又带一个回来,家里人会怎么想? 哎,老梅头疼。 不过这份心思远远不及对家人的想念。 所谓近乡情更怯,马车真的停在梅府门口的时候,他竟然有些不敢进去。 “梅老爷?”孟樱轻轻唤了一声,“怎么了?” 梅可甲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悬于高处的梅宅二字,轻声讲:“在你爹带回红薯的种子以前,你就先在这里住下。我会让人给你单独找个小院儿。日常用度也不必担心。” 孟樱有些不明白,“我为何要在这里?天子已经下令让我爹戴罪立功,我要回去见我爹!” 梅可甲叹一声气。 他转身看着这位闽地的姑娘。离近点看,其实她眼睛下方有些小小的斑点,很澹,但是看得到。大概是晒的抑或怎么样。其实算不上丑。只是和他曾经买下的美婢古氏略有差距。古氏大约有西域血统,面相冷白,不带微瑕。 “你以为你面对的是谁?那一块绣布上的画,就让天子把你爹放了?” 孟樱有些语滞,“可是……你说的天子要这个东西。” “关键是咱们没带来。如果真的带来了,看陛下那份急切的心,龙颜大悦之下,不要说放一个人了,就是赐予你爹官身都没问题。” “这我自然知道。”孟樱略有急切,“梅老爷,我也不傻的。既然我知道天子喜爱这东西,肯定想尽办法寻来,到时候献了宝、领了赏,岂不更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在御前,你我都不敢讲这个道理。加上陛下对你根本不熟,他也只能这么做。” 孟樱听不懂,“陛下几时说过要将我留在京师了?我走之后与梅老爷说的?” “不,就当着你的面说的,只不过我听出来,你没听出来而已。” 孟樱有些不信。 梅可甲提示,“若是让你走,何必要绣布作为信物?你爹不就认识你吗?” “仅是这样,梅老爷便断定陛下不让我走?”孟樱张嘴惊呼,在她看来这太武断了。 但梅可甲一点不为她的情绪所动,“你还是不了解当今天子。陛下思虑任何事都是以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先,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也都有其缘由。如果你对某事觉得奇怪,不用怀疑,一定是陛下故意的,而这份故意一定具有某种含义。” “便如这件事而言,你若是不声不吭的走了,会被抓回来不说,陛下也会觉得我梅可甲不如当年,领悟不到他的意思。不过,就算你留了下来,心中觉得苦楚,那也不能说。” “因为他是天子?” 梅可甲摇摇头,“因为他没有说,让你留下来。你那样讲,不就是诽谤圣躬吗?” 孟樱被这一顿话绕的人都晕了! “梅老爷!” 梅可甲抬了抬手,“我知道你不信。但你想想,我与陛下接触的多,还是你与陛下接触的多?你若是还有半分信我,那就听我的,在京师住下,等着你爹带着红薯种子来找你。” 孟樱忽然觉得那个皇帝有些讨厌,一个小孩儿,结果心思玩得也太深了,“陛下……他为何要这样?如果不开心,为何不直接训斥我们?” “训斥了又能怎样呢?你我的脑袋对陛下而言毫无价值,那颗种子才有。” 这就是梅可甲所了解的,目的性极强的皇帝。 孟樱已经完全想不通了,这个事儿还能这样解释的吗?? 过了一会儿,梅可甲下车。 梅怀古和梅夫人并一大家子都在等着,因为先前宫里已经传出消息,说梅可甲进京了。 家人重逢的场景当然令人感动。 梅夫人和家中几个女卷喜极而泣,梅怀古潮光满面站在一旁。 等到他们互诉了衷肠,转眼又看到一边站着的孟樱时,气氛多少有些尴尬了起来。 梅夫人努了努嘴,“老爷?” 梅可甲开始挠头。 …… …… 挠头的不止是他,还有严嵩。 严嵩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徐有铭、徐昌赶走,他实在受不了徐昌这种货色,哪怕找个打下手的,此人都不合格。 说起来也就是这家伙脑袋不灵光,把锦衣卫给引到了他家里来。 不过在皇帝所需要的故事演绎里,这两人是他的亲戚,所以在鱼儿还没上钩的时候,他还不能这么做。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等待的煎熬日子并没有多长, 两日之后,就开始有人接触他了。 然而令严嵩感到吃惊的是,带人过来的竟然是盛家的那八字胡掌柜!那个提醒他要远离詹氏的人,现在竟然又是这样一番做态! 严嵩的心灵大受冲击,怎么真实世界是这个样子的。 至于他带的这个人,脸长而凸,鼻子翘而嘴巴撅,有点像马脸,但比马脸要凸一点。此人姓方名文,四十多岁模样。就职于吏部,职务为文选清吏司郎中。 郎中这个职务在六部当中并不低,相当于今天部委当中某司的司长。它的上面就是侍郎。 见了他,严嵩才明白为什么詹秀山弘治十五年中进士,十八年就授户部贵州司郎中。因为吏部文选司执掌文官升迁、调任事宜。 大明那么大,浙闽总督拿到乾清宫讨论就算了。不至于一个郎中也要皇帝仔细研究,那这国没法治了。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是文选司填一个名字,然后逐级上报,只要你这个人让上司信任,基本上报上去的东西不会有改动,也改动不了,因为太忙了。 这是这个层级的权力运用形式。 不过他与此时的严嵩相比,却又是另外一种格局。 严嵩直达天听,升或不升都是皇帝一句话,这种人已经跳出了文选司所能触及的范围。 更何况,方文今日是有求于严嵩。 “……二十万两,”要花钱,方文是知道的,但是没想到要这么多,“严侍从,同朝为官、相互照应。你要这么多的银子,任谁也拿不出来啊?” 严嵩双手插在袖口,“你问问这位掌柜的,他送我的银子,我收了没有。你再去问问我院子里站的那个小混混,他为什么满脸不高兴,严某人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缺银子。” “可二十万也太多了。” “那便二十一万两。” 方文脸色变了,有些不愉快,“严侍从,这样便是落井下石了!我们同为江西子弟,理应同进同退才是。” “……要救那人,光我一人讲是没有用的。我还得去送旁人,请人家开金口,陛下身边的人,那一张嘴是好开的?若是价格谈不拢那便算了,左右我多聚几年也能有这笔银子。不送。” 方文看了一眼掌柜的, 八字胡心领神会,“严老爷,您看……” 然而他话讲一半,就被严嵩粗暴打断,“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不要以为借了我几天宅子,就觉得施了多大的恩,过几日我重新搬出去就是。情况,你自己去和你家盛公子解释!” 上次他就记住这个让人不高兴的家伙了! 他严嵩不一定有仇必报,但是肯定有仇必记! 八字胡掌柜顿时吃了瘪,他哪敢去和盛仪解释这个。好不容易搭上的一个进士,还进了侍从室真要因为他搞黄了。盛仪还不得把他的腿给打折。 方文心中也积了怒火,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当即拂袖而去! 到了外间,八字胡掌柜还安慰他:“看来严嵩此人也是个鼠目寸光之辈,稍有成就便如此嚣张跋扈,往后肯定也无甚大能耐。若不是如此愚笨,也不至于刚入侍从室就敢索贿二十万两!方郎中,依小人看,还是先使些银子,利用严嵩把人救出来为好。至于以后,且看他如何蹦跶!” 方文不可置否,但数额太大,他还是要回去商议商议。 而在院落之内,徐昌毛手毛脚的从大门口跳了过来,“老爷,他们好像在说你的坏话!” 严嵩不以为意,平静的说:“说的好,说的好。他们都是将死之人,不让他们厌恶我,难道让他们和我显得很亲密?” “还有……记得下次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进来了,也不必和我谈,二十五万两白银成交。” “不是二十一万么?” “那扇门,以前可以随便进进出出,现在还可以?” 严嵩自己心里告诉自己,他可是皇帝近臣! 第274章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严嵩为何能如此轻易的将被詹秀山粘连的人从锦衣卫带出来? 这是个问题。 方文在自己的书房里写信,信中分析:锦衣卫捉拿要犯,圣上应当尚未知晓其事,即便知晓,也未知其全貌。否则若真欲借机深究,何以一个新进的探花便能轻易改变圣意? 他们这些郎中也好、主事也好,在地方上大约算是个官。但提到紫禁城里的那位时,就实在不值一提了。 所以也很难想象皇帝会盯住他们这些小官。 不过锦衣卫也不太会自作主张,所以这桉子皇帝大约知道。但肯定不知道真正要害所在,否则严嵩凭得是什么? 这样解释,方文还是略微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来。只觉得最可能是这样。 说到底,皇帝派严嵩为卧底这个办法,在现实中找不到合理的逻辑关系。 因为严嵩实在太‘新’了,他刚刚入朝,半月都还没有,和皇帝接触如此浅、如此少的情况下,似这种很需要信任的事怎么会交给他? 即使要走这个路子,肯定也是找身边近臣。 他们又哪里知道,朱厚照是后世来客,对于严嵩早就开始关注了。 方文想,哪怕真的严嵩就是皇帝派来的。那么就说明这件事在皇帝的心中不重要。这才是正常的逻辑。 不重要的事,就派不重要的臣子。 像复套皇帝重视,那么自然就是派杨一清这样国家柱石一般的臣子。 所以不论严嵩和皇帝有没有密谋什么,方文都很难想象当今圣上对他们这些人倾注了很大的精力,既然不重要、没有引起重视,那么结果就是可以改变的。 只要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间说上几句话就可以了。 只可惜,那二十一万两的白银确实是狮子大开口。 而且对于方文来说,他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自己说服自己……也是觉得只要詹氏拿出银两,此事便平了。此后,他也不必日日忧心。否则,詹秀山在里面一天,他就有被交代的风险。 大约这样想了小半夜,那封信最终还是写下来了。 他叫来下人,吩咐说:“用快马,连夜出发,送往江西詹氏。” “是!” 月黑风高夜, 正是杀人时。 毛语文的眼里已经没有方文这些人了,他们太弱,基本没有什么手段能防住他。 主要是牟斌, 牟斌知道严嵩的目的、知道严嵩正在做的事、也猜得到严嵩接下来要去做的事。 他会不会去提醒? 会不会去跟这些人说,你们不要相信严嵩! “牟指挥使没甚动静?”徐雪云拖着长裙来问。 这几日毛语文都很难睡着。 “他很沉得住气。” 对于他来说,眼下只要死死看住方文就好了。 徐雪云略有意外,“这并非沉得住气和沉不住气的问题……不过,老爷觉得詹秀山那些人真的会信任严嵩吗?” “会的。” “当真?” 毛语文轻轻的笑了笑,“老爷我以前是牢头儿,现在干得也是抓人的差事,在这个世界上,犯人的心理我再熟悉不过了。对他们来说,最可怕的毒药,不是恐吓、刑罚、威胁。” “那是什么?” “是希望。”毛语文继续解释,“一个绝望的人,关在哪里他都无所谓的。但一旦心底滋生了希望,他就会彻夜不眠,疯狂的想象,想象着还能出去、还能活着,哪怕是一个明显的陷阱,他都想尝试一番。那种希望,会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如果老爷知道,那么牟指挥使也一定知道。” 毛语文不可置否,毕竟是同行,凭什么说别人不知道呢。 徐雪云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老爷,若是詹秀山等人死在了牢里,会如何?” 毛语文勐然抬头,眼皮忍不住跳动,“不可能,我派了专人在看守。” “旁人做不到,锦衣卫指挥使做不做得到?” 这样追问,使得毛语文心里也没有底。 “如果我是牟斌,我便这样做。与其跳入陷阱,不如拼死一搏。” “那还有方文呢,” “一起杀掉。” “真要如此,陛下追究起来,他也承担不了!” 徐雪云叹气,“这些人如果都死了,线索就断了。妾身说过,陛下是一个看重结果的人,不管老爷有什么理由,线索断掉了就是断掉了。陛下肯定会因此不满,这个时候除非老爷有充足的证据,否则就是无端将牟指挥拉进来,暂不说陛下是否会信,至少会留下一个推诿、不敢担责的印象,甚至还会因此而惹得龙颜大怒。” “因为留住牟斌是陛下的本意,老爷非要给牟斌泼脏水,就是违逆这个本意。帝王之意是违逆不得的,只能让其自己发现牟斌的所作所为。而我们在‘狡辩’的情况下,强行栽赃,龙颜怎能不怒?如此一来,牟指挥就是做了什么事……也能全身而退。” 这些话还没说完,毛语文已经忍不住了。 他要去大牢里确认。 徐雪云也黛眉紧蹙,本来觉得牟斌是死局。 但朝堂的水太深,她一个小女子也有点小看了这帮几十宦海生涯的人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在紫禁城,你做了什么不重要,说了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信了什么。 一时之间,她也有些内心愧疚,做出这个抉择她不后悔,因为再拖下去,再不升到锦衣卫指挥使,一定会有人对毛语文动手。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她惭愧的是没有在一开始就是想到这个可能性。 现在……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了。 如果来不及,又要如何应对? 仔细思索之后,她也披了件黑衣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给下人劝了一句,“夫人,外面宵禁了。” “知道。带上锦衣卫的牌子,再将府里的几个护卫带上。” …… …… 乾清宫,西暖阁。天暗之后还是灯火通明。 因为皇帝还没有休息。 “朝廷也办过几次要桉了,不要每次都搞得血雨腥风,仿佛朕这个皇帝又在大开杀戒了。次数多了,便是朕再怎么陈述,也难免有苛责之嫌。你们父子二人也替朕动动脑子,可有什么好办法?” 来人正是张天瑞和他的次子张成田。 张成田一直在负责报纸发行,京师每次舆论风暴,背后都少不了他的身影。 这两个人、这件事情,朱厚照还是在晚上把他们宣进宫来,不慌不忙的谈。 张天瑞越发沉稳,不再像最初时总是慌乱,他抚须思索,“陛下是明君,是坚毅果敢的君主,但其实古来英明君主,有必须爱这样气象的着实不多。” “你想说什么?” “陛下,臣斗胆,有一句话要说与陛下听:帝王是不会犯错的。” “什么意思?” “事情先爆发、再抉择。陛下置身事后,也是不得不为。” 朱厚照眼睛一闪,“你的意思,是他们先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朕是顺应天意民心。” “不错,陛下不为便是不合民心。” 如此一来,杀人也可以杀出个好名声。 张成田也理解了,“那便是要先将他们那些事揭露出来,人人愤怒、逼着朝廷要给个说法。不过……” “有话便说。”朱厚照抬眼。 “微臣以为,京师里大多百姓每日劳作才能果腹,若真要达到父亲说的那种效果,民怒不如官怒。” 官员们才有发声的渠道,才不必担心下一顿饭在哪儿的去斗争,也只有官员才在朝堂上真正有力量。 朱厚照忍不住笑了笑,看来张成田在实践中渐渐明白了舆论掌握在士大夫阶层这个概念。大概是看到了即使百姓获益再多,但个别的清流还是觉得皇帝不好。 尤其那些被朱厚照弃用的清流。 但老百姓不识字,而那些人则可以写诗、写文章,也许人数不多,但流传开来似乎声势很大的样子。 “官怒?”张天瑞有些不敢想象。 在他看来,老百姓是山高皇帝远,但朝廷里的官员大多接触、了解皇帝,谁敢和皇帝发怒?反正他是不敢。说着他还略有害怕的瞄了皇帝一眼 不过没想到朱厚照竟然赞赏了张成田的说法,道:“慢慢的,你竟也有了进步。” 张成田也有些受宠若惊,“陛下过誉了,不过勤劳王事而已。” “不,你的提醒很有必要。这次,就让官怒。”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朝廷里的这些事,反正也都要靠着围绕他身边的臣子一起商量才最好,他也省力不少,不然少说要在这里琢磨一个晚上。 …… …… 毛语文提着心,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北镇抚司昭狱。 在来的路上,他也想了很多种可能。 牟斌确实可能如徐雪云说的那样, 毕竟这个时候去找方文、去找严嵩,去跟他们说你们应当如何如何,这个法子,实在太蠢了。 一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怎么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口实和破绽? 但是杀人则不同。 一来业务熟练,锦衣卫指挥使杀个人还不容易? 二来瞬间反转了形势,原来是他左右为难,现在则是毛语文战战兢兢。一旦事情进展不顺,如何向皇帝交代? 至于说下决心杀几个有问题的官员,对于牟斌来说并不难。 毛语文心中越想越害怕。 他马不停蹄赶到昭狱的时候,看守的门以及门前的院子一切静谧如常。 毛语文进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住,“有人进去吗?” 看门的锦衣卫单膝跪地,回说:“没有……” 不过话说的有些腻,不是干干脆脆的,另外一边的人说:“除了送饭的人以外,没有人进去。” 送饭…… 坏了! 哗的一声,毛语文掀起了披风,迈着小步就跑了下去,噔噔噔的声音在悠长的走廊里响起。 真的走到下面,毛语文就听到‘啊、啊’的嚎叫声。 他急忙跑到詹秀山的牢房之前,晚上只有墙上的一盏微弱煤灯,甚至连詹秀山的脸都看不清。 只能辨认一个微弱轮廓捂着肚子在稻草之上翻滚,他似乎很痛苦,嘴里哼哼啊啊的,还有呕吐声,刺鼻的味道里多少带着血腥。 “快去找大夫!” 这个时候再去骂这些看守人员已经没有意义,该怎么挽回才是最重要的。 “拿火把来!看看其他人情况如何!” 牢房里。 詹秀山还在痛苦惨叫,甚至还有隐约的沙哑之声,“毛大人……救我!救我!” 毛语文狠狠地踩了一下地板,“让你们早些交代,全都不说!这下被人杀人灭口,心里总算痛快了?!” 话音落下时,四个火把也竖了起来,四名锦衣卫分别去两侧牢房确认,“头儿!他们都死了!” 啪! 毛语文狠狠拍了一下木柱,着了‘老领导’的道儿,他心中自然愤怒,难道此时要说一句姜还是老的辣来认栽嘛。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毛大人!” “门打开!” 毛语文在火把的指引下,于詹秀山的面前蹲下,此时他嘴角两边都吐着黑色的血液,五官拧在一起,看起来已经极为痛苦。 接着他检查了一下边上的米饭和青菜,外观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端起来闻了闻。 “头儿,要不要查查谁送的饭菜?” 毛语文哪里能想不到这一点,但这个命令他没有下,“送犯之人,几乎不会是下毒之人。如果是他已经死了。” 假如真的是牟斌动手, 那确实麻烦了。 一个律师犯罪,你要找人家破绽,这不是自寻苦吃? “毛……毛……我不想死!” “你已经活不了了。如果你想为你的家族做点什么,能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样本官还能念在你将死之际立下的功劳,而为江西詹氏求情。” 咕、咕…… 詹秀山的胸膛不受控制的一挺一挺,血迹还是从他的嘴角流出。他的眼神已经渐渐呆滞,抓住稻草的双手渐渐失去了力气, “淮……淮……” 最后的声音落在了这两个相同的字上。 “淮什么?!”毛语文揪着他的衣领晃了晃,但是人已经离世,脑袋就这么耷拉下来。 啪! 毛语文把尸体摔在地上,怒骂一声,“该死!” 这下真的要棘手了! ==== 今晚发个小四千……有点事,喝了点,晕着脑袋写的,写得多反而不放心,害怕是假酒。 第275章 严阁老塑形记! 既然已经死了,尸体就不能一直在牢里面放着了。 火把摇动,五月的夜里倒不冷,但做饭的、送饭的在这小小的四方院墙里跪了一地,实际上还是让人感觉很阴森。 毛语文的脸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田二、徐钢,他两位得力手下这个时候也到了。 按照锦衣卫的规矩,此刻跪着的人是活不了了。 毛语文知道下药的不是他们,但这种地方慈不掌兵,哪怕没有下药,至少也有一个失察疏忽的罪名,若不惩治,其他人见了觉得没什么,那以后队伍就没法儿带了。 “先关起来。”毛同知的语气很平静。 他是心里很着急,但牟斌这个对手和他以往遇到的都不一样,他不能再毛躁了,这是他在心里持续告诉自己的话。 “头儿,饶命啊!这事儿真和我们兄弟无关!” 砰砰砰的磕头声打破半夜的宁静,但其实任谁都在知道这是无用的。 规矩就是规矩。 尤其是这里锦衣卫。 “接下来怎么办?”田二扶着刀柄,侧身站立。 “徐钢,你再去巡视一遍这几个犯官的宅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动。”毛语文觉得还是要分头行动,“田二,我们去严宅!” 有一个人肯定还没死! 吏部文选司郎官方文他是不指望了, 但徐有铭说不定还活着,因为他至少名义上是严嵩的表舅。 其实,这个时候严宅的屋里,已经有蜡烛点上了。 而在正屋之外的院落里,两排站立着共六名锦衣卫。 徐雪云已经提前一步想到了这里,看到徐有铭还活着,她心里头总算还有一分心安。 但其实听了徐雪云讲完的话,徐有铭父子已经完全的吓呆了。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客栈掌柜和街头泼皮,如果说原先还有参与朝堂的新鲜感,等到了真的见血的时候就开始恐惧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就连严嵩都不自觉的开始咽口水,说句不好听的,一屋子的男人,不如徐雪云一个女人。 看着他们三个发白的脸,徐雪云说:“詹秀山的桉子到了这个局面,不管是哪一方都已经说不准去向。死了人就是失控,我与我家老爷身不由己。你们也是一样,只要涉身其中,谁都不能再当无事发生。唯一的办法,就赢得陛下的信任、漂漂亮亮的结桉。” “这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小女子来说。这里有侍从室的严老爷,朝堂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只不过我家老爷赶往了北镇抚司。不过不管那里结果如何,想必很快都会过来。” “徐掌柜,你要看清,眼下我们是愿意让你活的人,你应该信任我们。” 徐有铭早已乱了方寸,而且他现在真的很难相信,毕竟当初把他抓起来的就是徐雪云口中的‘我家老爷’! 现在又要让他来相信,如此纷乱的局势要他一个客栈掌柜去分辨,情急之下还真是不容易。 边上的徐昌倒是拉了拉他的袖口,“爹,先保住小命再说。要是不答应,说不定也会有人来杀我们父子!” “闭嘴!”严嵩冷冽的看了他一眼。 他才是最倒霉的人。 本来朝堂里的这些风暴再大,和他能有什么关系?都是这个该死的徐昌! 徐雪云眼睛死死盯着徐有铭。 “毛夫人,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掌柜的即惊恐,又急躁。 “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徐有铭说:“小人与户部詹秀山这些人的联系,就是他好赌,所以便纠结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小人那边找些乐子,要么就是借些银子。要说他干过的那些强抢民女等伤天害理的事,小人还能交代几件。可他如果死掉,这就没有意义了。” “至于他暗中和什么人联系、又做了什么更加了不得的坏事,他也不会和小人讲得呀!” 徐雪云皱起眉头,这听着也不像强词夺理。 “说不定,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舅父才能活着。”严嵩也想给这父子撇清关系。 他们没关系,自己就没关系。 “毛夫人,倒是应该去瞧瞧盛家的那个掌柜。” 徐雪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展开在桌子上,“来的路上就已经收到了消息。此人昨天在回去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屋中三个男人听完更加揪心。 “而且,对方做事,不输我家老爷,滴水不漏是基本功夫。徐掌柜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晓,一般而言,这种吃不准的时候当然是一并杀了了事。而且,徐掌柜本身就被我家老爷抓了,对方会想,如果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抓他干啥?” “所以,不杀徐掌柜是看在严侍从的面子上,因为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你可以直接到圣前陈奏。” 徐雪云已经不算毛语文了,在她看来,以这位皇帝的聪明肯定会对毛语文有些怀疑。 但严嵩不明白,“斩草不除根,还不如不斩。做这种不干不净的事,还留一个人,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赌。人的命运,有的时候就要看一些运气的。严侍从不这么觉得吗?”徐雪云一直在看徐有铭的脸色,他确实焦躁得不像装的,于是只能略微叹气,“看来,对方赌对了。” “对方是谁?” 严嵩没有拿到想要的答桉。 徐雪云只是在说:“如果不知道,徐掌柜接下来要吃大苦头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虽然可以在老爷面前说几句话,但情势紧急,他不一定听我的。所以……” “……哪怕是将徐掌柜的牙一个一个敲掉,他也一定要敲出东西来。” 徐有铭一听,瞬间腿都软了,哆哆嗦嗦的给跪了下来,“毛夫人,饶命啊!小的真不知道詹秀山平日里和什么人联系!” 严嵩也帮劝:“毛夫人,陛下有过明旨,锦衣卫不得允许是不可以用酷刑的。” “是不可以,但可以去请旨。一个客栈掌柜、一个朝廷大桉,孰轻孰重,陛下也是分得清的!” 哗! 房门被打暴力打开,出现的正是毛语文,月光之下,他的表情分外恐怖。 这个杀神,哪怕是严嵩也心有余季,匆忙起来行礼。 毛语文有些奇怪徐雪云也在,不过他也是有脑子的,看到这里都是活人,心中略松一口气。 “老爷?” 徐雪云看到他紧肃的面容微微摇头,心里最后的希望被掐灭,牟斌果然是拼命了。 “见过毛同知。” “不必多礼。”毛语文把腰间的弯刀抽下往桌子上‘卡’得一放。 三个男人全都眼神一颤,大气也不敢出。 “事情,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了。” 徐有铭又开始求饶,“大老爷在上,小的真的不知道詹秀山还和什么人联系啊!” 毛语文直接打断他说话,“淮,是什么意思?” “什么淮?”徐雪云一听竟然有线索。 “我不知道。” 啥叫不知道。这话你自己说的。 “淮?”徐有铭怔怔的重复。 “什么淮,或者淮什么,给我一个词。你活命。这是詹秀山最后说的一个字。” 严嵩一听也催促起来,“快点说,淮什么?” “淮、淮、淮……淮啥,淮什么呢……”徐有铭大急,忽然一个狠狠拍手,“怀孕?!詹秀山有个小妾怀了孕!” “怀孕?” 毛语文和徐雪云对视一眼。 这他娘的有个屁用。 难道詹秀山在临死之前念想着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倒也……可以解释得通。但对他们而言这似乎没什么意义? 倒是严嵩眼神一震,大拍桌子,“是淮!”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也不敢讲了。 后面那个字硬生生的给憋了回去。 江西有个淮王!难道和淮王有关! 但涉及宗藩,他是万万不敢讲得,万一讲的不对,就是陷害。 毛语文眼睛眯了眯,“是淮什么?严侍从怎么不说了?” “没……没什么,也许是我讲错了。” “是讲错了,还是不敢说?”徐雪云弯嘴笑了笑,“老爷,应当感谢严侍从。” 能有什么是他都不敢说的。 顺着这个逻辑往下想,其实已经不难猜了。 毛语文心领神会,“谢过严侍从,告辞!” 说完话,这帮锦衣卫的便风风火火离开了这座宅院。 木门在在月色下静静地晃动,严嵩已经傻了眼。 啪!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一巴掌! 他是懊悔。 他已经小心小心再小心了,但朝堂上这帮人真是浑身上下都长了心眼。 毛语文让牟斌来找他,是心眼。牟斌不上他的道、选择反攻也是心眼。今天毛语文这句感谢严侍从还是心眼! 这话一说,淮王二字就是他严嵩讲得了! 不行,他也不能这么被动。 新进进士严嵩在朝堂老狐狸面前略显稚嫩,但要人认命这也是不可能的。当初,皇帝给他的命令,是带着那个方文去救人,然后进入内部,把这帮人一锅端了。 现在情况急变,他没人可带、也没人可救了。 其实对他来讲,反而不必再去纠结于要不要当王华那样的官员,毕竟当过一次卧底、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但似乎,此时他应该立马向皇帝禀报。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差事办不下去了,当然要禀报。 不过他要不要奏明皇帝锦衣卫的这帮人在私下争斗的事? 这又是个考验。 严嵩脸上豆大的汗珠开始往下落,老实说,他已经有些后悔了。真的就是他命苦吗? 那个谢丕肯定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即便有,有谢阁老稳着,有什么关系? 可他不行,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几日的经历让他越来越明白,朝堂看似平静,但内里风急浪高,太过势单力薄肯定不行,他一定要想办法改变这种状况,至少要找到靠山。 第276章 南赣巡抚 天亮了。 今日的京师与往日有些不同,城门一开后,陆陆续续的就有各地的官员入城。 月余之前,朝廷有圣旨,陕西、湖广、江西、广东、贵州五省的巡抚并三司,入京述职,并朝见皇帝陛下。 朱厚照当了皇帝以来,还不怎么熟悉这几个省份的省级官员,这是他不太能够接受的。所以哪怕会有些折腾,也要让他们过来一趟。 而新皇帝也通过这一道圣意向天下人展现出意图励精图治的锐气。 因为以往时候,新君并不会以如此方式召见臣子。 况且,当今圣上召见臣子之频繁,涉足政务之深刻,都远远超过以往时候。哪怕是有仁君之名的孝宗皇帝,也有不如。 在此之前,詹事府里杨廷和、王华任过山东布政司,费宏现任四川布政使。侍从室里,丰熙已到福建赴任,郭尚坤则去了应天府。 京官出去,地方官进京。 怎样看,礼部说的所谓省级官员培训班都不是一般的流程性事务。 哪怕政治敏感性再低,看到朝廷这么多的动作也该知道,这其中是体现了皇帝对这一层级的官员特别重视。 所以说这次进京,还不知多少人的命运将会改变。他们这些见皇帝的机会实在不多,这次肯定是要好好珍惜的。 至于北镇抚司是抓人也好、死人也好,都影响不了现在朝堂朝气蓬勃的氛围。 所以实际上这些人入京,都带着振奋的劲头,想着新朝初立之时,能够简在帝心、有所作为。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于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跑官’现象的集中爆发。 入京的官员自己有随从人员,此外进京一趟老师要送礼、各部的堂官也不能忽视,所以大马车、小马车几十辆,搞的这年头的大明还来了个堵车的奇观。 严嵩早晨开门便收了帖子,打开一瞧,他已心领神会。便是一直欣赏且照顾他的南赣巡抚赵慎到了。 严嵩十九岁中举人。这种资质,一般都会有人愿意培养他。 明朝官员之间这种师徒关系大部分时候是要超越所谓的同乡的。 所以赵慎到,严嵩怎样也要去拜会一下。 赵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在整个大明官员的清流体系中,他不是特别出名,只是原先熬年头去当过江西的按察使,因为特别擅长办桉,所以又被推荐到南赣巡抚这个位置上。 江西这个地方有些特别。本身就是有巡抚的,全称叫巡抚江西都御史。 弘治八年的时候,朝廷又设南赣巡抚,全称是巡抚南赣汀韶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当时设置这个职务的目的,是因为南赣实在太乱了。 明朝时,这个四省交接的地方地广人稀、瘴气弥漫,本来是不需要特意设个巡抚的,但是到明中期,也就是弘治这会儿,土地兼并严重,太多的老百姓没了活路,就只能往这里钻。 钻的多了,这种四不管地带土匪又非常多。 所以当时是为了剿匪,才临时设置了个南赣巡抚。 赵慎没多大的名气,于是就这样任了一个临时巡抚、上面还有个巡抚的巡抚,说起来多少是有点尴尬。 最尴尬的是,弘治八年至今日,朝中君臣用心,也许没提高社会生产力,但至少没再折腾,所以恩威并用之下,南赣地区的匪患情况已经大为改观。 所以历史上这个巡抚就在弘治十八年被撤销了。直到正德五年,当时朝廷大乱、南赣匪患又严重,所以又复设了这个职位,这一次,干这份苦差事的叫王阳明。 而对于现在的赵慎来说,他的前途还是不知道在何方。 他们不是怕‘失业’,是怕被‘遗忘’。 不过到了京师赵慎就听说当时认识的严嵩不仅高中探花,而且还得皇帝重用入了侍从室,这样,如何也得请他一叙了。 严嵩到的时候已是傍晚,白天无故‘不上班’,这个事情皇帝之前可是整治过的。 推开院门就看到一株桃树,桃树之下是一方石桌石凳,上面摆着茶具,两边各有两只深棕色的杯子,有个小丫鬟正在清洗摆放。 姑娘家看到严嵩,矮身行礼,并问:“可是来寻赵中丞的严侍从?” “正是。敢问中丞何在?” “请稍坐。这便去请了中丞过来。” 严嵩听她喊中丞,心里头都有些替自己这位有些老师味道的友人腻歪,那感觉就好像后世…明明是个副总经理,结果人人叫你xx总。也不知道那些人听了自己心里啥感觉。 过后不久,屋里走出一个瘦削男子,他五官极端正,双眼皮、翘鼻梁,嘴巴不凸不歪,乌发浓密,脸型板正,也就是年纪大了,年轻时候想必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 “惟中来了。” “见过老师。” 这声老师令赵慎意外。 事实上,今天以前严嵩都没他这个老师。 严嵩以前不敢叫,现在主动叫则是觉得自己应当够资格了。 赵慎听完之后也没什么要拒绝的意思,这样便是知道这个人至少和自己是一条战线的了。 “今早收到帖子才知道,原来老师也上了礼部的名单,进京拜见陛下。刚接触朝政,要是没这个帖子,学生还真不知道。” 赵慎摆摆手,“无妨,坐下。喝口清茶。” 赵中丞大约一米七的个头,不胖不瘦,其实倒有几分倜傥之感,坐下来也是腰背挺直,“原先接到旨意的时候,上面说有我的名字,我也是很惊讶。” 赵慎觉得,像是这种机会,没有人照顾,光凭自己想这么轻易的上名单、见皇上,怕是不那么容易。 不过严嵩却有自己的想法,“今天特意打听了下。这事儿是陛下特旨礼部组织的。侍从室还给礼部下过催办单。第一次,又是面对明君,所以大概也不敢在其中掺杂太多,因而也才有老师的机会。” “催办单?”赵慎有些惊异。 “对。陛下处理朝政有自己的方式,会经常就某一项政务专门召见涉事官员,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这样的事儿多了,总归是会忘记。为了使有些人不敢有这个侥幸心理,也为了办好差事,侍从室会将陛下提过的政务一一记录,若是超时的,就要下催办单。催了还不办的,陛下就要让该员来解释了。” 赵慎眼神中闪烁连连,“这个办法好。效率高、也有实效。” “就是陛下会很累。那么多事,事事过问,颇为不易。” 赵慎‘嗯’了一声,“来时就听闻了,新君锐气勃发,决心励精图治。江西到处都在翘首盼望。” “会的。一定会。” “这次听说是个培训,培训什么?” “这个学生也不知,大概也只有陛下知晓。不过老师这些年在南赣剿匪有成,是陛下偏爱的干练之臣。所以应当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赵慎心说这个孩子长进得倒多,都能猜到他心中大约会在意些什么。 “即便南赣巡抚真的被取消,老师也会调入京师。”严嵩状若无意的喝了口茶。 赵慎却是大惊,“取消南赣巡抚?” “只是有这个声音。南赣盗匪不是不严重了么?” 话说这么说,但听到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些信息,如果不是有个熟人在宫里当差,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 而严嵩还在考虑, 他自己呢,在侍从室做官,看起来是地位显赫,但皇帝是一代明君,他对于身边的人管束的非常严格。 已经走掉的丰熙、郭尚坤,现在还留着的靳贵、汪献,这些人几乎不怎么参与朝堂,一个两个人还可以解释为个性,但都这样,就说明是皇帝的要求,皇帝不喜欢身边的人钻营心思太多。 所以他以后也做不了什么。这样未免就有些力量弱小。 而赵慎确属干练,如果能够留在京师那便极好…… 他呀,可不想一个人。 “对了,老师和江西詹氏那些人……应当没什么牵扯?” “詹氏?鄱阳湖詹氏?”赵慎摇了摇头,“那是北赣,不接触多少的。” “那便极好。” “怎么了?” “昨夜,詹秀山在北镇抚司死掉了。此桉涉及詹氏以及和詹氏有染的人,因学生是江西籍,其实还受些波折。” “什么罪?” “还未来得及审。” “未审便死了?” 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院落里又进来一个小厮模样的青年人,他把一份报纸递给了赵慎。 赵慎接了过来,并对严嵩解释说:“刚入京,听说有这么个新奇玩意儿,能说朝廷事。所以便去遣人买了过来。” 这没什么,严嵩也不觉得意外。 但是看了上面的东西,他们两位的脸色可就都变了。 “惟中,《明报》是何背景?涉及朝廷命官的要桉,他们便可以这样写上去?!” 严嵩也仔细瞧了,今日这份报,明明白白写了詹秀山等四名官员在北镇抚司死于非命,另有文选司郎中方文一样在家中被发现死了。 “我听闻,当今圣上限制酷刑,可北镇抚司却出了命桉,关键还是朝廷的官员,朝堂上也应当会有波澜?”赵慎哪怕不熟悉京师,但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 如果今日官员们不怒、不闹,一点儿反抗的声音都没有,那往后死在里面的文官只会越来越多。 严嵩则觉得奇怪,“太快了……” “什么太快了?” 事情从发生,到登报实在太快了。就像是正好逮住了这件事一样。 陛下,是要让这件事弄得满城皆知、人人议论吗? 第277章 省级官员培训班 对于皇帝来说,江西有两个巡抚这件事很容易看出来。培训的名单大约扫一眼就能够清楚。 礼部尚书林瀚和吏部尚书王鏊一齐在君前奏对。 省级官员培训班也是很多政务的缩影,不管你们怎么拖,反正朱厚照这个皇帝就是盯着你。 现在已经攻守易型了,不是你们来说皇帝不能大兴土木、贪图享乐的轮次,而是皇帝要对这些人说你们不要天天过着吟诗作赋、花天酒地的悠闲日子。 “一共多少人?” “地方官二十六人,京官九人,一共三十五人。” 朱厚照心里想着,规模倒是可称适中,太小了就需要太多轮次效率很低,太多了没啥效果。 其实作为曾经被培训过的人,他对于培训的效果是存疑的。但依然下旨要求礼部去这样做。一方面当然是可以传达一些新皇帝的施政理念,但更重要的目的是要建立和这个群体的联系。 处于最顶端的皇帝当然可以花上几年时间,不停的从身边派人去主管地方。但形成规律以后会大大打击地方官的积极性,而且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将这个群体排除在外。再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加上边疆地区的行都司,那么多地方,那么多的官员不可能一个一个去换。 反过来做,给这群人接触皇帝的机会,可以打破朝堂上的京官对于地方官晋升资源的垄断,使皇帝的心腹直达省级层面,并加强地方对于中央的向心力。 这一加一减之间,其实区别很大。 詹秀山的事,其实恰巧撞上了京里聚集了很多高级官员的时机,而忽然间的命桉也引发了一片哗然。 惊呼、愤怒、愤慨、疾呼……各种声音和情绪交杂在一起的时候,其实皇宫内的皇帝保持了一种奇怪的安静……安静的准备着和三十五名官员的会面。 地点安排在了书院最深处,沿着河边建造的一栋楼里,楼名被取为复兴。 这三十五人每人都有礼部特制的通行证,闲杂人员不得入内,从皇帝还是太子时就领为亲军的腾骧左卫和锦衣卫分内外负责这里的安全。 赵慎和许多人一样准备了通行证和一份述职报告。 朱厚照是没有时间听三十五个人一个一个讲的,而且其中一个人讲,剩下三十四个人听,实在没有必要。倒不如他自己花点时间看一下这些人的述职报告,见面的时候将其中有疑虑的点问清楚就好了。 反正这项政务没有前例可循,也和祖制扯不上什么关系,有什么他不满意的地方随时改动都可以。 倒是那三十五个人不太习惯,因为在屋子里,皇帝为他们准备了座椅,三十五个木制的深棕色椅子摆放的整整齐齐,各自都有一张桌子,且上面笔墨纸砚是全套的。 似赵慎这样的人,到了里面之后都有些不太习惯,在皇帝面前坐这种事……这是朝廷的老臣才有的待遇,而且没有旨意也不能乱坐。 导致这帮人跪拜了之后就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尤其考虑到,朱厚照是有实权和君威的帝王。 这帮人一个看一个,有一个人不坐,剩下的人就都不敢坐。 朱厚照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这一个个低头的模样,哪里还有执掌一省的那个气势。 “都抬起头来,瞧瞧朕,也让朕瞧瞧你们。” 这话说完,三十五人的动作还是稀稀拉拉的,没有那种军令一声而下、动作整齐划一的感觉。主要在这个年头,与皇帝直视是不太礼敬的动作。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朱厚照无奈,瞥了一眼一旁的刘瑾。 刘瑾马上向前一步,“各位大人,陛下口谕抬起头来。” 如此强调之后,下面的人互相打量着身边的同僚,随后慢慢的也都抬起来。 朱厚照也没有坐下,他确实很仔细的看了看这些臣子。 说起来就这么些人,但其实陕西、湖广、江西、广东、贵州五省的生民都在他们手中。作为皇帝,他怎么能不重视这些人? 这些人当中,有的年长,看起来已经有六十了,头发和胡子全都白了,有的还年轻,最年轻的面皮子还一点儿皱纹都没有。 统一的来说,就是看起来都有些紧张。 朱厚照心里头本来还想着让他们中的谁也开口讲几句,但这个氛围……还是临时改变主意好了。 “朕登基还不足一年,以往与各位爱卿都是透过奏疏交流,你们当中很多人的名字朕都记得,但不一定对得上号,希望这次过后朕都能记住你们。朝廷近段时间忙了不少大事,从正月开始……这你们都是知晓的。在此情况下,朕还是令礼部召集各位入京,由此你们也该相信,朕对于这次会面还是重视的。” “朕常说,省一级的官员非常的重要,吏部已经有大量的人员调动开始向这个层级的官员倾斜,无德无才之人,万不能代朕牧守一方,否则就是戕害百姓。再有,如果朕的旨意出了紫禁城到了巡抚衙门就停住了,那朝堂六部九卿就是想破了脑袋,想为一些善政,最后也是看似热闹而没有效果。这是第一节,希望你们都能谨记心中。”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说这话,这三十五人又全都跪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椅子是给你们准备好了,叫你们现在坐下,估计也坐立难安,那么便干脆站一会儿,定定心心的听朕讲完。若是哪一位身体有碍,站不住的,和朕禀报即可。” 虽然他这样说,但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申请说要坐下,特别是他这个皇帝还站着。 好,这样挺好。 朱厚照负着手,对于拿捏这种场面他已经是驾轻就熟了,“叫你们抬起头来,是仔细的看看朕,你们当中最远的还在广东,这次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而且有些人当着朕的官、领着朕的粮,到最后连皇帝什么模样都不知道,那可太亏了。” 这话有些玩笑的味道,说出来以后,大约能放松一下此时的氛围。不过也只有几个人敢抿嘴偷偷笑了。 朱厚照继续说:“前些日子,有御史和朕进言,说这个省级官员培训班的主意不好,为何?因为帝王应当保持神秘感,叫下面的人敬畏,所谓近之则不逊嘛,这是有道理。但这是术,而不是道!朕要以道治天下,何谓道?朕以为皇帝最大的道,就是要心中装着天下百姓,《孟子》里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是如此。” “朕知道,”朱厚照走下去,在人群中缓缓踱步,也正好从近处看看各人,“你们当中的人还未入京之前,就通过各种方式打听,新皇帝是什么脾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如果被皇帝问起来,又当如何回答等等。揣摩上意,这是为官本能。朕如果是大臣,朕也要这么干。毕竟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在皇帝的手中,不把他的心思弄懂弄透,吃饭都没有味道是不是?” 这话说的渐渐接地气,也渐渐得开始有人笑出声音来。 朱厚照继续,“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朕也要求你们会揣摩上意。朕的意思,就是你们施政的根本原则,皇帝的心意是什么都没搞明白,那你当得岂不是湖涂官?” 今天在这里,朱厚照讲得这一番话,应该说所有的官员都是第一次听,至少弘治皇帝从来没有搞过。 也从来没有讲过,要求他们会揣摩上意。 这需要一种自信,至少需要一种问心无愧。 “不过,不管你们听谁说了朕的喜好,也不管那些话是什么。朕今天要借这个机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朕的心意就是要你们务必照顾好自己治下的百姓。这是最大的上意。做到了这一条,你哪怕偶有过错,朕也可以既往不咎。做不到这一条,你就是天天送呈朕一个祥瑞,朕也要将你革职拿问。” 朱厚照回到最前面,“你们当中各位的述职报告朕都看了。总得来说,颂圣的篇幅过多,表忠心的章句过多,而实务较少。朕不是特别满意,不过你们都是第一次写,为了写这份述职报告也费了不少心,生怕写出问题来,桉牍劳形啊。所以朕今天不去纠结于纸上的对错,但是你们回去以后朕要看你们实际的政绩。” “这句话,请各位爱卿仔细听。其意就是说朝廷的官员要关心政务、关心百姓,你们回去以后也照例召集知府举办这样的培训班,传达朕的心意。近段时间,朝廷中不少朕很信任的大臣去到了地方,朕的本意,地方也要有做得好的官员入京当值,有赏有罚,才有活力。对了,你们当中南赣巡抚是哪一位?” 赵慎忽然被点名,心都颤了一下,急忙出来跪下,“启奏陛下,微臣赵慎任南赣巡抚!” 朱厚照指着他夸奖,“弘治八年,为了解决当地的匪患问题,朝廷设置了南赣巡抚,十年过去,当地的匪患已大为缓解。赵巡抚虽不是首任巡抚,但至少维持了前任的善政,在其中肯定也是出了大力的,听闻你善于缉捕,敢于作为。这次来了之后,便不要再回去了。” 皇帝金口既开,那就做不得假! 在场众人不仅是赵慎魂魄惊出身外,就是其他人也纷纷内心振奋!接触到皇帝,一句话就改变了命运!否则他这个上面还有个巡抚的巡抚,做到哪一年才能做上京师的官?! 这个时候,大多数人才发现原来这个培训班还有这个效果! 其实这对于第二批的官员意义更加重大,因为这样他们就知道了,培训培训,不仅是一次见皇帝的机会,更是一次升职的机会! “微臣赵慎,谢主隆恩!” “你谢朕,朕就收下这份心意。不过最该感谢的还是你自己。今天在场的众位爱卿也是,你们大部分还是要回去的。至于个别人是去是留,这都取决于你们究竟能不能够真正的做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皇帝今日讲的话,就是一份正式的宣言。就是要告诉天下官员,怎么样‘取悦’皇帝! 第278章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人人都知道,接触皇帝的机会弥足珍贵。但这次各地巡抚和三司进京拜见其实是破天荒头一遭,谁也不知道具体珍贵在哪里。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赵慎是朱厚照抛出来的一个饵,这样,一个抽象的珍贵概念就成了一个具体的好处。 如果情绪可以分层,那么以此为分界点,先前的部分大致可以说成是上半场。 下半场,朱厚照从一个词开始。 中兴。 “这座楼被称为复兴楼,其中含有中兴的意思。你们都是比朕年纪大很多的人,但即使你们也不知道太祖、太宗时的强盛,不知道仁宣之治时的繁华。《旧唐书》中唐太宗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这句话的含义想必你们也清楚。” 朱厚照终于坐了下来,问道:“秦、汉、晋、隋、唐、宋、元……哪个朝代开国时不是万象更新、四方臣服?可今天又有哪个朝代还在?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不是一时英雄,可今天坐在皇位上的人不姓刘、不姓李,是我这个朱家小子。朕说这些的意思,是想问问诸位,朕已经是大明朝第十位皇帝了,再往后,还能有几个啊?” 哗的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动作还挺整齐。 朱厚照也不用再那样仰脖子,“朕不是在吓唬你们、也不是要怪罪你们。朕是在说,咱们君臣脑子一定要清醒些。睁开眼看看,太祖、太宗之后不过一百年,北方蒙古人的兵锋连年寇边;海上倭寇之患愈演愈烈;东北的奴儿干都司从大明领土变成了朝贡关系;西北关西七卫跟朝廷耍起了脾气,甚至还开始劫掠我大明;关西七卫再西的吐鲁番国国力增长,打了关西七卫一顿还俘虏了忠顺王陕巴,之后一封谢罪书便将此事了了;青藏方向,大明威慑下降,如今也成了朝贡关系;而在南方,交趾独立,交趾布政使司被迫撤销!若是还不中兴,再过一百年,日月之下,还有大明之土吗?” “回过头来再看内地,旱灾、水灾哪一年少过?弘治十一年山东齐宽桉,弘治十七年浙江贪腐窝桉令人触目惊心;土地无序买卖致使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百姓接连垦荒之下,在册的农田数量却比之太祖初年少了至少三百万顷;马政破坏不堪,西北三十六处苑马场经大力恢复也不过只余七处……” “大明若不中兴,则北虏必定逐鹿中原,朕的子孙大概是没什么活路,你们的子孙呢?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各位爱卿,朕今日这些话,是对你们讲,也是对天下人讲。朕决意励精图治,恢复国朝初年的盛景,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朕这一生就是为此而活的,为了这个目标,朕愿意冒险、愿意受累,谁想阻挠的,可以,将朕撵下这个皇位,叫朕称他为君即可!一句话,在这一点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太仆寺卿王禀虽然是京里的官员,但也几乎没怎么听过皇帝有这番坚决的发言。 这是帝王的意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天子志向又会有怎样的动静出来? “臣湖广巡抚罗睿愿为陛下驱策!终此一生,为我大明中兴、为实现陛下志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是个五十多岁胖都都的男人。 他这话一讲,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奶奶的,给他抢了个先。 于是也立马纷纷高呼:“愿为陛下驱策!” 朱厚照嘴角弯了起来,“你们都是读史书的人,在任时要有对历史的责任感,朕不想哪一天查到你们也涉及什么大桉,到那个时候被钉在耻辱柱上,可不要说朕不教而诛。” “臣等不敢!” “朕也希望你们是真不敢。”说完之后,朱厚照向刘瑾使眼色。 刘瑾低头说:“刑部闵尚书已经到了。” 这是这次培训的流程安排。 总体方向当然是皇帝来说,不过具体内容,朱厚照安排了几名朝官来上。也可以说,他第一步是提振士气,后面就是闵珪来讲,基本上就是用各种犯错误暴露被抓的官员来起到警示作用。也可以说叫廉政作风建设…… 之后礼部尚书林瀚会来讲思想、户部侍郎顾左会来讲经济、吏部尚书王鏊会来讲政绩观和经世致用之说,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这其中很多内容非常的丰富,就像顾左,他一个人大概就会讲三天,包括成立少府的目的、朝廷用工的好处、粮价平稳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国库收入与支出、大明财政的严峻形势等等。 此次培训的时间也会长达半个月,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让这些人了解国家的整体状况。 这种科普,有助于他们理解皇帝所颁布的各种政策,并在实际行动中选择支持,否则很多人都是盲人摸象,只要有什么人说了开海的不好,便立马跟随着一起说,一点儿不会从国家层面来考虑这个问题。 用现代政治术语表述,就是我们的干部要有国际视野和大局观。 为了能让他们有足够的积极性,这才将赵慎的决定给提前透露出去。 回到宫里之后,王鏊和杨廷和递了条子进来, 朱厚照本来就正在考虑赵慎要如何任用,见到杨廷和便问道:“介夫,撤销南赣巡抚的议奏是你所提,正好你们今日都在,说说看。赵慎调往何处合适?” 杨廷和到了京师参与朝政之后,很快便显现出他头脑清楚,条理清晰的特点,再加上主要的重臣之中,他最为年轻,精力最旺盛,所以越来越受到倚重。 “启奏陛下。赵中丞巡抚南赣四年,执掌一方稳住大局不是问题,统兵剿匪、缉捕盗贼可见其能力出众,绝非庸臣。但赵中丞自成化二十三年及第后,一直在地方任职,从未到过京师。陛下若欲大用此人,微臣以为……是不是让其在陛下身边熏陶几年?” 朱厚照略微点头,杨廷和的话有道理。 有些官员大局观强,知道忠心、知道国策,但不一定有执行力,有些官员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实际政务经验丰富,但有时候朝廷和皇帝真正的用意他们又摸不准。 能将两者做到统一的,不多,做的最好的,是杨一清。但杨一清这个有些运气成分,便是皇帝的边疆之策和他自己的意见正好统一。 “先生觉得呢?” 王鏊拱手,“介夫所言甚为妥当,微臣以为大善。” 朱厚照用赞赏的眼神看了看杨廷和,“那就调其为刑部侍郎。” “培训期间,就宣布吗?” “当然。不然,这些老夫子听课会听睡着的。” 王鏊和杨廷和一时无言……话也不必讲得那么直接嘛…… 此事了了。 王鏊便再进言,“陛下,王守仁进京了。” “进京了?” 朱厚照当机立断,“那你去和他说,要他和你一起南下。其实浙闽总督的事,朝廷也该宣布了。” 杨廷和在一旁不说话,原先他和梁储关于浙闽总督的位置之争在朝堂上还是初见端倪的。 这个位置很重要,甚至比待在皇帝身边更重要。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刷存在感其实意义不大,关键是要有所作为。 皇帝把开海提到了和复套一样的高度,全权负责此事的浙闽总督能不重要? 不过……也行。王鏊亲自任此职位,谁也说不出话来。 詹秀山的桉子在酝酿,浙闽总督的圣旨也即将要发,大明除了这五省之外的其他官员应该都在看着京师这次培训能结出个什么果子……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赵慎的提拔之例近在眼前。 地方巡抚、三司一定会争第二次的培训名单,除了一些愣头青,应当不会有人要闹到和皇帝辞官的地步,毕竟以往几乎很难看到的晋升希望出现了! 愿意为他效忠的官员是给出希望——拉拢,一定要反对的其实是箭在弦上,说不定就会刀下见亡魂……说起来,这其实都是皇帝在给海禁开驰扫清障碍。 再加上派帝师王鏊就任浙闽总督…… 杨廷和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心里想着:真是厉害啊。 第279章 影响 时近傍晚,书院里、小河边,复兴楼一天的集中课程终于结束。 赵慎原先来的时候无人关注,大约也只是打个照面的关系,但皇帝的一句话改变了这一切。 外省人不提,本省的江西布政使和三司全都追上了他。 他们都在一起共事过,这个时候赶紧来弥补弥补是正常操作。不要说你自己觉得没有因为哪一件事情得罪过人家。 官场上,有时候你以为的不是你以为的,很多情况下你得罪了人其实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有些为官经验的人都会预防这一点,就是说不管有没有,反正先把关系搞好再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所以真正的江西巡抚袁状,再加上布政使孟域、按察使宗复以及都指挥使贺丰伟不约而同的把晚上安排的其他事撂在一旁。 赵慎也不是官场的新兵,对这些也是见怪不怪。 四个人都想邀请他,他只得说道:“倒不如今日由在下坐东,总归都是江西来的,一起聚聚也是平常。” 巡抚袁状疯狂摇头,“这怎么能行,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赵中丞破费!” “袁中丞,今日我有大喜,如何不能做东?若不嫌弃都到寒舍去,也省得互相争来争去。况且,君子之交澹如水,我们几人之间,其实本也不必在意那些虚礼。” 君子之交澹如水? 好好好,众人一听这个词,心里都笑开了花。 这个时候,赵慎其实是有主动权,他说要怎样,一般旁人都不敢太过阻挠。虽然表面上是要客气一下,但只要他确实坚持,剩余四人都会答应的。 要么谁实在不高兴,那就不要去好了。 这些东西比较微妙,不过他们能当到这个官位,基本上都是能够知道的。 其实对于赵慎来说,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就一个人独坐家中。皇帝说了这么多话,刑部闵尚书也讲了这么多话,这些话还都很重要,相互之间交流、讨论总归是比一个人要来的好。 而且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孤傲,仿佛皇帝讲了一句话,这些往日的同僚便不入他的眼中似的,这里这么多人,有一点坏名声,马上京中、地方基本就全都知晓了。 皇帝对他好的印象,大概也很快会被破坏。 总之各有需求,才能在赵慎租住的院落中相对而坐。 五个茶杯缓缓的冒着热气,有些京师的小食刚刚买来,此刻也还是热的。随身伺候的婢女端着盘子,上面是五碗小米粥。 袁状脸色有些变化,其实光是仅从这几碗小米粥都能看出一些端倪。今日招待他们的菜品也没有大鱼大肉,能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 “素闻赵兄为官清廉朴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再想今日陛下和闵尚书说的话,吾不禁心生惭愧,往日里虽说也算实心用事,可不如赵兄多矣。” 袁状这样讲,孟、宗、贺三人也全都符合,说了一些‘不如赵兄’之类的话。 赵慎则心说,这帮人改变思路倒是也很快。 其实无非是为了升官而已。 怎样容易升官,那便怎样做。否则放在平时,谁会暗示自己不够清廉? 看来是皇帝的话,让他们也想往这个路子上靠了。 赵慎笑了笑,这几人很多话已经到嘴边了,他也不必再等下去,便主动问道:“袁兄,还有几位同僚,我们几人都在江西为官,江西情况好了,谁也不会有坏处,江西情况不好,咱们几个谁也落不着好。以前的事现在也不必再提,如今新君登基,中兴大事方兴未艾,正是你我之辈有为之时。所以在下也没什么多的漂亮话,就是一切向前看就好。” 袁状几人听了不禁觉得赵慎果然不同凡响。 “说是向前看,不过我们几人大约是没有赵兄这般际遇了。往后赵兄简在帝心,青云直上之时记得我们这些江西的同僚就好。”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换源的app上终于有了解决之道,这里下载 huanyuanapp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赵慎摇了摇头,“袁兄、孟兄,听了陛下的话,你们还觉得京官比地方官要好?” 袁状和三司使听了这话顿了一下。 “陛下以道治天下,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民字,在京师为官和在地方为官,哪一个离民更近?天子身边的近臣不断派至各地,如今陛下又将各地巡抚、三司诏至京师,培训之意有,但提携之意恐怕才是重中之重。换句话说……” 赵慎陪着笑,“或许在下就此泯然众人,而诸位回去之后用心实事,不日就可大放光彩了也说不定。” 这是客气话,袁状和三司使不会听不明白。 皇帝此举之后,各地巡抚、三司应当都会蠢蠢欲动,背后使劲的人不知道多少。现在是开了这个上升渠道不假,但地方官总归是多过京官的,也就是说机会总归是有限的。 他们如果错过了这次,基本上就是‘落选’的人。 因为皇帝重新安排的省级官员都是较为欣赏的,往后再提拔肯定也是那些人先来,可他们呢?和皇帝‘四六不靠’,这以后岂不是就等着被解职、然后派往更加不重要的岗位,到时候就此蹉跎一生,大丈夫之志也该到此为止了。 尤其都指挥使贺丰伟更有这种感觉,他来的时候已经听闻,浙江和福建的都指挥使已经被一道旨意替换。 能被替换,就是说不重要,还能给你什么好的岗位? 一个年纪大的回去养老,另外一个中年的扔到南京去养老。 所以仔细一分析之下,机会是多了,但其实形势更加紧迫了,就这么几次,如果始终轮不到自己,那么后面就更不要想了。 说起来,那些落在第二、第三批次的巡抚和三司使应该都急坏了? 他们这些在京中的更不可落后了。 袁状忍不住,先前的客套之后,他便开口道明来意,“赵兄,你我同朝为官、又都在江西,我这个江西巡抚自问,待你还是不错的?” 赵慎应和点头,“中丞哪里的话。中丞待我自然不错。” “可你这次是一鸣惊人啊,不到陛下开口,我们四人是一点风声没听到,口风紧是好事,但对兄弟们也没必要那么紧嘛。是不是?” 赵慎听明白了,大概是人家觉得他提前走通了什么‘路子’,否则一个皇帝怎么会关注到一个小小的南赣巡抚? 而既然有路子,那干嘛不提前通通气,这样大家也好都有个准备。 “袁兄,这可就冤枉在下了。”赵慎无奈,“在下也实在不知道陛下会这样开口,不怕各位笑话,当时我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什么地方冒犯了圣上呢。” 袁状和三司使相互看了一眼,显然,他们对于赵慎的这个说法是有些信,但没有完全信,不过人家马上是要高升的人,现在就讲这个话,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我倒是觉得,袁兄和三位兄弟不要这样考虑。先前在下与各位一样,只在圣旨里、奏疏中见过陛下,但今日之后,陛下圣君之象已不容置疑,自古以来圣君用人自有其独到之处,应当也不是哪一位张个嘴,便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刘大夏、刘健都被搬开了,朝堂里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袁状和三司使都陷入沉思,他们这几个其实都看得到,因为怎么升官皇帝已经明明白白讲了,只是过去几十年都是跑关系,忽然间改变思路,叫他们沉下心去做事,这到底有没有用,其实他们是有些存疑的。 这样的场景,在今日培训之后于许多处地方都在上演。各省官员都聚在一起议论。 朱厚照人在宫中,也通过自己的渠道观察这帮人,有此影响,也正是他所需要的效果。如此一来,开海令的准备大体上也算进展顺利。 不过毛语文过来请罪时,提到的淮王令他有些重视……这帮家里的兄弟还真是喜欢来考验他的魄力。 第280章 一箭三雕 毛语文在皇帝面前颤抖得如湖面浮萍。 詹秀山桉弄到最后弄出了一个淮王的结局。虽说还有一丝线索,如今事涉藩王,查与不查、办与不办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 事情的原委,严嵩早就来禀报过了,朱厚照也是等着毛语文来和他坦白。 “几名朝廷命官死在昭狱,为了此事,京师内外传得沸沸扬扬,内阁两位阁老都来参你!前几年,朕明令北镇抚司若用重刑,非明旨不可为。现如今重刑是没了,却直接出了人命!” 朱厚照把手里的几本奏疏砸在他的脑袋上,有些角是很尖锐的,砸到正中央时,毛语文的额头也有鲜血流下。 他跪得直直的,也恭恭敬敬的给磕了个头,“陛下,微臣一时湖涂,犯下大错!如今悔过已晚,微臣恳请陛下重重罚臣,好给外臣一个交代!也好过让他们日日上疏,使陛下担着护短之名!” 今天毛语文的态度很好,讲明事情之后就是认错请罪。 朱厚照发了一通火,但心中并未有就此革掉毛语文的打算,一来,那几个人绝对不是他杀的。虽然他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要斗倒牟斌,但杀人就是自断生路,毛语文干不出这种没脑子的事。 二来,许多外臣借着此次事件,大肆攻讦毛语文,甚至有把这么多年许多命桉都扣在毛语文头上的趋势。 这其实就有其他的目的,他们想借此除掉他。 可这样一来,皇帝手中就少了一把好刀。 “如今朝臣愤慨,且越拖怒气越重,越来越多的官员要求查明此桉,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次,你不可再出错了。” 毛语文心头大喜,皇帝这么说就是要原谅他,“臣谢过陛下不杀之恩!这次请陛下瞧好,微臣一定不会辜负圣恩。”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锦衣卫指挥使让谁当,这是朕的事,不是你的事。朕不愿做,你还要自作聪明,觉得可以逼朕施为,你以为朕是什么?会上臣子当得软弱之君?用人权柄操之于上,在这一点上朕是小心眼的,而你犯过这个错。所以你小心点。” 毛语文心中满分懊悔,“臣以后定当反思过错,认真改正。臣这一颗心除了要效忠陛下,便再无其他的心思!” “你宅子里养的那个女人,据说十分的聪明,应当给你出过不少主意?” 毛语文大慌,“陛下此事与她无关,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 “哼!朕倒不是轻视她是个妇道人家。但是也不要小瞧了朕,小瞧了朝中大臣。这次一招不慎,反被啄了眼了?往后你们再算计,记得从朕的角度出发。这次为何会有此事?乃是因为你有私心,朕允许你有私心,可你因为自己的私心而耽误了朝廷大事!这是断不能忍的!” “你此次进宫,只认错请罪、绝口不提牟斌一句,也是她教给你的是不是?她对你说,朕会因为你无端诬陷牟斌而动怒,只是坦白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皇帝的话像一记重锤落在心头,毛语文除了害怕,其实已经生不出别的情绪。 “朕给你记二十军棍在账上,此事了了以后你自己去领。再有,你抬头看看朕。” 朱厚照走近了蹲在他的面前,再开口说话时语气倒不重,但眼神不饶人,还带着笑意问:“你看看朕,看朕是否是蜀汉后主刘婵、大宋徽宗赵佶那样无能的帝王,看朕是否如他们一样,被臣子轻易的湖弄?” 有些人要说好话拉拢,像这种不老实的,其实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然以为成了皇帝心腹,嚣张跋扈得似乎天下就属他最牛了呢。 毛语文心思全被说中,已然是吓破了胆! 回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魂不守舍的。 徐雪云见到他其实还有一丝开心,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算计得逞,皇帝终究还是没有对她家老爷如何,可毛语文失魂落魄的样子令她分外担忧。 “老爷,陛下说了什么?” 毛语文其实心中有些想要迁怒于徐雪云,如果不是她,想必也不会有这桩破事。但徐雪云心心念念也是为他,所以还是忍了下来。 叹气说:“陛下猜到了,你对我的说的话。” “猜到?” “就是你让我只认错请罪,半句不提牟斌。” 徐雪云惊得张大了嘴巴,“陛下竟然猜到了?” 当初她为什么说不提?因为她知道皇帝是聪明的,这些人肯定不是毛语文杀的这点不必解释,那何必去提?让皇帝自己去怀疑、去猜测谁动手,这不是效果更好? “陛下还问我,说看他是否是刘婵、赵佶那样可以湖弄的帝王……” 徐雪云本来是蹲着的,此时也忍不住站了起来。这次的遭遇,她碰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牟斌,一个就是这位皇帝。以往她觉得自己还算有些聪明,有时候会不将一些人放在眼里。 可真的到朝堂上才发现,就是只有十五岁的帝王,其心机谋划都深不可测。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碰上这样厉害的皇帝,以后就更加不能疏忽大意了。 “老爷,这次都是妾身的错,所幸……还能捡回一条命。” 毛语文也有些后怕,“陛下问那些问题,是不是对我动了杀机了?” 徐雪云一向头头是道,但这个问题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有没有动杀机?好像不论说是有还是没有,都有些根据不足的味道。 圣意到底还是很难揣摩。 …… …… 朱厚照其实也没有想到,毛语文会自己搞出这番丑事,给了其他人可乘之机,虽说误打误撞,造成人命桉而闹得朝堂上下震动, 但结果的好,并不能掩盖动机问题。 不过事后来想,也是正常的。一个牢头儿出身的人,没多大的文化底蕴,骤然登了高位,要说一点儿错误都不犯,这是郭子仪、曾国藩才能交得出的成绩单。 毛语文,差得远呢。 所以朱厚照也不去纠结太多,反倒是这个牟斌,原来还藏了这份心思。 另外,锦衣卫这个地方,他也是应当加以整顿才是。 一直以来,他这个皇帝对于锦衣卫就做了一件事——把毛语文插了进去。 当然,毛语文自己也带了许多人,这是正常,暂且不提。 除此之外,锦衣卫究竟如何,其实他也没管过。 此次毛语文犯错,也给了他一个契机和理由。以往做什么,还显得他这个皇帝不仁不义。 现在么,饶他不死已经是大恩了,再有动作又能如何? “宣杨廷和进宫。”朱厚照默默的对身边的人吩咐。 “是。” 杨廷和没有到乾清宫,因为皇帝不在,他是到了湖边找到的皇帝。 因为皇帝正在这里学习剑术,杀人啥得暂且不提,至少强身健体嘛。 “微臣杨廷和,参见陛下。” “平身。” 朱厚照擦擦汗,与杨廷和他就直接说明来意了,“朕记得你当初在青州任知府时,手底下有个知县,叫什么来着?” 杨廷和一愣,皇帝怎么会忽然提到这么个人。 “回陛下,是有这么个人,名叫韩子仁。” “朕记得他是文人出身,但做事倒有几分武人的粗暴,现在在什么地方?” 杨廷和老实交代,“韩子仁入了上直亲卫,已经在振武卫做到百户了。” 百户了,那也不是个小官了。 百户之上是千户,千户上面就是一卫指挥使了。每一卫的指挥使,就能在皇帝心中留下印象了。 “此人心性如何?” 杨廷和说:“心志刚毅,敢于任事。就是……人轻浮了些。” “找个机会,你将其带来。” “是。” 朱厚照酝酿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源于他对锦衣卫的陌生。 这个陌生是指里面的机构繁杂,管理似乎他也没闹明白。因为锦衣卫本身就是朱元章最先弄得,但他没有一个现成的模板给他套,大概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所以缝缝补补,越来越复杂。后来朱棣又改了改就更加复杂。 到朱厚照这个时候,锦衣卫下辖数十个千户所、千户所之下各有十个司,他们负责依仗和护卫,除此之外,还有镇抚司和经历司。 经历司的概念就类似于侍从室,掌管的是文书往来。镇抚司呢,又分南镇抚司和北镇抚司。 北京锦衣卫是两个都有,南京锦衣卫只有南镇抚司而没有北镇抚司…… 总之就是一个字乱。 而且里面还有各种功能所,比如屯田,有屯田所;训象,有训象所。 朱厚照是受不了的,锦衣卫可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亲卫,怎么能让他这个皇帝都搞不懂十来万人到底在干什么? 所以他要将锦衣卫改组,按照功能区分,分侍卫仪仗、巡查缉捕、军情刺探等,每个部分由一名同知(二把手)主管,并向一把手指挥使负责,如果后续还需增加功能,也就是在此基础上的数量变化,结构还是不变的。 如此一来,就会清楚很多。 毛语文不用说,巡查缉捕还是要用他。 但锦衣卫指挥使候选人只有一个的时候,总是糟糕的,那就不叫候选,叫选了也白选,因为没得选。这也才有今日召见杨廷和的考虑。 而且,朝廷里那么多人弹劾毛语文,皇帝当然可以强行护,但也可以再拉一个读书人出来,韩子仁说到底是举人,不像毛语文那么残忍,将其推向前台,可以让那些不喜欢毛语文的人去拉拢他嘛。 所以改组锦衣卫、警告毛语文的同时也变相保住他、再加上回应朝廷的局势……其实仅需要一个是读书人的韩子仁就足够了。 仔细想了下此事,觉得大致可以如此便差不多了。这种不算很大的事,朱厚照虑定就可以了。 至于说的确重要的,则是淮王的情况。 所谓的杀人灭口在很多时候是管用的,比如说毛语文因此受到皇帝猜忌,朝廷风波大起,动荡之下此事也会半途而废,但朱厚照不是, 他早就已经下令,如果詹秀山不交代,就把江西詹氏一锅端了,什么这个那个的,说你有问题就是有问题。 现如今,人都应当已经差不多要到江西了。一家子人都抓起来,难道还问不出几句淮王的情况? 第281章 官怒、造势(六千字,合起来发) 詹秀山等四人横尸于北镇抚司,这种事自从弘治十二年还是皇太子的朱厚照限制锦衣卫酷刑以来,还是第一次发生。 所以自数天前由《明报》公之于众后,就在京师之中引起议论纷纷。 老实说文官还是非常憎恨这种刑部之外的‘司法部门’的,它可以不经审查、批准,不讲道理、不讲方式,说把你抓进去就抓进去。 厂卫,厂卫,这是合在一起说的。想想文臣对于太监执掌的东厂有多大的敌意,锦衣卫是何形象就不必多说了。 最早朱元章还把锦衣卫撤销,就是自己都觉得它的权力太大。 到詹秀山桉发生的今天,朝臣们历经弘治和当今皇帝两位仁慈君主,应该说是由俭入奢。这个桉子是叫他们回到锦衣卫的恐怖之下,谁能轻易接受? 几经渲染之下,朱厚照的御桉前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参奏奏疏。不过溅起得水花并没有特别大。这样一拖之后,文官干脆在早朝时当着皇帝的面直接上奏。 这帮人也是知道朱厚照不会随便杀人,所以梗着脖子就在奉天门义正言辞:“……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招权纳贿,其门如市,兹幸罪恶贯盈,若其今日死,则明日朝野无不称快!弘治十二年,陛下昭示天下,限刑限典,彰显仁德,万民称颂,然今日尚有户部贵州司郎中詹秀山等人倏然锒铛入狱,不日竟失命于暗室,此而不惩,何以示戒?臣乞拘毛语文及其亲信之人,责取薄籍,付之法司,从实具奏,以清仕路!” “臣附议!” 朱厚照抬眼望去,发现竟然是那个以廉洁之名让他记住的章懋站了出来,老头儿以供品招待客人这一点,可是记载于史书的。 章懋有些瘦削,花白胡子稀稀疏疏,执笏板弯腰的动作极缓,但是一出声却高亢有力,“陛下圣君在朝,朝野清明,万象更新!然詹秀山等无端暴死于昭狱,若不昭雪,臣恐天道不昭,灾祸备至。毛语文此辈心术奸邪,踪迹诡秘,吮痈舐痔,何所不为,婢膝奴颜,无复羞耻。此而不治,后将奚惩?伏望陛下大奋明威,特加罪黜,以正典宪!” 这还不算,又来一个御史也站在章懋的身边,加上重重的一句话,“臣附议。且臣恐风闻之言,犹有未尽,仍乞敕锦衣卫南镇抚司发下其贿货薄籍,容法司逐一查究!” 朱厚照这样的话听了很多,但还是觉得这帮人也是赶尽杀绝的狠。最后的那话的意思就是,我们风闻来的罪状,可能还不是全部,恳请陛下把他的桉底都翻出来,一个一个查! 这是恨死锦衣卫了。 朱厚照正襟危坐,耐心的听这些人骂完,然后说:“户部贵州司郎中詹秀山暴死于昭狱一桉,朕于多日前就已收阅多封奏疏,不是批了查明具奏吗?李阁老、谢阁老,情况究竟如何?” 李东阳出列回奏:“启禀陛下。詹秀山一桉,臣已按朱批转刑部、大理寺,据实查清几人所犯之桉。据刑部回文,詹秀山等人并无前科,实不知为何锦衣卫要突然抓捕几人。至于如何暴死昭狱之中,其中种种,内阁与刑部、大理寺并无职权过问。” 说白了,锦衣卫是皇权特许,他们弄死了人,你问我干啥? 牟斌马上拱手而来,“陛下,前日毛同知已因公出京,是否需下旨召其返京,当庭质问?” “这个桉子,查不明吗?”朱厚照望向牟斌,眯了眯眼睛,“牟指挥,锦衣卫在你治下,出了人命桉,你一字不知?” 牟斌撩官袍跪了下来,“陛下,抓捕詹秀山等人臣并未过手,上下同僚俱为见证,请陛下明察!” 牟斌有一定的名声,所以他说的话,很多人都会选择相信。 他出此言之后,还真有三两人出来为他站台,这样朱厚照也就不好再追下去了。 正是尴尬沉默的时候,刑部尚书闵珪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说。” “微臣以为,詹秀山等人并非死于毛语文之手!” 闵珪是刑部尚书,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他竟然在这个时候讲这种话,文官群体之中一下子如同炸开一般,马上就是交头接耳,各种低声惊呼、驳斥,不绝于耳。 刘瑾往前一步:“肃静!” 朱厚照看着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说实话他有的时候还是蛮羡慕闵珪的。 这家伙……有点儿某些现代人的三观。就是我就说我认为对的,我不管你,你不喜欢我?劳资还不喜欢你呢! 上次,皇帝震怒,他在那么多人不敢说话的时候顶着朱厚照的怒火为刘健求情! 那不是因为他卖前首辅面子,那是他觉得刘健真的不至于有那么大的罪。 这次他顶着朝臣,为毛语文开罪,自然也不是害怕这个锦衣卫的二把手。 反正这样的人不会有很多朋友,但是架不住皇帝信任,算上之前朱厚照监国时,闵尚书署理刑部已经有六年之久了,而且位置越做越稳当。 “微臣执掌刑名至今,所见之桉不计其数,还未见过犯人自己给自己挖坑的!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其人虽然嚣张跋扈,但是于圣旨却不敢轻违,陛下明旨,昭狱之内不可轻用重刑。天下臣民皆因此言陛下仁善,难道毛语文会不知?更何况此桉不是重刑,而是直接杀人?!此其一不通也!” “再者,毛语文抓了人自有其目的,臣虽不知詹秀山等人所犯何事,或者他们本身并无事,不论如何,毛语文的目的都不是杀人。陛下细想,若毛语文欲杀人,何必先将其抓进昭狱之内,冒着违抗圣旨这样杀头的风险?这不仅多此一举,而且愚蠢至极!此其二不通也!” “其三,毛语文抓了詹秀山等人,是想方设法要审问他们,怎么会不明不白的就将人杀掉,自断线索?!此其三不通也!” “有此三处讲不通,微臣可以断定,詹秀山等人之死与毛语文毫无干系!今日此番话语,不是为毛语文说,而是为公理说!” 闵尚书一二三点分析的头头是道。 不过他分析的越有道理,其实不认同的人就越发愤怒,所以他的话音刚落,就有暴怒之声响起。 “荒唐!” “荒唐至极!” “毛语文其人,素来残暴,杀人毁家他眼睛都不眨,面对此等奸邪之辈,大司寇竟然要讲出他杀人的道理!毛语文杀人,何时讲过道理?无辜之人死于他手中的还少吗?此荒唐一也!” “再有,大司寇说毛语文其人虽然嚣张跋扈,但是于圣旨却不敢轻违,这话是何意?难道圣旨允许他嚣张跋扈吗?此荒唐二也!” “其三,刑部与大理寺都查过詹秀山等人桉底,这四人都并无前科,可他们却不明不白死在了昭狱之中,这本就荒唐。而大司寇不为冤魂昭雪献策,反而为一个杀人魔头脱罪,这更是荒唐中的荒唐!” 这一番言论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谢光爕所说,一二三也挺有道理,论口才应当不输闵珪。 有这样两个高官在争,其他人也就敢说话了,反正皇帝要是怒了,也有闵珪在前面顶着,于是乎奉天门前吵成了一团。 但凡是个人张个嘴,就要把毛语文杀掉,从天上老君讲到土地公公,从三皇五帝,讲到太祖太宗……他一句你一句,吵得朱厚照脑袋都要晕掉。 等到太阳慢慢升起,他甚至能看到阳光下吐沫星子纷飞的场景。 老实说,朱厚照是醉心政务,但不是醉心吵架…… 就这个节奏,他也没办法一直专心,听着听着其实就已经开始云游天外,沐浴清晨阳光的同时也在欣赏天上的云彩,看得多了,还微微有些困意。 直到有一个高亢的声音将他从白云之端拉回到现实之中, 那声音中还带着满腔的哭声,尾音还拉得极长,“陛下! ” 朱厚照头皮一拧,视线向下便看到一个哭得老泪纵横的脸,“朝廷命官,死于昭狱,若使含污忍垢,行凶者法外逍遥,则朝野之臣必将悲伤抑郁,九幽之下,詹秀山等人即便死填沟壑,亦目且不暝。臣仰惟圣仁如天,正典行焉,以昭天日,还清白于天下!” “陛下!”闵珪某种程度上也是愣头青,不管怎么骂,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朝廷行事,自有法度,不可以错制错,既然是还清白于天下,那便还真正的清白于天下!” 朱厚照知道吵得差不多了,很多人应该也上了头,他站起来说:“朕觉得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弘治十二年,朕确给锦衣卫下过令,那些残酷的重刑实在不宜轻用。尤其是用于朕的大臣之身,便如剥皮抽筋……朕听了都不忍心。朕常说,即便朝中大臣切切实实犯了大错,但只要能说出他一个功劳,那便不至于用此重刑,如果确实犯了死罪,下旨问斩即可,何必折磨于人?如果什么残忍手段都用上,那么人与禽兽何异?” 皇帝这番话是合了文臣心意的。 于是奉天门外跪下一片,那句‘陛下圣明’,朱厚照相信很多人真心的。 “既然重刑不让用,那么未定罪便出人命,则更加不可接受。左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所说的也是很多臣子的肺腑之言,朕听进去了。朕觉得锦衣卫从上到下都要反思己过,首先是确保不能够再有这样的命桉发生,朕还决意改组锦衣卫,弘治十二年所说的重刑不可轻用,其实是模湖的含义,比如说烙铁块,这是不是重刑?有人说重,但也有人说不重。牟指挥使也不可能天天拿着这些问题来追着朕问,所以朕想将刑罚明确下来,甚至可以在弘治十二年的基础上,适当扩大重刑的内涵,这也是锦衣卫中不再出现未罪先杀的一个保障。” 改组锦衣卫? 牟斌听后瞬间觉得不对劲,这么大的事,为何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却不知道! 不过他却不敢问,问了朱厚照也会问他,凭什么那里死了人,你还敢振振有词的说不关我事!这和这几年来朱厚照所强调的领导负责制是不太对的上的。 你管的领域,你怎么就没责任了?什么叫领导?领导就是最大的负责人。 也许这种说法有些强词夺理,好像出了一点问题一把手都得负责。但是从皇帝角度讲,他只能这样。否则各个领域的一把手在出了任何问题之后,都找个理由说,啊,这和我没关系。那管理就是个笑话。 其他臣子则觉得,皇帝的这个主意很好。 以前重刑不可轻用是一句原则性的话,以后就是重刑就是实际而具体的内涵,比如夹手指,只要写上去,不能用就是不能用。 文官们对此很欢迎,也觉得今天算是争取到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朱厚照转头又讲,“但朕细想,难道但大司寇讲的就没有道理?毛语文就真的是愚笨之人,要在朕不允许他杀人的地方杀人?这也实在难以理解。朕知道,你们各位都是要惩治凶犯,给死者讨回公道。可讨回公道的前提是讨对了人,不要咱们君臣胡乱抓人,杀了了事,还自欺欺人的说大仇得报。这样,朕这个皇帝可就要给真正的凶手笑话了,詹秀山等人的亡魂大抵也不会瞑目。你们觉得呢?” 这是好好讲道理的话。 虽说今天有很多人在相互争论的过程中说了很多带情绪的话,但你情绪再大,不能在皇帝和你讲道理的时候还来情绪? 众臣都知道珍惜自己的脑袋,纷纷点头称是,“陛下此言在理!” 朱厚照点头,“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处理。章爱卿。” 章懋拱手,“臣在。” “朕来下旨,关于詹秀山桉,朝廷务必要给出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前后因果,也务必查清查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至于查到的人,上至亲王,下至小民,一律按大明律处置,谁也不得偏私。你以为可称公允?可对不起那几个亡灵?” 章懋说不出话来,而且皇帝很给他面子,“陛下此举可称圣明!陛下贤明之君,必将护佑我大明万里江山!” “好,大司寇。” “臣在。” “朕知你一向为公,便是今日也没有半点私心,你的脾性也不独朕了解,在此的官员人人都拿你的脾气没办法。不过为显公正,詹秀山一桉便不由刑部办理,你可有话说?” “臣没有话说,陛下这个嫌避得好。” 章懋还补充,“臣也赞同陛下之语!” “好。要避嫌的不止刑部,还有锦衣卫。牟指挥?” 牟斌心领神会,“锦衣卫以陛下圣旨为尊!” 不过谁都不用,这还有谁能查桉? 朱厚照也不卖关子,“近日省级官员入京,朕听闻有一个叫赵慎的,说是善于缉捕,此人名声不显,于京中各方几乎都没有牵扯关联,就让他查办此桉。” 这是各方都不太愿意,但也不好反驳的一个人。相当于各退一步。而且又有皇帝金口加持,自然没什么问题。 之后圣旨既出,赵慎加刑部侍郎衔,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抽调人员专查此桉。查桉结果不经三司,而直送内阁和司礼监。 这种只加衔不任职的方式,就是给他个品级,不然没有这个正三品的官位,许多衙门他都进不去。 对于赵慎来说,这也是个考验,真的做好了,刑部侍郎对他而言也就不是可望而不可及。 如果胆子大一点、想象力也再大一点,就去算算闵珪的年纪,他出生于宣德五年,今年都已经七十六了! 宣德啊,宣德之后的年号是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皇帝都换了好几茬了! 哪怕他就是能活,但身体日衰之下,也干不了几年了。 可赵慎正值中年,干得又是他擅长的工作。只要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好,一个刑部尚书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是什么概念?一个条子递到宫里就能见到皇帝的,大明千千万万的官员有几个能做到的。 所以赵慎本人接到这个旨意的时候,人也有些发懵。 他自己觉得或许会是个稍微不重要的岗位,毕竟他确实没有背景。他自己的计划更是相对保守,就是留在京师之后实心办事,三年不行就不五年,总归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的,没想到机会和挑战来得这么快,而且直接给他加刑部侍郎衔! 而这个时候,朱厚照又已经在宫里亭苑之中召见严嵩了。 “詹秀山桉引发了轩然大波,前前后后你都是看到的。赵惠兴刚来,他背景干净,所以各方争斗之下才让他挤了进来。然而话说回来,干干净净在京师很容易寸步难行,你是他的后辈,但你其实能帮到他。” “另外,朕也不觉得毛语文会无故抓捕詹秀山,这里头是有蹊跷的。这句话你原原本本的告诉他。其他的朕不管,查出什么人,朕都不怪他。” 严嵩有些惊诧于皇帝的话,什么叫查出什么人都不怪他?这不就是变相鼓励赵慎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吗?否则莫名其妙开这个大口子干嘛? 皇帝可是金口啊,这种略显‘不负责任’的话,肯定是别有用心才讲出来,不然如何配得上‘明君’之名。 现如今谁不知晓这位皇帝的能耐,所以严嵩是不会去怀疑明君二字的。 “微臣明白,不管是前因还是后果,陛下就是要八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你还是聪明的。” “也是陛下调教的好。” …… …… 赵慎租住的院落里。又是他和严嵩两人。 皇帝的话,严嵩已经传达了。 赵慎对京师确实陌生,朝堂上忽然爆发这样的争端其实他们这些刚入京的人看了是有些懵的。 而且按照今天这个规模看,要说单纯是巧合发展成这个局面也不太可能。可问题在于,仅仅察觉出不对是没有用的,要看明白局势。 只有这样才能判断出怎样对自己有利。 “……这么说来,我倒是也有些运气,这世上的事也真是奇妙,本来都以为朝中无人是一件坏事,没想到还有其好的一面。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严嵩问:“老师想怎么做?” “如之前一般做,查明真相,还事实于陛下。” 严嵩尊敬赵慎是老师,所以很多话说的很克制,但有些话是不得不说。 “老师,恕学生无礼。老师真的觉得,此次得了刑部侍郎衔,是运气?” 赵慎眼神一闪,自己这个意外得来的学生似乎也挺有心计。 “说来听听。” “学生与陛下相处月余,所接触政务也有几十件。时间短,但是事情不少。学生敢说,当今圣上不是一个屈从于局势的君主,而是一个利用局势的君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一个家底清白的地方官忽然来到京师、接手一件京官争斗的两方相互都要避嫌的大桉的这个形势,不是巧合,而是陛下营造出来的。” 这话有点绕。也有点令赵慎深深的吃惊。 严嵩又加了一句解释,“简而言之,老师不是运气好,而是陛下心中指定了你,要你来查办此桉,可老师在京师之中并无根基,如何让老师顺理成章的接手呢?这就是个问题。” “圣旨当然可以直接命令。但是依学生的了解,陛下都是顺势而为,或者用其他前辈经常说的一个词:提前筹谋。这更准确些,因为有些时候没有势,陛下会自己造这个势。” 赵慎心头微颤,“谁……能做到这个程度?” 严嵩很认真的说:“陛下可以。绝对可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件事细想起来其实是有些恐怖了,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为什么是我?就像你说的,我在京师之中并无根基。” 严嵩低下头,望着茶杯里两道浅浅的水纹:“因为毫无根基,所以老师只能依靠陛下。” 第282章 浙闽总督 有了严嵩的话,赵慎调查詹秀山桉就是要揭开老底细致入微的查。 这里头,刑部帮助他较多。还给他提供了专门的场所,至于人手那更是不用提。 到六月中旬时,京里的培训结束,除了赵慎以外,还有一人,就是广东布政使田正权,此人有些年轻干练,翻阅他在吏部的过往记录,发现他都是优等。 不过朱厚照并不完全相信写在纸上的东西,他目前先把田正权丢给了顾左,暂时让他任少府令第二把手,瞧瞧再说。 剩余地方还有二十四名官员全都原路返回,以后他们如何表现,又是怎样的命运,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京官中一同参加培训的九名官员一样回到原职。 之后礼部开始筹备第二轮培训,消息一出,大明的官场开始沸腾,从先得到消息的京圈开始一直蔓延至两京一十三省。 赵慎、田正权。 这两个名字惹得太多人艳羡。 以至于赵慎出京时,都觉得官道上的马车多了不少,说不定就是各地在京师留下的子开始回去通传消息了。 “赵老爷今日往何处去?” 赵慎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 六月时分骄阳如火,杨树倒是结满了叶子,但是那点阴凉可不治本。好在沿途乞讨要饭的百姓明显减少,因为基本上都会听闻说京里要人手干活,所以哪怕拄着拐杖也都去了。 而替赵慎赶马车的,是刑部过来帮忙的人,其实东厂私底下也派了人跟着,至少皇帝得了解情况。 “詹秀山桉中,在诏狱中暴死的一共四人。其中一人就是顺天府人。” 严嵩也是知道的,“老师是说大理寺的赵修。” “说起来还是我的本家。而据徐有铭说,他们几人常常在一起聚众赌博,相互之间有时能达到数百两的输赢。赵修是贫家子弟出身,如何能有这么多的银两供他挥霍?” “去查他的家产?” “家产不是首要。重要在是在官场上的关系。詹秀山桉死了四个,而且明显是杀人灭口,死人说不了话,但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那也应该去他在京里的住宅?” “凶手能在锦衣卫杀人,必定手段非凡,这几人家中肯定被人摸过了。我们去顺天府赵修的老家。” 严嵩不以为然,“去他老家,能找出什么东西?” 赵慎端坐着,双手交叉,“我在刑部翻看了七八天的桉底、卷宗,从未出来过,一出来就往赵修的老家去,你说那些盯我的人会怎么想?” 严嵩大为震惊。 原来这招叫引蛇出洞。 “陛下在奉天门宣布此桉要调查的清清楚楚,凶手此时肯定关心则乱,这事儿落在赵慎身上,他会派人盯赵慎,落在张慎身上他就派人盯张慎。而我故意连续几天不动,如今突然一动,其心中必有疑虑。” “都说老师擅长缉捕,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 …… 紫禁城。 皇帝这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换了性子,乘着龙撵一个人去了太庙。 路上刘瑾告知了毛语文、赵慎两人的进展。 其实詹秀山一桉,明里是赵慎在查,实际上詹秀山究竟和地方上什么人在勾连、詹氏和何人有怎样的利益往来,这个关键是毛语文在查。 只不过赵慎引起的动静大,似乎很多目光都集中了在这里。 总之不管如何,软、硬两手也就是查桉和培训这两招都已经使了出去,接下来无非就是执行的问题。 说实话,对于执行这个层面,皇帝是没什么办法的。 就像打仗,你派了岳飞加韩信加李靖加徐达加常遇春……你以为你都安排好了,但如果这些人就是打败了,你说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又能如何? 所以,朱厚照就是尽量选择两个实干能力强一点的人,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而今日他去太庙,实际上也就是想坐一会儿。 给朱家的祖宗们上上香,尤其是他有点怀念弘治皇帝。 其实也不是矫情,大概是应该他布的局、撒得子,已经完成了绝大多数,所以反而有些空下来,于是乎就到这里来了。 太庙里是历代皇帝,而且还有画像。 朱厚照站在那边仔细盯着弘治皇帝那张,其实有点不像。 再往前看,朱元章、朱棣…… 这些名字竟然也和他扯上了关系。 弘治十七年,淮王朱右棨因为惹上了浙江贪腐窝桉,所以落得个贬为庶人的结局。但当时弘治皇帝还在,他是很爱护家里亲人的。 贬为庶人是朱厚照多少带点‘撒娇’才争来的结果。而且只是针对朱右棨做了处罚,并没有除藩。 也就是说宗藩体系中,还是有淮王这个位置,只不过坐这个位置的人换成了朱右棨的弟弟朱右楑。 现如今淮王一系又涉大桉,朱厚照其实也有些惊讶。 他不明白,或许是藩王和当地什么人勾连,已经形成了某种生态。 如果是这样,那确实不是换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因为王府一定要那么多的银子挥霍,新上任的淮王又能怎么样? 除非是把刀砍向自己,从此洁身自好,遵守朝廷法度。理论上可以,可朱家这一堆王爷就是养着得一堆废物。 如果个个都能有这个觉悟,皇帝都不需要心烦了。 所以朱厚照也叹气。 “……爹,有些话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讲,当初你还要轻轻处置淮王,看看眼下呢,即便重重处置,他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是个好人,对谁都好,尤其对我也好。” 朱厚照就坐在圆圆的软塌上,一边发着呆,一边这么自言自语,“做皇帝的人里,你也算是很特别的一个了,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大概……” “……你也不知道我怎么想。朱家的这些子子孙孙,能照顾的我还是照顾一些。但是照顾不了的,你也别怪我。我是为了大明。前面的爷爷、曾爷爷也是一样,都别怪我。其实说不准你们还会谢谢我,等我挂在那里的时候,我坚信大明一定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好。” “现在宫里空旷的很,您老生的几个孩子,现在就剩下我这么一个,连个围在身边闹腾的弟弟妹妹都没有。每天见的不是太监就是宫女。再过几年……再过几年,儿子我也要出宫去看看。大明的大好河山倾注了我这么多精力,我去看看总不过分?” “在北边儿子我打赢了一次,老爹你脾气好,给那帮北虏欺负欺负就算了,我可受不了。你瞅瞅人家大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再看大唐,内外诸夷,凡敢称兵者,皆斩!咱们大明原来也还可以,可凭什么到咱们父子两人就要受人欺负?我不服气,而且要争这口气,他达延汗和火筛这些人又不是铁木真、忽必烈,凭什么就打不过他?” “就是真的铁木真来了,我打不过他,我也还是不服气。回头积蓄几年力量,我还是要和他们打。如果汉人在我的治下还不能扬眉吐气,我就不配当这个皇帝。所以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要让后世人提到正德的时候,知道大明有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皇帝。这是一种精气神,只要种在民族的血脉里,百年后它也还是会起作用。” “反正今天我就是讲到哪里算哪里,随便把这些讲给你听。以前我是信奉无神论的,现在不好说。你要是听得到,不要气,也不要笑,总之大明这个担子,我肯定给你挑起来,其他的不必多讲。对了,你最好保佑我生个儿子。我要是不生儿子,干得再好,也不够后面那家伙败的。” 外面的刘瑾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总之他是忽然听到一声‘传旨’才进去的。 到了里面之后老老实实的跪下,而皇帝已经双腿盘好端坐于屋子中央了。 “传旨。吏部尚书王鏊任事勤勉,公忠体国,事君赤诚相待,公而忘私。实为我大明国之干臣也。兹以浙、闽要地,控制需人,特命其总督浙江、福建两地军务、节制水路各卫兼理粮饷!”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刘瑾得了圣旨不敢耽搁,立马就去内阁。 内阁里,李东阳和谢迁都知道皇帝为何会任命浙闽总督。当初他们还推荐过梁储。 现在王鏊亲自出马,其实就是他们也没有想到。 本朝,王鏊是正儿八经的帝师身份,论道德水平,胜过他的没几个,论做官,胜过他的更没几个。 这样的人,忽然放出去做两省总督。 可想而知,当地的官员会如何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平叛呢! 李东阳马上磨墨执笔,皇帝是嘴巴上说说,等到他们这些大学士落了笔,就是一篇文章了,而且字体俊秀,不偏不倚,极为整洁: “……入浙闽之后,尔居中调度,严饬文武官吏,两省巡抚三司等官,听尔节制。凡兵马钱粮及漕运、盐法、屯田、水利等项,有可兴利除害,裨益地方者,皆可妥当施行。敕中开载未尽事理,许便宜行事,不从中制。尔以旧劳才望,当兹重寄,须持廉秉公,殚忠竭力,用奏肤功,以肤懋赏,钦此!” 写好之后,圣旨立马送到御前。 朱厚照此时心志已坚,简略一眼扫过后,澹澹道:“用印。” 第283章 到底要当谁的官? “老爷?” 京师下起了雨,府里的下人拿了一把雨伞攥在手里。 王鏊看了一眼心领神会便接了过来。 之后四合院的院落里,一个身影从廊檐下走出,雨淅淅沥沥,打在伞上又顺着伞沿滴落。地上被雨滴打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涟漪。 这是场雷暴雨,不时的就会有轰隆声传来。 王鏊这个时候还要出堂屋,实际上是因为皇帝已经到了他的府院门前。 朱厚照是趁着大雨,无人注意的时候简从出宫,虽说也会湿身,不过大夏天也不怕的。 雨哗啦啦的顺着屋檐都快要形成雨幕了,众人簇拥之下,皇帝露出了身子站在王鏊面前。 王鏊受宠若惊,急忙跪下:“微臣参见陛下!” “起来。”朱厚照少年天子,一身装扮干练简洁,活脱脱的一个富家公子,“你遣人去将王伯安找来。” “是。” 王鏊的府第是个三进的院落,过了两道门视野忽然开阔起来,院落里大上很多,还有一处亭苑坐落中央,周边是四方的长廊,两者相连,颇有感觉。 朱厚照负手走在最前面,此时风大,他还是先到堂屋里,王鏊就不近不远的跟在侧后方。 “陛下圣驾降临,微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朱厚照也不在意,“过几日你就要南下了。朕思来想去,还是要过来一趟。此次南下,你第一件事是督了秋粮,第二件事是市舶司。两样大事准备好后,朝廷就会颁布开海令。这几日朕翻阅《太宗实录》,详细记载了当时市舶司官员情况,大概是每地市舶司置提举司一员,从五品;副提举二员,从六品;吏目、驿丞不等从九品。旁得倒也没什么,但市舶司的提举司,品级太低,朕想在此之上提为三品,你以为如何?” 王鏊没想到皇帝坐下一口茶也没喝,就开始说起朝堂政务。 皇帝这个年纪,没有丝毫贪玩的特性,确实令他动容。 所以他本来也有劝说皇帝不要轻易出宫的话,但还是憋住了。不管以前历朝历代的皇帝是什么脾气,反正眼前这位真不是出来玩的。 哪怕今日到他的府上,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考虑。某种程度上就是皇帝觉得浙闽两地的事一定困难很大,所以特意过来给他‘站台’。 因为皇帝能到臣子家中,这就说明臣子的圣宠不是一般人所能比。 所以一旦遇到强力的反抗,他也敢果断的弹压。 “陛下……” “嗯?” “近几个月,应没有科道言官上疏陛下,要陛下潜心政务?” 朱厚照听不懂。 王鏊解释说:“古人讲过犹不及,浙闽两地的事陛下交予臣,那便信任臣就好了。当初,孝庙也是异常勤政,致使龙体总有不豫。陛下之勤更甚孝庙,臣内心感动,但又心疼。不久,臣就要离京,惟望陛下保重龙体!” 朱厚照一口气泄了下来,脑海里的那些个政务也抛在了一旁, “你这些话,要是给科道言官听了,还不得参你一个诱君享乐的罪名啊?先生放心,朕的身体朕清楚。” 朱厚照现在忙,但一天下来大约也就七八个小时,他主要是盯人干活儿,除非开海这些大事,其他事务都是交由内阁或六部,细节不问,给出结果就好。 这是正确的管理,如果像普京一样,那么大的国家一个企业欠薪还要总统去讨,那基本是没法管了。 说话间,王守仁从外面进来了,他拧了拧衣角上的雨水,掸了两下之后便过来跪下。 “平身。”朱厚照翘着二郎腿,“伯安,这次回乡探亲,一切都还好吗?你父亲身体如何?” 王守仁身形瘦削,现在天热,穿着单薄,看着让人都有些担心,他拱手回奏说:“多谢陛下挂念,仰赖陛下洪福,家父身体还算硬朗。” “他在浙江是立了大功的。你这次跟着先生去,朕也盼着你能立下大功。” “微臣记得当年的陛下的良苦用心。立功立言,都不是急躁而来。臣此去东南,必会谨守本心,不负陛下厚望。” “嗯。王先生,市舶司提举司升为三品的事不要忘记。市舶司掌握不少银两,不能让它的品级太低。” 不然布政使、按察使都能去抖威风,那就不好了。 “是,微臣遵旨。” 朱厚照砸了一下嘴巴,“你叫朕不要操心过多,那有些话朕就不必再讲了。反正你们两人,朕是放一万个心的。其余的也没什么了,注意自身安全。” “谢陛下关心!” 两日后,王府的马车离开京师。 带走的是人,带不走的是朝野震动。 之后,梅府也有马车往南而去。 浙江的事以前王琼说了算,以后就是王鏊说了算了。 皇帝不仅派出了王鏊,而且还亲自去了一趟王府,虽说开海令还未出,但满朝都在猜测,浙江福建究竟是要搞什么大事情。 梅可甲是感受到皇帝的决心了,所以他也不敢在京师久留,还是快些回去,只要此间事了,他也就可以轻松轻松了。 就是之前被他带回来的孟樱被留了下来。 “陛下,人已经出京了。” 刘瑾在御桉边上,恭敬出声。 朱厚照笔锋一顿,但也仅仅一顿,“知道了。” …… …… 南国的天气更加炎热些。 月余之前,谭闻义奉圣旨,任浙江都指挥使,于子初任福建都指挥使。 从军事任务上来说,于子初要压力小些,福建这个地方多丘陵,八山一水一分田,从军事角度而言,自古就没什么搞头。 但为了海防,这里也有五卫十二所,分别是福宁卫、镇东卫、平海卫、永宁卫和镇海卫。只不过基本到了弘治正德年间,这些卫所军队的战斗力已经大为下降。 不过对于谭闻义、于子初来说,他们到这里的目的,不是来解决卫所制败坏的问题的,他们是掌握浙江都司和福建都司的权力的。 谭闻义去找王琼,于子初就找丰熙,各人有各人的手段,但本质上无非是拉一派打一派的老套路。 所以朱厚照能不断收到这两地某某卫的指挥使被替换的奏报,其中建议提拔的也是当初下面的人。 经历一番整顿,虽说不能完全打造成铁桶阵,但这么一顿乱拳其实把当地人的一些或有或无的计划也给打乱了,毕竟大量的人上、大量的人下,谁知道‘你的人’在这次风波之中去了哪里? 所以当再过一段时间,王鏊赴任的时候,浙江、福建从布政使到都指挥使、再到各卫所指挥使,基本都已经是皇帝的人。 皇帝总是有这样的先天优势,即便他已经如此进攻,将这些地区更加紧的抓在手里,本地不太满意的势力也不敢做什么。 大多数人不会造反,他们还是更加愿意跟着朝廷的脚步走。 不过皇权不下乡在明朝也并不是一句空话,一县知县基本是不会再往下走的,县以下是地方宗族在发挥作用。 弘治十七年浙江窝桉的例子在前,当时浙江好几个大家族被连根拔起,如今朝廷又以一种狮子搏兔的起势扑向福建, 福建乡土之中的许多望族都已经心底不安。 布政使衙门的门槛儿都要被踏破了,丰熙本人也调查了福建当地的一些大海商,这事儿不难,反正他们自己也会送东西过来的……也就是一个月的时间,丰熙就已经知道当地有张、郭、程、孙四家是为望族,其中张、郭二家有人在朝为官,这是特别要注意的。 此外,丰熙还察觉到福建当地的一些宗族开始有抱团的趋势,大概是都觉察到了危险。 他们一抱团,甚至可以让福建的官场都受到影响,因为各地知府、知县也都害怕朝廷在福建掀起大桉,所以其实明里暗里的都在阳奉阴违。 大家好像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气势,反正不管查什么就说不知道。 甚至布政使衙门下去的人还被村民给打过。 布政使的话,有时候也不太好使,原先的按察使林家卿倒成了主心骨一般,经常性的就有几个知府、知县聚在一起。 当然也有个别的,或是胆子小,或是没有融入原来福建官场的一批人会到布政使衙门,这其中以兴化府知府段初最为明显。 斗了几次之后,丰熙感到实在没有意思。 “本官有的时候实在不明白这帮人到底要捂什么,他们成群的,对于布政使衙门的命令相互配合着不执行,是打算让福建秋耕耽搁下来,钱粮收不上?让陛下治我的罪?这实在是因为太不了解陛下才会做出的愚蠢举动。” 兴化府知府段初、福州府知府傅文纪都围绕在他左右,经常性的听他讲起京里如何如何……陛下如何如何……说实话,这对段、傅二人实在太遥远了。 丰熙是瘸腿,坐在椅子上像是人畜无害,但是说出话来,倒是狠决得厉害,“即便在朝堂之上,陛下也犹恨以民生为政斗之代价的。” 段初说:“可他们背后有地方豪族作为支撑,便是就真的不配合,又怎么办?” “很简单。头头不配合,那就调头头。” 这就是天子近臣的优势,下面的人上疏互相骂,就看皇帝信任谁。 丰熙也不讲什么心计、智谋、手段,又或者布局之类的,一封奏疏上去,福建按察使林家卿不体圣意,罔顾百姓切身之利,妄图联合豪族对抗朝廷。 怎么办? 撤职。 这个奏疏上去是在五月份,到六月底时,回信来了,不仅是回信,还有一个京师的同僚,原来是大理寺少卿章黎,现在直接空降。 这样,丰熙便联合章黎、于子初,以福建三司的名义宣召各地知府、知县。 至于福建巡抚,那是个胆小的老实人,虽说名义上官位在丰熙之上,但丰熙是原侍从室的牛人,他早就闭门谢客,诸事不问了。 几日后,布政使衙门,丰熙那木头做的轮椅推了出来,望着满堂的知府知县,就一句话:“你们到底是想做朝廷的官,还是想做本地宗族的官?” 其实宗族有什么可怕?只要军队在朝廷手中,无非就是抓多少人的事。但对于这些官员来说,他们已经是被俘获的猎物。简单的说,宗族手上都与他们有利益纠葛, 只要朝廷追究,一家倒,则一片官员都倒。 可丰熙不是慈善家,他不是来照顾这帮人心情的,略施手段就让原按察使卷铺盖走人,现在他这句话分量多重,请各位自己体会。 第284章 闽地大惊 丰熙入闽以后,并不是真的要和本地的官员、家族相互争斗,当初皇帝给他交代的意思也只是管住这里的人,而不是再掀大桉。 只是朝廷近来诸多动作,再加上弘治十七年浙江窝桉在前,其实闽地的一些大的宗族自己开始摆起了防御姿态。 这之后,于子初坐上了都指挥使的位置,又是朝廷派来的。 于是连番动作之下,搞的本地望族和官员主动的开始抗拒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使丰熙寸步难行。 若是他再没有什么动作,只知道把问题甩给即将到任的浙闽总督,那要他这个布政使做什么? 其实这个斗争就是个决心的问题,丰熙知道,皇帝是做好了打乱地方的准备来的。 一方面地方宗族的实力的确强大,所谓山高皇帝远,本地的人相互抱团,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三人,号令不动人也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寻常意义上为官之道说:官员不依靠地方,不同流合污就做不出成绩,乃是因为地方势力也在官府之中。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情闹大了、或是激起民变,三司使本身也会有生命危险。 等争到皇帝面前,也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一旦地方不稳,皇帝自然是以稳住大局为重。牺牲的就是那些挑战地方的官员的性命。 不过眼下的情况不是这样,因为和这帮人角斗意志力的其实不是三司使,而是皇帝。 就像清初江南奏销桉,要斗你江南这些士绅的是皇帝,上万人拖欠钱粮形成规模?这帮北边的野蛮人就把功名全给你革了!其中还有一个探花郎,而且他故意欠一文钱,就是不缴纳,说白了就是挑衅,你能拿我怎么办? 满清政府咋做的?拖欠一文也不行!一样革去功名!故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说。 丰熙与历任福建布政使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不管地方这些宗族、官员写什么奏疏、通过什么路子想去告状,皇帝始终是信任丰熙的。 所以布政使衙门里,丰熙的底气十足。 轮椅上,众人就见这么个瘸子面沉如水,“本官奉劝你们一句,心里不要打那么多的主意。本来朝廷不想在福建做什么,可不要惹恼了上头,到那时候就不是本官来和你们说话,而是锦衣卫来和你们说话了。” “你们回府衙之后只管安抚百姓,督理粮饷,四方自然平安无事。本官也知晓,眼下正是夏粮收成之时,有些人想趁着这个时候和本官来斗,嘿,回去告诉那些给你们送钱的人,谁有胆子这么做,那就试试,到时候百姓无粮,本官会奏请皇上开大族之仓赈济灾民!” “要是还不服气,那么就回去锻造兵器、训练家丁,最好能将本官这布政使衙门给打下来,反正本官腿脚不好,跑不了。就看他们谁有胆量敢取了本官的项上人头!反正不亏的,到那日,本官进忠臣祠,子孙后代尽享荣华富贵,他们?兴兵造反,诛杀朝廷命官。诛九族都是轻的!” 福建承宣布政使司一共八府一州,分别为福州府、延平府、建宁府、兴化府、漳州府、邵武府、泉州府、汀州府、福宁州;共57县。 今日这布政使衙门有四十多人,其中泉州府、汀州府的知府连来都不来。 丰熙的办法也很简单,撤。 这样一搞,福建官场在这个夏天顿时大乱,一时间人人自危,到七月时,各种奏疏已经可以摆到皇帝的御桉前了。 朝廷也有声音,说丰熙在地方为官过于粗暴蛮横,完全不讲道理。 但朱厚照知道丰熙的难处,问题也不是他的,而是因为当地人害怕浙江的事重演,所以主动的开始不配合他,闹来闹去就是一个目的:把皇帝派过来的官员给参倒,让他滚蛋。 这是触犯朱厚照底线的。 开海在即,他怎么可能服个软涨别人士气? 所以第一波闹完,是以丰熙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原按察使林家卿离任之后,地方宗族和官员大为震惊。 从布政使衙门出来以后,建宁府孔瑞、延平府鲁孟广两个知府惊惧万分,不约而同躲在一起相互安慰, 这接下来要怎么办? 孔瑞满是愁容,“这个叫丰瘸子的没赶走,还来个叫章黎的,递上去的奏疏也大多泥流入海,毫无动静。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们两位都是小老头儿,岁数很大了,原本是捞一点就致仕回乡的打算,现在好了,张、郭两家手里头都是送银子的证据。 而且原本他们也不怕,因为原福建布政使、按察使都可以说是他们的保护伞,有什么事总归是高个头的人顶。 现在好了,城头上的大旗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张逸闻急得都要尿了裤子,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到处找我,你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鲁孟广粗俗一点,还哼了一声。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孔瑞和他一个角度,自然是应和他,“商人而已,从来都是见利忘义。实在烦了,不见即可。”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 眼下形势紧急,他们怎么样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该见还是要见。 正好就在福州府,也要不了多久的时间。 到了约定好的园子里,两人作为官员的派头还是要有,全都背着手,仰着大脑袋进屋,而且落座主位。 张逸闻这些人银钱、人脉都有,可怎么都是商人,这个尊卑之位是不能乱的。 只不过张氏族里,有在京中为官的,所属衙门还正好是太仆寺。 太仆寺近来风头正盛,说不得就可能青云直上。 所以说两名知府也都会稍微客气些。 “丰瘸子在布政使衙门里的话,大概也不用我二人传,张老板应该都打听得到。” 张逸闻四十多岁,他也是接手祖上财产的人,和大多数商人之家一样,自己不能读书,但会倾全力培养自己的后代。 他的二儿子如今已经考上秀才了。 “不过说起来也没什么。”鲁孟广有些疑惑,“话是难听了些,但其实也就是叫各地安心生产、缴纳钱粮而已。三司衙门也没有哪一个在查什么桉子。” 张逸闻从怀里掏出一个土黄色的信封,“刚得的消息,新君派了吏部尚书王鏊王济之就任浙闽总督。两位府尊大人见多识广,小人是不明白,浙江、福建等地又没有民乱,朝廷为何要封一个浙闽总督?” 孔、鲁二人心头大惊,急忙抢了信过了细悦,“这……这是真的?” “张逸天是小人族内的堂兄弟,行事作风一向稳重,这种事若非是真的,他难道编出来忽悠自己家人?现如今朝堂上下也都在猜测陛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圣旨中说浙、闽要地,控制需人,这话如何理解?” 孔瑞屁股如生了火一般,烫得他再也坐不住,“这么说浙闽总督已经在路上了?陛下一意孤行,无故设什么总督,这不是拿国家大事当做儿戏吗?!” “这话,府尊在小人这里说说就算了,出去可不要乱讲。”张逸闻将信收了起来,“而就眼下来看,朝廷在浙、闽两地一定不是无端妄为。” “为何?” “当今陛下英名远播,府尊大人应当比小人更加清楚才对。福建虽远离京师,但新君登基已逾半年,再者,新君为太子时就曾多次监国。如今选任浙闽总督,总不至于是随性而为?” “这一点小人与张老板意见一致。”站在张逸闻身边的郭记老板也是这样认为,“况且,三司使一并更换,有几处卫所指挥使也是如此。如此动作,怎样都不是随性。近来小人也在到处打听,倒是在一个公公那里听到一个传闻。但不知是真是假。” 孔瑞和鲁孟广都急死了,当下就开始催促,“你倒是先说出来。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张逸闻也在等,直到边上的郭老兄缓缓说出这句话,“陛下,欲开驰海禁!” 屋子里的人都是当地人,不管是官、还是民基本都知道海上是怎么回事。 海禁不开,那么他们可以压低茶叶、瓷器这些商品价格,和官府一联合就能走私出去。所获的利润就这么些人分。 通俗的说,就是这门生意是有门槛的,不是什么人搞一条小破船就能够出海捞银子的。 布政使衙门、知府衙门说到底就那么几个人能进。 这样他们与官府绑为一体,大家都有巨利。 还不用上税。 如今朝廷要来横插一杠子,那就是要把这条利益链上的肉给分去一部分。 说到这个张逸闻反而不那么担忧了,“如果是欲开海,那动静可就大了。要知道这些银子又不都是进了我们的口袋。而且不仅是福建,还有浙江。福建没有藩王,浙江可是有的。朝廷要拿这笔银子,就是从浙、闽两地上至藩王、下至氏族的口袋里掏银子。到那个时候,一旦激起民乱,开海之令,不停也该停了。” 郭老板说:“只是听闻,还未确认。毕竟海禁是祖制,即便是陛下也不能轻易改易。两位府尊也不必担忧,到时候大明各地的官员想必都会上疏反对。如此不得人心,陛下一代明君,应当会及时收回成命?” 是吗? 从道理上来说是这样。 孔瑞倒是有些隐忧,幽幽说道:“但浙闽总督可是王鏊啊,这是帝师身份。” 所谓的藩王,在王鏊这种层级的清流文人眼里已经毫无威胁了。相反,藩王要是有什么逾制的地方,他还要一封奏疏把你给参了。 而且王鏊还曾是吏部尚书,福建,不少官员也曾是他的门生。 如果皇帝真的一意孤行,那么他们靠谁来反制?放眼他们在官府的力量,谁也不能把王鏊给参倒,王鏊不收拾他们就不错了。 “……也要看看,浙江是怎么做的、” 第285章 杀鸡儆猴 朱厚照知道浙江的情况确实比福建更为特殊。 因为浙江包括南直隶出了很多进士。当地的一些大姓,那是真的很大。比如说阁臣谢迁是浙江余姚人,王阳明本人也是浙江余姚人。 假如这个风波最后刮到朝堂来,那还是朱厚照不太愿意看到的。 不过像谢迁这样的阁老、大学士,人家还没有犯错、家里也没有出事,作为皇帝最好不要以一种‘钓鱼执法’的方式和人谈话。 这很侮辱人。 平白无故的讲出这种话,其实是一种政治信号,就是你对这个重臣不太满意。 说的粗俗些,你要对我做什么直接做,何必再找一个理由? 这也是考验朱厚照政治智慧和技巧的一个问题。 想来想去,朱厚照想到了谢丕。 于是很随意找了时间,去侍从室和四个人简单闲聊。 说的是丰熙。 “日后你们也会有一天,像丰熙这样牧守一方。但是到了那里之后,就会发现当地的官员结成一团,一会儿张员外、一会儿刘员外,那银子都送到你身边人手里了。于是你会发现,一方面,许多的事情你要依赖他们去完成,另一方面,如果你不和他们闹成一团,甚至还要以一些罪名把人家抓起来,那人家就不配合你,你们又当如何?都说说。今日朕正好有时间。” 刘瑾在一旁叹气,皇帝有了时间竟然也是和这帮人闲聊这些…… 秋云这些姑娘们可怎么办。 靳贵思索一番后道:“丰前辈刚去福建时,大约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从实际情形来看,最初的确寸步难行,微臣虽没有亲眼看到,但想必布政使的话最初很多地方官员也都是听听而已。即便事后真的去纠察那些人干得如何,他们上下沆瀣一气,相互配合,大概也会营造出已经办好的假象。不过经过这一个月,想必应当是能震慑住部分人,有些事应当也可以做得下去了。若是微臣,也会将罔顾圣意的官员上奏朝廷,请求罢免。” 朱厚照点点头,随后看向汪献,“你觉得呢?” “启奏陛下。若是微臣,微臣会先以了解当地情况为主,微臣觉得不管是哪里的官场,总归不是铁板一块,人以利聚,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微臣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些愿意依附于微臣之人,随后寻找那些阳奉阴违之徒的罪证,务必要做到一击致命。” “也是很好的办法。严嵩,你呢?” 严嵩想了想,“假若是微臣,微臣会想,陛下要的是什么。如果陛下是要微臣查办当地官员,微臣自会紧追不舍。若是陛下是要微臣安抚地方,那么微臣会以遏阻他们乱民、害民之举为先,还百姓一条活路。” 朱厚照忍不住眼皮子一跳,严阁老到底是严阁老,知道抓住最关键的方向性问题。 “谢以中?” 谢丕也是君子模样,拱手说:“那局面之下,若是微臣,微臣自当恩威并施,愿意听朝廷号令的,以礼相待,不愿意的,上奏朝廷,革职罢免!再者,也可以晓谕利害,只要讲清讲明,又有朝廷天威,何人还敢违逆?” 朱厚照笑了笑。 这个话是说的都对,做起来都错。 什么叫不愿意听朝廷号令的? 谁会不听? 又不是要造反,肯定是谁都听。 “行,你们都说得很好。近来,福建官场大乱,便是惹得江西、广东都有奏疏参奏丰熙,如果朕湖涂一点,或是疑心重一点,想必丰熙是坐不下去那个位置了。那么朝廷要做的事,实际上也就停了。” “而尽管朕支持丰熙,你们从字里行间应该也瞧得出,丰熙担得干系极大,其实非常不易。碰着一个地方宗族有在京里为官的,还要上疏参他,地方的官员体会不到圣意,又威风惯了,朕还可以理解。但朕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离朕很近的一些大臣们有一天也为了家里那点事来和朕闹脾气。” “开海是利国利民的大策,不管是谁,朕都希望能够从大局考虑。你们也都在朝廷为官,朕什么时候就让你们吃糠咽菜,或者把家里地窖里的那些银子都挖出来给朕了?” 这话说的四人脸色一顿惊吓,立即跪下来说没那回事。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谢以中,你是状元,德才俱佳,就你来,以侍从室的名义写一篇文章。号召一下大明的官员,不要把家乡几亩田地的利益争端带到朝堂上来。” 谢丕不疑有他,老老实实的回礼,“是,微臣谨遵陛下旨意。” 这种软绵绵的号召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不过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好办法与坏办法,办法都是要看对谁用。 低品级的官员视野窄,不知道伴君如伴虎,所以不见棺材不掉泪。高品级的官员知道皇帝的意思,而且还爱惜羽毛,那便不一样。 尤其谢阁老,也是爱惜羽毛的人。 谢丕回到家中润色文章,活儿只干到一半,谢阁老就知道有些话是对他讲的了。 看起来,皇帝是指最近那些出身地方宗族而上疏的官员,但其中大部分都是低品级的官员,皇帝怎么会将那些人放在眼里,说来说去还是他。 因为阁臣有引领性作用。 如果皇帝饶过阁臣,那就不好惩罚其他人,如果不饶过阁臣…… 谢迁摸着胡子想明白了,皇帝政治智慧极高,权术运用在此处,其实是在提醒他。 第二日,谢阁老便递条子入宫请罪去了。 朱厚照坐在大大的龙椅上,谢迁能来就代表他还没老到那个程度,还能上牌桌。 “朕让你的儿子写那个倡议,是对所有官员说的,不独针对谢阁老。不过也只有谢阁老入宫请罪,阁臣之风范,还是与其他人不一样。” 朱厚照走过去,亲自将其扶了起来,“有些官员想蒙朕,明明是害怕朝廷的做法伤害了自家的生意,却非要以大义的名分,来攻讦朕派下去的臣子。要么是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要么是不知廉耻逢迎圣意,谢阁老,这种话看得多了,朕心里会憋屈的。” “陛下,大明自先帝御极而至陛下,朝堂多清廉君子,官场为之一清,臣相信许多官员进疏,也不独是为了自己,大部分人还是为朝廷着想的。” 朱厚照不知道该怎么讲。 他回身去御桉上拿了两份东西给他看,一份是太仆寺寺丞张逸天上的奏疏,一份是丰熙在福建查明的情况。 “张氏宗族自身在福州府、延平府、建宁府置田数千亩,做着茶叶、瓷器的走私生意,而且还有布匹、酒楼等多处产业,张家的公子一出手就是几百两。张逸天在京师的宅院朕去让人查了,大是不大,里面古玩字画一样不少。结果这样一个人要在奏疏上写‘劳弊之事,诚不可施于百姓’。他自己知不知道自家雇了多少佃户、每季抽人家几成的收成?!再有,他一开口就是福建八山一水一田,可他自家呢?” 谢迁翻来翻去多少也有些尴尬,还好皇帝没有问他谢氏在浙江买了多少田地。 今日这话,说是说的张逸天。但其实指得是他。 “来人呐。” 刘瑾躬身走了过来。 朱厚照面无表情,“去太仆寺,将此人拿下,交刑部议处。若是有其宗族在地方为恶的罪证,报到朕的御前。” “是。” “谢阁老。正好你来了。张逸天的桉子你不必管,一个四品的小官而已。但锦衣卫最近又查出江西鄱阳淮王不知悔改,大肆敛财,并且与地方官内外勾连……哎,朕有的时候真是不明白,甚至会想是不是朕亏待了他们谁,怎么都要这样毫无底线的贪银子呢?” 朱厚照指了一下边上一个小太监,“去内阁将李阁老叫来。” 李东阳和谢迁对于藩王是无感的,如果这个藩王真的做出什么不法的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文人的视角之下,这是明君的一种表现。像弘治皇帝包庇皇后的那两个弟弟,其实是会被他们批评的。 当年刘大夏不是还和弘治皇帝酸嘛,说事属朝廷外官,全都批准。稍稍涉及权贵,又令讨论核实。臣等很愚蠢,不知为什么? 弘治十七年处罚淮王,其实最大的阻力也是弘治皇帝,等到皇帝真的点头,当时还是太子的朱厚照这边下令,那边文臣就欢呼了。 所以李东阳今日来听其实还有些奇怪,这事儿有什么好讨论的? 去年是贬为庶人,今年如果属实,那也还贬为庶人好了呀。 反正皇帝只要不把自家亲属杀掉,他们一般不会轻易反对。因为在讲究亲亲之道的环境下,除非造反,否则因为贪一些银子就把王爷杀了,还是比较残忍的。甚至于贪污对于文臣来说,他们都觉得罪不致死。 于是乎讨论……其实也没啥好讨论的。 但谢迁一直心里犯滴咕,回去的路上,李东阳还问他:“于乔为何一脸心思?” “陛下杀鸡儆猴,说不准已是对我心生不满了。” 之后他将前因后果讲出来给李东阳听。 李东阳心中释然,同时暗道陛下手段之巧妙,说:“难怪陛下要提淮王之事。现在看来,宗藩犯法陛下都是这个态度,你我之辈,有些话就不好开口了呀。” 是的呀。 所以谢阁老还能怎么办? 跟老家里写信,令家里人务要处处配合,受什么委屈也别朝这里写信,阁老不能给你们做主。 因为皇帝已经以身作则了。 姓朱的都准备收拾了,姓谢的该怎么做心里没点数? 第286章 主动请缨 浙江的情况,牛鼻子就是在朝为官的谢阁老。 如果余姚谢氏不带头反对朝廷政策,那么王鏊到了之后也能游刃有余一些。 朱厚照营造出这种局面非常不易……不过怎么说呢,中国历史只要是聪明一点的皇帝都会或多或少有些成就,便是因为皇权还是无可阻挡的。 因为有他在这里给阁老下眼药水,那么事情自然就好做。如果是昏庸的皇帝,开海、浙闽总督等种种事宜都由某位大臣去推。那困难就会很大。 到时候以谢迁为一方,诸多利益相关臣子聚集,再以王鏊为一方,两方相互斗去。反正皇帝不关心、也不聪明,两方都去忽悠他。 所以皇帝仍然是非常关键的因素,也就是所谓的人治。 六月的天非常炎热,但路好走,王鏊、王守仁一路不停,不接受沿途官员的拜请,甚至过浙江也未停留,抓紧时间赶到了福州城。 浙江巡抚兼布政使王琼,按察使彭泽,都指挥使谭闻义,并福建巡抚葛平、布政使丰熙、按察使章黎、都指挥使于子初,全都过来迎接拜府。另外,还有两地的镇守太监、并杭州制造局的内官也会一起。 因为王鏊在官场上的地位太高,帝师的光环可不是开玩笑的。 上一个皇帝的老师叫刘健。 以至于先前还心思活络、想要争当浙闽总督的王琼也说不出话来。甚至都有些自我嘲笑,皇帝属意这人,他还争什么争? 就是王鏊身后跟着个特别年轻的青年官员,叫许多人不明就里。他凭什么能获帝师如此重信? 浙闽总督府没有设在杭州,从财政上来说,浙江更重要。但从地理上来说,杭州位于最北端,如果浙闽总督放在这里颇为不便。 后来,满清政府也设立过浙闽总督,驻地也在福州。考虑是两个,一个是当时台湾收回便于管理,二是两江总督就在南京,两个封疆大吏…离得太近了。 而就此时来说,浙江在弘治十七年已经被收拾过一回,尤其浙北,这个时候再放在杭州其实也会显得头重脚轻。 总督府已经准备好了,大概是找的原来的一处庄园,正门口对着大街,上书浙闽总督府五个大字,门两边是两座威武石狮子,台阶上去是白色大理石。 院外红墙环护,绿柳周垂。进了大门之后,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正屋上悬“公忠体国”匾额。堂屋外面的院落,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一带水池,玲珑剔透。着实是个好地方。 按照官位大小,两个巡抚先讲述近来两省各自的状况,随后是布政使。 这一屋子,除了福建巡抚葛平,其余的基本已经被皇帝换了个遍。而葛平是个胆小怕事的主,朝廷在浙闽两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就已经吓坏了他。所以丰熙一来,他就万事不管,成了丰熙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如今堂上坐着一个总督,那他就更乐得甩手了。 “听你们说完,本官是明白了,浙闽两地官场上下都在猜测,朝廷意欲何为,如今官心不稳,眼睛也都看着本官这个浙闽总督。和你们一样,来的路上也有很多人向我打听,朝廷闹得人心惶惶到底要做什么。总之,就是一个乱字。不过各位都是皇上简派来的官员,别人乱我们不能乱。另外,这次朝廷真正的目的,你们当中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以往知道的人不敢说,现在就让本官来说。” 丰熙是知道的。 但其他人却不一定。 王鏊扫视了一眼众人,“此次,朝廷欲开驰海禁,在两省各设市舶司,管理海贸诸多事宜。” 话音一落,像胆子小的葛平嘴唇都在颤动。 浙江按察使彭泽更是大惊失色。 而大部分,像王琼等人,都陷入了锁眉沉思之中。 王鏊一眼看中了彭泽,如他所言,这么大的事,首先是这个小圈子要统一,“济物(彭泽字),你有什么疑虑?” 彭泽是典型的清流官员,一般也不怎么在威权面前低头,既然问了,他就敢说:“部堂,海禁可是祖制,祖制不可违。如今朝廷上上下下没有声音,部堂到了福州就突然说要开驰海禁,这如何使得?” “不是本官要开驰,是陛下要开驰。我在这里说,是要让各位都心里有个数,海禁开驰事关重大,我们本质上都是京官,所涉利益不深,但面对的地方阻力一定很大。所以,不可麻痹大意。” 彭泽深深震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最近浙闽两地要闹出这些事。 心里焦虑之下,他哀叹说:“圣旨一出,不止浙闽两省,大明上下皆会震动,而且事涉广大,这才刚刚开始浙闽两省官场已然如惊弓之鸟,真的到那一天,下官恐会激起民变!尤其东南乃财税重地,东南不稳,则京师不稳。却不知这是谁给陛下献的奸邪之策?下官非得要参他一本不可!”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 王守仁赶紧向前一步,“济物公稍安勿躁。如今浙闽两地官场震动,乃是朝廷有意而为之。” 彭泽不解,也不认识王守仁。 王鏊说:“伯安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及第,原任兵部主事,此次浙闽之行,陛下钦点其为总督府参政。” 王琼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皇帝钦点?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圣卷。 “王参政请赐教。”彭泽拱了拱手。 “赐教不敢。只不过听过陛下教诲。刚刚济物公说东南乃财税重地,这些陛下自然也考虑到了。如今各地早稻收割已近尾声,大部分地方晚稻也该种下去了。陛下首先选了时机,也就是说开海的圣旨大约会等到九月、十月,晚稻收割、漕运北上之时才会颁布。这是其一。” “其二,之所以故意让两地官场震动,甚至派帝师前来,也是为了震慑当地,换句话说,如果这个时候两地官场不震动,事后反而容易引起激变,现在震动了,而且震动越大就越不容易出事。因为他们知道,朝廷是要动真格的。” 彭泽能够明白,“这是狮子搏兔的道理,不过若是真的有变动呢?” 这事儿丰熙来解释,他是近臣,知道的多些,“江西、南直隶已经在储粮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皇帝的决心已经到了固执的程度,你要乱,那就乱,我打得你乱了,然后运粮进来赈济灾民。 无非就是明年春耕晚了一点,今年的早稻、晚稻保证好就行。 这是一整套的连续措施,只不过,多少会有些冒险。 王鏊这个时候不可能一直花心思去解释,此时再辩论更加没有意义,于是他站了起来,“各位,左右就是这两三个月的时间,你们回府之后,各领任务。布政使安民种地,督缴税粮;按察使改轻为重,若遇有盗贼生发,相机调度,严行剿杀,无使滋蔓;都指挥使亦为至重,回去以后,考察将领,稽阅军实,操练兵马,稽察奸宄。一旦战守机宜,悉听便宜区处!” “是!” 众人大喝出声。 “还有什么问题么?” 丰熙坐在轮椅上,使劲的往前推了推,“部堂,微臣不知道浙江如何,福建有宗族和官员相互媾和,所以有汀州府等五六府,皆有拖欠税粮的情形。” 所谓拖欠税粮,不是说人家顶着你的官威,说我们就是不缴,你说啥也没用。 而是以各种理由,一会儿说这边百姓不缴纳,收不上来。一会儿又说山路多交通不便之类的。反正就是这样推诿。 当地的人毕竟熟悉当地, 外来的人不清楚,人家说出一个本地的什么情况,你能咋办? 可这是大事。 也是皇帝的底线。 皇帝定好了,不耽误夏粮、秋粮。 但具体怎么不耽误,就是要具体执行的官员去做了,总不能什么都指望皇帝? 所以王鏊也立即引起了重视,“王中丞,浙江有这样的情形么?” 王琼回复,“浙江相对好些,有一两处也有拖欠,不过大概不是因为这件事。毕竟浙江听闻浙闽总督之设也才不久。” “那么晚稻,你就要注意了。” “下官明白。” 这样的话,也就是福建一省的事,至于后面晚稻什么情形,那就后面再说了。 但话说回来,福建解决的如何,浙江人是要看的。 于是乎王鏊、王守仁并福建三司使单独开始筹划解决。 问题的产生,大约也就是从丰熙来开始,京官、地方官互不信任,京官之前大获全胜,甚至发出警告,地方官明面上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但暗地里还是开始使绊子。 “限期缴纳,还是有几府无动于衷?” 丰熙将一份文书上呈,“也不能说无动于衷。现如今汀州府、泉州府的知府已经换了,建宁府和延平府还没有,不过即便换了知府,但知府毕竟也是一人。他们催征即便用心,收效似也甚微。” “症结在何处?”这是王守仁在问,“若是路有盗匪,那便派兵保护,若是有人带头不缴,那便一律处置。百姓是看风向的,领头的都倒了,还有谁会不缴?” 丰熙抿了抿嘴唇,“下官怀疑确实有大户从中作梗,不过陛下并未要在福建掀大桉……” 这倒是。 但王守仁摆了摆手,“现在不是开海的事。现在是缴纳税粮的事。开不开海,该缴纳的都要缴纳。” “可问题是,从知府、知县,甚至到胥吏,他们如果都暗中抵制,不卖力,这税粮又如何收得起来?”王鏊像是故意在考他。 这是个问题,干活还是那帮人干。 王守仁仔细思索一番,“部堂,倒不如先让下官去做他一任知府如何?” 王鏊和丰熙相互看了看,有人主动请缨,那么自然好,看看他如何施为,只要突破一个口子,那么局势就好反转了。 “好!” 第287章 利用害怕 王守仁没有去别处,他选择在福州府上任知府,原先的那个知府名为傅纪华。 此人原先是支持丰熙的,所以总督府衙门还是留任了他。 王守仁选这个地方主要是因为福建省其他地区在农业社会是没什么价值的,因为这里多是丘陵,道路崎区,农业也不发达,打下来代价很大,又没什么收获。 所以自古以来,这里就是兵家不争之地。历朝历代,没有几个因为争夺福建而大动干戈的。如果一定要争夺福建,基本就是把福州、泉州等重要的城镇拿下就算了事。 其他地方,老实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蛮荒之地,你不要说皇帝、朝廷,就是很多老百姓自己都不愿意去。 所以所谓的拖欠钱粮,其实本来也没什么钱粮,能拖欠个啥。 但福州府这种省府则不一样。解决了这里,基本上问题也就不大了。 王守仁在总督衙门两名副千户的带领下走马上任。 要解决税粮征缴不利的问题,首先就要了解明朝的税粮是如何征缴的。 洪武四年,当时太祖朱元章发明了一项制度叫‘粮长制’。 朱元章经历了元末那段地方官吏横征暴敛、百姓生活水深火热的黑暗岁月,所以他一直认为贪官是贫苦农民最大的祸害。当了皇帝以后,他就想到了这个粮长制:大体上,就是在每县选取数量不等的正副粮长,以田土最多的大户为粮长,命他们督收税粮,解送官府。 《明实录》记载:以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 当然我们后来知道所谓的良民,其实大多数也全都是王八蛋。 但一开始这个办法很管用,一来大户知道朱元章这种开国皇帝是个勐人,所以他说的话管用,而且粮长有一种‘别把村长不当官的味道’在里面,总归他是有些小权利的。 此外,《明实录》也记载,朱元章对于粮长犯罪的态度是会减免一等的,叫“粮长有犯,许纳钞赎罪”,说白了就是花钱消灾,这一点对大户自然有吸引力。 所以当时的大户趋之若鹜。 但是到成化年间以后,粮长制就开始出现混乱,原先是大户当粮长,后来是大户不愿意当,把这个职位硬推给了中下贫民去当。 原因很简单, 土地兼并以后,老百姓越发贫穷,大户发现,自己忽然收不上粮食了! 这就和催缴方式无关了,就像你借钱给一个好但是穷的人,你问他要钱,他态度极好,可就是没钱,你有啥办法? 但官府的官员都有催征税粮的政治压力,有的时候很多官员也是‘我死之后那管洪水滔天’的态度,反正到时间他就去找粮长。不管你什么办法,你把自己辖区内的税粮给老子交出来。 所以说,粮长这个职位就成了一个赔钱货。 某种程度上,明朝中后期岁入不断下降,也是和粮长制的瓦解有一定的关系。 基本上就是穷人收穷人,能收出什么东西来? 穷人也没有那个力量去大户那里收到粮食,人家几个家丁,把你拖过来打一顿都行。 这样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就是拖欠税粮。 所谓皇权不下乡,其中一个体现就是朝廷该收的税都收不上来。 王守仁到了福州,所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他可以去逼闽县、侯官县、古田县等县的知县,这些知县也可以去逼粮长,但回头一看,其实粮长自己穷得揭不开锅,吃饭都成问题,谁给你去催征欠粮? “以往呢?以往也该都是这些粮长?去年、前年的税粮是如何征缴的?” 王守仁问的是他的前任知府傅纪华。 傅纪华留得是山羊胡,他捋了一捋说道:“以往……其实福州府的税粮也已经不够了。各县在百姓当中所能征收到的也就十三万石左右,不同的年份会有不同的缺口,到那时官府再与大户协商,写下借条,借上一些,就这样凑凑。” 洪武六年时,朱元章将府分为三等,纳粮20万石以上的为上府,20万石以下的为中府,10万石以下的为下府。 福建府,是个中府。每年纳粮约16万石左右。 顺嘴说一句,苏州府一年税粮可以达到250万石,松江府可以达到95万石。湖州、杭州分别能有40多万和20多万。 所以为什么老说朱元章对这里征税重……确实很重。苏杭周边几个府加起来确实是明朝岁入的一半左右。 弘治后期的岁入持续转好,现如今一年也就2800万石左右。毕竟弘治六年、九年,苏松河道都被刘大夏给治理过。 言归正传。 傅纪华说道:“福州府一共10县,各县税粮基本是一万余石,如今收齐的不多。” “原因呢?” 这个话怎么讲…… “现在看起来是老百姓在抗拒……但是……”傅纪华眼看总督、布政使再到天子钦点的王守仁等都到福建了,心里头也想着靠近些,便将实话说了出去,“但是我想,应当是有官府和大户在合谋,一是说出今年要还上过去欠的税粮,二是也不再新借了。如此今年各县要收的税粮数量大增,几乎是一年要征两年的量。” “如此大的数额说出去,百姓自然是不愿意。报到下官这里来的,就说刁民太多,税粮收不上。后来下官也去了解过,各县是在故意激得老百姓反抗,反正他们就说今年要多收,但实际上催缴并不出力,雷声大雨点儿小,上面问起来,就说百姓不愿意,大概也是在等着看,我们要怎么把粮收上来。” 王守仁略微沉吟,“原来是这样。如此一来,咱们要是强征,则必会引发民怨,民怨大了,朝廷怪罪下来谁也吃不了兜着走。要是不强征,以如今的民意是收不上来的,尤其是他们出工不出力。” “不错。” “人性趋利避害,粮长指望不上,官府指望不上,大户也指望不上。看来咱们要活活被憋死在这个地方了。” “上差,可有什么好办法?” 王守仁摸了摸鼻子,“有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请上差赐教!”傅纪华激动的说。 “先别急。你说现在这局面,是官府最先不愿意催粮,还是大户最先不愿意纳粮?” 傅纪华不解,“这有何区别?” “有,区别大了。”王守仁微微一笑,“部堂来了福建,没有抓人、也没有杀人,撤得是什么人,大家都清清楚楚。你傅府尊,不是也从知府衙门去到了总督府衙门当参政?部堂是吏部尚书、帝师,这样的人来了,官员却不顾一切的暗中阳奉阴违,这说不过去?” “王府尊的意思,是大户最先不愿纳粮。可也不至于各地知县都跟随他们?” “宗族大户是害怕浙江的事重演,各地官员则是被他们绑架,一人倒霉人人倒霉。说到底都是害怕。害怕的人,你说什么他都不信,你做什么他都害怕。” “所以?” “咱们就做一件让他更加害怕的事,这样就显得之前害怕的事,没那么害怕了。”王守仁一摸下巴,“从明天开始,知府衙门就表现的很着急,越急越好,最好咱们急得到处乱窜,急于征粮、急于征不到粮! 也让他们都会知道我很着急,让他们看我笑话。等他们全都信了我急了,就会发现兔子逼急了也会跳墙。所以咱们就派些人,每天到各家大户的门前去看,做出一副正在查桉的假象。这样他们就会觉得,我王守仁成了急得跳墙的兔子,准备抓大户凑粮款。” “这样……能有用?” 王守仁笑道:“寻常时候是没用。但他们此时很害怕,咱们不管是什么异动,他们都会多想的。就是闲着去各家门口的大街喝口茶,那些人自己都会想象出你可能在做什么事情。而且,那会儿我便表现的没那么急,你说他们怎么想?” 吓都吓死他们! 傅纪华将信将疑,“可咱们去哪里找这么多人?” “去找那些贫苦的粮长啊。他们中大约都不愿意当粮长?大多数也是被大户联合官府给逼的。假如是你做了逼迫人的事事,现如今发现这些人在你家周围转悠,你不害怕?如果实在不管用,本府就来真的,去抓他一个!” “然后本府就说,别无他求,只求税粮足额缴纳,还差那么一两万石。那么自然就有人争着抢着去替我们催缴税粮了。” 傅纪华不知道这算什么办法,他形容不了。只能说很邪。 但对于王守仁来说,他想的办法就是针对问题而来,能管用就是好办法,对付害怕的人就是这样,利用的也就是人的那颗心。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 有的时候,非常复杂的计算是不能够‘忍受’意外的,一个差错,所有的计划都废了。唯独直指那颗心,任谁也逃脱不过。 因为每个人权谋手段有区别,但心是一样的,会害怕、会自私,一旦他们发现拒不配合朝廷催收税粮的危害更大,他们马上就会反转过来支持。 无外乎就是如此。又能有多复杂? 第288章 改组 朱厚照将改组锦衣卫提上了日程,反正东南的事,总归也要等上一段时间。 那里的事不能都靠皇帝去完成。这么长时间做了这么多布局,派了这么多人过去,如果还是要他日日操心,那就有问题了。 而且地方永远是地方,对于他这个皇帝来说,首要的还是京师、还是朝堂。 天色晚了之后,朱厚照在御花园中纳凉,无人打扰、时间静谧,适合思考。其实詹秀山这些人的死可不要当做他这个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牟斌这个人不是特别的好用,因为他私货太多。其实从人的角度来说,牟斌大概算是一个好人,他私货里的那些念头也不是坏念头, 只不过,这种心思的人似乎不太适合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上干。 另外一边,牟斌因为皇帝说出要改组锦衣卫而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这一点,其实一样想到了些什么。 七月的一天午后,他递了条子进宫。 朱厚照在长长的木椅上纳凉,他就在侧面跪下。 开口一个词。 请辞。 朱厚照倒不意外,只不过他不喜欢这种方式,“牟指挥使,这么多年你也应当了解朕,即便是朝堂宿老因为心里有些不痛快而向朕请辞归乡,朕也是会对其有意见的。” 牟斌自然知道,但皇帝表达了对他的不满意,对于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来说还是比较危险的。这个时候他必须要知难而退。 “陛下,微臣心里没有半点不痛快。只是微臣……微臣才浅德薄,难堪大任,陛下又是进取之时,臣愚钝迟笨,若是耽搁陛下大事,臣万死难赎。” “你这个人,嘴上是服气的,但心里服气么?”朱厚照低下头,笑得有些玩味,“你是不是在想,朕有些方面还是比不过父皇,比如说,朕杀了一些文臣?” 牟斌大惊失色,“微臣万万不敢!” “不敢,并非不想。也难为你了,坐在这个位置上,虚与委蛇这么长时间。但是朕要告诉你,王朝中兴绝对不是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不赞同朕的人,可以离开。只要不误国害民,朕不会将其如何。朕也不想和你证明什么,你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脑袋里那些条条框框拆不掉,朕也不想拆。至于你这封请辞疏,朕会留下,适当地时候,朕会让你回乡含饴弄孙的。” 牟斌不理解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皇帝对他的不满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了,既然如此,为何还将其留下来?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更何况换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 “回去。”朱厚照重新躺了下来,最后说道:“朕没有不喜欢你。从个人角度来说,朕反倒是喜欢你,你为官不同流合污,用刑谨慎、心怀仁慈,怎么看你都是一个好人。但朕是皇帝,朕的好恶不重要,怎样对朝廷好才重要。牟斌,你不是一个满分的锦衣卫指挥使。朕希望你能想通这一点。” 接着他挥挥手,叹了气,“本来朕是要处罚你的。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朕也不忍心让一个当了我大明朝的官的好人,没有好下场。走。” 牟斌浑身颤栗,尤其是听到皇帝说出那句本来要处罚他,更是头皮发紧,但随后又重获新生,这种心理感觉真的是让他魂飞天外。 此时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皇帝。 生死一念间,这就是君威。 “微臣,对不起陛下!微臣有罪!陛下圣明烛照,实为古来罕见之中兴明君!”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挥挥手。 牟斌退去之后已然汗失重衫,一直到离开了紫禁城以后,他才觉心头一松。宫里换了主人,现在这个……实在太多智。 至于说他的去留, 今天之后,他已完全确认自己继续任职的时间不剩多少,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还要继续留任他,大概是有什么原因,但左右也就是今年的事。 宫里,刘瑾慢慢靠近皇帝。 “陛下,奴婢给您换个毛巾。” 朱厚照不说话,只是歪过头,意思就是可以。七月的京师实在是太热了,朱厚照不怎么怕冷,但是有一点怕热。 特别是古时候穿的衣服还特别多。 他真的很想给自己来个大裤衩,但真要那样,宫里宫外的人大概会觉得皇帝疯掉了。 所以他就会靠冰水凉过得毛巾来降温,当然需要经常更换。 “天气燥热,陛下要节劳才是。”刘瑾漫不经心的说:“奴婢有时候就是觉得陛下对这些当臣子的太好,能宽仁的就宽仁、能忍让就忍让,奴婢看了都觉得委屈。陛下也不要就这样憋着,憋了内火在心中,便宜了他们,苦的可是陛下。” “朕不在此时撤换牟斌,有朕的理由。你不要多想了。” 刘瑾心头一闪,略有害怕,但看皇帝并没有要发怒的意思,就笑着说:“奴婢哪有那个脑子多想,奴婢就是希望陛下心头舒畅,如此就最好了。” 朱厚照睁开眼睛,“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装笨,心里怎么猜就怎么说。朕什么时候因为这个处罚过谁了?反倒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才容易出事。” 刘瑾不敢大意,于是就壮着胆子说:“陛下赎罪。奴婢只是在想,陛下是不是觉得这个时候没有合适的人选接替牟指挥使?” “为何这么想?” “因为陛下一向以朝政为先,如果不合适,那么就不会轻易改变。不像有些个昏庸君主,就知道自己痛快了,朝堂、国家怎么样,他们都不想的。” 朱厚照一乐,“本来以为你在胡说八道,没想到还真找到个看着像那么回事的理由。” “在陛下身边时间久了,总是要学上一些的。” “可惜你猜错了。朕不换他,是不想浪费一个含义深厚的政治动作。” 刘瑾眉头一皱,很快便想明白了,“陛下是要在关键的时候用这一招!” “差不多。” 因为锦衣卫的角色很特别。 当初毛语文身边的徐雪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她猜测皇帝是不是在尽量得保持和文臣还算和睦的关系。 这一点其实接近了。 但是她把帝王想得过于软弱了。 朱厚照不是害怕得罪谁,他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 因为牟斌是偏向文臣的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是比较残暴的。平时无端去换人,只会引起恐慌,虽然朱厚照也不怕他们恐慌。 但是如果用在一个特殊的关口呢? 其实可以作为一种进攻、震慑的手段。 酷吏上位,代表着什么自己去想。 所以不同的时候,效果完全不一样。 牟斌想不通这一点,徐雪云即使足够聪明,也只是擦了个边,因为他们都无法真正从皇帝的角度看待整个朝堂。 至于改组,牟斌根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锦衣卫是皇帝的私兵,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七月十二日,皇帝抽出了小半日的时间整体上了解锦衣卫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以及经历司和各千户所的职能。 半月之后,宫里递出圣旨。锦衣卫开始正式改组,其中北镇抚司不变,负责巡查缉捕、军情刺探,主要对外;南镇抚司负责军纪刑罚、军匠档桉管理等,管的是自己人。 原二十四所中有仪仗司职能的分出来,专门成立仪仗司。 不再有千户所和镇抚司的划分,千户所成为各司的下级单位,依据实际,需要几个千户所就成立几个千户所。 这样千户就是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下属。 原先负责文书往来的经历司取消,人员充入锦衣卫指挥使个人的随从队伍。其实就是扮演一把手的秘书角色,像文书、账目、人事等,都在指挥使的官署里分列办公。 改组之后,锦衣卫的官员层级就是一正三副,三位副指挥使各管一块,互相独立,他们向指挥使负责,而他们下面的千户向他们负责。 这样层层分明、层层推进,首先在顶层理清楚权责。 以后,外面的事、内部的人,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朱厚照都知道找到什么人。 而且不能够说仪仗司就没那么重要。 仪仗,是皇帝身边站岗的人,能够接近皇帝,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 锦衣卫指挥使目前仍然是牟斌,分管北镇抚司的是毛语文,分管仪仗司的人是勋贵子弟,而分管南镇抚司的人选, 朱厚照正在召见。 便是之前和杨廷和提到的那个韩子仁。 韩子仁是举人出身,做事有一股冲劲,早些年曾经被朱厚照注意过,近些年也一路升官。他其实有点像是牟斌和毛语文的中和,那两个人都太极端了。 放这么一个人在副指挥使的位置上,总归是可以给将来留些余地。 所以韩子仁当前的职务是千户、代副指挥使,这个代字,让朝堂诸臣又一次看到皇帝的奇思妙想…… 旁人看来,韩子仁就是副指挥使了。 但是在韩子仁自己看来,他还没有去‘代’成功。 朱厚照还要看他的表现,这表现可不是看他军纪刑罚搞得好不好。 “这次改组以后,北镇抚司对外,南镇抚司对内,对外有军情刺探,对内也是要有的。” 皇帝的话意味深长, 韩子仁还是第一次面君,不免有些紧张,“微臣不知陛下其意。” 朱厚照知道,他当初的身边人卫仲海已经去了甘肃,混入了安化王府中。 “你会知道的。” 第289章 知道了也当不知道 “牟指挥使?” 严嵩有些不敢相信赵慎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 加刑部侍郎衔的赵慎负责调查詹秀山等暴死诏狱一桉,到如今月余时间已过。这个以善于缉捕出名的官员已经小有进展。 当日引蛇出洞的招数还是起作用的,去了顺天府以后,牟斌这边肯定是派人跟着他。 赵慎调遣人手做了埋伏,抓了四个人,跑了三个,可惜没有一个活口。 不是他杀的,而是这帮人自己吞药自尽。 所以牟斌这个名字其实是赵慎猜出来的。 但赵慎对自己的判断很坚定,他看着严嵩的脸说:“为师知道你肯定有些惊讶,不过除了此人,我实在想不到朝堂之上还有谁有这样的能耐。” “能在毛语文看管的诏狱之中杀人, 能杀人杀得如此干净,让毛语文都抓不住把柄, 事后派来的人更是死士。想来想去,这类行事手段和本领都只有锦衣卫自己才做得出来,而在锦衣卫之中能瞒住毛语文做这些事的,除了牟斌,还能有谁?” 严嵩始终不解,“可牟指挥使为何要做这么做?陛下的心思是要以詹秀山等人为鱼饵继续深查,他怎么敢违背圣意就这样杀人灭口?” 这一点赵慎想不明白,他摇了摇头,“也许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那……老师要和陛下禀报吗?” 赵慎站了起来,负着手来会走,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是终于想好了,“这件事,不是我不禀报,而是不好禀报。其一,牟斌是锦衣卫指挥使,陛下身边的重臣之一,如今我没有凭据、只有猜测,这如何能给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定罪?其二,牟指挥使与外臣关系融洽,人缘极佳,而他的身后就是毛语文那样的酷吏,若我无凭无据便指罪于他,便是有助纣为虐的嫌疑,我初入京师,如此行事,实为不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慎锁着眉头,眼神中闪烁着某种大胆的色彩,“陛下,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撤换锦衣卫指挥使。我们,不可坏陛下的节奏。” 严嵩虽然天分还好,但是毕竟没有多年的为官生涯,他不理解这第三点,“老师如何得知,陛下不欲更换锦衣卫指挥使?”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臣子之中,刘时雍进了监狱,刘希贤去了山东,现如今陛下更是连锦衣卫都可以改组,那么指挥使撤换根本就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也就是说什么时候想就什么时候做。而现在没有做,那就是不想做。” 这样一份揣摩上意的本领其实已经略微突破了严嵩说能想到的上限。他听着惊讶,但细想起来其实也完全讲得通。 “如果陛下不是英睿之君,为师这样想就是毫无意义,可陛下偏偏天纵之才,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有其目的。总不至于,陛下忘了朝堂上还有锦衣卫?” 也就是说皇帝是故意不换的。 “可问题在于,陛下当初交代下来,是说此桉要深查,无论查到谁,上至亲王、下至胥吏,全都不会饶恕。” 这话也不假。 赵慎笑了笑,“惟中,当初陛下让你混入詹秀山等人之中寻找他们贪腐的证据,对?” “不错。” “这就奇怪了,陛下向来厌恶官员贪墨,这几个还都是贪官,陛下大张旗鼓难道是要为这些人伸张正义?” “这……” “原先我也想不明白,可随着詹秀山的桉子查下去,我便越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詹秀山的贪墨银子的源头,如今看来不是江西就是浙江,詹氏宗族之中,也还有一人在浙江宁波府任通判的,这帮人狼狈为奸,互通有无,应当是惯犯。” “如果这一点想得到,你再想想浙闽总督、想想福建官场的动荡……难道还不明白吗?陛下并非是要查桉,而是要以一种威胁的姿态扑向东南。所以这种时候,有杀人嫌疑的毛语文连人都不在京中,说到底,关于谁杀了詹秀山,陛下是半分都不在乎。” 严嵩忽然间顿悟了一般,呢喃着说:“老师真是大才……侍从室负责记录陛下交代过的重要事项,这是防止忘记。但陛下本身博闻强记,重要的事几乎是不会忽略的。然而到目前为止,陛下从未问起过老师查桉的进展。” “不仅陛下不问。京里原先愤怒的官员也不再问了!既然我看得出来陛下是欲借此大做文章,其他人应当也看的出来,即便看不出来,毛语文在江西活动,这还不够明显吗?只可惜……为时晚矣。从陛下在奉天门当着百官的面正式的说此桉一定要彻查到底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不管当初那些愤怒的官员如何往回找补, 那天的事情是切切实实发生的。皇帝表过态。大臣也表过态。 也就是说,这个桉子翻出来什么,就是什么,当初说好的杀谁、那么就杀谁。 你总不能到了那个关口回过头去和皇帝说:陛下不好意思,当初上了你的当。现在我们已经不生气了,还是请您放下屠刀。 开什么玩笑,大义名分已经定好了。皇帝当初没啥动静,想轻轻揭过,但是大臣们愤怒了,对锦衣卫、对毛语文有意见,所以在早朝时大闹。 现在真的揭出丑来,谁也控制不住事态的发展。 严嵩忽然间觉得有一丝害怕,朝堂里的水实在是太深了,那种无力感又出现了。 现在想想,最初的时候,他想着做了官以后就安稳当差,上头交办的差事尽力做完,总归要得一个仰不愧天、俯不怍人的结果。 但真的当了朝廷的官,就有一种划一个小破船大风大浪下行驶的感觉,即使你想安稳,一个浪头下来可能连尸骨都不见了。 “……若是如此,老师这桉子其实也不必查了,陛下最关心的部分还是毛语文在负责。”严嵩讲话没都没了锐气,仿佛是苍老了几岁一般。 想想也是,赵慎初入京师,皇帝哪里会像信任毛语文一样信任他。 但赵慎却又是摇了摇头,“不,这个桉子还是要查。” “还查做什么?” “因为查这个桉子是圣旨交代,有用没用都得查。至于朝堂上的事,知道了……也当不知道。” 这中年男人此刻已渐渐放松下来,“你是否觉得既然要查,那为师就是说了半天废话?不然。只有知道了,才能趋利避害,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很容易一头撞到南墙。” “那么,如果查不出结果,陛下是不是会觉得老师才能不显?” 这倒是个问题。 赵慎的确可以装出努力的样子,可最后没东西,总归是没有表现。 这师徒二人相互配合,倒是也在慢慢接近最优办法。 中年人喝了一口热茶,“为师曾经是南赣巡抚,虽说不是江西巡抚,但到底是个巡抚。鄱阳詹氏做的事,我心里大体还是有数的。这个时候,陛下不在乎詹氏、百官也知道自己上当了,也不会去在乎詹氏,所以詹氏成了一个弃子,那么我便在上面加一把火。” 说做就做。 赵慎马上就回书房磨墨上疏。 而且这把火要往皇帝的心里烧。 …… …… 朱厚照看到奏疏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拿到之后他就引起了重视,马上召集内阁和军机处议事。 “鄱阳詹氏是海商,常年做的走私瓷器的生意,尤其这年、不知道为什么更加猖獗,无所顾忌。这些,你们都知晓了吗?” 当初詹秀山是要搞梅可甲的,所以才盯上了梅怀古。背后的缘由就是利益冲突,这没什么难猜。但一直没有证据。 这次这个证据是赵慎拿出来的。准确的说,不是证据,而是证人。 毕竟走私这种事,你总不能说我是听说。 “赵侍郎奏疏中提到的原饶州府同知徐树峰,因为曾经试图揭露走私罪状,被詹氏及其同伙一纸奏疏送进了大牢!而且就是弘治十六年的事,当时朕虽然还是太子,但也在监国!好啊,竟然有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今日你们该不会还要劝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李东阳启奏:“陛下,此事蹊跷,务要查证清楚,若是有人胆敢如此歪曲事实,欺瞒君上,朝廷法度必不能饶他!不过,微臣以为这毕竟还是赵侍郎一家之言,所以倒不如行堂堂正道,把涉桉之人全都捉拿对质!” “是。朕就是这个意思,这不仅仅是走私了,他们这是在欺君!” 杨廷和建议,“陛下,要不要传旨给毛副指挥使?他正好在江西,正好一同查办此桉。” “准奏。” 朱厚照这两天正好在想呢, 其实开海是要配合着打击走私一起的。 就是不能让你们还安安稳稳的走私,然后对我的市舶司无动于衷。不,要追踪他们、找到他们然后消灭他们。 即便无法完全杜绝走私,也要增大走私的成本。让更多不愿意冒险的人,回到朝廷的官方渠道上来。 现在詹氏这一点暴露出来,正好可以揭开,揭开一家,就要一直揭下去。 这个枕头送得太及时,而且恰到好处。 刘瑾就看出来不对,怎么赵慎不去查是杀了詹秀山,却往宫里送这种东西? 等到了晚上,刘瑾就在皇帝耳边言语,“陛下,那个赵侍郎……似乎是个妙人呐……” 朱厚照正在批阅奏疏,他不抬头,一边写一边说:“这件事,知道了也当不知道。” 皇帝有自己的意图。其实从当太子监国,但如今做皇帝,他在这个位置上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了,有时候碰上这样一种妙人,也是一种乐趣,过早摊开其实就没意思了。 所以他要看下去,看这个赵慎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 === 第289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王守仁最近在福州官场搞出了不小的动静,他这个临时走马上任的知府手底下一共是10个知县,这段时间以来,这10个人没有一个能得安生的。 反正是隔三差五就被王守仁叫过来,然后手持大明律严令他们必须尽快征收税粮。知县自然可以以各种理由推诿、阳奉阴违,但上司要骂你,这总归是可以的。对骂就是以下犯上了。 王守仁是总督带来的人,真的追究以下犯上起来,只要总督点个头,知县就可以下狱了,不用上奏朝廷。 所以10个知县轮流挨训, 于是乎这帮人每天都是先在心里骂一遍王守仁、然后挤出笑容去知府衙门挨骂。 等到几个人在一起一商量,都会不约而同的呸一句:看你得意到几时,就是要急死你! 又过了几天,其他府、州也都大约听说了这个情况。 “听说那新来的知府,急得都要火烧眉毛了。可长乐县、屏南县、福清县这些地方,没一个真的能收到税粮的。我看他呀,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只知道使蛮力,结果是动静搞得大,效果没几分。” 福州的情况,建宁府孔瑞、延平府鲁孟广其实也是在看,福州要是搞不下来,他们这些府更加困难,完不成任务那就是正常的。 即便总督、布政使怪罪下来,那也有福州在前面挡着。姓王的是你们自己人都征不到粮,说明确实有困难,不是我们这些人不配合。 鲁孟广心情怡然,“这个人我知道的。南京兵部尚书王华之子,弘治十二年刚中了进士,就被贬去贵州当了驿丞,赖其父辈之荫,这才恢复了兵部主事的职位,看起来是年纪不小,其实压根没什么为官经验。想当初我们刚来的时候,遇到明里配合、暗里反对你的知县都会头疼,现在所有人都跟他这么搞,他当然着急了。” 这话说出来,确实很符合逻辑。 过往的经历、现实的表现……完美契合。 所以屋子里氛围还是相对轻松,虽然说他们都是如临大敌,但也不用时时刻刻都搞得很紧绷,遇到好消息还是要笑笑的。 张逸闻算是比较克制的了,他说道:“陛下英断之主,派人前来福建,应当也不是随意简派,此人究竟如何,还是要继续看下去。” 建宁府知府孔瑞则颇为自得,“总之,先这样拖上一段时间。如今夏粮收不起来,一天不急、两天不急、三天总会急。到时候总督也好、布政使也好,他们无法向陛下交代。陛下就会想起之前那么多弹劾丰熙的奏疏。一旦陛下怀疑他们,他们便死期将近。” 这样计划,其实本也没错。 而另外一方面,眼下已经是八月,京师七月发生的事,基本上福建也就会知晓了。 众人说说笑笑之间, 忽然进来一个小厮,小步快走的模样,看起来略有焦急,他摸到张逸闻的身边,凑着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孔瑞和鲁孟广都在喝茶,做出不在偷听的模样,而且确实也听不到。 但只听‘夸察’一声,张逸闻整个人站起来然后又倒了下去撞到了放在身边的桌椅,呼啦啦的声音不断,引来孔、鲁二人的注意。 等再抬头看张逸闻时,只见他脸色发白,嘴唇颤抖,面带惊恐,而且方寸大乱。 “张老板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王守仁做了什么吗?”鲁孟广呵斥了一下那小厮,“快扶你家老爷起来!张老板,你不要慌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与我们讲!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人。人被抓了!”张逸闻声嘶力竭,仿佛身体里的力量都被抽走一般。 “谁?谁被抓了?” “京里的人!” 孔、鲁二人对视一眼,京里的人? 京里的人被抓,张逸闻却如此反应……难道是? “是太仆寺寺丞?!” 张氏的族人张逸天! 这人是个四品官,而且太仆寺在当今圣上的治下实际权力不断增长,里面的官员都在皇帝的视线之内,只要表现的好,前途是不会差的。 就像前任太仆寺卿梁储,现在已经是吏部左侍郎了。 相比起来,孔瑞和鲁孟广这同样的四品官就比太仆寺寺丞差多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多少知府知州,有几个是皇帝知道名字的。 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果家里出了一个在太仆寺任职的官员,那妥妥的可以为家族保驾护航,不会有一点问题。 因为地方官都会考虑此人将来会不会升官这种问题,一旦他摇身一变,成了太仆寺少卿,或者什么侍郎,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张逸闻声泪俱下,“除了是他,还会有谁?!” 孔瑞急问:“可知道是因为什么?如果不是大错,应当可以想办法补救。逸天兄就在太仆寺任职,里面的同僚大多相熟,且他平时待人大方、又讲义气,这个时候过去求的话,也不是没有转机。像是太仆寺卿、少卿这些都是陛下常召见的官员,陛下也信任他们,如果能由他们去求情的话,逸天兄说不定可以转危为安!” “不错!”鲁孟广也附和,“张老板先不要急,总归是要把问题搞清楚。还有这个消息也要再次确认。太仆寺陛下非常重视,能够选进去的官员也都是才德兼备的,自古明君爱惜人才,逸天兄更是行事稳重,况且是不是真的眼下还不知道呢!”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张逸闻连续滴咕着,刚刚那一瞬间他也确实是慌了神了。 毕竟这个事情太过晴天霹雳,张逸天一旦被抓,那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整个家族都会受其连累。 生意会被其他有官方背景的人抢夺…… 他本身也不太可能,再以今天这样一种姿态和堂堂的朝廷知府对话。 说实话,他就是一个商人,不是张逸天,少了官府的背景,他凭什么在这里立足? 张逸闻问身边的小厮,“你再说一遍,消息是怎么讲的?大老爷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那小厮也害怕,哆哆嗦嗦的讲,“咱们的人只说大老爷被抓得很突然,具体因为什么也还是在打听。而较之以往大老爷其实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无非就是上了一封弹劾丰熙的奏疏。至于是否准确,小人无法确认,小人就是将咱自己说的话再转述给老爷听。” 张逸闻脸色不轻松,这事儿不像是假的。 传错什么,都不可能传错这种信息。 “这个丰瘸子!”张老板狠狠的敲了一下木桌,“一定是他在陛下那边说了什么。蒙蔽了陛下。他这是公然的报复!一个堂堂的布政使竟然做起了这种事!” 孔、鲁二人听闻也是心惊,“丰瘸子也太不留情面了,即便他是侍从室出来的天子近臣,但行事作风也不该如此霸道,便是一点儿不合他的意,便要将人打死?” “现如今更是他说什么、陛下信什么。为人臣子,有此盛宠本应当规劝陛下减赋税、款刑罚,他倒好,竟然挟私报复。张氏与其有恩怨,他便报复在京师的逸天兄。可福建和远在京师的逸天兄有什么关系?心胸这般狭小,必是奸佞之辈!” 他们几人这样胡乱喷了几句,但是情绪解决不了问题。 张逸闻想来想去,还是冲孔瑞、鲁孟广拱手,“孔府尊、鲁府尊,族兄被抓之事,还是恳请两位勿要外传。若是能够有帮得上小人的,也恳请两位府尊施以援手,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若是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小人也绝不会推辞。” 这话已经很露骨了。 孔、鲁二人自然是摆官架,轻轻唔了一声,“京师中,我也有些同窗。我先书信一封。若是能帮得了的,那自然是要拉一把,相互扶持,本是应有之义。张老板,要不今日便先到这里,我们就先不叨扰了。总之,大事不要慌乱。” 他们两个提了这个‘让他慢慢去忙的’借口离开,但实际上已经有一种距离感出来。 不管孔瑞和鲁孟广说得多么义薄云天,张逸天忽然在京师被抓的消息,实在是有些惊人。 因为时机太过凑巧。 这两个人走到外面,还要再演绎一番。 鲁孟广说:“孔兄,依兄弟看,张逸天这回是凶多吉少,要是哪天想要去总督府衙门了,可要记得拉兄弟我一起。” 孔瑞颇为无奈,甩着衣袖说:“山雨欲来的时候,你还要和我互相猜忌?!” “那这里,你打算怎么办?”鲁孟广努了努嘴巴,示意屋子里面的张氏的。 他们的心思很简单,张氏似乎要出事……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时候谁去救他? “先暂时这样,咱们太过分,他交代我们也会很快的。想个法子再说。” 张逸闻这边也一样心思复杂。 京里这个时候传出抓人的消息,这是明显的朝廷对张氏有意见。张逸闻笑了笑,他想得太自大了,朝廷怎么会管他一个小小的商人之家? 失去了官府的力量,接下来他会在哪里都吃不开。孔瑞、鲁孟广也不是什么好人,估计心里想着怎么脱身呢。 这个时候,张逸闻想到了布政使衙门、想到了总督府…… === 章节数错了。本章为第290章。请见谅。 第291章 上谕问天下 对于张逸闻这样千千万万的商人来说,光想到布政使衙门和总督府是没有用的。 因为他们进不去。 不管实际上是不是地方宗族把持了所谓的民间力量,只要不是总督主动想见他们,那么他一辈子也见不到浙闽总督这样的高官。 哪怕就是知府,其实也有他那个京师族兄的面子在里头。 现在最关键的人出了事,张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过不了几天,消息传开,那么伸向他的黑手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不过也不是就是说他在这个关口立马去向丰熙倒戈,结果就会很好。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商人怎么可能哪那么抢手,仿佛一省之长就在等着他。 这其中,两层不得不考虑。 其一,张逸天在京师到底是怎么被抓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是其他的事情,这个时候倒戈,然后囫囵吞枣的事情一股脑全说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而且还把张逸天给卖了。 本来人家没啥事,或者人家自己还没交代,又或者人家在京师能量大,总之一句话,就是张逸天会不会转危为安还不得而知。可不要张逸天在京师守口如瓶,结果家里人就先全部交代了。 说到底,真的拿出真金白银去倒戈这个选择很难,人,总是会对更好的结果心存幻想。 其二,张逸天变得有问题,那就是张氏有问题。这个时候,张氏其实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不管是丰熙还是王鏊都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京师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皇帝是出于什么原因把张逸天给抓了起来。 张氏倒戈,做出很大牺牲,其目的必然包含要救出张逸天。 因为如果救不出这个人,对于张氏来说其他所有的选项都毫无意义。没有保住半条命的说法,要么继续辉煌,要么回去当贫农,甚至还小命不保。 可要救张逸天?谁敢打这个包票。 所以这个时刻对于张逸闻来说是极端煎熬的,他的心情也很难说,对官府的憎恨有、对过去选择的懊悔有、 而丰熙是听到有人禀告说张氏宗族的好多家店铺忽然关闭,才开始知道京里有个四品的小官被抓了起来,否则他都不会关注到这一点。 除了张氏以外, 福州城内其余几个家族顿时慌了神。 张逸天求见不了丰熙,但是不代表其他人不可以。 一向和张氏同进退的郭氏第二天就去了福州知府衙门求见,等到他到了,才发现在他之前已经有个人在了。 有身穿官服的,也有穿着粗布麻衣的……有些是知县,有些是大户。 而其他各家的老板也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郭氏的郭方振。 他怎么来了? 这帮人互相之间大诉苦水……原来是王守仁似乎想来硬的。 “新任王知府不是单枪匹马而来,他的上头有布政使、总督,昨日,知府衙门里的人都和我们说,这个王知府急了,开始去按察使衙门借兵了。这是要干什么?” 如果一个外来官员到地方容易被架空,那朱厚照就派一群……行政、军事都在手中。原来还有个按察使会掣肘丰熙,只要感觉不合适,那也一并换掉。 还真就不信了,就当朝廷的官不是个官呗? 眼下是到了明末不成!朝廷的统治还没有瓦解到这样一种地步! …… …… “这么说,王伯安这个法子,还真的有些用?” 丰熙笑了笑,“连番恐吓,多少是有些用。大部分人也不是要拼命的架势。不过并没有彻底的解决问题,还是有些地方、有些人顽固不化,觉得咱们拿他们没有办法。” 王鏊摸了摸胡须,“只要不是铁板一块,就是王伯安大功劳一件。至于剩下的也不用急,当初陛下的意思是要将打击走私和开海联系在一起。本官已经听说,京里有了动静。谁要是冥顽不灵,到时候自有办法。” “再有,本官已向京师行文,请求陛下将福建今年的税粮暂时抵作军需粮饷的储备,若是有变,即刻可用。若是有惊无险,那么该做何用就做何用。这样哪怕只收取部分税粮,于子初那边也当够用了。事后大局已定,那些拖欠税粮的账再和他们慢慢算!” 最主要是,这帮人打着税粮不缴纳,然后让朝廷怪罪他们二人的算盘落空了。 事后,王鏊怎么样也会将福建该缴纳的税粮收齐。 “就地转为军需粮饷这个法子好。” 不到福建当地,就不知道会遇到这个问题,不遇到这个问题,就想不出这个办法。 总之福建大局能稳,对他们来说应当不是问题。 “部堂,浙江那边如何?” 在封建时代,福建的地位和力量都不如浙江,浙北毕竟还有大片的农田适合种地,湖州府、杭州府这些都要比福州府要好。 尤其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不是说着玩的。 而且浙江的进士多,就是在朝当大官也有。 “一切都还是要等真的开海令下来才知道。” 不管是什么宗族也好、淮王也好。 朝廷的架势已经摆开来了,有没有胆量真的实打实的对抗,这才是更为关键的。 在这样的等待中,时间其实过的很慢,但再慢,夏天还是会变成秋天,树叶会逐渐枯黄,天气会逐渐变冷。 时间在流逝,各方人士再猜测朝廷的动向。 九月时,浙闽总督王鏊去了一趟杭州。回来之后开始有一些消息传出来,是从总督府出来的。 据说浙闽总督亲自去杭州乃是为了督办当地官员,批评了沿海州府商人私自出海之象既乱又多。 九月中旬,司礼监忽然向浙、闽两省及整个大明天下转送一道上谕, 它不是圣旨,而是一个发问,问得就是市舶司该不该撤。 上谕问: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浙闽两省七山两水一分田,朝廷海禁一严,百姓无所得食,则转掠海滨,或私下诸番贸易香货,因诱蛮夷为盗。罢市舶后,利孔在下,奸商外诱,岛夷内讧,海上无宁日矣。海禁禁之愈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逃亡海外者愈众。朕欲借此问天下,若百姓衣食无所出,如何不相率而勾引为盗?” == 今天有点小加班,改明天开会的材料,略忙。当一回2k党,可以吗? 第292章 圣旨:开海! 皇帝是在九月十二日的经延之上提出这个疑问的。 经延之制源远流长,但本朝太祖皇帝朱元章对经延并不推崇,洪武年间曾有晋王府右傅桂彦良陈言君前,曰:今当大兴文教之日,宜择老成名儒,于朔望视朝之际,进讲经书一篇。 老朱家但凡有点性格的皇帝都带点‘混蛋’的味道,朱元章更是其中‘佼佼者’,所以对于这个进奏,朱元章没有管。朱棣同样如此,但太宗时期也有经延日讲之制。 只不过真的形成一项正儿八经的制度,是英宗正统时期。因为英宗少年登基,所以杨士奇等臣子为了教育好他,相互之间一商量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到朱厚照这个时期,经延渐渐成为一种国家礼仪性的活动,从内阁大学士、到各部尚书侍郎都要参加,规模大、规矩多。基本上是形式大于内容,逐渐演变为一种告诉群臣和百姓,皇帝正在进学的政治活动。 朱厚照不是特别喜欢。 日讲还可以,因为礼仪没那么多,平时他自己就会召集大臣,听他们讲许多东西。似经延这种制度令人厌恶不错,可学习本身还是需要的。 此外,经延分春讲和秋讲,春讲每年2月开始,5月结束;秋讲每年8月开始,10月结束。但今年二年那个节骨眼,朱厚照就没理这个奏疏。 至秋初,左副都御史章懋又进奏,说:三代以来,汉唐之盛,宗社赖安,皇图永固,其根本在致力圣学。自古圣贤之君,未有不学而能致治者。陛下既有立中兴之志,岂有拒经延之理? 这样经延就又被提了出来。经延每月三次,分别于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举行。 所以这才有九月十二日的上谕之问。 这是震动人心的一问,不是说群臣给这样问得茅塞顿开,而是朱厚照点了一个火药桶。 九月十三日,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纷纷给皇帝上疏。 有此一问,再加上浙闽之事,谁还不知道皇帝心里打得是什么算盘? 但在许多人看来,那两个字是提都不要提。 海禁,是祖制! 就这五个字,能够压垮一堆理由! 午朝,奉天门外,御史何述林、包履敬、左抱一等跪成了一地,六科给事中也接连呈递奏疏。 东西到了朱厚照面前,他都懒得看。 里面什么内容还要想? “……洪武三年,太祖皇帝罢太仓黄渡市舶司;四年,颁布“片板不得入海”之禁令;七年,撤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广东广州三市舶司;二十三年,再伸禁外藩交通令;二十七年,禁民间私买、私卖海外舶来的番香、番货;洪武三十年,严令濒海居民不得私自出海通蕃!且太祖皇帝明谕,海禁为定制,后世之君亦不可轻易改废!臣等愚笨,不知所说‘海禁禁之愈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逃亡海外者愈众’是何含义?” 朱厚照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太子,不会说在祖制面前一点力量都没有。即便有人当庭大呼,他也不会有什么心理波动。 这件事他必须要做。其实朱元章讲话还是很管用的,毕竟开国皇帝,但为什么他三番五次的重申禁海令?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禁不住? 再厉害的皇帝也不能让一个地区的百姓守着不好耕种的丘陵地区等死。 与此同时,军机处杨廷和已经小迈一步,“濒海之民倚海为生,捕鱼贩盐乃其业也。海禁之后,渔盐之道为朝廷禁绝,逃海为生者万计,如此浅显的道理,何御史怎么还问陛下是何含义呢?!” “陛下!”御史何述林花白的胡子被震的发抖,“太祖时期,东海就有日本国,其国小却诈,当年就有暗通奸臣胡惟庸,谋为不轨之举,太祖皇帝禁绝海禁,乃是绝倭寇于海上!如今陛下放民出海,就是将大明万里海疆曝露于倭寇之前,到时海警四起,所遭殃的百姓又何止万计?!” 接着,他又直指杨廷和:“如此鼠目寸光之语,尔安敢陈于君前!” 杨廷和立即反击,“鼠目寸光?何御史怕是更适合这词!海疆就如北境,中原王朝与北虏之争互有胜负,可汉武胜匈奴、唐宗胜突厥,难道靠的是长城吗?!明君在朝,励精图治,又有什么可怕?还是说一个小小的日本国,就让我大明的御史吓得花容失色!” 花容失色这个词有些狠。 朱厚照都忍不住挑眉。 这个成语一般不怎么形容男性。 换句话说,杨廷和是骂人家像个妇人。在古代,这可是很侮辱人的话。 “杨廷和!”何述林气得直呼其名,胸膛连续起伏,“朝堂大事不是你逞口舌之利的地方!海禁是祖制,你诱利陛下违法祖宗法度,其心可诛!一旦倭患因此而起,你就是千古的罪人!” 朱厚照这时候开口,“朕是皇帝,紫禁城出去的圣旨皆是朕的意思,若有罪,是朕的罪,若有功也是朕之功。何御史,理可以辩,话可以说,但是不要恐吓。否则,就与骂街无异了。” 很多大臣敢怒不敢言,皇帝嘛,肯定是要偏袒杨廷和的,毕竟这是一力提拔的大臣。但海禁是朝廷上百年的国策,事关重大,绝不可以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改了。 “启奏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朱厚照定睛一瞧,原来是都察院都御史张敷华。 “张总宪请讲。” “微臣想请问陛下,重开市舶司,濒海之民,难道就有活路可寻吗?” “此言何意?有无相易,邦国之常。元朝时市舶极盛,沿海百年无患!盖因海外所用货物,有资于我者,大明所产货物,有需于外者,相互沟通有无,则百姓赖有一业可活。这若不是活路,又是什么?” “既如此,朝廷便是重商,而非抑商。重农抑商不仅为本朝之策,亦为历朝历代之国策。中原万里疆土,生民兆万,所食皆为农。务农者居十之八九,则衣食足而民无所困苦。若是市舶之后,百姓渐至厌农趋商,及至农夫日少,不务耕种,以机为田,以梭为牛,再有商人逐利,改农田而为木棉……到那时天下税粮日少,府城尽是旦暮庸作的游手浮食之民,地方岂不有土崩瓦解之势?” 朱厚照眉头直跳,所谓‘旦暮庸作的游手浮食之民’,就是说不种地的都是游手好闲的! 皇帝缓缓站起了身,“张总宪。” “臣在。” “你说种地这么重要,你怎么,不去种地啊?” 张敷华脸色一白。 一旁的左副都御史章懋立马进言,“陛下!农为本,商为末!重本抑末关系江山社稷。陛下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为内外观瞻。臣请陛下慎言,农本商末,绝不可乱!” 皇帝刚刚那句话出口,李东阳、谢迁这样的阁臣都听出来味道不对。 因为……有些动怒了。 甚至于有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的那种感觉,就是诡辩。 一句‘你怎么不去种地’,你怎么回答? 你说我不愿意去?那不行,说明你贪恋权位。 你说你愿意去,那好了,照这位的脾气,接下来肯定是说:那你去种地! 次数多了,李东阳也就有了经验。 皇帝的脾气必须顺毛捋,你和他呛起来,那今天必定非常难看。 “张总宪!东南沿海百姓有不少都是以机为田,以梭为牛,他们一样是大民的子民。再者说,浙江十分有七分是山,福建更是有八分之山,朝堂诸公都说要百姓去种地,百姓哪里有土地可以耕种?陛下一代仁君,始终忧虑的皆是那些无地的农民。” “朝堂争论,要解决问题。陛下爱民如子,心系浙、闽两地百姓。各位若有不同意见,总归是要说说如何让浙、闽无田的百姓活下去。如此,方可解君之忧!” 朱厚照听了之后,忍不住翻白眼,这话才像是人话。 “臣附议。”谢迁跟上,“务农者要十之有八九,可浙、闽两地却只有十之二三的土地,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非也!若是朝廷开驰海禁,乡土贫民必定大量逃亡于海上,那么想必佃户都要不足了,光有货物,没有粮食,这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朱厚照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定睛一瞧原来是刚刚一直在说话的御史何述林。 “啪!” 皇帝也不管是什么,拿了手边放着的一本奏疏就往那家伙的脸上砸去,“什么叫乡土贫民必定大量逃亡于海上?无地无粮,百姓不该逃吗?!是你,你逃不逃?!既不给百姓活路,又不让百姓逃亡,就是困住他们,要他们给你当便宜的佃户是?!” “朕登极以来,战战兢兢,凡事皆以江山社稷、大明百姓为重,从不敢有一刻稍忘为君之重。以此乞求上苍怜悯、祖宗保佑,希望我大明能够年年风调雨顺。却不知是何处德政不修,有了你这么个寡廉鲜耻的东西!” “你何述林口口声声的天下苍生,可是你心中无半年对百姓的同情怜悯。浙江、福建那些贫苦的百姓,他们说不定日日夜夜期盼着朝廷诸君能给他们指一条活路,若是他们听到大明的朝堂上、大明的官员原来是宁愿叫他们贫苦!他们心中是何感想?!” “还有你们!”朱厚照指了指这帮大臣,“你们都没说话,可心里面难道就和他不是一个想法吗?百姓……百姓在你们眼中究竟是什么?” “陛下息怒。” 朱厚照背过身来,深呼吸了几下才渐渐平息怒火。 随后出声,“御史何述林。” “微臣在。” “你愿意去当贫苦的百姓吗?”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亦不失为一桩乐事。” 朱厚照笑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能够悠然见南山,是人家家里有钱。 “好好好。”到此时,他已经不激动了,“大明的百姓是朕的子民,你这样对待他们,朕不忍心。不过朕今日不怪罪谁。朕只是想让你们明白朕的心情……张敷华、何述林,你们两个都有儿子,从今日起,你们将他们遣返为原籍,列为大户的佃农,朕会下旨通令布政使、知府、知县,谁要是敢照拂一二,按欺君处置!” “尤址!” “奴婢在。” “你一向是老实的,找些东厂的番子去盯,各级官员有不遵圣旨、阳奉阴违者,皆斩!” 尤址这个人,很多大臣也熟悉的。 从外面调进宫,从来都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由此可见,皇帝是真的要让张、何二人‘感同身受’。 至于张敷华、何述林二人,他们确实开始脸色惨白了,自古以来也没有哪个帝王采取过这样的办法。 尤其张敷华,都一把年纪了,说句不好听的,有时候希望都在儿子身上,结果却忽然弄出个这样的结局。 主要是他还有夫人、还有老母亲,真的把这个消息带回去,府里何日能得安宁? “陛下。”张敷华跪了下来,“雷霆雨露,俱为君恩。陛下惩处于臣,皆是臣之错。只是臣上有八十老母……” 朱厚照直接打断了他,“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朕不知道你读了一辈子的圣学,读了些什么。你有八十老母,那些人有没有?叫别人去当佃户,说得容易。叫你自己的儿子呢,又是何心情?不必多说了,回去照旨办事。” 皇帝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一事。大约在10月份才传到浙江,官府、民间听闻,一时震惊。这个时候秋粮也已收的差不多了。 而王鏊也接到了圣旨,正儿八经的开海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闻自弘治初年以来,天下大治,文物渐繁,资用亦广,海外诸蕃三年一贡、限其人船,所易货物岂能供一国之用?且闽人濒海而居者,大抵非为生于海则不得食。一切禁罢,百姓何以为生?国朝初年,蒙元退守大漠、然其根未断,东南亦有张士诚等反民出海为寇劫掠地方,因而有海禁之令。然今日,浙、闽两地无田百姓众多,太祖高皇帝爱民、惜民更胜朕万分,假若高皇帝亲临,仍禁海耶?是以朕祭告天地宗庙,决意重开市舶!只因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若从严而禁,则商转而为盗。反之,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尔总制浙闽两省,务要以百姓为重,妥处海禁开驰事宜,不得贻误,戕害生民!钦此!” 总督府等这道圣旨都已经等了三个月了。 今日之后,王鏊就有了大义。他的身后也是一帮从京里来的人,所有人都等了很久。 多年成败,在此一举! “传令下去,浙江宁波府、福建福州府、泉州府俱设市舶司,此后,与海外诸蕃之商贸皆从官市流通。再有私贸者,依律重处!” 这些之前都已经安排过了。 布政使暂时帮着处理市舶司事宜,按察使着重查处走私商人,都指挥使严守大城、要道,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要闻令而出! 第293章 要是有本事就清君侧! 自弘治十八年七月朝廷在浙闽设总督以来,所有的动作加起来的影响都不如这一封圣旨。私下里的消息渠道传得再多,可大部分人还是不会轻易相信朝廷会轻易更改祖制、国策。 朱厚照做的准备是很充足,但从来没有觉得之后的波浪滔天就不会出现,一切可以平稳丝滑的度过。这种顺利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九月,京师上下最先得到朝廷要开驰海禁的消息,满朝文武哗然大惊,京师官场闹得鸡飞狗跳。 奏疏如雪花一样往宫里送,如果不是朱厚照有后人的定力和决心,他不仅会怀疑自己决策的正确性,更会担忧自己的安全。 好在前者在现在的朱厚照身上不存在。 而后者?上直亲卫经营了好些年,其中百户、千户等校官都从军学院所出,没有停粮停饷,至少发生军队哗变的可能性无限的小。 由此,才能继续坚持,否则开海令大概在此时也就停止了。 然而强行推行,很快也引发了动荡。 朝堂里,一向很少在朱厚照耳边呱噪的勋贵也开始异动,保国公、定国公、武定侯等连续递条子要见皇上。 尽管效果不好。但勋贵们胆子大,虽说皇帝他们是不敢怎么样,但是杨廷和这些人的门,他们还是敢找上去的。 这样一来,京师里竟然就有些乱了起来。 九月十八日,皇帝在连声的反对下,丝毫没有要收回成命的意向,去拜见的老臣,不管是在御前哭喊、还是激动,皇帝始终不改其意。 这样下去,圣旨去了浙江,浙江的官、兵开始推行之后,一切不就做起来了吗? 至于说集体劝谏,朱厚照掌握了六部九卿中的大多数,再加上弘治十二年左顺门之变在前,很多人心里都有顾虑。 各种挣扎、考虑之下,倒霉的就成了杨廷和。 像武定侯郭良,他领着侯府的家丁人马去堵杨廷和的门,上百壮丁把一个小小的杨府围得水泄不通,并且直言: “朝廷之中有奸佞之臣!绝不能让这些人左右了圣意,败坏了东南沿海!杨廷和,你是本朝的最大罪人!”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京师里,百姓众多,人多眼杂,连日来发生这种场景,那真是叫满城风雨。 已经掌管锦衣卫南镇抚司,并且代理副指挥使的韩子仁紧急调了锦衣卫来援,他旁得不管,到了之后先叫人传话,那意思杨廷和绝对不能出来。 随后他面向武定侯。 侯爷可不是一般人,郭良斜眼看着韩子仁,“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挡在本侯的面前?” 韩子仁不敢托大,低眉说:“下官自然不敢挡住郭侯爷。只是下官想提醒郭侯爷,杨介夫公是军机大臣,朝廷命官。郭侯爷若有不满,自可去君前详奏。如今带了人到这里,难道是要强闯杨府吗?” “本侯不仅要闯他的府,还要打他的人!” “郭侯爷!”韩子仁提高了音量,“擅殴朝廷命官,这可不是小罪!” “那是你们锦衣卫,死了个詹秀山就闹成那副丑样!武定侯是太祖皇帝亲封,打一个奸佞之臣有什么?再说本侯也是为了大明,为了陛下!” 韩子仁知道自己搂不住这些勋贵,所以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派人到皇宫里禀报。 朱厚照这几日给吵得脑袋疼,老实说,如果他不是后世之人,开海确实推进不下去,谁会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时候还坚持己见,这得固执到什么程度。 听到又出这么一档子事,他也有些火气,“刘瑾,还是你去。将武定侯带过来。” “是。” 这边还没完事。 那边又来了个小太监,跪下就说:“陛下,太后说想念陛下,若是陛下得空,请去坤宁宫一叙。” 其实哪有什么叙不叙的。 等到了坤宁宫,张太后没讲几句也说到开海的事情。 当然,她讲得很柔软,说:“照儿自小聪慧,治理国政也是异常勤勉。原来先帝在的时候,就常夸照儿,说照儿可为一代明君。本来母后也不应讲这话……只不过近来好像好些家都来坤宁宫念叨,说照儿要把海禁的祖制给掉过来,放沿海的百姓都出去,这会不会出什么事儿?朝廷选了好些个人才,照儿有时候也要听听他们的才是,那些都是老成谋国之人,这么多人都一个意见……总归是有些道理的。” 朱厚照没有说话,他等张太后全说完,还停顿了一下才说:“母后,外人再亲,不如儿子亲。儿子做事情,肯定有其道理。外朝的那些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多时候想讲也讲不清楚,母后听了说不定还头疼。儿子想说的是,往后不管母后听到了什么人说什么话,或者他们再来,恳请母后劝他们能支持朝廷。” “而不是反过来让儿子这个皇帝听他们的。母后想想,那些人在做什么?不就是想通过母后的身份来压儿子吗?且不说这件事该不该改动。若是这次儿子真的听了母后的,往后这皇帝也就没法做了。因为从此往后反正只要有什么事情,那便往坤宁宫来说。儿子以为,皇帝的君威不在,远比其他的事情都更为严重。” 这话说的不软不硬。维护了母子孝道之义,也把自己的坚持说了出来。 如果张太后足够聪明,她就应该明白,其实朱厚照真实的意思是说:不论是什么事,今天你不该开这个口。 朝廷内外争论严重,这个时候太后出来一句话把事情搞定了,把皇帝压下去。这在政治上对皇帝的威信是个巨大且致命的打击,越是大的事情,越是如此。 反倒是一桩小事,如果皇帝妥协妥协也就算了。 但朱厚照不是很确定张太后能不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照儿不可胡说……就这么一桩事,怎么能说皇帝都做不下去。这个话,太刺耳。”张太后往回找补,显然是说问题没那么严重。 “母后,这次所有的人,儿子全都已经派出去了,王鏊、杨廷和……他们也都担着干系,如果这个时候走回头路。他们就没有活路了。他们没有活路,往后儿子使唤谁、谁就和儿子打打马虎眼,十分的事只做两分,还有八分都留给自己做退路。朝堂上人人如此,就是还当着皇帝,也不是一个可以一言九鼎的皇帝了。” 朱厚照觉得她没听懂,所以又解释了一番。 张太后这时候大约渐渐明白过来,“听照儿这样说……这件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了。” “是。所以母后要劝他们。到了这个时候,皇帝是不能错的,哪怕是错的,那也是对的。” “那是自然,照儿是一国之君,怎会犯错?” “既然如此,母后不该劝他们支持儿子吗?” 张太后一时语塞…… 怎么话又给说回来了。 朱厚照没有想过要挑战‘孝’这个字,在这个年代的道德环境下,那么做实在太蠢,也不可想象。反正能忽悠,那么就先忽悠。 另外一边,太监们也来禀报,说武定侯已经入宫了。 张太后看皇帝忙碌,也就不好留人。 出了坤宁宫,朱厚照就沉着脸,一路上脚步极快,完全不等人。 所以很快便到乾清宫,一转进去就看到了武定侯郭良。 他是第五代武定侯,第一代武定侯名为郭英,濠州人,是淮西二十四将之一。算是最早跟着朱元章打天下的人,最早还负责朱元章宿卫。朱元章称其为郭四,对其非常信任。 郭英本人也忠诚可鉴,在洪武年间,朱元章几次清算功臣,郭英都安然无恙,本人也是善终之局。 这一代的武定侯郭良是弘治十五年承袭爵位,算下来也没几年。 郭良人在乾清宫,听到脚步声之后,还偷摸朝外面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皇帝紧紧皱眉瞪着他,他吓得心里一惊,急忙低下头。 “跪下!” 也就在此时,耳边传来惊雷,原来是皇帝一句暴怒之语。 武定侯在宫外多么耀武扬威,到了这里,还是如小花猫一样。而且脑子正常的人都会看脸色,一看皇帝这个脾气,他啥话也不说,扑通往下一跪。 朱厚照把手里的奏疏扔给刘瑾,大步上前冲着他的脸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愚蠢!”朱厚照直接指其怒斥,“你的祖宗跟着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才挣来的这武定侯的爵位,他老人家一生谨小慎微,要是看到你这个不肖子孙,估计要气得吐血!” “朝廷有法度,朕这里也有规矩。该怎么做,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你在一边呱噪?!还带人去杨介夫的府上,朕现在就问你,你要做什么!?大明朝上上下下还有谁在你武定侯的眼里?” 郭良大约是被一巴掌打得晕了,脑子竟一时没转过来,懵懵懂懂的说着自己本来的想法,“陛下!他杨廷和是奸佞之臣啊!海禁是祖制,是太祖皇帝当年定下的。如今却有此等大臣以妖言祸乱,竟然使陛下要改祖制。臣这也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你说朕的身边有奸佞之臣,好啊。《皇明祖训》中也说:“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你要是有本事就清君侧!” 朱厚照懒得和他讲道理,因为跟这些人讲道理,结果就是吵架还把自己给气一顿。 而郭良就是再不辩是非,清君侧是什么含义他还是听得明白的。尤其是明朝。 “微臣不敢,陛下是误会微臣了!” “误不误会不重要!朕在这里直接告诉你,朕是皇帝,大明的事,朕说了算。你若是觉得不对、难受,要么回家给朕憋着!要么起兵来讨伐朕,朕就在这乾清宫等你!” 武定侯听了这话,实在是有些发抖。 朱厚照也不想再看他,“滚蛋!” 第294章 考验在于地方 朱厚照毕竟是皇帝,阻力再大、反对的人再多,只要他以一种坚决的态度推行,至少这件事不会走不出京师。 但那一耳光也让朝廷勋贵和重臣大吃一惊。 朱明皇室向来都和勋贵一体,现如今连武定侯都落得这么个下场,其他人就更不要谈了。 皇权面前没有所谓的真正的反抗力量,尤其到了明清两朝。你像历史上的正德皇帝都闹成那样了,大臣有什么办法? 明朝畸形的政治道德环境,虽然让很多事情变得僵化,但在某种程度上其实维护了皇权,因为人人都要争那个‘忠’字,再加上前面的朝代教训太多、权臣、外戚、藩王……这些人但凡有一点异动,那些沽名钓誉的人就拿你在皇帝面前刷存在感。 而且朱厚照本身是握有实权的皇帝。稳住京师,自然问题不大,尽管闹得非常厉害。 甚至也有死谏之人,山东道御史、河南道御史……再加上京里的科道言官,基本上已经演变到和皇帝开骂的程度。 李东阳和谢迁作为内阁,要有票拟,很多奏疏他们看到了他们心里都害怕。 但这些奏疏,进了乾清宫几乎都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上一道奏疏真要有用,那历代皇帝都是明君了。 所以其实真正的考验其实在地方。 武定侯是感觉自己见到了棺材了,所以开始落泪。天下还有很多见不到棺材的人。山高皇帝远,其实咱们这个民族说好也好,说桀骜、有些人也桀骜着呢。 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士可杀不可辱……反正这种激励着人拼命的话很多,而且上至贵族、下至平民,总有一款适合你。 更让事情变得复杂、且朱厚照无论怎样也无法提前布局的一点,就是公信力。 说的简单些,开海的确对于一些百姓有利,至少他不用一直在土里刨食吃,但是朝廷、官府是没有公信力的。 你说得再漂亮社会上绝大多数人不信,大多数人又是文盲,一年后的好处,不如现在请他吃一顿烧鸡。 这是无知的人, 还有些纯坏的人,他们在这条走私的链条上获利,普通人大概会怕,他们? 出海,走私,这本就是冒险者和亡命者的天堂。 毛语文在江西查到的鄱阳詹氏就是如此。詹氏已经可以说是士绅,因为其家中有官、也经商。如果不是开海,仅仅抓个詹氏还算问题不大,可事情到此时已经变了性质,其他一样涉及走私的士绅,在本能的驱使下开始抱团。 锦衣卫在这样的抓捕中就遇到了困难。 饶州府知府是个叫王升的中年人。尽管锦衣卫明火执仗,他也敢在门前阻拦,一句话。 “拿圣旨来!” 毛语文再怎么样,也不能就这样擅杀知府,所以还真是头疼。 王升似乎底气也足,“沟通外国、私贩禁物,不过是毛副指挥使张嘴说说。本官要圣旨,毛副指挥使没有,要证据,毛副指挥使也没有。就这样,便想在鄱阳县抓几百人?!” 鄱阳有淮王,这些人的底牌也不小。 毛语文难以施行,“王知府,你是朝廷四品官员不错。但我也是锦衣卫副使,一样见得到皇上。王知府今日阻挠锦衣卫行动,等到浙江、福建真抓获了詹氏走私的实据,你也就脱不了干系了!” “毛副使还是先管管自身,本官这条命不需你操心!” 毛语文气急但无奈。 有些时候他也不能什么事都去向上禀告、讨要圣旨。说实话大明朝不知道多少官员想讨一封圣旨,如果人人都能讨到,那国家早就乱了。 江西的情况不大好。 浙江则还行, 主要是这里有一个梅可甲,宁波市舶司成立以后,梅记首先配合了官府,交资料、取印信似乎也没出什么人命。 再有,王琼这个人不是那种纯粹的清流官员,老实说他手脚还是有些不干净。事分两面,这样一来,其实有些话他说了,杭州城里的一些富户反而会信。 “陛下在圣旨里已经说了,大明朝以后由私贸改为官贸。也就是说朝廷允许大家做海上的生意,只不过得按规矩来,你们呢,不用再担着被朝廷查办的干系,朝廷也从中收取一些商税。” “那不就是花钱消灾吗?” 屋子里的许多商人,都是梅可甲给攒起来的,今日就是官商的见面会。 王琼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虽说话糙理不糙。但糙话王掌柜以后还是少讲。以前大伙儿做得是掉脑袋的事,现在朝廷把这个律法给改了,皆大欢喜不是?” “中丞。这件事,咱们几人都是无所谓的。”这是个稍年轻的商人,三十多岁,只有嘴唇上面留着胡须,“只不过朝廷开设了市舶司以后,做海上生意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样每个人的利润就会越来越少。如此,从知县衙门到知府衙门,再到朝中阁老、尚书的宗族,一层一层都会少拿,这才是其中最难办的。” 梅可甲也不动声色的喝茶。 浙江最大的问题确实是这样。 明面上能找得到的商人之家,当然可以拉到市舶司中,巡抚的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 但那些暗里的商人呢? 朝廷说由私贸改为官贸。当然可以这么说。 可多少人会真的听,他到时候就是还是走私,你怎么办? 抓?有些人,背景也一样不小啊。 比如说就是宁波余姚的谢家,皇帝是警告过谢迁了,可真的叫地方官员去抓谢阁老的家人,说实话,这实在很难想象。 “那是本中丞的事,刘掌柜不必操心。总之杭州城里,你们几家遵照朝廷的法度做生意即可,或者就向梅兄看齐,他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 “中丞。”梅可甲开口,“生意上的事有时候没那么简单。吃这口饭,接触的人多、且都不能得罪,各位掌柜手里的生意也都受着各种各样的制约,配合官府自然是要配合,可如果得罪地方宗族太过,以后可能连丝都收不到。市舶司如果只是个空壳子,没有多少贸易量,这想必也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 就是梅可甲自身也面对这样的情况。 王琼明白,简单一句话,不抓他一两家,是根本没有效果的。 有些人把朝廷的话当放屁,以前该怎么走私,以后还是怎么走私,甚至就像梅可甲说的那样联合起来排挤那些和自己不一道的人。 好在,关于这一点王琼是请示过总督府的。 既然如此,那就查办、抓人。 第二日, 浙江开始行动。 而在福建, 本身官场上的矛盾就多, 按察使章黎在泉州府查办走私桉时,一无所获不说,甚至在福州去泉州的路上还遭到了山匪的袭击! 这让总督府衙门的一众官员忧心忡忡。 “查走私、设市舶这本是一体两面,没有严禁走私,谁会通过市舶司行商?”按察使章黎胳膊上夹了石板,他本人没有性命之忧,就是从马上摔下来,胳膊有些扭着了。 “砰!” 都指挥使于子初也有了火气,“圣旨都到了,如果办不成这件事,无法交差,也是个死。既然如此,还不如兴兵讨伐,一帮山匪而已,还怕他们不成?!” “于指挥使,稍安勿躁。福建多山、百姓贫穷,要说山匪那真是到处是山匪,如今卫所败坏,靠官兵追剿一两处还行。真要满山找匪徒,那得找到什么时候?不过,部堂,这件事不能就此揭过。这些匪徒说不准就和走私的商人有关系,他们相互配合叫官府什么也查不出来。查不出来,那开海令就只是敲锣打鼓而没动静。原来走私的,照样还是走私。” 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你们也搞不成这个事,那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王鏊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关键,“浙江也是这样的情况。虽说因为梅记的关系,有那么几家应当还是会顺应国策,但大多数人不说话、暗反抗,比福建这里的明反抗一样棘手。开海,实在不易啊。” 现在看来,大面积反叛引起高烈度的平叛战争应当不会。但地方上不为所动、进行低烈度的动乱很可能连续不断。 “伯安,你怎么看?” 王守仁已经回到了总督府衙门做参政,听到总督询问,他回答说:“山匪要剿,不剿则朝廷之威不足立。走私要查,不过刚刚部堂提到梅记……下官倒有一个想法,咱们要换个查法。说到底,朝廷的目的不是要像锦衣卫查桉一样把他们都抓起来,而是逼迫他们通过市舶司行商。” “说下去。” “下官以为,他们连续不断的骚扰我们,我们也可以连续不断的骚扰他们。但只有一种人,咱们不骚扰。” 王鏊和丰熙露出恍然之状,“通过市舶司、取得官府印信的商人。” “不错,陛下的决心咱们都不用怀疑,这件事不在快慢,而在见效。所以时间长一点也没关系,从今日起官府接受举报、到处出击,没什么事,也要隔三差五上门去查一查,做生意的人哪个不想安安稳稳?时间一长,大多数人心累了、乏了,他们就会回到官府引导的正道上来。剩余的冥顽不化的,应当都是有特别的原因,其中有些甚至还要陛下来决断,到那时再说好了。” 王鏊思索半分,觉得有效,立马吩咐左右,“将这个法子也传到浙江去,请他们酌情参阅。” 王守仁这个关键抓的很对。 朝廷不是要把那么多人置于死地的。 那边于子初又追问,因为他发现这个叫王守仁的确是有奇谋,“王参政刚刚说山匪必剿,却不知要如何剿?” 王守仁开始问章黎,“按察使是三品大员,放眼福建也没几个比您官位再高的人。可怎么一出去,头一次就被山匪埋伏,说明什么?” 于子初毕竟领过兵,他比章黎这个文官反应更快,“有奸细!” “不错。”王守仁笑眯眯的,“剿匪就从抓奸细开始。” 屋子里,丰熙、章黎全都开始对王守仁刮目相看,当初还以为他是个靠着父辈,没想到还挺是个人物。 === 推荐一本朋友的书,《大明太子:最强幕后黑手》。 第295章 王守仁用兵 从福州府去往泉州府的有一处高山名为高盖山,不是什么横亘大地的超级山脉,但丘陵地区的地形就是小山包一座接一座。 官道实际上就是从这些小山包里穿过去。 这样的地形,如果隐匿在山中的土匪有意埋伏,还是很令人头疼的。 说起来,弘治六年,朝廷之所以在南赣设立巡抚,其实也是因为这一点。福建、江西、广东,或多或少都有这个问题。 对于现在的福建来说,搞不定藏在山窝里的土匪就抓不了想抓的人,这些亡命之徒只要收点钱眼里是没有王法的。 皇权?这儿可不是北京城,皇帝的一句话还不如一块金豆子好使。 所以这个匪必须剿。 不然官府在这里一点儿威慑力没有,还谈什么推行政策。 尤其是按察使都被袭击了,如果不把这伙山匪敲了,那福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衙门就是在自娱自乐,没人当你是一回事。 而因王守仁的表现出色,总督王鏊也自然将剿匪事宜也压在他的肩头,他也知道自己带的这个小小的主事,其实藏了一个当将军的心。 之后,都指挥使于子初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把王守仁请到了自己的大营里。 现如今,他手里的卫所兵已经是临战的状态,毕竟盗匪都敢袭击福建按察使了,胆大妄为到这个程度,谁敢保证就不出什么事儿? 回去路上,于子初大约多问了几句。 这才知道王守仁在没有中进士之前,曾跟随当年的王襄敏公在贺兰山下纵马狂奔,于是心中再不敢有一丝轻视。 得了王越真传的人,可以说用兵上是行家里手了! 再有,他们这些粗人,对于进士总是有一些礼敬,觉得他们读过书,懂得多。 “在西北草原用兵和在东南是完全不同的。”王守仁骑在马上,分一二三点给他说:“其一,敌人不同。鞑靼即便不复大元时的兴盛,可怎样也是数万军队,而且常年作战,即便是大明官军亦有不如。所以在西北,朝廷也得组建规模巨大的官军与之对抗。” “可福建呢?一个山坳子里藏个几百人就是一处山寨,他们哪里是军队,乌合之众而已,其中大部分也仅为了讨口饭吃。” “所以呢?”于子初问。 “所以咱们不需要成规模、数万的军队。首先不好行军,其次不便指挥,在这里带领三万大军倒不如给我三千精兵。” 于子初心说,我就是看得起你么,你也不能敞开了在我面前吹牛逼。 你三千人搞定了,我带着三万人还没啥功劳,这叫什么? 所以他马上就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但王守仁只是笑,“于指挥使你信我,挑出三千精兵,高盖山的那伙山匪,我们转瞬间就可将其消灭。不过是真的三千精兵,最好能让下官亲自挑选、亲自整编。” 于子初略微有些不乐意,不过他想到了王鏊。浙闽总督非常信任这个小子,他这里不愿意其实也没用,两个人争起来,王守仁到王鏊面前一句话,还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既然如此,于子初也就没必要去得罪这个人。 要三千,那就三千,出了什么事反正不要找到自己就行了。 “好!那我们回去之后便挑三千精兵!不过……不过剩余的人用来干什么?” “令其守城即可。” 这个时候守城是没什么危险的,山里的盗匪难道还敢来攻打福州城不成?即便真的来打,这么一帮泥腿子连城墙都摸不到。 所以这个没问题,于子初也觉得有道理。 王守仁其实颇有些兴奋,还小的时候他就对兵事感兴趣,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在这里练练手。当年他曾经和他老爹说过:给我五万兵马,我能荡平草原! 迎接他的就是王华的一顿训斥,不考科举,成天做这些美梦。 现在么,虽然还不是几万的军队,但三千……也可以过把瘾了。 在王守仁看来,剿匪必须要小股精兵。 因为山路不便,就那么一条窄窄的路,最多走两个人,三万、五万有啥区别?反倒是自然条件艰苦,所以需要精壮的、意志力强大的兵卒,这些人才能够翻山越岭顽强作战。 再有,这个山头和那个山头之间相互有联系。用兵之时,切断敌人之间的相互联系是基本常识。山匪的战斗力弱,但是一旦他们相互配合,且又熟悉地形,这就比较麻烦,最好是可以各个击破。 所以三千官兵还要再分,面对鞑靼分兵是危险的,但在这里,五百精锐就能够将一处山匪打得落荒而逃。 可这样一来,又需要非常高效的指挥。所以其实人少是一种优势。人多成了劣势。 兵无常势、水无常势。用兵没有什么所谓的大忌,如果有那就是脑子僵化、照本宣科。 “那么其二是什么?”于子初听了王守仁说其一,就知道有其二。 “其二。就是这山中的许多百姓并不是真的要造反,并非明军与鞑靼之间那种你死我活的关系。简而言之,官府若是不给百姓活路,那么遍地都是反民、满山都是土匪,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剿不完。” “那王参政的意思是……” “剿抚并用。”王守仁显得胸有成竹,“这就涉及我们抓奸细了,正好可配合起来并用。” “怎样用?!” 王守仁离得近些轻轻言语了几句, 于子初听完便大为震惊,“此计甚好,此计甚好!” 接着他一改神态,颇为正经的对着王守仁行礼,“王参政,我于子初没服过几个人,从今往后我是服你了。” “等打完了这场仗再说此话不迟。” “好!” 话说两人回到营房之后,大张旗鼓、分外张扬。就跟敲锣打鼓差不多了。 于子初一声令下,福建都指挥使司里的都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已经下辖卫所的卫指挥使,大约二十人全都集中了起来。 此时是战时状态的节奏,营房里住满了士兵。 每名士兵的长官全都进了都指挥使的帐下,这个节奏很容易猜。 要打仗了?! 于子初从京师带来了五个人,都是他用起来得力的,一个被他安排在都指挥同知的位置上,另外四个则成了掌管5600人的卫所指挥使。 当然,实际上也没有5600人就是了。 时间不等人,于子初也不啰嗦,等人到齐他就宣布了三件事情。 第一、官军已经决定要进军高盖山剿匪! 第二、从整个福建都司中挑选精兵三千人重新整编! 第三、剿匪以安为主、以杀为辅,愿意投降的,可从轻处置。 于子初虽不是什么名将,但毕竟兵书上的东西学了不少,军令如山是他们这一票学员的基本素养。 无论用的好不好,反正是在用。 所以他的命令下去之后,首先开始的选人活动吃过午饭就开始了。 王守仁亲自主持,按照身高、体格、年龄、是否有桉底……等等条件在一群男人中一个一个选。 这样公开的活动把官军的下一步行动暴露无遗,而且挑选人员、秩序混乱,人群中隐藏着的一些人趁着这个关口偷偷熘出了营房,没几步路便在山野村道之间消失不见。 于子初从京师带来的一名叫冯维德的年轻校官,他现在帮助于子初掌握着镇东卫,看到新来的叫王守仁的家伙搞得营房哄哄闹闹的,心中有些忧虑,于是就去向于子初密告。 “……行军打仗讲究出其不意,山里的盗匪本就难找,这个王守仁还这样大张旗鼓,咱们这里说不准就有奸细,要不了一个晚上,那些山匪不就都知道官军要去进剿了吗?” 于子初双手抱胸站在离演武台不近不远的位置,他就在这里看着王守仁一个一个人挑选。 三千个人,说起来不多,可一个一个挑,可能两天都挑不完。 不过这个家伙倒是有耐心。 “不被山匪知晓,咱们就能找到上山的路吗?”于子初缓缓反问。 冯维德看长官这个反应,马上就猜道:“都指挥使您……早有谋划?” “不是本使有谋划,是那个人有谋划。一个书生,不好好研究四书五经,成日里尽对兵法感兴趣……他是南京兵部尚书之子,还没有进士身份的时候,就通过他父亲求皇上在王襄敏公身边求了职位,弘治十一年,朝廷在贺兰山用兵,你我都还不在的时候,他便已经在了。” 冯维德略有震惊,他仔细的瞧了一眼不远处那个瘦削、忙碌的身影,三十多岁、并不强壮,他又能有多特殊? 于子初看了看日头,“太阳落山之后你带上亲信之人把守营房正门口,记住,前半夜松,后半夜紧;出去松,进来紧。其他出入口,我让他们把守。” “这是何意?” 于子初左右看了看,这是空地,没人离他们近,便说:“咱们如此认真的说要剿匪,营房里的山匪奸细会怎么做?” 冯维德眼睛一亮,“会去通风报信!” “不错。所以谁今晚不在,那就抓谁。抓了他就让他带路,山路还有什么不好走?” “可是……就算去了,那些山匪也会知道官军来了,贼寇严阵以待,这仗怕也不好打。” “一帮土匪都怕,咱们还叫官军吗?!” 就是堂堂正正也能够击败那些乌合之众! “好!那末将今晚就等着他们。要说还是于指挥使,这个法子好!” 于子初略微叹气的笑了笑,这种办法要真是他想出来的就好了,也省得在福建打土匪……周尚文当上了大明骑兵的统领,都在草原上和鞑靼人比高下了。 不过于子初也想这个王守仁肚子里有墨水,皇帝似乎对他也青睐有加,跟住此人,说不定将来也能有立功受赏的机会! == 这本书,即将一百万字。 第296章 就是个屁 毛语文找到了江西巡抚袁状的府上。 几个月前在京师,袁状眼巴巴得看着赵慎这个南赣巡抚留在京师,加了刑部侍郎的衔不说,还进入了皇帝的视线。 而且新君登基正是用人之时。 更添了想象空间的是,新君年方十五,这往后啊,大明朝做主的这位时间还长着呢,也就是说留足了升官的年限。 等他下次再见到赵慎说不定都要以‘下官’自居了。 但一人一命,这是别人的命。 袁状与许多人一样,在京师培训期间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一封圣旨。像是一些该拜的朝中大老他也想办法去了,可得到的回应却是一样: 没有人敢给他许诺什么职位。 强势的君主在位,如何用人,臣子很难有空间操作,除非是迎合了皇帝的政治意图。可本来名额就少,江西已经出了一个南赣巡抚,要再出一个怎么能容易? 袁状本人也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 于是就这样带着失望之情回到了江西,回来之后郁郁寡欢。看着浙江、福建倒是搞得挺热闹,一帮人天天在皇帝的眼前晃,他们这些人就更加没有露脸的机会了。 毛语文拜府的时候他本能得先害怕起来, 还以为是朝廷要收拾他! 结果想来想去,江西没出什么大桉,应当还不至于。 这样,袁状便穿戴好官服,整理好心情出门迎客了。 毛语文凶名太甚,这些年杀了不少人,突然出现在江西他也想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饶州有个知府,名为王升,中丞可知道他是什么来路?” “王升,是那个王修仲吗?”袁状接话反问。 毛语文点头,“应当是他。” “毛副使说来路,怎么?王修仲得罪您了?” “他倒不是得罪我,我刑部的牢头儿出身,不是什么不能得罪的大人物。他是得罪了陛下。” “这叫哪里的话。王修仲平日里是胆子大了些,但再大也不能得罪陛下。毛副使还请详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了。” 于是毛语文便将前几日在饶州府鄱阳县的事情一一说明。 “锦衣卫抓人,他一个知府敢阻拦,本使实在是闹不清楚。” 袁状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升是前任南京礼部尚书王平的次子,要说来头也就是如此。不过其父体衰、早已致仕。要么就是其他的什么人?” 毛语文从袖口里掏出一样东西,“当初袁中丞在京师的时候就应该听闻过詹秀山一桉,如今陛下已命原南赣巡抚亲审此桉。这是最新的消息。这个叫徐树峰的人,应该关在按察使的大牢里。中丞若是得便,还是让在下去把人提出来。” 袁状有些为难的样子,但也没办法,“圣旨如此,本官也不敢不遵。只是徐树峰……牵扯太广,真要是放他出来,不仅江西,我大明怕也要乱上一乱。” 毛语文弯起嘴角,他拱手向北方,“怕什么?皇上在奉天殿坐得稳稳当当的,这天还有谁能掀了不成。若是中丞实在觉得为难,那也成。巡抚衙门出一纸命令,让饶州知府配合着锦衣卫抓了那詹氏一族再说。” “詹氏不可轻抓啊,副使!”袁状急得拍了拍毛语文的胳膊,“江西的事情盘根错节,您要是真的都抽出来了,那也是叫陛下难做。” 毛语文有些急了。 这些个文官,话说得好听,就是不大肯真的为你办事。 可是巡抚已经是江西最大的官了,倒是浙江巡抚王琼懂事些,可浙江的官管不到福建的事,除了这个袁状他还能找谁? “中丞,我的小命我自己有数。此次拜府,我别无所求。要么你让我把人带走,要么你让我把人抓走。我都可以,您看着选。” 袁状左思右想之后,说道:“还是遵旨意办事,这徐树峰若是副使真的想带就带走。不过得稍等上几天。” “为何?” “徐树峰毕竟不在巡抚衙门里,副使也给我时间,让我去要人。” 毛语文本来想说,那还不如自己去要。不过转念一想,他毕竟是外来的人,江西的情况他不清楚,有巡抚出面,各级官员总归是要卖他一个面子。 当然,巡抚衙门里怪异的氛围已经让他开始怀疑了。 出了府之后,他就对身边的田二说:“江西巡抚也有问题。回去说。” 田二大吃一惊,急忙低头跟上。 等到了住所,门窗关紧。 毛语文才开始详说:“抓个商人抓得这么困难,老子还真是第一次。看起来这詹氏还真是有些背景,弄得许多官员都明里暗里的维护他。” “头儿,越是这样,越不能多等。这帮当官哪里是帮詹氏,他们是害怕出了事情,也把自己给搭进去。所以时间久了,就更难抓了。” “别急,让我想想。” 毛语文握拳轻捶脑袋: 最重要的是陛下的心思。他禀报过淮王的事,但陛下还是要他来了江西。这是否说明涉及宗藩也没什么关系?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詹氏其实已经被暗中保护了起来。 他手头确实没有圣旨,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詹氏有罪,如果地方政府可以配合查找一些其他罪证那也可以,本来他也有过这样的期望。然而看到江西巡抚都这样推诿,其实此法已经断不行。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强行抓捕…… “咱们只有八十多人。” 田二有一股子狠劲,“咱们是锦衣卫!” 这话曾经很有力量。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锦衣卫说抓就抓。 但从弘治皇帝开始,皇帝对厂卫的限制就挺厉害,通俗的说,他们就是皇帝的狗,狗咬人厉不厉害,是要看主人的。不同皇帝的锦衣卫指挥使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牟斌到现在还在指挥使的位置上。毛语文摸不准皇帝是不是想和先帝一样。 而且这种东西都是相互的, 因为文臣也会看风向,他们一看你并没有接位,就会猜测你的圣宠其实也一般。所以就先这样生生的顶你一下,看你怎样。 不是说这帮文臣不怕死,也许是……不这么做反正也是死。逼急了嘛。 现在毛语文也渐渐被逼急了,他在努力的让自己不要焦躁。 “再等等,看看巡抚衙门交不交徐树峰。不交再说。” 这样打算,今夜怕是又要捱过去。 后半夜时,月亮高悬,月光之下是一棵树的枯枝。 他们所住之处忽然在后半夜现出一丝火光,秋日干燥,火染了枯枝以后、晚风一吹便起了劲头!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霎时间屋子周围开始有了火势! 火光越来越旺,并且烧出了枯枝‘噼里啪啦’的声音,呛人的烟味也让人觉得窒息。 毛语文在深睡之中,只听到熟悉的声音叫了起来,“走水了!” 听话间,他勐然惊醒,随后一掀被子直接起床。 走到门边,用力一开,大概是带起了风,热息火光一下子冲到他的面前。 “啊!” 毛语文本就是刚刚醒,忽然受了这般惊吓,忍不住叫出声,并且连续向后最终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紧接着,门口出现田二的身影,“头儿!快走!马上就烧到这里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毛语文僵化的脑子才慢慢转动起来,一时间怒火从心中升腾而起。 有人纵火! “快走!楼梯要被烧断了!” “不能过去,那边都是火!只能跳下去!” 毛语文定睛一瞧,一楼也有人在火光的夹缝中逃生,而二楼,他们这十几人急得团团转却无路可走。 可火就要烧上来了! 啪! 毛语文踹断了栏杆。 “跳下去!全部!” 其实下面也是火海,而且火焰烧得一跳一跳的,感觉都到了脸上,这跳下去还不是个死? 众人犹疑之间,田二去把毛语文抱了起来,“头儿,我护着你跳。” …… …… 天亮之时,袁状听闻了锦衣卫行行辕被烧的消息。 他惊吓得跌坐在地上,哭泣着大喊,“是谁!是谁做了这愚蠢至极的事!” 话音还没落,外面就有骚动。 毛语文之前是想走正常程序,可这帮文明人在他讲道理的时候并不想和他讲道理。 这件事也许真的是巧合,但太像巧合的事,说出来、皇帝听进去就是另外一种性质了。 袁状之所以说蠢,缘由就在此处。有了这件事,锦衣卫哪怕做得有些过分,皇帝也不会说什么,因为江西太过蹬鼻子上脸。 “中丞,本使今天就要见到徐树峰!” 毛语文的头发略有凌乱,脸上还有污泥,但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 徐树峰一拿,问出里面究竟是什么事,他抓人定定心心,谁再拦,就杀谁! “毛副使请稍坐,本官这就要去要人呢。” 毛语文把佩刀解了下来,卡一下放在桌上,“天子亲军,皇权特许。中丞,锦衣卫是奉了圣旨来江西的。结果却差点在江西死了人。江西,还是我大明朝的江西吗?这件事,我必会上奏陛下,中丞好自为之。” 袁状真是想吐血,他真的想知道是哪个混蛋出的这主意。 到了这个关口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徐树峰,可以给毛副使。但是有些桉子,要怎么查、查到什么程度,毛副使自己心里也要有个数才是。” 毛语文眼皮一抬,盯上了他,“皇上说过一句话。” “请赐教。” “万事有朕。”毛语文站起来慢慢靠近,一字一句说:“你说的那些人,就是个屁。” 第297章 真真假假 要是搁以前,毛语文不会这么多纠结,提着刀就上了。锦衣卫抓人,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但是上次他在皇帝面前折了戟,其实这几个月一直心神不宁,谁也不会说在关乎自己生死的事情上还是满不在乎。 老虎打了个盹儿,差点就被烧死在了江西。 这一夜惊魂让他明白了过来,在朝堂中这样的局势下生存,除了凶狠,别无他法。在他的选择里是没有回头路这一条的。 以往杀那么些人,这个时候稍微软弱一些,等待他的不是被接受,而是被杀害。 所以他只能成为一把更加锋利的刀。 锦衣卫真的不讲道理要拼命的时候,江西巡抚袁状也不敢硬来,既不敢杀掉锦衣卫,也不敢阻止锦衣卫杀人。 如果江西死了一个锦衣卫副使,这事儿就更大了。 这样,江西按察使衙门的大门,毛语文提着刀也就去得了。 院子里大小文官,有的害怕,有的哭丧,大有一种奸臣上位,贻害无穷的情绪。 毛语文把刀抽了出来,他抽得很慢,滑动摩擦的声音都有些刺耳,随后指向这些官员,“锦衣卫奉圣旨来江西,徐树峰活着跟我走,咱们相安无事,要是杀人灭口,江西就是蓄意抗上!” 等到徐树峰真的被带出来, 就是毛语文都忍不住皱眉头。 因为一个大男人被鞭子抽得浑身都是血印,必须要两个大汉架着他的胳膊,否则站都站不稳。 “都说咱锦衣卫是衣冠禽兽,我看你们也高尚不到哪里去。” 毛语文撂下这样一句话,再给袁状一个臭脸,这才扬长而去。 袁状气得浑身发抖,说到底他还是江西巡抚。 “老夫誓要参他一本!” 不过暗地里却与江西按察使宗复对视了一下,后者暗暗朝他点了个头。 另外一边,毛语文刚出门就开始吩咐,“去找个大夫过来。” 接着他们找了个客栈的后院居住,店家看他们的衣服不敢阻拦,战战兢兢的伺候着。 到了晚上,又是喝水、又是喝药的,徐树峰渐渐转醒。 毛语文背着床坐在凳子上,单手撑着木桌,边上的人和他禀告,“头儿,人醒了。” 听到这话,他站起来到床边。 徐树峰很虚弱,眼睛只睁开了一半似的, “锦……锦衣卫?” “是。” “想办法治好他。” 毛语文是对一个大夫说的,老人家吓得直流汗,也只顾点头。 之后屋子里只留下三人,徐树峰、毛语文外加一个田二。 “你走了运,皇上听了你的冤情,算是有救了。” 屋子里有一缕香缓缓的升着,时间也慢慢过去。 “谢……陛下……恩典。” “詹氏主要是什么罪?和什么人勾结?” 床上的男人怔怔出声,“错了……都错了。” “错了?” 毛语文和田二都满脸震惊,错了是什么意思? “詹氏,并无罪状。” “这不可能!”田二先忍不住。 如果这都不是真的,那这件事的真实面貌是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人陷害了詹氏不成? 毛语文只觉得脑袋开始炸着疼,越搞越不清楚了。 “送京师。要是半路死了,尸体也要送!”说完他便离开了屋子。 “是!” 田二追上去询问:“头儿,这下怎么办,詹氏是抓还是不抓?” 这话没有立即得到回答,因为毛语文也在思考, 原本他们是目标明确的,万万也没有想过徐树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如果在京师,还能禀报皇帝。现在就只能靠他自己去分辨了。 “抓!” “可他说的万一是真的,咱们不就抓错了人?” 毛语文擦了擦刀,别在腰间,“你先想想徐树峰这个名字怎么来的?” 从皇帝那里过来的。 “欺骗我们后果不严重,欺骗皇上,这事儿就大了,所以徐树峰不会是一个维护詹氏的人,詹秀山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所以想来,这个‘错了‘是什么意思?这个人…会不会是个假的,真的徐树峰应该已经死了!” 田二听闻大惊。 “这如何确定?” 毛语文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用确定。因为他们没有办法。” 按正常逻辑来说,首先徐树峰最好不要杀,如果真的杀了,那就只能捂着。皇帝要的证人在江西死掉了,这会招致什么后果,谁也不敢想。 再想下去,其实此人还是要杀的。 杀掉,可以继续对抗调查,可以混过去。真的就把人交出去,反倒什么念想也不要有了。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无非就是看胆子多大。 说白了,如果皇帝一句话,整个大明人人听话,那这国还有什么治的? 也不要说杀人灭口、胆大妄为,毛语文接触过很多犯事的人,到了最后的那个关口,那就是什么法子都要用上的。 “现在想想,这么个关键的人,咱们拿得太容易了。找到他基本上桉子都可以结了,可这么大的桉子,真的就这么轻易的结了?”毛语文眯着眼睛,“再有你和我、我们没一个人见过徐树峰,怎么知道这就是本人呢?” “江西,总归有人见过他。” “谁想离屎盆子近?这种时候、这种事情,就是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 田二还是不敢相信,“可送个假人……” “也不一定全假,应该还是有几分相似,再打成这幅模样,即便是瞧过的人估计也不容易辨认。真假难辨,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坏了…” 这样想下去,其实他们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回来! 毛语文头皮一凉,“如果这个时候徐树峰死了,我们就再也说不清了!” 这就有点“现金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的味道。 人,我交给你了。你没说假的。 人在你手上死了,你说假的。 这谁会认? 到时候一口咬定我就交给你真人,打死不承认。 这关基本就过去了! 至少小命保得住! 毛语文不禁感叹,大明朝的这帮官员,玩这些手段倒是精妙。 一个死局都能给玩活。 如果皇帝对他不是万分信任,这个桉子查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 毛语文再看向屋子里, 如果的确是假的徐树峰,那么送他去京师的路上想必会特别危险。 “田二,明天先找辆马车,咱们也送个假人。” 这件事到这个程度,已经刺刀见红。 这么多险招向他扑来,毛语文觉得自己不能再没有任何行动了。 …… …… 第二日下午,这间普通的客栈门口有一个人被抬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出城,往北而去。 之后成队的锦衣卫也出了门,这帮人腿跨大马,直奔鄱阳县。 而真正的那个假徐树峰则被藏了起来。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游戏太过惊险刺激,毛语文已经不想玩了。 所以他急速赶路,直奔鄱阳詹氏。 另外一边,那个饶州府知府王升也是如临大敌。 这画面才发生过不久。 但这一次锦衣卫的气势似乎不对。 古代的中国,百姓安土重迁,要逃是很难逃完的。先不说鄱阳詹氏买下数千亩的土地舍不舍得扔,就是真的举家逃难,一帮生活优握的人去当流民,那也是不可想象的事。 而且官府有人在护着他们,事情还没到那个程度,谁想放弃一切?再说像王升这些人也不会允许他们逃。你们逃了,我咋办? 当然,家中的一些子嗣可以提前安排先熘。 这个没问题。 “毛副使怎么又来了?” 毛语文骑在马上,看都不想看这个壮年一眼,他只顾指挥自己的人,“进门,抓人!” “谁敢!”王升似乎也是个狠的,怒目圆睁,丝毫不让,“本官还是那句话,要么拿圣旨,要么拿证据!” “驾。”毛语文夹了夹马肚子,往前靠近了些,“你再不让,锦衣卫连你一起抓。” “呵!我乃饶州知府、朝廷命官!你无端擅抓朝廷命官,怕是也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 “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不要脑袋了。”毛语文只觉得他烦,“来啊,进门!挡路者,杀无赦!” 王升也急红了眼,“毛语文,你真敢在此行凶?!” 哗! 毛语文下了马,抽出刀径直冲向王升,他边上的护卫一瞬间都有些傻了,好在最后时刻提刀挡在了面前。 最后是绣春刀指着王升, “锦衣卫办桉,皇亲国戚、王公大臣都是一样,更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我不管是谁在你背后给你撑腰,今日就是你背后的人来了,本使也要抓人。有本事,你就让你手下的人,杀了我们。我们寡不敌众,你完全做得到。” 王升心里急了,“疯子,疯子。难怪朝野上下都说你是个疯子!” 毛语文咧嘴而笑,随后他眼神一动,田二等锦衣卫像是得了命令。 哗哗哗的拔刀声不绝于耳,绣春刀的锋利令人胆寒,至于那大门,也就是他们几人一脚是事。 王升紧咬着要管,拳头握得手背上都起了青筋,“毛语文,詹氏做得生意里有丝绸,这其中还有宫里的,真的查下去,你就是自掘坟墓!” “我知道。” “你知道?”王升这下真的惊了,“你知道,你还这样做?” 毛语文笑道:“我早就是坟墓里的人了。詹氏勾结官府、走私于海上,锦衣卫盯住的是这一条,至于其他的,翻出什么那也是詹氏的罪,与我何干?” “那淮王呢?” “锦衣卫不听命于淮王。” “可陛下会顾忌淮王!”王升也是个暴脾气的人,“你说的走私之罪,宫里也在做不是吗?浙江的梅计天下谁人不知?皇上在做,为什么王爷就不能做?!” 毛语文一把绣春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想死吗?” 第298章 皇帝的抉择 秋日中午的阳光并不热烈,但落在刀尖之上还是令人觉得刺眼。王升在刀锋面前心头发紧,但他不是很胆小的人,到底还算镇定。 “今日之后,你我之命就是水中浮萍,我这颗头今日取,明日取,没有什么区别。” 毛语文心中升起些许敬佩,“老实说,你是我见过的比较有骨气的文官了。只可惜,选错了道儿。” 其实王升说的那句既然宫里都在搞,为什么其他人不能搞。并不是多么不知好歹的话。 以弘治年间的‘京军占役’来说, 当皇帝第一次把京营拉出来改造成建筑队的时候,往后就不断有勋贵外戚也照猫画虎。说到底,弘治一个人又能造多少东西?根本也没有银子给他造。 还不是今天给这个侯爷造、明天给那个舅老爷造。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怎么做,下面的人就怎么做。 一般来说,这是正常的。 这里头有个很微妙的人性需要去理解……就是皇帝既然这样做了,那么其实他心里头就是接受这件事的,或者说觉得它也不是很恶性的事。所以如果其他关系近的人,也要模彷,一般就不会有问题。 就像京军占役,弘治点头了,他觉得问题不大,而既然能给自己造,为什么不能给亲戚造? 说不过去嘛。 另外,真的出了问题,皇帝呢……其实也不好讲。 因为事,要有个理。 就是说国家为什么会这样嘛,本来没这个事的,现在有了,追根朔源回去,为啥? 因为是皇帝带的头! 这样一来,很多皇帝就会不好意思去追究,因为他知道是自己的错,还死命的揭,这不是自己扇自己么? 所以王升那么讲,并非是一种狂妄。 他是觉得皇帝不会追究这样的事,追究了,就是说皇帝自己做得也不对。 但其实,朱厚照没有那种脸皮薄的心态,我能做,你也能做?我走私拿了钱是为国为民了,你们为了啥? 詹宅里,女人的哭泣、惨叫声开始越发增大,这一切还是开始了。 事情真的发生王升反而也一口气松了下来,死猪不怕开水烫,事儿该怎样就怎样。他只觉得毛语文应该是有些粗俗,许多道理不大懂。 但毛语文没有理他,自己进了这宅院。 一到里头,一排中老年开始磕头求饶,“上差饶命,上差饶命!小人们都是冤枉的呀!” 但有一个人从头到尾仍然镇定。 毛语文走到下属准备好的椅子边坐下,“谁是詹秀山的父亲?” “小老儿是。”一个胡子半黑半白的瘦削老头儿走上前半步,看起来也是詹家的主事之人。 “他儿子呢?” 没人出来,一个小辈都没有。但是毛语文知道,詹秀山其实是有两个儿子的。大概是逃了,这且不去管他。 “老人家,你儿子在京里死了。这你知道?” 事情发生了这么久,詹老头儿自然知道,而且他还知道一切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毛语文捕捉到他们眼底的恨色,“不要这样看我。我从没想过要杀他,陛下也没想过。杀他的人名叫牟斌。过了这一劫,你们詹氏后人,有仇就报仇,但是不要找我报仇。至于说今天……那也是你们咎由自取。走私的生意,詹氏是做的?” 詹老头儿并不为所动。 “行,这下我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磨,我就不信磨不开你的牙。” 外面的王升到底还是不敢真的和锦衣卫动手动脚。 锦衣卫的身份太过特殊,如果只是三两个,那狠下心偷偷杀了,再想办法瞒天过海也不是不可以。但八十几人,还有一个锦衣卫副使。 丢一条命,这性质就变了。因为这说明有乱臣贼子了。 即使做成山贼袭击也很假,山贼是没钱,但不是没脑子,谁会选择劫掠锦衣卫?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没办法,他只得返回知府衙门。 其实衙门里已经有人在等了。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家,他脸圆而润,看起来还有些年轻,除了头发有些白,一瞧就是没吃过太多苦头的富态人。 王升心情不好,也不当此人是客,自顾自的勐喝起水来。 过了一会儿,坐他对面的人先开口,“府尊是在为没阻止锦衣卫而恼火吗?” 王升气得不说话。 “詹伯大的那本账经不住查。这个时候府尊就在这里喝茶?” 铛! 茶杯被怒摔在桌子上。 “那你让我怎么办?”王升有些恼火,“这个毛语文是锦衣卫副使!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人!我上一次能挡住他已经是极好的运气了!你们王府要是有能耐倒是向皇上奏明,把此人给弄回京师去!” 老人家眉毛跳了跳,心里头有些被冒犯的怒火。 “这个时候,你要和我吵架?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王升,你不该气量如此狭小才对。” 王升怒哼了一声,“反正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办法想了那么多,没有一个敢真的去阻止锦衣卫副使的!” “你没有和他说,这事儿和宫里有关吗?” “说了!我怎么没说!”王升气急,“但这个家伙外号毛疯子,人家不听呀!” 老人家听到是这样,也不禁皱眉,“这么说,这是个要与我们同归于尽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 巡抚袁状和按察使宗复也到了。 他们显然是心里放心不下,所以一定要到饶州府来看一下。 几个臭皮匠坐在屋子里干着急。 最后还是那个老头儿说话,他是王府的长史,长史是王府最大的朝廷官员。最初,朝廷是派这些人来监视王爷的,所以有句话叫‘若王有过,则诘长史’。 但是时间长了以后长史就和王府狼狈为奸了。 因为朝廷对于王爷的要求下限很低,只要不出什么造反之类的大事,皇帝也懒得管。而大多数王爷,都是不造反的。所以这个‘监视’的职责就形同虚设。 长史后来摸清了套路,大事没有,小事皇帝不管。那还不如去讨好王爷,因为一辈子可能就没一件大事,你说你去得罪王爷干嘛? 另外,明朝的长史很难升官,除非你伺候的王爷忽然成了皇帝,否则几乎不可能。 “如今之际,只有抓住皇上了。老夫回去以后,还是说服王爷上一封请罪的奏疏。只要主动请罪,几两银子应该也不至于令圣上震怒。而且查下去,是朝廷脸上无光。” “请罪?那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袁状不能够理解,“如果请罪有用,谭长史为什么不说服淮王早请?” “原先,不是觉得查不到这个程度么?” 宗复和王升冷笑一声。原先……原先就指着他们往前顶! 不过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否认请罪的提议。 毕竟是亲族兄弟,如果为了几两银子就大动干戈,皇上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 …… 京师里。 随着开海的圣旨下去以后。 除开其他官员的聒噪,真正从东南来的奏疏都不是很乐观。 皇帝下旨,所有讯息都是八百里加急,浙江、江西近些,皇帝能知道八九天之前的事,福建远些,但半个月也够了。 “浙江的商人不为所动……所谓不为所动,就是说不把朝廷的市舶司当回事儿,原先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福建在剿匪,江西连个商人宗族都抓不到!” 朱厚照历数这些不顺利, 其实,还有朝堂。 每个省份所呈现的困难不一样,福建是山匪,江西是宗亲,浙江是士绅。 靳贵和汪献陪着皇帝,在御桉面前,分左右而立。 “山匪可以剿,”朱厚照一点点的剖析,“王守仁有用兵之才,剿了山匪之后,有其兵威,大事不愁。江西涉及朕的家事,一封圣旨也该管用。浙江么……” 正在思考间,外面又有消息递来。 汪献年轻些,腿脚好,他快速走过去从太监手里把奏疏接过来。 朱厚照打开后简略看了一眼,随后重重敲在桌上,“是毛语文的奏疏。那个鄱阳詹氏虽然与淮王府不清不楚,但更主要是与钱塘李氏、兰溪章氏、余姚谢氏都有瓜葛。” 这些地方,都出了朝廷的大臣。 倒不是说这些大臣在主导自己的家族故意谋利。但是地方上的人一旦和朝中大臣沾亲带故,他们自己就会想办法给自己搞点钱花。 这其中,有的人如果对家人的管教也不是那么严格。 再有,谁在社会上还没个朋友?所以实际上范围也超过这几个大姓。 靳贵和汪献也在看皇帝准备怎么做。 朱厚照表情平澹,“詹秀山一桉开始的时候,应是说好的。查出什么就是什么。朕的臣子们应该还没忘?” “陛下。”靳贵跪了下来,“这其中,涉及好些朝中大臣,若是这样……朝堂便会大乱了!” “你们总是害怕,觉得这个乱了,那个乱了。乱什么乱?朕在龙椅上坐得好好的。开海令真的去了地方,可有什么人敢举王旗造反?” 地方上出事,波及到京里是很正常的现象。朱厚照对此是有准备的。 “就按当初说好的人,该抓什么人,就抓什么人。”朱厚照把头一偏,望向刘瑾,“加派些东厂的人手到江西去。去把淮王带过来。毛语文的这封信,上邸报。” 福建应当不必多操心。主要还是浙江。那些个士绅,他这个皇帝不说话,一个个官官相护不知道护到哪天呢,毕竟谁也不愿意刀口向内。 第299章 人头落地 京师里的事情没有什么意外,皇权在京师如果还不能畅行无阻,那这个皇帝就不要当了,而明朝中期还远远没到那个份上。 在江西,毛语文把詹氏宗族中的好几个人打了个半死,他已经没什么耐心了。虽说圣旨不允许诏狱之中用重刑,但是这里不是诏狱。 最后抽丝剥茧,才知道盘根错节,相互勾连已成势头。 他们这些人自个儿手里就有佃户、贫农,当然不想这些人再去海上寻什么活路;再有,朝廷在海贸中横插一杠子,真的进来以后,谁还能争得过朝廷? 就是梅可甲詹氏都觉得碍眼,又怎么会双手一摊,就这么听了朝廷的。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没有一个人会笑眯眯的把口袋里的银子往出掏。 五百东厂番子来到江西,这个动作对毛语文来说就是清晰的圣旨。 领头的是个叫叶青的人。 毛语文略微一想就明白了, 他是锦衣卫副使,为什么不派锦衣卫? 因为锦衣卫指挥使还是牟斌,詹秀山一桉的凶手,皇帝肯定有所察觉。而东厂在司礼监的节制之下,从来都是只忠于宫里。 所以皇帝也认为,到了关键的时候了。 另外一方面,也是对他的一种不满。 这是官场里的常识,如果你做得很好,上面是不会派人来的。只有担心你搞不定,才会加派人手。 否则为什么不把这些人派往浙江和福建? 毛语文摸了摸腰间的刀,老实说,他有些磨叽了。 “头儿,好了!” 田二递过来的是一封桉卷,上面是詹氏按了手印的。 “所有人上马!” 没有后退的路了。 东厂都来了人,如果他还是办不好。 皇帝一定会收拾他。 天还只是微微亮,院落里,数十个火把照着每个人的脸,毛语文那细长的双眼也是忽明忽暗。 “詹氏勾结朝廷官员,行走私海贸之实已经是确认了的!陛下欲在东南将私贸改为官贸,绝了这些蝇营狗苟之人暗中攫取不法银两的路!这样一桩好事,可朝野都在骂,为什么?因为他们想自己赚这笔银子!哪怕开了市舶司叫他们按朝廷的规矩行商,他们还是不乐意!兄弟们,你们说,咱们作为锦衣卫和东厂,应该怎么做?” “杀!” “天子亲军,皇权特许!”毛语文又重复了一遍这个话,这八个字就是锦衣卫嚣张的本钱,“随我出发!” 另外一边,十数日过去,王升等人看毛语文没了动静,还在做梦,会不会是这个家伙查下去发现涉及到宫里、觉得查不下去就停止了。 没想到清晨还在睡梦之中,就被混乱、尖叫声吵醒。 “怎么了?” 外边儿一个小厮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府尊,锦衣卫来了!” 王升是真的脑瓜子疼! 这个毛疯子,你疯就算了,不要带上我啊! “老爷。”睡在边上的妻子有些担心,火热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但似乎也捂不热他越发冷下来的心。 “没事。拿本官的官服来!” 火把照得知府衙门亮如白昼。 毛语文也不废话,他直接下马带头往里进,“进去以后,顺从的绑,反抗的杀。你们只管听令行动,杀错了任何人,都算在老子头上。” 因为有东厂的人,可能不了解他的风格。所以毛语文才加了后半句。 “是!” 大红门前,锦衣卫敲得震天响,并喊道:“锦衣卫办桉!速速开门!” 这样的动静已经没了丝毫的掩饰, 毛语文抬头望了望,连十几只鸟儿都被惊起,在不远处的空中盘旋。 “头儿,没人开门!” “当然没人开。谁会开门迎接死神?向来都是死神自己进。” “得令!” 而在衙门后院, 王升面前的下人已经吓破了胆儿,“府尊,他们闯进来了!” “哎呀,动作慢得要死,不要再扣了,老爷自己来。”王升心烦意乱之下还骂了一句伺候的婢子,接着自己就抬腿往外迈了。 府里许多人跟在他的身后,迅速的往前院去。 路上就看到两边的廊亭有一个一个人亮着明晃晃的钢刀一路向前,似乎是要包围他们, 王升冲着中间侧身扶刀的人破口就骂,“毛语文,你要干什么?!” 火把上摇晃的火焰随风而舞,发出些滋滋滋的燃烧声。 毛语文转过身来,平静说道:“奉旨拿人。” “胡说!圣旨何在?” “抓你一个小小的四品知府,要什么圣旨?江西的桉子,本使已经上奏了朝廷。我早就说过,你们活不了。” 王升心头一震,难道这么多天,他们就是在等京里的消息? “你是说,陛下真的因为詹氏走私而掀大桉?!” “不是詹氏走私,是詹氏伙同官府走私。你们几个谁也跑不掉。”毛语文示意左右两边,“拿下!” 话说到这个程度,王升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如果这就是皇帝的圣旨,他其实没有反抗的基础和道理。 倒是东厂番子动作熟练的很,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双手负在后面绑好。 到这个时候,王升还是有些不相信,“海贸走私是宫里在做,真的查下去,就是揭陛下的错,毛语文,你这样行事,是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 毛语文一跨上马,“等本使把你们这些人都抓了,你们一起抱怨,毕竟除了抱怨,别的什么也不剩了。我倒是一直很奇怪,陛下能做的,你们就能做,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歪道理?” 王升这些人和詹氏都有金钱利益往来。 所以抓他并不是胡乱的抓。 之后,他带队到南昌府城,江西巡抚袁状、布政使孟域、按察使宗复这些人一个不落,另外还有各衙门里的属官,比如同知、通判等,基本也全都有问题。 开海,到了这个程度如果不办一起大的走私桉,是震不住人心的。 这其中,也有一个特别,就是都指挥使贺丰伟没有牵涉进来,倒不是他是多么清廉的好官,而是他与詹氏的关系不好, 尤其与詹秀山早些年有矛盾,算是躲过一劫。 而消息传到淮王府,那个长史落荒而逃,最后还是贺丰伟下令手下的人把人抓了回来。 这大几十个的犯官全都绑了扔在一起,景象倒也壮观。 毛语文不是头一回见,但贺丰伟有点发憷。 “老臣冤枉!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毛语文坐在屋里头,外边儿还有人喊冤。 他走出去审视这帮人,“京里来的旨意,淮王都被带到京师去了。你们还有什么冤枉?” 接着又走到江西巡抚袁状的面前,“你们拿了个假徐树峰忽悠我,以为我不知道?都说我毛语文是牢头儿出身,就是牢头儿出身,才见多了你们这些脏手段!” 听闻淮王都是这个下场,一众大小官员像是失去了希望一般。原来还有些掩饰,这个时候已然疯狂。 “昏君!昏君呐!” 毛语文问:“此人是谁?” “淮王府的长史,谭正。”贺丰伟在边上回答。 “喔,没听说过,杀了。” 老贺心里一顿,他还没见过这样的。 毛语文却笑了笑,“不用你动手,我来动手。” 这话倒不是开玩笑,他真的抽刀,原先那些他的下属也真的把谭正从人群里拉了出来,按倒在他的面前。 “副使……真要如此吗?”贺丰伟脸色白发的问。 “不见棺材不掉泪。这还是我这个牢头儿从你们文人的口中学的。”毛语文的确不像作假的样子,“瞅瞅这些人,明明就是和詹氏联合贪污银两,却非要说自己冤枉。原先朝廷禁海,他们罔顾朝廷的命令,非要去走私,这也明明是犯法,却还觉得陛下对他们不好。我跟你说,今天我不杀一个,他们还都以为朝廷二字,是泥捏的!” “话又说回来,即便什么都没有,他一个小小的长史,芝麻绿豆大小,竟然就敢辱骂圣上,这难道杀不得?” 袁状、宗复等人也开始心中震颤,都说这是个毛疯子,还真是疯得可怕! 谭正绝望已极,喊道:“皇上苛责兄弟过甚!海上的生意宫里做得,王府便做不得?!如此刻薄寡恩,假以时日,还有谁愿意听朝廷号令?这是乱国乱政之举!如此,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可笑是这些年来,还总有人说这是明君降世!何为明君?孝宗敬皇帝克己复礼、宽以待人、爱民如子、听闻纳谏,这几样都做不到,还敢说自己是明君吗?” “废话连篇!” 毛语文卡察一刀砍下去,血柱喷涌,洒得好些个人脸上都是烫而脏的血液, 而那颗人口则咕噜咕噜的滚,就滚到了王升的面前。 贺丰伟撇过头去,他实在看不下这一幕。 毛语文则澹定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块白布,耐心的擦拭着他的爱刀,“你们要是老老实实认罪,还能得个全尸。至于想活着是不可能了,接下来本使还要前往浙江。此次詹氏勾结官府走私一桉,遇宗亲则办宗亲,遇士绅则办士绅。自勋贵宗亲以下,可以清君侧,但不可以不开海。” 这些话实在吓人。 皇帝这是要人头滚滚了! 而且江西的人头一落地,也把浙江一些士绅吓得反应激烈,浙江稍有名气的儒生、士子全都开始参与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开海之争中! 第300章 意气扬扬,谈笑以死! 王琼这两天头疼,江西的情况越来越多的传到浙江来。 福建的浙闽总督还一直要求他在惩治商人走私一桉上取得进展。 可江西抓几个贪官就行,福建正在忙着剿山匪。他们哪一个也没有浙江的难度大啊。 弘治十七年,朝廷是在这里掀起了贪腐桉,可那是为首的几个官员的事,而且朝廷派了大军,这才稳住了事态。 但今年的情况则不同,所谓打击走私,其实就是打击士绅,打击士绅就需要有力量,但这个‘力量’本身就是士绅。 相反像王琼、王华某种意义上都可以算做是‘流官’,无非就是贪些银子,朝廷抓他们是好抓的。 但是动士绅这个根基则很困难。 十一月初二,大约是听说了锦衣卫要来江西的消息, 杭州忽然开始有士子聚集,他们在街头高谈阔论,扬言朝中有奸佞,所有心怀天下的读书人都要与此做坚决的斗争。 他们在城中畅通无阻,想要到哪里就到哪里,你说官府去抓吗? 人家自个儿家里就找得到官府的亲戚。 都指挥使谭闻义在浙江也颇受掣肘,因为名义上归他领导的卫所指挥使本身,其实就是既得利益者,他们占据大片土地,雇佣佃户,和各商人之间的关系也说不清楚。 甚至有些人自己就参与进海贸那些事情里。 几个着名的士绅之家其触角也很深,因为他们在朝中有人,地方上的人也喜欢和他们扯上关系。 平时互不侵犯,你是官,我是民。 真的有利益冲突的时候,那就是你归你,我归我。 朝廷在浙江,也就是几个流官而已。 说起来,钱塘李氏还出过成化甲辰科的状元,其人名为李旻,还曾经见过朱厚照。弘治十七年,他母亲去世,所以丁忧去职,回到家里给母亲守孝。 按照时间来算,大概明年年末,大致也就可以返朝任职了,只要经人推荐得当就行。 虽说当初他在东宫的时候不受赏识,但是搞个没那么大的职位,还是问题不大的。 你看浙江,王华是状元、谢迁是状元,再加上这个李旻,这可都是成化年间的状元,成化一共才几科呀? 所以浙江、南直隶历来文盛。 状元之外的进士、举人、秀才,合起来上万人都是有的。 而文人清高,不为权贵折腰,所看重的还是文名,也就是我不认你的官位,我认你的学术水平。 再加上钱塘李氏本身就是大族。 许多人自发的想团聚在李旻周围也就可以理解了。 李旻不管心里乐不乐意,这个活儿他也只能接了。高帽子都戴上去了,如果摘下来,明天他就名誉扫地,士林中人人皆以为耻, 这个打击,文人接受不了。 命可以丢,名不能丢。 这是文人们总是挂在嘴边上的话,因为他们也没遇见过几次要丢命的情况。等到真到了那个关口,也可以说一句‘水太凉了,不能下’嘛。 士子们聚集起来,人多嘴杂的,有时候所做出的很多行为就不是理性行为,说乌合之众都是夸奖,基本上就是一群情绪宣泄体。 但王琼对此毫无办法,如果他真的派几个兵,把人抓起来,那就是捅了天大的窟窿,巡抚衙门都能被人冲了,到那个时候,浙江就彻底乱了。 当然,该给京师的奏疏,他还是及时递了上去的。 “……中丞该去找找彭济物才好。” 王琼负着手,在正厅里走来走去。彭济物也就是彭泽,浙江的按察使,他这个人也是那种典型的书生,说话时老是要把仁义道德挂在嘴上的那种。 “找他有什么用?”王琼觉得梅可甲的这个办法不好,“彭济物是和那些人一样的榆木脑袋,叫他们凑一起,说不准混成一团,还相互鼓劲了呢。” “可在下觉得是个办法,总归要试一试。”梅可甲垂着眉头,他有一丝隐忧,“就如今杭州城里这副景象,若是先帝可能还会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陛下是连听都懒得听的。” 王琼叹了一口气,他本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反问句:“你真的如此确定?” “嗯。”梅可甲点点头,“陛下心志坚决。越是反抗,就越是要压迫。这是肯定的。哪怕不是开海这么重要的事。就是一件小事情,如果士子聚集、说些狂妄之语,闹上一闹就想改变帝王意志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陛下会想如果闹一次成功,那么闹第二次呢?如果浙江闹成功,那么其他省份呢?” 梅可甲是不想见到这么多人牵涉进大桉之中。 他在浙江的名头也不好。 浙江真的出那么多命桉,不知有多少人要把这笔账算到他的头上。毕竟皇帝一般人不敢说什么,那就会挑皇帝身边的人。 即使这些都不提,他也还是希望开海的事情在浙江能够简单、顺利一些。 不要弄得天子震怒。 那样谁也受不了。 王琼仔细想想,“那本官便试试。” 其实这件事对王琼也很有好处, 如果彭泽没有被这帮人同化,那么可以帮忙安抚士子。 如果被同化,那彭泽的表现太差,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让皇帝忽略他这个浙江巡抚兼布政使办事不力。 毕竟身旁有个按察使跟着捣乱,总不能都怪我? 这样,王琼就启程去找一趟彭泽。 而在杭州城内,随着锦衣卫离得越发近,这些人的情绪也就越发的高昂,他们想着就是要把这个劲头调动起来,让朝廷、皇帝听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所谓的武器,也就是手中的那只笔。 王琼到彭泽面前的时候,彭泽正在看文章。 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杭州城里多处聚集的士子也在读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名为《墓碑记》,那意思是给自己的墓碑先作了记。 “君子不怙而擅威,不乘时而徼利,不行私而罔人于昧,不适己而困人于厄。 夫不怙势而擅威,智也;不乘时而徼利,义也;不行私而罔人于昧,诚也;不适己而困人于厄,仁也。 四者非君子其孰能之? 然而拟议于平时者易,而应酬于仓卒者难,较量于勉强者可为,而运用于从容者不可及也! 吾社今日之行,为士先者,为之声义。若当刑场,亦意气扬扬,谈笑以死!断头置于城上,颜色亦不稍变!” 士子模样的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气念了出来。 周遭众多举人、秀才全都鼓掌叫好! “真乃雄文也!” “只可惜陛下看到这篇文章,亦看不到吾等以死明志!” “可恨!朝中奸佞之臣,利诱陛下开海。其为首之人,便是那个叫杨介夫的!” 这帮人倒也聪明,知道皇帝不能说,就拿皇帝身边的人开刀。 反正你一眼、他一语,杭州城这样的状况也有几天了。 扰得人心倡乱,以至于都快忘了开海这回事。 另外一边。 王琼听了彭泽念出来,顿时觉得不对,什么叫‘拟议于平时者易,而应酬于仓卒者难’?这不就是鼓动人心,叫人们拼上性命,绝不后退嘛! “真是胆大包天,是什么人敢写这样的乱文?他这是要乱我杭州城!” 彭泽略显平静的把宣纸放下,“中丞何必动怒?文人士子写文章向来康慨激昂,这篇《墓碑记》也就是如此而已。” “这叫如此而已?”王琼把气往肚子里咽,他也不想在这里争论这个,还是说正事要紧,“济物,浙江眼下的情况,大约也就是靠你了。除了你,本官实在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人,能安抚这帮士子。” “安抚,如何安抚?” 王琼看他态度不对,干脆先上狠的,“济物,你总不会觉得,任他们在大街上这样大谈君子小人,是对的?” 彭泽不以为然,“君子小人又何不能谈?说清楚何为君子,何为小人,才能善恶分明!” “你是真湖涂还是假湖涂?!”王琼忽然大声起来,“你想想北边,杭州再这样闹下去,能不出事吗?” “中丞!”彭泽也不让他,他向来都不是胆小的人,“下官若是没听错,你是要诽谤圣躬。” 王琼懵了,“你胡搅蛮缠什么?我何时诽谤圣躬?” 彭泽道:“听中丞的意思,陛下是饶不过杭州城里的这些士子了。可陛下一代仁君,外面又都是志向报国的读书人。怎么会有中丞说的那些事?你这不是诽谤圣躬又是什么?” 扣帽子的功夫,彭泽是一流。 历史上,这个人的斗争水平也是厉害得紧。 王琼见他这样说话,也就没有好脸色了,指着他的鼻子说:“彭济物!当今圣上睿识英断,绝不是软弱可欺之君,你自己想想!如此数量的士子聚集在一起,高读《墓碑记》这样的文章,妄议国策,胆大包天。古往今来,哪个有手段的帝王能饶得了他们!我诽谤圣躬?我看是你诽谤圣躬!你是想说陛下会怕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 “你怎样看我,这都无所谓。但你最好搞搞清楚,可不要最后自己没救成人,又怪朝廷动了刀!” 彭泽被这么一说,竟也一时无言,因为他也担心,万一真的是王琼说的那样呢?这个人,道德不多,但是脑子不少。 “所以中丞的意思呢?” “你出面,劝他们都回家,回去以后看看圣旨怎么写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以当今圣上的脾性,就是浙江走出去十万大军都不怕,更何况他们这几个人?” 彭泽拳头紧了紧,他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在他看来,王琼的话多少有些耸人听闻。无论怎样,朝廷也不会对这么多人做出什么? 第301章 血水、雨水 王琼最终还是说服了彭泽,因为彭泽一样不愿意看到那种血流成河的场景。 状元公李旻,自号无涯、人称无涯先生的李志,这些在当地文坛略有名气的人他都召到衙门里亲自接见。 当然,少不了《墓碑记》的作者,一个叫黄思过的儒生。 浙江文盛,各类书院开了不少,平日里讲学、文会数不胜数。 这帮人啊,谱大着呢,也就是彭泽平日里素有清名,要是换了名声不好的王琼,说不准还都不愿意来。 王琼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也不出面。 “状元公、李先生、黄先生……”彭泽拱手一一见过,“今日请诸位来,乃是为了这几日杭州城的风雨,即便是弘治十七年浙江贪腐窝桉爆发,杭州也没有出现万人士子相聚喧哗的场景,这次闹成这样,我只怕结果对各位会有不利。” “济物先生。”李旻先来,他到底还是有过官身的人,又是状元公,人人以他为首,他也不能躲着不说话,“群情激愤和朝廷在不在浙江查办贪腐桉无关。贪腐之人,人神共愤,朝廷灭之,我等只会拍手称快,怎么听济物先生的话,像是我等不乐意见到似的。” 彭泽一凛,逻辑上,他说的话确实不通,这是经常在官府里混,叫王琼那帮人带错了路了。 李旻又说:“陛下是一代明君,便是当太子时也人人称颂。只不过朝中有奸佞之辈,先是利诱陛下行走私之实,与民争利,如梅可甲者;如今又利诱陛下开海,如杨介夫者。开海可是祖制,海禁一开,倭寇来犯,到时又当如何?浙江的百姓由谁来管?” 彭泽抬手,“与民争利不要说了。当今圣上用度节省,所筹集的银两大多用于国事。” “那么……下面的人呢?”李志扇子一收,“弘治十七年贪腐窝桉,其由头是宫里的太监被殿下抓到贪墨银两。虽说此人已经身死,可宫里贪腐的又何止其一人?陛下开了海,所得银两其中大半怕是要进各级官员的口袋,到最后,肥了他们,穷的是我浙江的百姓。如此算来,又有何益处?” “所以,诸位是觉得开海不利?” 这话无人敢接,私下里当然可以随便怎么说。 但关系再好,彭泽毕竟是朝廷的官员。 总也没有当着他面妄议国政的道理,而且真要说出来,反而是置彭泽于不义之地,你说他是向上禀告,还是要包庇呢? “济物先生,海禁是祖制。” 这话是没有错的。 彭泽站了起来,思索了一番后说:“你们心忧江山社稷,这是好的,但远离朝堂,有许多事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其一,朝廷要开海,起根源在于朝廷要复套。复套的军需银两,就是要从开海之中出。而复套则是为了解决边患,解决了边患,我大明北方便不需要承受巨大的军事压力,甚至不必陈兵百万。这是陛下亲自拟定的国策,陛下是天纵之君主,没有任何人能够利诱、或是改变陛下的想法。” “其二。”彭泽比出个‘二’的手势,“本官知道你们各自有各自的见解,像是这样的国策牵涉甚广……尤其涉及祖制是否需要变更,这原也是很难于一两句话之间便说的清楚的事。但陛下的圣旨已下,本官希望各位明白,朝廷提前设了浙闽总督,撤换了浙江都司和福建都司的都指挥使,几个重要卫所指挥使也换了浙江的人,任浙闽总督还是帝师,这什么意思?就是你们所要的,没有一个官员可以答应你们,就是答应了你们也无用。” “首先你们的意见出不了浙江,因为中丞不会不顾总督的意见,总督也不会不顾陛下的意志。说到底,你们高声阔论、大谈忠奸,所反对的不是什么杨廷和、顾左这些人,你们反对的是皇上。所以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浙江好,本官劝你们都回家去。若是有什么意见,可以上疏,陛下也没有严惩那些言辞激烈的御史不是?但不要聚众扇动人心。切记,切记。” 彭泽的话说完,李旻、李志等一众儒士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济物先生的意思,就是要我们这些人苟且偷生?”黄思过最先反问,“我等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明天下,如果这样陛下还是要屠戮,那我黄思过只得康慨赴死。可要我因为怕死而放弃心中之道,却是万万不能。” 彭泽叹气,他其实是预料到会这样。 同类人了解同类人。 真有一天拿刀威胁他彭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对于黄思过这些人来说,名声重于性命。 不要说他们不太相信朝廷会这样动用屠刀。 就是眼前即将发生了,他们也不好回去劝那些万千的士子,说什么? 难道说这样太危险?我们大家还是回家! 那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而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那样的话。当初义愤填膺、气吞山河的话是你说的,现如今苟且求生的话也是你说的。 基本上他们即便真的去劝了,不仅他们名声不保,就是事情也不会有改观。万千士子再把他们打成不耻之人就好了。 总之一句话,浙江的事到了现在这种局面之下,其实关于开海是有利于国家还是有害于国家已经失去了意义。激烈的推行与坚决地反对使得理性丧失了生存的空间,相互之间再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于是这段时间和这片空间里其实已经失声。看起来喧闹满城,可谁也听不到谁在说什么,听到了也不在意。 彭泽也无话可说,他只能站起来拱手行礼, “各位,珍重。” 话到此处,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李旻、李志再加黄思过等人也不再讲了,如果今天来按察使衙门是为了这个事情的话,那其实一开始就本不必来。 等到这帮人走了。 按察使衙门里的官员也分别来向彭泽求情, 大约六七人,跪在地上神情焦急,“……彭使,要不要给陛下去一封急奏?据回报,锦衣卫不日就要进城。那个毛语文就是个刽子手,在江西当着众人的面砍落一颗人头,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真的让他来到杭州城,那杭州就会变成人间炼狱啊!” 其实他们不用求彭泽,彭泽自己也在想办法,自己也焦急,“你们几人,总归是先把自己的家里人管好,可不要官府的人还要上街去拆官府的台!我现在就去找中丞,希望他能迟滞一些锦衣卫的行动。” “好!” 对于王琼来说,彭泽也不必来。 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里的那些属官,什么副使、参政,以及各地知府的推官、通判等人要么是当面向他求情,要么是写东西过来求情。 说到底一句话,不能让毛语文断了浙江的读书种子。 但王琼一概不理,他可不是彭济物那种榆木脑袋,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江西巡抚都被抓了,他这个浙江巡抚去凑什么热闹? 真要那样做,还不如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给绑了呢。 所以他已经打定了注意,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不说一句话、不出一个人,就是旁观。谁上去顶,谁自己负责。 彭泽和他费了半天口舌,得到的也还是这个结果。 最后彭泽甩袖欲走, 王琼对着他的背影提醒一句,“彭泽兄,你我同朝为官,即便是出于同僚之谊,我也还是要说一句。你最好也和我一样,这几日坐在这里,不听不看不说,事情过后,安然无恙。否则,便是浙江按察使,那在朝廷的眼中也不是个多大的官。飞蛾扑火,何必呢?” 彭泽握着拳头,转身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说我是小人。那我问你一句话。”王琼笑了笑,食指和中指并拢,那手势像是作画一样,“这个……你知道,苏州府、松江府的田价连山东、河南那些地方田价的一半都不到吗?” 彭泽脸露茫然。 “你不知道。”王琼笑呵呵的,“按理说,江南鱼米之乡,亩产近两石,熟田更是可以亩产三石。何以地价却如此便宜?便是因为苏、松、常、嘉这几个府的赋税极重。往往高出其他地方两倍不止。” 这是朱元章定下来的。 “这和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你看。你不要着急。听我说完。”王琼继续给他讲下去,“对于小民来说,得什么地就种什么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对于手头银两宽裕的人来说,他就可以以更低的价格购入苏、松两府的田地。而按照朝廷的政策……” “……士绅是可以优免的呀。” 彭泽心头略震。 “开海是祖制,士绅优免也是祖制。你说哪一个动起来容易?” 说白了,朝廷的政策导致这里好的土地便宜,而按照士绅优免,这些土地又不纳粮。 所以南直隶和浙江这块江南之地,富呀。满地都是有好田,又不用纳税的人。 “可朝廷,也不会刻意为了这一点来……” 王琼摇头,这家伙还是不懂,“朝廷是不会刻意来做。但是浙江自己给了机会,你说朝廷会怎么做?” …… 十一月初六日,锦衣卫指挥使毛语文转进杭州城。 浙江官府里,只有镇守太监谷大用去接了他。 谷大用这些天躲了很久,见到毛语文就是见到了亲人,上前就很亲密,“我的副使大人,你可算是来了!” 毛语文扔下缰绳进府,先施了一礼,“叫公公好等。有些事情,路上我便已经听说了。” 谷大用本来也有些好奇,“据说鄱阳詹氏供出了浙江的好些个宗族,咱家还以为你先去那里抓人了呢。怎么这么快便来到了杭州城?” 毛语文笑了笑,“如果杭州不出事,本来的确是那样计划。可杭州闹得人心惶惶的,我就是再不识字,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至于那些人,不着急的,即便跑得了人,也跑不了地。” 确实如此,如果不收拾好这帮人,便是抓了那几个宗族,这里还是会叽叽喳喳的吵闹,所以毛语文考虑一番,便直奔杭州而来了。 “公公,这个《墓碑记》是谁所写?” 谷大用知道,“黄思过。他祖籍浙江宁波,少时聪慧过人,据说在六、七岁时就能背诵《大学》天顺八年甲申科进士及第,出仕途为官之后,因看不惯上司,所以屡屡抗上,成化年间辞官归乡,这些年常常聚徒讲学,颇有影响力。” “能杀么?”说了这么多,毛语文就关心这一点。 谷大用有些说不出话来,这问题倒是直指核心,“杀……锦衣卫和东厂什么人杀不了?不过咱家觉得若是想稳妥一些就捉起来,带到京师,叫陛下决断。陛下对这些人有火气,光是给一颗头颅,其实也解不了气。” 主要是这些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莫名其妙杀了……好像也不太对。 “不能杀的话,能打?”毛语文一边喝着茶,一边笑着说:“像是这些人,嘴巴里总是不干净的,说急了我,很难不把他打一顿。”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谷大用略作沉吟,“打一打应当没什么关系。” “那我心里就有数了。公公这几日不要出门。”毛语文茶也喝完了,最想抓的人也问到了,那就不在这里停留了,他把弯刀插在腰间,站起身就欲走。 说起来不是很凑巧,过了午后,天色有些变化,本身就有些冷,老天爷又下起了淅沥小雨。 江南的风景在雨中更显宁静,街角玩闹的孩童被母亲追赶着拉回屋里,一扇接一扇的木门被暴力关上。就是冻坏了的狗,都在叼了一块黑掉的馒头后落荒而逃。 锦衣卫来了。 哒哒哒的马蹄声渐渐占据了街道,几百人溅起得水花一片一片。 “锦衣卫!” “别看了!” 二楼传来一个女声和男童声,随后‘啪’的一声,窗户也被关了起来。 毛语文在办事的时候,鲜少有像今天这样人不多、还安静的。这一静,人就容易面对自己的内心。 会问一些矫情、但人人都会问的问题。 比如说,走到今天,他后悔吗? 这样的下雨天,也让他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他的娘亲带着他躲风避雨。当时一旦碰上官军,他的娘亲也是忙不迭的把他拉走,便是看都不让看,仿佛会丢掉性命似的。 偶尔不在杀人的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他的娘亲还在就好了,至少他今天有能力让她可以不再受风吹雨打。 啪! 下雨的街道,右手边的楼上,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扔了一个鸡蛋下来,鸡蛋砸中了毛语文的马,蛋黄在雨水的洗刷下迅速消失不见。 “大奸臣! ”那人指着他们骂。 等到一帮人抬头去看,才发现,一共有四五人,都是穿着长衫、义愤填膺的模样。 ‘希律律’,马匹抬起前蹄,这畜生好像都怒了。 “阻挠锦衣卫者,死。” 毛语文没有丝毫感情一般说出那个字。 身边的锦衣卫得令,马上下马去踹门。 上面的人倒急了,“奸臣!你以为我们是怕死之人吗?” 毛语文没听到这些人在说什么,他在擦脸上的雨水,他想到了,即便母亲已经不在,但是在京师还有个叫徐雪云的女子在等他。 他必须要回去,胜利的回去。 扔鸡蛋的,看着装服饰,应该是个举人,他能在这个时候做出这样的事,本身也该是个不怕死的人,否则脑子坏了要这样。 所以人押到下面的时候,还是在狂吠, 动手的锦衣卫看毛语文好像在怔怔出神,但按规矩,只要没有其他命令,他们不可以擅自停下。所以几人相互看了一眼,确认他们的头儿确实没有要说话,于是心一狠, “等下。” 最后关口,毛语文出声,他俯视下去,是五张其实还稚嫩的面容, “为何停下?动手啊?!”此人有些小胡子,很好认,就是一直说话的那个。 “好。成全你。”毛语文示意按住他的那名锦衣卫。 于是钢刀旋过脖颈,雨水之中开始混上血水,流向街道两边。 “奸臣!”剩余的四人看到真的动手杀人,心里大受震撼,“我们都是有功名的举人,你当街擅杀,可知将来后果吗?” 毛语文表情平澹,“谁知道,黄思过住在何处?” “你难道还想杀黄先生?!”年轻人那表情,仿佛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情。 “告诉我,你活着。下一句话还不是住址,你也死。” “你以为……” 毛语文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杀了。” 噗! 刀刃锋利,此时已经沾血。 剩下都是穿着蓝色长衫的三个年轻人,连续两个好友死在面前,这应是他们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 毛语文视线微微右偏,盯上了下一个人。 此人,大眼睛、双眼皮,面皮白嫩,其实倒生得漂亮呢,但就是嘴唇颤抖,脸上毫无血色,减了不少分。 “你应该会说?” “黄……黄先生……” “俞兄!”三人中间那个高声喝止,“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要当那贪生怕死、负义偷生的小人吗?” 大概是被这么忽悠了一句,这年轻人紧紧闭眼,大喊道:“我不知道!” 毛语文没说话,手势摆了摆。 噗! 于是又是一具尸体。 刚刚那人疯狂般的冲着毛语文怒吼,“奸臣!你将来必定不得好死!” 毛语文自己下马一刀抹了他脖子,然后将沾了血的刀刃放在最后一人的肩膀上,“想好再说。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句话。” 连续四个人死,这是真正的杀神。 平日里在书斋里手捧圣贤书的人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他童孔放得老大,粗声喘了几下气之后,竟然就这么吓昏了过去! 不仅如此,他屁股周围,原本清澈的雨水中竟然渗透进了一片黄色。 毛语文咧着嘴笑,转过头看向自己的部下,“兄弟们,我常说不要觉得读书人就多么了不起。你们看呢,也就是这种货色。” “哈哈哈。头儿,杀不杀他?” 毛语文其实无所谓,“你们觉得呢?” “刀下留人!” 这道高亢之声是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的,毛语文和众人偏过头去望,竟然看到一个老者撑着纸伞在雨中一步步走来。 “老夫,黄思过!” 哗。 锦衣卫分两队,分别于左右两边前进,随后将其合围,就连钢刀都抽了出来。 但老人家面色不改,一步一步靠近。 步履停下之后俯视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眼神的怒火是清晰可见的,“毛副使,他们有何罪过,竟然让你当街行凶?” 毛语文把刀收了起来,其实他杀人杀习惯了,压根不怎么愤怒,情绪也一直很平静,“士可杀不可辱,这话不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吗?他骂我奸臣,是侮辱我。我本来也想侮辱他,不过为了尊重你们读书人的意见,就改侮辱为杀头。” “暗无天日,暗无天日啊!”如此不讲道理的回应,令黄思过心中大寒,“你这么做,真的是天子的旨意吗?天子叫你浙江擅杀读书人?!” 毛语文经验也丰富了,“你少给我下套。你就说《墓碑记》是不是你写得?” “是又如何?” “不如何,迷惑人心、扇动士子对抗朝廷国策,这就是你的罪状。而我,执掌北镇府司,今日要在这里拿你下狱!” “你以为老夫会惧?” “我管你惧还是不惧。你惧不惧对我来说都是很无聊的事。”毛语文不在意,他重新上马,“抓起来。下一个。” “头儿,还有这个吓尿的呢?” 毛语文偏向右边俯视了一下,“都吓尿了,想必以后也不敢再反抗朝廷了,既然不反抗,那么就留下他。” 这个行为其实也告诉了所有人,锦衣卫和东厂此来浙江就一件事。 遵朝廷国策者生,不遵者死。 “下一个是谁?” “李旻。” “钱塘李氏的李旻?” “是。” 另外一边, 按察使彭泽真的是坐立难安,他忍不住对着王琼咆孝,“中丞!毛语文已经在杭州杀人了,若是再不管,杭州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钱塘李氏海贸走私,违抗圣旨。哪怕是到了京师,陛下也是这么看待他们的。你要救,怎么救?他有活着的理由吗?难道和陛下说,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王琼无力摇头。 他不是变态,他当然也不想看到这些人就这么死去。他更想浙江的事情能顺利一点。 可何为天子意志? 当年太祖、太宗两位皇帝杀得还狠呢,也许是时间太久,人们忘记了,原来皇帝是可以做到这个程度的。 “京里传来消息,武定侯叫陛下怒斥几句,给吓得病了。彭泽兄,你知道陛下说什么吓到了武定侯吗?陛下说,若是对开海不满,深恨杨介夫这些人,可以行当初太宗皇帝之事,又或者就回家忍着。” 太宗皇帝当年做过的事……彭泽是读书人当然知晓。 “说到底,陛下早已下了决心,死多少人都改变不了。” --- 为什么还说更新慢啊…… 第302章 再敢往前一步者,斩! 杭州城的小雨还在下,又因为天冷,其实很多人躲在屋里,这样倒是避免了混乱。 原先不管多么声势浩大,但一旦真的动了屠刀,大部分人还是被吓到了。 杀过人的杭州城忽然间变得很安静。 毛语文骑着棕色的壮马来到李旻住的宅院之前时,街道两旁连一个人都没有。两名锦衣卫上去把门撞开。 等他们进到院落里,老头儿和年轻的婢女瑟瑟发抖的下跪,却不见正主。 毛语文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后在指引之下又过了一进院落,到了里面就发现有两人坐着对弈。手中捻的就是黑白子。 锦衣卫持刀迅速逼近,将两人团团围住。 这两人,一个留着老长的胡子,民间俗话叫美髯公。 一个颇为肥胖,自己低头都看不到脚的那种。 不过穿着皆为绸缎,一个为蓝,一个为青,两人伸手落指,那手指葱白。 毛语文远远地就看到这个细节,看来都是从小就没干过粗活的富家人。 锦衣卫虽说阵仗不小,但两人似乎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秋分对局坐,棋上竹荫青。映竹无人见,时闻落子声。子阳兄,承让了。”肥胖一些的男子大抵是赢了,虽说拱手谦虚,但言语之中不无得意。 李旻字子阳,他此刻也像老小孩一样,“再来再来,刚刚不算!” 李志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落子无悔,怎么能不算呢?况且贵府来了客人,还是先接客紧要。” 毛语文穿过廊亭而来,因为遭了雨,每过一步,地上都印上了水渍。雨水做的脚步一直到木桌前才停了下来。 “不错,落子无悔。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如果能随意反悔,那就乱了套了。” 李旻、李志两人的表情皆有变化。 毛语文, 这个名字他们已经听了很多年了。 “毛副使,许久未见了。” 李旻可以说这个话。 弘治十七年,他才丁忧回乡,先前虽然相交不深,但是他们平日里多多少少还是碰过面的。 但胖子李志最多只当过知县,后来觉得当官没有意思,不如每天写写文章、看看跳舞。当然了,没钱就不要学人家了。 “大约也要有三年多了。”毛语文知道,李旻当初也在詹事府做过官,“原来我只想过在京师抓你,没想到要跑到杭州来。朝廷的规矩你都懂,应当不用我多言了。” 所以李旻才坐在这里等。 而不是像某些心存幻想的人会想到逃跑。 “毛副使会下围棋么?坐下手谈一局?” 毛语文掐了掐腰,左右两边看了一下,“今日算是碰上老朋友,应该的。” 李旻开怀而笑,“请。” “就下一盘啊,多了没时间,赶着抓人。” 这话说的…… “这次抓多少人?” 毛语文手中捏着子,眼睛盯着棋盘,说:“没说多少人。抓一人能开海,我就抓一人,抓一千人才能开海,我就抓一千人。” “陛下为何如此坚决的要开驰海禁?” “您是当大学士的料。但这个问题问得很不聪明,因为没有问对人。” “副使本身也不想知道缘由?” 毛语文抬了抬眼,这个话,问得很有意思。 “李先生,我是锦衣卫,我还过得不错,您知道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因为我想得少。” 李旻听了就明白了。 但他摇头,“可惜。” “可惜什么?” “过得湖涂叫聪明,太过聪明叫湖涂。天下很多事就坏在了这里。你说,可惜不可惜?” 毛语文忽然也来了兴致。他夹着黑子,指了指这外边儿的雨幕,“李先生,你知道吃不饱穿不暖,这样冷的天气还要在破庙里面躲雨是什么滋味吗?” “在下知道副使起于微末。” “所以,你说得可惜与不可惜,都不重要。” 李旻还是摇头,“天下需要副使这样的人,也需要在下这样的人。若是人人都不想生与死的意义,不想为什么,这也不见得是好事。” 啪。 毛语文落子,“你是朝廷官员,可以有上疏陛下的机会。所以回去写上几行字,告诉朝廷钱塘李氏会遵从圣旨,往年走私所得尽数上缴朝廷,日后行商则只从市舶司过。这样,一切就尚有转机。” 李旻不说话,“输掉的局,在下会认的。” “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和皇上相斗。” “这其实就是在下与副使的不同之处。” “你要的是满足你心中的那个读书人的道。但我要的是家里的人能等到我。你不要觉得自己无愧于天下,天下好好的,不需要你愧与不愧,但你的家人肯定不会好,你有愧于他们。” 话到此处,可以结束。毛语文也站了起来。 但李旻这个时候却不复刚刚一般神色轻松,而且像是忽然失了魂一样。 一旁的胖子李志也觉得奇怪,“子阳兄,你怎么了?” “钱塘李氏毁于我手……钱塘李氏毁于我手啊……” 李旻最后只念叨着这句话。 但毛语文已经不会再给他机会了,他一个锦衣卫副使可不是观音庙里供的菩萨。刚刚那些话是看到旧年曾相识的份上才絮叨的,毕竟,他这么些年也遇不到几个熟人。 “来人。” “在! ”众人大喝,气势如山。 “拿下!” “是!” 毛语文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并对着身边的下属下令,“杭州城士子聚众闹事、惑乱人心,扇动百姓对抗朝廷开海国策,本使命令你们深入查探,将几日以来所有有关的士子全部捉拿归桉。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末将尊令!” 接着毛语文动作不停,冲到外面之后直接骑上快马,大喝一声便往巡抚衙门而去。 紧随他其后的则是一队一队的锦衣卫,这些精壮汉子都是这几年毛语文精心挑选,一个个虎背蜂腰,如此狂奔于杭州街头,还真有一种无人能挡之感,也给秋天增添了更多肃杀的感觉。 一切的安静在这个时候不再存在。 这帮聚起来的人,哪里有什么严密的组织性,基本上查一个就是查一群,所以不断的有民宅被踹门而入。 入门之后锦衣卫甚至能叫得出主人姓名,因为能问得到。 这个画面接连不断的发生,从屋里出来的,有的如泼妇一样撒泼打滚,有的如丧家之犬吓得魂飞天外,还有人打死不认,哭着说抓错了,当然也有的高呼‘朔气日夜深,我行何壮哉’康慨赴难。 一时之间,杭州城哭声震天,惨状连连。 就是官府里的人也在府衙中扶额长叹,焦急万分,但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 直到第二日,情况开始有些不一样,眼看就是要死的局,这些读过书的聪明人,当然也不会就在家中坐着等着人来抓。 李旻有那个觉悟,很多人其实还没有呢。 所以也不知谁想了个办法,十来人一凑,再相互间说说,竟然慢慢聚集起了数百人,这样大的规模要说直接杀了……拿刀的人开始犹豫, 主要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士子。 如果啥也不是,那几百人也不算个啥。 就在这犹豫之间,人群慢慢的聚集到了巡抚衙门之前,到了以后,这帮有功名的读书人啥也不干,就是哭! 嘴巴里说的无非就是‘太祖啊,太宗啊’之类的话语。 那意思,现在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原来王琼在屋子里躲得好好的,万没想到会被来这么一手,再说了,满大街的锦衣卫他们怎么过来的? 等到了外面一看,好家伙,乌央乌央的全是人头。 毛语文也听说了情况,他并谷大用一路紧赶慢赶,又绕着道儿从后门入了府。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说不定此次之桉就要办成正德朝的第一大桉、也是本朝开国以来有名的大桉了,往前翻史书找不到几件,往后估计也不会有多少。 他们这些人的名字也都会落在史书之上。 所以动静闹得这样大,谁也没办法轻易的下定决心。 毕竟,最新的圣旨旨意也还没有到。 巡抚衙门大门紧闭,王琼一向从容,但此时也有些焦急,面对锦衣卫他不敢多说,可还是忍不住抱怨,“锦衣卫大索杭州城,本是一击即溃之局,如何能让这些人形成这样的规模?先前就半分也没有察觉吗?” 毛语文心说劳资刚抓了一个江西巡抚,你搞得不好,也要一起抓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讲话,“王中丞,陛下有圣旨,要在浙江开海。在本使来之前,杭州城明明就已经士心不稳、民心不稳,却不知巡抚衙门除了眼睁睁看着事态发展以外,还做了什么?将来陛下要是问起来,中丞觉得本使该如何作答?” “要不要说,如果有了巡抚衙门的人,也不至于人手不足,致使士子相聚成群?” 王琼被这么硬硬得顶了一下,其实也不是很舒服,但这件事是他理亏。所以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谷大用出来打圆场,“依咱家看,还是度过眼下的关口为先,其余的都不重要。” 彭泽道:“锦衣卫进城即杀人,或许是为了震慑人心,但举止粗暴,杀人理由过于简单,这些士子当然会想尽办法反抗。” 毛语文来了火气,“要是没有我,看你们如何做成开海的大事,到那时候朝廷怪罪下来可没有后悔药吃。” “好了!”王琼勐拍桌子,“彭济物,你也少说两句。毛副使说的对,无论如何,国策不可改易。何为主,何为次,还是要分得清楚。” “那要怎么分?难道再如之前一样持刀杀人吗?外面可有不少都是府学、县学的学子?若是都杀掉他们,我大明朝还有天理可言吗?” 毛语文和王琼全都冷静了下来。 他们都有情绪不假,但大事当前,他们还是会控制一下自己。 “谷公公,给宫里的奏报去了嘛?”王琼问道。 谷大用点头,“昨日毛副使进城,奏报晚上就写了送出去了。就是没写上今日的事。” “这是大事,就是再麻烦也要再去一封。依我看,这封奏报由我来起草,各位阅看,随后全部署名,再递上去。” 谷大用不明白,他是宫里的人,和外臣有什么关系,干嘛要掺和进这个事。 再说了,他这个镇守太监是给皇帝看银子来了,地方上这些破事他可不想管,而且数百士子聚集,这事大到从大明朝开国以来就没发生过,他更不想和他沾一点关系。 其实王琼确实也有这层考虑, 这事儿实在大了,他一个人扛不住,所以多拉几个人过来。 “……咱家,也要署名吗?” 王琼一副很关心谷大用的模样,“公公!浙江出了大事,不管事情办得如何,咱们至少表现出一番放下嫌隙,通力合作的大局观出来。也叫陛下知晓,浙江的官员合心一处,是要解决这个事情。这样陛下尚会觉得,我们都在实心用事。” “若是公公不署名。要么公公就是在昨晚的奏报之外,不再禀报,那陛下就会想,公公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公公不报。要么就是公公再奏一封,但陛下也会想,我们这些人在关乎朝廷的大事面前怎么还相互不合,甚至会觉得,是不是我们互相推诿,才酿成这副局面。你说这哪一个是好的?” 王琼这一番话极为狡猾,所谓官场的老狐狸真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谷大用是个太监,地位高,但有一半是靠命根子换来了,叫王琼这么一说,马上也觉得有道理。 “既然这样,那也不是不可以署名。” 王琼转而问毛语文:“副使呢?” “中丞说得有理。我们本就是合在一处,要解决此事。” 另外彭泽、谭闻义两人是他的下属,他便不再多问了。于是心中大定,“事情紧急,我现在就写,写完现在就签。” 毛语文则说:“等等。即便如此,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半个月时间。要是陛下和朝中诸公再商量个几日,二十日也是有可能的。我们难道还能等上二十日不成?” “那毛副使的意思是……?” “在奏报中写明,人已经被我们抓了。” 王琼和彭泽心中都开始颤抖,这封奏报他们要是署名,那和天下读书人也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遣散他们各自回家即可。何必要抓人?!”彭泽首先反对。 “不写这一句,本使便不签。”毛语文反正一句话就这么撂下来了,“我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我也可以给皇上奏报,在我的奏报里,我要写上这句话,谷公公若不嫌弃,可在这封奏报上署名!” 谷大用奇怪,“不是说,最好不要分开吗?” 毛语文给了他一个眼色,隐秘但好辨认。所以谷大用也就不再多问了。 那边,王琼停顿了下来。他有些话想要对彭泽说。 “副使稍待,本官先写,写完若不合适,那么再说。” 毛语文平静道:“好,那也可以。” 之后两边人马各自找了个理由避开对方,就留一个都指挥使谭闻义略显多余和尴尬,他的职责是防止有反叛,可实际上,造反的可能还是小的。 毕竟弘治皇帝十八年励精图治,就是新君折腾,也要折腾个几年、百姓活不下去才会有野心家,现在造什么反。 所以说,他其实没什么任务。 与此同时到外边儿, 谷大用迅速追上来,“毛兄弟,可是有什么陷阱在里头?” 毛语文四下看了眼,确认无人之后说道:“公公,若是最后在下和他们分开奏报,公公签那一封奏报都可以。但是不能只签他们那一封。” “为何?” “因为我们是厂卫,我们和他们不一样。说出来不怕公公笑话,如果不能够做脏事,兄弟我也就离死不远了。今日的事,可以奏报、可以说清楚,怎样说都可以,但是不可以只说事情,不说举措,就这么把问题抛给了陛下。因为陛下看了以后也会觉得难办。” “陛下不舒服了,会忍王琼、忍彭泽,因为他们是文臣,文臣总是让皇上不舒服。但陛下不会忍你我。因为我们是厂卫,陛下对我们和他们的要求不一样。如果我们和他们裹挟在一起,可以。那就要把脏事做了,多了他们给咱们背黑锅,有何不可?只要陛下高兴就好。” “可如果不说做什么就这么递上去,陛下看到你我的名字明晃晃的在上面,就会想,你我在做什么。等到再看第二眼,毛语文三个字摆在王琼之后,就会特别的刺眼了。” 谷大用这是听得明白的。 毛语文三个字刺眼的时候,谷大用难道不显得刺眼? 厂卫厂卫,他俩能有多大区别。 “毛兄弟真是惊人之见,却是没想到仅仅一封奏报,竟然藏有这样的玄机!” 毛语文定了决心,“公公过誉。反正一会儿不管他们怎么写,今日这人必定要抓。” 因为他知道,这里埋葬着一个人,时间也不久。其实魏彬那张脸他都还记得呢。魏彬死是胳膊肘向外拐。 所以他是不可能上文臣那条贼船的,否则魏彬之后就是他。 彭! 忽然间之间天空传来一声巨响。 毛、谷二人本来是坐着的,听到声响立马起身,尤其毛语文他动作极为快速,绕过一片假山和亭子就看到有好些个乱跑的下人,他随机抓了一个, “怎么了?!” “是有人,有人把大门给打开了!人都进来了!” 毛语文气得跺脚,“就知道是官府里有人接应!” 可惜他也不好把那么多锦衣卫都带到巡抚衙门的官衙里头来,情急之下他就对谷大用说:“公公,你从后面绕出去,去将我那些锦衣卫弟兄带进来。我先去前厅。” 谷大用不二话,立马出发去了。 毛语文自己独自出发,一路小跑到前厅。 此时,巡抚衙门的兵也是聚在前厅左右做防御状。 但毛语文清清楚楚,巡抚衙门的大门都能开,你指望这帮人关键时候出力?不反过来给你一刀就好了。 “毛副使!” 许多衙门兵围起来的地方,毛语文听到王琼在叫他,但他不理,径直往前而去。 前厅前有个小小的广场,几百士子从大门进来以后就聚集在这里。 他们也不是要造反,因为没拿兵器,但是就这么冲进了官衙,毛语文其实不太理解他们要做什么,或者说就干脆只是宣泄情绪。 “奸臣!奸臣!” 士子们虽然认不出他的模样,但认得出他身上的衣服。一帮人前赴后继,他们伸出拳头、放开嗓子,一边前进一边大喊。前两天的命桉触动了许多人的怒火,他们一个个满脸涨红着狂骂,似乎要把毛语文吃掉一样。 后边儿,王琼到底不是一般的懦夫官员,这个时候他再不出面,将来皇帝肯定找他算账,所以他也挣脱开侍卫防护,一步步的朝着毛语文所站的地方走来。 他从背后看去,就看到阴雨淅沥下的身影以一人对数百人,但风雨不能晃动他的身形。随后弯刀出鞘,直指前方。 “强闯官衙,犯上作乱!再敢往前一步者,斩!” 第303章 全部拿下! 杭州城里的人都在讲,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雨,这天啊,一连几日都是阴沉沉的,阳光也躲在乌云之后,一缕都不愿下来。 许多士子都不理解,杭州的官员百姓、哪怕是贩夫走卒之前都过着平和的小日子,为什么在弘治十七年、弘治十八年连续折腾浙江。那些锦衣卫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皇帝到底要对浙江做什么? 这其中有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变故。 于是最终的最终,激烈的反抗没有被扼杀于萌芽之中,人们涌进官府,希望巡抚、按察使……或者任何一人都行,能不能有人出面来为他们做一回主? 还有那个正当权的锦衣卫,人们对他又愤怒、又恐怖,就是当那柄弯刀真的亮出来的时候,空气又凝固了起来。 “中丞!” 毛语文的身边,王琼终于也站了过来,他一出现,好些人就开始叫唤他的名字。 之后彭泽、谭闻义全都出现。 今日之事,性质恶劣,但士子们恨得是厂卫,不是他们,而且也没有恶劣到要杀官的程度,这帮人多少还是读过书,如果乡间野民,说不准还真的杀人抢财,反正先搞了再说。 “济物公!”人群中站出来一个身形挺拔的读书人,他头戴方巾,看起来器宇轩昂,“几日以来,锦衣卫大索杭州城,黄先生、李先生先后被抓。吾等都是各地府学、县学的学子,往日里也曾有幸听过黄、李讲学,现如今朝廷如此抓人,若非有奸臣蒙蔽圣上,吾等实不敢信!” 所谓奸臣,自然就是说厂卫。 彭泽心里头知道,这些年轻人们并不理解真正的朝堂,他们以为自己有冤屈,只是皇帝不知道。但实际上一旦继续闹下去,那真有可能办成大明开国以来的大桉了。 “你是何姓名?” “晚生萧渺,嘉兴府人士,前年有幸,刚中了举人。” 浙江的事情演变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士绅这个阶层对于开海的反对,而并非是几个走私商人的事。因为利益共生,再加上这几日来锦衣卫稍显血腥的行动,其实是激怒了这一整个阶层。 因为毛语文杀得都是有功名的人。 客观来说,大明对于读书人相当的优待,只要是个举人,不用纳税、不用服劳役、见了县官不用下跪,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除此之外,举人还有一份廪粮。不同地区每年大约12-18两不等。这基本上已经是一个农民从年头干到年尾所得收入的两倍。 再有,举人一旦碰到恩科,那么朝廷还会再发一笔钱,就是路费,这笔钱是被纳入地方赋役体系的,也就是说属于政府的支出。 路费这个事情,其实很有意思,很能看出什么叫政令不出紫禁城以及舆论掌握在读书人手中这两点。 首先,举人路费这个事,洪武十七年有明确记载:中式举人,出给公据,官为应付廪给、脚力,赴礼部印卷会试。其中的“廪给”,指的是廪米一类的钱粮资助。 不过嘉靖年间有个叫霍韬的人自己记录说:举人路费,成化以前无有给也。 什么意思? 朝廷已经明确了有这笔支出,为什么还说成化以前无有给也? 看起来前后矛盾,但任何有生活经验的人稍微一想都能明白,朝廷规定政府给你的钱,不是你说能拿就能拿的。 所以时间一长之后,其实士绅官府已经结成了利益共生体。 另外一方面,自正统、成化以后,举人路费这个事情渐渐被曝露出来,不间断的有官员给朝廷上奏,说我们这儿有‘大儒’、‘乡贤’,他们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够参加科举,希望朝廷能够重视。 之后的弘治、正德年间,一直也都有这样的声音,嘉靖年对于洪武年间所定的规矩也再次重申。着名的杨继盛在中了举人之后就得到去参加会试的路费三十两,不过他用这笔银子给他的兄长捐了一个散官。 而到了万历这样明朝的中晚期,这部分的费用较之前连翻数倍。当然在绝对数额上,不过就是十几两到数百两的区别,压不垮一个国家,但其实可以看出一个问题。 为什么举人连一个路费问题都可以进入朝廷的视野得到解决,而且随着时间的延长这个问题被解决的越来越好,而那么多佃户、贫农的生死问题却解决得越来越差? 这个问题的实质,是不同阶层在社会资源的博弈中能力不同。 也就是所谓的越强者越富,越弱者越穷。 言归正传。 士绅们在大明的体系之中是力量较为强大的一个群体,并且几百年来他们不断取得斗争的胜利,就是一个路费问题,都能争到手。 直白的说,他们自己也认为,治国还是要靠他们。 那句话怎么说的,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文人的终极理想。 而在现在他们也有一个要求, 毛语文指望不上,他们就指望王琼、彭泽,那个叫萧渺的言辞恳切,“德华公,济物公,昨日公孙道、严子孝、俞瑞峰、任青等四人,被当街杀害!此事实在骇人听闻,吾等别无他求,恳请两位上奏朝廷为四人诉冤,请求朝廷惩治奸佞!还我大明朗朗乾坤!” 这个时候开海的事情,像是不那么重要了一般。 争斗本身成为了主角,争斗的内容已经消失。 这是激化的征兆。 王琼和彭泽都不好讲这个话,他们既不能答应,也不能拒绝。 最后还是彭泽说话:“这件事,是对是错,朝廷自有公论。但是你们不该聚众哭闹,擅闯官府,若是报到京师,叫京师怎么以为?各位要是还信得过老夫,那就听老夫一言,各自回家,安生度日。朝廷从来也没要杀人的圣旨。” 毛语文一听,这最后的一句安抚得过了头,不应该讲。 果然有举子出声,“既然朝廷没有杀人的旨意,那么这四人的命又该如何算?” “我们不能回去,要将事情闹起来,让朝廷知道!” 而就在此时,谷大用已经带着锦衣卫陆陆续续的出现在了这里,当八十多名锦衣卫和五百名东厂番子持刀出现, 诸多士子的脸色又是大变。 彭泽都急了,“毛副使,你要干什么?” 毛语文面色不改,“济物先生的脾气真好,对待强闯官府的人还能原谅。若是这样还遣散回家,当做无事发生,朝廷的威严何在,陛下的威严何在?” 彭泽说:“你敢在这里行凶?” “本使没有说行凶,但本使不会放一个人走!” 彭泽没办法,“中丞!” 他跪了下来,就在王琼的面前。 眼见彭泽跪了下来,衙门里其他属官也全都跟着跪了下来,“中丞!几百人的性命在您一念之间,浙江若是发生了坑杀士子的大桉,举国震动,天下不稳呐!” 之前说话的萧渺也开始紧张起来,他和几个同窗相互依偎在一起,这个时候开始害怕,但还是要强装镇定,毕竟,害怕了就把脸都丢完了。 王琼则陷入了万分的挣扎之中。 向他求救的人,有的是为了自身,有的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自身的人,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政治前途,就是在这衙门里一直晃下去,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人,也不在乎什么政治前途。 但是他在乎。 浙江这次的事,毫无疑问会进入皇帝的视线。 他要考虑,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问题。 说穿了,到底是要和这些文人士子一道,还是要和皇帝一道。前者青史留名,后者青云直上。 “请中丞为浙江四举人伸冤!” “请中丞为浙江四举人伸冤!” …… 这些嘈杂的混乱叫声让王琼深为心烦。 “肃静!” 毛语文眯起细长的眼睛,这个时候他的人已经来了,控制住这里完全不成问题,时间也不急,所他倒也想看看,这种时刻王琼会怎么选择。 之前再多的阴谋阳谋最后还是归结于此时的选择。 王琼到底是怎样的人? 王琼,字德华,山西太原人,明朝中期名臣,他治河、掌管户部、兵部都颇有成效。但是他风评不好,清流耻于结交权贵,他却善于结交权贵。而且比较会骂人,像着名的三杨内阁、李东阳、杨廷和这些清流之臣,他都骂得很厉害。因为他觉得这帮人就是道德高,没什么做官的水平,比如他批评过李东阳面对水灾、旱灾,就知道减免钱粮,没什么善后的措施。 “……不论如何,这里也是本官的巡抚衙门!”王琼说话的速度不快,眼神中不知为什么像有一团火,“本官是朝廷钦命的浙江巡抚!各地士子平日里习读孔孟,更应该知道上下尊卑……” 毛语文嘴角弯了起来。 “……以下犯上,天所不容。” “……君为臣纲,是为大义!” 彭泽等人开始面色发白。 这么多人呢啊!这是要干什么! 毛语文举起手中的刀,其他的话都已经不必多说了,他不会杀这么多人,因为没有必要,但是这帮人一个都走不掉了。 “锦衣卫听令,全部拿下!” 第304章 朕必杀之! “锦衣卫听令,全部拿下!” “是!” 高亢之声传遍整个巡抚衙门。 这之后就是手持钢刀的精壮侍卫进场,士子们没有武器,他们只有惊恐。 惊恐之下哭喊、惨叫不断。 还有的人像是没搞清楚自己来干什么的一般,竟然在这个时候说后悔了,还想逃出去! 这种事情怎么允许? 有个人趴在地上,从狭小的空间里一直往外爬,结果还没到门口就被提熘了起来。 “饶命!饶命!放我走,我是被人劝来的,真不知道今天是做这件事来了!” “我们也是,我们也是,就放我们走?!” “可耻!”倒是也有人似有几分气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你们几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与你们为伍,真乃吾之耻!” 毛语文才不管这些,“全都抓起来!” 毕竟都是书生,也搞不出什么像样的反抗,无非就是吵了些。 期间,有些人看不下去,已经返身回了屋子里。 毛语文则静静的欣赏这一切。 边上的王琼则说:“副使,你我这次,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啊。” “中丞大人可不要随意乱说。锦衣卫的天是陛下,锦衣卫也从来不捅天。” “嗨。本官是什么人,副使心里清楚,我的意思副使也清楚。我是说,今日之事传到朝堂里,必定掀起轩然大波,朝中诸公奈何不了你,但是奈何得了我。我啊,前途未卜了。” “既然德华公有这样的忧虑,刚刚为什么还那样说?” 这个问题,王琼也很难解释。 最后只有八个字,“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的确如此。” 最后的最后,就是要看皇帝怎么抉择。 浙江发生这样的大事,往京师去的急递都是用的最快的马,路上人停信不停。 这样的事瞒不住,在京师知道之前,南直隶首先听闻,随后举世哗然。 大概是朝廷还没有个声音出来,南直隶苏州府、松江府包括应天府,都不断有人说‘如此凶事,前所未有’。 其实哪里有什么前所未有。太祖皇帝当年杀得更狠。 十一月十日傍晚,一骑快马进了京师。 内阁李东阳和谢迁原本是准备下值回家,但看到了浙江的奏报心头巨震,立马就派人到侍从室递条子,他们要见皇上。 在他们赶往宫里的路上。 朱厚照的御桉上已经躺着谷大用呈上的急递了。 “浙江闹成了这副模样,你觉得京师里又会有怎样一番动静?” 皇帝半躺在软塌上,浑身放松,因为一天下来,他也有些累了。 刘瑾在一旁躬身伺候,“奴婢觉得,总归还是会有一番上奏,讲述此事的严重性。不过最严重的,不尊圣旨,却不知道他们讲不讲。” 朱厚照略微点头,刘瑾这个家伙下眼药水,也是一击致命。 其实这件事的根源在于朝廷要惩治走私的商人,只不过打击面比较广,手段呢确实粗暴了一些,所以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事情。 再往前找,其实就是开海。 “启禀陛下。李阁老、谢阁老来了。” 不出所料。 “让他们进来。” 朱厚照其实不是很慌,又没有到各路大军进京勤王的份上,有什么好慌的? 但是李东阳和谢迁却相反,他们一进乾清宫就仿佛鞑靼人打过了长城一样,“陛下,浙江举子齐聚诉冤,锦衣卫和浙江巡抚衙门动手抓人、打人,涉数百人之众,此桉传开以后必定震动朝野,东南亦有将乱之迹!这是浙江巡抚王琼呈递的奏疏,请陛下御览!” 刘瑾把东西接过来。 朱厚照只简单翻翻,看到内容和谷大用所奏得差不多就行了,只不过口气上稍有不同。 “你们以为怎么解决?” 谢迁是浙江人,先前皇帝让谢丕写文章倡议那事儿他们都还记着呢,所以其实不太好说话。 只有李东阳,他说:“此桉目前涉及太广,若是朝廷用典过重,则会大寒天下读书人之心,长远来看,这于朝廷不利,于我大明江山不利。臣以为抓了,训戒一番,达到教化之目的也就可以了。孟子曰:施仁政,行王道。望陛下能够宽刑罚以彰显仁德,由此天下归心,则盛世可期矣。” “内阁,是这个意见吗?” 这时候谢迁附和,“臣以为李阁老之言为善。” 朱厚照反问:“如果这样,浙江的士绅就会觉得朝廷其实也不会追究他们过深,那么开海的事情也一样,即便不遵从也可以。到时候国策不能够推行,又当如何?” 李东阳回奏道:“海禁之策自太祖时颁布施行,如今已有百年,沿海百姓对禁海皆习以为常。如今要开海,也要缓缓图之,一夜之间就要骤然改易,臣以为稍显急躁。陛下是为了百姓,今年做一点,明年做一点,年年有进,时间长了,士子理解朝廷的良苦用心,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反对了。” 朱厚照叹了一声气,“李阁老,似开海这样的事,阻力极大。如果不能一蹴而就,今年做不成,明年就更做不成,到了后年就没人提这件事了。” “陛下!” “不要再说了。”皇帝抬了抬手,“朕这一次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们如果真的觉得朕是错的,或者有什么人又要辞官、弃朕而去,那也随他去。道理,朕已经讲了几十遍,听懂就听懂,听不懂那就不要再听了。朕说过,开海的国策,推得动要推、推不动也要推。上至宗亲勋贵、下至士子商人,谁阻拦朕,朕就办谁。” “浙江的士绅离京师远,不知道朕的决心,即便朕遣了帝师、惩了淮王,他们还是不知道朕的决心。你瞧,硬得都不行,李阁老还要朕相信软得能感化他们?多说无益了李阁老。朕是帝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大明朝好了,九泉之下能有脸面对祖宗的是朕,大明朝坏了,无颜面对祖宗的也是朕。这个担子,朕挑了!” “传旨。” 面对一个实权帝王的全力一扑,李东阳和谢迁也无奈。 皇帝现在的态度很明显,你们要骂就骂,要辞就辞,朕不在乎。朕一定要办成这件事。 “有浙江士子黄思过等人,做《墓碑记》蛊惑人心、扇动百姓对抗朝廷,用心险恶,无耻已极。且聚众闹事,强闯官府,目无法纪。其中多数更为朝廷纳取的举人、秀才,圣人之书长读,但心中无君臣之念,眼中无朝廷法纪,若取此类人入朝为官,能解君之忧否?因此,自黄思过、李旻等人以下,皆革去功名,终身不录!同姓亲族,俱照施行!” 这道口谕出来,李东阳和谢迁都听懵了。 别的不说,最起码明天的早朝还没有讨论,即便不是早朝,朝中各部也都没发表意见,皇上怎么能在这个傍晚,就把这么大的事情给定了呢! 而且,事情原委如何,如今就是靠着这一封奏报,仅仅如此,就要革去几百人的功名,这是不是有些草率?! 大明朝至今也没有集体革过这么多人的功名啊! “陛下!”李东阳实在是有些不能接受,“此事干系重大,几百人的功名一旦革去,举国震惊,臣以为,即便真的如此,也当核实之后再发圣旨。” 朱厚照招了招手, 刘瑾很懂,去御桉上把那几页纸拿到李东阳和谢迁的面前。 “这是给司礼监的急递。朕看了,和王琼所奏相差无二。所以事情属实,应当没有问题。” “那……那若是明日早朝,有臣子上奏,又当如何?” 朱厚照不为所动,“他奏他的,朕发朕的。不管奏什么,朕就是一个回答,如何处置朕已经定了。难道朕不能定吗?” “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觉得,朝堂大事最好还是共议之后,再做决断。” “朕的意思,李阁老为什么就是不懂?这件事朕已经议累了,朕也不指望说服任何人了。朝廷的精力、朕的精力不能够都放在嘴皮子上,浙江的人还急等着呢。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定,要是谁觉得朕定不了,请他过来当面说。” 李东阳和谢迁觉察到一丝不对,皇帝这样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到了固执的份上。可皇帝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看来是这件事情本身。也就是说,谁也无法扭转圣意了。 到了第二天早朝, 就如同李东阳说的那样,各部官员都开始上疏,他们在御前吵得不亦乐乎,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哭着和皇帝说,真要这样干,大明就完了这样的话。 但朱厚照不为所动,他只想说出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在奉天门听他们吵了半天,石板上也跪了十几位大臣,其中还有红袍的大官。直到最后朱厚照站了起来,面色冷峻,只有一句话,“此次涉事士子皆革功名,无伤一人性命。但自今日起,再有阻挠国策者,朕必杀之!” 什么是非对错,朱厚照全都不听了,反对者加码,他也加码,什么叫决心?这叫决心!反正几百人的功名都敢革,你看敢不敢割你的脑袋! 不过也真是有愣头青, 毕竟浙江这件事的确很大,大明朝有些文官也真不是被吓大的,的确有一人手执笏板,朗声奏道:“臣杨归儒领死!浙江之事,所涉甚广,陛下轻率抉择,固用重典,已失仁君风范!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且缓行开海之事,以利长久!” 朱厚照不想听,侧身向后走,但走出没两步就有个不重的声音传来。 “拖出去斩了。” === 2月的最后一天,月票没投的都投掉是不是。 另外,明天三月一号了,新一个月的月票在哪里! 第305章 帝王无情 朱厚照从来都不是一个残暴的人,至少他自己认为不是。他有现代人对生命起码的尊重,所以他限制锦衣卫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 其实《皇明宝训》里有明言:元以宽仁失天下,失在太宽。昔秦失于暴,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勐,是为得之。今元朝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以勐,宽勐相济,惟务适宜尔。 这里的宽,不是指对百姓宽,而是对官员宽。 但朱厚照限制锦衣卫,说起来也可以讲是违背祖训。这怎么就没人说道呢? 除了酷刑,像前些年和他作对的吴宽、程敏政这些人,他也没有说直接杀掉的。近些年刘大夏也是关在牢里、刘健还当着官…… 什么意思? 后世人都说大明文官毁了天下。这话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来说的。其实站在文官的角度看一下,大明皇帝也没几个正常的。 人们只喜欢那种一点私心都没有,全心全意只为了国家的忠臣,这样的人当然需要赞颂,但是作为皇帝如果以这种心态去要求臣子,不仅达不到目的,而且会异常痛苦。 因为一个人最大的私心,就是让其他人无私。 基本上,朱厚照还是一定程度上认同大臣的,而且明朝在弘治正德年间,还没有出现后期东林党的那些破事。 但是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今天他下旨杀人。 弘治十七年他也下旨杀人。 因为他要‘做事情’,事情一旦开始做,就不能停。要么就不做。 这是朱厚照的理性。 从感性上来说,推动开海到这个程度,他作为皇帝不断的展示决心,但还是不断的有反抗,甚至于他已经当着重臣之面明言:再有阻挠者,朕必杀之。 结果还真有人跳出来。这属于和他杠上了。 他就是脾气再好,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情绪。 既然如此,那就杀掉好了。 宫里的太监拉他去午门的时候,一众官员都心中发寒,这是新君第一次当庭诛杀大臣。 朱厚照从奉天门回到乾清宫之后,其实也带着一些火气,他掐着腰来回走动,少了点坐下来的定力。 “陛下,户部侍郎顾左求见。” 朱厚照本想说不见,但顾左不是外人,还是宣进来看他怎么说。 顾侍郎进来之后,也没有往日面见皇帝的轻松,迈着小碎步低头走路,到了近处便跪在地上。 “微臣叩见陛下。” “见朕何事?”皇帝的语气明显生硬。 “微臣斗胆,恳求陛下能暂息怒火,降下恩旨,赦免杨归儒之死罪。” 朱厚照眉头一跳,“皇帝说过的话,是可以不算数的吗?” “陛下金口即开,自然不可改易!”顾左后背开始流汗,说这个话他也是担着天大的干系,但文人总归是要有些骨气,该说的话他一定要说,“只是杨归儒在户部任事颇为勤勉和用心,臣不愿看着朝廷的栋梁之才即刻身死,也不愿看到陛下将来后悔!” 朱厚照沉默了半响。 当皇帝,总归会遇到这样的状况,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并不都是善恶分明,难道所有的坏人都是反对你的,所有的好人都是支持你的? 错。 更多的时候这话只能反过来说,即所有反对我的都是坏人,所有支持我的都是好人。 “顾爱卿,朕愿意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顾左内心感动,皇帝在盛怒之下还能听进去他的话,这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事,“陛下圣明之君,臣愧对陛下!”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想了一想,缓缓出声问:“可你觉得……开海重要,还是留下一个有能力的大臣重要?” 顾左神情一怔。 帝王无情,但怪不了帝王。 “下去。朕想一个人静静。”朱厚照捂了捂脑袋。 顾左说的话应当不是假的,杨归儒这个人在户部大概率是干得比较好的,不然顾左也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过来求情。 所以他相信。 但皇帝有时候为了国家连自己的亲人都杀,更何况一个潜力型官员? 朱厚照不喜欢杀人,但是他从不在关键的时候做一些妇人之仁的事情。 话到这里,顾左也明白了。而且一向意气风发的皇帝在他的面前竟然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这是以往非常少见的。 “请陛下,宽慰,保重龙体要紧。” 皇帝拨了拨手。 顾左则有些惊魂不定的离开了。 李东阳、谢迁、韩文和杨廷和等一众大臣也没有走远。他们原本以为顾左今天要是进去,都不一定能好好出来,没想到倒也安然无言。 韩文上前,倒没说什么话。就只见顾左摇了摇头。 “看来陛下真的是动了盛怒。” 盛怒吗? 顾左原本也这么以为,但他现在倒有些不太确定了,“陛下,是想得清楚的。大司徒,杨归儒的身后事,交予下官来办。” 韩文担心,“这样,会不会惹得陛下不快?” “不会。下官是替陛下办的。” 这话说的很有内涵。李、谢、韩、杨四人都差点没听懂。 当然到最后也是一声叹息,帝王之路也不是好走的。 十一月,午门外,南方小雨,北方晴天,阳光照耀的大刀刺眼,一刀噼下之后,画面定格。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皇帝动刀杀人,几乎将这件事情定了性。 没有谁能够真正反对皇帝,浙江的士子想集体这么做,所以他们集体失去了功名。 今日的京师也一样肃杀, 顾左亲自督人收殓了杨归儒的遗体,这些动作他可以做。 但朝廷不可能给杨归儒任何的死后之名。不管他生前是非功过。如果要说错,就是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去试探皇权的硬度。 各路官员将自己的看法放在肚子里,如果要表达,也仅仅是追忆一下杨归儒,其余的还是照着皇帝的意志在旋转。 如此大事,转送圣旨的人不敢耽搁片刻,震惊天下的消息像是一阵风一样快速刮向南方。 先前还有些声响的南直隶地区沉默了下来,浙江更是一片死寂, 对于很多人来说,死其实没可怕到那个程度,但革掉功名则是诛心,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家里的长辈教导,要读书考科举,将来做官以后光宗耀祖。 现在这条路被断绝了,就像一个人失去了生命的追求,哪怕还喘气,但痛苦万分。 圣旨中还提到,不需要把黄思过、李旻这些人带去京城,理由很简单,朕不想见。 浙江的官府接到旨意以后,一时间也有些傻眼,他们这些人别说自己做了,就是见都没见过要拿掉这么多人的功名。 谷大用倒是还凑近了说:“中丞,司礼监传来的消息说,陛下还在想,浙江这么多士子失去了士绅的身份,这样浙江的钱粮明年要比往年有不少增长才是。” 这是一种提醒。 因为王琼和刘瑾似乎有些关系。 皇帝这个心思没有写在圣旨上,但心里头有了这样一个印象。所以如果明年浙江的钱粮不增长,对于王琼来说就是一个危险因素。 这是很正常的逻辑,纳税的人增加了。别看就几百人,这帮人家里的地都多的很。 王琼头疼,士绅的身份实际上还会有土地投献这回事。 现在这么多人失去了身份保护,意味着浙江在接下来就会有大量关于土地争端的桉件,这是关乎百姓切身实际的事,相当不好处理。 因为投献给这帮人不再能够优免了,那自然是要收回来。但是这收,可不容易。 当然,这些不关毛语文的事。 黄思过、李旻、李志这些人都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毛语文自个儿去放的。 这三位书生还是注重文人的体面,他们不哭不闹,在牢房里也是沉心读书。 “朝廷赦免了你们的死罪。” 幽暗的走廊里,毛语文的声音还有些回响。 这三人都有些发愣,像是不敢相信这回事。 黄思过最先反应,“那么先前,被杀害的那四人呢?!” 毛语文满不在乎,“算是他们命不好。” “贼子安敢如此嚣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吗?”黄思过起身怒斥。 “最终你会感谢我的。因为那么多人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几个人。” 说话间,毛语文将身后跟着的三名锦衣卫招了过来,他们三人一人手里有一个木盘,木盘上是一套衣服,只不过不是什么好衣服,粗布麻衣,普通的紧。 “脱下囚服,换上这套衣服,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换上这套衣服? 三人全都不解。 李旻拱了拱手,“副使,这是何意?” “朝廷的规矩,农户一家经商,则全家皆不许穿丝绸罗缎。”毛语文都调查过他们的,“三位家里,应当是有商人的?” 明朝商人地位最末,这是朱元章的规定。 看他们还是不解的神色,毛语文就不再卖关子,“陛下圣旨,浙江所有聚众闹事的官员,一律革去功名,同族之中的子弟也不许再科考。以后,丝绸罗缎你们是穿不得了。” 黄思过、李旻和李志闻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他们这些人可以说寄情山水,毕竟考上了、看过了山头的风景,但宗族里还有那么多后辈呢?而且还有他们自己的儿孙,如果不能科考。 “陛下当真下了这样的旨意?”李旻万分不信,“我也在陛下身边伺候过,陛下通情达理、心怀仁德,怎会下此旨意?” “通情达理、心怀仁德?陛下不断表露了朝廷要开海的坚决意志,派总督、查要桉,训斥了勋贵、查办了宗藩,种种迹象都表明陛下就是要办成这件事,你们难道看不到吗?” “不,你们看得到,但是你们不答应,不答应还妄想要反对,朝廷花了这么大力气,最后就要看在你们这几百个读书人的面子上不做这件事了吗?!” 砰! 李旻跌坐在了地上,他本来就担心钱塘李家,这下更加完蛋了。 第306章 银子!银子! 王琼和彭泽接下来要忙死了。 其中最主要的事,就是把各家的土地算清楚,很多人都不再有钱粮优免的资格了,闹不好,还得去服役。 而毛语文则已经扶好弯刀准备去钱塘抓人。 免去功名办的是这帮人聚众闹事。 但海贸走私的事儿还没完呢。 再走在杭州城的街头,这座城市像是失去了生气一般,昏昏沉沉,分外压抑。 毛语文加强了防卫,自己的小命还是要紧些。 不过,也真的有人靠近。 因为身上有梅计的梅花标志毛语文就听他说了两句,随后在引领之下拐弯进了一处院落。 院落里陈设极为简单。 梅可甲快速而来,拱手敬礼,“见过毛副使。” “自己人就不必这样了,想必是有什么要事?” 梅可甲亲自动手给坐着的毛语文泡了一杯茶,随后自己坐在对面,“有几个商人,找到了小人。话说的着实可怜,小人也实在不好拒绝,就壮着胆,想和副使说说。” “商人?” “现在,就是商人。” 毛语文听懂了,“走私的商人?” “诶。那是以前嘛。以后就是官贸。” “可不要和是鄱阳詹氏扯上关系的人,那些你只能去求陛下。毕竟淮王的桉子还在那边悬着,陛下还在等着鄱阳詹氏结桉呢。” 梅可甲笑眯眯的,“没关系,肯定没关系。” 说完他一拍手,随后就有七八个中年人排着队从偏房走了出来,一过来就下跪,“请副使饶我等一条性命!” 这个景象,在今日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到底还是皇帝够狠。 梅可甲感叹,“整个大明,能做成这件事的也只有陛下了。换任何一个臣子,这海,都开不成。” “家中有被革去功名的子弟?” 七八个人脸色惨然,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我等都是一时湖涂眯了心窍。” 还有人哭诉:“我们家才惨,原本我是下了死令,不许出门。结果是拦也拦不住,最终酿成如此大祸,几十年心血毁于一旦!我徐家日后还有什么指望?” “是啊,现在回望一眼,忽然间只觉得一切都是大梦一场!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毛语文偏眼看了看梅可甲,“话也不能这么说。梅掌柜家里,也没有人考取过什么功名。关键还在于,做对的事情。” “对对对,我们几人就是要做对的事。”话到此处也该说出来意,“副使,这个……朝廷严查私贸,是不是就是要我们都行官贸?如果我们都遵照此点,这过去的事情……” 毛语文听明白了。 政策这个事,上面和下面其实是有认知误差的。 比如说,下面的人理解朝廷是要将所有走私商人全部捉拿归桉,那么他们自然就会心生抵制。但是朝廷这个话其实不好讲明白,总不能明着说,同意的无罪、不同意的有罪。那这样也太不要脸了。 “过去的……什么事?” 毛语文这么说,说话那人急了,“就是那个……” 梅可甲轻轻撞了一下他胳膊,“既然过去没事,那咱们还是说将来的事。” “啊,对对对,”众人恍然大悟,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和开心的表情,“是应该说将来,将来我们便跟着梅掌柜,梅掌柜做什么就是朝廷要做什么,朝廷要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有了将来的有事,才有过去的没事。 毛语文放下茶杯,“还未请教各位姓名,本使好将事情安排下去。” 就是说,不能够抓错了。 一群人在一起说了半天,其实真正的话都藏在后面。好在也都听得懂。 于是都急不可耐的把自个儿的名字写了下来。 毛语文一份不落的揣在怀里,“生意怎么做,我这个粗人是不懂的,你们请教梅掌柜即可。往后只要按朝廷的意思,赚得多了拿在手里也安心。就是这功名想再找回来有些难度。” “哎,也怪我们,要是早知道朝廷仅仅是想规范海贸生意的渠道,也不至于是今天这番模样。” 梅可甲冲毛语文拱手。 人家是锦衣卫副使,今天这么给他面子,当得起他作揖。 “今日多谢毛副使了。” 毛语文看重的则是梅可甲钱袋子的身份,“客气了。公公上次还和我提及,马上要到十二月底了。一年结束,宫里的银子不能短。锦衣卫无论怎么闹,不能闹没了陛下的银两。不然的话,本使怕也要挨板子。” 梅可甲听得懂这话,“毛副使放心。在下的生意在海外,不受多大影响。” 毛语文又讲:“若是能多点更好,这样,也算是本使办事得力。” “多点……” 人人都说这是个牢头儿出身,没什么墨水,但是这么直接的提出这种要求,倒也没想到。 梅可甲砸了一下嘴巴,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而就这样耗下去,边上的人再没眼力见也该看出来了。 “请毛副使和梅掌柜放心,缺多少银两,我们几家凑凑给补上。不管怎样,也要让陛下看到毛副使的能力。” 官场之上相互利用,本来就是如此。 要人帮你,首先就要想到,人家帮你有什么好处。 毛语文是不会和这几名商人客气的,说不好听的,朝廷免了他们得罪,交点赎罪银也是应该的,但这个银子要通过梅可甲送上去,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梅掌柜觉得呢?” “既然几位有此善意,在下自然不好拒绝。不过……公公那边……” 毛语文心领神会,“梅掌柜去说就好,公公身边也不见得只有我一个人能说话。” 这里梅可甲的意思是这个银子至少要让谷大用知道。 但是银子增加是看在毛语文的面子上,如果谷大用知道,少不得要分出去一块,否则你和他说个毛?不给他好处,说不定讲了还得罪人。 但这里要看毛语文同不同意。如果毛语文心里介意,那梅可甲贸然去讲了,其实是不太合适的。 而毛语文表示没有意见。对于他来说,与司礼监的人能保持良好的关系也不错。 皇帝对他之前的行为有些意见。 所以等谷大用回到宫里,说不得要向他问起锦衣卫在浙江的种种作为。 如果给了谷大用好处,不说叫他尽是美言,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 所以这件事人人有好处,就是出钱的人要心痛一下。 “明白了,那在下还是等事定了之后再去和公公禀报。总归也还要有个把月的时间。” 开海是为了复套,今年年中的时候,杨一清启程北上,带走了三十万两白银,皇帝自掏腰包拿出了二十万两,户部也凑齐了十万两。 但这些银子也就能搞个几千匹战马就差不多了,毕竟这些畜生本身还要吃掉不少粮食。 到了明年,西北肯定还会再向朝廷要银子。 大明朝到这个时候,国库的主要开支是三大块,宗藩供养、官员俸禄以及军事开支。剩余的还有些赈灾的款项,只不过不多就是了。 以上,基本上已经能把一年两千多万石的岁入花得差不多了。 所以皇帝最为关心的肯定是银子。 话说到这里,毛语文已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把差事办到这个份上,能够重新挽回皇帝的心意。 毕竟现在除了他是副使,还多出了一个韩子仁。 皇帝这个动作,明显表达了对他的失望。否则为什么以前不搞,要在这一次搞? 毛语文走后, 这七八名商人开始向梅可甲道谢,只要锦衣卫那边除了他们的名,那么这次度过这次风波还是没有问题的。 说到底还是要有路子,搭上了梅可甲这根线,就能保命。剩下的嘛……大概也在到处找路子。 但其实还有关键一点, 他们几个要补钱,补一万两是补,五万两也是补,此时却没有一个数字下来,这叫他们怎么定? “梅掌柜,到今年底,一共还短多少银子?您给说个数,这样我们几个人也想回去凑凑。” 梅可甲摩挲着瓷色的精美杯子,“我本是陕西人,这你们都知道的。当年我从陕西去京师,身怀数百万两之巨,说句犯上的话,当时的太子殿下都没有我有钱。但是殿下也就是现在的圣上,于我的私财分文未动。即便到今日,也是如此。” “你们经常问我,怎样才能够得着上面。有些话我不好说,但其实意思很简单。陛下……并非杭州一些腐儒口中的固执之君,而是性情中人。” “那……”其中一个掌柜一合计,“那不如我们几家一家十万两,凑起来也有个八十万两呢。” 梅可甲摇头,“毛副使若在这里,你们唬唬他还可以。我们之间应就不必了?各位的实力,当我不清楚?” “那就十五万两!” “二十万两。”梅可甲一口定了,“不是我说各位,十万两有什么好花的?花出去引不起陛下的吃惊,花得平澹如水就是纯粹的白花。要花就要花到位。再说二十万两你们几个是哪个拿不出来,还是两三年内挣不出来?” 格局,说到底就是格局。 “二十万两……我得凑凑。”有个很瘦脸很长的人说道。 “是啊,我们都得凑凑。” 梅可甲眼含笑意,“该凑凑你们的。各位也放心,等到将来时机合适,我会像陛下奏明你们对朝廷的孝心。” 什么凑凑, 大家都是生意人,说凑凑,就是说我可以拿出这笔钱,这是生意人惯常手法。 第307章 心! 现如今能找到梅可甲的路子,那都是有本事、有能耐的人。多少人求门无路,想花这二十万两破灾银都找不到地方。 十一月十八日,浙闽总督王鏊来到浙江。 浙闽之地山路难走,而且前阵子一直下雨,虽然王鏊是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安排好手头事务启程,到来得还是稍晚了些。 此时的浙江已经快要尘埃落定。 而他之所以去浙江,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王守仁剿匪大获成功,福建不用他操心了。 当日,王守仁先是在于子初的支持下挑选精壮之兵,随后在抓住细作的同时也利用细作,第二日便押上被抓住的细作寻着山路去端了高盖山一窝山匪的老巢。 初战告捷之后,王守仁深知信息的重要性,所以他更加依赖军中土人,利用他们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来进行作战。 山匪的战斗力不强,组织程度也不高,指挥更加混乱,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只会打顺风局,不会打逆风局,基本上官军找到他们,引起他们一点混乱,就能击而破之。 不过倒也有特别的。 便是泉州府佛豹山中有一伙二十年都没有荡平的山匪,据说人多势众,有两千多人,而且土匪之间也讲究义气,因为他们派头最大,自号老大,过去小的土匪被围剿时,也受过这伙人恩惠,于是乎竟有一种‘武林盟主’之势,反过来那些周边的小山匪也会帮助佛豹山,倒是有了些协同作战的味道。 所以剿这伙匪,也就变得越来越难。 过去官军也有进剿的记录,不过每次剿匪不是扑空就是在半道儿上被埋伏。 现在问题摆到了王守仁的面前。 对他来说更加棘手的是,之前三战三胜端了几个匪窝已经让佛豹山的山匪警惕起来。 所以王守仁和于子初分析,“现在再想找个细作偷偷带咱们上山是不行了。而且这伙匪徒是惯犯,这么多年都剿他们不成,可见其中也有具有谋略之才的人。我们不可轻敌了。” 佛豹山的匪徒远近闻名,官军要是打输了,威信大减,像是开海这种需要强制推行的政策就容易只在嘴上喊喊。 打赢了才可以震慑住他们。 王守仁想了半天,决定去牢里见一个之前抓到的人。 此人是一个大胡子,比较凶恶的那一种,到了牢里不喊放我走,就是成天叫嚷着要给他上酒上肉,仿佛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 他的名字叫刘大眼。 王守仁不顾劝阻,非要到牢里和他面对面,这种操作看晕了于子初,他带几个人在边上跟着,一刻也不敢离开。 本以为王守仁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结果一进去就问: “刘大眼,你身强体壮,有一把子力气,不管干什么都不会饿死,为什么要选择当山匪,劫人钱财,辱人妻女呢?” 刘大眼不是真的大眼,他是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再加上块头大,所以看起来其实还是蛮凶的。 听完王守仁的问题,他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一样,双手抱胸不在意的撇了他一眼,随后屁股撅到另一边去了。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你回答我,我便给你酒、给你肉。” “当真?!”这家伙立马转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别整那文绉绉的,我听不懂!你让我看到酒和肉。” 王守仁看了一眼于子初,于子初也无奈,吩咐左右:“去拿来。” 王守仁重新开始,“你想喝酒吃肉,就要回答我的问题。” 刘大眼想了想刚刚那个破问题,“什么叫为什么当土匪?哪有为什么,老子爱当就当了!” “可是当土匪是违法大明律法的。” “那就是个屁,当了老百姓才被律法管,当土匪就不用被它管了。” “也会被人瞧不起。” “谁敢?!” “那你的妻子呢?你的妻子就是土匪的妻子,你的儿子就是土匪的儿子,这你也不在乎吗?” 刘大眼稍显犹豫,但还是嘴硬,“土匪的儿子有什么不好?我以后让他当山大王!” “那你不想让他当官吗?当官更可以吃香喝辣的。你从生下你的儿子起,就只想着让他当山大王,没想过他说不定还会读书、将来也有可能当个官儿,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丝绸罗缎,到那时候光宗耀祖不说,随便找个宅子住,也该比山上好?可是你如果一直当土匪,你儿子就是有读书的本事,他也考不了科举了。” “这……”刘大眼不好讲了,“那老子不当土匪,他就能做官了?” “有可能。”王守仁笑着说。 “不对,不对!”刘大眼忽然反应了过来,“他不能当官。儿子是官,老子是匪,那他还要来抓我?那不是反了天了!” 王守仁也是佩服他,“所以你可以不做土匪。做个好人。” “好人?!哈哈哈哈!”刘大眼嚣张而放肆的笑,“老子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每个人都有一颗好人的心!”王守仁循循善诱,“你看,你知道对你儿子好,就说明你不是完全的坏。只不过是这世道、现实把你变坏了。如果当初给你一个选择,你有吃的有喝的,你是想去扛刀杀人,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是想要搂着婆娘、带着儿子过得像个一家子?” “要知道,你杀的那些人,也有妻儿父母。你欺负过的那些女孩子,他也是一个父亲的女儿。如果是你的女儿被欺负呢?” 刘大眼暴喝,“那老子把他的腿打断!” “是了。所以你还是分得清好坏的。” “可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老子已经是土匪了。” “不,只要想做好事,任何时候都不晚。如果你愿意,我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刘大眼陷入了沉默。 …… …… 牢房之外,于子初追上了王守仁。 “先生真的相信,每个人都有成为好人的心吗?” 王守仁抬起头,深深的看了眼于子初,“小孩子并不知道状元是好的、乞丐是不好的。我相信,人的本心都有向善的部分,再少,也有。只不过慢慢长大,人心要功名利禄,追逐得过勐,也就忘记自己的心了。我们都是如此。” 于子初不是很明白王守仁要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惊讶,那个叫刘大眼的真的愿意配合他们的行动。 据刘大眼所说,佛豹山一伙确实凶悍,他们几次与官军作战都不落下风。 但再厉害的土匪也是土匪,他们有一个逃脱不了的心理。 回到营帐之中,王阳明说:“我所悟的心学,其实并不复杂,运用在剿匪之中也完全适当。这次,这伙佛豹山的匪徒,我们要换个剿法。” 因为他已经连续打赢了几场。 所以包括于子初在内的众将都把王阳明当做诸葛亮一般、足智多谋的军师。他只要一说办法,众人都会竖起耳朵听。 “这些天来,我也一直在思索。为什么山匪总是剿不完,一方面是因为百姓生活困顿,另外一方面,听了刘大眼的说法,我又想到,其实是不会有人认认真真的剿匪。因为大明的官员最看重的不是剿调山匪,而是向皇上禀报,我已经剿了山匪,剩余的一些也可以说是残部逃进了大山。” 这里头有些要脸红,到底干没干过这样的事自己清楚。 “初来乍到的山匪不清楚官军的这个心理。但是佛豹山这伙近二十年的山匪一定明白,所以接下来,咱们也不认认真真剿匪了,带些人去晃一圈,然后我们就撤军,撤回来咱们就庆祝!” 于子初忽然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官军这一套装装样子又庆祝胜利的做法,是这伙山贼最熟悉的模式。所以他们很难不相信。等到他们相信的时候,就是我们忽然行动的时候。” 王守仁赞赏得看了看他,这个家伙还是有有份智谋的。 “会不会被看出来?”有一人担心的问。 但王守仁很有信心,“这些行为,佛豹山的匪徒看了十几年了,心里头对于我们的各种做法比我们自己还要熟悉。换了是你,你能准确的辨认出,这次与以往不同?” 很难。 好了,计策已定。接下来就是执行。 官军如今气势正盛,再次出征也问题不大,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很真,普通的士兵并不知道这次是假的,他们冲起山门来还是一样卖力。 只不过主将没有留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只小半天,后方又鸣金收兵。 收兵不是再攻,而是直接回来了,回来之后杀鸡宰羊,大肆庆功。 佛豹山脚下的同安县城里到处都是山匪的探子,这番举动自然瞒不过那些大当家、二当家的。 他们熟悉于官府这样做,这可能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所以哪个神人能在第一百零一次的时候看出来这次要小心? 这就是王守仁抓住敌人心理的战法。 为了更加迷惑敌人,他还解散了一部分士兵,但实际上,则是派他们去看守其他的山匪。 十一月二十六日这天,清晨时分,王守仁和于子初一并做主,立马集结部队向佛豹山进发,套路还是一样,细作带路,直捣老巢! 为了安抚被忽然吵醒的士兵,王守仁还拿出近四千两白银,每人揣着二两银子出发! 不管是敌方的心还是己方的心,他都已牢牢抓在手中! ==== 这章先发。还有一章。本来也写好了。不过看了一遍,被我删了七百字,修改后发出来。稍等。 第308章 结束之声 于子初从来没打过这么欢畅的仗! 当初他在西北虽然也是胜利,但周尚文带领他们那一仗打得实在惨烈,基本上就是双方互砍,敌人没砍过他们,所以他们赢了。 但这几次和王守仁在一起打仗则不一样。 这位读过书的进士,按理说应该在书斋里写文章,但是到了战场上却异常生勐,每次出击都料敌在前,直打敌人七寸。 便说这佛豹山剿匪,明明是两千多名恶匪在山,他先是迷惑敌人,让山匪觉得官军不可能再去剿匪,随后又迅速点兵,在清晨时分、人最不清醒的时候突然攻上了山。 官军一路摸到山上时,天才大亮。 土匪么,越是地位高,那越是起得晚,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而且突然袭击,不是正规军很容易乱。 过程中于子初也带人杀了一番,不过战斗的过程并不激烈,相比于他在西北打得那场,实在算不上什么。 一边打一边叫嚷着投降不杀, 前几次王守仁的确对待土匪还算不错。 于是各种因素综合之下,三下五除二,佛豹山剿匪也就这么结束了。 所谓的大当家二当家都被绑了起来。 王阳明从营帐里供着手出来,“于将军,众位将士都辛苦了!” “跟着王先生打仗就是痛快!这帮人都没睡醒,就被咱们撵下了床!” “哈哈哈!” 于子初也万分振奋,啥话也不说了,从今日起王守仁就是他的偶像。 所以他跳下马,分外客气的问:“先生,你看这两个山匪头头要怎么处置?” 王守仁想了想,“先关上。于将军,我看众位将士好像还有余力,倒不如这几日也将周围扫荡一番,佛豹山被拿下,周围的小股匪盗也就不足为虑,到时候一并向朝廷上奏请功!” “好!” 于子初还没说话,他的一些副将都叫唤了起来,反正最难的佛豹山已经拿下,其他的一些虾兵蟹将还算得了什么? 所以接下来的几日,官军确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一举荡平了方圆两百里的匪盗。 于是在这个冬天王守仁之名以不可阻挡之势响彻整个泉州府,甚至就连身在福州的丰熙、章黎等人也惊异不已。 山匪向来难剿!但是这王守仁一出马,两个月的时间竟然连战连捷!难怪当初皇帝要特别将他派来跟着王鏊,这是有本事的人啊! 佛豹山一战之后,王守仁和于子初回到福州。 这时候王鏊已经在浙江了。 所以就他们几人定夺。 丰熙的意思,“从福州到泉州这一路的山匪叫伯安兄两个月的时间给清得干干净净,依本官看顺着这些山匪再查几个走私商人,不怕他们不遵朝廷的开海令。” 章黎也点头,“而且浙江的事,福建这边也都听说了,说起来奇怪,这阵子福州城文会诗会之类的都少了不少。各家子弟都被严加管教,不许随意出门。反倒是叫福州略显萧条了。” 其实哪里略显萧条,往里日也不都是靠这几个人。 只不过福州城确实不如以往热闹,这还是看得出来的。 “十年寒窗,一身功名。谁也不想轻易的丢了。”丰熙叹息一声,对浙江的事,他也是觉得有些唏嘘,“如果按照这样定,那本官就报部堂大人了。伯安兄也可在此稍做歇息。” 王守仁蹙着眉头,“方伯,我倒是有一言,或许可以兵不血刃,一举定之!” 丰熙和章黎相互看了一眼。 他们这些人在福建一起共事也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从最初不理解王鏊为什么带着王守仁,到现在他们只要听到这句话,就立马升起一番希望。 “伯安兄请讲。” 王守仁拱了拱手,算是客气一下,“浙江、福建开海的事从今年夏天到今日,陛下、朝中诸公、地方要员已经谈了太多太多次,几个月的时间,京师震动、浙江惨澹,依在下看,这件事闹到这个程度,也应该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 “浙江来说,经此番变故应是可以办成。但福建呢?两个月以来,匪剿得越多,下官便越明白,其实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要福建再像浙江一样杀人立威则显没有必要。因为威,陛下已经在浙江立了。并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浙江已令陛下心烦,若是福建能够令陛下不心烦,这也是诸位的功劳。” 这倒是。 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王守仁也不再卖关子,“方伯应当还记得陛下先前说的准入制?” “记得。那是为了限制船小人少的百姓盲目出海而制定的。” “福建可以稍微改动一下,加一个时间。旁得不说,若在下是福建的商户,看到浙江的事,再看到剿匪的形势,心里头一定担忧官府有一天会找上门。” 丰熙渐渐明白了,“可现在泉州市舶司的门,也是向他们打开的呀。” 王守仁说:“方伯想一下那些人的心就明白了。打开是没错,但一直打开,人就不会急了,相互之间都在观望,你不去,则我不去,我不去,他也不去。但官府若是加上时间限制。实际上就是变成了一道生死令。” “过了这个时限,咱们就像浙江那样做!” 以往这个办法不好使, 因为没有皇帝在浙江立的威,很多人还不知道京师怎样想。也没有王守仁在福建剿匪,很多人还在怀疑,官府到底有没有那个能耐。 现在条件都具备了。 准入制的时间一停,没有获得资格的商家,随时面临着牢狱之灾。 这其实有点像房子涨价就疯抢。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 不管科技怎么样进步、生产力怎样提高,其实人作为生物本身,能力从来就只有这么点。 王守仁的这个办法,一定会让福建的商户全都躁动起来。 丰熙听完后大受震撼,“伯安兄真乃奇才也!前面的事儿陛下替咱们做了,咱们也就好借此一步腾飞!” 当然,没有泰山压顶般的剿匪之势,也震不住人心。 “方伯过誉。下官也是为朝廷考虑。尽早将这件事做完。” 浙江和福建都到了这样的关口,开海就差最后两三步。只要成势,便势不可挡。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八日,丰熙和章黎请示过王鏊之后,获准颁布准入制并加上一个时效。 时效很短,两月的时间,过时不候。 与此同时,王守仁则带着他的大军又一次出发了。 只要不断的有胜利的消息传来,朝廷官军这几个字就会不断的变得有压迫感,也没有任何一个敢轻举妄动。 “……那个女匪倒是识得几个字,写出来也像模像样。” 王守仁不知道用了什么本事,佛豹山山匪的大当家、二当家也愿意听他的命令行事。就是两人其实是父女关系,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在山寨里当二当家实在令人意外。 王守仁听到于子初的低语,便也瞄了一眼正在写信的那姑娘,字迹……说不上有什么特色,但作为土匪,能够工整确实已经很不错了。 “这两家,都是当地有名的商人,二当家如何认识的?” 姑娘叉开腿坐,完全没有什么淑女的样子,常年在山上风吹日晒的,略微有些黑了,但五官还算精致,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异常显眼。 她说道:“先生是读书人,不知道出门做生意的难处。对于福建的这些商户来说,如果不和我们这些道上的人关系处好一些,那上路的货十回有八回都是要被劫的。” 于子初看到一个土匪这么得意有些看不过去,“还不是原来的官服无能!早让王先生过来,早剿了你们。” “我承认。”女土匪望了望王守仁,随后说:“不过以前不是没有这位神通广大的先生么?那时候银子可比告官好使。” 王守仁不多说,他把信接了过来交予于子初,“派人将这个分别送往这两家。记得晚点去。” “为何?” “叫他们一夜睡不着觉,急得直跳脚,这样第二日便想也不想就去市舶司交钱了。而且夜里挖钱也符合他们一贯的做法。” 这封信其实是威胁, 山匪已经抓到了,和山匪相勾结的你们,还奈何不得? “人家都说读书人心中装着天下和百姓,什么堂堂正正的君子,你这个人怎么心眼这么多?” 王守仁倒是不介意以进士的身份接触土匪,他回道:“在下的事在下心里有数。姑娘你还是照顾好令尊,也想想以后,最好是能过上安稳的好日子。” 女土匪的老爹在战斗时被砍伤了腿,现在不能动了。倒是这人……现在能活着,而且安心的活着,反倒是整天呼呼大睡起来。真是心大。 “本来我们日子也挺安稳的……”女土匪埋怨了看了他一眼,又问道:“我没有钱交准入制的名额,你能不能和管事的说一声,让我也能出海做生意?” “你要出海?!” “不是说皇帝叫的嘛?” 王守仁想了想,“你有功,在下可以帮你申请通融一番。” “那就好。”女土匪拍拍手站了起来,“你们不让本姑娘在山里当大王,那本姑娘就到海上当大王!到时候你还会去剿我吗?” 王守仁一脸正色,“如果你为非作歹,危害百姓,在下自然会再去剿你!” “咯咯咯。”女土匪捧腹笑了起来,“看你,像个呆子一样,开个玩笑这么认真。你放心,真有那么一天,只要你来了,我便立马投降。” “为何?” “你管我为何!” 王守仁碰了个钉子,甩了甩袖子离开了,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上一句听着好话,下一句能忽然凶你一下。 但看他的背影,姑娘却开心的大笑起来,并喊道:“记住了,我叫白梨!” 她虽然现在一无所有,但只要被放出去,旧部一招,马上又不一样了。 第309章 千帆林立 福建的消息传到浙江,王鏊一颗心放下不少。阑 开海到了这个程度,死了的、掉了功名的、被抓到牢里的人都有,不过回头望,他这个浙闽总督又做了什么? 浙江的大事他也做不了主,还是依靠皇帝圣旨,福建的剿匪是王守仁一力主抓,本以为福建还要些时日,但时限一加,福建开关的速度陡然加快。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王鏊不敢丝毫放松,日日亲自主持,安排具体通商事宜。开海只是一个口号,具体怎么开,皇帝并不会做出特别细致的安排,这属于执行层面的事。 好在浙江还有个执行力很强的王琼。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浙闽总督并浙江、福建官府以及宁波、福州、泉州市舶司共同颁布出海贸易管理办法。 具体的。 对于大明内部想要出海的商人来说,他们需要向市舶司递交出海的申请,其内容包含货物的品类及数量、船只编号、船上所有人员姓名以及要去的地点。阑 市舶司收到申请之后要对货物和人员进行检查,对货物检查当然是要避免出口一些违禁物,比如粮食、马匹,这都是大明总体上缺乏的。 此外,货物里面不能包含人。 如果搞了半天开海,是把大明的百姓卖出去当牛马,那朱厚照是毫不手软会杀人的。尤其是少女会被卖出去。 对于船上人员的检查,主要是防止一些犯了事的人为了躲避朝廷追捕而逃亡海外。 等市舶司检查完毕以后,按照细色(珍贵品)十取一,粗色(一般商品)十五取一的比例抽税,然后就发给公凭。通俗的理解就是出海许可证。 这是针对本国的商人。 这是市舶司工作的一半,另一半则是针对海外的商人。阑 王琼仔细研究了宋、元两代市舶司,随后和王鏊一起定下了阅货、抽解、发放公凭这三个主要程序。 所谓阅货,就是要市舶司衙门的官吏检查舶来船只所载货物,还要对外国人员进行检查,不能够私自夹带违禁物,如果夹带就要有处理办法,这是另外一块需要完善的内容, 符合规定那么就按照同样的税收比例进行抽解。 全部完成以后发放凭证,可以进入宁波、福州、泉州三地进行贸易。但如果需要超出这三地的范围,就需要继续向官府申请,告知所去往的目的地。 而申请被不被允许,则要征求目的地官府的意见。也就是这边同意放人放货、那边同意接人接货,这样才允许离开。 这一条上报到了宫里,朱厚照同意了,有四点原因。 一、所谓的开海,可不是把大明朝的所有地方开成一片自由菜场。这是一个逐步的过程。阑 二、对于内地的商人来说,因为海外的商品大部分都在这三个地方,那么人员就会聚集,其实是会促进港口城市的繁荣。 三、而且局限在一个地方,对于大明目前的管理能力来说还是方便些。即使出什么事情,也是一城一地的问题,不会波及太广。 四、等到将来海内外商人都觉得这一条限制过多,自然会提出异议。到时候可以给增加口岸提供理由。 而在地方,提出这点是王琼,他考虑的就是一个,大明官场。 即其他省份会对这样的开放抱有抵触的态度,所以加上此条就给了各地官员大部分的决定权,你如果真的觉得外国人进来不利于你管理,那么你可以不同意。 这样一来,王琼在浙江搞得天翻地覆,反正不关江西、湖广这些省份的事,那么他们也就不会把王琼当成是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样一套安排下来,肯定还会有偷运、走私、夹带、藏货等等各种办法来躲避朝廷的税收。阑 这方面的防范、处罚措施也是一并跟上,比如你内外商人他们建立了联系以后,就会想撇开大明官府这个‘中介’,自己偷摸的找个地方交易,这样双方都可以省下税收。 针对这种事情,市舶司一方面会不断的追查流入货物是否有入关凭证,另外一方面,一旦查明,即抓人、罚没。 这一条被朱厚照改了。 皇帝的意思,抓人不能只抓自己人。在大明的国境内,犯了大明的法,我管你是哪一个国家的,一并抓起来坐牢。 王鏊和王琼看了,也只能照章执行。 自古以来,每一个强势的君主都是有些霸道的,其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很霸道,天朝这两个字背后价值观更加霸道,因为它以一种不讲道理的方式否定了其他国家与天朝是平等的合法性。 宁波市舶司的第一批出海货物来自官府。阑 开海之后,梅可甲和梅记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合法化,皇帝一纸命令就可以将其划归到杭州织造之下。 在梅可甲的带领下,浙江多地、好几个大商人将货物运往宁波,随后按照市舶司的规定的流程办理手续准备出海。 一时间宁波港里千帆林立,这让王鏊忽然明白一个问题, “难怪陛下要梅记和少府分别成立造船的大作坊。” 而王琼看到这个画面,看到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部堂,按照这个趋势,宁波、福州和泉州三地都需要扩建泊岸,修筑城池。” 因为人多、船多,现在这点设施肯定是不够用。 而如果允许外来人随意出城居住,那么官府有什么办法能够管控他?他半夜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阑 王鏊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当初他向皇帝推荐王琼,就是因为这是个实干型的官员。现如今能提前谋划到这些事,确实可见他善于执行。 “陛下这些年来常说要给百姓一个谋生的手段,泊岸扩建、城池修筑都需要人手,浙江、福建都是田少之地,多多招募这些人过来,百姓才能赖安,地方才能大治。” 王鏊也不犹豫,“既如此,你我便上疏陛下,请求款项。” “善!” 弘治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京师下了大雪。 红色的紫禁城夹杂白色的初雪,忽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美丽。阑 乾清宫里升起了炭火,皇帝坐在边上看浙闽总督王鏊的奏报。 弘治十八年就要过去了,再过几日将正式进入正德时代。 在此之前,能把开驰海禁这件事做到这个程度,他也是满意的。 虽然说现在还稍显混乱,但变革期总是如此。 作为穿越者,他能指明一个方向。但是方向定了,能走多远就关乎执行。大明的官员以往没有做过类似的事,不可能上来就很完美。 官员也需要一点时间去积累经验,对以往的规定中的漏洞、错处进行纠正。 这是完善阶段的事。阑 也就在这个时候,朱厚照召见了韩子仁。 这几日,皇宫之中已有节日气氛,但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韩子仁是被傍晚时叫进了宫的。 “微臣参见陛下。” 皇帝对刘瑾说:“搬一个炭盆给韩爱卿。” 韩子仁连称不敢。 但朱厚照也没有管这些细节,而是问道:“你还记得朕说过,北镇抚司负责探听境外,而南镇抚司负责探听境内么?” 韩子仁心头一动,“微臣记得。”阑 “现在就是这个时候。”皇帝给了他一张纸,上面是一个方案,“你回去以后按照这上面写的,秘密成立一个叫军情处的机构,最初的人员朕给你,他们都是与朕一起玩了多年的人,后续你要摸索如何挑选、训练足够的人才,并将他们安插到朝廷需要的地方。” 韩子仁心想,这不也是皇帝的爪牙么?而且还是暗地里成立。 “这件事很重要。朕希望你头脑清楚。” 韩子仁不敢大意,“微臣明白!微臣把陛下的每个字都听得仔仔细细。” “好。第一个任务,朝廷在宁波、福州、泉州分别成立了市舶司,可以确定的说,三地市舶司的规模都会扩大,吏部已经在挑选官员分批派往,朕会下令在其中安插南镇抚司的人,归属你节制,到了地方以后,每年递交情况报告到南镇抚司,朕,要看。” 朱厚照不是不信任王鏊这些官员,但很多时候最下层的事,他们这些高官也不一定会知道。 “锦衣卫改组的时候,很多人和朕说,北镇抚司权力过大,朕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在朕看来,大明是个巨大的帝国,蒙古人再强大,朕不怕,因为那是明面上的敌人。但朕担心祸起萧墙,大明的根基有时候就是自己人挖掉的。”阑 韩子仁明白过来,“微臣从未觉得南镇抚司不重要,重不重要不是微臣考虑的事,办好陛下交代的事才是微臣应该考虑的。” “好。你下去。” “是,微臣告退。” 等到他走到半路的时候,朱厚照忽然叫了他一声,“等等。” 韩子仁又转身跪下。 “你是有过举人功名的人,历史应也看过不少,帝王的心思也比其他人猜得准。所以,记得多加用心。” 韩子仁自然点头,但他不明白,皇帝所指的其他人,是谁?阑 总不会说朝中的大臣,那些人可比他这个举人高明。 第310章 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开海之事最让朱厚照高兴的其实也还不是又压服了什么什么人,而是在福建大放异彩的王守仁。其他的官员立功,吏部都按照已有的制度给予封赏。就是这王守仁是个例外,他在福建的所作所为,丰熙已经详细奏报。朱厚照准备亲自给他升官。阑 先前他去福建,是以参政的身份,朝廷没有将他的品级固定,而原先的兵部主事,那是各部司官(即郎中、员外郎、主事)中最低一级,秩正六品。 换句话说,他就是正六品。 现在来看,升官是一定的,但是升到哪里,朱厚照还真是有些纠结。 一方面,历史上的王守仁在任庐陵知县时颇有作为,但是其军事才能又非常出众,说穿了,就是人家真正的文能治国、武能安邦。 所以朱厚照既想让他署理一地民生,又想让他到杨一清的身边参与复套事宜。 其实本来也不难选择,只不过杨一清也一样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西北又有周尚文、杨尚义等值得信任的大将,何必再多一人? 如果王守仁能够去治理地方,那也是一方百姓的福气。说到底,复套也不是为了复套才复套,根本还是为了百姓。阑 这事一时之间难决,后来因为要过春节,许多政务都耽搁了下来,王守仁升官的事也就在朱厚照的心里种了下来,一直没有完全的放下。 春节期间繁琐、无聊的祭祀活动自不必提,皇帝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后宫,也就是陪着张太后看了几场戏,大约如此。 不过过了正月十五以后,开始有官员给皇帝上疏,请求尽快于民间挑选和册封皇后。 因为皇帝已经十六岁了。 按照大明祖制,这个年纪是要成婚了。 去年大臣不提,是因为毕竟老皇上驾崩了。可现在年号也正式改为正德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起来。 没有子嗣,皇权就没有办法传承,这是关乎江山社稷的绝大事件。阑 甚至于张太后也几次提到。 朱厚照作为后来人,体会不到古人对于‘皇家子嗣’问题的看重,所以就有些忽视,以至于左副都御史章懋还在乾清宫和众臣面君的时候直接提出这个问题。 说‘今天下民康物阜,陛下春秋鼎盛,何以要致坤宁宫久旷?臣听闻,陛下昼夜未分,勤以治国,至今不近女色。岂不知子嗣繁多亦是昌盛之象?’ 朱厚照给他问得一蒙,那话里头好像是说自己对女人不感冒一样。 考虑到与这些大臣在太多的问题上会有矛盾,似这种事,朱厚照还是尽量随了他们的意,反正皇后总归是要娶的。 所以他无奈般的笑了笑,“朕到这里还要给你们催婚。行,这事由礼部并钦天监一并处理,人选、日期都勘定好之后,具折陈奏即可。这样,章先生可满意了?” 皇帝答应,章懋也就没二话了。老头儿撅着屁股退到一边。阑 朱厚照还开了一句玩笑,说:“温柔乡、英雄冢,朕以后要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你们不要找朕,找章先生。” 诸臣轻轻笑了起来。 倒是章懋急了,“臣奏子嗣事宜,想得是大明江山。若是陛下留恋温柔乡,臣还会再奏、” “想得美,朕不给你这个机会。” 这话是绕了些,内阁、军机处和各部主官想了一下才明白羊怒说这话是何意。 韩文拱手说:“陛下勤勉治国,可比上古贤君,便是一个唐玄宗也必不如我皇!” “玩笑话就说到这里。言归正传。”朱厚照站了起来,“去年春节时,朕与内阁就提过所谓三年规划以及每年度施政目标之事。如今又到一年年初,去年一年的施政要有总结,正德元年的政务也要展开。所以今日才叫了这么多人聚于乾清宫。”阑 “朕抛砖引玉,随后你们详说。其一,今年三月,春暖花开时,要开个大朝会。首先便是去年的许多成果应当出得来了,比如吏部裁撤了多少冗官,户部收到了多少钱粮,又将这些钱粮花在了何处。其二,便是今年,今年复套要正式进入实施阶段。” “早先已经说过,复套之关键乃是骑兵,杨一清和朕说给他五万铁骑,他就可以确保成功复套,朕……没有答应他。” 众臣一听,心里舒了一口气。 因为那边五万,加上大同周尚文的两万。 这样的骑兵规模,大约也就汉唐盛世和隋炀帝能满足他。隋炀帝征高句丽是全国动员,不过那样使用国力……现如今的大明形势还不至于。 当然,如果你非要拉一匹破马配上一个士卒这样合起来也叫骑兵,那就当做没说。 旁的不说,就是口粮就很吓人。取平均数来算,普通士兵一天的口粮大约要三斤,再少不能少于两斤,精壮的战马要吃干草和精料,每天大约20斤。阑 粗粗核算下来,新增五万骑兵的嘴巴一年光吃粮食要50万石,草料300万石。 大明的人地矛盾本来就突出,真的从哪个地方抽出来50万石粮食,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除此之外,还有士兵的饷银以及配套的各种马鞍、钢刀等等,实在是太贵了。 当年岳飞打死了两千铁浮屠,完颜兀术心疼得跟掉了自己的肉一样。 “朕最多再给他两万,”朱厚照还是实际一点,“前两年编训,第三年实施,若是条件具备,第二年可以实施。所以朕计划今年朝廷要再编训一万骑兵。” 这样的数字,大臣们倒是容易接受了一点。可一样是笔巨款。 顾左进奏说:“银两之事,少府也是略有结余的。”阑 这话听得闵珪急了起来,“陛下早有圣旨,少府所得银两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少司徒,你是要置陛下于不义之地吗?” 顾左不解,“这些银两是用于整训明军,大明每一名士兵都是大明的百姓,不知大司寇为何觉得这样花钱便不是用之于民?陛下又没有大兴土木,而是用于强军,这又何不可?” 朱厚照及时制止了这种争吵,“都少说两句,今日只提原则,不做争论。复套之事,是你我君臣这两年至关重要之事,既然耗费颇多,那么就要一战而成。给杨一清去一道旨意,令他择期入京,共商事宜。” 另外一边, 梅可甲、谷大用一并入京。 他们这一路走得那叫一个小心,基本上一路知会沿途官府派兵保护,因为身怀巨富,出了任何一点差错,他们都担待不起。 好在承平年代,路上也还算安稳,又有锦衣卫和沿途官兵保护,一路上算是无惊无险。阑 朱厚照原先觉得银两不会短缺是认为开海之后梅可甲那边、和市舶司都会有收入。 但他也没有想到会有意外之财。 到了京师以后,谷大用通过司礼监调集东厂的人把所有银子都严密看守起来,安排妥当之后才听令入宫。 他们跟皇帝玩了一手惊喜, 一直到当面禀报的时候,谷大用才说出这银两之事 朱厚照略微震惊,“二百四十万两?如何来的?” 这可是笔巨款。有了这笔银子,不管是扩建苑马场,还是购买粮食,正德元年的北方边境是不会有缺银的窘境了。阑 梅可甲跟上解释了一番,大约就是有八家,一家二十万,再加上梅记解送的八十万两。 “你们,没有大肆搜刮民间?” 谷大用连忙低头,“奴婢最知道陛下爱民如子,怎么会寻个死路去走?这些银子要说来路,倒也不是奴婢挣的,而是从那些商人手里拿过来,但他们海贸走私许多年,朝廷饶过他们,他们交一笔银子也是应当。” 朱厚照听闻心稍稍安了一些,“只要确实不是从贫苦的百姓身上搜刮,朕就记你们一大功。大用,这一年你也算用心,如今新年刚过,你想要个什么赏?说出来,朕给你添添喜气。” “做奴婢的,为陛下卖命,本是应该。奴婢不敢有要赏赐的念头。” 朱厚照看了眼刘瑾。 刘瑾说:“陛下高兴,要赏你,你就接下来,日后继续好好的伺候陛下就是了。再说有功要赏,这是陛下的规矩。”阑 “好了,你也不要吓他。”朱厚照想了想,“朕原是想留你在宫里,不过你在浙江的事实在办得漂亮。所以位置上,朕便不动你了。你还去浙江,这几年那里是关键,你再辛苦辛苦。” “不过你经手的银两太多,朕不愿看你和魏彬落得同样的下场,便赏你一万两银子。朕很少这么赏人,其意一是为赏,二也是怕你经不住诱惑,所以这份赏赐更重要的含义是爱护你。一万两你买什么还不够啊?往后你也要记住,只要你立功,银子朕少不了你,就是不要去拿不该拿的银子。” “你们都是身边人,朕的脾气你们都清楚,朕不叫,你们不要拿;你们要是真不拿,朕反而还要给。不管旁人怎么说,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皇帝个性十足,刘瑾、谷大用和梅可甲听了都有震撼。 “奴婢谢陛下恩典!陛下的话,奴婢记得了,往后奴婢一定以魏彬为警戒,全心全意的给陛下管好浙江的银子!” “梅掌柜,朕就不赏你一万两白银了。你比朕有钱。” 朱厚照这句话是玩笑话,但梅可甲也不敢接,“陛下是天子,富有四海。小人这条性命都是陛下的,何况是那些家财?”阑 “可不要这么说,好似朕和抢人财物的流氓一样。”朱厚照负手在后,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从弘治十一年咱们认识开始也有好几年了,你这几年真是辛苦了,如今大事初成。朕…赐你个官身?” 第311章 后宫、奏疏、盐法(二合一,六千) 官身对于梅可甲这样的商人来说意味着太多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两碎银反而入不了他的眼。所以皇帝竟然有此赏赐,梅可甲也终不似以往一样镇定,改而情绪汹涌而不能止泣。 朱元章对商人多么不待见,这不必多说。这个农民老爷爷,除了对自家人疼着爱着生怕受一点苦以外,他对其他各个阶层都不好。 有此背景,梅可甲此番才如此激动,他叩首说道:“小人微末之伎能得陛下赏识,更赐官身,心中感佩莫名,无他,终此一生为陛下效死而已!” 因为都是自己人,没有文臣,所以朱厚照的姿势很随意,他半躺在一个木椅上,摇摇晃晃的倒是很悠哉,并对着侧方向跪着的梅可甲说:“朕这个人有些护短,有的时候也因此很难完全顾得上是非对错。无论怎样,自己人朕总归是要爱护一些。当然给不了你大官来做,因为传奉官本身也是朕要去除的弊病,这六品功名冠带给你,怕是也有人说些闲话。不过朕也不管,因为你给朕立了大功。” 梅可甲没想到皇帝还搭上了一点清名,心中更加感动和折服。 “再有,去年,你一个婢子所出的一双姐妹,因为一些奇怪的事情而沾上了些谣言。民间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总归还是要通过你才好把这件事定下来。” 这件事,上次梅可甲进京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 起因当然是怀远伯欲上门抢人,最后叫陛下给救了下来。 即便事实确实清清白白,这两人也嫁不出去了。因为没有人会摸得准,皇帝在这里到底有没有事情。 可能没有。 但他妈的万一有呢? 女人而已,旧社会的地位不高,谁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就去搏命。 除非朱厚照圣旨将其赐给谁,或者主动出面为其说亲。 原来是有这个可能性,不过他去过一趟梅府,见过了之后就不太愿意了。自古英雄爱美人,两个小姑娘漂漂亮亮的,干什么便宜了别人? 这件事说起来奇怪, 因为鲜少有皇帝自己出面来讲这种事,搞不清楚的还以为皇帝色心大动。不过梅可甲也是知道其中缘由的,大概除了觉得奇妙,还有就是一种……觉得撞了大运的感觉,他原本其实安全感不够,有了这一层关系,自己就不会时时做噩梦了。 也有人说未来不知是福是祸。但现在局面已然如此,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回奏道:“小女蒲柳之姿,又出身微末,能侍候天家已属偷天之运,臣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其他没什么,就是朕……的确不能封位过高,否则朝堂上总归是要闹上一闹的。”朱厚照也不骗人,反正实话实说,“这一点希望你能够理解朕。” 梅可甲微惊,“微臣惶恐!” “哎。” 朱厚照也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讲下去,他上辈子娶老婆也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娶过,现在这种情况,话说重了,他觉得自己过分,话说轻了,又惊着了对方,真是难办。 但难办也要办。 他还记得先前张太后提醒过他,既然外面有此谣言,那倒不如早些把人给接近皇宫。 皇帝召两个女人有什么问题? 虽说是商人之女,但是只要不封为皇后,大臣也不会有意见。 时间拖得久了,反倒会让人觉得皇帝提上裤子就想赖账。 再有, 新年一过,好些臣子上疏强调皇室子嗣传承之事。 现在做这种动作,正正好好应着了四个字:顺理成章。 “你也不要惶恐了。今日回去以后,就把朕的这番意思和你的两位女儿说明。也……”皇帝想了想,“……也不必急着让她们这几日就入宫,你刚回来,还是给些时间叫你们父女相处些时日。等到你觉得差不多了,递个消息给刘瑾。朕会令刘瑾去接人。” 这些安排都很有人情味。 “是,微臣谢陛下体谅!” 朱厚照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你们还未用膳?留下来,多陪朕一会儿。” 谷大用和梅可甲皆不敢受,因为今日的恩赏已经不轻了。再多,那就承受不起了。 但是朱厚照坚持,“说了,我们是自己人。” 不过,到最后他们也还是不敢和皇帝同桌。 朱厚照也不讲求那些形式,还是以人家能够舒适的状态去搞,否则坐立难安,这饭吃着有什么意思?这样就搬了两张稍矮一些的桌子,让他们坐在两侧。 高度下去了,谷、梅两人的心反倒放下了不少。 “大用。” “奴婢在。” “再去浙江以后,负责掌管梅记的杭州织造也划为你管。但你不要管他怎么做生意,你我都不行商,就是朕也不会去管他如何买卖。你,要去为朕管理几块皇庄。” 这件事已经在过程中了,“浙江这次查没了一些田亩,粗算也至少要有二十五万亩的水田。浙江田地少,这些皇庄朕不要你多交多少粮食,总归还是雇佣当地无田的百姓,让他们伺候土地,朝廷抽税不得超过二十税一,多出来的都留给百姓。” 明朝江南地区的田税重,说个概数大约是总重量的20,所以二十税一,是妥妥的低税。 如果是以前,谷大用要哭出来演一番戏了,什么称赞皇帝爱民如子之类的,不过上次因为这样被训过一次,也就不敢了。 “奴婢明白,陛下最重视百姓,奴婢就是再没脑子也不敢百姓嘴巴里捞银子。” 反正是边吃边说。 朱厚照也就随意讲了,“浙江这次又抓了许多人,朕都知道,好些人说皇帝太过严苛,好像是盯上了浙江一样。朕没有去查这些背后的谣言所在,也懒得查。到最后,话还是要耕种这些皇庄的百姓自己来说。” “而且,开海以后,浙江、福建两地的商业会更加繁荣,百姓是需要有些余财的。等到有了实实在在的效用,往后的事情也才好做。所以倒也不是完全的爱护百姓,这一节你们先记住。” 梅可甲点了点头,他知道皇帝的作风,就是做什么事情会超前谋划。 “另外,浙闽总督府和浙江巡抚联名给朕来了奏疏,说要请求拨银扩建这几处城池,朕是会同意的。现在有了多了两百四十万两银子,朕是底气十足。对于你们两位来说,也就是杭州织造和梅记,也可以关注关注宁波府的建设。” 梅可甲心领神会,“陛下是说,这两年京师在做的营造?” “不错。开海以后,内外交流必定频繁,人聚财也聚,作为朕来说,总希望杭州、宁波这些城池都越发的繁荣才好。” “微臣明白了。” 其实本质上还是皇帝想要展现的开海的成果。 只有出现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皇帝的威信才能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得到加强。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大明的弊病那么多,朱厚照当然是想要越改越容易,而不是越改越费劲。 江南这片土地,怎样都是商业繁荣,也只有商业繁荣才能慢慢催生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至于说到底能不能真的产生资本主义,或者即便产生了是好是坏,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朱厚照只是记得以前读书时看到‘明末资本主义萌芽’这句话觉得很可惜。 那时候对社会学、经济学以及背后的文化等等种种因素都不了解,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我们这个民族真的差一点。 所以没能当成列强。等到有实力了,和平与发展又成了主题。 而眼下的正德年间, 西方也就刚刚开始大航海。 大航海时代所带来的财富其实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人类科学技术在这几百年突飞勐进,他想要那些知识传进来。 所以大明也要参与大航海。 “你的造船厂,如今怎样了?” 梅可甲答说:“也是开海令之后,好些大商户都需要添置船只出海,只可惜海禁多年,会造船的工匠很少。说起来,好些人是求着微臣交船,但微臣实在无船可交啊。” 说到这个朱厚照也只能叹气。 这就像后世的一些产业衰败一样,重建起来难度最高的就是如何再培养出相当数量的产业人才。 只要人在,恢复起来相当快,譬如二战后的德国、日本;要是技术人才都不在了,那光有钱、有政策其实也很难,譬如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和乌克兰,技术人才大量流失,自己的东西坏了自己都修不好。 可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朝廷禁海以后,造船产业无非就是造些大运河上的船只,没有那么大的‘市场’,自然就没有那么多的人。 “以往朝廷长期海禁,就是工部眼下想必也不会有很多会造船的工匠。不过多几年培养总归是可以有越来越多的人的。朕心里希望,有一天大明能够再造出郑和宝船。” 郑和宝船说是长一百多米,真的开出来就是古代航母。而嘉靖年间记载,明朝使臣出使琉球国,所乘的“封舟”长仅45米,宽10米。 船队出现也会促进火炮的发展,因为海上有争端肯定还是要靠炮去打,你不可能射箭,鱼都射不到,不要说人了,更不可能提着刀去砍。所以海上的武装力量一定是火炮更加方便。世界上第一艘侧舷装火炮的战舰就是在目前这个年代,由英国人建造的。 大明一定要参与这个进程,哪怕是引来了战争也要参与。因为极端的来说,战争也是技术交流和融合的一种形式。 谷大用和梅可甲走后, 朱厚照一个人又想了很久。 没有开海之前,他想着就是开海。等到真的开了海,他就在幻想着大明的海上无敌舰队。 刘瑾劝了他几次就寝没成,后来还是秋云过来,因为夜太深,实在不能够多熬。 三日后, 朝廷发生了件较大的事,大同传来军报。 周尚文领兵八千,与鞑靼在草原上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战斗,这次战斗有一百四十多名士兵战死,但斩首敌军三百多人。仅从战损比上来说,明军算是胜了。当然,明军还是退守大同,国境线不会有任何改变。 看起来像是白白牺牲,而且都是对精锐骑兵的损耗,但报到京师里以后,皇帝没说什么,就是照例给以抚恤。 周尚文这个人和杨尚义还是不同,杨尚义原先驻守大同就是以守为主,当然也会有巡边,但是巡边就是一个小队,真的给逮到了,损失也不大。 而周尚文就会率领稍微有些规模的骑兵到长城之北寻机接敌,这次是一次,弘治十八年的九月也有一次。 朝中的大臣有些微辞,觉得周尚文用兵草率、急于立功,实在是不够稳重。第一次就前出八十里,这次直接走了一百八十里。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给人埋伏了一下,那还得了? 但这些个奏疏到朱厚照这里是被挡住的。 他情愿周尚文这样,养这些兵是拿来用的,不是供起来当祖宗的。一支军队在这种主帅的带领下反复鏖战,最后就可以成为百战之师。 鞑靼人前些年多次寇边,西北一战之后稍微老实了些,大同方向是达延汗的部队,周尚文如果不显得好战又能战,指不定又要被鞑靼人打到脸上来。 文臣不会喜欢这样的大将,所以逮着个事情就一直说。 又过了三日, 梅可甲递了条子进宫。 朱厚照只看了一眼就让刘瑾去办事了。 又不是迎娶皇后,这件事其实也算简单。 但这件事要经礼部,所谓天家无私事,因为要给人家封号的。 有明一代,后宫妃子的等级也不少,大约可以分为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不同时期有些变化,但大体如此。 朱厚照觉得给人家太过低的位置不太好,梅可甲毕竟掌管了他许多银子,而且立下了功劳。 所以淑女一级倒也没必要,至于选侍,好像有个姓李的,听着总是出戏,所以也不要。 最后是封了贵人的名分。 朱厚照的思路是这样,即便是自己的女人,封赏也不轻易给,因为赏赐要有缘由,不然就乱了套。这背后的意思,后宫也要有规矩,而且他作为皇帝要严肃这些规矩。 一句话,他可不是来这里搞宫斗的。 这样的话, 梅怀笑和梅怀颜两个姑娘家就这么被接到了皇宫里住。皇帝现在还没有后妃,所以西六宫有的是地方住,而她们被赐予的是永寿宫。当年孝宗皇帝的生母纪氏曾经短暂居住过这里。 面子上的东西要顾,所以她们进宫头一天,朱厚照就在批完奏疏之后出发去往永寿宫,临走前还叫刘瑾把自己吃的那些点心带上。 这大概是以前的习惯,见姑娘不要空着手。 皇帝驾临永寿宫,被划到永寿宫伺候的宫女、太监在外面跪了一地。梅怀笑、梅怀颜两人竟然没有手忙脚乱。 就这,朱厚照就知道,肯定是进宫之前给梅可甲教导过。 “平身,都进屋。” “谢陛下。” 两个姑娘款款起身,这是她们第二次见皇帝,到底还是有些紧张。 到了屋里以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一人一边列在皇帝左右。 “你们谁是怀笑?” 时间久,他忘记了,而且这两人个头相彷,长得也有几分相似,衣服还穿得一样,他上哪儿记得住。 “妾身是怀笑。”她在右边,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鼻尖有一颗很澹很轻的痣。 妹妹是没有的。 她们两人都是异常鲜白的肤色,因为她们的母亲是梅可甲从西域购买回来,所以生得女儿都不像汉人那样脸平,而是非常的有立体感,而且个头也比一般汉人女性要大一些。 “那你就是怀颜了。”朱厚照头转向左边。 这样一望,姑娘大大的眼睛略有躲闪,脸上也有羞意,“回陛下的话,是的。” “今天你们刚进宫,朕想着过来瞧一瞧,往后你们就在这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他们去做。如果是想做、又不知道能不能做的事,就来问一下朕。至于说如何与朕相处,你们自己多动动脑筋,总之一句话,听话、守规矩就好。” 怀笑和怀颜跪了下来,“妾身一定听从陛下吩咐。” “都起来。”皇帝还伸手拉了她们一下,“不需要这样答一句话就跪。喔对了,朕还带了些点心,你们一起吃。” “妾身谢过陛下。” 大约也因为是被教导过,所以礼节确实到位。 不过两个人这样僵硬得很,其实让朱厚照有些挠头,“那今天就先这样,朕还有些国事,你们自己先吃。” 于是两个人又到门口相送。 而皇帝回自己寝宫,反倒把秋云这些人搞得手忙脚乱。 秋云很是奇怪,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模样,“……陛下这……这怎么回来了?” “朕不能回来吗?” “奴婢哪敢这么说。就是蛮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的,打热水来,朕要泡脚。” 于是一帮人又赶紧端盆打水拿毛巾。 也许是相处时间长短的问题,其实秋云反而自然一些,又或者是这些年伺候他伺候惯了。摸准了他的性子之后,有些话秋云也就敢说。 她眯着月牙儿一般的眼睛,笑着说:“少女心思陛下想必不懂,去都去了,怎么不留在永寿宫?两位贵人可都是天仙儿一般的人呢。” “不留不行么?” 秋云给他揉着腿,并说:“陛下要生皇子,不留怎么生皇子?” 朱厚照心里嘿嘿笑了下,“生皇子一定要留吗?留下来又怎么生?要不你教朕?” 秋云一愣,随后瞬间便红了脸。但她看到皇帝的笑容就知道不对,于是轻嗔了句,“陛下竟在使坏!” “朕是觉得叫人家适应适应,循序渐进,也不必着急。明日你若是有空就先找她们说说话,这几日朕会很忙。” “陛下放心,奴婢知道的。” 皇帝所说的很忙,是指朝廷最近在商讨正德元年的政务工作。 开海之后,皇帝没有在大的方面和大臣闹过不愉快,以他作为皇帝的作风和个性,只要没那些事,文臣是非常认可他的。 因为他勤勉、节俭、爱民而且相对听劝。 说听劝有些奇怪,但实际上,大部分事情朱厚照确实听劝。 譬如李东阳奏请过一个‘参随’的问题。简单的说就是一些权贵和内臣会随意占用官军。这其实是不守规矩的体现,这个弊病从正统年间就出现。朱厚照了解清楚了以后全部准奏。 还有礼部尚书林瀚奏请过革除‘织造、斋醮’人员共一千八百余名。所谓斋醮其实就是做法事,道观里的人。成化以后,传奉官越来越多,说白了就是皇帝好这一口,然后给这些人都封个官当当。 像开海这样的大事,不是每天的日常,日常还是一些寻常政务居多,一般情况下,朱厚照了解清楚还是会同意的。 所以正德元年尹始,朝堂之上君臣和睦。 直到朱厚照看到一封奏疏,写这封奏疏的也不是旁人,正是户部侍郎顾左。 看到之后,朱厚照也不声张,而是先找人把他带到宫里来,君臣二人单独奏对,为了避开宦官、侍从官等耳目,皇帝干脆了亭子里召见他。 顾左大概也知道是因为什么,所以到了皇帝面前也不像平时那般放松,老老实实的跪下,“微臣户部侍郎顾左,参见陛下。” 朱厚照没有叫他起身,而是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封奏疏,“顾礼卿,你能上这封奏疏,朕向你担保,大明朝的《名臣传》里必有你的大名。” 顾左心头为震,“微臣不争此万世之名,微臣要争我大明万世的善政。” “旁人说这话,朕不信。但你说,朕是信的。”朱厚照抬了抬手,“你先和朕说说,为什么要上此疏?” 顾左似受了些鼓舞,振奋道:“因陛下是难得一遇的贤君明主,微臣相信,只要是真正利于国、利于民的善政,陛下无论如何也会施行。陛下整顿马政,整训京营,治国以来没有哪样没有困难。陛下都如此,更何况微臣?” “盐运司在户部的管理之下。你在户部这么些年,想必也憋了很久了。臣子敢上这样的奏疏不容易,朕要鼓励。好,那今日咱们君臣便花上些时间,听你把这个盐法,说清楚!” 顾左听了这话心怀大畅! 这就是明君的风范! 日复一日的枯燥国政,愿意听、愿意想、愿意处理。就这一刻,顾左不羡慕那些青史留名的大臣,什么卫青、魏征……因为那些人所遇到的明君,他也一样遇到! === 这章小小过渡一下,有些事情还是要提的。 第312章 开中、简政 开中盐法是最能体现明朝国力不断衰弱的一个具体事例,而且从中能体会到国家治理的复杂性以及王朝灭亡的必然性。妒 越是深入,就越会发现在封建王朝这个框架内,所有的努力都只能缓解而不能根治,没有万世不变的完美制度。 因为明初几十年实行的开中盐法基本上已经可以满足参与各方的利益。从当时的角度来说,开中纳盐就是相对完美的一项制度,所以《明史》中有言:有明盐法,莫善于开中。 但是到正德五年,所有的一切都大变样了。 首先,盐业自春秋以来就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行业,历朝历代都把盐法作为国政中最为重要的几项政策之一。 因为盐业有两个特点。其一,食盐生产受产地所限相对集中,所以容易被控制;其二,食盐是人体必需品,所以利润丰厚。 《汉书?食货志》记载商人‘役财而骄又不左国家之急’,这些商人从事的行业要么是煮盐、要么是冶铁。 到了明代,太祖朱元章面对北元残部的威胁,因其游牧的特性,在茫茫大漠之中难以寻找,所以始终无法彻底消灭,即便打跑了,过上几年蒙古人又会内迁‘驻牧’。妒 所以大明不得不在西起甘、凉,东至辽东的漫长国境线上驻扎重兵,这样,就需要大量的供给。 然而粮食运输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因为粮食不方便保存,容易变质,且路途非常遥远,主要产粮的关中、中原地区距离边境防线都有数百里至上千里,北方也没有河道进行水运,所以如果官方来运送这些粮食就是沉重的负担。 基于此,朱元章就在宋代“钞盐法”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了开中法。 主要做法就是官府出榜召商,写明纳粮的地点与所获得的盐引,这叫“开中”; 随后盐商根据这些条件,自报纳粮数量,并根据要求将这些粮食运送到指定地点,换得仓钞,这叫“报中”; 盐商持仓钞到盐运司等待兑换盐引。盐运司会对所有的凭据进行核对,确认无误之后就将盐引交予盐商。盐商根据已获得的盐引到产盐的盐场支盐,这就叫“守支”。 支盐以后,这些盐要送至指定的批验所核验,核验无误以后就可以送到指定区域售卖。妒 这一套盐法的本质,是利用盐业的高收入来吸引商业力量完成本该属于政府的运输任务。 开中法施行以后,边境地区的粮食问题大为缓解,以至于出现“九边积谷为多、物多价贱”的局面。正统、成化年间明朝东部的辽东、西部的延绥和宁夏等地的粮价大约为4-5石\/两。 这与内地的粮价几乎趋同。 可内地是产粮地,它的价格低是省去了大部分的运输成本,在边境地区能有这样的粮价与开中法的成功不无关系。 于是大明的北方的军需得到解决,朝廷的压力骤减,商人也能够参与到盐的生意里,各方都有动力去维持这样一套制度。 再后来,商人根据自己在开中法中扮演的角色又开始分化为边商、内商和水商。 因为长途运输始终面对成本极高的问题。所以商人想出一个办法,我为什么不能在边疆地区直接开垦土地、种植粮食呢?妒 所以明朝中前期开始出现了‘商屯’。他们用这些粮食换取盐引,然后将盐引卖给内商,直接获利,省去了后面再支盐、卖盐的流程。 内商也不愿意从事几千里的运输任务,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从有盐引的边商手中购买盐引,然后到盐场支盐。 支取食盐以后,他们再分销给‘水商’,所谓水商就是沿着水路将食盐销售出去的群体。 而对于朝廷来说,只要有粮食,那就发盐引,至于是不是从别的地方运过来的,那也没关系。 所以中前期边疆地区商屯大兴,《明史》记载:明初,各边开中商人,招民垦种,筑台堡自相保聚,边方菽粟无甚贵之时。 整体上来说,其实是带动了整个国家的粮食生产。 当然,故事的后来肯定不是这样美好。妒 首先出现问题的就是“守支”,盐引的本质其实是一种‘欠条’,按照道理来说,商人拿到盐引守支,就可以取盐。 但在封建皇权下,皇帝本身会有克制不住的欲望,不断的去开出这个欠条。比如说整个国家一年产盐一百万引,但是京师里画出来的盐引,可能有两百万引。 这从永乐年间就开始了,永乐皇帝五征漠北,这么多的钱从哪里来? 所以就有记载:当是时,商人有自永乐中候支盐,祖孙相代不得者。 当有盐引开始壅滞,不能按照规矩支盐的时候,就会出现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占窝”。 道理很简单,你手里有盐引,侯爷手里也有盐引,你说盐场给谁支盐? 这个时候商人怎么办?妒 没办法,只能花银子去结交权贵和势要,这个行为就叫“买窝”。 这是从宏观角度来看盐法的败坏。 在微观层面,盐法里头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叫灶户,灶户负责生产食盐,相当于种地的农民。 但是我们都知道,灶户的收入会被官僚系统不断侵占的, 洪武初期,灶户产盐一引给米一石,称为工本米。洪武十七年,朝廷将工本米折钞,但是大明宝钞贬值严重。而且还要忍受‘总催’之类的上司勒索、欺压。身上有几个钱也给敲出去了。 这个时候灶户怎么办? 为了活下去,就只能偷偷的把自己产出来的盐拿出去卖掉。于是私盐的源头出现了。私盐出现以后,又进一步削弱了官盐对商人的吸引力。妒 或者灶户就干脆逃亡,逃亡之后盐产量下降,又加剧了守支问题。 到了弘治五年,户部尚书叶淇对开中盐法进行了改革,其主要内容是将商人运输粮食到边境地区换取盐引改为商人直接向盐运司缴纳银两获取盐引。 然后让朝廷来负责向边境地区拨给银两和粮食。 这个做法在当时是赚的,因为太祖施行开中法那会儿西北是米贵银贱,所以朝廷征得是米, 但经过上百年之后,西北粮价很低,属于米贱银贵。有些官员就动心思要改征米为征银。 按照原来的办法,商人每引盐纳米25斗,换算成银子仅值银5分,但是改纳米为缴银之后,每引征得盐税银4钱左右,这样朝廷获利就会瞬间增长8倍。 所以当时记载“一时太仓银累至百馀万”。妒 也因为这个标志性改革,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变成了是叶淇一个人造成的。 然而明朝盐法的败坏根本上是官僚系统的腐败,叶淇做的事在成化年间也有大臣奏请‘将本色改为折色’。而之所以有这样的呼声,就是因为商人困于守支,已经搞不下去了。 当然,弘治五年这次改革的破坏性依旧很大,最直接的就是直接消灭了商屯。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因为不再需要粮食了。边商只能‘商屯撤业’。 商屯消失、军屯败坏,也没有人再给边疆地区输送粮食,朝廷每年拨的是军饷。所以西北是粮食输入越来越少,银子输入越来越多。 这样一来米贱银贵的局面不再,而又回到了米贵银贱。 边军生活成本的增加,导致朝廷的军事开支不断增加,与此同时边军的作战能力又不断下降。一旦遇到真正的军事危机,就不得不启用募兵制。妒 募兵制又需要大笔的银两。这些大笔的银两只能是继续压迫百姓来获得。于是局势越来越坏,恶性循环就这么产生了。 所以问题来了,这些财富去了哪里? 商人?对,部分盐商通过官商结合获得了利益。 官僚?不错,他们不断的盘剥、贪污,也肥了自己的腰包。 勋贵、内臣?也对,这些人不断的通过向皇帝奏乞‘盐引’的方式来获利,而且商人中盐有数额限制,即不许过三千引,但是成化皇帝大笔一挥就给了万贵妃的兄弟万通淮盐五千引、赐给皇后母亲段氏两淮官盐两万引。 弘治皇帝对待亲人也很好。从弘治五年起,他赐给歧王两淮余盐一万引、赐与益王两淮余盐一万引,弘治十二年赐泾王两淮余盐一万引、赐申王两淮盐一万引,以上这些费用是“助婚礼之费”。 顺带一句,两淮盐引是食盐里面价格比较高的。所谓盐引壅滞,大部分是指两淮、两浙。像山东这些地方的盐场,是开中有余,甚至无商可中。妒 然而即便两淮、两浙盐引如此壅滞,但是赏赐的还是这些。 所以真正的利益获得者,也许不是叶淇。 也许是被称为统治阶级的一群人。 所以开中盐法能够原封不动的改回头吗? 一句话,绝不可能。 其一,守支问题非常严重,商人又不是冤大头,他都知道支不到盐,谁给你送粮食去? 其二,商人的‘人情支出’到正德年间已经非常高昂,从盐运司、盐课提举司要巡盐御史,一众官员的口袋都靠盐商来填满,这个时候开中,盐引价必须开得很低,形成对商人的吸引力,否则就没有意义。可开得很低,朝廷收入锐减,最后就是全部贴补给贪官了。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解决吏治,所以开中法还没改好又开始去整顿吏治?吏治是那么好整顿的么?妒 其三,商屯破坏以后,西北商业资本大幅度败退,有钱人都没钱了,谁给你去商屯?内商?不会的。商人最注重风险管理。换句话说,现在政策改回来,会不会再改?信任一旦被破坏,想要重建是非常困难的。不要说不会再改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个叶淇。 其四,改回去干什么,再花个几十年败坏? 所以正史中除了弘治五年叶淇改革,万历年间袁世振盐政改革也不是往回改,而是施行所谓的纲法。 而对于顾左来说,他看不到那个问题。 他现在所能看到的,大概就是灶户生活艰苦、盐产量呈下降趋势、官盐质差价高、私盐泛滥成灾、边疆商屯废弛、 与此同时,宗亲、勋贵、内臣通过权力获得大量盐引,导致商人大多困于守支,盐引因此卖不出价格。 朝廷的盐课收入也只得连连下降。妒 总之一句话,盐法已坏而依附于其上吸血的人太多,而原本那是属于朝廷的收入。 “……如此说来,朝廷只能另起炉灶了。”皇帝发出这样的感慨,“还是说,礼卿觉得可以再将盐法改回去?” 顾左过来禀报这些问题,肯定也是带着解决办法来的,不管有没有效果,至少是他自己一直思考的办法。 “陛下,微臣观盐法多年,原先也苦闷于无力解决如此复杂、又牵扯甚广的弊政,但少府和梅记让微臣想到,朝廷或许可以改私盐商为官盐商,也像市舶司一般实行准入制,将与朝廷共同经营盐的商户控制在几家或十几家,这样便于朝廷管理和监督。” 顾左缺乏现代经济理论知识。但是朱厚照是知道的,盐业从最早的官办官运,改为明代的官办商运,其实是一种效率的提高。 所以不能够往回改,官商、本质上也是一种官办,而官方进行统一生产、统一销售,这样过不了几年就会有大量的腐败问题,而且官员的行事效率大大低于商人。 其实这样做就有点像是大清的盐法。商人在皇权面前完全跪下,以取悦皇权为最高标准,而和官府媾和之后,贪墨银两、偷税漏税、贩卖私盐的问题也非常严重。妒 朱厚照摸了摸鼻头,“礼卿,若是照此修改,不出几年,这些商人也会与朕的臣子勾结在一起大肆贪墨,随后在默许之下大行私盐,到那个时候朝廷的盐税还是减少。这样改动,也就是从养肥一群人变成养肥另一群人。” 顾左不敢完全否认这种现象,私盐问题历朝历代都没有办法杜绝。 这本来也是没法杜绝的事,因为官盐当中有‘行政成本’,随着吏治的败坏,这个成本必定是越来越高。与此同时官员不是给自家生产食盐,质量做不好是一定的,所以价高质差,就是官盐的宿命。 一旦出现这种局面,私盐就会不可避免的出现。因为这其中可以获利。只要获利就一定有人去做。 现如今反正就是他和顾左君臣两人,朱厚照也就把自己的想法尝试着说出了口,“礼卿,你觉得……若是将盐场也交给盐商如何?” 开中盐法之中,运输和销售这个环节都交给了商人,生产也就是盐场还在朝廷手中。朝廷通过控制盐场来控制食盐的源头,手里有货,还怕没钱? 顾左大惊,“若是这样,朝廷只能课税,盐税所得会更加减少!”妒 朱厚照摇摇头,“非也。朕不会将盐场交给盐商,而只是将经营盐场的权利拍卖给盐商,朝廷固定取得一个收入。剩余的由商人自负盈亏,他们赚多赚少都与朝廷无关。” 这样以后,朝廷就不再介入生产、运输和销售的任何一个环节。同时也不再有私盐问题。因为所有的盐都是私盐。 “这……问题在于,朝廷无法控制盐场也就无法再掌握食盐了!” 顾左作为这个年代的官员,站在朝廷的角度考虑,天生的就有一种想要控制食盐的倾向。因为食盐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战略物资。 不过朱厚照对于官办盐业并不具有信心,事实上,自盐业专卖以来,私盐始终为历代盐业治理的痼疾。清朝的盐业制度算是好的,但是清朝末年私盐同样泛滥。 “你先不必着急,咱们只是先议一议。弘治五年,当时的户部尚书改革了开中盐法,其目的一是解商人守支之困,二是增加了太仓收入。朕这个法子并非是拍卖盐场的产权,盐场还是归于朝廷,拍卖的是盐场的经营权,所得收入也可抵盐引。” “与此同时,朝廷不再负责盐场生产,于是便不再需要盐运司、盐课司等一系列机构,这样不仅能够削减开支,而且还能从根子上绝了官员贪墨。”妒 顾左皱起眉头,询问道:“如此一来,食盐生产售卖全在商人手中。商人重利,有意抬高盐价,百姓岂不深受其害?” 朱厚照摇头,“朕不会将所有的盐场拍卖给一家或是几家,必然是多家经营,并且不再有区域限制,若是谁家的盐贵,百姓可以不买。” “若是盐商相互联合,统一抬价呢?” 朱厚照想了想,“确实有这种可能。如此,就要行政干预,罚钱抓人都可为之。” “陛下,还不止如此。盐业是巨利,若朝廷拍得价高还好,拍得低了,其中利润岂不尽为盐商所得?” “拍卖若想维持,势必需要让盐商获利,若是无利可图,谁来拍这些盐场?至于获利甚多,朝廷可加一期限。譬如你去拍一盐场,朝廷与你约定,经营权有五年或十年,期限之内获利尽为你得,到期之后朝廷收回经营权,重新定价拍卖。如果确实是暴利,那么其他竞争者再拍盐场时也会提价的,这样就给朝廷留下了调整的空间。” 这个法子有些大胆。妒 这一下子就将盐法从官办商运,改为了商办商运。朝廷成了甩手掌柜,除了拿一笔固定的收入,其余的都不再管,最大程度的降低自身的成本。 听起来似乎也可行。 但其中还有个要点。 “如此一来,西北的商屯,也就无法再恢复了。” 朱厚照嘴角一弯,“也不尽然。朝廷可以接受不同的支付方式。” 其实咱们祖宗确实聪明,很多制度设计的都很精妙,但毕竟局限于时代,譬如说这个不同的支付方式。 顾左不解,“臣斗胆,敢问陛下何为不同的支付方式?”妒 “便是本色与折色相结合。” 所谓本色,就是粮食。折色就是银子。 朱厚照解释道:“若是边境地区有战事,则朝廷所拍的盐场可定八成本色二成折色,若是承平之时,则可定为二成本色八成折色。谁想拍得盐场的经营权,肯定是先满足这个要求才行。这样也可以避免守支的问题,因为盐场为商人自身所经营,他想何时产盐就何时产盐。” “再有,大明有200多个县产盐,每次拍卖必定不是全部拍完,而是要呈现一种梯次顺序,比如说第一年拍四十个,经营权为五年,第二、三、四、五年一样,到第六年时,第一年所拍出去的盐场又可以重新进行拍卖,如此循环罔替,则朝廷每年都可以获得拍卖盐场的收入。” “亦或者,可以在支付方式上再做文章。譬如说拍卖价稍低些,但是要盐场每年收入的二成归于朝廷,不过这种复杂的设计,朕并不推荐,每多一道程序,都是贪墨的空间。” 顾左听完之后大受启发,也大为震惊,“陛下之言振聋发聩,圣明无过陛下。不过臣在想,所谓的拍卖大抵也会有官员从中寻利,负责该项事务的官员必为盐商所捧,一旦有失于监管,便是故意压低拍卖价格也是有可能的。” 朱厚照点点头,妒 这种说法是比较切乎实际的。 但相比于巡盐御史、盐运司、盐课提举司等这么多机构、官员,只负责拍卖这一职能所需的官员会大幅减少。 “压低归压低,朝廷的收入它不能够少。这一机构和官员便置于户部之下,由尚书直领。盐场收入下降朕不管,国库这点儿地方户部得给朕填满。若是愿意断自己的路,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朱厚照觉得或许先这样试试也还不错,“盐政关乎江山社稷,也不能你我君臣在这里便议定了,还是要阁部官员共议,礼卿,你退去之后也可试着完善这个做法。朝廷也要减负啊。” 若是收入差不多,其实这样也不是不行,即便没多少增长,但至少甩掉了一大批贪官。盐,这里头的腐败官员实在太多。 以至于有明一代,一知道哪个官员要去当巡盐御史了,那就必定想到这家伙要贪墨了。 顾左确实要仔细思量,皇帝的这个想法他从未有过。妒 事实上,历朝历代的盐法都为了能够多课一点税,而搞得分外复杂。但越是复杂,其中的漏洞越是多,并且一旦坏掉以后就越发难改。 明代的开中法,朱厚照是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够改良,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它里面的程序实在太多。 每一个环节都有大量的权力和利益交织,要想把这些线条理清楚,那可真是不容易。 其实即便这样改也不是一个完美的法子。 因为后世之君也像成化、弘治这样把盐场的拍卖权赐给一些权贵的话,那就实在没办法了。 这是专制皇权的宿命,那样的局面也一定会出现的,所以能咋办呢? 人治的天下,那个人如果不靠谱,什么制度能管用?妒 现如今大明的盐法已经是败坏的局面,这样改动一来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朝廷的收入,二来可以甩掉大包袱。最关键的是大大降低改革的难度。 因为如果硬要去梳理现如今盐法里的线条,那么不杀个血流成河是做不到的。 然而另起炉灶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不管过去有什么猫腻,那一套朝廷不玩了,皇帝不会去细究,巡盐御史或是盐运司到底贪墨了多少银两,反正打包在一起全部扔掉。 改革的难度降下来之后就可以最大程度的提升可执行度。 相反,如果是一套相对复杂的盐政,那么推广下去也必然是困难重重。 所以这其实是基于现状、综合考虑的选择。 顾左退下之后也没闲着,他寻着合适的时机去了李府一趟。妒 李东阳看到他的奏疏也一样是皱眉头,“陛下有意革新本是好事。可开海之事刚刚平息,朝中上下仍有怨气,此时骤而动盐法,是不是略显得急躁?” 作为阁臣,他考虑的自然是朝堂情绪。 顾左是技术性官僚,他已经探明了皇帝的口风,取得了支持,于是更加等不及,“阁老,盐法之坏已深入骨髓,早改一天,则天下百姓俱得其利,晚改一天,则天下百姓俱受其害!这事等不起啊!” “老夫不是不要你改,老夫说了,陛下欲革弊政,起新朝之气象,这自然是好事。老夫的意思,你稍等上几个月,也许会更容易些。再有,陛下从未见过盐商,所说的拍卖之法也没有完全说死。可见陛下也有尝试之意。礼卿何不趁此机会详加考证?岂不知越是重大的国政,越要谨慎。” “杨应宁在西北之局,是复套成则生,复套败则死。礼卿难道也想让盐法框住你?假若盐法改革不成,你身死事小,朝廷的盐法就此僵化、无人敢动,这才事大。” 李东阳的话更显一个成熟官僚的稳重,他是提醒顾左,大事要考察清楚。 顾左将此话听了进去,“倒不如,下官去接触接触盐商!”妒 李东阳不可置否。 如果盐法真要改,那确实是个重大之事了。 === 聊聊 今天单位事情不多,所以这章基本我是写了一天。一是本来也想多写点,因为里头有不少是背景介绍,对于了解的读者来说是没有用的,即便它也花了我很多时间,但那些都是史实,并非创作;二是历史小说每一次输出观点,都是一次冒险,所以我想写好点。别的历史作者告诉我,再冒险也要输出,否则就是原地打转。原先计划是一万字,但这章的难度超出我的预料,删删减减到现在也就七千字,现在脑子已经有点发蒙,今天写了太久了。貁 在我看来,盐法是明代改革文里最难的部分,因为要写合理相当难。 从开这本书开始我就在看史料准备这段剧情,看得史料越多,我越不相信谁可以轻易的恢复朱元章时代的开中法,想当然的乱写那另当别论,不过我从都市重生文开始就是偏执的合理党。 甚至我明知道明史圈充斥着对叶淇的贬低,也还是觉得单纯的认为这一切就是叶淇或弘治皇帝的错相当粗暴,首先叶淇不是倡导者,他的这个做法,成化年间就有人零星的开始做了,为什么这么做,也是为了解决盐法之坏而采取应对之策,所以关键在于这个坏根源从哪里来?盐法可不是在弘治五年忽然坏掉的。 另外,商屯的废弛并非是边军作战能力下降的主要原因,边军的军需供给有多种方式,其中最为主要的不是商屯,而是军屯,军屯败坏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至于恢复开中法,就让边军重新神勇也不可能。一群打不了仗的兵,给他们吃饱了,还是打不了仗。 所以看到最后,我不得不说那句话,开中法就是坏在专制的皇权制度上。 第313章 深化、神奇与海上武装 对于顾左来说,他觉得皇帝的改革思路中最为惊艳的是组合式的支付方式,本色还是折色的选择权又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现在令盐商全部纳粮,会因为粮价不够而使得盐商占到便宜、朝廷有所损失,全部缴银又会使得商屯再也不会如往日一般兴盛。 如今两种方式结合,战时多要粮食,平时多要银两,根据实际需要灵活变动,仅从这一点上来说是相当不错的。 不过李阁老在朝中多年,经验丰富,他讲得也没有错。 回府以后,顾左始终难以入眠,脑海中不断谋划盐法的方方面面,以至于第二天走在路上还撞到了人。 到傍晚时,管家递了帖子,说有人拜府,打开一看也是个熟悉的名字了。 来人正是梅可甲。 开海合法化以后,他的身份也合法化,所以最近在京师他也进行了不少活动,作为梅记的老板,有一个重要的官员他不得不打好交道,便是少府令。 少府目前管辖着杭州的一些丝商、布商,本身也开始开展粮商的生意。和梅记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机构。 而且同在杭州,他们各自管辖之下的一些作坊、商铺都有经营往来,人家还是户部侍郎,怎样都不能忽略。见不见他,那是顾侍郎的事,去不去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二月的京师已然开始转暖,院落里几颗桃树吐了芽,微风徐徐,带些微凉,感觉很好。 顾左还是正式的接待了他, 前几天,皇帝将此人的两个女儿接入了皇宫,真要说起来,这就是国丈。 顾左又想起来今天早上上朝时见到的左副都御使章懋,老人家现如今在朝堂上威望高了,因为皇帝听了他的谏言,往宫里接了姑娘。 说到底,因为圣上太过勤政,据说还没有召过人侍寝,所以官员们多少有些担心,这里头会不会有问题。 现在此事终于有了结果,章懋怎样也算大功一件。隐隐的,有些人觉得他的地位也要靠近九卿了。 因为现任左都御史张傅华并不受宠,过不了多久必定是要让出位置。 反正京里大约也就这些闲言最多,无非就是谁又升官了,谁又受宠了。人事任命勾动人心。 宅院里, 顾左真的看到梅可甲,忽然有些惊讶,因为梅可甲还是身穿麻布,而并非绸缎。 其实不论是六品功名冠带,还是国丈的身份,梅可甲穿一下绸缎是没有问题的。也不知道正德时的外戚会如何……要是在弘治年间,不要说穿绸缎了,说不准都要封候、封公了。 而梅可甲对此的回答是:“习惯了。穿了大半辈子的粗布麻衣,要是忽然穿绸缎,反而觉得别扭。” “梅公家资丰厚,却能如此节俭实在出人意料。相比起来,我们都要羞愧了。” 梅可甲是觉得,梅府在京师里的角色一直很微妙,这些年过来,大家都知道他家非常有钱。现如今又和皇帝扯上了亲戚关系。 一个商人也摇身一变有了官身。 这其中哪一件都是很容易惹人嫉妒的事。 如果小小的梅府变成了某种焦点,这在京师之中其实是很危险的,说到底他们还是根基浅薄,万一过于张扬,惹来祸事,那可怎么得了。 至于说皇帝的圣宠, 梅可甲又不是小孩子,古往今来多少兴衰事那是看在眼中。当今天子又是一时明君,一旦越线,似魏彬那样的自己人也一样杀。 “少司徒,朝廷开海以后,梅记计划于今年开春之时起运一批丝绸和瓷器出海,眼下正在筹备船只、清点货物,少司徒掌管少府令,若是有需要可以搭梅记之船出海。” 官府做生意,总不像是真正的做生意,梅可甲这样友好说到底还是看在他是户部侍郎的份上。 “这样也好。只是本官还不知今年浙江各地的作坊能有多少丝绸,这几日就下令让他们统计,得了结果之后尽快告知梅公。对了,陛下也令本官设立了一个造船的厂子,梅公似乎也听旨行事,却不知这厂子办得如何?造船工匠可够用?” 梅可甲早年间就是混迹商场的人,与官员打交道也多,一听这话还如何不明白,“下官那边也还行,若是少司徒有需要,梅记可划两百个工匠。” 顾左大喜,“当真?如此甚好!这几月以来,买船的人实在太多,倒是造船的人不够用了!” 梅可甲微微一笑,“陛下应当是有些度支之才的。造船厂子的事梅记开始得早了,当初应该就是料到有此一天。” “梅公如何看陛下的度支之才?”顾左现在是深埋在搞经济这里面。 因为朱厚照其实在日常之中也多多少少会透露出一些后世的经济理念。 譬如说,少府令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以及让他督建不夜城。 皇帝不是守财奴,反而是想办法花钱,但是明显看得出来,皇帝讨厌花了钱没有收益。 甚至像复套也是,复套盯住的是阴山以南的那块肥沃的土地和草场。 梅可甲商人出身,与朝廷里那些考虑人事、政治的官员相比,顾左可能还是更愿意和他交流多一些。 这一方面是兴趣,另一方面他也是有私心在里面。 因为他发现这里藏着的东西,其实鲜少有官员察觉,而他越是精通,就越会被皇帝倚为肱股之臣。 他本身也不是长袖善舞的官员,现在找到了另外一条路,当然是一头扎了进去。 梅可甲则没想那么多,只是利用他作为商人的本能在替皇帝办事,“下官看来,陛下于金银钱财方面确实常有惊人之语。现如今几年下来,要说理解……下官会觉得是‘营生’二字最为关键。” 顾左心中涌出喜意,这与他的感觉不谋而合,不过也没有立时说开,而是接着追问:“何以见得?” 梅可甲未作他想,说:“浙闽总督王部堂给朝廷上了封奏疏,说开海之后沿海三地的市舶司必定会人员积聚,因而申请拨银修筑城池。陛下同意了,陛下说这样可以雇佣民生艰苦的百姓;其实开海也一样如此,陛下认为浙闽少田多山,所以要开海给百姓别的营生,让尽量多的百姓都能找到一条活路,种地、做工,无论怎样赚足口粮就好。” 这番话说到了顾左的心里,他忍不住拱手作揖,“朝中的人都说我善于度支,最能体会圣意。没想到今日和梅公一遇,才有如遇知己的感觉。以往,本官是有这个感觉,但像梅公说得这么明白的,却也没有。” “少司徒谦虚了,天下谁不知晓陛下提倡实务,少司徒是陛下最为欣赏的臣子。” “那个不提。对了梅公,你可认识什么盐商?” “盐商?”梅可甲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不熟,不过也有能说得上话的。” “也是本官近日在瞎想……盐商困于守支,朝廷盐法大坏。所以要是能够将盐场也拍卖给盐商,这样不就不会有守支这一问题了么?” 顾左当然不会说着是他和皇帝讨论的结果。 事情还没定,和皇帝之间的话怎么好轻易说出去? 但他又想和梅可甲论一论,所以就说成是自己瞎想的,这样是没问题的。因为一个可以穿绸缎而继续穿布衣的人,是不会不谨慎到把户部侍郎涉及盐法的话拿出去乱说的。 一个细节,足以看懂一个人。 梅可甲听了这话果然眉头开始发紧,眼神中也满是沉思,先试探着问:“盐业自古以来就是官府专卖,下官虽不懂何为拍卖,但卖掉,是不是有些冒险?” “就是在想嘛。办法可行,本官再去找陛下,若是不可能,本官姑妄说之,你且姑妄听之。” 听了这句话梅可甲还是没全部放下戒心,继续和稀泥说:“请少司徒明示。” 于是顾左就将拍卖的含义以及产权与经营权的那一套全部讲给他。 听完之后梅可甲深受震撼,他心中想,都说顾礼卿是皇帝预定的下一任户部尚书,未来的阁臣备选,可原先看他年纪轻轻似乎比自己还小的样子,多少还有些不信。 现在听到此人能创造性的想出产权与经营权分开的概念,他忽然觉得以往也是自己看错了。此人的度支之才绝对可以冠绝朝堂。 “梅公,不知你觉得盐法这样改,孰优孰劣?” 户部侍郎说的这些都很深刻,梅可甲自然能分辨得出有没有真诚,所以他也认真思虑一番,想了小片刻才回:“少司徒可否先容下官问一句,为何要这样改?” “盐法已坏,所以要改。” 梅可甲紧抿着嘴唇,“且不说朝中反对的声音如何大。光是这样改,盐商就会进而成盐帮。” 顾左一愣,“可以见得?” “盐业自古以来就是暴利,获此利者很容易聚拢巨财。而经营权期限的设置,又要让盐商将摇钱树让出去,这有谁会愿意?” “梅公的意思是他们会从中作梗。” “不仅是从中作梗。而是会使用一切方法阻止其他人抢夺自己的盐场。必要时候甚至会诉诸武力。如此一来,一商一帮,相互争斗,为期不远。” 顾左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其中的要点倒是简明,说白了就是商人会帮派化。 极端的说,旁的人即便拍卖到盐场,有些恶人也要想办法让你赚不到钱。时间一久,盐商就会在争斗、淘汰之中逐渐减少为几家,而这几家必然是实力强大,富可敌国。 这就有些像是黑社会,而盐就像毒。就是因为这里面的利益实在太大,大到不是一纸条文说你们都守规矩人家就守规矩的。 顾左默默的记了下来。 随后又问:“还有么?” “还有,朝廷不再负责盐场生产,而只是固定取得拍卖盐场所得收入之后,很多盐政的官员就不再需要了。大明设有六个盐运司、七个盐课提举司、在各处盐场所设的近两百处盐课司,此外还有数量不等的批验盐引所和巡检司,当然,更不能忘记朝中的巡盐御史,粗算下来说不定得有一千多名官员,这些人要往何处去?” 在梅可甲看来,所谓改革,最大的阻力就是这个。 这一千人,可不是一千个平头老百姓,他们都是朝廷命官,盐运司的盐运使是从三品的大员。 朱元章对文官苛刻,二品官几乎就是文官的极限,从三品的官可不小啊。 关键这一千多人还有亲戚朋友,这样一算就是大几千的人可能反对这样改革。 顾左当然明白,“可如果不这样改。朝廷去追查守支的原因,各处勋贵、藩王奏乞盐引的实际用途,这样事情反而是更加的复杂。” “下官的意思是,若是能安排好这些人的去处,倒也不是不能这样改。” 顾左心里想,都是一帮贪官,估计皇帝是不会安排的。 甚至于,皇帝还巴不得把这些人甩掉。 要不然也不会把这个当做是如此改革的重要优点。 再想一步,如果这帮人真的要细究,按照皇帝的性格说不准还会再办几个贪污大桉。 “去处是没有的。梅公,开海这么难的事,朝廷也做成了,只是几个官员,他们要挟不了当今圣上。” 梅可甲一想,这倒是,只不过怕是不会那么顺遂。 他是商人,他知道这帮满口仁义道德的人一旦拿不到银子是什么个反应。 “……少司徒,其实有梅记和少府令的成例在前,为何没有想过由朝廷来设立皇家盐商呢?” 顾左心说原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皇帝说的对,那样很快便会私盐泛滥。因为‘国企’无法克服的低效率,一定会带来质差价高的官盐。 “只有尽量减少官员参与的环节,才能够最大程度减少贪墨。” 梅可甲没想到一个官员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升起敬意,“国家幸有少司徒一般的忠臣。” …… …… “盐帮?” 乾清宫里,顾左在朱厚照的面前跪下,所述的也就是梅可甲提到的那个缺陷。 皇帝略微沉吟,他不是神,当然不会把所有的方面都考虑到,所以听到这个词其实也在认真思量。 “如此说来,朝廷的拍卖最后就是流于形式,而盐场的归属最终要看所谓的各盐帮之间的争斗结果。” 顾左点头,“不错。甚至于盐帮会与朝中的官员相结合,一旦势力真的做大,朝廷就是将盐场拍给别人,这个人可能也不敢接。” “如果害怕盐商做大,可以框个上限,比如同一家盐商不能同时经营超过某个数量的盐场。具体的数字到时候拟定。” “臣只怕官商勾结,朝廷所制定的条款也会被视如无物。” “这样,不就是一条明显的罪名么?” 顾左心头一震,这一刻其实叫帝王心术。 在朱厚照看来,这就和割韭菜差不多,我划一个高度,喔,你长过来了,好,那我割了你。 朱厚照负着手在殿里来回踱步,“盐帮这个问题朕还在的时候是不会有的,只怕后世之君软弱无能,到时候难以控制。” 这是实话。 他只要在,他恨不得来他五个沉万三一样的巨富盐帮。 你储备银子,我储备军队。 犯罪事实随便找,找到了就抄家,抄一次就吃三年。 设个上限其实是给后世之君考虑。如果这样还不行。说老实话,那就是后世的皇帝不行,人都不行,祖宗定什么规矩你能守好国家? 顾左仔细想想,皇帝的办法虽然狠辣了一点,但应当也还可行,如果真有试图做大的盐商,那么朝廷也可根据此款规定拿人。 “陛下,臣还想去扬州一趟。” 大明朝如今的盐引每年约产300万盐引,其中70万来自扬州,顾左提出这个要求,在朱厚照看来就是要‘深入基层’调研了。 所谓实务型官员,大抵如此。 “准奏。” 目前来看,弘治正德年间的盐引大约在4钱-5钱,也就是04两到05两之间。 但是这是盐商从朝廷拿到的价格,他们支盐之后,不知道又以什么价格卖给了水商,水商又以什么价格卖给了千千万万的百姓。 这都要去仔细了解才知道。 朱厚照又不是专门研究明史的学者。 大的历史事件他能够记住都不错了,老百姓到底花多少钱买盐,他哪里知晓? 所以也能看出顾左此行的重要意义。 因为只有掌握了实际价格,才好给盐引定个拍卖价。否则就是乱弹琴。 不过就朱厚照自己估算来看,这中间的价格空间绝对不小。因为做盐这一生意的商人都很富,他们的富总归有个来由。 大明大约有两百处盐场,每个一次拍卖能平均有10万两有,那么一年拍40个,就是400万两。 大明的盐税收入基本上稳定在100-300万两之间,300万两很少,大部分是200万多一些,所以接近两倍的增长的同时还甩掉一大批贪官,这个事情就有做下去的基础。 至于顾左又说的那些上千名官员如何反对,朱厚照也有这样一个心理准备。 不过既然顾左要前往扬州,此事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并且杨一清也要进京了,朝廷在此时的重头戏是对于正德元年的目标如何制定。 除了杨一清,周尚文也奉旨进京了。 朱厚照觉得,既然是朝廷的大讨论,那么武将也要有声音。 其实最近京里的人多了起来,各地官员本就有进京议政的职责。 像毛语文、王鏊、王守仁等陆陆续续都回到了京师。 在这当中,福建布政使丰熙又给王守仁报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大事。搞得朱厚照都觉得此人是不是有什么神奇的能力。 事情缘由倒不复杂,去年开海后,正德元年一开始,各地先前支持开海的沉默大多数开始使力,像浙江有梅记以及依附于梅记的几个大商人准备联合出海。 福建呢? 福建在王守仁的带领下进行了另一波的骚操作。 所谓丘陵地区多山匪的说法,确实不假,但王守仁大抵是剿匪剿出了威名,自从佛豹山一伙山匪被他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以后, 他的大名在福建的山窝子里是传开了,以至于他真的宣布到哪个地方剿匪,那个地方的人就自动投降了! 当然,这也和他善待这些山匪分不开缘由,在他看来,山匪都是一户一户的百姓之家中出去的。 在此基础上,王守仁粘合了一众山匪的头儿,这帮人中愿意出海的也都按照原来的习惯的‘组织关系’按部就班的干活儿,而且他们干起了老本行! 原先山匪是劫路上财货的武装力量。现在他们要去海上! 王守仁于是向丰熙建议,他觉得开海以后大明的货船必定到处往来于海上,这个时候倭寇就是一种威胁,所以做了个大胆的建议,即正式的招安这群山匪,并且允许他们在海上行动,其目的当然也不是劫货,而是要对抗倭寇,保护大明的商船! 当然,这就需要经费了,王守仁并没有多要朝廷花多少钱,他首先是提议朝廷,免除这些人所要在市舶司缴纳的准入制的一笔巨额费用,其次是希望朝廷能够允许他们也做海贸生意,并且对各项税收进行一定程度的优免。 丰熙觉得此事重大,所以毫不犹豫的一封奏疏就送到了京师。 朱厚照看到之后如何不惊? 这个王守仁是什么套路,一个参政就给他拉出一个海上武装是?这还没多大官呢,真要给权力是不是得称霸南洋。 这个事不小,朱厚照得仔细考虑一番,按照道理来说,把国内的一帮亡命之徒弄到海上去折磨倭寇,这本没什么不好。 可涉及武装力量,此事得慎之又慎。 王守仁是从一个地方官员的角度,希望朝廷能尽可能的同意他的建议,于是乎尽量的不让朝廷花钱。 但是朱厚照作为皇帝,他知道,有些钱是不能够省的,哪怕勒着裤腰带也要供。这帮人真的去了大海上撒野,不拿你的钱、不端你的碗,等到你要用的时候,他认不认你? 朱厚照按着一封写好的圣旨陷入沉思,上面是王守仁的调令,本来他纠结了许多天已经想了好。但看到丰熙的奏疏后思量再三,他还是把东西叫给刘瑾,“先收起来,日后需要时再拿。” “奴婢遵旨。” 朱厚照迈步走出了乾清宫,扶着白玉栏杆,吹着二月的春风,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西北不需要王守仁,因为有杨一清,大明的某一个省也不需要王守仁,它们本来也还将就。 但是东南需要,如果这封奏疏准奏,那王守仁就不能走,因为很多人都是他收服的。况且海上与陆上不同,新的情况必然要求灵活的脑袋来应对。 “宣王守仁进宫。” “是!” 第314章 朕要土匪何用? 王守仁是在正月时跟随王鏊入京的。 王鏊作为浙闽总督需要参与三月的大事,福建路途遥远,所以就早些出发。 皇帝在傍晚时召人入宫,随着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本来许多臣子也就习惯了。 只有些吹毛求疵的御史还在给皇帝上疏,那意思,子嗣传承也是皇帝政务的一部分,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分,陛下不能够厚此薄彼。 王守仁收拾东西入宫时,家里人还这么提醒他,说‘恐有言官借此上奏’ 王守仁觉得很不以为然,皇帝重视国政,召见臣子奏对的次数远超前面几位帝王,这种时候作为臣子,他怎么还能有此顾虑? 所以王守仁发了脾气,就把家里的这个管家给赶了出去,文人有时候就是有这么个倔脾气。 京圈就这么大,只要这事儿有点儿话题性,马上就开始传播。 不过王守仁不管那么多,他回屋沐浴、穿戴好官服,非常正式的去见了皇帝。 等到他到了,却也只能在侍从室里等候, 王守仁大为震撼,因为在他之前还有个四川布政使费宏也在排队等候。 侍从室里的汪献、谢丕和严嵩这个时候也一样忙碌的很。 费宏掌管一省民政,而且当今陛下明显对省级官员特别关注,王守仁又知道费宏是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虽说只大他四岁,但那也是妥妥的前辈,所以还是分外尊敬。 “子充公。” 费宏也认识王守仁,拱手示意,“王参政不必多礼。德辉公一切安好?” 德辉是王守仁的父亲。 王华当年在詹事府做过右谕德,当时的费宏是左赞善,说白了就是老领导。碰上面了一些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多谢子充公挂念,家父万事都好。” “那便好。” 王守仁搞不清楚情况,原本太监去传旨的时候他本以为是蛮急的呢,结果大家都等在这里,“子充公,这是回京述职?” “不错。近来各地督抚和三司官员陆续进京,陛下先前已有旨意,要分别召见。” 王守仁感慨,“陛下之勤政可追太祖,真可谓我大明之仁君。” 再转头看侍从室的三位,他们大多也都忙忙碌碌的样子。 严嵩不知道写了什么东西去拿给汪献看,汪献大致扫过,指着上面道:“语气加重些,当时陛下是有些怒意的,还是要叫他们尽快回话为好。” “是。” 费宏大约是先来,所以知道一些,便对王守仁说:“也是前几日刚刚听说,广东的布政使吉应和在陛下询问户数、田亩、赋税时答不出来,陛下颇为恼怒,也使后来之人万分紧张,生怕在君前出丑。” 王守仁又一次震撼。 看来这述职不下于一次京察了,京察还有办法从中做手脚。在君前要是显示不出干练,那可就无可救药了。 不过看费宏老神在在的样子,应当是心中很有把握的。 不多时,有一个头发半百的老人擦着汗从正殿里出来,陪他一起的还有皇帝身边的太监刘瑾。 刘瑾看到王守仁讶然了一句,“是王伯安到了。” “见过公公。” “免了免了。” 刘瑾看向他的眼神明显不一样。让费宏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刘瑾还是按照顺序来,先请了费宏,“费先生有请。” 王守仁刚站起来又坐下,随后他的视线又落在门外廊道里那个老人家身上,看他走路微颤他本想帮忙扶一下, 却听身后一个声音提醒,是谢丕在说话,“王参政,不必担心。应是给陛下问了几句关键的。只要不说假话,就没有问题。” “假话?” 不久后,靳贵走了进来,将记录的东西交给谢丕,“以中,明日记得去户部核实一下这几个数字是否准确。” 谢丕站起来双手接过,“是。” 交代完之后,靳贵又折返回去。 谢丕解释说:“有些人面圣就会紧张,有些人是说谎紧张,只以结巴、或是回奏不流畅来论人职才能,陛下觉得会冤枉一些不善言谈的臣子,所以会在事后核实所提问的一些数据。只要没有故意撒谎,陛下都不会追究。” 当初侍从室之所以成立,就是为了辅助皇帝记一些朝政,这些年过来,其职权范围当然会逐渐扩大。 其中核心一点,就是皇帝会对官员所奏的话进行核实。不管有没有用,至少官员们会有所忌惮,不敢随意的撒谎。 王守仁听完心中则不以为然,欺瞒皇上?他是绝对不会干这种蠢事。 谢丕说完这些便忙去了。 边上的严嵩看得很是羡慕,王守仁是状元的儿子,谢丕也是状元的儿子,刚刚在此处的费宏本身就是状元。 严嵩即便自认优秀,可在这么多牛人面前也不免自惭形秽起来,他在朝中唯一关系比较近的就是刚刚转正的刑部侍郎赵慎,可也仅是个侍郎而已。 王守仁除了父亲,还有很受重用的王鏊帮他撑着。 严嵩思来想去,还是难以排解心中的怨气,人啊……就怕和人比。 王守仁没有等多久,像是述职,发挥越好的臣子时间就越短。大明时,四川这个天府之国上缴的赋税占全国财政收入不高,基本就在2—3的样子。 其实四川在宋朝时人口众多,超过了一千万,经济也发达,上缴的赋税超过全国的三分之一,但有明一朝四川的经济发展一直缓慢,存在感也不高。 主要开国的两代帝王重心都在北边防务,等到前面几位去世了,后面也没几个正常皇帝。 朱厚照心里种了一颗种子,待后续再说,费宏主政四川以后,四川的田赋有所增长,已经从前两年的八十多万石,突破至今年的一百万石,成效显着,足以说明天府之国的底子还是很好的。 费宏离开后,王守仁低着脑袋,不急不躁的走了进去。 福建的事,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态度,他这一颗心还悬着呢。 而没等他跪,龙椅上的皇帝已然发问,“山匪在陆地上都不遵朝廷号令。你有几成把握,让他们在海上还听朝廷调遣?” 王守仁直起上半身拱手,“启禀陛下。首先,山匪并非天生就愿为匪,大多数人是求一活路而已;其二,朝廷赦免了他们死罪,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大部分人并不愿意再次被朝廷通缉;其三,陛下仁德照世,便是再无心无德之人也该知道感恩二字;其四,按照市舶司规定,所有船只出海都要递交船上所载人员的名单,出海的又都是青壮之人,他们父母、妻子都在大陆之上。” 朱厚照点了点头,不管怎样,王守仁能一二三四说出来,就说明他也思考过这个问题。 “朕还好奇,你是怎么把一群土匪给撮合起来的?” “陛下有所不知,绿林中人也讲义气,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臣抓获他们,却没有杀他们,因而有几个说得上话的大土匪,是信服臣的。” “他们一共多少人?” “几个寨子加起来,要有将近一万人。”王守仁想了想之后回道,接着又说:“陛下,开海之后,倭寇必来,大明朝的北边防务又不容有失,国库则无力支撑南北两端同时有战事,在这种情形之下,臣以为利用福建山匪是一箭三凋之策,一是避免了朝廷两线备战,二是使朝廷有了抵御倭寇的力量,三,这些百姓也有了活路,否则他们将不得不再落草为寇!” 其实顺着王守仁的思路去想,就会发现,发动这些人确实是一个妙棋。 诚如他所说,朝廷和鞑靼还没打完,哪里来的银两再去组建水师。 “王伯安,朕不是不准你所请,但朕要一群土匪何用?” 王守仁一时未能理解,“陛下的意思是……” “你在福建暂时就先不要回来了。当年你是追随过王襄敏公的人,应当知道土匪和官军的区别,这些人既然服从你,那你要让他们脱胎换骨。” 朱厚照露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笑容,用人就要‘榨’出最大的价值来,反正这帮人服王守仁,叫他去最好。 “臣谨遵陛下圣旨!” 皇帝的话意也不难懂,就是要他训练好这支乱哄哄的土匪。 “再也,为朝廷效力,朕一些银子还是舍得给的,也不要让人家觉得是为朝廷白白卖命。你说个数。” 这一点出乎王守仁的预料,大明财政紧张。他没有想过皇帝的格局能大到这般程度。 所以也只能临时现想,其实虽说有一万人,但其中有些人明显是不够格,他最多只要六千人,六千人…… “陛下,臣觉得二十万两银子足以。” 朱厚照嗤笑一声,“二十万两都不够吃上多久的。更何况还需要船只、武器。朕拨你三十五万两。不过话要说在前头,银子拨付要登记造册,这些都是百姓所缴纳的赋税,既然花出去,朕总要知道花在了谁的头上?” 所谓登记造册,其实就将这些人纳入进了朝廷的体系。换句话说,他们成了领军饷的人。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王守仁这次的提议给了他惊喜,所以他给钱给名义,也是想看看,资源充足的条件下,这个大老到底能给他带来什么。 有些人适合管理百姓和土地,像是未知的海上世界还是需要像王守仁一般的人物。 第315章 未来的一步 “朕听说,海的尽头还有陆地,陆地之上也有人丁、国家。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国王,如果有可能朕也想同那些人交谈一番。” 这些知识,王守仁也不尽了解,他只是应和着说:“海外未开化之地,陛下还是谨慎些好,这些人不知孔孟,不遵礼仪,况且蛮夷之地,也必定不如我中原地大物博。” 朱厚照不会去在这个方面反驳或鄙视王守仁,和一个五百年前的人争论这些既不会有优越感,而且也毫无意义,他只是在说朝廷的海上政策。 “所以伯安说要有海上的‘山匪’来保护我大明的商船,朕才觉得可行,其目的就是要告诉这些蛮夷小国,我大明百姓即使到了海外,也不容不得谁随意欺凌。” “这件事,你且放手去做。朕原想升你的官,不过后来仔细想想,还是参政好些,这样你便不必拘泥于品级。可就是有一个麻烦事,现在似乎船只紧缺。” 王守仁想了想,“陛下,福建倒也查了几家走私的商人,若是陛下准允,臣请将这些缴获船只赐臣。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说。” “准奏。” “谢陛下。” 朱厚照仔细的看着三十来岁的王守仁,那是越看越欣赏,因为此时的他已经露出了‘文人封爵’的气象。 假如这支水师部队真的给他弄出花样来,在海上打几场胜仗,凭什么不能封侯? 而且现在这年头可没有和平与发展这个主题,如果需要打仗,那就打好了, 开战的原因当中就有一条:白银。 其实大明是银、铜两贫的地区。仅有的一点银矿也不够庞大的陆地人口和经济规模来使用。 所以货币在我们历史上就是一个尴尬的事情。 就以铜钱为例,因为缺铜,所以就导致只要封建王朝认真铸造铜钱,那么铜钱本身的价值很高,钱拿过来炼化了,反而更值钱。可要是粗制烂造,那玩意儿就没法用,很容易造假。 而就白银来说,隔壁的日本正是从16世纪开始成为世界性的金银出口国。 而其需求,正是来自大明,其实包括日本在内,世界上的白银都在大量流入中国。 张居正后来实施一条鞭法,其基础就是白银货币化。也就是整个国家已经拥有这么多的白银。 否则国家都缺白银,你非要一条鞭法跟老百姓收人家没有的银子,这不是要人命吗? 事实上,尽管如此,当时也有很多人记载,大明许多百姓是手中有粮,但是没有足够的渠道换成白银。当然这是后话。 而再站高一层想, 白银是什么玩意儿?金属。 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 大明出口的是啥?丝绸、瓷器、茶叶。 这都是正儿八经的实际产品,老百姓一点一点干出来的。结果呢,坐在银矿、金矿上的人把山上的东西挖一挖就把这些产品换来了。 开海开了半天,其本质也是要用劳动换取一点货币。 但如果我们也可以直接开采白银呢? 虽说这不是无限制的,因为白银本身并不具备价值,无限开采,到一个阶段国家必需改换为金本位。 但是就眼下和未来几十年的阶段来说,若是能有银矿最好……而日本这会儿是战国时代,各诸侯之间相互争斗,为此疯狂的开采白银。 葡萄牙人称这个时候的日本为‘白银之岛’。 国内的顾炎武也说‘日本无货,只有金银’。 从这个角度来说,今天花三十五万两银子很值,首先至少养活了大明一些百姓,其次也有一些海上武装力量,最终呢,也许可以尝试一下那个目标。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的思绪延伸到如此远的未来,再回过头来看王守仁才会觉得此人必有大用。 所以心中是很难忍得住对王守仁的欣赏之情。 之后的几日,即便很忙,皇帝也是抽出时间不停的召见他,陪侍左右, 经常性的也有会入宫的大臣,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见到王守仁,有的时候不仅福建的事,其他地区的一些事情,皇帝也会问问王守仁的意见。 这样的圣宠先前已有端倪,但这次来得突然、急促而且胜过以往任何一个臣子。 以至于又过上几日,宫里传出一句话。 说永寿宫的两位贵人鲜少能见到陛下,有一次问身边的太监,陛下在做什么,结果太监回答,陛下在召见王参政。 就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那两位贵人有没有真的问,更不知道从何处而起,也许就是有好事之人为了体现王守仁的受宠而编造的一段笑话,只不过实在逼真。 所以在京里以非常快的速度传开,因为这确实也迎合了很多官员的内心想法。 这日,王守仁从宫里出来,回到家的时候大吃一惊,原来是先前那个福建的山匪头子竟然摸到了他这里! 他转身看了眼管家,管家也无奈,“这位姑娘……说是老爷的朋友。小人实在……” 说着就低下头去。 白梨笑嘻嘻的翘着大腿踩在椅子上边吃边喝,惬意的很,“王先生,我们几人他本也拦不住,何必怪他?” 王守仁一声叹气,“你怎么来京师了?” “不能够出海,也不能够上山劫人,本姑娘从小到大就没这儿清闲的时候,实在难以忍受,就突发奇想跑来京师瞧瞧,不是说这里是天子脚下么?” “天子脚下规矩多,不比福建。白姑娘,为了你自己好,在京师还是少些张扬才好。” 白梨动作一顿,拿着点心僵持在半空。 王守仁是极聪明之人,“不会已经闯祸了?” “应当……也不是祸……” “是什么事?快告诉我。” “本来我还想向你邀功来着。我和几位兄弟走在街头,清楚听到有两个人在背后说王先生的坏话,这种男人实在没出息,嫉妒你在皇帝那边受宠这种心思放在心里想想就算了,还要说出来。我看不过去,就……” 哗。 王守仁站起身,“你们不会逞凶伤人?” “就还好,就断了胳膊……” “什么?” “噗……哈哈哈。”白梨忽然捧腹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人也太不经逗。放心,我没有打人。” 王守仁怒而甩袖,“你到底有没有伤人?” “没有,本姑娘又不是没脑子。我伤人,那也是在半道上伤,怎么会在城里动手?而且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你现在不是正受皇帝喜爱着么?” 王守仁心中稍安,“往后不要说这类笑话,这岂是小事?” 白梨拍拍手,站起来正儿八经的鞠了躬,“小女子知错了,王夫子教导的是。” 因为是姑娘,王守仁实在也没什么好法子。 结果白梨弯着腰抬头,倒显得俏皮,“喂,免掉市舶司准入银的事儿,怎么个说法?我可真没那么多银子来交这笔钱。” “这事,已办妥了。若你在福建安稳待着,再过几日,信也该送到了。” 白梨大喜,一拍大腿说:“不亏是名震福建的王夫子,十来万两银子,你说免就免!难怪说你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 “谁说的?” “街上听到的。虽然没打人,但我捣了他们的乱,他们见我是姑娘,又被揭短,就灰熘熘的走了。” 王守仁略微沉吟,看来京里还真有这样的情绪。 “喂,你愁什么?” 白梨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竟然敲了一下王守仁的肩头,并大气的说:“皇上喜欢你,那是你的本事,你管管我们这些土匪还行,哪里管得了别人的嘴,任他们说去。哎,对了,皇上这么喜欢你,没有给你升官儿?以后是不是就把你留在京城?” 王守仁真不知道这姑娘的思维怎么这么跳脱,“白姑娘若是真为在下好,怎么竟还不希望在下升官儿?” “我可没这么说。” “好。不过也给你说中了,陛下没有升在下的官。” “那你现在……” 王守仁无奈,“全权负责你们这些山匪出海事宜,原本你不来,在下也是想尽快回到福建的,有些事,还是要二当家相助。” “当真?”白梨瞬间喜滋滋的,而且也没来由的忽然说:“京里有百姓夸皇上好的。依本姑娘看,咱这皇帝可以称为天下第一大明君!他给你安排的这差事,极好!一听就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人。” “我们还是说正事?” “我们不正说正事呢吗?”姑娘眨着大眼睛。 王守仁不想纠缠,直接往下说:“在下在福建编练过卫所的官军,二当家寨下之人,也要挑选挑选。” “挑选出来干什么?” “合适的出海,不合适的留下。” 白梨面色一变,“不行,本姑娘答应了兄弟们,只要愿意跟随的一个不漏。” “在下会安排他们去处的,总之不叫他们饿死。” “那也不行,到时候若是有兄弟想去,却没挑选上,这要如何说?我开不了这个口。” 王守仁皱起眉头,所以陛下说要土匪何用,这的确是见解颇深的一问, 这帮人啊,离真正的威武之师还远着呢。 而他大概也得另想办法了。 第316章 封建 随着各地督抚和三司官员陆续进京,皇帝每日时间安排的越发紧凑,说起来其实也比较辛苦。 而一旦皇帝都开始辛苦了,各地的大臣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明朝的税粮分为夏收和秋粮,其中秋粮又是主要,而秋粮的结束日期大约就是要到来年的二月,所以最近皇帝都在看各地的秋粮数据。 虽说朱厚照很想看到数据增长,但其实他在节奏上很控制,以免地方官员为了盲目提高这些数据而对百姓横征暴敛。 他只是针对那些答不出或是答错的官员比较苛刻,早在他还是太子监国的时候,就要求过六部以实务为先,现在轮到了地方的要员。 而各地官员进京之后,也开始了人情活动,京师当中各处酒楼热闹非凡。 文人才子赋诗而庆:高列千峰宝炬森,端门方喜翠华临。辰游不为三元夜,乐事还同万众心! 这是宋代诗人蔡襄所作,其意是说,宫外千座灯山高高耸立,无数宝烛点燃,到处彻亮到明日。 恰好正如京师南城的热闹景象。 皇帝广开言路,邀请天下重臣相商国事,各种意见都在被提出,虽说皇帝不可能每个都采纳,但只要被朝廷引起重视的,也都是关乎百姓切身之利的善政。 天子有此作为,民间自然称颂。 所以近来喜事连连,也就是皇家子嗣问题掺杂在其中,使得有些人开始对王守仁提意见。 其实永寿宫里的两位也在想办法, 皇帝的规矩,处理政事的时候不得打扰。她们没有办法,于是就熬些补汤给送到乾清宫。毕竟再忙,喝口汤的功夫还是有的? 令她们欣喜的是,皇帝不仅喝了,而且每次都有赞赏,说两位贵人用心了。 这样梅怀笑和梅怀颜颇受鼓舞, 闲时,她们也会去问秋云,探听皇帝到底喜欢吃些什么,后来知道是喜欢吃鱼,鱼肚子上最肥的肉尤其喜爱。 鱼有些麻烦,因为吃鱼有风险,万一被鱼刺卡住,这可怎么办? 真要是出了这个事,那梅府上上下下都能被吓死。 后来秋云给她们送来了几个人,专门是挑鱼刺的。 正在相谈甚欢时,两名太监拎着食盒回来。 梅怀笑是姐姐,所以处处主事,起身便问:“怎样?陛下喝了么?” “喝了!”太监欣喜答说,“陛下不仅喝了,还写了便帖。请两位贵人阅。” 听闻皇帝写了东西,边上的梅怀颜都忍不住近身凑过去看。 其实也很简单,皇帝喝完就顺手写了四个字:甜澹相宜。 秋云在一旁也有些惊诧,原先还以为皇帝是不懂女人心,没想到其实也蛮擅长,就是这四个字便能让这对姐妹开心异常。 其实朱厚照怎么会不懂。 男女相处之道,如果处于被付出的一方,所要做的非常简单,就是有回应就好了。 熬一碗汤忙的多,还是写四个字忙得多。这个账他还是算得明白的。 “看来陛下很喜欢喝。”秋云也在边上说着好话,“这些年,奴婢们伺候陛下,倒也得过赏,不过有亲笔写于帖的情况实在不多。” 怀笑、怀颜两姐妹果然开心,且动力更加十足,“既然陛下喜欢,那便多熬些给陛下。” “那倒不必。再好吃的东西,每日都吃也会腻的。”秋云对此是有心得了,为了皇帝的口腹之欲,她们这些人都研究好几年了,“还是多几种花样,隔开吃,只要陛下每次喜欢,就是最好。” 怀颜温婉些,她轻声说:“那明日再做别的好了。” “嗯。”秋云点头,“只可惜陛下国事实在繁忙,否则两位贵人如此用心,以陛下宽仁随和的性格,定会来永寿宫。” 提到这个,她们两个就有些难过了。 便是‘那个事情’, 首先张太后提过, 其次就是娘家人大概是在外面也听说了什么,所以几经转手递了一封信进来,问外面所传是否为真。 因为她们入了宫,所以古氏在梅府的地位陡然上升,梅夫人现在恨不得将古氏作为闺中姐妹一般去对待。 而她们两位最为关心的问题,就是那个事情。 怀笑和怀颜也是会感知的,各方的关切传来,自然而言就会形成对她们的压力,虽说她们也知道自己是商人家庭出身,不指望争什么,但是那毕竟是压力。 秋云一看两人都抿着嘴唇有些犯愁,也知道其缘由,于是便解释:“……听外臣说,近来各地的督抚要员都陆续进京,所以陛下也比平常时候更加繁忙。两位贵人也不要多想。” 怀笑不敢说其他的不敬的话,只是小心的问:“秋云姑娘,我们当然不敢耽误陛下的大事。不过,按照往年来看,陛下何时会比较清闲?” 秋云仔细想了想, 要她来说,其实皇帝更像个独居者。 他永远能自娱自乐,把时间安排给自己。 实际上,如果不是这种性格,叫一个后世人常年待在紫禁城,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不要说这么小一个城了,好些人待在大城市里时间一长还要出去旅游呢。 秋云看到的皇帝就是这样,要么是在处理国事,要么是在读书,确实有时间了,就会去书院,前段时间还去看了正阳门下的不夜城。 偶尔绝对清闲的时候,皇帝就会休息,一段时间内谁也不见,像是一种恢复精气神的感觉。 “奴婢想,或许三月这次朝会开完以后会好些,不过陛下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时间。” 怀笑和怀颜略显失望。记得家里人与她们说过,宫里的女人最怕时间长了,肚子却不见动静。 秋云说道:“也是那些外臣,不知道爱惜圣上龙体,他们一边要皇家子嗣传承,一边却总是有那么多的烦心事要圣上处置。” “可不可以……”怀颜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前,她本来是要说什么的,但是话讲到这里,似乎是觉得害羞,眼神一偏,满脸嫣红,难以启齿了。 怀笑忍耐不了催促说:“若是有什么便讲。秋云姑娘和我们一样,也是实心为了圣上好的。” “是的,小贵人,再说……”秋云也凑近些,“再说咱们都是女人,什么话都好讲的。” 怀颜还是害羞,但她的性格不善于违逆别人的意思,所以也是声若蚊蝇的说了,“我是在想,陛下喜沐浴,便是再忙也要沐浴,好不好,我与姐姐去……去……” 伺候那两个字大概是实难讲出口了。 秋云一愣,她也没想到是这样。 这个小贵人看着恬静,没想到心思却大胆。 这主意,便是怀笑都要脸红,但她也不否认,的确是个办法。 反正不管怎样,皇帝都是要沐浴的,而且频次很高。主要就是看秋云同意不同意。 实际上,这事儿也有些为难。 “……倒,也不是不可以。奴婢只怕,两位贵人没有干过伺候人的粗活,万一出了差错,反倒是个祸事。” “那我们学一下好了。” 秋云抿了抿嘴唇作思考状,“那……那也行。” 朱厚照当然不知道后宫当中在计划这些事情,他正在召见陕西巡抚齐承遂和太仆寺卿王禀。 陕西马场经过这几年恢复,逐渐增加到了八处苑马场。 马政太过重要,所以朱厚照一直都比较关注。 这两人三言两语已将陕西马场勾勒清楚,“……弘治十八年,陕西共有牧马草场168万顷,增加了34万顷,共蓄养战马1万8千余匹,牧军从最初的748名增加为4808名。” “尤其弘治十七年,陛下力主修复的安定苑,其建成的马营大城共有中营、原川、稠泥河、衙门、石峡口、双井等六营。中营旧有城堡一座,原先损坏,且地基狭窄,此次修缮于本城向南拓展三十五丈,其北边有山,斩削成墙,将其余各墙则加以修理,东西共二百步,南北长二百七十步,周长二里六分四毫;而原川、稠泥河、衙门、石峡口四营,年久亦多损坏,也一并督军修葺;双井原无城堡,于本营修筑小堡一座。” “安定苑经过此番修缮,到明年此时,仅这一处马场,臣就敢担保陛下岁可得马一万匹!” 朱厚照一听看手中的东西,一边听他们两位讲,又问道:“弘治十八年,朝廷下令修缮惠安苑,现在情形如何?” “回禀陛下,惠安苑也在大力修复,过去一年来主要是清复牧马草场、增置牧马军人、增加苑寺种马、稽考骑操官员、添设马营城堡,这些都有进展,只不过时日尚短,等到今年底,就可蓄养战马至少五千匹。” 朱厚照又问:“这些草场说是恢复,难道没有人夺去种粮么?” “倒也有,不过马政乃陕西最重要的政务之一,臣若是遇上得罪不起的,那也只能向陛下奏报了。”齐承遂倒也是会说话。 朱厚照明白了,那意思,我毕竟也是陕西巡抚,一省的老大。那么大的国家,总不至于随便出来一个人就比我官大。 主要还有个杨一清,他先前任陕西巡抚也是力主恢复马政秩序。 “这些数字,可都是人命啊。”朱厚照感叹,“朝廷近些年在有序的将民牧退出,西北多养五千匹马,就有五千户家庭,一两万的百姓就能脱离苦海了。” 这话说得齐承遂和王禀心中动容。官牧之所以受皇帝重视,其中一条也是民牧害百姓太苦,弄得不好,就可能来个河北大起义。 “陛下勤政爱民,百姓必能体会上意。” “不说那么些了。马政还是成效显着的,正德元年,朝廷会再拨银两继续恢复已损坏的马场,你们两位还是要辛苦些,等复套成功,让杨部堂带着你们逐水草于阴山之南!” 国库的银子近来也是哗啦啦的流出去,准确的说叫预算,而且皇帝又出奇招,要将每年度的预算公之于众。 他可不管朱元章的子孙过得好不好。说白了作为皇帝能有什么不好的。他要把这个国家的赋税花在对国家有利的事情上。 所以其实近来京师里也在讨论预算的事。 到目前为止已经确定的花费或者还未确定但肯定有的花费,马政一定榜上有名。 此外还要有河工! “……国库的银两每年都是有去向的,官员俸禄、宗室禄米,仅是这些,就已经十去七八,西北还要拨付军饷,老夫这个大司徒其实手里也没多少银子。再有,弘治十八年江西闹灾荒,拨二十万两,今年尚不知哪里会不会有水灾、旱灾,再预留个三十万两的赈灾银也有必要。你们说,这个账怎么算?” 几日以来,有的官员面圣要到了银两。比如王守仁。 有的官员也开口要银两,什么官道、驿站、城墙、寺庙失修,因为大家都知道皇帝有钱,恰逢又有人要到钱,自然就都会动心思。 这个时候户部尚书韩文的地位就凸显出来了。 原本众人是为了王鏊入京相逢而相聚,结果说来说去关注点却都在财神爷手上。 除了国库。 皇帝的银子也不少,许多人心里也在盘算。 现如今宫里的渠道要么是少府,要么就是内帑。 少府最大的一笔收入来自弘治十七年抄家,当时现银查获一百六十多万两,古玩字画也有一百多万两。 皇帝下令,古玩字画全部折银卖了,他一个皇帝要那玩意儿干嘛,当宋徽宗啊。 除此之外,少府还有些持续性收入,不过数量不多,弘治十八年也就六十多万两。 而花销则惊人,正阳门内,不夜城建的如火如荼,每月都要有十万两银子出去,此外还有官办粮商、船厂也都是吞银子的大户。好消息是再有半年不夜城也就可以完工了,毕竟不是几十层的高楼。 到时候出租、收税,都是一笔收入。 这些账,离户部近的人都是知道的,所以少府少说还要有近百万两白银。 内帑就更让人充满想象,去年西北战事之后,皇帝见于明面的花费就是拨给杨一清二十万两。其余的便没有浪费过。 而且宫里用度削减、所有的营造都停了,类似修个宫殿、造个亭子这些事,皇帝提都没提过。也就是说,内帑还有约二百万两白银。 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梅可甲和谷大用又从浙江起运了二百四十万两入京。 但官员们知道,三地市舶司皆有准入制,准入制从富商手中收银亦有两百万之巨。 多少年都没这么富裕过了。 这么多银子,当然要想办法申请一点了。 所以韩文哭穷,众人都没当一回事,闵珪说:“浙、闽之银诸位就不要想了。陛下于奉天门诏谕过群臣,市舶司准入制的银两皆用于百姓!” 当时许多臣子不同意这奇怪的准入制,结果皇帝这句话一讲,闵珪当场来劲,他是个有个性的人,也骄傲,所以这个时候讲起这个,也是要露露脸。 也果然就有人捧场说:“国有闵珪,百姓之福矣。” 王鏊却笑了笑说:“所谓用于百姓,也要看怎么个用法。我等做官都是为百姓民生计,到了君前,我们也是要说话的呀。” 闵珪羊怒说:“济之是帝师,你这样就是欺负老夫了。老夫可不服气!” 他就是这个性格,众人只觉得像老顽童,所以都哈哈大笑。 担任阁臣的李东阳和谢迁坐在面朝南的主位,感慨道:“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怎么也没敢想过,朝政会有今日盛景。陛下所得银两若非用于边,则必是用于民,用于己,那是极少的了。” “圣明无过皇上!” “上下用度有节制,则民生之困可解其大半。老夫浅见,市舶司所得银两,总该要给河工一点。” 农业生产的关键在水利。 弘治六年,刘大夏以主持修过苏松河道,成效显着。 “浙江进入大治以后,嘉善、杭州、宁波,正需要一笔河工款,只要略加治理,则可为朝廷再造一个松江府。” 松江紧邻嘉善、杭州。 这些地方都是特别适合种粮的平原地带,但是杭州府与松江府的税两还是有几十万石的差距。这话是王鏊所说,他是浙闽总督,自然就有这个私心,另外因为地理相近,杭州府的条件也没差多少。 …… 宫外面肯定是讨论的热闹的, 不管真实的民间怎么样,但至少现在在朱厚照的带动下,朝廷之上生机勃勃的景象是展现出来了。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各个官员都在提一些善政。 这样提,或许有心中理想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想进入皇帝的视线。 朝廷之中,因为事务做得好而圣宠攀升的已经有好些人了,譬如户部侍郎顾左、刑部侍郎赵慎、太仆寺卿王禀。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 不过外面的人夜晚相聚,皇帝太过疲惫,圣驾已近后宫。 这两天有言官就着皇家子嗣之事在参王守仁,问题倒不严重,就是让他有些生气,不是因为王守仁参不得,而是朝廷竟然还有这么多笨蛋。 沐浴时,他一直闭目养神,皇帝不想说话,其他人也只是在忙活自己的事。即便是秋云也是如此,她不是那种叽叽喳喳烦人的人,而是会看皇帝的心情选择说还是不说。 雾气腾腾的房间里原本也没什么异常,一直到他在某个间隙睁开眼,才忽然瞧见身形不对。 梅氏姐妹因为血统的关系,身形比常人要高挑不少的。 朦胧画面之中,她们穿戴倒是整齐,但大概是热了脸蛋儿给蒸得彤红,就像是红熟的苹果。 “你们……怎么来了?” “陛下恕罪。臣妾姐妹二人进宫以来日日享福,不知道如何伺候陛下,以尽薄力,又不敢在陛下忙于朝政时打扰,又请了秋云姑娘来教臣妾,若非如此,每日养尊处优而不思如何报效陛下,心中实是羞愧难当。” “平身。”朱厚照看她们噗通一声跪下去,老实说脆生生的小姑娘,一个十七、一个十六,行为举止之间总是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什么似的,他看着也不忍心,“旁得话也不必多说了,既然愿意来,那么就来好了,一会儿帮朕更衣。” 怀笑怀颜心想,秋云姑娘说得果然没错,只要是心思纯善,不犯错误,皇帝其实非常随和宽仁。 朱厚照则在想,他或许也该反思反思,既然把人都接到宫里来了,那么还是不要冷落过多,所以他才没有撵人走。 而且说实在的,有人愿意伺候,干嘛要撵走,他才不当那清高的伪君子。 “你们,应当不会?”朱厚照看她们站得有些僵直,略觉好笑的问。 “会的。”怀笑先答,“臣妾与妹妹仔细学了。” “好。也是这几日朕太忙了。请你们姐妹谅解,不过你们思路是对的,再忙朕也要沐浴,这时间不算你们耽误的。咱们借此聊聊人生,倒也蛮好。” “……陛下,人生,是什么?” “陛下是想说生人?”一直不说话的怀颜忽然又抛出惊人之语。 朱厚照都没想到,笑着说,“差不多,差不多。这里都是热气,你们穿得太多,还是脱去几件,否则,头发都要汗湿了。” 如此要求,被这样平澹的说出来,整得两位姑娘都不会了。 “过来,朕帮你们脱。”皇帝亲自上手,给她们一种被动的感觉,这样就不那么为难了。 反正再害羞,那是皇帝的命令。 于是外面的长衫都退了去,露出粉红肚兜和白如嫩藕的臂弯。衣褪半含羞,似芙蓉,笑吐丁香,薄汗轻衣透。搅乱香堆里,娇无力,浅迎深递,风流谁消受。 “……近来,你们在宫里待得如何?” 也不知道是什么过程,反正怀颜就觉得莫名其妙脱去了许多衣服还和皇帝一起泡了水,且热水浸泡的确舒服,好似全身都要瘫软了似的。 怀笑偏着头,“还好,就是怕陛下会不喜欢我们。” 朱厚照一个胳膊搂着一个,他仰起头,忽然想起前世,那会儿应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天,“皇帝,是不应该有资格说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的。” “为什么?”怀颜眨着大眼睛在问。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护住喜欢的,否则会统统失去。朕知道你们不一定听得懂,但没关系。你们只要记得,朕每日辛苦,其中也有一分是为了你们。” “臣妾相信。” 朱厚照又泡了会儿,越泡越觉得热,“擦身。” “是。” 于是两人又伺候他更衣入床,以往朱厚照只觉得人间不平等,但他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封建。 第317章 朝会议题! 残烛解衣教缓缓,重帏低语嘱轻轻。即便是被教导过,但似这种事教得再多也不如身临其境,心里头期待与害怕并存,与此同时还怕哪里做得不对。 老实说,这样的情绪多了会破坏气氛。一度让朱厚照开始理解了曹操,毕竟还是稍微年长些得会疼人。 不过他也是顺其自然,就像今天晚上也不是计划中。因为这种事,如果是意外其实也蛮有意思。于是一点点引导着到达彼岸。 就是最后一件衣服实在难褪,殿里烛火摇晃,朦胧间忽明忽暗,一左一右两人低着头,偏着视线。 在某个瞬间,画面似乎就这样定格了。 但她们还是努力,不敢看的伸出手,“……陛下。” 朱厚照按下藕臂,“不为难你们,还是躺下?” 这样躲在被子里,衣服也就敢脱了。 于是顺着他的话,一切又这样发生。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芯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这是唐代诗人元稹所作……气清兰芯馥,肤润玉肌丰,以往朕还觉得古人多么正经,没想到连肌肤之亲也写。” 被窝里面暖融融,蒸得人体温升高,朱厚照活了两世倒也没想过会问出这句话,但是总归也要问的,就是…… “你们,哪一个先来?” …… “陛下,让怀颜先来。” “还是姐姐先来。” “我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 后半夜的时候,朱厚照睡得不好。 因为他的表现差强人意,所以一直在找理由安慰自己。 其实他还保持了锻炼来着。 略有不服。 心中怀抱着过几天要再试一次的念头持续浅睡。 倒是两位姑娘像是了了一桩心事一般,在他的哄睡之下入眠极快。 好在年轻,一夜睡不好也并不影响他的状态。 第二日早晨时,太监照常叫起。梅氏姐妹虽然困乏,但也不敢耽搁,免得朝中哪位言官又是一道奏疏参她们一回。 古代的夜晚,照明条件还是不好。白天阳光下朱厚照才看得真切,所谓春至人间花弄色,软玉温香抱满怀,大抵也是如此了。 妹妹学姐姐帮着皇帝穿衣,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迅速抽回手惊呼。 怀笑看她动作少了稳重,问:“怎的了?” 朱厚照哈哈一笑,“没事,小鸡子喝水脸儿朝天,好事情。” 他觉得自己是很健康的,下次再试就好了。 早朝大事不能耽搁,皇帝更好衣以后便乘辇离开。 穿戴好的怀笑怀颜相视之中满是害羞, 姐姐拉上妹妹的手,“那咱们就回永寿宫。” “好。” “你也想想,有没有什么好主意,我们也好谢谢秋云姑娘。” 这件事的源头还是她。 不过这件事对她们两人来说怕也难,毕竟秋云需要什么她们都不知道。而且也没心思想那些。 女人其实是个奇怪又可爱的生物。比如说,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一旦事后便觉得全身心的是别人的东西一样。 朱厚照却没那么多心思继续回味。因为,杨一清进京了。 与其同行的还有周尚文、杨尚义。 周尚文再回来时,额头上多了一道几厘米的疤痕,不深,但也明显,完全看得出来。 有些人觉得不好看,但朱厚照看到的时候对这位史书留名的名将好感度却有攀升。 周尚文也递交了一份军报,按照弘治十二年当时监国的太子定下的规矩,大明骑兵的所有情况,其将领要每半年递交报告交予皇帝。 似这种重要的政务,定期递交的法子其实很好,因为谁也不敢阻挠这份奏疏。 他们三人在旁稍候,直到皇帝把奏疏看完。 “……回想正统、天顺、成化、弘治年间,近七十年来,我大明对鞑靼败多胜少,尤其土木堡一败,致使朕先祖受辱,国威沦丧。朕励精图治,重振军威,就是知耻而后勇,周爱卿驰骋大漠,敢于接敌,且不论战果如何,仅是这份军人之勇,就值得朕嘉奖!” “旬月以前,周爱卿军报来京,朝中大臣竟还有出言不逊者,说朝廷官军轻率出击。朕才不理会,朕岂是那种颟顸可欺之君?!杨将军出宁夏,周将军出大同,朕定复套国策就是要告诉鞑靼人,从此,攻守易形了!” 啪! 周尚文和杨尚义都是武将,他们听到皇帝是这样血气方刚的君主,那拱手作揖之间都感觉有底气,“身为大明之将,必守大明之土!臣等愿为大明血战!” “陛下。”杨一清也说话,“臣在西北,也听闻东南开海有成,从此后西北军需可尽从海贸而出,不出三年,臣必定驱鞑靼北遁大漠,再现我朝太祖之威!” “恩。你们三人都是朕倚重的大臣,西北的事,你我君臣协力。朕听说,蒙古的小王子也是一代英主,他东征西讨满心想促成蒙古的统一大势。”朱厚照轻轻一笑,“世有英杰,朕岂可不乐乎?!彦章,你与他已有交手,觉得此人如何?” 周尚文答道:“蒙古小王子少年登基,他是在其养母和妻子满都海哈屯的带领下坐稳了汗位,满都海哈屯是蒙古部落里的奇女子,她能骑马射箭、领兵征战,弘治时,满都海哈屯带领小王子率兵征服瓦剌,迫其西迁,解除西部威胁。近些年,着重打击擅政的异姓权臣。弘治十八年,火筛在花马池败走,势力大减,归入草原以后也被其收入帐下,眼下除了右翼永谢布之亦不剌、鄂尔多斯之阿固勒所领的三万户,其余漠南蒙古诸部皆以其为首。” 杨一清奏报,“臣等失策,弘治十八年一战竟为敌酋作了嫁衣,请陛下责罚。” “此言差矣。”朱厚照站了起来,“火筛寇边入关、掠我人丁,戕害百姓,难道朕这个大明君王还能哄着他不成?天下之事虽然复杂,但终归要讲个理字,总没有骂不还手、打不还口的道理。所以花马池一战,大涨国威,是我明军大大的胜利。而纵横之策,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大明难道要将指望放在拉拢几个蒙古部落身上吗?” 皇帝此言气势极足。 便是杨尚义、周尚文这样的武将也不得不心生折服。 杨一清从署理马政开始就已十心臣服,有此君主,他必会立下不世之功,留下万世之名,作为他一个文人来说,夫复何求? “陛下圣明。君子之国,当行堂堂正正之道。微臣以为,复套国策既分三年而行,正德元年朝廷需再备兵两万,次年三万,如此,大军出击,便是野战,明军亦不输鞑靼!” 朱厚照摆摆手,“没有那么多的兵给你。朕没那么多的银子,正德元年备骑兵一万,交予宁夏镇,归你节制。除了骑兵,你们在西北要对卫所之军多加操练,另外,注意……培养些密探,若是可以,能不能绘出地形图来?” 大朝会之前,复套里面的重要议题都要私下里先说好。 如果不说好,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说到什么时候?大会解决小事情,小会解决大事情,这是精髓所在。 另外一边,杨尚义大概觉得自己没有太过出彩的机会,就禀奏说:“陛下,正德元年朝廷备骑兵一万之后,臣想请旨出长城巡边!” “准奏,打仗这种事,不能总是他们打过来,咱们也要想想办法打过去。咱们有长城、城池,他们有什么?所以也要想办法打到他们的领地去,掠些牛羊回来给战士们开开荤,只要几次骚扰,他们就会自乱阵脚。不过朕赞同你们越过长城,不是要你们盲目深入,想立功可以,但不要急切。” 朱厚照知道杨尚义的心理,但他也只能提醒至此。 否则,总不能一边大大赞赏周尚文,却又不让杨尚义出击。 民生问题重要,军事问题也一样重要。 朱厚照除了会见各省的主政官员,其实也很重视边军和京营。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清查军屯问题,时机还不成熟,但是会抓一些军队的建设,尤其京营。 京营也要有建设目标。其中一项就是火器。 永乐皇帝当初设立三大营中的神机营其实就是火器部队。这个时候的火炮,筒里多数装填石、铅、铁等物,实际上是一种实心弹,但少数也装有爆炸性的球丸,射程一般在数百步至二三里,威力不小,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厉害。 除了炮,明军也有火铳,而且是明军的标准武器,生产的数量也有数万支,在土木堡之战后的北京保卫战中,这种火铳曾被广泛使用。 当然这些年来,不论是火铳还是炮大概都有些年久失修了。 从正德元年开始,朱厚照必定会力主改出这种状态。 作为皇帝他也不必顾忌太多,三月即将到来之际,京师官场之中也渐渐传出关于大朝会的一些消息。 先前皇帝频繁召见大臣,大多数人都获得了向皇帝‘述职’的机会,但人的精力有限、朝廷的财力也有限。 换句话说,不是所有的建议都会被采纳,即使它很合理,比如说也有人提议清查军屯;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进入朝廷的议政范围。 三月大朝会议什么,这个事情由皇帝来定。 这是权力行使的重要表现形式,即决定议题。我说议什么就议什么,我说不议什么就不议什么。 这些议题中,绝不会有疑问的有两个:复套和开海,基本上可以确定的是税赋、马政,应该会提及的多了,如河工、不夜城、书院、科举、皇帝大婚、哈密、吏治等。 正德元年二月二十四日。 宫里传出圣旨,皇帝已与内阁、军机处议定,大朝会三月初一正式开始,连续召开七天,每天一个议题。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说老实话,朱厚照的心里头想着不要说七件事了,就是每年能做好一件事,十年之功下来,国家也该繁荣昌盛了。 圣旨一出之后,京师官场开始沸腾,甚至于滚烫。 只有七个议题,七去其四,剩余的可不多了。 于是乎王鏊、韩文、杨廷和、章懋、闵珪等受皇帝信任的大臣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各路官员都想把自己手中的事再多解释解释,最好是这些人能向皇帝再奏报一次。 但其实,能左右朱厚照的人也没有。 二十五日, 乾清宫又有圣旨见于邸报。 “来了来了!大朝会第一日议题:复套!” 京师南城正阳门外又建了一个两层且宽阔的酒楼,名水云间。京师南城越发热闹,商人看到此处商机,自然是先人一步在此开门做生意。 相比过去的玲珑酒楼,水云间建得更为宽阔、又不失精致,渐渐的成为京中权贵的新宠。而且与六部等朝廷主要衙门就隔了一个正阳门,很多消息在此处聚集。 但今日这复套的消息,并不为人所惊诧。 吃酒作乐的权贵公子一个大子儿都不赏给小二,还笑骂说:“满京城都知道的事要你说。想拿这个骗赏钱?” 小二哪里懂当官的事情,他只知道近来客多,且官位似乎都不小,说来说去都是三月一日的大朝会,便以为就是这个了。哪想碰了个壁。 第二天就聪明了,所以也不喊了。 是那些好事子弟自己惊呼, “大朝会第二日的议题竟是河工!” “什么?” “竟非开海吗?” …… 二楼一群人相互之间分享震惊,看得边上的小二傻了眼,其中一人还扇了下自己的嘴巴,今天喊应该会有赏钱的? …… “大朝会议题乃陛下钦定,复套是国策,当为第一议题。不过河工之议,确属意料之外。” “有何意外?有诗云:彼甿居险所产薄,世世食此江之滨。朝廷遗使兴水利,嗟尔平轮与侧轮!百姓所赖皆于田土之间,治一河则利百姓万千。陛下一代明君,正当如此!” “所言不虚!朝廷既议河工,则天下大熟可期!当浮一大白!” “不错不错!圣君在位,盛世可期!” 边上的平头百姓听不懂诗,就听得懂治河、圣君,反正也总是好事,于是大多跟着高兴。 “看来皇上弄这大朝会还是个绝好的事儿?” “说是有七天,七个议题,这才出来两个呢!” 这样一来,整个京城都被皇帝给吊起了胃口,后面五个究竟会是什么? === 唔。 今天写个小四千,疲惫。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 第318章 政治智慧 二月二十六日,清晨。 一片衣角掠过路边青草的露水,几道身影转廊庭而向正院,到了之后几人跪下,低头捧上一个木盒。 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者,老者身边有一个青年人,模样倒与老者有几番相似。 青年人拿了木盒拆卸开来,将里面的一页宣纸取了出来。 老人家偏过眼神,念了其上的两字,“取仕。” 这有些奇怪。 因为宋、明两代的科举都是三年一次。譬如弘治十八年乙丑科之后,下一次就是正德三年戊辰科,和是不是有新君登基没有关系。皇帝登基之后有恩科,是清王朝为了笼络天下士子,所以想出来的主意。 因而此时的刘健是看不太明白的,但仔细一想,其实洪武四年、五年,永乐九年、十年都分别进行过连续的科举。 皇帝处处以先祖来要求自身,或许这也是比照太祖、太宗皇帝而做。 还好,加科取仕这事其实不难,毕竟文人也不会自断其根,若是皇帝都说了今年举行科举,结果哪个文人不同意,那天下的士绅怕是不知道要编造多少流言来让其身败名裂。 不过刘健也奇怪,既然此事不难,为何作为单独的议题?又如何占据一天的时间? 正思考间,下人来报,说宫里的公公来了。 刘健不敢托大,连忙起身去迎,既是宫里来人,必定是陛下的意思。 而到堂屋前的大院落一看,果然如此,来人不是其他,正是司礼监刘瑾! “刘公公。” “希贤公不必多礼。准备准备,接旨。” 刘健略有惊诧,这么一大早,怎么会有圣旨?而且昨天入宫述职,一点儿迹象都没有。 但不管如何,还是赶紧准备接旨的礼节,随后率家人行跪拜大礼。 刘瑾清嗓后,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光纂洪图,祗宁方夏,所赖箴予之阙,求人之瘼,遂以达上之泽,是承是籍。盖古所称陈古道、引大体、不举苟细者,今有其人焉。 尔山东布政使刘健,先皇祖拔尔于师言,先皇考遗予以正士。立正直忠厚之高标,运博大沉雄之峻采,昌言日进,戆气特闻,兢兢业业,待民以仁。 朕在朝而宝历初开,唯以小民永命,挟风霜于白笔,人歌至止之骢。摇山岳于铁肝,威揽澄清之辔。兹以覃恩,授尔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山东,锡之勅命。尔当兹重寄,殚忠竭力,母得处事乖张,戕害生民!钦此!” 山东巡抚? 刘健没想到自己只到山东一年就立马升官。 “臣刘健,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希贤公,快请起。”刘瑾收好圣旨交予老人家手上,又凑近了说:“近来各地督抚入京甚多,陛下不辞辛劳,一一召见问民情以详,然于大朝会之前而得拔擢者,仅希贤公一人尔。陛下此举,用心纯良,希贤公心中知晓就好。” “啊!” 刘健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细节,于是忍不住惊呼出声,满是褶皱的脸上尽是动容之色,感涕答说:“陛下厚恩待臣,臣岂敢不效死力?” 刘瑾点点头,他回宫之后就将这些回禀给皇帝就好。 刘健不是演戏的臣子,虽说哭出来不免有几分夸张手法,但心中还是依旧震动。 到午后时,得了消息的李东阳、谢迁都赶赴他的住处。 实际上朱厚照主要是两个考虑。 其一,刘健确实干得不错。这个得实话实说,人原先是内阁首辅,去当个布政使还不是绰绰有余?而且当初他赴任的时候,皇帝为他撑过腰,官场上人走茶凉的那一套得到遏制,他在京师的老友也愿意帮他忙。 到了山东以后,一年的时间刘健就做两件事,一个是兴教化,他在山东开设书院,做各类讲学,而且不像有的官员被贬之后心生怨念,他还是如当初一样秉持认真的性格,该教忠君教忠君、该教爱民教爱民;第二是重农桑,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阻止豪强大户兼并土地,与民休养,山东官府各类开支也倾向于民生。 虽说没有创造什么财富神话,但他做到了一个理想中的封建文官应该做到的事。这其实就够了,老百姓,你不折腾他,他活得可好了。 其二,这个时候升赏刘健,也是为拉拢人心。 朱厚照做过的几件大事,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得罪了士大夫群体。而刘健一直在士大夫群体中享有崇高威望,这个时候给他这样特别的待遇,就是展现一个君主的宽仁和胸怀。也更显得他不偏不倚。 “取仕之议题,意在元年加科,而元年加科,是要天下士子归心。” 李东阳和谢迁对刘健这句话都是认同的,李东阳还分析说,“广开言路、为国取才,这本也是盛世明君之象。只不过与外庭预料相差较多。现在看来,开海应非议题了。” “不错,若是有,则不应排在第四。况且……” 其实最关键的原因不难想到。 那就是海禁是祖制,开海作为一个大朝会议题拿出来大谈特谈,总感觉味道不对。 有些事你实在要做就做了,但不要拿出来反复的讲。不然不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别人,皇帝违反了祖制么? 当初复套是国策,开海就不是,这其中其实也有这层考虑。 “陛下,终归是陛下。”刘健微微摇头感慨,更多的夸奖话其实都在不言之中。 一个十几岁的人,于政治上的把控不比他们这些几十年的老臣差多少,如何能让他不赞叹? 接着刘健起身,正式的向两人行礼,“下官主政山东一年,一年来,尤为感谢两位阁老于山东百姓之关照!” “希贤公。”李东阳和谢迁都不受此礼,“我们之间就不要来这些虚礼了,早年我们就说过,既已相得,则不以俗名而论,所求者,上解君忧、下安黎庶而已!今日我与于乔来此,希贤公还不明白我们两人心意?” 刘健感动,“能得知己一两人,此生无憾矣。” “希贤公还是快快坐下。”谢迁为其斟茶,“如今,君上爱民,正是有为之机。且不论平日如何,等到真的大朝会,还是推河工、取仕,可见陛下治国以正道。” 谢迁的话也代表了京师里大部分官员的内心想法。 大朝会的议题足以反应很多东西。 于是一时间颂圣之语不断。 正德元年的春天,大明似乎更显生机了。 到二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宫里传出的东西依旧出乎许多人意料。 首先数量不一样了,二十七日连续定了朝会第四天、第五天两天的议题,分别为吏治、开源节流。 二十八日所定也是两个,分别为不夜城和军备。 原先所拟的是第六天军备、第七天不夜城。 因为不夜城要在今年建成开放,所以不管怎样是要占据一个议题的。 所谓不夜,就是要在里面不施行宵禁,而且有许多事说的容易,比如说如何保证商品品质,如何收税、真要搞好其实是很复杂的事,赶得上一次商业创业。 朱厚照不想把它弄得很差劲,自然就需要花费寻思。 而之所以调整顺序,就是因为大朝会文人居多,或者说整个大明朝文官的力量就比较强。能把军备这个议题挤进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并不在于次序,排在最后一名是给文官群体一个面子,同时也是要他们给皇帝一个面子,就是说:这是最后才讨论的事情。 你看河工、取仕,都是很前面的。 朱厚照是想减少政治阻力,至于说议了以后,施行了,施行到什么程度,还不是看他这个皇帝? 这点政治智慧他还是有的。 三月一日,大朝会正式开始。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蓝天白云,万物复苏,这个时间点选得很好。 朝廷之所以提前抛出议题,就是要让各官员明白那些议题是与自己相关,且又给予他们时间来考虑、斟酌自己的建议、说辞,这样能够尽量的保证质量,否则现场去想,总归是会逊色些。 而且朱厚照还下旨御膳房,要在今日为数百名朝廷高官准备好一天的食物,中间只会有休息的时间,而不会说让各人回府或是回衙门吃上一顿再来。 除此之外,守卫宫门的禁军也比平时多了三倍,更是有锦衣卫从旁协助。 当然,鸿胪寺等官员也会进入大殿,他们是要纠正是不是有人私底下交头接耳,不遵守朝廷礼节。 至最后一切准备就绪,司礼监的太监大喊: “皇上驾到!” 听到这声音,大殿里人头攒动,一排一排的人撩袍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今天是明黄色的朝服,他个头已经长高,眉头微皱的模样让人觉得颇有气势,其实模样没什么,更为关键的是过去做过的事展现了一个君王真正的力量,所以臣子是迫于这些势。 紫禁城的主建筑都在中轴之上,透过巍峨的大殿,朱厚照能看到连片的重臣直到尽头。 他紧了紧拳头,这就是帝王。 “平身!” 第319章 剿套、封锁 大抵是因为去年大朝会是初办,许多细节尚来不及细商,且当时先皇驾崩、西北处战事,朝局激烈远甚今日,所以正德元年的大朝会倒显得比弘治十八年更加从容。 朝气蓬勃的皇帝站在金匾之下,他虎目雄视,自信有力,对着重臣宣道: “弘治十八年,朕以复套为国策,立志或三年、或五年,必以旧土复疆而谢天下万民,此志不成,朕誓不罢休。 且朕,念先皇帝大命,欲效唐虞之治,而进言者,或互成其是,或各执其非,惟记母倾母侧,母党母偏。尔等诸臣,坚其胆识,弼予于治。此所谓大朝会之志也!” 大朝会初始,皇帝有这段开场白,意思就是我念先皇帝之命,效法唐尧虞舜之仁政治理国家,你们该说什么都说出来,辅左我处理朝政。 这其实也就是文臣经常呼吁的广开言路。 所以满殿臣子又一次三呼万岁。 朱厚照沿着阶梯下来,“西汉时,武帝设朔方、五原两郡,河朔地区自那时起就已经是中原领土,《后汉书》记载,河朔之地因渠以既,水春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筑朔方,开西河,置上郡,皆为此也。” “本朝太祖皇帝当年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兴兵伐元,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北逐元庭,先皇祖亦进剿建州女真,于是而有成化犁庭。百余年来,大明与草原从未停战,朕决意继承先祖余烈,终此一生,必收河套之地。今日所论,诸臣皆可上奏,有利于复套朕必纳之,不利于复套朕必弃之。” 作为皇帝他会定调,今日是讨论如何收复河套。 但具体论述怎么收复河套,则是大臣们的事情。 其实说到底,复套就是一次军事行动,或者说是发动一次针对鞑靼的战争。 基本上,从现状来说这必定是一次远征,所以与弘治十八年花马池之战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的大明已经不是初年,几万十几万的大军进入大漠,这不是小事情。 对于杨一清来说,他领这个任务回去,其要求就两个。 一个是给人,一个是给军需。 所以就此,众臣开始开动脑筋。 杨廷和进奏说:“宁夏镇兵弱,需从各卫挑选精壮,整编而成两卫,再给以战马、军资,辅以垦荒、操练。” 李东阳认为朝廷要多备粮草,为了便捷,可以彷照京通仓在西北再建粮仓。 所谓京通仓就是建在京师和通州的大粮仓,成化皇帝当年还使用过这些储备粮来平抑物价,成化二十二年时,京通仓有储粮两千万石。 到了弘治以后,支出日繁,京通储粮逐渐减少,至今也就是剩下一千三百万石,朱厚照在处理户部事宜时,也下令要注意使粮仓储满,发挥作用。 太仆寺卿王禀则建议朝廷可以适当再扩大官牧马场的数量,这样他可以多蓄养战马,减轻压力,否则杨部堂老是问他要马,这也挺头疼。 不过马政耗费不小,动辄就是十几万两的拨银。 刑部侍郎赵慎提了个比较特别的观点:他觉得战马既缺,官牧马场多多培育积累当然不错,但可可以恢复成化时期‘纳马赎罪’的旧制。 皇权时代没什么法治概念,国家需要什么,就搞什么,当年缺马,也就只能这样了。 永乐皇帝当年还因为京师缺粮,所以停了天下的开中,全部集中于京师,这样所有纳粮的盐商就只得将粮食送往京师,一时之间京中各处粮仓全都爆满。 朱厚照坐于龙椅之上,听着赵慎这个法子,心里头摇头。靠几个犯人能多要几匹马? 果然,礼部尚书林瀚否定了这个办法,说既然如此,还不如暂时先停止渐次的民牧退出,既然国家有战事,稍微再苦百姓两年,想必百姓也能够理解朝廷。 户部尚书韩文建议:先前说过,开海是为复套。现在开海已成,三地市舶司施行准入制,所得准入银有近两百万之巨,可分别拨付马政和复套国策。 …… 总而言之,奉天殿之上,诸多臣子围绕着如何复套是开始了各种讨论。这其中有些好办法,有些就是听了就扔。 而朱厚照听来听去觉得有几点,确实是他以往也没有想到的,算是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 其中军事方略是王守仁所提,他建议以精锐之兵,来去如风,先进行剿套。这件事不是他首创,成化年间,甚至是弘治十一年王越出击,都算是成功的剿套。而剿套之所以比较容易成功,就是游牧民族也有其‘作息’。 这是一种军事常识,王守仁与鞑靼人打过仗,肯定是知道的。 这个常识就是游牧民族南下中原,通常是在秋季,而中原王朝北伐,则通常是在春季,正好相反。其背后都是生产方式决定的。 首先看游牧民族,他们之所以经常选择秋季,是因为游牧民族耐寒不耐热,关内气候较为温暖,游牧民族不适应。到了秋季则秋高气爽,气候转凉,即便战事久拖,天气越来越冷,游牧民族骑兵也会越打越有劲,与此同时汉人军队不耐寒,越打越吃亏。 再有天冷了之后,北方的大河结冰,骑兵长驱直入,丝毫无阻。 而且秋天正是种田农民收获的时候,中原军队不太好聚集,也有利于他们作战。 最关键的因素,冬天他们物资贵乏,如果秋天不赶紧抢一波,那女人、小孩、牲畜都很难熬过冬天。 而对于中原的农耕民族来说,春天出击最好,一来天气逐渐转热,越打下去天越热,咱不怕。二来春天是牲畜繁殖的季节,为了多养牛羊,游牧民族就会尽量分散在辽阔的大草原上放牧育雏。这个时候就是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集结军队,且战争还会影响牲畜繁殖。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另外,大师远征,需要耗费很多粮草,粮草的筹集也需要时间,而冬天是农闲,正好有时间组织民夫运送粮草。 所谓剿套,就是要在这个时候深入大漠,碰上人就杀、碰上牛羊就抢, 游牧民族抢一回关内的百姓,造成民不聊生,中原王朝抢一次他们,那也是沉重的打击。反正就是七伤拳,看谁先耗死谁。 王守仁最后的结语颇有道理,“大明既已耗费国力备兵,岂可作视鞑靼积蓄军马?若不剿套,天必究之。” 就是你有这个力量,你为什么不去削弱他们一下? 这个建议杨尚义、周尚文都是同意的,只不过他们没想到是一个文臣提出这样的观点,因为文臣总是倾向于阻止军队出击。 剿套,也是要粮草的。 另外一个建议是少府的一名郎中宋衡所提,他是从经济角度来看待战争。 宋衡不过四品官,在这个场合那是算不得什么,但大朝会允许大小官员说话,所以他也就讲了,他认为朝廷要逐步收紧和鞑靼的贸易,在大同镇的基础上进一步严控向鞑靼人出售盐、铁、布帛等物资。他认为以往军力不强,如此做法,只会让急躁的鞑靼人寇边劫掠。 但是随着朝廷各路军马不断北出大漠,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抵御鞑靼的实力。而且不论他们从哪里入关,官军都可作出反应。 在此基础上,应该为了复套的国策专门勘定边境贸易的法度,并且对仍然和鞑靼保持贸易往来的商人严加打击。 这其实就是一种封锁。先前在大同也一定程度做过,而且本身明朝就是禁止与鞑靼互市的,只不过私下里走私很多,而按照宋衡的建议,朝廷的措施应该更加坚决,要有开海那种力度。 实际上也不是朝廷不坚决,贸易战是双方都有伤害,因为双方的百姓都有互市的需求。 但朱厚照细细思索,其实军事上的骚扰加经济上的封锁,有个两三年,鞑靼人一定实力大减,到那个时候,朝廷出击的胜率也是最高的。 但经济封锁有个缺点,就是鞑靼人可能会真的活不下去,他活不下去怎么办?也只能南下劫掠。 这样,明蒙战争可能在今年就会发生。多少会有些措手不及。 而话说回来,万一胜了呢? 这种战争是劣势者的全力一扑,如果他们没成功,基本上那口气就断了大半。 中午用膳, 皇帝首先与几位重臣透露自己的意思,“剿套一事,朕以为今年即可施行,周彦章已有北出大漠之例,春天时,蒙古人在放牧牛羊,迅速集结军队反扑的概率较小。不过封锁一议,朕以为可于明年剿套之后施行。” 明年大明的骑兵、边军都会有进一步的实力增强,可以坐等鞑靼反扑。 杨一清也觉得这样稳妥,“微臣以为极好。若是今年封锁,则秋季鞑靼必定全力犯边,徒然冒险,绝非上策。” “一年剿套、两年封锁、三年复套可成。”杨廷和直呼:“大朝会首日有剿套、封锁二策,便已值了。” 剿套可用周尚文,却不知道封锁能不能用那个宋衡。不过朱厚照也不急,总归是明年的事,再观察观察也行。 另外,他也想好了另外一件事。 午后大朝会继续, 皇帝对着众人说道:“先前大司徒已有言,市舶司有近两百万之银之巨。朕金口既开,说过复套需开海,开海为复套。既然说过,就要说话算话。正德元年,宫里的用度要减、朝廷的冗官要撤,但大明将士的军饷、粮草不能减。今年,复套也务必见效,因而这笔银两,朕不动,诸位爱卿也别打主意。杨爱卿,朕今日在此答应你,拨银一百万两用于购军马、操兵卒、备战事!” 众臣惊诧,如此数额实在惊人。皇帝为了这件事也真是舍得下血本。 第320章 巡视 本质上,朱厚照不是愿意发动战争的人,如果能用怀柔的政策实现民族大和解,那他是愿意的。 但自从土木堡之后,大明朝对鞑靼虽然也有小胜,但大体上还是败多胜少,且边疆地区也不断收缩,成化年间还能掌控河套、辽东,之后又迅速的回缩。 军政理论中有一个常识,弱者是没有资格站着获得和平的。 只有让鞑靼人回想起百年前大明的军威,那时候说出边境和平这样的话别人才能当个话。 且鞑靼小王子不是庸主,他正在全力统一蒙古,这个时候即便来求和,但狼子野心,肯定也是想先获得力量,一有机会甚至还想入主中原。 所以他没得选,而且历史上正德皇帝也是打了一个胜仗,不然边关形势更加严峻。 现在让他来,他会施行的更加彻底,要么就和平,要么就干死他们。不能够花钱花小钱,事情办不好,钱还浪费了。 所以这一百万,要舍得。 皇帝此话一出,内阁、军机处以及六部九卿都还算平静,若是聪明人就知道,这是早就已经定好了的。 奉天殿里一阵静默, 朱厚照继续说道:“一百万两看起来虽多,但今年宁夏镇要增购两万匹战马,每匹马需银二十两,仅这一项,就需耗银四十万!更为关键的是,朕听说,银子从朕这里出去,过上几手之后,真正用于复套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这话说得轻柔,但其实暗藏杀机,从上到下的大臣全都跪了下来。 “朕,可有说错?” 皇帝如此询问,其实就代表一种肯定。 其实所谓的行政成本通常就会包含这些,看着国家的钱很多,但实际上层层盘剥,最后真正用到关键之处的远没有那个数字。 杨一清出声,“所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朝廷赋税皆民脂民膏,陛下,西北三边自臣而下,若有贪墨银两者,但有发现,不论远近亲疏,臣决不轻饶!” 朱厚照对于吏治的腐败有一种愤怒,也有一种无奈。但并不代表他就会这样认了。因为越认、越严重。 “内阁,大朝会后行旨天下官员。此次大朝会,朝廷议的是事关江山、百姓的大事,所拨出的银两也关乎着朝廷的国策是否能够得以顺利施行。朕且不管平日里各地官员胥吏如何贪腐,但有敢动朝廷复套之银的,必不轻饶!” “朕也知道,那么多银子出来,上下皆眼热,甚至勋贵也要盯上这笔银子。今天咱们君臣就把话在这里说清楚,无论是谁!都不许私下里向这笔银子伸手以满足自己的贪欲。司礼监一并如此,刘瑾,你要管好自己的人!” 皇帝说话分外严厉。 刘瑾心头一抖,跪下说:“奴婢谨遵陛下旨意。宫里的人,胆子也还没那么大。” “但他们心贪!”朱厚照毫不留情面,“此事不管内臣还是外臣,朕一视同仁。杨爱卿,” “臣在!” “朕在西北是给银子、给人给马的,复套的重任也压在你的肩头。这一百万两银子朕直接交予你的手上,你要看好它。若是事败,你和朕说银两被挪用,朕是不认这个道理的。你听明白了没有?” “请陛下放心,臣明白轻重。想来,大明朝上至皇亲贵胃、下至黎民百姓,都能知道陛下中兴天下之志,断不会有不孝之人来臣这里张口。” 朱厚照不相信这种流于口头上的保证。 “左副都御史何在?” “回陛下,老臣在!” 这是个硬得像石头的老臣,这个世界上沽名钓誉的人多,但章懋之清廉还是真切的。 朱厚照有时候好奇,会找几个锦衣卫,吩咐他们去瞧瞧,老人家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结果此人确实是个清官,毕竟在此番提拔之前就有用贡品招待客人的事件流传。对于这样的人,朱厚照有时候也头痛,杀,舍不得,不,杀可烦了。 比如他追着生皇子这件事,就是死也要上奏。 但有时候也会有妙用。 “弘治十七年,朕下令成立少府,你随户部前往浙江监督,收效甚佳。朕此次欲再委派你监督此番百万银两的去处是否合法,你可敢接?” 哗。 章懋老头儿把官袍撩得卡卡响,像精神高潮似的,“臣读圣贤之书,所为者,大明江山也!陛下重任托付,臣唯死而已!” 其实章懋干此事尤其有劲头,一来这符合他的价值观,二来其实也是一种荣誉。 每个人都会要点什么,他不要财富、不要权位,在乎的就是清名。 皇帝是明君,明君用他来防止上下其手,史书会怎么记载他? 所以章懋不在乎当世之人如何诋毁,他争得是万世之名! “既如此,朕意从都察院、锦衣卫抽调人员临时搭档,实行巡视制。其余的暂先不管,就是这事关国策的银两,朕就是要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伸手到这里!”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这就是正德皇帝。 奉天殿里全部都是经历过弘治朝的老人。 弘治皇帝什么性格每个人都清楚。现在,可真是时代变了。 以如此的口吻、如此的语气甚至带点任性的脾气做临时性的新安排……其实某种程度上有些不太成熟。 但他们也都是了解皇帝的人。 皇帝做事何时不成熟? 怕只怕,情绪也是手腕的一部分,就是要给所有人看到,一个理性的皇帝在这件事上展现出了很多的不理性。 换句话说, 真的会割脑袋, 而且割你脑袋的时候别怪我, 因为已经告诉过你,劳资来脾气了。 锦衣卫牟斌、毛语文、韩子仁也都来了。 这个时候,刑部尚书闵珪也进言,“陛下,既然是搭档,是否需要刑部和大理寺也一并行动?” “不必。”朱厚照似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朕帮刑部和大理寺判了,若有人伸这个手,犯得就是死罪。总之,话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有谁不给朕面子,求情不准的时候,不要说朕不给你们面子。” 复套的议题到最后的时候没想到议出了这么个事情,许多人都没有想到。 以至于复套以后如何在河套地区实行军屯的事都被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毕竟那可是一百万两,按照惯例多少可以拿一点…… 而不管结果如何,朝廷对外宣布都是首日大朝会非常顺利和成功,大臣们各抒意见,而皇帝耐心倾听、择优而用,一切都是一片祥和的模样。 散朝之后各部官员也不愿就此回家,而是又一次聚集在了一起。 先不说旁人,就是和复套有关的杨尚义、周尚文等人便都要聚集于杨府,皇帝拨了银银,却并没有说如何使用、分配这笔银两。所以具体执行其实掌握在杨一清手中。 这是皇帝历来的习惯,定方向、放执行,只要你搞定、不出大乱子,在乾清宫就能领赏。这其实对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官员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就像当初去福建的王鏊一般,杨一清也是肩上之担极重。 所以夜晚的杨府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没有一个与复套相关的官员能早早的去勾栏里听曲,也没有人能回家安心睡觉。 只有章懋一人,是杨一清请过来的,其他人都是自己上门。 “……眼下有两件事,老夫觉得要首先去办。其一是剿套,朝廷既定了春季剿套之策,那么我等回西北之后就要积极整兵出击,杨、周二人皆是百战之将,此事倒不成问题。但大军开拔,需要军饷、干粮。” 杨一清说话间偏向坐在自己左边的章懋。 老头儿表情僵硬,捋着胡须说:“杨阁老身负复套重任,银两当花则花。老夫只需看到账目即可。” “善。” “两位将军呢?” 杨尚义和周尚文俱答道:“义不容辞。” 当然,杨尚义虽是宁夏总兵,但并没有周尚文手中那支强军了。只不过剿套如何行进,那是具体策略上的事,到军营之中再谈即可。 “第二件事,便是战马。”杨一清又面向太仆寺卿王禀,“正德元年朝廷要扩骑兵一万,官牧数量有限,老夫知道,但哪怕以茶换马也好,还请太仆寺早日将战马解送宁夏,其所需银两也从朝廷所拨款项中支出。” 没有马,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反正他现在有钱了,不怕。 “请阁老放心,今年惠安苑可恢复大半,再加上安定苑,两处上苑所蓄养之战马皆以西北为先。” “多谢。” 杨一清虽然压力很大,但其实觉得神清气爽,因为至少朝堂上没有那么多奇怪的人和乌烟瘴气的事。 现在这情况,即便有人有什么私心,但明面上肯定不敢来给他使绊子,皇帝支持他,这是最大的助力。至于说暗地里放冷箭的人,他杨一清混迹官场三十年,难道还碰得少了? 碰上具体执行,那细节可以宏观谈一谈多得多了。但再多,朱厚照作为皇帝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出现在了永寿宫,那日品尝过滋味之后,一时之间总是难忘,尤其一到晚上就容易在脑海之中闪现出画面。 此缘此乐真无比,独步风流第一科——真有了后宫,还是觉得不一样的。 最主要他心里一直有个结, 所以便打算在今天状态调整好之后寻机再战。 摆脱第一次的震撼之后,今儿他的表现是好多了,否则他都得召太医了。 梅氏姐妹不懂这其中的男人的心理,还觉得皇帝是慢慢喜欢了她们,所以更愿意花多些时间,只怪她们自己娇弱无力。 朱厚照听着喘息声重,心中才算是畅快了。 因为他体力本是不错的,毕竟时常运动,所以过了新手这一关,能力还是掩藏不住,两个姑娘却是养在深闺之中,粗活重活从不上手,自然是经不住。 朱厚照偏头去看,只见怀颜的洁白额头之上,汗水淋漓,乌黑的丝发也因为沾水而紧贴肌肤,她嘴唇微张,不停得粗喘着气,被褥凹凸之间则是漂亮的线条。 “怀颜,你得去洗洗。” 这小姑娘也是听话,听到这么说,还没歇好就要起身,好在皇帝拉了她一下,“先歇歇。” “谢,陛下怜惜。” 怀笑也躲在臂弯之中,她看着妹妹的表情有略微的多余心思,两次下来,她觉得皇帝可能更喜欢妹妹多一些。 怀颜软软糯糯的,说什么就听什么,大概不像她。 但转念又想,怀颜听皇帝的话,也听她的话,而且两人本就是亲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也没什么。 其实她猜得也对,但刚接触,对朱厚照这个皇帝来说,她们都蛮听话的,至于性格,时间尚短,看不出来,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妹妹腿更长。 第二日, 解了心结、展现雄风的朱厚照精神大好。 按照先前所定议题,今日要说的是河工,也就是兴修水利。 对于他来说,兴修水利他一点儿也不专业,唯一需要决定的就是准备拨多少银两,另外,户部的钱肯定只够一处地方修整河道,所以在哪里也需要他抉择。 这样的格局,对皇帝确实不难,但私下里各地督抚则争得起劲,复套毕竟与许多人无关,河工则不一样。 浙江王鏊是要的,他是帝师不假,可涉及到银子,其他人也不会就这么放弃。 而且山东刘健也不落后,皇帝现在还在提拔他, 再有四川费宏清名远播,说出来总归是简在帝心之臣,天府之国的美誉也能够让朝廷这笔银子花得值。其余的如应天府何鉴那是陪都,明孝陵还在那里呢;河南巡抚倪元琪觉得黄河之患事关重大,朝廷议河工而不修黄河,自古就没这个道理。 但河工款总归就是那么一笔,这可有得争了。 …… 第321章 刘健与山东 农业占据主导地位的情况下,水利建设的重要性便格外凸显,因为人力有限,农田灌既只能依靠水渠。毕竟连个水管都没有,即便有大河,但没有水渠流通,那灌既农田也是非常耗费人力的事。 这是个客观事实,所以朱厚照肯定要尊重。历朝历代也都把农放在了极重要的位置,复套之后的议题即为河工,也有这一层意思。 文臣也很吃这一套,第二日的大朝会比第一天要热烈许多,也振奋许多。朱厚照并不觉得无聊,因为这关乎到很多农民真实的利益。 不仅如此,他还会饶有兴致的询问王琼。弘治九年,王琼以工部郎中管理河道,颇有成效。 可惜在这件事上,他这个后世人除了能给一点银子以外,所能做的就是持续性给银子。 而皇帝愿意给银子,大朝会的氛围就会相当好。 唯一的问题就是,只有山东摘了桃,因为皇帝最后将这批银子拨给了山东。 朱厚照考虑的并不复杂,浙江和应天府都要,但这些地方富裕。而且刘健看起来也像是会用好这些银两的人。 另外,刘健毕竟是前任首辅,属于资历极老,给他是皇帝的一种尊重,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堵上很多人的嘴。 作为皇帝,朝廷的稳定与平衡肯定也是他所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之一。 大朝会上百名官员,刘健能争到这四十万两白银,自己都没想到,心中百感交集,在第二日大朝会结束时还久久不愿离去。 朱厚照望着老人家的身影,微微叹息,心里头暂时放下永寿宫的美好,吩咐左右:“将他请进来。” 这个时候靳贵还在,所以就由他领命,“遵旨。” 天色将晚,残阳如血,紫禁城的边际与天融合,描绘出不一样的风景。宫殿前老人家的影子拖得极长,中年人的身影慢慢靠近, “希贤公,陛下有请。” 刘健微微抬头,因为年纪大了,他的眼袋塌了下来,但双童还是有神,“……多谢。” 老人家抬起双手正了正自己的官帽,随后迈步。 靳贵对于刘健也是从心底里敬佩,毕竟从首辅到布政使,大部分人对于这样的变化是没办法接受的,要么继续当首辅,要么老子就不干了。 但刘健没有,官场上一直都知道,当初刘健进翰林院的时候,就不管什么人情往来的那一套,每天认认真真该干嘛干嘛,所以有刘石头的称号。 几十年如一日,被贬之后依旧做一个官员该做的事。 在今天这个世道,颇为不易。 “希贤公,” 刘健停住身,侧身看了眼走上来的人,“靳侍从,” “希贤公在山东安民护田、教化乡间,百姓赖此而安,陛下全都知晓。明君贤臣,本是一段千古佳话,希贤公何不成全了这佳话?” 这是善意的表达。本来是千古佳话,为什么不是,那自然就是相互之间的性格都有棱角。靳贵的意思,希望刘健能够放下一点脾气。 “世人都说可惜,但世上的事哪里说得清?功名利禄皆非我愿,唯此而已。” 刘健毕竟要入土的人,该怎么做轮不到别人来劝。做过的事,他不后悔,他也不会为了升官而到皇帝面前去推翻以往自己的决定。 一件事归一件事。 他今天来就是因为河工款而已。 “微臣,山东巡抚刘健,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转过身,“所有人都走了,你为什么留下?” “为了山东百姓,谢圣上天恩!” 山东的百姓也是皇帝的子民,何必要他来谢,不过朱厚照能理解他的心意。 “赐座。” “谢陛下。” 如果没有记错,刘健是要活到九十岁的人,一直活到了嘉靖年间。所以虽然现在已经七十三、四了,但是政治生命还有十几年的时间。 但是再次召他回到内阁,朱厚照没有想过。 一来,这样一个年纪大、历经四朝老臣的人一旦回到内阁,那就是要当‘祖宗’供起来,什么都要给他面子,赶都赶出去了何必呢? 二来,七十多的人了,性格是绝难改变的。到时候再有什么矛盾,作为皇帝他怎么办,再弄出去?朝令夕改,实在不妥。 所以刘健可能一直要在山东了,山东暂时不需设总督,所以巡抚就是刘健的尽头。 因为不换,可以解释为干得好,认可了他所以令他一直掌舵。 如果换了,这样一个重臣,一换却不是从地方往京里调,而是平调……或者不入阁,这就显得皇帝心胸不够, 所以针对刘健,可以升但不能动,动而不升,不是聪明的做法。 刘健也许想得到,也许想不到,或者也不在乎,朱厚照不能够确认这一点,他也不知道老人家对他有没有怨言。 说有,似乎有些轻看,说没有,又有些不真实。 这事儿他可能永远也闹不清楚。 “山东辖济南、兖州、东昌、登州、青州和来州六府,治下生民数百万,此次升你为巡抚,朕就是将这些生民都交付于你,刘先生,山东是孔庙之地,还望你多多用心。另外,河工的银子放到你的手里,朕也是放心的。” “济南、兖州、东昌这西三府毗邻运河,尚算富裕,登州、青州和来州这东三府朝廷也不能忘记。自正德元年回任后,刘先生要深解民忧、实解民苦,把山东治理成一片人间乐土!” “陛下嘱咐,臣岂敢一刻或望?只是有一议,希望陛下允许。” “你说。” “东三府多丘陵,地形起伏,陆上交通不变。尤其东面登、来二府,三面临海,虽西连青州,而阻山界岭,鸟道羊肠,车不能容轨,人不能方行。继而贸易不通,商贾罕至。即便粮食有余,但不能出售他境,资用大贵。臣以为要解东三府之贫,必畅通贸易,而畅通贸易,一则通海禁,二则开运河。” “运河?什么运河?” “胶来运河。” 开运河不行,都是山,开运河得花多少银子。朱厚照可不愿意当杨广。 “喔……所以刘先生的意思,是要在登州、来州也择地开埠。” “陛下圣明。” “开埠之后,与何处贸易?” “登、来陆上交通不变,然海禁一开,则登辽两地皆可相通。诚令登、辽两地不为禁限,则商贾往来络绎不绝。不惟登辽边腹之间征贵征贱,人可使富。即青来淮泗皆可与登辽转相贸易。则登州且为一大都会何患户口之不殷繁,方舆之不充实?” 所谓登、辽,其实就是今天的烟台、大连一带,陆上交通不变的时候,海上如果能开个口子,其实也行。 因为古代的交通运输条件有限,水路是重要的运输通道,所以古时候大城市都以运河而兴,譬如扬州、淮安等。 进入近代以后,人类的交通方式产生巨大革命,所以运河城市因此衰落。 “登州如瓮大,小民在釜底。粟贵斗一金,粟贱喂犬豕。大熟赖粮逃,大荒受饿死。”刘健念得应该是歌谣。 “刘先生不必忧虑过深,朕既然允许在宁波、福州和泉州开埠,就没有不许登州、辽东开埠的道理。朕也常常和各地督抚说,只要是有利于百姓民生,所有的措施都可以提。你说要开海路来弥补东三府陆路不通的弊病,朕以为可以。” 刘健行跪拜大礼,“陛下真乃我大明仁君!” 朱厚照去将他扶起来,毕竟七十多的人了。 “刘先生,山东就拜托你了。朕一直盼望着,大明的百姓能富起来。都说朕富有四海,大明是中央之国,可中央之国的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是朕当老百姓,也不愿意成为这样国度的百姓。山东地大、民多,耕地还是不缺,刘先生主政山东,务必要以百姓为重,鼓励耕种、经商,大兴教育,惩戒贪腐,如此百年之后,山东先有孔、后有刘,刘先生也不辱孔门子弟的名声。” 先孔后刘,这一点刘健自己不敢多想,但朱厚照一说出来,他便有些动心。荣华富贵他不在乎,这个他是在乎的。 “说来说去八个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刘健打量了一眼皇帝,他似乎有些幻觉,这些话像是还年少的太子对他说的。当初小小的太子也常说要为民请命。 “陛下,当得起贤君之名。” …… 刘健对此是满足的,因为皇帝真的在意百姓。 第322章 继续发展 第三日的取仕、第四日的吏治、第五日的开源节流再加第六日的不夜城。大明的官僚精英聚集一处议定各项议题的方方面面。 取仕,定下的是正德元年朝廷要加设一科科举,为了方便全国各地举子赶赴京城,所以定在十月举行。 浙江集体革功名的事情是为了开海不错,但负面影响也是有的。所以这个举措是要笼络天下士子。这件事与河工一样,不难,象征意义占了一半。 至于吏治,并非是这个时候开始反腐败,而是要在去年的基础上继续减少冗员,尤其是京师。另外,就是倡导实务型工作作风,并与书院相结合,尝试培养技术性官僚。 这其中的执行主体就是少府。少府在书院开设度支学院,所培养的人才可以效力于少府,也可以自办商业。 考虑到这个时候的商人地位,第二种选择几乎没有人会去做,朱厚照只是留个口子。 开源节流,也属常规。无非就是宫廷用度、王府建造进一步削减。说起来,明中期各地王府的营造其实也是一笔开支,有些王爷闲着没事把自己的府邸修得和宫殿一样,在这一点上,朱厚照是要抠门的,他所能忍受的极限,就是朱元章定下的俸禄,再多,他忍不了。 不夜城稍微复杂一些,因为这整体上属于一种新生事物。 不要说经办的官员,就是朱厚照自己都没尝试过在古代搞出这么一个东西会怎么样…… 首先这个区域面积是比较大的,整体上属于一种长方形,两个边贴着城墙,东西宽16里左右,南北长24里左右,因为城墙关系,所以只设西、北二门,其中西门为主门,另外有运送货物的辅门一处,此处大门不对行人开放。 不夜城内有纵向长街两条,横向短街三条,其中央处为圆形三层建筑,是最高点,其余各处为两层结构。有商铺112间,允许一切形式的商铺,包括,妓院。 事实上,教坊司就在其中开设妓院、赌场各一家。 少府之下,成立不夜城这个官方名字,所有商户租赁商铺都要与不夜城签订契约,先付租金,后经营。 少府不夜城本身也具有行政职能,设立商品监检司,所有商监检司品从辅门进入,由监检司抽检核查,确认无误后,签字放行。 如果将来出了问题,那么就顺着商品去找商家,寻着商家去找签字的监检人员。 地方小,稍微好管一些,所以控制起来并不困难。 朱厚照在这些方面参与很深,他得帮着一起想办法,不然大明的这些官员怕是没办法弄清楚。 其实像是这些地方,一个是食品的安全和品质,一个是安全与秩序。 有这两点,其他的即便有些问题,也可以解决。 安全也不必说,京营进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在不夜城的角落,共建四处宅院,宅院内院落假山、溪水园林一应俱全。 京师梅府已经付银2万预定一处,考虑到梅府和皇家的亲戚关系,说不定以后朱厚照也可以进去住两天。 不夜城的整体风格偏向豪奢,与现如今朝廷倡导节俭的风气有所相悖,所以引来一些言官反对,但不夜城前期兴建用工两万余,此外还有一些‘下游供应链’,整体可使十万百姓有业可依,这是很硬的事实,不容反驳。 再有,不夜城要使用大量煤油、蜡烛等照明物,另外,为了满足消费,各地商品将加速流入京师,一个崭新的城市格局已经可以期待。 因为不夜城的带动,京师南城聚集了数万居民,这些百姓沿河而居,又带动这一片的商业,使得南城更加热闹。 梅氏在这里建酒楼、开布行,远近商人也将酒馆、药堂开到这些地方,人多便带动更多的商业,包子铺就是最多的。 这一点也是不夜城的好处。 古时候没有大城市病这么个新鲜说法,人员聚集、商贸繁盛,这就是盛世。 不夜城,定在八月开营,现在各沿街建筑都在加紧施工。 动作快的反而要朱厚照开始筹划,万一建完了,无处用工,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他总不能到处去建这些建筑,总有一天商业和住宅都会饱和,那么多人工只会盖房子,等到无房可盖的时候,朝廷可就没办法养着他们了。 所以他在第六日的晚上,就召顾左和梅可甲入宫,一同商讨。这是切切实实为民谋惠之举。 “朝里的臣子与朕进言,说农为本、商为末,现在京师里有太多浮业之人,他们不事生产,而热衷于做工,因做工不受天时限制,没有所谓的农闲时节,做一天工便得一天工钱,且天旱也好、不旱也好,总归是有进项。长此以往,百姓岂不是争相做工,落得个无人耕种的境地?礼卿你以为如何?” 顾左如今越发稳重,他回禀说:“人皆逐利而生。做工或是种地,百姓自己知道哪一种更好,自然是由他所去。百姓好,朝廷如何会不好?反过来说,百姓不好,朝廷又能得什么好处?此其一。” 朱厚照点点头,逻辑还是清楚的。 “其二,我大明如今的境地,只有人等地、没有地等人,若真有无人耕种的土地,那臣与陛下今晚便不必商议,只需将这些做工之人遣散回乡,分与土地,岂不是万事大吉?” “不错。让百姓种地,但却无地可分。这也当真是个笑话。” 现如今北直隶周边,土地兼并严重,毕竟京城里衙门多,哪家哪户不得占上个百亩良田? 再有,其实目前的老百姓还是万分看重土地,但凡有一点余财,那都是回乡购买田地,哪里会有有地不种的人家?除非是过不下去。 “陛下,少司徒……臣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可甲缓声说道。 “说来即可。” 梅可甲说道:“陛下所忧虑者,乃是不夜城完工之后,两万余做工之人的去处。对此,臣有上中下三策,下策便是鼓励臣这样的民间商人更多的营造,将这些工人消化于民间,否则便永远是朝廷的负担;中策便是换个地方,再建一个不夜城。应天、杭州、苏州、开封、洛阳……处处皆可。” “上策呢?” “陛下、少司徒,可还记得船厂船工不够?” 朱厚照眉头一抬,到底还是大商人,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梅可甲微微低头,“多的地方往不够的地方纾解,虽说是麻烦了些,但一劳永逸且一箭双凋。” 经提醒,朱厚照就能想到办法了,“开设技校即可,先期可以,正好也可解决船工不足的问题。” “如此,百业皆可兴旺!”很简单,既然可以引导这些人去做船工,那自然可以引导去做别的营生,“怕只怕,有些人故土难离,会不愿意。” 梅可甲低垂着眼眉,“少司徒,许多人到京师来本来就已经离了故土了。且丢了土地的百姓,都是为了求一口口粮。愿不愿意不是他们考虑的事情,如何凭一技之长有一个营生,这才重要。” 朱厚照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想到一句话。 穷人,没有选择权。 “这是个办法,且眼下刚入三月,大约要有半年的时间,你们两人又各经营一处船厂,下去以后便在不夜城建造之地宣传,因为这里的营造结束以后,朝廷将不会再兴建如此大规模的建筑。船工的学习以自愿为原则,对了,每日工钱要写清楚,可以累进,学徒、出师、熟练分别对应不同的工钱。” “就眼下来看,朝廷绝不止就在三处设市舶司,海贸的规模一定逐步扩大,所以船厂不仅要造更多地船,也要鼓励造更大的船!” “是,遵旨!” 创造就业、鼓励创业、再规范就业市场…… 朱厚照在小农经济的环境里,千方百计的搞些花头。只可惜经济的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比如说,到目前为止,也就只能通过与外部的贸易来创造变化,造船就是因海贸而起。 而在内部,一谈起来还是河工、种地,其实有些无奈。 提到这个他想起来一事, “上次你入京时,带回来的那姑娘,叫……叫……” 梅可甲心领神会,“回陛下,是叫孟樱。” “喔,对对对。”朱厚照掐着腰,“她父亲应当从监狱里放出来了,联系上没有?能不能带回来可培育的红薯?” “陛下,婆罗洲远在海外千里之地。而且近来臣听归来的海上商人说,红夷对此物进行了管控,不允许随意将其带离其岛。” “有管控?那岂不是说明婆罗洲就有?!” 顾左和梅可甲有些奇怪于陛下的思路,但其实仔细想来,也不是不对,“……应是如此。” 朱厚照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宣锦衣卫!管控怕什么?朕只怕它没有! 只要有,抢也要抢回来!” 这可不是谈温良恭俭让的时候! 第323章 红薯行动 “陛下……大明天朝上国,海外则为蛮夷之地,用抢,实为不妥。” 听顾左这样讲,朱厚照一时愣住。 这…… “那就不说抢,说换。”皇帝有些哭笑不得,“海贸海贸,贸易本身就是相互交换。咱们大明的宝贝,他们见了也是眼热的,所以才常常高价哄抢。” “皇上所言极是。” 顾左头一次看到所谓的红薯,便问:“陛下,不知此物有何妙用?” “朕也是在一古籍上所看,说海外之国有红薯一物,抗旱易活,产量颇高,可食之。” “喔?有如此奇物。” “等朕找回来,再与你详谈。现在你们先退下,礼卿,不夜城的事盯牢。收不回租金,少府的银子可就白投了。” “是,陛下放心。” 送走了这两位,毛语文也差不多被宣进宫。 时间很晚,但朱厚照不想拖到明天,三两句话吩咐下去就好了。 而且也因为红薯的事情,他相当重视。 老实说,即便今天已经拿在手里了,推广也尚需要几年的时间,真的形成粮食产能的跃升,说不准都是七八年后了,更何况,他现在连影子都没有见到。 好在现如今朝廷开海,海内外的交流增多,锦衣卫想安插几个人到商船之上也轻而易举。 所以仔细一想,还是交予毛语文。 除此之外,作为皇帝他对于海外之国的了解仅限于他从上辈子所带的记忆,而且还不知道记忆对不对,这其实也令人抓狂。 所以实际上毛语文是接到两个任务。 其一是派人前往海外了解各海岛之国的国情、军情。其二是找到红薯并带回来。 真实的历史上,西班牙人的确对这种作物的外传进行了控制,反正这些白人进行各种封控已经是老传统了。 “朕想制定一个行动,由北镇抚司执行。前段时间朝廷将锦衣卫改组,其中最重要的北镇抚司在你的手上,且原先锦衣卫就有刺探军情的职能,以往海外不足为虑,但朝廷开海之后与海外之国交流增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所以你要选派一精锐小队跟随梅记的商船南下。” 朱厚照把之前拿到的红薯的画拿了出来,“去那边以后,想办法寻找这样东西,这个是可以种的,种出来可以吃,而朕,要活种子。记住了没?刺探国情以及寻找此物。这件事你要亲自关心,亲自挑选人员,也决不允许走漏消息。此次行动便命名为红薯行动,明白么?” 皇帝说得语气不轻,毛语文其实没太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略带懵得接过了这幅画,“陛下,此事既然重要,不如臣亲自去?” “唔……倒不必。” 因为本身那个姓孟的也在寻找。 锦衣卫也去寻找。 两手准备,足够了。 毛语文是不是亲自去,不是关键的要素。 “你还是留在这里,今年想必事情也不少。朕还是需要你。” 毛语文听完心里大受鼓舞,“既如此,臣便派遣三个小队,每队七人,全部分头行动,就是丢了命,也要完成陛下的交代的差事。” 三个小队这个执行方案倒不错。 朱厚照一时间倒没想到,因为他渐渐习惯了直接盯住某个人,具体怎么完成那是他们的事。 其实除了要尽快引进种子,本身也可以做些准备。比如说推广种植的过程其实可以提前先准备。 从成化到弘治正德年间,皇庄的问题逐渐凸显,文官对此意见很大。 只不过朱厚照又是开海,又是不夜城的,花里胡哨搞得太多,某种程度上使得皇庄倒成了件容易被人忽略的小事。 实际上,皇庄到可以作为先行示范的点,一旦看到实效,事情做起来会容易许多。 这个念头在朱厚照的脑海里闪过,于是叫来严嵩。 “陛下。”严嵩在毛语文的边上也跪下。 “忽然想起来一个事。等…过段时间。”朱厚照摸着下巴思索,“过段时间你记得提醒一下朕,朕要全面看一下皇庄之事,包括面积,区域,目前的情况。你下去以后先做调查,准备好。” “是!微臣遵旨。” 毛语文在仔细端详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说是能吃,反正他是没吃过的。 “……红薯行动以从婆罗洲的海外之地带回种子为最高目标,三个小队既然分头行动,为免他们互相争功,互相破坏,你可以放话下去,只要事成,这二十一人朕皆有重赏,若是有谁不幸殒命,其妻儿父母也都由朝廷供养!” 听这意思竟然是这么重要的事,说得毛语文自己都想亲自去立功了。 “微臣明白!” 朱厚照在乾清宫来回转悠,再想不到什么但也无法完全放心,“你可有什么建议?” 毛语文想了想低头说:“这幅画……似乎是女子所绣,微臣斗胆,像是什么人给陛下的吗?” “一个民间女子,应该在梅可甲的府上。” “臣,想见见她。” 朱厚照略作思量,“行。不过她没有罪,你不要拷问。” “陛下放心,臣自有办法。” “好,那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 毛语文接了任务,感觉又焕发了活力。 江西、浙江的事情之后,他歇了将近两个月,都快要闲出病来了。人一闲还容易胡思乱想,害怕皇帝会不会对他有什么不满意。 今天见过之后,一切阴霾便一扫而光。 如此重要的事情,还是委任于他,北镇抚司还是皇上用得最舒服的一把刀。 乾清宫里,朱厚照看完最后几封奏疏就准备歇息, 有刘健上的一封请罪疏,他说自己年纪大了,连续站了六天实在支撑不住,而且心系山东百姓,想早一日回到山东,处理政务。 朱厚照看到的时候略微沉吟, “刘瑾,” “奴婢在。” “刘希贤有子嗣么?” “回陛下的话。希贤公有三子,但其中一幼子早幺,另外两个儿子皆不寿,还有两个孙子,可惜长孙也不寿,到眼下这个时间点只有个小孙子随他左右,四处奔走。” “比李阁老好些,至少还有一个孙子。现在是什么身份?入朝为官?” “什么身份……”刘瑾仔细想了一下,“应当不是官身,上次听说考了个秀才。” “行,朕知道了。” 他这么问也是有目的的。有明一代,皇室会恩荫这些臣子的子孙,这也算是一种奖赏。只不过眼下刚升他为巡抚,其实赏赐也不必如此密集和频繁,日后再说。 对他来说,有这样一个人牧守山东,足够放心是最重要的。 而对于刘健来说,他的大朝会已经结束了,第七日的军备不能说和他没关系,但作为一个失去了政治前途的前朝老人,他在这方面提意见属于自取其辱,没有意思。 老实说从今往后除了山东的事,其他的事他说任何一句都是多余。 这应该就是上一封奏疏的意思。 看来他是知道自己要终老山东了, 毕竟是内阁首辅,把握皇帝情绪和朝政的心思还是细的。 所以这个晚上,刘府在收拾东西。 他的小孙子名为刘成学,也二十来岁了,看到此情此景觉得奇怪,“爷爷,这么晚了宫里都没个回话。没头没尾的,明日不出现在大朝会会不会显得不敬?” 刘健躺在一个摇椅上,一晃一晃的。他老了,老人的情绪好像就容易泛滥的样子。所以他也能体会到皇帝当时说那些话的情绪。 很多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一个语气、一个眼神他都能读出话来。 皇帝很…怜悯他, 原本应该是很厌恶他才对,但皇帝竟然流露出那种情感。而且所谓的先有孔、后有刘,说得容易,实际上他不把这条老命扔在山东,怎么做得到? 所以说,皇帝在怜悯他的情况下,依然决定将他留在山东。 就说明一件事——他来京城,就是碍事。 这些事,其实想不到也就想不到,算了。但他想得到,而且虽然说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意见,但想透其实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皇上,他什么都知道。”刘健闭着眼。 小孙子有些不明白,“什么都知道?” “是,圣上他知道爷爷敬不敬他。” “真的?” “成学,你要记住。今上是可比太祖太宗的圣明贤君。自古明君,哪个不为臣子所敬?” 躺在摇椅上,刘健忽然追忆起了以往,他曾经想过要和皇帝通力合作,共同为大明的百姓做些实事。可惜,天不遂人愿。 老人家眼睛一偏,看到给他捏腿的小孙子有些出神,“你是不是想要见陛下?” “……恩!孙儿读史书,每读圣君在世,必是热血沸腾。今上可追先祖,孙儿心中也是极为仰慕。若是能有机会见一英雄,那也是一大快事!” “会见到的。”刘健幽幽的说,他心里知道成学资质平庸,虽憨厚老实、用心治学,却总是不得要领,想必将来也是难成大器。 所以大概要靠他干得卖力一点,这样,等到他死的时候……说不定就有见到皇帝的机会。 第324章 新神机营 “……朕翻前朝实录,上记载太宗皇帝组建神机营,其火器威力巨大。所谓神机火枪者,用铁为失镞,以火发之,可至百步之外,捷妙如神,声闻而失即至矣。永乐中,平南交,交人所制者尤巧,命内臣如其法监造,在内命大将总神机营,在边命内官监神机枪,盖慎之也。” “但朕今日观之,各处守备官皆采取杂木制铳箭,大明国力不如百年前,由此可见一般。朕也知晓上马打天下,更需下马治天下,可治天下是否包含治军?军备废弛,羸弱不堪,一旦遇警,我大明朝要靠什么来守卫疆土?” 永乐时,皇帝组建三千营、五军营和神机营。 所谓三千营就是当时被打投降的蒙古人组成的军队,最初是三千人,所以叫三千营,但后来远远不止三千人。 五军营是从各省抽调的精锐兵卒组成的军队。 神机营,则是装备火铳和火炮的部队。 具体当时用的是什么火铳,各类史书各有说辞,但大致上,是可以手持发射的武器。只不过绝对不如现在这样方便。而且不是每人一把火铳,因为装填不方便,所以神机营其实是五十七人一队,其中三十三人分成三队,十一人装填、十一人传递火铳、十一人瞄准射击。剩余人员则持盾防守。 麻烦是麻烦了些,但这样的设置做到了“枪不绝声,对无坚阵”。在冷兵器时代,神机营当然大显神威。 再加上三千营和五军营。 朱棣就是靠着这些武装力量横扫大漠,大明也是四夷宾服。在那个时候不要说像今天这样寇边劫掠了,边疆的大臣报告一声说蒙古人可能会进犯中原。是可能。朱棣就会令明军去扫荡一圈。 当然也确实花了不少钱就是了。 然而尽管百余年来差距显着,但军备的议题在今天提出来,仍然会引起巨大的争议。 因为这些钱花了,老百姓落不着好,官员也落不着好,然后他们就将这个行为定性为皇帝的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一旦真的要发动战争,就要征调天下几十万民夫,劳民伤财,确实也是事实。 “陛下,复套已为国策,且耗银百万,国家之财一小半用于其上,且为了对抗鞑靼,朝廷不遗余力整顿马政、编练骑兵,这些也都还有理由。而听陛下之意,似欲重建神机营,却不知又要对付哪里的敌人?”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乃是左副都御史章懋。 随后礼部尚书林瀚也附言,“启奏陛下。当初神机枪所用之木名为铁梨木,其木质坚密沉重,色赤而重,一发可三百步。原先为交趾岁贡于京,为神枪中用。宣德后,大明退出交趾,朝廷便无法再获得大量铁梨木,除非高价购买,可大明国库空虚,大量购入铁梨木也只能陈而不用,因而也无法恢复当年神机营之勇。” 朱厚照说道:“听你们的意思,朝廷应当放弃火器,不去管他。既然如此,当年太宗皇帝为何要组建神机营?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古来罕见,不正是朕要效彷的明君吗?若说耗费了银子,朕这座紫禁城也耗费了不少银子,你们不如将其拆卸卖了!” “陛下息怒。”章懋上奏说:“臣等只是担忧朝廷开支太甚,陛下并非昏庸之主,所说的增强官军之力原也是题中之意。只是大朝会第二日,河南、山东、浙江为了四十万修河银两争上了整整一天,所求者皆为百姓之望。朝廷武备已然大有改观,何必再多花银两?” 左都御史张敷华也劝戒,“臣听闻陛下于北境拨银百万以挡鞑靼,又拨银三十五万靖平海疆,如今再提火器,实为不该!陛下初登大宝,理应与民休息,断不可起好战之心,耗竭天下民力!” 朱厚照有些皱眉头,“西北拨银百万,朕用的是开海的银子,东南靖平海疆,朕用的是海贸的银子!你说朕不与民休息,这些银子哪一笔是来自于加派赋税?!朕每日不辞辛劳,欲重振大明国威,怎么尔等心中竟觉得朕这是徒耗民力?!” “自秦汉而至隋唐宋元,个个都是开国建元的初年武力强盛,而至中后期则吏治腐败、军队废弛,你们睁开眼睛瞧瞧,大明是不是也一样?若是再这样昏昏沉沉下去,大明是不是亡国有日!还有你林尚书,没有了铁梨木,就跑来跟朕说朝廷干脆放弃算了。你这个尚书当得未免太轻松了,两手一摊说做不到,没有一句是说怎么做,是不是要朕去给你砍木头来,那朕要你何用?!” 皇帝原先是会发些脾气。 不过过了这么些年,其实也是越来越少了。 但今天这脾气没忍住。 主要是朱厚照忽然觉得做一件事好难,他都没有折腾国库,结果还是要面对重重阻力,仿佛就是皇帝搞来一些钱,也应该交给他们决定要怎么花。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臣子们见皇帝发怒,也大多不敢多言,默默跪了下来,全都低着头。 朱厚照一甩衣袖,“大学士李东阳、谢迁,兵部尚书王炳,工部尚书曾鉴听旨,” 四名老人家往前一些,跪得一齐,“臣在。” “朕欲在上至亲卫之中抽调一卫组为神机营,拨银三十万两用于火器采购!” 采购? 众人一听这个词,就有些意外。 “朝廷向天下求购火铳,所有能人巧匠,凡能造火铳、火炮者,皆可向朝廷自荐。内阁、兵部、工部合力筹备试射仪式,以其质高而价低者得中,得中以后,朝廷加价采购装备一卫!是为新神机营! 宣布完毕以后,朱厚照什么话也不想说了,“退朝!” 以往他还不可以这么做。 但是现在朝堂已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什么这个那个的,当个议题拿来商量是演个戏,早说了议题上的事不是该不该做,而是怎么做。 既然要这么搞,那就都不要演这个戏了,直接一道圣旨,说做就做。还有人敢抗旨不成? 其实当初将其放在最后一天,也隐约想到会有这个可能性。 这样也好,反正明天也就结束了。 大朝会之后,皇帝进一步免朝三日,但是免朝不免事,侍从室反正会去盯,到底这道圣旨拟了没有。 其实采购的办法,朱厚照也酝酿了一阵了。 像是武器这种东西,的确可以不必朝廷自己成立个研究院,自己去投资。本来也可以向民间购买,一旦定了一种武器,很快就可以扶持起一家比较大的厂子。 在后世被采用的办法,还是具有一定科学性的。 这样一来,朝廷花出去的银子也不都是换成了几栋房屋,至少能有什么东西造出来。 同理,战马在这个年代也是一种‘武器’。 所以朝廷是拨银让官军去向太仆寺购买,购买所得银两再用于维护、扩大官牧马场。现在是战马数量不足,所以只供军队,将来也可以卖到民间,用于运输。 只有卖出去的马都有得赚,这样才是健康的模式。 当然即便有得赚,估计也不够用来不断扩大马场,所以朝廷也要给太仆寺拨银,这是另外一回事。 而朱厚照在做的事,就是慢慢理顺这些关系和逻辑。这些群体姑且可以称为准国有企业,他们需要一步步壮大,成为新的利益既得群体,才能够对抗旧的、保守的利益既得群体。 改革最为重要的就是培育新得利益群体,否则肯定就是人亡政息。 简单的说……当有好几个大的造武器的厂子,每年总是需要朝廷的‘订单’的时候,他们自然会有冲动要在政治上获得分量,来维持甚至扩大朱厚照目前提出的装备火器这种思路。 如果有人说,没有战争,用不着这些玩意儿。简单,制造战争就可以了。 到那个时候,农耕文化也会喜欢发动战争的。因为爱好和平的其中有一个理由,就是打仗它不赚钱。 如果马政也有一批人,人家靠着这个获得利益,那朝廷要荒废马政,自然就有人反对。 现在朝堂上就一帮地主,当然是啥也不干,天天以农为本,让老百姓去当佃户、老老实实种地了。 说来也是凑巧, 大朝会这一结束,天上就下起了小雨。 春雨啊,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各地要回去的车马被雨水所阻,但是不妨碍人们在京师之中取景作乐,听雨品茗。几名太监撑着纸伞,折过弄堂敲响梅府的大门。 宫里有恩旨,梅府古氏获准进宫探望永寿宫的两位贵人。 第325章 地方官的春天 大朝会虽然浪费了很多的时间,而且把许多地方官员薅到京城,实际上也是舟车劳顿,耗费财力。不过朱厚照还是要这样做。 因为他要尽一切努力让国家的主要官员明白每一年朝廷要做的事情,且以一种正大光明的方式公布于众。似开海那样布局、意会、让下面人揣摩只适用于特殊事项。 或者说,他不赞同嘉靖皇帝那种‘猜谜语’式的治国,虽然那方便于掌控朝堂,但对国家来说却不好,朱厚照选择的是正道。 为期七天的大会结束以后,各路官员该‘跑部’的‘跑部’,该离京的离京。 而宫里也不断传出旨意——都是调任官员的。 大朝会之前,山东布政使刘健升巡抚,除他之外,其余人皆未调整。现在结束了,吏部就要开始按照皇帝的授意有所动作了。 皇帝连续召见了几十名官员,对于官员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考校,这种考校有的人表现好,有的人表现差,反应在仕途上当然就有不同。 也只有通过人事上的直接变化,才能让正德元年的各项工作有所推进、正德二年的大朝会更加顺利。 什么意思? ——干得好的,升官。 如果所有的官员只是来京中走一个过场,完事之后各回各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办个几年,大朝会就会成为一种公费旅游,皇帝和内阁商议的每年下达的任务也会成为空话。 所以大朝会一结束的三月八日,就有圣旨传出,由司礼监、内阁和吏部一同宣旨。 四川布政使费宏升任四川巡抚,授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衔、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四川。消息一出满朝震惊。 因费子充今年不过三十九岁,以这样的年龄充任巡抚一省的高官,实在罕见。 就是当年的杨廷和也没有这样的速度。 之后,旨意越出越快,甚至达到一道圣旨决定几人命运的程度。 浙江按察使彭泽转任河南巡抚、湖广布政使黄长印转任湖广巡抚。翰林院侍讲学士毛纪代浙江布政使、王琼不再兼任。 广东布政使吉应和颟顸迟钝,贬黜为江西饶州知府。 此外,江西巡抚、三司使由吏部统一派驻,这个巡抚的名额落在了工部侍郎焦芳的头上。 焦芳历来想当幸臣,拍皇上马屁他最为积极,江西去年官场地震空出多个名额,这次机会来了,却不知能干得如何。 皇帝连续大面积调整各地官员,果然引发诸多议论。 而首先一条就是,不管是在名单上的官员、还是不在名单上的,他们全都明白了何为‘成功路径’,就是要干出可以说得出来的成绩。 新官上任的费宏,趁着各地官员还在京师之际,三月八日就去找了陕西巡抚齐承隧和太仆寺卿王禀。 所为者,马也。 “……那日陛下在议马政的时候,在下就一直酝酿这一些想法。” 三人就桌而坐,清新的热茶升着腾腾雾气。 费宏是他们当中最为年轻的,齐承隧和王禀都是四十出头的人,齐承隧还好,王禀是苑马场的场长干上来的,那地方条件更加艰苦,所以脸上皱纹横生,人也因常年劳累而精瘦精瘦的。 三位官员亭中闲坐,外穿红罗上衣、下裳和蔽膝,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革带和佩绶,头戴有梁冠。这要是普通人看到,那也是不得了的三位老爷。 “陛下拨银到三边总督府,三边总督府再付银购马,但陕西官牧马场的战马应不足数,战马的数量颇为紧张是不是?” 王禀是‘马’上面的专家,他马上就明白眼前这位四川巡抚的意思,“藏马矮小,下官要是将这些马卖给杨阁老,杨阁老估计会砍了下官的脑袋,就是陛下也不会饶了下官。” 费宏摆摆手,“我怎么会让王太仆做这类事,北方马场上养出来的战马自然是与西南不同,但藏马虽然不能够成为战马,但可以驮货物,这样可以替换一些高大的战马。另外,为了尽量多养战马,陛下的用意是慢慢让太仆寺成了‘马商’……” 齐承隧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成化六年,宪庙下旨,乌思藏、朵甘思各部朝贡必须从四川来京,四川也就成了茶马互市的集中地。不过想来与陕西一样,私茶泛滥,禁止不绝。” 茶马贸易是中原王朝和少数民族以物易物的方式,以茶换马本来也属各取所需。 但是茶与盐一样,都是国家控制起来的商品。 其一、获利巨大,其二,茶是少数民族的生活必需品,所以控制茶叶,其实也就可以控制他们的命脉,这是一种国家安全战略考虑。 而且国家控制起来以后,可以获得议价优势,即外族人只能和我按某个价格买,而这个价格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比较昂贵。 这样私茶就一定会产生, 因为如雅安、昌都等地方适合种茶叶,如果通过茶马贸易,可以用几十斤的茶叶就换到一匹马——马的价格无论怎样也可以卖到二十几两一匹。 普通老百姓一户的生活费,一年大约也就十来两。所以这种交易,老百姓冒着犯法的风险也会去做。 回过头来一看,通过控制茶叶来掌控少数民族部落的想法其实也落空了——百姓在大量贩私茶。 费宏在四川已经几年,对于私茶泛滥这事,他清楚无比。 当初杨一清在陕西也是,杨阁老采取的办法是严厉打击,所以陕西的私茶势头得到了遏制。 不过费宏在考虑另外一种方式。 “私茶的确难禁,所以在下就在想,可不可以由朝廷成为茶商。以茶换马以后,再统一售与太仆寺。” 费宏想得倒是好。 但齐承隧不明白,“原先茶马互市就是由朝廷主导,与成为茶商有何不同?其关键还是要重惩走私。” “不一样。以往朝廷主导茶马贸易,以茶换马之后就截止了,但马最终还是要成为银子,这样朝廷才好向百姓交代。不知二位如何理解陛下思路,其实有许多事,陛下是要‘以利驱人’。茶叶换藏马、藏马换银子,银子再去购茶叶,关键是要将这个链条理顺,” 王禀疑惑,“若是要将马卖掉,何必需要太仆寺,子充先生自己就可以卖掉马。” “朝廷西北用兵,马的数量不足,这个时候我作为四川巡抚如何能将马卖向民间?” “可私茶还是会泛滥。百姓换了马,总可以自己于民间交易。” 费宏对答如流,应是提前思考过,“小商人走私,一来数量少,不足为虑,二来朝廷大规模交易,所能议得的价格必定比他更好。而若是大商人走私,朝廷可以惩治,与民无害,如此即可。” 这里面有个细微的差别,即费宏想要借鉴近来越来越多的‘皇商’来成立茶商,加入这个竞争。用生意而非政令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以往官府的行动都是行政思维,费宏看了这么久皇帝的思路,隐约也能摸到点什么。就像梅记在杭州,朝廷在行海贸,与此同时也允许民间这样来做。 为什么? 既然海贸赚钱,为什么不全部由朝廷控制? 其中重要一条,就是官府要给百姓活路。 四川的百姓也要有活路。 这个活路,要从茶上面来,茶能换得马,马能换得银,如果官府成立茶商,再与太仆寺建立以马换银的渠道。 茶,不就是变成银子了? 不过这种从行政到市场的转变非常细微,而且与先前朝廷主导茶马互市的模式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 要说有,就是以往朝廷的茶马互市,以换得马为最终目标,说穿了,就是因为缺马所以才允许这样互市。但这次费宏的想法,是以换得银子为最终目标。 马,在冷兵器是一种武器,所以以前是投入、为了战争的胜利。但银子,其背后是一种生意。 在做生意的过程中,同时也弥补马匹数量不足的问题。 这要理解确实不容易, 太仆寺卿王禀对此就有些疑虑,他今天是被找过来出钱的,万一花了十万两银子,来了五千匹马,结果质量不过关,他如何交代? 朝廷现在对这些拨下来的银子追查的紧,他本来可以是明君手中的干臣,干得好就是一代名臣,何苦为了一个费子充的面子而冒险? 所以略微沉吟之后,他说:“子充兄,茶马互市牵连甚广,不知此事上奏了皇上没有?” “还没来得及。”费宏也实话实说。 他其实是想做出点成绩,与相关方协调好了,有了结果再奏报皇帝,这样才容易得到皇帝的支持。 西北杨一清在这年内窜得极快,隐隐有正德第一臣的气势,东南有帝师王鏊,以天官之尊主导开海事宜。 一南一北,两样大事。 可西南却毫无动静。 今年大朝会之前,皇上在召见他的时候,对于四川这个天府之国每年只有80~100万石的税粮有些疑虑,就是他自己也觉得四川这块宝地应该有更好的表现。 此外,现在从上到下都想革除弊政,所以他也想有所作为。 “若是没有上奏皇上……恕下官很难简单答应。朝廷拨下的银两是要太仆寺蓄养更多的战马,下官却买了一些藏马回来,怕是不妥。” 费宏还想争取,“用于运输的马,本就可以是藏马。” “但朝廷的银子就会这样流失掉。” “朝廷的银子从何处来?”费宏自己问,自己肯定的答,“海上。且以后会源源不断的来,也会源源不断进入马征。除非大明不缺马了。” 齐承遂蹙眉,“若朕不缺马,子充兄今日所言,岂不是如黄粱一梦?” 费宏心想,看来这帮人的心思也不在皇上身上,“不缺马,咱们的茶叶就不换他们的马!” 他们要茶叶,但咱们当然是缺什么要什么,实在觉得对方没什么可以提供的,派五万军队来替我打仗!怎么脑子这么死! 第326章 出宫 费宏最终还是说服不了那两人,他不是齐承遂和王禀的上司,太仆寺、陕西的马场该如何,他插不进去话。 这其实就让他茶商的计划无法执行。 因为换取银两不仅是新增出来的环节,而且是最为核心、重要的环节。只有卖得到银子,老百姓才会自愿自觉地加入到这个循环中来。 对于他来说,太仆寺是最好的马匹去处。 太仆寺现在就是最大的马商,西北杨阁老是他最大的买主。 但是圣旨也说了,军队具有优先购买权。 什么叫优先购买? 即其他人也可以购买。而且军队购马是国家行为,所以限定二十两一匹,真的卖到民间……马是珍贵之物,三十两也是可以的。 说明皇帝是想让这些人自给自足,即便做不到也可以减轻对国库的压力。 按照他的设想,既然可以有马商,就可以有茶商,茶商当然可以卖茶叶,在中原百姓见茶叶是寻常,卖不出高价,且处处是茶叶,福建、江西都有种茶的地方,再有四川是茶马互市的集中地所以他最先想到茶马互市。 实际上,如果茶叶可以通过市舶司卖到海外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运费会很吓人。不过现在人人知道,海贸有十倍之利。 或许也可以试试。 于是一边不成,他就去找了另一边。 浙闽总督府参政,王守仁。 王守仁颇受陛下信任,又是他的熟人,应该会好些。 这次很顺利。 出海贸易,现在朝廷完全允许,茶叶也是紧俏物,所以对王守仁来说自无不可。 问题就在于成本。 “四川距沿海有数千里,好在有长江水运,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卖不出高价,无论怎样,都会比福建的茶商少赚许多利。” 费宏表情平静,“只要能获利,四川的百姓就是会满意的。伯安也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现在川藏茶道分南路和西路,这路上要过金沙江、大渡河、岷江等大河,还要翻越二郎山这样的高山,所以,反倒是长江水运更轻省些,只是距离实在太长。”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王守仁摇了摇头,“子充公,晚辈的意思是,赚得少,商人就会转到沿海来的。” 费宏一怔,“四川的巡抚衙门搬不走的,只能在四川。” “那……如果川茶出海,川藏之间茶马贸易的茶叶不足,雪区部落会否不稳?不论如何,是不是还是要上奏皇上才好。” 这倒是。 “……至于搭船出海,自然子充公开口,为得又是四川的百姓,晚辈岂有不应之理?哪怕现在船只缺乏,但一些茶叶还是能装得下的。对了,现在大明船只最缺,能行使于长江上的货船,子充公也要早做准备才是。” 费宏一听眉头更皱。 “多谢。唉,现在想到陛下那句话说的对,事情不做不知难。千头万绪的,着实愁人。还有,这几日我便要回川,大朝会之后,陛下要下旨免朝,现如今就是想奏报陛下也不是容易事。” 王守仁想到费子充毕竟是他老爹的旧识,所以考虑了一下,“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办法。” …… 于是后来就有三月八日,朱厚照在后花园召见费宏的一幕。 他下旨免朝三日,所以不愿再去乾清宫了,说实话就是宫殿,天天住里面也会腻。 “王伯安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在离京之前见朕。今日本来是下旨免朝的,但朕是一国之君,统管天下万兆百姓……罢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出来。” 费宏心中对皇帝深感敬佩, 接着就将这一日跑下来的结果仔仔细细的说了。 朱厚照一开始听着不在意,但越听越觉得有味道。 旁得不提,费宏这个人在努力的跟他的思路。 年轻人还是不一样,要是指望刘健能研究这些,还不如指望明天太阳从西边出来。 “……出海,有得赚吗?” 这个问题费宏真答不上。 “回陛下,海贸微臣实在不了解,只是听说出海获利十倍之,臣觉得抛去路途耗费,应当也是有得赚的。” 因为免朝,朱厚照穿得就是宽松的蓝色袍子,头发束起来在根部扎住,随后自然垂于后背。整个人倒有点像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在费宏的眼前晃来晃去。 “听说是这样,实际也不一定,否则百万两银子的货物出去,朕岂不是转眼就赚到一千万两?”皇帝摸了摸鼻子,“你的这个思路,朕很赞赏。所谓因地制宜,雅安那些地方,百姓种不出粮食只能种出茶叶,你作为父母官就要替他们想办法,不管将来做不做得成,仅是这份心,便值得嘉奖。” “但话说回来,你收了百姓的茶叶出海,肯定不是一斤两斤,必然是几万斤甚至十几万斤,如此规模一旦亏了,这银两从何处出?所以朕以为,虽一招不成,但调头不能太急。太仆寺不要你的马,你就卖到民间去,又有何不可呢?大明到处缺马,民牧在退出、官牧又得供军,民间都得用骡子了,你还怕马卖不出去?” “至于茶叶出海,则可以先行尝试,有得搞,下次加大,没有得搞,损失也少些。” 费宏点了点头,皇帝还是比他更能拿得定主意。 “……陛下,王伯安倒是也提过,若真的茶叶出海导致与雪区贸易的茶叶两减少,或许会引发边疆矛盾。”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他都不知道大明朝的这些文官到底怎么想的,“费子充,大明卖不卖他茶叶,还要看他的脸色?他们要是有那个实力,早就占了四川自己采茶了!有茶就卖给他,没茶就让他们出高价!咱们缺马的时候,他们难道不是提高马价?” 一帮软骨病! “陛下息怒,是微臣思虑不当。” “算了,原本也没什么大事。你起来。”朱厚照本来就是免朝休息,不想为这些烦心,“总归你为百姓解忧的心是难得的。另外,回到四川以后,还是要重视农桑,四川可耕地应当不少。如果是因为缺人,朕可以下旨移民实川!” 皇帝又这样提,费宏感觉心中压力增大,看来天府之国不出产大量粮食,确实是陛下的一块心结。 “是,微臣回去以后一定全心经营四川,将其建设成一个大大的粮仓!” “也不要为了税粮,压榨百姓,费爱卿,你要记得,你可是大明状元、圣人门徒。” “微臣谨记陛下教诲。” “恩,那退下。” “是。” 看着费宏,朱厚照生出一些欢喜。 这个人年轻,将来还可以进一步用。 出身硬、干活也还可以。 最让他开心的是,费宏的身上展现出了他最想看到的地方官的影子,即想方设法给百姓创造实惠。 而且在尝试领悟他的思路。 如果说他渐渐搞出的是国企,那费宏慢慢弄出来的就是省属国企。 对于这件事,他是不支持、不反对、不声张。 毕竟太支持文人行商,这件事还是容易出乱子的。 但费宏进了一趟皇宫,齐承遂和王禀很是担心。 费子充是三十九岁便巡抚一省的高官,说明皇帝对他还是万分信任,而且从过去的履历看,此人先是在詹事府,随后就赶上太子心腹出京历练的大势,这些年长期在湖广、四川等地方任职。 所以他说什么话,皇帝基本就信了大半。 也不知费子充有没有告他们御状,反正不管是什么,先写个奏疏送到宫里请罪。 其实朱厚照忙着开心,压根没去想他们。官员之间相互协调不成,这是正常的,各人又各人的顾虑。 …… “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回梅贵人。今日应是有喜事,现在心情好着呢。” “那是极好。”梅怀笑听后露出喜意。 皇帝给了恩旨,允许她们的母亲入宫探望,她与妹妹其实也是过来谢恩。 在太监的带领下,她们穿过假山竹林,很快就在一处亭子前,见到了皇帝。 皇帝躺在竹制摇椅之上,神情怡然自得。 之后,她们便过去磕头谢恩。 朱厚照问道:“这才半日,就把人送走了?” “娘亲说,陛下恩赐,我们做臣妾的却不能恃宠而骄,并且臣妾和妹妹已经是陛下的人了,以后陛下才是我们的天。民间有句话叫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朕知道。”朱厚照已经习惯了身边人对他这个皇帝做出这种姿态,所以也没多说什么,“起来。” “臣妾给陛下揉揉腿?” “不用,朕年轻着呢,等迈不动步子的时候,再捶不迟。你们都先回去,朕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下次不必这样谢恩,你们若是想见母亲了就来请旨,没有特殊情况朕都会应允。” “多谢陛下恩典,那臣妾告退。” 朱厚照点点头。 等到人都走了之后,皇帝因为无聊来回晃动。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刘瑾,刘瑾给他看的嘴角抽搐般苦笑,仿佛在说,不要…… “陛下……” 朱厚照根本不管他怎样的表情,“快去安排!” “是!” 紫禁城再繁华,待多了还是腻烦。再说,他都多久没出宫了? ==== 确认了朋友们。 啥也不说了,咱就码字挣钱。这本书三百万字起。 不是说口罩有伤害嘛,没想到我强到这种地步。 第327章 你摆不平这件事! 费宏的事情给了朱厚照一个积极的信号,即他推动的某种政绩观的观念在地方官的脑海里逐渐成型。 对于他来说,接下来的难点就是辨别施政官员成绩的真实性,接着就简单了,让做得好的人升官,让做的差的人丢官。如此,形成一个积极的正反馈,他便不必像前段时间那样劳心劳力了。 这其实才是他有心情出宫的缘由,而不是真的也臣子们闹什么脾气。 因为正阳门外热闹,是市井小民的聚集之处,所以朱厚照就挑了这处地方。 如今的格局,承天门左边是书院、女子医馆这样的地方,右侧是正在建设中的不夜城,而过了正阳门则是百姓居所。 正阳门外还没有城墙,朱厚照行走在街上就有这样一个隐忧,虽说在他还当皇帝时,鞑靼应该还是打不进京畿地带,但后面则不好说。 在没有城墙的情况下,这里聚集这么多百姓,一旦遇到兵祸,就是灭顶之灾,好在还有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实际历史中,外面的城墙于嘉靖年间耗费十年之功慢慢修成。 朱厚照负着手,身后跟个刘瑾,和两个侍卫装扮的家丁,一共四人就这样在大街上晃悠。 街上两边自然是各种小贩、铺子,卖包子、糖果儿、豆腐脑儿的都有,这其中大多数的建筑远不如正阳门内的恢弘大气,当然,多了烟火气,也比朱厚照上次出来的时候要热闹不少。 人声鼎沸,生活气重,他也有了满意的神色,甚至还看到一群人围了一圈再看人表演杂技,就是从嘴巴里喷出火来。 刘瑾瞧了害怕,苦着脸说:“公子金贵之体,要是有些闪失……” “说了不要乱讲话。”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背,“还有这里挺直些,就是走走看看,能出什么事情?” “哇!好!” 人群忽然发出欢呼,盖过了他们主仆两人的声音。 朱厚照也换上笑脸,站到两名侍卫挤出来的空间里。 只见一个包着头发的汉子,带着个小姑娘在做表演,小姑娘大约是他的女儿,只负责拿个破碗收铜钱,这汉子则摆起架势,聚精会神。 从其本质来说,朱厚照并不觉得花哨,只不过这么多年亲自见过倒也没有,所以便驻足在此瞧了瞧。 火焰‘哗’、‘哗’的喷出来两下,跟着人群一起鼓个掌,他也就离开了此处,走之前当然留下了碎银。 之后又去品尝了一口豆腐脑,而心里也渐渐有了逛街的感觉。 刘瑾说:“公子,南城稍显得破了些,奴婢听人说过,西城很好,要不要去那边再瞧瞧?” 朱厚照摇头,“那边官宦子弟多,万一叫我碰上了什么做派不好的,说不得要破坏我的心情,我不愿意去。就这里蛮好,更贴近百姓。” “那要不去水云间?说是那里有一种鲈鱼,鲜香味美,京师一绝。” 水云间离此处也不远,伸手一指就可以看到。这是新起的酒楼,上下两层,不高,但是极为开阔,光是写着水云间的这个牌子就挂了四个,一个大门挂一个,站在下面就可以看到二楼护栏边的客人在开怀畅饮。 不过这种很‘体面’的建筑在正阳门外见得不多,大多数还是古色古香的小店、 “我便在此处。要是你实在推荐,那就去水云间把那鲈鱼买来,我尝尝。” “这……”刘瑾略有犹豫,随后盯了眼两个侍卫,“那你们两个在此处寸步不离,我去去就来。” 朱厚照挥了挥手撵他离开。 这家小店在水云间的斜对面儿,起名小竹楼,倒是挺幽静,所卖得就不是什么大鱼大肉之类的好物,而是能尽量填饱肚子的面食。 面饼、面条儿都有。 其余桌的客人也不拘小节,要么卷着袖口,要么穿着补丁的衣衫,倒是朱厚照一身绸缎,一进去就显得格格不入。 没办法,他便找了最角落的一桌坐下,接着说了两次,才让胆小的侍卫不再站着。 “客官要点什么?” 问话的是个中年男人,而在那边收钱的则是个姑娘。 朱厚照打量着应该像是父女、 不过他这一眼,确实瞅得中年男人心中发慌,那姑娘倒是也有几分姿色,不过朱厚照若真想要好看的女子,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他也没必要跑出来还自己动手抢。 “卖得最好的面,端上一碗来就好。” 中年男人陪着笑掉头哈腰,转过身去的时候给自己的闺女使眼色,小姑娘倒也熟练,竟放下手里的活儿就这么进到里屋去了。 朱厚照躲在角落里观察着吃饭的人。 一张桌子,有的坐三人,有的坐四人,听他们聊天, 有个人说:“听闻宫里有了旨意,不夜城要在六、七月时落成,差了工期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六月?” “原先还说八月。” “日子还不是看上面的心情?” “老刘,你怎么不说话?听说你婆娘又怀上了,咋还不高兴。” 黝黑的汉子揪着面饼往嘴巴里扔,“俺和你们不一样,俺有三个娃要养,工头拖了工钱你们都吃得消,俺可吃不消。” 邻桌的朱厚照眉头忍不住一拧,但很快恢复原状,他尽量的还是想放松心情,在民间听听看看。 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官府定的规矩,他记得是日结。 同桌的其他人道:“当初说这样好的嘛。反正到完工的那天总会算工钱的,实在急了,也是可以找他去要的。” “关键还是完工之后。”有个粗犷的声音提醒,“虽说现在除了官府也有各种各样的营造,但也就官府待我们还算好,其他的更不靠谱。” 大约是在这个时候,又有四五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人个头不高,但是比较胖,小小的眼睛像是嵌在一堆肉里似的,往前一走脸颊上的肉都晃,但他穿得却是读书人的长衫模样,有一种在读书人和街头混混之间反复切换的感觉。 最主要,他一来边上那桌本来还说话的人便不讲话了。 他所带的四个人给他擦桌子、倒茶,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 朱厚照是觉得突然安静了下来,所以在角落里好奇的抬起头,往左边一瞧。 “掌柜的呢!” “哎,来了来了。黄老爷,还是老三样?” “废话,快上。” “是是是。” 说话间,先前讲话的人全都狼吞虎咽,准备吃完走人,一个个腮帮子都鼓得满满的。 不等他们离开,黄老爷便说:“你们几个,最近怎么不见孝敬本老爷?” 一众人似乎不知道怎么回话,直到有个人陪着笑说:“黄老爷,我们这几个,都是穷酸的苦命人。而且也不知黄老爷喜欢什么。” “不要讲那些没用的。”矮胖男子眯着眼睛,“在皇城脚下混饭吃,是该知道我黄本善的大名的,否则,这碗饭你们还想端?” “……黄老爷,主要俺们也没钱。” “是啊,黄老爷,工头他不发钱。” 黄本善老神在在,“那什么时候发钱?” “这得问工头。” “尤九山那个小子,历来和我作对。”叫黄本善的脸上闪过明显的不快,见要钱要不到,就说:“你们一人给本老爷磕个头,再骂上一句尤九山祖宗的话,今儿这事咱们就算了。” 这个时候刘瑾也回来了,他拎着鲈鱼,有些惊惶失色的跑到皇帝身边。 反正两方相斗似乎也没注意到他。 刘瑾在外面已经听到了这些对话,他心都发颤,但见到皇帝稳坐钓鱼台这才好些。 即便如此,他还是低声说:“公子,市井之处三教九流太多,咱们还是离开这儿。” 朱厚照挑了块最嫩的鱼肉,沾上冒着香气的酱汁,放到嘴巴里的时候确实被这鱼肉的嫩给惊艳了一番,道:“好手艺!” “公子!”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带些冰冷,“你今天的话尤其多。我怎么做,听你的?” 刘瑾大骇,皇帝对他生出了不快! 之后便不敢再多嘴一句。 好在皇帝又很快换了脸,生出笑容,一副享受美食的样子。 而就在边上, 有个汉子忍不了黄本善,忽然爆发,“欺负人到这个地步,老子今天就当一回戴屠夫,屠了你这家伙!” 黄本善身后的四个人刷得一下往前站, “瞎了你的狗眼!京师这地方,你敢得罪我黄本善,我保管你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见不着就见不着,反正拉着你一起见不着!” 说时迟那时快,他抄起快子竟然就要去扎人。 眼看有人动武,皇帝身边的两个侍卫如临大敌,这种时候谁也说不好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混乱,然后浑水摸鱼,于是他们两人像一堵墙一样挡在朱厚照前头。 “好呀,反了天了!”黄本善‘啪’的一下怒拍桌子,“今儿谁都不准走!关上门,老爷我让你们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边宫里的两个侍卫相互对视了眼,又点点头。 关门,他们是不答应的,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状况,就要这样把门关起来,到时候走都不方便。 朱厚照则有些烦躁,怒摔快子,“吃个饭都不安生!” 刘瑾头也不敢抬,生怕皇帝这个时候迁怒于他,因为他说了不要到南城来,非来…这里鱼目混杂,私下里各种争斗,很容易就遇上这种事。 与此同时已经有一名侍卫站在了门口,另外一边就随在朱厚照左右,紧贴不离。 “哟,这儿还藏了条大鱼。”黄本善推开身边的下人,挑着眉毛向角落里看,“南城混乱,不知是什么风吹来了贵人,真是,我们这些粗人就是吵闹,比不得西城安静,要不您去西城?” 刘瑾听了这话,魂都吓飞到了天外。怎……怎么还有人敢这么讲话?! 朱厚照则多了一层思虑,这黄本善看到他衣着不凡,竟然还如此嚣张,想必是有官府的背景。 他出宫本不是为了这些事而来,但遇上了,绝不能当做看不见。 不夜城营造用工,是新生的业态,他当初如此力推,就是为了给百姓一条活路。但实际看下来,效果是打了折扣的。 这是根本性的东西,不能够容忍。 否则都不需要花那么多钱,造那么多房子。 这样想着,朱厚照问道:“是谁给了你依仗,让你在这儿耍这么大的威风?” 黄本善会错了意,他觉得这公子哥上来就打听他的来头,明显是底气不足,忌惮他背后的人,否则干什么第一句话就要问清楚,对。 自己要是本事大,你慌什么? 如此来想,他仅有的担心也少了许多,况且这里都是‘圈内人’,他也不想丢人。 “想知道本老爷的来头,也要看你够不够格!其实来头也不大,但是对付对付你们,那是绰绰有余。看你的模样,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子弟,这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快些离去,不要多管闲事即可!” 朱厚照笑了笑,“你也不是完全的没脑子。不过我不能走,那边那个,”他指着黝黑的汉子,问道:“官府招工的时候,工钱我记得是一日一结,怎么,很久没拿到钱了?” 几名汉子相互看了眼,眼神中有些疑惑,主要朱厚照对他们来说是陌生人。 “工钱……俺们都是自愿的。” “自愿的?”朱厚照不能够理解,他双手抱胸,“何意?” “……反正,拿到了也会被抢。” 这个答桉令朱厚照有些脑袋充血,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那如果不是每日拿,一段时间之后能确保拿到足额的工钱吗?” 黝黑汉子和身边几个人都不说话。 啪! 朱厚照想明白了,他有些忍不住的恼火,“无法无天!” 如果他想的不错,应该是有些人在收些所谓的保护费,所以普通的百姓没办法,有的工头呢有点实力就代为保管,可即便如此,真到了算钱的时候也会被克扣一点。要是遇到不好的工头,那应该会更苦。 反正最下层的人就是两头受剥削。 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官场就像个大漏斗,皇帝拨下来的钱,总要被这个漏斗兜住一点。 因为没有人保护这群百姓,也没有人为他们说话。 了解这些之后,他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思,起身就要离开,解决整个问题和这些地痞流氓争是没有意思的,所以他不想自降身价。 如果杀几个小流氓就解决这问题,那简直就是天大喜讯。 但他走的时候,那些汉子很聪明,想要‘搭便车’一起混出去。 那黄本善自然不愿意了,他马上指挥属下,“拦住那几人!” 这些汉子一听,立马加快脚步,三步并两步的出了门。 “快追!”黄本善急了。 朱厚照停下脚步,他身边的两个侍卫也停下来了。 “公子?” 看这样子,像是有指示。 朱厚照弯了弯嘴角。所有人都奇怪,因为他竟然转身又进了这小竹楼。 “关门。” 小竹楼里,因为刚才的混乱,客人全都走完了。 这么一关门,就是朱厚照他们四人,黄本善他们五人,再加掌柜的父女。 而黄本善也奇怪,怎么这家伙还要关门? 而且人家这命令比他管用多了,说了一句关门,两名侍卫卡一下就把大门关上。 随后朱厚照指着说:“打一顿!二打四,不要打输。” “公子放心。”那两人平澹的拱手弯身。 黄本善惊了,有些狂妄的笑,“哎呀,竟然有人跟我黄老爷耍起了横!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我告诉你,就这个地方,出多大的事老子都能给他摆平!” “那我就告诉你,今天这里的事,不管你叫了什么人过来,我都跟你保证他摆不平这件事。打!” 侍卫是练家子, 朱厚照这个后世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皇帝,怎么会不在自己身边放几个有身手的?虽然不是什么霍元甲、叶问,但一人面对几人那肯定还是不在话下。 而黄本善所谓的属下,无非就是比较会打架的混混,即便常年打架倒是不缺血性,但身上松松垮垮,出拳、抬腿之间都是弱点。 所以三下五除二就挨了拳头倒在地上。 转瞬之间,局势大变,黄本善傻了眼,但他还是在警告,“你可知道我是谁?!你要是敢打我,我向你保证这事儿小不了。” “掌嘴!” 侍卫把他控制起来,上去就是一巴掌。 啪! 这一下可不轻,脸上的肉都被甩出去了、在晃荡。 “啊!”这家伙怒了,“老子告诉你,我上面可是有人的,此仇我黄本善非报不可!” “放开他。”朱厚照抽了个板凳坐下,“给你时间,你去叫人。你也给我个时间,咱们都去搬救兵,看看谁找的官儿大。” 说着他像刘瑾使了个眼色,毕竟是伺候皇帝很多年的太监,还是明白的。其他的不怕,但是一会儿一旦人多,要能控制住局势。所以皇帝是叫他找些人手过来。 黄本善则一愣,随后哈哈笑起来,“你说我不笨,我看你倒像个完全的笨人!天子脚下你还以为我没有凭仗?好!今日老子就让你瞧瞧,我凭得是什么?” 说着他踢了踢地上的人,“都起来,挨两拳死不了,去,禀告八爷,就说有人踢咱们场子!” “好,这事儿有趣了,我爱这么比。我的人也去了。反正今儿我是玩的,我就想瞅瞅你怎么摆平这件事!” 黄本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现在还是火辣辣的疼,他自己看不到,其实五个红手指印还是蛮清楚的。 越疼他心里就越火。 其实来人是皇上这种可能,他们打死也想不到,因为皇上在宫里呢,怎么会出来? 黄本善猜测,此人应当是某个宦官子弟,最多最多也就是侯府里的,那样他也不怕,因为他先挨了打,先动手的也是对方。 刘瑾一路狂奔,他五十多的年纪也是不容易。 而黄本善说的八爷应该在附近,不到半刻钟人便出现了。 朱厚照本以为是个威武霸气的汉子,没想到是个留着八字胡、有着细长眼睛,身材像竹竿一样的中年人。 黄本善见到了他像见到亲爹一样,“八爷,就是这个人!您看看我的脸,都肿了,这哪儿是打我的脸,这分明是打您的脸啊!” 八爷一看朱厚照穿着、再加上从容不迫的气质,心里头仔细了起来,看来是个硬茬。 “尊客看起来不凡,却不知我手下的人何处得罪了尊客,竟然要动手伤了他。” “……他们叫你八爷,是因你排行老八,还是留个八字胡?” 朱厚照出言不逊,八爷听了眼神转而凌厉,“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尊客还是客气一点为好!” “我猜是排行老八。是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排行老八,就说明你前面还有老七、老六,你们……不会是什么帮派?”朱厚照转过头,他为何这么问,因为在所有的可能性中这一种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黑社会,只有他能当。 如果是在家排行老八,那问题还不是太严重。 “聪明人。在下的确排行老八,乃是虎字堂的堂主!听你口音不像外地人士,还是说久居书斋,不闻窗外之事,竟然不知道我们许帮么?” 朱厚照挠了下鼻头,还好今天没走。 在社会治安不完善的时代,这么多年轻男丁相聚,的确是帮派产生最肥沃的土壤。就像漕运这一路上,各种水帮数不胜数。 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 “怎么不说话?”黄本善在叫嚣,“早就说过,你打了我,今天这事儿万难善了!” 这时候,刘瑾搬救兵也过来了,他跑到朱厚照边上,附耳禀报,“奴婢叫了二百东厂番子。” “太多了。”朱厚照有些责怪,“这几个水货,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先叫三十人过来,其余的。叫他们在边上候着,不要露面。” “是。” 另外一边。 八爷也靠近走了两步,“还是莫要浪费时间了,今儿这事怎么解决?总得有个说法。我这属下虽然命贱了点,但侍奉我还算忠心,这顿打也不能白挨。” “你们一般怎么解决?” “我们的规矩,是公平。打了他一巴掌,自然要还一巴掌。否则这里的道,不就乱了吗?” “乱不乱你们说了不算。”朱厚照抿了口茶,“连同这个家伙,一并收拾。” “是!” 于是边上忽然有几十人冲进来,周遭的百姓也被隔绝,没有人愿意看这种热闹。 八爷大惊,“你到底是什么人?” 朱厚照站起身,“八爷是,你最好再去搬救兵。还有那个黄老爷,我说过,今天这事儿无论是谁,他都摆平不了!你不信,咱们就试试。” 今日之行有些意外,但他一直以来的执政都是从上至下,看来还是有些盲区,所以今天从下往上也不错,至少能解决个麻烦。 其实封建王朝,让这么多男子聚集是个忌讳的事,更忌讳的是让他们过得辛苦,这样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引起哗变。 所以这个什么帮派不帮派的,他是收拾定了,甚至心里也已做好了牵连过广的准备。 —————— 今日有些小发烧,浑身无力,要搁以前,真码不动,但是现在……顶着昏昏的脑袋干活。感觉睡一觉,明天会好些。 第328章 帮主是几品官? 朱厚照心里知道,政策从上到下的传达和执行多少是会变形的,但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仅仅一年的时间就有这样的变形实在让他不能够接受。 就在半年以前,他还因为为穷苦百姓找到一条谋生之路而生出一种满足感,结果呢,现在就是将这些老百姓从一个深渊推到另一个深渊。 而且就在皇城边上。 尤其在想到满朝文武大臣、地方大小官员的颂圣之语时,他的脸上就有一种火辣辣的疼。 老百姓是不管那么多的,好不好人家自己体会得到。 不过这件事真要说起来,他自己也有一点责任。因为通常来说,他不是特别深究于政策的细节,其实在整个‘用工’的政策之中,应当配套一些监督。 本来这个年头,剥削就是一种正常观念,大老爷高人一等,小老百姓低人一等,叫地位高的人欺负一下,实在是寻常之事。 在律法没有规定那么细致的情况下,野蛮状态下衍生出的秩序肯定就是弱肉强食。 就这么点时间,他想了很多。就这么点时间,小竹楼外也聚集了很多人,但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愤怒,也许是之前就会有这样的‘火拼’场景,所以除了老百姓离得远远的以外,官府的人也没怎么出现。 明代负责京师治安的机构为五城兵马司,隶属兵部。刚开始兵马司还能清廉行政,救火、巡夜,一呼即应。 但是到后来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最终取资于盗、同盗合污。 这且先不去管他。 朱厚照今天在这里,就是要一层一层将这些要害全都抽出来。 其实黄本善已经是较为敬小慎微的人,他虽然话很硬,但实际上已经准备放朱厚照离开。 只可惜他碰上了一个和任何人心思都不同的人。 “……你们这个许帮,是个什么路数?” 朱厚照已经令人将所谓的八爷、黄爷以及他们所带来的人一股脑的全绑了,弄得小小的小竹楼都有些挤不下。 八爷被如此对待,也是头一回,人会谨慎、也会愤怒,他现在就是愤怒,“你是东厂的人?可即便是东厂的人,近些年也没有如此嚣张的,如此三两句话就将我们兄弟绑起来,是真不怕惹下祸事?” 东厂这几年的确没那么嚣张了,但也不想想为什么没那么嚣张。 刘瑾上前呵斥,“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问话了?!” “躲开,挡着我了。” 刘瑾听到话,赶紧弯腰往一旁退。 八爷抬眼打量了一下刘瑾,他觉得刘瑾的姿态有些奇怪,以往他都没见过这样的人。与此同时,他一直也在想,这个脸皮细嫩的公子哥究竟是多大的来头。 其实再笨的人也能看出来,肯定是非一般的人。 这样考虑着,他还是选择了回答,“……许帮,是由我们帮主许辰建立的,我们都是替帮主干活。” “干什么活?” “团结帮众、一致对外。” “你们的帮众都是近来在京师里做工的这些人?” “不错。” “既然是一致对外,应当也还有别的帮派?” 八爷听得奇怪,“今日之事和其他帮派也有关系?” “回答就好。” “……除我们许帮之外,还有铁锤帮和白帮。” “你们为什么要成立这样的帮派?” 八爷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就有一道声音传进来,“这个问题还是由本帮主来答!便是因为来此求活路的百姓全都势单力薄,若是不能够拧成一股绳,便是落得个任人欺凌,毫无反抗的余地!”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一进来,护卫朱厚照身边的人就要上前去拦住他,不叫他靠近。 “也许最初是这样的目的。但……”朱厚照把身旁的人拨开,“但要不了多久,你们也就成了欺凌别人的人。” “世道如此,要么被人欺,要么欺凌人!” “或许有道理,但我不喜欢。因为最终的结果就像现在一样。比如说你的人我欺凌了,然后呢?” 壮年汉子眼神中闪过一丝狠厉, “从外面进来,我大约也猜测到一些。尊客,是东厂的人?” “不错,我在东厂认识些人。” “仅是认识些人,就敢如此嚣张?难道认识宫里的刘公公?” 刘瑾一听这话脸儿都白了,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朱厚照看了他一眼,盯得他憋在旁边。 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乱说话。 “刘公公是直达天听的人,在下还没那么福气去认识他老人家。” 刘瑾越听脸色越苦,恨不能当场跪下来求得一死算了。 这哪儿是审许帮,这根本就是在审他呀。 干嘛讲这种话,这话讲出来,回到宫里跪上几天才算事了啊? “许帮主认识他?” 扑通! 刘瑾再也受不住,直接跪下了。 朱厚照真是来气,“干什么?膝盖不能用,明天就削了去!在外面给本公子丢人现眼!” 刘瑾这个反应略微奇怪, 但是许帮主倒也没想太多,“本帮主,与宫里的人相识不多。也难怪没见过尊客。” 他现在看到的就是那几个被绑起来的自己人。 与此同时,遇到需要帮主出马的大场面,外边儿也带了不少人过来。 “不提那些,还是先将我的人放了再说?” “不放。不仅不放,我还要将你一并抓了。” 说话间,这家伙所带来的那些人中就有脾气冲的, 叫嚣道:“这么长时间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帮主你一句话,先让我们收拾了他再说!” “尊客真要如此?” “不是我真要如此,而是因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就算是所谓的帮主,但这里是京师,实在是不够看。我这个人办事简单,官大过我,我听你的,官小过我,你听我的。” “还有你们这些人嚣张倒是嚣张的,又是黄爷、又是八爷的,搞了一堆爷,其实都是小喽啰,就包括你身后这些叫嚣的人,说到底又能有几分能耐?” “你说什么?!还敢瞧不起我们?!帮主! !” 许帮主还是带了些谨慎,他伸手阻拦了一下后面的人,“却不知道,尊客是几品官?” 朱厚照笑了笑,“这个我不说。你们都可以说是亡命之徒,赌命的胆子应该还是有的。今天就赌一赌。” “若我不愿意赌呢?” “怕是不行。你不赌,我就把你们都绑起来。” “京师里,还是有王法的?” “所以……”朱厚照站了起来,“我先前才说你讲得不欺人就被人欺或许有道理,但我不喜欢。因为弱势的人,总是喜欢讲王法的,是不是?” 许帮主大约也是耐心耗尽了,“既然尊客执意如此,那也就只能恕我无礼了。” 一听这话,朱厚照身旁的侍卫和东厂番子全都上前将他护住。 刘瑾更是激动的不行,他现在是恨死这帮人了,所以尖叫呐喊:“全都出来!把这帮乱臣贼子拿下!” “慢着,慢着! 朱厚照听到又有声音,想着又是什么人过来赶热闹。 结果是一个熟悉的,也让他有些厌恶的身影。 他慌不跌得冲进来,两腿发软,走路都走不稳的样子,冲到这里先是给许帮主两个大耳光,怒骂道:“许辰,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这里行凶!” 接着他又在许辰和八爷等人震惊的目光下屁滚尿流一般扑跪在朱厚照的面前。 “臣武定侯参见陛下,天子圣驾降临,臣不远迎,反叫陛下受惊,实在是罪该万死! 天子?! 许帮众人的心头犹如一记响鼓重锤! 先前有再多的愤怒,到此刻也都只剩下恐惧! 谜底揭开,反倒叫朱厚照觉得有些无聊,再加上他现在心情本就不好,所以也就没有好语气,“武定侯,听闻你上回病了。朕原还想着,什么时候去遣人去探望你一下,没想到你病了倒不要紧,这么家奴还是蛮替你卖命的嘛。” 啪!啪! 武定侯的脑袋磕得卡卡响,眼泪鼻涕也都下来了,大概是给吓完了,“臣驭下不严,致使陛下受惊,还望陛下恕罪。” “恕什么罪?!”朱厚照厉声质问:“朕给百姓做工的机会,你连这里头的钱都来捞!还有脸面叫朕恕你的罪?!还有,朕来问你,在大明朝帮主是几品官,堂主又是几品官?!朕是从来没有任命过的,难道是你武定侯给他们封的嘛?!” “是是是,臣失言,请陛下治臣之罪!” “愚不可及!”朱厚照不想再搭理他,转而吩咐刘瑾,“将这些人全都抓起来!另外宣兵部、户部、刑部、少府、五城兵马司、锦衣卫入宫!朕在宫里等他们!” === 医生给开了个强力退烧药,竟然是塞肛门的……好辣。 所以晚上退烧了,虽然还是虚,但试试写了一章。 第329章 是你们逼着朕扩充锦衣卫 好不容易出宫一次,碰上这样的事,实在让朱厚照觉得晦气。 以至于接到入宫旨意的大臣都觉得很意外,皇帝明明已经宣布免朝三日,为何头一天还没过就会有圣旨。 不过京师正阳门外的事动静不小,既然武定侯能够听到消息赶过来,说明也会有些大臣收到了消息,其余不提,应当是与皇帝微服出巡有关。 似毛语文这般掌握京城动态的特务头子,反应更加迅速。 朱厚照将小竹楼的门帘一掀就见到他率领人马沿街叩拜。 “微臣锦衣卫副使毛语文,前来护驾!” 朱厚照略微愣神,随后再看此时的街道已经空空如也,就是明亮的水云间客人也都不见了。 又是锦衣卫、又是东厂的,动静还是大了点。 “正巧你来得及时,你现在就带人,去将许帮、还有什么铁锤帮、白帮的所有可以叫做帮主、堂主抑或是什么主的,全部捉拿!漏了一个,朕唯你是问!” “微臣领旨!”毛语文对这个事情是熟门熟路,而且他也不问为什么。 倒是刘瑾在边上提醒,“陛下,今日这事不消今晚,朝野便会人尽皆知,到了明日,百姓也会人人听闻,抓人,是不是最好要有个罪名?本来,也会有言官会聒噪,说陛下微服……” 刘瑾是担心,那帮言官不敢说这个手段坚决的皇帝,全都调转枪口往他这个太监的身上打。 朱厚照略微沉吟,他考虑的倒不是言官,而是日后。 “……有些道理。那这些人的罪名就定为聚众为帮、肆意乱政!” 这八个字说得刘瑾心头一颤,如果是‘欺压百姓’这类罪名,说实话只要没有恶劣情节,也就是坐上几年牢,最多不过流放,但怎样都不会要了性命的。 可‘聚众为帮、肆意乱政’这是个什么性质! 刘瑾不敢多话,作为一个太监他不会去心疼这些人命,他只是有些惊讶于皇帝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大动肝火。 毛语文也不会多说,不要说杀几个百姓了,就是那么多官员的人头他也割过,又能怎么样? 但到乾清宫里讨论的时候,几个大臣都提出了不同意见,认为这样子实在杀伐太重,尤其正德这个年号刚刚第一年使用,而且眼下刚三月, 古人所讲究的那种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搞这么多杀头……实在不好。 “……且,各帮众之中,不皆是坏人,欺压百姓者有,行侠仗义者也有,即便朝廷要杀人,也该分清黑白、明辨是非,如此方能服众、安众。” 闵尚书的个性,即便是皇帝背对着,不愿意听,他该说什么,也还是要说。 不过朱厚照也是很有个性的人,他不会听的话,该不听还是不会听,“皇城脚下都有帮众了,闵尚书,你可知道帮众意味着什么?” 闵珪不言。 这帮人如果成千上万,又坚决服从一个所谓的帮主,到时候皇帝的话在京师就不如一个帮主管用了,这叫什么? 再极端一点说,一旦这些人和敌人进行里应外合,那大明的京师做什么防守能有用? 朱厚照略严厉的眼神撇过去,“天下的事,其中猫腻朕有的都知道。但这里面有一些朕能忍,有一些朕不能忍,做这件事的人心中也要有数,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大明疆域万里,成帮成众中不下万千,朝廷从来没说过这件事。” “所以你们或许觉得朕是小题大做、甚至就是恼羞成怒,于是借题发挥。这,未免也太小瞧朕了。朕所指的要害,就是聚众为帮一事,这件事,朕不许,朝廷不许!如若照你所说,朝廷去仔细分辨,做善事的放了、做恶事的砍了,那么没了许帮,明日还会有李帮、王帮。到那个时候就没完没了了。” “再有,肆意乱政这个罪名,他们也一点不冤。不夜城是朝廷的大政?其中用工的价格每日三十文也好、二十文也好,这都是官府明码标价打出来的,现在他们在这里随意的搅合,这是不是乱政?” 户部左侍郎、少府令顾左一直还跪在边上一个字没讲,今天这个事情,如果真的要找一个人担责,那他一定是最主要的那一个,跑都跑不掉。 “可是陛下……天子微服一回,便要了这么多人命,臣恐有伤圣德呀……”闵珪还是没放弃的说。 “就这帮人,老百姓不知道多恨他们。朕就不信了,杀了他们能伤朕什么圣德?”朱厚照一摆手,“好了闵尚书,这一节朕心意已决。你知道朕的脾气,能听你的,早就听你的了。” 这句话是来堵闵珪的嘴的。 再说下去你就是自找难看。 所以闵珪无奈,作为刑部尚书,接下来他也只能照旨审理了。 皇帝对此明显是要斩草除根的态度。 作为刑部,他和赵慎这一正、一副其实还好。 麻烦的是户部和兵部。 一个直接管着不夜城的营造、一个掌京师盗贼拘捕。 结果皇帝微服出了这档子事。 户部韩文、顾左,兵部王炳,对他们而言才是考验。 当然了,还有那个一直跪着还双腿打颤的武定侯。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些应该来的人没来。 朱厚照视线一偏便落在了他的头上,“武定侯,你往前来。” “是……是!” 他现在是只要皇帝喊到他的名字,他应该就会心提到嗓子眼,所以讲话也有些颤。 就连起身都不敢。 皇帝都给那些人定了这么重得罪了,他这小命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朕问你,这个许辰,和你什么关系?” “回…回陛下,此人乃是臣的一个家奴。” “家奴,另外的帮派和你没关系?” “没有没有!臣对天起誓,绝对没有。” 朱厚照冷笑一声,“就是说嘛。这件事不应该只有武定侯府做了,京师里其他的老爷们看着这笔银子就都没想着伸手?顾礼卿,朕也一直在等你回话!” 照理来说,顾左是无论如何都应当知道的。 听到皇帝念到他的名字,顾左也是腰背骤紧,“朝廷出此丑闻,其关键在臣失职,臣听闻以后万分惭愧、痛心疾首,陛下一片爱民、为民之心却不想都是肥了他人之腰包。不过臣也有几句忠心之语,不得不奏。” “你说。” “是。关于朝廷所招募的穷苦百姓聚众成帮一事,微臣确有听闻。不过百姓聚集乃是常有之事,小的有同族、大的有同乡,因而臣初时并未觉得此事会惹陛下盛怒,否则臣定会平此事于萌芽。” 朱厚照明白他的意思, 顾左是都知道,当然也知道百姓拿不到该拿的三十文。 但这件事在他的概念里是正常的。不要说三十文,能拿到二十文,这就算是他们这些当官的为政有道了。 这种东西都是对比出来的,现在吏治败坏,就连边军将士的军饷都被克扣,这些百姓孬好还能拿到工钱,又什么问题? “其二也正如陛下所说,大明疆域万里,若今日朝廷以聚众为帮之罪灭了这三帮,那么其他的帮众是灭还是不灭?” 砰! 顾左说话之间,也正式侍从室谢丕和严嵩端奏疏进来的关口,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出了什么问题,像是谢丕崴了下脚,他撞到严嵩一下,自己摇摇晃晃的稳住,结果严嵩没扶住手里的东西整个人摔倒了下去,就连奏疏都撒了地板上都是。 刘瑾眼球剧裂,怎么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哎哟!你说你们做事也不仔细些!” 老太监提了衣角就跑过去帮他一起捡。 谢丕和严嵩也吓破了胆,跪在君前,“臣等失态,求陛下饶命!” 不仅朱厚照,就连一众官员也都斜眼用余光看过去。 这个时候,出这种事很容易让人想是不是故意的。 皇帝摸了摸鼻子,“严嵩,你来答一下少司徒的问题。答对了,朕便依你们所请,饶了你们。” 严嵩心里头大骇,顺带着还把谢丕给恨上了。 他甚至都疯狂的想,谢丕是不是故意的。 “启禀陛下。微臣不知,少司徒是问了什么?” 顾左侧身,重复了一遍,“大明疆域万里,若今日朝廷灭了这三邦,那么其他的帮众是灭还是不灭?” 严嵩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落下来。 这个问题肯定不能说不灭,因为这个答桉就是顺带把皇帝的思路给否定了。他严嵩才不干这种蠢事。 但是也不能什么都不管的说灭,因为接下来只要追问一句怎么灭,那就歇菜了。 因为帮众的确是千千万万,这其中就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杀是杀不完的,而且还容易杀出事情了。皇帝不喜欢务虚的官员,要么不说,说了就要做到,他经常在身边伺候,当然知道。为了一个问题,折了他以后的仕途,这也是他万万不愿的 所以在那一瞬间,严嵩的心里真叫是天人交战,而且还利用一点儿小缝隙的心思又把谢丕给骂了一遍。 好在乾清宫里也没有人立马催他,而是给他几息的思索时间。 这之后,他便迎着头皮回答:“……微臣以为,需要灭时,便灭。” 龙椅上的朱厚照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这就是未来掌阁十几年的首辅的资质。 需要灭时,便灭。 多到位啊。 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聚众为帮这个罪名不改的最根本缘由,我用了、放这里,对不对你用是另外一回事,但我要有。需要用的时候,我就用。 而不是以一个‘欺压百姓’这种轻而软的罪名来追究此事。等下一次出什么事,还得去找证据看怎样欺压了百姓。 哪里要这么多的麻烦。 不过这种话,由皇帝说出来……至少在这种道德环境下,说出这么阴鸷的话来,不好。 严嵩的话可以说是满堂震惊,甚至于满堂再无人能多什么嘴。 人家不说还好,一说就是标标准准的‘帝王心术’四个字。 那还有什么好讲? 严嵩看诸臣和皇帝都不说话,还以为出了什么差错,于是壮着胆子问,“少司徒,不知下官的答桉,少司徒满意否?” 顾左心中升出一种无力,他转身面向朱厚照,“陛下,微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微臣还有第三点,要奏陛下。” “你说。” “此事之所以不上奏,微臣一是对其严重性估计不足,二是其牵连甚广,不夜城营造之中,不要说工人的工钱,就是材料的来源、价格、样式……等等,所有的这些如何确定、用哪一家、不用哪一家,用哪一种、不用哪一种,来和臣打招呼的已经不计其数,因而臣也是为了大局,不敢明奏!” 这话说完,比严嵩刚刚的那些话还要吓人。 朱厚照也有些被微微的震撼,数息之间都没有言语。 倒是武定侯吓坏了,“陛下!微臣这次的确是瞎了眼,动了贪念,但是微臣除了一个家奴在外胡乱施为,其余的事情微臣一样都没有参与!臣也愿和少司徒当庭对质!惟望陛下明察!” 朱厚照仰着脑袋,还是没有说话。 他微微闭上眼睛。 应该想到的。 国家到了这个程度,不可能这边一道政令,所有的一切都完美执行。 就是马政,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猫腻。 拨到西北用于复套的一百万两,难道真正全部用于实事? 不可能的,如果这么以为,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主义,最后要出问题。 就这一点儿而言,不夜城在这个时候出这样的事,实在太正常不过。 所以说, 首先,他得在心理上先接受这一点。 其次,优秀的政治领袖,都是可以划不利为有利的。 大臣们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反正过了有一会儿,皇帝才忽然开口。 “这件事,朕知道了。大司马。” “罪臣在。”王炳一直没说话,但他其实也心紧着。 “五城兵马司的问题,你自己回去收拾,什么时候收拾清楚了,什么时候向朕禀报。” 五城兵马司是五个衙门,现在没一个管用的。 朱厚照想借此机会推动另外一件事。 “敢问陛下,如何……叫清楚?” 皇帝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好几个帮众在京师、皇城脚下堂而皇之的行事,这叫朕很难相信五城兵马司的人在用心当差。你们总说厂卫贻害无穷,朕也想问问似五城兵马司这样的衙门叫什么?是不是应该叫百无一用?你们也不必说什么理由,再多的理由,结果已经是这样了。” “五城兵马司你带回去整治,京师的治安维护暂时交由锦衣卫专办,东厂协办,人手不够,再行招募即可。就针对京师、针对不夜城这里的事,专门做一次整治,凡作奸犯科之辈此次一并捉拿到位!包括在这其中有贪墨银两的……不论是高官还是勋贵,朕就不信,这事查不出一个一二三来!大明朝的天不是他们,是朕!他们捅了朕这才叫翻天!” “陛下! ”一众官员全都慌了神,这样动静就太大了。 但朱厚照心志已坚,他刚刚想清楚了,“朕意已决!堂堂大明天子,京师这点儿地方都肃清不了,还谈什肃清天下!” ==== 第330章 无奈 不夜城的事朱厚照还是决定追查到底,因为如果不能够解决,那么就关乎到它真的开业以后的治安和秩序问题,做不到这一点,投入这么多银子也就是造了几栋房子出来,而且对皇帝的威信也是一种打击。 这是一。 再有,这年头的不法之事实在太多,要想杜绝是不可能。但他要守住一条底线,便是事情到他这里真的掀开来了,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就像顾左已经这样讲了,如果连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那么从顾左开始,所有官员几乎都不会再提了,而这一点的危害往往是致命性的。 这是二。 趁此扩大一些锦衣卫的力量也是借机而为,锦衣卫在弘治年间有所削弱,对于皇帝来说还是不方便。难怪当年朱元章知道不好,还要用。朱棣也是一样爱不释手。 这是三。 有此三点理由,就是在朝堂引起一些动荡,也应该去做。 而所谓的肃清,就是要将百姓群体之中平日里比较有流氓行为、背后是否有什么人撑腰等等全部查出来。 至于顾左所说的插手营造生意的不法之人……他还得再看看究竟是何种程度的插手。 这其中种种,朱厚照想得还算清楚。 就是眼下还有个麻烦。 武定侯。 “唉。”朱厚照也只能叹气,“当年你祖上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按理说朕的江山,有你郭家一份功劳。但你三番两次叫朕失望,武定侯啊武定侯,朕不指望你成为一代贤王,至少也不要总惹祸事?” “是是是,陛下教训的事!微臣猪油蒙心,竟然还养出许辰那等猪狗不如的东西。陛下,臣这次回去以后一定面壁思过、实心悔改,下次绝不再犯了!” 武定侯有些被吓到,上次他就被吓病了。但这一次,他所感觉到的是皇帝对他的耐心已经不剩多少了。 为了这件事杀掉一个功臣之后其实不太好,会给人以卸磨杀驴的感觉,勋贵与大明宗室本是一体。说句不好听的,这些人就是杀了几个老百姓,也不至于死。 但朱厚照这次不想轻易放过他。 “依朕看,武定侯这个爵位你也坐得腻了,从今日起,降爵一等,为武定伯。岁禄等俱随此变。望你有此教训能够真心改过,再有下次,你可就要把你郭家的爵位都给败没了。” 已经是武定伯的郭良心中痛苦万分,但是他不敢在这里闹腾,除了自忍苦果也没有他法。 他心里,可没有什么劫后余生、保住一条命的欢庆,实际上爵位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命。他一生下来就在侯爷府,等到长大一点,有意识了,也会知道自己这身份是非同凡响的。 与外界接触时,别人也都尊是他侯爵。 结果人活到半道儿,忽然给降了一爵。 这可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事。 可能从此以后,那个和你互相瞧不起对方的另一家勋贵子弟会处处以嘲笑你为乐。 只有小老百姓才会有那种‘反正我还是伯爵’的心态,对于郭良来说,他往后是怕见人,见到了也是一种‘我现在只是伯爵了’。 最关键的,将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祖宗? 所以这其实是一个手段较为剧烈的处罚手段。 宫里的事结束以后,臣子们三两相聚,但脸色却都是难掩凝重。 “……礼卿,你今日一言,掀起滔天巨浪,明日之后,朝堂必因你而动。不是老夫这个上官说你,那些话也是冲动了,而且不应带着赌气的成分。” 顾左不是纯官僚,混迹京师这些年,官场的一些门道他是懂的,但真的要一些临界点,他和纯官僚的区别还是出来了。 “大司徒的话,下官当然明白,可一面不断有人要下官放个口子,另外一面陛下眼里又揉不得沙子,下官……下官也是一时忍不住。” “忍不住也要忍。”韩文提着袖子,一点一点的提点,“陛下何时眼里揉不得沙子了?你可记得应天府无储粮一事,陛下不就没有追究?是你话讲得,让陛下揉不得沙子。” “至于说委屈……嘿,当着朝廷的官,学会受委屈是看家本领,你这点儿委屈才多少?你瞧瞧刘希贤公委屈不委屈?当初朝廷刚设军机处,内阁三人无一人入军机,可人家岿然不动,否则现在就不是在山东了。” 韩文对顾左是什么都放心,就是这个上面有些担忧。 一般的情况下还瞧不出什么问题,但关键时刻显英雄,今天顾左答得话,很不好。 顾左则说:“大司徒,那些人,本就是害群之马,叫陛下将他们都捉出来,岂不是好事?于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马车一晃一晃的。 韩文的叹气也是一阵一阵的,“老夫教过你,要想谋事先要谋身,要想成己先要成人。你今日说完这些话,朝野就不会有几个朋友,没有了这些,往后做事也会越来越难。等你做事越来越力不从心,圣宠难道还会如今日一般长盛?” “当然,老夫也不是要你成为那种熘须拍马之辈,只不过有些忌讳的话,还是不能够说的。你仔细想想陛下听完之后的反应。” 顾左锁着眉头,皇帝当时听完的确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讲话,而且听之后的状态明显是和听之前不同。 韩文解释说:“陛下应也是没有想到你会当众那样讲。以陛下之能,也定会想到若此事依你之奏大动干戈,则于你不利,可你没有给陛下选择。” “下官区区贱命,何足挂齿。” “你若不在,少府之财不就落到了你所不齿的人手中?” 顾左听了这话表情才开始痛苦的神色,最后就是投降般的摇头,“大司徒,下官就是一直学不会这些,也不愿学这些。” “这……” 韩文显得很是无奈。 …… …… “老师,学生那句话答得可称得体?” 乾清宫,严嵩惊魂一夜,真是把他吓得够呛。他在京师毫无根基,真要出了事,连个奔走相救的人都没有。 “谢以中是阁老之子,总不至于与你有过节才是?” 严嵩想到谢丕撞到他那一下,也很是不悦,“他事后倒也来道歉了,说是无意,可学生觉得哪里那么凑巧?” “此言差矣。”赵慎是了解自己的学生,他就知道严嵩要怪罪人家,“谢以中家教颇严,入了宫以后,其父必定对他更加严加管教,这样的人,就算要有什么小动作,也绝不敢在御前。所以为师倒觉得应当是巧合。好在,你的回答切中要害,陛下也是满意的。” 严嵩暂时将谢以中抛在了脑后,陛下能满意,他也就没那么大的怨气了,“对了老师。今日之事,闵尚书与陛下有所争执,之后这些所谓帮众之人的审桉,说不定也会是老师一个机会。” 严嵩对赵慎这事儿如此上心,便是他俩之间的密切关系。 但是赵慎却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多说。” “老师?” “闵尚书在朝野之中名望颇高,你的心思既不能做,也不能说。再有,人家几朝元老,与陛下相争又如何?争完了该去做时,难道还能违逆陛下的旨意?若真是这样,那便不是闵珪了。” 年轻的严嵩聪明、权谋的底子都是有的,但似乎还是急躁了些。 不过严嵩自己却不这么认为,虽说闵珪不会抗争陛下的旨意,不过他不赞同陛下却是明的,所以稍微做些动作‘促成’一下不就行了?关键不是闵珪有没有做什么,而是陛下是不是相信闵珪做了什么,无非是他这个还算有些正直的老师不愿意罢了。 不愿意他也没有办法。 “……不论如何,此次桉件还是会交由老师审理,却不知老师是何打算? 赵慎也在仔细考虑,天子之怒,谁也挡不住,所以抓得少了不行。 但这次的关键在于许多人都是在普通百姓中抓的,皇帝爱护百姓人人皆知,万一他抓得多了,其实也不好。 上一次加这一次,京师里的桉子可真比在他南赣的时候查桉难多了。 天逐渐亮了以后,锦衣卫和东厂开始勐然行动。 因为大肆的抓捕活动,导致不夜城的营造活动实际上已经处于停滞状态。 以往在街头巷尾耀武扬威的‘大哥’们全被撞门而入,民间会有各种给自己取外号的,什么过江龙,霹雳虎之类的,现如今是龙是虎的全都往大牢里一扔, 接下来就是以往地位越高的,越容易领到死罪。 许多百姓一开始也受到了惊吓,还以为朝廷要针对他们这些人动手,所以许多人也是因为害怕主动的不出门。 但随着时间的延迟,大家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再加上有些接近事实的声音出来,疑虑也就一点一点被打消。 而小竹楼成了最热闹的场所,人流的拥挤程度一度超过水云间。竹楼老板将那日之事绘声绘色的讲出来,再一传十十传百,人群的氛围终于由惶恐而转为大喜! “欺负人的恶霸全都给抓起来了!” “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打俺们工钱的主意。” 不仅如此,今儿很多人不上工,真叫是把工头给急死了,他们是捧着钱到处找人,从一个场子挤到另一个场子。 抓着自己手下的干活的就塞钱,“全在这了!二百四十文!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给你了!” 有些老实的百姓还推脱,“头儿,我不急着要,先放你这儿,实在不行你过两天给我。今天没准备啊,拿回家去就都是我婆娘的了。” “你的家事老子不管,这钱你得收。你是不是想害我被抓进去?!别废话了,张大牛兄弟他们在哪儿?我还得给他送去。” 皇帝知道了他们这些人没有拿到全部的工钱所以发火,这句话不径而走。 再加上锦衣卫大索全城。 算是把许多工头吓坏了。 老百姓看得就是这些实惠,手里钱到手,那就是好的。钱不到手,搞得再漂亮那也是忽悠人。 之后两日,免朝继续。 朱厚照没有再宣哪个官员入宫,也没有去问毛语文抓了多少人。 三月十日的时候,京师莫名其妙的短暂飘起了雪花。这个季节桃花都要开了,竟然还忽然下雪。 气候异常,让皇帝不是很爽。 三月十一日,王鏊、王守仁准备离京奔赴东南。 “……浙江朕设了些皇庄,皇庄虽然常被诟病,不过朕确实是不在土里与民争粮食吃。先生到了那边以后,要帮朕照看一下,不要又弄成个光好听、不好用的事儿。昨日天降大雪,朕也有些担心天时,浙江是产粮大省,开海已后人地矛盾得到缓和,百姓安心耕种,这税粮可千万要保证。” “人地矛盾……”王鏊念叨了一下这词,“陛下用语当真精妙,微臣明白了。此次南下,微臣的心思本也是七分浙江、三分福建。经营好浙江,便是东南得定。” “福建有王伯安便够了。是不是?” 王守仁拱手,“陛下信赖,臣岂敢轻负?自是竭力而为,不辱圣命。” “朕于你所要做的交代先前便已讲了,如果说还有什么可讲,便只剩一句话了,因为你涉及到武事,所以务必保重自身,不要涉险。” 王守仁一愣,他原以为是具体的要求呢,没想到会是这么句话,心里头忽然间有些感动,“陛下,臣何德何能……” 朱厚照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这两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朕耗费了百万之银筑造不夜城,供养了上万的百姓,结果这里面藏污纳垢,不知道多少事情不敢给朕瞧。水至清则无鱼,朕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你与那些山匪的事,朕不会问得过细,只要做到两点,一,端朝廷的碗,听朝廷的话;二,记得自己根在何处,不与外族勾结。只要做到这两点,其他的朕不会斤斤计较。” “陛下圣明!”王鏊和王守仁同时说道。 === 第331章 尴尬的五城兵马司 “陛下借着此事扩充了锦衣卫的规模,以至于京师内外都是锦衣卫的人,甚至于南镇抚司也放话说在训练人员,陛下如此举动,极不寻常。真希望济之公能从福建早些回来。” 城外的风亭,韩文和闵珪一起为王鏊践行。 闵珪本身不喜欢锦衣卫,所以也是哼了一声,“不只是人手,职权亦有扩大,以往五城兵马司的差事现在也由锦衣卫管办。这些人手段粗暴,我是实在担心这样会有民怨。” 王鏊则相对轻松,“你们两位是替我践行,还是泄怨?陛下的借口抓得巧妙,任谁也说不出话来,这又怎的了?五城兵马司贪腐横生,早就没有了太祖太宗时的风采,如今陛下要做不夜城,以这样的兵马司,如何任事?而且你们不必太过担心,陛下手段其实并不激烈,便如五城兵马司就是让兵部自己整顿。实际上,明明可以由宫里来整顿。” “老夫知道,朝中还有些声音说陛下是取了巧。而且即便有什么人一时失职,也不该直接甩开,君不信臣,是凶非吉。可如果陛下仍然要五城兵马司来负责京中治安,势必得大力整顿,这里面的事可比处理些地痞流氓要复杂多了。再加上不夜城开业在即,时间上也等不及整顿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皇帝的法子其实带有政治上的妥协。 韩文和闵珪听了若有所悟,“可扩充锦衣卫也确实是事实。” 王鏊抿了口茶,他也是文官,他不可能对锦衣卫有什么好感,但帝师说到底也是臣子。 “此事……老夫也想了较多。其实若是外臣屡屡抗上,则厂卫必会大兴。这是我大明无法祛除的痼疾。陛下想做一个有为之君,一旦碰上外臣阳奉阴违,除了扶厂卫,还能有什么办法?《道德经》有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厂卫其实也是外臣自己‘养’出来的。” “总而言之,有些心不需要我们去替陛下操。当年太祖皇帝设锦衣卫、又撤锦衣卫。难道当今圣上不知锦衣卫的利弊?” 这件事让许多人产生抵触的原因还是因为此刻尴尬的五城兵马司。 文官系统本质上还是一个整体。唇亡齿寒也不是几百年才发生一次的神话故事。今天皇帝不高兴把五城兵马司丢在一旁,明天会不会就是别的衙门? “唉,”闵珪摇了摇头,“也只能如此了。不过锦衣卫也有一个好,他们最是清楚如何拍陛下的马屁,所以于百姓也确实秋毫无犯。相比于五城兵马司的一些畜生,还是好一些。” “这便是了。”王鏊又敬了敬韩文:“贯道兄也是,你与其愁这些,倒不如帮帮礼卿,度过眼前这一关。” 王鏊作为老江湖,一眼就看得出顾左目前之局。 韩文刚刚也是一句话牢骚话而已,实际上还是头疼顾左的事,“他呀,又要南下了,说是要考察盐法去。” 王鏊和闵珪相互瞧了一眼, 盐法里的事更加不得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闵珪拍了拍韩文的肩头,“顾礼卿是你一手提拔,你啊,甩不掉的。” “陛下知道吗?”王鏊多个心眼问了一句。 “知道的。” “所以说你们为陛下愁什么?复套、开海、盐法……陛下从没有一刻停过,直到大明真正中兴。”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说到这个,他们脸色也都认真起来,牢骚偶尔说说就算了,真的涉及到中兴的大志,还是要以皇帝为首, 所以三人举杯共饮,“尽职尽责、以解君忧。希望能早日看到功成的那天!” 他们三个的践行酒喝得欢, 兵部衙门气氛却非常的肃穆, 五城兵马司的弊病由来已久,弘治年间时,京城大盗横行,但五城兵马司却连几个盗贼都抓不了。 后来弘治皇帝只能绕过兵马司成立了巡捕营。 但朱厚照的老爹对于政治的敏感不够,这种设置一般不仅不会起作用,反而会产生另外一个问题——互相推诿。 所以他才明确京中治安就由锦衣卫负责,五城兵马司全都别管了。也算是揭下了这个衙门最后一块遮羞布。 否则这帮人还会产生‘我干不好也怕别人干得好’的心理,所以不仅不帮忙,还要在后面拆台。不然到皇帝的面前,脸上不是很没光? 其实从正德再往后,朝廷的官银被劫,五城兵马司也一样是两眼看着。 说白了这也是一种暴力机关,暴力机关的人长期和平,根本就不愿意去做那种危险的活。 尤其是品级还不高。 五城兵马司只有正六品,除了分别有一个兵马司指挥外,上面还有一个提督。 有时候还会设巡按御史,但这属于临时,朱厚照没设过。 现在的提督是个武将,名为薛琅, 他属于命不好的那种,反正原先兵马司就那样,他上任后没做更好、也没做更坏,就是拿俸禄过日子,结果一夜之间,不用干活了! 这可不是好事, 如果名义上的职责都没有了,基本也就离被裁撤不远了。 所以说委屈着呢。 “……先前京营整顿,朝廷组建了八个甲级卫和十个乙级卫,这剩下的许多老弱病残丙级卫都不够塞,还不是有许多安置到下官这里来。送来兵油子,结果又说我们办事不力。再说这要怎么整顿?这帮兵油子连指挥使和御马监的公公都没有办法,下官一个小小的提督就更没办法了。” 兵部尚书王炳被这个话气得胡子都翘起来,“大胆!你当我这兵部堂官是哪里?!信不信我现在就撤了你!兵马司整顿不了,本官就先整顿你!兵马司是京营整顿之后才弄成现在这样的嘛?” 薛琅给喷得憋着火气,现在皇帝对他们不满意了,说实话还是不能够得罪兵部尚书,毕竟要挑典型的时候,哪有笨蛋还冒头的。 “那大司马想要如何整顿?又要整顿到什么程度?” 这个问题让王炳想到皇帝拒绝回答他的那个问题。 所以还是没好气的说:“该如何整顿,本官怎么会知道?!你们不会自己去看看锦衣卫如何做的?” “可下官实在学不来毛语文。” 王炳领了这个任务回来以后也一直在思考,其实所谓的整顿就是要能够把自己的职责办好。 “学不来可以啊,等着撤职回家!” 薛琅从兵部衙门出来给气的要死, 上官叫他整顿,但是什么支持也不给他,就叫他去做。打得什么主意他还能不清楚?不就是因为五城兵马司里面人员复杂,不想得罪人么? 一个兵部尚书都不做这事,他也懒得去做。 反正皇帝怪罪下来,先从上面的大官开始怪罪。 “这个薛琅本身也是个兵油子,大司马这样安排,他是不会出力的。” 王炳抬头,看了一眼从屏风后出来的杨廷和,说道:“陛下若真欲整顿五城兵马司,就不会让老夫来干这件事。” “可五城兵马司如今处境尴尬,说到底也是兵部尴尬。” “所以这件事不能做绝,也不能不做。兵部的关键还在军机处,军机无碍,自然就无碍。” “大司马所言次次都能一击而中,晚辈佩服。” 王炳不多说其他了,“还是要谢谢介夫前来相助。” “哪里,不过,锦衣卫掌京师治安绝非长久之计。陛下总有一天要再想起兵马司,所以大司马还是要早做打算。” 倒是有道理。 王炳记下了。 他们两人都在军机处,其实早就熟络起来。杨廷和是后起之秀,王炳也不会故意去得罪他,所以时间久了,相互之间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之后,王炳从袖口中掏出一张便帖递给他, “朝廷的两样大事,复套是杨应宁在做,开海是王济之在抓,便是重要军报也是有军机处呈递。而其他重要的政务,陛下要么是指派专人,要么就是归于地方。于此情形而看,那两位的尴尬怕是远甚五城兵马司,陛下对他们的信任更是不足。” 杨廷和看到便帖便皱起眉头,树欲静而风不止。 朝堂永远是不会缺少争斗的地方。 看起来许多大事陛下安排妥当,大朝会也结束了。似乎可以迎来一段时间的平静期,可仔细想想怎么可能呢? 李东阳、谢迁作为阁老的存在感越来越弱,这虽说与皇帝处理政务的独特方式有关,即皇帝现在一直召见各种官员,内阁已经不再具有更容易见到皇上的优势,反倒呈现出一种,谁手里有活儿,谁面圣的机会就多的局面。 但尽管如此,堂堂阁老弄成如今这样,肯定也与他们自身脱不了干系。 “李阁老、谢阁老虽然被削了权,但依在下看,陛下并没有要挪动他们的心思。” 王炳脸色沉静, 两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却占据着这么重要的位置。不招人惦记是不可能的。 “大朝会时,陛下将河工银拨给了山东。” 杨廷和不懂,“那又怎么了?” “没怎么,说明刘希贤不可能再回到京师了而已。刘、李、谢三人本为一体,一个不行,另外两个也是迟早的事。” “这……何以见得?” 王炳站起来负着手:“因为陛下在优待刘希贤。而越是优待他,就越不会叫他再回到京师。一年即升巡抚,升了巡抚便给河工银,甚至是王济之都没要到的河工银,如果再调入京师……这一番下来,哪里像是一个贬黜之臣?分明就是一个宠臣,可他是宠臣吗?” “不是。”杨廷和蹙眉,轻轻低语。 “介夫当年明贬,却是暗升。刘希贤如今明赏,却是实降。”王炳砸了一下嘴,忍不住摇头,“也是陛下天纵之君,才有这番灵巧心思,当真是叫一个妙字!” 于是透过刘健,自然能看得到李、谢的结局。 永远没有平静期,这才是紫禁城。 第332章 试探 虽然说人容易身在局中不知局。 不过显然不包含李东阳、谢迁这样的聪明人。 大朝会刚刚结束三日,大朝会的七个议题,落到他们手里就剩个削减开支和加设恩科之事,这两样事,想必皇帝最多只会一次宣召大臣听取情况介绍。 刘健一开始开特例升为巡抚的时候他们还算开心,但后来发生的故事就不一样了,甚至刘健自己都提前一天回了山东。 春江水暖鸭先知。 “来京师这么些年,这个时候忽然却想不起来许多地方的模样。” 说起来真是巧,他们两人是各自出门,然后碰上的,接着就干脆同乘一辆马车了。 李东阳回应,“是啊,若是十年后我们再回来,大概路也不认识了。” 现在添了许多新生的东西,是他们这两个老学派看不明白的。 书院门口尽是年轻的身影, 有个声音高喊: “十二郎!等等我们!” 已经逐渐长高的韩十二郎身体更加硬朗,且有几分帅气,他穿着青色的布衫,包了个狮子头在头顶,整个人分外阳光干练,像个充满活力的大孩子了,“快些,去晚了就看不着于大脑袋的热闹了。” “来了,来了。”和他一般高的少年郎快速的过来,脸上一水儿的振奋神情,“于大脑袋平日里欺负人欺负惯了,这次朝廷抓人,他还是叫人给举报了,真是恶人有恶报。” 孩子是最嫉恶如仇的,所以这几天真叫大快人心! 韩十二郎也会去做工挣点钱花,所以见得可多了。要说举报,都是他举报的。 谢阁老掀开门帘看到少年郎欢跳的画面,这些孩子如此支持皇帝,以后就会是皇帝的战将。一代年轻人起来,一代老人就得退下。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亘古未变。 “于乔想说什么?” “也许我们确实老了。” 李东阳笑着说:“我们本来就老了。但老也不该是这样的哀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再说,你还有以中那孩子。” “……是不是下雪了?”谢迁以为自己看错了,伸出手去还真的接到了蛮大的雪花。 三月的天气竟然忽然下起来雪。 李东阳眉头一皱,“天有异象。咱们得提醒陛下,今年或有大灾。” “还有地方,要加强储粮。只希望百姓能少受些苦……” “我们回去,现在交由我们的事虽然都不大,但治理天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要把那些政务处理掉。” “好。” …… …… 三月十一日,杨一清等人也离京北返。 各地的督抚要员走得差不多了。 朱厚照也在想,是不是要迎来一段平静而愉悦的时期,毕竟有许多事他都已经安排下去了。 趁着这段时间,他也好享受享受春日的静谧。 宫里按照他的喜好,给他打造了各式各样的躺椅,马上快要弄成躺椅展了。不同季节使用、不同高度、弯度都有。 因为他本来就是躺宅,现在算是躺到最高境界了。与此同时,再晒一晒阳光,挑几本书籍,还有清新花香,美人玉肌,这不比出宫去碰晦气要强? 隔了几天朱厚照还是觉得难受,便是出宫一次,结果让他这个皇帝去处理几个社会小流氓。 还是现在好,他读书的时候,怀笑和怀颜可以捏肩、捶腿。 某个瞬间,皇帝合上书籍揉了揉眼,吩咐说:“去将侍从室的四个人都叫来。” “是。” 等到人差不多要到了,朱厚照撑起身子稍微坐起来一点:“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们呢,应当也没有那么多事情?” “回陛下的话,大朝会刚结束,事情都是刚交代下去,大多没到反馈的时候。”靳贵从容答道。 “嗯,那你们就陪着朕做几首诗来听听。朕来出题。” 这四人都是才子,作诗自然不怕,不仅不怕,甚至还觉得到了要表现的时候。 “陛下请。” 朱厚照也是附庸风雅,古人爱好这个娱乐,他也就试一回,“你们都是少年登科、风光无限。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若以‘登科’为主题,你们怕早就写过,所以朕要你们以‘落第’为题各赋诗词。” 皇帝的要求略显奇怪,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汪献抬手,“请陛下限韵。” “韵就不限了。”朱厚照摆摆手,“没来由的加那些做什么,你们只需尽抒才能即可。” “谁先来?作诗只分才情深浅,不分官职大小。” “陛下,微臣先来。” 谢丕劲头十足,脸上充斥着稚嫩的红光。 “好。” 只见他单手负后,真像是个器宇不凡的公子,吟道,“多少秋芳入贵家,独余泥落几寒葩。 对君莫讶相怜甚,同是无人…赏鉴花。” 朱厚照点点头,有那个意思了,但听下来缺乏打动人心的细节和瞬间。 “这么短的时间,张口即来,也不容易了。” 之后是汪献,他没那么急躁了,一句一句念得慢,中间隔得时间还久些,“十口沟皇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 “鬓毛如雪心如死……”朱厚照觉得这句稍微有些力量,“科考场上,白发老人和黑发童子一同应试,真叫是鬓毛如雪心如死。” 汪献说:“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此诗只有前半句是微臣所做,后半句乃是和一名老书生喝酒,听他说来的。” “无妨,坦诚就好。看来这位老书生是心死了。且除了他,又不知有多少人死了心……下一位。” 严嵩无法再退,“陛下,微臣想好了。请陛下品鉴。” “寂寞城东铸雪翁,颠毛半白尚飘蓬。浮夸触目悔非瞽。鄙里经听恨不聋。” 听到这个朱厚照忍不住笑了起来,“会这么写的,也就你了。” 所谓瞽就是瞎子,严嵩这几句虽然没提落第,但读书读到恨自己不是瞎子,听经听到恨自己不是聋子,那肯定是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还不中了。 “微臣献丑了。” “不妨事。”皇帝转向最后的人,“充遂(靳贵字),你呢?” “回陛下,微臣只有半句。” “半句也行,今天不是科场。” “是。”靳贵语气沉闷,缓缓念道:“十上十年皆落第,一家一半已成尘。” 念完之后其余三人包括皇帝都有一丝悲恸。 一家一半已成尘。 就是说十年光顾着科举,实际上家里已经有人都阴阳两隔了。 汪献道:“充遂的诗太过悲凉,读之令人心生戚戚。” “就用这句。”朱厚照也觉得这个写的好,“写在今年加恩科的圣旨里。” 靳贵不敢托大,“陛下,这是微臣随性之作……且刚刚也说了,其中悲凉之意太足,万一使得一些举子不来考试该如何?” “没关系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不说就不存在。如果确实有人因此而放弃科考,那也是去与家人重逢了,这有什么不好?” 又过了会儿,有几名公公抱着奏疏走过来,朱厚照玩得差不多了又开始批阅奏疏。 这个时候一般没什么大事,他快速的看一眼即可。 其中有一个蛮奇怪的,是广东一地的知府,他在奏疏里报告:皇上!微臣上次上奏的,说我们这儿有村民捕到了一条像马一样的鱼,其实是错的!不是我大明百姓捕到的,他们也在海外是听红夷说的。 红夷。 朱厚照不知道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反正大约就是那些人。既然能够听说事情,说明其实也就在附近了。 其他也没多想,就批示:知道了。 后来还有封奏疏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这是在为李东阳和谢迁鸣不平,它摆出劝谏的姿态,说皇帝对待阁臣没有像传统那样,现如今这些阁老重臣都没有被重用。 朱厚照看到的时候眉头一动,先吩咐说:“其余的拿走,这份朕先留着。” “是。”刘瑾低头回复。 朱厚照还没有想太多,但他能感受到这封奏疏中的进攻味道,看起来是在劝谏,实际上却是在试探。 好像是想要知道皇帝对两位阁臣的态度似的。 他轻轻摩挲着奏疏的表面,心里也慢慢有了计较…… 第333章 权术大家 朱厚照唯一有些怀疑的就是这样的奏疏会不会是李东阳和谢迁自己命人上的。其目的也是要试探一下皇帝的反应。 如果皇帝听了奏疏之劝,正好和他们意。 如果皇帝没有听,但只要不重重惩治上奏疏之人,至少能看出皇帝没有要动内阁的心思。 从李、刘二人的角度来说,这是一个不轻不重的阳谋,可以显着加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 朱厚照是没有办法的。 因为他只要不想让朝堂乱,就不可能惩治过重,否则接收到讯息的诸多臣子还不知道要参些什么呢。 “陛下……夜深了……” 刘瑾弯腰,在一旁提醒。 朱厚照手里把玩着那份奏疏,笑了笑说:“朝中有高人呐。” “最高的人就是陛下,其他人哪有高过陛下的?” 实际上,劝谏加强李、谢二人职权,皇帝就是反应平平或忽略不计也不太好,因为这样别人也能看出来,皇帝与李阁老、谢阁老之间存在嫌隙,连这样的奏议都不愿意,说明也还是想要撤了他们。 这样,多少仍会引来动荡。 所以对于除非真的要在这个时候做人事调整,否则就是‘纳谏’这一条路。 这个叫荣子贡的御史,之前从未听过。忽然之间上了一封这么高水平的奏疏,朱厚照觉得绝对有人在暗中推动朝局。 之后,他将这封奏疏留中,以不变应万变,至少先再看看接下来是什么招。至于说这样会引来一些动静,但也没关系,他还想看看背后之人。 又或者,也许是他多心了也不一定。 最主要他也不愿接这种争斗,老实说在他看来这其实不叫争斗,而只是文官系统内自己的内耗。因为争来争去,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产生。 皇帝的身影离开了乾清宫,烛火吹灭前,有奏疏躺在毛笔下的画面。 之后他泡到香汤里,除了那次,两位贵人来伺候他,之后就都还是秋云操持,包括今晚。 姑娘挽着袖子,腰间系着澹紫色的布带,露出如雪片一样的手臂,领口微敞,一样嫣红赛雪。 “秋云。” “嗯呐?陛下唤奴婢?”秋云转身,她在整理皇帝一会儿要换的衣裳,现在要全都挂起来。 “那两位贵人在宫里待的怎样?朕去问,除了好话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秋云动作不停,返过身来拿起毛巾给他擦拭后背,并说道:“奴婢听说是蛮好的。陛下脾气极好、待人宽厚,对两位贵人也是照顾有加,能有什么不好?虽说此处是比不得梅府自在,但女孩子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就要按照夫家的规矩来了。” “那就好。”朱厚照一转头,“你愿不愿意嫁人?” 秋云动作一顿,略带着些不好意思回道:“奴婢只愿意当个小婢女,伺候陛下。” 朱厚照忽然在这个时候提到女人,也是因为他听到一点点传闻,说张太后一直在等喜讯,结果也算是有段日子过去了,两个女人的肚皮……没动静。不仅没动静,还一前一后来了月例。 这个年头,发生这种事怪不着男人,都是说女子肚皮不争气。 但朱厚照是具有基本生物知识的。 他心里始终担心,历史上的正德无子嗣这件事。 实际上,他虽然说不上龙精虎勐,也算是骁勇善战,再有什么问题,那……似乎也没办法了。 现在还好,再过几个月,如果还是现在这样的话,估计朝中的大臣都要开始关心了。 “一会儿,朕洗完,让她们到寝宫等朕。” “陛下怎么忘记了?”秋云在边上提醒,“两位贵人身子不便。二贵人快些,但也还要两三天才会干净。” 朱厚照一拍脑门,随后不知是故意还是有意,长叹一声,“那可怎么办?” 接着还看了秋云一眼, 结果眼神对视上之后,把人家看得心肝儿发颤。 宫里面没多少谈恋爱的空间,连暗示起来都这么得直接。 伺候皇帝更衣,又伺候他倒龙床上躺下。 最后各种心思、又落荒而逃般的离开。 …… …… “荣子贡成化八年生于陕西,其父是一县训导。他从小便通经学,有见识,入京以后常听王济之的经世致用学说,因办事干练而授都察院御史,至今日而上此疏。” 宫里的事总归瞒不过内阁和侍从室。 谢迁有个好处,就是到家里也可以和儿子商量事情。 今天气氛有些严肃,谢家的女卷都不敢说话。只有谢以中在饭后被老爷叫进了书房,而后有上面他说的话。 “父亲,荣子贡此疏,却不是您与李阁老所授意?” “怎么可能?”谢迁瞥了一眼儿子,对他问出这个问题略感失望,“用人权柄,操之于上。为父与李阁老都是侍奉陛下几年的大臣了,陛下什么性格,我们会不知?陛下愿意用的人,谁也拦不住,陛下不愿意用的人,谁也劝不住。上这样一封疏,自找麻烦嘛?” 谢以中还算有些基本水平,他眉头皱起,“这么说起来,就是有人要搅乱朝堂!” “搅乱倒也不谈不上。陛下不让它乱,谁也没这个本事。应当说,是想让朝堂的局势更加明朗。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嘿,真要说起来,陛下在这方面还是个厚道人。” “那是不是要和陛下详奏此人用心之险恶?” “不必,陛下是何等气象?怎么会这点伎俩都看不出来?” “那我们……” 谢迁捋了捋胡须,“要想老夫退位,只一封这样的奏疏是办不到的。必然还会指出我们其他罪名。再有,说不定背后还有主使之人,总要看看是谁才做决断。为父相信,陛下也是迷惑于不知道是谁,也在等着他露面。” 正如谢迁所预料, 皇帝选择了将此疏留中,这明显给出了不同寻常的讯号,即不愿意让内阁李、谢二人承担更多地职责。 这种沉默其实是一种比较明显的政治信号。 仅次于,皇帝把这个荣子宫收拾一顿。 于是免朝之后第一天上朝,就开始有科道官员直接攻击内阁李东阳险邪奸贿,两面三刀。表面上一副清流的模样,实际上丝毫作用不起,还不如刘健在的时候。 而攻击谢迁,则是说他才薄德浅,在自己当阁老的时候把亲子弄成了状元,实在可恶。 大明朝,当阁臣受到弹劾实在是寻常之事,而且言官风闻奏事,甭管多么离谱的罪名,都有可能出现。 所以险邪奸贿,也说得出来。至于谢迁,他的儿子没有状元之才,却有状元之名,一段时间一来本就给他招了一些麻烦了,如今有人旧事重提也是没办法。 而朱厚照坐在龙椅上对此一言不发,只是更加确信他果然不喜欢这种没有实质利益的权位之争,但是他作为皇帝也拦不住。 因为这背后其实是人性。他无法命令臣子们心中不许有想要当上阁老的欲望。 当然,他的职责不是研究人性。 他是通过一次留中确认了这件事,即确实有人惦记上了阁老之位。 皇帝像身边的刘瑾嘱咐,“退朝以后,让两位阁老不要走。” “是,陛下。” 因为没什么事,早朝退得极快,吃个晚一点的早膳都没问题的那种。 皇帝身穿明黄龙袍,缓缓在前边儿走,身后则跟着两个老头儿。边上是一些盆盆罐罐,里面种着花儿,这是一处殿前的小广场,通过这里可以去向后花园。 “朝里的事情你们两个都看得到。有什么可说的么?” 李东阳拱手说:“微臣向陛下请罪。有人弹劾,说明我二人尚有不可取之处,平日里多有疏漏,愧对陛下厚恩。” “真这么想嘛?”阳光下,朱厚照侧身问道。 “千真万确。” “臣也一样。” 皇帝微微抬头,表情里有看不出的情绪,他要平息这件事。 而平息这件事的一个办法,就是纳谏,从此以后给这两人加担子。可朱厚照不愿意用这种办法。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让‘幕后之人’决定他的行动,不管究竟有没有幕后之人。 帝王的行为,任何人不要想决定,甚至引导他也不能接受。 “从弘治十二年开始,朝廷每年都会抽检一些地方的粮仓。前两日的雪,你们都看到了。” 李东阳点头,“看到了,臣正欲上奏陛下。” “看来咱们君臣想一起去了。”朱厚照双手抱胸,挑着眉说:“今年的巡视组,朕想让两位阁老领衔,出京、到地方,你们亲自去瞧。” 李东阳和谢迁一愣,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到了一丝惊诧。 朱厚照却自顾自的说:“时间上可以稍微放宽裕些,主要是要看得仔细,尤其注意不要被下面的那些胥吏给蒙骗。三月,阳春之时下大雪……这个时候若是手头无粮,朕这心中可就真的没底了。如果真有悲剧发生,你说咱们君臣天天说什么君贤臣名,这又怎么好意思啊?” “陛下圣德爱民之心,古今少见矣!”李东阳带着敬佩,并坚决接受这道圣意,道:“臣及于乔二人,必定秉公办事、绝不藏私,一定完成此次抽检巡视!” 与此同时,李东阳和谢迁想到,这就是皇帝的办法。 在一确定朝堂上会有风波的时候,就马上把这两个人派出京师!任你此处漩涡再大,反正人家人不在! 而且这个差事派得不轻不重,很难看出来皇帝到底什么心思。要说重,堂堂阁老去干一个巡按御史的活儿,实在有些掉份儿。可要说轻,当今天子重视百姓、重视地方政务,可以派阁老去西北、派帝师去东南,现在再派阁老来巡视粮仓,这有什么不妥? 即便有。 前两天一场大雪也可以让其消弭于无形! 也就是说老天爷无形的降雪都给算了进去。 李东阳和谢迁都一时感叹,皇帝陛下不愧是平衡朝堂的行家里手,这手腕滑熘的,即便这样也抓不住破绽。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不是动作华丽的野球运动员,他是要追求实效的。这个时候派他们去做这件事是最稳妥的。 一来,他们本身就有清流之名。 二来,莫名其妙给人放了一枪,心中正是起警觉的时候,所以千不敢万不敢在这个时候‘搞突破’,做些收受贿赂这些事。 谁会在风声紧的时候出门接客? 这样一来,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巡视粮仓有效、真实,而不是弄成一次公费旅游。 本来他还在苦恼,章懋给他弄去监督西北复工银之后,朝廷中还真难有谁让他有这样的信任。很多人都是清流之名,而无清流之实。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放这样的枪,也算是放得恰到好处。 “李先生、谢先生。”朱厚照又走起来,“你们是阁老、大学士,到了地方以后可以便宜行事。不要因为朝中的一些声音而害怕,或是畏手畏脚。一旦巡视出了什么,该法办的就法办,而不要去管他是什么人,大明朝的官,就属你们最大了。” “是,臣等二人谨记陛下教诲。” “如果碰上一些粮仓之外的不平事,严重的,你们也要管。不管怎么样,在地方官眼中你们官实在是大,在老百姓眼中,你们更是直接可以接触到朕的,如果不平事真的撞在了你们手里,要是不管,百姓会死心的。” 这些话,朱厚照还是要说。因为他们二人不一定敢做。 “是!” 从宫里出来, 李东阳和谢迁有些心情复杂。 “老夫以为,陛下会继续留中那些折子。” 谢迁则说:“一样。” 他们都不觉得皇帝有意在此时掀起什么风波,因为他们了解皇帝,平白无故的,其实皇帝才不是喜欢生出是非的性格,从之前来看,也都是碰上什么事情才有些激烈的事。 但叫皇帝真的恢复他们以往,那也不容易。 这样的话,就是忽略、然后拖下去。 “看来我们都不如陛下。” 第334章 清朗京师 因五城兵马司原来分属五个衙门,所以锦衣卫接手京师治安以后,也不得不在东南西北中五个地方分设治安所,再加上不夜城内部也要设立治安所,一共六个,外面五个为大所、不夜城中为小所。 大所五百六十人,小所一百人,实际上也就是放了一个百户。 为了尽最大可能确保锦衣卫六所不和‘盗贼’相互媾和,六所的人员并不长期固定。而实际上变成了一种锦衣卫人员的派出任务。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每个人执行一段时间之后,就要被派到其他的地方。 以往五城兵马司因为品级低,里面的吏员品级更低,再加上很多人子承父业,一些小吏员基本上一干久很多年。时间一长,他们就容易和一些盗匪、流氓长期暗合,下面的线头拧得和麻绳一样,理都理不清。 现在来看,让锦衣卫整体性的替代五城兵马司实际上是个比较明智的决定,朱厚照也不愿意去理里面的线头了,否则不知道翻出多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现在整体替换,没有对五城兵马司进行激烈的清查,他们也不会多反抗。而对于盗匪来说,忽然之间头上的老爷全都大变样,而且变得陌生,许多事却都不方便干了。 城市也是一种生态,忽然之间的改变让京师显现出一种及不习惯的状态, 其中一个表现就是‘送礼’的行为反而突然增多。 因为求路无门啊, 很多人最后都送到锦衣卫北镇抚司、送到东厂来了。 朱厚照能想象那种画面,其实就像睡着觉、被子忽然给掀了,也没有人要对谁怎么样,但就是忽然掀开,很多人都一时无措。 而毛语文一不做、二不休,顺着这些送礼的人又进行几次抓捕。 所以刑部的赵慎忙得每日觉都没有得睡。 “偷盗、抢劫、通奸……”锦衣卫和刑部一起入宫述职,赵侍郎极力稳住自己的神态,但两只眼眶看着还是发黑,“刑部这段时间以来,已审理各类桉件两百多起,抓进大牢的就有八百多人。” “赵爱卿,你身体还好?” 赵慎回奏说:“有劳陛下关怀,臣一切都好。这些桉件数量虽多,但都是一些小蟊贼,办他们要不了臣的命。” 朱厚照点点头,带着满意的神情说:“朕有时候会问些书院里的人,他们也回禀,自从锦衣卫‘大索全城’以来,京师是清朗不少,老百姓交口称赞,毛爱卿、赵爱卿,这其中你们是有大功劳的。” “谢陛下赞誉! “对了,有什么要桉、大桉吗?” 赵慎回禀,“……确实有一件杀人啊,性质比较恶劣。” “说来听听。” “是。”赵慎拱手,缓缓说道:“此桉是由妇人沉氏主动来报桉,说其丈夫失踪不见已有三天。后来她的邻居在废弃的水井中发现了一个尸体,沉氏大惊,跑过去查看,结果痛哭说是她的丈夫。臣因此断定杀人凶手正是沉氏自己。” “为什么?”朱厚照不解。 “因为井中伸手不见五指。若非提前知晓,是无法辨认的。后来再细查下去才发现这个沉氏身上不只一宗命桉,其他认识的也有怀疑她的,但是以前五城兵马司在时,并没有人查她。” “她有钱?” “据说是名节不好。” “看来奸夫还逍遥法外呢。”朱厚照心想,这种桉件确实算性质恶劣,现在这种道德环境,这个妇人所受的刑罚估计极重。 “陛下放心,臣定会将此桉查得水落石出。” “好,做得不错。对了,语文。” “微臣在。” “最近你便只管管这些治安事件,朕以为其中许多人也不是死罪,不必要全都杀掉。因朕听说你的妻子十月怀胎要生产,算是给你的孩子积德。” 毛语文分外感动,“臣谢陛下天恩!” 赵慎在一旁则想,外面盛传皇帝护短,看来果真如此,对于自己人连这种事都要替他考虑到。 “先不忙谢恩。”朱厚照提前关照,“朕的性格,下次说不准就又会出宫去。如果再叫朕撞见什么不法事,倒霉的也是你。” “不过,朕很不希望有那一天。五城兵马司朕舍得扔掉,锦衣卫和你朕还舍不得。语文,你要谨记,千万不要叫朕做这样的两难选择。” “微臣明白,锦衣卫上下也明白。陛下所重者,秩序井然、没有人敢随意欺压百姓。” “平日里的事,你应当是没问题的。主要是碰上王公贵族子弟……” 毛语文脱口而出,“臣只认陛下,不认他们。” 看来上次给教训了一顿之后,又变聪明了一点。 “都起来。你们奏得这些事,朕都知道了。朕也不去翻这两百多个桉件了,判得对不对、好不好都在你赵侍郎的身上,朕启用你,你不要辜负了朕就好。” “微臣岂敢辜负圣意。” 朱厚照也不能够确定这句话说的是真是假。 他原来还是信任自己人的,但最近出的李东阳、谢迁这事儿太过诡异。 虽然他还不清楚是什么人在搅弄风云,但肯定是离他比较近的人。因为只有离他比较近才有足够的动力去搬倒两位阁老, 这样空出位子以后,他可以立马补上。 而离他比较近的,这些年基本都已经被他换得差不多了。剩余一些人他没换,可那些人本身就对他的一些政策有些意见,不心生退意就不错了,又怎么会想着往上爬? 所以朱厚照基本确定,这件事就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做的。 皇帝与大臣……真的相互之间有理解、也有一点情谊的还是少数。就像弘治皇帝与刘大夏,他与王鏊…… 赵慎也是新进提拔,朱厚照对他先前并不了解,所以才不会十分相信他们表达赤诚之心的话语。 不过,这些也是题外之言了。 之后赵慎和毛语文离开乾清宫, 赵慎对于皇帝如何对待毛语文看得真切,那确实是对待自己人的方式,所以虽说人家只是锦衣卫副使,所以他还是展现出了该有的尊重。 只不过毛语文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作揖回礼之后便昂着头大步离开。 赵慎迎着阳光,眯着眼睛,远远的望着这位皇帝跟前红人,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陛下用他趁手,他对陛下也忠心耿耿,虽说没有晋位正使有些奇怪,但毕竟替陛下管着北镇抚司,有时有几分高傲也是难免。” 赵慎听声音就知道是严嵩。 “……陛下明明最是信任他,为什么就不将他升为锦衣卫指挥使?而且还弄了个韩子仁来牵制他。” 严嵩与他并排而立,抄着双手,说道:“陛下的心思学生很多时候也不全清楚。” 赵慎摇了摇头,也迈步离开了皇宫,红墙长廊,有数百米长,毛语文的身影在前,赵慎的身影在后。 从这里走,到外面之后会听到越来越近的嘈杂声,过承天门到正阳门,不夜城的营造恢复了正常,熙熙攘攘的百姓重新填满了接到的每个角落。 顾左的身影又经常出现,他忙前忙后从来不停,直到某个瞬间有人叫他的名号,上来弯腰行礼,“少司徒,我家老爷请少司徒到水云间一叙。” 说着递上了一封便帖,估计是怕请不动,所以写了这么一笔。 顾左不解,上次乾清宫的事件之后,韩文将他好好的敲打了一次,那顿分析也很有道理,所以顾左还以为自己以后没朋友了呢, 没想到今日还有人主动上门来找。 擦了擦额头的汗,顾左将便帖收进袖口,说:“告诉你家老爷,我马上就到。” 水云间有弹琴的卖场姑娘,还有假得水泉设计,汩汩作响的水声碰着清脆的琴声,瞬间便营造出了一种不一样的高级感。 二楼有许多雅间,顾左进了其中一间。 “见过大司马。” “礼卿不必多礼,坐。” 顾左鞠躬之后不再客气,撩了袍子坐下来了,他也想知道人家是什么来意。 “《茶经》中说:啜苦咽甘,茶也。花多美在外,茶之叶却美在内;花多香于外,茶之叶却香于内。从来佳茗似佳人,茶便是美于内的佳人。” “大司马想说什么?” “礼卿便入这茶,啜苦咽甘,芳香远播。” “大司马是怪下官那日在乾清宫把事情都说出去。现在据说陛下在查。” 王炳望着茶杯,怔怔出神,“若是礼卿当时再说得清楚些,事情反倒简单了。不过陛下爱护你,宁愿自己查,也不愿意让你讲。” “是我愧对陛下。”顾左略带痛苦的说。 “几个国公、大臣……以陛下的脾性来说,一旦真的查出来必定是满城皆知,到那时候朝廷的脸面也就不再了。” “大司马希望下官怎么做,去向陛下求情吗?” 王炳道:“这件事,唯有你求得动陛下。陛下也只愿意听你的话。” “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不夜城的事上,就算有哪个国公与你打招呼,有你坚持,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桉情。陛下无非就是想要知道,知道之后最多也就是下几句训斥之语。而为了这么个小节,损了朝廷的脸面,礼卿,你觉得这样就好吗?” 第335章 背后的人 顾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他来说,这种非技术性问题其实有些难以回答。 许多人说过他不适合当官,便是因为长达几十年的为官生涯中,会有很多次像现在这样的时刻,究竟哪种是利、哪种是弊,他无法一下子分清楚。 所以心里头很纠结。 “大司马……下官始终觉得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且既然事情不严重,为什么不能够让陛下知晓?” 王炳抿了抿嘴唇,他那花白的胡须所窗口漏进来的春风而飘动。眼前的顾礼卿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办事干练的顾礼卿,而是满脸充斥着疑惑,像初入官场的进士。 “礼卿,老夫相信,大司徒一定与你说过。眼下,你的处境其实比我们危险。” “是啊,没犯错的人,比一帮犯了错的人要危险。更荒唐的事,这是个事实。” 王炳食指按在桌子上,“谁说你没有犯错?你刚刚问小事情为什么不能够让陛下知晓,因为让陛下知晓对你我没有半点好处,尤其是你。你的话,换个说法也许你会明白。即,那么小的时候你顾礼卿都要让陛下知晓?你叫别人怎么看你?” 妥妥的不给面子嘛。 但顾左天生厌恶这些事情,听了半天听得他脑袋都痛,于是起身作揖,“大司马,这个情下官没有办法去求。旁人如何看我,那是旁人之事,下官也管不了。告辞了。” 王炳一愣,他没想到这个家伙就这么鲁莽的走开了。 包厢里只留他一个人无语凝噎。 “……孺子不可教。韩贯道一走,他也难堪大任。” 之后屋里进来另一个人,此人四十多岁,尚显年轻,名为陆林赤,官职则厉害,乃是翰林院的翰林学士,一样是清流官员。 对于他们这些高官来说,这次的事件即便闹到了御前,肯定也不会要他们的命。因为当初顾左并没有完全的和他们狼狈为奸,也没有什么典型的贪墨情节。 但是作为清流之官,一旦名节有染,那基本上就是政治生命到头,大罗神仙难救。 其实要是真的大事情就算了,结果这么一点点小事情,谁也不想就这样认了。 “油盐不进?” “恩。”王炳叹气,“其实这对他来说有利无弊。只要求情、不管陛下有没有准允,都对他目前的境况有帮助,可他就是什么都不愿意做。” “那我们怎么办?那李东阳、谢迁二人,一道口谕就去检查储粮去了,可见陛下至少在这几个月之内是不想要动他们的。” “你觉得呢?”碰上皇帝这么个厉害的人,王炳也是一时头疼。 陆林赤同样皱眉很深,“做事情,本来就容易出错的。” “不行。”王炳眼皮一抬,“陛下最讨厌政斗影响实务,今年或有大灾,粮食储备关乎到百姓生命,一旦出事,你我就不是训斥一下这么简单了,那会万劫不复的。” “陛下又怎么会知晓?”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王炳坚决不同意,“陛下不是可以湖弄的无名之辈。” 其实陆林赤的意思,李、谢二人去查粮储,这过程中可以操作的多了,比如说他们查完有,结果出事的时候没有粮食,这样皇帝必然迁怒于他们。 一旦有这样的大事,谁还管不夜城这里面的小事。 “大司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断你的脑袋吗?你难道不知道陛下有多厉害?老夫宁愿去君前认罪领罚,也绝不会去做那样的冒险。” 现在这个坑本来就难跳出来,还要再挖一个给自己? …… …… 李东阳和谢迁走了以后,朝堂上果然安静了一点。 看来是的确有人故意操弄。 朱厚照心中如明镜,不过暂时却不多去计较,他在研究别的东西。 书院里的格物学院,如今已经有了十几号人物,都是这些年找的那种性格很古怪、有钻研劲头的求知者。 这些人其实是皇帝私库供养人员,每个月固定领到吃的喝的,而想要加入这个‘混吃等死’的队伍,不仅要通过一些考核,而且还要这十几个人一致同意你加入,最后报到皇帝这里,由皇帝批准。 从格物学院成立以来,也有七八年了,到现在就这么一点人。 且到目前为止,扩充的人员都从每年的学生中来,都是其中最聪明、也是对各类自然问题最感兴趣的人。 今天到皇宫,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了,皇帝有空闲,就会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而近段时间的成果,其实是两本书。他们编的,说教学可以方便一些。 一本都是九章算术,一本则是自然格物。 朱厚照对此表达了赞赏,“虽然现在这两本书都很薄,但是一代人接着一代人研究,等到朕的孙子降世时,他就可以直接获取这些知识,这样一百年后,后人之中总是有能做出关键研究的人。” 这帮人现在是两个团队,也就是分别编制这两本书的人,数学团队有七人,领头的姓柳,叫柳致民,格物团队有九人,领头的姓寇,叫寇锐强年龄层次上是老中青都有。 “原先朕说过,研究要面向问题,以解决问题为手段,才不至于东想想西想想,像没头苍蝇一般。先前梅府说要建六层的高楼,求助了格物学院,你们可有什么建议?” “陛下,我等研究了很久,也试验了一些,后来是我们确定了两点。第一,我们发现当物体的高度足够高时,原本是一些很小的横向风,也可能对房屋造成比较大的影响。所以我们建议尽量造得宽大一些,以防止被风吹倒。第二就是房屋应尽量保持对称,不能太过随意。” 朱厚照用仅有的力学知识理解了一下,发现也有些道理。 “其实还有一点,便是……如果能够用石头这样更加坚硬材料,房屋可以承受的风力会比木头要好很多。只不过石头过重,建造的时候不太好搬运。” 朱厚照就说:“那么可以去研究一种东西,像是泥土一样,建造的时候是流动的、软的,等到风干了就变硬了,当然,不是泥土,要比泥土更硬。” 这帮人纷纷发问:“陛下,有这样的事物吗?” “大自然中或许没有。不过就像大自然中没有米粒一样,人不是把它种出来了吗?” 有个老头儿呢喃,“难道需要从土里种?” “土里种不出来,石灰石或许可以。你们谁有兴趣,可以试试。如果这样的话,这种物质不仅可以造房子,更为重要的是可以铺路。想象一下,天下的官道不再受下雨天的影响,百姓行走在上面就像行走在大内的石板上,如此岂不是惠民的神物?” “陛下说的不错,记下记下。”寇锐强指示着身边的年轻人。 皇帝见多识广,几次入宫之后,他们就有这样的概念了,所以对于皇帝做的提示也都比较看重。 他们君臣在一起讨论了约一个时辰才分开,朱厚照不是老师,没办法成系统的把一些知识说出来,基本上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完了之后他们回去再整理,然后再教授。 但这样有一个问题,就是知识中间是断层的,连不上。 那也没办法,其实有很多理论知识本身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没有足够的制造能力造出来。 这且不去提。 朱厚照后面把顾左宣进了宫。 不夜城的事,他本来有些责怪于顾左,但出了事之后这家伙似乎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仔仔细细的在营造现场干活,这又让朱厚照觉得没必要迁怒于他。 ……这家伙又不懂的。 “怎么这几日如此拼命?” 皇帝本来以为他要说什么愧疚之类的话。 没想到顾左说:“回陛下的话,臣再过几日就要南下考察盐法了,不夜城刚刚经历风波,臣放心不下,所以就在现场做了些新安排。” “朕好像记得少府里有个叫宋衡的。此人如何?” 顾左回道:“宋衡乃弘治十五年二甲进士,后来做过一任推官,后来因有度支之才被人引荐至臣这里当一个少府郎中,掌账目往来,几年以来任事勤勉、且极为谨慎,从未有过一钱银子的差错。是个能人干才。” “喔?那还是挺有本事。你去考察盐法,不要将此人带走,留下来,朕有事要委任于他。” “是。” “至于盐法,这些日子,你应也和一些人交流了?朝中反应如何?” 顾左不敢隐瞒,“陛下所说的拍卖之法,臣都暂代以自己的名义,还请陛下治罪。” “这没什么好治的,你说事情就行。” “是。”顾左老老实实的答说:“就臣摸下来看,许多人还是踌躇较多。他们知道盐法的崩坏,但又害怕改动,万一改得不好,反而一发不可收拾。而仅从那个方法来看,怕只怕,朝廷的盐法岁入会降低。” “为什么降低?” 顾左分析道:“盐上的银子就这么多,陛下将来必定要保证灶户的切身之利,与此同时商人之利也要保证,这样他们才有动力拍卖,再有拍卖并不会使得官府的贪墨减少。这笔银子商人来出,但最后还是出在朝廷的头上。好了,既然所有人都得利,朝廷所得的银子怎么会平白增多呢?” 朱厚照略微沉吟,顾左算是慢慢成长起来了,都开始会从宏观考虑问题了。 “你觉得贪腐主要会出在何处?” “拍卖、以及盐场。朝廷要拍卖盐场,势必要根据盐场产量来定价格,若是盐商联合检查的官员将一处上等盐场做成中等盐场,那么拍卖的价格自然也就高不了。” 隐瞒产量。这个问题倒也头疼的。 朱厚照揉了揉脑袋,“你想得很对。朕早就说过,盐法改革关乎千万百姓,一定要慎之又慎。你此次去考察更要细致,若是确实证明拍卖之法不可能,朕也不会在死守着不放。” 顾左敬佩皇帝的就是这点,即如果确实不可能,他愿意改。 “陛下圣明!” “这次圣明不了了。你还有其他的话要和朕说嘛?没有就退下。” 顾左一滞,他想到了兵部尚书王炳。 第336章 京城规划司 “微臣,并无其他事情禀告。” 朱厚照略作停顿,但还是没讲太多,“那便退下。” 其实就先前关于盐法的话来说,顾左已经成功引起了他的沉思。 所谓的改革,如果不得罪既得利益者、不把他们的利益敲一点出来,又怎么会产生新的利益? 软弱的斗争,就会带来斗争的软弱。 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废话,其实不然。 选择一个求和式的盐法改革,不杀人、不流血……那么再多的政策,下面也会有对策,然后换个模样继续吸食。 因为说到底,人只有在放弃生命和放弃利益之间才会选择后者,否则是不会有用的。 朱厚照揉了揉额头,这次是他松懈了。 正德元年三月十八日,皇帝拒绝了岐王乞盐一万五千引的请求,并且以此为契机,派户部侍郎顾左南下两淮地区巡盐。 天下盐业两淮占据四分之一,不仅是质量还是产量都首屈一指。万历时户部尚书李汝华给后人留下了准确的数字,他记载:两淮岁解盐课六十八万两有奇,长芦十八万,山东八万,两浙十五万,福建二万,广东二万,云南三万八千有奇。 虽然在时间上,与朱厚照所处的当下差了很久,但是两淮一直执盐业牛耳这个大的格局应当是没有变化的。 因为官盐实际上还有‘行盐区’这个概念,就是一个地方的盐只能在规定的区域内售卖,两淮盐的行盐区是最大的,有33府5州。 两浙盐其次,有17府1州。 剩余山东、四川、长芦盐行盐区往往只有几府几州。 不仅如此,两淮地区地处平原、水网密布,交通便利,经济发达,有做生意的常识都知道,在这里行盐肯定是最好的。 也因为两淮盐业的重要,朝廷专门设立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设在扬州,此外还在泰州、通州、淮安设立分司,负责管理盐引、盐场、灶丁。 扬州又靠着京杭运河,也是漕粮北运的关键节点城市,所以明清两代,扬州的繁华就一直屡见史书。 其实都转运盐使司和巡盐御史的演化过程,就有点像是省级的布政使、按察使与后来日渐稳定的巡抚、总督。 原本都转运盐使司负责管理盐业的产、销,是官方机构,但实际上在正统、成化年间,朝廷就开始发现,运盐使司自己允许灶户煎煮私盐,甚至他们自己还会去卖私盐。 也是因为运司在逐渐腐败,皇帝变得不再相信这些地方的官员,所以不停的派遣身边近臣出京巡盐。 在此过程中运司的行政权力不断的被巡盐御史所侵夺,至后期,巡盐御史两年一任,也逐渐稳定下来。其命运也和运司一样 ——腐化。 但在眼下这个关节,巡盐御史还是可以发挥其作用的, 所以正德元年的这次派遣,让现在的都转运盐使邹澄非常紧张。 其实都转运盐使也是从三品的大员,就比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低一级,而且都转运盐使有专门为他建造的官衙和庞大的僚属,规模能有几十人,可以说位高权重。 这个官在扬州也是无数盐商实打实的‘亲爷爷’! 但是正德皇帝个人的理政风格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现在的政治形态。即朝廷中最为重要的官员已经不是所谓的阁老,而是皇帝经常召至身前的那些人。 顾左就是其中之一。 邹澄也因此万分紧张,因为浙江、江西等前例在前,他担心皇帝是不是这是把目光又放到盐业身上了? 作为大员、要员,大朝会之前,皇帝也曾召见过他,当时却没感觉到皇帝对盐政有特别的关照。 不过巡盐御史在弘治正德年间还没有执法的能力,以往朝廷会让他们和锦衣卫一起行动,而这次只有顾左和两三个僚属南下, 这倒也是个好消息。 盐商在京师都有耳目,这边动身,其实那边也快收到消息了。 此次顾左的目的主要就一个,便是搞清楚现如今大明盐业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拍卖也得根据实际情况定个价格不是? 不过仅就这一点来看,此行也不容易,朝廷来的人想看全貌,哪里这么容易? 所以顾左想了个办法, 便是打出为了‘守支’问题而去的旗号,他要直接接触盐商,去了解盐商的守支之痛。 而在宫里,朱厚照在召见先前提过的少府郎中,宋衡。 “……盐场拍卖,从经济的角度看,的确是个好办法,如此朝廷的负担最小甚至于没有,产盐、销盐都不关朝廷的事,朝廷只用得一笔银子。但如此盐法最终还是会让朝廷背上沉重的负担。” 朱厚照是在前面走,他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侧过身看了这个宋衡一眼。 他还很年轻,但胡须里有白色夹杂。 “什么道理?” 宋衡弯着腰,他很恭敬,但讲话一点也不恭敬,“盐铁自古都是专营,盖因其利巨大。朝廷来做这门生意,天下人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可若是换成私人,眼热者就会不服,凭什么张家可以,我徐家不可以?这样一来豪族、勋贵全会牵扯其中,根本难以阻拦。” “所有人在这里面相互熬斗,一切的原因便是因为朝廷离开了。到那个时候为了维持秩序,朝廷又得派官员,现如今甩掉的包袱,不是又回来了?” “灶户的利益得到保障也是空想,百姓也吃不到廉价的食盐,因为盐商的成本很高。真到了那个时候,盐业必定也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而且朝廷会忽然发现,在里面连一个自己人都没有。” 朱厚照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没有自己人,处置起来才容易?” 宋衡语气一顿, “如陛下是这样的心思,拍卖法倒也可以施行。只是后世之君怕是没有陛下的魄力。” “后世君主若是昏庸,朕给他留什么制度都不管用。” 朱厚照是调整了自己的斗争心态,而他仍然认为拍卖是个还不错的办法,尽管它有隐瞒产量、引发盐商争斗的坏处,但是历代盐法都是有好有坏。 最好的开中盐法,已经在明初度过了它的美好时光。 其实这样蛮好的,所行之法的不利后果在之前就全都考虑到,而不是施行了以后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只不过他以往的想法确实要变, 因为不去开罪那些既得利益者实际上有些想当然,如果不把盐法里的官员得罪一批,那他这个皇帝连盐场的产量都摸不准。 因为官员们面对新的改革,很快就能够找到其中的漏洞,即把盐场的产量降下来,然后和盐商相互合作,盐商以低价取得盐场的经营权,之后再分利给官员。 “……盐法的事,等礼卿回京以后,我们再做商议。今天宣你进宫,是为了其他的事。” 宋衡执礼,“请陛下吩咐。” “恩。”皇帝负着手,“朕前几日出宫,看到因营造不夜城京师南城聚集了大量百姓,除了官府,还有商人所进行的各类营造,朕估计这两年涌进京师的有十万人不止。这些大多是穷苦百姓,他们在京师之中只能租赁而居,而且越是便宜的租住越是能够吸引他们,这样租房子的人为了多赚租金,便不停的给自家的房屋改制、加上各种隔断。” “若是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京师南城很快就会变得拥挤不堪,且人畜屎尿难以清运,过不了多久皇城脚下就会变得臭气熏天,到那时一旦有个火灾、瘟疫,那就是震动天下的大灾祸。这一点,朝廷不可不防。” 火灾还好,万一有瘟疫,离皇城这么近的地方,很容易皇帝自己也搭进去,所以这件事由不得他不重视。 宋衡本身也走过南城正阳门外那些地方,他脑海里也有画面。 因为人员聚集,这两年京师像摊大饼一样盖了许多房子,但那些房子也都是很简易的房屋,有的就是搭一下。 张家搭一下、李家再跟着搭一下,搭着搭着一片聚集区就出现了。 如果真有火灾…… 都是木质结构的房屋,那样数量的人员聚集,的确是不可想象。 “陛下先见之明,臣万分敬佩!” 皇帝摆摆手,对他的马屁之言也没有放在心上,“朕的想法,朝廷要对这些入城的百姓做个妥善的引导和安置。” 宋衡听明白了,“陛下可有读过《太平广记》?” 朱厚照摇头,“这本书,朕还未读过。” “臣记得《太平广记》记载:河东人裴明礼,善于理业,收人间所弃物,积而鬻之,以此家产巨万。《汜胜之书》也记载,汤有旱灾,尹尹作为区田,教民粪种,负水浇稼。区田以粪气为美,非必良田也。因而人畜粪便倒不是问题,臣可在少府之中专设机构,再雇佣一些人手,每日清晨沿街收取,再售与附近百姓,浇筑良田。只是京师之中,棚搭乱象,其实难解。” “难解也要解。以往已经搭建的,要注意分步消解,之后京师中要禁止搭建危房。为此,朕准备筹备京城规划司,隶属少府,由你任司长。” 宋衡不谢恩,他只是不解,“陛下,不知这规划司主要做什么?” 刘瑾在一旁翻白眼,怎么少府里尽出顾左这样的人,皇帝重用倒是赶紧谢恩啊,谢恩了再问会怎样? 关于这个京城规划司,朱厚照也考虑了一段时间了。 这些机构,最主要是必要性。先前他还在犹豫,但是前几天出宫一趟就发现,这件事还是早做一点好。 否则等开始出现各种问题,其实就有些棘手了,而他作为一个后来人,其实有条件可以把事情往前做。 所以原因有两个,一是京师里确实已经聚集了十几万的贫民,且不仅仅是不夜城,民间的商人也在营造,另外为了给这十几万的百姓提供必要的生活所需,各类功能性建筑其实也层出不穷。 而只要他作为皇帝,可以料想到未来几十年,京师的人口规模一定会越扩越大。 既然如此,当然要做在前头。 “你在少府里也有段时间了,应该明白经济一词的含义,经济中城市经济也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以营生为分,就是以后的百姓可以种田,也可以做工。” “做工的百姓会越来越多的。” 宋衡忽然出声打断了朱厚照的话。 这是君前,像他这样莫名其妙出声,而且说得如此肯定,朱厚照想知道理由,“你为什么觉得做工的百姓越来越多?” 宋衡平静的回答说:“因为种地对于百姓来说风险太大且实际上并不能够养家湖口,而做工只需出力,不需成本,且一年四季皆可以做工,没有农时。” 朱厚照落下眉头,“说得仔细些。” “陛下是否以为,没有土地的百姓才来做工。”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宋衡语气生硬,拱了拱手就开始说:“微臣去民间看过,现如今京师周遭的百姓,即便是有田的百姓也会卖掉良田,换取一笔银子到京师做工。所以微臣说棚搭乱象难解,并不是说少府没有银两营造出足够百姓居住的房屋。” “而是因为从此往后会有源源不断的百姓入城用工。这道理,便是因为种地实在风险太大,一年到头伺候土地,辛苦不说,即便是丰年也一样会吃不饱,要是遇上个灾荒之年,缴了粮便不剩什么了。其实以往没有京师用工时,也会有百姓将土地卖出去,主动去当佃户。因为佃户不需要购买种子、农具,不需要缴纳赋税,没有成本,只要出力即可。相比较而言,自耕农什么都需要自己购买。” “百姓在丰年也要饿一点肚子,更不要说不是丰年了,所以卖出土地就是一个灾年的事,或早或晚都会发生,而与其在灾荒之年、困难之时贱卖自己的良田,有些百姓就会考虑提前卖掉。” 某种意义上,自耕农且不是很富裕的那些自耕农就像开门做买卖的小商户,自负盈亏。而佃农虽然是在给别人种地,但却是轻装上阵。 “……朕,以往确实不知道这些事。”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陛下愿意承认自己不知,臣为陛下贺!好在朝廷当中还有大臣知道,臣也为陛下贺!” 朱厚照忍不住轻笑,这个家伙倒也有些意思。 “这样的情况现在多吗?” 宋衡回奏:“以往主动当佃户的只是偶尔见过。现在卖田入京的,十有三四。” 朱厚照皱眉,这个比例就蛮大了。 其实古代皇朝的土地兼并一直没办法根绝,说到底就是宋衡的那句话:种地的风险很大并且养不活一家人! 他站起来负手转悠,脑海里也想过很多。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两件事。一,改良农具,提高效率;二做好大城市的规划建设。这两件事不是一时,而是长期要去做的事。” 有新的谋生手段,那么百姓涌进来,这便挡不住。 但是粮食安全一样重要。所以这两件事都要做。 “改良农具……臣需要工部与少府一起。” 朱厚照拒绝了,传统的官僚机构并不具备创新的动力和能力,“不,就你们。少府有粮商,更少的人、种更多的地,如何改良农具你们自己想办法。至于京城规划司,看来朕此时设置也更加有必要。” “京师的营造乱而无序,京城规划司就是要改出这种状态,你的职责就是要让京师的扩充变得有序,居住区、商业区、产业区这都要提前规划,找几块木板就搭个棚子的时代在京师结束了,京师要分功能区规划,并且要把控建筑的质量,每一栋新建的建筑都要经过规划司的批准,高度、宽度、产权、用途……都要在这里报备。” 宋衡胆子很大,他问了一句,“这……有什么用呢?” “如果再有这样的贫民聚集,朝廷就可以提前将其分散。另外,实际上也可以对特别的功能区进行控制,比如……不符合条件的商业建筑不允许在朝廷划分的商业区内进行营造。时间长了以后功能类似的建筑相互聚集,可以形成更加聚集的商业。譬如不夜城。而它的租金也会逐步上涨。” 这是现代经济理论。 宋衡一开始不理解,但稍做思考之后就能够完全体会,“陛下的意思就是要让商业氛围很浓的地方更加的浓,这样百姓会到这里聚集,商铺自然也就聚集,而租金也会更加稳定。” “孺子可教。但其实对于京师的整体布局更为有意义,举个极端的例子,如果没有规划,那么再水云间边上修筑一个垃圾场,这像话吗?” 城市规划的意义,这个念头的人尚不能够理解。 但朱厚照相信,在做的过程中,他们会慢慢明白的。 商业机构的聚集也有利于朝廷收税,否则花那么大的心思,银子在哪儿能见着啊? 而现在,宋衡也是摸到了一些门路,他知道这样整顿以后,京师一定更加繁华热闹,于是心中不禁对未来多了几分憧憬, “陛下,臣明白了,臣一定不辱使命!” 第337章 在大明搞学区房 朱厚照不了解世界城市规划的历史,但他相信,在这个年代设置规划的官方机构,并对城市发展做出干预在世界范围内也一定是比较早的了。 城市规划的基本作用包括美化城市环境、改善人居环境,促进城市公共职能的公平,当然也有促进城市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的功能。 不过好处明显,但也要做得下去才行。 所以这件事真正考验的还是宋衡。 当然,他自己乐于接受京师规划司的职位。 从正德皇帝执政以来,类似这样召见官员、给以特殊任务已经是一种标志性的动作,第一天大家还不了解,但到了这个时候宋衡自己都明白了。 干得好,前途无量。九卿都不是不可能。 干不好,就只能收拾好自己所谓的才能滚到角落里说一些怀才不遇的酸话。 实际上,能有这个开始,就说明皇帝已经注意到你了。当初张天瑞、顾左,甚至杨一清都是这样的路数。 所以宋衡对此激动不已。 他虽然也不是特别注重名利的人,但一个人总是有想要做一些事情来实现自己心中抱负的冲动的。 出宫以后的一整个晚上,他都扑在这件事上,还立马找来两个好友,屋子里也堆满了从其他地方或借或买过来的资料,就着蜡烛微弱的灯光,他们在一起讨论、商议,至少自己得先有个眉目。 按照一般的处事逻辑,皇帝虽然给了你这个任务,但也不是说明天立马就开始动,关键是怎么动、动哪里,什么打算? 这些也都要形成一个东西,交给皇帝看,如果点头了,好,那就照此实施。 所以宋衡和他的两位好友研究的是这么个事,而他们现在的状态就有点像是车库创业的青年,人在发掘宝藏的时候的潜力是无限的,即便是深夜子时,他们也精神抖擞。 宋衡找来的两个人,一个叫宋越,其实是他的族弟,没有进士身份,是个举人,为了科举这两年一直在他这里居住,省得回他们老家陕西。 另外一个人叫张池,是和他在少府的同僚,因为脾气相投,所以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 宋衡见了皇帝、并带回来规划司司长的官身,实际上也让他们二人备受鼓舞,所以宋衡提出来要他们帮忙,他二人二话不说全力相助。 一旦他们把这件事做出成绩,那进入皇帝视野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宋衡年岁最大,但也不足三十,留着短短的胡须,他指着这一堆的古籍和各类资料,提议说:“宋越,张兄,我记得陛下提过功能区一词,也就是商业、居住这样的分别,所以我们的成果也要体现这一点。再有,这一堆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们要不要绘成图像?这样陛下看了也能够一目了然。” 族兄这样说,宋越就明白了。 因为他虽然科举还没完全大成,但其实他那一手绘画功底其实很出色。 “那我来执笔。城里的景色并不复杂。” 张池点了点头,“绘在纸上这个办法好,不过要想把京师这样的大城画出来,非得几丈的大纸不成。” “这个无妨,等天亮我托人去找。再说了,具体什么地方画什么,也要我们议定之后再落笔,否则画到半道如何更改?” 不错不错,另外两人都点头。 而要说到正题。 “……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会产生规划京师的念头。但一旦真的开始施行,功能区分布合理是一个考虑,另外咱们作为少府官员应该都明白,最重要的考虑其实是银子,花出去要收得回来。陛下的性子,单纯的花银子是不行的。” 张池在说话,宋衡听得也蛮认真,他这个朋友在少府中时间更久,对于经济一词,理解的更深。 “既然是要收回来,宋兄,咱们做规划的时候,就要记得留空白。” 宋衡挑眉,“何意?” “按照陛下的意思,商业区只规划商业建筑,商人、百姓都在这里聚集,租金等收入自然就会上涨,与此相对,居住区则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也就是说……” 张池抬了眼,“就如同现在西城好、南城差一般,将来扩充出来的新城区,实际上也会有好坏的差别。而好的功能区,我们要注意留白,这样将来这些地方千金难求,朝廷花出去的银子不就可以收回来吗?所以……” 他指了指不夜城周边的区域,“像是不夜城的外围就要空出来,待价而沽。正阳门下,水云间附近搭得集中棚子,也要拆掉然后将空地售卖给有实力的商人。宋兄,可不可以向陛下奏报‘土地买卖’的含义?” 宋衡完全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之前他们在少府里已经讨论过这个议题。 “寻个机会,我来和陛下禀报。”宋衡街上说:“我的想法,京师不论怎么规划,还是要满足两个基本功能,其一就是让入城的百姓有足够的房屋居住,所以居住区也要好好的规划,要让外地的人看到京师说出来不愧是首善之地这样的话,这样,陛下日后什么时候再出宫微服,才能认同我们的成果。” “第二个功能便是商业。少府投了许多银子营造不夜城,所以商业无法脱离不夜城,正阳门外向南的大街,百姓也习惯在这里游玩,所以我以为,可以以此为基础,扩建、改建南北向的这条街道,沿街是商铺,商铺的后面规划为宅子和院落,用于居住。这样像棋盘一样分布,出门即是市坊,如此可好?” “好是好。”宋越疑惑,“只不过这样,那些房子是不是也不够很多人居住?或者建得密集一些?” “不能密集。”张池坚决否定了这个提议,“太多穷苦百姓的聚集会伤害不夜城作为商业区的价值,所以这附近的院落还是要以大而宽阔为主,而且这里离皇城近,太过密集也不够安全。专门的居住区,还是要再远一点。” “还有银子的问题。”宋衡抄上手,“要有足够很多人居住的房子,这笔银子可不是小数啊。” 张池站起深,皱着眉头踱步,某个瞬间他忽然想到什么,“可不可以让百姓自己出钱修建自己的房子?朝廷只要划出一块空地就好,然后引导百姓来建造。” “这要怎么引导?” 张池敲着手掌,“办法要靠人想。今天进城做工的百姓,大多数也不是想一辈子做工的,他们最主要的目标还是要供孩子上私塾、将来走科举之路。其实私塾的问题本身也越来越突出,是了,就这样!用私塾来吸引。” 张池越说越有劲儿,“在集中的居住区内,朝廷可以分散建造一些私塾,每座私塾只就近招收学生读书,如此朝廷的投入就会大大减少,私塾边上的空地只收取少量的银钱用于建造私塾,然后那些空地交给百姓自己去盖自己的房子。” “不行的。”宋衡摇头,“很多百姓并没有那么多的银子。且不同的人造出来的房子肯定也不同,到时候还是很乱。” “可行的,宋兄你信我。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集中居住的人主动分散开,否则谁会愿意自己来盖房子呢?朝廷也没有足够的银钱一下子造出这么多民居。” 宋衡想了想,“那这便作为一个待定的选项,等和陛下禀报过后看陛下的意思。” 宋越插嘴,“族兄,其实这个办法不错。我觉得陛下会同意,这样可以省下一大笔营造的费用。” “好。不过总归是要向陛下奏报的。那其他的问题呢?” 张池摇了摇头,“我暂时没有了。” “好。”宋衡抽了一张纸,“陛下其实还提到另外一个词,我们一起来议一议,看看这个功能区放在哪里比较合适。” “什么东西?”他们两人都好奇。 只见宋衡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产业。 第338章 银行 少府的人,只要是其中优秀、用心的,现在都是能够理解经济这词的。除此之外,他们也都体会到,皇帝在花钱这方面的核心,是要给百姓一个谋生的途径。 就像不夜城,这玩意儿造出来能有什么用? 但少府都支持,因为他们都理解,正是因为这样的营造,所以许多百姓才有做工的机会,每天才有工钱可领。 所以经济这个词是他们理解皇帝思想的核心,而要问经济的核心是什么,宋衡和张池也都知道,那就是谋生手段。 “我理解,陛下说的产业其实就是谋生手段的集合。上次面圣,我和陛下说如今北直隶各府州十有三四的百姓是卖田入城。将来种田的人会逐步减少,而这么多人选择做工,靠不停的建造更多的不夜城是不现实的。于是陛下就提到了这个词,产业。” “简单的说,譬如养蚕缫丝,制布染色,这些都需要人工,之后将布匹、衣服卖出去,形成一个循环,这样每日忙于这些活计的用工数量就是稳定的,不需要朝廷额外花销银子来维持上万人的用工机会。再有,如水云间,它所用的小二、厨师、琴师也都是固定的。” 张池听到这里明白了,“产业……这么说那我们在规划之时其实还的确漏考虑了,毕竟这么多人住在京师,总要有个活计才是。所以宋兄的意思,京师里的小作坊也要集中划分一片区域。” “不错。” …… 这个晚上他们讨论了很多, 甚至第二日的太阳都射进窗户,他们还是没有睡意。 最后是宋衡的夫人实在忍不住,她也不想当那种不听话的强势妇人,只不过夫君一夜没睡她也是实在担心了,最后敲响了书房的门, 轻声提醒,“夫君,眼看要己时了,是不是用个早膳、稍作歇息等晚些再继续?” 三人都打了个呵欠,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腰身,但其实都意犹未尽,宋衡还不给好脸色,“我们在忙正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多什么嘴?去吩咐厨房端些粥来即可,其余不必多说。” 张池却不好意思,“嫂夫人,真是叨扰了。实在是这件事万分重要,宋兄也是想早一日向陛下禀报成果,嫂夫人不必担心我们。” 宋衡的夫人其实气质如兰,瓜子脸又瘦又白的,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温婉女子,就是给自己夫君这样教训了一句,所以显得可怜兮兮。 宋衡可能也是熬得多了,又大概是觉得自己有好友在,夫人这样出来实在不给他面子,所以还是不耐烦的说:“还不快去?” “是。”宋夫人不敢多话,欠了下身子便离开了。 她回身走到院子里,正好撞见自己的妹妹。 “姐夫他们怎么说?” 宋夫人略带愁容,“已经整整一夜未睡了,也不知道还要弄多久。这样下去,好人也要给弄病了。” 宋家妹妹竖起了俏眉,“没多大的官,阵仗却不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国策呢。” “嘘。”宋夫人拍了拍自己的妹妹,“小声些,叫你姐夫听到,他不得骂你?” “好。” “你随我去厨房。这样的话,我们也就只能做些补气血的给他们。” “姐,姐夫是不是见了一次陛下便这样的?” “是的。” “那便是了。”宋家妹妹靠近了小声说:“先前与王家妹子偷偷提到当今圣上,我才知道他自己便是勤政得不得了,所以朝廷里的官员,若是没有被单独召见还好,要是被召见了,那肯定是天天早出晚归的忙。你瞧他们那个少府最大的官儿,每天忙得媳妇儿都顾不上。我看啊,姐夫也够呛了,所以你得和姐夫说这样子不能够持续。” 宋夫人听了又吓一跳,有些不知所措的说:“……那陛下,也不能这样折腾人?” “哎哟,那可难说。姐你就是傻傻的。现在陛下是要治理好国家的,大明这么大,这么多人,可不好管呢,当然得这样忙了。” “你姐夫能得陛下看重,我当然也是开心的。但是总是废寝忘食,万一病了那也不行。若真是这样,找个时间我和他来说。” “恩。可惜这些话,咱们都不敢和皇上说……姐夫肯定最听皇上的话。” “皇上?”宋夫人想也不敢想,“皇上……高高在上。而且在皇上面前也不能够乱讲话。”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我当然知道在皇上面前不能乱讲。我就是说说嘛。” …… 宋衡、宋越和张池三人还真就是简单喝了一口小米粥便继续讨论了。一夜过来,他们对于京师一些功能区的布局已经大致有了共同的意见。 这样落在图上也就具备了条件。 这个活儿由宋越来干。 京师已有的结构都在他的脑海里,落笔之家稍做勾勒,小河、桥梁、房屋、城墙……正阳门附近的模样就已经赫然纸上。 …… 又过了两天,宋衡才将自己的‘工作成果’固定下来带到宫里。 朱厚照第一眼见到图的时候也震惊了,要说还是古人写文章、作画比较细致,写文章是一个错别字没有,作画是多一笔也见不着。 “你竟然将它落在了纸上!”皇帝从龙椅上直接走下来,便指挥着小太监,说:“走,到殿外去,外面的光线好。” 皇帝领头,宋衡一路跟在身后,解释说:“臣也是觉得这样便于陛下也便于百姓能够一眼看得清楚,仅在嘴上说,总归是说不明白。” “很好,很好。”朱厚照对这个是不吝啬于自己的夸奖的,“这应该耗费了不少心思?这几日没合眼?” 宋衡没有否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微臣应该做的。” 到了外面,朱厚照掐着腰,他一伸手指着说:“西边是书院和女子医馆,东边角上是不夜城,再往下便是你新规划的?街道、商铺、房屋……那些一个一个红色的点是什么?朕看他们都是横平竖直规律摆布。” “陛下,那是私塾。”宋衡解释说:“微臣想来想去,若要想租住聚集的百姓心甘情愿的掏钱出来造房子,非得用私塾来吸引他们不可。而且眼下京师的私塾本身也是一个越来越严重的问题,很多百姓做工有了钱,都想让自家的孩子读书、科举,只不过一下子涌进这么多百姓,私塾也实在是不够。” 朱厚照长大了嘴巴,“还真是殊途同归……也许这就是我们汉人的命。” “陛下说什么?” “没什么。私塾的老师哪里请?” “各地的举人正合适。” 朱厚照懂了,“你是说那些没考中的举人。” “不错,考不中在京师找个私塾当老师,准备下一科,这不是很好吗?” “那过不了几年,私塾的老师就会竞争激烈啊。” 宋衡陪着笑,“能者上,庸者下嘛。不过,臣有些担心,这样的办法也有缺陷,便是不同家的百姓早造出的房子可能会不一样。” “不一样没关系。”朱厚照不在意这些,“只要不是危房,朕不去管百姓把自己的房子造成什么样子,再说了,千篇一律岂不是也很单调?” “还有些百姓,可能会没有足够的银钱。” “朝廷可以借给他们。”朱厚照脱口而出,“他们有十两银子、再问朝廷借五两银子,这五两银子分期归还,不就可以了?这叫银行。” “何谓银行?” “便是当铺和钱庄的结合。他们将房契或是其他贵重之物作为抵押,由朝廷借给他们银两,归还的时候除了本金,还要还利息,利息不要这么高,有得赚就行了。” 朱厚照知道这事儿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所以他先肯定了这个做法,“私塾这个主意好。京师里的空地都要控制起来,全部划归规划司管辖,朕再给你拨些人手,对于不经允许胡乱占用京师土地的,要予以处罚。而且也没必须要全部给百姓自己去造,少府也可以造房子,造好了卖,这不就见着回头钱了嘛!” 宋衡说:“臣是担心,银子太多……” “银子也可以借嘛。既然可以有机构借钱给百姓造房子,那为什么不能够借钱给商业机构造房子?只要按规矩还利息就可以了!” 朱厚照一拍大腿,这样子京师才有发展的感觉! 其实一上来就弄科学发明那种比较高端的经济发展不太容易,任何事都是先易后难,造房子是没有门槛的,他让京师这个小经济圈子转起来,有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市场,之后去鼓励所谓的‘科技产品’才有可能。 一个新的发明创造在京师卖出一百万份,就是一个新的财富神话,当有这种氛围的时候都不需要他这个后世人再去多想什么,充满智慧的古人们会造出好东西的。 他只负责改良土壤,至于这个土里长出什么,控制不了,也最好别控制,因为控制了可能会错过一些‘好果实’也说不定呢。 而关于银行的事,朱厚照觉得倒也不必再去找宋衡了。 一来宋衡本身的事情就非常具有挑战性,能做好已经不容易,二来,宋衡他是第一次用,到底如何还要再看。 所以他得另外找个人。 第339章 京师的变化 银行不是一个简单的行业,在古时候的技术条件下,很多简单的经济学原理其实并不能够完全适用。 譬如就是借钱给个人这件事。 如果没有足够的约束,如何能够让人听话的按期付钱? 所以朱厚照才说这是钱庄和当铺的结合,它需要一个抵押物。也因为这种限制,这个时候最穷苦的百姓肯定借不到钱。 让每一个有需要的人都能够借到银行的钱,而且要把风险降到最低,这玩意儿可是人类努力了很多年都还没有完全实现的梦想,时至现代社会银行也仍然会有坏账率。 所以把范围控制在小范围的‘有产’群体内,无数更加贫穷的百姓没有这样的服务是一种必须无法避免的现实。 无论怎样,想法总是要先具有可行性才行。 因为银行的重要,容不得半点忽视客观规律的主观臆想。 “刘公公……陛下呢?” “在那边。”刘瑾侧过身子,于是视野里出现了一座延伸进入湖中心的小亭,亭里面皇帝正在对一个大臣说话,远远的望是红色官袍,看来官位不小。 再仔细瞧才发现是吏部尚书梁储。 王鏊离任吏部尚书以后,当时任吏部侍郎的梁储便接了这个位置。 梁储在文人中有地位,在官场上有资历,当了这么多年京官,也算是熬出头。 尽管他不是顾左那样深受皇帝喜爱的新式官员,但他做事勤勉、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下来熬资历一般接任吏部尚书也完全没有问题。 梁储走了以后,刘瑾带着身边的人过去。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朱厚照挥挥手,刘瑾老实的退下。 因为附近是湖面,所以刘瑾退下之后,其实身边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皇帝和大臣说什么的。 所以这种气氛并不寻常。 “在朕的身边有几年了?” “回陛下的话,臣先前在翰林院,后来到侍从室也有近三年了。” 朱厚照少年翩翩,落下的鬓发随风飞舞,他望着跪在地上的汪献,道:“三年了。你觉得朕处理政务的核心是什么,该如何概括?如果让你只用一个词的话。” “臣以为,是百姓。” “不对。” 汪献皱上眉,心里也紧了起来,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桉原本是很有信心的,结果一张嘴就错了,这一错不要紧,不就是说自己在皇帝身边三年白待吗? 所以抿了抿嘴唇,又思索了一会儿,说:“启奏陛下,微臣想到一个,但不知合适不合适。” “你讲好了。” “是。微臣觉得,是能成则成。” “能成则成?” “是,陛下处理许多事,总是会问可有什么办法。” “算是接近了。”朱厚照笑了笑,“朕告诉你,不过却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个词。它叫规律。你可以理解为,这世上许多事是有规则的,人力有时候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就会做许多想象中的事。经济,便是很有规律的一件事。” “不知陛下所说的经济规律是指什么?” “比如说……不管朝廷如何管制,民间一定会有借贷,这些事情的发生,有的时候是没钱用,有的时候是借钱扩充经营。京城规划司成立以后,他们展开很快,朕已经向他们提议要成立一个银行,其核心职能便是专门做借钱的生意,当然也做存钱的生意。” 汪献马上开始思考,“陛下说的存钱,就是钱庄,是指让百姓将这些银子存放在这里。” “是。” “这样……就怕百姓不信。” “所以需要去建立信心,存钱的百姓可以获得额外的收入,称为利息。借钱的百姓还钱的时候也要还本付息,这你应当明白。其中区别便是借钱的利息总是大于存钱的利息,这样银行才可以维持。” “可是……这样绕来绕去就是将百姓的钱绕在了银行的手里,这是与民争利,又有何益呢?” 朱厚照长了张嘴巴,有些话欲言又止了。 在不在少府里任职,区别还是有的。 “所谓经济就是金银的流通,金银流通速度越快、规模越大,代表民间的经营活动越丰富,这样的流通你可以说它只是转来转去,但只有这样转,百姓才能获得收入。你便这样想,只有有银子的人愿意将地窖里的银子拿出来花,那穷苦人才有机会赚得他的银两是不是?” 汪献若有所思,拱手道:“微臣明白了。” “你的职责便是这样一个机构建立起来,借钱给百姓让他们把自己的房屋盖起来,到那时京师里处处充满活力,人人都在为了更好的明天辛勤劳作,而朝廷就是要保证这样的活力持续下去。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此外,银行一旦开始运转,就会掌握大量的钱财,而且其利息的高低可以对经济的运行施加影响,所以非得朕信任之人担任不可。这一点,希望你谨记。” “微臣明白,微臣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朕相信,不过……朕建议你可以去接触几个少府的官员,他们比较知道朕到底在做什么。” “微臣领命。” 这个时候的大明京师已经有70-80万人口,这个规模已经相当庞大,再加上这两年逐渐涌入的人,京师80万人口应当是足额的。 这么大规模的城市人口,本身就是一个市场。 朝廷不断的使用各种办法来激活京师,其实京师已经与之前变化很多,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充满智慧的老百姓自己也是能够创造出不同的经济形态的。 即便谈不到创新,也有新事物的进入,比如江南优质的布匹被商人更大规模的运送到京师,因为人口的增加,少府所属的粮食商铺开遍了各大街小巷,少府本身并不种植粮食,于是他们又到北直隶附近的乡野之间去收购粮食。 而因为越来越多的百姓离开农村,其实粮价有一定程度的增幅。这一点朝廷还没监管,谷贱伤农,适当提高的粮价并不完全是坏的,虽然会让京师里的百姓感受到生活成本的增加,但这也是让百姓不那么快放弃土地的一个理由。 除此之外,就连西域的商人都开始增多, 而再极端一些,奴隶的交易都变得更加频繁了。 朱厚照在考虑为其再添一把火,他需要一个示范效应。一个包含勤劳、冒险然后致富的完美例子。 他选择了一家天染成衣店和一家毛笔店! 成衣店是通过院学生统一的服装由这家叫天染的成衣店提供,一年四季几千件衣服一下子让京师里的裁缝都涨价了。 毛笔店则是通过宫内采购,用于即将新建的几十个私塾。 之后再宣张成田于《明报》之上大肆宣传这两个东家的发财故事,这样一来还愁百姓干事创业的激情不高?热情不够? 就连宋衡府上的姑娘都开始蠢蠢欲动,觉得要是能造出个什么东西就好了。 宋家妹妹名为宋玥,有点古灵精怪,不算很老实的那种,再加上识点字,所以《明报》上的好玩事儿她读得最多了。 “那天染成衣店的老板明明是个男人,做起衣服来倒是颇有眼光,这次啊,书院买了他几千件的衣服,一下子便有几万两的银子可赚,可真是气坏我了。” 宋夫人觉得好笑,“人家赚钱,你气什么?” “哎呀,我们平时没事不都喜欢缝缝补补,做个衣裳么?你看你给姐夫也做了不少,可原来谁也不知道这还能赚这么多银子?你说咱们亏不亏?” 宋夫人手上还有针线活呢,“亏什么,你原先还说各家的衣服都是各家里人自己做,谁会费那么个钱去买成衣?” “所以说咱们都这么想,人家才赚了钱。我现在才明白,这京师里啊,有的是大户人家,成衣好,人家就愿意花银子。等这次书院买了过后啊,估计他家的衣服都得抢!” 宋家手舞足蹈的有些可爱, 宋夫人就在边上幸福的笑,“京师的变化,也真是一日大过一日……” 第340章 烟花三月下扬州 为了让京师变得更好,宋家的宅院里最近经常是灯火通明。 很多年轻人也装着财富神话,奔走于大街小巷。 而在另外一边,皇帝的大朝会逐渐恢复正常。 而接下来京师会有一件更加热闹的事——秀女进京。 按照年初礼部所制定的章程,正德元年的一件大事,就是要为正德皇帝选定一个良家女子作为皇后。 此事在弘治十七年其实就有预演,当时的弘治皇帝已经吩咐礼部和钦天监勘定吉日,只不过这事儿在半道上就出了弘治皇帝身体不好的逆事。 等到了弘治十八年,新君登基大办丧事,喜事自然也就落了下来。 而到了今年,便是再多的理由也不能够阻挡这件事了,再拖下去皇帝年龄都要大了,大龄而不成婚,这事发生在皇帝身上也够丢朝廷脸面的了。 而按照明代选后的流程,全国适龄(13岁—16岁)的未婚女子都要参与选拔,第一轮过后会有五千人集中在京师。 这么多人,很快京师又要热闹了。 此外,现在的情形与弘治十七年也有变化,简单的说,前年只用选一个太子妃就可以了。但今年,朱厚照作为在位的皇帝,他其实是要选三个人。 一后两妃。 这个人数让人很难产生什么情感上的期待,总不能一下子爱三个?各种流程、礼仪也会打消掉所有的心思。 当然……并不是说朱厚照对此就失去了兴趣, 礼部在禀报的时候他还是仔细听了许多细节。 与此同时,顾左其实在扬州已经遇到了这样的事。 民间对于皇帝选后其实是一种两极分化的态度,有的家庭想尽办法也要把女儿送出去,有的则害怕骨肉分离。 走出京师、走到民间,顾左能深刻的体会到这一点。 他人到了之后,扬州府的各大盐商全都一一来拜访,不仅为他准备了豪华的宅院用于落脚,而且对他的起居照顾的特别周到。 又听闻他是为了盐商守支而来,所以人们对于他得热情超过了顾左自己的想象。 他还没来得及怎么歇,第一个早上府外面就聚满了人。 随侍左右的是他从京师带的自己人,两个身手灵活的年轻人和一个比较会伺候人的姑娘。 “运盐使邹澄来了没有?”顾左一边擦脸一边问。 刘大回道:“也来了,来得可早了。而且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他来了。” “为何?” “所有的商人都以他为尊。” 顾左略作停顿,在见这些人之前,有些事他必须要自己想清楚。 运盐使的目的肯定是希望自己能和他同流合污,不上报太多的问题。而盐商则简单,无非就是更多的盐引、更快的支盐,支好一点盐场的盐,说到底就是银子。 而他来此处的目的,一是摸摸运盐使的底,比如说他管理下的盐场大概能产出多少盐,灶户私自产盐的现象有多严重。 另外一个也是摸摸盐商的底,如果朝廷要进行拍卖,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当然了,也不能忘记巡盐的基本职责——给皇帝带些盐税回去。 “咱们分个工,本官留在这里吸引他们注意,刘大、刘二你们找个机会出去,去民间了解清楚私盐、盐价这些具体情况。再有这些盐商与运盐使究竟好与不好,只有百姓最清楚,这些你们也要了解。都搞清楚之后,你们回来和本官禀报。” 刘二有些担心,“老爷,我们都走了,您的安全怎么办?” 顾左一点儿也不担心,“本官是巡盐御史的钦差身份,既不杀人、也不越货,能有什么危险?你们尽管去就好,其余的不必担心。” “是!” 其实顾左是藏了话的,他本是嫉恶如仇的人,如果愿意同流合污,不知道有多少机会可以同流合污,现如今有这个身份来巡盐,他才不会放过那些贪官污吏! 在京师到扬州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了, 别人说他不会做官,他承认。 但他本身做的就是与许多人不一样的官。 来了扬州一趟,如果根本就没什么值得上呈皇帝的东西,那这样他顾左才算是没有价值呢! 其实这个问题要想清楚也不难,只要想想陛下就知道了。 要说人心,皇帝是其中的行家里手,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但是皇帝对他的倚重不可谓不多,为什么? 所以此来扬州,他一定要搅得个天翻地覆,哪怕是皇帝要往后躲,他都要把事实拿出来展开在乾清宫! 为生民立命啊,什么叫为生民立命?朝廷这么多盐税落在了这帮人手里,还要他视而不见,这事真做出来,那他的风骨何在? 啪! 顾左将毛巾扔在脸盆中,“走,去会会他们!” 在顾左来之前,扬州城三大盐商已经和邹澄商量过来。这次钦差前来,没有带锦衣卫,也没有带什么查桉的圣旨,什么都没有,仅仅就是两个随从一个婢女,应当没什么大事。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么说,顾左此人不是很好打交道,这个名声在外,作不了假。 偏就偏皇帝重用此人,还真是头疼。 所以他们也没办法,像这样皇上跟前的红人,只能好吃好喝供着,不要去得罪他,尽量的湖弄过去,礼送其回京也就好了。 至于说把顾左的命留在扬州,那是说笑话。 现如今的皇帝是什么性格? 现在皇帝还没怎么注意扬州、盐商呢,真要出那档子事,估摸着这位爷要把京营的甲级卫给调来,弘治十七年时,也不是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 所以还是要讲些规矩。 等到说可以进府了,邹澄急忙带着身后三人提着一脚一路小跑,其他人被他留在府外,人多嘴杂的实在不方便,但这些人放心不下一定要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进了大门,下了阶梯,就见到正屋门前有人拱手而来, “哎呀,邹大使,竟然叫你们在门外站了那么许久。顾某已经将身边人训斥了一顿,哪怕因为舟车劳顿,但叫各位在门外等候,也实在是过分。请见谅,请见谅。” 邹澄想了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人家这么客气,“上差哪里话,我们这些人等等上差也是应该的。” 顾左又对这着身后的三人拱手行礼,然后侧身让开,“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 “上差先请,上差先请。” 顾左的个头其实不高,但邹澄也不是什么大块头的人,他小脑袋小眼睛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这里常年笑的原因,总之看起来是有些谄媚的。 一番客套,到屋里落座之后。 邹澄便开始说话,“上差,昨晚睡得可好?” “好,烟花三月下扬州,顾某讨得好差事,既然是好差事,睡自然是要睡好的。” “若是有什么未尽之处,还请上差明言,下官都可以安排。嘿嘿。”他最后还添了声笑,并且给了三个盐商眼神。 三人心领:“上差赶路辛苦,初到扬州定是要好好歇歇,扬州城别的没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还是有些的。虽比不得京师繁华,但小的们也一定尽力,好叫上差不虚此行。” “啊,对对对,不虚此行。” 顾左抿嘴笑了笑,“好吃好看的先不急。顾某有差事在身,吃喝不能误了正事,这是当今陛下最在意的一点、” “此事我们也都考虑到了,上差放心。”邹澄继续嘿嘿笑着说:“陛下以复套位国策,所需军需必定不是小数,下官作为两淮都转运盐使怎会不体上意?再加上少司徒巡盐,无论如何我们也会凑出一笔税银,叫少司徒回京交差!” 顾左略有惊奇,“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在下做的也是户部的差事。银子这事儿乃是天下第一奇物,邹大使和各位……真的就愿意康慨解囊?” 邹澄正色,大有为国捐躯的觉悟,“臣为的是大明的官,自然是以效忠君父为先,否则如何当得起忠心二字?” 顾左不可置否,“这三位呢,你们如何想?” “喔,上差放心。邹大使所言,我们并无意见。” 顾左略作沉吟, 如果这样的话,那他这趟差事……其实已经结束了。 但怎么可能呢? 这次他是要来‘找事儿’的人。 所以也就当着他们的面,顾左从袖口里拿出一样东西,晶状体、白色的。 “也是本官的婢女多事,来的路上就说去买盐,结果买的却是私盐。” 私盐这话一出,邹澄和三位盐商的心都一抖。 “顾某坐在京师看扬州,许多事实在是看不明白。比如说,盐商的守支问题一日严重过一日,明明在盐场支不到盐,另一方面私盐却又泛滥成灾,邹大使,你说让本官好向陛下交差,就这个事,本官如何向陛下交差?” 顾左的套路,他们真是不懂。刚来你说这些干什么?也因为这样一时间空气都有些阻滞。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喔,也许是说得不对。其实本官此行的主要目的,还是要为各位解决问题。朝廷当然需要盐税,但陛下一代圣君,总是要解决好更关键的问题。守支便是其中之一。” 邹澄和三大盐商一时都难以回答,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而顾左则在想,朝廷的盐税,究竟流失掉了几成? 第341章 上奏陛下! “上差,”邹澄脸带为难的说:“灶户私制,这些事情确实也是有的。弘治九年,南直隶和江西遭灾,江西道御史刘文思上疏朝廷请开两淮余盐赈济灾民,先皇也是准奏的。” 邹澄的意思,就是这些事情虽然讲出来很不好听,但实际上皇帝知道。当时遭灾没有办法,几万生民嗷嗷待哺,举目四望找不到赈灾的银两,盐场有些余盐,自然是赶紧拿出来卖掉。 当时是应急之举, 但实际上也是有些下套的味道。 相当于在那种特殊关口为‘余盐’找到了合法化途径。 所谓余盐者,灶户正课外所余之盐也。 历史上确实如此,明朝到中期时,统治者因为四处漏风的财政只得在一些没有选择的时候变相承认了余盐的存在。 现在官员们也就敢说话了,总不至于你皇帝在需要的时候就说这些可以,现在不需要又换个口风说不可以? 卸磨杀驴也不是这样杀法。 但顾左也不是吃素的,他是搞不定那些玩转权谋手段的官场人精,却也不怕下面官员胥吏欺上瞒下的手段。 “邹大使的意思,朝廷不应该来管私盐泛滥的情形,商人守支的困境更加无需理会?”说着他抿了一口热茶,低垂着眼眉,“顾某没有带抓人的旨意,邹大使又何必害怕?” 邹澄心砰砰跳,陪着笑说:“上差哪里的话。下官也没有害怕。只是上呈事实而已。再有,商人守支也不单是灶户私制,更有占窝之象频现,这些……可都是不能说的问题。”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上头。 那意思,您老人家真要解决这个问题跑来这里耀什么武扬什么威,明明是上面的人要提前支盐。 “看来邹大使也是心系江山社稷的忠心之臣。” “哎,哪里的话,为臣本分罢了。” “不过顾某此来是真的有意解决守支之困。且,顾某出京的时候,陛下刚刚拒绝了岐王奏乞盐引的奏疏,京师里都是聪明人,岐王之请都不许,宫里的太监、将来的外戚想来没有一个会再张这个口的。由此可见,陛下也是有意要解决此事。刚刚邹大使说有占窝之象,顾某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既然邹大使一心为国,心有弊政,倒不如和本官联名上奏,向陛下奏明此事!” 邹澄心一抖,“奏什么?” “自然是奏占窝之人呐!” 什么?! 邹澄人都晕了,他都想仰天发问:这个人到底会不会做官! “上差!”他屁股半离椅子,带着某种惊恐说:“此疏一上,则我大明官场必定地动山摇,上差也会陷自身于绝境!” “舍生取义,我所愿也。是邹大使说的,占窝之象频现造成商人守支之困,既然你说了,本官又如何能当做没听到?三位,你们觉得呢?” 三个商人有些傻眼,相互之间看来看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而不知道说什么,就是想的意思。 废话, 对商人来说当然爽了,你们当官的去冒这个险,跟皇帝提这个问题,让皇帝惩治占窝的人,占窝的权贵、内官一旦被限制,那对他们自然就有万分的好处。 商人重利轻别离。 一本万利的事,哪怕就是他们算平日里跟着邹澄混的,此时犹豫犹豫也是难以避免的。 他们眼神交流了一番,最后是中间年纪最大的老头拱手说:“小人人微言轻,一切但凭上差做主,无论怎样,小人们都是没意见的。” 顾左微不可查的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占窝这个词本官一定要向陛下陈奏,否则将来陛下问起来,邹大使还可以说自己已经与巡盐御史禀报了。可本官这个巡盐御史又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邹澄想扇自己一嘴巴。 怎么就叫人给抓住了这个把柄! 而那三位盐商,眼神之中则升起了一丝希冀。 一则,顾左来的旗号就是说要纾解商人的守支之困。 二则,此刻这么坚定的表达,这前后逻辑是对得上的。 如果这封奏疏顾左确实上了,那他们这些商人都得把顾左当爷爷一样供起来。 虽然说巡盐御史本来也是他们的爷爷,不过干没干有利于他们的事,这爷爷就是亲疏有别的。 而邹澄是不论如何不会上这个疏的, 不论顾左怎么说,哪怕他把皇帝的脾性讲得足够清楚,说这样并不会然皇帝对他怎么怎么样,那邹澄也还是不愿意。 在他看来这件事就不是皇帝的问题。 但除此之外,顾左没有提出特别过分的要求,没有当场问他的罪,那邹澄也不会有什么其他的举动。 只不过这样一来,这第一次会面就不免不欢而散,只留有表面的客套掩饰尴尬。 但顾左倒是成竹在胸,接下来他就是等待就好了。 又过了两日, 两淮运盐使司衙门的人一直监视着钦差行辕。 其实盐商的人也在看着顾左。 “……除了作诗游玩,就没有其他的举动吗?”邹澄不是很相信属下的回奏。 “确实没有了,我们是白天黑夜看着钦差,他一共就出了两次门,一次拜访故交,一次是出城赏景,这前前后后全都看在眼里。” “故交?什么故交?” “是一个女人,名妓。” 邹澄瞪了属下一眼,“那你说清楚,老爷我还以为是什么朝廷旧臣!” “是是是,小人下次注意。” 另外一边的盐商也多了几分怀疑, 那日跟在邹澄后边儿的,罗、季、童三家。 原来他们还对顾左有些期待,结果也就那日接触了一下,之后这个钦差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顾左没动作,他们也不敢冒险。 这样多等几日之后,顾左也觉得不对,赶紧调整方式,他又会见了一些盐商,主要谈论的也是守支问题。 由此,才慢慢的开始有人相信,这个钦差真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 而真的等不下去的,却并非罗、季、童三家,而是一个叫叶立远的小盐商,他大概是给守支问题给搞得家道都要中落了,所以没有办法,看到有顾左这么个救命稻草,就什么也不顾的抓上去。 顾左对跪着的人也很简单——我帮你,你帮我。 “你那三百盐引不是什么大数,本官是陛下亲封的巡盐御史,就是去强压,也能把你这些盐引给支了。但现如今守支问题愈演愈烈,本官为什么偏要帮你,你要给本官一个理由。” 叶立远思想斗争极其激烈,但其实对他来说没什么好斗争的,会跪在这里,基本上也是走投无路。 也就是这一任巡盐御史说要解决守支, 以往哪有官帮民的?他不找你敲一点银子都算是好官。 “官老爷想让小人做什么,小人就做什么。只不过小人一个走投无路的盐商,实在不知道怎样可以帮到官老爷。” “不,你可以帮到本官。”顾左走上前就把人拉了起来,“你虽然不是很大的盐商,但是对如何做盐的生意一定了如指掌。所以许多事,你可以告诉本官。” “却不知……官老爷想知道什么?” “比如说,灶户如何私制私盐。” 叶立远刷一下跪了下来,“官老爷,小人就认识许多灶户,灶户都是穷苦百姓,他们也没有办法,朝廷连工本米都给不足,若是不偷制一些私盐,许多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啊!” “天下银子是个定数,既然灶户没有钱,而商人也说因守支而亏损连连,那本官就不懂了,这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叶立远低下了头,话到这里其实他不敢讲了。 其实朱厚照对于明朝盐法的了解是来自于史料,但是皇帝办桉,不能够凭史料,他得凭真凭实据,盐法里这么多弯弯绕绕、什么占窝买窝,得有这些个桉件爆发出来,他才好采取措施。 总不能和自己的臣子说,以前读过这段历史? 所以无论怎样,他需要一个契机。 这也是顾左此刻正在做的事。 但叶立远停住了。 他害怕。 “叫本官来说,盐上的银子叫各级官吏贪食了,叫勋贵内臣占去了,也叫那些个盐商给隐匿起来了是不是!该制的官盐不制,该缴纳的赋税不缴!” 叶立远还是不敢说话。 他只想支了自己三白引的盐,好卖了换钱而已。剩下的事,他是一点都不敢掺和。 恰在此时,顾左的婢女过来禀报,“老爷,运盐使司的邹大使来了。” 看来他也是稳不住,知道不停的有盐商会来找自己。 “叶立远,” “小人在。” “你先去屏风后面待着。” “是。” 吩咐好了这些,他顾左整理好官服,并抬抬手,“叫他进来。” 此时的邹澄已经急得不能行, 他派人看着行辕,自然知道进来的是什么人,一个不大的盐商找巡盐御史能干啥? 邹澄已经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顾左的确没有想过要在扬州直接抓人,但文人有文人的刀,一旦他研磨落字,把这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全部上奏朝廷,上奏陛下, 那该如何是好? 可不要说这个家伙干不出来啊! 第342章 亲卫演武 皇帝送礼物不是个小事情,送得太轻了是失态,送得太重了也是失态。最后是梅怀颜给他想了个好办法, 就是由皇帝写上如意二字,随后令人绣在小孩子穿的肚兜之上,东西不大,工艺也不复杂,宫里手巧的妇人都做得出来。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随后将此赐给毛语文,算是沾个喜气。 但这家伙生得是个女儿,看起来还有些不开心,反正某些时候还会撅着嘴。 “母女平安,即是大喜,你又何必老纠结于此?” “陛下教训的是。”毛语文滴咕着,“只是臣已年近三十,还没有儿子继承香火,难免焦急了些。” “你瞅瞅他,得了便宜还卖乖。”皇帝和边上的刘瑾说着笑话,“好了,下次再生好了。今日找你来呢,一来是沾你的喜。二来,也是有事情。” “陛下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 “恩,这事儿倒是简单。户部顾礼卿去了扬州巡盐,依朕对他的了解,他此行的动静小不了。但是盐利涉及人员太广,京师之中恐有异动。” “陛下,韩副使到了。” “宣。” “是。” 朱厚照继续,“锦衣卫这次要联合行动。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本就有职责分工,眼下虽然消息还没到京师,但人的脾性难改,所以早晚的事了。因而南镇抚司要提前谋划,对内的一些暗线、暗子都要安放到位。北镇抚司就是查桉捉人了。” 毛韩两人听了都有些不敢相信,“陛下难道会觉得……京师之中有人有其他想法?” “也不是这样,所谓法不责众,朕只是希望真到了那个时候可以有的放失。就这样,你们回去各自准备。” 毛语文怀揣着心思回府, 皇帝还没有旨意叫他南下扬州,但也不过是因为扬州那边暂时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叫他和韩子仁一并准备…… 后来是徐雪云解答了他的疑惑, “陛下一代雄主,从来都是如此做事。便是心中没有要在京师大开杀戒的打算,但准备是要往呐个方向准备的。所谓有的放失,其实就是保留选项。即真的有人兵行险着威胁皇上,那皇上也不怕任何人威胁,大不了就是手起刀落。” 这才是有的放失的真正含义,也是皇帝一贯做事的风格。 其实四月时还有一件大事皇帝特别关注。 因为上直亲卫中甲、乙、丙三级卫所会有演武大会,优胜劣汰嘛,一年是甲级卫,不代表年年都是甲级卫。 而演武的内容非常硬核,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不关系、人情不人情的。就好像兵部根本没想好怎样打仗似的,搞得演武所比试的内容来不得半点作假。 首先就是方队站姿比试,不是比谁好看,而是比谁能保持一个姿势时间久。 这玩意儿能有什么人情可言?你一炷香,他两炷香,长就是长,短就是短。 这其实是朱厚照想出来的,虽说他不是什么军事大家,但这一点关乎到军队的服从性,这种基础东西他还是知道的。 演武的第二项内容则是急行军,五公里的长度,谁先谁后分出个一二三来。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这个年代的军队,如果能在这两点上做得好,听指挥、有体能,那打几场仗以后就是战斗力颇强的军队。 演武的第三项内容才真正关乎到战斗。 战斗以小组的方式进行,每组三人,不玩阴谋诡计,就是三个人硬碰硬打斗。不过这个事情提前很久就开始了,因为每个卫所有五千六百人,都来参加,小组实在太多,来不及。 所以军中规定各卫所先自己内部挑选,每个卫所挑最强悍的三十人,十个小队。这十个小队的成绩也是积分,积分的和就是本卫所的积分。 所谓积分都是新词儿,全是皇帝的主意。 由此也可见,皇帝对上直亲卫的建设非常重视, 除此之外,还让军学院、能识字的学生充实中上层军官,而且对于各卫所的训练、建设往往都是亲自关心、亲自安排。 今年,或许是正德元年的关系,皇帝更加重视。 其实当年永乐皇帝就一直比较注重军队的战斗能力的保持,他会通过地方军和京军的比试来进行操练,但自从那时到现在,京中尚武的风气也就偶尔燃起来过。 现如今除锦衣卫外,上直二十五亲卫的指挥使任命,朱厚照全都一一过问,而经过几年时间的过渡,所有的指挥使都是军学院出身, 这是皇帝亲领的军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合适还是不合适。 以前会有些卫所有老弱病残的现象,后来也慢慢汰换掉,不仅是皇帝的旨意,各指挥使自己也受不了,因为这样的人多了,战斗力上不去。 战斗力上不去,平时吃亏的地方太多,因为除了大演武,还有其他的一些比试,所以真要吃亏,那就是永远吃亏,这哪个指挥使受得了? 大家都是军学院出来的,凭什么有些人能成甲级卫指挥使,而自己就只能是丙级卫? 这其中不仅是军饷差得多。 各方面差得都多。 其中有些人还是勋贵出身,贫民的那些人都爬到他们头上去了,丢人不丢人? 另外,朱厚照还在计划,最近他也要到这些京卫之中走一趟,带着二十五个将军把自己的军队拉出来看看。 这个词叫演习。 万一有什么变故,这十四万人马能不能马上到位,这是个问题。 但军机处、六部九卿中大部分人都不同意。 一来,没什么要紧的军事行动,闲着没事召集十几万部队干什么?二来皇帝尚武,文人天生的就抗拒。 但朱厚照始终坚持。 这就让几个官员心生疑虑了。 梁储和韩文去找了兵部尚书王炳, “大司马,是否近来有甚变故?陛下并非任性的性格,群臣如此相劝,陛下还是要武服宣威,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因由?” 王炳摇头,“在下知道的事,没有一点多过两位。只能说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这要是换个人,他们还好说是少年心性。但当今圣上绝对不是。 反正闵珪始终觉得是有什么目的,“忽然宣示军威,或有大事也说不准。” 上直亲卫经过几年投下银子、汰换人员,现如今已经今非昔比。皇帝手握十四万精锐部队,还要大大展示出来,什么意思? 这样的行为当然有政治含义在里面,但朱厚照从来不单为了政治做一件事,因为政治只是手段,关键是要什么目的。 这件事本身也有其军事意义。 毕竟是十四万的人,就是十四万头猪全都赶出圈,那也不容易。 而为了体现今年的特别,这二十五卫,分出各十二卫进行第四项演武,相互之间进行演习作战,作战内容也很可怕,正面野战! 这不是想不出好办法,而是明军接下来在面对鞑靼的时候,最关键的战役可能就是正面野战,不是不提倡军事谋略,但朱厚照想要让明军即使在摆开阵势硬碰硬的时候,也有战斗的勇气! 剩余的一卫作为皇帝的护卫,保证皇帝在宫外的安全。 朱厚照是有计划的训练自己的直属亲卫,他就不信,在保证军饷和他持续关注的情况下,磨不出一支精气神好的精锐步卒。 皇帝的战甲是哗啦啦作响,他对自己的武服也有点兴趣,命人搬了铜镜给他照, “自古帝王都有文治武功,文治朕不担心没有。但开疆拓土,还没有过呢!” 刘瑾在边上拍马屁,“陛下赶得上秦皇汉武,小小的鞑靼必定会臣服于陛下君威,依奴婢所言,他们也蹦跶不了多长时间了。”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朕总有一天也要做到!” 这些历史名词以往和他都没有关系,但他现在有了机会。 而且有些地方, 汉人很久没去过了。 第343章 南方造船、北方剿套! 大朝会后一个月,即便离京师较远的地方官员也都基本回到了衙门驻地,四川巡抚费宏着手茶马互市事宜,这两年以来,朝廷对于地方治理明显下了功夫,同时部分地区的商业繁华让货物运输更加频繁。 由此而来,马的需求定是旺盛的。 王守仁跟随王鏊先来到杭州,他们要在梅记所属的青正源造船厂开走刚造好的六艘四百料福船。所谓料,是当时的一种计量单位,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后人研究明史,对于一料到底是什么概念,也只有一个大约数,即一料应033吨排水量左右。 四百料的战船就是排水量一百三十吨左右的船只。 换算成长度,大约就是长二十多米,宽四五米。 二十多米的船其实不小了,当然了,在明中期,伟大的祖先们也可以建造四千料的大船,也就是所谓的封舟。 史书记载嘉靖之后,有官军乘坐封舟出使琉球,来回四五次一次事故都没有,可见这样的船只在海上航行足够安全。 但封舟至少47米长,12米宽,露出海面的高度也要有12米多,三四层楼那么高,实在是个庞然大物。 其上有‘九桅十二帆’,但凡要是碰上靠岸抛锚,已经达到了‘非二三百人莫能举动’的地步,可以说独步天下。 也因为封舟实在是太大了,造出来出使他国当然是可以,宣扬天朝上国的武功嘛,但是确实不便操作,据说封舟到达琉球后,因为无风,失去了动力,最后是50多只划桨船将它拖进了港口。 这样的话,船只大是大了,但笨拙。 对于王守仁来讲,他稍做研究就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战船。 而且四百料也不小了,米的高度也是高大如楼,行于海上可容百人。 梅可甲也不是造船的专家,他是找来了经验丰富的船工。 虽说现如今船只紧张,但凭王鏊浙闽总督的身份、王守仁御前红人的资格,先期取船,完全不在话下。 “此船设帆桅二道,船舱上下一共四层,最下一层不可居,惟实土石,以防轻飘之患;设楼二、三层于上,其傍皆护板,护以茅竹,竖立如垣;最上一层为露台,须从第三层穴梯而上,两旁板翼如栏,人倚之以攻敌,失石火炮皆俯瞰而发。敌舟小者相遇即犁沉之,而敌又难于仰攻,诚海战之利器也。” 一行人在造船总工的带领下,上上下下的边听边说。 王守仁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都看了个遍,并在王鏊身边说:“此船可容纳百人,大是足够大了,只不过却没什么足够的火器,朝廷所能提供的就是些鸟铳、火药箭和弩箭,下官还是想要些威力巨大的火炮。” 边上梅可甲见多识广,“小人听说,在南洋有夷人所使的佛朗机炮威力不小。” 登上海船,行使海上,哪怕就是江面之上也能体会到火器的重要。毕竟水面宽阔,人连踏足的地方都没有,不靠火器互射,哪个和你提刀对砍啊? “陛下执意恢复神机营,看来也是预见到这一点。”王鏊拍了拍甲板上的栏杆,“可惜大明还没有这种佛朗机炮,现在也只能先这样,朝廷已经下令,今后谁造的火器好,朝廷就花银子买谁的,所以等上一段时间,总归是有的。” 王守仁也没办法,而且他对船只还有一点不满呢,问道:“便只有六艘不能再多了吗?” 梅可甲无奈,“王参政,主要是时间紧迫,开海令之前,每造船只都要到官府申请,开海令之后也才没几个月,我这些工人日夜不停,六艘实在是极限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好,那付银子。”王守仁也看不出梅可甲在作假,能拿到六艘船,对他目前来说也算堪堪够用了。 “好。都准备好了,下面请,船上到底还是风大。” 反正看也看了, 那就收货。 这个时候的四百料大船,造价大约在八百到一千两左右,如果是其他人来要,梅可甲还要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涨价。 但王守仁购船,代表的是官方, 这些船只也不属于个人,而属于朝廷。 银子倒腾来倒腾去其实就是左口袋到有口袋,算得太清楚也没有意义。王守仁拿的那三十五万两白银花完了也还是要向朝廷伸手。 所以这几艘船梅可甲都是按照正常的价格,一千两一艘,总共六千两。 有了银子,他也好给自己青正源的造船工们发些赏钱。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竟然允许少府所属的东方造船厂来高价挖他的工人,这叫什么事? 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这不是相互之间争斗、浪费钱么? 但皇帝陛下就是允许。不仅允许,这特么的主意就是皇帝给顾左出的! 搞得梅可甲都疑惑,青正源他已经营了两年,一切走上正轨,又恰逢船只需求高涨,正是要赚钱的时候,结果许多工人被挖走,多少耽误些事儿! 而且,朝廷并没有禁令,明确禁止民间商人自己设立造船厂,那些人的造船工人更加不足,为了开工,所开出的价格更加诱人。 所以说梅可甲也是硬着头皮向浙闽总督收钱。 好在王鏊不是个官架子很重的人,反正王守仁领了银子,六千两其实小钱。 付钱、收据,签字画押,六艘船一起开走,这事儿就算妥了。 但以后的事还没妥, 王守仁也不客气,六千两银子算啥,他现在是船不够。 “梅先生,青正源的工厂可得继续供船,陛下要我招安那些盗匪,驾船海上,宣扬国威,要做这么多事,仅靠这六艘船、六百来人可不够啊。” 梅可甲为难,“部堂、王参政,不是在下不帮忙。实在是开海之后,浙江民间的出海需求大增,不仅是梅记的生意,还有些王爷、诰命夫人等也参与进海贸之中,他们有的要船,没有船的要搭船出货,梅记现如今至少缺三十艘船只,而且造船需铺设龙骨,光上人手也是不行的……” 王鏊抬了抬手,“宽限些时间,半年,半年后还请务必再提供六艘四百料大船。” “部堂,六个月的话……”王守仁还有些不满意。 “还有少府那边也有船厂,实在没有办法,本官也只能去卖卖这张老脸了。” 还能怎样? 出师未捷‘船’先死, 现如今出海不是问题,结果都卡在船上了。 等到梅可甲送走了这些‘大老爷’,他转身就给船厂下令,“涨价!” 今日介绍船只情况的造船总工是个姓许的,他一听涨价分外开心,因为每艘船的售价都有部分是要奖赏给他们的,“涨价好啊!东家您说句话,咱们涨多少?” “翻倍涨!而且先付清银两的为先!等着咱们交船再付银两的,让他们统统往后靠!” “好事儿啊!”但许总工转瞬又想到,“部堂那边是不是也一样?他们只付了六艘的银子。” 梅可甲无奈,他拍了拍此人的肩膀,“你啊,赶紧研究研究怎么造出更好的船,没了这门手艺,还不知你能端哪碗饭呢、” 都是废话,这个规矩适用其他人,能适用于浙闽总督吗?! 好了, 现在杭州的青正源船厂一炮而红,海贸是赚钱不假,许多人没船出海啊! 于是乎成千上万的银子涌向船厂,梅可甲有了银子也舍得花钱了,寻摸寻摸其他船厂造船工的月俸,他全都朝人家看齐。 一时间造船工成了香饽饽! 消息再传回京师,原先少府引导适龄的精壮工人学习造船手艺还一直无人问津,结果一夜之间又变得一个名额都难求。 这就是银子的力量。 银子的力量也在大同发挥效用。 大朝会之后,周尚文也赶回了大同。 按照大朝会上关于复套的朝议,从大同到甘肃,要联合起来进行剿套行动。 其实主要是大同,因为甘肃长城外的鞑靼人因为花马池一战损失不小,如今偏向于北迁,倒是周尚文所面对达延汗主力未损。 但四月初正是草场莺飞的季节。 草原温暖,牛羊放牧。 正是立功的好时节。 当初他们八个人可是君前立过誓的。 而且作为最早的八个甲级卫指挥使,他们也是如今皇帝嫡系将领中为数不多,真的有实战经验的将军。 所以皇帝对于他们的重用就更加异于一般人。 周尚文也是升得最快的,他如今是大同总兵、大明骑兵都指挥使。 总兵一职是大朝会之后刚刚调整的。当时文官密集调整,总不至于只许文官升官,不许武将升职? 升官的理由就是他在弘治十八年主动领兵巡边,前出接敌,虽然一年下来也就杀了几百个敌人,朝廷中还有文臣说三道四,言其领兵不稳。 但说话管用的还是皇帝,皇帝喜欢,那就升官。 而当初那八人,也都或多说好有些升赏,只不过谭闻义、史大淮在浙江,于子初在福建,跟随周尚文到到大同来的,就是孙希烈、常大成、柳江杰、和徐镇安四人。 这四人常大成性格最为稳重,所以周尚文并未将其放在大明骑兵之中,而是让他带着柳江杰守卫大同。 孙希烈和徐镇安则各领一卫骑兵。 另外两位指挥使分别是马一槐和严兴奎,这两人都是当初杨尚义用的人。周尚文刚来时,这两人当然是有些陌生, 不过周尚文的风格相比杨尚义更加激进,将军的威信都是在战场上的胜利中建立起来的。 到正德元年的四月,周尚文命令他们已经不存在什么问题。 而他回到大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所有指挥使升帐议事。 因为他们都没去大朝会,所以周尚文要把朝廷的旨意带到,他一身戎装,虎目扫过众将,“陛下登基以后,以大朝会的形式拟议朝廷一年之主要朝政,七日大朝会,复套乃是第一天之议题,而为复套,陛下已同意由我军在春季时执行剿套之策。” 众人一惊,“春季?不就是当下么?” 第344章 男儿风采! “不错,春季正是当下!” 复套银两,皇帝足足拨了一百万。 剿套是复套的一个环节,周尚文当然也分得到银子。 所以这两万多人的开拔军饷,他发得出来。此外,大军出征,粮草先行,这也需要很多时间。不过弘治十七年时,皇帝在大同督造粮仓,且大明骑兵越过长城也有过几次经验了,所以这其实也还好,就是准备时间确实要长些。 但更为关键的并非这些,而是即便是他也是第一次领兵两万二行走于大漠。 人人都说周尚文行军冒险,但他也不是没脑子,弘治十八年时他最多带了八千人出塞,哪怕有什么损失,至少没有把家当全部败光。 可这次则不一样。 周尚文负着手,他是真正的八尺男儿了,且身上有军旅之气,体格也是健壮,所以很有气势。 “本将已经决意,此次剿套大明骑兵要全数出动。你们不必紧张,此事,本将还在京师时就已经和陛下及杨阁老禀报过。” 营帐中几位将军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陛下和杨阁老的意思,是同意的。”周尚文蹙着眉,眼光中有锐气,“陛下对本将的奖赏,也是对你们的奖赏,弘治十八年之事,你们也都不必担心了。” 马一槐略有惊奇,“朝中诸公难道没有弹劾之人?” “有。”周尚文说到:“不过全被陛下批驳了回去。” 一听这话,这些将军都振奋,“陛下如何说?” 提到这个,周尚文也觉得解气,“陛下反问朝中一些御史言官,说,既然鞑靼人可以寇边,那么我大明之兵,为什么不不能寇他们的边?!” “好!”四位指挥使全都击节叫好。 这种激动,并不单单是出一口气那么简单。 主要他们是武将,皇帝尚武,对他们来说就是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否则打了半天仗,却得不到奖赏,那总归是憋屈的。 周尚文心中此时也是一样的想法,“本将看得很明白,包括杨阁老他们也是一样。陛下少年天子,对战场、兵事都很有兴致。大明的武备在陛下的手中,定会强盛一时。于你我之辈来说,正是建功立业之机!” “弘治十二年以来,朝廷也的确为了大明骑兵耗费颇多,但陛下都舍得将这些兵马交给本将,本将如何能够畏畏缩缩?因此此次全数出击,乃是不会更改之策。在京师的时候,陛下也曾召本将促膝长谈。鞑靼人的骑兵来去如风,要想战胜他们,这支大明骑兵就要像鞑靼骑兵一样驰骋,像鞑靼骑兵一样战斗!” 也就是说,只去骑兵。 “既然如此,就要晓谕全军,全力准备。”孙希烈建议道:“是不是还像先前一般,先锋部队先行出发探路?” “不错。不过调兵遣将的具体事宜,过几日本将再宣布。你们回去以后先各自将命令传达,最为主要是备好干粮、饮水。不要出现将找不到兵的情形。” 再有,茫茫大草原没有一个认方向的人是绝对不行的。 万一连续几天找不到水源,那可真是要了命。 这一点,就能够看出来弘治十八年几次出塞的好处,优秀的将领能够在战事之中不断成长。现在周尚文就知道要遣人提前探路。 所以他能够慢慢走得更远。 而这次剿套,说不得要深入大漠。对他而言又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与此同时,他也会去信三边总督府,他们那边也要配合出兵巡边,给鞑靼部落施加压力,万一一方有什么不测,另外一方还能够相互救援。 马一槐回到指挥使驻衙之后,则是把大儿子马胜、小儿子马荣叫了过来。 如果不出意外,他的小儿子马荣就是此次出兵的前锋将领,因为他善于谋略,决策果断,再加上又有他这个父亲作为引荐的阶梯,容易被总兵注意。 所以当时杨尚义还在的时候就对马荣赞不绝口。等到周尚文领兵出去经过几次战斗,马荣的指挥才能更加得到展现,周尚文也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喜爱。 倒是他这个大儿子,勇勐有余,但思虑不足,有时候还有些冲动,当个沙场战将最多了。 “有事?” 两兄弟本来在啃饼,一看父亲一脸心事的走进来,便都站了起来。 马一槐把事情一说, 马胜激动的直拍大腿,“皇上有志气,咱们这些人打得才解气!天天躲在城里,真的憋闷死了,就该打出去!爹,那具体什么时候出发?!” “周总兵带了银两?”马荣还是愿意动脑子,问了关键的问题。 “朝廷为了复套,拨银一百万两。剿套也是陛下定策,左右……三十万两银子是拿得到的。” 马荣沉思,稍想了一下之后摇头,“今年一百万、明年至少还得一百万,复套要施行三年,这样一来所耗费银两实在巨大。其实哪里需要那么久,只要再有两万骑兵,鞑靼人又如何能挡住我大明铁骑?” “况且草原民族没有城池倚仗,只要打痛一次,他们就会退往阴山之北,不敢南下,复套,又哪里用得了三年?单纯打下来,也并不难,关键是复套之后要经营得当,防止他们卷土重来。不过这也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马荣也就是这样一讲,对于他来说,还是要把自己手下三个千户和三千士兵给动员起来。 此次他为前锋,就是他自己也预料得到。 所以两口啃了饼之后,他便去找自己的千户了。 外面的士兵其实也都听闻了消息,毕竟京师里皇帝说剿套也不是秘密,周尚文回来之后又马上召集四个指挥使,而且准备干粮之类的命令也下来了,动作明显的很。 “少将军!” 马荣撞到几名士兵聚集瞎聊,“好好刷马!你,去把你们千户找来,让他们到营帐里等我。” “是!” “少将军,俺们是不是前锋?!” 马荣牵过一匹马,飞身便骑了上去,少年人有一股意气风发,“我不为前锋?谁敢为前锋?!等命令!” 他快速出门,乃是要到城里去买东西、顺便见一个人。 是一家布商。老板是个年轻的俏寡妇。 到了地方后,马荣掀了帘子就往后院走,坐下之后也开门见山。 “草原上,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少将军从未如此急切,可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女人穿着紫色的长袍,嘴上口红透亮,有一种成熟女人的风韵。 “朝廷的事我与你说也无用。你便说草原上的事。” 这女人款款坐下,“还是那样,小王子想要吞并东翼三万户,不过并未马上出兵,眼下又是春季,最快也要等牛羊吃饱产崽之后了。喔,对了,小王子生了个儿子。” “这种事情,你也能探听到?” “会宣扬庆祝的呀。” “庆祝便会聚集,能打探得到他们营帐设在了哪里么?” 女人摇头,“这样的打探,一来一回也要几个月的时间,而等我们这里得知,他们说不定都挪地方了。听少将军的意思,朝廷是不是要打仗?” “你派个人给我,识路的就行,其他的你不必管。” 草原上,最害怕的是找不到敌人。而且真实的草原,可不是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那里的环境特别艰苦,别的不说,蚊子你咋办? 所以一旦行军一两个月却见不到一个人,士气必定低落,而这种时候万一再遇到敌人,那更加危险。 尤其是大明官军早已不复太祖、太宗时的勇武,没有城池之利而在野外碰上鞑靼人……即便是现在的大明骑兵也要万分小心。 又过了三日,总兵府正式发出命令,大明骑兵四卫所有士兵全部整装。 马荣也在出发之前,最后一次来了这地方。 “这次,是不是不一样?”女人似乎有一种直觉。 “是不一样。这次要走得更远。” “一定要打仗么?” “当初我在军学院听陛下说过一句话。好男儿不能够死在床上,而应该死在马上!” 说完马荣便起身要走了。 女人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只说:“不愿意听你说死的事,一定要活下来。” “好。” 第345章 此计甚好! “《史记·李将军列传》说‘军亡导,或失道’,一千年前的李广将军或许就是在草原上迷了路,才最终被俘,另外一路的公孙贺突入草原之后一样寻不到匈奴主力。大哥老说我读书无用,其实打赢的方法都在书里。” 马胜如往常一样和他的兄弟边走边说,“那书里面说了如何打败北虏吗?” “最重要是要找到他们!” 总兵的命令已下,一点意外都没有,此次出征马荣任前锋,率三千精骑先于主力部队五日出发。 从弘治十二年,到现在,边军的出击越来越主动,规模越来越大,这就是紫禁城换了主人的影响。 周尚文出来亲自为马荣送行,铠甲撞击的声音在城门下响得异常清脆,三千人在城外上马等候,马荣领着三名千户单膝跪地拜别主将。 周尚文的身后,马一槐颇有几分自豪,军中这么多人,最受赏识的还是他这个儿子。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鞑靼一天未灭,我们这些人就只能向北,不能向南。本将还记得,当初在军学院,陛下说过,汉败匈奴、唐败突厥,到我大明也不能丢了华夏子孙的脸面!马荣,你是识得字的人,知道朝廷边疆之策的含义,本将只期望你不辱圣命,一展我明军风采!” “末将领命!” 马荣岁数不大,头盔下的脸庞其实还稚嫩,但军旗猎猎,他现在是一方主将,他必须要为这三千人负责。 而马荣自己其实血液滚烫。 人就怕读书、就怕有信仰,一旦观念形成了,便是什么都不顾了。 领兵越过长城,马荣意气风发。 他先是狂奔了一阵,随后就降下速度,半天的赶路周遭的风景就已经完全不同,市集、城墙不见踪影,远望而去尽是蓝天白云和茫茫原野。 看到一处上坡高地,他策马走了上去,身后是他的大哥马胜,和三个千户。 风吹得马脖子上的鬃毛持续飘扬,五个汉人骑在马上远眺着草原, “千百年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路过此地,这些地方也不知留下多少英雄事迹。走在这条路上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是可以,真想看看汉武强汉和唐宗盛唐!” 马荣身后有个年纪稍长的将军,有时候人们会称其为胡叔,胡叔脸颊上有颗大黑痣,能吓哭孩子的那种,他回道:“少将军有所不知,末将年轻的时候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越过长城,像是此番拨银一百万两,便是末将活得久些,也是头一次遇到。” 打仗,说到底还是要银子。 “便是周总兵说得那样,现如今时来运转,以后周将军立功封爵,咱们这些人也可以沾上些光。” 武夫们在一起说得大多也是这些名利。 但马荣望着远方,其实想得不是这些。 他是在追忆汉唐之强盛,他有一种历史感,“大明也要让后世子孙记得住!” “少将军应该在想,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武穆冤死风波亭,那是他遇到了宋高宗。咱们可不是!要不是文臣阻拦,大明天子都要和咱们一并上站场了!” 他们这些人多少在军学院见过皇帝,多多少少对皇帝也有些了解。 所以说军学院真是好东西,能让站场上的将军更多的接触皇帝。 “架!”马荣催着马匹前进。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马荣也要叫胡马度不了阴山,让后世人追忆大明大明时也艳羡他们! …… …… 西北是塞外风光。 扬州则是小桥流水。 邹澄赶到钦差行辕,他今日乃是求情而来。 因为顾左打着帮助一些盐商解决守支的旗号,拉拢到了人,可关键是现在问出了什么,他不清楚。 大厅之中,顾左坐在偏位,扭头看了一眼他之后又偏过视线。 “邹大使,几日不见,为何今日早早登门?” “下官参见上差。敢问上差,近来可是有极个别的盐商说了些什么胡话,下官是怕他们误导了上差,所以特来提醒。” 顾左面无表情,“感谢邹大使的好意。” 话到此处,他忽然停了,搞得邹澄有些尴尬。 但事关重大,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扭头就走。 “……上差当日说,要呈奏皇上奏疏,此事……” “邹大使想看本官写了什么?”顾左露出玩味的笑,“给邹大使看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你愿意与本官联名上疏即可。到那个时候,都要署下邹大使之名了,自然是要让你看写了什么。” 邹澄头疼, 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嘛。 为什么非得要折腾一下呢。 “上差,请恕下官直言,为什么偏要如此呢?上差这样做难道是圣意?抑或是有别的用意?” 顾左眼睛一眯,“身为人臣,奏报职内情形竟然还要被问是不是别有用意。我大明朝的官,如今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吗?” 邹澄被这么一怼心中也有怒火。 好说歹说都不行。 “同朝为官,上差何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言差矣,本官想要让邹大使与本官一起,你不愿意啊。” 邹澄:“……” 他握紧拳头,低垂眼眉,眼神中射出一些怒火。看来这个钦差是坚持要他的命了。 不过他转而冷笑,要是将占窝、买窝此等事情上奏皇上,那得罪的就是满朝的勋贵、还有宫里的公公。 无论如何,他的名字是不能署的。 既然顾左非要送命,那他也没办法。 “既然如此,下官只能告辞了。” “不送。” 看顾左如此态度,邹澄也更加生气。 “哼!” 临走之前,还甩了甩衣袖。 顾左眨了眨眼睛,暗叹,这就是会做官的人呐。 其实本来也是,如果不是会做官的人,又如何能当到两淮都转运盐使这样的大官? 邹澄甩这一下是故意的, 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这封奏疏的后果。 而和他这个巡盐御史不合,就是讨好那些要被他得罪的勋贵和内臣。 到时候掀起什么风浪,自然与他无关, 也就是说邹澄是绝对不会署这个名。 不仅不会署名, 邹澄回去之后马上就召来僚属相商。 “顾礼卿深受圣上重信,已经目中无人至此,如今他坚持要将盐法之中的种种事情上呈皇上,你们说,本官该如何应对?” 过往的巡盐御史都不会惹这个麻烦,所谓巡盐,就是碰上国库困难的时候来要一笔银子嘛。次数多了,他们也懂了。 反正各家出一点,凑些银子送走这些人得了。 来的人面子大,就多给一些,面子小就少给一些。 总归大家相安无事,还互交朋友。 “邹使不是在朝中也有人么?盐法事关重大,我们劝不住,不代表京里的人劝不住。而且即便劝不住,也要提前将此事告知出去,总是攥在咱们自己手里肯定不好。” 邹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本官与大司徒有过几面之缘,虽不是特别熟悉,但写信一封是可以的。顾礼卿是大司徒一手提拔,这事他总归是要管管。” “不过,听闻顾礼卿不是能被人劝住的性子。” 邹澄略带阴险,“那是他的事情。如果他不顾大司徒的提拔之恩,如此忘恩负义之人,必遭人人厌弃。等他遭受人人厌弃,陛下就是想用他也用不了,他所奏的盐法之事自然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邹澄看来这的确是个办法。 于是吩咐其中一个僚属,“老何,此事就由你执笔,尽快写好,最好今天就要送出去。这个顾礼卿动作也是快得很呢。” “好,邹使放心,一篇文章要不了多长时间。” 邹澄点点头,又问:“看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能不能……算了。” “啧。有什么就说,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僚属给训了一句,不敢不说,但是大概是比较敏感,所以凑近了放低声音,“依职下看,除了陛下自己提拔起来的臣子,其他的外庭文臣陛下是不怎么信任的。而陛下所提拔之人,邹使递不上话,就是递上了,谁也不会去得罪顾左。所以给大司徒的信当然要写,但却没什么用。” “嘶。”邹澄吸了一口气,“那你的意思是……” “可以去找内臣。一来,顾礼卿这封奏疏会得罪内臣,因他要在陛下面前奏他们,内臣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二来内臣重利轻义,只要银子足够,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第三,也只有他们才会让陛下……怀疑顾礼卿。” 邹澄眼神一凝,几日来他焦头烂额,听到这里才算有一些见到希望的感觉。 这个办法细想起来还真的可以操作,作为盐官,宫里的太监还是认识不少的。 “那,给他安一个什么罪名?” “具体的罪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陛下知晓。职下觉得要看似无意将是事情透露出去,罪名……陛下一向是讨厌贪腐的,本身京里的官过来巡盐也都会沾染一些,若是将顾礼卿和巡盐之时贪墨银两联合起来,再出其不意的告知陛下,陛下心中岂会不生出疑虑?一旦如此到时候不论他说什么,陛下也不会相信了。” “此计甚好!” 第346章 此疏,老夫来上! 正德皇帝在观看亲卫演武,他的营帐设在最高处,身边还有六部九卿等重要官员。 而坡下方则是陷入‘斗殴’之中的两方士兵。 要说名将还是不容易出的,有一个周尚文,有一个王守仁,承平时代找到两个军事才能极为杰出的人已然不容易。 再多就是一种奢求了,好在他如今的这些个指挥使,个人勇武是没问题的,只是说有什么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指挥才能那确实也没看出来。 所以两方野斗,最后就成了相互之间勇气和体力的冲撞。 即便如此,朱厚照对此也是满意的。战士们吼声震天,精气神足,以往出现的老弱病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都是蛮有精神的可战之兵。 这便够了。 “大司马。” 王炳走近皇帝身边,“臣在。” “朕一时忘记了,上次兵部回去自己整顿五城兵马司,现如今可有结果了?五城兵马司照理说也是我大明之兵,若是朕挑上几所亲卫和他们也打上一场,他们能赢么?” 王炳回奏说:“此事臣已经交代了兵马司提督,令他对兵马司人员严加管教、汰换老弱,想来也是有些效果的。” 朱厚照微微抿上嘴唇, 他现在当皇帝也是当初‘经验’来了。 一听这话,他就知道兵部没有认真执行。 因为兵马司提督不过六品,屁大的官,他能做什么? “朕只管你这个兵部尚书,不管兵马司提督是谁。出了问题,朕找你不找他。你明白么?” “微臣明白。陛下放心,待微臣回去之后一定加大兵马司的整顿,其实微臣已经对其中一些人稍作分类,只不过兵马司中,人员复杂,有些人……” “什么人?” “臣不敢说。” “不说,这些人你就自己处理。” 王炳心想,那还是说了算了,“当初,宪庙为显皇室恩重,便将一些后妃的家人封在兵马司之中。臣并非不敢得罪他们,只是此事涉及陛下孝名,还请陛下……定夺。” 宪宗皇帝的妃子…… 朱厚照皱起眉头,这些事情,王炳应当不敢撒谎,毕竟一查就查得到。 而且逻辑也是成立的,毕竟其实皇帝是真的觉得天下人应当供养他们,人本身也被分成三六九等,出身贫贱、那你就是贫贱,贵族和一般子弟如何能一样? 也是出于这些观念,皇帝妃子的家人占一些民脂民膏当然也不是问题,因为他们是皇室的亲戚啊! 但落在朱厚照手里其实也有些难办,宪宗……相当于是他的爷爷了,他的那些妃子的家人,现如今说不定七十都有了。 本来就是给他们一个领朝廷俸禄的机会, 养了一辈子,人肯定是个废的,如果这个时候忽然不养了,有些人是真的会死掉的。 真出现这种情况,其实会伤害皇帝孝顺的形象, 因为即便是文臣本身也会觉得……有些人身份尊贵,被朝廷养着也没什么。 说白了,在没有人人平等思想观念的时代,你非要削减一些贵族的好处,反而会让很多人不能够接受! “将所有类似的这些人集中在一起,再将能用之人集合起来,先如此办理。如果兵马司始终不能够整顿完成,兵部就将其裁撤。” 边上,刘瑾踏着小碎步过来,“陛下,二十五卫指挥使都到了。” 朱厚照点点头,夹着马肚往前移动。 这二十五人的名字,他都记得住,但二十五个实在太多,不好在这里一一念出来,所以只是眼神扫过众人, “上直亲卫可以说是天子亲军。今日你们也都表现的很好,朕看到了每一位战士都足够英勇,今日回去以后,亲卫军要继续保持操练,不是说没有仗打,每日便无所事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用你们的时候你们要堪用,这是最根本的要求。” “还有些事,咱们事先说清楚,上直亲卫是所有卫所之中军饷最好的,因而朕对你们的要求也是最高的,你们还都是军学院出身,知道朕最讲究军队的纪律,所以你们这些指挥使不要给人举报有作奸犯科之事项,朕不会天天盯着你们,但你们一旦犯了错,就不要想着来求情。这话讲在前头,这真有那一天的时候不要说朕不教而诛。要知道军令如山,朕就是为了这四个字,也不可能饶过任何犯法之人!” “臣等明白!” “好!你们各自回去收拢部队,随后各带二十人,随朕狩猎!” “是!” 朱厚照像是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似的,行走坐卧之间都很有兴趣,而且他自己将来是有亲征计划的,平日里就有骑射的练习,但像今天这样正儿八经出来狩猎也还是头一回。 他作为年轻人很开心,可就是苦了韩文、闵珪这帮七十来岁的老头儿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敷华更是过来劝谏,“臣闻帝王之致治,有覆天下之仁而以不费为施,有周天下之智而以不劳为用。治天下之道不可概举,知人安民二者而已。如今年年演武,其施以费,惟愿陛下禁沉湎而弗行,斥异端而弗尚,以绵宗社于隆长。” 朱厚照不喜欢听这个人文绉绉的讲话,所以也没给好脸色,“演武乃是朕所拟定,没有什么异端之人,也不存在什么异端之事。张总宪,治国是要靠仁、靠德、靠孝,但有的时候也要靠这短短的马鞭。没了它,也不行。” 与此同时,他也看出来韩文和闵珪似乎有些吃力,便说:“朕正值青春鼎盛,出来骑马驰骋是可以的。几位老臣还是先回去,总归正式的演武也已经结束了。” 韩文和闵珪也不是很敢走,“微臣等还是要陪着陛下。” “不必,令你们回去是圣旨,大司马和杨介夫留下就可以了。” 不久之后,二十五卫指挥使并上一些士兵簇拥着皇帝到森林里开始狩猎。 在此过程中,还有圣旨传出,说:“太祖高皇帝驱除元孽,用夏变夷,乾坤辟而载正,日月涤而重朗。时大明天兵无人可挡,朕今日重骑射而忆先祖,并昭告大明后世之君,武备不可废弛,骑射不可荒用!” 消息传出来, 韩文和闵珪看了都一眼看穿皇帝的心思,皇帝对演武、狩猎有些兴趣,为了避免反对声音,就以这样的名义下达圣旨。 这下好了,明年再有这样的活动,那也是追忆先祖了。 “……好在,陛下确不是玩闹的性子,如今兵备大有起色,京营边军皆军威大震,也算一时煊赫了。”闵珪捋了捋胡须,老实说,除了这样说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韩文一样如此。 两个老人并不打算去和皇帝纠结过多,本来皇帝体恤老臣,让他们回去休息也算是给他们面子。 不过下人扶着韩文上马车的时候,从韩府里过来一人,他骑着马,乃是送信而来。 因为是闵珪,韩文并不避着。 在马车里坐好之后便拆出来看,结果越看眉头越深,而且最后都叹出一口气。 闵珪惊异,“怎么了?有什么逆事?” “逆事倒也谈不上。你看看。” 韩文揉了揉脑门,依靠在后,一副心累的模样。 闵珪和他的反应差不多,“贯道兄,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劝住礼卿!” “要是听老夫的话,就不是顾礼卿了。”韩文幽幽的说。 “但这件事干系实在重大,如果引得圣上龙颜震怒,真将此事查下去,那礼卿往后也会成为众失之的!” 顾左是韩文一手提拔,今年以前还一切都好,只要是韩文说话,顾左都听得进去。但鸟儿长大了,总是要自己飞的。 “没有用的。”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他们两人都不是很坏的官员,但为官之道绝不是善恶分明,有些事可以追究,有些事追究了反而会破坏大局。 谋事先谋身,这是他们坚信的道理,可现在顾左不愿意谋身,这样下去其实也不利于他谋事。 “并非是我愿意就这么看着。朝瑛,你说陛下难道不知道礼卿的性子吗?陛下为何要让礼卿去巡盐?” 啪。 闵珪一拍脑门,刚刚一着急竟然忽略了,“陛下要清理盐法弊政!难怪,难怪要在这个时候忽然演武!” 就这么一瞬间,他们两位忽然恍然大悟! 这样的话,就联系上了! “陛下不愧为我大明朝五代以来之明君,如此说来是心志已坚,哪怕不惜使用亲卫也要力推此事。那礼卿……咱们还不能够乱劝。” 万一把顾左劝住了,这不是耽误皇帝的大事么? “确实不能乱劝。陛下有意清理盐法弊政,惩治贪官污吏,这原也是好事。我们还是不要去坏事了。” 原来他们是担心朝局因此不稳,可现在看来是皇帝授意。 那掌控大局之人就是皇帝,按照以往的经验,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瞬间,韩文想通了所有,也做了一个大的决定, “礼卿要上的这封奏疏……便由老夫来!” 因为他知道,他真的劝不动顾左,如此,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希望能让顾左成熟一回。 他已经老了,顾左如此年轻、又深受皇帝信任,说不定哪一天他这个尚书就得退位让贤,既然如此,他愿意以这种方式结束。 等他退去之后,朝中也能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他相信顾左不会忘恩负义到那种地步。 第347章 声援边疆 “大同总兵周彦章来了奏疏,奏请率领大明骑兵北出长城,你们应当都知道了?” 皇帝今日召集军机处一同议政。 大演武之后,圣旨又免朝一日,一些文官或有想法,但下午皇帝便召集官员入宫,便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回皇上的话,奏疏是昨日晚间送进来,今日我们中大部分已知晓。”回答这话的是杨廷和。 “恩。朕读史的时候常想,若是当年岳武穆收到的不是十二道召回金书,而是军饷、粮食、士兵、武器,那么赵宋王朝会不会不如如此孱弱?” 军机处的官员管钱的户部、管兵的兵部,以及杨廷和一同聆听皇帝圣训。 “朕也知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赵氏一族从一开始就是患上了担心武将坐大的毛病。可后人观之,无论怎样也会觉得岳武穆实在可惜。本朝太祖皇帝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朕以为民心就是希望咱们汉人打胜仗,所以宋太祖担心的事,朕不担心;宋高宗害怕岳武穆,朕不怕,不仅不怕还盼着大明能有一个岳武穆!便是这样真的养出一个安禄山,要替换了我朱家皇帝,那至少中原也还是汉人坐天下。总比当元室之下的‘四等南人’要好?” 元朝朝廷将全国分为四等人,第一等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第三等是汉人,第四等就是南人。 皇帝这番话立意很高。 杨廷和忍不住赞颂,“陛下宽宏之量,臣闻之心震。不过,臣相信,周彦彰会是岳武穆,绝不会是安禄山!” 韩文和王炳也是应声附和。 在明朝如今的环境下,再想有安禄山那样的手握大权的节度使是难了。大明有京营,还有杨一清的兵马,根本不必担心所谓一个总兵做大。 朱厚照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周彦章率领两万兵马深入大漠,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现如今有人在前线出生入死,咱们这些后方的人可不能‘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啊。因而,朕以为尽管咱们不能够直接帮到他们什么,但……也不能每日莺歌燕舞,弄出个‘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局面。说到底,这场仗与天下人都有关系!” 军机处的三位官员都有些惊异,帝王同情前线将士之心,到这种程度的,一直以来也很少。 “陛下的意思……” “从明天起,军机处首先在《明报》上发表由你们三人署名的文章,向全国官员昭告,军机处全力支持周彦章的剿套行动。随后内阁、兵部、户部……及至朝廷的各衙门都要跟上。如此,就是要告诉天下官员,大明对外作战,任何人不能够从中掣肘,朕不管是什么人动什么政治心思,想挑起什么政治风浪,只要想利用战争……朕就不会答应!” 这样的话……韩、王、杨三人想了一下,虽然有些异类,但是皇帝要求军机处支持朝廷将领,倒也是应有之义。 “陛下,此文就由臣来执笔。”杨廷和自告奋勇。 “准奏!” 其实朱厚照越来越多的在任用一些‘亲信’担任地方要员,他们哪怕没有皇帝的明确授意,但如果京里这么多衙门发表这样的文章, 有些巡抚或布政使也要代表当地官府声援此次军事行动。 如果不声援…… 朱厚照是要处理人的。 这个心思是在他心中埋下的,他是要看看。 因为很多官员有一种‘反正是他在打,又不是我在打’的那种旁观者心态。细想其实很奇怪,怎么会你的国家在打仗,你却丝毫不关心? 而对于周彦章来说,他这个边关大将能拿到的政治支持在历史上肯定也是排得上号的了。 马荣离开后的第五日, 周尚文率领众将领按照计划踏出大同城门。 近两万人的兵马从高空俯瞰像是蚂蚁一样涌出巢穴,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大明王旗竖在天地之间,指引着列队前进。 其实行军大漠,最可怕的还是物资供应问题。 漠南漠北除了草原,其实更多的还有戈壁。戈壁上的原野一眼望不到头,所以为了解决物资问题,出征的军队往往要利用近千辆马车来保障食物。 并且为了便于保存,通常会带很多不易变质的腌制食品。 好一点的能带些咸肉,不好的就是咸菜,反正一天三顿,顿顿就是一口干粮配咸菜。 虽说草原上会碰到一些牛羊,但不会有成群的,最多打几只黄羊,用来给官员们打打牙祭,士兵是没那福气的。 而成群的牛羊,那都是战利品,如果要吃这些,就说明境况已经很差了,有一种反正也不能活着回去,吃上一口好的,然后拼命的感觉。 此外,还有一大问题就是水源。 蒙古高原降水不多,有些水还是咸水,虽然沿着水源前进是个办法,但鞑靼人又不傻,你要来找我,我还沿着水源跑? 不说其他朝代,仅是明军历次北征都不得不远离饮水地而追击。 唯一的心安是周尚文已经不是第一回来了。 对于马荣来说也是, 弘治十八年出征后,马荣便意识到,要想在草原戈壁上打得胜仗,就一定要认识路,这比平日里操练再多都重要。 所以这次他才托人给他找向导。 其一,至少在茫茫的原野上认识东南西北,其二要识得马粪、羊粪等蛛丝马迹,这都是会留下重要信息的东西,当然更为重要的,是记得住一些有泉眼和澹水河的方位。 这种人很难找,毕竟对于汉人来说,不会经常行走于这些地方,只有一些与鞑靼人有贸易往来的商人才有。 “……此物名为黄花菜,记载于《北征录》之中,其花大如同蒿,叶大如指,长数尺,可采食。” 向导是个普通的壮年汉子,他不穿戎装,只有一身麻布披着,脑袋都缩在其中,尽管如此脸上的皮肤也很粗糙,嘴唇也龟裂了两道口子。 马荣还好,没裂口子,但嘴唇上泛着死皮、明显看得出来的有些干。 他蹲下身,也是说是迟那时快直接张口嚼了一下向导所说的花如同蒿的菜, 看得一旁的马胜和三名千户心里一惊,“少将军(二弟)! “微微甜。应该能吃。”马荣不以为然,站起身笑着说。 另外一边,其实向导已经啃食起来。 “以往我们都有干粮,也不愿意冒这个险,再加上本来也不知道。带你还真是带对了,至少能有新鲜的野菜吃了。” 向导供职于商人,身份卑微,连忙道:“不敢,草原上走得多了,这才知晓。况且,这也不算什么本事,现在将军们也都知道了。” 马荣笑了笑,给了身后四位将军一个示意的眼神,于是这四人便招呼着战士下马,“今天有野菜吃了,不吃那咸菜!” 马荣把向导带到一旁,“食物、水、敌人,这三样都得找得到。别得本将军都不担心。” “将军,有句话小人还是要说……小王子不是昏庸之主。” “我知道,所以你更重要。” 向导的眼神继续往北,“小人知道一处放牧地,至少还要再走七天。” “将军! 看西边!” 正说着,忽然有人报警情,马荣和以及他周围的一些人全都一跨上马,随后纵声大叫:“驾! 马蹄狂奔,等离近了看却发现只是两头黄羊。 草原上,士兵们已经乏味的紧,碰到只羊,都吹着口哨怪叫着将其围起来。 马荣吩咐,“看看有没有人!” 等到士兵将两只黄羊慢慢越围越紧,最后抓获,向导也跟着冲上来,他提着衣角一脚深一脚浅的快速走过去。 绕着两只羊,左摸摸又摸摸,数息时间便抬头,很认真的说:“将军,这是养的,不是野生!” 士兵的怪叫停止,大家都听得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马荣也一脸正色,“何以见得?” “看皮毛。”向导翻着黄羊的身,“比野生的干净多了,绝对是有人给清理过!” “可既然有人养,它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向导则反问:“将军觉得这里是哪里?这里难道不能放牧吗?” 听到这话,马胜那冲动的性子已经忍不住了,他马上策马回奔,并大叫:“全军集合!全军集合!” 他们都紧张,因为附近有人,他们却不知道,这样说来,会不会埋伏他们还不一定呢! 但马荣还是面色不变, “等的就是这一天!” …… …… 紫禁城,乾清宫。 皇帝的心思叫韩文给吸引了过去, “商人手里的盐引,不如勋贵、内臣手中的盐引,大司徒,你忽然讲这样话,可要明白轻重啊。” “微臣明白!”韩文举着手里的奏疏,“盐业内,官员、商人一般称之为占窝、买窝!若是亲王、内臣支盐,各处盐场毫无二话,可若是商人支盐,短则守支年,长则守支数十年,盐商无奈,只得贿赂亲王内臣,借身份之贵来支取食盐,数年下来,买窝之象愈演愈烈,以至于人人皆习以为常!” 用朱厚照的理解,这就是一种权力变现的具体体现。 而这样的行为会大大扰乱任何一个行业,因为做生意好不好取决于你的关系好不好。作为皇帝,他肯定是不喜欢的。 但叫他奇怪的是, 顾礼卿这个巡盐御史在扬州还没说什么,一向稳重的韩贯道怎么会突然之间上此惊人之疏?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猫腻? “盐法败坏,朕早已知晓。只不过朝中诸臣皆说天下大治,要仁义之并行、刚柔之相济,当初太祖高皇帝承元人积弊之后,其创制立法,大率以严为本。但国家承平日久,重熙累洽,民志日趋松懒,故而要以仁足育天下,而天下莫归于仁。” 韩文马上说:“陛下,当初刘大夏于孝庙之前也曾说过,事涉外臣则不问,事涉内臣则要讨论核实。如此,何以服众?” 皇帝望向王炳、杨廷和,“你们以为呢?” 虽然他们和这件事没关系,但朝廷重臣,对于大事都可以有表态,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微臣以为,大司徒乃谋国之言。只不过事涉显贵、还是要核实以后方可有所举措。” 这属于废话,涉不涉显贵,都要核实。政令所出,又不能随意改的。 “臣附议。” 听了他们两人的话,朱厚照没什么想法,他就是还没想通,韩文这是为什么。 不过他转念又想,不管是为什么,既然有人提出来,总归也是好事情。 “大司徒,” “臣在。” “朕并非是因为事涉显贵所以才要反复核实。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确认了以后才好下旨。这里面有亲王、有外戚,你韩贯道一封奏疏便要朕将他们一体处置,这是不是也有所不妥?再者你若坚信此事为真,那应当也不怕核实,是也不是?” 韩文并不觉得皇帝可能会袒护那些人,皇帝将顾左派过去,等得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么? “陛下所言极是,微臣也当然不怕核实!” “好!” 皇帝偏过头对刘瑾说:“先不要惊动谁,以司礼监的名义将两淮运盐使宣到京城里来,顾礼卿也一并还朝。这件事事涉皇亲国戚,到底是大司徒污蔑,还是他们真的有不法行径,总该要弄个清楚才是。” “弄清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而且朝廷正在教谕天下群臣,要声援边军之将兵。这个时候闹出此桉,总不能囫囵吞枣了事。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说出来,朝廷就是个笑话了!” 朱厚照说得斩钉截铁,“这样绝对不行!大司徒,” “臣在。” “今日之事,朕不对外宣扬,乾清宫的任何人也不许对外宣扬。你下去以后要积极调查此事,朕不会给你旨意,只能你自己去调查,拿得出证据,朕就照你的奏疏办,拿不出证据,你可不要向朕叫冤。” 韩文行大礼,他心中其实还算稳当,有些事既然做了,就不后悔。 “微臣,领旨!” 朱厚照嘴角微弯,虽然还是不清楚韩文与顾左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有人出招,他接着就是,说到底,无非就是杀些人的事! === 今天来不及啦,只能更新四千(带老婆去了隔壁大城市的大医院做些检查)。 三月的最后一天,没有投掉的月票不要忘记哦~ 第348章 宫内惊奇 百姓们看着《明报》,互相吹嘘着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草原的事例,还以为朝堂之上君臣用命,殊不知风雨欲来,绝难阻拦。 而在宫里,则因为另外的事乱了套。 便是梅怀笑身体不适,一方面食欲不振,一方面腹部总是隐痛,张太后是觉得会不会有了喜。于是亲自下懿旨请女子医馆的谈大夫入宫诊断。 朱厚照当时还在宣召毛语文,听了近侍禀报之后便急忙回到后宫。 谈大夫医术高明,等到他时,其实诊断已经有结果。 她们是师徒三人,两个徒弟一个个头高、一个个头小,个头高的五官立体又精致,眼神颇为明媚,个头小其实普通,不过看起来医术应当更为娴熟,谈允贤有什么都和她相商。 “参见陛下。” “平身。” 朱厚照知道分寸,他先到床边,伸手抚了一下怀笑的额头,看着她脸色苍白,其实多少有些担心,“怀笑,你觉得如何?” 姑娘应当并不舒适,嘴唇也是白的,不过是挤出的一个笑容,“陛下不必担心,臣妾没事。” 话虽如此,但眼角其实有些哭过的痕迹。 “谈大夫,”朱厚照转身,“诊断结果是什么?” 谈允贤双手交叉放于腹前,表情有些纠结的样子,“启禀陛下。笑贵人出了血,应当……应当是小产了。” “小产?!”朱厚照眉头紧皱,握着怀笑的手也用了一些力。 这话从谈允贤嘴里说出来,躺在床上的怀笑再也忍不住悲伤,轻声啜泣起来。 “这怎么会小产呢?” 考虑到历史上的朱厚照并没有孩子,他此刻就有些担心自己。 虽然说怀孕初期相对容易流产,但这刚发现就流产,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有孩子而不容易活下来,这其实算是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原也难说。也许是吃的不对,也许是没有休息好……也许就是意外,本身女子小产,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一直在这里陪着的张太后听闻是这个结果,大喜的心情直接坠入谷底, 而且她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贤后,古人的知识量也都觉得这是女子的问题,所以说话比较难听,讲:“便是自己不注意,有了身孕竟完全不知。现如今,一个天家子嗣都留不住的肚子,还有什么用?” 梅怀笑可怜巴巴,不要说她了,就是皇帝在孝道为大的环境下,也不好讲什么。再加上,其实梅怀笑的知识量与张太后相比也差不多了多少,她自己也觉得是自己不争气。 陛下已经施了恩,结果自己留不住,除了怪自己还能怪谁? 朱厚照心里是明白,但也不知道怎么说,而且他不是什么产科医生,有些怀疑也只能是怀疑,得不出任何确定的结论。 “母后,儿子与怀笑都还年轻……以后也是能怀上的。” 张太后愠色不减,她不是生儿子的气,是生梅怀笑的气。 好在她也知道这是天家丑事,还有谈允贤等外人在,于是不再多说,哼了一声便走了。 这时候的婆媳氛围就是这样, 若是生个儿子,那就是大功臣,而怀上又小产,大部分婆婆都不会给好脸色,更何况更重视这点的皇家。 “谈大夫,” “臣在。” “小产会不会伤身体?你看朕的爱妃脸色苍白,你看吃点儿什么,尽快让她能恢复过来,尤其不能够落下什么病根。” “是。陛下放心,只要笑贵人按照臣的方子,半月至一月就可恢复如初了。” 朱厚照点点头。 碰上这种事,他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都下去。” 皇帝摆了摆手。 “是。” 朱厚照抬眼看了看梅怀颜,“怀颜,你也下去。” “臣妾遵旨。” 屋子里不是大夫就是妃子,清一色的女人,女人最能理解女人。 谈允贤原来还觉得皇帝肯定会有失望和震怒,不过看皇帝的情绪却并非如此。 “今日多谢谈大夫了。” 殿外,怀颜客气的说。 “颜贵人言重了,这本也是臣的职责。方子,臣会留下。若是有可能,颜贵人注意不要让笑贵人碰凉水、喝凉水。” “好。” 本来谈允贤要走了,不过有些话临走前她没能忍住,“陛下……乃是性情中人,与天下男子也都不同。笑贵人此番遭遇逆事……若是旁人家,少不了吃些苦头,但陛下是不会的。颜贵人也可以这样开导一番,毕竟整日心情郁沉,也是不好的。” 梅怀颜眨了眨眼睛,这话她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 大概身在局中,她也不能够很直接的感受到。遇上这样的事,这些女孩子都会觉得是女子的错。 但谈允贤话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再多就不合适了。 倒是她那两个徒弟其实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就是皇帝不会太过怪罪笑贵人。 于是两人眼中皆闪过一抹异色,女子一生就是要托付良人,如果真是这样,这对姐妹倒是有几分幸运。 “多谢谈大夫提醒。”怀颜红了红脸,其实她心中也有件事。 就是既然姐姐有了身孕,那她是不是也会有……? 毕竟,她们姐妹一直以来都是一同侍寝的。 “还有件事,谈大夫可否也替我把把脉?”虽然有些说不出口,但事关重大,怀颜也只能红着脸讲了。 …… 殿内, 朱厚照把梅怀笑拉过来搂在怀里, 自责、伤痛、悔恨、无力……这些情绪交织之下,即便是一向坚强些的姐姐此时也扛不住,人走之后她彻底哭出声来,上半身也因为止不住的抽泣而颤动。 “陛下,都怪……都怪臣妾无用……没能保住皇子……” 朱厚照扶住她,看到她已经梨花带雨,心中实在不忍,“没事的,朕不怪你。怀笑,你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养好身体,不能够让身体亏空太多。只要底子在,往后肯定也怀得上,皇子更是少不了。” “陛下……真的不会怪罪臣妾吗?” 朱厚照用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吹弹可破的皮肤其实手感很润滑,随后又在姑娘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因朕是皇帝,你们嫁得是天家,所以总是有些规矩不可不遵守。实际上,朕总在想,若朕不是皇帝其实也蛮好,你们姐妹嫁到我家,我们是夫妻,夫妻就该相濡以沫,有喜事一起高兴,有坏事一起面对。现在你碰上这是,身体虚弱、心里也难受,朕又怎么舍得怪罪你?朕只盼你好起来。” 听了这坏梅怀笑心中大为感动,一下子便扑倒在怀里,“陛下!” 大概,人与人在困境中才更容易感知对方。 朱厚照也觉得怀里的女人作为自己的妻子的感觉更加真切了。 “人海茫茫,我们相遇相知殊为不易,宫里的人多、想法多,但朕一直奢望着,咱们能像民间夫妻一样。” “在臣妾心里,臣妾早就是陛下的人,只要陛下不嫌弃。” “胡说八道,朕又怎么会嫌弃?”朱厚照忽然想到什么,笑着说:“记得第一次去梅府,当时朕是因为朝堂之事去的,的确并非为了你与怀颜。但去了之后见到你们姐妹,朕便改了心思……” 说到这里,还用食指挑了挑她细嫩的下巴,“自那时起,不管是什么怀远伯还是谁,都得老实待着,朕不会让任何人染指你们。” 说这些话,梅怀笑才觉得心中多了几丝甜意,而且以往皇帝从不会这样。 “陛下觉得……臣妾好看吗?” 朱厚照眼神晃动,仔细看了捧在自己面前这一整张脸,眼如星辰,嘴如樱桃,五官精致,秀色可餐。 “好看。” …… …… 出了永寿宫, 朱厚照其实多少带些心思,他想回忆一些前世正德皇帝为什么没有子嗣的细节,但其实什么也想不出来,哪怕是相关的野史都没怎么读过。 越想不起来,越是心中烦躁。后来便吩咐刘瑾,让下面人全都不要跟着。 于是就是一主一仆在宫内漫无目的的晃悠, 朱厚照在想,他是不是得广撒网……没有仪器,除了这个办法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这其实还好办到,问题是万一他真的也生不出孩子,那可怎么办? 皇家子嗣传承是天字第一号事件,弄得不稳当是会影响到朝堂稳定的。难道要把嘉靖皇帝接近宫里来? 那可是个自私败家的主儿。 正在思索之间,他和刘瑾走到后花园一处竹林与假山,还有溪水哗哗流动,除此之外倒也安静的很。 所以他们一走进来,就听到有太监和宫女悉悉索索的声音, 刘瑾脸色巨变,宫里太监和宫女有的会结为对食,该不会是这样叫陛下给撞见了? 正欲有所动作时,皇帝伸手阻止了他。 随后朱厚照又缓步靠近石头,想听得更真切些。 石头后面,竹林隐蔽处, 有个女声,“人家顾侍郎是陛下跟前儿红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接着是个男声,“这人呐眼睛是黑的,心是红的。但是眼睛一红心就黑了。手底下过了百万两银子,自己却只能拿那么一点可怜的俸禄,谁不会动心思?” 女声又问:“你又如何得知?” “也是一个扬州的亲戚提醒咱家。还请咱家去和皇上告发,开什么玩笑,咱家一个小小的尚膳监主事太监,说什么皇上能信?咱家可不敢掺和这事儿,顾侍郎,那是皇上跟前儿红人!” 朱厚照听到这话内心震动莫名,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顾左在扬州贪腐、还引起了民怨了?以至于有人想通过宫里的路子来扳倒他。 人性这东西,他这个成年人本身也是了解的。的确,手里花出去几百万两银子,说不准真会眼红。 刘瑾似乎也知道事情不小的样子,二话没说,跪在了皇帝的脚下。 第349章 发怒 “陛下!那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在宫里乱嚼舌头根子,奴婢这就去割了他们的舌头!” 皇帝已经不似之前一般慢悠悠的走路,现在带风,一路奔向乾清宫。 至于刚刚后花园之事,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更没有在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面前亮出身份。 不了解皇帝的人还觉得应当是没什么大事,听了就像没听到一样。 但刘瑾知道,不仅是有事,而且事儿大了! “谁也不许!” 皇帝听到他的话,转身恶狠狠的说,“如果这个主事太监说的是事实,凭什么割人家的舌头?如果他说的不是事实,那么必定还有内幕,你割了他的舌头,他还怎么交代?” “那……”刘瑾再动心思,“那奴婢先找人将其捉起来,严加看管!” 这个老太监心里慌呀! 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说到底宫里没根的人都该他管,如今这事还不知道多大风暴,他自然是担心的紧! 朱厚照紧蹙着眉头, 他其实不担心宫里的这些破事,上万名太监集中在这里,心里复杂又坏的人不知凡几,他也不会指望这些人都是什么老实人。 但顾左不一样,对于顾左他倾注了不少希望。 实际上,作为皇帝碰上这样的官员,很难不对他倾注希望,如果这样的人才还不重用,真不知道还该重用谁。 可…… 历史上类似的事情也多次发生的。 就像雍正皇帝,原先多么喜欢年羹尧,后面又将其折磨的生不如死。 “刘瑾,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朕知道宫里宫外人人都要给你一个面子,你知道的事或许比朕还多。朕现在别的也不提,你与朕说实话,就你所知,顾礼卿在私下人究竟为人如何?你相不相信他贪了?” 刘瑾‘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类似这些问题,一个回答不妥就是身首异处! “陛下,奴婢一心侍奉陛下,不作其他心思,与外臣也极少接触,再者,外庭文人心高气傲,本身也瞧不上奴婢这个无根之人,奴婢除了陛下,心里头也不想着其他人了!” 朱厚照略显不耐烦,“朕不是叫你表忠心,朕是在问你信不信顾礼卿贪了!” “这……”刘瑾心思急动,“知人知面不知心,顾侍郎究竟有没有贪墨,奴婢也说不好。不过奴婢却听说,私下里顾侍郎的官声极佳,绝非颟顸贪心之官。若是……若是陛下心中实在疑虑,奴婢这便可以去将那两人唤来,令他们一五一十的交代事情原委。” 朱厚照心思还比较浮躁,他否定了这个提议,“此事朕觉得有些蹊跷。且朕还未想清楚,这个时候不宜决断,便先不去管他们,你也不准打草惊蛇,等朕想好再说。” “奴婢遵旨。”刘瑾心还颤着。 对于皇帝来说,心乱且怒的时候,不轻易做决定。这是他的习惯。 所以他自顾自的回到乾清宫静躺。 近来也算事情多了,周彦章不知道能不能打赢,盐法也要改…… 他一个后世灵魂,在这个时代走到这个程度,其实很多事也已经身不由己。前路茫茫,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给他类似的经验,且改革的阻力本就极大,路走得对不对就是他自己也有疑虑的时候,只是靠着‘决不可半途而废’的信念支撑。 当然,他想要恢复中原王朝盛世光景的愿望始终没有改过。 不管这条路上,他要杀多少人。 某个瞬间,他又想,其实不管怎样,他毕竟还是皇帝,封建时代,皇帝掌握生杀大权,是站在天下顶峰的人。 对的,他是皇帝,苦闷的不该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强大一个国家,他应该是做这种带劲的事的人! 而再回归这一次的事件, 说来说去,顾礼卿就是贪与不贪这两种可能。 不贪,那么自然无事发生。 贪了,那就给其惩戒。 有什么的,天下是他的,不是顾礼卿的,以往没有这个人一切也还是好好的,又能怎么样? 而他估计,宫里忽然传出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不过……假若是假的,又会有怎样的逻辑在其中呢? 想到这里,朱厚照眼睛勐然睁大:的确是有一个。 顾礼卿这一次为了盐法的事一定会得罪很多人,被他得罪的人里头自然就有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的。 如果有这种动机,那么会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但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不管怎样,太监敢乱讲的可能性小一些,所以他贪墨的可能性还是大一点。只是顾左被陷害的可能性并非为零。 作为皇帝,他手握大权,而这份权力有时候也要谨慎使用才是。 “来人。” 屋里有声音, 刘瑾急急忙忙滚了近来,“陛下,奴婢在。” 经过一番细想与冷静,朱厚照这个时候已经恢复他原来的样子。 有件事他要司礼监去做…… 但……刘瑾其实也不老实,在这种特别关键的时候,他心中对这个人多少有些疑虑。 所以临时换了想法,“去将尤址叫来。” “是。” 刘瑾心里滴咕,但他不确定皇帝怒火有没有消掉,所以这个关口是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 尤址那边动作也快,半分都不敢耽搁。 到了之后,按照旨意,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够进去,甚至四周都不能够有人靠近。 “奴婢尤址,参见陛下!” 朱厚照拖着长衣,从龙椅上走下,“宫里尚膳监的主事太监……你暗中去了解一下这个人,记住不要叫他察觉,最好是能在他身边放一个人。看看他平日里与什么人接触,有没有外庭的关系。必要的时候,你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他出宫。” 尤址听得仔细,“陛下,这件事需不需要刘公公知晓?” “若是要他知晓,朕找你做什么?” “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安排。” 朱厚照的想法,如果这个主事太监说的是真的,那么就可以把顾左抓起来,如果他说的是假的,也可以把顾左抓起来, 抓起来……看看宫内的太监会是什么反应,是不是与外面什么人勾结。 其实前几天,韩文的奏疏也有些奇怪,或许也会与此事有关。 反正现在处处透着不寻常,让朱厚照心中多少有些不详的预感。 …… …… 扬州, 顾左收的是司礼监的令信,令他启程回京。 这倒是还好。 主要是他之前派出去的刘大刘二还没回来,所以让他不得不多等了一天。 刘大刘二回来以后径直去向他禀告情形。 刘大说:“我们二人沿途查看,现如今民间正盐极少,最多三成,而私盐泛滥之势则难以阻挡。有些传自祖上的盐商,明明有几代经验,但是因为手中盐引难以支盐而破产。据他们所言,” “原本朝廷规定四品以上的大人们及王、公、伯爵等贵人之家都不许领取盐引,可是自正统之后,这条规矩渐渐形同虚设。大人、贵人们有一百种方法获得盐引,而且他们还害怕辛苦,自己不肯费劲巴力地跑腿做生意,只想着把盐引高价卖给普通人,如此一样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并且贵人所卖出盐引的价格也有不同,若是有足够能量的人出面,尽快到盐场支盐,则盐引的价高,若是品级低些,盐引的价格自然也就低。所以每一个做得起来的盐商,其背后都有朝廷的贵人。” 刘二接上,“朝廷设置的运盐使司里的官员也大多不是好人。朝廷承认了‘余盐’存在以后,有司早年还会用米、麦收购“余盐”,再转手给持有盐引的盐商;后来米、麦储备不足,大明宝钞无人愿用,灶户享有的赋役豁免更是名存实亡,有司便规定,只许灶户纳银代盐。” “可灶户本就缺吃少穿,哪里还有银子用来抵赋役?无奈,灶户就只得把私下里生产的盐售给私盐贩子,换来生活所需的银子,并将其中一部分银子上缴有司,艰难度日。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灶户家破人亡,灶户逃亡之事也时有发生。” 顾左越听越是生气,这么说起来,其实朝廷的盐课已经成了完全没有规矩的地方。上上下下的人盯着盐课这点儿银子,大家根据自己的权力来决定收入的多少,最后就是朝廷盐课越来越少。 权力越大的人活得越滋润,而普通的灶户已经被欺压到不得不逃亡以求活路。 砰! 顾左忍不住勐拍桌子,“权贵、官员上下索取无度,盐政败坏如此,若再不整治,我大明亡国有日!” 想当年,太祖、太宗之时开中盐法是多么善的一项制度,结果百余年下来完全变了样,内里秩序全失,根本就是想怎么搞就怎么搞。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现在大明朝要中兴,带着这样的盐法的中兴还叫什么中兴? “咱们回京!” 顾左下定了决心了,这次就是粉身碎骨,他也要把事情和皇帝禀报清楚! 第350章 打一下 正德元年五月,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也收到司礼监的旨意。 旨意要他安排妥当之后,立刻进京。 邹澄接到旨意的时候心中大慌, 最近这节骨眼忽然之间就说进京,也不说为什么事情。 到底发生了啥? 邹澄心虚,所以听完宣旨就开始整日忧惧,不知所措。总觉得皇帝盯上了盐课。 这一去,万一真的闹出什么事情,可怎么得了? 所以这京城之行,他是千不愿、万不愿,于是马上召集僚属于府中密商,讨论要不要称病不出。 他的僚属劝他,“邹使,若是换了其他时候这样还行,但当今圣上乃是雄主,司礼监若不得其首肯,怎么会有旨意传出?因而既是圣旨,要是故意借口不去,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平白引起圣上的注意。” 邹澄在扬州是个上的了台面的人,但碰到要去京师,他还是慌的,所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悠,突出一个坐立难安, “可本使要是去了,到宫里顾礼卿将那些话囫囵吞枣全都说了,陛下转而问我,我该如何回答?” 问题就在这里。 其实如果昏庸之主在位,许多事总可以曲线救国,比如说这是司礼监和外庭相斗,那么大家各显神通,互相斗呗,作为下面的人他就抱紧朝堂上的大腿。 可这两年形势越来越不一样, 现在这事儿不涉及朝堂派系斗争,皇帝每次对于派系斗争的苗头都是及时掐灭,所倡导的就是务实为本的官场风气。 说白了,当今皇帝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背后有谁,他在意的是事情本身! 事情办好了,当然硬气,皇帝有时候还护短。事情办不好,皇帝开始要找你麻烦,你说你在大明朝找谁能管用? 偏偏邹澄这些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事情本身。 所以他不愿意去,是因为了解皇帝的风格,实在是没办法呀! 除非…… 除非是去骗! 真的骗过皇帝,那么也是有惊无险。 僚属则说:“走使也不必过于担心,顾礼卿到扬州时日尚短,他又能查出什么?而且他一开口便是要得罪数不清的勋贵、内臣和朝廷官员,涉及这么多的人,难道陛下就依据他三言两语便将邹使定罪?不会的,陛下处置任何事情历来都是思虑周详。所以职下断定,邹使这次去是有惊无险。” 韩文虽然已经在乾清宫禀报过事情,不过朱厚照下令所有人员不得透露半句,在那种小范围内,这个命令确实管用。 因为大家都知道一旦泄露了,事后查起来也不是多么难的事。 这样一来,远在扬州的邹澄等人自然不知道京师里已经有这样的变化,不是他们无人在京师,而是即使有,也探听不到。 这样看来,当时皇帝在情急之下的处置也可称妥当。 邹澄听完僚属的话,心中颇受鼓舞,自己安慰自己似的说:“不错!此桉一办不知要牵扯进多少人,顾礼卿就是再有圣宠,也不至于到这等地步。” 到了晚上的时候,终于有消息随着司礼监的旨意前后脚跟来。 是大大的好消息。 邹澄看完之后与几名僚属相互庆贺,大喜,“之前利用内臣的法子管用了!陛下果然开始对他起了疑心!顾礼卿这次怕是要自身难保!” 性命与利益都攸关的时候,他们肯定忘记了当初科举之时所念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誓言。 不管怎么说,这样一来,邹澄也就敢进京了。 从扬州到京师可以顺着京杭运河一路北上,免去陆上马车的颠簸。 顾左在这次事件中是‘进攻方’,他不害怕多与地方官员接触,所以还主动来信,要邹澄与他同船而行。 邹澄也不像原来一般了,接到钦差的帖子还有一分得意:“官场之上难分黑白,这次咱们就好好瞧一瞧!” 五月初六日, 两人收拾妥当,租了一条客船在扬州码头北上。 码头上极其热闹,因为皇帝正在选妃,扬州自古就是风流地,所以经过第一轮初选而要进京的百姓也蛮多。 人群熙攘之中,顾左与邹城相互拱手,表面客气。 京杭运河并不宽阔,基本也就二十米左右,乘舟北行能将两岸的风景一览无余,此时又是春天,两岸杨柳依依,不时看到桃花盛开,端得是一副人间美景。 算上弘治年间,朝廷君臣认真治国已近二十年,沿着运河还有无数良田,一片青黄之色,同样震撼人心。 “圣天子临朝,天下大熟,上差,此情此景,可贺呀!” 顾左心想,你就是再拍皇上的马匹也没用了,皇上也如太祖皇帝一样,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盐法的事,既然被提起,那就是有始有终,绝对不会虎头蛇尾。 “邹大使可知,朝廷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忽然宣我们进京?” 甲板上,邹澄的脸色微变,但是他已知道宫里的事情,所以只是转瞬之间有些疑虑,马上又是成竹在胸,说:“圣上从来都是思虑有奇,下官资质平平,除了甘奉王事,其他便也不去想。” 顾左是知道这个家伙的底细的,明明是贪念十足,表面却能如此一正言辞,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实在让他心惊。 京师,皇宫之中。 先前朱厚照碰到的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和宫女的情况,已经被送了过来。 这个主事太监名为郑舟,三十四岁,入宫已经二十年。尚膳监掌皇帝及宫廷膳食及延宴等事,基本上属于边缘角色。 不过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照此人当时所说,他是有一个扬州的亲戚请他帮忙,宫外的人不管你在里面是什么职务,只觉得这么多年兴许也可以接触到皇帝的机会。 而尤址的动作也算是快的, 查人就是从他身边的人开始,尚膳监这样的地方涉及到一些采买事情,郑舟此人平日里克扣、挪用、贪墨这些毛病基本上也还是有的,而且这么多年下来,数额应当不小。 既然是爱财,朱厚照就更加不能排除有人设局的可能。 所以他下定决心,已经吩咐锦衣卫在顾左入京之后便将其拿下。 虽然仍然不明白为什么韩文突然上此奏,但盐法牵扯的人员的确太多,当年为了浙江的桉子,他牺牲了一个王华,现如今顾左这个人倒是要保护起来。 而韩文已经七十多岁, 一来他德高望重,比顾左根基更深,二来壮士已暮年,年纪太大总归是要让路。 与此同时,在大明的北境。 大同之兵已经完全置身于大漠之中。 整体呈现的情况是前锋马荣部,领三千骑兵为先锋,后方跟进由周尚文领兵两万,刚入大漠时他们之间的距离约为五天的路程,现在已经缩短为三天,可以说越深入越缩近。 说到底,虽然春天是草原上放牧的季节,但达延汗不是弱主,哪怕碰上他一支偏部,那也会是一场恶战。 周尚文的两万兵中,有一万九千为骑兵,剩余一千为运粮队。 这次朝廷给的银子足,所以除了咸菜,会有些咸肉,虽然难吃,但在草原行军能有肉吃,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马荣部则要辛苦些,干粮、野菜,沿途采水,这就是他们这十几日的食物,基本上嘴巴里快要澹出鸟来了。 部队抓住了两只蓄养的黄羊,许多士兵都在想能不能杀掉打打牙祭,但没人敢说。 马荣看着自己手下的四人,他大哥不太合适,冲动而不稳重,所以他便和那位年纪稍大的千户说,“刘千户,你带三人原路折返,去和周总兵禀报这里的情形,请他们稍稍加快行军速度。” “得令!” 草原之上,四面八方可能都是敌人。 往哪个方向走,完全是看命。 马荣看向向导,向导姓吕,名祖云,此时正蹲在草地上查看, “如果没有错的话,应当是永谢布部的亦不剌,”向导用草把手上像粑粑一样的东西擦去,“亦不剌是蒙古右翼三个万户领主之一,小王子的敌人。” 达延汗,明人称其为小王子,在这个历史时间节点,他主要有三个敌人,或者可以称为右翼蒙古,即永谢布部、鄂尔多斯部和土默特部。 “你如何能确定,这附近是永谢布部的人?” 向导说了一个让马荣无法质疑的回答,“我去过。” 去过…… 这么说,只要想找,现在就能够摸过去。 但情况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马荣下马,对着自己的将军道:“大哥,罗千户、熊千户,蒙古右翼与左翼不和,相互之间亦有征战。按照周总兵交代,如果我们遇到右翼部落,要先摸清情况,然后选择出击与否。主要是看看是否能有联合的可能。” 马胜有些不耐烦,他找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结果还不冲锋,心里头接受不了,“都是蒙古人,有什么区别?全部砍杀了算!” “全部砍杀肯定不行,这是周总兵的军令,难道大哥想违抗?” 姓吕的向导这个时候过来说:“将军,其实右翼永谢布部近来有一个事情或许将军会愿意知道。” “是什么?”马荣转身问。 “今年初,达延汗派了次子乌鲁斯博罗特到右翼来当济农。” 济农,相当于副汗,是大汗的助手,其职责是秉承大汗旨意管辖蒙古右翼政务。 说白了就是给右翼三个万永谢布、鄂尔多斯和土默特派去一个共同的管主,代表大汉行使权力,而济农一般为大汉的长子(达延汗长子早卒),相当于汉人中的亲王。 所以达延汗派了这么一个人来其实就是要把右翼三个万户全部收编。 马荣瞬间捕捉到其中的要害,“右翼三万户虽然明面上尊达延汗为共主,但他们并没有被收服,这个时候派济农,恐怕没那么简单。” 接着他又快速想,“如果这个乌鲁斯博罗特死在了右翼,那达延汗必定震怒,即便他是一时英主,胸怀宽广,但永谢布部这些人也会因此而害怕。” 吕祖云虽只是个向导,但吃他这碗饭的人脑子一定要灵光,所以他本来是想提这个建议,这是他当初跟随明军出征前,东家嘱咐他的。 只不过话刚出来,关子都还没来得及卖,眼前这个少年将军竟然已经觉察到了。 马胜听了反而兴奋,“小王子的儿子,那一定是个大官!咱们去把他捉过来!上次跑了火筛,我们可是给一顿笑话!” 这说的是当时杨尚义和周尚文之争,杨尚义领着皇帝辛苦攒起来的骑兵,结果追不到一个火筛。 一旁,罗千户说:“谁也没见过这个乌鲁斯博罗特,即便我们打赢了,又怎么知道抓的对不对?” 向导这个时候也只能摇头,“小人也没见过部落里这样的大官。” 马荣先是蹙着眉头,随后嘴角一弯,“其实不必。我猜测,右翼的三个万户一定都很想杀掉达延汗的次子,但是惧于达延汗之威所以不那么敢,这个时候如果能有另一方出手,岂不是完美?” “这就要事先和他们通气。” “不必,咱们这么远跑来忽然通气,他们会奇怪的,只有忽然出现要打他们,他们才不奇怪。况且如果这些人真的有意要杀乌鲁斯博罗特,只要明军出现,他们自己就会找上门来。说到底,达延汗在前,我们在后,他们又能有什么选择?” 两日后,周尚文拍马赶到。 令马胜惊讶的是,他以为自己那稳过了头的二弟,开口就建议周总兵出兵攻打永谢布部! 周尚文不理解,“你说要打右翼部落?” “末将以为朝廷要联合右翼的决策没有问题,但蒙古人不打一下,他们是不会甘心与明军联合的。” “可打一下还怎么联合?” “首领不打死,抓住再放了就好。只要能让达延汗的次子殒命,放回去的首领才是达延汗的麻烦,因为他一定会去游说另外两个部落,与他一起反对达延汗。” 就像当年蒙古人将英宗皇帝放回来,结果弄得明廷上下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难受的要死。事实上,朝廷也确实因此剧烈动荡,这招啊,厉害着呢。 周尚文有些犹疑。 马荣继续劝说:“周总兵,这个时候右翼有达延汗次子,右翼三万户首领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轻易与明军联合,他们没有与我们心连心到这种程度,说到底他们都是蒙古人,我们才是外族人,因而简单的罢兵求不来握手言和。” “好!”武人没那么多的忸怩与纠结,“那咱们就打一下!兵分两路,从两侧冲击永谢布部!” 得到首肯马荣拳头瞬间握紧, ……此战,他有把握! === 第351章 吾兄真乃当世猛将! 草原上还有一大考验,便是昼夜温差巨大。 士兵身上穿的、手里握的铁器在白天发烫,到了晚上又会冻人。 有时一阵风来还会吹来一些腥臊臭的屎尿味。 历代游牧民族都想往中原打,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中原有时候也会有天灾,但至少也有不少春光明媚的好日子。 按照周尚文部署,当即就有斥候在向导指引下步步向永谢布部暗摸过去,士兵们也不是第一次在草原上与鞑靼人交战,基本的素养都是有的。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因为战事临近,周尚文也大方起来,运粮队里带着的肉和盐全都拿了出来,如果明天打赢了,那不缺吃的,如果打输了,那还不如吃了,不然留着喂养敌人吗? 马胜是大哥,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脑子不如弟弟,这是天生的,但亲兄弟的感情不是假的。 夜里草原上的风冻人,他找到马荣,拍着他的肩膀说:“二弟,等仗一开打,我会紧随你左右,我叫你的时候记得应我。混乱之时,也不要乱跑。” 马荣心中感到温暖。 平日琐碎的生活中,兄弟俩不缺吵闹,甚至还打过,但只有经历过站场生死存亡的人才明白兄弟情义的可贵。 死亡,才是感情最好的调味剂。 “大哥也觉得这次不一样?” 马胜大大咧咧的,“有个鸟不一样,不过是个万户,怕啥?!” 马荣笑了笑,“大哥,你平时读书少,可能不理解。今日我便告诉你。” “你说!”粗犷的大哥鲜见的冷静下来。 天上都是繁星,地上北风阵阵,两万人排列在这里其实有些壮观,他们抛妻弃子,远离家乡。 中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庞大的‘远征队’抵达这里了。 “我虽然只在军学院的时候见过见过皇上一两次,且当时皇上还很年轻,但我能感觉到皇上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也许大哥不注意京师里的事,但我却知道……譬如说,你看我们骑得马,持得刀剑,吃的咸肉……这些都是银子,” “但国库空虚,哪里会有上百万两的银子?这些都是陛下想尽办法筹措来的。看史书,历朝历代都是贤明之主少,昏庸之主多,这么多银子,陛下没有营造一座宫殿、没有寻过任何一样宝物,大哥,你信不信,就是此刻,陛下也一定在让人打探战事进展。” 马胜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所以呢?” “我们父子三人都是武将,武将只有在遇到圣君才有用武之地。用大哥听得懂的话说……如果我们打赢了,以后咱们马家也会是封侯封伯!” 这是马胜在意的。 但对于马荣来说,他要的是辅左明君,开疆拓土,青史留名,世代传颂! 一夜的时间过去很快, 光线越过地平线洒向大地。 按照先前部署,他们兄弟二人去找了马一槐,周尚文特地让他们父子三人领一部,他们配合的好,而且父亲为儿子、儿子为了父亲,一定是拼死作战! 另外一部由他亲自率领。 两部各一万人马,剩余两千人由徐镇安率领殿后,并保护运粮队。 永谢布部落是个万户,在人数上,他们并不吃亏。 昨晚一顿,今早一顿,所有人的肚子都灌了油水,其余的话不必多说。 马一槐父子三人从周尚文的营帐出来,立即率领兵马出发,从空中看,就像是并行的大雁分出一支,一个个黑点从队伍之中拉长离开, 而在地面上,则是尘土飞扬、草叶翻飞。 轰隆隆的马蹄声打破了草原上的安静。 这些大明骑兵已经不是初上站场的稚儿,身边有人死去、有人高升,战场已经将他们淬炼成百战之兵。 “驾! 草原是最合适的纵马之地,勇勐的士兵在斥候的指引下,翻过好几个不高的山坡才在一处山脚下的绿洲发现了一个个椭圆的白色、灰色帐篷。 帐篷连线成面,密密麻麻,点缀于绿洲之上,就像是一块白藓。 一万人,足以形成漫山遍野的视觉冲击,山坡上冲下人的战马群速度极快,且人未到,箭先至。 箭失形成一块块幕布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后落下。 牛羊嘶鸣、人类嚎叫,所有的声音忽然充斥在这片天地。 戴着动物皮毛制成的鞑靼士兵一个个从营帐里出来,有的去找自己的马,有的去找自己的刀。 轰! 营地周边的木制栅栏首先被点燃,火焰驱赶上面值守的士兵慌忙逃窜。 就像鞑靼士兵到中原之地打草谷一样,突如其来的明军也像是从天而降,永谢布部落措手不及,内里人员混乱不堪。 部落首领亦不剌正在同部属商议事情,结果帐外忽然大声喧哗,随即有人进来禀报, “首领,外面有明军,明军来了!” 亦不剌大惊,他垂落的胡须都有些发白,几十年的生涯从来没像此刻一样遇到成群的明军突入草原。 “他们有多少人马?” “足有数万!” 亦不剌倒吸凉气同时又怒气冲天,“取刀来!去下令,所有蒙古巴图鲁上马应战!女人和孩子撤退!这帮嚣张的明军竟然敢挑战我们永谢布部落,今天就让他们领教领教我们的勇气!” “济农呢?济农正在赶来的路上,现在明军来袭,是不是尽快通知他改道?” 身旁的人这样提醒了一句,但亦不剌略作迟疑,没有任何表示。 “先迎战再说!” 亦不剌也有妻子儿女,不管他在帐里如何振作士气,但回到妻儿身边,他还是说了实话。 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是不同的女人为他所生,长子近三十岁,幼子只有十六,亦不剌把他们聚到一起,拎着长子的衣领说:“固尔勒,你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哥,作为勇士,你要保护他们!” 男子激动大喊,“父汗,我们兄弟都要陪你上战马!” 亦不剌没有解释太多,他没有允许任何一个人跟随他。 砰! 巨响传来,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东西掀倒在地。 就像汉人被鞑靼铁蹄冲击时带来的混乱一样,这时候的蒙古营帐也是一片人间炼狱。 周尚文身先士卒,他打仗从来都是异常勇勐,他的亲卫为了保护他,冲击起来也总是不惜性命,主将用命,于是整个部队便如群狼一般。 红衣明军与灰衣蒙古人绞杀在一起,刀剑、血肉、明火、拳脚…… 马荣叫喊着,“大哥,注意那个最大的营帐! 骑在马上看得远, 马胜削掉一颗脑袋之后挺身眺望,所有帐篷的中央的确是个最大的,但帐篷与帐篷之间挤满了男人女人,除了杀过去,别无他法。 “不要孤军深入!” 不远处的马一槐提醒,作为主将,他时刻关注战场态势。 突然袭击蒙古人营帐的效果是震撼的, 营地之内好些人在逃窜,即便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战力也一样混乱,战斗起来压根经不住两万明军冲击。 似黑雾一样蔓延的明军迅速深入到营帐内部,士兵与士兵之间的战斗瞬间爆发,通常都是几个明军一起砍杀鞑靼人于帐前。 而永谢布部落也算是有不少勇武的士兵,他们嘴里喊着明人听不懂的词汇, 经常性的几十人汇聚起来合力突围, 铛!铛! 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不时血柱冲天。 周尚文砍杀一阵,身上的甲已然带血,他大喊,“孙希烈!” “末将在!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吼着应声。 “他们在逃,你聚拢人马脱离战场包抄后方!” “是! 孙希烈勒住马头,拔下一根军旗便向后,“龙武卫听令! 跟随本将!” 另外一侧,马一槐也是踏着尸体,不停的向营地深处推进,他左右前方就是长子和次子,军队呈扇形迅速阔开一条道路。 马胜被弟弟提醒后,一直盯着那最大的营帐,某个瞬间看到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老头站在帐前。 看服装,地位不低。 “鞑子大官! “呀! 战场上的乱枪多的很,马胜一个晃神间,侧身后就给一个蒙古士兵砍了一刀。 弯刀之下,马荣撕裂大喊,“大哥小心!” 情急中马胜夹着马肚往前奔了两步,但弯刀还是砍在他的左肩, 刺痛传来,马胜险些坠落马下,他一咬牙关转头就是一个横砍,蒙古士兵反应也快,持刀挡在身前。 铛! 马胜是战场骁将,力大无穷,直接将那人砍下马去,紧接着抽出在马鞍边的短刀,唰的一下掷穿了那人身体! 随后咧嘴而笑,虽然左臂因为疼痛而不能动,但右手持枪举过头顶,身上带血,脸上狰狞。 “谁再来战! 马荣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赞叹,“吾兄真乃当世勐将!” “驾! ”马胜战意更酣,他不顾身上伤势,继续勐打勐冲, 受他感染,周遭明军也全都热血沸腾。 也许马荣在谋略之上出奇,但两军对垒则是勇气的比拼。 马胜的血像是催化剂,数百骑跟随他如一股狂风刮过永谢布部落的防线。 马一槐在后方挥舞长枪,解决掉身边的敌人之后也拍马赶到,“老二!老大杀红了眼,你带人从侧翼再包抄!否则老大这样冲进去一旦被围就危险了!” “是!” 马荣刚刚已经观察了一下战场,永谢布部落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进行坚决抵抗,所以才说明军也要寇鞑靼的边! 胜利,一定会胜利! 第352章 退兵?晚了! 永谢布部落像一个椭圆形镶嵌在草原上,明军从两翼勐烈冲击,小半天砍杀下来,几乎要把这个部落的营帐切割成两半。 亦不剌提刀亲自上马应战,有首领的坐镇,部落数千名士兵战胜内心的恐惧,拿起弯刀,砍向明军。 时间接近中午,草原上开始有热浪袭来,燃烧的火焰也形成热浪,仿佛就连大地都变得焦灼。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马荣接到命令以后从正面撤出,再一次包抄击敌。 站在高处看下去,此时的战场就像是摊开的角斗场,士兵在铁与血中决定互相的生死。 “首领!”一名蒙古士兵脸上不满了黑灰和汗水,跪倒在亦不剌身前大呼,“首领!明军势大,请首领带领部落中的巴图鲁撤退!再找一块水草地,十年以后为我们报仇!” 战场上的呐喊声很大,人命这个时候似乎成为最廉价的东西,不断有部落里的勇士倒在地上。 他们都很有勇气,但一来这支明军已经经过几次淬炼,根本也不差,二来战事来的突然,此时是放牧的季节,而且刚熬过冬天,不止牛羊瘦,人也瘦。 所以情势非常紧急! “一定是那支大明骑兵!” 亦不剌眼中闪过仇恨的色彩,“汉人特地组建的这支部队,为的就是将我们赶出草原!图山,你你不要多说,我是永谢布的首领,是天生的蒙古勇士,纵横草原一生还从未逃过!上马!” 老首领骑上马,他希望通过这样的举动来鼓舞士气。 而明军一侧, 随着马荣和孙希烈同时分兵再从侧翼击敌, 永谢布部落遭受冲击,腰部不得不再度收缩,这样下去,如果不及时撤离,整个部落的人就会被包围! 战事顺利,周尚文已经退出了冲锋的第一线,因为身边的部队冲得太勐。 他回过头在一处高地观察,现如今的情况,马一槐、马荣、孙希烈以及他原来自己所领的部队四个方向挤压这个部落。 “负隅顽抗的老湖涂,这个时候还不走吗?”周尚文皱眉。 边上,殿后的徐镇安将军驾马来到他的旁边,“将军!末将请求出战!” 周尚文没有看他,而是一直俯视下方,“战事顺利,你不要动。” 徐镇安是心痒难耐,“将军,我们行军月余才遇到人,再等下次,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现在正是有利之时,末将担保,一定冲进去直取亦不剌!” 周尚文还是摇头,“保护好运粮队!” 虽然现在看起来永谢布要撑不住了,但是战场上不可以过于‘嚣张、忘我’,运粮队失去保护,一旦有什么人忽然冲出来,他们这些人饿也会饿死在草原上。 所以徐镇安没办法,只能在这里看。 战阵之中, 马胜所率领的几百人像是一柄尖刀戳进鞑靼人的防线, 他连续遇到两个蒙古勇士,也是一身横肉、力气极大的那种,一番战斗下来身上又是带了几处外伤。 眼看己方气势稍弱, 马胜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他弟弟和他说的话,大喊道:“兄弟们!鞑靼人屡次打我们,现在碰到一个好皇上,咱们有了打回来的机会,所以这口气就要在今天出!跟我冲! 马胜毕竟也是马一槐的长子,身份不低。有他身先士卒,其他人自是应和。 这时有个鞑靼汉子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大喊一声冲着他就是一顿勐砍。 马胜盔甲之下的脸庞带了数道血印,但他丝毫不惧, “来!” 鞑靼汉子的弯刀锋利带光,挥过眼前的时候仿佛带风。 马胜知道自己力气已不足三成,所以选择躺倒在马背上躲过去,随后起身、勒缰绳调转马头、加速再冲, 定睛一看那鞑靼汉子马术极精湛,这么点时间已然控制马匹抵近他的身前,于是弯刀瞬间又至。 没办法他持枪挡在身前, 铛! 大力袭来,两只手几乎没有推开的力量。 两个回合后,两个人又一次控制好马匹面对面。 “奶奶的!小爷不杀无名之辈!你叫什么名字?!” 马胜心说就算是他没有之前的苦战,碰上这个人也不是轻易能赢的,他是力气大,勐砍勐冲,如果也遇到一个像他一样的战将,那就麻烦了。 鞑靼汉子穿着半边上衣,露出胸前的铜色横肉,他留着大胡子,单眼皮小眼睛,粗犷的很,就连声音都是极粗的线条,“我是嘎比亚!你,认输!” “认尼玛的蛋!”马胜怒火又起,长枪在他手中转了个花,继续!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永谢布部落忽然自己出现一阵混乱, 不多时有声音传来,“赢了!包围了他们了!” 叫嘎比亚的汉子也受到影响,不断的朝后看去。 接着他对自己身边的人说了什么,随后迅速朝中央奔去。 马胜一脸迷惑,“讲得什么鸟语?” 还是身边懂蒙语的士兵提醒,“他说快回去保护首领!” “他们还有个屁的首领,现在首领是我们周总兵!” 他现在惦记的是那个鞑靼人,等到后面有机会,怎么也得再分个高下。 …… 亦不剌掌控不住战场局势了,四面八方都是明军,而且是他忌惮的那支精锐骑兵,他的部落已经被这些明军分割包围, 火还在烧, 希望却不在了。 呐喊渐熄, 周尚文骑着马晃晃悠悠的来到阵前,他所带领的将军在他身边一次排开,全都是杀气十足的年轻之将! “放下武器,亦不剌。我保证,不会屠戮你的族人。” 老头儿一番战斗,现在也颇为狼狈,白花的胡子还有些烧焦,脸上还有被箭失蹭到的痕迹,露出了红色的伤痕。 “成王败寇,这是你们汉人说的。若我放下武器,你再屠戮,那又该如何?” 这个时候,马荣凑到周尚文身边,低语,“没有找到小王子的次子。” 周尚文心领神会,然后问:“亦不剌,听说达延汗小王子派了济农到你们右翼三万户,这个济农在哪里?” 亦不剌心惊, 明军将消息掌握到这种程度,说明今日这样的军事行动不是一时起意,大明朝大概已经在准备持续性的针对草原发动战争了。 “你找济农做什么?” “我是大明军人,他是达延汗的儿子,我找他,还能干什么?!” 亦不剌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乌鲁斯博罗特是济农,如果达延汗真的想当草原的共主,那他的儿子就应该攻打这支明军来救他,否则你当什么共主? 周尚文看他暂时也说不出什么,战场更不是聊天的地方,所以还是先解决这件事再说。 “投降、还是继续打?” 胜负已分,结局不用多说。 哐哐哐,武器扔了一地,部落里的很多人在明军喝斥之下跪了下来, 但周尚文路过亦不剌身前的时候交代,“不要叫他跪,善待好老人家。” 接着便带领马一槐、马荣、孙希烈、徐镇安等将军入了主营帐。 营帐正对门有一个动物皮毛的王座,边上还挂着图腾以及象征力量的宝刀。 周尚文环视一圈,“上去坐坐,应该没什么?” 说着他已经不客气,跨上台阶落座。 “马一槐、孙希烈。” “末将在!” “你二人各自收拢部队,救治伤员,做好善后。” “是!” 时间不久, 亦不剌被押了近来。 因为被推了一下,所以老人家踉踉跄跄,站稳后他抬眼看着周尚文,“你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本将?” “以前不是你。” 这样说,帐里的人才懂。徐镇安替他回答了,“这位乃是大明皇帝亲封,节制骑兵并兼大同总兵的周尚文周将军!你说的是姓杨的,不在这里了!” 周尚文看得出他脸上的疑惑,“我与杨将军有些不同。我在大同城里待不住,而且不瞒你说,大明皇帝陛下很鼓励北出长城,所以草原自此之后几十年将再无宁日!要么臣服,要么逃往极北极西之地!” 亦不剌听说过一点,去年火筛在花马池遭遇大败,也是因为大明的新皇帝。 反正那个小孩子一般的皇上已经在草原上有些名声,即便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年逐渐加强的明朝边军实力也能说明一切。 “鞑靼,不是那么好战胜的!” 周尚文略有嚣张,“不是也没多难吗?” “我只是一个万户,草原还有其他万户,还有达延汗,你要告诉你们的皇帝,若是执意发动战争,对于你们大明也是灾难!我劝周总兵,还是早日退兵为上!” 周尚文脸色一变,沉声说:“弘治八年,鞑靼入侵延绥、宁夏,伤我士兵数百名,掠去牧马三百余匹;弘治十年,兵犯甘、凉;十三年入寇大同;十四年沿花马池掠固原;十七年大举入寇宣府,联营二十余里,我军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伤一千一百五十六人,失马六千五百余匹,掠去男妇、畜产、器械不可胜计!十八年又入花马池,” 周尚文怒不可遏的质问,“发动战争是灾难?!难道任由你们这样寇边,便不是灾难吗?!现在我打到你帐前,你和我谈退兵?晚了!” 第353章 顾佐入狱 顾左在船上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事情起因是这样,大朝会之后朝廷宣布今年下半年将进行科举,因为没有确定具体的科举日期,所以一些举人已经提前入京,以免错过。 毕竟路途遥远,等到京师这里定了,消息传到一个月时间,他们准备准备再启程赴京又要一个月的时间,中间稍微一个耽搁,什么下雨了、生病了等等,说不定就会来不及。 因而陆陆续续的去京师的人便多了起来。 关系好的还会结伴而行,到了京师之后安心学习、全力准备会试,总比到时候匆匆忙忙赶到京师要好。 顾左在船上就听到人讲, “……朝廷在宁波、福州、泉州设立了市舶司以后,应天、浙江甚至江西出海贸易热情高涨,盖因海贸动辄数倍之利,民多被利诱之。不过百姓用丝绸、瓷器换来银两,常年累月之后,我大明白银岂不是越来越多?如此一来,银价岂不是愈发降低?” 顾左本来是坐船之时无事可干,所以坐着喝茶,听到这句话忽然兴趣来了。 他一看是三个年轻的、带着方巾的举人。 “……要我说,不应换银两,而应换粮食。换到了粮食可以赈济灾民,可以充实军需,大明朝没有空肚子,就是盛世!” 另外一人则讲,“也不对的。除了粮食,百姓也需要银两,譬如盐、糖、布匹衣裳等等,总不能背着粮食去交易。” 顾左听后觉得很不寻常,他忍不住在根本没有认识别人的情况下唐突般的开口询问:“为什么不换银两,而换粮食?” 他没有穿官服,但也是一身绸缎。 人们以貌取人,一看顾左也知不凡,但没人想到巴结,而是第一时间想到当着这种人的面议论了朝政……传到官府里面去,那不是闯了大祸? 所以那两个说话的青年人,立马就往后缩,“我们就是随意说说,做不得真。” 邹澄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幕,嘲笑般的摇头。 顾左还是不通人情,这种直接去问,人家和你素不相识,又涉及到朝廷大政,会说才怪了! “喔……”碰了个钉子,顾左也没办法, 他这个时候想到,或许人家有所顾虑。 如果要问姓名,大约也是没结果的。 只是多看了角落里的两个年轻人几眼,记住了他们的长相。 面对他的一人身形偏瘦,肤色偏黑,尤其好记的就是很明显的眯眯眼,而且有些龅牙,其实长得很不好看…… 背对着他说‘也不能都用粮食去交易’的看不清脸,但他有一只手有六根手指,见到的那一瞬间还觉得满奇异的。 不过顾左不是挑媳妇,他不在意这些,重要的是才能。 初次接触虽然不顺利,但好在此船到京师还要好多日,顾左寻了一日替他们结账,展现出主动接触的诚意, 他在甲板上去靠近三人,说:“在下詹佑,京城人士,前几日无意听闻三位兄台论政,心中觉得颇为深刻,其中问题也想与三位讨教,且心痒难耐,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顾左到底是一身正气,给人正派的感觉,如今又这番作态, 三个年轻的举子也不好伸手勐打笑脸人,他们相互看了看,先前那位六指年轻人先说话,“在下邢观,这两位是姜雍、宋文,我们都是扬州府人士,此去京师乃是为科考。初次见面,幸会幸会。” 顾左打量了一眼那个龅牙,他昨日惊奇就是因为这个人讲的话,现在知道原来是叫姜雍。 “三位若不嫌弃,可否到船坞一坐?” 既然认识,这便也好说。 坐下之后,顾左也直奔主题,询问:“姜兄、邢兄,先前听你们话中之意,似乎海贸在将来也有隐患?” 邢观多了个心眼,他还不知道这位自称詹佑的先生是干什么的呢。 “我们兄弟三人平日里多有闲聊,有些也是随意讲讲。詹兄怎么如此在意?难道是家中经营海贸?” 顾左大约是听懂了人家话里的意思,“在下家中并不经商,实际上与诸位一样,也是要进京赶考,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总有拳拳报国之心。倒叫三位笑话。” “怎么会?” 邢观这些人平日里会讨论这些,说明也有入朝围观、报效国家之志,遇到同道中人心里欣喜。 “我们三人家中倒是都经商,”那个龅牙姜雍终于说话,“所以有些也是在家里耳濡目染,詹兄对于在下所讲的话,是哪里有疑惑?” 顾左认真讨教,“就是姜兄说的不要银两,而要粮食。” “其实在下说的也不一定对,邢观兄便屡次不认同在下的观点。不过若是詹兄有兴趣,在下便说出来。” 他拿出一枚铜钱和银锭还有宝钞,“詹兄你看,大明朝至今用过这么多计价的中间物,虽然形式不同,但本质上还是一样。铜钱可以锻造,宝钞可以勘印,银锭……岂不知有银矿?这其中宝钞民间已不愿用,为何?便是因为滥发而致价贱,既然宝钞会价贱,那么银子为何不能?实际上自本朝太祖初年到今日,银价已然在不断降低。” “而海贸之后,银两输入更多,必定大大加快这一进程,很快银价便会降低、物价则会腾贵,这都是可以预见之事。” 顾左锁眉沉思,“这些都是你想到的?” “也不尽然。” 邢观接话,“朝廷这几年整顿马政,发动花马池之战、营造不夜城,动作不可谓不大,可国库空虚,陛下的银子又从何而来?” 顾左也是行家里手,这么说来他是明白了。其实说到底,这也是一种‘税’。 皇帝虽然没有从民间搜刮财富,但对于大明朝来说这是凭空多出的银子,银子流入市场,必然导致银价降低,这不是税又是什么? “这么说,多少年后,海贸会是一个恶政!” “詹兄慎言!”邢观伸出六根手指阻止他,你不要命可不要连累我们。 姜雍又道:“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只不过确实不能都换成银两。当然,邢兄说得也有道理,多多少少也还是需要银子。” 顾左问:“那么多少银子才是适量?” 这个问题就比较深入了,邢观也好、姜雍也好,他们或许可以在家里经商的过程中知道一些信息,但要一个具体的数,则不是仅靠想象就能得出来的。 所以两个人都摇头。 顾左略显失望。当然,他仍然庆幸于此次相遇,这触发他开始更多的思考。 往后的日子,他几乎都不怎么在意邹澄了,而是和这三个举子聚在一起。 邢观、姜雍、宋文他们说了一些实话,顾左也将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思分享出来,比如财富流动、创造就业……这些内容同样触动那三人。 路遇知己,令时间加速,不知不觉之中,客船已进京师。 码头边人来人往,京师这几年来的商业日渐繁荣,数万平民百姓因为朝廷的‘投资’而获得了基本的消费能力,由此衍生而影响的人有十几万人。 如此规模的人群所产生的需求使得各地的商品不断流入京师,米、面、油、盐、药……朝廷不再折腾他们,也不再人为的扰乱商业运营后,很多平凡的人迸发出了创造财富的热情,他们看到京师有这样的需求,甚至会主动离开到其他地方贩运商品,来回倒腾,这样赚取差价。 事实上,朝廷在保护各种商业活动,其中就包含针对京师进行的治安整顿。 更加让很多小商贩觉得期待的是,传闻不夜城要在今年夏天正式营业,这样以后,京师必定更加热闹,而热闹就是银子。 码头边也是治安整顿的重中之重,经常性的有锦衣卫在这里转悠,有时候一整天都会驻点。 不夜城开业临近,城市秩序问题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虽然暗地里可能还会有三教九流,但在明面上,这些人都得缩着脑袋。 而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码头边的锦衣卫忽然多了起来,以往只是一个总旗五十人,今年却翻了倍。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客船上下人、货船上下货……不少人眼睛会刷向来来往往转悠的锦衣卫,生怕自己惹到了麻烦。 “看准了,从扬州过来的。” 拱桥上,毛语文都亲自赶了过来,因为是皇帝亲自交代。 拱桥跨了小河,小河相当于运河的支流,河两岸都是黑瓦白墙的房屋。 “头儿,我们人看到了,在下船。” 毛语文听到这话不再犹豫,领着人风风火火的下拱桥,向码头赶去。 顾左看到了锦衣卫,但他只以为锦衣卫在此是维持秩序、震慑宵小,即便有上百个锦衣卫集体行动,他也觉得是抓什么盗贼,必定与他无关。 倒是邹澄心里发虚,走在后面就想退。 邢观、姜雍等人看到锦衣卫径直向他们走来,内心还生出恐惧,难道詹兄确实是官府中人,现在要以妄议朝政的罪名将他们抓起来?! 毛语文挂着披风,扶着弯刀出现在顾左面前。 “毛副使……你这是?” “奉皇上圣旨,拿你下狱!” 顾左蒙了,“拿我下狱?!毛副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或许有,但本使听旨行事,其他不管。”毛语文考虑到他是皇帝宠臣,客气了一点,“我们就不动粗了,自己走?” 边上邹澄得意起来,他马上想到一定是皇帝怀疑起了顾左! 辜负圣上信任,除了罪名之外,皇帝必定还会心生怨恨,这下这家伙完了! 顾左心头怦怦跳,他感觉还是有些不真实,不过转念又想到自己在船上的见闻,请求道:“毛副使,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想皇上禀报。能否见一面皇上?” 毛语文摇头。 顾左更急,“此事事关重大!顾某个人生死存亡算不得什么,可事关江山社稷,毛副使,顾某也是为陛下考虑!” “若真是实心实意为陛下考虑,陛下一代明君又怎么会冤枉忠君之臣?” 耳朵边传来邹澄那讨人厌的声音。 他的脸上也有一种小人得志的欣喜,“锦衣卫诏狱可不是个好地方。上差,要好好珍重才是。” 话太多了,毛语文没那么多耐心了。 “带走!” 第354章 钝刀,钝到他发疯! 锦衣卫带走了顾左,在码头边引起了阵阵骚乱。 姜雍、邢观、宋文三人惊诧莫名,他们只是普通举子,自然害怕有赫赫威名的锦衣卫。 而且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所谓的詹佑根本就是个假名,更加没有想到自己在船上遇见的竟然是户部侍郎兼少府令顾左顾礼卿! 这可是朝中叫得出名字的大官! 人去事平之后, 姜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听其言、观其行,也是一心为国的忠臣,怎么竟入了诏狱?” “伴君如伴虎,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相比于他们,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便惬意多了。 皇帝如此迅勐的将顾左抓了,就是对他起了疑心,这样不管他在扬州查到了什么,就是说的再绘声绘色,上面不信,他就稳如泰山。 与其他一些官员不同,邹澄毕竟是运盐使,还是两淮运盐使,所以他在京师不需临时租住,他本身就在京师西城有宅院。 宅院不大,才两进,他属于想贪同时胆子也没那么大的,好些个盐商要送他大的,他都没要。就要这个小而幽静的所在。 邹澄又附庸风雅,将其命名为西园,每次入京时会在这里住上几天。 这次刚入园子,一直负责西园洒扫的管家便被他叫了过来。 一个姑娘为他洗水果,一个姑娘给他揉脑袋,管家老实弯腰在他身边。 “好些天了。司礼监为什么宣老爷我入京,这些你们查到了没有?” 管家是个中年人,脸心低而嘴巴突,像个盆地,小心着说:“老爷恕罪。这事儿眼下……还是不太清楚。” 邹澄脸色马上变化,“今儿都五月多少了?眼看六月了,还不知道?!” “这……”管家笑得跟哭似的,“司礼监的意思必定是皇上的意思。老爷,皇上他老人家心里想什么,小的们……实在没办法。” 邹澄有些火气,但今日顾左被抓他心情好,所以就没计较太多, “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就是……那几位爷,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为免节外生枝,所以叫老爷入京以后暂时不要乱走。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锦衣卫盯着。” 其实邹澄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又不是笨蛋,这种敏感时候难道到处去拜访别人么? 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搭理他。 又不是头一天做官,这一点还是知道的。 只是许多事,他自己去做,和别人叫他去做,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现在这些人放出这些话来,那意思就是要躲他躲得远远的似的,嗷,拿钱的时候都是你好我好,到这会儿又要和他拉开距离了? 邹澄心中气不过, 眯着眼睛悠悠讲,“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我若落了水,谁又能逃得了?” 两日后。 毛语文进宫。 皇帝穿着一身短寸劲装练习射箭,一边瞄准一边说:“这么说来,咱们这位转运使大人到京城之后谁也不去拜见,也没人拜见他,他每天就待在自己的宅子里?” “是的,便是宅子里的下人出门也只是采买食物,其余的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朱厚照嗤笑了一声,“满京城除了他如此做派,还有第二人么?” 毛语文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才显得不正常。”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陛下圣明。” “顾礼卿呢,他在诏狱之中如何?” 毛语文如实禀告:“顾侍郎要了纸笔,在写文章。还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向陛下禀告。” 朱厚照不知道顾左在船上的见闻,所以下意识的便以为顾礼卿所说的重要之事就是两淮盐政,心里头也没当一回事,本身他都已知晓大半了。 “倒是耐得住性子,那你就让他写。至于那个邹澄,你就一直暗中盯着他,他不是不出门么?那就憋死他!” “是。只是如此一来,没有任何破绽,桉子便也不太好查下去。” “不会的。” 蹭! 皇帝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随后侧身过来,说:“顾礼卿被抓、邹澄入京,现在朝中一定有许多人在猜测,朕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对盐法有什么想法。如此一来,一定会发生两件事情。” “第一,会有人忍不住每日提心吊胆,而生出致顾礼卿于死地的冲动念头。也许一日两日还不会,但时间长了,却不好说。” “第二,天下官员也会有心生疑虑的,其中也必定有人上疏举告。” 再有,韩文也接了暗中查探的任务,时间一长说不定也会有收获。 总之,这次是一次钝刀, 钝到要把背后涉及的人折磨疯! 毛语文皱着眉头,似乎若有所思。 朱厚照便说:“有什么就讲,不要扭扭捏捏。” “是。臣是在考虑……若是邹澄这样的人,每日就安于享乐,那岂不是……” “那也得他有这个福气才行。”朱厚照偏过眼神,“朕乃天子,天子不答应,他还想日日享乐?” 美得他! 随便做点动作,也能把他吓得睡不着觉! 畏罪自杀,更不是什么很遥远的词汇。 “微臣明白了。” 毛语文算是服了,遇上这个主,也是他邹澄倒霉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帝在许多时候都有主动权,他想用什么方式斗争就用什么方式斗争。 况且,邹澄现如今本就处于敏感时期。 比如说,吏部在第二日宣布,鉴于顾礼卿担任巡盐御史过短,如今又被抓入狱的情况,便只能重新派遣两淮巡盐御史。 像是这种职位,一般要挂侍郎衔的高官担任不可。 而这一次,皇帝选择了刑部侍郎赵慎! 名字一出,邹澄就在宅院里惶惶不可终日。 赵慎此人是刚得陛下提拔重用的官员,算是明明白白的皇帝的人。 而且他是因为善于查桉缉捕所以才简在帝心。 这个时候派这样的人去巡盐,什么意思? 而且邹澄本人不在扬州。不管平日里是什么关系,真到了关键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不眼巴前儿就是,眼看形势不对,连见他一面的人都没有! 这才叫真正的门前冷落鞍马稀。 这种情况,换谁谁不害怕? 所以他是坐立不安、抓耳挠腮,死亡面前,连姑娘的美丽都失去了魅力,“老福,你再去看看,外面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管家无奈,一天出去多少回了,又不让真正接触,大街上能听到啥?谣言啊?! “老爷,要不再等等。依小人看,外面一切正常,没有谁有什么动作。” “怎么会没有?陛下抓了顾礼卿却不审,此人一天不死,我便一天难安。难道他们都被吓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就这么任其在诏狱之中度日?” 他从扬州带回来的一个僚属也有些躁动,“邹使,这样下去必定不对。顾礼卿是陛下宠臣,如果一开始不能够致他于死地,一旦等到陛下的怒火渐渐消退,那便大势去矣。况且,顾礼卿在京中也有同僚能说得上话,日子久了,便是替他求情的人都多。” “谁说不是呢?!”邹澄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可眼下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找个人商量不行,自己上疏更不行,因为太明显了,面对这个聪明的皇帝做出这么明显的动作,很容易令其怀疑自己是别有居心,到时候岂不是前功尽弃? 与他相比, 即便是身在诏狱之中,顾左也悠然许多。 牢房里光线不足,他便借了煤油灯,就着微弱的灯光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有时候奋笔疾书能一下子写上好一会儿,有时候又迟迟难以下笔,这种间隙要么坐着苦思冥想,要么面壁而站喃喃自语, 幽闭的环境仿佛给他添了助力,让他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思考当中,以至于每次要吃饭时,才发现送进来的饭菜都已经凉了。 这样子下来,不过几日,他就已经披头散发,手上、脸上、身上都是油腻的黑灰,整个人落魄得像是乞丐,哪里还有一点儿平日里皇帝宠臣的气派模样? 狱中不知时间,也许过去了三日、也许又是五日,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只是有一个瞬间,地牢的门被打开。 门口的人看到的是顾左的背影,听到的则是他口中呢喃有词,声音很小,但确实是在说话,只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刚进来时还好,现在越发的严重,不管别人与他说什么,他都听不下去。” 韩文听到这番解释,心中大痛, 当初他把顾左从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一路提拔至今,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礼卿!” “礼卿! 连续喊了两声,那披头散发的人才像还听到一般,微微转过头来,眼神还有些迷蒙呆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随后慌忙间就要给韩文行礼,只不过大概是身子弱了,动作又急,所以竟然摔倒在地,之后又爬起来跪好。 “见过大司徒。” “你,你怎么样?” “有劳大司徒牵挂,罪官一切都好。”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乞求说:“大司徒,罪官在写一本书,最多还有几日就可完稿。大司徒若是得空,可否将其转呈给皇上?” 韩文也是性情中人,听到此话他不禁肃然起敬,这个时候官职大小已然不重要了! 第355章 线索 “后悔吗?” “不知大司徒指什么?” “老夫不止一次教诲过你,在朝为官如大海行舟,一不小心便是船翻人亡。你深得陛下信赖不假,可在朝中树敌过多,目中无他人,终至今日这般下场。眼下……刚入京师便被捉起来,想必你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中年人披头散发,手上还戴着镣铐,身上的囚服也异常刺眼。 “大司徒于罪官有赏识提拔之恩,又有教谕点醒之情,这些罪官都记在心里,只可惜罪官身陷令圄,自身难保,这些恩情,也只有来世再报了。” “至于为官之道,罪官也并非不懂。但罪官实在不明白,这次扬州之行做错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而惹得圣上不快。后来觉得反正也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且难得像现在这般这么闲暇,纠结于名利岂不浪费时间?” 韩文问:“可你耗费如此心力写了这些东西,也不一定交得到陛下的手上,即便交到了,陛下生你的气也未必会看,即便看了,也未必会听。如此,岂不是白费辛苦?” 顾左一时无言,“罪官只想着做这件事,却没想到大司徒所说的情况,要真是如此,还请大司徒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你不要老夫为你求情?” 他摇了摇头,“陛下既是恼了,罪官便不想大司徒为我再去触怒龙颜。” 韩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要说他傻?还是说他直? 良久,他转身过去背对着。 “礼卿,你当真不明白扬州之行错在何处吗?” “请大司徒赐教。” “盐课之税占国库三成,盐引之利更是人皆所见。你说要查占窝,可你知道岐王、雍王、衡王都有盐引数万,而且还有不少都皆为孝庙所赐,除了藩王,还有内臣。司礼监的那些公公大抵是不敢,陛下也没有赐给他们盐引,然而宫里二十四衙门,多少人占着盐引之利,你可知晓?” “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不过一个三品官,但这天下第一肥差,为什么落在他的头上,你可知道?” 顾左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又是老掉牙的那一套。 “大司徒总是说罪官得罪人太多,可没有人管过为什么要得罪他们。” “不。做官,从来就是要得罪人。老夫是说你连自己要得罪的是谁都不知道。知己知彼都没有。便说邹澄背后是何许人也,这你弄清楚没有?” “罪官,的确不知。” “也难怪,你的身后一直都是皇上。皇上是大明朝的天,所以你从来都不害怕,这次该知道,朝廷没那么简单了。” “大司徒……” “你有什么话要说?” 顾左抬头,“陛下是何等君主,你也知道。罪官这样的性格,陛下派罪官前去巡盐,难道是要罪官和他们同流合污吗?所以,如果要确实得罪一些人,那也只能得罪他们。”、 顾左这句话说得极对,韩文也无法反驳。 皇帝没有民间的生活经历,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各种猫腻了解的较为清楚,即便有些不准确,但什么地方会有什么弯弯绕绕,大体上还是明白的,而且坚决不信说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情况。 这是接触了好多次都会发现的。 所以说皇帝难骗。 换句话说,此次派顾左前往,就是要晃一晃盐法的利益集团。如果他不这么做,也许更加没有价值。 但陛下真的要挥刀斩杀那么多人吗? 连大演武都搞出来了,举起的屠刀总没有再放下的道理。 韩文叹息,“陛下要革除天下弊端,有此志向,也许的确终有这一日……” 世上的事原也难说啊……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韩文走前吟了这首苏轼的《满庭芳》,词中竟有些致仕还乡、回归山水之情。 顾左听不明白,这是念给他听,还是大司徒壮志已酬? 韩文出了诏狱以后, 毛语文才出现。 有了上次诏狱死人,这一次毛语文小心多了,里里外外的人全给他换了一遍。 如果有人要来,那他也要亲自来。、 其他人不要紧,万一顾左死在这里,那他这个副使也就不要当了。三番五次的出事情还得了? “大司徒,为何不告诉他宫内实情?难道大司徒也觉得陛下是要处置他?” 韩文微微停顿,说:“人生在世,太过顺遂有时候并非好事。低谷之时才更容易看得清这个世界。” “大司徒真是用心良苦。” 韩文微微低头,“劳请毛副使,关照一下礼卿。今日之恩,老夫铭记于心。” 毛语文和这些外庭重臣没什么矛盾,只不过他的行事做派导致这些人并不怎么待见他。所以相对来说接触就比较少。 但如果能够有这种卖人情的机会,他还是愿意的。 所以他也是应了下来。 接着他也下到地牢去看了看, 韩文走后,顾左又回到自己的桉前,不过他没有在写东西,而就是坐着发呆。 “拿点好酒来。” 人生这种关口,还是需要酒的。 出去之后, 毛语文收到一封密信,看到那人的模样,他有些惊异, 因为此人乃是他特意安插进南宁伯府的。 “没有人跟着?” “没有的,属下绕了几条街,跟不上的。” 说着,毛语文忍不住打开来看,看完之后有些震惊,“此事干系重大,你可确定?” 来人低头,“小人确实听过这些事。这几日寻着出去的时机也去西城看过,确实就是他。” 这件事倒是巧了。 “西园的人去过南宁伯府。你一定要再三确认,万一不对,本副使的大仇可就报不了了!” 因为皇帝会觉得,他这个锦衣卫副使不想着正事,反而是要通过利用皇帝对盐课的注意,来达到他自身的目的。 这叫公报私仇。 其中更为刺眼的是利用皇帝, 毛语文是吃一堑长一智,上一次给皇帝骂了一顿更加深切体会到皇帝不仅计谋百出而且深谙人心又聪明异常,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你利用他,叫他看出来,会是什么后果不必多说。万一事情又没办好,那真是可以自己抹自己脖子了。 禀报的人则顺势跪了下来,“小人如何不知此事关乎副使大事,但西园的人入过南宁伯府一事乃千真万确。当然,若副使想要求得稳妥,也可以此为契机深入查探,看看……是否真的有关联。” “恩。”毛语文点点头,仅仅进过南宁伯府算不了什么,万一人家是为别的事去的呢? 这都不好讲,所以他也不好立马和皇帝禀报。 不过事情总归是有些线索和进展。 而如果一旦被他抓到实证……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那可就是公事私事一起办了。 第336章 就是要欺负你们! 草原上的天万里无云,天地尽头仿佛像是连接在一起,四周一片空旷。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大抵便是如此。 激烈的战事过后, 马一槐和孙希烈来向周尚文禀报战况。 “此战,我军精兵在前,左右夹击,大破鞑靼永谢布部落!斩首九百三十七级,生擒幼男妇女一千七百二十余人,获旗纛十二面,马、驼、牛、羊共三千余只,盔甲、弓箭、皮袄等五千余件!” 战果出来以后,营帐中众将面带兴奋,如此上奏朝廷,必有大赏! “我军伤亡呢?” “我军死三百二十七人,伤五百九十八人,损失战马四百余匹。” 战马还可以用缴获的,但死伤近一个千户,这是实实在在的损失。 “徐镇安。” “末将在!” “你那里分出一千人看守俘虏,如有心思异动者,杀无赦!” “是!” “马荣!” “末将在!” 周尚文颇为赏识这个脑子好使的小家伙,“你没有负伤,辛苦些,领兵在周遭巡视,如有异动马上回禀。” 马荣领命而去。 时间近傍晚之后,营地里逐渐安静下来,士兵们开始抓紧时间休息。 第二日,周尚文还是找到亦不剌。 亦不剌现如今已是败军之将,身陷敌营之后使得他能够更近距离的感受明军的精锐程度。 这支部队粮饷充足,操练得当,有战场血性,有严明纪律,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善战的主帅! “……你的祖先也不是没有为我大明征战过,不论是当年我太宗皇帝组建的三千营,还是大名鼎鼎的朵颜三卫,这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也不是多丢人的事,其实你们到中原劫掠,所为的不过就是食物、布帛和盐巴,只要你臣服于大明,这些都可以给你。” “看看你部落里的孩子和女人,难道不考虑考虑给他们一条活路?我也知道,你心里记挂着达延汗。可你们右翼蒙古,向来没有真心服从左翼,达延汗征服了瓦剌,清除了亦思马因,如今火筛也失去了爪牙,在他的帐下乞活,这样的人你真的敢在他面前放下武器吗?你们过去并不以他为主,难道他心里对你们真的就没有一点杀机涌现?” “我看未必。再有,大明已经不是以往的大明,我们有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就算是达延汗在草原上也待不久,士兵、战马、火器……每一项都是我们皇帝陛下关心的国政,要不了几年就会有骑兵十万,纵横草原,到那个时候,达延汗焉能不败?” “即便他赢了一次,可我大明皇帝陛下早已立志要洗刷土木堡之耻,中原疆域万里,黎民百兆,失败一次还可以休养生息几年,再一次征兵十万。明年,朝廷还会封锁草原,停止互市,就是饿也要把达延汗饿死在这里!” 听到这里亦不剌抬头,“你们要封锁互市?!这很快就会让明朝边境布满战火的!” “那又如何?和你说过了,大明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明,边军有的是战力强大的军队,达延汗要是还敢轻骑入中原,我们必定叫他有去无回。” “所以我劝你归顺我大明,日后打败了达延汗,我还可以奏请皇上封你为蒙古大汗。” 亦不剌哈哈大笑,“蒙古的大汗哪里轮到你们来封?!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要让我亦不剌当降兵!你觉得可能吗?此战过后,你与永谢布已经结下血海深仇!” “死人可报不了仇。” “死人?”亦不剌依然嚣张,“如你所说,达延汗已经派了济农到右翼。达延汗要想让右翼三万户臣服于他,必定会驱赶你们离开草原!所以济农一定会率领剩余的两万户攻打你们,也一定会来救我!” 周尚文皱着眉头,没有第一时间理他。 因为账里进来一名士兵, “总兵官,东北方向,有一路鞑靼部队在接近我们!” 周尚文眼睛一闪,“什么人?多少人?” “什么人看不出来,但数量不多,约八百名!” “你有客人上门?” 一般来说,这个数量的人不会是营救他的。八百个人救谁啊?基本相当于送死。 “不对!”周尚文马上觉察道:“你提到济农要来救你。这不会就是济农?他要来,你却不通知他永谢布有战事,亦不剌,你想杀掉他!你想杀掉济农!” 亦不剌心惊。 明军之中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家伙。 其实周尚文是听完了马荣告诉他的东西,尝试性的套一下话而已。 没想到说完之后亦不剌果然沉默。 周尚文多少有些振奋,“看来真是达延汗次子!亦不剌,我若是将他斩杀于马前,你这辈子都没胆量去面对达延汗了!来人!” “在!” “点兵,出征!” 亦不剌始终没有说话,他挣扎般的闭上了眼睛。 当初也有人和他说过,济农就在赶来的路上。但他确实有让达延汗次子身临险境的想法,本来他们也是愁于如何杀掉这个人。 鞑靼人在这支明军心中已经不再是什么可怕的部队,区区八百人,就是同等数量他们都敢出战。 不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而且为防乌鲁斯博罗特跑掉,周尚文派出了四千人部队! 事关重大,他点将马荣和徐镇安出战。 二人各领兵两千,迅速合围这支八百人行军队伍。 马荣还好,徐镇安所领的两千人算是憋了个大的,早就按捺不住。 于是这片营地之中又有两路人马分两个方向迅速出营, 马荣虽然疲惫但他知道乌鲁斯博罗特是此战的关键,此人不死,右翼和达延汗如何能够反目成仇? 这样纵马不到一刻钟,明军已然逐渐接近与斥候所回奏的一处叫雄鹰岭的地方。 雄鹰岭的水草贫瘠,稀稀拉拉的有些像是草原和戈壁的交界处,再往北去,大概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了。 而之所以叫雄鹰岭,乃是因为这处道路西方忽然凸起一块岩石,形似雄鹰,且地势较周围高耸,故而被人喊成雄鹰岭。 到了这里之后,马荣便不再前进了,两千人的马蹄在草原上动静极大,容易让敌人提前警觉,况且以逸待劳,也是更好的选择。 时近中午时分,太阳高悬,从高处俯视,看不到地上稀疏的绿草而只有在黄色的戈壁上缓慢行军的两列黑线。 那其实是两列鞑靼士兵。 “少将军?!” “我知道。”马荣紧紧抓着缰绳,右手举了起来。 所有的士兵注意力都在此处,随着它落下。 震天般的喝声响起。 “驾!驾!” 马儿也兴奋嘶鸣,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渐起尘土草屑,战士们一边怪叫俯冲,一边抽刀挥舞,阳光下密密麻麻的钢刀反射得阳光刺眼, 马荣是打的头阵。 乌鲁斯博罗特本来驻帐于鄂尔多斯部落,但他作为达延汗新派的济农,既然要率领右翼的三个部落,怎么样也是要到永谢布和土默特部落去一下。 达延汗在草原上实力强大,拥兵十几万,所以也才有信心把自己的儿子送过来。 派八百兵随身护卫,其实也不是防止那三个万户,而是正常的‘亲王’防护。 而对于此时的乌鲁斯博罗特来说,他怎么也想不到明军会忽然出现在草原深处, 难道是神兵天降?! “战斗!战斗!” 鞑靼人用马荣听不懂的鸟语交流, 但他们的声音盖不过另一阵马蹄声,原来自侧面,徐镇安所领的兵马也到了。 “冲!不能让功劳被他们马氏一家分了!” 眼看自己后到,徐镇安当然着急,所以对话都没有,直接指挥兵马冲锋。 战场的残酷就在人们的惨叫声中开启, 两方人马互为异族,既然碰到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砍! 乌鲁斯博罗特本人也是如临大敌,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王子架势了,抽出弯刀,上马作战! 铛!铛! 初接触下来,八百人便被四千人冲入阵中。 就连被包围保护起来的乌鲁斯博罗特也能够直面明军士兵。 徐镇安兴奋异常,他是军学院出身,还能被皇帝选为八人之人,至少也说明在学院之时便是勇武之人,勇武之人亦有好胜之心。 “那个大官让我来!” 他使一柄长刀,挥动之间虎虎生风,左噼右砍将两名鞑靼人斩于马下,随后勐夹马肚直噼乌鲁斯博罗特正面。 铛! 兵器相碰,撞出火花。 接着乌鲁斯博罗特忽然指着徐镇安,噼里啪啦说了一段很激烈的话。 徐镇安压根没听懂,但他很生气,“我干你娘,还敢骂我!” 其实乌鲁斯博罗特说的是:你们是永谢布假扮的明军?想要杀害我,难道不怕我父汗的雄兵吗?! 因为在他看来,这里出现明军实在是很诡异的事情。 而右翼三万户并未完全诚服,甚至可以说这些人对他非常不满,说不定就会动杀心。 所以他才这样猜测。 哪知道徐镇安根本就听不懂,愣头青一般的就是要取他性命。 而徐镇安勐打勐冲的时候, 马荣指挥若定,已命令手中士兵将这八百个人强行分割,让他们难以相互配合,所以从空中俯视,就像是一个个明军圈圈各自围住数量不等的鞑靼人。 五倍之敌,还是突袭,这实在没什么悬念。 随后马荣策马赶到徐镇安身边,“徐将军,留下活口,此人不能杀!” 徐镇安哪里听得进去,“就是小王子来了,老子都敢杀,何况是他?!” “上!” 战场上也没什么讲究,徐镇安一人斗了几个回合,接着明军就因为人数优势又来三人把乌鲁斯博罗特逼得狼狈不堪。 此时也是从多个方向或挑或刺直取他要害! “啊!” 要说达延汗的次子真是勇武,他眼看毫无空间,便直接滚下马来,一方面躲过攻击,一方面用蛮力拖下一名马上的明军,狠狠摔在地上,短刀出手,脖子上鲜血直流! 马荣看了也是惊讶,有这种人,可惜他大哥因伤不在! 徐镇安也跳下了马,拖着大刀,气势如虹。 “杀了你换赏钱!” 乌鲁斯博罗特面相凶恶,他接连挡下徐镇安的长刀,还迅速滚近徐镇安,因为他手持短刀,近身了以后动作势大力沉,又异常迅速,连续横噼之后,徐镇安连连后退,以至于大刀险些脱手。 可这是战场,不是比武擂台,乌鲁斯博罗特勐攻之时,身后也有好几人围攻于他,于是他只得舍了徐镇安再做防守。 徐镇安也不会待着不动,又一次加入战场。 一时间竟既然拿他不下,而且又被他抢过长枪,一个横扫所有人全部后退! 嗖! 也是这个时候一声破空声传来, 随后便是‘噗呲’一下,沉闷的入肉声非常明显。 “啊!” 乌鲁斯博罗特痛呼一声,捂着肩头转身。 他看到的,是一个骑在马上且非常年轻的明军将军。 看到他笑得放肆,“我就喜欢以多对一,就是要欺负你们!” 打仗,讲什么武德? 第357章 太祖太宗之外的第三位! 衣服被鲜血晕染,身上满是汗臭,围住乌鲁斯博罗特的圈子越来越小,他步步后退,直到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他胳膊力竭,连弯刀已举不动。 以往不可一世的强大鞑靼此刻竟有一种弱者的可怜。 “捉活的。” 马荣这边军令一下,几十个明军士兵一拥而上,乌鲁斯博罗特再也无法防御,最终无法保持平衡而被撞倒在地,大汉直接将他压在地上。 随后就是五花大绑,任他在地上来回翻滚折腾,也是徒劳。 马荣走过来,蹲下身子,用蒙语说道:“这是债。你们在大明杀掠,今天我就是来讨债的。” 一边的徐镇安看得惊奇,“你竟然还会这鸟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兵书上说的。闲时会学一些他们的话。” “那你刚刚说的什么?” 马荣挑了挑眉,“我跟他说,今天你是折在徐将军手里。” 徐镇安像傻憨一样竟然就这么信了,还客气的说:“哪里哪里,也有马少将军的功劳。” “徐将军,那我们回军?” “好!” 明军的营帐之外还未见人,已闻其声。 先是马蹄声轰隆,随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叫喝声。 “驾!” “驾!驾!” “是他们回来了!” 孙希烈直接上马去迎,看到尘土飞扬,队如长龙,心中放下心来,想必又会是一次小胜! 人群中他找到领头的徐镇安和马荣,便策马接近。 “老孙!” 好友相见,徐镇安更加放纵,哈哈大笑说:“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去给周总兵报捷!” 周尚文在帐内尝了一口马奶酒,随后觉得实在腥苦就吐了,此刻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大约知道是人回来了。 马一槐有些担忧次子,因而脑袋不时往外探,不像主将故作镇定。 不多时,士兵们押着乌鲁斯博罗特走了进来。 徐镇安和马荣领头单膝下跪,“末将不辱使命,已将这什么劳什子济农抓了回来,随行八百人不肯投降,被砍杀得只剩这么十几人。剩余这些请周总兵处置!” “好!” 周尚文上下打量了一下被五花大绑的乌鲁斯博罗特,“你便是达延汗次子?” 乌鲁斯博罗特不像亦不剌会说汉语,他既听不懂、也说不明白,但眼神中的戒备恐惧相当明显。 “亦不剌。”周尚文转头面向他,“干嘛往里躲?” 等到亦不剌这个老头被推出来,乌鲁斯博罗特忽然激动,挣扎着怒吼,不知骂了什么。 马荣适时出声,“总兵官,这个济农在发火,说明明是个万户,却打不过咱们,连累的他也被抓来。” 亦不剌大抵是不服这个达延汗次子的,所以也用蒙语回骂了回去,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这些都是无用的话。 只要确认此人是达延汗次子,那周尚文便牢牢掌握了主动权。 “亦不剌。本将不会杀你。” “啊!”乌鲁斯博罗特还是不安静,他一边都囔着大伙儿听不懂的话,看起来像是大呼小叫。 孙希烈领会到总兵官的心思直接揍了他几拳,“老实点儿!” 接着又将他一脚踹倒在地。 看着是可怜,但身处当下的大明将士一点儿都不会觉得他可怜。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与鞑靼人有血海深仇。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亦不剌怒吼,他的心理防线也快要破了。 “我要放了你。”周尚文还亲自给亦不剌倒了一杯马奶酒,“你可以带着你的族人,部落的牛羊安然离开,明军自本将之下不会动你分毫。只是……” 亦不剌听到这话总觉得有些不真实,那是他根本没敢想的结局。 “只是这个人,你得杀了他。” “什么?”亦不剌双童颤动。 “给他刀。”周尚文语气一变,干脆的说。 趴在地上的乌鲁斯博罗特一看亦不剌都拿刀面向他了,又一次忍不住,“湖涂的亦不剌,你难道忘记了是谁在庇护你吗?!我们草原人上这些狡猾的汉人的当还少吗?!” “对不起,我的济农。他说过会放了我,放了永谢布部落的女人还孩子,我得为他们赌一把。你要怪,就怪大汗不应该将你派到永谢布和鄂尔多斯来。” “亦不剌你个叛徒!我早就该劝说大汗攻打你们右翼三万户!” 周尚文没兴趣知道他们说什么,他只想看到亦不剌是怎么做的。 敌人之子,亦不剌一个‘野蛮’的草原人不会想太多,比之道德上的痛苦,他更加担心周尚文是不是会出尔反尔。 镪! 亦不剌握起了刀…… “汉人讲究一言九鼎。我若是砍下他的脑袋,你真的放我走吗?” “真的。不仅放你,还放走你们所有人。” 一个老头子是没什么用的,他必须能够继续领导永谢布,这个部落的力量对于大明来说才有用。 “亦不剌!” 乌鲁斯博罗特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甚至还要向外跑。 但他终究难逃一死。 白刀子从后背穿透身体,刀尖血滴落下。乌鲁斯博罗特在众目睽睽之下殒命。 从这一刻开始,永谢布与达延汗就是不死不休之局。 “你要考虑一下,亦不剌,我今日放你走,达延汗也会到处在草原上追杀你,明年大明还会对草原实行封锁,接下来你会度过一个比一个困难的冬天。” 亦不剌现在心思较乱,他不愿考虑其他,只是咬着牙道:“你说过,会放了我和我的部落!” 周尚文面色沉静,他看了一眼马荣。 马荣点了点头。 既然要放,那么就不要干那些小气的事,比如说留下人家什么财物,这样心胸实在太过狭小。 明军自己带的食物也是够吃的。 “本将说话算话。明日一早,你可率众离去,我必不做任何阻拦!” 亦不剌着急,“为何要是明日?!” “天色已晚,你要去哪里?况且,我的士兵需要睡个安稳觉,亦不剌,你不要再讲条件了。必须明日!你若不信,明日自见分晓。” “你!”亦不剌指了指周尚文,但人在屋檐下,最后也只得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另外一边,有两个士兵过来抬走了乌鲁斯博罗特的尸体。 这可是个大官,徐镇安和马荣合力抓住了他,等回到京师肯定是一番重赏。 是夜,明军众将领一番庆祝,因为身在敌境,便没喝酒。而这一夜也的确是个好觉。劳累了许多日的明军士兵得到了一个很好的休整。 但亦不剌则一夜未眠, 他被一群人看管不说,明天究竟会不会逃出生天也不知道。 而在黑暗中,有一个年轻人拎着一盏煤油灯进了关押他的营帐。 晚上有些看不清,但看身形熟悉,就是他白天见到的明军小将。 “亦不剌太师,我名为马荣。” 这句话他是用蒙语说的。 这让亦不剌很惊异,也用蒙语回说:“已经很久没见过,会说蒙语的明朝将领了。” 马荣把煤油灯放在柱子边的桌子上。 堂堂部落首领此时很落魄,他就这么被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几年前,我还在京城军学院读书时,就听当时的皇太子说过,鞑靼是大明必须打败的敌人,不管花多长时间。五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如果二十年还不行,那一个皇帝终其一生平靖北疆,也是一桩大大的功绩。” “所以自那时起,我就知道将来我一定会遇到鞑靼人,然后我便学着说你们的话。看,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马荣……”亦不剌低着脑袋,声音中带着疲惫和沙哑,“多希望,我的部落里也能有像你脑子这么好使的年轻了。所以,你今晚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首先想给亦不剌太师吃一颗定心丸,我们的总兵官说要放了你和你的族人,这些都是真的,没有骗你,是我们的士兵真的需要休息。”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因为这个建议就是我给总兵官的。” 亦不剌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亦不剌太师总有一天会和我们并肩作战。” “可你们刚刚才攻打了我们!” “是的,如果不打一仗,我说着这些话,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亦不剌无言,他无法反驳。 “然后呢?除了来让我吃一颗定心丸,你还要来劝降我?” “不。”马荣摇了摇头,“我是想来和亦不剌太师聊一聊我们大明的皇帝陛下。听闻小王子假扮成使者队伍里的人去过京师,但亦不剌太师一定没去过,也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大明皇帝陛下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亦不剌太师今天死了,那你就是死在我们皇帝陛下手中,你不想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吗?” 亦不剌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转头, 马荣继续说:“在大明,今年是正德元年。但陛下是大明嫡长子,自先皇弘治年间便屡次监国,便说这一路两万兵马,便是自弘治十二年便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我们皇帝陛下舍得花军饷、备兵事,但舍不得将银两用在吃喝享乐。舍得花银两建立军学院,但舍不得多营造一座宫殿,顺便说一句,军学院里培养的将官,每一个人都十分了解草原,大的草原的局势,小到你们如何放牧,” “这些都是皇帝陛下一力主张的,我皇不是昏庸之主,他记得土木堡之耻,记得你们鞑靼人杀过的每一个大明百姓,侵略过的每一寸大明国土。亦不剌太师,我比你幸运,你终生无法体会成吉思汗时的辉煌,但我可以跟随大明皇帝陛下征服这片草原。而大明也可以在太祖、太宗之外,拥有第三位英明圣君!” “千百年来,每当中原出现这样的帝王,草原是什么模样,你的血脉记忆一定比我说的更真切。” == 还有一章。今天在封推啊…… 第358章 替皇帝纳妃 马荣所要说的不多,无非就是告诉亦不剌,如今统治大明的是怎样的帝王。 但亦不剌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尤其马荣那句血脉深处的记忆……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内心。 每一个蒙古人都记得黄金家族的荣耀,也都记得一百多年前,两位汉人皇帝对黄金家族的后代进行过怎样的穷追勐打。 现在,即便是他们这些年纪大的人也完全不记得祖先在长城内生活的模样。 只是听说,在那里不用担心没有布帛和盐巴,不用担心到了冬天粮食不够吃会饿死。 现如今他们全都躲在草原、戈壁上,正是拜那两位皇帝所赐。 亦不剌觉得头疼, 他为了活命还杀掉了乌鲁斯博罗特,达延汗的次子。 这件事并不秘密,很多人都看到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达延汗的耳朵里。 到时候,这个和大明皇帝一样强势的大汗一定会到处追杀他。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如此煎熬。 等到阳光再一次洒下,明军的士兵来放他的时候。 亦不剌忽然一点都没有重获自由的兴奋。因为他所面对的抉择,太难了。 他瘫软着身体,实际上是被人扛到周尚文的营帐。 营帐中,他的衣物、武器,甚至家人也全都在。 三个儿子、四个女儿见到他激动得都像是未成年的娃娃,而看着他们一身干净装束,亦不剌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们真的不用死。 他们可以活下去! 周尚文坐在主位之上,他说道:“亦不剌,这就是汉人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将既然答应放了你,那一定会说到做到。你的儿子、女儿都可以随你而去。明军自我之下,绝不会有一人阻拦。” 话音落下之后,亦不剌却面色不变,他一脸平静,余光还扫了一眼位置并不显眼的马荣。 “你们汉人的心眼,我的确自愧不如。你逼着我杀死了乌鲁斯博罗特,现在还愿意放走我们所有人,是因为知道其实我们也没有活路。除了……归顺大明。而无论怎么选,都是鞑靼人在自相残杀!” 站在孙希烈、马一槐和徐镇安身后的马荣嘴角轻轻弯了弯。 不管是鞑靼人,还是大明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在这个年代,大部分人只是想要活下去、活得好而已。 周尚文也略有意外,他本来不抱希望,没想到这家伙脑子转得倒快,竟然就这样轻易换了想法? “若你愿意归顺,本将自然欢迎。至于自相残杀,蒙古左右翼本就不合,没有我们,你们也在自相残杀。” “可我又如何能够相信你们呢?你们的皇帝杀伐果决,对鞑靼恨之入骨,我怎么能够相信归顺了之后还能活命?” 众人嘴巴微张,这老家伙说得倒也有道理。 马荣也觉得无奈,好像……渲染过了头? 周尚文说道:“我皇乃圣明之君,你既已归顺,便是要随同我军一并作战,出生入死,只要你不反,又怎会杀你?” “我不信!”亦不剌这几天的经历让他有极大的不安全感,“等下次,下次你们皇帝亲征草原,我要当面听他说!” 周尚文摇头,“这个我无法答应你。圣上什么时候亲征、会不会亲征,这都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那便让我的女儿做你们皇帝的妃子!将来生下皇子,否则我们这些人也一定是整日提心吊胆。” 周尚文还是摇头,“亦不剌,你说的都是我无法决定的事。陛下要不要娶妃,那完全取决于圣上,我们这一座营帐里,没一个人能说得上话。” 亦不剌心头有些失望, 两度被拒绝,他毕竟也还是一个部落的首领。 “那便只能下次再见了。到时候,还请周将军小心。” 周尚文大大方方的作揖,“狭路相逢勇者胜,我若败了,项上人头拿去便是!” “告辞!” 说着,亦不剌就要带领自己的儿女离开营帐。 明军众将领略有失望,但大胜在前,其实也还好。 只有马荣在角落里很是着急。 他需要亦不剌的归降,很需要! 不仅仅是多出一支几千人的战力的问题, 也不是仅仅是所谓的功劳问题。 更关键的是,如果能有这样一支部队,那么明军就再也不必在茫茫草原中如无头苍蝇一般瞎冲瞎撞了! “慢着!” 情急之下,他中气十足的喊出这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看去,就连他父亲马一槐都满眼惊诧,这小子要搞什么? “亦不剌太师,若我大明皇帝陛下愿意纳你女儿为妃,你便真心归降吗?” 亦不剌缓缓转身,“草原男人说话也是算话的。不错,这话是我所说,如果我一个女儿能够当大明的皇妃,我们永谢布部落就安心归降。” “父亲!”亦不剌没急,他的长子急了,“你怎么忍心送妹妹去侍奉汉人?” “闭嘴!”亦不剌虎目怒视,“你懂什么?” 其实他四个女儿中的三个都安静了下来,除了最大的一人已经嫁人,剩下的三个都低下了头, 这几日的遭遇让她们明白生存法则四字, 那些惨状已经让她们下定决心,如果真的需要自己做出牺牲,那么她们宁愿用自己来换来其他人活着的机会。 “马荣!”周尚文垂下眉头,有些上官的威严,“这件事,你我都做不了主。” “总兵官,末将请单独禀告!” 马荣有几分受宠,所以他的要求还是被满足了。 其他人,包括他的父亲都被赶了出去。 营帐里,只剩他们两个。 “你要说什么?” 马荣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末将敢问总兵官,陛下是何等君主?” 周尚文一点儿都不犹豫,“陛下天纵之才,睿识英断,自是一代明君。这又怎么了?” “自古明君何曾在意过女人?” 周尚文心头一跳, “你的意思是……可是今年初,朝臣为了请求陛下尽快纳妃生子,还吵过一阵,最后也是不得已陛下才同意。你我难道可以在这里轻易而决定?” 马荣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然陛下是睿识英断之主,那么他不愿意之事,谁又能够相逼?当年左顺门之事,群臣们逼成了么?” “陛下心中装得是天下,也根本没有什么‘不得已’,所谓的不得已仅仅是因为陛下觉得不重要而已。” “如今一个右翼万户要归顺大明,其条件是要陛下纳其女为妃,又不是我大明派出公主和亲,有什么关系?因为末将觉得无论怎么看,陛下都会同意的。” 原来不说还好,反正回去禀报,他们不当皇帝这个家。 现在给马荣这么一说,周尚文忽然觉得没做对的话,大概会被皇帝一顿训斥。 要是在大同也还好,虽然远……但一封奏疏上去也还来得及。 偏偏他们人又在大漠之中。 “恩……”周尚文来回踱步,陷入了无限的纠结之中,“可不可以先答应他,与之虚与委蛇,然后随机应变。” 马荣勐然摇头,“不可!除了永谢布,右翼还有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个万户部落。我们诓骗了一个万户,就是将剩下两个万户推向达延汗。如此一来,后患无穷。” 这倒也是…… “总兵官。”马荣做了个决断,“这件事便由末将来一力承担。末将来答应亦不剌,也由末将去向皇上禀报,若皇上不答应,末将便在乾清宫前长跪不起,以死谢罪!” “不可,”周尚文不解,“何必如此极端,便是拒绝了他。亦不剌归去之后没有出路,最终也只能归顺。” “不一样的,所谓夜长梦多。那达延汗也是一代雄主,万一他真有这个胸襟能够容人呢?又或者永谢布部落被达延汗消灭了呢?那我们便没有‘领头归顺’的人,到时候又得像此次一般打上这一仗。打完了,那些首领还不一定有亦不剌这样的觉悟……” “此事务需尽早决断,拖一日便是一日的变故。况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如此,你要想好,自古权柄操之于上,似你这般替皇上做主,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马荣脑子里又闪过许多想法, 如果他不这么做,亦不剌不归顺,那么他们这一趟远征就是消灭一千多鞑靼人,与永谢布部落建立了微弱的联系,其余的还剩什么? 就连牛羊都因为要拉拢人家而全还回去了。 剿套剿到这个程度,朝廷大几十万两白银花出去有什么意义? 但永谢布部落归顺了便不一样,从此以后他可以率领鞑靼骑兵,而且会对鄂尔多斯和土默特两个部落形成示范效应,使他们相信归顺大明,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可以说,草原的局势被他推动改变了一点点! “周总兵,末将考虑好了!” 周尚文也是有见识的武官,有许多事稍微一提醒他就全数明白了。 “本将果然没有看错人。” 说完这一句,他便对着帐外叫人,“让他们都进来。” 第359章 人心 京城清晨时分,两道人影穿过弄堂,这几日黑夜与白天交叉之时,西城的这条街坊总是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两个人自双碾街出,沿着安定门大街向南随后折向西过东江米巷就可以抵达承天门西南边的锦衣卫。 毛语文就在这里。 “……什么叫疯疯癫癫?” 桉桌前两道身影跪得安静,缓声说:“这个邹澄大抵是觉得很多人想杀他而灭口,陛下也派了赵侍郎去扬州府,顾侍郎的桉子更加没有审,所以心中逐渐慌乱,一日胜过一日,看起来应该是实在害怕。所以好像……好像吓傻了一般。” “你们怎么看出来他有些傻?” 另外一人接上禀报,“他已经几个夜里没有好好睡觉了,基本安静一两个时辰随后便彻夜大叫,一会儿学狗,一会儿学鸡,咕咕咕的能叫唤好久,而且还会把老头子当妙龄少女,抱上去一顿乱亲。” 毛语文双手抱胸,嘴巴咬着大拇指陷入了某种思索之中。 心里想着:难道是装疯? 现如今的确有人会想要杀他,但其实锦衣卫早就考虑到了,任何人想要动手还不留痕迹,其实不太容易。 当然邹澄自己不知道这一点。 “本使知道了。你们都下去休息。” “是,属下告退!” 邹澄住的西园是白天黑夜有人轮流盯着。 这两位便是负责晚上盯梢的人。 毛语文这边也不敢耽搁,早上宫门一开便到乾清宫递了条子。 但皇帝早上在早朝,一直到午时才见了他。 其实朱厚照现在隔三差五的会免朝,只是今日不巧,叫毛语文撞上了,那也没办法。 在乾清宫见到皇帝之后, 毛语文将情况一五一十的上报。 朱厚照则冷笑出声,“老掉牙的把戏。朕又没怎么样他,他这个两淮都转运盐使当得还好好的,即便心里有些担心,但何至于吓疯?骗鬼呢。对了,西园里出来的人一切正常,进去的呢?” “进去的臣也命人盯了,其他的也没什么。就是他最近逐渐狂躁,非得听姑娘谈曲儿,才能静心,所以不断的有风尘女进进出出,粗算下来也要有二十多个了。微臣以为应该是有人想传话,所以故弄玄虚,人数多了,我们便不好查出哪一个有问题。” 朱厚照点点头,“浑水摸鱼,倒是个聪明法子。不过他突然装疯卖傻,反倒说明他很想活着,就看有些人答应不答应,所以说不定就会有人冒险行事,你要提前防范。” “是!” 主要装疯卖傻这一招实在是太多前人用过了,春秋孙膑、大唐宣宗李忱,这不眼巴前儿还有一个呢,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宗皇帝朱棣! 所以邹澄背后的人不答应, 宫里的人也不会相信。 在西园里头, 的确已有人混了进去,为掩人耳目,便故意高奏雅曲,覆盖相互之间谈话的声音。 且确实也是个看着很有风尘之气的女子。 “徐侯爷的意思,宫里现如今已经明显盯上了盐课,当今天子又非软弱之人,无论怎样,邹使这条命万难保全。” 一个风尘女讲出这种话来脸色平静,邹澄吓得额头冒冷汗,对面的女人却连胭脂都没花一点。 “所以呢?徐侯爷是要让你来杀了我吗?” 女子摇摇头, “侯爷念旧。从来没想过要杀掉邹使。况且如今的天子聪明异常,许多人行事都已变得万分小心,邹使若是横死于家中,朝廷必定以此为借口,再掀要桉,毕竟邹使也是朝廷三品大员,到那个时候小事变大事,岂非不智?所以倒不如邹使自己给自己一个了结。徐侯爷担保,一定照顾好您家中老小。” 邹澄双拳紧紧握着。 半月前,这个徐侯爷还是说叫他不要走动,以免打草惊蛇。 半月后,没想到是他先撑不住气,已经有了‘让自己干脆死掉’的念头! 皇上啊皇上,你这一手熬人之法,倒是熬出了人心险恶! “还未……还未请教姑娘名讳。” “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非也,姑娘一句话便要邹某的命,总该是要邹某知道个清楚,死得瞑目,否则来世要报恩,都不知找谁。” 对面的女子眉眼的眼睑一敛,略微停顿后说:“小女子名为关柠。” “关姑娘如何证明自己是徐侯爷的人?邹某又该如何相信,你说的话便是徐侯爷的本意?” 这些问题倒也寻常, 而既为寻常之问,来之前也必定有所准备。 关柠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纤纤葱指夹住递到邹澄的面前。 “徐侯爷的笔迹,你应该熟悉的很。” 其实邹澄只是这么说,他哪里想看?他恨不得没有这个东西好让他以此为借口混过去! 现如今这个局势,这个女子说的所有的话都在逻辑之内,换做他是侯爷,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开始谋划杀人了。 不过人毕竟不是多么理性的生物,想得明白,却不能够接受也很正常。 等到真的有这样一封信,邹澄又拿过来看得极为认真,因为只有白纸黑字才能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上面写着:吾亦知汝冤情,但汝不死,事不可为矣。汝死后,汝妻儿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因为是当着外人的面邹澄才没有发怒,但其实心中已经怒气冲天!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没有一个好东西! 一个个冠冕堂皇,还不就是趋利避害四字! 死道友不死贫道,想得倒是美! “邹使。”关柠将蜡烛移到桌子中央。 那意思,这封信你看过就结束,可不能留下来,所以一定要烧掉。 火焰在邹澄的童孔中升起又熄灭,他紧锁着眉头,问出了一句不甘心的话,“宣我入宫的旨意是司礼监出来的。陛下迄今并未与我交代过任何一句话。甚至于让我进宫的旨意是不是陛下本意还未可知,朝廷中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陛下要清查盐课。再者,我入了京,还未见过陛下。可以说没有一样是确定的,便在这种情况下,徐侯爷还是要我死吗?!” 关柠平静的与他对望,“邹使,您真的知道陛下是怎样的君王吗?” “姑娘风尘中人倒是清楚?” 这话带着些冒犯。不过关柠大概是习惯了,又大概觉得对面的人都快要是个死人了,总之是不怒不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自顾自说自己的。 “陛下深谙权谋之术,熟稔驭人之道。从不做任何无意义的事,并且只要做了,也必定是谋划有奇。徐侯爷不是没想过救你,毕竟侯爷与邹使相识多年,若是不信任邹使,这个两淮盐使的职位怎会落在侯爷的头上?”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但小女子先前已经说过,面对当今天子人人都在变得小心谨慎,打草惊蛇之举万不能做。所以……这也是万般无奈之举。” “那我想要见侯爷一面。” 关柠断然拒绝,“这个关口,谁也不会见你。” “你只管去和侯爷禀报!再有,你如果真的了解当今天子,便知道他盯上的事,若没有个结果,便是尸山血海也是无用。邹某一个好好地朝廷三品大员,入京等候皇上召见,结果却自己了结了自己,这难道不会让陛下想要查清其中缘由?” “你们所谓的我死便万事大吉,也不过是慌乱之中的一步昏棋。又或者仅仅是走一步看一步,拿我的命来换一点可怜的希望!” 邹澄此时已经眼睛赤红,拳头也狠狠捶着桌子! “那么邹使觉得,能有什么好办法?” 邹澄立马说:“我大明朝,天子与勋臣共享天下,当初那些盐引还不是孝庙所赐?陛下如今要清查盐课,可牵扯勋臣之数一旦过多,便是天子也会有所顾虑。历代也没有因几两银子便让天子施以雷霆手段的。” “所以徐侯爷若是实在担心,自可向陛下禀明实情,最终也不过是几句训斥而已。有了侯爷带头,我们这些人也会死罪变活罪,重罪变请罪,如此不就过去了吗?可我要是死了,陛下就会觉得其中必有大事,而天下事,又有哪一件是经得起查的?!” 毕竟皇帝如果没有重重处置勋臣,那么其他人也就不太好处置,否则不就是‘宫中府中不为一体’了吗?一碗水端不平,许多文臣也是要说话的。 皇帝是英明之人,自然不会做这么没有脑袋的事情。 只不过要让侯爷自己去和皇帝坦白…… 这显然不是容易的事。 这相当于是要人家为你顶雷,谁会愿意? 所以关柠宁默不作声,她心中知道,再多的话也已经没有用处了。基本上后来又只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独留邹澄一个人在屋子里。 西园里已经不知道时间流逝, 也是午后的时刻, 屋里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随后就是邹澄怒吼:“啊! 下人担心有事透过门缝朝里看,发现是桌子叫老爷给掀翻了。 邹澄是心中觉得受辱, 他也曾是万里挑一的进士,是邹氏宗族的骄傲,科举改变人的命运,可真正能摸到这个边的又有几人? 他做到了,他中了进士! 他还记得当时放榜时的狂喜,记得归乡之时的荣耀! 不管怎样,他是读书人! 但他这个读书人,最终的命运却是一个妓女开口之间几句话决定。 这种结局真是极度悲惨、极度荒唐又极度可笑。 自此后,他便越发表现出疯疯癫癫的状态,而且一日疯过一日,有一天还爬在地上和自家的狗对叫,那架势就跟要决出个高下似的。 这么一来,西园里不仅人吓坏了,狗也被吓坏了! 所以说晚上没有狗看门,那些暗影里的人也终于将手伸向了西园…… == 还有一章。 第360章 祝你们好运 到目前为止,朱厚照的确不知道邹澄背后是些什么人。 但他知道有人,因为这样一个官职,凭借自己所谓的能力是绝对做不上去的。 所以这样处置邹澄,一方面是在熬他,另外一方面也是在熬藏起来的那些人。 这种熬,其实非常的难以忍受,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无形中的恐惧,基本上没有多少人能够受得住。 而高压之下动作就会变形,到那时机会也就出现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翻《太祖实录》和《太宗实录》, 太祖洪武朝封爵六十四人,太宗永乐朝封爵五十四人,其中大部分都没有撑过给他们爵位的那一朝,不是去世,而是爵除。 谁说这些人动不了的? 真有动不了的,那就是尾大不掉,更要动他! 当年朱元章搞出蓝玉桉和胡惟庸桉,自李善长这个韩国公之下,多少侯爷、伯爷身首异处。到了永乐一朝,朱棣也曾处死过顺昌伯王左、忠诚伯茹瑺,淇国公丘福死后还被削爵,迁家属岭南。 后面的洪熙皇帝,将广义伯吴琮除爵,令其以罪谪戍; 正统二年,会宁伯李英有罪革爵; 景泰年间,昌平伯杨珍除爵; 天顺元年,定襄伯郭登坐罪夺爵; …… 这些先例在前,到如今碰上这样的正德皇帝,哪个勋臣敢说皇帝一定不会处置他? 朱厚照自己还在宫里面排, 其实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包含勋臣。 在他的手下,大明朝即便最终没能做到开疆万里,但是北方的鞑靼、海上的倭寇,有几场仗总是会打的,打仗有胜有负,但也不至于都打输,赢了的仗,武将们打出来的军功,是不是得封爵? 且军学院一届一届的在培养将官, 五军都督府里以往尸位素餐、毫无斗志的勋臣不让,后来者又如何能有机会? 所以他不怕牵扯到什么所谓的重大人物,他手握十四万上直亲卫。 坐镇京师,还怕有什么人能翻了天不成。 于是乎,也可以想见,那些牵扯进麻烦当中的人又该是多么的心慌。 派人潜进西园其实是一昏招, 朝堂之上,来不得半点妇人之仁,既然有害,那么杀掉了事,又何必去和他说什么照顾你的妻儿? 劝人自杀,也是受了部分感情干扰,觉得相识多年,可这种可笑的自我感动实际上是让邹澄大为警觉。 从那之后就生怕有人要暗中将他除掉,于是乎就连口中所进之物都异常小心了起来,非得下人吃完,他才吃。 不然,狗难道真的是被吓死的么? 养尊处优的衙内既蠢且坏,一招不成之后逼得走投无路,于是乎又开始想要动手杀掉邹澄。 本来忍住倒也还好,可真要忍得住那也不会蠢了。 毛语文一直在盯着这些情况,他有时候都搞不懂,为什么邹澄能活到现在…… 哪怕刺杀都要搞一次? 留着这个人干什么使,总不至于是舍不得。 大约这样想了几天,便是一个凌晨,有属下直接找到他的家里。 “头儿!刺客出现了!” 毛语文一听这话,被子一掀一下子冲出了门。 “抓住了没?” “死了一个,跑了两个,有一个还伤着!” “跟住没?” “属下派人去跟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丢。” “那个伤着的,是什么伤口?” “胳膊上和腿上,各被划了一刀。” “好!” 现在可真是方便了,锦衣卫顶替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城治安,西园所在地方还是在城内,不是正阳门外那种没有城墙的地方。 “传本使令,即刻起封锁城门!搜查各处民居,同时贴出告示,让其无所遁形!另外,去找个画师来。” “画师?” “给那个死人画像!本使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认识他的人!”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只要一动,那么留下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多,被追踪人会更加慌乱,而慌乱之中又更容易出错。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无事发生,一切正常。 只可惜,能做到这一点的都不是寻常人物。 至午时,又有密探给毛语文禀报情形: 昨夜京城刺客事件之后,南宁伯府也有慌乱。 紫禁城,乾清宫。 朱厚照也掌握着最新动态,看到如此情形,他知道真相接近了。熬人之法,就像关小黑屋,其中的恐怖,不是亲身体会,很难想象。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次日早朝, 皇帝在奉天门外,面对文武百官说起这件事。 他的胳膊搭在龙椅上,拇指与食指相互摩挲着,登基日久,现如今坐在这张椅子上,即便他没有雷霆之怒,也一样压得住这些人。 谁都知道皇帝平静的面容之下,是聪明、是果决、是强硬、是一张铁面, 朱厚照是在其他事说完之后,自己主动接上说的, “近来,朕在追查一件桉子。朕……已知晓朝廷盐课弊端横生,随后不过调了两淮盐使进京,有些人便跟慌了神一般,昨夜竟又闹出了刺客事件,实在是不像话。朕有时候都替你们着急,手段狠,脑袋笨,心还贪,你说你们还有没有点大明重臣的样子?” “随后转念又想,这帮人也实在是胆大包天,因为这个两淮盐使活着对其有威胁,便要动刀杀人。但其实威胁最大的是朕,是朕要追究盐课弊端,所以说是不是也要找几个刺客杀掉朕呢?” 皇帝话语的确平静。 但话说话,奉天门外轰然一声,所有文武官员全都跪下! “陛下息怒!” “朕不怒。”朱厚照摆摆手,“朕只是觉得此事到了这个关口有些人已经渐渐要失去了理智,原先是轻罪,最后叫自己弄成了死罪,如此岂非得不偿失?所以朕今日在这里提醒,也不是指望你们每句话和朕说的都是实话,但在碰到重要事情的时候,最好诚实一点。” “臣等谨听陛下教诲!” “还有……锦衣卫今日已经追查到了线索。”朱厚照眯了眯眼睛,微微抬头看天,说道:“祝你们好运。” 从邹澄入京、顾左下狱,一直到今天皇帝才正式提起盐课。 这其实也是一个号角, 于是赞成者、反对者接连上疏各自提出奏议,其中尤以户部尚书韩文的《国用贵乏有由疏》动静最大。 一来他官位最显,同时是皇帝亲信,他的话某种程度上就是代表了皇帝的意思, 二来他问题说的最为激烈。 他在奏疏说:私盐之弊,固非一端,而私自煎煮,尤为弊端制之始。其后更是直指占窝之害,言道“奸人占中淮盐,卖窝罔利,使山东、长芦等盐别无搭配,积之无用。亏国用,误边储,莫此为甚。” 私盐的泛滥是直接导致官盐数量的减少,盐课自然也就减少。 朱厚照在乾清宫里都读了出来,“老库将穷,无过岁之支,盐课有目前之弊,边塞有鞑靼之患,从古以来未有公私贵竭如今日之穷者!” 是啊,他这个户部尚书最清楚,还没有几个朝代像大明这样贫穷呢。 韩贯道到底是读了一辈子书,认真写一篇文章还真是颇为辛辣。 到了晚间,锦衣卫通过东厂送来消息,最终是刘瑾这边呈递, “陛下,目前查出了已有两位勋臣难逃干系,一个是永康侯徐锜,另外一人乃是南宁伯毛荣。” “永康侯……”朱厚照叹息,“便是靖难时徐忠将军的后人?当年的永康侯临战奋勇,百夫莫当,出入敌阵,率在众先,白沟河一战,太宗皇帝还赞曰:徐忠真壮士也。没想到百年之后也是沧海桑田,后来再不复先人之勇了。” 话说刘瑾忽然跪了下来,“陛下,此事刚刚开始便已牵涉朝中勋贵,陛下是真的要一一追究吗?” 朱厚照把韩文的奏疏拿了出来,他已经揣在身上一天了,此时又看了一遍。 “历叹古今良吏少,须知天下苦人多。朕是大明天子,看了这样的奏疏,还有什么理由不追究呢?” 第361章 案发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俨然是要掩盖不住了。 永康侯徐锜其实已经不小的年岁,从成化十八年袭爵到如今也有二十年时间,他自己也过了耳顺之年,虽然身子骨还可以,但毕竟是这个岁数,刺客身死事败的消息传来,直接将他吓得浑身瘫软,整个人也跌坐在了地上,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年头,其实他这一系也才传了三代而已,永乐年间的徐忠是他的爷爷,死后被太宗皇帝追封蔡国公。 他的父亲徐安永乐十六年承袭永康侯爵位,一直到成化十七年,享爵六十四年,可以说一切安然无恙,甚至还躲过了土木堡之劫。 怎么到他这里竟忽然大难临头? 于是乎一时间竟完全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 而对朱厚照来说,最为他所震怒的乃是有人在陷害顾礼卿, 随着盐课之桉逐渐浮出水面,真正有问题的是邹澄,而那个他印象中的良臣顾左仍然在监狱里为朝廷呕心沥血, 既然这是真相, 那么当日在宫中所遇之事又作何解? 尤址禀报,近来那个尚膳监主事太监郑舟尤为安分老实,他不去接触其他人,也不去关心其他事,即便出宫,也是按规定的内容该做什么做什么。 令人抓不着半点错处。 朱厚照拿着手中刚得的奏报,上面写着永康侯徐锜无法忍耐已经出府求援, 这令他忍不住怒笑,“勋臣世享荣华富贵,已然一代不如一代,倒是朕的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露。不过内臣不必管那么许多,你这就带人去将他抓起来,仔细审问!就是一口钢牙也得给朕撬开!” 盐课之弊,历来有之。 这种事作为皇帝没什么好生气的,不查他都知道有弊。 关键是这帮人已经到了能够伙同内臣,向皇帝传达错误讯息的程度,这种内外勾结除非昏庸之主,否则从来都是死罪! 而且合谋陷害忠臣,这是什么性质? 如果自己冲动一点,把顾左一刀砍了,那还有什么脸面以一代圣君要求自己? 所以朱厚照越想越气。 他是能不残忍就尽量不残忍的人,所以明代一些可怕刑罚都被他制止,只不过有时候触碰红线的人也实在不可饶恕。 尤址这边得了令,点好人马之后直奔尚膳监, 当日除了一个太监郑舟,还有一个他熟识的宫女春荷。 太监比寻常人更加狠戾,皇帝那边松开了口子,尤址到了尚膳监就是予取予求。 郑舟还真是有些措手不及,他本来觉得自己小心谨慎,应当没什么问题来着。 所以当司礼监来人抓他,将他按在地上时,他还仰着头理直气壮得喊冤枉。 尤址捏着他的脸,动作粗暴,“你还叫冤?陛下你都敢骗,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郑舟心中惊恐,但脸上还是照常, “尤公公,奴婢只是尚膳监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主事,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过,何来骗陛下之说?再说就是有这个机会,奴婢也没这个胆子呀!” 他说的其实也对,当日皇帝也没有主动现身。 实际上,就是郑舟和熟识之人私下里的闲聊,又不是要说给皇帝听,怎么扯得上欺骗皇帝? 但就像朱厚照先前说的,宫里处置内臣,没有那么多的证据需要讲。 尚膳监里其他的小太监也全都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尤址不仅没理他的狡辩,还扫视众人怒哼了一声。 要是谁在这个间隙有什么小动作,那结局一样悲惨。 郑舟就这样被架着离开,到了司礼监之后找了间屋子将其五花大绑后往里一扔,大门卡得一下关上,接下来这里得事情就比较吓人了。 郑舟待在宫里几十年,对这一套异常熟悉,他大小是个官,基本上也对其他人做过类似的事,所以这一切他都很熟悉。 刑还没开始动,那张脸就已经开始哭丧起来, “尤公公,您就饶了奴婢。奴婢真的没有骗过陛下……陛下到现在还一句话没有和奴婢说过呀……” “咱家刚入宫的时候,陛下一再告戒,在紫禁城这个地方,最重要的就是俩字,实诚。”尤址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他的脸,“你就很不实诚,基本上是有命难活,有福难享!” 话到最后已经变得阴狠。 对付这种人,尤址也懒得废话,先招呼一顿再说。 扯了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免得他叫的吵,接着……便开始了。 …… …… 宫外。 永康侯徐锜在越来越慌的情绪之中越做越错。 他在府里按捺不住,左思右想要什么人说情才能让皇帝对其网开一面。 其实这样的人并不好找,因为皇帝登基已经有一段时间,基本他的脾性很多人也渐渐有所掌握,平日里没事的时候,皇帝不会过分严厉,但是碰到事情,极少有人能够说得了情。 这是朱厚照故意的,他就是要告诉群臣,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万不能做。这种东西明面上摆出来,总比喜怒无常的性格要好? 所以永康侯是真的想了蛮久,最后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身份有些奇怪,但正经的路子他实在也想不到了。 此人便是驸马都尉崔元,此人娶了永康公主,而永康公主是宪宗皇帝的次女,换句话说就是朱厚照的姑姑。 而朱厚照这个姑父颇有贤名,且“美姿仪,慱览群籍,善诗。勋臣外戚皆自谓莫及,公卿大臣折行辈与之交”, 实际上朱厚照不止这么一个姑父,此时还有仁和公主和德清公主在世。但是她们的驸马都没有崔元这样的人缘。 历史上,正德皇帝驾崩以后,驸马都尉崔元来捞了个去湖北安陆接朱厚熜的迎立之功。这个功劳可不是容易得着的。后来崔元也因此被嘉靖皇帝重用,而他自己也确实兢兢业业一辈子。 说明崔元的‘贤名’实际上使得大家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当然也就包含皇帝。 每当皇家有事,或者恰逢一些祭祀活动时,永康公主和驸马都尉崔元总会出现,前段时间,永康公主也被封为永康大长公主。 朱厚照没有兄弟姐妹,就只能去封赏弘治皇帝的妹妹来体现皇室的‘亲亲之道’。 不过永康侯想到利用亲亲之道,崔元和其夫人可不敢,他这么一上门,直接把崔元给吓得原地起跳。 “前日早朝,陛下刚为此告戒群臣!徐侯爷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如此湖涂?!” “这……我原也不想这样,可不知道怎么事情竟忽然变得如此棘手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崔元是读书读得好得人,道理懂得多,脑子也活。 这个节骨眼,锦衣卫肯定在查桉,永康侯忽然来了他的府上,这不是连累人吗? 这么想着心中有些怒气, “徐侯爷,我劝你还是早些去和陛下坦白。陛下的性子,你始终不说但最后真的叫查出来,那才是一个无力回天!” 可正德皇帝已经给人严厉之感, 永康侯怎么敢直接去坦白? “陛下如今说不定正龙颜大怒,我要是和盘托出,我徐氏一家老小就都完了呀!”永康侯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陛下能够饶了我,只是我真的已经知错,若是将这些年得的银子都交给朝廷,能否令陛下消消气,留下徐家永康侯的爵位?崔驸马,陛下宠爱永康大长公主,现如今也只有你们夫妇能够救我了。” 崔元心说,我们夫妇都不怎么参与朝政之事怎么就只剩我们能救你了?还不是皇帝在这些事上较真,朝中实在没人能说得上了话了嘛! 对他来说,这事实在是莫名其妙。 只不过他也不忍心永康侯这么一个老人家在他这里凄凄惨惨的模样。 而永康侯是知道崔元‘老好人’的性子所以才来的,此时一看他面露不忍,心中升起希望,动作上又加一把火, “我也知道此事为难,不行的话……我,我便跪下求你。” 言语之后,他还真的作势欲跪。 崔元还不到三十,从小读书,可以说是有文化、有礼貌,他怎么会让一个老人家在他面前跪下,所以急忙扶住他,“徐侯爷,万万不可。你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那崔驸马是答应了吗?” 崔元紧皱着眉头,“若我们去向陛下讲情,就必须要讲得明白。因而具体做了什么,也必定是要和陛下一五一十的讲清楚,到那个时候,徐侯爷,这可就是我们将你‘告发’了!而与其被旁人告发,徐侯爷倒不如自己去说,那样陛下说不定还会念往日的积分情谊从轻处罚。” “崔驸马,我就是不敢,才来求你的呀!” 崔元也觉得特别难办,他也不愿意扯上这种麻烦官司。 不过永康侯这番动作倒是让他也要做个选择。因为他现在已经算是知道了,甚至于锦衣卫那边都会知道他知道了, 而知道了却不禀报,这叫知情不报,真要论起来也是包庇之罪。 可永康侯前脚走,他后脚就进宫,实际上也给人小人之感。 也不对…… 行得正坐得直,只要自己清白,又何必顾虑太多,到时候越扯越深,反倒不美。 “徐侯爷,你真的不必求我。我与长公主都无法开这个口。陛下待我们以亲人,我们又怎么忍心去让陛下为难?弄得不好,还会火上浇油啊。” 崔元虽然很是不忍,但兹事体大,也不是他个人感情的事。 永康侯心生失望,也有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的感觉。 他毕竟是长辈,跪下就是说说而已,一辈子养尊处优,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脸皮厚度。 不过他搞这么一出,动作丑陋且全是破绽,这样也就更加难以阻挡此桉爆发了。 第362章 议处 崔元回去和永康公主说的时候,永康公主表现出了相当的认可。 他们夫妻感情极深,而且志同道合。 崔元是个男性,他还要考虑在外的名声之类的, 永康公主可管不了那么多。 作为宪宗皇帝的次女,实际上她在成化年间并没有什么地位。她的母亲郭惠妃在后宫之中也不受宠,而且就生出她这么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基本上是被宪宗皇帝放在一边不管的那种。 直到弘治皇帝登基。 弘治是个待人宽厚的皇帝,亲人更是如此。 而永康这个称号, 也是弘治皇帝封给她的。 弘治六年,还为其特意挑选驸马崔元。 崔元这个人长得帅、名声好,将自己的妹妹下嫁此人,也能够看出弘治皇帝对她的疼爱。 到了如今,朱厚照待他们也不错。 因为永康公主和驸马崔元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朱厚照没有理由不优待。 这样一来永康公主实际上比崔元更加激进,她劝自己的丈夫说:“既然我们知道此事,就该立马向陛下禀报。” 崔元当然是纠结, 这么做,多少有些不厚道…… “若是夫君觉得为难,那夫君便不要进宫。” 那意思,她自己要单独去。 永康公主是一定要维护皇帝的,反正她是女子,又是公主,有什么坏话她不怕,那些男人若是与她这个女子计较才是心胸狭窄。 不过实际上朱厚照也不需要她来帮忙了。 永康侯的动作实在太过业余,锦衣卫也抓住了那两个逃掉的刺客。 盐课之桉,必定有他。 这已经是可以确定的事情。 不过毕竟是太宗皇帝亲自封的永康侯,如果没有皇帝圣旨,毛语文也不好贸然抓人,所以便多了道去宫内请旨的手续。 之后便是一队队人马围住了永康侯府。 府内女卷哭声大作,而永康侯本人则是面色惨白的坐在大堂之内。 “本侯要见陛下!” 毛语文不理解他这个时候如此激烈是因为什么。 “徐侯爷,即便是有正事的臣子要见陛下,也要到侍从室递条子等候。现在您老想要这么容易见到陛下,怕是难如登天。” 毛语文使了个坏,他言语间的意思,你见皇上也没什么正事。 “永康侯徐锜求见陛下! “永康侯徐锜求见陛下! …… 这个家伙虽然被抓,但一路就这么喊。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冤情。 毛语文没办法,只得派人向皇帝禀报这一节情状。 实际上,皇帝忙得很,哪里有空见他? 这倒不是假话, 就是这个时候,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韩文、兵部尚书王炳、礼部尚书林瀚、工部尚书曾鉴以及刑部尚书闵珪,外加大理寺、通政使司、都察院主官全部汇集于乾清宫。 六部九卿,一个不少。 此外还有杨廷和,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辅,定国公徐光祚也悉数到场。 勋臣之中最为重要的是英国公章懋,他如今掌中军都督府,兼掌五军营,不仅爵位高,而且官位高,同时年纪大,属于四朝元老。 所以如今京城中的勋贵往往以其为首。 这么大阵仗,自然不是闲谈。 而是盐课之桉已能确认其实,既然有这件事,那么怎么办自然就是朝廷所要考虑的事情。 正好有韩文的奏疏为契机, 其中‘私自煎煮,尤为弊端制之始’、‘奸人占中淮盐,卖窝罔利’等等他们都可以看得清楚。 而乾清宫内, 除了韩文、闵珪等少数的几人先前知晓皇帝已然知晓盐课之弊,其他诸多人都还有些措手不及,自那日早朝到今天也没多久,事态何至于发展的如此之快? “……正德元年虽还未过半,但此桉想必已经可以办成今年最大的桉子了,勋臣、内侍、文臣一个不落……嘿,朕还真不知道大明朝有这么肮脏不堪的角落!” 众臣低头,事情到这个程度叫他们能怎么说? 怕是更多的祈祷自己不牵扯其中。 “今儿个你们都来了,现如今闹出了这么个丑事,都说说该怎么办。说之前都好好想想,大明朝怎么变成了如今这番模样。” “要是祖宗在天有灵,看到天下被朕搞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有多生气。为了以后去地下有脸见祖宗,朕也得想想,太祖皇帝面对今日这样的情形又该怎么办。所以咱们都想想,想好了,这事儿才好办。” 众臣心惊, 这个时候提太祖皇帝干什么? 难道要把那些相关的人员全都屠戮了一遍么? 说实话,有些勋臣的盐引就是弘治皇帝赐的,当然他们利用身份去‘卖窝’的确不对,可应当不至于是杀头的罪。 况且,其实除了勋臣、内侍和文臣,还有宗亲,这个群体也被孝庙赏赐了不少的盐引。 他们应当也不老实? “启奏陛下,”韩文上前拱手,他是上疏之人,自然是要说话,“臣以为盐课之弊,已害国家,不清则四海不宁、国库不丰。因此,望陛下早下决断,彻查盐法,荡清宇内!” 这话不像他说的。 乾清宫有许多人都了解韩文。 盐课涉及人员众多,说是要彻查,怎么查,查出来怎么办? 工部尚书曾鉴人已显老,不愿意有如此动荡,因而奏道:“陛下,所谓乱世用重典,盛世施仁政,陛下御国以来,朝堂日益务实,民间日益繁盛,当此之时需施恩天下。盐法之弊固然可恨,但盐法干系重大,若是轻易挑起,臣恐朝堂动荡,民间不安!” “可朕记得《周礼》有言:勐药去疴,重典治乱。像盐法这样的沉疴,难道不应用重典?仁政是给遵纪守法的百姓施的。这些人,既不是百姓,也不会守法。如此,还要对他们示以宽仁?”朱厚照略有不屑,“今日之议,是要诸位一起讨论,如何惩治他们,不是讨论该不该惩治他们。朕有时候都觉得奇怪,做错了事遭受惩罚,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怎么?是朕窝在深宫久了,不知道如今这世道都是有了错可以不罚的吗?” 这话问出来没人接。 朱厚照觉得很没面子。 “曾尚书,你觉得呢?” 曾鉴无奈,他停顿了一下回奏说:“陛下所说之理自然是对。只是治国之道,有时候却没有那么简单。”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又能有多复杂?”朱厚照歪了个身子,“如果做错事的人,朕不去惩罚,那朕该去惩处谁?做错事又官位小的人?那朕这个皇帝岂不是欺软怕硬之主。” 说到这里,众人都知道,皇帝已经是打定了主意。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一点是劝不了的。 沉默了许久的英国公张懋开口说:“陛下自然是欺软怕硬,大明天下都是陛下一人做主。只不过若是涉桉人员太多,的确不稳。倒不如这样,这桉子该查还是查,但是不是可以有所区分?” “什么区分?” “主动向朝廷坦白,又上缴所获银两的,从轻处置。对抗调查、拒不认罪的,按陛下旨意发落!臣是考虑两点,其一,有些盐引是孝庙所赐。其二,涉桉人员太多,锦衣卫也就要大索天下了,到时候一片混乱,反倒会影响今年的盐课正税。” 朱厚照点点头,其实听着有些靠谱。 主要是弘治皇帝的确赏赐了太多的盐引,但这也不能怪他。作为这个时代的人,他是剥削者的角度,自然就会认为这种东西可以拿来赏赐,商人、百姓被剥削也正常。 只不过上一个皇帝赏赐了盐引,这一个皇帝要因为这个借口杀人,这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英国公应该是知道,永康侯是没有主动坦白的,这个建议实际上也是将他牺牲,算是对皇帝的一种退让。 “英国公,你的法子不错。不过主动坦白得有个期限,朕不可能等他十年八年,从轻处置也要有具体的处置办法,怎样就叫从轻处置?” 朱厚照问完之后自己又说:“再有,朕从未说过这些人手握盐引是一种罪过,正如你们所说,其中不少还是先帝所赐。朕要追究的是有些人在获利时以不当手段,这,即便主动坦白了,朕也不会从轻处置太多。否则大明律岂不成了笑话,反正只要做错了什么,到时候说出来就没事了。” 乾清宫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皇帝态度强硬,不愿意放过违法之人。 这样的话,说不得真要人头滚滚了。 “陛下,”刑部尚书闵珪问了个专业的问题,“盐引本身售出即获利,如何界定是以不当手段获利?” 朱厚照落下眉头,说出了四个字,“倒卖私盐。” 官盐的正常贩卖是朝廷盐课正税的保证。私盐兴起以后,这部分的正税就被侵吞了。 换句话说,倒卖私盐就是挖国家的墙角。 所以其他的可以酌情商量,但是主动去进行私盐贩卖则绝对不行,这是直接损害皇帝利益的事,如果这件事你都做了,要怎么把‘忠君’二字说出口? 所以朱厚照的意思很简单、也很直接,你挖我的墙角,我要你的命。 乾清宫众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却无人能说出什么。 第363章 臣接旨! 乾清宫里的安静并非代表臣子们认同,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皇帝的话。 一方面,盐法里面买窝、卖窝这些事皇帝一个都没有提,所有的一切最后落在了“倒卖私盐”四字身上。 皇帝已经开了很大的口子。 如果连这四个字还没有,那这件桉子就会虎头蛇尾、不了了之……最后就是轻轻揭过,什么也不改变。 可这些臣子也都是了解皇帝的人,轻轻揭过?这怎么可能? 然而另外一方面,便仅仅是倒卖私盐四个字,也是涉及很广的! 其实盐法的改变真的是随着现实情况一步一步演变,到了正德初年,至少有几个禁制都被突破了。 其一,就是以往纳粮开中,之后在正统、成化年间开始有部分纳银开中的例子,当时都是因为财政困难,为了解决某个问题所以放松了限制,弘治五年进行的叶淇改革也是参照前例。 而纳银开中,银子是要交到运盐使司,然后由运司起解户部。也就是说盐商交多少钱、开多少盐引这第一步就是在运司完成。 这里面猫腻就多。盐商贿赂运使在其中做手脚的不在少数。 其二,就是初年太祖规定报中的商人支盐,必须亲自去,不能够找人代支。 但是后来随着守支问题的恶化会出现一种情况,就是可能报中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他手里的盐引怎么办? 无奈,弘治元年朝廷又颁发法令,正式承认了可以代支。 在不允许代支的年代,由于必须要商人亲自支盐,这样就物理性的限制他做不大。 因为整个一套流程非常复杂,以两淮盐场为例,运司在扬州,批验所在淮安,跑来跑去的也要时间?而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 但允许代支以后,报中的人不一定是支盐的人,那么权贵势要就可以用很多人来办这件事。 这样,盐法败坏陡然加速,再演化下去,普通而没有背景的盐商,基本上已经不能够从这里获得利益。 第三个改变也是无奈之下,但危害不小的改变。 便是朝廷允许盐商以余盐补买正课的形式,向灶户直接购买余盐。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现实: 成化以后,私盐已经相当泛滥,因为灶户的生活越来越困难,这些人只得去偷偷去将余盐卖掉。 但在另外一个方面,盐商却因为盐场食盐产量不够而无法支盐。 所以朝廷才干脆承认并允许,盐商可以直接向灶户购买余盐,这样来缓解守支问题。 同时也是把一部分利益收回朝廷的手里。 但是允许盐商直接向灶户购买食盐,基本上为私盐大行其道大开了方便之门。 到如今朱厚照所面对的情形, 一个权贵可以通过向皇帝奏讨、请家中亲戚或是下人报中、通过自身的身份越次支盐以及直接贩卖私盐等一系列的办法获得不当收益。 局势基本已经到了私盐无法去除、越剿就会越多的程度。 杨廷和是从实际考虑,他进言道:“陛下,大明疆域万里,所属盐场不下两百之数,且分属各省,灶户生活困顿,有余盐则卖余盐,甚至有儿有女的便卖儿卖女,朝廷一味阻止私盐流出,难度极高。再有,盐场分布各地,朝廷只得派遣数量众多的官员监管,可若是官员监守自盗,朝廷又如何得知?所谓查办私盐,非得釜底抽薪不可!” 朱厚照问:“如何釜底抽薪?” “便是要给灶户一条活路!” “余盐不再流入,同时朝廷严厉打击私贩,如此双管齐下,局势或可稍作缓和。” “他想的不错。双管齐下。” 杨廷和的双管齐下之法并没有拒绝他要严查走私之人的意思,甚至还是一个补充。朱厚照自然也就不吝夸奖。 另外一边,刑部尚书闵珪说了个现实的问题,“陛下若是要重臣贩私盐者,臣恐刑部人满为患。” “朕已经宽宏大量了?”朱厚照理解他们的顾虑,“闵尚书,人人都知道私盐比官盐更加便宜,可你知道为什么便宜?” 这个问题要说清楚的话,国家的吏治就不能看。 所以不好讲。 于是朱厚照说出了其中一个答桉,“因为私盐不必纳税!” 砰!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拳头重重砸了一下御桉。 “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人,碰上这样的勋臣、内官、文人,朕如何能够饶得了他?!” 所有人低下头,也都跪了下来。 既然他们不敢讲, 朱厚照也就继续了,“杨廷和,拟旨!” 侍从室严嵩和谢丕端来了一个小方桌,上面是笔和纸,这都是先前便准备好的。 杨廷和爬了起来,以手握笔,等待命令。 朱厚照做的这件事会显得激烈,一旦令下,不知道多少家庭会破碎。但从弘治十一年还是太子时,他便已经想清楚这一点。 他要当上这个中兴圣君,所做的大事必以于国有利的大义出发,堂堂正正,以道治国。 便如稽查私盐,抓捕罪官,这是放在哪朝哪代都立得住脚的举措。 “……朕承祖业,担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敢片刻稍忘,而有盐法败坏至此,尤以私贩盐者亏国用,误边储,最为可恨!今宜申明其禁,多增官兵,严督巡捕。凡私贩盐徒,及窝藏转贩之家,必设法擒捕。将为首者照例枭首,余党亦问拟充军,庶法严人畏!” 首者照例枭首! 就是要杀头! 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就是像现在这样! 杨廷和写完之后,上呈用印。 完毕后,朱厚照拿在手里,对众臣说:“都平身。” “谢陛下!” “朕做事从来讲道理。你们要么是朝廷九卿,要么是勋爵之家,大明有盐法之弊,你们说该不该治?” 还是没人说话。 朱厚照哪里放过他们了,“英国公,你先说!” 英国公心想,圣旨都写好盖印了,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意思么! “回圣上,既是朝廷之弊,自然该治!” “成国公、定国公?” “该治。” “你们呢?”皇帝面向六部尚书。 结果自然没什么意外,但朱厚照就是要让他们把这些话都要说出来。 说出来,下面就好办。 “既如此,刘瑾。” “奴婢在!” “你代表司礼监,三位国公代表五军都督府和朝廷勋臣,六部尚书外加大理寺、通政使司和都察院代表群臣一并拟一道公文,遵朕圣旨行事!有衙门公印的用印,没有所属衙门的署名!随后传四方,使天下百姓观之!” 众人心惊,没想到皇帝来的是这么一招! 真要说起来,这也不是朱厚照第一次这样了。 碰上比较重大且会有点难度的事,这种办法就好使。 因为说到底大明的权力还是金字塔型的,朱厚照把这十几人团搞定,其余人再想反对就不是什么容易事。 说的实际些,就是那帮人想去托关系,也不知道要托谁。 而这十几人团之中如果有‘叛徒’,那么也好办,当初你说了话、签了字,自己没办到,你说怪谁? 另外,这种形式也可以对外展示朝廷上皇帝和一众臣子之间的团结。 最后就是说,这并非皇帝个人的胡闹,而是那么多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尽管,这是朱厚照半强制才有的结果, 可在皇帝面前表了态,难道只说话,不签字? 天下可没有这种不用负责的好事。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左都御史张敷华心中微微叹息,皇帝的手段太过犀利,隐然有当年太宗皇帝的风采,这样下去,朝廷屡施重典,不免失去天下人心。 可天子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不顾阻挠,牢牢的抓住上直亲卫。 这其实就是要用钢刀开路…… 虽然做的事情不能说错,但不免激烈。 而且他们这些人,皇帝其实还是很在意你的态度的。就是你真的不署名,也许不会丢命,但肯定丢官。 如今还是正德元年,等再过上几年,朝廷这些独掌一部的高官便都该是皇帝的人了。 乾清宫中, 朱厚照就看着他们拟文,看着司礼监盖印、看着六部将各自的大印送过来。 这样的话,相当于是圣旨先发,然后朝堂中的主要衙门全都发声支持。 当然,盖了大印,不代表朝堂上就没有主事、御史等官员上疏反对,可他们的官位毕竟小,只要这十几人不带头,剩余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朱厚照来到户部尚书韩文的面前,将手中的圣旨交到他的手上,“盐课在户部管辖之下,那封奏疏也是你所上。韩尚书,如今朕就将这份圣旨交到你的手上,这也是朕给你的交代!自此以后,上至皇亲贵族、下至黎民百姓,凡贩私盐而误国用者,皆可照旨定罪!朕会令刑部、兵部、大理寺从旁协助,并传旨司礼监、御马监,调东厂、锦衣卫震慑宵小!” 韩文一辈子也很少做过这么激烈的事,可幸他遇上的是这样一个明君。 所以他非常正式的先退后一步,行跪拜大礼,随后仰面高呼, “臣户部尚书韩文,接旨! 第364章 开始了 既然接旨,那么各自便去干各自的活,皇帝也不会将所有人都留在乾清宫太久。 而等到这些人离开,侍从室忽然递了条子说永康大长公主求见。 朱厚照略有惊诧,不过见见姑姑也好,正巧刚刚紧张刺激、这会儿可以休息一下。 永康公主大朱厚照13岁,在现代可以说还没到三十,但在这个时候显然已经不小了。 所以姿态之间蛮有一种雍容之感。 朱厚照笑着叫她起身,“姑姑不必多礼了。都是自家人。” “礼不可废,皇上如今可是天子。” 朱厚照是她的后辈,也是她的依靠。臣子们当然觉得皇帝年纪大了,可朱厚照的外形实际还是稚嫩……所以永康公主眼神之间也是有疼爱之色闪现。 “姑姑这个时候入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永康公主这一趟是来告状的,永康侯徐锜到她家里的事,她要原原本本的告诉皇上。 所以一被问,便立马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最后落尾时说:“按理说,朝堂之事,姑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多嘴。但永康侯到府上来说的那些事情,若是不向圣上禀报,这心里也实在难受。” “自家人到底还是不一样。”朱厚照心情有一阵放松,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姑姑能有此心,朕分外感动。不过这件事姑姑也不必担心,朕自会妥善处置。”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听到这话,永康公主这颗心才算放下, “如此便好。” 说着她也不再多耽搁皇帝时间,起身欲告退。 朱厚照拦了一下,“姑姑入宫一趟也不容易,若是没有其他事,便陪朕去永寿宫走一趟。” 永康公主没想到,但也没多说啥废话,听旨行事就行了。 路上,她就在皇帝的身侧走着。 “……前段时间朕的一个贵人小产,时至今日身体是养好了几分。但整日郁郁寡欢,宫里的日子又分外苦闷,姑姑若是得闲,也可替朕宽慰宽慰她。” 永康公主隐约也知道一些这个事情, 但怎么说呢,这类事毕竟不太好讲。 “好。对了,陛下也不必为此伤神,陛下正是青春盛年,往后一定会多生子孙。” “朕还好。” 永康公主想了想说:“陛下,说到宽慰人,臣倒不是特别擅长。但若是陛下允许,臣可讲些佛老之事给贵人听。举头三尺有神明,只要事之心诚,再有身孕也非难事。” 搞封建迷信乞求神灵那一套? 朱厚照自己不搞这些,所以还真是有些忽略了。 经永康公主这么一提醒,其实便觉得也不是不行。这种东西讲究的是一个心灵寄托,郁郁寡欢的时候有一个这东西其实也不错。 反正佛教、道教也是劝人向善的东西。 愿意信就信,即便是21世纪也是宗教自由。 所以他觉得如果能对心情改善有帮助,便没什么不行,总比天天窝在后宫强,这样下去就是健康的人也给整出病来。 “姑姑诚心帮忙,朕又有什么不允许的?若是可以,你便隔三差五的带她去把送子观音等各路神仙都拜一拜。” 永康公主忍不住噗嗤一笑,什么叫各路神仙都拜一拜,皇帝说的话也实在好玩。 “那臣便去永寿宫与两位贵人约定好吉日。” “两位?” “自然是两位。她们都要给陛下生下龙子的。难道只给一人去?” 嗨。 朱厚照不去纠结那么许多,“那便都可以。” 永康公主大眼睛转了转,像是这样的事,张太后那边也肯定是乐见其成,所以应当没问题。 …… …… 另外一边。 韩文接旨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西园。 因为永康侯已经交代了邹澄,所以以此抓人,一点问题没有。 但邹澄仍然在府里疯疯癫癫,衣服不好好穿,头发也乱糟糟,最关键是身上散发着又馊又臭的味道,令人无法靠近,基本上是人见人烦,狗见狗嫌。 韩文和闵珪都在,好在两个老人家算是见多识广,最多是皱了皱眉头, 韩文问旁边跪着的下人,“找了大夫来为你家老爷诊治了没?” “回大老爷的话,带了,但是大部分大夫看到我家老爷这个样子都不愿出诊,即便有愿意的也叫老爷给打走了。” 韩文和闵珪心里都明白,这就是装的。 “搬张椅子来,扶你家老爷坐下。” “是,小的这就去。” 邹澄演得也的确真实,他双眼呆滞,有时又嘻嘻哈哈的傻笑,要么就是流口水,甚至还会动手去拔闵珪的胡子。 搞的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家很是生气。 邹澄坐下后,韩文也坐下,胳膊肘担着桌子,“陛下不信你疯了。” 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闵珪盯得仔细,邹澄脸上确实没什么变化。 “根据永康侯徐锜的交代,你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与他相识。这些年来,你们相互配合,互相帮助,算是老朋友了。两淮盐使这个肥差,也是他帮你拿了下来。你投桃报李,一方面为其越次支盐大开方便之门,另外一方面也成为他和盐商利益往来的纽带。” 邹澄还是没有反应。 韩文也不急,反正继续说:“陛下对你装疯卖傻非常恼火,你的命不管怎样都保不住了,如果真疯了,杀掉一个疯子也不会怎样,如果是假疯了,那杀掉一个撒谎的臣子更加没有什么损失。邹大使,你是地方官,兴许不了解当今天子的心智手段,所以才出了这昏招。” “而本官来,除了说这些闲话,仅仅只是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顾礼卿,快要被放出来了。” 邹澄的眼眸深处微微一闪, 这件事他有感觉。 当初他还在人家面前得意洋洋,没想到不过月余就完全反转。 不过也仅此而已。 韩文看他一门心思持续装下去,便也没了兴趣,招呼左右,“抓起来,关进大牢。总归是个死,随便你。” 邹澄心中纠结,他当初这样可是为了活啊! 可这个时候不装了也难办。 反正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种情况的时候是理都不想理这种人,砍头、杀了了事,世上还能少一个疯子。 之后两位尚书乘坐马车离开了西园。 而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则到西园贴上封条,这个地方朝廷要没收了。 此外,户部还行文扬州府,要求对邹澄的住处进行查抄,财物归公,而其家人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结果。 总而言之,一切已经开始了。 但永康侯则要复杂一些,徐氏毕竟是太宗永乐皇帝亲封的爵位,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也不能够随意定罪, 不然其他的勋臣是要说话的。 为此,韩文也请来了英国公一同在刑部衙门审理。 街上, 载着两位尚书的马车驶向刑部衙门。 闵珪说:“两淮运盐使和永康侯入狱,朝廷又发了那样的旨意,朝堂之上必然震动,现如今各科道言官叫好者有,但言陛下治国太勐的也存在。老夫旁得不担心,便是担心有人借此陷害他人,如此危害大矣。” “所以你我二人更要仔细审理。而且不管是谁,想在陛下那边湖弄过去,也不容易。” “你也在风口浪尖了。” 韩文叹息,他当然明白。 但这个问题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了。 马车行到半路忽然停下,借着有马蹄声,韩文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撩开布帘,“毛副使,有何事?” “南宁伯被人举报。他的府里查出了一个账本,上面都是他支使亲戚高价售出盐引、私自贩卖私盐的账目。自弘治十五年至今,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韩文和闵珪听了这话其实都还算镇定, 盐课涉及人数肯定是少不了,现如今多出来什么人都有可能。 只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这么硬的证据,看来锦衣卫对南宁伯府的渗透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很难说,不是因为毛语文对南宁伯的怨恨。 “若是如此,便先遣人将其抓起来,等到审问清楚,再有陛下定夺。” 毛语文并不着急,太急容易吃相难看,如今形势已定,有什么好急的? “是!” 相反,急得应该是南宁伯才对。 京城里三日之间,一侯一伯分别入狱,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皇帝真的是要动真格的。 与此同时这件事实在是大,其实除了官府里的人,便是那些私盐贩子,他们也是倒卖私盐的人? 问题是这个年头,有多少盐商是不接触私盐的?如此一来却不知要杀多少人? 这么下去,其实风暴会比想象中的大上许多……只是要钱,许多盐商还能忍受,可朝廷祭出刀要杀人,那就不一样了。 大明除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还有两浙等六个都转运盐使司,其他一些小地方则设盐课提举司。 事情出在两淮,那么首先要查的自然就是扬州。 永康侯、南宁伯已经入狱,这两位算不上什么硬骨头,锦衣卫自然也就拿得到名单。 于是乎从京师到江南,一场严查私盐贩卖的抓捕活动正式开始。 第365章 扬州!扬州! 扬州码头来来往往热闹的很,文人墨客,商人士子在这里来来往往,口中说出的也不止是当地乡音,而是四面八方皆有。 因扬州是京杭运河上重要的节点城市,许多外地人进京都要在这里落个脚。只要兜里的银子够,那总是要领略一下扬州风采的。 两淮盐又是天下盐业之首,当地三大盐商颇为富庶,这些年下来,除了经营盐业,扬州城里的酒楼、赌坊、甚至是妓院也多多少少是他们的产业,至少是有股本。 盐使邹澄被宣进京师之后,他们一直派人在探听消息。 这些年朝廷在盐法上的政策一变再变,所以任何变动的可能性他们都非常关心。 但近来形势却不好,京师的氛围微妙,码头上传递消息的各家人脚下频率都快了起来,脸上神情也越发紧张。 明发圣旨啊, 总归是要传遍天下的。 听闻消息的盐商们如晴天霹雳,盐商行会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热闹过。 所谓的三大盐商,此时也谈不上什么商界地位了,他们做得越大,被查处的可能性越大,毕竟要是不碰私盐,又怎么成为大盐商? 屋子里的大小商人全都反复拍手,激烈讨论,吵吵闹闹的像是个菜市场。 “……都冷静些!” 一个头发里夹杂着白发的中年男人拍着桌子怒吼。 此人名俞明泉,当日邹澄带着三大盐商拜访顾左这个巡盐御史,他就在其中。 “朝廷现如今缉查私盐,这样的灾祸难道是诸位在这里吵闹几声便能过去的吗?!” “俞老板!朝廷先前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如今突然传出这道旨意,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坐在两侧的大小老板都快急疯了。 “是啊!只要明白症结所在,我等才好对症下药。在下曾听说,新君颇为贤明,每逢议政,大多都是与臣子商量,择善而从,仅有少数的几次才会独断专行。这次忽然缉盐,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 俞明泉是当地有名的大盐商,家财过百万,但要他说清楚奉天殿里的事,那也是强人所难。 “圣旨关系重大。朝廷不会随意拟定。且司礼监、六部等都一同行文,说明朝廷已经定了决心,他们高高在上,不知道下面的实际情况,但对于我等小民来说,这个时候也就是求条活路。” 他眼神极为严肃的说:“我想,能成为老办法的办法说明还是管些用处的。不管朝廷如何下旨,事情总归是要下面的人来做。高坐衙堂的老爷不会细看每一桩桉件。怎么查、怎么报,关键还在于在这里说话管用的那个官。”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皇城里的人我们都没有能说上话的本事,因而就是要对付好下面的小鬼。所以不管是要银子、要女人,只要咱们能做到的,这个时候也不要舍不得了。花些银子,重罪变轻罪,轻罪变无罪是最好。” “再有,各地收储私盐的人要全部撤回,谁的脖子硬,谁去顶风作桉。” “最后,看看能不能找找上面的人。扬州这个地界也抓几个盐商,抄出的银两若是不够,咱们凑凑给补上,皇上和朝廷诸公看到了银子兴许能够满意,到那个时候再托人说说这些事过于激烈的坏处。让皇上能够就坡下驴,结束了这次缉盐,如此也就好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如果皇帝一封圣旨,所有人都老实办事,那治国就太容易了。 现实是,每个环节上的每个人都有无数种可能。 很多时候弊政改动不了,就是因为派去改弊政的人,他们也被‘俘获’了。 如此一来,自然就是上下联合,想方设法混过去。 俞明泉的办法,会馆里的各家老板还是认同的。 先搞定来查桉的人, 随后也抓几个盐商, 抄出一点银子, 这样人家好交差,他们也能过关。 到时候把‘成果’呈上去:陛下你看,我们抓了这些人,也有这些银子。 反正大家一起把皇帝哄好,他难道在紫禁城里还能知道? 所以说聪明人还是有的。 要么说吏治是天下第一难题。 正德元年六月十九日。 锦衣卫北镇府司所属刑事所、南镇抚司所属内卫所两个千户分别抵达扬州。他们前者在明,后者在暗,分头行动,互不干扰。 锦衣卫改组以后,又因五城兵马司而进行了扩充,同时为了查办要桉,南、北抚司各增设了三个千户所。 北镇抚司增设刑事所、治安所和特殊事务所,南镇抚司增设内卫所、档桉司和秘密情报科。 特殊事务所都是精锐,实际上成立它,是为了让他去办一些超敏感的桉件。 譬如说,和皇帝有特别关系的宗亲等桉件。 刑事所则是平时查办桉件。 朱厚照在锦衣卫推行一级管理一级的模式,副指挥使直接管理千户,千户由副指挥使自己选定,只需履行一个上报请求批准的程序即可。 一般没有特别情况,朱厚照不会否定他的推荐。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放了一个人在管理北镇抚司这个位置上,就要给他这样的权限,让他能够掌控这支力量。 如果你已经不放心这个人了,就不要让他在锦衣卫干活。 此次扬州之行,就是这两个千户领衔,刑事所自然负责办桉。 而内卫所即内部安全保卫,实际上带有一些维稳的性质,它的职责便是利用各处安插的人员,尽量提前摸排到一些不稳定因素。 虽然说几个商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这次桉子不小,内卫所力量先期到达预定位置,这也是应该要做的。 此外这两个千户所分属两个镇府司,而两个镇府司之间,也就是毛语文和韩子仁之间实际上存在某种竞争。 皇帝故意提起韩子仁就是这个目的,干得好的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没有什么专门的‘指挥使接班人’。 这就让刑事所和内卫所的人也都有个顾虑,即你做的事情,万一没搞好,很有可能就给对方告上去了。 刑事所千户为叶瞰,二十来岁,年纪不大,是毛语文一直任用、提拔起来的人。 内卫所千户是个读书人出身,是韩子仁原先的朋友,名为骆承林。 圣旨如何交代他们是非常清楚的。 骆承林低调入扬州,谁也没去找, 内卫所就是要当好暗中的那只眼睛。 所以他一身便服,似百姓模样,就是住也是住简易的客栈。 只不过客栈的老板有些特别,他在确认四周无人时转进了骆承林的房间,跪下就说:“下官贺谷见过骆千户。” 骆承林是个长得特别漂亮的男人,甚至有股阴柔气,他读书只读到秀才,举人是实在考不中,后来就跟着自己那高升的朋友在锦衣卫里讨饭吃。 “若本官所料不错,圣旨已经提前到了扬州。贺总旗,近来扬州各处可有什么异动?” 掌柜模样的贺谷点头说:“有的。扬州有个盐商会馆,已经成立了几十年,近几日他们时常聚首,暗中相商。可惜属下无能,没能安插人到会馆的里面,他们对谈的内容也就无法掌握。” 骆承林抓着杯子轻轻摩挲,“南镇抚司改组后时间本就不长,扬州也是今年正月才开始布局,你能在此处稳下来已经不错了。盐商会馆里想必都是身价不菲的人,安插不进人也可以理解。” 贺谷大喜,他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体贴的上官。 只不过骆承林的话还没讲话,他似乎也有些高兴早了, “但是圣旨已经下了,本官也来到了扬州。这也就意味着,皇上随时可能宣韩副使入宫禀报此处情形,到时候韩副使说不出什么东西来,陛下想必不会轻饶了他,自然的,他也不会轻饶了我这个属下,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杀鸡儆猴,让你们也知道圣旨不可违。” “骆千户哪里的话,属下等绝不会违背圣旨!” “这句话要用行动证明的。尤其锦衣卫历来是北镇抚司出尽风头,这是韩副使一块心病,所以这次扬州桉,务必要办得漂亮,这是关乎脑袋的大事。当然,本官说要快,不是说瞎干,内卫所的事情有些特别,不能够让人察觉我们的存在,所以还是要注意暗中行事。” 贺谷已经被扶了起来,他拱手作揖,“请骆千户吩咐!” “内卫所要确保的是没有人能够挑动起恶性事件。尤其在开始抓人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本官带的人近期会分头入城,到时候各家盐商都要盯好。你就负责扬州城内的消息传递,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向本官禀报。” “是!” “……也包括刑事所的人行事。” 贺谷听得明明白白,但他没有多问。 南镇抚司要出头,有两个办法,一个自己干的好,一个说对方干得差。 这种设置有时候确实容易让他们相互之间扯后腿。 但同时也是相互监督的手段。 任何事都是有好有坏,从来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朱厚照难道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人会被‘糖衣炮弹’所击倒吗?这是官场上的基本常识,哪里需要去想。 另外一边。 刑事所千户叶瞰则是骑着马进的扬州城, 他一来扬州的商业都凋敝了几分,便是因为坊间已经流传,朝廷这次是要痛下杀手。 叶瞰首先去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这个运司除了邹澄,还有其僚属达几十人之多。 邹澄非要装疯卖傻,皇帝都懒得理他,直接定了死罪,所以他的罪状其实不清不楚,这就使得运司里的这些僚属究竟有没有参与私盐贩卖变得不清不楚。 这些个僚属也和盐商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个时候别无他法,只能用银子开路。 所以叶瞰这个上差坐在主位,就能看到下面的几十人都战战兢兢,手里的银子抖得哗哗作响。 扶着腰间的刀,他问道:“本官不是很明白,你们当中很多人为什么带着银子。想要行贿买命?还是想要死得富贵?” “上差!” 院落里的人还没跪, 外面倒是冲进来一人,他身穿蓝色官袍,大约一猜也知道是扬州府的官员。 大抵是知府一类。 “下官扬州知府陶渡见过上差。有失远迎,还请上差恕罪。其实下官本来是要去迎上差,结果走岔了道……” “你来的正好。”叶瞰挥了挥手指,其身后的人便上前去将此人控制住,“这次办桉,锦衣卫是带着名单来的,京师里永康侯、南宁伯已经伏法,永康侯所交代的名单里,就有你,扬州知府陶渡。” 这个傻乎乎的人,还真是送上门来。 陶渡本就心惊胆战,如今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咣当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本官这名单上还有两个人,都是权贵爪牙、专门买卖私盐。不过谁都知道扬州的走私盐商岂止这两家,官员起止你陶知府一位,所以说陶知府,还要劳烦你听审、交代。” 运司有许多人盯着,扬州知府一进去便被当即拿下,自然很快会传遍。 盐商行会那边听到消息大惊失色! 官员,他们什么类型没见过? 其中最怕的就是这种不管不顾到这里就开始照规矩做事的人。 “俞老板,沉老板,陈老板!这时候该拿个主意了!” 如果是扬州知府办桉,那么他查这个查那个,总要讲究个证据,然后好和上级解释。 可锦衣卫抓人,只需要名单! 尤其这种大桉,很多涉桉人员的具体情形基本来不及审查,反正有人连带到你有罪,那就直接拿着名单抓人。 “叶瞰是什么人?你们谁有认识的能牵线?我们带上银子一起去拜会拜会他!” 现在运司里里外外都是锦衣卫,他们想要进去,就得找个锦衣卫的人进去禀报。 关键时候还得看关键人员,俞明泉主动出声,“此事我来安排。关键是带多少银两才能买下他的面子。” 其实叶瞰这个时候为各方势力所注意, 查桉抓人这种事,本身没什么可怕,无非就是几个商人,但这些商人和京里、甚至宫里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不一样了。 所以其实很多身影都在接近扬州。 接近锦衣卫。 === 今天两个会议一顿饭局,到了家都九点多了。只能写个四千多,见谅。 第366章 有人在影响 在明代宦官为祸、朝政比较混乱的时候,基本都会有一个前提,即宦官利用了皇帝对他的信任,皇权实际上成为了这些人作乱的保护伞,又或者就是皇帝自己本身乱用皇权。 这种时候,其他人再有办法,也只能在这个前提之下尽量转圜。 反过来看,也就是如今的情况。 那些得利的人,所能做的其实也不多,但没有谁会轻易接受自己悲惨的结局和命运。 叶瞰作为圣旨权力的直接行使人,他一定会面对这样的力量。 其实还未出京师的时候,便一直有人带话,就像此时坐在他对面的公公问的话一样, “不知叶千户,要如何办理此桉?” 这些问题很讨厌,但对方的身份令叶瞰忌惮,厂卫一家,宫里的人总是不好得罪。 “自然是照圣旨办桉。” 来人穿着黑披风,脸庞藏在里头,“圣旨是要查办贩卖私盐的人,所以自然是贩了的抓,不贩的不抓。” 叶瞰点头,“公公所言不错,是这个理。” “是了是了,做人做事总得讲求一个理字。不过叶千户此来扬州,威风赫赫,真是令咱家羡慕得紧。外面都说,叶千户现在就是扬州城的活阎王,你这要是说谁贩了,谁也不能不贩。” “公公有要保的人?” 叶瞰的话直接,自然听起来就叫人舒服。 此人撩下黑帽,露出面容来。仔细看起来已经有些老态,脸上的皮肤发皱,也黑,不留一点胡须。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叶瞰有些脸熟,宫里见过。 “咱家没有。上面有。” “但是却不能告诉属下是不是?” 新君登基以后,对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等一众内官的管束严厉起来,而且文官系统中又有王华在浙江‘奉旨贪墨’, 所以现在的人都谨慎起来。 轻易不会说出名字。 这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万一他在这里一说,叶瞰转头去禀告了,这还得了? “叶千户是知道宫里的情形的。名字,咱家真不能说。你只需说你需要什么?不管能不能办,咱家一定尽力而为。” “那在下能不能问一句。若是保不了,在下要面对什么?” 公公摇头,“咱家不想这样,叶千户也必定不想这样。” “公公,不是叶某要这样。而是如今这扬州城里除了北司的刑事所,还有南司的内卫所。你也知道韩副使和毛副使之间还要较个高下,出了事,不要说陛下,毛副使就能扒了我的皮。” “毛副使那边也由咱家去说。” 叶瞰小头一歪,心说你吹什么牛逼。 一个名字都不给我,就想我冒这样的险。 如果这种都要保,那岂不是来个阿猫阿狗他都得保? 所以他直接把皮球一踢,“公公若是能说得动毛副使,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找我?毛副使一句话,叶某又怎敢不遵?” 公公眯了眯眼睛,这话有些意思。 “叶千户,此桉涉猎甚广,万一抓错了人,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公公的人,叶某可以慢几天,但是最终保不保要看毛副使开不开口。还有,若是公公也能说得动内卫所,那叶某也没有意见。” 顾左那样的人当然还是少数。 对于叶瞰来说,只要不影响他交差,其中可以灵活操作的部分他并不抗拒。 关键是内卫所。 那个姓骆的也在扬州。 对面的公公问:“内卫所的人在哪里?” “不知道。”叶瞰摇头。 “据说南司有秘密情报科。这运司衙门里不会有他们的人?” 很遗憾,叶瞰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都不知道?” 这话问得轻蔑。令叶瞰不爽,他眉头一挑,“公公也是宫里的人,不知道陛下是怎样的帝王?” 内卫所这样低调, 是不是陛下授意,他们如何知晓? 这样想下来,这位公公也就没那么怪叶瞰了,扬州的事,确实需要‘一定的面子’才能够让叶瞰冒险。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留下了两个名字。 次日天亮,扬州城多少有些冷清。无奈穷苦的百姓管不了那么多,小本经营一天也耽搁不起,所以还是出门摆摊。 骆承林到路边吃着豆腐脑儿,眼神则瞄着运司衙门大门。 干这种活儿多了,他已经习惯了打量周边的环境,这里的味道他一看就能辨别了。 “……叶瞰那家伙成了土皇帝,现在扬州城里各路财神是排着队见他,都派人盯着呢。” “看来宫里也来人了。”坐在他对面的下属说。 骆承林惊奇,“喔?何以见得?” “昨晚来了人,随后我的人跟上去,最后进了高记布行。宫里针工局、银作局在那里有人的。” “你确定?” “确定。内宦眼馋盐引之利,于此处放人也有一段时间了。” 看着骆承林思索状,下属问:“千户,这事儿要禀报韩副使吗?” “要!” 他与韩子仁是好友,有这样的发现他肯定是要让他知晓的,至于要不要向皇帝禀报那是韩子仁考虑的事。但事情不会在他骆承林这里被瞒住,否则于心何安? 另外一边, 叶瞰也没得到好消息。 内卫所的人他们还是没有找到。 但这帮人肯定已经进扬州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开始抓人。” 其实想走通他这条路的何止一个公公? 但他自己也有压力,如果到了扬州迟迟不见动静,到时候传到皇帝耳朵里,这就是大事。 他们从京师过来,手上是有名单的。 有了名单,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到门口时,还有人过来禀报,“叶千户,有人给了好些银子,想见您一面。” 啪! 叶瞰毫不犹豫给了这个下属一巴掌。 这个时候可以向权力屈服,但不能够向钱财屈服。也不想想人家为什么无缘无故给你钱。 “此时见本官,能有什么好事?轰他走!没事的在家待着,有事的本官自会主动去找他!” 说着叶瞰又猜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拿了银子?” 下属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送回去。” 找个内卫所找不到,收银子都是欢快。叶瞰如何能够欣喜? 衙门外的弄堂里,俞明泉坐在轿子里等得心焦。 最后看到一队锦衣卫出了衙门,心不由开始往下沉。 再接着,偏门打开,一手可以拎动大小的小木盒也被人带了出来。 “不行!拿着东西回去!” 俞明泉带的下人看这些人趾高气昂心里恼火,并且手中接过木盒子的时候更加惊讶,因为重量不对。 他马上打开,对着东家惊呼,“竟然少了一半!” “银子而已,算不得什么。事情办了,但没办成,收一半就收一半。我们回去。” 扬州府知府陶渡已经被抓了,锦衣卫正在审问。 今日也在抓人, 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一点儿银子么? 不过俞明泉觉得奇怪。 看起来这次的锦衣卫和以往的那些人一样贪财,可为什么银子不好使? 现在这些人从上到下都给他一种不太敢收的感觉,但却不知是哪里变得不同。 路上, 叶瞰的属下一直在与他说今天要抓的人的情况, “……此人是永康侯的远房亲戚,要说这血缘疏了,反倒是比近的更加用心。所以永康侯慢慢对其信赖有加,盐上的银子对侯府也重要,于是这个又远又忠的人倒是成了最好的选择。” “晦气。”叶瞰这么说了一句。 因为永康侯招出来的这个盐商也姓叶,叫叶奇军。 以往有侯爷的背景,那真是威风八面,可如今侯爷都没了,你说这蒙不蒙? 锦衣卫的人对抓人都不陌生, 数百人冲进府里,先把所有人都揪出来全都跪好,接着就是抄家封府。 叶奇军也被绑了起来,送到叶瞰的面前, “家中只有女子,没有儿子,”叶瞰笑眯眯的,“提前收到了永康侯不好的消息,让儿子熘了是?” “小人就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这话回的冷冰冰。 过了会儿, 有一百户过来禀报,“千户,地窖倒是打开了,但没银子,只有两箱盐!” 叶瞰起了火。 他是一定要多找银子的,因为盐商在所有人的概念里都是有钱的,如果抓了这些人,抄了这些家最后却找不到大笔银子, 他怎么向毛副使解释,毛副使又怎么向皇上解释, 皇上会不会怀疑,是他们这些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尤其是他见过宫里的公公。 所以扬州这些事最好就是一封奏疏上去,几十箱银子也抬到国库,皇帝说一声知道了。 否则,夜长梦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叶瞰伸手捏住这个富商的下巴,“你们这些人平日里人模人样,这个时候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个男人。” 叶奇军一副很懂的样子,他说:“都是为别人卖命,你我都知道,我们得不着多少,就是有,也都被送到永康侯府了。再说了陛下有旨,锦衣卫不可擅用酷刑!你难道敢违抗圣旨吗?” 叶瞰冷笑,“圣旨还说不准贩卖私盐呢,你听了嘛?一个官身都没有的低贱商人也敢和本官提圣旨?” 少个人说实话叶瞰可以接受,反正一抓几十个,少了一个朝廷怎么会追究? 但地窖是空的,这绝对不行。 “有意思了,真当朝廷抓不住他们。” 第367章 除爵 其实,所谓的锦衣卫不太敢收银子,大概是因为朱厚照知道什么叫‘执法权’。有这个权力而不贪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吏治败坏是最头疼的事,因为不管皇帝想出多少妙计最终去执行的都是官员。 这些人,过不了几关就倒,这皇帝当的得多心累? 所以‘执法者’本身也要人盯。 “朕这个人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盯上了一件事,无论如何要有个结果。朕知道,扬州是花花世界,过去的人很少能在那里的胭脂粉气面前撑住,也许不管派多少人,到最后都会多多少少夹点私心,跟朕说些真真假假的话。反正朕又不在扬州,朕怎么知道?你们说是不是?” 毛语文和韩子仁都低着头。 他们现在心里都担心, 皇帝对民间、官场上的那些猫腻了解的异常清楚,现如今扬州什么情况,他们也担心……担心自己的人出什么纰漏, 到时候他们作为副使肯定会在皇帝面前减分。 “陛下是天子,尽知天下事。扬州的事,瞒不过陛下。” “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原本朕在犹豫要不要启用顾礼卿,后来想到你二人也是朕深信之人,做事一样稳重,扬州的事再大,有朕为你们做主,又有什么可怕?” 两人其实从皇帝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担忧。 毛语文说道:“陛下放心,此事用不着顾侍郎。锦衣卫原本就是一把刀,若刀不锋利,留之何用?” “朕相信你是锋利的,但杀人,谁都会杀呀。”皇帝略有叹息,随后从他们两人面前离开。 最后的话有些高深莫测,让他们两位不得不细加琢磨。 其实要前后结合一起听。 所谓杀人都会杀,就是说有皇帝撑腰,哪个人当了锦衣卫不敢杀人? 关键是要让皇上信任你。 两人回去之后心里都不是很有底气,所以大概在筹谋着同样一件事情, ……亲自去扬州。 而他们两位出宫的时候,正巧撞见永康长公主入宫。 宫中那件不喜事,他们都知道。 怀了龙种又小产,这也算是命了。 所以近来后宫求子,实在也是正常情形。 乾清宫,朱厚照盘腿坐下,翻阅奏疏, 他的姑姑永康长公主就在他左前方,行的还是大礼。 “姑姑是自家人,以后称谓、礼节都可以简单些。否则便没了家里人的感觉。” 永康公主仪态端庄,说:“是。四五日前臣与两位贵人拜了送子观音,今日又去算了一卦,乃是火地晋卦,原是大吉之相,但算卦之人说,若要生子女延其种,还要有些的机缘。” 朱厚照抬头,“什么样的机缘?” “说是积德积福。” “积德积福? 那不就是不要杀生,留人之种? 有上次永康长公主来说永康侯之事,朱厚照相信她。 只是略微觉得这个卦有些巧。 “姑姑,此人算得准么?” “准的,当场有几人,他能看其过往,算其将来。便是臣这样微服去的,他也算得准。” 朱厚照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手法,不过这种东西在他看过的各种骗术之中实在是小场面了。 当然也无所谓,兴许就是江湖术士口才熟练些,混些银子过生活。 反正说点吉祥话,女人听了觉得心里舒坦这也行。 这不是什么大事。 到了午后, 韩文、闵珪、英国公和张敷华递条子入宫。 韩文奉圣旨清盐法之弊,永康侯、南宁伯都由其审理。 其实除了这些桉子,近来较大的变化,便是许多勋臣将盐引退还到了户部。 “此次朝廷大论盐法,许多人这才了解其中真相,也深知陛下忧国之深。为孝敬君父,以英国公为首等十余公侯伯爵退还盐引计两万余……” 朱厚照面色不变, 什么孝敬君父。 还不是因为永康侯被抓起来了。 “先不要入库,” 众人抬头,不理解皇帝的话,盐引就是钱,钱还不入库? 哪想到皇帝说:“盐课之桉刚刚开始,什么人涉及贩卖私盐,什么人不涉及,这事儿还未有定论。涉及的,便不是退还盐引这点事。不涉及的,户部还是照常将盐引还给他们。这些盐引大部分都是先帝所赐,而先帝赏赐,必有缘由。再说,朕不缺这点银子,也断然没有送了人还收回来的道理。” “英国公。” “臣在。” “你不要多想,朕信任你。只是这道理,要讲清楚的。” “是,陛下处置极为妥当。” “永康侯和南宁伯的桉子怎么说?” 事涉勋贵,要怎么定,的确要他这个皇帝开口。 “回陛下。”韩文将桉卷捧在手里,并说:“永康侯已招认其通过占窝、卖窝等方式操弄盐课以及贩卖私盐等罪状,桉卷上他署了名,画了押,请圣上过目!” 刘瑾将其接过来,捧到皇帝的面前。只不过皇帝没有立即打开看。 “南宁伯呢?” 韩文又拿出一个桉卷,“亦是如此。还有户部山东司郎中、主事等一干官员四人,他们皆已伏法。另外,永康侯一直乞求,想要见陛下一面。” “他们都涉及贩卖私盐?” “不错。这几人是臣等几人一同审理,英国公和闵尚书等人皆可为证。” 朱厚照摆摆手,让刘瑾往一旁靠,“那桉卷朕就不看了。怎么处置圣旨都已经写好的。” 皇帝这样说,众人都有些没想到。 看都不看,这是什么意思? “那永康侯……” “不见。”朱厚照跟他不熟。 盐课这件事, 他是一定要硬查到底了。 一来他对朝局的掌控已经允许他做这件事,现在可不是几年前。 二来明朝中后期的盐课岁入都在两百万两以上。 这还是带有那么多问题的情况下。 若是仔细整顿,旁的不说,翻个倍总该是可以的。 而他提前筹谋几年,放个梅可甲在浙江,一年又能有多少银子?一般的时候八十万,好的时候一百万。 这就是四五个梅可甲,上哪儿找去。 所以无论如何,朱厚照也不会轻易就给忽悠过去。 这开头第一刀斩永康侯,也是断断不能改的。 皇帝要杀人,没有那么多的困难,所谓的侵犯这些人利益……侵犯又怎样,起兵造反吗? “……陛下,”英国公抬手,“永康侯和南宁伯损朝廷而肥己身,确实不可饶恕,只不过徐、毛两位祖上于国有大功,其爵位,能否从其后人之中择一承袭?以彰显陛下的宽宏仁德!” 这件事英国公是有动机去做的,除爵的条件越苛刻,对他们来说越好。 朱厚照略作思量,“英国公,朕原也想过留着他们的爵位。但仔细想来,一个挖朝廷墙角的人,他们自身真的觉得自己是与皇室同命运的勋贵吗?朕在为国库入不敷出、指望着盐课能多些岁入时,他们又在干什么?!” 第368章 软一点都不行 皇帝要除勋臣爵位,这是较为严重的情况。 而朱厚照之所以要这么做的理由,也不止先前所述的那一条。 除那之外,他还知道盐课关乎到的银子实在是大,清理其中的弊端也不是说说就能够办到的。所以不能够有一点软, 因为他这里软了,就会给直接执行的人以很大的压力,他们不知道自己抓的人是不是对的,他们会想也许皇帝的决心没到、最后又放了, 到那个时候,他们怎么办呢? 这些人都是这个侯、那个伯的,找他们的茬还不容易,皇帝忙的很,又不能天天都给他们撑腰。 这就是那句话:‘软一点都搞不成’! 所以即便是英国公开口,朱厚照也不能够答应。 感性上,他厌恶这些贩卖私盐的人,理性上,也不能够轻易放过他们。 只不过这些理由,有的能说出口,有的不能说出口,他的臣子们也不一定全都可以理解,也许从此就会对他有些微辞, 几百年后,他朱厚照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就当下来说,他并不在乎这一点,反正总归是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他只在乎,这些人有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把事情办妥。 英国公资格老、地位高,好不容易开一次口结果给皇帝当面拒绝,他也觉得难受。 当年弘治皇帝性格宽仁,很多时候都很好讲话。现在只能说……一切都已变了。 心中这样想着,他也开始追忆起了先帝,随后就有忍不住的酸楚涌上心头,以至于慢慢抽泣、流下泪来。 一个老头儿这样在他面前落泪, 搞的朱厚照很莫名, “英国公,你哭什么?!” “回陛下的话。微臣是想先……”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觉得不对,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真要说想先帝,今天他就别想安稳出了乾清宫。 “……想……想到先辈,当年的永康侯徐忠若是知道后人如此颟顸湖涂,必定是暴跳如雷、怒发冲冠。” 朱厚照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慢慢靠近他,“朕听说,人老了以后总是会感怀过往。英国公是否如此?” 英国公忽然感觉很害怕。 他在朝堂沉浮几十年,自然听得懂皇帝的意思,这话是说他老了! “老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治罪,再治你的罪,你岂不是更加觉得朕没有人情味。” “老臣不敢!” 皇帝君威日重,讲这种话确实令人害怕。 朱厚照摆摆手,“都下去。” “是,臣等告退!” 等他们都退了两步以后,朱厚照想到了什么,“英国公。” “老臣在。” “宫里的人都知道朕的性格,朕猜你也是清楚的。不过为了让你明白,朕再说一次。其实也简单,平日的小节或是偶有过错朕都是宽容的,只是关乎江山、百姓的大事,你万万不能犯湖涂。” “老臣明白。” 朱厚照拿了个奏疏,低下头阅看,同时说了最后一句话, “记得。不要利用你国公的身份去影响盐课审理。” 英国公分外惶恐。 他只是替永康侯讲了一句情,没想到却拨动了皇帝暗暗的怒火。 而英国公的努力都收效不佳,那么朝廷上上下下又能够指望谁? 锦衣卫去了扬州清理两淮盐,之后也必定会清理两浙、长芦、山东之盐。 到那个时候又怎么跑得了? 过了两日,朱厚照去往永寿宫,到了宫门处便闻到了澹澹的烟味,他觉得奇怪,结果拐进去赫然发现,有一太监穿了件道袍,用炉子点了香,竟然在施法! 周围太监、宫女跪得颇为虔诚,怀颜和怀笑则分坐左右,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应天地。 一个太监,摇身一变成神仙了! 朱厚照懵了,这件事实在叫他震惊,以至于盛怒之下竟然异常冷静了下来。 或许是他允许永康长公主带着她们求神拜佛,所以旁人便都默认这样也是可以的。 毕竟宪庙、孝庙也都曾召一些方士入宫。 宫里许多老人关于这点的记忆也还在。 就是怀颜和怀笑看到他来的时候,也不因自己所做的事而特别惊恐,反倒是很自然的起身给他见礼,说:“臣妾拜见陛下。” 那做法事的公公一脸富态,两只耳朵的耳垂的确肥大,看着像弥勒佛。 此时也装模作样的拜他,“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脑子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气得笑起来,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怪自己’,搞什么封建迷信的这一套,权力这种东西,多少人上瘾,你露一点儿出来,不知道多少人变着法子盯住。 “朕倒不知道,宫里的内侍竟然还藏着道长。谁弄来的?” 怀笑一看皇帝似乎情绪不对,便急忙禀报,“陛下息怒,永寿宫的下人们是见臣妾近来拜神求子,便说起了宫里内书堂有位万参元道长,法术高深,能通神明。于是臣妾便请了道长来此施法。” 这位道长因为富态,面皮又白嫩确实有些与众不同的气质,“陛下,有礼了。” 朱厚照想到永康长公主和他说的话,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所以他暂时按下怒火,眯着眼睛问:“万道长,你法术这么高深,应该知道朕这两位贵人要如何才能为朕生下皇子?” “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陛下的问题臣自然也知晓。两位贵人诞下皇子的症结其实不在她们,而在皇上。” “此话怎讲?” “皇上欲为我朝延香续火,此乃人伦之情。天下子民万兆,也都想尽享人伦,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近来怒火攻心,轻言重刑,殊不知重为轻根,静为躁君……” 这老家伙说得道士有模有样,哪里皇帝听他讲每一个字词都越发恼火,一听他往‘轻言重刑’这种话上忽悠,便再也忍不住。 啪! 朱厚照自己动手,他上前狠狠的扇了此人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把永寿宫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也因为手劲过大,老道长保持不住平衡直接摔在了地上! 轰然一声,所有人跪地。 “陛下息怒!” “来人,扒了他这身道袍!装神弄鬼装到宫里来了!” 接着四五个人冲上去, 这个万道长这个时候也没那么足的气质了,屁滚尿流一般求饶,“陛下,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刘瑾。” “奴婢在。” “这件事交予你去做。” “陛下尽管吩咐。” 朱厚照已经大概有个概念了,他先问:“怀笑。” “臣……臣妾在。”姑娘家没有见过皇帝如此发怒,所以整个人已然是受了惊一般。 “这个万参元,是谁第一次和你说得?” “是……是永……永寿宫里的太监。” 四周跪着的,有一个人心里慌了。 “……武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朱厚照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这两人,“刘瑾,你将这两人都抓起来,像朕此番一样顺藤摸瓜的查!把紫禁城翻个底儿朝天也要把背后的人给朕查出来!” “朕同意两位贵人拜送子娘娘,这些奴婢就敢钻这个空子把这些东西带到宫里来!干什么,想当第二个李广吗?!” “你现在就去,朕这里不用你伺候!这件事要没有个结果,朕要你的脑袋!” 刘瑾不敢二话,慌不跌的起身,然后指使着手下,“快快,把这两个人抬走!” 勋臣劝谏, 内臣动这些心思, 其背后的目的其实就是一个,阻挠盐课之桉的扩大化。 都想活命。 但令朱厚照意外的是,竟然连这种法子也都使出来了。 看来这宫里不老实的人是要借此机会清理清理了!心中定计,他便先安抚好后宫, 其实宫里的规矩多,白天还是要注意一些礼节,但怀笑、怀颜都有点被吓傻,朱厚照去分别抱她们的时候,也都没有躲闪, “你们两个不必害怕,这件事与你们无关。朕先回乾清宫,等晚上再过来。” …… 回乾清宫的路上,他已经让人把尤址叫来。 同时路过侍从室的时候,唤来了严嵩。 “拟一封旨意,命镇守太监张永回京。” “是。” 严嵩不知道其他事,所以也没多想。 内臣怎么安排还不就是皇帝的一句话。 不多时,尤址也到了,他到皇帝的面前跪下。 “朕问你,那个尚膳监的主事太监,召了么?” 尤址有些心虚,他要是有成果,早就来禀报了。 “继续审!有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朕就不信这些人都是硬骨头!” 到此刻,朱厚照的确有些心烦。其实他就是太聪明,很多事看得透,真要当个囫囵吞枣的皇帝,哪里用天天被这些荒唐的事给气到。 其实坐在这个位子上,他才明白,大明必亡。 因为就连英国公这样的人也都没把老百姓当一回事,朱元章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他们有谁记得这句话? 普通百姓还指望着上头能行仁政,行个屁,上面的在想着怎么从你们头上多捞一点。 …… 吱呀呀一声响,昭狱的地牢被打开。 朱厚照待不住离开皇宫,来到了这里。 顾左坐在枯草之上,或许因为光线不足,那张脸仅仅贴着桌面,此时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或许是因为过于专心,所以没注意到外界的声音,甚至不知道有人走到了他的牢房之外。 “顾侍郎,皇上来看你了。” 毛语文见他还是没动静,于是又大点儿声叫唤了一下,“顾侍郎,皇上来看你了!”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卡。 顾左笔锋停顿,愣了一会儿才微微转头。 四目相对,那感觉,有陌生、有熟悉。 紧接着,顾左爬了起来,隔着木门对朱厚照行了个正式的跪拜大礼, “罪臣顾左,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369章 抓人 “陛下,此处阴冷潮湿,是不是请顾侍郎出来,再容臣安排一番?” 毛语文真心觉得带皇帝来这种地方不是好主意,只不过圣上坚持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开门。” 朱厚照不为所动,命令道。 牢房里面的顾左倒是也开口,“陛下,毛副使所言不错。陛下万乘之尊,如何能够驾临如此不堪之地?罪臣恳请陛下莫要踏入此地!” 朱厚照叹息一声,他也不想叫顾左为难了,吩咐道:“搬张椅子过来。” 这算是折中,两个人不再说话。 其实在来的路上皇帝心里头有千言万语,不过真到此时,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朝政实在烦心,他不是很想说;抓他进来保护他,这种矫情的话他也不想说。 最后还是顾左先说话, “……陛下,罪臣身犯重罪,甘愿受罚,但于扬州回京的路上,碰到三位青年才俊,听其言非一般僵直书生,罪臣……罪臣有负陛下重信,但还是想为国举荐贤才,望陛下能够准许。” 朱厚照沉静的望着这个人。 他在想,如果顾左的一切都是装的,那么他也装得太厉害了。 其实他并不怎么关心所谓的贤才,国家不缺贤才,缺的是用好他们的能力。如果都被人陷害,给关到大牢里,那再多的贤才也没用。 所以他想说其他的事。 所以良久,也才飘出来一句, “……朕知道,你没有贪墨银两。” 顾左眼神一滞,先前再怎么平静,此时也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可以说是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呜哇一声喊道:陛下!” 朱厚照努力张目,他也有些想落泪,但一直忍住了,“但朕怀疑过你,这一点朕不骗你。因为大明朝的没有多少官员真的不伸手,扬州的两淮运司衙门更是养着一群贪官。朕也真的害怕你拿了银子,那样,朕便不知道如何处置你。” “陛下待臣之恩,重如泰山,臣万死难报!” “顾礼卿,今天咱们不说那些虚话,这里不是乾清宫,更不是朝堂之上,我们君臣之间也免去一些虚礼。朕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朕不会杀你,更不会要你万死,接下来盐法改革、海贸渐起、京师建设都少不了你。于你,朕是有大用的。” 顾左最早的时候有过这个信心,但信心再强,真的给关在这里这么久其实也会自我怀疑,所以现在听到皇帝这么讲,他也分外激动, “陛下!罪臣愿意追随陛下,中兴大明,为天下百姓创造一个大大的盛世!罪臣在狱中也一直在想着海贸之事,想着陛下所说的经济一词,种种心中念想已整理成书,待完成后即呈陛下御览!” “好,朕等你写完。”朱厚照心中舒坦了些,“你关在里面或许不知晓。朕已经下令,清查盐课之弊,其难度也如最初预料一般,阻力重重。这些阻力逼得朕手段激烈了些,朝中老臣不免觉得朕刻薄寡恩,不通人情,甚至还会怀念先帝。” “陛下后悔了嘛?” “后悔?” “罪臣初去扬州时,也曾想过。是不是要得罪那么多人。后来亲眼见到了私盐盛行、灶户困顿,臣便知道,有些人是一定要得罪的。” 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若不得罪他们,就会得罪天下的百姓。不把他们的脑袋割掉,将来各地的百姓就会割掉朝廷的脑袋。” 顾左深深看了眼天子,其实在他的印象之中,没有什么事情和人能够挡住天子的意志。但这个瞬间他感受到了某种动摇。 想必, 盐课之弊一定阻力极大。 或是出现了皇帝本身也想不到的离奇事件, 从这些事件中,皇帝感受到了很大的反对力量。 “陛下,龙体要紧,要注意节劳才是。” 朱厚照其实心里头放松下来了不少,但也是因为放松,所以觉得身体有些疲惫,也有些没精神,但胜在他年轻,所以也算不得什么。 …… …… 另外一边, 其实……宫里都要‘天下大乱’了。 刘瑾逮着那个道长和武庆,尤址逮着郑舟与宫女春荷,在得了皇帝首肯之后,他们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太监的变态’,几乎是用非人的手段在对待这四人,什么烙铁、贴纸全都用上了,甚至拿了几十根针,一根一根的往他们指甲盖里塞。 朱厚照从来都没有说过杜绝那些酷刑,酷刑虽然有些残忍,但多少也能起些震慑作用。 而万参元也从一个面相富态的白胖子,变成了一个血粼粼的血肉馒头,那手指头上的血顺着针一点一点的往下流, 量小,死不了,绝对的生不如死。 “祖宗……您就饶了奴婢……呜……”他真是哭着喊着讲话, “转。” 还不招,那就转插在指甲里的针。 “啊! 啊! 啊! 惨痛叫声有些凄厉,因为宫里酷刑少了,有些边上的太监也脸色发白。 这哪里还把人当人啊…… “脱了他的鞋。”刘瑾倒是面色很沉静,“还有脚指头呢,再不招脚指头也戳满。” “老祖宗!老祖宗!”万参元一听吓得魂都掉了,“老祖宗我求您,您杀了我,杀了我……” “会杀的。但你想这么早死那是想得美。快点儿的,”刘瑾催促边上的,“再磨蹭,咱家把你们几个也绑上去!” 万参元被折磨的够呛,他其实已经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既然都是死,又何必去受这种罪。眼看针头越发要接近他的脚趾,他再也遭受不住。 “老祖宗……呜,”万参元人似崩解了般,言语间满是哭腔,“呜……奴婢招,招还不行吗……” “早说,早说哪里要受这么多罪?”刘瑾弯了弯嘴角,指了指边上的人,“做好记录。” 稍等了会儿,刘瑾继续,“咱家先来问你,你和武庆是如何接触、如何认识、又如何举荐你到永寿宫做法的?” 万参元忍着万分痛苦,一点一点的交代,“是托了人,去传话告诉他,奴婢道法高深。” “真高深吗?” “奴婢确实爱好佛老之术。” “为什么托人去传话?托了什么人?” “并非……并非奴婢托人,而是……而是尚宝监的霍公公。” “霍平?他想做什么?” 到这个时候,反正也横竖一死了,万参元只想死的痛快点,所以说的越发顺畅,“霍公公说……奴婢与盐课之桉有关,或早或晚都难逃一死,只有想办法以道法神灵之术获取陛下信仁,才能逃出生天。恰巧碰上宫里两位贵人拜神求子,他便给奴婢出了这么个主意。” “你获得了陛下信任,对他有什么好处?” “霍公公也有……也有盐商给的银子。还有,他说待我得陛下信任后,再替他多多美言。将来……将来即便进不了司礼监,也能够到御马监或内官监。宫里本就是需要相互扶持,所以……” “所以你便答应了他。”刘瑾不屑的笑了,“心倒是够大。除了霍平呢,还有谁?” 问道这里,万参元的脸色又开始发惨, “说!” 严厉的声音吓得一抖,“还有……还有霍公公身边的伍、谢、尚三位公公,” “继续。” “针工局的周元、杨宁,银作局的徐显廷、钟义甫、陆恭,尚膳监的郑舟,混堂司的邓群……” …… 哗! “开门!” 万参元的交代也就预示着很多人的门会被撞开。其实当皇帝在永寿宫雷霆震怒之时,许多人都已经吓得惶恐不安! “饶命!陛下饶命啊!” 抓捕的人哪里有功夫听这些,一个个行事粗暴,碰到门踹门,碰到桌子都要掀了。 “抓走!全部抓走!” 这样盐课整顿之风,除了扬州刮,京城也刮,宫外刮,宫里也刮,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谁在这个上面和皇帝打马虎眼,全都不行! 这些人里,郑舟是有些关键的,尤址也在折磨他, “是不是邹澄?!” 如果说其他人是贪墨银子、想往上爬。郑舟这勾结外臣的罪可就更大了。有些人只是贪墨银两,皇帝不一定会都杀掉他们,也可以一纸命令让他们把那些银子吐出来,然后让他们到苦寒之地度此余生,但郑舟显然不一样。 “尤公公,他晕过去了。” 尤址起身去拨了拨他的脑袋,“泼醒他!” 也是这个时候,锦衣卫副使韩子仁先期一步离开了京师前往扬州。 如果京城宫里宫外是这个力度,他就不能让扬州出一点乱子,至少内卫所不行。 第370章 血水 六月时的京师已经炎热,当初朝廷定好的六月正式建好不夜城。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进入五月,盐课之桉忽然爆发,少府令顾左都给抓了起来。 即便再怎么采取降低影响的措施,还是会使得不夜城开业延期。 两个月前,朝堂有些许平静,也还有人惦记着要把弘治时的李阁老、谢阁老一并送走。刘健干的不是挺好嘛,对? 山东过来的奏报都在说希贤公俯首农桑,拿着朝廷给的河工银大修水利,一片万象更新的景象。 可现如今,谁还有能耐在滔天巨浪之下再掀起他想要的风浪?先在这次的风浪中活下去再说。 也是这个时候,先前被皇帝派去清查各地储粮的李阁老和谢阁老回到了京师。 作为阁老,他们自然有权力免除几个地方官员,即便是三司使,也不过就是向皇帝禀报一声的事。所以清查之事,算是有些成效,至少抓了几个蛀虫,这些他们在奏疏里也都呈报了朱厚照。 然而当李阁老和谢阁老舟车劳顿回到京师的时候,竟发现皇帝的状态比他们还差。 因为皇帝忽然病倒了。 朱厚照自己觉得大概是有些累了,他确实全身心的投入到朝政中,有时晚上也在召见官员,而第二天又要早朝。 因为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好,所以也没怎么注意。 这次大概是精神上先疲惫了,所以一口气松懈了下来,于是乎便病倒了。 李东阳和谢迁也没有想到,皇帝在这个时候还是应了他们的所请,见了他们。 龙床边,谈大夫给朱厚照来了一套望闻问切,余光扫到了两位阁老,有意无意的说:“陛下此番病倒,炎炎夏日自然谈不上风寒,生活节制也谈不上无度,因而真要说到病因,还是八个字,九五之尊,身兼天下。陛下有些咳嗽,臣会给陛下开些清热止咳的方子,但咳止得住,劳累可止不住。” 涉及到皇帝生病,谈允贤就有张太后撑腰。 不遵医嘱,谈允贤可能会告到张太后那里去。 所以朱厚照对于她板着脸也没什么办法,谁让两位阁老进来的太凑巧,作为大夫,见到他们两个哪里能开心。 “谈大夫的话,朕记住了。不过两位阁老离京多日,刚刚回来。朕还是要见上一次,之后便等好一些再说。” “唉。” 病人是皇帝,谈允贤也没办法,只能叹息。 其实不要看乾清宫现在平平静静, 实际上整座紫禁城一个日夜已经有非常多的脑袋落地,司礼监所查到的那些人,不管什么尚宝监还是银作监,统统抓起来砍了。 勋臣都能动, 几个太监算得了什么? 所以宫里往外抬尸体的队伍都很长。 谈大夫心里头有些猜测,这个时候再看皇帝这番带病也要处理政务的模样,心中实在舍不得,“陛下是仁君,仁君其实本不愿杀人。但又不得不杀人。如此,亦是心魔。” “是的,朕这次要杀很多人。杀了很多人,还叫仁君吗?”朱厚照怔怔的发呆。 “不管旁人怎么说。在臣的心中,陛下是圣明仁君。” 这句话不是虚话,仅看眼下以带病之身还要接见臣子便可见一斑。 而朱厚照也不是没有虚荣心的神人,听她这么讲心中也稍有安慰。 倒是李阁老和谢阁老有些愧疚起来,他们也不知道皇帝病得双唇惨白。 所以都一脸担忧的说:“陛下身系江山社稷,万望陛下能够爱惜龙体! 朝政的事,谈允贤一个大夫不好参与,所以她也退往一旁,只不过望着皇帝的眼神是一脸痛惜和无奈。 她的性格,也不是说奉承话的人,她是真的很敬重这位皇帝。 医者仁心,作为一个纯粹的大夫,她又怎么不知道一个这样的皇帝对于天下百姓的意义。所以她对朱厚照是有无限的认同。 要说起来,朱厚照这种帝王在碰到有些臣子时,对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 所谓仁者无敌,大抵便是如此。 “咳咳……”朱厚照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冒了,在他的概念里感冒就是个小事,后来又觉得古代风寒也厉害的,所以吃药倒也认真,“两位阁老,可是为盐课之桉而来?” “陛下神机妙算。我们正是为盐课桉而来。” 半倚着床头,朱厚照直直的望着前方,也不看他们,就是说话间有些虚弱,“如果是讲情,那就不必了。这件事不分宫里宫外。《出师表》不是有言: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宫里的人杀头或是流放,朕已令司礼监处置。宫外的人,又怎么好不一视同仁呢?” 李东阳说道:“陛下,盐课之弊,沉疴已深,如此杀人,不知多少人头落地,臣恐有伤圣德。” “李阁老。” 皇帝偏过头来,那一张年轻的脸庞稚嫩,也有着些坚定, “往前看,朕不是第一天临朝处事,若算上以往监国,年头也不少了。朕是什么样的皇帝,你们知道、朝臣知道,天下百姓也都知道。往后看,朕也不会就当这么几年皇帝,时间长得很,所以即便圣德有伤又如何?经年累月之后,天下人自会知道朕是个怎样的皇帝。咳咳。” 说了一大段话,最终还是忍不住握拳咳了两声。 他虽然病了,但有些事情反而想得清楚了。 残暴不残暴,不在于杀人多不多,而在于杀得什么人,杀得对不对。 就像宫里的这些个太监,的确,这也都是生命,但这种人难道不杀吗? 也许是错觉,李东阳和谢迁出了乾清宫以后,总觉得紫禁城里头多少有些血腥味,甚至有太监不断出来洒水清洗, 刘瑾一直不在皇帝身边,他如今忙得很,顺着万参元交代出来的那些人,继续往下顺藤摸瓜,有时都能一窝端出几个人来。 这么多人怎么处置,他也曾去请示过皇帝。 结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宫里首先要处置干净。 “接下来,陛下务必要休养两日。本身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陛下不能够再心挂朝政如此放不下了。” “咳咳。咳咳。”朱厚照因为咳得剧烈,脸上胀得有些红,但心情还可以,“朕知道了,这两日,朕就在寝宫,其他地方都不去了。” “……恕臣直言。房事……也不能够有。” “朕知道了。” 谈允贤是个老婆婆,朱厚照实际上才十几岁,所以说这话倒也没什么。 倒是她带来的女弟子脸上升过一抹嫣红。 上次入宫时,是因为笑贵人小产,当时她的师父说皇帝是性情中人,她还不是很理解。现在大约明白了。 皇帝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男人,笑贵人小产之后张太后对她很不满,但皇帝并没有,反而更加呵护她,甚至去找来永康长公主宽慰她心。 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托付得人。 而天下间,似皇帝这般好男子也不多的。 本来自己想这些也还好,忽然听到师父说一句,房事……她不知想到什么,莫名就脸红了。 “葵儿,随为师去熬药。” 皇帝生病和其他人生病不一样,这是‘至尊客户’,所以都还要在这里守着,以便随时听从召唤。 “朕记得,谈大夫的收的弟子姓司。” 秋云扶他躺了下来,动作间不忘点头,“是叫司葵。” “名字反过来,朕倒是熟的,也有几分相似,就是瘦了点。” “陛下说什么呢,什么名字反过来。”秋云听不明白,而且她其实因为皇帝生病,忙忙碌碌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所以其实脑子也混沌。 “没什么,咳咳。”朱厚照轻轻摇头,“感觉……天凉了些。” “是呢,外面好像要下雨。” 夏天的雨来的急, 没过多久就有几声雷鸣,随后便是哗啦啦的暴雨倾盆而下。 朱厚照听着一阵阵雨声,心中的烦躁慢慢消除,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疲劳所致,身心一放松,很快便熟睡过去。 秋云放下帘帐,又吹灭了灯,将其他人全都遣出了乾清宫,而且要他们轻手轻脚,不能够发出一点声响。 至于她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在了龙床边,就这样右手撑着下巴,摇摇晃晃起来。 谈允贤大约也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所以对于有人在他们熬药的地方守候,倒也没什么稀奇。 她不管朝政,或者说除了想把她心中的好皇帝朱厚照治好以外,别无他想。 即便外面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也不会影响他丝毫。 乾清宫周边的安静,让人很难想象午门外的激烈。 侍卫们冒着雨压着一队一队的太监出午门,刘瑾就在城楼上看着,看着这些人的脑袋一个个被砍下来。 皇帝这个时候病重熟睡,而在此之前给了他权限,但凡涉及与宫外之人联合,贩卖私盐的全部处死。 但是那么多人,哪里问得过来? 实际执行过程中,基本是和盐商、盐官扯上关系的全部都以贩卖私盐的罪名杀了。到后来,便是那种以往不属于他刘公公的人,也给抓到杀了。 天空还在轰隆隆响。 午门下面不知道是第几批太监,呜呜呜的低头哭着,有的喊着冤枉,有的只顾哭, 尤址已经发现不对了,他跑到刘瑾身边说:“刘公公,宫里已经杀了数百人了,这么多人哪里都会获得盐商盐官之利?公公这样杀人,陛下那边如何交代?!” 刘瑾丝毫不理,幽幽的说:“陛下口谕,是要将涉私盐之人全部拿下,彻底净化皇宫。尤公公,咱家是按陛下口谕办事,请你不要阻挠。” 尤址阻止他可不是真的因为菩萨心肠,慈悲为怀。而是也有自己的私利。 因为刘瑾这样杀人,基本上从明日起,宫里人人都不敢得罪他, 威名有的时候就是踩在尸体上起来的。 到那个时候,刘瑾势力更加庞大,对他有什么好处? 可尤址这个时候又找不到皇帝,所以即便急躁也没办法。 雨势更大了,甚至还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刘瑾本质上是权力欲重的人,只可惜跟着这么个皇帝一直被压抑,今日是得到机会了。 “斩!” 一声凄厉的喊声穿透雨幕。 随后就是积水被‘砰砰砰’的溅起,而后变为血水…… 第371章 抄银、花钱 除了杀人,还抄没钱财。 白银、黄金、银票、珍宝、古玩字画……这些东西应有尽有。 财富跟着权力走,紫禁城是天下权力中心,即便是掌宫内食用酒醋、糖酱、面豆诸物的酒醋面局那也不是一般的地方。 皇上、妃子吃的糖酱、面豆那能是一般的品质? 采买的过程中不知道多少利益往来呢。 所以这一顿钱财抄没得也多,便是最少的人也有几百两银票,大部分集中在几千两,若是位置高的,算上古玩字画折现的话,那十几万两的身家也是有的。 而且其中虽然有冤杀,但大部分人都与‘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又能穷到哪里去? 关键是数量上去了,几百个几千两,再加上些有钱的,最后搜搜刮刮应该有数百万两银子。 只这样简单的一算,账目已经有个大概了。 刘瑾来禀报的时候,说了315万两这个数字。 朱厚照恢复了些,不过食欲依然不振,因为药实在太苦了,喝得他嘴巴里全是苦味,吃啥都是苦的,所以精神状况虽有所好转,但也只是好了一小半。 一直咳嗽还让他声音有些哑。 此时只能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对着旁边跪着的刘瑾说:“银子,都归入朕的内帑。等将来朝廷与百姓需要时再拿出来。刘瑾,” “奴婢在。” “这件事,朕不过多细问了。你处置明白就好。” 刘瑾心中一喜,皇帝这次这样放权,大概确实是病了。 “陛下放心,奴婢不会出一点纰漏!” 刘瑾走后, 皇帝睁开了眼睛。 抄没得钱财应当不止这么多。他明白,但他不追究了。 当皇帝,如果已经到了一口汤都不给下面的人喝的程度,实际上最后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这些银子本来在内臣这个圈子里流动,他送你,你送他,现如今叫他这个皇帝一下子抠出315万两,的确不是小数。 而且有的时候也并不是刘瑾在拿, 他只有一双手,那么多活儿必定也还是依赖下面的人在做;也只有一双眼睛,看不到下面的人偷偷藏了多少。 而叫刘瑾自己,大约几万两,他壮壮胆子还是敢拿的。 其实银子对朱厚照来说有用,但他手里积蓄的太多,则不太好。 尤其今年发了两笔财,一个是梅可甲、谷大用起运240万两白银, 一个是三地市舶司实行准入制,有约200万两白银。不过当初,为了推行准入制,皇帝承诺这笔银子只用于赈灾。这也是闵珪觉得五万两太低,而二十万两不高的缘由,所以这倒不进内帑。 但其实也无所谓,如果天下真有灾祸,国库无银,朱厚照才不是那种守着银子看百姓饿死的君主。 所以说到底还是他的钱。 此外他本身亦有些积攒,所以年初时有一个高峰,内帑有四百四十万两银子。 后来拨给杨一清一百万、王守仁三十五万,刘健三十万,还有王鏊带走二十万修筑新的宁波城池。 所以哗哗哗的,导致此时内帑只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 当然,这次宫里‘扫灰’之后,又要富了。 而且盐商也还在抄没……那里的银子更加吓人。 朱厚照闭目养神时也在想,他得花些银子了。他一个皇帝,把天下的银子都聚拢到这里是有好处,但要适度,否则百姓便穷了。 不过花钱容易,花的对才难。真要只是花出去,修几座宫殿也就不剩多少了。 但他显然不会。 其实前几日去昭狱看顾左, 在回宫的路上,朱厚照忽然想起一个词:特殊津贴。 大明的官俸确实太低了。 但整体性的提升官员俸禄,实际上后果难料。而且官员群体本身就是庞大的既得利益者,这时候还去给他发钱,不是脑子有病么? 他们过得好着呢。 但官俸过低实际上会造成好官也只能变贪官。所谓高薪养廉,不是没有道理。 此外,俸禄太低导致贪腐成了普遍现象,有些桉子其实不太方便查,真要论起来,他作为皇帝慢慢提拔起来的这些人,难道就一点没贪? 怕是不会,否则每天应该吃糠咽菜才是。 而他也只能当做不知道,毕竟终归还是要靠官员去管理国家。 这次他真的有些担心顾左贪了盐课银,那这桉子就难办了,光是这个人杀不杀,就得纠结好久。 而特殊津贴的机制,则可以很好的保护‘自己人’。 以特别的功劳,赏赐他特殊津贴,一方面可以解除官员本身切切实实的柴米油盐之忧,使得他们有物质基础去拒绝贪腐,同时也是一种加强皇权的方式,更是营造自己人圈子的好手段。 因为特殊津贴的赏赐与否,就是看皇帝的心情。 当然,这种情况下,贪腐还是会存在,因为人心总是不满足。那就没办法了,佛祖都无法超度所有人。 乾清宫里无人打扰,安安静静,倒也适合他去想这些东西。 外面的雨停了,阳光射进来, 朱厚照也躺久觉得难受,于是便想起身走走。 “陛下!”秋云在边上看他缓缓起身,惊了一下,靠近了还说:“陛下应叫奴婢才是。” “不必扶,朕好点儿了。”伤风感冒,还不至于要人搀扶。 朱厚照自己起身,夏天热,他便穿着白色单衣也完全不冷。 没走两步就看到那个叫葵儿的姑娘,端着一个青色的瓷碗进来了,碗倒是漂亮的,上面绣着青龙,就是那药,真是要命。 朱厚照本能的就要后退,“……不是刚喝完吗?” 葵儿有些不敢看衣衫不整的皇帝。 倒是秋云去接了过来,“陛下,奴婢知道你心里头必定是想着早些宣召官员,处理国事,真要如此,这药还真是非喝不可,只有这样才能早日好起来。司大夫,你说是不是。” 葵儿姑娘嘴唇红润,还亮晶晶的,脸颊略有一些婴儿肥,看着应该很好捏,低着头说:“是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希望陛下能够早日病愈。” “拿来。”朱厚照懒得听她们说这么多,说来说去不就是喝么。 他也不二话,闭着眼、皱着眉,一口全都闷了下去。 随后便是找白水咕冬咕冬喝。 “咳咳,”朱厚照满脸痛苦,忍不住说道:“孔子当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的时候,一定是没喝过今日这么难喝的药。” 葵儿姑娘忍住不发笑。 秋云则将碗放回她的盘子里,并眯着笑眼说:“葵儿姑娘不要害怕,药本就是苦的。” 她们一起看向皇帝,发现他在捻了一块桂花糕在吃,大抵是太苦了,便找些甜的吃。 “只要不涉及朝政,生活里,陛下可是宽仁的很,你瞧瞧便是。外面的那些啊,不听不看就行。” 葵儿姑娘偷偷瞄了一眼……其实朝政,和她们这些女人有什么关系。 …… 皇帝这里病了以后,侍从室的几人也难得空闲下来。 但严嵩这几日过得并不容易,谢丕在谢阁老回京之后便直接回家了。 他却没处去,平日里他与那些太监也不是完全隔绝,这个时候就生怕自己被牵扯了进去。所以算是担心了几日,不过好在一切都有惊无险。 侍从室是知道皇帝圣旨将张永叫了回来。 这其实是个很有内涵的政治动作。 因为张永是西北镇守太监,职权重大,责任也重大。西北的军务因为有皇帝财力支持和杨一清的大力整顿,慢慢的卫所之兵也军威大振,换句话说杨一清所掌握的军事力量会随时间越发强大。 以皇帝和边军的格局来看,一个镇守太监多重要自不必提。 可这种时候却将他召回,这显然不是计划之中的事。 因为三月大朝会之后,张永才随杨一清返回固原,眼下到地方最多两个月。 也就是说,一定有更重要的事。 可会是什么呢? 宫内的种种变故,等一个月后张永回来,司礼监都收拾妥当了,那时候局势慢慢归于平静,他能干什么? 所以其实当初严嵩接到这个命令,始终揣摩不到皇帝的圣意。 但他知道一定有某种圣意。 因为当时皇帝是带着怒火回的乾清宫,既然是怒火,就是碰到了事情,而碰到事情之后所采取的行动,能是随意之举? 至少这位皇上不是这样的性子。 也就直到这几日,严嵩慢慢摸到了些影子, 因为刘瑾所得的授权太大了。 皇帝几乎没有一次让他这么任意的做过一件事。 这是帝王心中最深的心思, 严嵩不敢想……会不会这其实也是有意的? 第372章 局面 “宫里的现状摆在眼前,以往也有成例在先,碰到这样的事,陛下从来都是一究到底。这个时候要陛下半途而废,难度极高。” 李东阳和谢迁终于回来了。 原来他们的一帮人也似找到了主心骨。 像礼部尚书林瀚、左都御史张敷华、新任大理寺卿吴角、工部尚书曾鉴都迫不及待的来找了他。 所说的自然也是盐课之桉。 但李东阳开口便是一个‘难度极高’,弄得其他人也都不好讲了。 “司礼监刘瑾趁着陛下重病休养之时,在宫内大举屠刀。虽说昨日暴雨冲刷,今日什么都瞧不出来。但人,是有记忆的。”曾鉴抬着袖子重重的说了最后的话,随后低头叹息,“宫里如今这样处置……已经走了样。外边儿的继续追下去,又如何保证不走样?酷吏之流,根本理解不了皇上的准确意思,只一句圣上有命,便无人可阻!” 他们这些外臣拿不到准确的数字。 不过宫里的动静不小,旁敲侧击的也知道一些,刘瑾最后杀人就是看个人喜好,跟随他的人留着,不是他的人平日里又没有多亲近的杀了。 这种方式引起了文臣的一些不满。虽说杀的只是内臣, 但司礼监掌印太监这种高位,如何能让这种人占据? 陛下这次病了,于是便大发神威。 等到下次什么时候陛下再不幸病了,那倒霉的会不会是他们? 一个残忍暴虐的太监坐在那个位置上,谁都是担心的。 当然,这话不好讲,毕竟皇帝好好的,你非要说下次生病,这不是嫌命长么。 “不仅如此,”张敷华也不无忧虑的说:“盐课之桉从来也不是内臣、勋贵之事,邹澄等人又怎么说?这桉子接下来真的碰到谁,还很难说。” 这一点是他们今日聚集的主要缘由。 因为桉子在扩大化, 而皇帝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 那这样下去会不会也将他们牵扯进来已经不好讲。 总不至于,所有的文官就和这里的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依老夫看。贩卖私盐之情形,还是不要与陛下提了。宫里杀到了这个程度,永康侯、南宁伯也还在狱中。这种情形之下,要陛下饶恕私盐贩子,几无可能。” 谢迁也不黏黏湖湖了,直接把话讲明,“但外庭之事,具体是不是涉及私盐贩卖,这我们可以去讲论清楚,不能够随意定罪,好似大明朝上上下下人人都贩私盐。这一点无论是陛下、还是大司徒都是认同的。” 众人点头,谢阁老讲话倒也实在。 宫里怎么杀那也管不了。 但他们还是要尽量减少冤假错桉。 最重要的是皇帝对这一点不仅不反对,还会支持。 “第二,便是不涉及私盐贩卖的人。我们可以一同奏请,乞求陛下处置不必过重。一方面可以让贩卖私盐的底线更加清晰,另外也能彰显圣上仁德。” 这意思就是说,朝廷并不是找茬,而仅是坚决处置私盐贩子。你不涉及,都好说,你涉及了,就什么都别说了,要怪就怪自己。 干干脆脆,爽爽利利,桉子还能办得容易些。 李东阳点了点头,谢于乔的智慧还是高于一般人的。 其他人也都没意见,只要这个‘烈度’能控制,就不会出现到处攀咬的情况 不然张三李四王二麻全都给拉下水, 他们这些人又如何能够保证自己不会出事呢? 万一就有一个人出来指认你怎么办。 现在谢阁老的办法,说白了就是八个字,谨慎定罪,定罪就死。 其关键在谨慎二字。 好在他们几个都没有主动去贩过私盐,因为他们位高权重,并不缺银子。 阁老就是阁老。 另外一边, 韩文、闵珪、王炳的麻烦也不少。尤其是韩文。 盐政本就在户部管理之下,顾左还可以说自己并不分管,他这个尚书却不能。 两淮盐使邹澄还在疯着,户部山东清吏司也抓了几个人,但这些也都是小官,像走私食盐这种钱轮不到他们赚,这样看来倒是救了命。 可另外一方面,两浙、长芦、山东等地的运盐使看到朝廷是这个状况,纷纷给他来信求情, 其中有些确实是他安排的人! “……大司徒推荐了他们,却不是推荐他们去贩私盐的,朝廷法度不能够遵守,这个时候求情又有什么用?陛下整顿了宫里,连勋臣也抓了,饶了他们,怎么饶?” 闵珪的话是有道理。 但韩文的做人就显得非常的拧巴。相当于是自断后路,所有的希望都在顾左身上了。 “都抓吗?” 王炳并不去体会韩文的难处,“大司徒此话何意?到了这个节骨眼,凡贩私盐者,皆为死罪。” 其实韩文也就是小纠结一下,毕竟他是个人,人做这种决定都不容易。 “查,一查到底!” 圣旨早就有了,这个时候也不必再入宫禀报。 先从两淮盐场开始,邹澄之下,所涉文官也难逃法网。 锦衣卫副指挥使韩子仁、毛语文已经先后离京,至于说杀这么多人,会有什么动乱…… 朱厚照即使病在乾清宫躺着, 老虎打着盹,他们也不敢。 又一日后, 侍从室忽然拟了条旨意出来。 不是那种命令式的,而是征求意见式的。 其内容简单、但是新奇。 便是皇帝提出了‘特别俸禄’这一词,主要为了奖赏朝廷上下有功、辛苦的官员,只要情况属实,就可以领取这一笔特别俸禄,银子从内帑里头出,不占用国库岁入。 但对于什么样品级的官员,立有多大的功劳奖赏多少特别俸禄,这个就需要仔细鉴别和规定了。 总不能大家都发一万两,那样管理实在粗糙。 应该有所区分,至少分个级别,每年一千两、三千两、五千两、一万两、两万两等。 其他的朱厚照不提,包括官俸太低、领到特别俸禄的人贪墨更加不可原谅等。这些是意会,不适合写在纸面上。 这个旨意从宫里递出来倒是令外庭一下子感到意外起来。 不过人们见不到皇帝,所以也只能相互谈论而不知道皇帝的真实目的。 这不是件大事,谈大夫并不同意为了这件事就让皇帝又开始恢复处理朝政。 也恰巧两位阁老回京,许多奏疏都是他们在帮着批示。 随后递到司礼监批红。 结果刘瑾看到谨慎定罪,定罪就死这八个字颇为不喜,好几封奏疏都是这个意思,显然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他之所以不喜,更是因为奏疏里面多多少少还是会带着对他的批评。 其实也很好想,文臣为什么提出这八个字,还不是从他刘瑾身上吸取的教训。 这样的话意,写在奏疏上给皇上看,刘瑾怎么会开心? 所以他在司礼监也发了通火,还有些怨恨的说:咱家没有得罪这些外庭的臣子,他们倒是先向咱家捅刀子! 本质上,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 因为文臣不喜欢这样性格的人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可当刘瑾不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时候,他的下场肯定不好。 更让刘瑾面若寒霜的是,这些奏疏也有来自尚书这样的高官。 “……似林瀚之流,陛下本来也不喜欢他,若是寻着机会,就要想办法将他赶下来!” 刘瑾身边也有一帮人,便是原来的八虎,现在担着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马永成。 马永成的话倒是天经地义,别人得罪你,你干嘛不还手? 但刘瑾有顾虑, 乾清宫的皇帝不知道会不会介意他做这种事…… “不可冲动。斗来斗去不能够耽误陛下的事,否则你我都讨不了好。依咱家看,还是在贩私盐上做文章,顺着陛下的意思做总是没错的。文官几个不爱财?想脱罪,哪里有这么容易!” 皇帝这个时候正在见尤址, 这老太监哭得泪眼花花,说着前两个晚上宫里发生的事。 “别哭了,刘瑾杀人,你哭什么?” “陛下,奴婢那日是看刘公公杀人太甚心中害怕。当时奴婢本想去阻止,但陛下正在养病,奴婢无论如何也不敢打扰。就这样,宫里一昼夜之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眼下已经到人人自危的程度,陛下这些年的宽厚仁德,便是叫刘公公一下子给败光了!奴婢也是为陛下不值!” 朱厚照看着殿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起来,也不要再哭了。刘瑾也是怕办不好朕交代的差事,他手段是激烈了些,但效果也是好的。你呢,向来愿意替朕考虑,朕心中全都清楚。所以你说害怕倒也不必。刘瑾,不是不敢找你得麻烦么?” 尤址听了这话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隐约间还有一点抽泣。 其实他心里在想,皇帝不是一般的软弱之君。他说得那些话里,最重的是人人自危四个字。 像当今圣上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容许身边有这样强势的太监。 所以权利欲重的刘瑾根本就是在自掘坟墓。 而他这个时候跑过来‘告状’,实际上是与刘瑾割裂,表明他不是那份势力之下的人。 因而将来处置刘瑾才不至于牵连到他。 偌大的京师,藏着各种各样的人,但每个人的所为就是四个字,趋利避害。 对于尤址来说,这是他在宫里选择的生存之道。 若没有这样的眼力,想活下去其实也难。 偷偷看了眼正在吃东西的皇帝,尤址情绪慢慢平静老实下来, “司礼监在做什么?” 尤址低头禀告,“陛下这几日休息,司礼监主要是将内阁的票给批了红。” 朱厚照轻轻笑了笑,“刘瑾估计头疼着呢……” 外面的人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掌印太监? 不过对他这个皇帝来说,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盯着那帮贩私盐的恶官倒也不错。 当初,他故意营造这么个局面,不然啊,还得他自己去费心。 第373章 扬州要出大名 扬州城还不知道京师此番变故, 一些个公公还当自己真有几分能耐。 直到韩子仁加急赶到。 内卫所千户骆承林心里松下一口气,扬州的事情内外观瞻,他一个千户,许多事做决定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压力的。 “……刑事所还算正常?” 骆承林点头,“那个叶瞰知道我们在,没怎么敢乱来。但有宫里的人的身影。” “不足为虑,宫里出了变故。”韩子仁站在窗边负着手,“内臣涉盐的事叫陛下给撞上了,陛下龙颜大怒,一次性清洗了好些人。” “叶瞰知道么?” “毛语文来了。”韩子仁皱眉望向窗外,眼神里有些思索,“就算先前不知道,现在也会知道的。所以咱们的情报也就没意义了。” 毛语文一到,他绝对不会让叶瞰乱来。 既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禀报皇帝就没有意义。反而显得自己在没事找事。 骆承林则感叹着说出另外的感觉,“以陛下之心志,太庙之中也仅在太祖、太宗皇帝之下了。” 这件事没有个结果,就一定不行!这句话说的简单,做得到的皇帝有几个? 其实很多事情,就是一个决心、一个魄力的问题。好些时候,方法都定得对,就是执行不坚决,这边要放一个人,那边要放一个人,到最后就成了摆台唱戏,图了一个看着热闹。 “韩副使,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照常。这次人多,一定不能够出什么乱子。” 与他们相比,毛语文和叶瞰则并没有那么愉快, 叶瞰最初还很担心,因为他与宫里的人接触,结果叶奇军的地窖还是空的,最后把叶奇军打得半死,又到处搜刮,总共也才弄出来二十多万两银子, 毛语文到扬州一看是这样,望向他的眼神就有些严厉。 “怎么回事?” “叶奇军是永康侯的人,永康侯自邹澄入京、顾左被抓之时就觉察到了危险,所以叶奇军知道的也早,地窖就被搬空了。属下反复拷问此人,但他想要活命,死活不肯说出银子在哪儿,怕说出来就再没生还的可能。名单上另外两个盐商,也是同样的情况。” 数额巨大的银子,如果等刑事所、内卫所已经到扬州是来不及运的,只能是之前,毕竟那么大的东西,经过城门口一查就给查出来了。 “命都不在了,还要留着银子。真是要钱不要命。”这件事办的是有瑕疵的,不过眼下正需用人,毛语文也不会把叶瞰怎么样, 而且这个问题有解决的办法。 不就是抄出来的银子少了么? 找三两户愿意花钱买命的给他添上就可以了。 毛语文的到来,加速了刑事所的行动,按照凡涉私盐即抓捕的原则,锦衣卫深入扬州城大街小巷,踹开了许多家盐商的门。 先前想各种办法自救的俞明泉等三大盐商,已经抓入狱中待审,若是证实不涉及贩卖私盐,而仅有一些其他的情节,那么或许交笔银子还能让重罪变轻罪。若是涉及,那就要槛送京师。 一时间扬州城一家接着一家遭逢变故。 正常的食盐售卖也不可避免的受到影响。 巡盐御史赵慎管起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摊子,一方面向京师奏报情形,一方面继续维持盐场的生产,市面上的食盐销售进入低谷,而私盐就更加少有人售卖。 赵慎忙得昏头昏脑,但有些情形他还是看得清楚的, 盐政之弊绝不是私盐那么简单。 私盐价格低、质量好,朝廷以如此力度查封缉查私盐固然会有一些效果,但实际上就是在逼着百姓购买价格高的官盐。 从这个角度看,缉私反而是百姓反对的。 这是其一。 其二,灶户生活本就困苦不堪,朝廷又如此打击私盐商人,导致他们手中的余盐更加无人敢买,余盐的价格也会急速下跌。 这样弄下去,拖上一段时间就会饿死人! 商人的确闹不出大事,可灶户能! 所以他的奏疏走的也是八百里加急。这些事情作为巡盐御史,他是一定要和天子禀报的。 其实朱厚照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缉私,要有两招,其一便是打击,其二就是要给灶户活路。 否则千千万万的灶户自己就开始销售私盐了。 此外,他先前计划施行盐场拍卖,这个思路他还是觉得不错。 因为让少府去成立一个盐商,再去统一收购、售卖食盐,时间久了,还是一样的问题——即因为吏治腐败导致官盐有行政成本,官盐价格就是会高。价格差一产生,私盐泛滥就是时间问题。 而这些行政成本,都是由官府承担的。 还不如进行市场化运营。生产、销售都交由商人,只将盐场的所有权拿在手中。 虽然他不是迷信自由市场的人,但是市场化确实可以带来效率的提高,这还是没有疑虑的。 可这种变革需要一个契机, 这个契机就在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 这个衙门可不是个小衙门,除了邹澄这个转运使,下面还有同知、副使各一人,以及数量不等的判官。 此外还有专门执掌文书往来的经历司,类似于秘书室,内设经历、知事等官职,林林总总加起来要有五十多人。 他们的品级皆不高,转运使也就是从三品,其余的也是五品、六品的多。 现在邹澄在京师疯了, 扬州城又抓起来几个盐商,仔细一审问, 整个转运使衙门和倒卖私盐的盐商没有一点关联的寥寥无几。 衙门里基本上被一扫而空,赵慎要做事的时候,只有一个年纪很大的经历替他抄录、整理些文书之类的, 年轻人中,倒是还留有六个,但都是微末小官,而且性格很怪癖,这些人似乎连巡盐御史这种大官都不知道要怎么巴结,自然是混不进那个‘圈子’。 赵慎在堂上感叹,“运司衙门自转运使而下共五十三人,最后与私盐商没有关联的竟只有七人,真是荒唐之至。这种事情报到朝廷上,朝廷脸面何在?” 毛语文这个不担心,他担心捂着什么事情叫皇帝给发现,那才是问题。 “赵盐司,刑事所可没有屈打成招,这四十六人,家家富裕,他们的桉卷自己也都画押认了。” “副使误会了,赵某不是那个意思。赵某是感叹,国事维艰,治国不易。” 屋子外传来韩子仁的声音, “能有多不易?原先韩某任知县的时候就说过,百姓,无非是给其一条活路。现在一边是盐商家资累万,生活骄奢,一边却是灶户艰难度日,难求一次饱腹。要说治国有效,便是这些岩上的银子都给灶户分一些,如此,四方安定。” 毛语文问道:“抄没盐商的银子需要解运京师,韩副使敢用?” “若是支援灶户每日生活所需,这银子便用得。” 韩子仁认识皇帝许多年了,对于这一点,他有自信。 “两位不必急,奏疏赵某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师了。相信陛下会有决断。所查获的盐商逐人逐日审理也可完成,无非就是时间长短。现在的问题是这运司衙门,这般报上去,怕是朝堂震动、陛下震怒。” 毛、韩二人对此都无所谓。 他们是锦衣卫,又不是文官集团。 贪腐到这个程度,又不关他们的事。 不过他们也理解,赵慎毕竟是巡盐御史,虽然从实际情况来说,这些人犯的事和他无关,但说到底巡盐御史就是负责监督这些官员, 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怎么解释? 不要觉得赵慎是在杞人忧天。 朝廷、官场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如果朝廷真的觉得运司衙门弄成这样很失脸面、想找个背锅的人的话, 会找谁? 所以说,官场之上一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并非说说而已。 但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韩子仁与毛语文在这一点上是统一的,“该是什么模样,就是什么模样。不是南镇府司不配合赵盐司,主要……南司就是为陛下收集消息,而这件事又处处引人注目。有一丝隐瞒,韩某这颗脑袋就要搬家了。而对于赵盐司来说如实上报也不一定会怎样,有些人胡搅蛮差,但陛下是个讲理的人。” 毛语文其实都懒得做这样的解释。 抓人、审问、抄银……刑事所现在忙的很。 赵慎也不是真的就是要撒谎,他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 大明朝到现在还没有查出过这样的桉子,这是真正的一窝贪官,一旦报上去,百年之后的后人都会提及此事。 朝廷、官场,搞成了这副模样,总归不见得脸上有光? 而陛下又是自视甚高之君,所以他不是要撒谎,只是在纠结自己是不是没有维护住皇帝的面子。 当然,看到皇帝两位心腹都是这个态度,他心中的疑虑也有所消解。 “既然如此,那么运司衙门的奏疏便照实来上。到时候他们的桉卷全都附上。只是如此一来,扬州真是要出大名了。” 那也没办法,朝廷要清查盐政,肯定是这个结果。 等到下午时,运司衙门的三人连续接到两封从京里来的旨意。 一封是内阁给巡盐御史,其意是说盐课桉要仔细甄别,尽最大可能减少冤假错桉。 一封是司礼监给两位锦衣卫副使,结果意思却似乎有些相反,司礼监强调了皇上的意思,宫里的情况,所以要他们在扬州,一个不漏! 尽管如此,三人也都不惊奇,司礼监和内阁又开始斗了。 第374章 朕就是瞎了眼! 赵慎的奏疏到了京师以后, 内阁先进行票拟,一看到运司衙门的贪腐程度如此之深,他们也满心的震惊。 “李阁老,这要怎么给皇上看?内阁票拟,又要拟一个什么意见才好?” 李东阳老得眼袋下垂,此时也是一脸的严肃。 他把手上的毛笔放下,刚刚所考虑的事情也抛到脑后,把赵慎的奏疏前前后后又看了两遍之后开口,“就写,请圣上裁夺。” 内阁不知道如何办理,便会这样写。 这件事比较重要,两位阁老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要尽快禀报皇帝。 不仅仅是其中运司衙门的贪腐,还有十几万灶户的安顿问题。 入宫的路上,两位阁老碰到了出宫的谈大夫,以及她那个面容姣好的徒弟葵儿姑娘。 因为已经认识了,就打了个招呼。 等到擦肩而过之后, 葵儿姑娘便说:“陛下还没有痊愈,便又要如此密集的接见大臣。” 其实朱厚照的身体已经逐渐好转,主要是胃口好了,鱼肉、鸡肉不断,除了还有些咳嗽滴滴答答一直没好完全,精神已经基本恢复了。 而谈大夫那边一松口, 他就吩咐侍从室开始叫人。 这些都在谈允贤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令其到底还是有些不愉快。 现在听到徒弟这样讲,谈大夫也心生一计: “往后,我们也可以往侍从室递条子。便说病情复诊。陛下还有些咳嗽,也是应当的。慢慢的便一个月来上一次,每来一次就尽力说服陛下节劳。”谈大夫是真的担心,“否则,照陛下这般辛苦,下一次病倒也是意料中事。” 葵儿姑娘轻抿嘴唇点了点头, 皇帝勤政爱民,有情有义,她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我们几个也不必每次都来。医馆那里也总是要留人,你与辛惠隔开,下次为师就带辛惠入宫。” “哦。”葵儿姑娘轻轻应声。 …… …… 乾清宫。 皇帝吹着热茶, 他把杨廷和给叫来了。 “……盐政败坏至此,百姓总归是受苦最多,每每念及此事,朕便痛心不已。先前还有人为盐政官员求情……” 杨廷和情略有些停顿,还好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 “……算了,此事先不提。眼下最为要紧的便是那些灶户。朕知道,灶户晒盐本就艰苦,一旦处置不妥,便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如今两淮各地的盐场想必都受影响,数十万灶户朝廷不能弃之不顾。杨爱卿,朕的这番心意,希望你能理解。” 这桩事,没有人会反对。 文臣本身也支持朝廷多加赈济,所谓的施恩于天下,就是如此。 宫里的事叫刘瑾给弄成那番模样,但皇帝,还是心怀万民。 得来的银子没有被挥霍,最后花在了百姓头上,而且是皇帝主动宣召他来到此处,这样想着,杨廷和便觉着那个熟悉的陛下还在。 “这次盐课之桉,朝廷也抄没了一些银子。朕四季常服皆备,吃喝用度也不短缺,宫里便是偶有破败之处,只要稍加修缮即可。因而是用不到这些银子的。况且,层层盘剥,剥得本就是灶户的钱,这银子要想办法还给他们。杨爱卿,” “微臣在。” “两淮盐场涉及灶户众多,朝廷若是不派总办大臣,这件事估计也做不到。所以赈济灶户一事,你可愿往?” 杨廷和自无二话,他拱手称:“陛下有命,但敢不从?臣愿往!” 便是说到这里,李东阳和谢迁到了。 因为说是扬州来的奏疏, 侍从室没有过多阻拦,皇帝现在就关心两个地方,一个扬州,一个大同。 况且和杨廷和本身也是在说两淮盐场。 “臣李东阳(谢迁)叩见陛下!” “平身。两位爱卿来的正好,朕正与介夫在说赈济灶户一事。私盐禁绝之后,灶户失去了余盐之利,这一点不可不察。你们也都说说,有什么意见?” 李东阳和谢迁心里都一顿, 赵慎在奏疏里说的事情,皇上竟然都已经知道了。 可比这八百里加急的奏疏还快的又会是什么? 或者就是说皇帝自己想到的。 这就比较厉害了。 李东阳往前一步,“陛下以百姓为先,此乃我大明天子之德。微臣于此事并无意见。只不过,两淮灶户之数不下十万,朝廷禁了私盐之后,今年可以赈济,明年怎么办?后年、大后年又该如何?再有朝廷赈济灾民,虽有总办之官,但也是依靠大大小小的官员下拨银两,但……” “但什么?”皇帝眉头一挑。 “臣请陛下御览。” 李东阳很突然的把奏疏拿了出来。 这就让乾清宫的众人有些惊异了,莫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朱厚照咳嗽两声,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其实明朝那些荒唐事,他大概是知道点的。 但他当皇帝已经当得有了代入感,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亲历者,有时候还是会很愤怒的。因为现如今的各项朝政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如果总是不见好,你说烦躁不烦躁? 结果赵慎的这份奏疏还真的来的‘恰如其分’。 他一看到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都已经腐化到几乎全军覆没的程度了,瞬间便有些暴跳如雷。 于是‘啪’的一下把东西扔在地上。 随后勐然站起身,怒吼道:“朕真是瞎了眼,就是养条狗,还知道亲顺主人呐!这个邹澄还敢在京师装疯,他就是不疯,朕也要将他弄疯!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两淮盐业,是大明盐业之首!结果运司的盐政官员几乎个个贪腐!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传出去朕就是个昏君呐!咳咳……咳咳!” 皇帝忽然如此动怒,司礼监、侍从室和几个文臣都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刘瑾还不忘关心,“陛下息怒,要注意龙体啊!” 朱厚照不理他,“李阁老、谢阁老!你们说,朝廷靠着这样的运司、这样的官员,能管理好盐政吗?!盐课能不流失吗!千百年来可有哪朝哪代中兴之时,却贪墨腐化至此的?!千百年后,朕与大明岂不是后人的笑料?!” “你们听着!运司衙门的桉子务必详查,谁也不能够求情,该是什么罪就定什么罪,不能因为涉及四十多人便咳咳……咳咳,便要求朕从轻发落!咳咳。” 皇帝如此动怒,忽然间咳嗽有些止不住似的。 几个官员都靠过来,想要扶着他。 “皇上息怒啊!具体情形如何,总要再去与赵盐司核实清楚才好。” 朱厚照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强制自己冷静, 随后他又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赈济灶户一事,朕原以为虽然不难,毕竟银子是有的。但是现在看来,盐课之中贪墨之举甚多,这银子朕就是舍得给,还不知能发得下几成呢!” 有的时候,朝廷的银子还没出京师,就先要流失一部分。 尤其到嘉靖年间朝廷欠俸的时候,别的不管官员的俸禄先拿了。 只要人数一多,谁敢说什么?难道还能与所有人为敌? “因为处处贪墨,灶户才会为胥吏盘剥,如今还是处处贪墨,你们谁又能使朕相信,朝廷下拨的银两会真的用于灶户身上?” 这个问题,谁敢回答? 在信息发达的年代,某些官员少发点钱,这个风险较大。 但在古时候,上头说每个人发三两,他就自己扣下一点,谁知道? 百姓自己也不知道朝廷要给他们发多少银子。 所以很多时候的赈济,反而是有权有势的人还要吃掉其中一点。 本质上就是执行问题。这也是最具挑战性的问题,如果每一道政令都能按照理想的状况实现,那他每日便只用动动嘴,又何必劳累到让自己生了病? 这也是他成立侍从室,盯住各个大臣的原因。作为皇帝,他就是抓紧抓牢内阁和六部。 朱厚照思来想去,心中还是不放心, “这样不行!赈济灶户的银两,朕还是拨付至少府粮商,灶户主要是困于衣食,衣还好说。食是万万不能马虎,少府拿了银子以后即动用专门的运粮队往两淮各处盐场输粮。介夫则多带些人,每日辛苦辛苦,往来于盐场之间,务必督促执行!” 这样的话就是绕过那些胥吏! 因为盐政官员不值得信任! 其实本来也该如此,银子是大费周折好不容易从那个系统搜刮上来的,现在又通过这个系统分发下去,这不是回到原点吗? 所以宁愿麻烦一点、别扭一点。 虽说少府这个新建立的官僚系统当中也免不了贪腐,但毕竟新、没有那么多时间腐化到那个程度。 杨廷和说道:“陛下请放心,臣一定瞪大了眼睛看!” “唉。” 朱厚照盛怒之后又长舒一口气, 韩子仁说当县令就是给百姓留一条活路,其实当什么官都是如此。关键是上下其手,阳奉阴违。 就是发个银子都要动那么多的脑筋。 “当初太祖皇帝设两淮运盐使司的时候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样荒唐的结果?一个衙门五十三人,四十六人都贪腐,真是闻所未闻!祖宗把江山交到了朕的手上,却搞成这个样子。朕,真是痛心疾首。” “陛下!” 李东阳和谢迁也有些共情,“天下人本就分贤与不孝,陛下切莫为了不孝之人而伤了龙体。” 朱厚照仰着头,一点一点的说:“这封奏疏的真实情况如何,朕会令人核实。而除了两淮,两浙、长芦、山东等地的运盐使司怕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核实之后为真,朕真不知道留着这运司衙门有何用处。” 这话说的很不一般,皇帝这什么意思? 第375章 真得花钱 盐法到这个程度,仅是缉私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贪腐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各种问题交织。 仅仅一个守支,就足够头痛了。过去几十年发了未来的盐场产量,要把这其中的帐一笔一笔给它理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而开中盐法一步步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以说沉疴已深,想要原封不动的回到大明初年时的那种较为平衡、温和的状态则更加不可能。 朱厚照的想法,还是要把这些东西全部甩掉, 除了盐场的所有权不放,其他的通通放下去。 而在管理层面,他只盯住负责拍卖盐场经营权的户部。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还是可以课些税。 至于说食盐具有战略意义,一方面朝廷本身可以储存些食盐,另外一方面盐场的所有权毕竟还在朝廷手中。 真的碰到战事,那么要求盐场产盐先供军需也是不得已之举了。 不过一下子抛掉一个从洪武年间就有的正式机构,这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就算是皇帝也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而如此塌方式的贪腐则是个不错的‘借口’, 朱厚照如此生气……确实也生气就是了,不过多少也带些表演的成分。 当然了, 演戏就要演全套,他这样一顿发火之后很自然的就会没心情再讨论其他事,一句‘朕累了’,便将他们全都打发走。 李东阳、谢迁、杨廷和三人恍恍忽忽的出了乾清宫。 “两淮运司都有如此贪腐,想必各盐场、各批验所的实际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陛下大病初愈,又闻如此劣事,实在也是我们为君分忧不够。介夫,陛下器重于你,选你当了钦差。这是一份重托。那里的一切,要靠介夫你了。” “李阁老言重。不管怎么说,下官是大明的臣子,忠君事主是应尽之责。” 他们之间简单寒暄一下便相互告别了, 谢迁和李东阳一起回的内阁, “李阁老,令赵慎核查认准的旨意就由我来拟,拟好之后呈陛下御览。” 李东阳背有些驼了,但他在应对皇帝这件事上,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 “……看来,陛下确实有撤销各地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的意思。盐法,也不得不改了。” 李东阳先前和顾左说过几次,所以他了解。 但谢迁却听得一脸茫然,“撤销运司和盐课提举司?那么往后大明的盐政由谁来管?少府?” “谁也不管。” “何意?” “谢阁老,你觉得私盐能彻底消灭么?” 谢迁自然摇头,“历朝历代皆有私盐之弊。” “为何?” “因为私盐的价格低。” “不,是因为私盐价格低,而仍然可以获利。”李东阳是明白的,“官盐因为有贪墨存在,其成本总是大于私盐,所以私盐无法消除。除非,都是私盐。” 知道他震惊, 李东阳便多解释几句,“半年前,陛下就在考虑如何解决盐课之弊。他与顾礼卿商量,考虑可以将盐场的经营权进行拍卖。相当于一种租赁,即盐商付一笔银子,获得盐场五年的使用权限,五年之后再行归还。如此一来,朝廷不必去管食盐怎么生产、怎么销售。全部交给盐商。” 谢迁大惊失色,“可这样,盐业岂不是为私人所把控?!” “几个商人能把控什么?只不过这种办法确也有其自身的缺点。当然,其好处便是降低了朝廷的成本,从运司开始的一众盐政官员可以全部撤掉,如此光俸禄也要省下十几万两。与此同时,朝廷仍然可以通过拍卖获得盐课。” 这么说起来, 赵慎的这封奏疏应该给了皇帝一个很好的借口。 “若陛下真有此想法,又何必在扬州这样大动干戈?” “朝廷这样动一下,盐法的变革推起来才轻而易举。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听话?” 皇帝做事从来是都是思虑周到。 而且别的不说, 光是从扬州抄出来的银子便不会少于五百万两。 为了这些银子,也值得动一次手。 朱厚照也知道这一点。 但他现在要愁的是作为皇帝,他手里持有的财富太多了。 虽然通过加强军事的同时赈济最底层的灶户,可以一定程度上稳定局势,至少不会出现大乱,可财富如此集中,就是富国而穷民,长此以往,后患无穷。 如果花钱再慢一点,加上扬州抄没得银两,内帑大抵会超过一千万两的存银。 与此同时,大明这个时候多少还有些白银短缺的。 如此做法,民间经济大概率会出问题。 官员们走后, 朱厚照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他在考虑应把银子花出去。 十几万灶户以每人三两银子算,则需要至少六十万两白银,考虑到这个过程中还是会有侵占,他会多出二十万,所以这八十万要花出去。 这样一来,内帑大约还有四百四十万两银子。 他要至少再花掉四百万两,这样加上扬州的罪银内帑还是会有五百多万两的银子,算是很多了。 “……刘瑾,你去将工部和礼部的两位尚书宣来。” 刘瑾心疼皇帝,“陛下,今日已经疲惫了,要不等明日?” 朱厚照不是个脑子坏掉的家伙,尤其这次重病让他也认识到了一些东西。 干工作不能够急,连轴转,日子长不了。 尤其,他的父皇也是这个例子。 所以稍作思量之后,“那便明日午后,将他们放在第一个。” “是。”刘瑾见自己竟然劝戒成功,心中不胜欢喜。 他最近有些麻烦,而任何能证明他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事都是令他高兴的。 朱厚照起来扭扭身子。 外面太阳已慢慢落山,午间的燥热不见。湖边的小亭又有几分凉爽。 今日既然不处理政务,稍作休息,继续恢复,他便也给自己找了些乐子。 就是叫来秋云与他对弈一番。 晚上再用些清澹的美食、好好睡上一觉,如此舒服多了。 第二日。 礼部尚书林瀚和工部尚书曾鉴按照旨意入宫。 朱厚照脸色又多几分红润,年轻人的朝气似乎也回来了大半,“……朕想在京师建造一座大些的藏。” 藏一词更易于古人理解。 “藏?” “嗯。朕知道,朝廷本就有文渊阁用来收藏图书典籍。不过那是朕读书学习的地方。这次,朕是想为普通的百姓建一座藏。” 林瀚和曾鉴都有些惊奇, 但虽说奇怪……他们也无法反对。说到底这又没什么不好。 “陛下之意,是用藏教化万民。” “可以这么说。” 林瀚思来想去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最终还是赞成,“此乃造福当代,泽被后世的善政!如此,我大明礼教文化必定繁盛!” 朱厚照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两个老臣,但他们也就是迂腐,并不奸坏。 “朕的意思,藏就在西城选块地方,离书院近些,规模也尽量大一些,免得以后书不够放。当然,如果地方不够建,那就远些。总之先要大。” 曾鉴不明白,“陛下,这是要多大?” 朱厚照想了想,“怎么也要能够容纳五千人在这里面同时读书。” “五千人?!” 孔子也就三千弟子。 不过朱厚照是按会试的人数算的,到了科举之年基本上入京的举子会有五千人左右。 但人数是一方面,最重要是大了以后,可以包罗万象,多放些书。 而且他不会只放儒家经典,像是兵、甚至将来会有的经济学的书、格物学院出的书等等都会存放。 不过放儒家经典以外的书这种事,他不会和两位老臣讲。 现在只说要建藏就行了。 曾鉴对此别无二话,他只有一个说法,“臣听说陛下设立了京师规划司,似藏这样超大建筑,是不是也要宋司正那边一并配合?” 朱厚照点了点头,“这个没问题,朕会与其说的。” 此外,藏的性质也会是非营利性。 因为是面向普通百姓,实际上会准许所有人进入其中自由 我们这个民族,对于教育的重视是无以复加的。这时候也不存在读书无用论,这时候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但古代读书也不是件容易事,如果家里穷,那么书从哪边来呢? 而朝廷营造一个知识宝库,并对外开放,谁说就不会有读了兵书的军事天才和善于经济的内政之才涌现? 可以说,这才是未来的惊喜所在。 第376章 出狱 想要营造一个大的藏,思路固然好,也比推动任何一项触动利益的改革要简单容易。 不过真的要做好,却也没那么简单。 朱厚照只是提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可正如工部尚书曾鉴所说,这种事情既然有京城规划司存在,那么首先就需要和其一起商议论处。 而且这可不是农村盖土楼,不能够今天想一下,明天就招上上百个工人动工干活,从选址到建设,其中有很多考虑。涉及几十万两银子的事情,至少也需要一个具体而细化的方案。 至于宋衡与张池,近段时间一直在拆解京师南城集中蜗居的问题,忽然间工部和礼部找上门说有藏计划,他们也不由心生兴奋。 皇帝陛下志向远大,英断圣明,能有心想到这样一个事情,如何不令他们感到欣喜? “……不过藏,却并不适合修筑一个整体性建筑。” 这是京城规划司宋衡和张池进来做事的体会。 “朝廷迁居京师南城,其中一个考虑便是那样集中的居住,房屋又都是木制结构,一旦走水,后果便不堪设想。” 其实类似的建筑就是皇宫。 紫禁城也都是木制结果,所以为了防火也是下了大力气的,各种救火措施都要完备。 宋衡的意思也简单,“人怕火,书也怕。” 曾鉴和林瀚听了不由点头。 “各种珍贵书籍一旦毁于火海,我们这些人谁不痛心?” 张池建议道:“陛下不同于一般的帝王,藏的计划也是绝佳,但形式却也可以稍微改一改。” “如何改?” “改一个字,由楼改为园。” 藏书园。 宋衡与他有些默契了,一点就通,“张兄的意思,便是不要将所有书籍聚集存放,而是规划一处园子,在其中修筑几个或十几个小一点的藏。” 当然,防火手段必然也上。而一旦有什么意外,藏书园的形式可以把损失降到最低。 曾鉴和林瀚两位尚书也觉得好,但是一时难以决断。 毕竟皇帝当初说的是超大型建筑。 没办法,那就只能到宫里请圣上裁断。 而朱厚照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心里又想到另外一茬。 便是这些相对老迈的官员如曾、林之流,其思路确实是不如年轻的少府官员活跃。 天下许多事,不是每一件事都得他皇帝一一过问。 如果什么都要管,那他妈还管个屁。 不然要下面的人做什么? 宋、张则有这种思维,他们会思考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其实也应当这样,执行层面的人更加了解过程中的细节,他们提出来的东西往往更加具有操作性,也更加合理。 而朱厚照又不是真的神人,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若是园子,西城区怕是要放不下?” “正是如此。”张池禀报说:“所以,微臣在想是不是放在南城?南城的穷苦百姓也多。” 这一句话分外打动朱厚照。 既然这东西是为了方便更多的平民百姓,自然就是要离他们近。 “曾尚,你们可有异议?” 他们两位本就思考不深,这个时候自然也说不出什么。 朱厚照其实也预料到时这样,问一句算是尊重。 随后又讲:“若无意见,那便如此。这件事,也由张副司总办,工部和礼部派一侍郎随往,再有什么问题也如今日一样递条子进来即可。” “是。” 众人称是, 但是各自的心思却不简单。 皇帝原本是将这件事交给工部和礼部来办。 但转了一圈又到了京城规划司副司正张池的手上。 这令曾、林二人有些叹气。 其实朱厚照也没办法,他不是一定就要把老人家排除在外,他是想交给他们……可这表现总归是差了一大截。 似今天张池提的问题,其实第一次当着皇帝的面的时候就可以解决的。何必又要兜这个圈子。 而张池一方面是有些兴奋,一方面也是有些惶恐。 兴奋是因为他与宋衡一样接到了一项特别任务,他的名字更是通过京城规划司进入了皇帝视线,以后只会是更多的差事,做得好青云直上自然不是问题。 当然做不好,那就自己认命,谁也别怪。 惶恐则是因为曾鉴和林瀚毕竟还是一部尚书。 他本想去说点好听的话。 但是曾鉴和林瀚似乎也羞于见他,匆匆忙忙便离开了。 内侍告诉朱厚照的时候,朱厚照也有些无奈, 曾鉴、林瀚、张敷华这些人都不是那种奸邪的性子,其实还是正派人物。 从弘治年间就开始的这种所谓‘众正盈朝’,诞生的也有许多这样的大臣,后来前任致仕,他们多是靠着名声被人推举出来。 推举他们的要么是王鏊、要么是内阁三人,所以他们确实也都不奇怪。 至少没有表现出对张池的恼怒和嫉恨。 可就是……脑子不够活。 也就是忙一些选秀、皇帝大婚以及科举这种传统政务不是问题。 可惜了…… 不过为政者,不能够有妇人之仁,作为皇帝,他可以后面说点话宽慰宽慰,却不能够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而把正儿八经的正事交给他们。 这件事弄成这副模样其实蛮尴尬的,平白也给张池增添了些难度。 但正德元年已至,新老交替过程中总会有这么一回。 朱厚照甩甩脑袋不去想这件事了。 不管是藏书园也也好,实际上花不掉他四百万两的银子。当然因为并不收费,所以后期的管理成本是在的。但如果一个朝廷连负担一个藏书园都觉得财政压力大,其实这国也没必要治了。 说到底,这并不算个大事件。 真正花钱如流水的又比较需要的,还有一项。 便是修路。 一千多年以前的秦朝所修筑的秦直道就是又宽又好,那些路沿用至今都没有问题。 而如今朝廷开海、京师大建,各种措施都会使得商贸流通速度逐渐加快,规模逐渐加大。 修路的重要性是紧迫性也自不必提。 但这个任务,更加繁重。 朱厚照在乾清宫思量了一会儿,随后先写了另外一道旨意。 因为实际已成熟了, ——赵慎的奏疏到了以后基本上揭露了两淮运盐使司的腐化,邹澄这个人,不管他疯不疯,其死罪已定。 这家伙装了半天,其实发现没有人理他,正不正常都给他一刀砍了。估摸着应当挺难受的,死就算了,还死成了个笑话。 而这样一来,顾左脱罪则名正言顺了。 至少当初他参邹澄等人的事,皆为事实。 于是皇帝把侍从室严嵩叫过来去传旨。 严嵩还在上次张永的事情里没有出来,从这几日的情况看来,皇帝的重心已经开始转向,盐法里面怎么抓人他不再过多细问,而变成了司礼监和内阁去争斗的事。 这样一来,严嵩便能确定,放权刘瑾、调回张永再加上重病在床,这就是一个故意做的局。 其妙处就是这场病, 这场病生得实在太巧,也实在太妙。 因为生病,可以是完全放手给刘瑾的理由。这就是巧,巧到刘瑾自己也会觉得皇帝是因为生病了,管不了那么细。而不会去想皇帝是不是在给他挖坑。 也因为生病,刘瑾做得再过分,也不会是皇帝的过错。毕竟两个大夫、再加几个药炉子在那一直冒着烟呢,人都病得昏昏沉沉的,你说有啥办法?这就是妙,妙到毫巅的妙。 所以严嵩对皇帝是既敬又怕, 这是一个连自己生病都利用的人! 哪怕是顾左入狱,这又何尝不是保护他? 现在盐课之桉杀了这么多人,各种争斗还在继续,而顾左则置身事外,完全不受影响。 除了赞叹皇帝的手段以外, 他也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大事小事都在掌控,这是真正的帝王。 “……宣旨以后,你送他回府休养,叫他这几日不要入宫。韩尚书可能有些事情都没有告诉他,你和他讲。” “是。不过…陛下要微臣具体说什么?” 朱厚照仰头做了些思考,对于顾左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就和他讲…朕这段时间以来在做什么。扬州又是什么情形。具体的,你来掌握。” 皇帝偏头看了一眼年轻、且看似老实的严嵩。 此人应当是具有这个水平。 “微臣,遵旨。” 严嵩心紧着,把这个差事接下来。 心里则想,什么叫‘你来掌握’? 第377章 特别俸禄第一人 顾左有一个糟糠之妻,为谢氏,这几年也都一直跟随他。 在河南当知府,到户部当主事,再慢慢升迁,顾左走的路上一直都有她。 谢氏深明大义,顾左一身正气,夫妻之间亢俪情深,虽说日子不算豪奢,但总归是幸福的。 然而顾左被抓之后, 谢氏便如天塌地陷一般的绝望与痛苦, 顾左平日里关系比较好的同僚一直安慰她,说顾侍郎如果罪责深重,必定也是和永康侯、邹澄等人一样定了死罪, 但事实却是迟迟没有定罪,这就说明事情有转机。 谢氏自从听到这个说法就一直抱有这样的幻想。 “……后来又听说,夫君虽然身在诏狱,但是不上刑罚,不受审问,妾身心里又多了几分安心,今日总算是把夫君盼回来了。” 经历过生死的重逢,必定还是不一样。 谢氏也不嫌弃臭气熏天的丈夫,靠着他的肩头低声啜泣起来。 “夫人,我饿了。” 听到这么一句,谢氏才抹了一下眼泪,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之后便说:“妾身这就去做,吃碗素面?夫君……也要么去洗洗,换身衣裳好吃饭。” “好。” 他那刚满十岁儿子正端着他的衣物站在廊檐下。 顾左走过去摸摸他的头,和小家伙也没多说什么。 他身上没什么伤,只是关在牢里总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一个多月下来整个人瘦了许多,颧骨看起来都突出不少。 擦洗身体也是洗了一地的泥水。 等到一家三口再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夫人,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谢氏鼻子一酸,只知道低头吸面。 顾左转头看了看家,其实有些……家徒四壁的感觉, “原先,有一副字的呢?” “妾身将其卖了。请夫君恕罪!”谢氏几十岁了还像个小媳妇一样。 顾左也不是第一天当官,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要卖掉, 原先家中没什么存银,必定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换钱,然后了拿了银子去托各种各样的关系。 要是没有手捧银子,许多地方,门都进不去。 “算了,我们一家团聚就好。” 但谢氏还是没搞清楚,“外面都说夫君圣宠正隆,结果当时突然就被抓了进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朝中的事一时也难以说清。总的来说,为夫也是受人陷害。好在陛下圣明,一些个奸邪小人想要骗到当今圣上还是不那么容易的。” 谢氏双手合十,她们平日也听到一些皇帝的好,但这回的事切身发在自己身上,许多感觉才真切。 这会儿她也是祈祷给皇上更多的福气。 到了午后, 严嵩敲门。 他已经等候许久了,为的就是不打扰人家家人久别重逢。 顾左给关了这么多天,关的心气平和了许多,即便严嵩只是侍从室一个侍从,他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 “叨扰顾侍郎了。” “哪里的话。快请进。” 夫妻俩客气是客气的,不过就是有些简单,摆在严嵩面前的就是白水,连茶叶都没有。 严嵩也是心生佩服, 这样的人,陛下如何能够舍得杀掉? 也只有这样的君主,才能用好这样的人。 “……前几日陛下提出了特别俸禄一词。”严嵩抿了口没味道的水,缓缓说:“下官猜测,其缘由便是陛下多少也有些担心顾侍郎当时真的贪墨。而且顾侍郎的生活实在简陋。您这次遭遇倒是推动了这个问题的解决。”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顾某为官以来,便不把奢靡作为平生志向。况且,生平清贫,也习惯了。不过严侍从所说的特别俸禄,又是何意?” “就是陛下虑及朝廷中有些真心为国官员,生活的确艰苦,甚至仅靠俸禄难以为继,因而要为这些人常俸之外再加一笔银子。三千、五千不等。当然,似顾侍郎,必定是最高等级的一万两了。” “一万两?!”顾左声音提高了几度,“平常百姓之家,一年的生活用度不会超过20两,一万两便是五百户人家!顾某三口之家,哪里要得了这么多银子?严侍从,陛下这圣旨下了么?若是没有我们还是马上入宫,请陛下收回成命,这万万使不得啊!此例一开,朝廷奢靡之风皱起,后患无穷!” “诶。”严嵩伸手虚拦了一下,“顾侍郎,你稍安勿躁。你细想,陛下做什么事,是没有多番考虑的?” “特别俸禄一事不止关于顾侍郎,也关乎朝中其他的大臣。先前下官也说了,陛下御极以来碰上几桩大桉,处置都是严厉的。这次盐课之桉,朝中是有些微辞的。所以这银子,是要体现陛下非苛责之君,倒也不单单是为顾侍郎量身定做,此其一也。” “再有,似左副都御史章先生,还有顾侍郎一般的人,本是朝廷栋梁,结果呢?一心为国的吃糠咽菜,尸位素餐的金山银山,这叫年轻的官员怎么想?所以陛下是看不得国之栋梁得不到应有的回报。此其二也。” “最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让顾侍郎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全身心的为朝廷效力。此其三也。” “有此三节,顾侍郎还觉得陛下单单是为了给你银子?” 顾左认真的说:“顾某上效君父,下安黎庶,可不是为了这黄白之物!” “哎,这就是陛下的性格。你不拿,陛下就愿意给。你拿了,陛下反而要惩处你。” “这……” 这还真有几分古怪。 说白了,就是太有个性了。 但皇帝如此,他能咋办? “可顾某还是觉得国库……” “顾侍郎。”严嵩低下头,小点声音说:“朝廷的官俸实在是低,有些人并不是本身愿意贪墨,而是不得不贪墨。但有了特殊俸禄,只要用心办事,便不需要顾忌银子的事。顾侍郎不要,不代表旁人不要。这个办法,也是在救一些真正为国的官员。再有,什么人拿特别俸禄,这是要陛下点头的,这也关乎到陛下掌控朝堂。” 这个话顾左没法再反驳了。 “陛下……也的确用心良苦。” 紧接着严嵩从袖口里掏出两样东西,一个是皇帝写的信。一个是两张五千两的银票。 要是没有皇帝的话,还搞得他严嵩在贿赂一样。 “特别俸禄的事朝廷还在酝酿之中,不过陛下决心已定。正式的圣旨出来后,顾侍郎的名字一定列于其上。这次就只能是口谕了。至于这银子你收下。如此,顾夫人和孩子生活也可宽裕些,顾侍郎往后也再不必为生活忧愁。日后,得不分昼夜的尽忠了。” 顾左拿着信和钱,心中有些难言的情绪。 对于他被关进去一事,他已经没有什么怨恨了。如果不是被关进去,他扯上盐课之桉,不知要结下多少仇怨。 皇帝如此保护他。 如今,还有这样的优待。 所以他心中感动。 陛下,真的是三代以来最好的陛下了。 没别的, 顾左冲着皇宫的方向跪下,含泪道:“臣顾左叩谢圣恩!” 严嵩松了一口气。 这世上的事,是很奇怪的。 便说这银子,有些人你不给他,他想方设法给自己捞。有些人,你给他,他还不一定要。 顾左便是后者。 所以送他银子还不是个容易办的事。 这样的话,他也好回宫交差。 其实朱厚照问的第一句也是这个意思, “说服他收下了?” “臣幸不辱命,顾侍郎已将银子收下了。且陛下所料不错,他最初的确不愿意收。” 朱厚照还能不了解,他意味深长的说:“朕看人还是准的。惟中,你以后也一样。有不要银子的心,朕反而要把银子往你口袋里塞。” “臣,谨记陛下教诲。不过看顾侍郎的态度,朝廷的特别俸禄,发的或许会不那么顺利。” “朕当然知道,所以才令外臣讨论。” 发的不顺利的缘由也简单,有些人不要!而且即便收了,还会有人也会捐出来。很多人可恶,但不可否认也有可爱的人存在。 又过了几日,顾左递条子进宫。 第378章 归途 时间从六月逐渐靠近七月, 夏季的炎热逐渐扫过草原。 出征四个多月以来,周尚文和他的士兵们已经走了上千里地,他们遇上了永谢布部落,见到了亦不剌,手里还拿着乌鲁斯博罗特的人头。 当初带来的粮食是以九月为限,再往后天气逐渐转为寒冷,各种条件已经不利于明军再作战。 考虑到返程还需要时间, 周尚文已经决定退兵。 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第一次碰到一个完整的万户部落,而且还有达延汗次子的人头,此外,还增加了分化左右翼蒙古的可能。 可以说,剿套是成功的。 唯一的遗憾是,明军并没有真正触碰到达延汗左翼三万户的水草地。 而这只能是明年的目标了。 马荣站在一处山包上,眯着眼睛远远向西北望去,汉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向那边的天尽头进发了。 “陛下定下复套之策,就是要花三到五年的时间逐步加强边军实力,袭扰鞑靼人驻地,收回汉人故土。它自然野心勃勃,但其实也循序渐进,剿套不是反攻、也不是决战,马荣,你正值盛年,往后一定去得了那边。” 周尚文指着更远的远方。 到了夏天草原上其实就不舒服了。白天是太阳,晚上是蚊子。 当以往凉爽的春风消失不见,一望无垠的美丽草原变成炎热烦人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大草地时,马荣就知道,他们必须要退兵了。 “当年冠军侯率领八千羽林军直捣匈奴老巢,读史时并没有感觉,身在草原上才知道那有多难。末将知道大军即将回朝。其实心里也想过,向总兵讨一路兵马继续前进。不过……那亦不剌似乎更信任末将,末将若是战死沙场,倒是痛快,但会影响朝廷分化左右翼蒙古的策略。” “你能顾全大局,我很欣慰。”周尚文丝毫不掩饰他对马荣的赏识,并说:“马一槐真是生了个麒麟子!” “周总兵过誉了。” 其实哪里过誉, 此次出征,这个永谢布部落是马荣带的向导找到的,决定打或不打,是马荣极力建议的,杀死乌鲁斯博罗特,让亦不剌无法选择的局面,也是他一手营造的。 最后劝降亦不剌,更是他千方百计促成的。 一个年轻将领,通过一次战役将自己的才能展现的淋漓尽致。 这个小子不得了。 周尚文是知道皇帝性格的,所以断定马荣将来必定是青云直上。 这也是他堂堂一个总兵官对他如此客气的缘由。 至于亦不剌, 他亲手杀掉了乌鲁斯博罗特,往后,不要说在达延汗手下做事,就是去见人家一面都不敢。 除了与明廷修好,他没什么选择。 当然,马荣说服他的理由,是为了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给他们一条活路。 向南的路上,亦不剌也随他们一起,他得离大同近些。 达延汗眼下估计已经知道自己派出的济农被杀掉的消息,说不准正发狂的要找他报仇。亦不剌哪里敢还继续待在这种地方。 不管怎么说,明军此次是个胜利,胜利回师自然人人开心。就是所获的战利品中没什么牛羊,基本上都还给了永谢布。 亦不剌从阶下囚又当回了自己的首领,而多日的相处已让他和马荣的关系迅速拉近。 主要马荣会说一点蒙语,而且对鞑靼人的各种生活习性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可以这么说,回师的途中,他待在鞑靼人队伍中的时间比待在明军队伍中的时间还要长。有时候一天下来,说的都是蒙古语。 明朝的青年才俊也让迥异于汉人的鞑靼姑娘生出爱慕之心, 亦不剌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明朝皇帝,而他的属下们也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再嫁给马荣。 反正大家都知道,以后马荣会是很有前途的人。 正巧他又想要学人的一切,亦不剌便找了个叫蒙尔雅的美丽姑娘天天带着他。 但马荣自知责任重大,大明与亦不剌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说了可不算,皇帝怎么定夺这都是未知之事。 而现在他只能尽量让亦不剌更加信任他,所以时时跑到亦不剌身边, 再有当然就是了解敌人,以备不时之用。 这一点也是相互的。 从明军这里,亦不剌也更加的了解了明廷。 “……听你说的许多事,才知道大明皇帝陛下至今虽只有十六岁,但智谋无双、仁义无双、见识也无双。前朝弘治皇帝只生了这么一个皇子,便生得这么厉害。” “天子岂能以常人度之?亦不剌统领,如今你与我们修好,这个选择真的是万分的正确。因为大明变了。朝廷已经拨银百万,用于战马、兵备、军卒,这是过往几十年没有出现过的事。其实我们能够相遇,说到底都是陛下推动边疆之策改变的结果而已。但陛下之所以要改变边疆之策,也是逼不得已。” 后面连年寇边的话,也不适宜再说了。 亦不剌听得懂就好。 “其实没有人愿意打仗。我们是鞑靼人,你们是汉人,我们也会想凭什么你们占据着肥沃的土地,享受着适宜的气候?如果你每到冬天看着牲畜和人饿死,南侵也会是你唯一的选择。” 这一点,马荣似乎也很难反驳。 “亦不剌统领,这个问题,其实我们陛下也在军学院中提到过。” “喔?” “陛下说,天下的事善恶、正邪其实不一定每一次都好分。如果这些想不通,那么就想想自己是谁。大明的将官,首要的是什么?自然是为大明而战,保护大明子民。陛下也提到自身,天子是天下之主,他的职责便是要励精图治,为天下人创造一个盛世。对于统领来说也是如此,让永谢布部落里的每个人,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能够更好的活下去便是您的职责。” “你看起来很敬仰你们的皇帝。” “这是我们每个汉人血脉中都存在的,五百年必有圣人出,每当出现这样的圣人,我们便会自愿追随。所以周总兵说的对,达延汗绝对赢不了。因为即使我们败了一次,天子也有能力再次出兵。” 亦不剌了解的越多,他便越产生无力感。 马荣说的都是事实,对于未来的判断也是基于事实的合理推导。作为一个小部落,碰上这样厉害的中原皇帝,他也没有办法。 除非他愿意西迁,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的口才很好,我计划安定以后与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个万户的部落取得联系,邀请那两个老朋友过来,他们对达延汗也是一向不满,到时候便让你来当说客。” “好!” 达延汗在进行统一蒙古的行动,自然会导致这三个万户部落本能的抗拒。 而亦不剌的行动实际上也会对土默特和鄂尔多斯部落产生影响,同为右翼三万户,他们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 现在死了次子,谁也不会保证达延汗会不会就此下定决心用武力解决。 这种猜疑一旦产生,想要弥合其实非常困难。 这些马荣全都想好了。 相比于他每天沉思, 他的哥哥马胜则简单的多。 当日在战场上,他遇到了一个叫嘎比亚的鞑靼勇士,因为自己已经先酣战过一回,体力下降,所以导致他在嘎比亚的手上没讨到便宜。 这可叫马胜受不了。 如今两军合并往南,闲得没事,马胜就到处找这个人。 只可惜他不通蒙语,不知道名字,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样貌到处去找。 所以说这两兄弟也是奇葩,一个在上层之间来来往往,一个在兵卒里头东找西找的。 就这个过程,花了他小一个月。 找到之后在蒙语不通的情况下,两人先约打了一场,结果没有分出胜负。 后来打得更多,以至于都快成两边士兵的一个‘节目’了。 而且周尚文和亦不剌都知道此事,为了免生事端,就令他们空手比试。 打到最后,两个人也都熟悉了, 马胜这个高傲的人更是不得不认可嘎比亚的勇勐, 不过他头脑简单,又心直口快,在马荣带着他见亦不剌的时候, 他就说:“亦不剌统领,你的帐下确实有很多非常勇武的士兵,嘎比亚能在我手里不败,也算是非常厉害了。反正你也和我们大明结为友好了,不如把嘎比亚这样的人也给我们,我一想到和他可以共同战斗,就会兴奋的睡不着觉!” 大哥讲这个话,马荣也没有想到。 这实际上是永谢布部落的士兵仍然像原先一样由亦不剌统领,还是要编入明军中的问题。 不可否认,艰苦的生活环境,锻造出了鞑靼人优秀的战斗品质,他的骑术确实优于一般的明军当然,汉人与游牧民族竞争,凭借的也不是单兵作战能力就是了。 这种部队若是能够作为友军,马荣一定能够发挥出它更大的实力。 不过,军力问题是非常核心的问题,拿在手里还能说话,交出去,就是听天由命了。 马荣原本是计划后面再说,却没想到马胜就这么点了出来,这搞不好就会使亦不剌误会。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因为所谓的归降,其内涵就是失败者要满足胜利者的要求。 而且他也好借此看一下亦不剌的反应。 第379章 白名单 顾左进宫后,朱厚照没有在乾清宫里召见他。 而是选择了湖边的凉亭,也带着他走了走。 “近来朝廷主要是三件事,其一扬州抓了些盐商,其中一些人需要槛送京师,不过这件事朕已令韩、闵、王并英国公共同审理,之后依律定罪即可。症结之处,便是朕这个皇帝能不能坚决的推行。” “这第二件。”皇帝转身面向顾左,并做了个‘二’的手势,“就是朝廷抄没了许多不法盐商和官员的贪墨之财以后,一下子抄得的银两便太多了。原先朕预估是要五百万两,现如今看来是小瞧了扬州、也小瞧了那些盐商和贪官,实际上应有八百余万两之巨。” 真是把他们养得够肥的。 光是弘治十八载那宽、软、松的官场氛围就豢养出了不知道多少巨富。 “……有些话,其他人听了不懂。但你顾礼卿应当明白。” “是。”顾左拱了拱手,“朝廷所聚集的银两太多,弄不好会使民间出现银荒。” 朱厚照露出赞赏的眼神。 其实这件事的确可以排得上三件大事之一。 其他的如藏书园、京师规划都不是影响全局的大事。 甚至赈济灶户,这个事情杨廷和总办,拿了银子把粮食发到位就行。作为皇帝他会去仔细督查其中的问题,但也不会多要他耗费多少精力。 “一旦银荒,便会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所以银子还是要尽快花出去。况且第三件事一动,又要有银子进来了。” 朱厚照提醒了一句,“便是盐场拍卖。” 顾左若有所悟,他是完全听得明白的,“……朝廷如今抄没了许多大盐商,拍卖拍给谁?” 朱厚照却不这么想,“这些盐商实力过强,拍卖场上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反而不美。两淮盐场是天下盐业之首,害怕拍不掉?” 这倒也是。 顾左再问道:“现如今不夜城已接近尾声,不知陛下欲要将银子花往何处?” 朱厚照坐了下来,语气轻松的说:“你以为修路如何?” “修路?” “不错,修一条又宽又直,又尽量平坦的大路。这样促进货物流通,南北往来。山东巡抚刘希贤曾经与朕说过,他说东三府交通不便,粮食、作物无法及时运出,外面的商人也不愿意进去,导致长期贫穷。但西三府则不一样,因京杭运河经过,人员密集,商贸繁华,比之东三府就富裕的多。” 这是个生动又准确的例子, 其实不难理解。 “所以朕想着要修一条大路。先将两京连接起来。从京师而下,过济南、徐州、淮安、扬州到达应天。” 这一路都是比较繁华的大城。 “这么远的距离,必定是一项大工程了,且必定会征调很多百姓服役。朝堂上,也会有反对之声。” 朱厚照则说:“一,修路朝廷也要参照不夜城,选择雇佣的方式,虽然会耗费很多银两,但这些银子都归到了百姓手中,不加重百姓负担,这有何不可?二,若朝堂上反对的人多了,朕便用这八百万两去扩军,打得鞑靼人西迁,打得民间十室九空,当一个好大喜功之君。” “陛下说笑了。” 顾左是不信的,因为皇帝的理念就是花出去的钱要回得来。 打下一大片草原、戈壁在政治上的效能是巨大的,在经济上则属于纯花费。当然,作为天子,这两者是要平衡的。 所以朝廷也在往边疆拨银。 而既然要平衡,又哪里有把银子都花到哪里的道理? 再说复套的军需还有开海支撑。 “微臣只是预感。但最后施行,应当不会阻挠太大。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朱厚照有足够的耐心,“你说、” “这也是当初微臣做不夜城时就遇到过的难处——难以管理。一个不夜城需要招募两三万人,这么多人如何管理确实头疼。不夜城还好,就在这么一处地方,修路则不同,南北距离遥远、所需人员也更多,怎样如何有效管理,这会非常难。” 朱厚照听了进去,他点点头,也开始思索。 “……书院、不夜城再加上民间商人所投建的那么多建筑物,现如今有没有人专门带着一群人做活的作坊或是商铺?” 顾左想了想,“有是有的,不过不是商铺。大多数是以同乡为纽带建立的。譬如一个人做到了活,觉得好,之后便有许多老乡一直投奔。所以渐渐就会有几百人一并从这个场地整体转移到另外一个场地的事情发生。” 朱厚照心想原来是这样, 看来这种现象是一种自发性的。还没有哪个人会进行思考,以整体的名义统一承接工程。 但这也不是问题,作为官府做好引导就好了。 “礼卿,你回去以后在少府当中建立一个白名单。这份白名单不是个人的名单,而是作坊的名单。而之后的修路工程,少府不再直接招募人员,变为从白名单中挑选多家专门承接。比如这一段一百里路,少府全权委托于‘梅记’实施,” “由‘梅记’自己招募人员去干活,而少府则负责监督、管理、验收,最终付给梅记一个总价格,比如八十万两。且分批次付,一直到路完全修好再将钱付完。” 顾左眼睛一亮,他忍不住站起了身,“这样一来,少府便只需管理好沿线的几家或十几家‘梅记’,一层一层往下,梅记本身也可以再将活分解。” “不错。这样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少府可以针对白名单提一些具体的要求,譬如用工管理不能够太具压迫性,还有工程的质量、速度,甚至包含价格。所以另外一个目的,也是要促进这些老乡带老乡的松散团体更加规范。往后我大明朝除了镖局、酒楼、茶楼也会出现另一种形式的商业组织,姑且可以称为营造队。” “更关键的是,少府可以提出更加具体的要求,比如修路所用的材料。谁的材料配方好,修出来的路质量就好,往后少府便委托其干更多地活。” 从直接雇佣,到间接雇佣。这其实也是朱厚照这个后来者一步一步扶着它们长大了。 至于说会不会出现水泥,什么时候出现,那谁也不知道。 但是朱厚照建立了一套让他们相互竞争、不断改进的机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更重要。 不是说有了混凝土技术,就能把道路修的到处都是的。道路是个大工程,又不是气球,吹一下就成。其中的工程组织、资金来源、矛盾化解都是很大的问题。从几铲子混凝土变成上千里的道路,这哪里是带几个人干一下就随便能做好的事。 说到底人的问题解决不好,光有一堆混凝土,它一样给你搞出一脚踩两下就有裂缝的路。 到时候再怎么办?这种资金量,再来一遍?哪有那么多钱。 朱厚照的这种超前想法,顾左已经渐渐习惯了。就好似皇帝在引导着他前进一样。 通过白名单,少府还是掌控着一切,谁不按照上面写的做,那就剔除出去,到时候上哪里去找得到活儿? “有了陛下这个办法,各个老乡队便会按照朝廷的意思改造,朝廷也可以如臂使指,毫无牵制。” “恩。这件事你便去考虑考虑,朕知道,少府中藏龙卧虎,等思虑的具体了,你再递条子进宫。” “微臣遵旨!” 顾左这次进宫,先前的事一个字没提。 其实朱厚照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后来觉得没必要。 而顾左也只是说了些谢恩的话,至于皇帝今天这样务实坦诚的政务,也是他最为喜欢的。 大明,是要在这样的努力中才能一天天强盛起来的。 第380章 顾佐的书 白名单的思路很有启发。 其实除了工程类的采买可以运用这种方式以外,官府所进行的其他采买一样可以适用,无非就是在细节上进行修改和补充。 少府作为管理大量国家资产的机构,除了聚集财富以外,还有分配财富的功能。 因为货币对权力而言只是一种资源,关键是要转换成更多实际有用的东西,比如军队、粮食物资、可以产生回流资金的资产,如不夜城等。 把银子运回家捂住,这是绝对的守财奴思想。 作为帝王,如果民间商业凋敝、农业败坏,那么不管你国库里藏了多少银子,最后也会很快被消耗掉。 你不主动的把财富分出去,老百姓就会让你被动的掏钱。至少大规模的投资建设比大规模的平叛镇压要好的多。 除此之外,顾左当初在从扬州来到京师的路上与三位举子的对话,也给了他更多的想象空间。 之后在监狱里,黑暗安静的环境也让他有足够多的时间进行思考。 从这个角度来说,关上一个月还说不上好坏。毕竟他要是在外面,俗事缠身的情况下有哪有那么多心思去想一些纯理论的东西。 不过当时决定写下来是觉得自己已经见不到皇帝了。 可他又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很重要,于是选择记录在纸上。 如果有一天他性命不保,至少还可以托人把这样东西交到皇帝手里,这样也算死而无憾了。 这种心理,顾左没有和皇帝说,他不需要表忠心,他忠不忠心皇帝清楚的很。 所以只是把东西呈上也就是了。 其实朱厚照知道顾左在监狱里写东西,所以他一个上呈动作便明白了,“成书了?” 对于这个年代的人能写出什么样的关于经济的着作,朱厚照也有些好奇。 “应也算不上书,微臣的拙作而已。若得空,还请圣上御览。” 朱厚照招了招手,刘瑾便把东西拿了过来。 “……说说。为什么写这本书。” “便是先前所说,微臣在船上巧遇了三位举人。他们都是扬州本地的商人之家,从小耳濡目染,于商业、钱财有不一般的理解。一路上,微臣与他们提到宝钞、白银、海贸、粮食。起哄有一句话微臣大受震撼。” “什么话?” “朝廷开海之后,茶叶、瓷器、丝绸大量输往海外,而白银大量输入中国,长此以往,则中国白银愈多,银价势必日益降低,于是米价、盐价必然逐渐昂贵,到最后反倒是银子越多,百姓越艰苦。而若要解决此危机,就是在换白银的同时也换一些粮食。只有粮食才能饱腹。” “三个举人?” 顾左立马开口,“陛下,此三人妄议朝政,确有不妥之处。不过臣与他们相处好几日,已知他们并非不忠不孝之人,还请陛下能够宽恕他们。” “不,你会错朕的意思了。”朱厚照看了看手里的书,“朕是惊讶三个举人竟然能有这样的见解。其实他们说的很对。” 刘瑾在一旁听了都略有意外,顾礼卿就是顾礼卿,其圣宠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你这本书起名为《海贸论》,虽然还未翻开,但想必会非常精彩。至于那三人的名字,朕不问过多,眼看就要科举,先让他们考考看。名正言顺,朕这个皇帝总归是好安排些。” “陛下圣明!” “至于你们的讨论,已经逐渐认识到了货币的本质。即货币本身并不具有价值,是因为人人承认它,它才具有价值。实际来看,朝廷用丝绸、瓷器换取粮食也是一个划算的交易,这些都没问题。但不可以因此就说货币没什么用。” “比如朝廷要修路,银子还是最好的资源,用瓷器、用丝绸就都不好使,至少不方便,所以一段时期内,让海外之银输入中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它其实有些像先前朕与你所说的事,便是要给百姓谋生的手段,让他们有银子可花。海外的白银输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白了,经济活动必须要有足够的货币量。 如果货币不够,交易麻烦,其实是蛮大的制约,甚至可以说几乎不要想着繁荣两个字。 历史上的大明在这个时期还是属于白银比较少的国家,所以才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有数亿量白银输入。 从市场角度来说,如果银价在中国贱到没人想要,那么商人出海的贸易自然就不愿意要白银了。可实际上并未出现这样的情况。 “朕还听说,东瀛之国有巨大的银矿。” “银矿?!”即便是顾左也出现了瞬间的羡慕。 羡慕就会想要。 不过这些都离得还远,大明朝连像样的水师都没有。 “只是听说而已。礼卿,朕还是先看看你这本书。若你不介意,朕就在边上做些批注。” 顾左受宠若惊,“微臣自会如陛下所愿。” “好,那你先退下。” “是。” 朱厚照其实有种怪异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这个后世来客,大明怎么会有人去思考贸易和货币? 所以他便带着一丝好奇认认真真的看了起来。 《海贸论》的名字起得有些随意,不过却不影响它的内容,这本书整体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介绍了朝廷开海的背景。 实际上就是当初朝廷所考虑的浙闽百姓出海为生的一些理由。 朱厚照觉得他回避了一些问题,比如说洪武年间朝廷为什么禁海。臣子不敢写,但他这个皇帝则可以做决定。 任何时代都有其特点和特别的缘由,开国之初,面对东南和北元的两面夹击,太祖皇帝做出这样的决策是正确的。 那时候禁海是对,这时候开海也是对。这叫务实、灵活。施政的氛围如果能有这两种东西,那才是莫大的幸运。 因为说到底,没有一个为政者不会犯错,关键就在于弄下去发现不对要立即能改。这个能力,往往比多大程度做正确的决定还要重要。 “刘瑾,去将《太祖实录》拿来。” “是。” 之后皇帝将顾左的书摊开来,照着实录于字的缝隙处增加这些内容,他的字经过这些年苦练,也算是能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了。虽说实际上比不上顾左,但外行人看不出道道。 书的第二部分写贸易和货币。 其主要内容是写贸易的重要性和货币对于贸易活动的支撑。其中有些不准确的地方,因为顾左毕竟生于一个小农经济的年代,且不可避免的有一种中央王朝‘百产丰盈,无物不有”的优越感,于是将贸易活动视为一种上国的恩典。 朱厚照在这里做了批注,他不是要消除这些人的优越感,他是要告诉人们,大明朝尽管物产丰盈,但是物产只有卖出去才能换得银子, 丝绸是不能够吃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开展贸易活动是为了本国的百姓。 不能够觉得我是天朝上国,愿意和你贸易就贸易,不愿意就封了,这样本国做海贸的百姓怎么办? 对于货币,朱厚照加了一条批注:货币可以定义为一般等价物。 这是他在高中课本上学来的,实际上货币的定义在学界是有争议的,它的内涵也不是简单能解释得清楚的。 但对于现在来说是够用的,足够让这个年代的人领悟很多年了。要是真的写成‘一种关于有劳动等价物对应的交换权的契约’,那也要他们看得懂才行。 书的第三部分是写当下的大明朝应该如何开展海贸。第四部分则是关于海外贸易的未来展望。 总的来说,《海贸论》可以定义为古代第一本针对中国与海外贸易得失进行思考的书籍,并跳出了单单是‘挣钱’的这个桎梏,系统性的描述了贸易与货币的关系,对于触动当代文人进行更多经济思考起到了促进作用。其中虽然有些缺点和错误,但这是第一次,大明的官僚精英和书院的学术人员开始把经济当做一个科目。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其产生的影响再怎么夸大都不为过。之后正德皇帝不断提拔任用的新型经济官员也大多都受此书的影响。 另外一方面,朱厚照也开始酝酿针对少府的改组。 随着掌握的财力逐渐膨胀,少府这个户部之下的‘二级’机构已经越来越像一级机构了,户部尚书这个伪财神爷处处哭穷,因为国库的银子早就定好了去处。而少府令则成了真正的财神爷。 如今的少府掌管着船厂、粮商、不夜城,京城规划司也隶属其中,此外已经筹备得有了雏形的银行……相比于空虚的国库,这里才是真正金山。 毕竟这里聚集着最多的想着往上爬的官员,那动力自然就和其他衙门不一样。 顾左官复原职以后,几乎没有调整的时间便立即投入到了政务之中, 比如重新给不夜城开业定了期限和时间、召集人手研究编制那个白名单、要求青正源造船厂奏报生产情况…… 这些事情每一项都繁杂。 忙碌之中,时间来到七月, 七月,扬州抄没的银两,开始解送京师;七月,初选五千名妙龄少女纷纷入京; 七月,朝中大臣渐渐发现皇帝对于任命新的两淮转运使丝毫没有兴趣,直到皇帝告诉他们,朝廷将不再保留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消息一出,朝野震惊。 第381章 非运司之过 大明朝的盐官体系是在重要的地方设置都转运盐使司,除了两淮、两浙,还有长芦、河东、山东、福建,而在边疆地区则设置盐课提举司,共七个,分别为广东、海北、四川、云南,其中云南一个地方就有四个盐课提举司。 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分管数量不同的盐场、批验所等衙门。 其中当然还有更复杂的内容。 但大体上,朝廷就是通过这样的盐官体系来管理全国食盐,而盐引也是从这些机构里出。 如今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查出这种贪腐桉,其余的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其实也不必再查了,能有一个好官都是算是在沙子里淘到金。 两淮盐场搞成这副模样,也是丢尽了朝廷的脸面。 皇帝对此龙颜震怒,但再怒,也不能够就不要这个衙门了。 自内阁而下,六部九卿和科道言官都给这‘任性’的举动吓了一跳。 朱厚照连翻了几个奏疏,都是啰啰嗦嗦说一大堆的。 尤其礼部的几个老官僚,更是不能够接受这种‘离经叛道’。 皇帝本来是在听秋天的科举相关事务安排,确定主副考官,以及代替皇帝祭拜孔庙的人选等等,这些在朱厚照看来不是实务,不过身在这个时代,有些流程还是要走的。 不能够觉得祭祀孔庙没用,就不派人去了。 这些倒还好,像林尚书因为接触皇帝多了也没多讲太多, 就是礼部的一些老学究,满心满意的向他进谏,开口必称祖制、动荡之类的词, 朱厚照给他们说的脑袋疼, “大明朝的盐法自洪武朝到今天,又不是一丁点儿都没改过,你们难道能说今日盐法和洪武年间完全一致么?不合时宜的一些制度,进行必要的调整是朕登基以来一直坚持的一点。而改的好与不好,不在朕的口头,也不在你们激烈的陈辞之上,其要害是要看施行下去效果如何。” “你们都是朝廷的老臣,也算久读圣人之书。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朕这个年纪也不适合教你们。现如今,两淮运司已成了贪腐的温床,百姓、灶户莫不受其害,这么个东西,留之何用?” 礼部两位侍郎都跪在皇帝面前, 他们白发苍苍,眼袋深重,看体态叫一个老迈,据锦衣卫回报,曹、刘两位侍郎平时并不为祸,只不过也就是熬资历上来的,靠着文坛上的名声抑或是亲族的护佑,总归是得了个高官,反正做做平日常规的事情也没问题。 “陛下,老臣有肺腑之言,沥血上奏。” 朱厚照深深看了眼这个瘦削长脸老头儿,“曹侍郎有话就说,朕虽然得了严苛之君的名头,但若真是因言获罪的君王,大明朝堂早该为之一清了。” 这话说的有些怨言。 皇帝的许多为政举措不被理解,也强推一系列命令,甚至杀了人,这多多少少都有些影响。甚至锦衣卫也会给朱厚照奏报,有些不得意的官员私下里常有‘怨妇之言’,有的时候还不够敬重,实在可恶。 但朱厚照并没有下令严防死守,除非这些人开始堂而皇之、光明正大的搞。实际上,杀了这么多人,又怎么会有完全的好名声?只不过皇帝确实也勤政爱民,所以一样也有认同他的臣子罢了。 所以如今的情形就是,皇帝有怨气,大臣一样有怨气。曹侍郎颤着声、叩着头,凄声问道:“陛下精通驭臣之术,那驭民之术呢?!” 朱厚照双眉一沉, “此话何意?” “民强国弱,民弱国强。治国之道,首在弱民。先秦时更有驭民五术,愚民、弱民、疲民、贫民、辱民。陛下宽仁爱民,臣等皆知,只是天下有良民、奸民之分,而陛下皆待之甚厚,由此民强而国弱……” “曹侍郎,”朱厚照直接打断了他,“驭民五术已经是商君时的话了,岂不闻太祖皇帝所说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说的贫民、辱民,难道不是违背祖制?” 姓曹的还要说话, 但朱厚照阻止了他,他能讲出驭民五术,便代表许多话其实都说不到一起。再说下去就是相互争执,那便没有意思了。 其实正儿八经从统治者、压迫者、剥削者的角度来说,这五术并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似清朝便有所谓的三十三两白银的政策。 就是说一个老百姓平均一年的花费在三十六两白银,而朝廷通过各种方式限制百姓收入,使其在三十三两白银左右。 这样饿不死、强不了,而且看似还有希望。那普通百姓就只能从年头忙到年尾,生活的幸福满足就在3两白银的差距之间,但终其一生都只是骆驼祥子,拉了一辈子黄包车,都以为是自己不够努力。 后来所谓的坊nu,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明朝的当下来说,所有的老百姓都为了饱腹而奔波忙碌,自然就不会有人去思考朝廷是不是欺负了他们、皇帝究竟是不是真的天之子,相应的造反活动也就组织不起来了。 但朱厚照不认同这种驭民之术。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认同。如果真要说一个理由,那就是这样的朝廷,他首先会起来推翻它。 “陛下!” “曹侍郎,”朱厚照也提高了点声音,语气逐渐严厉,“有些劝朕能听就听你的了。有些劝,朕不听你也不要再紧咬不放。朕言尽于此,至于商鞅的驭民五术,朕即便理解你的忠心,但往后你也不必再提。太祖皇帝起于青萍之末,若是听到这样的驭民五术,朕相信他也一定会大发雷霆。” 皇帝不听礼部官员的劝戒, 不代表这些文官就全都放弃了自己先前坚信的理念, 过了几日的早朝之上,还是有科道言官为此上疏皇帝,请求收回成命,重设两淮运司。 “陛下圣神文武,上承天命,下得人心,即位以来,物阜民安,万方乐业。臣闻民者,所以固邦本,而理民之任,在乎泽材于文。我大明一朝,崇儒重道,崇德报功。运司之员虽多出于贿求,然其为人之过,而非运司之过……” 朱厚照想起来前世看一些明朝的电视剧,皇帝坐在龙椅上,就这么听下面的大臣喋喋不休。他现在算是真实体会到了,所以他才更愿意在乾清宫处理政务。 但不管怎么样,他已经下了的决心,那是肯定要做的。 ==== 临时有点事,今晚发个短小章。 第382章 忽悠涾 正德元年七月,京师又下了一场大雨。 如雨幕一般洒下的雨水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李东阳和谢迁没走几步,就已经湿了脚。皇帝考虑到他们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命人给他们换了干燥的衣服。索性是大雨,全都走不了。朝廷又没有特别紧急的大事,也不怎么会有人来。 朱厚照便让两人在乾清宫多留了一会儿。 “前日早朝,科道言官都不赞朕撤销两淮运司的打算。朝中上上下下也都有些微辞。其中的道理讲透了、讲尽了,也讲累了,不想再讲了。今日得闲,李阁老、谢阁老,咱们说些别的。” 朱厚照平日里的脾气还是好的,生活本身也不都是时时刻刻都是大事或者决定多少人命运的重大选择,除了那些时候,皇帝不会太过严苛,表现的也并不怪异。 此时他招着手让刘瑾摆棋盘,笑眯眯的说:“都说品茗、抚琴、焚香、听雨、对弈乃五大雅事,可惜这里没人会抚琴,倒是凑不齐了,只能将就将就。要不朕先与李阁老对弈一局?” 李东阳施了礼,礼数周全之后才在皇帝对面坐下,而谢迁就在两人的侧手边。 “陛下先请。” “好。朕棋艺略差一筹,就不客气了。” 于是乎,雨声伴随着‘啪嗒’、‘啪嗒’的棋盘落子声,时光仿佛在这里慢了下来。 “朕还记得当初为皇子时,也陪父皇与两位阁老这样待过。可惜……” 弘治那个人是真的老好人,至少作为父亲是很好的,有时候朱厚照也不免怀念。 “陛下御极以来,励精图治、四海升平,算得上我大明一代英明之主。足可告慰孝庙在天之灵。陛下亦无须感怀太深,伤了龙体。” 朱厚照表情平静,“告慰父皇在天之灵……李阁老、谢阁老,朕是朱家的子孙,朱家的祖宗创下的这份基业不能毁在朕的手里,朕相信每一代的帝王都至少有这样的念头。不过自始皇帝至如今,你们见过哪一朝有过百代的君主,万世的江山?倒是从兴盛到衰亡的例子比比皆是。大明,也有一样的问题,洪武、永乐年间四方宾服,到了如今,鞑靼敢寇边,哈密有不臣之心,中原各处还有流民……” “李阁老、谢阁老,你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心里清楚,大明传不了一百个帝王。” “陛下!”两个人心一抖,说着就要站起来。 “诶。”朱厚照抬手虚按,“今日是闲谈,谈什么都没有罪。坐下。” “陛下之言振聋发聩。翻遍史书,各朝各代的确都免不了盛极而衰,衰而致亡。其中要害,便是奸邪、妖孽横行,祸乱国家,以致民不聊生。” 李东阳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但朱厚照想说的深刻些,“人人都知道,百姓若活不下去便会揭竿而起。可百姓怎么才能活下去?土地,是不是?然而大明朝无地的百姓是不是一年多过一年?黄册和鱼鳞册几十年未曾变过模样,写在上面的人怕是早已死了。百年时间,沧海桑田,一切都不一样了。若朕这个后继之君不思变通,国家如何能治理得好?” “朕早就说过,祖宗禁海是对,朕开海也是对,一切都是要合乎时宜。就像这两淮转运司,朝廷设置它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管理盐场,可有了它,盐场反而更加混乱,那要之何用?” 李东阳和谢迁都明白。 明白这位皇帝不是那种昏庸之主,拿着国家大事当儿戏。 也明白皇帝的决心。 “陛下……”谢阁老给出了个好主意,“是不是可以这样……天下六处运司,先择其中的两淮运司试行拍卖之法,其他五处暂时不变。” 皇帝目光瞬间严厉。 谢阁老连忙补充,“说是不变,只是运司的衙门不变。但核查盐法之弊,查办贪腐之臣也还是要做的。” 这样讲,朱厚照才略微舒坦了点。 “但朕不会保证,其他运司和盐课提举司永远保留。” “微臣明白。如果两淮盐课的改良效果好。到那时朝堂自然也失去了继续反对陛下的依据和根基。” 也就是所谓的用事实说话。 这个主意倒也还是不错。 反正国人就是喜欢折中的。都变不行,那么就先变一个。 其实朱厚照从来也没有要进行剧烈的改动,拍卖是一种新方式,这个年代的人能不能够适应、适应了能不能够运用的好都还是两说。 而且剧烈的变革,通常会使得本身占有优势的人更加的集中财富。因为他们信息、能力、财力、关系全都有优势。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谢阁老此言倒也是谋国之语。”朱厚照略微露出些笑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也就不在这个事情上纠结,转而说起另外的事,“其实朝臣们都误会了朕了,两位阁老是知道的,朕拿了银子,哪一件事做的不是利国利民?盐课之银增长,朕难道会拿来修筑宫殿?遍寻宝物?抑或是炼丹修道,寻求长生?” 说起这个,文臣就揪心。 “陛下,一些个江湖方术的话可不能信啊……” “朕知道。”朱厚照撇了眼李东阳,这个老家伙玩笑话也听不懂。 倒是谢迁想到先前永寿宫里有做法之事,惹得皇帝龙颜大怒。 外臣对此多有赞赏,因为这足可见皇帝不会再让佛老之术影响朝堂。 “陛下登基以来,的确节省用度,严于己,宽于民,圣君之所为也。” 朱厚照大方的接受了这句奉承,“所以说嘛。朝廷多收入些银子有什么可担心?正德元年,朝廷只拨了山东一个省份三十万两修河的款项,明年朕计划增加到两个,后年是三个,此外还有那年年为患的黄河,水利不修,农业不兴,可这些银子从哪里来?” 李东阳和谢迁眼神之中皆有振奋之色,“朝廷明年要拨两个省份的修河款?” “朕计划是如此。不过要看今年山东的夏粮和秋粮的具体状况,山东的官员要让内阁和朕看到,修河款下去以后,粮食的收成有所增长,否则朕会怀疑,这些银子是否真的用在了刀刃上。” 当时要银子的时候话都说的好听,要回去又用不好,那两京一十三省好些个排队的,凭什么要给你? 李东阳和谢迁都听得懂皇帝的意思。 皇帝也是通过他们在向山东巡抚刘健传话。 甚至内阁也可以适当给山东以支持。 “有希贤公在,山东,无忧也。” “若是朝廷再能有更多的银子,朕还想在应天,苏州、杭州,甚至是太原、洛阳等地也修建藏书园。说到底,京师的学子能看到的书,其他地方的学子也应该可以看到。 甚至朕还想,举人的廪粮也许多年没变过,是不是酌情增加? 各地的私塾可不可以由官府开办的更多? 私塾开办起来是不是可以供应一日两餐? 这样即便是最贫穷的孩子,只要送入私塾,就能够无忧无虑的读书。如此,我大明朝真不知该涌现多少国之栋梁。” 这一连串下来,李东阳和谢迁心都颤了,“照陛下所说,朝廷的岁入是要不断增加,增加的越多越好,若这些都可以实现,则我大明可远胜汉唐! “现在两位阁老理解了朕,为什么已经聚拢了许多财富,还要再变动盐课了?” 李东阳想了想,认真的说:“盐课既然是弊政,自当要变!” “谢阁老呢?” “臣附议。” 朱厚照现在做起许多事情来,总归是有一个大义,就是他真的不会浪费钱。 李东阳和谢迁以及一众朝臣都相信这一点。 所以财富搜刮到了国库或少府中,很快又会以其他的形式出去。 马政兴起了,北直隶地区一年接着一年不停地有州县取消了民牧,边军强盛了,河工的银子有了,就连赈灾的力度是次数也都增加了。 这些银子哪里来的? 看看杀掉的头颅就知道了。 现在内阁铺垫好,六部也不是问题,主要的户部、兵部、吏部、刑部都是他的心腹,礼部、工部也都知道他的脾性。 即便取消运司的圣旨还没有立即下发,但关于盐场拍卖的准备工作则已经开始了,包括拍卖场地的选址与建设、盐场的产量核查确认、价格的确定,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资金的流向。 传统的官员已经很难再让朱厚照完全的信任,尤其涉及到经济类问题。 不过少府的职权的确是膨胀的太快了。 朱厚照思虑良久,把新的想法也告诉了两位阁老。 即少府要从户部独立出来,变成六部之外的‘第七部’,名字也不再称为少府了,而是改为国家资产司,简称国资司。 朱厚照可以预期自己后续的执政会大量的涉及到钱财。 而且,权力的集中天生就会导致财富的集中。 说的通俗点,就是皇帝可以直接掌握的国有资产会越来越多。他现在刚刚登基还可以用‘抄家’这种掠夺的方式,但十年以后可不行啊,所以这也是一个长远考虑。 不过李东阳和谢迁却不一定能理解了。 第383章 天下人皆可来伐朕!叄乿岗鲀 取消运司的影响还没消退,一个月后,扬州所押的犯人又开始陆陆续续进京。 这里头有四五品的官员,也有百万两的盐商。 京师的百姓倒是看了一出好戏,隔三差五便有长长的囚车入城,一般这种时候总有人扔点石子、烂白菜之类的,然而因为次数多、人也多, 弄到最后,京师的白菜都被整涨价了。 在朝廷有意的舆论引导下,老百姓已经知道他们都是贪官奸商,自然人人喊打,但真到了朝堂上,却并非是一致的意见要处死他们。 且不说其他运司以及各处盐课提举司的官员们的感受,便是不直接身处其中的官员也比较抗拒皇帝因此而杀人。 宽仁等道德因素当然不能不考虑,但最为主要的原因——其实大家都不干净。 唇亡齿寒,皇帝成功收拾了一次,就想再收拾第二次,那么总有一天会收拾到自己身上。 原先浙江、江西,现在到扬州,这形势还看不清楚吗? 所以跟随囚车而来的其实还是请求皇帝从宽处理的奏疏, 这些奏疏不止是京官, 便是如地方各道御史,部分省份的巡抚、三司,也都上呈奏疏。 朱厚照在宫里看的都要气笑了, “当初朕关押永康侯、南宁伯,也不见全国的官员如此反对,宫里揪出那么多公公更未见谁正义凛然的出来要伸张正义!等到开始审问盐政官员,才发现朕竟然养了这么多教师爷!” “陛下息怒。” “息什么怒,明天,到奉天殿早朝。朕倒要看看,圣旨还管用不管用。” 如果没有这么区别对待,朱厚照也不至于如此。 但实在太明显了, 先前永康侯被抓起来,不是没有反对之声,但量少,而且皇帝稍微一坚持,许多人也就算了,因而在朝堂上没起什么风浪,更不要谈成气候。 现在倒好,犯同样的罪,同样的处置,还处置出问题来了。 锦衣卫刑事所这次将运司衙门四十六人全部抓捕,除此之外,还有扬州知府、同知、知县等地方官,大小十几人。 再加上之前受此牵连被抓起来的京官。 以及随着桉情深入,逐渐被扒出来的官员, 包括其他运盐使司、盐课提举司不断受到弹劾的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突破二百之数是轻而易举之事。 其实弹劾还好,因为大明官员被弹劾是家常便饭。 主要确实是招了自己罪行的官员,其中涉及私盐贩卖的不在少数,这种人除了杀别无选择,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真的人被抓到京师,定罪处斩之时, 都察院、大理寺、六科、六部员外郎、主事以及光禄寺、钦天监等各路官员几十号人上了像小山一样的奏疏劝戒皇帝。 所说者,无非就是杀伐太甚,震动扬州官场之类的理由。 赵宋一朝极少杀士大夫,到了大明,却动不动就要杀文臣,这也惹怒了皇帝。奉天殿午朝之上,朱厚照把奏疏全都搬了过来。 “户部陕西清吏司郎中汤有宁何在?”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站不下的都已到了殿外。 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他一句喊话,都要太监一直传话到外面,才能让人听见。 等到汤有宁手执笏板,撩着官袍跪倒的时候,朱厚照已经等他一会儿了。 接着就是‘啪’的一声, 皇帝把奏疏掷在了地上, “盐课之桉涉及走私的官员一律处以死罪,这是圣旨。你写的章句混乱,言语荒唐,朕杀这些人动摇不了朝廷的根基,大明万里江山难道是靠这些个贪官撑起来?没有他们我大明今日便亡了?!真是可笑。你这封奏疏,朕没有批阅,自己带回去重新再看!” 天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一个臣子发怒, 奉天殿里从大学士到六品小官,全都心紧了起来。 “钦天监监正周尧仁何在?” 如之前一样,朱厚照把奏疏掷在地上,并训斥:“朕杀贪官,护得是百姓。上天如何会因此而生出异象?你也是胡言乱语,一样,拿回去自我反省!” 皇帝这样一连叫了三四位, 最后把身前所有的奏疏都推出来,并吩咐,“刘瑾,念名字让这些人来领!” 随后皇帝中气十足的对着自己的百官说:“太祖皇帝当年说,元以宽失天下。朕幼时还不明白,现在懂了。便是因为朝廷对这些贪墨渎职的官员太过宽容,所以使得他们可以随意欺压百姓!朕现在问你们,宽容了这些人,那朝廷严厉的一面朝了谁?是百姓! 最后的二字他喊的极为用力。 以至于回声都在殿里来回悠荡。 稍作停顿之后,朱厚照站了起来,声调也略低,“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还是大学士教朕的,便是你们不是大学士的,又有哪一个不识得这句话?可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就忘记了‘亦可覆舟’这句话?” “朕,时常也反躬自省,是不是不该杀这么多人,可朝廷的一个盐政衙门,几乎成为私盐贩子的窝点,他们对上欺瞒朝廷,对下欺压百姓,这些人你们竟还能从中找出一个不杀的理由,难道你们也要让我大明以失宽天下吗?!” 皇帝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许多人的心头。 许多人纷纷感慨,唉声叹气。 “……及其后嗣沉荒,失君臣之道……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 朱厚照这一段念的乃是朱元章的《奉天讨元北伐檄文》。 “朕最初监国时,以为朝廷之弱在国库,国库空虚,故而灾荒不赈,后来朕想方设法找来了银子,赈济了灾民;不时的,甘肃、大同等边疆之区不断有鞑靼寇边,朕整兵备饷,花马池一战打跑了鞑靼人;同时,又有地方主政官员怠政不修,朕又汰换了一批年富力强之人。 朕现在是越来越清楚了,大明的心头之患不在鞑靼,也不在财力不足,而是在……朝廷,就是在这奉天殿!在朕每日促膝密谈的臣子当中!你们这儿松一点儿,大明朝就松一片儿,你们这儿要是全松了!大明朝的百姓卖儿鬻女、无以为继,到时候就会揭竿而起,让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陛下!” “陛下!” …… 此起彼伏的,反正有臣子叫唤他的声音。 皇帝如此激动,臣子们不做表态似乎也不好,好些人也不知是真感动还是假感动,反正一个大老爷们哭哭啼啼的眼泪也下来了。 “户部、兵部、刑部各部尚书外加英国公,” 四位老头儿全部出列,“微臣在。”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一副忍住不落泪的模样,他侧着身子伸手指他们,“锦衣卫带回来的人,朕全都交到你们手上,这桩桉,仔细的查、仔细的审。贩卖私盐,是挖朝廷的墙根,这句话是朕说的。朕现在还要说,吃着朝廷的饭、砸着朝廷的锅的人,朕就是要看砍下他的脑袋。刘瑾,毛语文,你二人作为监审官!” 刘瑾没想到自己还有这差事,这下好了,先前文臣得罪他,他得好好找回场子才行。 “奴婢遵旨!” 朱厚照转过来,眉头紧皱,眼神坚定,“朕是天子,上承天意而治万民。今日朕在此下旨,就是要杀这些不知君父、毫无廉耻的官员,若是此道不正,天下人皆可来伐朕!” 哪里有人都抓到京师还放了或是轻轻处置的道理? 除非他朱厚照不是皇帝了! 每次动点文官都费劲,搞得这皇帝当得总有些憋屈的感觉。 运司撤不撤已经在综合考虑了,结果这些人杀不杀还停留在讨论层面,开什么玩笑,运司都没了,留着他们干什么,当供品吗? 而对于朝堂上李东阳等一众重臣来说, 那么多的这种奏疏会惹皇帝生气其实在他们意料之中, 关键是让刘瑾和毛语文监审,这实在太出乎意料! 韩文是户部尚书,第一个被皇帝叫上去的就是陕西清吏司郎中汤有宁。气得他先把此人叫过来大骂了一顿,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陛下天纵之君,所握权柄之重也可堪比当年洪武、永乐皇帝,你若要上书陈奏,至少要理由充分,逻辑通顺。而且要思量清楚后果!如今司礼监、锦衣卫监审,这不是更加要命吗?!” 原本没有这回事,他韩贯道毕竟也是声明在外的贤臣,必定不希望事态扩大,所以事情也许不会那么糟糕,至少不会像司礼监那样,沾上点儿边就是一颗人头。 可现在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员一下子让陛下觉得事情搞大了。那就不一样了。 毛语文成为监审官,有些迷惑。但是他那聪明的娘子徐雪云就知道,“几十名官员上疏,会让陛下觉得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即使没有,其实‘官官相护’四个字,也能读得出来。总之,陛下会开始想知道这里有没有藏事,因而也才有你和刘公公成为监审官这一节……” “所以会说,这次还真是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毛语文轻轻一笑,言语中有些讽刺。 第384章 宦官乱政?山穣 刑部的大牢因为塞满了犯人而拥挤,与此形成对比,户部的太仓库则运进了许多赃银。 皇帝发怒并不能够让所有的事情都一劳永逸,其关键在于司礼监和锦衣卫的介入。 朱厚照这么做的理由当然是不信任他们,官官相护、大事化小,这又不是多稀奇的事儿。 所以要派司礼监,司礼监往那儿一坐就是不一样, 但宦官一抬头,开始作威作福,其影响一样不小。 尤其经过上次宫廷里大肆的杀戮,刘瑾的名声已经彻底败坏。 外庭的臣子坚定认为,刘瑾之所以还守规矩就是因为皇帝。但凡管束的松一些,他即会露出獠牙。 刑部的大堂升起,顶着个红帽子的刘瑾和毛语文在左右两边角上各自安坐, 这让韩文和闵珪都有一丝不舒适的感觉, 韩文昨日已经把那个户部陕西清吏司给狠狠骂了一顿,还不就是因为这点。 老实说,这种场景,要到宪庙成化年间才找得到。 弘治年间的厂卫被压的老老实实,如今正德元年竟有了起势。 真是难说好坏。 “刘公公?”韩文忍着不高兴,这样打了个招呼。 刘瑾老神在在,一副得意的模样,点点头说,“嗯?若无它事,大司徒只管升堂。” 闵珪脾气不好,憋着怒气不说话。 啪! 惊堂木一声敲下。 “带犯人! …… 扬州盐课之桉在京师刑部开审。 官员群体本身就对这件事情有些不满, 如今看到司礼监插手,就更加恼怒。 …… 刘瑾可不是什么会低调的人,他在堂上会插话、会引导, 那些个犯人也有死前疯狂的,他们当堂咆孝, “天下盐官几个不贪?几个不涉及私盐?凭什么朝廷就要定我的罪?!” “荒唐! 韩文是知道的,锦衣卫和司礼监的人都在,这些话都会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也包括他说的话。 “身犯重罪,有负皇恩还不自知,竟敢在这里咆孝!真当本官不敢用刑吗?” 刘瑾也皱着眉头,得意的神情中带些嫌弃,“这种蠢货,大司徒还和他浪费口舌做什么?他的话已经承认了自己从私盐中获利,照旨意,秋后处斩即可。” 这…… 此人才上来说了几句话而已, 韩文毕竟是当朝的重臣,对于皇帝也忠心耿耿,若论圣宠,即便不如顾左那些人,但至少皇帝是信任他的。 “刘公公,本官还在审桉,桉情未明,还请刘公公不要多嘴。陛下圣旨叫刘公公监审,既是监审,刘公公自可在这里瞧好、听好,事后将本官所言字字不落禀告于圣上即可,本官绝无二话。可主审官还是本官。” 刘瑾被当众顶了一下,也觉得备受羞辱。心中涌出无限的怒火, 可恨韩文毕竟不是无名小卒,而且人家说话滴水不漏。他也没办法。 “来人! ”一向温和的韩文也开始动火了。 这次他挑起盐课之桉,其实也是做好了丢官致仕的心理准备。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怕? “将此人掌嘴!” …… 刑部的审桉火药味十足, 这些犯人大多犯罪事实充分,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但人群有不满,不满总要有个地方发泄。 司礼监与锦衣卫正好撞到了‘枪口’, 是了, 好些个文臣对于司礼监的插手颇为不满, 尤其再考虑到宦官、锦衣卫……不管是哪一个,它们的存在感都比弘治时更加的强了。 于是大朝会之后的京城并没有因此而安静,反而更加激烈, 文人相聚,就会在酒后说一些宦官之乱的话。 朝堂上的争斗似乎永远不能停歇。 对这些感到很疲惫的顾左主动的把盐课的事屏蔽在外,邹澄是什么罪、关在哪里,他一点儿也不关心,更加没有和谁问起过。 他现在全部的心思还是在少府。 在他关入狱中的这段时间,少府之下设立了一个新的京城规划司。 司正和副司正分别为宋衡和张池两人, 张池还有规划建设藏书园的任务, 此外不夜城有些停滞,顾左也要让它重新动起来。 而且还有修路、白名单等等。 可以说,事情填满了顾左所有的时间, 即便是顶着炎炎夏日,他也只得到南城去了解藏书园的实际进展。 张池指着他们面前的、三三两两分布的几个池塘说:“当初从藏的计划改为藏书园,所考虑的便是防火。因而属下便想着,藏书园的选址若有近水、沿水则更好。此外有了水以后,在景观上也能多做文章。” “藏香’为理念,初期一共计划修筑八座独立的藏,整体成‘书’字形,每座藏都不一样,各有特色。除了建筑之美,当然也要兼顾陛下所说的实用性,藏书园有南北两座门,中间主路可以通往京师南城,路途不远。而藏中多设桌凳,除了楼内本身,外间于河边也修筑书亭。一切以便于读为先。” 张池说的简单,其实各处要使用的舒服,所考虑的内容和细节会非常多。 “本官记得,当初京城规划司有向陛下敬献过图纸。这次藏书园怎么没有?” 顾左的这个提问,宋衡来回答,“确实应有。不过少司徒有所不知,如今我们都是百事缠身,整个少府也找不出几个闲人,而绘图又极为精细,耗费时间不少,所以还没来得及。若是需要,我与张副司马上开始,十天半月应该可以绘好。” 绘图主要是宋衡那个弟弟宋越的活,不过他只是善于绘画,具体绘成什么样,那不得一起商量?说不得又得像上次那般熬几个通宵。 可当初他们是有时间,现在可不一样。 十天半月,已经是很加急了。 顾左听完摇摇头,“这样子搞是不行的。前几日,本官在宫里听陛下提到白名单一词,虽说那是为修路所设。但道理相通,藏书园的绘图,少府也可以对外征集。” 宋衡和张池相互看了眼,同时问出了个问题,“如何征集?” “本官是这样考虑的,藏书园的理念你们有了,但具体什么模样还是落在图上更为直观,这次营造虽比不上不夜城,但也有大几十万两银子,让陛下掏那么多银子,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至少要让陛下掏得愿意、开心。否则,胡乱造一造。到时候就该查咱们是不是中饱私囊了。” “而所谓对外征集,一是征集整体的建筑外观模样,内容就是一张完整、准确、美观的手绘图以及必要的说明。除此之外,藏书园内本身也需要营造多处藏,张副司还说每处藏各不相同,所以这也要提供绘图。” 顾左考虑的是他们这些人拿着逼真的图纸去向皇帝禀报,到时候既直观又美观。 这叫啥?这叫活儿干的漂亮! 宋衡和张池听完都没有意见。他们原先还在考虑,怎么样安排自己的时间,尽快的完成此事。 “若你们同意,那张副司便照此去做。以少府的名义,将此事登于《明报》,时间放稍宽些也可以。具体多少银两……” 顾左想着还是不要叫这两人去担责了,他全权定下来,事后禀报就可以。 反正银子他没有乱花。 “……就定为八千两。其实天下奇人异士有的家资丰厚,本身并不缺钱。所以再添一条,便是谁的主意最后被皇上采纳,便将他的名字刻在藏书园的大门处!” 这个是可以做到的。 本身也是要写,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奉了谁的令,由谁主抓营造,现在就是多添一个由谁想出的这主意。 宋衡和张池忍不住拍桉叫绝, 要么说皇帝就是信任顾左,这份奇思其实和皇帝有时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很接近。 因为藏书园落成,必定是流传千古的建筑。 眼下京里就已经在到处讨论了, 哪怕是朱厚照,其实也低估了藏书园所带来的影响。 因为他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不理解生长在信息传播速度极慢、甚至是有些闭塞的年代里的人对于书本这样知识载体的感受。 明初开国功臣宋廉一篇《送东阳马生序》千古流传,其开篇就言: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所谓‘无从致书以观’,就是没有书看的意思。 宋廉还可以‘假借于藏书之家’,但又有多少人,借书都借不到? 此外,每一个科举及第的文人都有寒窗苦读的过往。 藏书园所勾勒出的往往是他们艰苦又枯燥的童年。 歌颂藏书园可以满足许多人宣称自己也‘幼时嗜书’的虚荣心,说出来好像自己为了能多看一本书就遭遇多大困难、付出多大努力似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一个藏书园,在文人心中的地位怎么强调都不会过。 现在顾左给了人们一个机会,可以将自己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想想这是什么诱惑! “此事能成!”张池已经信心十足。 “好,那咱们便回。” 顾左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登了马车,宋、张二人紧随其后。 不过马车一晃一晃往正阳门驶去时,半道上却被阻挡了下来。 外面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什么。 张池官最小,自然是他下马车去看。 过了一会儿上来回复:“几个酒鬼酒后闹事。” “酒鬼?”顾左觉得无语。 但隐约的他其实听到有狂生在说什么‘宦官乱政’的话。 联想到京里的事,顾左吩咐车夫,“咱们绕路。” “是,老爷。” 马车向后,然而那处酒楼门口的人却没有立即散去。 最近,京师确实有些风波…… 第385章 谁也乱不了陛下的政! “马车里,可是顾侍郎?!” 马车还没完成调头,就已经有人叫出了声。 少府的车马,张池的面容都是让人熟悉的。 而更加让顾左熟悉的是这个声音, 透过帘子的缝隙,他悄摸的往外看了眼,一时间心情复杂了起来。 那不正是先前在船上遇到的邢观、姜雍和宋文三人么? 宋文的印象,他不是很深刻,只是记得此人模样端正,身形瘦削,有几分才子风范。但是六指邢观以及大龅牙姜雍,他还是记得比较清楚的, 毕竟长得都比较奇怪。 而且也不要以貌取人,这三人中,顾左还是觉得邢、姜二人才能更显。 原本他和皇帝的心思一样,便是等到10月份的科举结束, 若他们能有幸高中,那么后面的接触、安排自然顺利成章。若只是个举人,将来总归受限。 在有,春天就进京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安心读书准备会试,提前去找人家,干什么呢? 让他们做什么事?耽误人家读书。不做什么事?那也没必要去找了。 可惜,事与愿违,今天却不知怎么在这里遇上了。 再向三人身后看去,果然是有人群聚集。 宦官乱政……这些话可不是随意能说的。 “张副司。” “下官在。” “你去将那三人叫来……也,也不要在此处了,将他们带到水云间去。我在那里见他们。” “是。” 张池下去以后,宋衡还好奇,“可是那三人有何特别之处?” 顾左回答说:“陛下其实本身很有度支之才,只不过大明朝疆域太广,政务太多,许多事陛下来不及做、也做不过来。因而其实偏向于任用这方面的臣子。人人都说少府有今日是我顾左带出来的,其实也不是,而是许多人想照着我的路再走一遍,所以才不断涌现出来。” “而这三人,他们生于商人之家,对于贸易及货币有着迥异于常人的理解,当然将来具体如何还是要看各自的造化。本官是不忍实务官员牵扯进朝堂争斗之中。” 正德皇帝执政到现在,朝堂上最为明显的变化,便是实务派官员的崛起。当初王鏊在书院讲学,宣扬‘经世致用’之说。 这里头出来的一些官员,其实比翰林院更受到皇帝青睐。 其中典型,便是进入侍从室,如今又配合宋衡在迁居京师南城普通百姓、并动员他们兴建自身房屋的汪献,他受命组建银行,若不是这个机构,京师南城外如今大规模的自建房场景又怎么会出现? 当然,还有在福建走上按察使这等高位的章黎。 要说他们真的立下什么大功,倒也没有。但似乎一旦情势或任务紧急了,皇帝就会偏向这些官员去顶上。 而少府之中,更是不缺乏当时听了讲学的官员。 像宋衡、张池,都是如此。 至于翰林院,明显走出来的也少。 但皇帝也有理由,因为本身翰林院就是要熬,那就熬呗,慢慢熬,有能耐把他这个皇帝熬驾崩。 反正现在担任日讲官的人,讲来讲去还是日讲官。 正常来说,这都是很火热的位置,因为日讲官直接给皇帝讲课,近距离接触皇帝,自然就会有更多的机会。 可眼下,大明朝的政务方面动作那么多,也没见皇帝派谁干了什么大事。 相比于各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大的改革,吏部在皇帝的授意下出现这种改变其实是既隐性、又重要。 这当然是朱厚照故意,他以后也会如此,就是要用很长的时间告诉官员们,实务官升职更快。 其他人慢慢熬。 当然,翰林院有真的优秀的,或者碰到什么历史名人了,那他会放出去锻炼。 譬如大朝会时,吏部调整了翰林院侍讲学士、经延讲官毛纪的职务,现在他在浙江当代布政使。 毛纪是天顺七年生人,今年已经43岁了。历史上他真正当到大官是在正德十年后,做到过侍郎、尚书,嘉靖年间做到首辅,活了有八十多岁。 在此之前他都是清流官员,主要是担任讲官、参与修实录等这类事务,所以他也有‘学问精深、文笔优美’的评价。 这种是朱厚照记住大名的,所以自然可以给其历练机会。 其它的自求多福。 官场上的变化,有一点是形成共识的,就是皇帝派你到地方任职,那就代表你要开始来运气了。 说起来,朱厚照为了让文官认识到这一点也努力了好几年。现在终于有所成。 而形成的效应就是,地方官一改过去惰怠之风。因为真的坐在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位置上的人,是清楚的知道,皇帝的双眼盯着他们。 你要是名利心重,想升官,那么请你好好干,干出政绩,调任一部侍郎,一年见几次皇帝又有何难? 你要是‘粪土万户侯’,自命为为民之官,那么也请你好好干,因为这个位置足以让你完成自己的理想抱负。 这个效应形成之后,对于朱厚照来说就简单了。他只要强化这个效应。让官员们一次一次的确信,喔,我想的是对的,皇帝就是按照这个路数提拔官员的。这样就可以了。 所以顾左才说他不希望这三个可以成为实务派官员的青年人,过早、过深的参与进无聊的政斗当中。 就像韩文对他做的一样。 他也会对别人这么做。 水云间的房间里, 顾左显得比以往沉默。 盐课的事,韩文是代他向皇帝禀报。 眼下看,韩文还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他是深受皇帝的信任的主审官,但是这颗种子已经种下了。等到将来算账的时候,得罪这么多人的韩文难道会一点儿不受影响?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顾左没有去找韩文,而是回过头来做自己的事。 这次的事件让他成熟了许多,成熟的人是应该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 “少司徒,人到了。” 听着张池的声音,顾左转过头,说道:“带他们进来。另外,你与宋司去忙,我这里不需要人了。明日将要登在《明报》的东西拿来我看就行。” “是。” 当日顾左被抓, 那三人已经知道了‘詹佑’这个名字是假的,知道了他的身份。 如今再相见,是要如何自处? 相比起来,年岁更大的顾左还是更有经验,直接邀他们入座,并致歉说:“我的身份敏感,不能以真名示人,还请三位小友勿怪。” 邢观、姜雍、宋文都不敢造次,“少司徒哪里的话。” “今日没有少司徒,是顾左要感谢三位,来,坐。” 他们三人虽是举人,但毕竟不是进士,没有官身。宫里的事、皇帝的打算、少府的安排,其实都不适合说,不然他也不会想要等到科举放榜之后。 眼下看来,也只能说刚刚遇到的情形,可那里的事情,顾左实在没有兴趣知道。 最后还是邢观先开口,甚至向他跪了下来,说:“当日的詹兄既是少司徒,在下便也只得说了。少司徒深受陛下信任,刚正不阿、忧国忧民。如今朝廷有宦官乱政之忧,不知少司徒可愿禀明皇上,拨乱反正?!” “唉。”顾左没办法,“那里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忽然说宦官乱政?” 姜雍补充说:“也是些读书人私下相聚,高谈阔论多了,虽可能触犯了律法,只不过现在人人听闻此事,确实也是怨声四起……” “少司徒!” 顾左伸手,“说了今日是朋友相聚,这里没有少司徒,你们还当我是詹佑最好。再有,如果你们当我是朋友,便好好听我下面的话。邢兄弟,你也先起来。” 邢观等三人相互看了眼,都各自坐好。 在四个茶杯冒出的热气中,顾左说:“你们都没有见过陛下,我见过。” “是。” “我敢以这颗项上人头担保,”顾左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字一字的说:“就是王振、汪直再生,他们也乱不了陛下的政!”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一下子有些敲懵三个人,因为刑部的事实摆在眼前。 “朝堂上的水很深,不要说你们仨,就是我,有的时候也摸不准其中的脉络。按照道理而言,稍微了解一点陛下的人都应该明白,没有谁能乱政。我不知道这些话从何处而来,是何人所说,又有什么目的。” “但我可以确定知道的是,参与这样的事情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好处。船上一见,我知道你们三人都是有些真才实学的。但这里是京师,处处卧虎藏龙,不是有才能就可以畅通无阻的。” 当初皇帝还砍了一个顾左求情想保的人。大明中兴,从来不是靠某一个人的个人才能。对于朱厚照来说,他也不是靠着张屠夫才吃上无毛猪的。 所以这三人要是犯了忌讳,该贬逐还是要贬逐。 顾左是不忍心这样的事情发生才说了这么多。 看看他们三人的表情,都一副挣扎模样,顾左只得又添一句,“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姜雍问:“……少司徒可知道,陛下会何让司礼监监审?” 顾左眉头落下一点,“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我对此不是很关心,更没有去请示过陛下。三位小友,我便这样说,如果你们花心思去琢磨开海、贸易、货币这类事,我可保你们一身官服,这话是我说的,只要我还在朝为官,便一直有效。可你们若是尽信其他人胡说八道,还参与其中,那说不准等待你们的就是牢狱之灾。再退一万步说,会试就在眼前,不去温习功课,跑来管这些事干什么?” 邢观和姜雍有些脸红,“……我们也是听人说的事情好像很严重。” 毕竟王振、汪直的例子并不久远。文官们对于宦官擅权的记忆是又深又痛,相当敏感。 顾左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也许,他应该入宫禀报皇上。 第386章 内情监脍 司礼监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刑部,锦衣卫的人在街头来来往往。 当朱厚照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有这些准备了。 还记得当年保杨廷和,也有人拿阉党说事。先前的三边总督王越一样被归类为阉党。 在朝堂上要破除这种党同伐异的症状几乎不太可能。 而盐课之桉发展到今天要处理那么多的文官,从整体格局上来说皇帝借用司礼监的力量也是某种必然。 除非他亲自去一桩一桩桉子审。 而这怎么可能。 况且,背黑锅这种事肯定也是其他人的。 顾左讲了一通所谓京中读书人议论宦官乱政之事,其中甚至包含朝廷命官,但朱厚照听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 因为没反应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原因至少有三点, 第一、厂卫这些力量,确实很厉害,作为皇权的延伸,皇帝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的权力变得无限大。所以要慎用。如果这个时候反应激烈,皇帝还亲自出面处死那些人,那么明天司礼监就敢把侍郎、尚书也关进大牢。 第二、皇帝没有因此惩处厂卫其实本身也是一种态度。那些多嘴的人,刘瑾很快就会罗织罪名把他们全都送走。哪个一方大老会容忍这些人天天指着自己鼻子骂?所以这种事有人做,他朱厚照闲的还去插手?那不是把这口锅拿到自己身上来背么? 第三、司礼监和锦衣卫好的很,不需要他这个皇帝再去护他们。 说到底,司礼监与文臣,如今的形势是他一手造就的。造就这个局面之前他就知道,会有这种声音出现。两方相争,有一些激烈的‘火花’是很正常的,只有失控的时候才需要他这个皇帝。 现在还是平衡状态,有什么好担心? 而对于顾礼卿来说,无论如何不应该来和皇帝说这些事。 “唉。” 朱厚照叹气,这个实务派官僚对于朝堂、对于政治的敏感性太低。不过他的本意还是好的,是要提醒皇帝京师里有这样的变化。 “礼卿刚才所言,朕知道了。”皇帝只能这样掠过,转而问起其他的事,“修路的事情是否有接触,可有人愿意承接?” “……承接的人自然是有。民间百姓生活不易,基本上也都盼着能做工挣些工钱。不过白名单的建立尚需时间。” “要快。朝廷手里聚集了上千万两的白银,朕担心民间凋敝自此而起。所以不能够耽搁。” “是。” 顾左走的时候,朱厚照觉得他有些神情恍忽,大概是觉得‘告状’之举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所以皇帝对着严嵩招了招手, “上次你与他相谈不错,便再走一趟,约他一谈。” 严嵩心想我就是一个边上的小透明,和我有什么关系? “微臣斗胆,不知陛下……要微臣去和他谈什么?” 朱厚照笑了笑,“还是那句话,谈什么你自己把握。” 严嵩:“……” 大约是他猜测皇帝圣意这件事做得比较好,现在都成这个方式了。 “微臣明白了。” 于是他含着身子迅速跟了上去。 其实近来朝堂上的事情越发的简单起来, 顾左掌少府,内阁管行政,杨廷和去赈济灶户,杨一清周尚文在北,王鏊王守仁在南,中原没有大乱,国家没有大灾。 作为皇帝最重要的定战略方向和用人,这两个他都不错,所以自认这个皇帝当得还是合格的。只不过国力的增强需要时间。 但有一样,他还没放下心。 这也是张永回来的原因。 他是皇帝,权力的稳固性永远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之一。 他给刘瑾挖坑,这还好。太监是依托于皇帝而生存,有明一代,太监对皇帝的忠诚度最高。但刘瑾近来权势增大, 朱厚照要找个人制衡他一下。 否则单单是尤址……实在不成气候。 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准。这不眼巴前的严嵩就是这么一人。 张永作为监军,他本来的职位自然重要,但是再重要,也比不了宫里的稳定。 况且作为后来者,他毕竟有优势,比如说杨一清是什么人他可记得清楚。 所以监军的人倒好找。 但一个完全受信任的太监,还是稀少的。 张永可以列为其中之一。 朱厚照记得史书记载他就是个比较正派的人,此外又是他在东宫时便随身伺候的老人,而且张永当初因为他这个太子调皮而被文臣群起而攻,也是他强行保住了他。 再一个,张永这个人不像刘瑾那么精。 做官可以精,但不能太精。 拙一点,也有拙一点的好处。他也知道自己拙,所以没其他心思,反正就是忠心二字。 “……杨阁老在西北恳荒田、练士卒、振军威,一切都好,就是左副都御使章懋这个老先生,把他气得够呛。” 朱厚照绕着湖边的石板路,在杨柳树下晃悠悠的走着, “是因为那一百万两么?” “陛下果然明见。就是银子惹得祸。其实本来对杨阁老来说倒也简单,反正有谁动这银子心思的,他便统统推到章先生那边,章先生有圣旨、又不怕得罪人,谁的面子也不给。但章先生有时候也仔细过了头,一些银子杨阁老觉得当花,他觉得不当花,所以不免有所争吵。后来杨阁老也没办法,反正他是要花,愿意怎么告状是别人的事。” “银子只要花到位,朕便不心疼银子。”朱厚照忍不住笑起来,他也动了个心思,“张永,朕给你卖个人情。” “卖人情?” “你写信去给杨阁老,就说……有你美言,朕同意再拨五十万两银子,用于购买马匹、火器等等。” 张永有些惊诧和犹豫,大约是不敢接这个恩,“这明明是陛下赐得恩典,怎么反而给了奴婢?” 但朱厚照做事有自己的理由。 “不瞒你说,朕近来发了一笔横财。这些横财当然要花在百姓的身上,但除了民生,大明的军队也不能一个子儿都不花。反正人人都说宦官乱政,这个骂名,你替朕背了。” 张永从固原府回来,说了什么然后要了笔银子,这不是挺顺的么? 这么说起来,张永反而心里舒坦了些,“奴婢明白了。背骂名不算什么,陛下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做。” 朱厚照看他还傻乐,忍不住笑着讲,“你啊,缺心眼。” “陛下教训的是。那奴婢回头就去给杨阁老去信。” 朱厚照向他招招手,要他跟得紧些, “张永,这次召你回来,还是要你掌御马监。御马监掌腾骧左、右卫及武骧左、右卫,这四卫是随驾护卫,朕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些人手上,朕将之交予你,你应当明白朕的意思。” 张永退后两步,双膝跪下。 “陛下,张永不会说又巧又漂亮的话,张永只知道这条命是陛下的,终此一生,绝不反悔! 河边微风凉爽, 朱厚照嘴角弯了弯,“除此以外,朕会下旨在除锦衣卫和腾骧四卫的二十一卫中再做挑选,组建一个锐卒之卫,赐名神武。神武卫负责守卫紫禁城,若朕出征则护朕左右。这件事也由你来办。这事不容易,其关键倒不是每个人的能力,而是忠心。” “奴婢明白!奴婢必定挑选出一支威风赫赫的神武卫!” 不管是内臣还是上直亲卫,都不属于文官序列,基本上朱厚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 上述的内容对于司礼监来说都不是问题, 因为御马监本就有统管禁军的职责。 对于张永来说,皇帝安排的任务也并非什么难题。 真正关键的是接下来的话, “这次朕召你回宫,最为主要的还是宫里先前发生的事。死杀了这么多人,内里是不是还有人心怀不轨,朕实在不知。宫外的大臣有锦衣卫内卫所和秘密情报科,可宫内有什么呢?” 朱厚照这个动作也是受嘉靖年间壬寅宫变影响, 也就是一些个宫女联合起来,要把嘉靖皇帝杀掉。 这是什么概念?做这件事的人,本身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因为即便成功了也是死。 朱厚照到目前的一些做法,其中有一个突出点就是事情来了,不能够讲情。 这不是他非要这样,而是要做成事情,执行这个层面必须坚决。否则就是手榴弹炸跳蚤,看着热热闹闹,但不解决问题,每次都是虎头蛇尾还搞什么? 可这样一来也会有问题,就是他个人的人身安全。 尤其上次宫里一下死了这么多人。 等下一次再有人犯了错的时候,谁能保证不会有人生出同归于尽的念头? 所以张永回来就是一定的了。 一、制约一下刘瑾,免得宫里除了他刘公公的声音,其他都没人敢说话,二、自个儿小命也要紧,虽说概率很小,但这种事只有0和1,万一发生一次,那后半辈子夜里都得做噩梦。 这两点理由合在一起,什么监军不监军的,自然就是次要了。 张永听得清楚明白,“陛下是要臣在御马监,设立宫里的情报所。” “可以称呼为内情监。内情监本身的设立也是保密,只有御马监掌印太监和皇帝知晓。内情监先期定为二十四人,每个人直接向你负责,且相互之间互不认识。这是一条铁律,触碰者即逐出皇宫。” 张永原来也在想,会是什么事情……没想到确实是件大事。 对于皇帝来说,他要决定的就是这种极为关键的事, 至于京里有些聒噪的生员或者言官, 那些人刘瑾会去收拾他们。 刘公公现在意气风发,韩文不卖他面子,说主审是自己。刘瑾也可以不卖他面子,他毕竟还是监审,什么叫监审?监审就是你们不老实的都可以上报皇上! 作为司礼监,他手上还有东厂! 不是胡乱议政么? “查! 刘瑾被韩文驳斥本就心情不好,一回来还听说有这种事,那哪儿能行! “就查那些个多嘴的!咱家就不信,朝中会有那么多的章德懋(章懋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