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来》 第一章 繁华皆尽 大恒皇朝三十六年,江南。 月白之夜,将江南如画的美景笼罩在清虚月色之中,唯有一府邸处处点亮着大红的灯笼,暖黄的光如同白昼般,让路过的人都不免因它的富贵逼人,而停下注目。 只见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两个大字。行人一看二字便了然于心,原来是江南首富之家——言府。 世间金玉满堂者甚多,但真正称得上“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的,就不能不提及富可敌国的“言氏”了。 该得上天怎样的厚爱,才能生做言氏子弟呢?行人不禁畅怀…… 天阶夜色凉如水,行人只看见了外面的朱门红墙便羡其贵气,却不知里面的白玉荷池上淼淼碧水,檀香木檐上凤凰欲飞,青瓦浮窗上紫气东来。 食过晚饭之后,府中人皆休养生息,白天热闹的言府也逐渐静谧了起来,正东南的主房内,一位如玉般的小姑娘,正一丝不挂地站在浴桶前。 站在她身旁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妪正悉心地擦拭着她身上如莹的水珠,沐浴过后的身子泛着微红的光泽,被水汽氤氲的脸蛋儿,圆润俏皮,额头饱满,一双大大的杏眼上有一道略显英气的眉,为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添了几分男孩的气质。 突然,雕刻这八大山人的红木屏风外,走进了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只见她柳眉淡如远山,杏目明眸,顾盼流离间少了分昔日的夺目,多了分对眼前女儿的慈爱,朱唇一点似雪中红梅,却不孤傲,反而巧笑如花。 言夫人白嫩纤细的手中拿着一卷白玉绸带,站在一旁的老妪看见便连忙接过,眼中似有惋惜似有心疼,无奈道: “委屈我们小姐,本是女娇娥,却要扮作男儿身。” 站在两人中间的小姑娘莞尔一笑,语气轻松地说道: “这有什么?我爹爹说过言氏传男不传女,让我先委屈扮下男儿,待爹爹坐上宗主之位,废了这条破规矩,到时我便光明正大地穿着花裙子,坐拥我万顷家财,金山银山,让整个江南的人都吓掉下巴,把宗族那群老不死气得牙痒痒的!” 言夫人看着自己女儿那趾高气扬的模样,不禁没好气地笑了一声,顺势掐了掐她可爱得很的小肉脸蛋,说道: “净学你爹那没皮没脸的话儿!” “娘亲!我说得不对吗?”小丫头眉头微微皱起,嘟着樱桃嫩红的小嘴儿,抗议道。 “你说的倒没有错。” 言夫人依旧笑靥如花,她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白玉般的后背,风门二穴间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燕尾凤蝶。 只见那燕尾凤蝶纹身精致不凡,薄翼上勾勒着纤细精巧的细花纹,交错着在蝶的背部延伸出去,像燕子的尾巴一样,如蝶之倾颜,如燕之灵动。 “但暮儿,你必须记住,出了这个门,在人前你还是言家的大公子——言以淮。” 一旁的老妪微笑地给言暮一层一层地包裹着尚未发育的胸膛:“无论是小姐还是公子,都是我肖嬷嬷的心头肉,都是言家的大宝贝!” 言暮听了两人的话,杏目灵动地转了一圈,随即笑着点了点头,骄傲地说:“今日我是言以淮,待我手握金山银山,摇身一变,成言暮,做天下间最富有的女子,亦不是不可!” “我的傻孩子!” 言夫人被言暮的大言不惭逗得笑不拢嘴,尤想起自己当年在盛京之中,跟着师父北郭先生学习时,也是如此傲视群英,自鸣得意。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她今天就要考一考这孩子…… “那你拿着这金山银山,倒是用来做什么呢?”言夫人看着已经穿好中衣的言暮问道。 用来做什么?言暮听罢,聪明伶俐的小脑瓜儿一转,骄傲的小眉头一挑,笑着说道: “我的一半家财要让爹娘和肖嬷嬷余生锦衣玉食,一世无忧!” 言夫人和肖嬷嬷听罢,双视而笑,一世无忧,是怎样的难得啊! “那另一半呢?”言夫人问道。 “另一半家财,我要分给江南中还在受苦受累的平民百姓们!” 言暮身在大富之家,但她不是不知道,这个世间并不真的跟话本里说的太平盛世那般,每次自己带着侍女白枫偷溜出门时,都能看见路边不过几步便有乞讨之人,不止鳏寡孤独,还有稚幼微童。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自识字便开始习孔孟之道,又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言夫人看着眼前自己不过八岁的孩儿,心里欣慰良多,不愧是她穆少兰和言不惑的女儿,言暮天资聪颖,心思细腻,不恃宠而骄,却胸怀人间,此生有暮儿一女,便足矣! 她真的很想亲口跟师父说一句,她把“燕尾凤蝶”传给了一个了不起的孩子! “暮儿,很快就要长大了!”穆少兰摸了摸言暮的头,她就像欲展翅高飞的雏鸟,这个世间一切的美好,她都会收之眼底! 言暮没看见穆少兰眼中变幻的深情,刚沐浴的身子软软的,暖呼呼的气息让她那双灵动的眼皮忽闪,睡意逐渐弥漫上脑袋,小小的身子似站不稳般摇晃。 穆少兰看着言暮深深地打了一个呵欠后,便唤着守在房外的侍女,进来服侍她入寝。 肖嬷嬷哄着言暮睡觉,细细地看着躺在雕花檀木床上的孩子,锦被下那个小脸蛋娇俏可人,这孩子笑起来像她娘亲般如沐春风,可正经起来又像她爹般英气袭人,真是个会投胎的小姑娘。 “娘亲,爹爹呢?”言暮看着穆少兰绣着淡粉色菊纹外袍的背影,撑着最后一丝意识问道。 穆少兰闻言便转过身,哄着说:“你爹今晚有聚,晚一点便会回来。” 露着一个头在被子外的言暮,迷迷糊糊地说:“好!等爹爹回来,记得叫醒我,爹爹说要陪我玩秋千的……” —— 恻恻轻寒翦翦风,夜色浓重冷如刀。 三更的更鼓刚刚敲过,让整个夜晚变得肃杀绝寒。乌云遮盖住银白的月光,江南美景被黑夜悉数染上不安的颜色。 似是这股不安传到了床上的小人儿身上,言暮的后半夜睡得极其不安生,冷汗弥漫上了额头间,手脚不自觉地抖动,一个转身便滚到了床底下。 “嘶!”言暮的小脑袋撞在了玉纹大理石的地板下,吃痛地看了看周围,才意识到自己滚下床下了,她在床底下看着伏在她床沿酣睡的侍女白枫,鬼主意上身,打算爬过去吓一吓她。 可就在身子全部进入床底板的时候,“砰”的一声!房间的门被一把踢开,一股夹带着血意的冷风疯狂地从门外袭来。 细碎的惨叫声不断的从外面传来,间中夹杂着女子惊恐的大哭,和刀光划过皮肤,血液喷涌后的静谧。 言暮一吓愣在原地,只听见已经被惊醒的白枫一声惊恐的叫喊:“你们是谁?” 一道剑影直逼过来,浓重的血味瞬间弥漫上了富丽堂皇的房间。只听到一阵剑入骨肉的撕裂声,被贯穿右肩的白枫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心中仍担心着言暮的她,留着血的嘴角狠狠地说道:“你是刺客!” “你家公子在何处?”黑衣刺客手中的剑使力,更进一尺,勾得白枫痛苦的尖叫着,啪嗒一声,滴落在底板上暗红色的鲜血,如瀑般映在言暮惊恐得瞪大的双目中。 白枫虽痛不欲生,仍用尽力气瞄到公子的床上空无一人。 “公,公子,不在……”只听到白枫扯着最后一丝气息,她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但是她必须要护着公子,护着言家最后的希望,只见她趁着说话之际,提起放在床边的原本是给公子半夜暖脚用的小暖炉,一把扔在刺客身上。 但终归是于事无补。刺客轻轻一闪便躲开滚热的暖炉,里面的木炭子瞬间跌落在地上,细碎的炭块滚到床底,一下子烫到了言暮娇嫩的皮肤上。 火辣的疼痛刹那间从脚脖子处传来,言暮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上齿狠狠地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聪明如她,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情形! “啊!”白枫的惨叫声冲击着她的耳鼓,下一秒随着身体倒地的声音,整个房间瞬间漫上了静谧。 刺客看着滚进床底的木炭,心思一转,人应该不在,便走了出去,加入其它房间的厮杀中去了。 爹爹!娘亲!你们还活着吗? 孤立无援的言暮,不敢去想房间外面的怎样的一个情形,言家是江南首富,护卫不在少数,自己的房间更是重重守卫,那刺客竟然能闯得进这里,那么,她的家人们呢! 忽然一把陌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主,言家八十八人,不论老少,已全部杀尽。” “言家大公子呢?刚刚翠竹在他房内没找到他。”被称为门主的语气清冷,好像这八十八条人命与他一丝瓜葛都没有,他要是就是赶尽杀绝! “我在照顾言大公子的肖奶娘房间发现了他,已经将他杀了。”说话者冷酷地陈述者事实,仿佛杀死一个稚童就跟掐死一只蚂蚁般,怜悯只是多余。 是笑宝吗?那个是肖嬷嬷的孙子啊!因为肖嬷嬷的儿子家庭不和,夫妻间常有争吵,肖嬷嬷伤怀自己孙儿在父不诚母不慈的环境下成长,便于前几天将他接过来照看,谁知道却让他顶替了自己送死! “嫣红,你如何确定那位就是言大公子?”门主依旧不肯放过一丝蛛丝马迹。 “我亲耳听到那肖姓奶娘亲口唤那孩儿为大公子。” 清冷的对话在荒芜萧索的言府中尤为清晰,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的言暮,滚烫的泪水疯狂地从她那双瞪得通红的眼珠中汹涌而出,咬着的嘴唇鲜血溢出,滴落在她纤细的手腕,滴落在满是炭木的地板上。 昔日骄纵宠爱自己的肖嬷嬷,为了给她留一丝生机,竟然,竟然亲口将自己的孙儿推入死路,她言暮如何值得啊! 听及至此,门主亦不多置言,吩咐道:“把尸首全部堆在东大厅,一把火全烧了。” “言夫人和言老爷也烧?”说话者也有些震惊,虽说此二人已死,但也曾经是大恒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烧!” 痛!言暮的内心从来没有此刻这般的痛,如一颗悬着跳动的红心,被五马分尸剧烈撕动的痛,四肢好像被扯断般的裂肺入骨。 恨!波涛汹涌的仇恨好似将她整个人席卷,杀人者无情无义,让她言氏八十八人尸骨无存。 门主、嫣红、翠竹,她将这几个词狠狠地刻在心中,若今日她言暮能逃出生天,必血债血偿! 她含着泪水趴在黑暗的床底,任由东厅的火光渐渐将整个言府掩埋,冰冷的感觉挥之不散,她多么希望这就是一场不愉快的梦,梦醒后爹娘依然健在,言府依旧繁华无边…… 良久,火光渐渐漫到她的厢房,他们应该走了? 言暮擦了擦眼底的泪水,从床底爬了出来,白枫的尸首已经被抬走,留下大理石地板上一道被拖曳的深红血迹,隐隐透露着死者的不甘。 “你是谁?” 忽然,身后一把清冷的声音在此间绝境中响起,言暮吓得心一下紧缩起来,好像冰凉的蝮蛇爬上脊背那般。 被惊恐侵蚀的眼底瞥见剑光一闪,冷如冰霜的利剑便架在了她的脖颈之处…… 第二章 绝处逢生 晚春子夜,应是暖意绵延,唯独今夜寒风肆虐。天地渺茫,江南晦暗不明,实乃杀人放火佳时。 此刻,言暮跪倒在逐渐被大火弥漫的厢房,身后是如艳阳般红烈的炎,伴着焰光,那把清冷却亮绝的嗓音再次响起: “你是谁?” 感觉到极大的威胁的言暮,深深地吸了一口浊气,浓密的烟呛得她不禁咳嗽起来。 “咳咳”不断伏地咳嗽的她脖颈处仍架着锋利的剑,只要他轻轻一划,自己这条众人力保的残命便留不住了。 不行!她还没有为爹娘,为肖嬷嬷,为白枫,为笑宝,为她言家八十八条人命报仇雪恨,她怎可以死? 漆黑如墨的房间里,不断咳嗽的小人儿,双手将身下散落的木炭紧紧揣在怀里,仍烧着的木炭火辣辣地在她的手中,不断地刺激着她接近奔溃的神经。 言暮使劲搓碎手中的木炭,慢慢地把已经被冷汗浸过的身体唤醒,两只腿不再因害怕而抖个不停了,只见她一顿一顿地顶着脖颈处的剑,站了起来,不断呼吸的胸膛彰显着她的紧张。 “转过来!” 说话者已经非常不耐烦了,言暮通过身后的声音和剑柄的位置,迅速地推断出,此人不算很高大。 “言家已被灭门,你到底是谁?你若不说就只有死路一条!” 灭门!言暮只感觉到一股无法抑制的冰冷,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袭满她的全身。 “我是……” 只见她深深地闭上哀怨的眼睛,下一秒再次睁开,便变得坚定无比,似那划破黑夜的启明星般:“阴差!” 霎时!言暮一把转过去,就在即将面对他的时候,猛地一下!提手往他的眼睛处甩出炭灰。 猝不及防的炭灰瞬间糊上了刺客的眼睛上,火辣辣的炭灰让人娇嫩的眼球刺痛无比。 “啊!” 言暮借着火光看轻眼前的人,十三四岁的年纪,一身墨黑的锦衣华服,束起的黑发,白皙如玉的脸孔,殷红的嘴正在痛苦地呻吟着。 不行!这样子会引来他的同伙! 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多,言暮连忙将另一边手的木炭,投掷在他呻吟大张的嘴中。漆身为厉,吞炭为哑,木炭火热的温度和细屑一瞬间划进他的喉咙,让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庭外的大火已经逐渐蔓延上来,目睹仇人此情此景,年幼的她来不及恐惧或喜悦,只想一股脑地往外冲去。 突然,言暮感觉脖间一痛,只见那痛苦不已的男子正死死地抓着她挂在颈项上的被红绳穿连的彩云髓。 言暮出生之时,正直夕阳西下,江南湖天一色,暮色浴遍群山,苍茫云雾轻拂,碧蓝接天映照,爹爹大喜,送予她一枚天地间极其罕见的五彩玉髓——彩云髓,意为天地祥瑞,承祚于言暮一人。 如今,那目不可视,口不可言的男子,正狠厉地抓着她唯一的宝物,不舍便不能活!容不得言暮思考,她当即抓起地上的焦炭,对着拉扯中的红线一烧,尽数断开! 言暮像发了疯般甩开那人,往言府最隐蔽的通道跑去,言府已经不能待下去了,还有刺客在里面,她只能走最快的路,走出去,才有一条生路! 垂髫年华的小儿,倘若心智不够坚定,倘若反应不够机敏,倘若不是用尽所有的办法,倘若不是心知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可能她真的走不出这片狂烟火海。 多年之后她再次登高回望,昔日的光景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犹记得那一夜繁华温暖,被血海深仇掩埋,她没有回过头,她只能不断地往前跑,不断地逃。 娘亲说得没错,她真的,长大了! ———— 三日后,一群窝在城北破庙处的乞丐儿们,正遥遥地望着门口的小路,这个破庙,是八街九陌、软红十丈的江南,唯一能给他们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有瓦遮头的地方。 此刻的他们,一个两个摸着干瘪的肚子,似是期盼着什么到来那般。 衣着褴褛的言暮,摸着双手疼痛欲裂的伤口,虽然扯了一些碎布洗净包裹着,却还是于事无补,她已经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腐烂的肉已经化作脓水,疼痛之后伴随着难忍的瘙痒,不断地催促着她赶快治疗。 她怔怔地看着本来娇嫩如葱的双手,变成这般恶心模样,以往要是轻轻擦伤,侍女们都会极其呵护地帮她擦拭药膏,何需她学习什么草木治疗。如今这个盲区却让她无法解决目前的困状,再继续任由其腐烂下去的话,可能连这双手都保不住了。 突然,小路上露出一个的光滑的脑袋,再继续是一身半新不旧的明黄袈裟,乞丐儿们见到来人,个个眼睛明亮,探着脑袋高兴地站起来迎接着他。 言暮是知道他的,刚逃来这间破庙的时候,就听到一些年幼无法出去乞讨的孩子说起过“慎见沙弥”,他每隔几天就会拿一些吃剩的斋菜过来庙里,斋菜虽不多亦不丰富,却是这群乞丐儿的救命稻草。 言暮呆呆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跟其他乞丐儿一般上前去迎接他,大概,这样的她,连一口饭都分不到! 就在她自暴自弃之时,突然,一个白馒头俨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有些诧异地睁大了被浓烟糊过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 其貌不扬的光头小沙弥,只见他消瘦的脸孔上泛着明朗干净的笑意,约摸也只是十五六岁的年华: “你是新来的吗?之前没见过你呢。” 慎见看着蜷缩在角落的言暮,破衣烂布包裹着他瘦小的身躯,整个脸蛋小小的,全被黑色的烟灰遮住,脏兮兮的模样跟一只小黑猫一般,就在自己递给他馒头的时候,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竟漫上了一丝希冀,如同拂开乌云的星光般,不知道这样眼睛的主人因何事落得如此现状呢…… 言暮伸出满是破布的手接过白馒头,脏兮兮的手一碰到雪白的馒头,便印上了五个灰色的手指印,她亦不管,照样送进饥饿已久的肚子里。 看着狼吞虎咽的言暮,慎见似有一丝心疼,他呆呆地蹲在她的面前,等着她吃完一整只馒头,又端了一碗清水给她。 言暮盯着眼前的缺了一个缺口的黄陶大碗,里面清澈的水映出蓬头垢面的自己,她顿时便愣神,原来,失去了家的孩子,脸上便不会再有神采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湿了,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滴下,假装坚强的样子却净收在慎见的眼底。 “你的手怎么了?”这里的孩童,不是家破人亡就是被父母抛弃,即使不问,慎见也能猜得出她为何出现在此处。倒是这双手,让他看得着实有些心疼。 “烫伤的。”言暮扯着自己被烟熏过的嗓子眼,沙哑小声地说道。 慎见伸手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说道:“让我看看!”随即便慢慢地揭下一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破布,难以想象,那只小小的手掌先前承受过怎样的虐待:“脓水积聚太多了,要尽快挑出然后上药!” 慎见的话好像一道救命符般,此刻言暮内心最着急的就是治好这双破手,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复存在,若拿这一双什么都碰不得的手,怎样活下去都不知道。 怀着无比强烈的期待,言暮的声音似有一丝颤抖,又有一丝期盼:“你能治好它吗?” 慎见微笑地点了点头,平平无奇的脸此刻在她的眼中却好似带着佛的慈悲为怀,只听到他说:“我下次不知何时才能来,你这双手不能再拖了,等下跟我去普南寺,那里有药膏。” 普南寺!这是娘亲生前经常去的寺庙,每每佛诞她便会带着自己和一众家奴,乘车去城北稍微偏僻的普南寺上香,娘亲说普南寺在江南颇为出名,即便是偏居在城北南峰山,她还是会风雨无阻前往那处为言家求上一枚好签。 她犹记得娘亲与寺庙里的慧命住持相交甚好,慧命住持还说过自己是“文曲星转世”,让娘亲特别高兴,后来江南暴雨,爹爹还出资帮助他们修建好当时被大雨冲刷得面目全非的主殿。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自己呢?言暮思忖了一会,连忙对着慎见沙弥点头,她必须走一趟,只要有任何一丝机会,她都不能放过! 慎见笑眯眯地打量着羸弱的言暮,不知内心在想些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的那双流转灵动的眸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言暮被他的问话问懵了,思及灭门,她已经不似前两天那样泪流不止了,但内心的痛不欲生死死地堵着她的嗓子眼,她大力地吞了吞口水,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叫笑宝。” “笑宝。”慎见摸了摸她的头,重复了一次。 笑逐颜开,无价之宝。 言暮跟着慎见沙弥走出了城北的破庙,她回头看着那群带着稚嫩天真的孩子们,眼中全是羡慕之意,是羡慕她侥幸得慎见怜惜,能去普南寺过上正常的生活?还是仅仅羡慕她能走出这个破庙,迈向一个与他们全然不同的人生? 不必羡慕!言暮摇了摇头,当她踏出破庙的那一瞬间,她就告诉自己,山南水北,天下再亦无家,天高路远,以后的路要自己一个去走了。 无论是多艰苦,多困难,她都不能回头!她要咬紧牙,绷紧筋,走遍天涯海角,寻一个真相,报一个仇,杀一群人! 大恒皇朝三十六年,三月初三,贪狼星晦暗不明,却入天下命宫,钦天监惊其逆世间命格,颠覆时运,立施法欲端正命局,然杯水车薪。恒帝连夜唤天机子入宫,卜识天命,瞬间破军星、七杀星微微隐现,紫微星危在旦夕,卜昭文:天下必将易主,无可逆转! 当夜,东宫太子暴毙,恒帝闻言当场血气攻心,垂危之际封惠王应晖为新任太子。一夜之间,大恒帝都盛京暗涌流动,世家门派各怀己计,江山社稷,兴亡衰荣,一瞬即发! 第三章 佛门悟恶 普南寺位于南峰山山脚,不过几里就是江南的最大的六运河岸口,隔着一座山,那边是人声鼎沸的码头,而这边却是人迹罕至的寺庙。果然,饥肠辘辘的年代,握紧手中的几个铜板,比什么诸天神佛来得更有用! 再次来到南峰山,言暮此刻的心境却全然不同了,往日天真烂漫,家人尚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如今家亡人散尽,再看山,草木凋零,再看水,寂寥冷落。 言暮和慎见沙弥到了普南寺门口时,便见到那寺庙长长的阶梯上,只有一位小沙弥在扫着落叶,冷清得很。 小沙弥一看到慎见,就紧张得两脚微曲不敢绷直,只要一崩又就会不停地发抖,言暮仔细观察着小沙弥,只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身形比她更加消瘦,凸显着两颗黑亮骨碌的眼睛,看起来尤为可怜。 为什么他会怕慎见呢?小沙弥哆嗦着光秃秃的脑袋,瞥见了站在慎见身后蓬头垢脸的言暮,就在他们四目相对之时,她读出他眼中的一丝担忧。 “慎行,你在这里正好,带这位小兄弟去后院梳洗一下,他的手受伤了,等下帮他挑了血泡,敷些艾草药膏包扎下。” 小沙弥眼神飘忽,唯唯诺诺地说:“好的,慎见师兄。” 被唤作慎行的小沙弥说罢便起身相迎,慎见依旧挂着他不变的笑意,挥了挥手示意言暮随着那带路的慎行,往寺庙的后院走去。 言暮默默地跟着慎行的脚步,现在的他腿不抖了,但走起路来极其的慢,言暮仔细端详,发现他的右腿有些迟缓,难道是受伤了?她放慢速度一路观察着普南寺,越往深处走去,她便越发觉得这这里果真是人迹罕至。香客也没见两个,和尚的话除了这几个小沙弥也没有其他人了。 她看着从装潢宽敞的前殿到破破烂烂的后院,心里寻思着爹爹年前才给普南寺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用来翻新寺庙,看着也只是做了表面功夫。 佛门之地,本应正大光明,看来这普南寺也有隐藏在慈悲之下的另一面…… 慎行沙弥带着她去到了一个小偏房,打了一壶水一些药膏和绷带,小心地给她擦拭着手上的炭灰。 “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慎行的大眼睛黑溜溜的,盯着言暮的手说道。 没烧伤的部分光滑似玉,擦掉被灰尘覆盖的手背,露出了她白皙如雪的肌肤,即便眼前的人和自己一样是个男子,慎行也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言暮静静地看着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小沙弥,在她鲜衣玉食的时候,原来与自己同龄的孩子都已经会干这么多粗使活了,惭愧!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哪有什么小公子,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罢了。” 慎行听到言暮的话,顿时觉得语塞,他不是没听过那些街上的泼皮无赖,不管不顾地大骂,当朝圣上游宴无度,任人不能。更有甚者责备朝廷腐败,民不聊生。最后那些大骂朝廷的人,不是被抛尸野外,就是被关进大牢,老百姓看在眼里怕在心里,不敢诉出的苦,都含在干涸的喉咙里,熏哑了嘴巴,麻木了内心。 乱世之下,像他这样的孩子多着去了。 慎行默默地帮着言暮挑破血泡,挤出脓水,他没想到这个叫做“笑宝”的孩子竟如此能忍,要是旁人的话,早就疼得呱呱大叫了。 “笑宝,你要是疼的话就喊一声!” 言暮看着敷上药膏包扎好的双手,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见她摇了摇头,坚强地说道:“不疼。” 十指连心,又怎会不疼呢,只是咬了咬牙,又一次挺过去罢了…… 慎行小沙弥用粗布帮言暮擦了擦脸上的灰,随着言暮脸上的污秽越来越少,他便越来越惊讶: 笑宝他,竟生得如此好看!一张脸如瓷玉般嫩白可爱,双瞳似秋水般黑白分明,那双英挺的眉虽然稀疏,却让整个娇俏的脸蛋添了几分英气。 “你生得如此好看,会招来祸患的。”小沙弥有些脸红又有些落寞地看着她,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里依旧有着稚子的纯真,也有着不可言明的担忧。 “祸患?为什么会这么说?”俊美容貌得天独厚,为何在这个小小沙弥的眼中却是灾难之根? 似是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慎行连忙瞪大自己黑亮的大眼睛,不断地摇着头,咬着牙不让自己说话。 机敏如言暮,一下子便捕捉到了慎行的欲言又止,她眨了眨明眸,旁敲侧击,关心地问道:“你的右腿怎么了?” “我的腿……”好似提到了他的伤心事,慎行的疯狂摇晃的头顿时停止了,羸弱的身子似有控制不住的情感,不知是痛苦还是恐惧,他有些干枯起皮的嘴唇慢慢的启齿:“是被慎见师兄……” 咿呀一声,偏房的门被一把推开,只见慎见端着一些斋饭,言笑晏晏地走了进来,听见开门声的慎行全身哆嗦了一下,闭上了自己嘴巴,连忙收拾起桌上的药膏。 慎见连眼尾都不瞧他一眼,直直地盯着清洗干净小脸的言暮,顿时眼底的笑意便更浓了。 这让言暮想起了以前,家里来了一群来自吐蕃的行商人,那日爹爹在府中设宴,盛情招待下商人首领非常高兴,命他的手下端来一个篮筐,缺迟迟不打开,年幼调皮的她憋不住,便一把上前去打开篮筐,却被里面的东西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定睛一看,一条黄皮黑纹大蟒蛇正瞪着两只眼睛,在筐内缓慢挪动。 见到自己跌在地上,在场的人都不禁哄堂大笑,她还在纳闷,如此危险之物真可以端上厅堂吗,爹爹却一把抱起了她,让她去摸一摸蟒蛇的脑袋。见爹爹如此平和的模样,她便壮着胆子摸了摸,只见那大蟒蛇像一只粘人的小猫咪般,还吐着信子,讨好地让她尽情抚摸。 爹爹向她解释道,这是条无毒的吐蕃黄花蟒蛇,当它睁开双目时,是不会对人有攻击的意图的。但当它眯着眼睛,弯弯的眼缝像笑起来那般时,就要警惕了,那个时候它其实是在瞄准你的命脉,准备张开它的獠牙,一击即毙命。 世间有多少人,怀着多肮脏的心思,脸上的笑容便多嫣然,他们是引诱你掉入死局的蝮蛇,是踩着你的血肉抽取利益的“善人”。 言暮警惕地紧紧盯着慎见手中的斋饭,这一切在慎见的眼里却又是另一种解读,笑宝这家伙饿坏了! 他也没想到这新来的小乞丐竟有着此般姿色,看样子像是个小公子,却又混在乞丐堆里那么久,只有笑宝这个平常的乳名,大概是家破人亡了,这样子最好,没有家人来找他,破庙那群小废物过两天就会忘记他,卖到哪儿都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叫个好价钱啊…… 只见他把热腾腾的斋饭放在桌上,似哄似笑地跟他说:“快天黑了,笑宝都饿了?我特意挑了些好菜给你,快点吃。” 言暮内心纵然警惕,但表面功夫还是懂做的,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好像特别感激般,两只黑白分明的杏眼惊喜地睁大着看着斋饭,深深地点了点头,说:“多谢!” 一旁收拾好东西的慎行,见到那碗熟悉的斋饭,亮白的青花纹瓷碗上一颗颗雪白的米饭,这哪是斋饭,这是上路饭啊! 随着内心的慌乱,慎行的呼吸越来越急,右腿被慎言师兄打断的骨头隐隐作痛,怪他自己不够“慎言”,之前妄图通风报信让那小孩偷跑,可惜只是徒劳,被饥饿侵蚀意志的孩子,哪里能忍住不去碰一碗干净的米饭啊! 昏睡的孩子被一个个地送上人贩子的手中,关在那码头的船上,走上一条条永远不能归家的路。 言暮似是感觉到小沙弥的紧张,心知这碗斋饭里一定有猫腻,便故作天真地向慎行问道:“慎行沙弥不吃吗?” “他在外面吃!”慎言抢着帮着他回答,一边笑意不减,一边使着眼色让慎行快滚出去。 慎言坐在言暮的对面,轻轻地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桌上的斋饭,温柔的催促:“来,快吃!” 不好,他要盯着自己吃!这下该怎么办呢? 明知着饭菜有问题,但她又不得露出怀疑之意。言暮此刻的内心是慌乱的,咬人的笑面蝮蛇,吐着致命温柔的信子,爹爹,她要怎样解决啊? 突然,灵光一闪,言暮想起,此刻自己在慎见的眼中,不是矜持大体的言家大少爷,而是混迹在乞丐堆里的可怜乞儿! 只见她连忙感激地点着头,端起盛者斋饭的大碗,一把站了起来,冲到了房间的角落,背对着慎言,也不用筷子,直接低头啃吃了起来。 世上无处不为弱肉强食,乞丐儿们讨到一点食物,不是急着当场狼吞虎咽,而是要赶快挑一个安全的角落才敢下咽。因为,难保就在吃的过程中,被其他乞儿发现抢走,不仅吃不着,可能还会挨一顿揍。 慎言冷漠地看着言暮那幅穷酸的背影,那种低贱的行为简直就跟条狗差不多,心里不禁鄙夷起来,就这种货色可卖不到大户人家啊,不过就他的那张脸,还是对得上一些达官贵人的胃口的。 思及至此,慎言觉得不必盯着这条狗了,便无声地走出了房间,就在房门合上的那一刻,言暮把嘴里含着的饭全部吐了出来,驮着的背脊慢慢伸直,笔直地挺立在天地间,眼神闪着坚定狠戾的光。 第四章 凤蝶引路 佛门寒夜,白日的温暖自云端跌落最冰的海底,春风应景地变得冷冽寒峭,肆虐在普南寺宽敞萧条的后院中,发出呜咽的声音。 咿呀一声,躺在木板床上的言暮,听到木门被人慢慢推开,随后一阵脚步声从门外踏进,她集中精神留心着来者,应该有两人,一人脚步矫健有力,似是慎言沙弥,另一人脚步缓慢稀疏,应该是位老者。 慎言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她,直到停止在自己的床头,端详了一两眼后,他便伸出手猛地摇晃了她一下,假装熟睡的她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保持原样。 “住持,小乞丐睡死过去了。” 听见慎言唤另一个人为“住持”,正在装睡的言暮内心一震,牙齿咬得死死的,与慎言蛇鼠一窝的,竟然是被江南一带老百姓尊敬的慧命住持,是那个曾说过自己是“文曲星托世”的大恒高僧? 在言暮还在震惊的时候,只听到那位曾经在自己心目中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轻蔑地笑道:“赶紧送过去码头,他们明天开船准备把这批贩到盛京了。” 听到住持的吩咐,慎言立刻恭敬地回应:“好的住持,你不过来看看这小子吗?他生得极好的!” 听着慎言话,言暮感觉自己就是被他献媚的工具。 “不看了,这小乞丐要是生得好看,就把价格叫高一些,京城大老爷多养幼男禁脔,送他去最合适。” 言暮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们要把自己卖给人贩子,腌臜污秽的字眼好像刻在自己眼前那般,幼男禁脔,她第一次知道世间上还有此般肮脏之事,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强硬地压制住内心的愤怒。 “言府前几日被一夜灭门,官府查得有些严,行事小心些。”慧命住持的那把道貌岸然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听到住持的话,慎言也不免惋惜:“哎,少了一颗摇钱树!不知那言氏的万贯家财如何处置?” 言暮一听到他们提及言氏,整个人都集中了精神,这是她这几天里第一次从外界听到自己家的情况。 “听说是江南太守包文斌给他们送了葬,都被烧个精光,官府也查不出什么,言家二老爷又不知所踪。” 目前谁碰他们的家财,就等于是在向天下让人公示,凶手就是他,谁会那么愚笨呢!不过,江南首富言氏,万顷良田,富可敌国,这块大肥猪肉,指不定哪天风浪平息,就被哪条狼叼走了! 想到这里,慧命便觉得之前向他们讨的香油钱太少了,内心不禁一片惆怅,再瞄了一眼死死躺在床上的“货物”,想想明日卖了出去也能换一晚万花楼的酒钱,内心郁结的气又顺了些…… 伴随着逐渐远离的脚步声,躺在床上的言暮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泪慢慢地从闭着的眼缝中溢出来,划过她皎洁如月的脸,她双手紧紧地握拳,无声地宣泄着内心的悲痛。 有言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这只幼虎,离开了家人的圈护,竟然落得被这种败德辱行之犬,剔骨削肉,当做物品般从一个蛇窝扔进另一个狼窟。 突然!一阵细碎的开门声在身后响起,仍在流泪的言暮,赶紧将脸埋进双臂之中,不让来者察觉自己的异状。 一拐一拐的脚步声,告诉她来者的身份,她有些不明,为何现在慎行还会过来,他不是很害怕慎言的吗? 只见慎行悄悄地走到她的床边,小心翼翼地将一支带着艾草香的药膏,放在她绑着绷带的手中。 原来,慎行他是来送药的,他应该知道自己要被卖走的事,这也说明了这种肮脏的事,慎言和慧命已经做过不少次了,言暮很想跳起来抓住慎行,问他为何不阻止他们,为什么不报官,但一想到他只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想到他那条不利索的右腿,想到他看着慎言眼中的恐惧,她还有资格去质问他吗? 我们瘦弱的拳头,是无力去抵抗强权的! 言暮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药膏,在冰冷晦暗的佛门后院里,她因为悲愤和离恨而泣,因为弱小和无能而怒。现在的她,再也不是那个集万千宠爱的言暮,而是一无所有的流浪乞儿笑宝,要在这个欺软怕恶、弱肉强食的大恒王朝里求得一条复仇的生路…… 泪干了,怒竭了,言暮趴在床上,思绪回笼,细细分析起目前的现状。 灭门之后,她不是没想过去找自己的二叔言不忧,但是他行踪飘忽,除非他自己主动出现,不然就连手眼通天的爹爹也找不到他。 她反复琢磨着慧命住持的话,“明天开船准备把这批贩到盛京”。这么说的话,这些表面慈悲内里肮脏的和尚,是准备将她卖给人贩子,送到大恒的京城——盛京。 盛京城,那是娘亲成长的地方! 犹记得肖嬷嬷曾骄傲地教导自己,她的娘亲穆氏,是大恒国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度支使,封彭城县开国伯——穆晏,唯一的女儿,曾经名震整个盛京城的穆少兰。 言暮深深地闭着眼睛,两条眉毛紧紧地皱着,思及娘亲,永世分离的痛便不可避免地漫上心头。 后背由娘亲亲手纹上的燕尾凤蝶隐隐作痛,那一夜,肖嬷嬷和白枫死死地按着她,把白绢布塞在自己的嘴中,她被火辣辣的纹身刺得疼痛万分,两行眼泪不断地往眼眶外流下,她不理解娘亲为何要让自己承受如此辛辣的痛,最后抵受不了那剧烈的疼痛,终于晕了过去。 再到她醒过来的时候,燕尾凤蝶便刻在自己幼小的背脊上了,因为心疼把泪都泣光的娘亲,终于跟她说起了“凤蝶盟”的传说…… “自三皇五帝开始,男尊女卑,女子地位低下,备受纲常束缚。先人梦蝶,深感女子的一生如蝶之短暂。然破茧成蝶,无惧无畏,才是女子最需拥有的品格。女子亦需有蝶之奋不顾身,涅盘重生,方能飘游天下,无拘无束。” “先人悟道,女子绝非以柔弱为美,而应端正韧守。端为身端,身不垢辱,砥砺廉隅。正为思正,光明磊落,正直为公。韧为智韧,亦退亦进,坚韧不拔。守为心守,一心一人,天下无双。“ “故创立凤蝶盟,一人一蝶刻于身,传于世,盟中人互助互惠。有异心者,必裁之,施以恩者,必利之。” 少不更事的自己,自出生起就带着言大公子的光环,怎么也听不懂,为何女子的地位会比男子低下,对娘亲的话一知半解,只能愣愣地听着她的谆谆教导。 “娘亲狠心在你后背刺青,不是不爱你,不疼你!我幼年丧亲,深知女子飘零孤独无援,后来于盛京三生有幸,遇到师父北郭先生,将燕尾凤蝶传于我,才能拥有肝胆相照,亲如手足的姐妹们。” “我将燕尾凤蝶传于你,凤蝶盟见蝶必须拔刀相助,风雨同舟。我的暮儿就算行尽天下,都绝不会无依无靠!” 没错!凤蝶盟,它就是她的依靠! 紧皱的双目突然睁开,言暮的双眸好似寻到希望的启明星般,在这个绝望的夜里耀耀生辉。 确实!娘亲在盛京城的确有一位情同姐妹的人,她虽与自己素未谋面,却一直被娘亲挂在嘴边的,她就是自己的干娘——长平侯之女宋琦。 言暮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药膏放进怀里,这可能是她目前唯一的出路了…… ———— 三十两,这是慎言卖她的价钱。 言暮被装在一个粗麻袋里,一直假装昏迷,任由他们完成和人贩子的交接。她眯着眼睛,小心地透着破烂的麻袋空隙,观察着整个过程。 这次过来做买卖人贩子有两人,慎言对他们非常恭敬,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言暮依然能联想到,此刻他脸上一定还挂着那看似温暖实为狡黠的笑容。 胖的那个人贩子被慎言唤作李老板,他一直在跟慎言寒暄,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而站在他旁边瘦一些的那个人,一直不苟言笑,粗略地检查了她的手手脚脚是否齐全,便给出了价钱。 双方非常熟悉流程,陈瘦子在慎言宽松的袈裟袖里付了钱后,李胖子便一把挑起装着自己的麻袋,往货船方向走去。感觉到身体在悬空,言暮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却听见李胖子操着一把公鸭嗓着对旁边的陈瘦子问: “我刚瞅到这小子手受伤了,你咋还肯给三十两啊?” 李胖子老早就看到这次小和尚捎过来的货,好是好看,但要是患了啥大病,且不说能不能熬到盛京,路上死了随便扔河里也没关系,但怕就怕他传染给整个船舱。最近听说京城有大变,搞完这次可能要消停下,所以这次这批货比较大,足足二十几个,都是盘亮条顺,可不能让这只瘟鸡害了整舱货啊! 陈瘦子一边收好自己的钱袋子,一边瞥了旁边的死胖子一眼,心想:这么蠢的货色,要不是他跟京城的李大人是远亲,自己还真想单干了。现在京城和江南都是风头火势,搞完这单不知下次何时能再开运,运到盛京时势必要加价出的。最近,其他船不管好的坏的货,全都先收了再说,慎言那家伙早就跟这带的人贩子混得熟了,谈不拢随时能给别家,他自己也不想讨价还价了,只想快开船,靠这单大赚一笔。不过,他也没必要跟这死胖子分析过多: “这孩子生得俊,林二老爷和李大人都喜欢这口的,他们催得紧,咱今儿赶紧开船!“ 李胖子一贯不爱动脑子,听了他的话也没说其他,扛着大麻袋一下登了船。感觉到装着自己的麻袋被放在船板上,言暮深知此刻他们肯定要弄醒自己,便主动叫了出来: “哎呀!“她轻轻的活动着手脚,只见李胖子油腻的大手伸了进来,把幼小的她一把提起,粗声粗气地说:“你小子醒的是时候啊!给我听好了,你被庙里那和尚卖了,别想着逃,不然我一个大耳光扇死你!“ 言暮假装害怕地抱着自己的头,哆哆嗦嗦地求饶道:“别!别!打我!我都听你的!“ 见言暮那怂样,李胖子继续故作凶狠地吓她,骂骂咧咧地像大鹰拎小鸡似的,将她一下子拎起,言暮依旧惊恐地哆嗦着喊着饶命,但机灵的眼睛却乘机观察起了周围。 自己身处的木船,桅杆高大,三桅五帆,方头方尾,是一艘典型的沙船。来来往往装货卸货的人不多,隐隐飘来的茶香告诉她,这条船应该是专门运茶上京的。确实,现值晚春,江南的雨前春露正是最佳的品尝时节,但是江南能出售雨前春露的,除了言氏便只能是官产,如今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船只应该不会在近期开。 那么,这是一艘官船?! 就在言暮还在左思右想时,李胖子已经拎着她行至船上最偏的舱外,粗鲁地一脚踢开木门,一阵细碎的惊叫声从充溢着绝望的小隔间里传出,阳光照不进这最偏僻的舱内,只有一盏闪着微弱光芒的油灯随着咸风摇晃。 “扑通“一声,她就像个破娃娃般,被随意地扔了进去。 “嘶!“拉扯到手上的伤口,言暮吃痛地叫了出声,李胖子当然不会理会,只是向里面呼喝了一下,便狠狠地关上了木门,一道道地上好了锁。 言暮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子,环顾了一周,房间里全是和自己一样被卖了的稚男幼女,居然数目还不少,二十几人挤在这暗无天日的船舱内,还要承受长途的水路,自己真的能撑过去吗? “你没事?“一把带着一丝稚嫩的女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抬头看着询问者,是一个岁数稍比自己大的姑娘,只见她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扎着一对麻花辫,面目清秀,起伏的胸脯泛出言暮还没有的属于女孩的娇媚。 言暮摇了摇头,对上她关切的眼神,那双不带杂质的眼睛弯起了漂亮的弧度,她指着坐在一旁另一个比他们两个年纪都小一些的小女娃,亲切地对言暮说:“我叫小枫,她是我的妹妹小昭。“ 小枫,突如其来的字眼似刀子般扎进言暮的内心,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大姐姐一般的孩子,叫她如何不那个舍命救她的小侍女白枫。 “你叫什么名字?“小枫眨巴着干净的大眼睛,看着带着悲戚神情的言暮,不由得有些心疼,这般粉雕玉琢的孩子,应是小公子的富贵命啊!怎落得这种落魄境况。 言暮看出小枫眼中带着怜惜,同是沦落人,为什么她还会有怜悯的情感?目睹了一夜灭门,经历了佛门欺瞒,稍有不慎便会身死异处,自己已经不想再向谁付出信任了。 但是一看到那宛如白枫的微笑,她还是低下了不愿露出真心的头,小声地回答:“我叫笑宝。“ 此刻,一条条商船在六运河上疾驰,划开一道道壁波。此夜,贪狼星煞尽江南,风过千里,凤蝶引路,今后九州尽踏,天下任我飒! 第五章 游历黄泉 大恒初年,现在的老皇帝恒帝,刚刚登上帝位,执掌天下。经历多年的征战,六运河的疏浚中断了八年,致使“泽灭水,岸石崩,役夫需于沙,津吏旋于泞,千里洄上,罔水舟行”,航行极其艰难,载重粮船更无法通行。 相传当时的吏部尚书—穆晏,临危受命,前往江南仔细勘察六运河河道,群访平民百姓,海民商人,然后疏浚汴渠,恢复了六运河的运输能力。 从此开始这段新河一直是长江北岸的重要运口,既保证了行船的安全,又节省了耗时。先帝封其为封彭城县开国伯,世人为他作诗称赞: “穆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 但让世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助六运河“万古流不绝”的穆氏一家,后来又因河难,葬身在这条曾经殚心竭虑的河上,留下穆少兰一位孤女,辗转到盛京姑母白氏门下,才得以存活…… 如今,多少人在这条大恒最长的运河之上繁衍生息,江南言氏就是在水运上找到了突破点,通过六运河将生意做到了整个大恒。 言暮透过幽闭的船舱内仅有的一个小小窗户,看着滚滚不绝的河流,河水像一条青色的筋脉,在墨色的夜下,弯弯曲曲,转折起伏。 昔日站在这条河上眺望整个大恒的人,有家业蓝图剑指天下的爹爹,有家中突变孤苦离别的娘亲,有端得一世英名的外祖父。 但如今,他们都成了一抔黄土。 而此刻他们的后人,却只能委身苟活于此,感受着这条河的晦暗,潮湿,压抑,绝望。 “姐姐,我好渴好饿!” “小昭乖!熬一下就有饭吃了!” “呜呜呜,我熬不下去了……”旁边细碎的对话被不断摇摆的船淹没,一阵小小的哭声在不远处响起,言暮和舱里的其他孩子一样,眼神空洞地盯着木地板,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或许所有人都早就习以为常了。 刚开船的时候整个船舱都是此起彼伏的哭泣,懵懂的孩子,因为离开了爹娘而感到空虚害怕,除了哭泣便不知道如何是好,哭着哭着,嗓子哑了,人也麻木了,便不会继续流泪了…… “别哭了!”一个大大的巴掌,在密闭的空间中尤为刺耳,沉甸着满肚肥油的李胖子甩开膀子,一把将那哭泣的小女孩打得掀离地面,头先落地,重重地跌在船板上。 “妹妹!”一声熟悉的尖叫自旁边响起,随后一阵急忙的脚步声,言暮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被打的人是小枫的妹妹小昭。 只见小枫已经冲到倒在地上的小昭身旁,心痛地扶起嘴角已经被打破留着一行血的妹妹。 年纪比言暮还小的小昭,稚嫩的肌肤哪能承受这么大的一巴掌,被打的那边脸立刻就肿了,连带着那边的眼球也渗出了些许血。 “晦气!”施以暴行的李胖子瞥见小昭那行嘴角的血,吐了一口唾液,恶狠狠地骂道:“你们谁敢哼一声,等下就跟那丫头一样的下场!” 听到李胖子愤怒地吐着唾沫星子,隔间里孩子个个都吓得缩成一团,想哭又不敢哼声。言暮环顾了一周,见大家都只管各自忧伤,除了小枫根本没人会帮助被打的小昭,便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双手环抱这膝盖,低下头不去看那惨状。 也是不巧,小昭正好撞上了人贩子送粮的时间,被脾气暴躁的李胖子瞅见,便动了手。平时两个人贩子都不会对他们怎么样,毕竟生得好手脚齐全,还能卖个好价钱,今日不知是不是他气郁不畅,听到小昭的一声哭泣,那一巴掌便过去了。 李胖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手中拿着一个盛满水的粗瓦大壶和二十几个发馊的馒头,随便一扔在地,吼了一声:“吃饭了!”便又锁上了门。 言暮不动声色地盯着门外昏黄的天色,待人贩子走了之后,便从怀里掏出一根从角落捡到的铁钉子,在自己位置下面的木板上用力地划上一横,她愣愣地看着眼前被划出的六个“正”字,原来,她在这不见天日的小隔间内,已经待了一个月了。 周围的孩子都已经被吓骂得麻木,个个眼神空洞地,凭着身体的本能上前取食。她也默默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眼底瞥见了躺在小枫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内心隐隐作痛,咬了咬牙,上前取了一些水和三个馒头,走到她们姐妹的身边。 “小枫,先给她喂点水!”言暮往日灵动的大眼睛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光芒,她呆滞地看着早就双眼一白,昏了过去的小昭。 小枫感激地接过言暮递过来的水和馒头,初遇时娇俏的脸容已经消瘦了许多,但她依旧硬撑出一个微笑,轻声地跟言暮说:“谢谢,你也快吃!” 面无表情的言暮点了点头,干脆坐在她们的旁边,麻木地啃咬着已经变味的馒头。“难以下咽,就多嚼几下,嚼到它自己滑进肚子里,这样子就能不知不觉地吃进去啦!”这是小枫教她的。 小枫告诉她,他们姐妹俩来自淮南一个叫桃花镇的地方,因为她们的兄长娶媳妇需要银两,她们的娘亲便把两姐妹都卖给了人贩子,经过了好几手才到了李胖子这里。 一开始言暮只觉得荒唐,因为家中男子需要娶妻,便要牺牲两个幼女,不知道年纪尚小的俩姐妹是怎样才撑到现在的。 但是,现在的她却什么都不会思考了,无法习惯这黑暗压抑的环境,终将会被它吞噬所有的意志。 她看着旁边的小枫,正小心翼翼地给嘴唇已经干涸起皮的妹妹喂水,那慢慢流进小昭嘴中的水又从她的嘴角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冰冷的木地板上,晕染了肮脏的地板又一瞬间消散,这一滴水仿佛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那般,脆弱,无用。 小枫看见自己的妹妹如此现状,内心极其着急,清澈的瞳孔被担心和紧张萦绕。言暮呆滞的脑袋突然一震,仿佛一道电流直直地劈向她的脑中,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颤抖的手慢慢地伸到小昭的鼻下,没有呼吸! “不可能!”她着急地伸手探上女孩皮包骨的手臂,难以置信地探析着她的脉搏,不见起伏! 宛如跌入万劫不复的冰窟,被眼前事实震惊得睁大双目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仍挂着一丝希冀的小枫:“没有脉搏了!” 小枫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她双手全是刚刚擦拭的血,也不见小昭继续流血了,哪能就这么一巴掌就被打死了:“不会的!妹妹!你醒醒啊!” 眼看着面前慌忙的小枫正不停地摇晃着怀里一动不动的小昭,言暮浑浊的脑子也一时间乱了起来,不对!不对! 突然极其紧张的脑子回光返照,清明了起来:“可能是晕厥,有些晕厥证也会突然没有脉搏和呼吸的!咱们赶紧,赶紧……”叫大夫! 这里怎么会有大夫呢?就算是船内配备的大夫,真的愿意帮助他们吗? “对!我妹妹还没死!”已经急出眼泪的小枫,此刻唯一想到的,也只是向那群人贩子求救! 只见她把小昭放在了言暮的怀里,剑一般冲向紧闭着的木门,疯狂地拍打着,歇斯底里哭喊道:“快来人啊!我妹妹要死了!快来人!” 整个船舱的孩子都惊讶地看着小枫,却没有一人愿意上前帮忙,看着小枫瘦弱的背脊,看着周围的孩子漠然的眼神,言暮忽然感觉到背后的燕尾凤蝶狠狠地抽痛起来,好像在不断地扑腾着自己的翅膀,要硬生生地抽离出她的皮肤那般。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拿过一个布包垫在小昭的脑袋下,把她平躺在木地板上,也冲上前与小枫一道敲着那紧紧锁着他们的木门。 “砰砰砰……”言暮和小枫死命地拍打着,顾不上已经受伤了许久的手已经溢出的血水,顾不上十指连心那锥心的痛楚,一阵阵的拍门声如同钟鸣般,敲击着她被压抑的环境麻痹的心,将那燕尾凤蝶生生地按回去自己的背脊上! 随着一阵粗鲁的跑步声,陈瘦子提着一盏油灯急匆匆气怒怒地跑了过来:“怎么回事?” 只听到一阵怒号,木门终于打开了,小枫一见来人便跪在地上,哭求着说:“大爷,我妹妹晕厥过去了,没有脉搏了,求你快救救她!”说完便一股脑地向着怒气冲冲的陈瘦子不断地扣着头。 听了小枫的话,最着心这批货的陈瘦子也强压着怒气,那二八眉紧紧一皱,问道:“人在哪?” “在这!在这!”哭到满脸糊着泪水的小枫连忙爬起来冲过去抱起小昭,一把走到陈瘦子身前,言暮愣愣地看着陈瘦子探了探小昭的鼻息,眼神飘忽不定地落下一句:“行,我带她去治病,你们给我待好了!” 小枫一听到自己的妹妹有救了,便立刻感激地跪在地上对着陈瘦子继续磕头,嘴里念叨着:“谢谢大爷!谢谢大爷!”直到陈瘦子狠狠地关上了门,小枫还一直保持着磕头的动作。 言暮看着还在对着门口一直磕头的小枫,她的眼睛里泛出接近绝望后唯一的一丝希冀,便心疼地跪在她面前,一下子捧起她消瘦的脸庞,说:“小枫!他已经走了!”别磕了! 小枫呆滞地跪在地板上,脏兮兮的脸上混杂着眼泪和地板的灰尘,糊成了一坨,将那曾经明媚的笑容悄悄地带走了…… 这一场闹剧就这样落幕了,言暮环顾了一下周围,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这个房间里即将死去,不过半晌整个船舱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谧冷漠。 言暮扶着小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呆呆地盯着小昭刚刚枕过的布包,一小滩血迹告诉着她刚刚的闹剧绝不是一场噩梦。突然,一滴泪水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啪的一声,落在了上面。 涛涛江水不绝,阴曹地府黄泉。走过一遍,才知道何为人心,何为生死…… 第六章 吃人的船 “李贵旺!你瞧瞧你干的好事!” 陈瘦子驮着没了呼吸的小昭,一把踢开李胖子的房门。此刻李胖子还在耙着不算丰盛的晚饭,倒是被陈瘦子这架势吓了一跳,连忙凑了上来,接过小昭把她放在榻上,只见她一动不动的,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哟,没气了?!”李胖子咬着嘴里的饭菜,含糊地说道。 陈瘦子早就对他不满了,好吃懒做脾气燥,这批货怕很快就毁在他手里,要不是他在盛京还有些门道,自己早就…… 陈瘦子一想到京城的李大人,对李胖子的态度就缓了些:“我探着也没气了,里面的丫头说她晕厥了,你看现在怎么搞!” 眼瞅着这小女娃四五岁,卖进大院或者青楼做丫鬟确实有些困难,不过要是碰上哪家想买个童养媳的,还是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 李胖子神情冷漠,抬手对着小昭的瘦小的脸颊扇了两巴掌,见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得摇了摇头,脸色回归正常地走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吃饭。 陈瘦子见他这样子肯定又是想做甩手掌柜了,便有些愠怒地说:“这丫头我打算卖一百两的,你怎么赔我?” 咬着根青菜的李胖子一听,那耙着饭的嘴都停了,两颗带着黄斑的眼睛一瞪:“一百两?你唬谁?”这种小丫头五六两就能收回来,要不是跟着她姐姐一起卖的,他根本就不想收,死瘦子以为泡过六运河水,京城的人就以为是宝啦? 陈瘦子本来不想跟他细说,但还是碍于心疼着一百两银子,跟他说明清楚:“你没听李大人说吗?最近京城大变,运完这批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做,肯定要起价的!” 肥头大耳的李胖子一听到“起价”二字就来劲了,平时不爱动的脑子也打起了主意: 这船本来就是李大人的,所以每次运货才这么一帆风顺,陈涂这厮沾了自己的光不止,提价这种事情也没跟他商量,一定是想私吞提价的钱,呸!亏老子还这么相信他,把钱给这头瘦狼管,看他到了盛京,不在李大人面前告他一状! “你起价的事,跟李大人说了吗?别忘了我们得分他一份!”李胖子斜视地看着陈瘦子,问道。 陈瘦子见李胖子也不蠢,能想到这点,也开门见山:“我不但跟大人说了,还跟他说了咱们这批货一共四十五人,现在死了一个该怎么交代!” 李胖子见陈涂底气十足,便也有些怂了,自己虽然跟李大人是远亲,但都不知道远到哪里去了,李大人这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知道自己闹死了他的货,还不得被骂一通? 想到这点,他便急忙笑嘻嘻地劝:“早说嘛!能分多些钱,我不也更有干劲嘛!”随即指着还躺在榻上的小昭,说:“你顺顺气,这孩子的钱在我那笔里扣了抵上,行了!” 李胖子心里捣鼓着,平日卖二三十两的小丫头,现在都能涨到一百两,那些生得俊俏的,不就可以叫到几百几千两了!这买卖铁定不亏! 终于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陈瘦子也气消了,便装模作样道:“你这事得白纸黑字作证,我现在去写,赶紧处理这丫头,绑些重物扔河里算了。” 看着陈瘦子离去的背影,李胖子那讪笑的脸立刻耷拉了下来,有些睥睨地吐了口唾沫,嘴里叨念着:“还得写字据,死瘦子就是事多!不过……” 他转过头看着榻上的小丫头,又看了看桌上那简陋的素菜,肥腻的手摸了摸满肚肥油的大肚子,想道:在这船上都个把月了,一点荤都没碰过,实在是憋得慌啊!这丫头又是打死的,应该没啥病,一锅热水滚过谁也不知道…… —— 袅袅青烟焚上天,谁人见过鬼蹁跹? 言暮窝在晦暗潮湿,带着血腥味的小隔间中,脑海不禁浮现出诗中地府之景,是不是就如她眼前的这般呢? 她抬起毫无生气的眼睛,看着旁边同样虚弱的小枫,窗外一成不变的昏暗夜色又再次浮现,木板上的“正”字又多了两笔,已经过去了两天了,不知道被陈瘦子带出去的小昭怎样了! “笑宝。”经历大变的小枫幽幽地抬起头,眼神中泛着一丝担忧,问道:“你说我妹妹治好了没?” 一听到小枫的话,言暮只觉得脑子里像被千万个钉子刺着那般痛不欲生,视人命为草芥的人贩子,真的会去救小昭?倘若真的救了小昭,早就把她带回来了,最怕就是被他们沉尸河底,尸骨无存。 “我不知道。”她低下头,不敢去看小枫的眼睛:“可能她已经……” 砰的一声,木门被一把打开,应该是李胖子来送饭了,小枫一见来者,哪里来得及理会言暮的话,一把冲上去李胖子旁边。 言暮看着小枫心急的背影,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却见到李胖子这次不如往常那样给些馊饭馒头,竟然是一大罐肉汤! 周围的孩子们闻到肉汤的鲜味,个个都伸长脖子盯着,不自觉的咽着口水。许是已经吃饱喝足,李胖子面目可憎的脸上露出一丝愉悦,只见他吐着粗气笑眯眯地对着大家说道: “今儿爷高兴,给你们开开荤!” 在一旁急的不行的小枫哪里管得着喝汤,只能一股脑地跪在李胖子面前,抱着他的大腿问道:“大爷!大爷!我妹妹怎么样了?” “你妹妹啊……”李胖子看着脚边的丫头,长得倒是挺标致的,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妹妹都被船上的人吃进肚子里了,指不定会闹起来,便随便搪塞道:“她还在治病呢,别心急哈!” 小枫一听到小昭还没死,便感激地又开始给李胖子磕头:“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李胖子见状也只是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们也快吃饭!” 说完还有些看戏地盯着那罐肉汤,想起自己前日半夜悄悄溜去地去厨房宰了那丫头,没想到抹脖子放血的时候,她竟突然睁大了眼睛,吓得自己手上的菜刀都掉了。 可是,这血流着流着,人好像还真的没气了,他这人就是恶鬼投胎,抵不住这张嘴,但又怕小丫头化鬼来找自己,干脆处理好熬了一大壶肉汤,分给全船的人吃,人人有份,这冤魂也找不上他家来。 这船上的人呢也是傻,好事的人问起,他便说自己登船时带了一只小乳猪上船,竟没人细究,想必也是饿得不行了,大伙便美滋滋地吃下了。这不,剩下的这些肉汤,他也不忘分给跟丫头一路走来的小伙伴们,这也算是做了件善事了…… 言暮瞅着李胖子眼神里的得意,一股恶寒瞬间漫上心头,此刻她也很想相信小昭是被送去医治了,但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本来她只想到小昭被沉尸而已,但没料及还有更恶心的结果! 恢复精神的小枫,连忙加入了盛汤的队伍,却见到与自己一路扶持过来的笑宝,正惊恐地看着自己这边,便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唤道:“笑宝,你怎么不去盛汤?” 言暮闻声有些紧张地抓住小枫的衣袖,有些紧张地说:“别喝!”那可能是用小昭的血肉熬成的啊! “怎么了?”小枫有些不安地盯着言暮满布血丝和恐惧的眼睛:“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知怎样开口,可能这只是自己的猜测罢了,言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不去看小枫的眼睛,点了点头:“我今日没胃口。”妹妹,是唯一吊着小枫精神意志的命脉,她要是开口说了,那命脉就断了,小枫也撑不下去了。 小枫看着言暮耷拉着脑袋的模样,可能真的是不舒服,便温柔地安慰:“没胃口的话,我先盛一碗放你这里,等你有胃口再喝,不吃东西的话会熬不住的。” 熬不住就算了!言暮双手环抱着膝盖,眼泪毫无知觉地蜂拥而出。此情此景,她突然感觉到,或许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这三十多天不见天日,幽闭黯哑如同监禁般看不见头的日子,充溢着罪恶的船,已经将她所有的精神摧毁得一干二净,窗外是日复一日的波浪,摇曳暗黄的灯给不了她任何的希望,密闭拥挤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夹杂着血腥的味道。多少次她恨不得以头抢地,只想用痛楚唤醒自己还存活在这个世上的知觉。 多少日夜压抑的黑暗让她怅然泪下,无声地哭到不可自已,痛苦地拧着胳膊蜷缩,辗转反侧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小昭的血仿佛布满整个船板,她真想一下冲出去,跳进这条罪恶的河里,她要疯了! 突然,一双粗糙的手抚上了她已经泪流不止的脸上,她怔怔地看着对面眼神担忧的小枫:“不舒服的话就躺会儿!我给你扇扇风。” 为什么?为什么世间上好人都不得善终,疼爱自己的爹爹和娘亲,为国家殚精竭虑的外祖父,甚至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小昭! 言暮颤抖着抬起自己的手,覆盖在小枫略微冰冷的手上,用尽力气挤出一句:“好……” 在这条吃人的船上,在这条黄泉的河上,一个陷入绝望女孩,被另一个同样千疮百孔的女孩拯救了,多少日夜,当言暮回忆起这段最黑暗的日子,她都会后悔莫及,为什么当时的自己如此弱小,连这艘船唯一一个向她施以善意的人,都守护不住…… 第七章 惨绝人寰 “前朝有个放鸭人,一次误把鸭竿插在地上便离去,而后想起再走到插竿之处,忽见插立的鸭竿已经变成一棵亭亭玉立的桃树,十个枝头中,有九枝绽开了鲜艳的桃花,唯有一枝没开花。时人信为吉祥之兆,有歌谣唱道:‘十枝桃丫九枝开,一枝单等状元来。’谁知状元久久不来,桃花却开遍整个镇子,不知道桃花是等君来摘,还是独自开花自顾怜呢……” 不畏黑暗,不畏生死,言暮紧紧地牵着小枫的手,静静地听着她悠悠地讲起家乡的美景,每每提及家乡,小枫的眼睛都会如同星般闪烁,她是多么深爱着家乡的每一瓣桃花,眷恋着昔日与妹妹言笑晏晏的童年啊! 小枫也同样凝视着身旁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笑宝,她的眼中总有怜悯,虽然故作冷漠,可自己一直都知道,笑宝的心是热的,是滚烫的! “笑宝,假如以后有机会,你记得一定要去桃花镇,看那三月的桃花,倚着春风小憩在镜湖旁,尝那五月的蜜桃,用它酿出来的桃酒比花间更醉人。” 小枫的话好似一股暖流般,流进言暮干涸已久的内心,她微微地抬起嘴角,露出了许久没出现的微笑:“好!一定可以的!” 她盯着刻在木板上的“正”字,他们已经熬过了四十多天了,上船前她观察过,他们是在一艘沙船上,这种船调戗使风,一日千里,虽然抵不住大风浪,但胜在航速快,应该不过数日就能到盛京了。 一到盛京,她便立马逃出去,找到宋琦!然后回来救小枫和,小昭…… 小枫温柔的眼睛里泛着笑意,看着已经摆脱了寻死之意的笑宝,她觉得已经足够了,已经可以去找妹妹了。 “笑宝,你平日是用什么刻字的?” 言暮闻言,从怀里递出那枚长钉,说道:“用这个。” 咿呀一声,大门被粗暴地打开,又到了李胖子送饭的时候,言暮思忖着小枫又要上去问李胖子小昭的情况了,已经过了十几天了,李胖子每回都说着一模一样的话来搪塞小枫,旁人一看便猜到背后缘由,但小枫还是痴痴地问,痴痴地相信。 突然,她忽感手中一空,长钉被已经冲上前的小枫拿走,她要干什么?!一阵寒意瞬间袭上全身,不等猜测,眼前的惨剧已经上演。 “啊!”只听到李胖子一声粗哑的尖叫,喘着大气的小枫,已经将长钉刺入他大腹便便的肚子中。不等他反应,眼神几近疯狂的小枫立刻把长钉抽了出来,血,刹那间从那个细小的带着铁锈的洞中汹涌碰出,李胖子疼痛不已地低下身子按住伤口,却不料,染血的铁钉又一下刺进他肥硕的后背上。 长钉经过言暮数日刻木,钉头已经有些钝了,她不知道瘦弱的小枫是带着多大的恨,用尽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它刺入李胖子的身体内。 小枫她已经知道了! 此刻,言暮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寒蝉般,哑然失声,痛苦和心酸使她每根骨头都发抖,她愣愣地看着小枫那满是血与恨的眼睛,疯狂的她不断地叫喊着:“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许是李胖子杀猪般的叫声吸引了船上的其他人,很快陈瘦子便带着几个壮汉进来,见到这个状况,其中一个壮汉连忙抬起脚,一把将小枫踢开。 船舱内的其他孩子都吓傻了,个个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言暮眼睁睁地看着小枫被那一脚狠狠地踹飞,手中却还紧紧地攥着那枚染血的长钉。 “小枫!”已经顾不得所有的言暮,一下冲上前扶起眼神凄狂的小枫,只看见她的嘴里一直叨念着:“杀了他!杀了他!” 众人扶起了已有几处血痕的李胖子,小枫的长钉处处入肉,却都不及致命之处,只见他还有力气站起,眼睛里全是要杀死小枫的恨意,对着陈瘦子那群人吼着:“给老子杀了她!” 陈涂没料到,李贵旺前面造的孽,这么快就遭报应了,他早就知道死胖子说的什么乳猪都是谎话,前些日子的那壶肉汤,就是用小丫头的人肉煮的! 唯利是图的陈涂,目不斜视地盯着刺杀李胖子的丫头,哎,这种货色明明可以高价卖进青楼,现在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算了,送给船上的工友“泄泄火”! 想到这里,陈瘦子便连忙招呼人抬李胖子去医治,自己却走到小枫面前,不明所以的言暮盯着陈瘦子,下一秒却见到他的巴掌已经扇到小枫的脸上,嘴里依旧是平静话语:“你他娘的给老子清醒些,还想杀人了?死胖子确实是杀了你妹妹,但以你是杀不了他!” 一听到陈瘦子的那句“杀了你妹妹”,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之后,稍微被巴掌扇冷静的小枫又开始癫狂起来,只见她歇斯底里地喊:“你们这些吃人的禽兽!你们都该死!” 啪!又一声个大巴掌扇在小枫的脸上,陈涂确信着丫头没救了,已经疯了,便唤周围的人过来,把小枫给抓出去。 见旁边的几位壮汉正向着自己这边走来,言暮当然不肯,被他们抓走的话,小枫会被打死的!她连忙上前张开双臂,拦在壮汉,将小枫护在身后,嘴里大声地喊着:“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可下一秒,壮汉结实的一脚便直直地踹到了她的心窝处,锥心的痛带来一阵窒息的感觉,她被踢得无法站立的腿脚不断后退,直到失去支撑,天旋地转,整个身体便这样倒在地上。 “笑宝!”旁边是小枫撕心裂肺的叫声,只见她眼神凄厉,疯狂、怜悯、担心、痛苦,那双曾经澄澈无比的眼睛,如今却被这些最绝望的情绪侵蚀。 言暮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拽紧小枫的衣角,却仍是无补于事,整个船舱里充溢着她痛苦的哭喊,直到远去,消失。慢慢地,言暮的神志也逐渐模糊,陷入黑暗…… —— 一把水至上而下,像一个巴掌般狠狠地拍打在言暮的脸上,被冰凉的水一下子浇醒的她,骤然睁开了大大的眼睛,甩掉眼前的水雾,好一会她才看清浇水的人。 “哟!没死!”过来送饭的陈瘦子见到昨日被踹了一脚的小子,竟昏迷了一整天,还以为他跟那小丫头一般不禁打,但幸亏是个皮实命硬的,不然就亏大了,陈瘦子脑里计算着,这小子样貌端正,能卖到三四百两的呢! 言暮一见陈瘦子回来了,便连忙抓着他的腿,急切地问:“大爷,小枫呢?” 陈瘦子瞥了一眼脚下的愣头青,小小年纪就惦记起姑娘了?不过管他哪样,在京城那些有着禽兽般嗜好的大人们小院子里走一遭,或者看到角落那个残花败柳,不知还会不会还有情爱之欲呢…… 他也不想跟言暮说太多,便随意地指了指船舱的角落,眼神空洞仍有一丝呼吸的身影,有些看戏地说:“在那儿呢!” 陈瘦子也没想船上那群粗汉子会那么多花样,闹得呼天抢地的,连手脚好像都拗断了,这妞也算生猛,给他们十几个人折腾了一夜,都没死透,搞到他也不能直接扔河里,便直接抬了回来,熬得过就白送给青楼,算卖个人情,要是熬不过去,便扔河底喂鱼。 昏黄的天色隐隐地照进船舱,却照不到那个黯哑的角落,言暮顺着陈瘦子指的方向,看见了小枫像是一只毫无生机的木偶那般,双眼睁得大大的,却一点焦距都没了,仿佛什么东西将她的灵魂抽离。 言暮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脚上好像灌了铅那般,每走近一步,心就沉重一下。 “小枫……”她看着那个一路照顾自己,呵护自己的小枫,教会她真善美的小枫,那个想再看一回桃花盛开的小枫,干瘦的身躯被一块破布包裹着,脸上青一片紫一片,嘴角满是血块。 言暮的脑中如同被万道惊雷劈过,她颤抖着掀开盖着她的粗布,只见她下半身的衣服已经被撕碎,双手双脚处有着被麻绳捆绑的痕迹,右腿姿势怪异,似是被生生掰断了…… 这群禽兽!凭什么!凭什么要这样折磨小枫!就因为我们是弱者吗?就因为我们的命不是命吗? “笑,宝!”一阵虚弱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抬头盯着经历过非人摧残的小枫,只见她一字一字地说:“我撑不住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为我和小昭报仇,杀了他们!” “我会的!我会的!”言暮抓着小枫满是污秽的手,疯狂地点着头。 “还有,帮我去桃花镇,跟我的娘亲说,我没有一刻,不恨她!我恨透了她,恨透了大哥,恨透了,恨透了……”言暮一直听着小枫带着怨恨的呢喃,直到完全静止…… 抱着小枫逐渐冰冷的身体,言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眼睛酸涩得不行,泪水逐渐模糊了所有的视线,她好想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好想就这么一了百了。 但是!她不可以! 强忍着所有疯狂情绪的她,只能狠狠地咬着牙龈,如同那夜在床底看着白枫给杀死,看着自己整个家被毁了那般,鲜血溢出,她要活下去!她要为所有的冤魂报仇! 言暮大力地将眼中的泪水擦干,下一秒,一切的软弱消失殆尽,此刻她的眼睛如同狼一般,狠厉萧杀! 苍云月稀,朗朗乾坤,初夏微凉的风吹动六运河上的船只,吹凉了狭小船舱上那颗带着仇恨的滚烫之心。 有一个姑娘,在这里学会了弱肉强食,学会了世道险恶,煞气冲天,注定成不了正道,而这股邪气,似乎让整个大恒的夜风更加阴凉了。 寒意啸天,吹进远在天机山上翠绿的竹林间,吹拂着一道剑若霜雪的身影。 吹进了岭南湖光明亮的院前,吹痒了冷傲清绝之人喑哑的喉咙。 吹进了红墙绿瓦的宫廷中,吹乱了藏匿于八方动荡的赤子心。 第八章 庄霖被打 言暮看着自己旁边空荡荡的位置,攥着那根染血长钉的手紧了紧,她的眼神中已经没了往日的软弱,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坚定。 透过狭小的窗,她眺望着周围越来越多的船,越来越吵杂的吆喝声,这正正说明,他们越来越靠近盛京了。 但是该怎样逃开人贩子的束缚呢? 正当她在苦思冥想时,门口又再次打开,一阵肉香老远就传来,周围的孩子都虎视眈眈着,唯独言暮,一闻到肉味便只觉得反胃。 只见陈瘦子端着几只熬制好的鸡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对着大伙说:“今天大家都吃好的!每个人都有份,都得吃!” 言暮看着那几只油光锃亮的鸡,抽紧的心稍微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用小枫的肉熬的,但是,这破船上哪来这些鸡? 莫不是?已经到了盛京口岸? 其实她的猜测并不失偏倚,之前李胖子吃人肉,应该是因为船上的荤粮被吃尽,不然应该不会冒这么大的险,毕竟大恒律法中,吃人肉的要砍头的。盛京口岸是大恒除了江南口岸外第二大口岸,口岸中船只间进行货物交易并不鲜见,这些鸡应该就是从别的粮船上搞回来的,但如此珍贵的粮食,唯利是图的陈瘦子,为何愿意给他们这些“货物”呢? 言暮直觉此事有诈,陈瘦子却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你们可不能抢啊!我就坐在这里,盯着你们吃!” 言暮看着陈瘦子此刻狐狸一般的笑颜,跟那普南寺的慎言一般,哼!果然又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 但是,她已经学会对付了! 整个船舱内充溢着咀嚼的声音,陈瘦子正盯着他们,确保每个人都吃下了肉。躲在角落假装咀嚼的言暮,用眼尾观察着陈瘦子,待他走后,便将手里的肉递给旁边吃的正欢的孩子,那孩子也不问,见到肉就接过去,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着。 言暮看着船舱内的跟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她一直顾影自怜,却没察觉,原来这里所有人,都是可怜人。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那些挥斥方遒的诗人,假如真的置身于此处,看到此般的场景,会写出怎样的诗句呢,当真是“四海无闲田,百姓犹饿死”啊! 她敢断定,陈李两位绝不是官仆下属的“人牙子”,人牙子卖出的人都是有底子可查的,这样才会卖到大户人家里。而这艘船的孩子大部分都没有签卖身契,跟自己那般被拐骗回来,根本没有正当身份可循,这些是被官府所禁止的,如果被抓到的话是要扭送见官,一番惩戒的。 她犹记得普南寺里慎言和慧命的对话,他们这些被拐骗的孩子,还是会被送到达官贵人的府中,不过不是当奴仆罢了…… 一晌,周围的孩子们陆陆续续陷入了昏迷之中,言暮摇了摇头,装晕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便跟着他们一样倒在地上。 夜色渐浓,盛京码头却依旧的热闹非凡,卸货的工人一筐筐地将上好的雨前春露送上陆地,二三艘马车早早就在岸边等候,为了让自己的老爷第一时间“品尝”到最幼嫩的货色,正忙碌地扛这货物上车。 “来来来!这批‘貌好’的送到李大人处!”陈瘦子正指挥着马车上的人,扛着四五个大篮筐上车。 “陈涂!李贵旺这死胖子怎么办?”船上的工人大声地叫着,远远听到的言暮心里冷然,李胖子果然没死! 陈瘦子用他那把难听的声音大声说道:“抬回他家!城西郊外!” 陈涂,李贵旺,城西郊外!言暮紧闭的双眼默默地将这些信息刻在脑海中。 “哎呦!这茶叶怎么这么重啊!”一位新来的下人埋怨的说道,却被旁边有经验的老伙计狠狠地敲了一记脑袋,不敢大声,只能压低嗓音骂道: “你他娘的少说话!老老实实运货不就得了吗!” 新来的小伙子也是个愣头青,被打了还不懂收敛,嘴里叨叨着:“我就是好奇而已啊!大哥,这里装的不是茶叶,肯定是什么大宝贝!” 说完还准备伸手掀开盖在货物上的粗麻黑布,却被老伙计狠狠地喝了一句:“好你他娘的奇!你要是敢看,等下李大人不挖了你的眼睛!” 小伙子见老伙计如此恼怒,许是知道有些不妙,不敢把事儿闹大,便立马毕恭毕敬地说:“不敢!不敢!小弟初来,还请大哥多指导!” 感受着篮筐的摇动,言暮觉得自己被装上了类似马车一样的地方,应该是上岸了。 盛京,她终于来了! 待周围安静后,言暮悄悄地掀起盖在头上的黑布,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幸好没人看守!她环顾了一下,果不其然,自己和其他三人都被扛上了艘马车上,她借着昏暗的光观察着,这辆马车挺雅致的,但还达不到自家言府的富丽堂皇,她盯着车舆两边的小窗,外面是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这么快的速度是绝不可能跳车的,前面有人在驾车,也绝不可以正面对上。 怎么办?怎么办?等篮筐被送到那些人的家中,一切就来不及了,一定还有其他的出路,言暮双拳握紧,拼命地思考着。 对了!这种马车的坐处一般是空心的,走远路时可置放物品,躲在里面,待他们卸货时可以乘机溜出去。但是,见到篮筐是空的,他们势必会搜查车舆,一样会暴露! 言暮啊言暮,你不是自诩学富五车,那个假和尚慧命还说你是文殊菩萨托世,家中为你请的二十位教书先生,你看的数百本书籍中,就没有一样教你危在关头时如何自救吗? 听着外面逐渐放缓的马车声,言暮急得满头大汗,不断敲着自己的榆木脑袋…… —— 当!当!当! “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更夫打着梆子,走在已经逐渐人稀的白虎大街上,日落而息,此刻家家户户听到更声,都关好门窗,熄灭灯火。唯独一辆简朴的马车,依旧疾驰于黑夜之中。 走着夜路的醉鬼,迷迷糊糊地提着酒罐子,被突然而至的马车惊得一震,不小心洒了小许酒,心痛得只想扯开嗓子大骂,却一转头,又看不见那车的踪影,只能小声恼怒着:“赶着投胎啊!” 坐在马车上的人,也被这极快的速度震得头晕目眩,无可奈何地走上前掀起车帘子,难受地对着驾车人说道:“英一啊!你能不能开慢一下,我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 被唤作英一的车夫闻言,转头看着说话的人,只见他身穿栗色素面锦衣,腰间绑着一根青色涡纹带,那双澄澈的眼眸略显疲惫,光洁白皙的脸庞正难受地拧成一团。 “庄少爷,不是你说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府吗?”英一用他毫无起伏的声音回答道,心里寻思着,这庄少爷在天机山一收到他娘亲病重的消息,就大吵大闹着要下山,天机子老先生拗不过便答应了,自家世子见庄少爷归心似箭,便特意命自己护送他回府。 庄霖捂着快要吐出来的嘴,艰难地说:“是就是,但不是人人都跟你家世子那般身强体壮,再这么颠簸下去,我要顶不住了!” 庄霖说完便难受地躺回车舆内,他有些后悔没带上自己的书童乐山和乐水,至少一路上有个照应。 三师弟见他爱母心切,安排他的护卫英一送他,他内心是感激的,但没想到英一跟他主子一般,跟个木头一样,虽然用了不出一日就赶回了盛京,但这一路他们一点交流都没有,看着那张跟师弟一样的面瘫脸,他早就憋得慌了! 不过,视乎英一听到他的哀求,慢慢减缓了车速,却渐渐地,停止了?! 这下庄霖又纳闷了,咋停了? 他叹了一口气,单手撑起身子,又一次掀开车帘子问道:“怎么了?” 听到庄霖的疑惑,眼神锐利的英一,直直地指着前面不远处那个倒在地上的小小身影:“有人。” 庄霖顺着他指的方向,只见到昏暗的前路上确实有一团小小的黑团,庄霖眯着眼也没看清那是什么。 “是个小孩。”英一冷静地说道。 庄霖转过头看着英一,颇有些惊讶,这都看得到?!三师弟的护卫可比他们庄家的厉害太多了!假如是自家的车夫,可能连看都没看就碾过去了。 “上去看看。”他倒要看看哪家的小孩大晚上走出来装神弄鬼。 英一驱着车向前,直到庄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躺在地上正昏迷的小孩,只见他整个右手擦出了血,额头右边也有撞击的血痕。 “他应该是从高处跳下来擦伤的。”英一分析道。 庄霖看着地上那团小小的黑影,不禁有些怜悯,便一把撩起衣袍摆,跳下车去。“庄少爷,小……”心,没等英一嘱咐,庄霖已经蹲下身来摇晃起那孩子了。 没错,躺在地上的人正是言暮,没想到,她思考了几十个办法,最后只能待马车缓下来的时候,冒死跳车。幸好借着那打更的声音,两个车夫都没注意到。 她早就料到,毕竟车马仍在行进,从那么高处跳出,必然会受伤,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被摔晕过去。 昏迷中,她感觉到了一阵摇晃,难道?是来抓她的人? 她心里暗自忖量:不行!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抓住,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一霎间,只见她双目皆睁,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向那人挥去! 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锤在了那人的脸上。来不及细看,瞥到那马车的轮廓,她便确信是来抓自己的那群人,只能撒开腿往旁边的小道奔去。 当!当!当! 打更声自远处再次传来,整条街上留下了被打懵了的庄霖和看戏的一人一马。 庄霖被那突如其来的一拳,惊讶得双眼瞪得大大的,一张血色红润的嘴愣愣地张着,呆呆地看着那个衣衫褴褛的背影,他被打了?!他被打了?! 他庄霖长这么大,只有被爹娘收拾过,几个师兄师弟哪个不是武功高强,以一敌百,个个把他捧在手心里怕化了,今天,居然被个不认识的小乞丐打了?! “英一!”庄霖捂着自己的左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仍坐在马车上的“好护卫”,“你看到了?” “看到了。”英一点了点头,他清楚地看到,打了庄少爷的孩子脸露惊恐,想必是正在被人追赶。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他?”庄霖眨巴了一下那双仍处于震惊的眼睛。 因为,世子派给他的任务,是护送庄少爷回府,不包括追赶小孩子。英一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思及自家尊师重道的世子,平日对庄少爷也极为包容,便握起手中的剑,说道:“现在去!” 还坐在地上的庄霖看着英一跃上屋顶,下一瞬消失在黑夜中的身影,又懵了。 一阵东风吹过,庄霖单手撑地,拂了拂沾了些许灰尘的外衫,抬头看着的天边那颗明亮的长庚星,神色有些懊恼,却也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第九章 宋琦之子 庄霖有些嫌弃地盯着,被英一挂在右肩膀上脏兮兮的孩子,只见他正闭着眼睛,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灰尘:“你把他弄晕了?” 英一点了点头,这孩子大概误以为他是追赶他的人,逼近时死命抵抗,张牙舞爪的样子根本没办法制止,他便直接一记手刀敲晕他了。 他刚刚观察了一下,这孩子不止手臂和额头受了伤,胸前和手掌都包裹着纱布,看来之前受过不少苦。 英一自幼生在英王府,作为英武卫的一份子被培养,虽不算困苦,但自己有不少手下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幸得王爷和世子厚爱,才能收编入英王府,每每听及他们聊起受人欺凌的日子,内心亦会不舒畅。 他一把登上马车,走进车舆内,将那孩子放在庄霖原本坐着的位置,庄霖见状也有些惊讶,看着位置被一个刚给了自己一拳的孩子占了,有些恼怒地问:“你干嘛呢?” 英一转头一边把庄霖扶上马车,一边交代道:“抓回来了。” 庄霖没好气瞥了英一一眼,这榆木脑子真的无药可救,他长呼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弄醒他,我有话要问他!” 英一闻言便在按了按昏迷的孩子头额后面的风池穴,一瞬间,言暮便恢复了神智。 噔的一下,只见言暮睁开一双大大的杏眼,倏然坐了起来,她惊恐地环顾着周围,疑惑的眼睛定格在眼前,一位是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一位应该是刚才敲晕她的黑衣护卫。 他们绝不是陈瘦子那伙人…… “你个死小子,刚刚为什么打我?”庄霖盯着言暮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看样子生得挺好的,但就是脏。 言暮疑惑地看着眼前神色有些愠怒的公子,看样子不过束修(十五岁)年纪,虽男子的喉结已长,可脾性略显孩儿气。 他说,自己打了他?难道她刚刚的一拳,揍错人了? 言暮神色凝滞,那乱糟糟却特别有生气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秋水般的眸子因为抱歉微微闪烁。 这孩子,睫毛好长啊!庄霖睁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言暮见此人身着锦衣,应该是京城的达官贵人,其实自己刚刚就发现了,这马车装潢虽古朴,但传来的木质幽香,若隐若现丝丝游动的黑色木纹都说明,它由极其珍贵的黑檀木制成! 她还记得,教自己鉴木的老先生,曾让她细细抚摸过黑檀木光滑的表面,指着它变化莫测的黑色花纹,嘴里叨念着“木纹似铭山大川,又行云流水,更胜碧玉琼瑶,乃木之珍宝!” 用如此珍贵的木头制成的马车,那坐在车上的人,该是怎样的尊贵呢? 思及至此,言暮便郑重地向眼前的少年道歉起来:“公子,在下刚刚被奸人追赶,不小心将你误认是那群人,情急之下误伤了你,不胜惭愧,万望海涵!” 庄霖从这乞丐模样的小孩口中听到如此诚心敬意的话,心里不禁有些起伏,这分明是世家公子的派头,怎得这脏兮兮的小泼猴都学得如此到位。 他紧紧地盯着那张消瘦的脸庞,额头那道血痕像一根小刺,悄悄地扎着他柔软的心:“你是哪家的孩子?报上名来!” 哪家孩子?言暮听到庄霖的问话,心里一怔,自己能相信他吗? 英一仔细地观察着这个谈吐得体的孩子,刚刚庄少爷质问她打人之事,她承认和道歉得非常干脆,但一听到询问身份,却犹豫不决,莫不是朝廷钦犯? 只见言暮摇了摇头,虽然可以捏造一个假身份,但直觉告诉她,这两人并不像之前遇到的人那般好糊弄,便用另一个问话绕过了这个问话: “公子,小人家门不幸,路上又被人贩子拐卖,千辛万苦来到盛京,只为寻一人,小人不敢劳烦公子,只求你能指路,告诉小人此人家住何处即可,滴水之恩,小人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指路?庄霖眼神有些飘忽,这个他自己是个不认路的主儿,不过看在小乞丐态度端正,倒是可以让英一帮帮他,便云淡风轻地开口:“说,你要找谁?” 言暮一听他愿意帮忙,眼神雀跃地看着庄霖,高兴地咧着嘴露出感谢的笑容,迫不及待地回答:“小人要找的是长平候之女——宋琦!” 一听到言暮报出来的名字,霎时间,对面二人皆聚焦在她的身上,四只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庄霖原本轻松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压迫: “你找我娘亲,所为何事?” 听到“娘亲”二字,言暮也大吃一惊,不得不仔细地端详起他来,那刚刚舒展的眉头又再次纠结:“你是?” 如清风朗月的少年轻启薄唇:“我姓庄,单名霖,是宋琦的独子。小东西,你这次可不能糊弄过去了!”翩翩公子似笑非笑,似胁非胁: “所以,你到底是谁?” 英一微微偏头,看着这个整天在天机山游手好闲的庄少爷,此刻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如此!”言暮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一路艰辛,遇恶无数,终于让她幸运了一回:“我可以告诉公子,不知他……” 庄霖见言暮眼睛飘向英一的方向,两条如柳的眉毛一挑,这家伙竟如此谨慎?!英一的确不是他们庄家的人,但自己和三师弟情同手足,本来就是一家人,这倒不怕! 思及至此,他便对言暮点了点头:“他是我的护卫,大可放心!” 得到了担保,言暮一直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些,脑海中那个消失在火海的名字,终于又浴火重生:“我叫言以淮,言笑晏晏的言,相濡以沫的以,河汉江淮的淮,我是江南言氏当家言不惑的独子。” 一语惊堂,听罢的二人皆被她的身份惊得措手不及。江南大乱刚平息,手握江南经济命脉的言氏一夜灭门,不足一月便传遍整个大恒,江南太守倾尽全力调查,却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能查出,流言蜚语众说纷纭。 但有一点是众所皆知,毋庸置疑的,那便是,灭门当夜,绝无一人生还! 而此刻,这位蓬头垢面如同乞丐儿的孩童,竟自称是言氏遗孤,要知道,言氏家财富可敌国,倘若果真是他,那真是,得天独厚啊! 庄霖被她的话说愣了,脑子轰隆隆的,他是言不惑的孩子,那么他的娘亲就是…… 言暮见庄霖若有所思,便乘胜追击:“家母穆少兰,当年与令堂亲如姐妹,小人已经举目无亲,无可奈何,只能拼死上京,寻求令堂帮助!” “等下!”庄霖一想到家里卧病在床的娘亲,不知此事对她是好是坏。但细想,言氏一夜灭门,谁能为他作证,这家伙说自己是言以淮,他就要相信吗? “你怎样证明你是言以淮?” 言暮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块她自出生便带着的彩云髓,已经在灭门那日被奸人夺走,如今能证明言以淮身份的,已是一无所有。但能证明她是穆少兰孩子的证明,还在! “这个东西,纹在我的身上,我只能给令堂看!”言暮低下头,刚刚眼中散发的光芒好像被庄霖的话浇灭般,这让庄霖非常不自在,他还想继续看到他闪烁的眼睛! 只见正经不过一刻的庄霖,又开始了孩子气,映红薄唇微微嘟囔着:“都是男子,为什么不能看啊!” 言暮听到他的话,低下的头又深了,只见她继续摇头,就是不肯。庄霖居高临下,有些赌气地说:“这样,那我就不能带你见我娘亲了,我娘亲现在病重中,特别不方便见客!” 英一看着故作威胁的庄霖,内心不禁想起了自家的世子,世子虽比庄少爷年幼一岁,但处事冷静,出类拔萃,博学多才,就连武功都远在英武卫之上,怎会有这样一个糊涂师兄呢? 言暮听罢,连忙心急地哀求:“庄公子,我就站在门口等你们,求你就带一句话给令堂,她愿意见就见,不愿意见我立刻走!” “唔,倒也不是不行!”庄霖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想到已经耽搁了一小段时间,再不赶路都不知今晚能不能回府了,便对旁边的英一说:“英一,咱们回府!” “是!”英一似乎特别有干劲,拉起缰绳让马儿走起。哒哒哒,马蹄声没响几下,只感觉车子慢慢地滚动了不足二十步,便又停了。 “少爷,到了!” “哈?”这么快?庄霖不解地撩起帘子,一眼便看见熟悉的大门,言暮也伸出脖子从窗外看去,只见“庄府”两个大字赫然在目。 庄霖眨巴了一下眼睛,故作轻松地招呼言暮下车,内心默念着:毕竟自己不认路。 不过,这个言以淮着实有趣,竟不知不觉逃到了庄家附近,倒是应了师父常说的,有缘之人,不期而遇! 言暮站在庄府门口,颇为期待地看着庄霖,感激地说:“多谢庄公子不计前嫌,愿意带我至此,我站在门口等就行。” 庄霖挑了挑眉,其实方才自己也是假装威胁,偌大一个庄府,怎么连一个小孩都不愿收留,但没想到这孩子如此信守原则,便说道:“现在天色已暗,我娘亲可能已经睡了,你也愿意等?” 言暮坚定地点了点头说:“当然,我会站在这里,等到令堂醒来!” 英一牵着马车,站在言暮身旁静静地看着,也不进去庄府。说实话,他是有些好奇的,他好奇这天降的言氏遗孤,也好奇庄府的举措,他想看完这出戏,回去时才能好好地跟世子汇报。 庄霖神色为难,有点骑虎难下,看到言暮额头和手臂的伤,心里就堵堵的,正想开口唤言暮一起进府,却又听到她稚嫩的声音:“劳烦公子只需跟令堂说一句,燕尾凤蝶来找她了,这便可!” “燕尾凤蝶?”庄霖疑惑地重复了一次:“你确定?”难道不是说言以淮来找她吗? 言暮恭敬地点了点头:“这一句就行!” 庄霖挠着头,今晚真是奇怪,先是被这小子揍了一拳,又发现他惊世骇俗的身份,然后还得给娘亲带一句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话。 “好!” 庄霖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庄府,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句话的重量,也不知道他们家会因为这个人的到来,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不知道整个大恒的命数,也因此夜更加错综复杂,风谲云诡…… 世间上,萍水相逢之人何其多,侠客间一朝托付便成了生死之交,情路上一个回眸便谱写爱恨浮沉,终有一日两人回望旧时光,便发现这故事从相遇便不平庸,所以结局又怎会平淡而终…… 第十章 有缘终遇 东风吹过长街,摇曳起庄府门前的灯笼,映着归家的人,等待的人,看戏的人。 看门伙计一见是庄霖,便急忙开了门。伺候庄夫人的徐嬷嬷一听到少爷回来了,连忙提着灯笼出来迎接,整个府邸又是点灯又是开灶,熙熙攘攘地生怕这五代单传的小少爷饿着了,冷到了。 “徐嬷嬷,娘亲睡了吗?”庄霖有些忐忑地问着,要是睡了,那小子不得窝外头一宿? 徐嬷嬷笑容可掬地看着宝贝少爷,欣慰地说:“还没,这几天夫人身体不适,夜夜难寐,还在房里坐着。” 庄霖着实没想到,娘亲知道言氏灭门的消息之后,会变得茶饭不思,一蹶不振。爹看在眼里痛在心了,可苦于没有哄妻的本领,这些日子饱受娘亲的白眼,便连忙送信到天机山下,唤他回家,抚慰娘亲痛失亲友之苦。 当庄霖知道偶遇之人是言以淮,初时是喜出望外的,但细想那远在江南的言家小孩童,如何来到远在千里的盛京城,满身既是污秽,又看不清容貌,诸多问题便让他踌躇。 还没走到院子,他便听到侍女担心的声音:“夫人,夜晚风大,咱们还是关上门窗!”随后那把对于庄霖来说熟悉都不能熟悉的嗓音,带着哭腔道: “关什么关!我就要它们全开着!好让少兰带着暮暮来找我!” 听到昔日娘亲中气十足的声音,变得如此凄惨,做儿子哪会不心疼!庄霖赶快加快脚步,一下走进宋琦的房间,嘴里喜庆地说道:“娘亲,孩儿回来啦!” 坐在椅子上悲不自胜的宋琦,瞥了一眼来人,原来是半年不见的儿子,此时却一点儿喜悦之情都没有:“你回来干什么?老先生逐你出师门了?” 听到宋琦不留情面的话,庄霖笑着两个腮帮子顿时僵在空中,无可奈何地坐在她旁边:“怎么会!孩儿见娘亲近日精神不佳,特意下山来陪陪你!” “不需要!”宋琦抽了抽鼻子,拿起手帕又抹起眼泪,她现在只想见到少兰和暮暮,其他人都不想见,包括家里两个男人! 庄霖见平时性子泼辣刚强的娘亲,竟变得如此脆弱,便连忙将那路边冒出来的孩子搬出来,说道:“这次不止孩儿回来的,还带了一个人,这个人啊!娘亲一定很想见!” “屁!”宋琦狠狠地抽着鼻子,泪眼婆娑地说:“我现在谁都不想见!是活人都别来找我!” 庄霖为难地挠着头,忽然想起那孩子要他带的那句话,便抖机灵地说道:“那个人要我跟你说,燕尾凤蝶来找你了!” “呜呜呜!就是燕尾……”宋琦一听到“燕尾凤蝶”便想起穆少兰,眼泪就流得更凶了,大滴的泪滴落在桌上,哭得脑子早糊成一坨的她,忽然觉得有道雷劈中了自己! “什么!你说什么!”只见她激动地站了起来,仿佛使出了狮吼功般大声叫道。 旁边的侍女们个个被夫人这阵仗吓得目瞪口呆,庄霖也被自家娘亲天雷滚滚的喊声震到,呆滞地回答:“燕尾凤蝶来找你了!”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宋琦抓着庄霖的衣襟,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表情激动地吼着。 许是声音太过震撼,连睡在旁边书房的庄大人也被惊醒,吓了一大跳的他连忙套起外袍冲了过来,却见到自家夫人已经神志不清到要打孩子了! “夫人,有话好好说,别拿孩子出气啊!”庄昊心急地叫着,看着庄霖正唯唯诺诺地被夫人吼着,虽然这孩子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简直有辱他翰林学士的英名,但毕竟是亲生骨肉,庄家五代单传啊! 庄霖许久没被娘亲的狮吼功吼过,吓得舌头打结,只能颤抖地说:“就在,门口!” “门口!”宋琦一听到,哪管什么孩子官人,甩开姓庄的一大一小,直往大门口奔去。 “夫人!夫人!”庄大人看着似风一般奔向门口的娘子,又看了看房间里被吓得愣在位置的儿子,还是撒开腿子去追宋琦了。 安静地站在门口,完全不知道府内已经乱成一窝粥的言暮,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身后的黑衣护卫,刚才庄霖明明说他是他的护卫,为何不跟着进府呢? 英一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当然知道言暮在困惑什么,这孩子年纪轻轻却心思敏锐,外表孱弱,却能只身一人从江南来到盛京,当真是个奇人! 若世子知道此事,也会连番称奇…… 言暮看他目不斜视,直直地盯着大门,内心倒是像期待着什么似的。 砰的一声!大门被猛地打开,言暮闻声立马转过头来,定睛一看,竟是一位泪流满面的妇人,只见她身穿素白衣袍,随意挽了一个简单的髻,眉目清雅,皎若秋月,与那庄霖有着几分相像…… 宋琦! 更鼓三响,木门一开!她躲过了刺客的剑,灭门的火,在不见天日的人贩子窝里苟且偷生,咬着牙走到这盛京,终于见到了娘亲的故人。 说实话,这一路上她无数次不去想,假如千辛万苦去到盛京,宋琦却完全不理会自己,那她该怎么办,继续过着没有明天的漂泊吗? 但当她看到宋琦的那一瞬间,那些忐忑,那些苦恼,那些担忧,都随着那双关切的,绝喜的,心痛的眼睛中顷刻消散。 “宋,庄夫人……”言暮刚一开口,便被一个温暖的拥抱抱入满怀。 “暮暮!你是暮暮!”听不出宋琦声音里的悲戚和狂喜,言暮只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抱过了,那些会抱她的人,都已葬身在火海了! 难以抑制的情绪似浪潮般一浪接一浪地涌出,被无限放大的温暖和酸涩,一路上目睹的可怕和现在一刻的温情,各种情感汇集成泪的河流,一瞬间从眼中蜂拥而出! “我,我是言暮!” —— 亥时七刻,整个盛京城家家户户都在修生养息,倒是这庄府热闹得跟过节似的,厨房听到少爷回来,准备做几道家常小菜,却又传来之前茶饭不思,滴米不进的夫人豪气地点了十菜一汤,什么燕窝粥,清蒸鲍鱼,统统搞来,吓得厨子们手忙脚乱,整个厨房灶火兴旺。 宋琦欣喜地带着言暮回到了房间,将家里两个无关痛痒的男人打发走,关起门窗,留下那知根知底的徐嬷嬷在旁。 徐嬷嬷正小心地给言暮清洗包扎着伤口,宋琦心痛地看着孩子身上的伤,眼泪又哗哗地涌出来:“暮暮,这一路很辛苦!” 言暮看着眼前跟娘亲温婉气质完全不同的宋琦,眼神飘忽:“庄夫人,你怎会知道我小名叫暮暮?”世上唤自己小名的,除了爹娘便无他人,难道她也知道自己并非男子?! 宋琦抹了抹眼边的泪,对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说:“你娘亲早就写信跟我说过,生了个大胖女儿!但却要装作男儿郎,唤作言以淮,女儿郎时便唤言暮,小名暮暮。” 言暮点了点头,她知道娘亲经常与宋琦有书信来往,却不知关系亲密到连她的身份都可以告知。 宋琦看着言暮颇为疏远的神情,他们对孩子来说还是陌生了: “暮暮,你能告诉我,这一路是怎样过来的吗?” 这一路?言暮秋水般的眸子露出难掩的悲伤,思绪飘回了一切的——言府,吞了吞口水,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来…… 那厢是温情脉脉的故人相遇,这厢却是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场面。 经历娘亲的那场闹剧,惊魂未定的庄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边大口地吃着家常小菜,一边跟坐在对面的庄大人,一五一十地讲述着事情的缘由。 “这么说,那孩子是言家遗孤?”睡意全无的庄大人轻轻酌了一口清茶,深深地长吁了一口气。 庄霖啃着鸡腿子,嘴里嚼着肉,跟头饿鬼似的,但亦不忘对他爹的问话点了点头。 “儿子,爹问你,那世子的护卫英一,到底听到多少?” 英一?庄霖疑惑地皱起柳眉,猛地把鸡肉一口吞进肚子里,开口道:“全都听到了!怕什么?”他跟三师弟是拜了把子的兄弟,被他的护卫听到又怎样? “唉!”傻孩子!庄大人叹了一口气,偌大的言氏都被一夜灭门,江南太守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查不出,这怎么可能呢!早就有人推测,言氏富可敌国,皇室畏之,灭其门,取其财,整个朝廷皆禁言此事。 虽说这英王世子与自家孩儿同为天机子门下,可终究是皇家血脉,怎知会不会徒生事端…… 这厢庄家父子俩继续大眼瞪小眼,那厢房中宋琦主仆二人,已是听完了言暮一路的际遇,泣不成声! 宋琦是怎么也想不到,金枝玉叶的言氏血脉,竟然受了这么多苦,徐嬷嬷虽也曾过过贫苦日子,但听了言暮的话,亦是心痛不已! “孩子,好样的!”宋琦此刻只想感谢上苍,把孩子送到了自己身边,又为言暮一次次遇上危难时的果敢和机敏感到自豪! 一定是少兰在天保佑,才得以让暮暮来到庄家找到她,以后照顾孩子的重任,就要交托在自己的手中了,她亦不能一蹶不振,必须打起精神,好好养育孩儿! 宋琦宽慰地伸出手,准备摸一摸一路弥难,一路坚韧的言暮,却见到小小的孩子自卑地躲开了她的手,有些为难,有些羞涩地说:“别摸,我太脏了!” 宋琦见状与徐嬷嬷对视了一眼,便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温柔地说道:“那先吃饭,吃饱饱,我们就洗澡,将这一路的脏东西全部洗掉!” 言暮感恩地抬起头,小鸡啄米般点起头来…… —— “当!当!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打更声在静夜响起,庄夫人的房间异常热闹,侍女们急匆匆地走进又走出,一桶一桶热水和污水交替。 挽起袖子,和徐嬷嬷一起帮着言暮清洁身子的宋琦,细细地看着孩子白净的面庞,如白玉般无暇,大大的杏眼中双眸如星,樱唇虽缺了些血色却俏嫩,那头被木槿澡豆彻底清洗干净的乌发,细腻如瀑。 “你这张脸,特别像你娘亲,暮暮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宋琦欣慰地擦拭着言暮身上的水珠,抚过那背脊上的燕尾凤蝶纹,心里又酸又痛。 不过,偌大的庄府从未出现过女娃娃,徐嬷嬷好不容易翻了少爷以前的衣裳,今日先穿上,赶明儿赶紧唤人来给小姐裁几件新衣裳。 “孩子,你暂且恢复女儿身,先住在这里,庄府上上下下都是自己人,不用怕!”宋琦一边掏心窝子地跟言暮说着话,一边接过徐嬷嬷递过来的衣裳,正当她准备给言暮换上的时候,一阵推门声悄然响起! 庄霖看着房间屏风内烟气弥漫,猜到应该是小家伙在洗澡,心里倒是特别好奇,那脏兮兮的脸蛋儿到底长什么个样,便蹑手蹑脚地地走了过去想瞄一瞄。 一双贼眼从屏风一侧慢慢地,悄悄地探进,凝视了好一会,待雾气消散,一只燕尾凤蝶赫然出现在眼内! 一瞬间,庄霖感觉呼吸有些停滞,那蝶儿精巧的翅膀好像在扇动般,一下子飞进了他的心中。 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定定地在对方玉白的身子上游走,突然间,一阵带着热度的雾气从鼻子窜上整张脸,瞬间染上了通红的色彩! 什么!他,他是个女的?! 第十一章 庄家有女 一盏油灯独亮,映着床上辗转反侧的庄霖。虽说日夜赶路,还饱餐一顿,往常的他应该脑袋贴上玉枕就睡着才对,可现在却是异常的精神抖擞。 “他怎么是个女的呢?”庄霖挠着自己混沌的脑袋,那白皙的身子又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吓得他连忙给自己一巴掌,似是要打散那登徒子的想法! “对了!”许是想到了什么,只见他一下子绷直坐了起来,摸着自己光滑如玉的下巴:“既然她是女的,那她就不能是言以淮了,为何娘亲还会与她相认呢?” 他细细地回忆着,娘亲那时唤她作“暮暮”,难道言氏还有个大小姐不成?! “唉!”庄霖敲了敲自己的糊涂脑袋,突然有点儿后悔,刚刚只看到小姑娘的身子便撒腿溜了回来。 “忘记看她长什么样了!” —— 庄霖的院子“七步阁”在庄府东厢,宋琦命人收拾出西厢“八斗居”给言暮居住,自己连忙去找庄大人商量对策了。 言暮看着窗外的院子,草木氤氲,晚春的暖风吹过,空气中那质朴的气息扑鼻而来,她突然想起了刚刚那辆黑檀木马车,这庄府不像是极富之家,怎会用上这低调不菲的马车呢? 正在她疑惑之际,年过四十,行动却特别利索的徐嬷嬷,带着两个比言暮大不了几岁的丫鬟,徐徐地走了进来,只见一位长得肥嘟嘟的,脑袋上揪着两个髻,看模样不够伶俐,但却让人欢喜,另一位身体瘦长,一双招风耳,看样子就是个会来事儿的,精明利落。 只见那两个小丫鬟笑意盈盈地走到她的面前,行了行礼。徐嬷嬷笑着跟言暮说:“小姐,这两个丫鬟,瘦的叫雪静,胖的叫雪趣,今年都是十四,夫人吩咐以后由她俩来服侍你!” “雪静,雪趣。”言暮笑着点了点头,言大少爷听多了,自己还是第一次被唤作“小姐”。 徐嬷嬷看着逐渐适应的言暮,也笑着说:“小姐,雪静是个机灵丫头,她来照顾你是极好的!雪趣,这丫头虽胃口大,吃得多,但胜在模样讨喜,她要是服侍不好,徐嬷嬷我立刻教训她!” 宋琦其实早就察觉到言暮小小的眉间,依旧有着散不开的阴霾,便特意叫徐嬷嬷挑个会逗她开心的小丫鬟来,不然这一顿吃二十个馒头的胖丫头,哪会有照顾这金枝玉叶的好机会。 言暮其实也明白宋琦和徐嬷嬷的用意,便让年纪不小的徐嬷嬷先回去休息了,留下侍女们,有些话,她不好问徐嬷嬷。 “雪静,我初来乍到,你可以跟我说下这庄府的状况吗?” 雪静一听到小姐有话问她,那双招风耳便顿时激灵起来,那黑不溜秋的眼睛笑眯眯的:“咱们庄府啊,在京城里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 言暮一下子便被雪静说书先生的语气逗乐了,捧着梗问:“什么大?什么小?” 雪静一见言暮感兴趣,便得意地说着:“要说这大啊,咱们的老爷庄大人可是翰林学士,官拜三品,是可以看到当今圣上的呢!咱们的夫人可是开国将军长平候之女,可威风了!咱们的公子更厉害,八岁便被那闻名天下的天机子老先生收作徒弟,必将成为治世能才!” “但要说这小,咱们庄大人虽的翰林学士,却只会吟诗作对,听人家说他没什么实权……”雪静有些惋惜地说着,还悄咪咪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那胖乎乎的雪趣愣着两个眼睛看着自己,便凑近言暮的耳朵旁小声地说:“说咱们老爷就是个吃闲饭的!” 言暮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她:“不是?” 雪静点了点头,被她的话激起说下去的欲望:“应该就是了,咱们这些做下人,偶尔也听到夫人调侃大人,就是个书呆子,软柿子。而且不止是大人,咱们少爷跟着天机子老先生学了七年已久,听说到现在大字都不会半个!” 一提到庄霖,言暮便想起他那翩翩公子,清风朗月的模样,观察下来确实不太聪明,但不至于目不识丁。 “要说咱庄家老爷少爷这个模样,以咱夫人的地位还是在盛京名门望族,可是,前年长平候离世,去年宋大将军又战死沙场,宋家每况日下,不复当年了!” 雪静惋惜地说着,本是觉得有趣的言暮,却被这一字一句逐渐浇灭了倚仗庄家的心,庄家已经对自己不薄,不能在他们也如履薄冰之时,还求着他们来帮她复仇,帮言氏平反! 求人不如求己,她要赶紧恢复身份! 但是言氏宗室人丁稀少,远在南方,更没人见过他,现在连彩云髓也没了,能为她正名的,除了二叔找不出其他人来,而二叔云游四海,言氏灭门这么久了,他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个局,该怎么破? “叩叩叩”一阵敲门声自门外响起,正当丫鬟闻声准备问是何人时,门外已经响起了宋琦温柔的声音:“暮暮,我和老爷来看你了,你睡了吗?” 言暮一听来者是自己的恩人,便立马站起来恭敬地说:“还没!二位请进!”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生分!”宋琦笑眯眯地推开了门,嘴里似是怪责却还是欢喜。 “是吗?我倒觉得挺得体的!”一把沉厚的男声在一旁抬着杠,两人双双走进了房间,宋琦示意雪静和雪趣先出去,一下子,房间便只剩下三人。 言暮毕恭毕敬地看着二人,庄老爷人虽已三十有六,细碎的华发有着岁月的沉积,却俊朗依旧,能看的出年轻时的风姿,那双与庄霖一模一样的眼眸正透露着些许疲惫。 都子时了,一想到庄家夫妇还在为自己的到来奔波,言暮的内心便有些过意不去! 庄大人也不说闲话,直接开门见山:“暮暮,我听夫人说了你的事,我们两人都觉得,你目前还不能恢复言以淮的身份!” 庄大人语气中带着沉稳和笃定,他深知孩子千辛万苦来盛京的目的是什么,也细细分析了目前的状况,如今我在明,那背后的操盘者在暗,无论他们是皇室还是江湖之人,如今让这可怜孩子回去言氏,等于让她直接暴露在仇家目前,必死无疑! 言暮看着眼前那位雪静口中“吃闲饭”的庄大人,内心有种感觉,他不一定是只会吟诗作对的书呆子! 他的话不禁让言暮长吁一口气,其实这一点,自己何尝没有想过呢…… 凭当夜那群黑衣人赶尽杀绝的架势,凭那双被焦炭糊过却依旧带着恨意的眼睛,凭自己丢失的彩云髓,极有可能仇家已经洞察到,言以淮还没死的事实,现在贸贸然回去言家,跟送人头没什么区别! 如今果真是进退两难啊! 言暮低垂下秋水般的眸子,摇了摇头说:“庄大人,庄夫人,我怎会没想到此事的严峻,我们言家万贯家财,请回来的侍卫却无一能抵御那群刺客,可见他们手眼通天。可是,我不回去的话,又怎么能为爹娘,为言氏报仇!” 庄昊仔细地端详着言暮,如花如玉的年纪,却伤痕累累,她一定是聪明的,但有时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孩子,站在你的角度,杀亲灭门之仇不共戴天,要复仇并无错。但是你转过头来,站在你爹娘的角度,难道他们最后的心愿,不就是仍活在世上的你,能够衣食无忧,平安顺遂吗?” 衣食无忧,平安顺遂!这些东西早就随着那场大火被吞噬干净了! 看着孩子痛苦难过的模样,庄家夫妇内心皆是酸涩,宋琦心中不忍,对着言暮说:“暮暮,我和老爷商量过了,让你成为我们的亲女儿,做庄家的大小姐,让庄家成为你的依靠!” 听到宋琦的话,言暮心中先是一震,她虽不知娘亲与宋琦的感情,但现在肯收留下她已经是尽情尽义,但给了庄家大小姐的名头,便等于将言家和庄家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此事对于他们太过冒险: “不行!若是那群刺客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他们会连你们都不放过的!” “怕什么!”宋琦毕竟是将门之后,那狂傲倒是寻常女子没有的:“老头子是朝廷三品大官,我是长平候之女,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住,我们俩也不配活在这世上了!” 庄大人没想到自己夫人越说越激动,他这闲官保护不住女儿,连活着的资格都没了?! 言暮看着与自己爹娘年纪相仿的宋琦庄昊,好像一瞬间,爹娘的面容变得模糊了起来,取而代之的,竟是眼前二位! 她猛地摇了摇头,她并非扭捏之人,但倘若当了庄家小姐,唤了他人作爹娘,她害怕自己会忘了家仇,忘了那她要用一生去做的事! 言暮眼中带着泪光,坦言道:“庄大人,庄夫人,对不起!我实在叫不出这声爹娘……” “孩子!”没等言暮再次拒绝,宋琦那张一贯豪放的神情顿时认真了起来,只见她微微地笑着,眼中含着一丝莹润的泪: “倘若你当即唤了我俩爹娘,我倒会看轻你!血浓于水,骨肉亲情必定难以分割!我俩不是要你忘了穆少兰和言不惑,我们只想你愿意,主动依靠我们。” 那紧锁的心哪是一时半刻就能开启…… 言暮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愿意做到这种地步!” 宋琦吸了吸气,认真地说:“凤蝶盟,一人一蝶刻于身,传于世,盟中人互助互惠,有异心者,必裁之,施以恩者,必利之。我与你都是盟中人,我必帮之!我与你娘亲的感情,并非亲人却更胜亲人,庄家能力有限,不能为你复仇,但养你育你,护你平安顺遂,我们还是能办得到的!” 听到这样的话,一路饱受磨难的孩子哪能不感动:“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拿什么还?”言暮忍着眼中的泪,不敢答应。 庄昊叹了一口气:“暮暮,你不必如此客气,咱们先对外说你是我们女儿,你也可以继续唤我们庄大人和庄夫人。”等有一天她愿意了,真正打开心扉接纳他们时,那也不迟! 宋琦看着个头小小的言暮,这般年纪,便走过了血海,看见了险恶,不图一时安逸, 依然不折不挠。纵然自己的霖儿,也做不到这般的坚定,纵然将门宋氏后人,也做不到这般坚韧,她多么希望能一直陪着这个孩子,看着她长大,看着她闯荡的那片天地! “好!”言暮那一声稚嫩而坚定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宋琦听到孩子终于答应,心里顿时便放下了千斤重担,只想一把抱住言暮,虽然听不到她的那一声“娘亲”,但她愿意留在庄府,已足矣! 庄大人一听,自己有女儿啦!心里那个感动,突然诗兴大发,当即便吟诗起来: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一男儿,总不好纸笔。拜师天机下,懒惰故无匹。今日幸得女,口齿自清历。实是人中凤,飞入翰林家。愿得百世平,吾儿一世安。” 言暮被庄大人突然而发的吟诗作对逗笑了,宋琦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跟孩子解释道:“暮暮,别理他,老毛病又犯了!” “怎么会,庄大人的诗中对我寄予厚望,言暮怎堪得人中龙凤之称呢!”言暮感动地说。 宋琦却不以为然,调侃道:“有空听他的诗,还不如多喝几碗鸡汤。” 一转头却撞上了自家夫君欲哭的双眸,心里默默腹诽:老大不小了还流什么泪!在女儿面前博好感吗? “我太感动了!”庄大人抽了抽鼻子,哽咽地说:“家里终于有个懂我的人,要真当是我的孩子,我真的死而无憾了!” “爹!” 突然,一把带着些许急躁的声音,随着房门的推开,闯进了言暮的房间。 第十二章 凤飞翰林 三人齐刷刷地盯着来者,只见庄霖衣袍有些凌乱,似是随意穿上那般,青丝也是随意地扎起,虽不过十五年华,却已经略显风骨,不过,此刻他清俊的脸庞上却有着一丝不寻常的恼怒: “爹!你怎么这么挤兑你儿子!” 庄大人那打油诗字面浅薄,什么“拜师天机下,懒惰故无匹”不就说的是庄霖本尊吗? 先前庄霖知道言暮的女的,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悄悄地打听了言暮的厢房,打算溜过来看看能不能瞄到她长什么模样,却偷听到爹娘竟然想让这丫头成为自己家的孩子,而且她还不乐意! 他倒是要看看,怎样的孩子担得起他爹娘三番四次地哀求! 宋琦见自家孩子突然闯进女子闺房,原本喜悦的神色瞬间降了下来:“三更半夜还在闹,你想上天是!” 庄霖一听到剽悍的娘亲略带教训的话,瞬间又怂了,只得干巴巴地回:“孩儿不敢!” 庄大人站在一旁一直观察着儿子,见他态度虽不诚恳但胜在干脆,不过他为什么还不夹着尾巴逃开呢?莫非…… “霖儿,爹来介绍下,这位是你养在扬州故居多年的亲妹妹暮暮,以后要好好照顾她!” 庄大人早就安排好,天亮了就去户部给暮暮上户籍。 “亲妹妹?!哪有不肯叫你们爹娘的亲妹妹!”庄霖站在庄大人的身后叫嚣着,宋琦的火气又来了,这臭小子敢情刚刚在门口偷听来着,哼!等下不把他教训一顿! 没察觉到来自亲娘的怒火,庄霖趁机瞄向那坐在位置中央的言暮,这一眼,可不得了! 她!她怎么会!长得这么可爱! 大大的杏眼灵动不已,随意绑起的小发髻简单清秀,小鼻子小嘴巴小脸蛋儿,合在一起活脱脱像个瓷白的娃娃那般…… 庄霖用他仅限的词语来描叙一下言暮,那便是:真的!真的!可爱得紧啊! 庄家夫妇有些无言地看着自己儿子那变幻莫测的表情,略红的耳朵透露着他的小心思,但那张嘴还咬死不认:“哼!要我当也不是不行!” 庄家夫妇的表情从无言转变为嫌弃,却听到儿子有些傲气地说道: “那她得喊我哥哥才可以!” 谁知道,下一秒,言暮那把稚嫩的声音带着一丝甜意,轻轻的唤了一声:“哥哥!” 言暮笑意盎然,看着庄霖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作弄。但于庄霖这边,只看见了她甜甜的笑容,耳朵里反复回响着刚刚那带着甜味的“哥哥”二字,一瞬间,如玉的脸上染上了晚霞般的红。 —— 庄大人虽被人传是在朝廷吃闲饭的,但毕竟曾经还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一枚,脑袋瓜子还是转得溜,给言暮编了个故事圆身份,便风风火火地派人去了户部。 “吾女庄暮,乃夫人八年前于扬州故居所生,自出生时,算命先生道其她命格极弱,吾恐女儿命不稳,便抹其一切记事,躲过阴差勾命。将其安置于扬州故居养育,直到九虚岁,命格稳,方接回。” 户部主事看着庄大人的亲笔书信,突然一笑,吹拂起两边的胡子,这种事他倒是见怪不怪了,便对着手下调侃道:“这庄昊,没想到挺风流的,寻花问柳留了私生女,竟哄得那宋氏答应收在房下!” “那大人,这批还是不批呢?”手下忐忑地问道。 “批!当然批!这三品闲人的面子也是面子,谁知道曾经的状元郎会不会再得皇恩呢……” 大恒三十六年,四月二十六,庄家的户籍上添了一个庄暮,人中龙凤飞入了翰林之家,坊间人却道她半路千金,殊不知,是男儿郎终复玉娇娘,大富人家摇身变朝廷儿女。 此刻,远在天机山上,一位少年长身玉立,黑色绣金纹的锦衣华贵欲现,初显棱角的脸英气袭人,丰神俊朗,英眉清冷得出奇,似是寒风般肃杀。只见他坐在林间石亭中,旁边侍奉的正是前日护送庄霖回府的英一。 英一前脚将路上见闻向主子汇报,那庄家有女的消息后脚就传来,睿智如他,怎会猜不到个前因后果。 “言以淮,庄暮,男孩,女儿。” 说话的男子轻抿了一口刚送来的雨前春露,那负责运送官茶的李侗一到货便急急忙忙地派人送到天机山下,不是送给四师弟,倒是指明要送给他这个英王世子,倒是有趣! 早就听闻李大人府上有一处偏院,院内常养着一群幼男,每隔几月换一批,先前的全部不知所踪,倒是新奇! 这茶着实不好喝,带血味儿的! 只见他慢慢地将茶杯放下,看着高风秀逸的竹林,山下如此跌宕纷繁,看来,二师兄应是不肯上山了…… —— “我不去!” 庄霖这家伙,自从家里来了个妹妹,嘴上虽叽歪,但身体却诚实,日日缠着言暮,不肯回天机山。时间一长,急得还在山上等着少爷的两位书童乐山乐水,暗暗觉得事情不妙,只得让乐水火急火燎地赶回去庄府好生劝说。 虽说庄霖是因宋琦病重才赶下山的,但言暮一到庄府,宋琦立刻变得龙精虎猛,庄霖也没有理由窝在府上了。 但是,他这几天思前想后,一想到回到天机山,就得整天对着师父和三位师兄弟,大伙儿都是男子,大家大眼瞪小眼,师兄弟他们尚且还跟着师父练剑法,学谋略,读古今。 他打小一看到字就头晕眼花,爹娘见他这样,也没强迫他学习,随他爱怎么过就怎么过。上山那么多年,师父说他是天生无法集中,让他平日种种花,陪他下下棋就算了。 老实说,他都种了七年的花,下了七年的棋,都腻慌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可爱得紧的妹妹,他瞅着妹妹虽然对他们还有些生疏,但时间一长,肯定能成一家人!他这几天每天都往暮暮那边赶,也没见暮暮有任何不悦,肯定她也是欢喜的! 不过,假如乐水在这里的话就好了,那厮伶牙俐齿,特别机灵,还可以教教自己怎么逗妹妹开心! 当他还在可惜,没把那跟着自己求学的书童从天机山上带下来时,乐水便赶回家劝慰他回山上了…… “师父有说我得赶紧上山吗?”庄霖一边往言暮的院子处走着,一边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乐水问道。 乐水一身素衣,年纪与庄霖相仿,却有着一张娃娃脸,只见他神色慌张,有些为难地说:“老先生说,你爱怎样就怎样,最好别回去……” 乐水知道天机子老先生也是挂念少爷的,少爷不在那几天,老先生就一直独自下棋,还边下,边看着少爷养的君子兰叹气,老先生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乐水每每看到便糟心。 倒是天机子其余的三位徒弟,权当看不见,每日该阅卷的阅卷,该舞剑的舞剑。 老先生怕是憋不住了,心里着急又下不了面子,便叫乐水下山跟少爷说刚刚的那番话,好让少爷快点夹着屁股上山! “那太好了!”庄霖听了自己师父的话,简直是跟得了圣旨那般高兴,“既然师父让我自己做主,我当然留在家中跟妹妹玩,玩到明年再上山!” 乐水被庄霖的话震得目瞪口呆,也不知少爷是被新来的大小姐糊了眼睛还是怎样的,竟!竟还打算今年都不上山了?! 还是跟老爷夫人说,整个庄府能治得了少爷的,也只有他们了…… 庄霖熟门熟路地走到“八斗居”,嘴里高兴地叫着:“妹妹!妹妹!我来啦!” 正在书桌上写字的言暮听到那把清朗的声音,不禁有些头晕,她扶了扶额头,擦拭掉额间的几滴虚汗,这几天庄霖日日过来,又带她参观庄府上上下下,又跟她讲天机山上的趣闻乐事,在她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像极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 一想到庄霖那清风朗月的脸上装了个八哥的尖嘴,言暮便觉得滑稽,不禁轻轻笑了出来。 正巧,这嫣然一笑,与风风火火的庄霖撞个正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言暮的一笑让庄霖的心都要化了,耳根子又唰唰地红了起来! 乐水看着坐在书桌后的大小姐,果然跟其他下人说的那般,俏丽得跟个瓷娃娃般,然而额头那处淡淡的伤痕,又有些突兀。 庄霖顶着一张红脸,强压着内心的欢喜,悠悠地走到言暮的身旁,眼睛倒是大胆,一直在言暮的脸蛋儿上没移开过。 乐水堪堪地跟在他的身后,心里纳闷,自家少爷也不是没见过女子,那宋家的表小姐跟着他一起长大的,也没见过他何时见到人家就羞红脸了。 “妹妹,在写字啊!”许是感觉到自己滚烫的脸,庄霖边用手给脸扇了扇风,边明知故问着。 “嗯!”言暮抬了抬手,让站在一旁磨墨的雪静先停下来,洁白的宣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字,但庄霖不识字,便只能干巴巴地夸赞着:“妹妹的字写得真好!” 站在他身后的乐水偷偷地瞄了一眼,这字写得确实好,笔走龙蛇,似有着强烈的气势般力透纸背,但这不像是眼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写的,而且,那四个字让人完全摸不出头脑。 “多谢赞赏!”言暮缓缓地将手中的狼毫放好,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黄泉碧落。眼睛突然有些涩,她慢慢地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再睁开眼的时候,庄霖的如葱似玉的手就已经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踝。 只见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兴奋:“妹妹,今日风和日丽,我们出去走走?” 言暮的额间又不自觉地冒出了虚汗:“若是庄府的话,我已经认路了!” 这几日跟着庄霖到处溜达,偌大的庄府都给走遍了,连哪个地方最好溜,哪个狗洞通向哪条街,庄霖都带着她摸得熟透。 庄霖没留意言暮的不适,看着她的眼神依旧兴高采烈,只见他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今日我们去外面溜达!哥哥带你去见识下盛京城!” 外面?言暮沉思,来盛京已十日,养精畜锐。确实,是时候要会一会那两个一肥一瘦的老朋友了! 第十三章 何为心痛 自从太子暴毙,恒帝摧心剖肝,悲不自胜,已卧床数日,朝廷百废不举,今日喜得恢复一丝精神,便召集百官上朝。 庄大人一听到晚起床的好日子到头了,心中不悦,早饭也只喝了一碗白粥,便匆匆上朝去。 宋琦原本包了一些点心让他在马车上吃,他却耍起性子,硬是不肯拿,这下可好,待到下朝时庄大人的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心里便不禁懊恼着:早知道就乖乖听夫人的话了! 此时,一道笔挺的红衣身影走到他的旁边,庄昊转头一看,原来是兵部尚书毛方,只见那双丹凤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庄昊只得礼貌矜持地问候:“毛大人,近来可好?” 听到庄昊的话,毛方那细长的丹凤眼眯了眯,笑道:“皇上龙体欠安,本官心里焦急,哪有个好字一说呢!” 庄昊一愣,不知这太子身边的大红人,为何找他这个闲人寒暄,只得嘴上应付:“本官跟大人一样呢!” “那可不是!”毛方嘴角微微翘起,虽已不惑之年,却仍有着当年的风雅:“听说庄大人最近家里喜添女儿,因是合家欢喜才对!” 原来是为了此事,庄昊心里定了一定,坦荡地说:“家女暮儿今年虚岁有九,该欢喜的早年都欢喜去了,如今终得接回家,一家团圆,也是承了大恒的福祉!” 毛方那双细眼紧紧地盯着庄昊,见他襟怀磊落,倒也不像装的,便轻轻吐一口气,笑道:“如此,便祝愿庄大人合家团圆,平平安安!” “多谢毛大人!”庄昊依旧是那副豁达先生的模样,着实让人猜不出内心所想。 毛方看着庄昊的背影,其实他一收到消息便派人去扬州彻查,传回来的报告说:八年前宋氏确实去了扬州,也有接生婆子说确实接生了个女娃娃,庄家故居的下人也证言,大小姐的确是去了盛京,与家人团聚。 看来,这庄暮真真切切是庄家女儿? 毛方冒着寒气的丹凤眼中,隐隐有些怀疑,他一直都觉得,这庄昊在藏拙。 为什么他派去的人问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这八年前的事扬州人都记得如此清楚?假如这一切都是庄昊安排好的话,那么说明他的表里确实不一。 —— “妹妹,哥哥今日带你去整个盛京最热闹的朱雀大街,可好?”庄霖在马车上兴高采烈地对言暮说道,言暮环顾了一下,宽敞的红木车与,果然,不是之前的马车! 她内心有些疑惑,虽想直接问庄霖,却看到坐在一旁的小书童乐水和雪趣,便把话吞进肚子里。 此番出行,她特意将精明伶俐的雪静留在府上,因为有些事,太过于精明,太过于记在心上,对自己来说,倒是不方便了。 她擦了擦额间细碎的汗,故作轻松地说道:“哥哥,我初来乍到,想先看看家中周围,可否带我转一圈,看看这附近的府邸,我也好认认路。” “好啊!妹妹!”庄霖听到妹妹对他有所求,自然是乐意的,不过他自己也不认路啊!转头一想,幸好还有乐水:“乐水,你去给小姐讲一讲!” 乐水本来见少爷不肯上山,那颗心早蔫了,但听到能跟小姐说上话,立刻便像喝了补药般打起精神来:“好的,小姐,少爷!” “咱们庄府在白虎大街东,京城的达官贵人大多都住在此街,来来往往方便的是。”乐水指着庄府不出百步的一个府邸,说:“旁边这处是国舅府,住着李国舅一家……” 李国舅?姓李的? 言暮一把掀起车窗帘子,紧紧地盯着那刻着国舅府三字的门匾,莫非跟陈瘦子他们口中的“李大人”有关联? 那日她在白虎大街上跳下,是因为明显感觉到运送他们的马车放慢,猜到差不多到了那“李大人”家中,按这个距离应该就是这国舅府了,既然是国舅,就是当今皇后的兄长,但现在的皇后姓白,姓李的应当就是前朝李氏皇室的一员了。 大恒开国皇帝,就是现在的恒帝应轩佑的事迹也算是称得上史无前例了:前朝状元郎,娶前朝公主李凤霞为妻,三十而立时赫然率军五万誓师,斥责李氏皇帝听信谗言,杀害忠良,致使民怨沸腾。穷兵黩武下,前朝皇帝李元被迫禅位于应轩佑,自立为恒帝,即位于盛京。 李皇后已仙逝,唯一血脉太子应明也于先前因病暴毙,这李国舅现在的状况如履薄冰,居然还敢私自贩卖人口? 多如牛毛的信息不断从脑中划过,言暮忽然感觉平日转得极快的脑子似钝了般,完全思考不了。 “这是英王府,是整个京城数一数二大的府邸,听说它可是占了白虎大街一大半呢!”马车不知走过了多远的路,乐水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言暮却感觉脑子沉沉的,根本听不进半个字。 “三师弟家还真是大,要是住在他家,可能走十天都走不完呢!”庄霖一边看着英王府的朱红大门,一边眉欢眼笑地跟言暮说道。 感觉到庄霖的目光,言暮瞬间回过神来,眼神有些呆滞,虽然耳朵听不进他的话,脑子却微微地点着头。 庄霖见言暮有些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想去热闹的地方玩,便唤车夫带他们去朱雀大街上游逛。 言暮大口地呼吸着,看到庄霖兴致勃勃的模样,也没说什么,只顿顿地点着头迎合…… 市列珠玑,户盈罗琦,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到处都是新奇有趣的东西,两边茶楼,酒馆,作坊此起彼伏,街道两旁的空地上还有不少摆着摊的小商贩。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一直延伸到城外较宁静的郊区,可是街上还是行人不断。 言暮盯着庄霖紧紧牵着自己的手,她还是第一次被别的男子牵手,在言府的平日,不是那二十个教书先生轮着来教导她,便是一群丫鬟围着服侍她,仅有的几次与白枫偷溜上街,也只能囫囵吞枣走走看看。 庄霖不似白枫般处处警惕,时刻察觉她的神色。他更似是一个活泼善良,大方爽朗的朋友,这种感觉很新奇,也很珍贵! 庄霖牵着言暮又软又热的小手,心里美滋滋的,看着那大街上形形色色的玩意,只想全部买给言暮,却突然瞄到她额头上的浅浅的伤痕,突然想起了今天出来的目的,便悄悄唤了乐水去帮他办事。 “妹妹!这个好看吗?”庄霖拉着言暮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子上,指着一排生动可爱的面具问道。 “好看。”言暮大口地喘着气,额间又流下了虚汗,她越发地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脑子也有些晕。 庄霖笑眯眯地指着那排面具,说:“那你挑一个,哥哥买给你!” 言暮见庄霖如此兴奋,便不好退却,只得假装认真地细细挑选,乘机休息一下。 庄霖也没想到言暮挑得如此认真,自己也端详起那排面具起来,一看那大狗熊面具,便想起人高马大的大师兄,这个不行!又见到隔壁的狐狸面具,四师弟平日笑眯眯的模样赫然在目,这个也不行!又瞅着旁边的狼面具,不知为何,倒是想起了平日不苟言笑的三师弟,这个,更不行! 左看右看,还是这兔子面具最适合自家妹妹。 可是,下一秒,庄霖却看到言暮拿起了狼面具,微微一笑,跟他说道:“就这个!” 庄霖看着画得几分逼真的面具,狼的两只眼睛绿幽幽的,好似可以将那眼内的光射透人心般。 “真的,是这个?”庄霖有些讶异地看着娇俏可人的言暮,却没注意到她额头越来越多的汗。 言暮拿着那个面具,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刚刚特意问了摊贩,这个狼面具最多男儿买,于她,有用! 言暮直直地盯着那对于女子还说有些突兀的面具,不禁心中一冷,狼若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复仇! 庄霖见言暮这般喜欢,便不好再问,一边向商贩付着银两,嘴边一边叨叨着等下要带她去得月楼吃顿好的: “妹妹你还没去过桃源居!那里的桂花糕最好吃了,等下哥哥给你买……” “咚!”的一声,庄霖忽然感觉到站在旁边的身形突然消失一般,心头一阵颤动。 “小姐!小姐!”言暮的胖丫鬟雪趣已经跪在地上,紧张地扶起言暮小小的上半身,庄霖愣了一下,看着已经昏迷的言暮,额间多次被他视而不见的汗,直直地滴落在地上,刺得他眼睛生疼。 许是大难之后绷紧的神经得到舒缓,这人啊,一旦开始放松,那身体便会变得脆弱,好似之前的磨难一点点地积累,在这一瞬间爆发般。 天旋地转间,言暮忽然瞄到庄霖月白色的衣袍,不知为什么,那仅存的一丝抵抗,都随之而去。只觉得眼睛一黑,身体便再也撑不住了! 周围的护卫已经冲上前抱起言暮,在这似静止般的一瞬间,庄霖似乎懂了什么。 有些东西,是心急不来的!就好像那得月楼每两个时辰才能出炉的桂花糕,好像那种在天机山上一年开一次的君子兰,好像言暮那颗尚未完全为他打开的心。 明明看到了她的心不在焉,明明看到了她眼中的为难,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聪明一些,察觉到她的不适,察觉到她的痛苦…… 庄霖的心,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慌得不行,慌得好像要碎掉一样。 这,应该就是心痛! 第十四章 忘川红莲 兰堂风软,金炉香暖,却遮不住满堂担忧的容颜。银铛宜见,七宝床边,只见那昏迷的女儿正受着难。 庄大人风风火火地赶回家,还不及吃上一口热饭,便听到言暮昏倒了,连忙赶到女儿闺房,却见到刚恢复精神,龙精虎猛的夫人又再次愁眉不展。 他心里一急,连忙走近想看看女儿,却没料到,地上跪着自家儿子,坐在椅子上的夫人,右手上还拿着一根藤条。 “夫人,暮暮怎样了?”庄昊额间的汗都来不及擦,哪管得上跪在地上的儿子,一进来便先问起女儿。 宋琦眼中含着一分脆弱,九分担忧,有些焦急地说:“官人,孩子晕倒了,大夫还在看着。” 庄昊抬头看了看大夫的背影,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扶起跪在地上的庄霖,也不敢看夫人的脸色,慢慢地拎着孩子坐在椅子上,问道:“怎么回事?暮暮怎会晕倒?” 庄霖的脸色白得吓人,那双薄唇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眉宇间凝重得似化不开的雾,那双眼睛无神得可怕。庄昊哪里见过这样的儿子,心里顿时一揪,以为夫人下手重了,打得孩子不敢说话了,可左右查看,也没见被打的痕迹。 “别看了!我还没打呢!” 宋琦没好气地一把将藤条放在桌上,颤颤地倒了一杯茶,庄霖以为是倒给自己的,准备去接,却发现夫人已经一口喝光。 “你儿子今日带暮暮出门玩,也不看看这太阳毒得!孩子刚刚来咱们家,没住上个十天,就这样操劳,不就倒下去了吗!” 宋琦一想到那半大的小女娃,就这么静静躺在床上,额头烫呼呼的,鼻头一酸,一股清泪就夺眶而出。 庄大人哪里见得自己的剽悍夫人哭戚戚的模样,连忙拿起帕子给宋琦擦拭,安慰着:“夫人别伤怀,等大夫怎么说!” 说时迟那时快,年过半百的老大夫便拎着药箱子徐徐地走了出来,这庄家三人闻声,齐刷刷地盯着摇着头的大夫,宋琦更是一把站了起来,跑到大夫跟前问道:“大夫,我女儿怎样了!” 庄霖也是一脸担忧紧张,生怕大夫嘴里吐出个不好的字。 老大夫摸着自己的羊胡子,有些为难地开口:“小姐她应是惊厥了,小儿疾之最危者,无越惊风之证,此证多为五岁往下的小儿易得,老夫瞧小姐已经虚岁有九,竟仍得此证,实在艰难。且小姐气虚身弱,发热不止,必须今晚退热,不然性命堪忧!” 宋琦一听到性命堪忧,那刚刚擦拭的泪水流得更猛了,庄霖也觉得脚步虚晃,差点连站都站不稳,心里痛得不知如何,只想狠狠给自己抽几巴掌! 庄昊神色凝重,但一家之主依旧还是稳重的:“大夫,务必帮我儿度过难关!” 老大夫看着眼前的一家人,心里沉了沉,说道:“老夫会给小姐开退热的方子,熬好慢慢喂给小姐,能喝进去多少就多少,惊厥偶有抽搐,我看小姐以高热为主,需唤人给小姐敷上凉帕子降温。旁人能做到的只能如此,剩下的,要靠小姐自己撑过去了!” 听了老大夫的话,宋琦悲从中来,沙哑的喉咙幽幽地说:“我女儿已经受过很多苦了,为何上天还要这般折磨她!” 老大夫看着眼前悲痛欲绝的庄夫人,坊间人传这庄小姐是庄大人的私生女,今日看来,果真不实,宋氏的心痛是装不出来的,庄大公子焦急得额间满是虚汗,若不是亲生骨肉,兄妹连根,哪能做到这般! —— 浓重雨夜,见月伤心,闻声肠断,庄家三人皆无语凝噎。 庄昊寥寥吃过晚饭,回房歇息了一会,再走到女儿房间时,只见那庄霖已经呆呆地站在言暮床边不知多久了。 庄昊长叹了一口气,坐在对着床的木椅上,心里担心女儿,便捎本书册过来边看边守夜了。 丫鬟大夫忙前忙后,孩子终是争气的,热退了,但还是昏迷不醒,任夫人怎么唤也醒不了,夫人刚刚气急,被徐嬷嬷劝着回去歇息了,倒是自家这小子,不知为何还留在闺女房间。 “儿子。”庄昊直直地盯着杵在眼前的身影,有些不自在,儿子虽自少不爱读书,但幸好心底纯良,平日小打小闹惹事生非,哪会这般自责过。 况且,他和夫人都知道此事并非全然归咎于儿子,见到他这个样子,夫人气也消了,但到现在滴米不进,双目无神,倒是让他这个做爹的有些疑惑了。 “你赶紧坐下来,别等妹妹醒了看到你这个模样!”庄昊幽幽地说着。 知子莫若父,听到庄昊一提及言暮,庄霖无精打采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反应,老老实实地挪了挪,坐在了言暮床头。 庄昊摇了摇头,庄霖这般在乎言暮,表面上虽是好事,但,千万不能过度了啊! 咿呀一声,愁容满脸的宋琦推门进来,吩咐着照看的丫鬟和徐嬷嬷出去后,便慢慢走到言暮身旁,庄霖见娘亲此般模样,便站起让她坐在暮暮身旁,只见她抚摸着她小小的脸颊,热气已退,但不知为何,宋琦的心一直堵堵的,不好的预感一直在脑中萦绕,哪里歇息得下去,只想守着孩儿。 庄昊看着自己的夫人,不禁深深地闭上了双眼。儿女劫,父母还,他们庄家明明没有这女儿的福命,偏生要认回来,不知是害了孩子,还是害了自己呢? —— 忘川河上水迢迢,彼岸红莲随风摇,言暮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漠过脚踝的河水温暖地诱惑着每个不愿离家的人。 朦胧的雾气散尽,言暮定睛一看,对岸蓦然站着的,竟是自己的爹娘! “爹爹!娘亲!”那熟悉的脸庞逐渐清晰,那是自己温柔博学的爹爹,那是自己温婉大方的娘亲,言暮喜极而泣,只想朝着他们的方向跑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腿怎么也动不了! 言暮心急如焚,只能猛地跪在满是红莲的河水中,看看到底是什么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猛地拨开密密麻麻的红莲,透过清透的忘川河水,入眼的,竟是她最不敢面对的——庄家。 她看见,庄夫人坐在自己的身旁,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那温暖便一阵阵地从脸上传来,庄夫人眼中的担忧,比忘川上的迷雾更浓,眸中的泪水,比那刺目红莲更让人心碎。 她看见,庄霖直直地站在自己的床边,往日的神采飞扬不复存在,仿佛那个笑眯眯地缠着自己的哥哥,变成了一个木然的泥偶。 坐在一旁的庄大人,已经看不见他的悠游自得,罕见地愁容满脸,只见他幽幽地开口,对着庄霖问道:“儿子,你为何今日要带妹妹出门?” 庄霖听到庄大人的问话,眼中的木然被悲痛取代,他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后悔地说:“我见妹妹额头的疤久久未好,今天便想去买这最好的膏药给她,便没多想,拉着她出门了!” 原来,他先前吩咐乐水,是让他去给自己买药啊!言暮笑了笑,眼中充斥着温暖。 宋琦见自己的儿子原本一片好心,哪里还有责备他的心思。可看着躺在床上久久未醒的言暮,心中又是一痛,嘴里喃喃道: “苍天有眼,信女宋琦愿意拿自己的余生换孩儿暮暮的平安!求求老天开眼,让我孩儿醒过来!” 言暮愣了愣,好似什么揪着自己的心脏那般,她哪里值得宋琦去以命换命啊! “不,用我的命!” 霎时间,庄霖心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以后会好好照顾妹妹,疼爱妹妹。老天爷,拿我的命换妹妹的命!” 那心脏的痛被慢慢扩大,又酸又涩,只觉得喉头似被什么堵着那般。 庄昊看着自家夫人和儿子,心里一苦,便直直地走到了茶桌旁,倒了一壶热茶,慢慢地喝下,叹了一口气说道: “老天爷啊!我妻儿都走了,但我还是得活着,要活得好好的,才能赚钱养女儿!” 看到这一幕,言暮不禁噗嗤一笑,可下一刻,那一滴滴跌落在忘川河水上的泪,滴起一颗颗水花,比这红莲还要悲戚,还要动人。 言暮擦拭着眼中的泪,再次抬起眼眸,看着彼岸逐渐模糊的爹娘,突然他们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活下去!” 缘的线断了又接起,将言暮的命与庄家紧紧相连。 言暮点了点头,她终于放下了一些东西,也重新牵住了一些东西: “爹爹!娘亲!再见!” 宋琦细细地摸着孩子的脸颊,下一刻,一个温热的小手抚上,紧紧地握住了她!她惊讶地看着,那哀愁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 “暮暮!”宋琦喜极唤道,原本木然的庄霖看到床上的小人,那双眼睛慢慢地睁开,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一股注入他生命的活水。 言暮定定地看着围在床边的三人,她的眼睛不再有疏远、推托,这些都不应是对家人的情感。 “娘亲!爹!”言暮深深地看着那为了自己操心操劳的宋琦和庄昊,轻轻地唤道。 闻罢,庄昊和宋琦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睛皆是感怀,孩子她,终是愿意了,真正地向他们打开心扉了,庄家,真的有女儿了! “哥哥!” 言暮笑眯眯地看着那忐忑不安的庄霖,眼角留下了一滴泪,她终是熬了过去了。 是夜,天机山上。天机子夜登观星楼,三位徒弟眼神凝重,等待着卜卦之昭。 白发苍苍,身穿白袍的天机子,在徐徐清风中凝视苍月。贪狼星劫后重生,破军星、七杀星复位,紫微君星缥缈。 只见他鹤顶龟背,凤目疏眉,片刻间,得天机: 大恒,一载后,必破无疑。 三位徒弟一听,皆神色诧异,唯独天机子突然一笑,眉目舒展。 蝶舞翩跹,燕尾凤蝶飞进翰林之家,只道:纵然颠簸终破茧,我展翅后百花罢。半生繁华半生醉,血意长存纵天下。 第十五章 利箭入囊 言暮没想到,自己晕厥的事居然让整个庄府都鸡飞狗跳,庄家夫妇见她恢复了意识,三人高高兴兴地说了几句后,庄大人便牵着庄夫人回房歇息了,倒是庄霖这家伙站在一旁傻兮兮地笑着,许是已经习惯了儿子的古怪行为,夫妇二人直接无视他便离开了。 庄霖一看到爹娘把房门关上,一双眼睛似发光般,贼兮兮地盯着言暮。言暮被他看得有些不明所以,只好浅笑问: “哥哥,怎么了?” 谁知道,庄霖那清新俊逸的脸蛋一下子凑了上来,只见他张开双臂,石青色的花素绫裰衣霎时占据了言暮的所有视线,来不及言暮诧异,庄霖双手一捞,她便被他抱了个满怀。 虽然庄霖心思单纯,但他也是一个年及十五的男子,言暮睁着大大的杏眼,半张脸被他颇结实的胸膛抵住,耳边传来对方不断起伏的心跳,鼻息间是他独有清香,言暮吸了吸鼻子,这种味道,她从来没闻到过,似是冬日被阳光晒过的棉花,既清亦暖。 “太好了!妹妹!” 言暮透过他的胸腔,听着他喜极的声音,“我以为你醒不来了!” 哎,又让他们为自己担心了! 言暮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感动,她轻轻地伸出双手,抓住庄霖的双臂,慢慢撑起头看着他那张仪表堂堂的脸庞,清秀的眼眸中,她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爱惜。 “怎么会,你不是用自己的命换我回来吗?”言暮秋水般的眸子微微一笑,映在庄霖的眼中,好似一道说不尽的美景。 门外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丫鬟们细碎的耳语,言暮缓缓地将庄霖推开,自己端正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床头,对着庄霖笑道: “哥哥,你今天都累了!丫鬟们照顾我就行,你赶紧回房歇息下!” 感觉到怀中小人儿的离开,庄霖原本充斥着喜悦的眸子,霎时间低沉了一下,可就在下一瞬,他便恢复了原本的神采:“好,妹妹也好好休息,哥哥,明日再来找你!” 待庄霖走后,言暮才看到自己两个丫鬟,个个哭得眼睛肿的跟个核桃般,便立即问道:“雪静,雪趣,你们两个为何哭成这个模样?是徐嬷嬷教训你们了吗?” 雪趣睁着可怜兮兮的眼睛,那张胖脸蛋儿红彤彤的,拼命的摇着头。言暮定睛一看,雪趣的脸蛋红得有些异常,便心中一怒,说话的声音也沉了几分:“雪趣,谁打了你?” 雪趣见往日云淡风轻的小姐,眼中突然出现了狠戾的光,吓得摇头的幅度更大了。 言暮见状,只得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严肃地看着下面两个丫鬟,说道:“你们两个既然是我庄暮的丫鬟,自然只得让我来教!这个庄府谁打了你们,就等于打了我,雪趣,你再不说,我便要唤庄府所有的人来,一个个地问了!” “小姐!”雪静看着那摇着头的胖姐妹,实在急得不行,只得开口:“那些伤是雪趣自己打自己的!” “什么?”这下言暮可是摸不着头脑了,这胖丫鬟为何要自己打自己,还如此凶狠? “雪趣是跟着小姐出门的,没察觉到小姐身体不适,徐嬷嬷问她小姐今日做了何事,为何会晕倒,雪趣答不上来,气急败坏便扇起自己来了!”雪静也没想到自己的胖姐妹看上去呆呆的,性子却烈得不行。 言暮一听,不禁噗嗤一笑,这丫鬟倒是新奇,日间外出时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服侍,怎么会答不上徐嬷嬷的话呢? “雪趣,你来说,为什么徐嬷嬷问你话,你明明知道我们今日做了什么,你却不回答她?”她突然有些好奇她的回答。 雪趣依旧是低着头,但语气中不带一丝虚假:“我太笨了,怕说错话,现在我是小姐的丫鬟,小姐让我说我才能说,小姐没有点头,我就不能说。” 言暮听罢,笑着摇了摇头,让雪静把庄霖放在桌上的药膏拿过来,沾了一些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淡淡清香,丝丝如缕。 “你过来!”言暮幽幽地唤着自己的傻丫鬟,只见她老实地走到自己跟前,言暮看着那红肿的脸颊,叹了叹气,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上面。 “小姐,不行啊!”雪静有些担忧地唤起来:“这是少爷特意叫乐水给你买的,这药膏价值不菲……” 言暮笑着看着雪静和雪趣,有些调笑地说:“是啊!这给我祛疤的药膏全用在你这张胖脸上了,以后还敢自己打自己吗?” 雪趣激动地抬起头,有些感动地说:“以后不敢了!小姐!” 言暮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两个丫鬟,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不得不说,娘亲着实安排了两个妙人给她。 雪静机敏,眼观四路,但好奇心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而雪趣虽好吃,但忠心耿耿,言暮安排的任何事,她都不会过问,别人问起的时候,未得自己点头,雪趣绝对会死口不提。 用得好,就是她的利箭。 —— 不过,千算万算,言暮倒是没想到,病好没几天,自己的利箭就要被拔了! 玉室兰香,清淡的白兰薄荷熏香淼淼,飘来一阵阵清新的气息,让整个八斗居都充溢着生气。 “雪静,盛京城现在的开封府尹是晖王吗?”言暮一边在雪白的宣纸上写着不似之前大气,亦不方正的字,潦草的痕迹,全然没有她之前的笔工。 雪静在一旁安静地低头磨着墨,听到言暮的问话,急忙地回答:“是的小姐,不过现在要叫他太子了。” 言暮点了点头,的确,任开封府尹者,多为事实上的储君,恒帝三年前便封晖王为开封府尹,加上先前太子暴毙,恒帝立即扶晖王上位,可见圣上对晖王寄予厚望。 倒是这太子暴毙之事,实在蹊跷,虽原太子应明不被看好,但恒帝欲换储君,全然可以下旨,根本不需要做到弑子灭亲这种地步。故坊间有人猜测,应是晖王见取代太子之位无望,便使计杀兄,联合兵部尚书毛方,威逼恒帝当即册封。 不过皇室之事,个中纷繁缭乱,常人知一分都难,如何能道得清楚。 言暮写字的手顿了顿,随即摇了摇头,让自己别想了。不胡思,不多言,不参合,学自己的翰林爹爹那般,才是安于乱世之道。 还不如花点心思,想想如何为小枫和小昭报仇雪恨! 目前自己知道的不多,全然是从陈瘦子的点滴话语中采摘下来的,一个是李胖子还没死,他叫做李贵旺,家住城西郊外。另一个便是与人贩子息息相关的“李大人”,可能就是庄府隔壁的“国舅府”之人。 前者,杀之不难,后者,难上加难! 言暮看着眼前已经被写满黑字的宣纸,深深地叹了叹气,忽然瞥见放在书桌旁的狼面具,庄霖那张笑意清朗的脸庞便跃于眼前,让她不得不莞尔一笑。 只见她放下手中的笔,一抬头便看到雪静平日欢喜伶俐的面容,染上了忧愁的神色。 言暮能肯定,又是跟雪趣那个胖丫鬟有关,今日雪趣的哥哥来盛京办事,顺便来庄府看望雪趣,言暮便让她不必侍候,去与兄长相会一聚。莫非,又生了是非? 言暮也不多猜测,直接向那心事重重的雪静问去。 “小姐!”雪静见自己的心事藏不住,便开了口:“前几日雪趣办事不力,让你晕倒,徐嬷嬷便有换了她的意思,但小姐大人有大量,让雪趣留了下来,今日,我又听到徐嬷嬷想让雪趣的哥哥带雪趣回家去,换雪趣的妹妹来庄府做事。” 言暮一听,这事!也不能怪徐嬷嬷,毕竟大吃之人去哪都不待见,但是雪趣已是她信任的人,庄府总是养得起的。 “你去唤雪趣和她哥哥过来!”听说雪趣的哥哥是驿夫,这般便更利于她,利箭落入她的囊中,怎能说取便取。 言暮没想到,这雪趣又胖又圆,她的哥哥却是个瘦子,身形竟与那陈瘦子差不多。她先让雪静出去,留下雪趣两兄妹,随即笑眯眯地问雪趣的哥哥:“你识字吗?” 雪趣哥哥相貌平平,说话与雪趣一般,老老实实,直言直语:“小人识得不多,我平日都是听别人吩咐送驿件,靠口耳传达。” 言暮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不似在说谎,便点了点头,从书桌的匣子上拿出一张字帖,说道:“这是雪趣的卖身契。” 其实,雪静根本无需担忧,自她们两个丫鬟分到言暮下,庄夫人就把她们的卖身契给了自己,如若不是言暮点头,连徐嬷嬷也送不走雪趣。 这兄妹两位都是直肠直肚之人,雪趣见状便有些心急,直接问道:“小姐,你是不想要我了吗?” 言暮笑了笑,看着雪趣那张胖嘟嘟的脸蛋,摇了摇头说道:“我很喜欢你,所以我想给你一个自由的机会。” 她看着雪趣的哥哥,拿起刚刚的写好的那张纸,折着放进一个信封内,对他们说道:“其实是我有求于你们兄妹,今日之事,你们两人都不能透露半句,接下来,我会一字一句地跟你说,按照我说的来做,事成之后,我便会把卖身契烧了,还雪趣自由身。不过,此事甚是简单,又甚是危险。事成,便是最好!倘若事不成,我们三人是要人头落地的!” 雪趣两兄妹对视了一眼,两人目中皆是震惊。他们都知道卖身便是将自己的一生困于府上,寻常人家的婚嫁生儿,对他们便是妄想之事了,但如今竟得这天大的好机会,当然要紧握。但是,听小姐说的,又好似惊险重重,他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你说!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愿意做!”言暮没想到,雪趣这丫鬟竟抢着说了。 雪趣哥哥也没想到妹妹的决心和忠心,连忙说道:“我们兄妹本就受恩于庄家,就算没有这卖身契,我都会力尽所能!” 真是一对情深义重的兄妹,言暮释怀地笑了笑,看着眼前的两人,忽然想起了庄霖,他会不会舍命为她呢? 希望,不会…… —— 是夜,三更鼓敲起,整个盛京城鸦雀无声,一个带着狼面具的人匆匆走进城西的一间破庙处,将一个信封和几个碎银递给一个还没睡着的乞丐儿,在他耳边低声吩咐着。 脏兮兮的乞丐儿小手接过东西,连忙将碎银藏在怀里,悄悄地溜出了破庙,来到开封府的门前,探头探脑,看见空无一人,便将信封里的那张纸取出,糊了糊口水,贴在了朱红的大门上。 站在附近巷子暗处的那个人,看到乞丐儿贴上大纸,便悄悄地离去,穿街走巷,到了城郊之外,便在树林隐蔽处将狼面具扔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大人!大人!”开封府少尹余大人一回到衙门,那衙差便急匆匆地走到他的跟前,似是大事不妙的模样。 那余大人不耐烦的瞥了一眼,整个开封府谁不知道他诸事懒理,大事小事全让那陆判官处理,这衙差也太不识时务了! 不过,说时迟那时快,陆判官拿着一张纸也从前厅冲了过来,嘴里叫唤着:“大人,出大事啦!” “什么大事!”余大人双目瞪圆,有些愠怒,不是天跌下来的大事都别想叫得动他! 陆判官喘着粗气,那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地说着: “有人!有人要谋害当今圣上啊!” 第十六章 恶有恶报 “城西郊外李贵旺,疑是前朝乱党,于李帝忌日,在六运河官船上宰杀一童女,分人肉于船上之人,以祭祀李帝。 献祭童女,吃其肉,使其魂魄不得超度,孤魂便成李帝麾下恶鬼。李帝方遣恶鬼,以当今圣上精气为食,使其精神萎靡,断其命格。” 陆判官颤颤巍巍地读着纸上潦草的字迹,那张薄薄的纸好像有着千斤重般。 余少尹坐在后厅里,听着陆判官的话,气得二八胡子一抖一抖的:“简直一派胡言,你这都能信?” 陆判官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直说:“下官自然是不信,但,但这张纸贴在衙门门上,今早衙差当值才看到,来来往往一堆老百姓围着看,怕是早就传出去了!” 余少尹没想到这么一张纸,竟闹出了天大的事情,怕是很快就要传到太子耳边,要是处理不好,被太子兴师问罪,自己九个头都不够砍!思及至此,余少尹那二八胡子气得都要竖起来,猛地拍了一下茶桌,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哐哐响: “来人,把这个李贵旺给我抓回来!还有,给我查,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开封府门口贴大字!” —— 要说这京城什么东西最快,不是那羽林铁骑的快马,而是一日便传及千里的谣言。霎时间,李贵旺吃人灭圣之事便传遍了整个盛京。 国舅府的朱门紧闭,一辆华贵的马车徐徐开到后门,下人们连忙将里面已经喝得醉熏熏的李侗抬出,那李侗瘦骨伶仃,身材矮小,迷醉猩红的脸庞上全然是情欲之色,许是感觉到被人抬起,那李侗还不忘踢了踢旁边的人,把一只靴子甩了出去。 众人为难地将李侗抬到榻上,厢房里一位年过半百的男子,正逗弄着手中的白毛黄冠鹦鹉,那名叫雪媚娘的鹦鹉好生有趣,一见榻上的李侗,嘴边便清脆地叫着: “废物!废物!” 两鬓斑白的国舅爷李镇山听了雪媚娘的话,笑眯眯地喂了它一口零嘴,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慈眉善目瞬间染上凛冽之色。 下一秒,便拿起茶桌上的茶壶,一下子将温热的茶水全然倒在他的脸上。 “谁他娘的……”迷迷糊糊的李侗被茶水一下子泼醒,映入眼前的墨蓝天香绢蟒袍让他呼吸一窒,连忙把话吞回肚中。 “爹!”李侗泼了泼脸上的茶水,连忙坐了起来,神色惊恐地看着对面的人。 李镇山眼尾瞥了一眼前朝李氏的不肖子孙,心中皆是苦涩,李氏皇朝一夜落下帷幕,李家血脉凋零。侄儿应明死后,国舅府岌岌可危,自己唯一的儿子李侗一无是处,只是墙上泥皮。 叫他如何不痛心! “李贵旺,是你的人?”李镇山开门见山,也不愿废话。 李贵旺?李侗一听此人名字,在脑子里思忖了一下,终是想起了,他就是帮自己“运货”的小喽啰。 “爹,怎么了?他就是帮我们送……”李侗忐忑地回答,话没说完,便被李镇山堵住。 “我只想知道,他会不会乱说话!”国舅爷目光如剑,狠狠地劈向榻上之人。 李侗被李镇山的气势吓到,愣愣地说不出话,一直在旁边伺候的管家实在看不下去,连忙跑到李侗耳边低声说明事情。 李侗一听,这谋害圣上的事,李贵旺那草包怎会敢做!可是转头一想,开封府派人抓了他,难保他不会说出私运人口的事,甚至是自家的那档子事…… 李镇山看着李侗面如土色,便了然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半晌才慢慢开口:“把跟他同船的所有人全部杀了,找一艘跟他同一批次的船只做替罪羊,绝不能让人查到,他们坐的是你管的船!” “对!杀了!”李侗紧张地大口喘息,忽然想起了偏苑那几个小畜生,便战战兢兢地问道:“那,后面养着那些呢?” 李镇山闻言瞥了他一言,随即转过身去,逗玩着雪媚娘,眼神轻松悠然: “杀了喂鱼。” 已经全然清醒的李侗,连忙点头,匆匆走出让人窒息的房间,立马吩咐手下去铲除后患。 手下一听便问:“大人!同船的‘货物’要不要也杀了?” 一想到那些倒霉玩意,李侗便来气,这批货卖得不错,小赚了几万两,谁能想到换来这么大的祸患。李贵旺这个死胖子,饕口馋舌就算了,竟吃起了人,真的是害人不浅! 他们的货物多买去青楼和府邸豢养,本来就是给那些达官贵人用来做最不见得光的事,就算人死了他们也不敢声张:“杀!对着账本一个个杀,不留后患!” 不过最重要的是,到底是谁告发他们的,此人既知道李贵旺在船上的所作所为,又能想到了李氏与恒帝微妙的关系,想借李贵旺这小喽啰铲掉他们李氏?小心胃口太大了! 一想到这点,李侗被酒意熏红的眼睛顿时变得如狼般狠戾,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镶龙玉佩,递给手下,神情严肃地说道:“动员在盛京的所有齐家军,找出幕后黑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齐,乃前朝李氏王朝国号。 前朝被颠覆时,李帝尚未立太子,但世人只要深思下去,太子除了李皇后兄长李镇山,应是亦无他人了…… —— 话说这人人喊打的李贵旺,刚刚养好了身上几个被那贱丫头戳出来的窟窿,准备拿着那分到手的几千两去喝花酒,刚刚哼着曲儿走出家门,便被一群衙差来势汹汹地逮住。 别看那李贵旺肥头大耳,被逮到开封府时裤裆尿湿了一路,整个衙门一阵尿骚味,把那一向自持清雅的余少尹都熏不得不掩鼻睥睨。 “大胆李贵旺,分吃女童肉,养小鬼,你可知罪!”一声惊堂木响起,外在门口外的老百姓看来,一点儿震慑力都没有。 倒是跪倒在地的李贵旺,一看到这个阵势,便吓得两腿打颤,语不成句:“官爷,草民不知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啊!” “荒唐!本官问你,四月初四,你有没有在船上宰杀女童,大肆分肉!”余少尹只想尽快处理此事,刚刚那东宫传来消息,必须今日之内处理此案,就算是屈打成招,这李贵旺都别想清清白白走出开封府! 李贵旺满脑肥油,哪里想得到这么深,咬着牙就算不肯认:“没有啊!大人!没有啊!” “哼!”余少尹看着跪在地上的蝼蚁,冷笑一声:“早就知道死不肯认,来人,传陈涂!” 那陈瘦子颤颤巍巍地被衙差拎着上前,李贵旺一看到陈涂那倒霉相,便想一个上前把他撕个半碎! 一定是陈涂告发自己的!这小娘养的老猪狗,之前卖的那批货赚了不少,偏生这陈狗看管时逃了一个男娃娃,李大人一怒扣了他一大笔钱,肯定是这厮怀恨在心,打算破罐破摔! 跪在地上的陈瘦子看也不看李贵旺,自己内心早就翻云覆雨,自日间一听到李胖子食人害圣,他就知道自己跑不了了,不是给官府抓去,就是给李大人抓走。 李大人本就是前朝李氏后代,为了自保肯定会斩草除根,自己小命肯定不报,还不如赶紧去官府,跟官爷们坦白从宽,关在那牢里,至少还能保住这条烂命。 “禀大人,小人陈涂可以作证,这李贵旺确实是宰杀了女童,但小人当时就察觉不妥,一口也没沾,请大人饶命啊!” “陈涂,你他娘个狗娘养的!”李贵旺气急得想上前给他一巴掌,却被衙差狠狠地压制着,不得动弹!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余少尹眼尾冷冷地瞥了一眼堂下垂死挣扎的李贵旺,说道:“李贵旺,人证在此,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贵旺那肚肥腩肉被压在冰冷的地板,他深知这次凶多吉少了,作死地大声喊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要问就问那国……” 咚的一声!眼疾手快的衙差一个用力,将李贵旺的那张肉脸狠狠地磕在地板上,那排吃过人肉的牙齿,混着血肉,磕碎在开封府的衙门上。 余少尹这人虽懒,但不是真傻,这大恒姓李的千千万万,但要说与当今圣上最亲近,又最生分的,非那国舅府莫属,李国舅先前手眼通天,即便现在被削了权力,依旧是盛京上一等一的贵人,他这个小小的开封府少尹、权知开封府事,给晖王打下手的四品官,哪里敢得罪! 陈涂看着被一头砸晕过去的李贵旺,心中大惊,他可得咬死都不能说出个“李”字出来,不然肯定死无全尸! 这厢“食人害圣”的闹剧只得归李贵旺全担了,看戏的老百姓见李贵旺收押,便一哄而散了。那厢国舅府那杀人的齐家军个个归位,应是斩草除根了。 “大人!”一身黑衣的手下赶忙汇报:“手下找到了在开封府贴字的人,是个乞丐儿,他也是被人收买,昨夜天色暗,告密者做得隐蔽,乞丐儿看不清此人有何特征,就知道是个带着狼面具的瘦子。” “狼面具?查得出是谁吗?”大肆杀人的李侗眉头一皱,问道。 手下摇了摇头,城里所有卖狼面具的摊贩他们全数查过,谁买下的他们都查得一清二楚,唯独没一个如乞丐儿描述的瘦子: “有人说昨夜看见有一个带着狼面具的人走出了城郊之外,但属下派人去查,却一丁点足迹都没查出来,应是被人故意隐藏。” “故意隐藏?”这盛京还有谁能做到让他的齐家军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 李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除了应家和毛方的人,他想不出其他。 这下,真的是迷雾重重…… —— 碧翠如画,斜瀑贯日。此般好景,但景中的人却无心欣赏,庄霖的书童乐山一直走来走去,踌躇不已。 眼瞅着乐水下山唤少爷都好些日子,怎么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倒是卧睡在他上方歪脖子树上的世子护卫英二,被他的脚步声烦得不行。 只见他随手摘下一只果子,直直砸中乐山的头顶,乐山哎呦一声,生疼起叫道:“你个英二,不好好照看世子,跑来这里瞌睡?!” 英二看着恼羞成怒的乐山,心中一阵舒爽,嘴里喃喃道:“我昨晚可是帮世子看了一出好戏,累得很啊!” 天机山东隅一间敞亮的书房中,身穿苍紫色菱锦袍的少年,容貌凌冽俊朗,眸色深沉带着七分冷意,锐利得如斩夜的刃,只见他在书桌上洋洋洒洒地写下几行字,待干透便将其装进信封,递给了站在旁边的英一。 英一毕恭毕敬地接过的信,眼底瞄过那放在一旁的狼面具,不敢多问所送何人。可下一秒,便听到世子清冷的嗓音: “给庄家小姐。” 第十七章 北郭先生 有女儿就是好啊! 自从家里来了个女儿,庄大人在家中终于有人会与他品诗作对,他没想到,自家女儿年纪轻轻竟如此博学多才,三岁识字,四岁读书,有些学识比自己还广,当真是老天爷听到了自己的祈祷了。 十五年前经历过夫人生霖儿那晚,他眼睁睁地看着夫人从鬼门关里迈过,那心就跟着死过了一回一样,自此他便对天发誓,余生好好照顾夫人和霖儿,再也不求什么孩子了。 但是,随着霖儿逐渐长大,庄大人越来越觉得这孩子特别没意思,模样长得倒是不错,可就是没继承自己的学识渊博,夫人将门之后,一听自己吟诗畅怀就昏昏欲睡,他是多么想要个聪明伶俐的孩儿,陪陪他,解解闷。 这不,霖儿上天机山求学这么多年,啥也没学成,倒是半路带了个妹妹回家,这孩子也算是为庄家作了贡献…… 这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下朝路上,庄大人就光顾着自说自话,硬是没看到身旁的两道身影。 “庄大人,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一把带着调侃的声音从旁边悠悠传来。 “当然是想我家女儿……” 庄昊喃喃道,却一转头看见那绛紫色镶龙纹的朝服,突然心中不妙,立马悬崖勒马,毕恭毕敬地说:“微臣拜见太子!” “庄大人免礼。”新科上任的太子应晖一脸调笑的模样,与白皇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映出调侃的意味:“没想到庄大人如此钟爱庄小姐!” 一听到自己的女儿,庄昊全身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但脸色依旧不变,站在太子旁边的毛方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这三品闲人庄昊似乎悠闲惯了,见到太子这般人物,依然能够云淡风轻,着实有趣! “臣女刚回府不到数日,微臣必然喜爱有嘉!”只见庄昊微微点头,脸上露出谈笑自如的神色回道。 太子闻罢,与身旁的毛方对视一眼,眼中尽是冷然。可下一秒便又笑意满怀,对着庄昊说道:“庄大人有儿女福,是好事!可惜本王与庄大人年纪相仿,我儿却尤在襁褓!” 庄昊听了太子的话,稍稍偏了偏头,应晖独子应日曜今年年初出生,三月应晖便得太子之位,对晖王一家来说,可谓是福星降临。 不过,对于原太子,暴毙的应明一家来说,却截然不同了。尤其是那原本得天独厚,被圣上独爱的皇太孙,也是霖儿的师弟——应晏阳,是极大的阻碍! 这个天下,谁主浮沉,这一切,都要看当今圣上的旨意了! 应晖眨了眨眼睛,突然话锋一转,礼貌地说道:“三日后我太子府作宴,皆是文坛学士,本王一想,怎能少得了庄大人这位大文豪,稍后我便派人将请帖送于府上,望庄大人能赏光!” 庄昊听了应晖的邀约,依旧面不改色,愈发恭敬地回应:“那么,微臣便恭候太子赠帖!” 告别了庄昊,应晖不禁嗤笑了一声,桃花眼内尽是不屑,转过头问毛方:“这庄昊就一书呆子,有什么值得结交的?” 毛方凤眼一眯,带着一丝看戏的意味,庄昊这个地位,着实一点都不需要结交,待太子称帝,庄昊便如手中蝼蚁,轻轻一压便可铲除。 扮猪吃虎的人他见得多了,往往遇上他这只大老虎,都只能被他吞噬入肚,骨渣不剩。但是,他隐隐中感觉庄昊不是猎物,反而是潜伏在身后的猎人。 “姑且看他会不会赴约!”毛方依旧笑意吟吟,眼底的冷意比太子的更深。 “哦!这么说,他还有不来的选择?”应晖觉得毛方就是在跟自己说笑。 这就是他最让人看不透的地方啊! 毛方思忖,今日整个朝廷吱吱喳喳碎言碎语,说的都是前些日那李贵旺“食人案”之事。 若这种事放在以前,即便是子虚乌有,皇上都定会掀个底朝天,找出幕后黑手,可如今反倒是连听都不想听,全然让太子负责。 皇上终究是力不从心了! 朝廷局势已经逐渐明朗,这个天下定然非太子莫属,自己这个早就在晖王麾下的兵部尚书,有谁见到他不给他九分敬?倒是这个庄昊,依旧是说说笑笑,没个准头,看不清,道不明。 毛方不语,凝视着前方皇宫的朱门红墙…… —— 庄大人刚刚回府,那请帖便送了过来,这下轮到他这个闲人的唉声叹气了。 他看都懒得看,随手将帖子置于书桌上,压着那被风吹得飞动的宣纸,上面隐约露出着“推古天变”四个字。 他斯条慢理地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清朗的天,便想到自家夫人的丹唇逐笑,想到女儿的娇俏脸容,想到儿子的言笑晏晏,顿时喜意便上心头。 “对了!霖儿这小子窝家里好些日子,怎么还不回山上?” 一想起自己那整天围着暮暮打转的儿子,庄昊便觉得头大,好不容易让他有个天机子的大靠山,怎能这般随意。 庄昊急匆匆地走到“八斗居”,果不其然,远远便看见家中三人都在院子里,儿子正恭敬地剥着葡萄,夫人正一边吃着剥好的葡萄,一边拿着布匹在女儿身上比划,好一派闲适。 “娘亲,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需要制那么多衣裳的。” 言暮身穿一件连珠团花锦纹外袍,逶迤拖地草纹样百水裙,一张白皙的脸庞清秀而娇俏。安居于庄府的这段日子中,那稀疏的眉渐渐浓密,上扬的眉峰生机勃勃,比剑眉多了一个眉尾的弧度,便多了一分柔和的美,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 她正为难地看着满院子的丝绸布匹,担心庄夫人为自己铺张浪费。 庄夫人倒是一派豪爽,咽下一颗晶莹通透的葡萄,笑眯眯地说道:“跟自己娘亲客气什么呢!哪家大小姐没个十件八件衣裳!” 庄大人神色一凛,自己那厢还在纠结仕途渺茫,夫人这厢倒是对自己的俸禄一点儿都不客气! “对啊!女为悦己者容,妹妹穿得好看,我这做哥哥的也特别高兴!”庄霖就跟只蜜蜂似的,围着言暮天天嗡嗡地叽歪着。他老早就发现言暮来来去去就那几件衣裳,她没穿腻,自己都得看腻了。 庄大人无言地走进院子,摆了摆手让下人先出去,两个儿女见到他,都恭敬地问了好。庄大人一看到两个钟灵毓秀的孩子,心底就甜丝丝的。 但环顾了一周,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笑容便顿了顿,当即就问了:“今天不是给暮暮请了女先生吗?怎么不见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还是言暮打破了沉默,徐徐地讲起原因来…… “教不了?”庄大人坐在石椅上,听了言暮的话,喝的一口热茶顿时噎在喉咙处。 一听到这个,坐在旁边的庄夫人就来劲了,清雅的眉目飞扬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是啊!那女先生一来就想考考咱家女儿,谁知道咱暮暮百问百中,那见地比女先生高深多了!还说暮暮天资聪颖,一目十行,没什么可教她的,便跟我请辞了!” 庄大人一听这话,心里应是高兴的,可是现在这个节骨眼,让女儿聪颖的名声传出去倒不见得是一件好事。现在,是能藏多深就多深的时候啊! “暮暮,难道你就没什么不会的吗?”庄大人好奇地问道。 言暮一听爹爹问得如此奇怪,也不知如何回答,自幼时爹娘便请了二十位在各个领域颇有建树的先生来教导自己,若要说自己有什么不会的,那便是: “我不会药理,言氏祖先一代行医,但每每医人,患者必死无疑,故被冠上了‘世代庸医’的称号,祖先悔恨之际立誓,要自己的子孙绝不能碰医药之事,所以我不会药理,不学医术。” 暖风吹拂过八斗居初开的梨花,飘来一阵清香。言暮说罢,整个院子竟出奇地安静。 庄家那三人静静地看着言暮,一本正经地说着祖先的“趣闻”,个个都憋着不敢笑出声,没想到名震江南的言氏,还有这般滑稽的先人轶事。 还是庄夫人忍得住,整理了一下气息,向自家人骄傲地说道:“我已经百里送信给我的师父北郭先生,咱家暮暮如此聪颖,她看到的话也会忍不住收下为徒的!” “北郭先生?那不是……” 庄大人听到此人名号,突然神色凝重,可话没说完,庄夫人便抢着说: “没错,就是当年教导出盛京四姝,我宋琦,暮暮亲娘,太子妃和英王妃的女先生——北郭先生!” 庄大人明眸一亮,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她……” “但是,我与师父分别已有十五载,只知道她常居于幽州易水镇,不知那信能不能送到她手中。” 庄夫人眉头紧蹙,单手撑起下巴,一想起十五年前与师父的一别,思绪便飘向以往如花的岁月。 当年的盛京四姝,花开四朵,各表一枝,一朵媚骨天成,嫁入宫墙之内。一朵天下无双,为爱远走江南。一朵身怀大义,毅然守城北疆。一朵亦退亦进,下嫁寒门状元。 言暮一听到庄夫人的话,背脊上的燕尾凤蝶便好似扑腾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些好奇,有些向往。北郭先生,就是那个引导自己两位娘亲,入凤蝶盟,结姐妹缘的女先生! “假如能拜北郭先生为师,那真的是太好了!”言暮弯起杏目,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笑道。 庄大人欲言又止,见到女儿的笑颜,终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又想起了过来的初衷,转头盯着看妹妹看得津津有味的庄霖,问道:“你小子什么时候回天机山?” 庄霖一听,朗目咕噜一转,不敢看向自家老爹,只得打着马虎眼说道:“等跟妹妹玩够了再上去” 言暮大大的杏眼染上难色,固然,与庄霖相处的日子平淡而愉悦,是让自己无比留恋的,但爹娘让庄霖上天机山,不止是让他求学,更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世间皆道天机子是世外高人,无人识其真名,观星象破天机,学识博甲天下,深居天机山中,凡人只靠近一步,便迷于其中,不请不得入内。 庄大人听见儿子的糊涂话,不得不严厉说道:“再留三天,三天后不上山,就禁足半年,你谁也不能见!” 庄霖一看到庄大人严肃的表情,哪里还敢反驳,皱了皱眉,认怂地低下头,却硬是不肯说个“好”字。 言暮眨巴了一下杏眼,看着庄霖复杂的表情,若有所思…… 第十八章 世子的信 “老爷,你方才凶巴巴的模样,实在是太赏心悦目了!”庄夫人挽着庄大人的手臂,含情脉脉地说道。 “原来夫人喜欢这种调子,那我以后多凶凶孩子?”庄大人笑眯眯地和庄夫人一道走出八斗居。 “女儿就别凶了,儿子倒是可以……”言暮盯着爹娘恩爱的背影,老远听到他俩的呢喃细语,额间流出了一滴虚汗。 转过头看见坐在一旁局促不安的庄霖,内心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一把上前坐在他的隔壁,伸出已经养好,一丝疤痕都没有的青葱玉指,慢慢地剥着桌上的葡萄。 庄霖被她的动作吸引,好奇地紧紧盯着她,只见她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徐徐地放入嘴中品尝,半晌,才开口道:“你为什么还坐在我的院子里?” 庄霖觉得眼前的言暮特别生分,心中稍微震了一下,也不知道她问的什么话,便岔开话题:“妹妹,我不想回天机山。” 言暮闻言,歪着头忽然一笑,杏眼眯眯,竟生出几分勾人的韵味。庄霖见状不禁喉头一渴,吞了一口涎沫,只听到眼含笑意的言暮提着调子说道: “我不是你的妹妹!” “什么?”庄霖双目瞪大,莫名其妙地看着对面的人。 只见言暮眼底的笑意更浓,朱唇轻启,言笑晏晏:“我乃是修炼了九百九十九年,化成人型的九尾狐狸,因为道行不够千年,所以只能变成个小女娃,我既不是言暮又不是言以淮,我施了法术迷惑你爹娘,让她认我为亲女儿,好留在你身边,让你对我言听计从,待你爹娘百年之后,我便可以一举夺取你们庄家的家财。” 噗嗤一声,庄霖被言暮那得意的表情逗笑了,刚刚低沉的心似乎被她的话稍微舒畅了些:“别说这些胡话了,妹妹!” “哦!”言暮挑了挑英眉,单手撑起下巴,依旧笑眯眯地说:“古有苏妲己千年狐精附体,受女娲之命来祸乱殷商,今有我庄暮挑乱这个世间,亦不是天荒夜谈!” 庄霖没好气地瞥了言暮一眼,她红樱果的唇跳脱出的每一句话,都挑乱了他的心,让他心里乱糟糟的。 “况且,自从我来了之后,你每日便是围着我转,这不正说明了,你已经被我这只小狐狸精勾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了?”言暮继续云淡风轻地调侃着。 只见听了她的话的庄霖双目深深一闭,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对自己的妹妹说道:“不许说自己是狐狸精!” 言暮笑着点了点头,小嘴一嘟,继续言:“可是啊,你三天两头往我这边跑,纵然我们是兄妹,也不需要这般亲密!而且我听下人们说了,自从我来了后,你每日句句不离我,传到坊间,难免会有人说我是小狐狸精呢!” “谁敢这么说!”庄霖听到言暮的话,一想到自己妹妹被人非议,心里的怒火便上来了。 可下一刻,他看见言暮坦荡地看着自己,只得深深叹了口气。诚然,他偏爱自己的妹妹,这并非有何不妥,但凡事有度,他是不能过界的! “我知道,离开爹娘,离开繁华的盛京城,独自上天机山求学一定是孤独的。但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没有人能繁华一世。”言暮举止端正,全然没了刚刚的顽皮: “言氏被灭门前,我从来没体会过孤独,那日我们乘车看尽白虎大街的宅门,没有一家比得上言家那般富丽堂皇,倘若你见过,便知道那司马相如赋中的上林苑,亦不过尔尔。但如今,却尽归黄土。苟活在人贩子的船那两个月,这极大的落差让我差点想自我了结,多少个日夜回望起故居的美好,我心如刀割。” “妹妹……”庄霖静静地听着言暮的话,朗目中全然没了平日的嬉笑怒骂,反而是大家都没看过的认真,深邃。 “来到庄家前,我是孤独痛苦的,但是爹娘和你的爱护,又让我感到无比温暖。可要说,其实我现在还是会感到孤独!我想这大概是根植在我内心,没办法根除的东西了,但是我现在已经不会逃避它了,我会直面它,咬着牙度过它,因为我内心还是想走下去,去看看以后的大恒是怎么样的,以后的我自己又是怎么样的!” “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晚春草木长,绕屋树扶疏。言暮与庄霖坐在这一方静谧得只有两人的天地中,说着只有两人才懂的话。 “孤独会磨炼人心,度过漫长的孤独,你我的心会越发坚毅。熬过漫长的孤独,等到哥哥下山的那时,可能大恒就会变得繁华安乐,可能你我都有保护爹娘,守护最重要的东西的能力了。” 言暮深深地看着与自己四目相对的庄霖,她能够猜得到,庄霖对自己是好奇的,他没有问过她以往的日子,也没问过她路上的遭遇,纯良温柔如他,怎会主动勾起她的伤心之事,但她打算跟他全部坦言,或许,听过了她的经历,知道她坚定的心,他便可以安心上山了! 缟袂相逢半是仙,平生水竹有深缘。一位自称是九尾狐狸的女孩,慢慢地道尽她那不长不短的故事,灭门夜,逃火海,遇恶僧,上贼船,睹友亡,会宋琦,施计谋,告开封,铲仇人…… 话毕,一滴清泪悄然落下。言暮从袖中掏出素帕,轻柔地帮庄霖擦拭着,庄霖失神地叹了一口气,鼻间嗅到帕子传来淡淡的薄荷茉莉迷人的冷,又夹着木质熏染的暖,就跟言暮这个人一样。 初时识君,彬彬有礼,却总似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你我相隔。他迈不过去,言暮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处。 却后相处,朝夕相望,那丝丝的暖意好似融化了她的心墙,她也不过来,那只能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努力一些,走过去,将命运的丝线缠绕。 他不愿上天机山,或许不是因为那山上枯燥无味的日子,不是因为那比自己优秀太多的师兄弟,或许,是因为他不舍眼前这个孩子,他不愿她继续背负着一切。 但是,或许他真的理解错了,有些事情,言暮只想自己去做,有些孤独,言暮甘于独自品尝。那么,他自己何必强硬地留在她的身后呢! 看来,回去天机山上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方式…… 言暮也深深长吁一口气,心里亦是百味杂陈。她将自己的一路,包括那闹得整个盛京风风雨雨的“食人案”全数告知庄霖,这何尝不是一种冒险? 这些日子下来,她看到了庄霖嬉笑怒骂,也读懂了庄霖的温柔,这是她从来没有遇过的温柔,这是全数为他人的温柔。 她希望庄霖回到天机山,因为她相信,山上之人会教哥哥人情世故,会护哥哥天真如初! 天地如此之大,只留一人于心上,筵席终会散场,思念却越过天长。天下乱,世道茫,只能让他们各自成长! 良久,庄霖终于说出那句:“三日后,我便上山!” —— 言暮坐在庭院里,看着庄霖白杨般挺拔的背影,不禁笑了笑。而后又想起了李贵旺之事,前几日还闹得满城风雨,怎么到今天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了。 她疑惑地走回闺房,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让雪静再去打听下,却蓦然看到自己的书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信封。 谁进来过?她先是心中一凛,随即敏捷地环顾了房间,遇险过好几回的她早已是风声鹤唳,甚至猜测是不是灭门之人已经查到了她在庄家。 只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笔迹苍劲的字,笔力千钧,似有吞吐天下的气概,但此刻的她哪有心思赏字,只得细细地读着: “船上人皆被李侗所杀,李贵旺陈涂牢中死于非命,无一存活,不知君满意否?” 竟这几行字,让言暮心中大震,好像掉进了冰窟般难以呼吸。写信之人,知悉这些事全然是她所为,但并不打算告发她,反而来嘲讽她? 言暮死死地盯着“无一存活”这四个字,那么,那群与自己一起窝于船舱的孩子们,都…… 想不到,她自视万无一失,到底还是做了一件错事!言暮顿时觉得气短,只得大口呼吸着。 她心中不甘,自己只想为小枫小昭报仇雪恨,却不想把整船孩子的命都送了!她亦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在责怪她阴差阳错,害了无辜之人! 或许自己早就应该想到,此事如此顺利,必有蹊跷,雪趣哥哥行事虽谨慎隐秘,但若有人真的手眼通天,怎么会查不出来!但这几天庄府和自己都未见异常,那么,写信之人,是帮了她吗? 房中熏香飘起寥寥青烟,言暮坐在书桌前闭目沉思,良久,还是稳定混乱的思绪。再次睁开眼,已没了刚刚的慌乱,她细细地看着那张寥寥几行字的字,又盯着那信封端详了几分。 纸质纯白细密,棉韧而坚,光而不滑,透而弥光,应是极好的宣州纸,此人必定非富则贵! 哪来的达官贵人,来看她演的一出戏?言暮眼神冷漠,那纸上之字讽刺的意味又深了深,她既不知此人是谁,亦不想领他的情! 只见言暮厌恶地将纸撕得粉碎,随意地扔在桌边,抽出她前几日写着“黄泉碧落”的宣纸,提笔洋洋洒洒地在旁边提了几个字,待字迹干了后,装回那个突兀的信封里。 “小姐!”见到少爷离开院子的两个丫鬟,雪静和雪趣徐徐地走了进来,说道:“老爷夫人唤你过去吃晚饭了!” 言暮抬头看了看窗外已暗下来的天色,便点了点头,神色如常地说道:“好,这就去!”随即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从天而降的信封,摆回去它原本的位置,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送信的英一,躲在屋檐处诧异地看着,这庄小姐竟把自己世子的信给撕了!心中已是波澜翻涌,又见到庄小姐写了一封信放在原位,应该是想给世子回信,便了然地拿起了信封,送回去给天机山上的世子。 英武卫疾如雷电,当夜便将信送到了世子手中,英一如实地将言暮的一举一动全数汇报于他,站在一旁的英二早就被言暮的惊人之举,震得天雷滚滚,这世间居然会有这样的小姑娘,不但做事荒唐,将整个开封府闹得沸沸扬扬,将李家置于众矢之的,还敢如此对待大恒独步天下的英王世子——应日尧。 护卫两人皆是小心翼翼地盯着自家主子,只见他表情如常,但那俊逸深沉的眉尖一蹙,仿佛刀锋般的冰寒凌冽,竟透露出一丝怒意! 英一和英二低头深思,世子平日沉稳隐匿,竟亦有压制不住恼怒的时候? “你们两个先出去!”手执信封的世子冷冷地吩咐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寒。 “是!”两位侍卫立即行礼退下,整个书房顿时静谧得如冰窟般。 应日尧依旧眼神凌冽,慢慢地张开纸张,看着上面写着的八个大字:黄泉碧落,血债血偿! “煞气过重!”他看着那力头纸背的字迹,目光如炬,眼底盯着纸上的落款,赫然写着:崂山王生。 抓着信的手用力了一分。 相传有一叫王生之人,跑到崂山学道术,道士见他娇生惯养并非学道之才,让他先砍柴锻炼。可此人一心想学道,道士便无奈教他穿墙术,他学成后回家给妻儿展示,结果头撞南墙碰了一个大包。 她在告诉他: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丫头,不但不领情,还不知悔改,此次若不是他,整个庄家都会被她祸害! 早知道,就让她自生自灭! 夜色渐凉,交信二人心中皆是一片寒寂。心中隐隐皆有不满,扬言此后一刀两断,却不知这世间抽刀断水水更流,一旦牵连,必定纠缠,山河无量,缘分无涯! 第十九章 不入党羽 “妹妹,哥哥此次上山,就得等到明年上元节才回来了,期间记得要时常挂念哥哥,八月十五时捎封信到天机山脚下的老陈酒肆,哥哥会派人下山取回来的!”庄霖不舍地看着言暮,一字一句地嘱咐道。 言暮眼中含笑,英眉洋溢着的道不尽的俏,只见她点了点头说道:“好!” 庄夫人和庄大人站在女儿身后,神情亦有丝丝不舍,却也忍着了,因为他们都知道,天机山比庄府,安全得多,儿子上山全然是好事。 庄大人轻轻咳了一声,抬头向乐水和车夫使了使眼色,便对着庄霖说道:“按时吃饭,潜心求学,切勿虚度时光。”这些话其实庄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庄霖怎会不知道自家老爹明里是嘱咐,暗里是在催促。 言暮也了然,便对庄霖说道:“哥哥,上山,以后有的是相见的机会!” 少年游,上山取道,日夜兼程。离别时,千般顾念,终要纵马。 庄家众人与庄霖离别后,便各回各院。言暮内心亦是不舍,但依旧言笑晏晏。倒是与庄夫人一道回房的庄大人,路上唉声叹气,让庄夫人好生烦厌。 “老爷叽叽歪歪作甚?”庄夫人可见不得男子扭扭捏捏,便直言问道。 三日期限已到,今夜便要赴那太子的鸿门宴,庄大人怎会不烦恼,便把此事一五一十地跟夫人说了。 庄夫人听后云淡风轻,看到自己夫人那不当一回事的模样,庄大人便有些急躁了:“夫人,你可别把此事看到那么简单,太子此般做法,定然是想看我能否被其所用,我不赴约,太子定然知道我不为其用,待他登基,我们庄家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有传言他病倒连身边的肖公公都认不清了,政事懒理,大部分的政务都交给了太子和宰相柳大人,柳大人乃开国功臣,刚正不阿,本就不需站队,如今朝廷上仍有一批追随前太子的官员,听闻最近亦备受压榨,尤其是隔壁那国舅爷,还有传言他们家派人诅咒皇上,虽是妖言惑众,但原太子应明死后,他们家一样是如履薄冰。 他庄昊本就是朝廷闲人,老老实实做个翰林学士,给皇上吟诗作对,为其欢愉解怀,彼时他既不站应明亦不站应晖,本是相安无事。如今皇上连听他作诗的力气都没了,哎,若今夜不去赴约,定然仕途不稳,都不知能不能立足于官场了。 庄夫人看着眼前纠结如斯的庄大人,看着他那张俊朗依然,却急得五颜六色的脸庞,不禁噗嗤一笑,轻声调笑道:“早知道,我就不嫁给官人你好了。” “什么!”庄昊没想到,自己官都还没丢,先丢了夫人,便有些委屈地说:“夫人为何说这样的话!” 庄夫人依旧是云淡风轻,眉目弯弯:“因为,我爹是开国功臣长平侯,我兄长是镇疆大将军,我们宋家当年可是大恒的香饽饽。而且你看,我两个同窗都嫁进了皇家,若是我愿意,亦不是不可之事。” 一说起了当年的事,宋琦便想起了她爹找人算过自己命格,是嫁入皇家,荣华富贵得天独厚之命呢!但她那时候,偏偏喜欢唱反调,见着这穷状元庄昊,三天两头冒出来在她面前晃悠,又是弹《凤求凰》,又是作那些酸死人的诗,她早就知道这家伙寄情于自己。 人生无趣,倒是他几分有趣。她便在宋家最风光无限的时候,下嫁给了这个呆头鹅庄昊。 庄昊被宋琦的话吓得双眼瞪圆,都老夫老妻,相敬如宾这么多年了,孩子女儿也有了,夫人为何突然说起了这般的话,往日无论自己做何事,夫人都是支持他,无怨无悔,怎么突然就嫌弃起自己来了! 宋琦看着自家夫君委屈巴巴的模样,心中不妙,玩笑开过了,便连忙哄道:“不过,这么多年下来,生活越来越平淡,我倒是越发喜欢老爷呢!” 庄昊一听,心里又甜丝丝的,今日夫人怎么了,欲擒故纵的模样让他痒痒的。 “只有不想去才会纠结。假如老爷你赴了宴,那么你以后可能就不能继续做那个随心所欲的庄大人了。其实,我们想护着的,也只是那两个孩子,如今霖儿回了天机山,只剩下暮暮,若庄家护不住了,那就让宋家一起护着,我不信这世间有人不给长平侯府一个面子!” 宋琦定然看着眼前那个让她曾经下定决心的男子,就算他会被贬谪去哪个疙瘩都好,她其实并不是那么介怀:“我喜欢老爷,无论是风光无限的你,还是困顿窘迫的你,我都喜欢!” 庄昊哪里听过这般的情话,那张老脸红得通透,只想一把搂住夫人亲昵一番,但一看向那窗外的黄昏渐下,心中又开始那个愁啊! “为夫好生感动,我确实不想去,但是,没有理由不去赴约……” “这倒是不难!”庄夫人一听到庄大人下定决心,便笑眯眯地说:“我宋琦愿意舍身救夫!” 庄大人有些不明地看着自家夫人,只见她撸起了袖子,露出碧玉般的手臂,索性直接问道:“夫人要怎样救我呢……” 话音刚落,庄夫人结实的一拳便直直打在了庄大人的俊秀的脸上,“把你打成了猪头,你连上朝都不用了,还赴约?”接着拳拳到肉,打得庄夫人的手都有些隐隐作痛。 终究是将门之后,庄夫人早年也是个练家子,庄大人如愿地无法出席太子的夜宴,但是早朝还是得上,哪怕是顶着那个肿如猪猡的头。 “庄爱卿,你这脸怎么了?”今日的皇上依旧是无精打采,但看到了人群中的庄昊,倒是来了几分玩味。 庄昊顶着这张脸,本就有些委屈,旁边的几位大人早就窸窸窣窣地笑着,让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想到,还被皇上点了出来,这下真的是丢脸丢到天子眼里了! 毛方和太子闻言,也对视一眼,调笑地看着庄昊。 “回皇上,小人昨日被马蜂蜇伤,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脸上尚未消肿!” 已过花甲之年的皇上听了,身体虽倦了,但眼中却有着几分喜色,便摆了摆手,随意地说道:“朕还以为朝堂来了只野猪精呢,今日到此,众卿下朝!” 庄昊第一次觉得下朝之路如此的长,一路上打趣他的人不绝如缕,竟然还真有人猜出了他是被夫人殴打所致,庄昊内心有些担忧,这会儿还真是让夫人的名声受累了。 “庄大人!”该来的还是来了,太子和毛方两人笑意颜冉地看着庄昊,庄昊那张脸也做不出任何表情,只好双手作揖,恭敬地问好。 太子应晖那双桃花眼精光一闪,故作惋惜地说:“庄大人可真是不巧,昨夜之宴没了庄大人可真是黯淡无光呢!” “太子谬赞,是庄昊福薄,受不了盛情厚爱,终是个做小的命呢!” 庄昊知道,应晖心中有怀疑,他此举明摆着就是不愿去赴宴,不愿为他所用。庄昊经夫人一语,也坚定了内心,便直言拒绝了。 “如此!”太子依旧是笑意不减,眼睛却如同蝮蛇般,狠戾致命:“便祝愿庄大人一路顺风,安居乐业!” 庄昊了然,眼底也闪过一丝冷意,腰板反倒是挺直了,高风亮节地说道:“谢太子成全!” 朝堂之上,站在皇上身边的肖公公唯唯诺诺,朝堂之下,躲在暗处的他机警万分,将庄昊的话全数听进去,又全数于皇上的耳中吐出来。 卧榻于龙床上的恒帝,突然笑了一声,又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 朗日当头,八斗居笼罩在柔和的晨光中,草木茵然,好一派闲适。 言暮坐在书桌旁,手执一本《左传》细细地读着,也不知读过了多少次,言暮只看个序都能把内容背出来了,古有“赵氏孤儿”大难不死,让赵氏再度复苏。如今她言暮竟是区区报复两个喽啰,就牵连了无辜生命,要说她不难过,才是假的。 她长叹一口气,无心看书,有心烦恼。 成大事,复家仇,本就是踏着血肉去的,杀了李贵旺陈涂二人,她心中毫无波澜,但是那日信上所提,仍有一人叫做李侗,她早就问过雪静,李侗便是隔壁李国舅的独子,任提举茶盐司的李氏后人。 自己是歪打正着将这灭君之事与李氏扣上,但也没见激起半点水花,隔壁的国舅府依旧安稳如常。 若是自己再跟之前那般使计谋,可能就真的会波及庄家了。 昨日爹爹在房间如杀猪般的叫,整个庄府都听到了,她看到爹爹那张被娘亲打肿的脸庞,也不敢问,倒是猜出几分。 如今朝政混乱,太子应晖当道,爹爹不入党羽,何以立足?她着实不能跟之前那般鲁莽行事,要杀仇人,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刀解决啊! 哎!言暮双手撑着那娇俏圆润的下巴,那二十位教书先生教不了她如何为言氏报仇,那请来的女先生只想传授她不愿学的女德,谁能教教她,怎样于此方天地自立,怎样能查出幕后黑手,怎样继续撞南墙地活下去啊! 门外一阵轻柔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八斗居,随着雕花木门一开,言暮那被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母老虎”娘亲便随即而来,只见她懒理那无稽之谈,依旧风姿绰约,笑靥如花。 “暮暮!你看我带了谁来?” 第二十章 天机师门 言暮应声抬头,看着跟在娘亲身后那道清秀的身影,只见她身穿芙蓉色五彩绣花薄衫,逶迤拖地蜜合色底水仙花裙。绾着别致的飞云斜髻,蛾眉皓齿,风度娴雅,眼瞅着与自己年纪相仿,但两人气质截然不同,那花容月貌可称得上是一等一的世家小姐,让言暮无法转开视线。 宋琦和身后的女子见言暮紧紧地盯着自己,不禁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丫头竟然看女孩儿看呆了? 宋琦莞尔一笑,对言暮说道:“她是你的表姐——宋瑧,娘亲见你的女先生吓跑了,你哥哥也上山了,窝在家里肯定闲的慌,这不,你表姐说可想来看小表妹了,今日便带她来见你了。” 宋瑧?那应该是就是娘亲的大哥,已逝的长平侯之子,宋大将军——宋珑的女儿了。 言暮脑瓜子一转,赶紧从椅子上站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弯了弯,对着那娇媚的宋瑧乖巧地说道:“表姐好!” 宋瑧也甜甜一笑,看着言暮那双秋水般的杏目,有些圆润的脸蛋儿白皙得如鸡蛋般,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妹妹,心中的亲切感倍增:“妹妹好!” 宋琦见两个孩子一见如故,便欣慰对言暮说:“你之前把女先生吓跑了,娘亲怕你窝家里什么都学不到,便让你表姐来教教你!” “教我?”言暮杏目一转,有些好奇地问:“教我什么呢?” 宋琦一听,便有些傲气地说:“你是我宋琦的女儿,我们宋氏的后人,没有一个是不会骑马的,就连你哥哥那个呆头鹅,都被他表哥教得贴贴服服,你比你哥哥聪明多了,肯定很快就能学会!” 听了娘亲的话,言暮思忖,礼、乐、射、御、书、数,确实是一位世家后人需掌握的,自己以前被言氏作为继承人培养,毕竟是商贾之家,学得大多是实用较强的学识。倒是这骑马,娘亲说自己年纪还小,怕她受伤,不敢让她学习,没想到来了庄家,这个娘亲竟如此豪爽,当真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好啊!女儿特别想学!”言暮深知,与其读遍庄府所有的书都想不出一个对策,不如走出去接触更多,学更多,但是…… “表姐来教吗?”言暮看着眼前娇俏的宋瑧,有些惊讶。 宋瑧浅浅一笑,故作生气地说道:“怎么?觉得你表姐我教不了吗?” “不是的!”言暮赶紧对自己的美貌表姐说道:“我是初学,肯定有很多不会,要练很久的,我怕表姐累着了!” 宋琦看见自己女儿紧张的样子,连忙轻轻地敲了敲宋瑧的头,惩罚地说道:“你可别逗弄妹妹啊!” 宋瑧哎呀一声,一边揉着自己刚刚被宋琦敲的地方,一边恢复了刚刚的笑容,说道:“对不起,妹妹!姐姐我就是觉得你可爱!” 宋琦看着言暮那张小俏脸,渐渐漫上了笑意,便解释道:“宋家的男儿呢,死的死,伤的伤,现在长平侯府就剩下你表哥当家了,不过他跟你哥哥一样,上天机山求学去了,倒是剩下咱们这些巾帼英雄守住宋氏了!” 宋氏一代忠烈,长平侯乃开国功臣,终是病死于塌上,宋大将军驻扎北疆驱逐鞑虏,却战死沙场,宋家的地位日益式微,重振家门的重担就落在了宋大公子——宋望身上。 言暮记得,庄霖曾经跟自己说过,他的大师兄就是表哥宋望,宋望比庄霖大两岁,今年已十七,宋家男儿十八岁上战场,这是铁一般的规矩,谁都不可违背。 看来,明年今日,又是一场离别。 言暮看着窗外清空万里,心中的思绪有些飘忽:不知哥哥现在怎样了呢? ——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庄霖和小书童坐着马车,徐徐地向着天机山前进。 这厢庄霖愁眉苦脸,丝丝缕缕想的都是言暮那粉雕玉琢的俏脸,隔壁的乐水却是喜笑颜开,心心念念自己任务终于完成,带着少爷上山向老先生交差去了。 “哎呀!”庄霖突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少爷?”乐水生怕自己少爷磕着碰着,连忙问道。 只见庄霖翻着自己的包袱,有些惋惜地说道:“忘记叫妹妹给件信物我了,到时上山好有个念想啊!” 乐水听了少爷的胡话,额头不禁流出虚汗,但见到他那懊恼的样子,又是真真切切。其实,从他赶回庄家到现在,一直不解,为何少爷对小姐如此执着。 固然,小姐娇俏可人,博学多才,时而有着孩儿的纯善,时而有着男儿的英气,放在盛京一定是一等一的女儿郎,但少爷上天机山这么多年,一直浑浑噩噩,云淡风轻,没见过对什么东西那么死心眼过。 虽然这么想有些僭越,但少爷如今这个样子,跟一只围着主人转的哈巴狗有什么区别啊! 乐水心中在滴泪,但话到了喉咙,还是没法说出来,少爷对小姐的情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乐水,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天机山啊?”庄霖单手撑着脑袋,意兴阑珊地吃着桃源居的桂花糕,又想起那次带妹妹出门,没能让她吃上这份美味,如今自己却在独享,这平日自己最爱的糕点都变得味同嚼蜡。 乐水看着少爷蔫兮兮的模样,连忙说些让他高兴的话:“前面不远就是天机山脚了,少爷再熬一熬,等下上山就能见到老先生和你的师兄弟了!” 哼!他哪是想见他们啊!庄霖瞥了一眼笑得尖嘴猴腮的乐水,闷闷不乐也不说话了。 可是,就在下一刻!嗖的一声,一支长箭穿过马车窗帘繁复的牡丹绸缎,直直射进马车之中,那尖锐的箭镞划过空气,箭锋将乐水嬉笑的侧脸割出一丝血痕! 咚!箭镞刺入马车内部,黑色箭杆直直钉在车与那红木上! “有刺客!”刚刚还没精打采的庄霖一改愁容,严肃认真的眼神中泛着以往看不见的光。 护卫齐刷刷地拔出腰间佩刀,团团围着庄霖的马车,挥刀间将袭来的黑箭全数劈落。 十几个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而降,庄霖神色凝重地盯着乐水脸颊上的一丝血水,一瞬间,马车外便响起了刀刃相交的声音。 刀光映着白日艳阳,泛着细碎的影子,透过那车窗裂帛,告诉庄霖车外的剑拔弩张。 许是从未遇到这般危险,小书童乐水已经被吓得双腿颤抖,一脸惊恐地看着少爷,倒是见到他神色异常严肃,却没有一丝恐惧。 少爷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淡定了?!感觉到危在旦夕的乐水,居然还有心思去胡思乱想…… 肉搏砍杀的声音在耳边真真切切,庄霖双拳握紧,呼吸也加深了几分。下一刻,黑衣人便跳上了马车,猛地打开那雕花木门。 乐水早就吓得牙齿打颤,却还是硬着身子一把将庄霖挡在身后,只见阳光一霎间从门外照射进来,黑衣人站在背光的位置看不清容貌,但他却清楚地看到,被光亮直直照射着的庄霖此刻嘴间含笑,只见他幽幽地说了一句:“怕什么?” 乐水还没来得及反应少爷的话,却听得那黑衣人却突然呻吟了一声,随即一柄锋利无比的剑便穿透了他的身体。 黑衣人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慢慢往前倒下,乐水定睛一看他身后的人,赫然入目的是一双剑眉星目,年纪十七八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是表少爷! 窗外刀剑碰撞出的声音密集而急促,不过一刻,便归于平静。 “下车!”宋望一把跳下了车,让整个马车虚晃了一下。 庄霖看了看车与上入木三分的黑箭,叹了一口气,便抓起几块桂花糕,也跟着跳下了马车。 许是马车太高,还是久坐太长,庄霖落地时脚步不稳,一个屁股便坐了下去。他本以为会摔个结实,却没想到落处软绵,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了一个黑衣人的尸体上! “啊!”他连忙跳了起来,抬头一看,才看清周围七横八竖地躺着一大堆人,自己的护卫,黑衣人,全部七横八落。 唯独,有三人于尸骸之中傲然屹立! “哈哈!”一阵清朗的笑声自一人嘴边发出:“二师兄,没想到你逃命都不忘捎上块桂花糕呢!” 说话者言笑晏晏,手中佩剑映着血痕,但一身月牙白的锦袍滴血不沾,只见他身姿清瘦挺拔,步履轻缓,如尽得天地精华的芝兰玉树,又似散发华彩的昆仑美玉,说不尽的尊贵雅致,光风霁月。 庄霖听到四师弟的调侃,俊脸一红,嘴里喃喃着:“这是我最爱吃的嘛!” “好了好了!”宋望看着满地的尸首,赶紧催促庄霖:“马车你是坐不了了,骑马回山!” 语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英二笑眯眯地牵出一匹棕马,站在了另一位男子身旁。只见那男子一身玄色暗纹锦袍,长身玉立,英气袭人,眉宇之间充斥着十分的清冷,气度逼人不寒自栗。 应日尧冷冷地看着英一从地上黑衣人身上掏出的令牌,对身旁的三人说道:“是毛方的人。” 毛方?宋望听罢挑了挑剑眉,有些调笑地看着庄霖说道:“我那姑父什么时候招惹了这号人物?” 庄霖也疑惑地皱了皱眉,顺势拿起手中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嘴里含糊地说道:“不晓得!” “时候不早了,我们先上山!”应日尧对着师兄弟说道,随即吩咐英武卫收拾好,不留活人,不留痕迹。 “哎呀!”庄霖忽然大叫了一声,三位师兄弟不知他又抽了哪根筋,只见他双目瞪圆,一把牵起那匹给他的棕马,着急地说道:“我得回家一趟,我怕我妹妹有事!” 站在他身后的乐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时候老爷夫人巴不得少爷上山保平安,还往家里冲,那不是辜负了他三位师兄弟的一番救援了? 咚的一声,还没等乐水开口劝阻,宋望一记手刀便将庄霖敲晕,老鹰拎鸡似的将他扔上马背,让他趴好固定位置,一记马鞭,棕马便向着天机山跑去。 于翠绿林间悠然而立的应晏阳,依旧笑眯眯的,那双俊俏眉目下,一颗泪痣显的柔情无限,只听到他对着那跑远身影,温柔地说道: “放心,毛方不敢。”应晖亦不敢! 第二十一章 一骑绝尘 许是挑了匹温顺的马儿,又因为言暮本身就天资聪颖,跟着宋瑧跑到那宋家的跑马山下,学到了黄昏时刻,便已小有成就。 宋瑧与管家宋裘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驰骋在场内的言暮,只见她用青绸带绑起一个单马尾,身穿青绿骑装,眼神明亮直视前方,夹紧着马肚子的裙裾在风中翻飞。 看着宋琦长大的老管家宋裘,一听到原来大小姐八年前生了个女娃娃,就寻思着溜去庄家看看,可又怕吓到表小姐,便按捺着那好奇的心。这不,今日小姐便领着那女娃娃来学骑马。 宋裘一看表小姐眉清目秀,尤其那对眉毛英气十足,有着宋氏将门之后的风采,便高兴得连忙唤人挑好马,清马场,好让表小姐学得舒畅。 但是,连宋裘自己也没想到,表小姐年纪小,个头短,但学起骑马来那干劲和领悟简直神速,好说自家小姐以往都得学上了两三天才能把马匹给骑稳,这个表小姐就学了一个晌午就满马场溜达了,跟自家大少爷有得一比,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宋家雄起有望啊! 宋瑧也是一脸欣慰地看着言暮,小丫头学东西快,且得要领,听姑母说她小小年纪便学富五车,吓得那教书先生连忙请辞。哪里像霖表哥,当年学个骑马跟打仗似的,剩了半条命回来,如今想想倒是好笑。 言暮御着小马驹溜达了好一会,逐渐觉得没趣,便兴致盎然地跑回到宋瑧和管家跟前。 裘管家抬头看着言暮英姿飒爽的模样,连忙喜笑颜开,那满是褶子的老脸配上笑成一条缝的眼睛,莫说多喜庆了:“表小姐当真是天赋异禀,老奴可从未见过哪位小娃娃能学御马如此之快的!” 言暮闻言笑了笑,她才不信这老管家的话,大恒的前朝大齐因多年受北方匈奴侵占,故家家户户要求男子学武,民强兵壮安稳了好一段时间,一直到了齐末期,李帝安稳于现状,逐渐昏庸无道,听信谗言,杀害忠良,穷兵黩武,才得恒帝应轩佑举兵造反。 听闻匈奴的后代一出生,会走路就学御马,是在马背上成长的,他们肯定比自己学的快多了,骑的马也比自己的烈多了! 言暮思忖着,如今势头甚好,何不乘胜追击,别骑这跑得慢妥的小马驹,来匹高大威猛的千里赤兔,学那吕布御龙驹般驰骋。 鬼主意一想便来,言暮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笑意吟吟,乖巧可人地对着宋瑧和裘管家说道:“小马驹是会骑了,可危急关头又没啥作用,如今是不是能骑大马呢?” 宋瑧和裘管家没想到小丫头片子竟如此好高骛远,看着她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两人面面相觑,倒是活得时间长的老管家,狠下心肠,对上那双期盼的眼睛,说道:“哎呀表小姐,咱们这,这马场的马匹啊,就剩这些小马驹呢!” “怎么会!”言暮听了裘管家的婉拒,假装听不懂,那双眼睛继续亮亮的,笑眯眯地说道:“刚刚我瞄到马圈可是有好多匹大马呢!” “额……”裘管家一时语塞,一想到表小姐要是磕着碰着,他这老奴的心都要碎了,便对宋瑧投向求救的目光。 宋瑧感觉到管家的为难,只得温柔地看着言暮,说道:“表妹,我们宋家有一个规定,骑上了宋家的马匹,便一定要上战场杀敌,宋家的良马个个都是用来冲锋陷阵的,你要是骑上了,来年若真的有了战事,便要扛枪上阵,你真的要骑吗?” 言暮心神一怔,但看着宋瑧温柔的眼神里带着的坚定,便了然她绝不是在说大话。骑宋家一马,而承生死之诺,这买卖倒是不划算。 但是,她可是愈挫愈勇的言暮! 思绪飘飞,她忽然想起,言氏曾经有一人,本想上京秋考,路上睹战事纷繁,百姓民不聊生,毅然弃笔从武,不过倒是没混出什么名堂,解甲回乡时,却惊讶地发现儿子成了镇上最富有的人。 原来,是村民们见他爹毅然参军,深感其性刚良纯善,与他家交易踏实,言氏的生意便越做越大,直到江南第一! 上战场便上战场!当年她太太太爷爷没取得的功名,今日由她言暮取回来! 言暮那英挺的眉轻轻一抬,秋水般的杏眼坚定地看着对面二人,信誓旦旦说道:“好!他日若有战事,我庄暮一定义无反顾!” 这下轮到宋瑧和裘管家大眼瞪小眼了,这哪是姑娘家家会说的话啊! 良久,宋瑧深深叹了一口气,宋家的女儿能有这般底气,爷爷和爹在天之灵,应该也会倍感欣慰:“管家,把晨凫牵出来!” “晨凫!”裘管家听了宋瑧的话吓得满头大汗:“那不是少爷要送给……” “牵出来!”宋瑧眼神温柔,花容月貌的脸上却生生有了几分当家的威严。老管家见状也不敢多言,唤人把那烈马晨凫从马厩里牵了出来。 言暮伸着脖子,远远便看见那一匹火红的骏马,浑身似晨时破晓般耀目的红,那双眼炯炯有神,四蹄如盆,长鬃随着跑动飞扬着。 “这么好的马!”不由得心生感叹,应是怎样的大人物,才配得上如此良马! 宋瑧看着言暮紧紧盯着晨凫的模样,不禁笑了一笑,说道:“此马名曰晨凫,逐日而行,乘云而奔,是马场内最好的一匹马。好马难驯,晨凫更是如此,它通人性,绝不会伤害你,但也不一定会低头让你骑上,就看你的本领了!” 言暮看着那高大的骏马,没想到表姐竟给自己出如此大的难题,刚刚的豪言壮志全然没了,只剩下为难。 到底要怎样让它愿意给自己骑呢?难道要学那“吕布用神力智擒赤兔”吗?那她这条小命肯定送在这马蹄之下了。 对了!这马儿通人性,她便跟它好好讲道理! 宋瑧与裘管家正笑眯眯地看着言暮,等着她知难而退,却见她一把走上前,站在晨凫旁边,一边顺顺它身上的鬃毛,一边笑眯眯地说道:“我可是骑过天底下最好的马儿呢!” 那马儿虽说是畜生,却好似听懂了言暮的话,那双明亮的眼睛微微睁大,言暮一看有戏,便循循诱导:“那马儿快如闪电,踏雪寻梅,不知这晨凫能不能与之媲美呢?” 晨凫那打理得笔直的尾巴轻轻摆了一下,言暮那双贼眼看到,便笑意更浓,故作惊喜地看着晨凫,说道:“对了!让我骑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晨凫许是太通人性,看到言暮那双贼兮兮的眼睛,就好似看破了她的心机,突然偏过头不看她。 这下可是逗趣了所有人,连宋瑧都不由得笑了出声。 言暮惊讶得双眼瞪大,那英气的眉头都皱成了一坨,没想到这马儿如此机智,看来不仅是对人要诚以待之,对马亦是如此! 言暮这下老实了许多,也不敢耍滑头,只得老老实实地对晨凫说道:“好马儿,我这小女娃定然不会成为你的主人,但我亦有纵马长歌之志,就两圈,驮着我走这两圈,让我体会下千里黄沙,万里惊雷,此生亦是无憾了!” 晨凫的那只耳朵微微一动,马性子烈,但心里柔,这才配的上“通晓人性”之名。 言暮笑眯眯地凑近晨凫的耳朵,说道:“走这两圈之后,我便挑两大筐萝菔(白萝卜)献上!” 言暮想起以前家里养的几批骏马,最爱吃的就是萝菔,后来还因为吃太多湿气重,爹爹连忙重金请了大夫来医治,一想起一群奴仆围着那马儿熬药的场景,言暮便觉得好笑。 果不其然,那晨凫听了言暮的话,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顺势竟低下头俯下身子,这可惊得在场的人个个目瞪口呆。 言暮一见便喜上眉梢,让那下人扶着爬上了马背,乘风驾马:“好马儿,走!” 晨凫举蹄翻飞,果真,一骑绝尘! —— 春寒夜独,花阑漏促。东宫灯火通明,富丽堂皇得好似一场纸碎金迷的梦,偌大的书房中,独二人站于其中。 “你的手下竟如此废物!连一个小儿都杀不了?”太子应晖有些恼火地放下手中的案折,看着跪在地上的毛方说道。 毛方神色凝重,那双凤眼全然没了平日的潇然,眼含三分狠戾,七分疑惑:“太子息怒!微臣派过去的人被全数杀害,尸骨无存。这大恒哪里还有能与我毛家军比肩的暗卫?况且微臣派过去的全数一等一的高手,寻常护卫不需半刻可全数歼灭,如今却在庄家这里栽了跟头,实在太过离奇!” 应晖看着那办事不力的毛方,他一提及庄昊,自己便恼火,区区一个三品小官敢与他堂堂大恒太子,未来的皇帝叫板,若传出去必定让朝中人笑话,杀庄昊之子,本就是为了在朝中起杀一儆百之用,这毛方口口声声说万无一失,如今倒是落得个节节败退。 毛方看着应晖乖戾的神情,思及到此人最大的毛病,那便是沉不住气! 杀应明之事无论是不是他做的,他亦不应该在原太子暴毙不过数月,恒帝病入膏肓之际就急着结党营私。 但应晖此人不仅急躁,还一意孤行,若此刻不跟他说明目前情况,怕自己这个兵部尚书也岌岌可危。 “太子,微臣思前想后,只觉得此事有异,便加派人手去调查,最终在刺杀之地,找到了这个!” 毛方从袖中拿出手下发现的物品,站起来递到应晖面前,应晖皱着眉头拿起那一小块铁块,上面刻着一些祥云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特别。 “这是什么?” 毛方听了应晖的问话,内心不禁一顿,神情无比认真严肃,从怀中掏出一枚与那小铁块材质相同的铜牌,递予应晖说道:“这应该就是这个令牌了。” 应晖接过令牌,上面赫然刻着“羽林”二字。 “羽林禁军?”应晖眉头紧锁,那双桃花眼中尽是质疑,羽林禁军一向听命于父皇,难不成那病入膏肓的老头子,如今还有心思护那庄昊了? 知道是羽林禁军出手,毛方一开始也很意外,但细想便可知,此事应有蹊跷:“臣亦想不通皇上此举,但若真的是羽林军插手的话,接下来就难除庄昊了。” 应晖一想起庄昊于朝堂上那张肿如猪猡的脸,便不禁心生鄙夷,只见他一把将那羽林令牌重重地扔在桌上,说道:“我已经懒理那不成器的书呆子,接下来行事小心,少让你的毛家军出来,以免打草惊蛇!” 听到应晖的话,毛方也了然了:庄昊之事,待太子登基,秋后再算! 第二十二章 拜见英王 天机山下的惊险,终是传不到盛京城内,天机山上的精绝,亦无常人能窥探。 云林之境,摇山水影,山中幽幽,溪言弥静。于山中之人,日夜不明,但心中清明,所为何物,所为何事,除了庄霖,个个心里都清清楚楚。 一日亦如常日,应日尧于林间练剑,偶看到远处的庄霖正蹲坐在百花丛中,心生疑惑,便举剑收鞘,剑风挥向旁边一棵挺拔的翠竹,“嚓”的一声,竹叶微微一震,不见变化,待他走后不久,硬如钢的竹身就在一阵微风中悠悠倒下。 “二师兄,你在此处做什么?” 不知何时,应日尧已经悄然站在庄霖身后。只见他身穿一件墨色素面京绸夹袍,腰间绑着一根石青色师蛮纹犀带,年纪虽与庄霖相仿,但气质截然不同,若说庄霖是一块无暇的和田青玉,那么应日尧便是能吞噬一切,坚致漆黑的墨玉。 许是已经习惯了自己几个师兄师弟塌路无声,庄霖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呆呆地指了指那对在花丛中翩翩飘飞的蝴蝶,眼神无限遐想: “你看!” 应日尧闻声顺着庄霖指的方向看去,深邃如斩夜的眸子中映出那成双成对的花纹白蝴蝶,俊逸的面容一丝变化也没有:“一对蝴蝶?” “嗯!”庄霖穿着一身锦纹青袍,身上沾了不少花中露水,他却完全没发现,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泛着光,有些惜恋地说道: “看着这蝴蝶,我便想起了妹妹,世上最美的蝴蝶,是燕尾凤蝶,世上最可爱的女子,就是我的妹妹!” 燕尾凤蝶?应日尧思及英一向他汇报时,说过言以淮让庄霖带话,说的就是:燕尾凤蝶来找她了。 这燕尾凤蝶是庄暮的身份?以蝶为号,倒是有趣。 不过,一想起庄暮那封不知天高地厚的信,应日尧便有些心烦气躁,懒理庄霖,转头便走出了百花丛中。 “三师弟,你说我妹妹有没有想我呢?”庄霖一转头,却发现应日尧早就离开,不由得有些气结。 哼!三师弟这个榆木脑壳,以后铁定找不到娘子…… 又一日亦如常日,应晏阳于书房中阅案,熏香缭绕,古朴低调的檀香与他得天独厚身份有些突兀,但被他清雅的气质融合,好似一副绝好的山水美景。 突然,这和弦般的美被庄霖急促的嗓音破坏:“四师弟,四师弟!快帮帮你二师兄!” 听到庄霖的声音,应晏阳并无半分不耐,反而朱红薄唇微微一弯,言笑晏晏地合上手中的案折,问道:“二师兄要我帮你何事?” 庄霖一股脑地跑近,嘴里喃喃地说道:“你可以教我画画吗?” 这几位师兄弟他哪个不是摸得熟透,大师兄只会舞刀弄枪,三师弟不会理会自己,唯独是四师弟有求必应! 应晏阳一听,眼中的笑意更深,嘴上却道出事实:“我看过二师兄的画,你绝不是学画的料,没必要折腾自己。” 庄霖也知道自己没这天赋,根本学不来,可就是纳闷,只见他叹了叹气,坦白道:“我上山多日,特别思念家中的妹妹,想看看她的脸容,又不敢让爹娘送她的画像来,便寻思着自己画下来,以后便可以日日见到妹妹了!” “原来如此!”应晏阳抬头看着庄霖耷拉着脑袋,倒还真真有几分懊恼,便体贴地说道:“那我改日登门拜访,帮你画一幅令妹的画像。” 庄霖一听神色一变,连忙说道:“不可不可,我妹妹深居闺中,别人是看不得的!” 暮暮那么可爱得紧,庄霖还真是不愿让其他人看到她的真颜。 如此宝贝?应晏阳挑了挑眉,依旧云淡风轻,芝兰玉树:“那二师兄可否跟我描述下令妹的模样,我试着画下来?” 庄霖听到这顶好的建议,眼前一亮,连忙说好! “我妹妹呢,眼睛大大的,眉毛挺挺的,嘴巴小小的,鼻子高高的,笑起来甜甜的。” “嗯嗯!”应晏阳一边听着庄霖的话,一边在纸上作画,不过数刻,就见他收笔。 庄霖赶紧上前一看,却发现这家伙画的,竟是!一只短腿大肥猫! “这,这……”庄霖有些语塞,倒是应晏阳拿起画作慢慢欣赏起来,黑白相间的小花猫毛茸茸的,正在芭蕉叶下乘凉,好一派闲适! 只见应晏阳依旧笑眯眯的,语气温柔:“我按照师兄说的画下来了。” “我妹妹哪是只大肥猫,至少也该是只小白兔!”庄霖似乎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了,摇了摇头,有些委屈地说道。 应晏阳点了点头,脸露为难之色,说道:“这可难办了,师兄也不愿让我看令妹真颜……” 庄霖看到四师弟似乎有些懊恼,心生一丝愧疚:“这,那下次有机会,我让你看看我妹妹!” “好!一言为定!”应晏阳温柔一笑,竟明亮了整个房间:“那这幅画我就留下来,到时再看看与令妹是否相似!” 庄霖呆呆地看着画中的小肥猫,愣愣地说:“好。” 再一日亦如常日,宋望正在练打木桩,山上无女子,皆是几位师兄弟和护卫书童,他便脱了上衫,光着膀子赤条条地挥洒着汗水。 庄霖偶然路过,看到满身腱子肉的宋望,一点儿兴致也没了,倒是看到这木桩,顺势深深叹息了一声。 宋望闻声停下,护卫连忙递上汗巾,只见他接过边擦拭汗水,边问庄霖:“你莫不是又想妹妹了?” 宋望看着自己这周围,只得些练武的兵器,这都能让二师弟触景生情? 庄霖神色淡淡的,有气无力地说:“是啊!一看到这木桩,我妹妹叫庄暮,叫我怎样不想她呢……” —— 初夏盛京,晴日暖风,幽草胜花。 那个被某人心心念念,又被某人恼怒生烦的言暮,此刻正从马车上慢慢地走了下来,站在宋琦的身旁,头顶的朱门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英王府。 言暮往宋府跑了好一段时间,终是如愿以偿,学会了骑大马,每回拿着两大筐萝菔去讨得那晨凫给自己溜两圈,却不想,昨日马儿被送上了天机山,交给他的主人了。 没了晨凫,言暮御马的兴致便减了不少,回家一想,那六艺中的礼、乐、射、御、书、数,自己还剩下射弈没学,终是不圆满的,便壮着胆子求娘亲请先生来教,却不想宋琦一听到这射箭,便立马想起了自己的同门姐妹文音月。 当年她们四人拜于北郭先生门下,北郭先生每人只肯教一艺,便是教了文音月射弈。宋琦性子风风火火,立马便给现在的英王妃文音月捎话,英王妃一听小丫头要学射弈,不知多欢喜,但碍于卧病在床多年,出行不便,便唤宋琦赶紧把孩子带来。 言暮老老实实地跟在宋琦身后,眼睛却在大大方方地欣赏着偌大的英王府,亭台楼阁,澄碧池塘,松木参天,碧瓦飞甍。再看,假山怪石崚峋,雕花窗门精致。无皇室的庄严,有世家之大气。 矮小的老管家笑盈盈地领着她们,走到一处湖中凉亭,清风袭袭,言暮大口地呼吸着那随着碧波泛起的荷花香,一抬眼便看到了亭中人,只见一位与自己娘亲年纪相仿的妇人,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中含笑,皮肤细润如温玉柔光,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却引得她一声轻咳。 看到夫人在咳嗽,旁边的丫鬟连忙上前奉茶润肺,她却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对着宋琦笑道:“许久不见!竟让你看到如此窘态!” 宋琦脸上是笑着,可眉间似有一道化不开的担忧:“最近好些了吗?” “好些了!都能走出房间了!”文音月笑意吟吟地看着站在她身后的言暮,温柔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光亮,似是惊喜,似是激动:“这,这是暮暮!” 言暮与宋琦对视了一下,宋琦点点头,示意她上前问好,言暮便弯起秋水一般的眸子,向文音月说道:“民女庄暮,拜见英王妃。” “别这么见外,叫我月姨就好!”文音月直直地看着言暮的小脸蛋,良久,终是挥了挥手让下人先告退。 只见她眉眼一挑,故作生气地说道:“好你个宋琦,我还真以为你有女儿的福分,这小丫头生得跟少兰一个模子出来,当以为我认不出了啊!” 宋琦闻言不禁噗嗤一笑,嘴上还是不饶人:“我还在想你认不认得出来,认不出来啊,就说明你病到糊涂了!” 言暮睁大着那双大大的杏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文音月伸出手摸着她软乎乎的脸蛋,神情有些悲戚,亦有些欣慰: “既然是少兰的孩子,那我也要一起抚养!” “诶!”宋琦听到文音月的话,有些紧张地站前一步,想把言暮抓回来,又终是收了手:“这孩子千辛万苦从江南过来找我,就是跟我有亲缘,应当做我宋琦的孩儿呢!” 文音月闻声调笑地看着宋琦,仿佛又回到了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的青葱岁月。 “暮暮今日过来的学射弈的,你这个病秧子能教吗?”许是找回了熟悉感,宋琦就有些直言直语了。 “当然可以!我的百步穿杨,可是在那北疆杀过匈奴的呢!”文音月也不甘示弱,温婉的脸上多了几分傲气。 “夫人!日间太阳毒,你为何溜出房间?”突然,一把庄严的声音从亭外传来。 言暮闻言看向说话者,只见他坐在一副精细的轮椅上,棱廓分明,神情严肃,两鬓些许斑白,应是过了而立之年,看模样与自己的翰林学士爹爹年纪差不多,但全然是不同的感觉,那双眼睛中浓成一滩深池般的冷,不怒自威,让人生畏。 “王爷你来啦!”文音月温柔地看着来者,一把搂住言暮,对他说道:“这是我的干女儿,暮暮!” 干女儿?感觉到那威严十足的视线降落在自己的头上,言暮额间不禁冒出了一丝冷汗,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英王爷应昀说道: “民女庄暮,拜见英王爷!” 第二十三章 英王教弈 言暮看着英王爷那做工精细的轮椅,才回忆起刚刚观察整个英王府,确实不见一处阶梯。 英王应昀腿部有疾,这是整个大恒都知道的,当年英王与长平侯和宋大将军一同出征北疆,抗击匈奴,十四年前获得大捷,将匈奴赶出漠北,后自愿留守漠北,但恒帝思念儿子,又得知孙儿应日尧在漠北出生,便传唤英王一家回京,殊不知本路遇上刺客,英王伤了双腿,自此之后,王爷残疾的消息传遍整个大恒,他也从当年与应明争夺太子之位最有力的角逐中悄然退下。 漠北凶残的匈奴没法打败的英王,终是败在了回京的路上,这是天意,还是人为,这是太子想看到的,还是英王想得到的结局呢? 就在言暮陷入沉思之时,文音月已经把言暮这孩子来求学射弈的事,全数跟英王说了。 “夫人,这日头如此毒,你身体才刚见好,绝不得在外面风吹日晒!”英王听了文音月的话,立刻就打断了她的想法,话里带着三分恼,七分劝,但听着所有人的耳中,皆是十分的在乎! 文音月一听就急得咳出声来,英王只得叹着气抚摸着她的后背,仆人们赶紧上前服侍,言暮和宋琦对视了一眼,皆是担心。 “这可不行!”文音月猛地喝了一口清茶,顺气说道:“我既然答应便一定要教!” 英王看着自己王妃那信誓旦旦的模样,深知其性,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死命跟着他去北疆打战是如此,现在硬撑着教言暮射弈亦是如此。 半饷,英王终是妥协,只见他长叹一口气,断然说道:“本王来教!” 在场的人听了英王的话,无一不被震惊得瞪大双眼,倒是文音月感不妥:“王爷,我这干女儿是个女娃娃,你这上战场对士兵操练的教法的,恐怕不太妥!” 英王瞥了一眼言暮这个小女娃,不以为然地说:“当年也是我教会儿子射弈的,那时他才不过五岁,跟这孩子个头差不多,一样是教得他百射百中,怕什么!” 宋琦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夫妇,自家女儿这会可真的找到个万人之上的师父了,便出来打圆场:“暮暮是宋家之后,跟我宋琦一眼流着将门的血,得英王教导实是三生有幸!音月,咱们也许久不见,不如我和你留在此说些体己话,让孩子跟着王爷去学射弈。” 文音月还是有些不安,可是拗不过这几些人,便只好嘱咐道:“王爷,儿子不及女儿,要好生教!” “知了!”英王见文音月肯松口,便先答应着,转过头对着言暮说道:“丫头,跟我来!” 文音月和宋琦一直盯着那一大一小走远的身影,不由得觉得此景有些新奇,不知那两人会闹出个什么事来,不过她倒是记得,王爷一直想要个女儿呢…… —— 肃静的英王府偏院武场内,只得小数的护卫在操练着,至少外人看来,是小数的。 “所谓百发百中,就是要箭箭射中红心,你练了两个时辰,射了多少箭,不中红心的多少箭?” 英王端坐在轮椅上,看着在自己身旁已经练了好些时候的孩子,语气严厉的说道。 站在旁边的英武卫手执几个箭筐,里面满满装着密密麻麻的箭矢,正是刚刚小女娃练习时被回收回来的箭。 只见这小女孩神色不变,依然是专注认真,但额间满头大汗,用衣袖不知擦拭了多少回,整个小脸蛋被晒得红彤彤的,两个时辰滴水未沾,也不喊累,倒是有点当年世子爷的韧劲。 “回王爷,刚刚射了二百五十枚箭,有二十五枚未中红心!”言暮老老实实地回答着,也没说其他废话。 英王看着孩子的握弓拉弦的那双小手,早就被磨得通红,那双眼睛却依旧亮亮的,让他想起了当年教尧儿的时候,那小子也是如此笨拙,如此倔强。 英武卫一听眼睛都瞪大了,小丫头今日初学,竟十有九中,已经非常了得,难道王爷还不满意吗?还要往死里练,这孩子怕是不敢说个不字,也不敢喊个累字,但这样下去,女娃娃撑不下,练倒了该怎么办呢! 英王眼中略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想法,终是开口:“接下来半个时辰内,射一百箭,只能不中五箭,不然就继续练!练到可以为止!” “是!”言暮点了点头,半时辰一百箭,既要快也要准。 言暮心里默念着英王教导的话:临开弓之际,方撒手,然开弓不可太早,早则身手摇动,亦不可太迟,迟则心眼俱慌,不迟不早,开弓之势,右肋与腰脊用力往前一推,前手要低,指在分松,对镫之间,从容自由。 英武卫听罢心中默默流泪,以往王爷教导世子,是要世子百发百中,哪里有什么不中五箭的余地。不中,重练,虚发,重练,偏倚,重练。 王爷他终是放低了标准,但是!对寻常士兵来说已经是难于登天,对着小娃娃来说,还是艰难无比的啊! 言暮心中并无多想,不敢心急,也不敢松懈,射弈着实是锻炼心智的技艺,学好了这防身之技,自己是不是可以向为言氏复仇的路再迈进一步了呢? 一箭射出,只听到英王那把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歪了!在想什么呢!” 言暮擦了擦流到了自己圆润下巴的汗水,看来这复仇之路,亦如这脱靶的箭,着实不能一步登天,操之过急! “我,重练!” 言暮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眼神恢复清明,从箭筐里抽出一把箭,稳定心神,弯弓射出。 “一箭,中!二箭,中……”英武卫一直报着数,英王定定地盯着言暮小小的后背,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眼神,但他的心是怎样想的,大家便不得知了。 “一百箭,中!” 言暮练得百发百中时,这天边已经挂起了一轮明月,整个武场点起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照得好似白天般明亮。 言暮遥看这前方的箭靶,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一转头却蓦然发现,英王还坐在轮椅上,便激动地走到英王跟前,单膝跪下说道:“谢英王教导!” “嗯!”火光照着英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只见他慢慢说道:“天色已晚,跟我回去吃饭!” —— 待言暮和英王回到正厅时,宋琦已经回府了,英王府和庄府离得近,都在白虎大街,近日庄大人脸上的伤刚刚消退,可心里的伤久久难消,若看到宋琦不在家中,不知又会胡思乱想什么,宋琦只得让文音月到时把孩子送回府了。 “女儿怎么不在家中?”庄大人敏感的心捕捉到家中的一丝异常。 宋琦只得一五一十地跟他说清楚,反倒又惹得庄大人一阵伤春悲秋:“夫人,这几天我老是害怕,害怕霖儿出什么事了,害怕暮暮出什么事了,害怕你出什么事了!” 宋琦心中也是明白的,如今庄府可谓是被太子盯上了,霖儿上了山倒是不怕,可暮暮在庄家,不一定是好事,届时太子登基,难说庄府不是第一个开刀的。 “哎!不知圣上还能熬多久,也不知师父什么时候收到我的信啊!”宋琦对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愁上加愁! 那厢庄府为前路忧愁,这厢英王府里文音月可真的为眼前所见发愁! “这!这孩子的手是怎么了!”文音月紧紧抓着言暮那双已经由红肿变得淤青的手掌,惊讶地看着正在夹菜吃饭,一派自然的英王说道。 言暮见状,立刻义正言辞地说道:“月姨,是我自己要求猛学的,学武本就要刻苦,即便英王没有要求,我自己也深感不足,没练够绝对不会收手!” 文音月有些惊讶这孩子,莫不是被自家王爷吓唬得头脑不清醒了? 英王听了言暮的话,夹菜的手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了原状,嘴边说了一声:“嗯。” 文音月看着言暮的小手,哪里不心疼的,忽而想起了好久好久之前,自己求师父教自己射弈的事。 那时文家本就是书香世家,作为文家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握过什么弓箭!但她啊,偏偏眼瞎,自小倾心英王这颗木头,毅然学弈,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随这块木头走天涯,不拖他的后腿。 没想到,这女娃娃比自己年轻时来得更刻苦。 她终是如愿以偿,嫁英王,走北疆,得尧儿。那么,小丫头的愿望是什么呢?听了宋琦讲述的她的经历,自己也大概猜到一二…… 吃饱喝足,文音月给言暮的双手上了药,也是该回府歇息了。 此时,一直在旁边冷冷观望的英王,竟悄悄拿了一瓶膏药,递给文音月嘱咐道:“给那小娃娃,勿说是我给的。” “哟!百花膏啊!这不是你最爱塞给儿子的吗?”文音月看着手中的药膏,调侃道,这颗木头脸冷心热,莫不是他见到暮暮便想起了自家儿子了? 每回儿子练武,他都严格要求,而后又于心不忍,寻最好的膏药托自己给儿子。 文音月见英王不语,便继续打趣:“要不让暮暮过来当咱家女儿?” 英王一听便不悦了,一想到庄昊被打成猪头的模样,便说道:“我堂堂英王还给庄昊那猪头养女儿了?” 文音月哈哈一笑,继续说道:“那让她做咱家儿媳妇如何?” 这下英王竟不语了,愣是想起了自己的逸群绝伦的儿子,难说,难说…… —— 雾气缭绕,映出少女的满怀心事。 言暮回到府上,雪趣雪静早就给她备好了洗澡水,她欢欢喜喜地把一身的汗迹全部冲刷,而后舒服地双手趴在浴桶边,暖和的水漠过身子,露出一双藕白的手臂。 言暮睁着秋水般的眸子,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一双手,摸过焦炭,御过骏马,挽过长弓,可终是抓不住杀害言氏的凶手,灭不了隔壁李家的罪恶,救不了还在世间弥难的世人。 言暮有些烦恼地在手心中,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北郭先生,四个字。 这个娘亲口中的北郭先生,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谁也没想到,庄夫人的这封不闻去向,不知归处的信,一寄便是一年。 一春一秋,朝朝暮暮,骑过了最快的马,射过了最远的靶,读过了最老的书,言暮这个身怀故事的小姑娘,也如白杨般抽条了些许,心中的困惑,随着庄府那一声敲门声,随着那位女先生的到来,被全数破解…… 第二十四章 惊变之日 一年后。 山不转水转,天机山看似不转,里面的人心却如流水般千百绕转。 竹林间,依旧是那道俊逸超群的身影,今日却不见那寻常的稳重,不见那凌驾于天地间的清冷,唯独一剑,似是疯魔般,在翠绿间狂舞。 混乱,昏暗,与凝聚在天机山上的乌云一般,压抑着应日尧所有的思绪。狂躁的心不断地膨胀,无处可抒发的乱让他不得不执利剑,在这晦暗不明的天地间挥舞。 日尧,应是黎明破晓时,为世人带来的第一束光芒,他生于漠北黄沙中,诞生的那年,漠北大捷,如同为整个大恒带来曙光般,他是天赐于大恒的“破军之星”! 手中剑,曰斩夜,应是划破黑夜,斩断昏暗的救世之剑,如今,却唯独能于这看遍了每一片竹叶的林间,走不出一毫厘! 今日,狂傲之日! 凉亭里,依旧是兰枝玉树的身影,手执白子,于棋盘上踌躇不已。对面的天机子手执黑子,抬起一只眼睛,稀疏的眉毛里如一贯的释然,看着忐忑不安的应晏阳,不禁眼中漫上了一丝无可奈何。 晏阳,应是晌午骄阳当头,最明亮,最温暖,最火热,最无穷的存在!说来可笑,他出生那天,整个盛京城下着暴雨,一丝阳光都看不见,乌云蔽日,狂风席卷,他的一声哭啼,惊醒了皇宫多少人,恒帝抱着他,看着这片暴雨,笑道:“雨后必见晏阳!” 他是大恒的晏阳,他是照亮整个世间,无人可比的晏阳!如今,却唯独安于此方凉亭间,不问世事,不问天下! 白子随着他深深一口叹气,应声落下,死局! 天机子看着这走不下去的棋盘,直直地看着他的“紫薇君星”说道:“有些事,要等!” 今日,潜龙之日。 山花中,依旧是那翩翩君子的身影,他惊喜发现,花丛间竟飘飞着一只燕尾凤蝶,头顶乌云盖日,那形单影只的凤蝶儿茕然于天地晦暗间,他心急,想将其置于怀中,护它度过这场劫难。 凡雨,自三日以往为霖。他是为这天地赐予甘霖的恩泽,是氤氲于世间的清泉,他要救赎,要让那孑然一身的“贪狼之星”功德圆满。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从天边直直劈下,庄霖失神之间,那燕尾凤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日,离别之日。 —— 城池深几重,人心便深几重,盛京城的城池不可量度,盛京城的人心亦不能窥探。 “皇上已吐血数日,怕是命不久矣了!”庄昊神色凝重,站在窗外看着黑云压城的天空说道。站在旁边的宋琦深深叹了一口气,终是要到来的,谁也拦不住。 庄府步履维艰,她不会怕。霖儿天机独存,她亦不敢念。但暮暮怎么办,宋琦心慌如麻,丝丝缕缕都是那个捧在手心的言暮。 “老爷!夫人!”徐嬷嬷一声急促的叫唤,惊得这夫妻二人齐齐转头望去,只见徐嬷嬷喜笑颜开地说道:“北郭先生,来了!” 宋琦与庄昊听罢,深深对视一眼,果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言暮这些日子过得很不安生,心中总有一丝不安,好似有什么压着她的脑子那般,难以言说的压抑,与这昏暗的天空一般,无法纾解。 潮湿喑哑的思绪,被雪静的一声叫唤打破,似是一道暗涌,随着那个人的到来,将自己带出了这方天地。 直到当她推开那道雕花木门,看到北郭先生时,心中的千斤大石瞬间被卸下,她呆呆这看着那位坐在椅子上,身穿着朴素的白衣,眉间一点美人痣的女先生,只见她正笑着看着自己,手执一杯茶,慢慢地喝下,神态尽是逍遥自在! 逍遥自在!这乱世家谁能练得这般释怀,清风明月,与这纷繁的盛京城格格不入,却对言暮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 “孩子!你来啦!”只听到那白衣女先生轻声笑道,仿佛什么困惑都能迎刃而解般。 “我!”言暮眼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泪意:“我来了!” 宋琦和庄昊坐在一旁,眼中皆是不舍,皆是难言。 “你们两个先出去,我有话要问孩子,她答对了,我便收她为徒!”北郭先生慢慢地放下茶杯,声音里尽是一派清扬。 “师父!”宋琦心中一急,事到如今,庄家岌岌可危,就算要她跪下来求师父,也要把暮暮送出盛京城,为何!为何还要考她? “夫人!”庄昊拉住了宋琦,眼中不见方才的凝重,唯独有信任。是的,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无论是天下间最难的难题,她都能解答。 宋琦深深地闭上自己眼睛,再看向言暮时,已是放手一搏! 随着雕花木门一关,整个房间静谧无垠,言暮依旧站立于北郭先生跟前,北郭先生依旧坐于房间中央。 言暮盯着北郭先生的双眸,已是年过半百的她,眼神依旧清亮,好似春风过境般,不留下世间的一丝一缕痕迹,只见她言笑晏晏地说:“我年轻时立志,传我悟出的潇洒道,授我思修的糊涂业,所以我便广撒网,让整个盛京的妙龄女郎回答我一个问题,答对了我便收做徒弟,谁想到,这偌大的盛京,就四个女子答对了,那就是你的两位娘亲和文音月,庞甄。” “今日我便问你一样的问题,你答对了,我便收你为徒!” 言暮那双杏眼有些诧异,反问道:“你不怕她们先前跟我说了?” 北郭先生闻言笑了一笑,摇了摇头说:“不会!不然她们做不了凤蝶盟的人。” 言暮了然,心中清然:“先生请问。” 北郭先生笑了笑,眸中不带一丝情感,轻声问道:“这个世间上最重要的人是谁?” 世间上最重要的人? 言暮闻罢,心中突然停滞,脑海里闪过太多画面,已经难以承载。 江南水乡,她依偎在娘亲的温柔的怀抱中。言府书房,耳边是爹爹亲切宠溺的笑。 六运河上,她与小枫相互取暖终活了下来。盛京城里,庄霖无限的爱护让她难以割舍。 庄家府邸,宋琦掏心掏肺地给她幸福美满。朝堂之上,庄昊拼死拼活开出一条活路。 这个世间,她纵使只活了九年,也遇到过太多的温暖,遇到过太多的爱,谁能说得清,谁最重要?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给予自己这份爱啊!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愿意为自己付出那么多? 言暮脑子一片混乱,北郭先生看在眼里,却依然眼神清亮,她知道孩子在世间的路上不断探索,却从未问过那个问题,也从未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与她一起,走向这个世道,她就必须要明白,必须要拎得清! 半晌,言暮终是得出了答案,其实,她根本不需要选择,因为: “世上最重要的人,是我自己!”爱自己,才能对得起他们的爱! 北郭先生闻言,轻轻一笑,小徒儿终是明白了。 “答对了!” 言暮长松一口气,当即跪在地上,双手作揖,恭敬地说道:“言暮,拜见师父!” “小徒儿,起来!”北郭先生伸出温暖的双手,慢慢地扶起了眼前的小人儿,她今年已四十有六,大概,言暮会是自己最后的徒儿了! 就用接下来的岁月,为这个孩子,开出一条康庄大道! “我只教一艺,你自己来选!”北郭先生依旧云淡风轻。 言暮看着北郭先生腰间的佩剑,心中万般思绪,最后只凝成一句话:“我想学救人之能,想学复仇之能,想学保护家人之能!我,想学剑!” 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中映着窗外昏暗的天,一把稚嫩坚定的声音在这方天地间回响着。 北郭先生欣慰地笑着,看着言暮那对英挺的眉目,着实有些仗剑天涯的气势。 “好!” 北郭先生举起右手,说道:“如今,我要与你行‘蝶誓’,凤蝶盟互利互惠,互托诺言,不可违誓,应了蝶誓,便要行到底!” 言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手,对着北郭先生的右手拍下,一声清脆的掌间交响,缔结了改变她一生的誓言!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划破天地间,如龙破天而嚎,如凤凌空而泣,在盛京的晦暗不明的天空中,敲响每个人的心。 站在门外等待的庄昊和宋琦,两人直直地盯着欲倾盘而下的乌云,咿呀一声,雕花木门再次打开,只见到女儿那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感动的笑,两人终是松了一口气。 突然!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家仆便从远处叫唤:“老爷!老爷!门外羽林禁军梅大统领求见!说,说圣上召你入宫!” 话音刚落,满堂皆惊!皇上现在命在旦夕,在这个关键时刻召庄昊这个翰林学士,所为的,莫不是…… 庄昊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转过头已经全然淡然,眼神中尽是镇静,只见她对着言暮说道:“爹要去见圣上了,暮暮,你现在必须要跟着北郭先生离开盛京!迟一刻都不得!” “爹!”言暮眼中含泪,看见的庄昊已是氤氲的高大身影。 庄昊深情地抓着宋琦的手,眼中又尽是柔情:“夫人,照看好孩子,照看好庄府,我去去就回!” 宋琦含情凝睇,只见她浅浅一笑,语气坚定:“那我就在府上等着夫君回来!” 今日,惊变之日。 第二十五章 走马四方 庭院深,人儿忧,少年游,父母愁。 宋琦含着泪强撑起精神,给言暮收拾行囊,收着收着,那手便蓦然停了下来,转头对着徐嬷嬷说:“徐嬷嬷,把霖儿以前的衣裳翻出来!” “夫人?”徐嬷嬷不解。 “快!”宋琦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了,站在一旁的言暮看在眼内,尽然是明白,行走在外,男子的身份总比女子安全,这也是她能从江南熬过来盛京的缘由。 宋琦心痛地看着言暮,嘴中尽是抱歉的话:“暮暮,又要委屈你,女娇娘扮成男儿郎了。” “娘亲!”言暮双手握拳,话中哽咽:“女儿的宋氏将门后人,是庄家翰林之女,绝不是怕风怯雨,娇生惯养的人!娘亲不必介怀,庄家养我育我,爹娘爱我护我,已是最大的恩赐,何来的委屈!” 言暮深知,现在最难过的一定就是娘亲,与她相濡以沫的爹爹被恒帝唤进宫,九死一生,非血亲却更胜血亲的女儿,不得不赶在这混乱的时候逃出盛京。整个庄府,如今只能留她一个女子独撑,本就是爱别离苦之刻,却还在担心孩儿受委屈,言暮看着心痛,心碎。 “好孩子!”宋琦闻言,那强忍的泪水终是忍不住,一点一滴地掉落,只见她一把抱着言暮,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好!”温热的泪水滴落在言暮小小的肩膀上,她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已经可以承受离别之痛,但终是抵不住娘亲的泪。眼眸逐渐氤氲,那泪水如决堤般,自她的眼中汹涌而下。 北郭先生骑马而来,宋琦本想唤辆马车送她们,但被北郭先生拒绝了,她们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盛京,至少要比恒帝的三万下丧钟快! 徐嬷嬷已经打包好了衣裳,言暮打开书桌上放着的红木匣子,里面放着四样东西,一是普南寺慎行小沙弥,临行时偷摸给她的艾草药膏,二是跟着她和死去的小枫,度过船上数十日的染血长钉,三是一张被重新粘起来,帮了她也讽刺了她的告诫信,四是英王托文姨悄悄捎给自己,怎样都用不完的百花膏。 一是绝望时的善意,二是痛苦里的坚持,三是自满中的鞭策,四是努力后的赏识。 只是短短的时间,她遇见了太多动人的事,遇见了太多温柔的人。言暮眼圈发红,默默地将这四样东西,放进了行囊中。 背起行囊,言暮和北郭先生在宋琦等人的相送下行到了庄府大门。离别时刻,她抬头深深地看着头顶“庄府”那二字,一年前站在门前的场景又再次浮现。 不知天机山上的哥哥,知道自己拜师北郭先生,离开盛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言暮不禁一笑,明年的八月十五,捎一封信跟他说! 众人站在庄府大门,雪静雪趣已哭成了大花脸,宋琦打起精神,对着北郭先生说:“师父,暮暮就拜托你了!” 北郭先生看着自己当年最不成器的徒弟,如今倒是儿女双全,举案齐眉,比谁都美满,不禁一笑: “放心!这孩子是名扬天下的好料!” 听了北郭先生的话,宋琦有了些许喜意,但看着言暮那巴掌大的小脸蛋,心中又一阵酸涩。 马儿已经牵到了,也是时候启程了。个头小小的言暮,最后一次看着宋琦,心中百感交集,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她的跟前,对着庄府的牌匾,对着宋琦,叩了三个响头! “待女儿弓裘望袭,学成归来,必然菽水承欢,尽孝爹娘!” 宋琦看着言暮,心中油然生起一股骄傲,她扶起孩子欣慰地说道:“庄府永远是你的家,有我在,有你爹在,庄府绝不会倒下!爹娘,等你……” —— 皇上病危,满朝文武百官,全数跪在大殿外,等候着风云诡变,细数着花落谁家。 “太荒唐了!父皇为何会唤庄昊入宫?”应晖身穿一件赭色青蟒纹锦袍,有些焦急地在内殿中左右踌躇。 内殿无其他外人,独有太子应晖和英王应昀,萧王应晗长居于岭南封地,怕是赶不回来了。 “王兄!”应昀坐在木工精致的轮椅上,伸出一手,拦着准备闯进恒帝寝宫的应晖,语气平淡地说道:“既然父皇召了庄昊进去,我们就老老实实在这里等!君臣之道,你稍等多片刻就可不必守了!”难道这都等不了吗? 应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皇弟,内心不由得冷冷一笑,确实,他们五兄弟,一个应昭早夭,一个应明暴毙,一个应昀残疾,一个应晗远离,已经无人会跟他应晖争了。 可是!一想到那被老爷子送上天机山的应晏阳,就好似有根刺一直碍着他的眼,那老不死一向喜爱他的皇太孙,召那庄昊面圣,临终托孤,亦不是不能。况且羽林禁军从来都不是他的人,一纸遗召,一朝颠覆,这叫他应晖如何不着急! 应昀冷淡地瞥了一眼应晖,心中不屑,假如他要这皇位,早十五年就与应明一争了,那容得这急躁的马猴。 应晖继位,大恒的明日,将是如何?亦不知他远在天机山上的孩儿,他的明日,又将是如何? 琉璃瓦,重檐顶,朱漆门,同台基,困住了多少位风流人物。不知那庄昊,今日是困住了,还是走出了…… 梅大统领身穿着赤黑的盔甲,站于寝宫门前,腰板挺着直直的,好似一把绝不肯易主的宝剑!羽林禁军重重围着整个寝宫,密不透风,不留一丝偷听皇家秘密的机会。 “咳咳咳!”一阵虚弱的咳嗽声在恒帝的寝宫内响起,肖公公神情悲戚,低头俯首,连忙抽出帕子,擦拭着恒帝嘴边的血。 庄昊跪在恒帝床前,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被那明黄的被褥遮盖,躺在床上的是曾经叱咤天下的男子,是曾经剑指皇位的真龙。 庄昊神色凝重,看着肖公公手上那块被鲜红染上的白帕子,心里一揪一揪的,巨大的压抑感让他无法呼吸。 “皇上……”庄昊失神间,竟轻轻地唤起了他。 应轩佑闻声,将那双混浊的眼睛,努力地睁大一分,嘴间气若游丝,却硬是抬了抬手,让庄昊走近过来。 庄昊愣愣地走近到恒帝身边,恒帝示意他坐在床边,靠近自己。这个时候,他这个御用闲人也不纠结什么礼仪了,只得一把坐在恒帝跟前。 只见恒帝从枕头下掏出一个泛着金光的令牌,上面赫然刻着“免死”二字。恒帝虚弱的手上泛着青筋,幽幽地递过给庄昊,嘴边反常地带着一丝笑意说道:“收好!” 庄昊顿时百感交集,看着这世间仅有的一枚令牌,脑中全然是平日站在恒帝身边,给他吟诵诗词的场景,现在细细想起,恒帝早年严以待人,倒是一见到他就笑意常开。 这,叫他如何不心生酸涩! “皇上,臣哪里有资格……”庄昊颤颤巍巍,他何德何能啊! 恒帝盯着庄昊那双清风朗月的眸子,不禁又笑了一笑。鬓间已然花白的肖公公,擦拭着眼中泪水,跟庄昊说道:“庄大人,接下,可能这世间就只有你有这资格了。” 庄昊眼含疑惑地看着恒帝,只见他示意了一下肖公公,下一刻,两份卷轴便递到了庄昊的面前,看着那明黄镶龙的卷轴,庄昊突然呼吸急促,似有这千斤的重担,又似是颠覆这个世道的洪潮,直直地压向他。 这!是遗诏啊! 恒帝眼中依旧含笑,或许是知道自己撑不下了,反而就更加释怀了,只听到他努力的谈吐着:“两份,你来选!” 庄昊紧张得呼吸困难,硬是撑起精神,拿起那两卷细细的读了起来。第一卷,如世人所想那般,父业子承,名正言顺。 第二卷,竟是颠了一个应氏,颠了这个朝廷,颠了整个大恒! 他终于知道,为何皇上要给他这块免死金牌了! “皇上!”庄昊吞了吞口水,抹掉额间的汗,眼神灼灼,对着恒帝说道:“无论微臣选哪个,你都不悔?” 恒帝眯着那已经难以睁开的眼,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给了庄昊一个比天更大的肯定: “不悔!” 那躺在床上的真龙天子,慢慢地,带着一丝笑意,闭上了双眼。 肖公公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一瞬间奔涌而出。庄昊定定地看着恒帝嘴间的那一抹笑,良久,终是重重地长吁了一口气。 只见庄昊伸手探向第二个卷轴,将那中间写着字盖着章的部分,猛地撕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包好,藏进了怀中! 随即拿起了第一个卷轴,转头对着肖公公说道:“肖公公,我选好了!” 压抑着哭泣声的肖公公,对着庄昊点了点头,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恒帝的奴仆,他要誓死扞卫他唯一的主子,最后的选择! “皇上驾崩!” 随着肖公公用尽全身力量的一喊,门外的梅大统领心中一揪,长长叹了一口气,丹田聚力,大声对着这满朝文武,对着这大恒喊了一声:“皇上驾崩!” 内殿里的太子应晖一听,眉头一紧,立马冲出内殿。英王深深地闭上眼睛,遮住了眼中的那份悲痛,心乱如麻,懒理那争名逐利的应晖。 待应晖走出内殿,但见庄昊和肖公公已经走上了大殿门外,那个他曾经轻蔑的庄昊,手中拿着的正是遗诏! 只见庄昊举着免死金牌,在场的文武百官全部跪地,应晖脸上百感交集,终是沉住气,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应时局,废昏君,臣将士以为社稷堕废,朕佥曰天命不可以不答,四海不可以无主,率土式望,在朕一人,故立大恒……” “太子应晖,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应晖强忍着脸上的笑意,伸出了双手,说道:“儿臣领旨!” 下一刻,肖公公含着笑,以头抢地,硬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断了气! 大恒三十七年九月十六,恒帝驾崩,即日,其太子应晖继位。 天机山上,凉亭一间,手执白子的应晏阳遥望苍茫天地,眼前的棋盘逐渐清明,不知是走过了心中的魔障,还是明白了真正的追求,终是把白子落下,破死局,悟生息! —— 御马行前,年幼的言暮心中尽是不舍,胯下的马亦不得不一步三回头。 北郭先生见状,驱缰一把越过言暮,行在她的跟前,让失神的她一下子惊觉起来。 言暮睁着杏眼,愣愣地看着北郭先生,只见对方眼神中尽是云淡风轻,深深地呼吸了郊外青山绿翠之息,对着她说道: “小徒儿,跟着你师父我走南闯北,一定要记住一句话!” 言暮笑了笑,脸上的阴霾因师父的潇洒而逐渐消退:“请师父赐教!” 只见北郭先生定定地看着她,似是认真,又似是不羁: “这句话便是,青山水长流,往事不回头!记住了吗?” 北郭先生的话,好似一道春风般,徐徐地吹进言暮的内心,将她的百般回念,万般愁思全部吹散。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切的眷恋,一切的不舍,都已是昨日,人活着就是为了今日,为了明日: “青山水长流,往事不回头!” 万里千山,她从江南潜滋暗长,于盛京破茧成蝶。今日拜师北郭,而后走马四方,仗剑天涯,长风破浪,名扬天下! —— (卷一:入世篇-完) 下一卷:易水河畔易水剑 第二十六章 宝剑锋来 大恒三十八年,八月十五。 昔年八月十五夜,盛京池畔林园边。今年八月十五日,天机山上东隅前。山中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三师弟!”庄霖有些忐忑地站在应日尧的房门前,嗓音幽幽,带着世家郎的韵味。 坐在案前阅卷的应日尧闻声,抬头示意站于旁边的英一。英一了然,下一刻便把庄霖请了进来。 庄霖身穿一件景蓝古香缎长袍,面若今夜中秋皎月,眉如墨画,目含真稚。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有翩翩君子之姿。 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份信函,神情似是强压着激动,又似是下定了决心。 应日尧一双明眸,目光灼灼能射寒星,一眼便看穿了庄霖的忐忑,摆了摆手,让房中的英一退下。 红木门一关,庄霖便小心翼翼地走近到应日尧案前,手中被捏得紧紧的信函,不必多想肯定是言暮所寄。他先前知道了妹妹跟随北郭先生远走学艺,心中一直担忧,今日他一收到妹妹的信,便好似喝了补药般精神百倍,连忙打开信件,想知道妹妹的近况。 可是,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他脑袋便发昏,想着让乐山乐水两个书童给他读信,又害怕言暮在信上写了不得让他人知晓的事。转头想想,还不如找四师弟,可恰逢他又在近日下山,那信揣在庄霖怀里,每时每刻都勾着他好奇的心。 最后,还是得找自己的这个三师弟,虽说三师弟平日冷言冷语,但对庄霖还是包容,加上他对他人之事,绝无探究之心,思前想后,找他来读信,应是最好的选择。 “三师弟,今日我收到一封妹妹寄来的信,麻烦你来帮帮我读读。”庄霖小心翼翼地将信递出,应日尧见状便伸手接过,盯着那厚实牛皮纸做的信封。 庄暮的信?应日尧眉眼一挑,这小丫头之前写了一封信给他,把他气得牙痒痒,如今又来一封,不知她会说什么惊世骇俗之话。 庄霖见应日尧已经接过信,便立刻屁颠屁颠地走在他的身旁,只见他拿出了里面的几张信纸,一双眸子依旧清冷,庄霖看不得字,只好紧紧地盯着应日尧的面庞。 三师弟还真俊!他今年也二八年华了,已有男子的英气,丰神俊朗,英姿蓬发,连师父都说他是天下间不可多得,出类拔萃之人。 只见他那双冷如霜雪的眼睛,细细地读着言暮的一字一句,突然间,好似一丝笑意染上了眼中,又刹那不见,庄霖有些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瞄着信,但终是吃了不识字的亏。 下一刻,应日尧慢慢地放下信纸,向庄霖说起了信的内容: “你妹妹说她跟随师父北郭先生住在幽州易水镇的一处河畔,北郭先生教了她一套“易水剑法”,已小有成就。北郭先生也连称赞道,说她天纵奇才,但不知为何,最后一式怎样也学不好……” —— 大恒三十七年,十月初九。 言暮与北郭先生,终是赶在了那恒帝的三万下丧钟前离开了盛京城。待他们连日策马,行至三日,那恒帝驾崩的消息才传遍了大恒。 十月深秋,黄云稻正稠,铎声连振起,镰子刈禾头,言暮策马百里,跟着北郭先生终于到了幽州。 “小徒儿,前面就是易水镇了!”言暮和北郭先生坐在茶肆上,喝着不算好喝却极能解渴的凉茶,北郭先生遥指着前面的苍翠的山头,神态悠然说道。 此刻的言暮身穿男装,个头依旧瘦小,但那英挺的眉峰生机勃勃,确有着男子的英气。自离开盛京城,北郭先生带着她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这八百里的路硬是走了十多天。她也尽数褪去了在庄家修养的娇气,伴着师父风餐露宿,以天为被。 言暮拿起一只大白馒头,端正地吃了起来,却忽然听到旁边一阵策马声,一个送信的驿夫从马上跳了下来,大大咧咧地坐在他们旁边,大声说道:“店家,上茶来!” “好咧!”勤快的店家立刻递上一大壶茶,许是赶路匆忙,只见他们喘着大气,大口地喝着茶。 附近几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壮着胆子问他们:“大爷是从盛京来的?” 那驿夫喝了茶,解了渴,心生爽快,便回应道:“是啊!怎么?都好奇京城现在如何?” 一听到驿夫愿意一讲,大伙儿都停下喝茶吃饼,只盯着他怂恿道:“哎呦,咱们新皇登基,谁不好奇啊?求大爷一讲,好让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安个心!” 驿夫听罢,一把喝光茶壶的水,清了清嗓子,向着那些竖着耳朵的人说道:“盛京先前可是风起云涌,这新皇一上任,就撤了羽林禁卫梅大统领的职位,那羽林军顿时群龙无首,兵部尚书毛方毅然上前,兼任羽林统领,这毛家真是是风光无限了!” 北郭先生听罢,轻轻吐了一口气,抬手倒了一杯清茶,猛地喝下肚。许是听得太入神,言暮没留意到师父的情绪起伏,什么梅统领,她现在只想知道庄家如何了! 不知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旁边的人突然问起:“那翰林学士庄昊呢,俺听说他可是先帝最后召见的人,那遗诏还是他来宣的呢!圣上可不黄金万两送上了?” 什么?是爹爹宣的诏?言暮被那一句话吓得双目瞪圆,与北郭先生对视一眼,却见到她眼含笑意,饶有兴趣地暗示她,继续听下去。 只见那驿夫一口咬了一只大饼,嘴中含糊:“哪有什么黄金万两,翰林学士本职就是撰写文告,先帝唤他进去写遗诏正常得很。他原本是个闲人,如今承了恩泽,也不见升官发财,听说他先前得罪了圣上,没被贬官就得拜神了,还敢图其它?” 言暮听罢,那一口提紧的气终于可以松下,爹娘安好,如此便好! 北郭先生盯着言暮手中那只大白馒头,纵然饿到不行了,这丫头还是吃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的,这要是被有心人看见,难免一番猜测。 只见她拿起一只馒头,对着言暮说道:“小徒儿,出门在外,吃饭可不能拘谨,不然的话就格格不入了。” 唇红齿白的小言暮,抬头看着师父的示范,但见她一大口咬着馒头,表情狰狞如同饿鬼投胎,那刚刚被盛京之事揪紧的混乱思绪竟全部散去,大大的杏眼盯着师父一举一动。 原来,行走江湖,为了不被猜忌,看到食物要双眼发光,大口吞食! 言暮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师父,徒儿学到了!” 随即便学着北郭先生那般,把那大白馒头想成是鲍参翅肚,顿时便食欲大振,双眼好似看见了仇人般凶狠,张大口狠狠地撕咬着。 北郭先生看了,不得不在心中给这孩子竖起大拇指,好徒儿,学东西就是快! 茶肆众人看着那桌一大一小,狼吞虎咽的模样,不免都有些心生恻隐,该是有多饿,才吃成这副德行…… 吃饱喝足,言暮与北郭先生策马不过一时辰,便到了易水镇的街道上。 “我们住在易水镇郊,八角山下易水河畔,还得走上一段路。”北郭先生看着这一路跟着自己风餐露宿却毫无怨言的言暮,还是得赶紧回去干点正事儿,给小徒儿传授自己的毕生绝学。 “对了!”北郭先生突然想起来:“小徒儿,你现在还没有剑呢!” 这孩子是要来学武的,可连把剑都没有,总不能折根树枝来学。 言暮老老实实地跟着北郭先生,听了师父的话也沉思了一会儿,这一路也没见师父拔过剑,总不会只是三流剑客! 不得,既然认了北郭先生为师,就要信任尊敬师父!言暮摇了摇头,把刚刚对师父不好的猜测全部挥去。 “前面刚好有打铁铺,来!小徒儿,师父给你买把绝世好剑!”正当北郭先生在思忖着要不要回到家叫阿川先给小徒儿削把木剑时,正好远远瞥见了一间打铁铺。 这乡间小镇哪来的绝世好剑!言暮在心中默默腹诽,但还是跟着师父策马上前。 只见那写着“老铁打铁铺”的店铺,里面已然有些现成的刀具铁器,北郭先生翻身下马,熟门熟路地说道:“老铁!给我来把剑!” 言暮惊讶地看着师父一身洒脱地行走在火花四溅的打铁铺内,连忙下马跟着。 “大侠想买剑啊?”店家恭敬地一把上前,看着身穿白衣的北郭先生,腰间那佩剑一看就价格不菲,应该是个出手阔绰之人。 北郭先生脸带笑意,指着言暮说:“给我的小徒儿买的,挑把轻点的,要够锋利!” 言暮个头小小,明眸皓齿,身上背着个大行囊,活脱脱一个小跟班的模样,店家见她生得俏,便夸了句:“小公子真是俊俏,咱这边好剑多的是!” 随即领着他们走到了一批成剑前,一把一把地展示着:“这把神龙剑,削铁如泥,吹毛断发!” 北郭先生摇了摇头:“这把太霸气,我小徒儿还是个小娃子!” “那客官看看这把墨爷剑,刃如秋霜,斩金截玉!”店家依旧笑意吟吟,又抽出一把长剑说道。 北郭先生又摇了摇头:“这把太爷们,跟我小徒儿的气质不搭!” “那就这把甘将剑,削铜剁铁,吹毛刃断!”店家又抽出一把长剑,额间虚汗淋漓。 北郭先生再摇了摇头:“这把光泽不好,用起来会有血光之灾!” 言暮闻言看着那把甘将剑,好像跟平常的剑没区别,难道师父还能见到剑心之气?! 店家许是被北郭先生的挑剔惹得有些急躁,便直接向她问道:“那你到底想要怎样的剑?” 北郭先生闻言笑了笑,只见她清风朗月的眼睛弯了弯,凑近店家说道: “来把便宜的……” 北郭先生付过银两,将一把平淡无奇的剑递到言暮的手中,说道:“拔出来!” 言暮双手接过剑,右手握住漆黑的剑柄,一下提力,剑便出鞘。她细细地看着锋利的双刃,映着日光泛出她稚嫩的双目。 “果然是把好剑!”北郭先生看着言暮拿剑的架势,倒是有几分少侠的味道。 “这把剑,名什么?”言暮眼中带着喜色,有了它,终于可以跟随北郭先生习剑了。 北郭先生言笑晏晏地看着言暮: “此剑名曰,大宝剑!” 第二十七章 世外之地 走过声喧乱石,色静深松。渡过漾漾菱荇,澄澄葭苇。 言暮终于到了师父的住处,她抬头仰望八角山,只见那嵯峨黛绿的山,满山荫翳的树木直刺辽阔的天空,山下一条易水河,河水涛涛,江流澎湃。 若不是师父带着她,她定然找不到这隐藏于山脚下的世外桃源。 此处远离闹市,河畔一间简单的府邸就是他们的归处。言暮遥看着周围翠林葱郁,不禁心想北郭先生的真正身份,莫不是与那天机子一般,真的是世外高人? 府邸门前站在一位男子,看模样有些岁数,但高大威猛,倒是与师父一样,猜不出个真实年纪。 言暮心中默默计算,倘若北郭先生教导过娘亲,那她至少年过四十,但看模样与娘亲差不多,应是真正的世外之人,驻颜有术! “小徒儿,这位是阿川叔,平日家中太多琐事,你来了之后要多帮他!”只见阿川叔目光炯炯,五官分明,身高六七尺,威风凛凛,似有西楚霸王项羽的雄气! 他一把上前牵住了北郭先生的马,慢慢地将它牵到门前,待马停后,北郭先生一跃下马,将包袱递给梅川,说道:“阿川,我把小徒儿接回来了,带她回东厢的房间!” 梅川瞅了一眼言暮,个头小小,背着一个大行囊,手中执着一把长剑,倒是挺可爱的小娃娃。 “跟着。” 言暮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听话地跟着阿川叔身后,师父说她在外多日,实在受不了要去洗漱一把,便风一样没影儿了。 言暮看着分给自己的房间,只见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房间,连被褥都是新的,想必是阿川叔知道自己要来,先前准备好了的。 她顿时心生喜意,感激地对阿川叔说道:“多谢阿川叔为我准备房间,以后我会与阿川叔一起做家中杂事,请尽量吩咐我!” 梅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言暮,小手跟玉葱一般,哪里舍得让这小孩儿干杂活。 言暮似的感觉到阿川叔心中的想法,连忙说道:“阿川叔,别看我年纪小,拜师学艺就是要服侍师父,让师父生活顺遂,家事我以往确实没做过,但是我学东西非常快,什么苦都愿意吃,绝不会有一丝怨言!” 梅川盯着孩子那双透亮的眼珠儿,有些肉的脸蛋儿红红的,可爱得紧!小娃娃说话时那口气坚定,看来家中那位真的收了个好徒儿,神情便变得柔和起来。 “今日休息,明日随我去砍柴。”梅川对着孩子说道,便转头走出去了。身后却听见言暮娇俏喜悦的声音: “好!” 北郭先生正在府中的暖池里泡着,暴露在空气中玉白的肌肤,根本不像是个已过四十的人。只见梅川拿着一套干净的衣裳走近,北郭先生眼含笑意,问道: “这小徒儿不错!” “不错!”是个老实认真,吃苦耐劳,坚定信念的好孩子,梅川将衣裳放在干燥的石头上,直视着暖池中的北郭先生说道。 北郭先生游至暖池边,双臂撑起,对着梅川高兴地说:“我要把‘易水剑法’传给小徒儿!” 梅川眼中尽是暖池下妙曼的身姿,顿时便被迷蒙的雾气呛的有些想咳嗽,可硬是沉住丹田,忍了下来,只见他眨了眨眼睛,说道: “她能学?” 易水剑法高深难测,学一招便已然立于众人之上,还活在世间的练成者,除北郭再无他人,此剑法矫若惊龙,变化无穷,独步天下,这小毛孩如何能学? “她能!”北郭先生浅浅一笑,眉间的美人痣翩然入目,但见她转身走向暖池中心,背对着梅川说道: “从看她的第一眼,我便知!” —— 言暮收拾好行囊,将娘亲塞给自己的衣物和银两放好,便早早歇息,许是一路奔波,一路忐忑,绷紧的弦终于得以舒展,小脑袋一贴上枕头便睡过去了,一夜无梦,直到晌午当头才起来。 小丫头紧张兮兮地走出房门,却看见正端着饭菜的阿川叔,从面前走近。言暮看着早已备好饭菜的阿川叔,有些羞赧,自己昨日还信誓旦旦说要与阿川叔分担家事,今日还得麻烦他:“阿川叔,我……” “早饭在厨房,自己去装,吃饱来后院砍柴。”梅川盯着头发有些凌乱的言暮,小娃娃是太累睡过头了,有点可爱。 言暮点了点头,目送着阿川叔端着饭菜走近师父的房间,心中有些抱歉,这些都应该是她这个徒弟该做的啊! 言暮火急火燎飞奔到厨房,饱餐一顿,便跑到后院等阿川叔了。她盯着插在木墩子上的大斧头,心中有些退却,这么大把的斧头,自己能抬得起来吗? 一想到这,她便伸出稚嫩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斧头柄,提气用力。果不其然,根本不能撼动半分。 言暮有些讶异,先前去英王府练习射箭时,明明自己也能做到提弓拉弦,如何对着这大斧头就抬不起来了呢? “你要用丹田提气!”阿川叔略为粗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言暮转头身看着来者,已经服侍完师父吃早饭的阿川叔,神情平淡,眼睛瞥向自己刚才怎样都抬不起的大斧头。 言暮眼神飘忽,一双略微稀疏的眉头微微皱起:“丹田?” “吸气时小腹自然凸起,呼气时则意念肚脐与小腹内收,并后贴于命门!”只见阿川叔高大的身躯一把走了上前,伸出大手,直接伸到斧头柄中间往后处,单手一用力便抓起了大斧子。 “丹田聚气,能柔软,所以能灵活,能呼吸,然后能刚硬!”阿川叔双手抓着斧头,对着大木墩一劈,斧头又深入木了三分。 “你来试试!” 言暮听着阿川叔的教导,闭眼感受体内呼吸。气,在胸腔内流窜,全身的力量随着气息蕴热,从脚下向上蔓延,直到腰间。 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斧头已然不如刚才那般庞然,斧柄虽长,必然不需要使用蛮劲,天下平衡者必有命脉处,无论是剑还是斧头,取其命脉处,丹田聚力,手中自然有劲。 言暮平稳地吐息,伸出双手到斧头柄命脉之处,用力一抬,便将入木三分的斧头抬起。 许是自己也想不到,言暮惊讶地举着大斧子,两只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的,直直地看着阿川叔。梅川心中欣慰,看着言暮那水汪汪的眼睛,心里不免心生欢喜。 假如,她是自己和北郭的孩儿,那就太好了…… “哎呀!我小徒儿把斧头抬起来啦!”说曹操,曹操到,北郭先生故作惊讶,实为欣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师父!”言暮笑着看着师父,她身穿一袭素白锦裙,头发随便挽起,颇有仙风道骨的韵味,只见她经过昨晚的歇息,吃饱睡足,如今精神百倍地站在他们身后。 “好徒儿,为师昨晚想了一宿,所谓学武前必须要先学会如何活下去,磨刀不误砍柴功,从今天开始,你先跟着阿川叔学担水砍柴烧饭,等哪天你能够立足于世间,为师才能教你剑法!” 立足于世间?言暮忽然觉得呼吸急促,提着斧子的手一酸,有些站不稳。 自己想跟北郭先生学武,想去为言氏复仇,想去保护爹娘,却从未想过,无立足的根本,无练武的基础,便想一步登天,好高骛远,手中有剑亦挥出无力。 “好!师父!徒儿一定会练好基础,绝不敢眼高手低,急功近利!”言暮沉了沉气,握紧手中的斧子,对北郭先生答道。 北郭先生听了一愣,心中亦有些激动,自己的话明处是使唤她干杂事,暗里就是想她先练好内力,务实基底。这个唤作暮暮的小姑娘,果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一点即明,求道心诚,能放下,亦懂取舍。 梅川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亦好似染上了一丝笑意。丹田运气,嘴上说的明白,听的人不会用也是白干,这小娃娃听了他说一次,便懂得调身调息,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过,还不够! 只见他拿着一卷木头,放在刚刚的大木墩子上,对着言暮说:“劈下去。” 言暮看着木头上的一圈圈年轮,点了点头,对准木头的中心,提力一劈。 只听到啪嗒一声,小丫头赶紧歪过头去看,却发现大大的斧子,只劈入了那卷大木头不足一分。 此时,阿川叔平静严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继续,练到能一斧头劈开木头为止。” 北郭先生依旧言笑晏晏,定定地望着言暮小小的背影,只见小徒儿点了点头,头顶着十月的骄阳,额间些许汗被她一擦而过,又再次抬起斧头,一次次地挥下…… 只道天晴为昼永,归时不觉已黄昏。 北郭先生在院中静坐,对着那青翠的八角山,弹起一曲《流水》。 伴着易水河畔中的江水迢迢,清幽之声于天地间遗世独立,流水薄凉,琴声时而松沉而旷远,让人起远古之思,时而则如天籁,清冷入仙之感。 梅川坐在旁边石椅上,闭眼听着那熟悉的琴音,岁月又好似飘飞回数不清的多年之前,两个如花年华的少女,一个抚琴清绝大齐,一个舞剑飒尽四方。如今抚琴者已归黄土,舞剑人与他共谐连理,逍遥天地间。 但是,琴声透露人心,千千缕缕,皆是落寞。大齐已然成为过去,不可追忆,应轩佑之死他亦有所闻,不必介怀,唯独是眼前之人,那颗看似舍弃一切的心,始终系着世间。 他之前也觉得,这个世间怎样都好,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一切都与他无关。但是,前朝雄心半生奋斗,始终无法割舍。 曲终,北郭先生抬头看着苍茫天地,对着落日余晖,对着梅川说道: “暮暮这孩子,有一些戾气,亦有一些志气,有一颗仇恨之心,亦有一颗赤子之心。收着她,一定是个麻烦,不收她,我又心有不安。” 梅川看着北郭先生的白皙的侧脸,安静地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终于想通了,既然这个世间我们无法割舍,我便将毕生绝学传授给小徒儿,让她去帮我们看尽这个世间,让她去做我们无力去做的事……” 暮色蔼蔼,正在后院挥举着斧头的言暮,不经意抬头,便看见了天边悄然泛出的明月。 那一轮皎白之月,借着霞光若隐若现,天地便在一瞬间尽入她的眼眸…… 第二十八章 拭目以待 言暮没想到,自己头一次感到挫败,竟然是在砍柴这件事上。 白天挥了斧头半天,竟没能劈开任何一颗木头,越练心便越燥,挥了一天满身大汗,连擦汗的心情都没有,就让他们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直到阿川叔出来唤她吃饭,她才停下了那急躁不已的双手。 许是今日体力消耗得多,言暮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白饭,狼吞虎咽起来。 蓦然!啪嗒一声,一双筷子落地,言暮愣愣地看着自己颤抖红肿的手,这一天下来,自己竟然连握筷子的力气都没了?! 小丫头神色凝重,凝视着地上的那双筷子,又想起了放在房间中的那把剑。 剑与斧头,与筷子一样,手中无力,执什么都不行! 只见她沉了沉气,咬着牙,重新拾起地上的筷子,洗净继续吃饭。 言暮一直不懂,头悬梁锥刺股的典故,世间上没有什么书不是她读一次便明白的,也没有什么学问不是听一遍就都习得的。 很多东西,对于平常人来说难以获得,却对于她来说,伸手即及。 倒是这砍柴的体力活,不能挥一次便破百木,亦不是砍一天便会运力。体内的气与手中的力,都不是一天就能获得。果然,做学问的不能笑做苦力的,毕竟日复一日的劳作,强壮了身体,亦强壮了心。 急躁,无用!领悟和积累,才是学武的根本! 吃饱饭的言暮沿着易水河畔,慢慢地走着,借着月色遥看波光粼粼的水面,苍翠的山林传来窸窸窣窣的,山雀儿的啼叫声,清新之息从四面八方,滋润着她那颗离家的心,让她更加澄净,更加沉稳,更加心无旁骛。 明日,继续砍柴! 言暮抬头笑看天上那轮不圆满的月光,却忘记了,今日十月初十,是她的生辰。 一个小姑娘,就在这天地之间,悄然长了一岁…… 于易水河畔的日子,既枯燥又有趣,日复一日,言暮砍了整整一个月的木头,直到手臂上的肉越来越结实,直到她悟到了每一块木头都有命脉,终是能够一斧劈开木头。 但是,还是不够! 言暮看着自己劈开的木头,七零八落,毫无根据。而阿川叔劈开的木头,节节分明,端端整整。 梅川与言暮相处的这个月来,越发觉得孩子是能成大器的,但亦知道,此刻的言暮还是不能执剑。 只见他抱着一大堆树枝走到后院,言暮愣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也不敢说话。呆呆地看着他抽出一根细长的树枝,插在木墩子中心的缺口上,对着言暮说道: “对着这树枝劈,直到能将所有的树枝都完全劈开一半!” 言暮看着那比一根手指还细的树枝,两条原本飒爽的眉头立刻皱成一团,吞了吞涎沫,试着抬起斧头对着树枝一挥,连半点树枝丫都没碰着。 她苦恼地挠了挠头,这是考验自己的准头吗?之前跟英王学射弈,明明可以做到百发百中,如今换了砍树枝,却用不上了? 言暮回忆起先前与现在,那个时候自己不懂丹田运力,靠的是眼力和拉弓时身体的记忆,站在原位,只需记得射中靶的那个力道和准头,每次用一样的力道和准头就可以做到百发百中。 但是如今砍柴,用的是丹田之力,运气提力本就难,每根树枝形状各异,又要随着形状的不同去判断下斧处,哎,原来还是自己没练到家啊! 一想到这,在英王府武场学习的日子慢慢在脑海浮现,怪不得英王每回教导自己练箭时都说她“还差得远”呢! 言暮深深地叹了口气,回忆起与英王和文姨的相处,每回练完箭,英王都会让月姨捎一盒百花膏给她,它就把它们全装在一个药盒子里,越积越多,用也用不完。 应该,他们是关切自己的,不知道文姨的病有没有好转呢? 盛京的一点一滴慢慢涌上心头,一张清风朗月的脸庞突然冒出,让言暮有些猝不及防,可下一刻又不得不弯起嘴角,不知道远在天机山的哥哥,他怎样了…… —— 恒帝驾崩,应日尧和应晏阳,随着天机子一同回到皇宫服丧三个月,整个天机山空荡荡的,只剩下庄霖和两个小书童。 此刻,纵然是他,也知道盛京局势的暗淡不明,心中担忧两位师弟,尤其是应晏阳,原本的皇太孙,父死退位,对其钟爱有嘉的恒帝也不在了,只得领了个明王世子的名号。 此番吊唁,天机子也是担心应晏阳的安危,随他一道回宫,就是怕那晖帝会对他有所针对。 红墙绿瓦,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应晏阳身穿月牙白色锦袍,腰间挂着和田美玉,单色之衣掩盖不了他的芝兰玉树,光风霁月,举手抬足间说不尽的尊贵雅致,就是他站于整个大恒,最优越的血脉的证明。 跟在他身后的英二,也不禁被他尊贵的气质臣服,少了几分平时跟在世子身边的嬉皮笑脸,反倒是老老实实,尽职尽责地做好护卫的职责。 只见应晏阳徐徐走近一个宫殿,上面赫然写着“凤阳宫”。应晏阳表情不变,依旧是云淡风轻,但跟在他身后的英二却眼神一怔,这是后宫嫔妃之地,却住着…… “娘亲!”应晏阳由宫女领路,推开华贵的宫殿木门,一位端坐在椅上雍容华贵的女子赫然入目。 她,是原本的太子妃,曾经名震整个盛京的甄姬,本应执掌后宫,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如今的甄姬,虽丢了太子妃之名,亦错过了凤权天下的皇后之位,却仍是明王妃。这晖帝既然降了应日尧的皇太孙之位,就应在宫外赐他们明王府邸,如今却独留这明王之妻于宫中,不知他心中打着什么算盘! 乌发如瀑,盘成发髻,玉钗典雅,精致的珠饰垂下,在鬓间摇曳,柳眉嫣然,肌如白脂,唇绛一抿,嫣如丹果。淡白杭绸罗裙着身,翠色玉佩腰间一系,顿显那袅娜身段,许是静坐,万种风情尽然而生。 当真是担得起那句:古有甄宓,今有甄姬,媚骨天成! 应晏阳抬了抬手,示意英二和下人们前出去,下一刻,熏烟淼淼,偌大的室中只剩下二人。 甄姬看着应晏阳,喜笑颜开,弯起的眉眼尽是风情,只见她连忙轻声唤道:“好孩儿,赶紧过来让娘亲瞧瞧。” 应晏阳闻言走近,右眼下的那颗泪痣霎时间映入甄姬的眼内,让她心生无限爱惜。 “娘亲,皇上唤你入宫,有无对你……”应晏阳坐在甄姬对面,自己的手已经被甄姬握起,温暖的气息自手中传来。 “怎么可能。”甄姬看着平日云淡风轻的孩子,关心起自己时那揪着的眉间,便欣慰地说:“他不敢!” 应晏阳微微一笑,眉眼间尽是温柔之息,让甄姬想起了一个只存在于梦中的人。 “那茵茹近来如何?” 应晏阳想起庄霖日日在山上思念他的妹妹,倒是让他这个也是做哥哥的,心生一丝愧疚,此番下山许久不见亲妹茵茹郡主,又不见她在娘亲身边,便问起了。 听到那个她根本不想提及的名字,甄姬原本喜极的眼神略微一暗,却又悄悄地抹掉,只听到她笑着说道:“她,还没死。” “娘亲!”应晏阳虽知道甄姬在开玩笑,但她眼中的厌恶,即便是一闪而过,自己还是能捕捉得到。 自少,甄姬便偏爱予他,而多次忽视茵茹,早年他仍可在茵茹身边宽慰她,但是自从上山之后,便极少交集了。 “不说她了!”甄姬温柔地说道,眼神却有着一丝做娘亲的威严:“跟娘亲说说你山上的日子!” 应晏阳明白甄姬在转移话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深深叹了一口气,看来生在皇家,金枝玉叶万人追捧,也比不上生在一个爱女如命的庄家好呢…… —— 刚刚从皇宫出来的应日尧,走在英王府的庭院楼阁中,经过文音月的院子,便想着向许久不见的娘亲请安。 却不想一迈进去,便看见娘亲的院子中已有客人,正想转头回去,却听到文音月唤道: “尧儿,快过来跟你琦姨问好!” 应日尧应声转头,看着院中那位与自己娘亲年纪相仿的女子,小时见过几面,应该就是二师兄的娘亲——宋琦了。 “日尧见过琦姨!” 宋琦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长身玉立的应日尧,英气袭人,器宇不凡,与自家霖儿那讪皮讪脸的气质截然不同,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 文音月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又长高了一截的孩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宋琦说道:“正好尧儿回来了,要不让他跟霖儿说声,暮暮已经离开盛京了。” 应日尧一听到“暮暮”二字,便想起那个不撞南墙心不死的笨丫头,他虽从未见过她,却是心中毫无好感。 “哎,不必了!”宋琦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落寞:“霖儿这猴孩子,最着紧暮暮,要是让他知道了岂不又是呼天抢地的,还是等过年的时候,他回来再跟他说!” 读懂了其中的气氛,应日尧寻着机会便告退了,刚走出院子拱门,耳力甚好的他便听到自家娘亲笑道: “你说暮暮拜咱们师父门下学剑?这小丫头,真是有趣得很!” 不知为何,那迈出的脚步楞是顿了一下,鬼使神差的站在院内二人看不见的地方,停了下来。 宋琦也是哭笑不得,但心中还是既思念又担忧,语气便变得三分怪责,七分愁: “这孩子在盛京时就不安分,又是骑马又是射弈,还劳烦了你和英王。如今好了,跟着师父不学琴棋书画,倒是舞刀弄剑,磕着碰着,叫我们做爹娘的怎能不牵挂!” 应日尧眼中意味不明,他是知道庄暮来英王府学射弈之事,毕竟这里全是英武卫,一举一动全然逃不过他的掌控。 文音月看着宋琦那眉间的忧愁,这可不像是将门之后的她会说的话,应是真的爱护暮暮,将暮暮捧在手心,才不舍她在外受苦! “放宽心!暮暮这孩子有志气,亦有一颗玲珑心,就跟师父说的一样‘是名扬天下的好料’!”病重的文音月脸色苍白却依旧笑道,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心中便暖暖的。 名扬天下?应日尧听到文音月的话,冷冽成霜的眉间似被秋风化开了一层那般。只见他微微地摇着头,快步走出了文音月的院子,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连自己也察觉不出的好奇。 那他就拭目以待…… 第二十九章 易水剑法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言暮举着一把斧头从晚秋劈到了霜降,又从霜降劈过了严冬。北郭先生的蕉尾古琴也从《流水》抚过了《白雪》。 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言暮这个如春芽般的小丫头终于将那手中的斧子,齐齐整整地劈开了树枝,也劈出了一个春天来! 如今应景地于初春日色中,北郭先生一曲《春风》尾音落下,与梅川对视一眼,两人心中皆是欣慰。 “师父!阿川叔!我终于劈开啦!”言暮拿着一大筐被劈得整整齐齐的树枝,高兴地跑到他们跟前。 梅川将言暮劈开的树枝拿起一看,每一根都劈开两半,全部劈中木心,无一根偏倚。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树枝,眼神瞥过言暮那满是茧子的手,心中百感交集,终是对着孩子点了点头。 言暮看着对她严格的阿川叔终于肯定了自己一回,高兴得咧着皓齿笑了出来,北郭先生看着自己领回来的小徒儿,如今竟与阿川这木头墩子更亲,心里有些委屈,便立刻站起来,对着言暮说道: “好徒儿,拿剑来!今日起为师就将我的毕生绝学‘易水剑法’传授于你!” 言暮一听,藏着星河的眸子立刻亮晶晶地,惊喜地看着站得高高的北郭先生,连忙说道:“好!师父,徒儿现在就去拿剑!” 北郭先生得意地目送着言暮匆匆的背影,眼睛一瞥看向刚刚与自己争徒儿的梅川,只见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收拾起桌上的茶点。 他竟然,无视她! 北郭先生这下又开始委屈了。 —— 八角山下,易水河畔,一身白衣的北郭先生于这青山绿水,朗朗乾坤间,挥舞着手中利剑。素白单薄的身影,越于河面上,轻点起一丝涟漪,轻盈得如同飘飞的燕。 而后又如蛟龙,一窜飞到木林之上,身影缥缈如影如魅。草木不动,却惊飞林间之鸟,未等它们飞出葱郁之丛,北郭先生的身影已经落到了河畔绿地之上。 “易水剑法是先人于易水河畔,有感荆轲刺秦王的炽烈肝胆,侯朱二壮士(侯嬴朱亥)的拯危济难而创,剑势彗星袭月,剑光奔星昼出,剑风白虹贯日,是天下至胜的剑术!” 北郭先生的声音于天地间响起,言暮站在一旁,神情专注盯紧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剑光淋漓,速度快如闪电,山水之间融为一体。 青色的剑光在空中画成一弧,其中又变化无穷,根本捉不住一丝窥探缝隙。 “易水剑法不像其它江湖门派招式纷繁,一套只有十式,所谓‘十步杀一人’,十式使完必有死,剑尖必沾仇敌之血。” 十式使完,北郭先生垂手散尽剑势,剑指苍绿草地,剑身映着日光,千里不留一痕。 言暮提紧的心霎时松了一分,十式她已全然看尽,一招一式所有步法,手中剑舞向何处,她已全然记住。然而,她却做不到半招! 言暮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来! “师父,您刚刚已经使完了十式,也没见有死人啊?”言暮细细寻思着北郭先生说的‘十式使完必有死’,蹲在地上看着她的青鸾宝剑。 “小徒儿,你错了!快看看为师的剑尖!”北郭先生还沉浸在刚刚挥剑的潇洒中,久久不能恢复。 言暮闻言看向宝剑剑锋,疑惑道:“有血?” “再看看地上!”北郭先生一脸得意,继续循循说道。 “唔,一只灰毛兔子。”言暮看着草丛间,寻得那血痕源头。 “没错,今晚加菜……” —— 初春暖阳下,言暮身穿翠绿色男式锦袍,挥去了昨年的稚幼娇俏,玉白脸颊上英气袭人,挺直的腰杆如白杨般纤细茁壮。 骨节分明的小手伸向漆黑剑鞘,握紧剑柄,手腕轻轻一提,刷的一声,宝剑出鞘。铮亮的剑身映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星辰般明亮,坚定。 北郭先生看着成长不少的言暮,心中感怀,继续教导:“易水十式,前五式练剑术,后五式练剑心!” 北郭先生一个转身提剑跃于波光粼粼的河畔上: “第一式,穿堂。轻功翩飞,蜻蜓点水,目光如炬,锁杀他人。一剑穿堂,不走一步多余。” 言暮应声点了点头,意守上丹田,一跃站于水面上,照着北郭先生刚刚挥剑的姿势,抬手伸剑,于水面上划出一道道波痕。 “小徒儿学得挺快!今晚给你加个兔腿!” 梅川悄然将竹排划至河中,夸完小徒儿的北郭先生见状一跃跳上,不经意间,惊起一阵小小的波澜。 突然,言暮被这小波澜分散了注意力,丹田气散,扑通一声,便直直掉进了湖中。 梅川眼神一闪,举起船桨,徐徐将划到言暮身旁,一把将孩子捞起。 站在竹排上仙风道骨的北郭先生依旧云淡风轻: “练剑要波澜不惊,再练。” 满身是水的言暮,哗的一下吐出嘴中的河水:“是!师父!” 一道小小身影,日日夜夜,踏于易水河之上,直到轻身踏过,水中游鱼不知,江中鸿雁不闻,梅川的竹排独趟其中,惊起层层浪花,亦挡不住言暮手中穿堂剑影…… “第二式,越山。上山越木,穿梭无间,不见踪影,不着痕迹。剑下无影,不闻一丝风声。” 北郭先生身影如鬼如魅,穿梭于山林之间,素白衣身本应突兀于翠绿之中,此刻却让人完全捉不住身影。 言暮定睛凝神,眼珠子盯紧北郭先生一招一式,踢腿飞跃于枝丫之中,站于北郭先生身后,只听到她语气轻松,笑意吟吟地吩咐:“小徒儿,拔剑将这满山的红果儿摘下来。” 语罢伸手摘下一只大红果儿扔给言暮,言暮眼明手快,伸手接下,细细地看着手中平淡无奇的果子。 “记得!青一道不可,歪一分不吃,没茎的不得,要个个饱满多汁,跟你手中的一般!”北郭先生转过头看着小徒儿,说道: “一刻钟内,摘一百个!” 言暮咬了一口红果儿,果然汁甜肉脆:“是!师父!”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梅川,在松软的土地上插上一柱一刻钟的香条,还顺便挂了一个果筐在枝丫之间,言暮见状背起大果筐,穿林越山。 正值春初之时,满山遍野的青果儿,要摘这红果,确实难得。言暮穿山而行,剑风没到,果儿已落地,香条烧尽,满头大汗的言暮背着一大筐果儿站于北郭先生跟前。 北郭先生挑起其中一个红果儿,只见饱满的肉身被虫儿咬了一小口: “练剑要细致入微,再练!” 一道小小身影,朝朝暮暮,跃于八角山之上,直到剑过果落,地上一柱短香还没烧完,北郭先生手中的果子还没吃完,言暮又提剑而至,筐中个个红果儿完美无瑕…… “第三式,聪明。耳聪目明,手快于眼,耳听六路,目及八方。眼到剑过,不漏一敌残命!” 流水迢迢,清溪通透,北郭先生站在小溪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身未迈一步,剑光已经划过四面八方,言暮忽感四周气息被剑划得七零八落。 剑罢,言暮深深呼吸,清风徐过,气息又再次如常。她迈腿踏上小溪中的另一块被溪水冲刷打磨得反光的石头上。 丹田下沉,稳住了双腿,却听到北郭先生优哉游哉地说道:“小徒儿,低头看看!” 言暮闻言低头凝视,石下澄澈溪水,小鱼儿小泥鳅在周围飞快乱窜,又听到师父清丽的嗓音:“小徒儿,再抬头看看!” 言暮抬头看向周围,只见雨水时分,河水边上飞满蜻蜓,微微抖动的翅膀,在日光下发着赤金一般的颜色。 “以你站的石头为中心,将你周围所有游动的鱼儿和飞虫全部击落。”北郭先生遥看梅川从远处拿着一个大鱼篓,笑靥如花地说道: “鱼儿全部挑出来,记得!剑尖勾起鱼嘴,旋转锋刃,不得伤鱼身一分!” 言暮看着跟自己手掌般大小的鱼儿,定了定神:“是!师父!” 提剑挥舞,四面八方杂乱之音。听及抬眼,那蜻蜓早已飞到远处,闻声低头,那泥鳅不知钻到哪个角落。手忙脚乱,言暮忽感脚下一滑,直直跌落在泥淤之中,鼻间沾上一滴污泥。 北郭先生见状,直觉滑稽又强忍着笑意: “练武要遐迩一体,再练!” 一道小小身影,无昼无夜,站于一方石头之上,闭眼听息,又合耳凝视,直到逖听遐视,从周围到方圆三十尺,皆在眼耳之内。提剑轻扫,蜻蜓双翅一颤,全数落于水面,鱼儿嘴中一痒,早已被挑于篓中…… —— 易水河畔昼夜分明,山清水秀寂静无间,而盛京皇都满城烟花,铜锣漫天爆竹去晦。 上元之节,家家户户挂满红灯笼,庄霖赶路回府,想早一分看到比花灯儿还俏的妹妹,却只见到八斗居只剩下一胖一瘦两个小丫鬟在打扫。 一问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妹妹早已离开盛京,拜师学艺去了。 “爹!娘亲!”庄霖风风火火走近庄大人书房,只见爹娘二人正在有说有笑,吃着元宵。 “哟!儿子回来啦!”宋琦看了看自家儿子,离家半载个头又长高了些许,便吩咐起下人:“徐嬷嬷,去盛一碗元宵给少爷!” “娘亲!妹妹去哪儿了?”许是不相信先前所听,庄霖连忙坐在宋琦身旁问道。 宋琦闻言与庄昊对视一眼,笑着说道:“你妹妹跟着北郭先生拜师学艺去了!” “去哪学艺了,还回来吗?”庄霖听了自己娘亲的话,宛如五雷轰顶,自己心心念念的妹妹,连一张画像都没留下,就离开庄家了。 “瞧你说的什么话。”庄大人看着自己紧张兮兮的儿子,也不好逗弄,便直言:“她去幽州求学,学成了自然回家!” 学成才回家?那要等多少年啊!庄霖神色悲戚,看得庄家夫妇二人一头雾水。徐嬷嬷已经把元宵端了进来,挑的都是庄霖爱吃的馅儿,宋琦见状宽慰:“儿子,快吃!” “哎!”庄霖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堵堵的,一想到很久都看不到言暮,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就这样忘了自己:“我吃不下!” “快吃!”宋琦瞥了儿子一眼,做娘的还是知道怎样逗儿子高兴,便说道:“暮暮说每年八月十五会捎一封信到天机山脚下给你,记得叫人去取!” 信?庄霖一听,那清风朗月的脸庞顿时有了生气,对了!他之前嘱咐过妹妹每年八月十五寄一封信给自己的!所以说,妹妹不但不会忘记他,还会时时想起他,这世间上也只有自己能收到她的信咯! 庄霖这么一想,刚刚的恼怒就消了一半,但心中还是牵挂言暮,含在口中的元宵也没有往年的甜了…… 第三十章 终成九式 “第四式,游隼。快如鹰隼,迅捷无伦,唯快不破,不偏不倚。措手不及,不留一丝还击!” 北郭先生剑气如疾风,剑势无影踪,林间一阵急响,惊虹掣电,木叶被急速的剑气所擦,言暮紧盯着极快的剑,眨眼间,周围所有树木身被划出数千道剑痕。 言暮拔剑出鞘,剑光映着林间细碎的阳光,淋上一丝金光。北郭先生端详着气势十足的言暮,薄唇微微弯起道:“小徒儿,你知道这林间最快的是什么吗?” 言暮闻言抬头看向四周,苍翠绿树上窸窸窣窣,顿时眼神一凛,挥出一道剑风,势如破竹剑,瞬间惊起一群山鸟。 “林间最快,是山雀儿!”言暮眼神清明,直视师父,恭敬回答道。 北郭先生笑了笑,果然,没什么问题能难得到自己的小徒儿!她看着又长高了些许的言暮,随性而道: “没错!鹰隼以雀为食,现在开始,将这林间所有的黄腹山雀儿,全部敲晕!” “敲晕?”言暮英挺的眉头一皱,颇为疑惑。 北郭先生故作烦恼地伸出手按摩着头上穴道,眉间痣透出女子的娇媚:“这几天正值它们孳生时节,吱吱喳喳把为师吵得歇息不好……” 哼!今日就让我乖徒儿教训它们一顿! 北郭先生挑起一边眼睛看着言暮,只见她眼神纯正无邪,抬头看着那满山的黄腹山雀,樱果般的红唇弯弯,说道:“是!师父!” 言暮提剑飞跃于草木枝丫之间,素青衣袍一眨眼便隐匿于绿叶之中,山雀儿机敏警惕,一丝风吹草动便立马展翅窜逃。 言暮细微的呼吸一过,山雀儿便好似感知到般,全身蓬松的羽毛倒竖起来,那芝麻一般的黑眼睛滚了一滚,还没来得及看来者是人还是风,便被剑背一敲,晕乎乎地坠落在软糯的土地上。 满山遍野一个接一个的黄腹小山雀惨遭毒手,言暮越抓越带劲,却不料,咚的一声,似是敲错了什么。虽然应声落地,但是不过一刻,成群的蜜蜂儿便结队追赶过来! “啊!”言暮被数量庞大,聚成一团黑团的蜜蜂队伍吓得不行,连忙往师父处跑去,北郭先生白衣翩翩,一听到言暮的尖叫便立马紧张地看过去,只听到小徒儿惊恐地喊道: “原来不是蜜蜂,是马蜂啊!” 哪里顾得上言暮,北郭先生见状撒丫子地往山下跑去。突然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梅川,提着一大桶溪水,直直地向言暮的方向泼去! 正在奔跑逃命的言暮迎面接过冰凉的溪水,像是被打了个打耳光那般,一下子被扇得跌倒在地,愣愣地睁着两颗大眼睛看着阿川叔。 只见他手持艾草棒,将马蜂团尽数驱赶。叉着腰喘着大气的北郭先生突然站在她的跟前,说道: “练剑要快中求稳,再练!” 一道小小身影,白天黑夜,穿梭于山林之间,惊鸿掠过,剑光测测,一只只山雀儿悄然落地。直到八角山上寂寂无声,北郭先生安然入睡,一夜好梦…… “第五式,蛟龙。如蛟如龙,如鬼如魅,一招十变,推衍万化。繁复极致,不舞一招重复!” 疾风而过,芒种时节,满山枯花自树上翩然落下,似是凋零前最后的绽放。北郭先生一剑长虹,化做了无数剑光幻影,无数飞花被青鸾宝剑轻然划过,一分为四瓣,细碎飘飞的落花,于言暮的眼中化作朦胧花雨,落入小姑娘十岁的年华当中。 人于世间,本就是身外之客。落花无情,在易水剑里走尽一生。言暮握紧自己的双手,纵然是人生短暂,她也要灿烂而过! “第六式,借刀。第七式,问剑……” 日复一日,北郭先生站于此方天地,教导着这个心怀太多事的小姑娘。 如梭岁月,这个小姑娘握着师父用十两银子买回来的宝剑,在易水河畔挥着易水剑法,听潺潺流水,看不老青山。 一道小小身影,一步一跃,一张一弛,一点一滴,一心一意地用手中的剑,道出了易水剑术,悟到了易水剑心。 看过立春的梅花,听过惊蛰的雷鸣,淋过夏至的暴雨,晒过大暑的骄阳,吹过白露的凉风。 抬头望向天边逐渐圆满的月,此刻的言暮,左右手皆练成易水剑法前九式! —— “小徒儿!” 北郭先生侧躺在梅川专门搭给她乘凉用的凉台上,台下溪水迢迢,泛着金色的光,蜿蜒而下,不知流向何处,小鱼儿在清澈流水中,悠闲自得,追逐嬉戏。 北郭先生边咬着已然长满山头的红果儿,边看着在她边上不断练剑的言暮,一丝清风吹拂起小徒儿额间细碎的青丝,一滴汗随着惊鸿一般的转身被挥落无踪。 “是时候歇息一下了!”北郭先生眼神有些哀怨,有些担忧,小徒儿天资聪颖,竟不足一年便学成易水剑法前九式,初时北郭先生惊喜万分,欣慰得只想抱着孩子来猛亲。 原以为小徒儿学得十中有九,应会闲适下来,陪陪她这个师父了。怎知她心性要强,硬是要参透这第十式,只能没日没夜地练剑,完全置自己这个师父不顾! 言暮听罢,毅然收剑,看着神色蔫蔫的北郭先生,关切地说道:“师父,你是想吃茶点了吗?” 言暮发现,自师父躺于此看着自己练剑,吃了不少果子,推测她应是觉得口中无味,便打算拿点糕饼茶点给她。 北郭先生眉毛一挑,眼珠一转,听了小徒儿的话,倒还真是有些口淡,便欣然点头。 言暮见状一个转身,留下一句:“我去取来!”便一瞬间飞出了北郭先生的视线中。 “诶!为师是想叫你歇息一下!”北郭先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初衷,对着已经走得不见踪影的言暮说道。 北郭先生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不禁叹了一口气,阿川这家伙去镇上采买了,不知何时回来呢? 说曹操,曹操到!远处一道马车身影赫然出现在北郭先生眼中,只见梅川一声藏蓝素衣,依旧高大威猛,北郭先生浅笑遥望,不禁回想起那个曾经威风堂堂的大将军,策马奔至她的身边,二八年华的她傲视天下,唯独接过了他的兔儿灯笼! 百年偕老,执手天涯!不知道她的小徒儿有没有这种福气呢?这么倔的小丫头,谁家男儿郎会喜欢呢? 北郭先生一想到此处,便不禁笑了出来,梅川已经驱车到她的跟前,北郭先生单手撑起身,跳下凉台,冲向马车,嘴里叨念着:“可想死我了!” 梅川闻言一愣,转过头盯着突然倾诉衷肠的北郭先生,却见她从车与中拿出一沓话本,喜冲冲地笑道。 梅川无言,却又听到伊人俏媚之声:“咦!有个兔儿灯笼!” 北郭先生惊讶地看着静静地放在马车椅上的兔儿灯笼,小兔儿白皙圆滚的身子上,是愣头愣脑的两个红眼睛,耳朵竖起来,好似在觅食般机灵。 “送我的?”北郭先生忽然感觉自己的老脸有些发烫,眼尾含笑,眼中的眸子多了一份秋波,都三十年了,这家伙还记得…… 梅川凝视着低头微笑的北郭先生,三十年前,一袭红衣的天之娇女,如今依然让他向往! 北郭先生深深呼吸了一下立秋的凉凉气息,藏不了嘴角的笑意,也干脆不藏了:“你就只买给我,小徒儿看了不会不高兴嘛!” 言暮那小娃娃才不会跟你一般,那么多花花肠子!梅川默默地挪掖着,但还是指着放在兔儿灯笼对面的灯笼,说道:“也买了给她。” 北郭先生转头一看,一只白狼灯笼赫然入眼! 她愣了一愣,额间忽然有些虚汗,自己这几天总是在阿川面前说小徒儿不理会她,是只小白眼狼。没想到,他还真的听进去了…… —— 中月光柔白,于深空中曜亮。言暮端坐在桌前,抬头看着窗外逐渐圆润的月亮,桌上的一盏油灯,照着旁边的白狼灯笼。 看着它那双幽绿的眼珠子,言暮不禁浅浅一笑,想起了那日与庄霖走在朱雀大街,挑选了狼面具时,他那强忍惊讶的脸庞。 言暮眼神温柔,日夜练剑,风吹雨打,但那张得天独厚的白皙脸庞也不见暗黄晒黑,小脸蛋儿圆润俏皮,杏眼上英气的眉,给人飒爽之息。 思及离家,已差不多一年了,言暮挂念庄家,亦挂念着天机山上的庄霖。她长吁了一口气,张开阿川叔给她买回来的纸笔,徐徐地写下: “吾兄敬启……” 静谧的夜,言暮借着一盏油灯,慢慢地讲述了盛京拜师,易水学剑,砍柴烧饭,担水喂马。越河畔,摘山果,抓鱼儿,打山雀,甚至连那捅马蜂窝的糗事也写了下来。 说完了易水河畔的事,她又说起了身边的人,师父北郭先生洒脱自在,阿川叔面冷心热。写及至此,言暮不禁想起,之前还误以为阿川叔是个打杂的,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师父的相公,是自己的师丈。 一阵清风吹过,吹拂到言暮不离身的大宝剑上,黑色的剑穗随着秋风一丝丝地飘起。 言暮提笔,告诉了庄霖自己一路练剑,势无可挡,连师父也称赞她天纵奇才,却困于易水剑法的第十式,虽日夜勤加练习,却始终不得要领…… “易水河畔生活悠然自得,虽不富足,心中却饱满。然吾始终挂念爹娘哥哥,愿每年相约上元,回家团圆。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她不知,这一封信翻山越岭而至,却落入命运之人处。 天机山上,应日尧一字一句地读着言暮的信,原本她矫健的字体,因为衷肠而变得婉约。书房中满庭的灯火,照在他俊逸的面庞,破天荒地映出了一丝温柔的韵味…… 第三十一章 而胜于蓝 清光凝露,皓魄爽朗。月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 庄霖静静站于一旁,听着三师弟那低沉如醇厚玉石之声,声中是清冷少年看似毫无波澜的心,话里是无邪丫头游历在外闯荡天涯的事。 一幕幕生动的场景好似在他眼前浮现那般,那道瘦小的身影,砍着柴,烧着饭,担着水,喂着马,挥着剑。 应日尧语毕,庄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既有喜悦,又有担忧,最后都化作嘴边微微的一笑: “我妹妹还真了不起啊!” 明明是言氏的金枝玉叶,明明是庄府的大家闺秀,明明这一生都应该受到呵护,然而…… 应日尧如夜一般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看着神情纠结的庄霖,其实连他也没想到,庄暮能做到这种程度,吃得了这样的苦。 但是他并不觉得她有多了不起,如今天下皆乱,大恒前路渺茫,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都只能选择最难的路! “二师兄!”应日尧将信件折起,慢慢地装进信封内,庄霖心性纯良,应是不舍庄暮在外游历。 庄霖闻言抬头看向应日尧,只见他神色如初,却开口说道:“不必伤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妹妹一定会长风破浪,满载而归!” 庄霖听了应日尧的话,有些诧异地定定凝视着他,三师弟,是在宽慰他吗? “三师弟!你……”对我妹妹是怎么想的? 庄霖思及这个问题,内心瞬间慌乱起来,便连忙摇了摇头,将这奇怪的想法挥散! 应日尧眼底将庄霖奇怪的举动尽收其中,心中却是一丝探究的意图都没有,只见他将信随手摆在一旁,拿起自己的被庄霖打断的书卷,继续阅了起来。 庄霖挑起一边柳眉,细细地打量着表情毫无波澜的应日尧,他应是对此事没有兴趣!思及至此,庄霖便稍稍放宽了心。 “还有事?”应日尧眼不离书,语气中一点感情都没带。 “那个,三师弟,我妹妹信中所说的,你记得千万别跟别人说!”听了应日尧的冷言,饶是庄霖这个心大的,也有些怯,但叮嘱还是不能少的。 “我为何要说?”应日尧话中含着清霜,冷得庄霖不禁一颤,不过也让他重拾精神。一个奇怪的想法突然冒出,假如三师弟做了自己的角色的话,那他会不会心疼暮暮呢? 唔,可能不会!这家伙比冰鉴还冷…… “那我就是放心了!”庄霖看着冷傲又凌人的应日尧,不禁有些得意的说道:“哎!我先回去歇息了,上元节还得回家看妹妹呢!” 你这个没有妹妹的人,就自己一个人看月光! 应日尧闻言愣了愣,二师兄这家伙,是在炫耀? 随着一阵关门声,庄霖已经离开了应日尧的书房,应日尧锐利的眼尾瞥了一眼被放在桌上一角的牛皮信封,削薄的唇轻抿了一下,伸手拿起放进桌上的匣子中。 牛皮信封便与言暮先前那封不知天高地厚的信,紧紧地叠在了一起,静静地躺在了某位少年的书房中。 —— 十月初十,又是一年晚秋。一朵蒲谷英被秋风吹得飘零起来,其中一颗小小的种子带着绒毛,吹到在易水河畔边上挥着剑的言暮鼻头下。 “阿嚏!”言暮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忽然低头看向清澈水光中自己的倒影,纵然还是个小姑娘,但一年过去,她还是长高了半尺,连初时带来的衣裳也有些不合身了。 原来她又长了一岁了! 离灭门之夜,已过了三年。思及言氏,言暮小小的脸庞上全然是悲戚,握着剑的手又紧了三分! 如今的她,只能拼命练剑,直到有一天,她能强大到不需要忍耐,不需要逃跑,面对仇人时,她拔剑而对,用仇人的血祭奠言氏八十八条人命! 北郭先生遥看着那个不断练剑的身影,一向潇洒不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扰,连那珍藏的话本都看不下去,只得慢慢地将手中的书放下。 在一旁吃着茶点的梅川,端着茶杯的手顿时便定在空中,敏锐地抬起头直视着她,问道:“怎么了?” 北郭先生摇了摇头,呼了一口气,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小娃娃的事!”梅川说道,眼神了然,定在空中的茶杯已经送至他的嘴边,悠然地喝了一口清茶。 “哎!”北郭先生先是叹了一口气,她不是不知道小徒儿的经历,她的所有心魔,所有心愿,都始于她身上流着的血。 这,与她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你知道吗?我学易水剑法时,十三岁,练了十年才完全掌握它。小徒儿今年十一,用了半年,左右手皆能使出前九式,绝不是因为她刻苦练功,是因为,她就是天纵奇才!” 北郭先生素手端起一杯热茶,嗅了嗅茶汤,细细闻茶香,慢慢酌饮。 梅川闻言转过头看着北郭先生,饶是他见惯了眼前的人狂傲不可一世,从未见过她会自愧不如,也没想过她对言暮会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感,便说道: “你那个时候还在皇宫,你的师父也不会让你上山掏鸟,下水摸鱼,自然不如小娃娃这般得天地灵杰。” 北郭先生听了梅川的话,虽然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但事实上,她并没有自愧之感,毕竟都是几十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她只是看着那个在河边不断挥剑的小姑娘,有感而发! 天地造化难算,也不知道小徒儿什么时候才懂,很多心结,陈酒一坛能解,易水十式,要用时间去参透!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打算收言暮为徒!” 北郭先生忆起一年多前,那时她刚从福州游历回来,梅川就拿出宋琦给她的信,信中道言暮为穆少兰与言不惑之女,言氏之事她早有耳闻,许是游历在外,什么出类拔萃的人她都见过,任那宋琦在信上吹得天花乱坠,她也权当是宋琦对言暮的舔犊之情所致。 直到她看到信上所写,言暮于灭门之夜,敢勇对刺客。于人贩船中,能忍耐多日。终是心乱了,便连夜骑马去盛京。 在庄府见到言暮时,那时她的眼中是郁闷不已的,心中对仇人的恨也从未想过掩饰,但是却多了一分对庄家的情义,多了一分对她北郭先生的希冀。 “你说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潇洒半生,也没有过良心不安的时候。我在庄府时,对着小徒儿心里就碍着碍着的,我就寻思着,先收她回来,看看怎样一个情况再做打算,可没想到这孩子竟比我还天资聪颖,比你还任劳任怨!” 北郭先生想起言暮在这一年来的种种趣事,心中也逐渐释怀了:“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我收过好几枚徒弟,都不像我。但小徒儿不一样,这孩子就是上天赐给我,继承我衣钵的传人,不仅是易水剑法,还有凤蝶盟……” 话毕,茶杯已空,北郭先生慢慢放下茶杯,对上梅川看不穿心思的眸子,随后站起身走向河边。 —— 仍在练剑的言暮,心中默默都数着手中的剑式,到了第十式时,转身翻腰,剑气逼人,火星四溅。 突然,叮的一声,不知是从剑星中发出,还是从言暮的心中发出,一瞬间剑气尽散,周围静寂无垠,唯独易水河仍不知少女心中的急躁,依旧潺潺地流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北郭先生的优哉游哉地慢慢踱步,行至言暮身后,幽幽地说道:“小徒儿,你听过这句歌吗?” 喘着大气的言暮闻声抬头看向师父,飞扬浮躁的眼眸眨了眨,神色变得纠结: “传闻荆轲启程去秦国前,高渐离击筑送别,荆轲有感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北郭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接着言暮的话说道:“荆轲唱得太悲壮了,以至于听者嗔目,发尽上指。此段唱毕,只听见荆轲仰头长叹一声,天空中居然出现一道七色彩虹!” 言暮猜不到北郭先生所言为何,纠结的眼神又变得疑惑起来,只得安静地,心无旁骛地听着她的话。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这易水剑法,没有明知有去无还,却毅然前往,决不回头的决心,是参透不了最后一式的!” “有去无还……”言暮把北郭先生的一字一句听进了心中。有去无还,就是要豁出这条命吗?豁出这条言氏用血给她换回来的命吗? 北郭先生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小徒儿,一双小手上山下水,握剑砍柴,早就满是茧子,但这孩子从来没说过一个苦字,也没喊过一个累字。 应是她这样的人,才能超越她北郭先生啊! “小徒儿,现在练不成第十式亦无妨。你深居于此,可能感受不到,其实凭着你掌握的前九式,天下间不见得有多少人能敌你!” 言暮闻言,低头看向紧握在手中的剑,如今的她,是强者? “师父,你有仇人吗?”易水河上突然间涌起一股波浪,十月的风,伴着言暮的话,幽幽地在此方天地间响起。 北郭先生点了点头,素白衣裙被风吹得微微摇动,言暮直直看着自己的师父,只见她唇边浅笑,眉心的美人痣依旧风华不减。 “那你杀了那个人吗?用易水剑法?”言暮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 “杀了!”北郭先生神态轻松如常,遥望易水滚滚河流,一切皆随风而去。 那一天,她杀了她的仇人,但不是用易水剑法,而是用岁月。 也是那一天,她收了一个小徒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三十二章 寒冬将至 秋水微凉,枯叶堆满了八角山头,墨染的山水渐渐褪色。 昨夜一夜西风,今日穿上厚袄,言暮坐在师父家的马车里,马车外的阿川叔稳稳地驾着车,她挑起车窗一角,看着窗外黄叶漫天飞舞着,把整个天地搅得灰蒙蒙的一片,冬天已经来了。 言暮知道阿川叔每隔半个月便会去镇上采买,寄给哥哥的信就是阿川叔帮忙送出去的,都隔了好几个月了,也不知天机山上的哥哥收到她的信了没有。 言暮身穿一件黑色素面圆领袍,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束起,脸容白皙俊俏,两条眉头英气十足,乍一看倒是有几分清秀少年的韵味。 只见她闭上眼睛,躺在车与内稍作歇息。自去年与师父在镇子上逛了一下,买了把剑之后,言暮便再没出过八角山,也很久没见过除了师父和阿川叔的其他人了。 今日言暮之所以与阿川叔出门,是因为她练剑过度,大宝剑的剑身有些磨损,剑柄结实的护带也被她日夜挥握,弄得七零八落。师父见状便让她跟着阿川叔,去打铁店修磨一下剑刃和剑柄。 话虽如此,其实言暮自己也知,师父想让她去镇子上散散心,不想她继续拘泥于易水剑法第十式! 言暮右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最近练剑确实有点猛,今日出门竟觉得全身都软绵绵的,老是提不起力气。 “小娃娃,到了!”梅川稳当地停了马车,也不打开车门,就这么静静地说着,她知道言暮能听到。 言暮一听到阿川叔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抓起剑便推开门,一阵冷风瞬间嗖嗖袭来。 “嘶!”今天怎么这么冷?练武数月的言暮,本应是强身健体,也被这一阵寒风吹得打了冷颤。 倒是坐在车外一直驱车的梅川,高大威猛的身躯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寒冷,宽厚的肩膀还帮言暮挡去了一点风。 冷?小娃娃还真是弱不禁风,等下买些姜回去给她辟寒。 梅川正在思忖着,言暮这边已经跳下了车,准备走向老铁打铁铺,见到此状的梅川说道:“一个时辰后我来这里接你。” 拿着剑的言暮转过头,平日水汪汪的杏眼,不知为何今日却没什么精神,说话的声音也是蔫蔫的:“好!劳烦阿川叔了!” 梅川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紧紧地看着言暮,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小娃娃今儿是染了风寒了,得赶紧去抓些药!思及至此,梅川便驱车离去。 言暮目送梅川走后才踏进打铁铺,她环顾了一周,发现打铁铺与去年相比,萧条了许多。那放在一旁的兵器刀具全部覆盖着厚厚的灰尘。 “客官想要些什么?”往年喜笑颜开的店家,也不知为何,模样跟今天的她一般,蔫蔫的。 言暮拿出手中的剑,对着神色难言的店家说道:“劳烦店家,帮这把剑修磨一下剑刃和剑柄!” 店家接过言暮递过来的剑,眼神中忽然一亮,微微地笑着说:“这把剑是在我们这处买的!” 言暮点了点头:“就是去年的事。” “去年啊!”店家拿着剑,一边领着言暮走到打铁处,一边喃喃地说道:“哎!去年啊,我们的店还挺好生意的!” 店家的神情悲戚,有些不舍,又有些无可奈何:“幸好小兄台来的巧,咱们店明日便要关门大吉咯!” “关门?”言暮有些疑惑地问道,去年来时这边的生意看着挺不错的,今年却是经营不善了? “是啊!”已经挽起袖子的店家,仔仔细细地看着剑刃的缺痕,对着磨刀石慢慢地推着:“先前岭南道大火,把一艘大船差不多五百多人全部烧精光,岭南道全部封道严查罪魁祸首。咱们用的就是岭南那边的铁矿,如今也运不出来了,只好用这边产的贵价铁石。” “原本想着熬一熬总能熬下去,却没料到,突然税收升了起来,整个大恒的百姓穷得不行,也没人来买铁器了,坏了破了就自己磨一磨,忍一忍,又能用一天!” “为何会增税?”言暮双眉紧皱 “这个啊!老铁我见小兄弟是个面善的,就跟你说了。”店家一边修着言暮的剑,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说,咱们这个晖帝,名不正言不顺,以前跟着恒帝的兵他全部不敢用,也不好杀,就只好征新兵,哪来的钱养人,不就只得从我们的平民百姓身上取!” 言暮听罢,愣了愣,没有想到这应晖一上任就敢增税,纵使他需要强兵养兵,如此不顾平民百姓,难免被世人诟病,看来他确实是急躁了,怪不得爹爹冒着被贬谪的危险,也不愿意加入他的麾下! “咱们易水镇很多店铺都开不下去了!”店家许是很久没见到客人,今天最后一日,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那般。 言暮感觉脑袋热热的,一转头看见旁边烧铁的炉子,应是被它烤热的,便挪了挪位置问道:“就因为增税?” “倒也不止!若是增税,这边生意好的店铺撑一撑还是能过去的,倒是那县老爷家的大郎林平,在咱们易水镇就是出了名的大奸商,贪财好色,一见到人家哪家店生意好,哪家店女儿长得好看,便让他爹搞点名头,把人家抓进官府,到时候就装好人低价收了人家的店铺,抢人家姑娘回家做妾。” 老铁一说起这此人,便气得牙痒痒,磨剑的力气都增了几分! 言暮默默地听着店家的话,心中的气息又一阵不稳,额头热气愈胜。 接过修补好大宝剑,言暮掏出钱袋子准备付钱,店家却是不肯收:“小兄弟,你这剑是从我此处买的,明日大门一关,世上用我做的铁器的人就有减无增了,就当是缘分!” 言暮愣愣地看着眼前如新的大宝剑,心中百感杂陈,一道光照过来,剑身映出她的双眸,没了之前的斗志昂扬,只剩下怅然若失。 店家没用半个时辰便修磨好了剑,言暮见还有些时间,便逛起了市集。 没了往年的生气,整条市集都被寒风漫上一丝暗淡。寒风吹起地上的一片枯叶,落在了路边卖菜的摊子上,上面发黄的菜叶让人食欲全无,摊贩毫无生气的眼中尽是无奈。 言暮忽然想起一首诗: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杜甫说自己好歹是个官儿,既不需要服兵役,又没有交租纳税的负担,却还是免不了小儿饿死的悲惨遭遇,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啊,就更加辛酸了! 只是一年,就可以变成这样? “站住!站住!”突然,前面一阵骚乱,惊起言暮零乱的思绪,抬头一看,只见几个穿着护卫衣裳的人,追赶着一个黄衣女子。 “救命啊!救命啊!”女子声音凄厉,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可旁边全然是手无搏鸡之力的平民老百姓,哪个敢站出呢? 言暮眉头一皱,眼前之状不清不楚,她不会轻易出手。只见逃跑的女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被一把冲上来的护卫团团围住,也不见他们动手,就只是绑上她的手手脚脚,封住她的口,抬了起来。 “这是?”言暮喃喃地说道,脑袋晕乎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旁边的人见到言暮手中佩剑,见她眼神锐利,身姿挺立,以为她是哪来的少年游侠,便徐徐跟她说道: “刚刚那人是镇上米铺家的小女儿,本来家境殷实,与那城北卖布家的大儿子有婚约,可偏偏被林平那厮瞧上了,这不家里米铺也被他使计收了,人也被抓回去给那瘸腿的做妾,喜帖都送出去,听说是明儿就拜堂。” “那林平就是条色狗!”旁边一个屠户粗声粗气地说着:“都娶了七八房妾了,还图人家小姑娘!” “你小声点啊!”屠户的媳妇急匆匆跑过来说道:“要是被那些好事的告诉林大人,咱们这摊子也没了!” 屠户看着自家婆娘,转头一想还真有些道理,便对着周围的人说道:“我就是说说,大家别当真啊!” 言暮看着眼前的闹剧,这应该是老铁口中说的强娶民女,强占良铺的县老爷之子林平,言暮闭上有些沉重的眼皮,回想起刚刚的女子,那头零乱的长发,嘶哑的尖叫,像极了言氏灭门之夜的每一位女眷! 只见她喘着大气,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手中握着的剑好似唯一的依靠那般,鬓角两边的汗顺着光滑的脸庞,滑到了下巴,再次睁开双眼,已经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窒息的感觉让她不得不深深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抬脚迈出一步,身体沉重的负荷竟让她脚步一虚,差点站不稳! “我怎么会!”言暮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额头的滚烫让她不得不正视,她发烧了! 此刻,一连串的质疑,好似当夜的黑衣人般,围绕着她,嘲笑着她! “你觉得你现在的能力能够一击杀死恶霸?” “你不是连易水剑法第十式也没练成吗?” “你这种只会躲在床底下的懦夫还懂杀人?” “你就不怕杀人后会给师父他们惹来祸患?” 言暮被那些质问压得完全不能呼吸,周围所有人的嘴脸都好像在嘲笑着她那般!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与自己插肩而过形形色色的人,看着那就在眼前的林府大门,门口的两个张大嘴的石狮子,好似活过来般,张牙舞爪直直向着她咬来! “啊!”言暮被狮子的血盆大口吓得叫了起来,脚步连连后退,砰的一声,竟撞上了一道如墙般的身躯。 “怎么了?”阿川叔的低沉稳重的声音自上方响起,言暮瞪着两颗大眼睛愣愣地盯着他,不断喘着气的樱唇硬是张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 “没事!” 第三十三章 梦中荆轲 阿川叔的马车又稳又快,言暮浑浑噩噩地回到八角山下,草草吃过晚饭,喝了阿川叔熬的汤药,脑袋贴上枕头便睡过去了。 雾漫江河,月迷津渡。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双腿已经踏进了河岸边。 这里是忘川河?当年惊厥,迷迷糊糊的她走进了忘川河,爹娘在河的彼岸,让她继续活下去的场景历历在目。 不对!这里没有渡劫红莲,亦没有逝去的故人。这里是,易水河畔! 她站在层层雾霭之中,遥看着一个陌生的身影徐徐向自己走近。纵然是梦中,言暮还是警惕地摸向腰间佩剑。 哎,没带! 随着浓雾消散,冷色的月光好像落雪般,覆盖着广阔的河畔。河中不见阿川叔的竹排,也不见一丝微波,自河心到河岸,出奇地宁静! 她从未见过如此安静,如同一汪池潭般的易水河! 没等她惊讶,那个身影已经行至面前。她连忙抬起审视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着来者,只见对方长着一张国字脸,留着一撮小胡须,平平无奇,却有着一双落寞的眼睛。 “你不是我要等的人。”那人声音并不好听,还带着一丝酒气。 凄冷的风吹动着河畔上的杨柳叶,明明已到冬日,何来青绿杨柳? 言暮定定地看着光陆怪离的风拂动着对方的衣袂,只见他右手拿着剑,左手拿着酒,问了一句:“你为何在此处?” “我不知道!”她双手背于身后,腰肢挺立如同白杨般:“敢问兄台是?” 对方闻言笑了笑,说道:“我叫荆轲。” 这下言暮真的摸不着头脑了,她疑惑地皱了皱眉,问道:“你是荆轲?” 诚然,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自称荆轲的人又笑了笑,小胡须抖了一下,说道:“你经常在这里练剑。” 言暮睁着大大的杏眼,问道:“你如何得知?” 只见荆轲喝了一大口酒,些许美酒从他的嘴间流下,飘出一道梅花的香,他慢慢地走到杨柳树下,抚上它不算粗壮的树干说道:“这棵杨柳告诉我的。”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言暮自觉他就是荆轲,他就是流传数千年的易水大侠。 “明日,我便要启程去秦国!”荆轲举起手中的剑,青铜宝剑没有漫上历史的锈迹,崭新得如同荆轲的明天那般。 “但用的不是这把剑!”荆轲眼角带着笑意,眼中却尽是寂寥,刺杀又怎能光明正大握剑呢! 言暮低头沉思,不知如何作答,该告诉他未来的不堪?还是应于道别之日寄望? 思前想后,最后只得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你为何会去刺秦?” “为何?”荆轲听了言暮的话,抬头看了看眼前不为他们流动的易水河,说道:“假如你问的‘何’,指是什么原因,我可能答不上来!” “不过,假如你问的‘何’,指为了何人,那我倒是能告诉你!” 荆轲看着眼前之人,不是他要等的人,终是无缘无分。 “我年少之时,在卫国游历,偶日见一妇人神情悲戚,站于桥上张望,我本想回头询问,可碍于与友人有约,便只得匆匆离去。” 言暮静静地看着荆轲,他边说边举起酒坛子大口大口地畅饮,那双眼睛渐渐被酒气熏出红丝。 “次日,再回到原地,那妇人已投河身亡,打听才知,其夫被征兵入伍,早已马革裹尸。其子病重多日,因贫无医而死。家中良田被占,父兄弃之如履,邻里斥她为晦,茕然一身,唯一死了之!” 荆轲低头不知是哭是笑,语气却带着十足的悲戚: “听罢之后,我才了然,那日她哪是张望,她是盯着我啊!假如我回头了,问她了,那她可能就不会跳下去了!” 哪怕只有一丝陌生人的温柔,也能点着一个人活下去的烛光! 荆轲对着朦胧晦暗的苍天,挥舞着手中之剑,其式与易水剑法有些许相似。 “自此,我便顿悟了!我手中之剑,是为了希冀天下太平之人而挥!” 言暮定定地看着于易水河畔尽情喝酒,肆意舞剑的人,嘴中喃喃道: “希冀天下太平之人……” 蓦地,天旋地转间,她再次睁开那双已经逐渐清明的双目,眼前黑暗一片,月光照进来,房间熟悉的一桌一椅全然呈现在她眼前。 她慢慢坐起,身上依旧沉重不堪,但脑袋却清晰无比,胸中滚烫的心正在叫嚣着: 挥剑!为希冀天下太平之人! 思及至此,言暮便不想浪费一刻,她猛地跳下床,抓起放在床边的宝剑,摸着黑推门走出房间。 人在荆棘中,不动不刺。心在俗世中,不动不伤。 既刺则自忍,既伤则自医! 她牵着初时骑来的黑风骏马,静静地走出府邸的大门,夜色迷蒙,一轮弯月不亮亦不晦暗,漫天的星星,却亮不过言暮眼中的火。 “去哪?”突然,阿川叔的声音又一次悄然而至。 言暮闻声,嗓子眼提了提,转过头看着提着一盏油灯的阿川叔。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二字: “杀人。” 寒风萧瑟,看不穿内心的梅川,眼皮微微下敛,随后抬手,扔了一个火折子给牵着马的言暮,转头说道:“早点回。” 没等言暮回答,一霎间便不见了踪影。 言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寒气,胸腔中滚烫的气焰依旧不减,只见她一跃上马,朝着易水镇,策马而去! 亥时二刻,寒风入冬,家家户户,闭紧门窗,堵住萧瑟的风,堵住艰难的日子。 今夜,有一女子,骑黑马悄然越城,乘西风踏至林府之上。 —— 自八年前做了县老爷,林大人这原本消瘦的身子骨,倒是在这几年越发的圆润了起来,下面的人都说他心宽体胖,他却是个明白人,没有大鱼大肉,鲍参翅肚侍候,心里宽敞了肚子还是得挨饿! 今夜在外赴宴,听着几个花姑娘弹琴跳舞,折腾来折腾去,便到了二更,若不是明日要见京城来的大人,今晚就睡在那怡红院了。 哎!白白错过春宵一夜的好机会! 林大人边叹着气,边掂着自己的大肚子走进自家院子。却不料,整个院内漆黑一片,连个下人都没有,这下可把这县里的青天大老爷气得不轻! “怎么搞的!一个人都没有!全部死去了吗!”不见衙门上的故作严肃,也不见酒席上的斯抬斯敬,此刻的林大人咧着那张满口黄牙的嘴,对着黑漆漆的院子大声骂道。 那声音却好似没有惊起任何人般,林大人这下心里咯噔了一下,却还是强装镇定,连忙跑向仍亮着一丝灯的房间。 咿呀一声,木门被大力推开,就跑了不过十步的林大人,兔头獐脑的脸上全是虚汗,喘着的粗气都带着花酒之息。 一阵冷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把房间的油灯吹得闪烁了一下,林大人借着灯光,看到一位年纪轻轻的少年,正端坐在房间的茶桌前,细细地喝着他珍藏的碧螺春茶。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林大人定睛看着眼前的人,脸容俊俏无害,倒是那一道英眉挺立,透出了几分侠气。 等了一小会的言暮,本就受了风寒,眼皮子困得不行,一见要杀的人终于回来,便笑着看着他,容貌如三月桃花,言语却似腊月飞霜: “我是刺客,在这里,是准备杀你!” 林大人瞥见自称刺客的少年那把放在桌上的剑,顿时便吓得往门外冲去,大喊大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言暮见状,弹指一下,木门便砰的一声紧紧闭上,把林大人的去路堵的死死的。只见她又喝了一口碧螺春,果然清香绕齿:“别叫了,都晕过去了!” 林大人见他就这么坐着,不慌不忙的模样,一路受人尊捧的它哪里受得住对方的步步相逼:“我不信!我的护卫绝不会……” “护卫?”言暮听着林大人的话,突然抬起头说道:“倒是杀了几个看着眼熟的。” 林大人见自己都吼得如此大声,却一个人都没来,也是猜到了,便连忙又再次冲向木门,这次撞门也要跑出去了! 言暮抬起一边眼睛,瞥见那胖乎乎的身影,艰难地迈着大步冲着,便悠然地放下手中的茶杯。 右手拔剑,剑风一挥,油灯又闪烁了一下!手中剑若够快,骨肉分离时,是没有一点儿声音的! 林大人的双腿已然被齐齐砍去,那肥胖的上半身失去了支撑,一把往后跌落在地板上。紧接着下一刻,鲜血与痛楚一同猛烈地溅出。 “啊!啊!”他疯狂地叫着,腿上的剧烈的痛让他不得不用嘶吼来缓释。 路过打更的更夫,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叫声,心中不禁想道:这林府又在教训下人了,之前就好像打死过好几个,听着这声音,还以为是杀猪呢! 更夫打了几个冷颤,连忙撒开腿子远离这个晦气的地方。 言暮捂着自己的耳朵,有些抱歉地对着地上的人说道: “小生我第一回杀人,难免有些生疏,你得受会儿累了!” 痛苦不已的林大人,许是过了最痛的时候,又或者是痛得神经都麻痹了,还有力气对着坐在原位的言暮说道:“求求你大侠!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言暮英眉一皱,她只知道百姓口中说的那些营私舞弊,具体的她还真的不知道呢,她笑了笑,对着地上的林大人饶有兴致地说道: “那你说说你哪里做错了!” 林大人张着那双快要撕破眼角的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白玉少年,他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杀了些平民,贪了些钱财,这大恒像他这样,比他更甚的官多的是!为何偏偏他要送了命! “我,我……”林大人支支吾吾,哪里说得出什么。 言暮看罢,那双眸子顿时失去了兴致,眼皮耷拉了一下,手中剑运力一挥,颈间血喷涌一出,地上狗官已人头落地! “不想听了!” 清冷的声音,如嗜血修罗般,在血色之夜蓦然响起! 不过,她还没杀完…… 第三十四章 拂衣大侠 言暮蹲在林平的房顶上,悄悄掀起一块瓦片,一瞬间,房间里氤氲的吟呻声便让她这个黄花闺女羞红了脸。 林平这厮,他爹杀猪般的叫声怕是整个府邸都听见了,这家伙还在这里…… 她摇了摇头,思忖着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此刻下去,自己铁定要看到光秃秃的房内二人,她不怕杀人,倒还真的怕看了人家那肮脏的身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言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拿出刚刚在地上捡的几片落叶,抬手运力,几片叶子便按着不同的方向飞去,将房内亮着的灯全数熄灭。 一瞬间,房内顿时陷入黑暗中。 “诶!老爷!怎么没光啦!”娇媚的声音惊讶地说着,也不见有风吹进来,怎么会突然熄灯了呢? “管那么多干什么!”林平这头老牛还想奋力再战,拉着那只白藕般的手臂,喘着粗气说道:“黑了不更好吗!” 床上的娇娘想了想,不用看着这瘸狗的脸当然好,可她现在奇怪的是,为何会突然熄灯了! 不用她深入探究,已经走进房间的言暮,直接拿起一盏茶杯,朝着床帏扔去,下一刻,清脆一声,娇娘儿已经被敲晕。 “谁?”处于黑暗中的林平,连忙抓起床上的花被子,遮住自己的身躯。 “不愧做了那么多回新郎官,没想到林老板,明日就是新婚之日,今夜依旧风流不停!”言暮耳听四方,凭声音便可知道林平的方位。 “不过明日,应是白布盖尸了。”言暮声音变得狠戾,一剑穿过层层绣花床帏,直直地刺入林平的脖颈间,轻轻一挑,血脉尽断! 要一个人死,一剑即可!她看着窗外的天色,没了纠缠的心,这个作威作福,人人恨之的镇上大老虎,就这样被一剑穿喉,死前都来不及叫一声! 泪酸血咸,悔不该手辣口甜,只道世间无苦海。 金黄银白,但见了眼红心黑,哪知头上有青天! 她抽出手中剑,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的脸包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便走出黑漆马虎的房间。 她亮起阿川叔给她的火折子,长吁一口气。最后,她要去救荆轲口中的“妇人”,也是她心中的“那位妇人”! 言暮看着晕睡在床上,手手脚脚都被绑得严实的黄衣姑娘,小小的脸上还留着泪痕。 言暮往她的人中按了按,人便立马醒了。只见那姑娘先是费力地睁开看,忽然看到眼前的一丝火折子的光亮,双眼惊吓得瞪大。 “你,你!”黄衣姑娘语无伦次,看着周围看管她的人已经倒地在四周,便壮着胆子问:“你是来帮我的吗?” 言暮点了点头,说道:“我与这林府中人有仇,杀了几人,包括你的未来夫君和他爹。” “他才不是我的夫君!”黄衣姑娘反应激烈,一想起林平那张嘴脸,便觉得他死有余辜。 言暮笑了笑,只露出的那一双眼睛如星辰般爽朗:“这里的人都被我敲晕了,你可以回家了!” 说罢便抬剑将绑着对方手脚的绳子。得到解放的黄衣姑娘,喜极地看着眼前不高大的少侠,只听到他谨慎地说: “把这些有剑痕的绳子全部拿回去销毁了,若有人问起,你便说你也晕过去了,但比其他人醒得早,便逃回了家。” “我,会被他们再抓回来吗?”黄衣姑娘眼露担忧。 “今夜之事不能提及我半个字,好好圆谎,不会!”姓林的两个人都死了,要查也查不到这小小米铺家的姑娘。 正当言暮在思忖着,眼前的黄衣姑娘已经跪在地上,给言暮磕起了头: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言暮看着眼前的黄衣姑娘,忽然想起了自己离开盛京时对着庄府大门磕的响头。 她到底是谁呢?言暮?庄暮?言以淮?笑宝? 良久,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不必问!” —— 夜深人静,今夜西风飋飋,席卷苍林,吹得这天地乱成一塌。北郭先生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身上的被褥厚实,也不觉冷,但就是心乱。 随手摸了摸原本睡在旁边的人,怎料扑空,原来梅川已经爬起身了。 “怎么了?我吵到你了吗?”北郭先生睁开眼睛,看着提着油灯的梅川,以为他嫌自己烦,准备去别屋睡。 “不是,小娃娃发烧了。”梅川看着已经起身的北郭先生说道。 北郭先生听罢,愣了愣,连忙起身穿衣,嘴里喃喃道:“这小徒儿平日看起来身体壮实得很,练剑时候风吹雨打都跟铁打似的,怎么突然发烧了呢?” “可能,是她放下了!”梅川站在添衣的北郭先生身后,幽幽地说道。 北郭先生转过头看着梅川那张百年不变的脸,叹了一口气说道:“终于放下了啊!” 小徒儿终于想通了,放下对易水剑法第十式的执着,这是好事! “但是跟发烧有什么关系呢?”北郭先生穿好衣裳,跟着梅川走出了房间,只听到身前那高大的人物说道: “放下了,心就会松懈,身也会松懈,所以染上了风寒!” 北郭先生一听“风寒”二字,心中不禁紧了一下,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小侄儿,早夭的应昭,据说就是因为风寒之症而夭折。 “小徒儿!”北郭先生神色紧张,看着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的言暮,只见她小小的脸蛋儿泛着不正常的红,整个额头烫得不行,两条小眉毛紧紧地皱着。 北郭先生一看到平日生龙活虎的言暮,现在这个模样,便有些心疼。梅川见到北郭先生如此担忧,也有些不忍,便开口宽慰: “小娃娃发烧是在长高,很快就会退热。药快熬好了,我过去端,她满身都是汗,你先帮她换一身衣裳,我再进来。” 北郭先生看着如同自己孩儿般的言暮,便手麻脚利地帮她换起衣裳来,这才借着灯光看到了她素色衣摆下的血。 北郭先生默默地把衣裳放在一旁,仔细地给孩子擦拭身子,她不是不知道言暮的身世,生是女子,养作男子,辗转庄家,又成小姐,拜师学武,再变儿郎。 这孩子,太多心事了!藏在心中,可有人能真的走进去,听一听吗? “换好了吗?”梅川端着药在门口处问道。 “换好了!”北郭先生让发热睡着的言暮继续躺好,拿起那染血的衣袍,细细地观察起来。 “怎么了?”梅川把还滚烫的药放在桌上,让它凉一些再唤醒小娃娃起来喝了。 “小徒儿刚刚去干什么了?”北郭先生眼神炯炯,梅川这人警惕极高,在整个大恒都是数一数二的,小徒儿出门了他哪会不知! 梅川看着言暮素色染血衣袍,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心中想的,竟然是觉得难洗净了! “她去镇上杀人了。”梅川拿起一把扇子,对着冒着热气的汤药慢慢地扇着。 北郭先生听了微微一愣,小徒儿这么快就学以致用,不愧青出于蓝! “去杀个人就染上风寒啊!”北郭先生不禁有些为难地说道,梅川也读不通她在想什么。 “看来咱们小徒儿还是命不够硬!”北郭先生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命硬之人杀万人依旧长命百岁,小徒儿这就杀个把人就发热发晕,这可不行! “我得想个办法,给小徒儿渡渡劫!” 梅川不语,心中默默想道:这喝碗药睡一觉就好的病,还得去渡劫…… 果不其然,喝了梅川熬的药,言暮睡了一觉次日便退热了,本来今日轮到她砍柴,但阿川叔让她先休息,明日继续。 她躺在床上,已经恢复精神的脑袋,想的全然是昨晚离奇的经历,先是见了一个奇怪的“荆轲”,又飞马去林府杀了几号人,再就一回来便晕得不行,倒头就睡过去了。 咿呀一声,北郭先生慢慢地推开门,先把头探进来瞧了瞧,言暮一见便连忙坐起来,说道:“师父请进!” 只见北郭先生依旧穿着她的月白色衣袍,手中却拿着一张纸,言暮也不去探究,只是笑着说道:“师父,徒儿已经好了!” 北郭先生笑意吟吟地看着她说道:“你阿川叔说发烧会长高,你迟点去量一量是不是真的长了!” 言暮闻言,不由得笑了笑,自己今年十一,长到了五尺多,在女子中算是高的了,但是自己与男子相比,还是稍矮了些。她不禁想起了庄霖,哥哥今年也十七了,都差不多两年没见,应是比她高出不少了。 言暮看着坐在床边的北郭先生,昨夜自己夜闯林府的事还没跟她说,便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师父,我昨日……” “你不必说!我知道你去做了什么!”北郭先生看出了小徒儿眼中的纠结,杀人之事,行侠仗义,她不需要听这小丫头任何的解释: “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去做!” 言暮听罢,深深地长吁了一口气,却又听到北郭先生那潇洒不羁的嗓音: “不过,你既然学会了杀人的伎俩,那为师现在就要好好给你上一课!” 上课?言暮有些惊讶地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灵动地转了一圈,杀人也有学问? “行走世间,假如一定要杀人,最好就是杀坏人,但好坏如何区分呢,这个我和你的阿川叔都无法教你,毕竟我和他都是肆意妄为之人!我从来不辨黑白,不分善恶,只杀阻我路者。但你不同,你命不够我硬,不能有太多罪孽!” 北郭先生一想起昨夜小徒儿就杀了狗官那几个人,回到家就发热昏迷,她知道孩子不是因惧怕而病,而是她用言暮的名字,担着太多事儿了! “所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杀人前要多方查证,被杀者必有亲友,为了不造成更多的报复和误杀,杀人后一定要留名!” 言暮静静地听着北郭先生的话,她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黄衣姑娘,求她留下恩人之名。看来,救人要留名,杀人更要留名! “小徒儿你命不够硬,行走江湖,没个假名字是不行的,你既然学的是易水剑法。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北郭先生张开手中的白纸,上面赫然写上了四个字。 “游历世间时,你就跟我姓李,名拂,号拂衣!” “李拂,拂衣!” 言暮直直地看着白纸上写的字,突然觉得眼中一阵酸涩,她知道这是因为感动。 只见小小人儿,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笑着与北郭先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雪花,从晦暗不明的天空飘下。 此后,世间便多了一位叫作“拂衣”的侠客! 第三十五章 惊堂之名 “师父,你姓李?” 言暮忽然想到了这点,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北郭先生依旧笑意盎然,眉心的美人痣一如当年的惊艳:“是啊!你不会做我徒弟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为师的名?” 这整个盛京都知道北郭先生是谁,偏生自己的小徒儿竟糊涂了一年多! “还请师父告诉徒儿!”言暮有些着急,她一定要知道,到底师父是不是…… 北郭先生点了点头,不羁中带着一丝小骄傲:“你师父我姓李,名惊堂,这个名字你听说过?” 李惊堂!整个大恒大概只有一人敢叫这个名字,那就是当年名震整个大恒的前朝二公主!言暮一双眉毛因为惊讶而挺立,樱果儿般的小嘴愣愣地张着,师父竟然是前朝公主,那阿川叔不就是…… “你阿川叔叫做梅川,这个名字你也应该听说过!”北郭先生看着小徒儿那张受到惊吓的脸,就觉得好玩。 梅川,前朝羽林军大统领,当年恒帝应轩佑攻入盛京时,为他打开城墙大门的最后一人,大恒的开国功臣之一,也是现在于盛京被收监的梅大统领梅岐的兄长。 言暮是怎样也没想到,那两位曾经叱咤大恒的人物,竟归隐于山林之间,还是自己的师父和师丈。 哎!师父是李惊堂,那么自己要杀的李侗,不就是她的侄儿吗?一个是她的恩师,一个是她的仇人,怎么兜兜转转,总是如此复杂,总是如此艰难! 北郭先生看着小徒儿变幻莫测的表情,有些出乎意料,这孩子平日看起来处事淡定,从容自若,绝不会因为她的身份就吓得说不出话,今日确实有异样。 “你怎么了?”北郭先生开口问道。 言暮回神,盯着自己的恩师,师父对她恩重如山,于危难之际带自己离开盛京,传授她独门的易水剑法。于情,她不可以杀师父的亲人,于理,她大可以将李侗的罪恶上告公堂。 这一切都如此合情合理,何必要她自己亲自动手,做这不义无理之事! 但是她知道,假如有人能治李家,早就在李贵旺“食人案”的时候,轻轻深究,就一定能发现李家的蛛丝马迹。但偏偏就是没人敢去得罪,没人敢去剑指前朝归顺的李氏! 她不知道,在这一年间,还有多少孩子跟曾经的自己一样,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船舱里,被分到盛京最黑暗的角落,被迫做着最黑暗的事! “师父,我……”言暮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一双英挺的眉毛颇有侠义之气,眸子中透露出的坚定,告诉着对方,一旦决定,必然全力以赴! “我要杀李侗!” 北郭先生闻言,面不改色,白皙得不见一丝岁月痕迹的脸上,依旧是那轻松的笑: “所以?” “李侗不是你的……”言暮有些语塞,心乱如麻,不知如何作答。 突然,一双手在她眼前轻轻抬起,一下放在她小小的脑袋上,慢慢地摸了摸。好似娘亲般的温柔细腻,又带着师父独有的自在潇洒: “只要你觉得是对的,就去做!” 北郭先生眼角的笑意始终如常,那双眼睛看过了千山万水,经历过了生死离别。那双眼睛,正坚定地告诉言暮,她是真的不在乎。 “师父!”言暮眼含泪光,北郭先生见状,伸出素手,慢慢地,温柔地将言暮抱住。 一幕师徒深情,却不出一刻,被一声开门声打断! 言暮的房门被端着药的梅川,轻轻踢开,只见他悠然地走进来,将药放在桌上。 正相拥的北郭先生和言暮,愣愣地看着他,梅川眼尾都不看她们一眼,只是留下一句:“记得喝药。”便又走了出去…… —— 飘雪吹落在盛京的一砖一瓦上,应是国都繁华,连落在上面的雪,都染上了华贵之色。 清晨,庄府的三品闲人庄大人推开窗,看见院子银装素裹,不禁诗兴大发,正想吟上一首,就听到站在身旁的庄夫人,幽幽地叹着气。 “夫人为何唉声叹气?” 庄昊不解的看着宋琦,当年恒帝驾崩,晖帝继位,他本以为自己半只脚都迈进棺材板了,没想到柳暗花明,恒帝给他两个选择,他选了对当时的应氏皇朝,对当时的大恒,对庄家最应该去选的那个。 自此之后,晖帝虽对他有猜忌,却因为是他自己亲口公布的遗诏,仍是不能动他庄昊,这三品闲人的地位还是保住了,庄家的安危也护住了。 平平安安又过一年,应高兴才是,庄大人就不明白为何自家夫人突然长吁短叹。 “我在想,孩子们衣服够不够穿!”宋琦伸出手,接了两颗雪花于手心,一颗晶莹剔透,一颗明净皎白。 庄大人一听,原来是在思念两个孩儿,便直接打哈哈说道:“霖儿的话肯定够,要是不够也冷不死!哈哈!” 庄昊转过头看着宋琦,只见她一个眼刀飞了过来,吓得他不敢说话。 “暮暮离家都一年多了!”宋琦抬头看着窗外雪花飞舞:“不知道有没有长高?” “两个孩儿不是说了上元节回来嘛!到时便可以看看了!”庄昊宽慰着宋琦,其实他心中也有失落,忆起与两个孩儿相处的时光,亦是天伦之乐事啊! 宋琦闻言点了点头,也释怀地笑了笑。 这厢庄府舐犊情深,旁边的国舅府却是不一样的光景。 不同于庄府的素简,这国舅府院外红墙环护,雕花门楼,蜿蜒游廊。院落一派富丽堂皇,被霜雪覆盖的一汪水池,池面已然结冰,可冰下碧绿的池水,鲤鱼们依然悠然自得,徐徐游动着。 坐在房中的李镇山,正在逗弄着笼子里叫作“雪媚娘”的白毛黄冠鹦鹉,突然门外一阵风吹来,雪媚娘芝麻大的小眼珠,瞥见了熟悉的衣角,便立刻卖乖地叫起来: “废物来了!废物来了!” 拿着一份书信的李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听到那不知天高地厚小畜生在呱噪,便狠狠地瞪了它一眼,那雪媚娘也是个鸟精,一看到李侗恐吓的眼神,便立刻改口: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镇山一看到这鬼灵精便笑了笑,瞥了一眼李侗,说道:“怎么了?” 李侗神色稍稍恢复正常,他把手中的信放在桌上,汇报着:“爹,前些日子我按你指示派人去幽州易水镇查姑母的行踪,谁知一到易水镇,那负责接应的林县令居然被人杀了!” “被杀了?”李镇山喂雪媚娘的手顿了顿,问道:“抓到犯人了吗?” 李侗摇了摇头,说道:“不止是林县令,他的儿子也被人杀了。” “那就是私仇。”李镇山继续夹起一颗粟米,伸到雪媚娘的面前。 李侗那因常年喝酒,被熏得有些糊涂的脑袋转了转,立刻提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就是姑母……” “不可能!”突然,原本从容自若的李镇山转过头,严厉地看着自己不成器的独子,一字一句地说道:“李惊堂和梅川,都不会杀这种喽啰!” “还有!她不是你的姑母!” 李镇山没了逗鸟的心,将雪媚娘弃于一旁,心中烦闷。如今应晖称帝,李家没了应明的支持,早就岌岌可危,如履薄冰。 李侗这下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那,我们为何要找李惊堂?” 李镇山呼了一口气,双鬓已然花白的他,一双眼睛依旧含着野心和贪念,但全然被他道貌凛然的伪装,掩饰的一干二净。 “我要借她,找到你真正的姑母!”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找李惊堂,他要找的,是真正能助他们李家翻盘的人! 李侗一听,双眼瞪大,在这世间,他的姑母有二,若不是李惊堂,那不就是已经死去的那位…… —— 天机山上,庄霖一大早推开门,便被突如其来的雪花钻进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他揉着鼻子,看着窗外满山的飘雪,不由得加快脚步去找些吃的,好暖暖身子。 抬头遥看,却见身穿玄衣的应日尧,长身如玉,一派端直。 庄霖好奇三师弟居然不在练剑,又看见他疾步走向四师弟的书房。 师弟们,起得真早! 他看着天上刚冒出来的日光,突然肚内一阵饥饿的咕咕叫声,催促着他赶紧找吃的,便不去深究那两人了。 应日尧站于应晏阳书房门前,敲了敲木门,便听到里面的人云淡风轻地唤着“进来!” 推门一进,室内的暖意便瞬间将应日尧脸上的寒气退散,但无论房间的炉子烧得再怎么燃,他眼中的清冷依然不减一分。 只见应晏阳正坐在茶桌旁,细细地品尝着李侗特意送到山脚下的江南名茶雨前春露。 应日尧也不多说话,直接坐在了他的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完。 “好喝吗?”应晏阳身穿月白锦袍,端坐的腰身清瘦挺拔,一派尊贵雅致,光风霁月。 “难喝!”应日尧那双眸子冷意骤增,锐利得如斩夜的刃: “血味更浓了!” 应晏阳一听,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 可不是吗?泣血而来的茶叶,纵然他的身上也留着李氏的血,可心中却尽然是对李侗的鄙夷! “一大早就过来,怎么了?”应晏阳也不想去深究太多了,他现在羽翼未丰,还需韬光养晦。 应日尧眼神带着几分凝重,直直地看着应晏阳说道: “梅岐的妻儿,被毛方抓住了!” 短短一句话,所承载的重量却尤然的重。 应晏阳听罢,脸上的笑意减了几分,眼神中带着一丝萧杀: “那你说,梅岐会交出虎符吗?” 第三十六章 虎符疑云 整个大恒,所有人都在说应晖继位,名不正言不顺。却不出六人知悉,直到现在,他只拿到了传国玉玺,而虎符在恒帝驾崩时,就已不翼而飞。 虎符本应由恒帝持一半,将帅持一半,两半虎符同时合并,持符者即能调兵遣将。但应晖翻遍了整个皇宫,连那一半的影子都没看见。便不得不去想,既然不在恒帝手中,便只能在恒帝驾崩前召见的唯一武将——梅岐手上。 毛方连夜赶到梅岐府邸,又不敢宣称他私藏虎符,不然全天下都知道晖帝手中没有兵权,便借着他是前朝羽林军大统领梅川之弟,安了一个与前朝余党勾结的名头,将梅岐押送收监于大理寺中。 同时,应晖召集在自己就是太子时,已经是他麾下的大理寺卿周丰茂,要他无论如何,都要从梅岐的口中审问出来,虎符到底在哪里! 不知是这梅岐把东西收得严,还是他真的没拿到,毛方派人上上下下翻了他的府邸和常逗留的地方,都是空手而回。那边的周丰茂什么样的严审逼供,好话坏话全都说尽了,都是一无所获。 自从庄昊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宣布应晖是大恒的皇帝时,应晖早就觉得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真龙天子,哪里能容得下这对他的权利,对他的王位,极大的,致命的威胁! 应晖生性多疑,行事急躁,一想到恒帝没有留下虎符,便联想到那日日夜夜在皇宫里巡逻守卫自己的羽林军,和那驻守在北疆的十五万士兵,还有南方让萧王坐镇的五万精兵,和英王手中数量不多的英武卫,那些人全部都只是恒帝留给他的祸患! 他唯一能信得过的,就是毛方的兵,这叫他这个皇帝怎么坐得安稳! 此时,毛方站了出来,为他出谋划策,提出一边杯葛不信任的士兵,逐渐架空他们的权力,另一边增税招兵,培养信得过的忠臣,逐渐壮大自己的军队。 此策对于正在焦头烂额的应晖,犹如一道救命良药。 尽管宰相柳慕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增税政策,急得山羊胡子都吓白了,上奏劝诫不知多少回,终是敌不过应晖内心对军力空虚的害怕。一夜之间,增税与招兵齐开,整个大恒老百姓从对新皇继位施恩的希冀,转变成对应晖大动干戈的恐惧。 天机山上,飘雪让整个天机山裹上一层雪白,房内的温暖的气息中渐渐透过出严肃庄重,两位得天独厚的翩翩少年,相对而坐。 毛方既然抓住了梅岐的妻儿,必然会以此为威胁。这个时候,就要看梅岐的本心了,因为他们俩人都确信,虎符就在梅岐手中! 应日尧忽然抬头,看向堂弟房中的书桌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花猫乘凉的画,只见黑白相间的小花猫毛茸茸的,正在芭蕉叶下闲适地眯着眼睛睡觉。 不由得心中放松了几分,他目光变得些许柔和,似是在让对方宽心,又似在陈述事实,对着应晏阳说道: “梅岐不会交出虎符。” 应晏阳看着只比自己大上半年的堂兄,脑中想起,好像这家伙每次推测都不会出错,可能是个神算子托世! “那你觉得他会不会把虎符,给我?” 薄荷熏香让整个温热的房间透出一股清新之息,应日尧听了堂弟的问话,不由得心中愣了愣,然而眼神依旧是七分冷,三分柔。 这应该是晏阳第一次向他表达出自己心中,对那个位置的追求! 其实应日尧也明白,自小皇爷爷就对他寄予厚望,明明应家男子到了他这辈,名字中要有“日”单字,他和日仰皆是如此。 唯独晏阳,名中有双日,也就说明,他自出生起,就是皇爷爷,甚至是大恒最耀目的阳! “梅岐,是不会给我们任何一个人的。”虽然心知晏阳的追求,但应日尧依然保持了冷静的分析: “皇爷爷驾崩那天,甚至是之后没被晖帝抓住的那几天,他都有机会给我们应家的任何一个人。我想他应该猜得到晖帝会对他动手,才会将自己的妻儿送出盛京,既然猜到也没有将虎符托给任何人,我猜,我们都不是他最信任的人。” 应晏阳听了应日尧极具客观的分析,事实上,他也未尝没想到这点呢! “他最信任的人是谁?”他现在只想知道,梅岐在等谁? “梅岐最信任的人是……”应日尧定定地看着应晏阳,眼神不带一丝偏倚: “梅川!” —— 雪初止,寒林馥郁,整个八角山下万籁俱寂,易水河冰冷得一只鱼儿都看不见。北郭先生坐在庭院内抚琴赏景,梅川在一旁煮茶听弦,好一派雅致闲适。 “师父,为什么我从未在此处见过其他人?” 言暮本来在江南和盛京养出来的文雅气质,早就在这一年多砍柴练武的日子里,慢慢地消磨没了,剩下一身随性骨头,此刻正懒懒地侧躺在烧着暖气的薰笼旁,单手撑着那个昏昏欲睡的脑袋,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广阔雪地,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身穿一件雪白兔绒披风的北郭先生,抬头看着小徒儿那被寒气吹得有些红红的小肉脸蛋儿,不禁想伸手去捏一捏。 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见她素手拿起一杯热茶,细细喝起来,说道:“你那日是怎样跑出山的?” 那日?言暮亮晶晶的眸子转了转,师父应该说的是半月前自己跑出去杀人那日。 “我是骑着马,沿着那日白天阿川叔载我的那条路出去的。” 慢慢品茶的北郭先生一听,眉毛一挑,笑着问:“那你用了多长时间走出山?” “不过二刻!”言暮慢慢撑起身子,端坐着看着师父。 梅川听到言暮的话,煮茶的手也不禁顿了顿,北郭先生反而开怀地笑道:“果然,我的小徒儿就是天纵奇才!” “此地是天机老人,依奇门遁甲,承八角山脉,顺易水河踪,所划出的世外之地,一般人若不是经主人带入,根本就进不来。” 言暮一听到天机子,便好似喝了补药般来了劲,只见她连忙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问道: “那师父,为何天机老人会把这好地方给了你?”他自己却安居于又高又不便的天机山呢? 北郭先生最终还是忍不住,捏了一下言暮的小脸蛋,心满意足地解释: “这处本来是送给我的师父,也就是你的师祖的!你师祖死后,这好地方自然留给她最得意的门生。”也就是她北郭先生! 那天机子和师祖又是什么关系呢?言暮虽然很想问,但自觉不妥,便只得吞了口涎沫,把话给收进肚子里。 怪不得,师父乃前朝公主,掌握着皇家秘辛,连她娘亲都知道,师父住在幽州易水镇,有心人要找她,哪里会查不到,却无一人能真正进来,这就是所谓的“遗世于天下”! 北郭先生看着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不知想什么的言暮,心中极是欣慰,出山入山之路变化无穷,甚是复杂,那日月黑风高,这小徒儿竟能全部记得,安然回来,果然是一等一的聪颖! “对了!” 北郭先生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看着梅川,眼神带着一丝疑虑:“阿川,你的右手怎么了?” 言暮闻言,一下子便把脑中的胡思乱想抛开,也跟着转过头盯着正在煮茶的阿川叔那只常在素衣下的右手。 只见他一听到师父的问话,右手不自觉地又顿了顿,甚是细微,但在言暮和北郭先生的眼内,早就暴露无遗。 言暮不用掀开看,都能猜得出,阿川叔应是小臂上被刀剑类的利器伤到了。 被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的梅川,神色不见变化,幽幽地吐了四个字: “遇刺客了” 然后,整个庭院便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梅川将热水倒进装着茶饼的陶壶里。 过了好一会,言暮觉得自己盯着的眼睛都要发酸了,突然,一阵剑光闪过,北郭先生刹那拔出放在身边的青鸾宝剑。 言暮敏锐地抓起剑站了起来,眼神警惕耳听四方,以为有什么异样。却不料,转头一看,见到师父的剑,正直直地架在阿川叔的脖子上! “给老娘一五一十说清楚!”北郭先生没了往日的悠然自得,眼神里,反而有些委屈? 言暮愣愣地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只听到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利剑的阿川叔,眼神稍微有些闪烁,艰难地吐了四个字: “都杀光了” “我数三声,不开口,我就把你左手也废了!”显然这不是北郭先生想听到的全部,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狠厉,但听到言暮的耳中,却又带着半分脆弱:“三,二……” 梅川始终是拗不过,开口徐徐讲述道:“昨日去镇上采买,跟了二十个尾巴,我引他们进林中全部杀了,但……” “但?”言暮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听着大人们的对话,只见师父咄咄逼人,架在阿川叔脖子上的剑也多深了一度。 梅川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热水慢慢放下,继续说道:“是我生疏了,被不小心划伤右手,没伤经脉,就留了一些血。” 北郭先生听完,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一阵剑风,宝剑收鞘:“刺杀你的人是谁?” “毛家的人。”阿川叔从怀里掏出一个他从刺客身上搜出的,雕刻成羽毛状的令牌,这是毛家暗卫的标志。 “毛家就死剩一个毛方,不是他还是谁!” 北郭先生已恢复原样,慢慢地坐在蕉尾琴边,拿起早已冷掉的茶,一口喝进肚子:“我于应晖,屁用都没有!他的目的就是你!” “是。”梅川见状,连忙把热茶给她续上。 “是因为梅岐!”北郭先生看着杯中普洱浓郁的茶汤,好似黑血般沉重。 “是!”梅川那张万年不变的语气,罕见地带着一丝为难。 北郭先生看了看梅川,若不是他受伤了,自己也不得知应家的狗早就欺到自己家门!纵然他不想让自己担心,但这世间他们唯有彼此,若此次他伤到的不是手臂,而是…… 沉吟不足一刻,北郭先生看着苍茫天地,终是把那普洱茶喝进喉咙。 “小徒儿,你之前不是说要去杀李侗那厮吗?” 北郭先生轻声唤道,站在一旁的言暮立刻探头看向师父,见她恢复了那一贯的潇洒神色,言暮便不由得放下了心头的担忧,点了点头。 “帮师父一个忙,查清楚此事前因后果!” 言暮听到北郭先生话,像只见到食物的兔子那般,睁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星光点点,抬起的眉毛毫不掩饰地张扬着她的喜悦。 “是!师父!” 一瞬间,言暮小小的身影便飞出了北郭先生的视线中。 “诶!没叫你马上啊!” 北郭先生愣愣地看着已经走远的言暮,都快傍晚了,吃完晚饭睡一觉再启程也不迟! 第三十七章 株连九族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飘雪吹进了盛京的家家户户,也吹进了漫漫宫墙,沉沉殿海。 毛方跟着钱公公,行走在深深殿廊上,表情凝重,思及前日派去的寻找梅川的暗卫,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应该是被“处理”了。 当然,他绝不会向晖帝主动提及此事,毕竟现在他就指望着毛家军能壮大他的兵力,如今让他知道派出去的二十个精英下落不明,连一个梅川都敌不过,那晖帝对他的信任,一定会大大减退。 毛方遥望前面的保华殿,就是当日应晖继承遗诏之地,亦是肖公公血洒红墙之处,他心中一直疑惑,为何肖公公要自尽。 应晖固然生性多疑,但他从未向自己表示过对肖公公的不满,也不会对这位平日老实侍奉先帝的老公公出手,将肖公公逼上绝路的绝不是应晖! 细细回想,先帝驾崩当日实属离奇,先是派了梅岐去把庄昊这闲人接进了宫,这点很明显就是在防着应晖,因为整个朝廷无一人不知,庄昊曾拒绝加入太子麾下。那一日,他都想得到恒帝是准备临终托孤,让应晏阳这“皇太孙”继位了。 但偏生,最后的遗诏中,白纸黑字写着继位的就是应晖,先帝又为何多此一举呢?又是遗诏,又是免死金牌,他要保住的是庄昊吗?显然不是! 恒帝要保住的,到底是什么呢? 毛方摇了摇头,心中何尝没有想过,应晖根本就不是治世之才,连他的哥哥应明,都不知道是不是他杀的…… 但是,毛家在前朝浮沉多年,一个个烈士为大齐抛头颅洒热血,却换不来一个侯爵之位!反而人丁越来越稀薄,旁支越来越不成器,本家男儿就只剩下他与元青了,既然他们毛家早已与应晖捆绑在一起,就再也解不开了! 行至文华殿,钱公公领着他走了进去,只见眼前金石美玉,文人字画,左图右史,一派大气又颇为风雅。黄花梨木椅与屏风,雕刻着精妙绝伦的花纹,寸金紫檀文房美器,尽是奢华! 黄袍加身的应晖,端坐在书桌前,见毛方入内,便挥了挥手让其他闲杂人退避。 跪拜行礼过后,应晖便一把将手中的案折重重地放下,眼神焦急不已,连呼吸都带着躁气:“梅岐开口了吗?” 毛方一听,果然应晖心中唯有此事,只见他神色凝重,摇了摇头:“臣和周丰茂已经用尽所有办法,无论是严刑逼供还是以其家人要挟,梅岐还是不承认他拿了虎符。” 应晖见最后的突破口都被堵死,不由得心中一怒,这梅岐定然不为自己所用,他也没有庄昊这么好命,有个免死金牌挡着。既然是勾结前朝余党,那就理应株连九族! “朕再给他十日时间,他仍不说的话,梅氏诛九族!” 毛方被应晖的话震得五脏六腑俱惊,强压着颤抖说道:“皇上!杀了梅岐,那这五万羽林军……” “哼!”应晖的眼中带着狠戾,那是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绝: “朕就是要杀鸡儆猴!” “朕到时就要看看,羽林军谁敢站出来!”既然他就是大恒的皇,他就是要掌管着一切,包括军心,臣心,民心,谁逆了他的意,谁就应该死! “谁敢站出来,全部杀无赦!” 毛方盯着应晖那不容置疑的发红双目,哪里敢说什么道理,只得为难地把事实摆出来:“那虎符?” 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刻无兵! 应晖闻言不禁一笑:“此天下见过虎符者之人多如汗毛,但能辨虎符者,不出四人,那便是英王,萧王,梅岐,还有你!” 老一辈的将军侯爵,不是病死就是战死沙场,毛方是自己的人,梅岐很快就是刀下亡魂,英王那瘸子成不了气候,萧王远在南边已经失去入主中原的机会! “找最好的工匠,造一个新的虎符!” 毛方听罢,忽然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会了,冠冕堂皇曰之新虎符?这就是伪造啊!东窗事发,他毛家是可以株连九族的! “臣……”毛方那双丹凤眼中全然是矛盾,忽然瞄到应晖探究的眼神,心中思及晖帝生性多疑,若此刻拒绝,那便前功尽弃了! “臣遵旨!” —— 晚膳过后,言暮就回到房间默默地收拾起包袱,很快就立春了,她算了一下,正好赶上与哥哥相约回家的上元日。一想到能回家见倒一年多没见的爹娘,言暮心中便多了丝雀跃。 不过,还是要把目光专注在眼前的两个任务上,一是找到梅岐大统领,查清楚毛方和晖帝的阴谋。二是杀了李侗,为船上所有人报仇雪恨,尽自己的所能去帮助其他还活着的受害者。 两个任务,都是难上加难!她的对手,皆是整个大恒最位高权重之人! 放在两年前,她一定不敢下这样的决心,那时的自己,深居于庄府,以为自己学识比一般人多那么一些,就可以随意左右局面,急于去报复李贵旺,却不知在无意间害了其他人,还差点将庄家拉入危险之中。 一想到这个,言暮便不由自主地打开桌上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封被她重新粘起来的信,她没有勇气去看里面的内容,但其实早已烂熟于心。 “船上人皆被李侗所杀,李贵旺陈涂牢中死于非命,无一存活,不知君满意否?” 她的骄傲自大,盲目冲动,被几行字一清二楚地展示着。那时候的自己,不但不领情,还怪对方多管闲事。 哎,真是轻狂! 言暮不禁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若以后能见到写信之人,她一定要好好向他道歉! 一轮明月共照人,照她言暮一人,亦照着高高在上的权贵之人,也照着站在幕后看着一出出戏的人。曾经帮助她的人,她会铭记于心,作恶于天下的人,她会挥剑而对! 思及至此,言暮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包袱收拾好,明日一早启程! “叩叩叩!”一阵沉稳的敲门声之门外响起,不用问,言暮也知道来者何人。 “阿川叔!请进!” 言暮微笑看着梅川推门而进,初时一见,她便觉此人高大威猛有着武将的气度,果不其然,他不但是名曾经威震大恒的武将,还是只能于史书上惊鸿一瞥的前人。 梅川凝视着言暮,小娃娃半月前发烧,好了之后就到处找矩尺量自己高了没有,谁知一量,才高了一颗黄豆之长。 还在长大着呢! 言暮好奇地盯着梅川,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和一个小瓶,对着她说道:“今夜我说的话,你要牢记……” 梅川一字一句地交代着,言暮静静的听着。其实梅川知道,即便不嘱咐,小娃娃也不会把他的话给忘了,小娃娃天资聪颖,习武得天独厚,且行事谨慎。出门在外,必然会遇恶人,面难事,但他相信小娃娃,对付任何人任何事皆可游刃有余。 临行嘱托,是因为他自己有心事未了!不能圆,亦无憾。 能圆,便算是放下罢了…… —— 临近年关,盛京城处处置办年货,好一派热闹,但这热闹怎么也传不到大理寺的牢房里来。 狱卒走在前,一道一道门地开着,毛方走在后,昏暗的烛火里映着他的脸庞,岁月的沧桑漫上了他的丹凤眼角。 徐徐走到牢房尽头,其中过了三个大铁门,每个铁门间隔一段,里面按犯人犯罪程度划分牢房。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本来就冷清的牢狱中,唯独一位梅岐静静地,毫无生气地,关押于最深处。 毛方看着满身血痕的梅岐,手脚皆被铁链拴住,那位曾经守卫在恒帝身边,高大坚实得让自己眼红的梅岐,如今好似一头丧家犬般,失去了一切的尊严,失去了一切的高位,却依然端坐得堂堂正正,将一切都置身事外! 毛方不禁笑了笑,但眼中一丝笑意也没有,甚至为这个自己多年的对手,感到一丝,就那么一丝的,悲哀! “皇上已经下令,再不说出来,十日之后,梅氏诛九族!” 不带一丝情感,身穿着一身藏蓝锦袍的毛方,直直地站在衣衫褴褛的梅岐身前,俯视着闭目养神的他。 毛方的话,好似完全不能勾起梅岐的一丝反应,只见对方呼吸如常,或许是他早就知道了这样的后果! “你的妻儿,关押在刑部狱中” 突然,一声冷漠的语调,深深地刺入梅岐那百折不挠的心中,妻儿昔日的笑脸,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中涌现。 这些日子,无论如何折磨拷问,他都能咬牙忍下去,但是一想到妻儿受难,他摧心剖肝,当年信誓旦旦地向天发誓,会让他们生活顺遂,会教导孩儿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现在,怕是做不成了! 但是他不能像肖公公那样,一死了之,他的身后肩负着五万羽林军,肩负着整个大恒的未来!他不会自尽,亦不会逃狱,他就是在等,等应晖来杀他! 毛方紧紧地盯着梅岐颤抖的睫毛,他知道,他在压抑着内心巨大的悲痛! 半饷,梅岐沙哑得如同吞炭般的嗓音,在空旷的牢狱中,幽幽地响起: “那又如何?” 毛方深深地闭起了双眼,梅岐终是不肯承认应晖,这家伙,可能多年之后,会得个忠烈的名号! 但自己不一样,他宁愿背负千古骂名,也要过好这一生,也要站在大恒文武百官的巅峰,也要俯视整个大恒! 哪怕,就只是一瞬!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一轮月光照在这苍白的牢狱内,映出了两位曾经豪情壮志,保家卫国的武将身上。 只是,挥别了年少的宏图壮志,他们走上了两条不一样的不归路! 第三十八章 蜀来客栈 幽州到盛京,言暮一路策马狂奔,踩着年的尾巴,终于行至盛京城东郊。 风尘仆仆的她抖了抖身上的蓑衣,白雪便全然滚下落到地上,她低头看着喘着粗气的黑风骏马,不由得有些抱歉的抚摸着它头上的鬃毛,自己一路不知疲倦,但马儿已经连续跑了好些日子,也是累了。 遥看前方的茶肆,她把头上挡雪的蓑帽摘下,露出被风雪吹得通红的脸,一双杏目如星华般明亮,那道英挺的眉毛让她雌雄莫辨,没有女子的娇媚,背脊挺立于习习寒风中,活脱脱一位俊俏的少年游侠。 只见她俯下身子,低头轻声对马儿说道,声音中尤带着一丝稚嫩: “黑风,一路辛苦你了,我带你去喝些水,等下进了城中,就买最好的萝菔给你!” 黑马好似听懂了她的话,也叫了一声,吐出了一丝寒气。 言暮牵着马在茶肆一旁喂水,茶肆的人不多,来来去去都是些归家游子或是商人,年底盛京一片祥和,唯一还摆得上桌的谈资,便是梅大统领三日后全族问斩之事。 言暮在一旁听到这个消息,不禁胆战心惊,连喂水的手都抖了抖。 “听说这梅大统领是勾结前朝余党,但他们梅氏不是开国功臣吗?”任谁也猜不到,为何晖帝会在新年之际,下这诛杀九族的命令,徒添了晦气! “开国功臣是他哥梅川,他早十几年前就死了,谁知道梅岐这厮,是不是自持手握羽林禁军,就想争得更高之位,这不给圣上抓住了!” 言暮悄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对梅岐的印象,只有恒帝驾崩当日,逢先帝之旨来庄家召爹爹入宫。 她不敢轻易去定夺梅岐是不是有心造反,但她内心还是愿意相信,阿川叔的兄弟是被人冤枉的! “但你说,这前朝最大的余党,不就是李国舅那边的人吗?咋不见圣上找他们麻烦?”整个大恒都知道,先帝娶了前朝公主李凤霞,国舅爷李镇山是前朝老皇帝唯一的独子,若要造反,李镇山必然名正言顺上位,为何他们国舅府现在还能够一平如水呢? “这你就不知了!李镇山是不能当皇上的!”说话者饶有兴致地卖着关子。 “为何?” “听说李镇山当年为了活下来,当着恒帝和整个朝廷文武百官的面,把他的下面切了,你说一个公公,哪能当皇上!” 茶肆寥寥几人,听到了说话者的大言不惭,全部哄堂大笑,只当是一出笑话。但听在言暮的耳中,却是另一种警示: 李镇山能够忍辱负重,为活下去不择手段,那她要刺杀李侗,查清楚他背后的腌臜事,便是更难了! 喂饱马儿,听完流言,言暮遥看飘着细雪的盛京城东大门,眼中全然是直视前路的果敢与坚定。 黑马迎白雪,飒沓如流星。盛京久不见,今日拂衣来! —— 言暮固然不敢在任务完成之前回到庄家,这样不仅行动困难,还会有招致祸患的可能。她寻了个比较偏僻少人的客栈,打算先住上几日,等一切都结束才回家。 她抬起眸子,看着头上“蜀来客栈”四个大字,应是巴蜀人开的客栈,这于她无碍。 一进门,暖和的气息和小二便迎了上来: “客官住房还是吃菜?” 扑鼻而来的辣椒油香,突然让言暮这个江南长大的孩子有些生怕,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住下! “住房!” “好咧!”动作麻利的小二领着她到了客栈柜台,令言暮有些诧异的,不是这带着蜀地风味的装修,而是站于她身前的女掌柜。 只见她身穿蜀绣衣裙,年纪不算年轻,应与她娘亲一般,桃花眼中一笑带媚,嘴唇涂上了赤朱的唇脂,轻轻开口:“小兄弟来住房?我们这边房可多了!” “来间人字号的!”言暮一听这掌柜带媚带诱的语调,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许是见她一脸冷漠,掌柜也是笑着不问太多:“敢问小兄弟姓甚名甚?” 言暮盯着她的桃花眼,心中直觉这女子奇怪得很,却说不出哪里奇,哪里怪。只得冷冷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李拂。” 飘雪慢慢停下,此刻的盛京,家家户户看着许久不见的太阳,便都走出来挂桃符、贴门神。 稍作歇息,言暮便动身前往大理寺,耳边闪过茶肆里梅岐三日后问斩的话,也闪过阿川叔的临行嘱咐。 “大理寺狱是关押中央诸司犯罪官吏之地,梅岐是在任羽林军大统领期间被捕,必然会被收监于大理寺中。” 梅川将盛京地图铺在言暮的桌上,指着大理寺说道。 同时,他将盛京每一个地方,都仔仔细细地向她讲述一遍,包括那层层把守的皇宫,包括她即将刺杀的国舅府。 言暮不敢问,这皇室的机密地图,为何会被阿川叔拿到,只能争分夺秒地,将每一毫厘全部记住。 大理寺纵然是掌管整个大恒刑法之地,守卫重重且皆警惕万分,但言暮轻功了得,即便白日潜入大理寺,穿堂入户,仍能悄然无声,行不见影。 她躲在大理寺狱外的暗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牢狱唯一的出口,一道铁门。 阿川叔说过,大理寺狱外一道,里三道铁门,外一道除有来者,不然只会在换班之时开启,大理寺每两个时辰,换一主狱吏,一狱卒,留一狱卒看守挂于墙上钥匙。 若不出意外,梅岐应被关押在第三道门内,也就是说,她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打开三道铁门,在他们换班的半柱香内,找到梅岐,还要把钥匙放回原位。 绝不能让守在第一道门外的狱卒知道,有人走了进去。 言暮细细地观察着狱吏的交班,与阿川叔说的一模一样,甚至乎,手脚麻利的狱吏,不足半柱香就能完成交接,回到狱中。 她抬头看了看今夜的月,明月星稀,寒风骤停,是一个好时机,但是她心中还有一个疑虑,就是自己要怎样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走出牢狱。 “你怎么把钥匙带出来了?”换班的狱吏有些生气地对着旁边的狱卒骂道。 牢中钥匙必须挂于墙上,这新来的傻小子,今日第一日当班就闹出这样的笑话!来换班的主狱卒笑了笑,接过新来的狱卒手中的两串钥匙,大方地说道: “没事没事,我给挂进去就行了,大家当没看到!” 言暮死死地盯着那两串钥匙,一串只有四条,应是主要的内外铁门,另一串又多又重,一枚枚地紧紧贴着,应是开启每一个牢房的钥匙。 这两串钥匙的形状,竟是一模一样的! 苦思冥想了一夜,也站在暗处守了一夜的言暮。终于,在今夜的最后一次换班中,找出了转机! —— 忙碌了一夜的言暮,回到客栈时天刚亮,她直直地倒在床上,竟睡到了日上竿头。 夜晚行动的她也不急,走下客栈想寻些吃的,那一大股辣椒油味又猛地撞进她的鼻子里。 “客官,要吃些什么呢?”小二一见言暮下楼,便连忙上前问道。 言暮看着楼下只有掌柜一人坐一桌,面前的菜肴泛着血红的辣油,便有些生怕,对着小二说道:“来些清淡的!” “清淡的?”掌柜一听言暮的声音,便笑着转过头,饶有兴致地说道:“我们这里有麻婆豆腐、宫保鸡丁、灯影牛肉、鱼香肉丝、樟茶鸭子、夫妻肺片、水煮牛肉、回锅肉、怪味鸡、干煸牛肉丝,但是无一是清淡的!” 言暮看着女掌柜调笑的桃花眼,心中暗想,行走世间,哪能让自己挑三拣四,是辣是淡,都不过是填饱肚子之物,不该挑剔,入乡随俗。 “那就,麻烦来几道拿手的!” 言暮神态随和,一改之前的冷淡,女掌柜见言暮态度有转,也笑得跟媚了: “那就给客官来些咱们招牌,我保证客官回味无穷!” 言暮一听,心中对夜晚的行动的紧张,便全然消散,也对着掌柜回报一笑,樱唇儿将女儿的娇俏一展无遗。 掌柜那双带着媚意的桃花眼,将言暮的一笑尽收眼底,惊得她立马转过身低头吃饭。 言暮也没留意,只是直直地坐在了一张空桌旁,没看见隔桌之人的那失魂落魄的神情。 不一会儿,小二就端上了热腾腾的菜肴,麻婆豆腐,宫保鸡丁,灯影牛肉,香气四腾,言暮尝了一口,觉得有些辣,但还在可以承受之内,便多吃了几口白饭。 谁知道,这几道菜肴看着平常,但越吃越香,这几日奔波赶路,都没好好吃过一顿好的,便不自觉地吃多了几碗饭。 吃着吃着,言暮忽然想起之前师父教导,出门在外要大口吃肉,也不知是真是假,但这菜肴实在美味,让她不得不大快朵颐。 她不禁羡慕起巴蜀之人,是不是每顿都如此鲜辣醇浓…… —— 江湖之上有二门,第一门,乃是以“毒”雄踞武林的蜀中唐门。 此时,唐门重重庭院之内,一位白衣翩翩的少年,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徐徐地行走在雕刻着百年前就存在的图腾木廊之上,庭院中屹立的竹叶,即便到了冬日依旧青翠。 行至一道木门前,他轻轻推了门,一阵清雅通鼻的竹叶熏香,随着房中的暖意向他袭来。 只见房中一位身穿绣绿纹紫长袍的男子,正端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着淡然无味的药粥。 他的菜肴里,不能加一丝味道,不能有一丝硬物,不能热一丝温度。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三年。 白衣少年将药放在一旁,笑意吟吟地对着自己的好友说道:“昨日我见你喉咙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喝碗这幅药,以后就适时查看,注意饮食即可!” 紫衣男子闻言抬头,一双眸子冰冷非凡,皎如冠玉的脸庞轮廓流畅,双眉似黛青色远山般挺直,薄薄的唇抿着,看似风流无拘,又似严肃冷漠。 一半的俊,一半的美,世间哪得此般人,胜是仙,又是魔,眼中透出的光,比唐门最剧的毒都要烈上一分。 此刻,世间只回响着他低声回应的单字: “好!” 第三十九章 狱中托付 黄昏时刻,不知为何,一阵阴风突然席卷盛京,夹着飘雪疯狂地将天地间一切都覆盖上冰冷的温度。 言暮看着窗外的暴雪,狂风将对面酒肆的酒旗都吹得翻飞,黑夜比平日来得更快。 今夜,也是一个好时机! 子时到,整个大理寺安静得一根针跌下地都能听见。主狱吏和狱卒收到了换班的信号,披上一件厚厚的披风,便打开了外面的铁门。 顿时,一阵阴风好似看准了时机那般,趁着牢狱里只剩下一名昏昏欲睡的狱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进去。 一片叶子随着寒风飘进牢狱之中,映着不断闪烁的油灯,一下便打到了狱卒的睡穴上。一袭黑衣的言暮穿堂而过,一眨眼墙上的钥匙便被夺去,三道铁门被悄然打开。 被乌云掩埋的月光,突然从大理寺狱墙上那不过拳头大小的窗口中,照了进来,一道快得根本抓不住的黑影,一直飞驰到了牢狱的最深处。 拿到她手中的,是上百条的钥匙,钥匙上刻着细小的字,在昏暗的环境下,根本就看不清楚。言暮一条条地摸着那钥匙上的刻纹,不过一瞬,便找出了打开梅岐牢房的钥匙。 此刻,离半柱香时间所剩无几,交班的狱吏离大门不过二十步,迫在眉睫,她必须要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将一切恢复原样。 油灯一闪,狱吏已经走进了大门,一进门便看见正在揉着眼睛的狱卒,不由得有些恼怒地说:“刚刚睡着了?” “没没没!”狱卒有些紧张地回答道:“就是眼睛进了雪!” 狱吏也不想听他的狡辩,只得定定地看着挂在墙上的钥匙,一串四条,一串数百条,好像没有少。不过狱吏还是不放心,便走到了第一道铁门处看了看,是锁上的。 遥看更深入的第二道第三道铁门,也关得严严实实,应该没问题了! 可是,狱吏不知道的是,那一大串钥匙上,有一条梅岐牢房的钥匙已经被人取下,还有一条不知哪个牢房的钥匙,被言暮取下挂到了隔壁那串只有四条的钥匙上。 也就是说,言暮此刻,手执两条钥匙,一的第一道铁门之匙,二是梅岐牢房之匙。狱吏看到的第二道第三道铁门,皆是虚掩,没有锁上。 这,就是言暮留给自己全身而退的后路! 好似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又好似是狂风穿堂而过的呼啸,言暮推开了那道关押着阿川叔兄弟的门,映入眼前的是一位衣衫上尽是血痕的男子,只见他高大威猛,与阿川叔能够匹比,但手手脚脚全被扣上了锁链。 只见他坐得端端正正,有着武将之姿,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保持自己的气度,这一点,是令言暮敬佩的。 “你是谁?”被关押在深处的梅岐,幽幽地吐出三个字。 她走近蹲在了他的身前,借着一丝昏暗的月光,梅岐慢慢地睁开自己满是血丝的双眼,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小毛孩。 “我受梅川所托,过来查清你的境况!”言暮细细地盯着眼前被黑血覆盖的脸庞,难以想象,在这身衣衫下到底承受了怎样的折磨。 “梅川。”梅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用严刑拷打的,用他妻儿威逼的,用梅氏九族胁迫的,今日,倒是来了一个梅川所托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言暮闻言,那道英挺的眉头挑了挑,思及阿川叔于她临行前给自己的东西,便立刻从怀里掏了出来,正是那个密封的小瓶子。 “我于去年拜北郭先生为师,梅川是我的师丈,他托我带此酒予你。”言暮把小瓶子的盖打开,一阵梅花的清香从瓶中幽幽传出,顿时,梅岐那失神的眼睛好似被唤起了什么,紧紧地盯着言暮。 “阿川叔说,梅氏男子成亲之日,家中长辈都会给小辈祝一杯梅花酒。但你成亲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盛京!” “他说,他于梅氏已经两清,但于你,他还欠一杯梅花酒!” 言暮眼中含着些许水光,她不知道当年的梅川,为何会临阵倒戈,承着“卖国”的骂名,也不知道,他与师父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兜兜转转,最终走到一起! 半晌,梅岐伸出手,接过了梅花酒,拉动手中的铁链在夜里窸窸窣窣地响着,他把酒放在鼻间嗅了嗅,是家乡初雪之下的梅花清香。 他笑了笑,抬头一饮而尽。 言暮长吁了一口气,心中百感杂陈,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会,终于听到梅岐开口: “我受恒帝所托,将虎符藏了起来,恒帝让我去选择,给任何人都可以,但是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 他不认为应晖能够执掌大恒,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他亦不相信一直躲在天机山上的应晏阳,能够了解民间疾苦,做一位明君。 他知道英王无意争夺皇位,一双腿废得不明不白但也忍下了所有的冤屈,他亦知道萧王生性凉薄,安居于南方之地就是为了避开皇族争端,又何必给他们徒增困惑。 他梅岐,从来没有想过要拿虎符去统领天下,但是他也不能让虎符所托非人,乱了这天下! “虎符……” 言暮喃喃道,她到底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秘密,难以去想象,一国之君的应晖,竟然如今都没有虎符。也更难想象,恒帝这荒唐人物,竟然让一个梅岐去选择虎符的持有者。 这,不是明摆着挑起祸端吗? “恒帝,为何要这样做?他既然选择了应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连她一个小小的言暮,都知道和平不易!皇家的争端看似是几个派别的斗争,但下面一定踏着千万牺牲者的血肉! 梅岐听了言暮的问话,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或许他知道什么,又或许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记错的话,我明日就要问斩了!”梅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怀,又带着一丝的复杂。 言暮点了点头,明日午时,梅氏九族,全部问斩。 “小毛孩,我问你,你想让谁当皇帝?”梅岐突然间笑了,混浊的眼神也变得清明起来。 言暮被他的问话吓得睁大了双眼,那张小嘴张着有些慌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梅岐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着。 良久,只听到言暮低垂下眸子,坦诚地说道: “我想让,希冀天下太平之人来当皇上!” 梅岐听了言暮没头没尾的话,不禁笑了笑。希冀天下太平之人,这样的人有很多,包括他梅岐,也包括眼前的小毛孩。 但是,他怕是等不到那位能够真正做到天下太平的人了! “小毛孩,帮我一个忙!”梅岐定定地看着言暮,眼中含着果断和坚定,也有着对她的希冀:“帮我把虎符给你说的那个人!” “你为何自己不去?”言暮双眉紧皱,背上纹着的燕尾凤蝶隐隐作痛:“我可以救你出去!” 梅岐摇了摇头,嘴角依旧带着笑意:“我不会走的,假如你救了我,那么就说明我梅岐一定有同党,任谁都会联想到我手下的羽林军,以晖帝多疑的性格,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所有的羽林禁卫,无一可避免!” 他的手下,他很明白!所有羽林军都与他亲如手足,他们早就知道,自己拿这条命换来的是什么!他们也绝不会来劫人,他相信,五万羽林军一定会懂他的付出! “那,你的妻儿呢?他们怎么办?” 言暮眼中含着水光,被眼前铁骨铮铮的武将,那份大义,那份担当,所震撼,所感动! “他们,懂我!” 梅岐何尝不知道,这对他温柔大体的娘子,对他才五岁的孩儿,对梅氏九族并不公平! 但,他不能妥协! 他身后背负的是五万羽林军的命!背负的是整个大恒老百姓的命! 言暮闭上失神的眼眸,苦涩的记忆慢慢涌现,那夜她问阿川叔要不要救下梅岐,阿川叔摇了摇头,眼神飘向远方:“不用救!” 大概,阿川叔早就明白了,梅岐的选择! 言暮睁开眸子,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李拂,定竭尽所能,将虎符交托于大恒的真龙天子!” 梅岐紧紧地盯着言暮的双目,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终于可以放下了,明日之后,他将看不到大恒的未来,但总有与他有着一样希冀的人,会替他去看! 他身后的五万羽林军,会替他去看! “虎符,就藏在白虎大街东,翰林学士庄昊府邸的牌匾上!” 什么!言暮被梅岐那句轻描淡写的话,震得一身冷汗! “庄大人,他知道吗?”言暮小声地问道,她不明白的地方实在太多,为何是她家?为何是庄府? “他不知道。”梅岐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他早就想明白了,虎符放在哪里都有被找到的可能,恒帝驾崩前将免死金牌给了庄昊,他就明白恒帝一定是信任庄昊的,在那日深夜运送他回府时,他便悄然将虎符藏于他府中的牌匾上。 可能有一日,庄昊那闲人偶然打扫牌匾,发现竟藏着这杀头的玩意儿,会吓一大跳! 但是,无论如何,庄昊都不会将虎符拱手于应晖。 因为,那日宣读遗诏时,站在庄昊身旁的自己,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一丝不甘! 突然,一阵寒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惊醒了两个正在谈话的人。 “你快走,狱吏准备巡逻了!”梅岐已经重新闭上双目,神情与她初来时无疑。 “好!”言暮点了点头,不敢回头看那淡然面对生死的梅岐。 行至门前,她始终不忍,终是回头说道:“梅统领,这个大恒总会有人,会记得你的壮举!” 梅岐听罢,笑了笑,双目依旧紧闭: “小毛孩,好好活下去!” 下一刻,有一阵阴风,自牢房最深处吹出。准备巡逻的狱吏站了起来,一刹间,阴风变成一道道风刀,直直地劈向四面八方的油灯,灯芯不敌强大的风力,全然被熄灭了! “怎么回事?风怎么这么大?”狱吏惊讶地大声说道,惊得旁边两位狱卒连忙找火折子。 忽然晃荡一声,好似是金属的碰撞,又好似是寒风的吹拂,狱卒点燃了火折子,牢房里又再次恢复了光亮。 “刚刚,你们有听到什么声音吗?”狱吏紧张地盯着墙上的钥匙,却看不去什么变化。 两位狱卒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地回答: “没听见!” 第四十章 各自成长 狂风在呼啸,好似在吐纳着对天地的不满。寒夜不知深几重,一袭黑衣的言暮,行走于飘雪之中。 那双紧皱的眉头早就染上了白霜,但是她的内心充溢着一股沸腾的热血,直到站在庄府门前。 这是她一年多未见的家,这是将她在死亡中拉出的庄府,但现在自己,却不能走近敲一敲那个大门! 言暮一跃跳上牌匾横梁之上,积着厚厚一层灰的牌匾里,赫然有一个黑色的布包,她用剑鞘将布包挑出,紧紧地握在手中,那似虎的轮廓,坚实的重量,都在告诉她,今夜之事千真万确! 当她迎着风霜回到蜀来客栈时,已是子时的尾巴了。 整个天地静谧得好似从未有人踏足过那般,言暮抖掉肩上的雪,已经融掉的冰雪打湿了她的全身,她徐徐地走到还冒着热气的暖炉子旁,伸出已经被冷得发红的双手。 她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双还在颤抖的手,曾经的这双手,什么都做不到,既救不了她的家人,也护不了她的同伴。 如今的这双手,竟做了整个大恒最荒唐的事!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黑布包,吞了一口涎沫,小心翼翼地吹掉上面的灰尘,打开了那个绑得死死的结,拿出了那个深黑色刻着复杂篆书的虎符。 “我该怎么办啊!”言暮对着眼前炉子窸窸窣窣的火光,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这一生不过是一出“赵氏孤儿”,怎料到,如今又增了一出“窃符救赵”,怕是以后不知道还会演出怎样的故事! 言暮深深地闭上双眼,大理寺狱的每一幕都在眼前不断地重映,自己的那句信誓旦旦的誓言,不断地在脑海重复: “我李拂,定竭尽所能,将虎符交托于大恒的真龙天子!” 李拂啊!李拂!你这个名,真的担得起吗? 握在手中的虎符,逐渐被暖炉子烤的温热。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言暮轻声地朗起那首耳熟能详的诗,下一刻,握着虎符的手紧了十分,已经睁开的双眼,已经再无忧虑! 咬着牙,走下去! 窗外依然狂风呼啸,彻骨的寒意侵蚀着盛京的每家每户,唯独一间小小客栈里,小小的人儿,心中澎湃着一腔无可扑灭的壮志! 为希冀天下太平之人! 大恒三十七年,腊月二十七,大寒,梅氏九族于盛京西郊大门前,全部斩首示众。 当日,半数羽林卫于西郊进行操练,无一人脸色有异常,无一人行动有异象。 毛方看着那整齐划一的队伍,每一个人都腰肢挺直,体魄健壮。不得不承认,梅岐是个出色的将领,但他绝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 晖帝坐于文华殿中,听到了梅氏已经人头落地,羽林禁卫无一异常时,不由得轻蔑地笑了,心中思道: 要赶快将新虎符造出来! —— 又一日睡到日上杆头,言暮揉着惺忪的睡眼,摸了件干净的衣裳便穿起。 虎符不大,跟阿川叔给她的酒瓶子差不多,放在哪里她都不安心,便直接揣在怀里了。她轻轻地推开窗,昨日狂暴的风雪终是停下了,耀目的冬阳照得人不禁一暖。 梅统领,已经问斩了…… 言暮长吁了一口气,抬头对着天上不偏不倚,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艳阳说道: “青山水长流,往事不回头!” 饶是习惯了言暮这睡到午时才起的习惯,客栈的小二见到他下楼,连忙凑了上来,恭敬地问道:“客官今日还是招牌菜吗?” 言暮看着机灵的小二,笑了一笑,说道:“不,给我上这家店最辣的菜!” “最辣的菜……”小二有些为难地看着言暮,只见她没了昨日的阴沉,倒是多了几分阔达。 掌柜一听到言暮的话,桃花眼不禁弯起,笑着说:“小蔡,给小兄弟来道水煮牛肉,辣椒煸肉,还有……” 言暮习惯了掌柜带媚的语气,和店小二一道好奇地看着她,想知道她要给自己点什么菜。 “毛血旺,记得!全部加辣!” “好,咧!”被叫做小蔡的店小二,忽然有些可怜起言暮。 不一会,几道冒着热气和红油的加辣菜肴便端坐言暮的面前,言暮抓起筷子,夹起一块留着红油的辣牛肉片,咬了一口。 好辣!但,好吃! 言暮学起了北郭先生教的,狼吞虎咽起来,小蔡和掌柜愣愣地盯着的茹毛饮血般的言暮,好像几天没吃过东西那般,见肉就啃,见饭就耙。 辣在口中,火在心头,火辣的味道猛烈刺激着言暮的脑袋,将一切的难言苦痛抛弃,将心中复杂的情绪麻痹! “客官……”小蔡战战兢兢地看着言暮风卷残云后,被吃得一干二净菜肴,眼神流露出一丝担忧。 “怎么了?”言暮疑惑地问道。 “你的嘴巴……”小蔡担忧的眼神转变为惊讶,言暮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直到掌柜拿着一面铜镜过来,对着她说道: “肿成腊肠了!” —— 天机山上,庄霖才刚刚起床,便被天机子唤过去责备了一通,迷迷糊糊地听着师父的责备,一向右耳进左耳出的他,连天机子骂什么都没听清。 倒是瞄到窗外的清朗的天,皑皑白雪已开始融化,不禁心中一暖,春要来了! “你怎么把为师的花全养蔫了!”天机子老先生看着自己的爱花全都毫无生气,便急得白胡子都要倒竖起来。 庄霖打了一个呵欠,神色故作为难地说道:“冬天嘛,花儿很难养活的!” 天机子瞪着两颗被厚厚的眼睑盖住的眼珠,这徒儿居然还对他的话爱理不理! “那为何这株蝴蝶兰还如此生机勃勃?” 天机子也无可奈何,他从不体罚徒儿,也不舍得让他们做粗活,他那另外三个徒弟,来到山上学体术,学兵法,学剑法,学治世,出去都是能独当一面的骄子。 唯独这霖儿,来这里学什么都不进脑袋,倒是能下下棋,养养花,陶冶性情。下山靠他几位师兄弟,也不至于活得难看。但是!这孩子竟心躁得连花都养不活,还敢找借口! 庄霖一听师父的话,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滚了一圈,清风朗月的脸上写满笑意,一见到这蝴蝶兰,便想起了妹妹。 冬天山上难看见蝴蝶,妹妹也差不多有两年没见了,自己心中是多思念她啊!只能靠这蝴蝶兰聊解心事…… “她不一样!” 庄霖笑到七荤八素,看在天机子的眼中就跟个傻子一般。 只见老先生扶了扶额头,忽感气血攻心,上下不调,心中想道:回去叫乐山熬碗定心茶喝喝! 竹林间,英一和英二紧张地站在一旁,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正在对剑的二人。 应日尧一身玄色锦衣,长身玉立,不断挥动的斩夜剑,如一道耀目的光般,自发的剑光闪动着林间的苍翠竹叶,快如闪电,势如破竹。 气贯长虹之势将应晏阳手中的长剑震得密集地抖动,的一声,两把剑双交双击,清脆而绵密的交击,把竹林中雪后初醒的雀儿惊得四处逃窜。 站在一旁的两位护卫丝毫不敢松懈,应日尧剑气冲天,狂霸之气若隐若现。一袭月白之色的应晏阳,被对方贯日的剑气,冲击得节节败退。 最终,一滴汗从应晏阳的额间滴落,剑光一闪,应日尧的剑锋已经指着他的右胸前一寸。 应晏阳不禁低头一笑,勾起右眼下的那颗泪痣,芝兰玉树亦抵不过他的风雅:“你的剑术都要赶超师父了!” 两个护卫见二人收剑入鞘,便连忙一跃上前,递上汗巾。 应晏阳接过英二的汗巾,自从去年皇爷爷驾崩,应日尧将英二借于他回宫守卫,英二就算跟了自己了。 “你让了我几招?”应晏阳擦拭着额间的汗,胸中紧密的气息仍没办法平稳下来,这些年这是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 “十四招。”应日尧神色如常,气息也早就平复,男子的嗓音随着成长逐渐低沉,带着磁性。 应晏阳听罢,那张清隽的脸庞不禁又笑了,弯弯的笑眼带着一丝无可奈何:“我们对了十五招,那就是意味我在第二招时就输了?” 应日尧点了一下头,表示默认,那双清冷的眸子却遥看着师父的房间。其实晏阳应该是第一招的时候就输了,若不是那时他听到师父的惊呼,有些担心,分神了。 两位龙血凤髓的世之骄子,并肩行走竹林间,应晏阳的脸上没了一贯的笑,反而是一派惋惜:“梅岐,今日问斩了。” 这种事应日尧当然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应晏阳要说的不是这个。 “日尧,你说我是不是,还不值得!” 应日尧看着与自己同龄的堂弟,双八年华的两人,心中早已承担了太多。 “你一定值得,你是整个大恒最值得的人!” 依然是清冷的语气,但其中夹着的情绪,两人又怎会不懂。 “其实,我已经放下了对虎符的执念了,我想,若要做最值得的人,偶尔也要走下山去,看看这世间!”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过了人间百态,他可能就会更懂自己肩上的责任! “你打算怎么办?”应晏阳笑看着与自己一起成长,一路扶持,帮他护他的兄弟。 突然,应日尧罕见地眼中带着笑意,他心中的宏图壮志,唯对方所知。 “出生在漠北之人,必然会回到漠北,为他流下自己的血和汗!” 第四十一章 拂衣杀之 月上梢头,躲在国舅府暗处的言暮没有想到,此处的守卫竟如此深严。 观察了一整天,她细细地清点了一下,李侗只是一个小小茶监,出门都要配备两位护卫,整日留在府上的李国舅更甚,时时刻刻周围都有护卫。 而且,他们的武功都应该不俗,比那易水镇的知县老爷家的厉害太多了。 哎,麻烦! 言暮屏息凝神,虽说自己的武功远在这些护卫之上,但一旦打草惊蛇,也不知这里养着多少人,这样硬碰硬绝不是上上之策。 但是换个角度,为何这整个大恒都觉得已无翻盘机会的李家,还要安设那么多的护卫,养那么多的兵,这一点倒是值得探究的。 蹲了一天,言暮也不是没有任何收获的,至少她前面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她摸遍了整个国舅府的角落,根本没找到那记录着那些肮脏买卖的账本,倒是那在那李侗的房间翻出了一本记载着他们李家私自屯兵的名册。 言暮躲在李侗房间的暗处,燃起火折子,细细地翻着齐家军的屯兵地点,盛京东郊二十里处,北郊五十里处,河东道南郊十里,共三处,二千五百人。 “哈!好你个李侗,私自养兵,让我递上去,不用脏了我的手,你们家都得被抄!”言暮大大咧咧地坐在李侗的房间的椅子上,刚刚偷听到这好色的厮今晚去玉乡楼喝花酒了,一时半会绝对回不了。 言暮也没想到,这家伙好歹是师父的侄儿,怎么会这么蠢。那账本不过是记录了他的腌臜买卖,竟收得如此密实,倒是这天大的屯兵名册,随便放在一个花瓶中,真当人是傻子! 也怪不得当日茶肆中,那些人讨论造反之事,只提及了李国舅,丝毫不提李侗,分明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这李侗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主儿。 言暮手中握着那本屯兵名册,忽然想到了什么,秋水般的杏眸里泛出一丝狡黠的光,不如就拿这个去吓吓他! 言暮从来都是一个想到就去做的主儿,这不趁着夜色,揣着自己的鬼主意,轻功飞燕,穿墙越瓦,向着那声色犬马的玉乡楼飞驰而去。 香喷金猊,帘上银钩。琼杯满酌,艳曲低讴。玉乡楼暗处,言暮嗅着那夹着酒气的脂粉香,虽说之前在那县老爷家中,也见过了这握雨携云,倒凤颠鸾的“美景”,但她毕竟是个黄花闺女,见到这般卿卿我我的男男女女,仍是羞红了脸。 言暮从怀中抽出一块黑布,包着自己有些温热的脸蛋儿,只露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和那英气十足的眉毛,锐利的眼神与腰间佩剑,将她所有稚嫩娇俏掩盖。 今夜,莫问雌雄,只论生杀! 她早就瞥见了李侗的两个护卫,好似门神般站在一处房门处,来来往往的恩客和娇娥,好似早就习惯了他们的存在,也不觉得突兀。 言暮观察了一下,来玉乡楼的恩客衣着华冠丽服,门外的马车也是富丽堂皇,应是专供达官贵人,膏梁子弟消遣之地,在这里闹出大阵仗的话,还有可能会引得周围其他人的护卫过来。 该怎么让李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 言暮正苦思冥想之时,却见到那玉乡楼的老鸨和几位打手神神秘秘地走到了后院,嘴中低声地喃喃道: “那赵公子在床上没轻没重的,我怕咱姑娘被磨得不成人样,我先去后面吹些迷烟,让他快点疲了,你们先去前面看好场子!” 老鸨的话,言暮只听懂了一两个字,不过她倒是很想知道“后面”在哪里,便悄然跟了过去。 老鸨在后院兜兜绕绕了好些路,最后摸进了一件小木房内,老鸨点了一盏油灯,微微照亮了木房内的锅碗瓢盆和一些破烂的木器,原来是个杂物房啊! 言暮细细地盯着老鸨,走到一处堆着厚厚的茅草处,轻轻拨开,竟有着人身高的门,只见那老鸨拿出挂在脖间的钥匙,打开了木门,言暮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走近一条错综复杂的通道内。 熟门熟路的老鸨直直地走到那赵大人的房间处,悄悄地蹲下身子,对着那透着灯光的半人身高的洞口吹着迷烟。 言暮一记手刀,便将那吹着迷烟的老鸨敲晕。她摆了摆手挥散了那些迷烟,这些迷烟对着纵情声色的人有用,对言暮这种练武之人,一丝影响都没有! 她透着那个洞口处雕花木板的空隙,看到了一个浴桶,浴桶屏风后的传来一阵阵的娇喘声。 原来如此,这青楼还有如此构造,言暮不禁暗自赞叹,果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言暮满意地拿起晕倒在一旁的老鸨放在一旁的油灯,慢慢地在这暗道里溜达起来,她记得李侗的房间是在转角,便打算去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让她找到了! 言暮隔着那通风用的雕花木板,听着里面的娇娥“李大人,李大人”地唤着,听得她脸红耳赤,心中的白眼不知翻了多少个,早知道就把那老鸨的迷烟拿来了! 等了半柱香,声音终于消停了,耳聪目明的言暮强忍着不耐烦,细细地听着,直到房中两人都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言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每回行侠仗义都得听上一出“春宫美事”,可真是难为她自己了。只见她轻轻用力,那雕花木板便被整个拆下,言暮从暗处无声地钻出,悄然对着床上的两人点了睡穴。 幸好李侗这厮还穿着中衣,言暮心想,若真的让自己看到这厮光秃秃的模样,怕是她当场就拔剑杀了这条狗! 言暮轻手轻脚地走到李侗脱下的衣物上,翻了一下,果不其然,这厮还真的把账本随身揣着。言暮不禁失笑地摇了摇头,随意地翻起这账本,却意料不到,她会越翻越怒! 这本账本里,不仅记载着他贩卖的孩童,还记载着他们去向,他们的作用!城西林员外喜稚女,今腊月初卖三人,收一千五百两。河东道张富商需童子活血治病,今腊月初卖五人,收五千两…… 只看了一页的言暮,慢慢地合上账本,眼中含着极大的怒气,一口皓齿咬得紧紧地,压抑着身体内狂啸的愤怒! 她将账本藏于怀中,几百条孩童的人命,就这样被这些权贵践踏!言暮站在昏睡在床上的罪魁祸首跟前,心中恨不得手起剑落,将这狗东西千刀万剐! 但是,她还有话要问他,所以,他的命,可以留多一刻! —— 一阵血腥味伴随着剧痛,刺激着沉溺于脂粉酒香的李侗,他艰难地睁开自己那双颓靡的眼睛,迷糊间,只见到前方一处光亮。 “李大人,别来无恙!”一阵稚嫩却带着肃杀的嗓音在那光亮处响起。 李侗摇了摇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一身黑衣的清瘦男子,脸上围着黑巾,让人辨不明他的容貌。 同时,他也看清了自己疼痛的来源,只见自己的手手脚脚,皆被挑出筋脉,不断往外涌着的血,映着油灯丝丝光亮,如黑水般让人惧怕。 “你!你是谁?”李侗惊吓过度,想要逃跑,却发现手脚根本连动都不能动。 言暮眼中不带一丝感情,如同暗夜勾命的阴差般,只见她掏出两本刚刚得到的,可以一下扳倒整个李氏的册子,走到李侗的跟前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本册子,对吗?” 李侗那双颓靡的眼珠子,一见到眼前之物,吓得瞪得滚圆,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颤抖: “你,你到底要什么!我,我给你银两,要多少都行!只要你不……” “不不不!”言暮连忙摇了摇头,那无欲无念的眼角突然一弯,好似在笑,那肃杀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和气: “我只是想问问李大人,你家收的那些稚童,去哪了?” 是的,言暮翻了整个国舅府,都没找到当年准备将她也运进去的那个,专供他李大人亵玩的地方。 “我家,我家没有收什么稚童……”李侗还想狡辩,言暮那还滴着血的剑,便直直地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李大人,说谎可不好,尤其是现在!” 李侗那瘦小的身子在疯狂地呼吸着,惧怕让他全身冒汗:“在,在城郊李氏的别院里!” “大侠饶命啊!大侠饶命啊!” 言暮点了点头,表示满意,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道,但口中的话,却依旧致命冰冷:“那我再问你,那些稚童,到底是给谁亵玩的?” 言暮虽不懂男女之事,但这李侗日夜流连烟花之地,并不像还有精力去做这勾当。 “是,是我爹!不是我!不是我!” 李侗疯狂地摇着头,这人一定,一定是为那些稚童寻仇的,但罪魁祸首不是他啊!他只爱女人,是他爹这个太监要玩的,不关他的事啊! ““原来如此!”言暮听了李侗的话,不由得眉头一抬,故作惊讶地,双目瞪大直直地看着李侗: “多谢李大人解惑,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什么!什么!你!”李侗喘着大气,惊讶地喊道: “你!你不能杀我!” “哦?”言暮突然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我爹乃先帝封的国舅爷,我身上流着前朝皇室的血脉,你敢动我?” 言暮看着已经失去理智,撕心裂肺地叫嚷着的李侗,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任是你李侗再大声,也压不住前院颠龙倒凤的娇声啊! “啊!原来是前朝皇室后人啊!失敬失敬!”言暮故作惧怕,但那瞪得圆圆的眼中,全然是杀意。只听到这一方小木房里,一把带着血意修罗的肃杀之音,慢慢地响起: “不巧,我乃玉皇大帝后人,说起来比你高个百辈分,天子见了还得三扣五拜呢!这么说,杀你这个小辈,也是天经地义了!” 不等李侗有任何回应,剑光划出一道狠戾的风,一袭血随着剑尖,在空中划出半圆,最终,溅在了晦暗的墙上。 言暮冷漠地看着已然断气的李侗,沾着血的箭尖,在他尸体后的墙上,刻下了几行大字: “贩幼亵童,天理不容,拂衣杀之!” 第四十二章 不行正道 相传年廿八,绘二神贴于门户左右,左神荼,右郁垒,可驱邪辟鬼,卫家宅,保平安,助功利,降吉祥。 然而,再厉害的门神,只能驱掉了百姓心中的鬼神,却驱不掉这满京城心怀鬼胎的人。 不知为何,差不多要到古稀之年的李镇山,昨夜睡得特别不得安生,只得悄然爬起身,推开窗,遥看这快要踏进黎明的天空。 此刻,黑暗仍占着夜的一大半,但那时从地底冒出的光亮,极力地用自己的光,渲染着无情的暗,天地晦暗不明,人间百鬼丛生。 昨夜亥时二更,他便得知侗儿遇害之事,当他得知那刺客在墙上刻上的十二字,心中万念俱焚,只能急唤人去毁了那墙,怎知,还没等消息传回去,刑部的人便收到消息赶到了玉乡楼。 如今,真的是整个盛京城,都知道了李家不肖子孙的腌臜事,而他们李氏是真的再无后了! 他哪会不知道,应轩佑那猪狗不如的家伙,早就下药断了侗儿传宗接代之能,一个废物,他还痴痴等着有良药能医好他!如今好了,人被杀了,丑事也传了。 一想到李侗那尸首还躺在刑部处,李镇山又愤又怒,他捂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终是叹了一口气。 等天亮了,就去接回来,好好葬了! “李国舅,怎么起得那么早?” 突然,一把清脆稚嫩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幽幽响起。 已经活了太久,见了太多生杀的李镇山,显然没有丝毫吓到,他慢慢地转过头,盯着与自己相对而立的来者。 此人一身黑衣,杏目炯炯有神,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只见他慢慢地解下遮着半张脸的黑巾,一张稚嫩却带着英气的脸庞,在昏暗的天色中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李镇山紧紧地盯着眼前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子,竟然能够避开外面的重重守卫,想必他的武功远在自己的护卫之上。 “小人姓李名拂,号拂衣。”言暮彬彬有礼地说道。 拂衣,李镇山听了她的自报家门,虽古稀却依然有神的眼眸,眯了一眯。 此人,就是杀了侗儿的凶手! “你为何来此?”李镇山冷冷地说道,眼前的人,年纪虽小,却带着一身戾气,邪魔外道,气焰够盛。 “我是来求死的!”言暮微笑着向李镇山作揖,道出了来意。 “求死?” “是的,是求你一死!” 李镇山觉得眼前的小子绝对是魔怔了,毛头小子敢来挑衅他堂堂李氏后人! 言暮看着李镇山呼吸加重,似是有些愠怒,连忙把姿态放得更低:“国舅爷别急!我来说说求死缘由!” “你的儿子做出了这般毫无人性之事,刑部已经看出了端倪,迟早会查出来,届时李氏定然会名誉受损,你这活着的人肯定会受到非议,何不用一死,表露李氏血脉高洁呢!这是其一。” 哼!就凭他在墙上那十二字,就想扳倒一个李家,异想天开! 李镇山双目定定看着眼前的小毛孩,对方一派自若,让他心生摧残的怒欲!他李镇山,一定要将此人挫骨扬灰,千刀万剐! 言暮见对方丝毫不被她的建议打动,便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 “昨夜子时,御史中丞虞大人连夜入宫觐见圣上,手中执的正是李家的屯兵名册和李侗大人的账本,你们家所做的全部见不得光的事,白纸黑字,全部都在上面!这是其二。” 不明雌雄的声音,好似那夺命的鬼般,无情又带着挑衅。 齐龙军的名册为何会…… 李镇山被言暮的话震得五脏俱焚,花白的双鬓不受控制地颤动,想起那世上只有一本的名册。前些日子,李侗那孽子向他求取,说要调人去查李惊堂的行踪,他便一时大意,给了他! 他早就知道,应晖想动他们李家,但困于先帝对李家的维护,他手中亦无任何把柄,才按兵不动,如今,有这好机会,不止是李氏,整个齐龙军都会被一窝端。 李氏,是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 言暮看见李镇山颤抖的脸庞,不由得有些笑得更深,笑得更烈: “城郊李氏别院,养着一群幼童,听说国舅爷你时常过去造访,刑部得到消息,已经将他们全部抓回去审问,应该很快就会问出,国舅爷对他们做了什么。这些肮脏的事,拂衣确实不懂,但应会将国舅爷扣上人面兽心之名!这是其三。” “你!” 言暮字字诛心,李镇山那张老脸终于绷不住了,只见他脚软地跪倒在地上,失神地回忆起了很多很多。 譬如他还是个小皇子时,偶然瞥见宫中的老公公对小太监做的腌臜事,那一幕幕刺激着他,让他的心性变得颠倒,让他原本纯洁的心变得复杂而恶心! 譬如他站在应轩佑和百官面前,手起刀落,奋然断了自己的子孙根,众人看着他那复杂的眼神,带着的鄙视和轻蔑,却无一记得李氏给他们的恩惠! “你懂什么!”李镇山双目俱眦,全然是癫狂和痛苦:“你什么都不懂!我有多痛苦!我有多可悲!” “我做的全部都是在保护他们,他们迟早会被卖去其他地方,在这应氏的天下里迟早都会死,还不如死在我李家的门下,死得有价值些!” 言暮冷漠都看着被自己逼疯的李镇山,自己的那颗心比无鱼之水更清更明。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难道就因为他的可怜就不计较他的可恨吗?不!她言暮跟很多人不一样,她拎得清! 这个人,今天必死无疑! 言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一段白绫挂于梁上,绑了一个结实的结,将一切都准备好。 这是她给他最后的尊重!若不是他是师父的长兄,她早就将他碎尸万段。 因为,当年若不是自己毅然跳下马车,那她的下场,可能会被打死!可能会被亵玩!更可能会生不如死! “国舅爷,请!” 言暮笑得更浓了,嗜血修罗,夺命阴差,那眼神哪里是个十一岁的孩童。 谁也不知道,这个姑娘,早就在当年李氏的船上,学会了弱肉强食,学会了世道险恶,煞气冲天,绝不行正道! 癫狂过后的李镇山,呆呆地看着比自己更疯魔的言暮,眼中失去了一切的反抗,向着那段白绫,直直地爬上椅子。 当他的脖颈挂上了白绫之上,脚下的椅子被挣扎的双腿踢倒的一瞬,言暮快手接过椅子,搬到了不远处,定定地看着挂在梁上的李镇山。 “救命!救命!”此刻,一阵尖声的鸟叫在言暮身旁响起。 言暮闻声转头,只见一只白毛黄冠鹦鹉正在叫着,她不禁轻声笑着,拔出宝剑伸进鸟笼里,剑尖直直地抵在雪媚娘被绒毛覆盖的脖子上。 “喊错了!”言暮一脸调笑地对那正在哆嗦的畜生说道。 “刺客!刺客!”雪媚娘声音小了好几度,战战兢兢地换了个说法。 “又错了!”言暮盯着那雀儿芝麻般大小的眼睛,威胁道:“是大侠!” “大侠!大侠!” 心满意足的言暮,转过身看着已经不再挣扎的李镇山,确定他死后,便悄然离开了国舅府,而被吓坏的雪媚娘,一直用颤抖的声音,兢兢业业地喊着: “大侠!大侠……” —— 一日之间,李氏崩分离析,残余的齐龙军被毛方带领的羽林军逐一击破,全部当场截杀。李侗所做之事被全部翻案,牵连了一连串盛京的达官贵人。 应晖看着那长长的名单,一个一个地挑,对他有用的,全部留,于他无用的,全部杀。李镇山养在郊外别院的幼童,供出他的所作所为,晖帝勒令,公告天下! 天机山上,端坐在书桌前的应日尧听罢,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不得不承认,庄暮这家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可以断言,拂衣就是庄暮,亦可以断言,那位通报刑部,将扳倒李氏的证据交给御史台的人,也是庄暮。 这个小丫头,还真是学有所成了! 他忽然想起,庄暮那封写给自己的极尽狷狂的信,又想起她那封写给二师兄满怀衷肠的信。 一边是狂傲,一边是无邪,你这个庄暮,到底是那一边呢? “英一,去查下李侗全部的官船,停在哪个位置。” 这时,站在一旁的英一,好似看到了什么,惊讶地盯着应日尧,呆了半晌才回神领命。 “查个位置,有什么好惊讶的?”饶是察觉到了英一的失神,应日尧冷冷地问了一句。 英一听罢,连忙跪下,神情恢复了一贯的专注:“是下属一时走神,请世子处罚!” “无妨,去!”应日尧重新执起了手边的书册,语气依旧冰冷。 英一急匆匆地道了谢,走出了世子的书房,一出门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刚那一幕,世子爷,刚刚在想什么呢? 怎么想着想着,就笑了?! 都不知多少年没见过世子笑了,他能不吓到吗!英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赶紧动身去办事! —— 尘埃落定,言暮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马,也是时候该回庄家见爹娘了。但是一想到隔壁的国舅府刚出事,自己就回家,这个节骨眼怕是会被人猜忌!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怀中的虎符沉甸甸的,这事儿跟谁说都不妥,还是藏于心中算了。出门一年多,要学的剑法到现在都没学成,回京城便捎了个惊天之物,杀了好几伙不义之徒,她的前路该是如何呢? 不过,细细一想,这一路却是极不平凡,走出去的这一年,她的眼光也开阔了许多,胆量也壮大了不少,拂衣这个名号,确实让她有小小的骄傲! 一想到这里,言暮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是下一刻,一阵震天的叫声从她的肚子里响起。 哎,千难万难活着最难,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还是留在蜀来客栈打牙祭多几日,便回府见爹娘哥哥! 第四十三章 都吓坏了 化雪逢春又一年,燃灯爆竹,红灯挂彩。 瑞阳越上柳梢枝头,一个英姿飒爽的小小人儿,骑着一匹黑风骏马,腰间配一柄宝剑,白玉般无暇的脸庞上,杏眸如星,英眉似弓,一头细腻如瀑的乌发被一根红绸带蓄起,有女儿的俏,亦有男儿的俊。 行至庄府门前,言暮一跃下马,小姑娘脸上笑得如沐春风。 “妹妹!”突然,身后一把熟悉的清亮嗓音响起,她闻声转身,正好撞上刚刚回到家的庄霖。 只见他身穿栗色锦衣,腰间绑着一根青色涡纹带,那双澄澈的眼眸带着欢喜,光洁白皙的脸庞高兴得跟捡到钱那般。 “哥哥!”言暮弯着含笑的眸子,惊喜地看着差不多两年不见的庄霖,没想到,他竟然长高了那么多。 许是听到了声响,看门的下人连忙把大门打开,一阵风吹拂起门上挂着的红灯笼,庄霖已经走到言暮的身旁,一把将她的手牵起。 “走!咱们回家!”言暮还失神于庄霖那唐突却温暖的大手中,却见他已经牵着她迈进了家门。 “哥哥怎会这么早就回家了?”言暮抬头看着比自己高上一个头不止的庄霖,她记得每年庄霖都是上元节才回来的。 庄霖紧紧握住言暮带着薄茧的小手,兴高采烈地说:“我想你了,就早点下山回家等你啦!” 言暮一听,心里高兴得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哥哥,真的是长到多高,还是那般天真烂漫! 庄霖看到言暮笑靥如花的模样,早就刻着他心中的那双秋水杏眼闪闪发亮,看得他都有些脸蛋发烫。 宋琦和庄昊闻声早就从院子走了出来,“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庄昊看着自己两个长得钟灵毓秀的孩子,一回来,这府上顿时就热闹了不少。 宋琦站在言暮跟前,一个眼刀扫向还抓着言暮的手的庄霖,任是庄霖再厚脸皮,也不敢违逆自家娘亲,便乖乖把妹妹的小手给放开了。 得到解放的言暮,一把向前走进宋琦的怀里,双手环抱住已有一年多没见的娘亲。在外游历,虽偶尔思念家人,她都可以熬过去。但一回府见到娘亲的面容,一阵小小的委屈又突然从心底冒出! “暮暮!”宋琦抱住言暮,声音带着一丝怜惜,孩子都瘦了! “好了!好了!”庄大人看见这母女情深的场景,和庄霖站在一旁干巴巴地等了好些时候,终是开口唤道:“女儿长途跋涉回来,让她歇息一会!” 宋琦点了点头,眼含着些许泪光,看着往日俏丽可人的言暮,小小的脸蛋上多了几丝英气,心中不禁欣慰骄傲。 “暮暮,先回你院里歇息下,娘亲让你的两个丫鬟给你梳洗下。”宋琦一边唤着言暮,一边吩咐徐嬷嬷去安排。 言暮听罢,心中突然疑惑,两个丫鬟,难道雪静和雪趣还没走?她记得前年离家时已经将这两个丫鬟的卖身契给了她们,这一瘦一胖俩人也差不多到了成亲时候了,怎会还呆在府上? 刚想到这点,雪静和雪趣就端着脸盆和点心,伸着脖子在八斗居等着自己,一见到她,两个人都不禁咧开嘴笑了,不约而同地叫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言暮眨巴着眼睛,看着一年多没见的两个丫鬟,雪趣已经吃成一枚小胖子,雪静依旧是精明机灵,端着的点心都是言暮心心念念最爱吃的。 “雪趣嫁不出去就算了,雪静你为何还留在庄家?”言暮快言快语,洗了把脸清爽了些许,便边吃着点心边问道。 “小姐,你猜得太准了!”雪趣瞪大那双黑不溜秋的眼睛,虽然自己今年也十五了,家里的媒婆跑断了腿,也没给找到合适的夫家,想来想去,就只有庄府能喂饱自己,雪趣便留在庄府上了,没想到小姐居然能猜出来。 雪静没好笑地看了一眼雪趣,听到言暮的问话,不由得低垂下眼睑,含糊道:“我……” 言暮看雪静话中有话,便转过头去盯着她,只见雪静一时羞羞答答,一时又黯然神伤。 “哎!还是我来说!”雪趣这胖丫头看不过去,便站出来帮雪静解释:“雪静的意中人参军去了北疆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有好几家人家都托媒婆来问过雪静,她就不肯答应,偏要等她的林哥哥!” 一说起北疆,言暮便想起了宋瑧跟自己说过,自己哥哥也去上了战场,大概也是去了北疆了,宋家一代将门之后,宋望应该会继承宋大将军和长平侯的衣钵,守卫北疆,平定中原。 “他三年后就回来了!”雪静连忙补充:“现在北疆有宋小将军守着,那群匈奴肯定不敢来战,林哥哥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言暮边咬着一口桂花糕,边点着头,自十六年前英王和宋大将军领兵,取得漠北大捷,将匈奴赶出漠北之外,这些年来一直没听到北疆有大战事,雪静的林哥哥应该会平安归来! 对了!自己既然早回到府上,要不要去看看表姐和月姨呢,毕竟她们之前可是很照顾她的呢! 言暮的算盘打得响,可晚膳时一家人吃着团圆饭,问起才知,原来表姐早就在年初随她娘亲回扬州老家许久了,月姨前些时候突然心疾痛,英王勒令谁都不能来王府拜访,让好客的月姨能好好安静休养。 “妹妹,你都瘦了!”庄霖一边夹着个大鲍鱼到言暮的碗中,一边心疼地说:“你怎么会跑到幽州,还是去学武了!” 言暮弯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风清月朗的哥哥,说道:“学武挺好的,强身健体。”还能惩恶除奸! 宋琦听了言暮的话,也不禁一笑:“是啊!刚刚我抱暮暮的时候,就觉得她身体结实了不少!”就是个头才长了半尺。 “是吗?那我也来抱一下妹妹!” 庄霖忽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一家子除了他之外的三人都懵了,言暮直接装没听见,继续低头吃饭。 “儿子,你酒醪红烧肉吃上头了!”最后还是庄大人开口,只见他夹了一根芹菜放进庄霖的碗中,说道:“都十七了,还敢对妹妹搂搂抱抱,你不娶妻,你妹妹还得嫁人呢!” 庄霖那糊涂脑袋听了自家老爹的话,顿时转了一转,好像懂了什么一样,瞬间羞红了脸,一家子除了他之外的三人,都装作完全看不见,吃饭的吃饭,喝汤的喝汤。 —— 往日人马喧嚣的盛京口岸,因值过年之时,反倒有些冷清。岸口风大,将两位翩翩少年的衣袂吹得微微翻飞。 应日尧身穿一袭鸦青色锦衣,俊目深邃,凝视着岸边一艘艘停泊的官船,站在他身旁的男子,看上去年纪比他大一两岁,身形颀长,仪表堂堂。 此人正是御史中丞虞子安四子虞怀,虞怀的娘亲是文音月的大姐,顾名思义,他就是应日尧的表兄。 生于御史之家,虞怀自小受秉公执法,清正廉洁的虞中丞耳濡目染,着迷于断案释疑,抽丝剥茧,偏生不靠他爹,去了大理寺讨了个大理寺丞来当。 “我爹本来都准备提前告老还乡了,没想到居然有人给他送这么一份大礼!”虞怀语气轻松自若,神情却尽是对那国舅府灭门夜极大的兴奋好奇。 虞怀回忆起那日,自己正值休沐,回家陪他爹娘吃了团圆饭,本来都打算吃完就回去大理寺的,但娘亲硬是要留他在家中歇息一晚,虞怀拗不过,便留下了。 深夜时分,自家老爹不知为何,连夜唤人叫醒他,要他陪着一起入宫面圣。当时他就觉得不合规矩,自己一个大理寺丞陪着御史台入宫,虽是亲生父子,到时也不知道会牵扯出什么。 尤其自家老爹这官职本就得罪人多,凭他爹那紧张的程度,他也猜到肯定是要连夜弹劾哪位高官,到时真牵扯上了,不知哪位好事的人就着自己护送这点,暗地里戳他老爹办事不按规矩,那他就真的得辞官了。 不过,虞怀终是拗不过自家老爹,坐上马车时还在纠结,一路跟虞中丞讲道理,一抬头,却发现自家那位不知送了多少高官上坟场的老爹,已经被吓得满头大汗。 半晌,虞中丞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气,待他心中安稳下来,才开口跟虞怀说道:“为父不是不知道这不合规矩,而是怕这皇宫的门都没看到,半路就被人杀了!” 虞怀诧异地看着虞中丞,只见他从手袖里掏出两本书册,虞怀这人就是禁不住好奇,伸手接过,在这奔驰的马车里,仔细地看了看,翻了翻。 待他全部看完时,额间早就跟他爹一般,满头虚汗! “爹,这东西是谁给你的?”虞怀心知今夜没人来拜门,怎会莫名其妙的出现这两本不得了的册子。一本将整个前朝余孽连根拔起,一本揭露了盛京权贵黑暗之面。 虞中丞摇了摇头:“没有人,就扔在为父房中桌上……” 那夜,虞中丞见久未归家的儿子终于回来一聚,胃口大好,酒醪红烧肉吃多了,便回房中准备喝些普洱茶解腻,谁知道,一口茶刚进去,一低头便看到两本书册,愣是把他吓得不知吞咽了! 虞中丞心知此事蹊跷,牵连甚大。若要等到白天才进宫面圣,说不定半夜便被李镇山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齐龙军给灭门了。 转过头想想,自己堂堂御史中丞,家中护卫个个都是顶尖高手,那送册之人仍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他哪里还敢留儿子夫人在家,连夜便把怀儿娘亲送去英王府…… 虞怀有声有色地讲述着那夜之事,应日尧面色不变,心中却暗暗对庄暮这丫头生出一丝恼怒,那夜可不止吓到了虞家的人,姨母连夜哭戚戚地跑来英王府,把自己患病多年,经不得大起大落的娘亲,也吓坏了! 第四十四章 观暮之人 “其实,我知道是谁给我爹送的册子!” 虞怀爽朗地笑道,轻身一跃,跳进一艘商船上。转过头看着自己的表弟,那双含着寒气的眸子有着看遍了世间的淡漠,却不知为何,对李氏这件案子却是兴致勃勃。 站在岸边的应日尧闻言,抬了抬剑眉,眼中带着一丝考究:“你知道?” 应日尧不认为虞怀会认识庄暮,不过他倒是想看看,出了名洞察秋毫的虞怀到底查到了多少。 虞怀笑着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地跟应日尧说道:“他就是,杀了李侗的刺客!” “此人杀了李侗后,在墙上刻下那几行字,说明他根本不打算隐瞒身份,反而省下刑部和大理寺的查案功夫,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他呢!” 虞怀思及李侗的死状,手筋脚筋被挑却不致命,应是那名自称“拂衣”刺客拷问他时所致,拂衣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最后刺向李侗颈间的一剑,才是致死的原因。 “我猜测,他从李侗处拿到了那贩童走私的名册,然后问出了李氏屯兵名册在哪里,最后杀了李侗。” 应日尧听了虞怀的分析,不禁眼中多了一分笑意,只见他也抬腿跃上商船,看着船上的结构,便知道这是艘专用于运送官茶的沙船。 “所以,她和李侗没有私仇?” 虞怀没想到,应日尧竟一语道出他心中的迷惑,没错,他一直纠结于为何“拂衣”的动机,很明显她一开始的目标是李侗,若彼此有私仇,那么他可以折磨李侗更久,而不是一剑了结他的性命。 他见过很多的案件,杀人者与被杀者积怨已久,很少有不在被杀者身上泄愤的,这个“拂衣”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个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刺客”! 想到这里,虞怀突然想让自己足智多谋的表弟也给他分析下,便陈述出自己在处理这件案子上,遇到的种种疑问。 “这个‘拂衣’很奇怪,他杀了李侗,在墙上留了名。但在杀了李镇山时,却没有留名。” 应日尧薄唇微微弯起一个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反问道:“李镇山不是自尽的?” 虞怀摇了摇头,慢慢地踱步在船板上:“你都不知李镇山上吊那现场多有趣!” 天下间觉得死人现场有趣的人,可能除了虞怀便别无他人,但也除了虞怀之外,没人被他更接近真相的人。 “李镇山绝不是自己上吊的,现场一定有其他人,因为他上吊必然要借助椅子或其它支撑,但我在现场根本没看到他尸首下面有任何支撑。”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就有人敲晕他,把他架于白绫上,伪造自尽。其二,你来猜猜!” 应日尧静静地站在风口处,开口道:“其二,李镇山是被人威逼自尽,威逼者就在现场,一直看着他上吊,直到断气。” 威逼者必然咄咄逼人,将李镇山所有的后路都斩断,比如,通知刑部去玉乡楼收尸,到城郊李氏别院调查里面圈养的童男。再比如,将所有能够绊倒李氏的证据,捧到出了名大公无私的虞中丞手上。 甚至乎,将垫在李镇山脚下上吊的椅子都拿开了,让他死得“绝无退路”! “这个人,够绝!”但也留给了身败名裂的李镇山,最后的尊严! 虞怀笑着点了点头,果然,他才讲了一分,应日尧就猜到了九成。 “还有一处特别有意思,李镇山养了一只鹦鹉,从李家下人发现他的尸首,到我带人赶到现场时,它一只在叫着‘大侠’二字,叫了都得一个时辰,听得咱们头皮发麻。” “李家下人说这鹦鹉是只鸟精,见人就爱拍马屁,我看它当时就是在拍那‘拂衣’的马屁。” 拂衣,大侠?! “这刺客又变成了大侠?”应日尧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好似服了某人那般,既无可奈何,又觉得绝无仅有。 “可不是吗!” 虞怀也轻轻地笑了出来,两人已经行至船内的一间小小密室,破旧虚掩的木门后,一股酸臭扑鼻而来,狭小昏暗的环境下,只有一个拳头大的通风口。 夹着潮湿的海水,整个小船舱根本难以呼吸,很难想象,那些被李侗贩卖的孩童,还要在此处住上数十日。 “待在这里多一刻,我都要发疯!”虞怀掩着鼻子,走在矮小的密室里,猫着腰环顾周围,难受到不行,心中早就把李侗祖宗都问候遍了,这厮是真的没人性! 掩着鼻连话都不想说的应日尧,慢慢地行至那唯一透着小许光的通风口处。突然看到那下面的船板上,硬生生地刻着一个个“正”字,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慢慢地摸着那并不深的刻纹,一共九个,四十五日。 谁说,拂衣与李侗没有私仇呢! 杀人,是除害。泄愤,是私欲。就算到了最后关头,她还是没有因为心中的恨,越了心中的界。 一边是狂傲,一边是无邪,这个拂衣,这个庄暮,两边皆占! —— 春风徐来,暖阳微醺,言暮坐在院子里的一棵长得老高的银杏树上,眺望着隔壁的被贴满了封条的国舅府。 果不其然,国舅府还是被抄了家!富丽堂皇,一朝落败,这个世间,起起伏伏,谁有幸得一世安稳无忧呢! 言暮深深地闭上了双眼,脑海里在江南故里的一点一滴,好似流水般潺潺流过。 “妹妹!你怎么爬得那么高!”突然,庄霖略带紧张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言暮闻言,一瞬间将过往挥散,笑着俯视着他,说道:“高处风景可好了!哥哥要上来吗?” “啊?”庄霖眼巴巴地仰视着言笑晏晏的妹妹,只见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别提多有灵性了! 他也想上来,但是…… 没等庄霖惋惜,言暮一个纵身跃下,一把搂住庄霖的腰,让他好不吃惊,下一刻便整个身子都凌空,瞬间屁股墩都结结实实地坐上了粗壮的树枝上。 “啊!”短短的一瞬间,庄霖从为难,到被妹妹搂住的喜悦,再到真的坐在高处的恐惧。 “哥哥别叫了!我会护着你的!”言暮笑眯眯地坐在庄霖的旁边,刚刚抱起他的时候,着实有些重量,看来哥哥既长高了,身体也长结实了,上天机山也不是毫无收获的。 庄霖战战兢兢地环顾了周围,看着言暮那张笑脸,觉得自己这样怂下去,就真的让妹妹看笑话了,顿时便收了声,小心翼翼地拉着言暮的一边衣袖,嘴边喃喃:“你说的啊!可千万别让我掉下去了!” “哈哈!”言暮一听便笑了出声,庄霖见状,面子确实有些搁不下,便怯生生地轻轻掐了一下言暮的手背,却不经意瞥到她长满薄茧的手。 “你这双手,有点像我师弟的手呢!”庄霖不自觉地抓起言暮的手,细细地端详着上面的纹路,抚摸着上面的薄茧。 听了庄霖的话,言暮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镜,问道:“你师弟的手也这么小?” 言暮看着自己的小手,被庄霖指节分明的大手握住,看起来着实挺小的。 庄霖摇了摇头,微微地呼了一口气,神色难言:“他常年练剑,手上也有着和你一样的茧子。” 庄霖回想起天机山上竹林间的那一道无时无刻不见的惊鸿掠影,话说三师弟也下山了,要不要去英王府找他一聚呢? “他肯定跟我不一样!”言暮举起两只白皙的小手,张开举在庄霖的面前,得意地说道:“我可是两边手都练剑的呢。” 师父教导,易水剑法是杀人的剑法,杀人时绝不得出现一丝纰漏,伤了右手,左手就要立刻抓上剑柄,继续对敌! 庄霖看着天真烂漫的言暮,不由得一笑,其实,三师弟也是左右手皆会剑。 “哥哥!”言暮忽然想起了什么,幽幽地唤他,将他的思绪又全部聚焦回来:“我给你写的信,你没给任何人看?” 庄霖一听,立刻摇了摇头,妹妹的给自己的信,他似若珍宝,从拿到手他一直揣在怀里,找了好些人他都觉得不行,最后才找出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三师弟出来读信! 言暮着实不知道,庄霖这家伙是真的半个字都不会,写信时特意写得浅白一些,让庄霖好理解,哪里想得到,原来读信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不过,这都是很后,很后的后话了! 此刻的言暮,笑着看着庄霖,心中却是百感交集,杀人之事,她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跟任何人说了。她不说谎,但话也要挑着讲,讲易水河畔逍遥自在的日子,将刀光剑影的厮杀掩埋于心底。 那是她内心晦暗的地方,从她逃出那片火海的开始,就根治在体内的恨的种子,如今浇着仇人的血,正滋养发芽。 她会继续追寻,继续杀人,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必定血债血偿,不撞南墙绝不罢休! “妹妹,快看!”庄霖突然伸手指向远方,言暮顺着他的方向,遥看到远处的落霞。 西穹之天,此刻弥散着难以描绘出的复杂之色。瑰丽云彩,紫与橙的交集,朦胧而温柔红与蓝的熏染,热烈而冷静。 英姿卓越的应日尧站在船上,与虞怀一同眺望眼前那悬在远方水面上的日,被无与伦比,转瞬变化的色彩包围。 日落西山为暮,此刻,她在观暮,他亦在观暮! —— (卷二易水篇完) 下一卷:桃花庵里拂衣现,白面书生笑春风 第四十五章 雨打桃花 “噼里啪啦!” 上元节后,火速策马回到易水河畔的言暮,刚把黑风骏马拉进马棚,一场出乎意料的大雨便瞬时而至。 火急火燎的她背上大大的行囊往屋子里奔去,豆大的雨水夹着狂风,一刹那肆意地击打在头顶的瓦块上。 回到房中的言暮,连忙擦拭着身上的雨水,将包袱里娘亲给她制的新衣一件件地摊开,刚想庆幸没被大雨打湿,一阵狂风如箭般穿堂而来,将她房中紧闭的窗口吹开。 顾不得被吹乱的一头青丝,她一把冲上前扶住木窗,一抬头,便看到那暗如深渊的苍穹,不远处易水河怒涛翻滚,雷电于八角山上咆哮奔腾。 骤雨疯狂击打着地面,雨飞水溅,一滴滴飞溅在言暮那张神色凝重的脸上,归来喜悦的心思全然被这场夹着怒意的暴雨打乱。 她遥望黑云压城,不知这上天在谋划着什么,可能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又可能是一场可怕的惩罚…… 大恒三十九年春,雨患,淮南河水溢于平原,大饥。 彻日彻夜雨,滔天肆奔迸,变幻起崷崒,瀑派裂青山。一场突如其来的春潮,浇得整个大恒凄凉一片。 淮南以南临江之地,大水冲上平原,将一切的作物冲刷干净,百姓呼天不应,难求一粮。 高堂之上无知无觉,安之若素,待晖帝遣官治水,赈济救灾时,已过一月。缓不济急,致灾情蔓延至整个淮南路,尸横遍野,飘尸不可计。 连绵不绝的雨落在易水河上,幸好幽州离淮南不算近,他们住的地方靠近河畔,雨水虽不断雨势却不大,除了练剑麻烦了些,言暮照样砍柴烧饭,读书写字,就这样呆呆地看着这梅雨的天,一直到了五月夏至。 “师父,今日有鲫鱼汤!”言暮端着一大壶奶白鲜美的鲫鱼汤,行到北郭先生房中,鼻间闻着鱼汤的香气,心生些许乐意,近来阴雨绵绵,粮食都升了价钱,虽然阿川叔不在乎银两,但每每买回来的食材都不新鲜了。 今日她见雨水不大,便跑到河边柳树下练剑,却发现几条被河水冲上来的鲫鱼,正在扑嗒着身子,顿时便善心大发,将它们全部抓进鱼篓里,救了它们的小命,飞快地跑回厨房,手起刀落,给师父和阿川叔熬了一道鲜美佳肴。 一直盯着窗外的北郭先生听到了小徒儿的唤话,幽幽地转过头,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说道:“乖徒儿,今日为师终于可以吃顿新鲜的!” 心思细腻,眼观八方的言暮,怎会察觉不了眼前之人近来的郁结,跟在言暮身后的梅川,端着其它的菜肴慢慢地走进房中,对着她说道: “一起吃!” 言暮笑着点了点头,心中还是担心着北郭先生,眼内的光便暗了一分。梅川看在眼内,北郭先生整日担忧,眉间都不见得一笑,小娃娃还得变着法子逗她欢喜,看得他都难受了。 梅川喝了一口小娃娃熬的鲫鱼汤,鱼甚是鲜美的,但小丫头的厨艺也就那样!他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北郭先生,只见她正没精打采地喝着腥味都没辟干净的鱼汤,若是平日,她早就喝不下去,今日竟不知不觉地喝了两大碗。 唉,始终是担心啊! “今日我去镇上采买,打听到淮南那边的一些消息。”梅川神色平静地放下手中的汤碗,说道。 饭桌上的言暮正激动地拿着勺子,给北郭先生盛第三碗鱼汤。北郭先生一听,那蔫蔫的神情忽然有了些许精神,连忙接着话:“说说!” 梅川直直地盯着北郭先生说道:“如今淮南以南死伤较多,以北情况尚算好,但也闹饥荒。” 听罢,北郭先生深深松了一口气,嘴中喃喃道:“饥荒啊!” 言暮不明所以地看着失神的师父,平日的云淡风轻,潇洒不羁不知去哪儿了。心中疑惑,难道师父在淮南有故友? “这汤好腥!”北郭先生好像终于恢复味觉那般,嫌弃地看着眼前已经被自己喝了两大碗的鱼汤:“还很咸!” 言暮顿时便惊呆了,连忙喝了一口,许是因为是她自己做的,勉强还是能下肚。 恢复了精神的北郭先生转过头对着梅川,眼神透露出妥协的意味,说道:“我还是担心她!” 言暮撅着嘴吃着阿川叔的菜,老实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大人聊天。原来,师父是担心自己的故人啊! 梅川点了点头,问道:“去淮南吗?”要去,就一起去! 北郭先生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好似想通了什么那般,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 他们两个都老骨头了,还得千辛万苦去淮南看另一个老骨头死了没,没理由,太荒唐。 言暮看着师父话中虽风轻云淡,但眼底的一丝纠结是隐藏不了的,于心不忍,便连忙吞咽下口中的米饭,睁着那双透亮的眸子,对着师父和阿川叔说道: “那我去!” 饭桌上的两人闻言,齐齐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那道带着英挺之气的眉毛高高耸起,有着少年锐不可挡之势。 —— 牛毛细雨已经停下,夹着夜色,窗外一片迷蒙,唯独房间里一盏油灯独亮。 “你要去的地方,叫做桃花镇!”北郭先生坐在言暮的对面,慢慢地喝了一口清茗:“在淮南北边。” 桃花镇!那不是小枫小昭的故乡吗? 言暮心中堵堵的,好似含了一块田七在喉咙里,又苦又涩,又有些难以置信,思绪慢慢地回忆起小枫说过的话: “笑宝,假如以后有机会,你记得一定要去桃花镇,看那三月的桃花,倚着春风小憩在镜湖旁,尝那五月的蜜桃,用它酿出来的桃酒比花间更醉人……” 如今,小枫小昭已经看不见家乡的桃花了!如今,她也不是当年那个任人鱼肉的笑宝了! 言暮强忍着心中的苦闷,北郭先生没留意到这小丫头的心思,继续说道:“桃花镇里有一座道观,叫做桃花观,里面住着一位静绝真人,你去看看她死了没!” 言暮一听北郭先生的话,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心中的苦涩,连忙惊讶地瞪大双目,有些发愣地看着自己的师父。 看到言暮眼中的不解,北郭先生忽然浅浅一笑,将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放在茶桌上,胡木制成的茶桌顿时被震了一下。 “这里有二百两,你到时去看看静绝真人死了没,要是死了,这些钱拿去买副棺材,给她风光大葬!” 二百两去送葬一个人?言暮拿起了那袋银子,这大概是她拿过的最重的银两了! “若她没死呢?” 言暮也搞不懂师父心中所想,总不能奔着人家真人已经仙逝,风风火火跑过去,发现原来她还活得好好的,这不就哭笑不得了?! “没死的话,就用这二百两,向她买一个真相。她要是肯卖就拿着‘真相’回来,她要是不肯,就等到她肯了再回来!” 北郭先生笑眯眯地看着被自己搞蒙的小徒儿,有些东西,现在不需要解释,到她花了这二百两时,自然会懂! 言暮听得云里云外,糊里糊涂,但还是点了点,既然是师父叫她去做的,她就一定会全力以赴! “师父,徒儿明日就出发!” 北郭先生闻言,不由得摸了摸小徒儿那头松软黝黑的头发,小丫头是个聪颖的孩子,李镇山和李侗的事,她没跟她和阿川说,但其实自己早就听说了。 李镇山那老狐狸她都能应对,那桃花观里的老雀儿她应是绰绰有余? —— 大恒三十九年,八月十五。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又是一年明月挂高堂,月圆之日却不是团圆之时。 庄霖拿着一封信,穿过天机山上自己悉心照养的花丛,桂花的清香夹着暖风吹拂起他的袖袂,双九年华的男儿,比月皎白,比风清朗。 刚迈进应日尧的院门,便看见院中主人,一人独坐在石椅上,满院亮着的灯笼,好似白日那般,一袭青蓝锦衣的应日尧,正在抬头赏月。 “二师兄。”应日尧听着脚步声就能猜出来者,只见他端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清酒到他的对面位置上: “有你喜爱的桂花糕。” 庄霖一听,两只耳朵立马竖了起来,惊喜地一把坐在应日尧对面,脸上的喜意难以掩饰:“桃源居的?” 应日尧点了点头,被酒香熏染的清冷眸子,多了一丝道不出的韵味。 “你妹妹又寄信来了?”应日尧明知故问,看在庄霖的眼中,好似有那么一分的期待,庄霖顿时摇了摇头,将脑中的想法挥掉。 但随即又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信递到应日尧面前。 应日尧盯着那熟悉的牛皮信封,眼神流转出意味不明的光,终是伸手接过打开,细细地读起。 满月照下一地清霜,如诗中说的那般,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绝清辉发。 静谧而光亮的院中,少年认真地看着那位只见过“半面”的姑娘的信,看着她矫健的字迹,她有趣的经历,看着她的风流,她的善纯。 良久,才开口徐徐说道:“你妹妹说,她受师父所托,去了一个叫桃花镇的地方,看望镇上桃花观中的老道姑。她发现,原来桃花镇并不如想象般美好,路有饿死骨,饥荒的人们没有饭吃,只能将桃树连根拔起,吸食树汁为食。” “满地哀鸿遍野,她心中着急万分,就在灾难深重之际,有一个人出现了……”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山遥水皆有情。 应日尧的声音,宛如潺潺流水般,慢慢道来。 第四十六章 白面书生 无心看景景尽收,有心看路路无前。 言暮策马赶路,从幽州到淮南北行了足足十日,她细细观察,这一路过来,乞讨的人越来越多,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这不禁让她想起了当年被灭门后,逃到的那个破庙,里面的孩子也是这般担饥受冻。 她虽曾是其中的一个,亦想去帮一把沿路的饥民,但禁不住个个都牵衣顿足,拦道哭饿,她哪里救得了那么多人。况且师父托付的二百两还在她的包袱里,若真的走走停停,真不知道何时能赶到。 黑风已经跑了好些路,喘着的气息越来越急促,言暮知道它是真的累了,便连忙赶到前面还开着的茶肆,讨些水喂马。 她刚刚把马牵到茶肆旁,便看见店家在赶着几个过来乞讨的饥民。 “去去去!别来我这儿!”只见店家手中拿着一根擀面棍,作势要打人,一些胆小的饥民被他一吓便连忙跑了,但仍有一些胆大的,偷偷跑向那些吃茶的过客旁边讨粮。 “大爷!大爷!我的孩子已经好几日没吃过东西了,求求你给口粮!”一个妇人拉着一位客人的衣袖,苦苦哀求道。 言暮闻声,喂马的手顿了顿,转过头看向那位妇人,只见她披头散发,身后背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旁边还牵着四个不过五六岁的小童,见者可怜,连一直忍着善心的自己,都想出手帮他们了。 但是下一刻,被讨粮的那位客人已经唤道:“店家,来几个馒头!” 言暮挑了挑眉,看着那善人身边的书箧,猜测他应是个赶考书生,便打算转过头继续喂马。 就在转头一瞬间,她的眼底好像瞥见了什么,眼神瞬间清冽,迅速执起脚边的一颗小石子,往书生的方向一扔,划过之势只带着一分的力度。 “哎哟!”妇人身边的一个小童吃痛地叫了起来,一个钱袋子应声落地,被转移视线的书生闻声立刻转过头,目睹了小童偷钱的一幕。 茶肆店家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馒头,又举起擀面棒骂咧咧地冲过去:“好你一家子的贼,人家大爷好心给你馒头,还想偷人家的荷包!” 妇人见到店家那被气得吹歪的胡子,急着眼泪都冒了出来,直直地跪地求饶:“对不起啊大爷!对不起啊大爷!是我该死!不关孩子的事!是我这贱骨头教的!” 言暮定定地看着那妇人伸出手把几个孩子拉扯到身后,孩子也不懂,但也知道惹了祸,四把声音齐齐地小声哭了起来,那个偷钱的小童,颤颤巍巍地哭道: “我,我偷钱,也只是想给我爹治病啊!他都快病死了,谁能救救他啊!” 此情此景,真的让人百感交集! 饥饿将人逼上梁山,但谴责来时依旧护犊情深,要责备这孩童偷摸做贼?要责备这妇人不懂教儿?还是要责备那高墙上的大人物,根本就不理会老百姓的死活呢? “那你就偷错人了!” 突然,一阵爽朗的声音,从混乱中响起,只见那书生拾起干瘪的荷包,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出来,十几个铜板在茶肆的木桌上淅沥作响。 “店家,多少钱?”书生问道。 那店家闻言指着已经出炉的馒头,尴尬地说:“算上吗?” “算上!”书生依然保持着轻松的语气,听得言暮都觉得有趣。 “五文钱。”店家叹了一口气,将那放在一旁的馒头端了上来。 书生将桌上的铜板,挑了五个递给店家,然后一个个地将其余的铜板收好在钱袋子里,和馒头一起递到那还在留着泪的一家子面前。 “我只有这么多了,拿去!” 言暮和店家听罢,都有些微微讶异,那一家子更是惊喜得哭喊得更大声,许是一路没遇到这般善良的人,或是没遇到这般好骗的人,那妇人直直地磕着头: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身后那四个颤颤巍巍的小童,眼中的恐惧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感恩…… 一场戏看罢,言暮喂饱了黑风,也不敢坐到茶肆里面,只得站在外面啃着店家给的大白馒头,突然一双沾着泥土,已经发灰的锦鞋出现在她眼前。 她顿时便停下了咀嚼,抬头看着来者,只见眼前的人,一袭苍蓝素衣已沾上些许灰,那张正带着爽朗笑意的脸,眉清目秀,面如冠玉,一派潇洒闲雅,背着他的书箧,俨然是个白面书生。 “多谢兄台刚才出手相助!”对面之人声音清朗,言暮听在耳中,竟觉得声中有着几分庄霖的韵味。 言暮点了点头,既然他发现了是自己出手,她也不会推却:“举手之劳。” 听着言暮稚嫩的声音,白面书生顿时一双眉高高翘起:“在下姓卫名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姓卫的?言暮皱了皱眉头,随后又将心中那奇怪的念头打散,坦荡地回应:“李拂。” “李兄!”卫桓依然弯着眼睛,笑看着眼前年纪不大,身材不高的男子,面红齿白,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上,英眉袭人,腰间的一柄长剑,全然不显突兀。此人,有着孩童的俏,男儿的俊。 这个世道,如此年纪轻轻,便敢纵马行前,必然是个少年侠客。 “你为何把钱全给那妇人?”言暮忽然想到了刚刚的一幕,终是禁不住好奇问道。 卫桓一听,便笑眯眯地说道:“兄台别担心,我的马上还留有一些盘缠。” “马?”言暮挑了挑眉,环顾了四周,整个茶肆只有黑风一匹马。 卫桓看到言暮眼中的疑惑,心中突然暗道不好,那笑容便顿时僵在半空,左左右右看了一大圈,都没看见自己的马半个影子。 言暮不禁觉得好笑,但又不好落井下石,只得说道:“我来时这里没有马?” “哎呀!难不成我刚坐下时,马儿便被人偷了?!” 卫桓睁大那双黑不溜秋的眼睛,看着沿途来来往往的难民,熙熙攘攘的声音此起彼伏,茶肆的店家忙着赶饥民,哪里有心思帮他看马,许是自己刚才没留意,便被贼人偷走了马。 失策!失策! 言暮看到眼前的白面书生搔首顿足,全然没了刚才的潇洒,便有些看戏地盯着他,师父的二百两说什么也不能动的,她身上的盘缠也不多,绝不可能救济这个糊涂书生。 “我现在,是连回家的盘缠也没了!”言暮无言地听着卫桓的话,只见他抬头看着朗朗乾坤,神情带着一丝郁闷,幽幽地吟诗道: “离家三百里,千金全散尽。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言暮一听,不由得想起了自家熟悉的庄大人,那架势跟爹爹一模一样,便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卫桓听到言暮的笑声,那懊恼的神情顿时便深了一分,思及如今的自己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能依靠的,唯有这位小兄弟了! 只见卫桓扭扭捏捏,神情抱歉地对着言暮说道:“不知李兄你能否……” “不能!”言暮将最后一口馒头吞下,连看都不看卫桓,直接扔了两个铜板给店家,顺便问路:“店家,请问桃花镇还有多远?” “前面十里就是。”店家接过言暮的铜板,帮她在水囊里装好茶,递了过来说道。 “谢了!”言暮接过水囊,不理面前的白面书生,抬头猛地喝了一口。 被拒绝的卫桓,盯着眼前的人抬起的白皙颈脖,好似天鹅那般的修长秀美,许是年纪还小,喉结没长,竟生出了一丝雌雄莫辨的娇媚。 “干嘛?”解了渴的言暮将水囊收紧口,挂在黑风身上。瞥了一眼卫桓,转过头去解开了栓着马儿的绳。 卫桓见她这个阵势,应该是要启程了,便连忙着急地说:“李兄!李兄!救命啊!” “没钱!”言暮一跃上马,她可不是出来做善事的,况且这家伙很明显是因为警惕不够,才被人盗了马,也盗了财。 吃点教训,以后上京赶考才会变得聪明! 突然,言暮感觉脚下一重,低头一看,发现卫桓这呆书生已经死死地抱着她的右腿。 顿时言暮的眼神就变得凛冽,正想甩开脚下之人,便听到狗急跳墙的卫桓喊道:“李兄,李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必你家中也有读书人,上京赶考三年一次,错过了便是一生的悔恨,求求你帮帮我!” 言暮睁着那双杏眼,心中的怒火被燃得更胜,这厮刚刚还装模作样去施舍他人,现在就死乞白赖要自己来救他,明知赶考对自己重要,那必定要行事小心,哪能像他这般嘻嘻哈哈! 一想到此处,言暮便想拔出剑鞘,将这糊涂书生一把敲晕。 “我不敢要求太多,只求李兄捎我一程,到了镇上我便找家里人接济!”卫桓见言暮的手都摸到剑边,连忙换了个说法。 言暮闻言,看着卫桓那一直背着的书箧,忽然想到了庄大人。听说,爹爹当年也是个寒门子弟,是不是也是这样子上京赴考的呢? 片刻,她终是心软了:“上来!” 苦苦哀求的卫桓听到了言暮宛如救星的声音,立刻顺了顺气,咧开嘴笑了。 言暮冷眼看着那家伙笑得跟个皱皮狗似的,刚才的什么面如冠玉,貌似潘安,全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卫桓伸出长腿,踩着马鞍一把跳上了马,背上书箧里的书哗啦地响着。待他坐稳,言暮也不问,驱缰策马,惊得身后的卫桓连忙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身前少年的腰肢。 好瘦!卫桓愣愣地搂着那羸弱的腰肢,没想到这少侠如此消瘦。 感觉到被人搂住的言暮,此刻既是懊恼又是无奈,心中隐隐觉得,这个卫桓就是个麻烦。 早知道就不帮这家伙了!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也不想理会身后的人,任他的大手搂着,只顾着前行赶路。 卫桓低头看着身前外冷内热的小兄弟,不禁慢慢放松了下来,细细地端详着这个叫李拂的人。 被绑着一个马尾的黝黑发丝随风吹起,绕到那白皙优雅的脖颈上,白与黑的融合,硬生生地闯进他的心里,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冒出,让他不得不倒吸一口气,让这清风吹散掉全部的胡思乱想。 却一不小心,将对方身上淡淡的气息尽收鼻中,薄荷的清冽,茉莉的幽冷,檀木的柔软,揉成一个有趣的李拂。 好香! 白面书生不禁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桃李依依香暗度,谁在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第四十七章 静绝真人 薜荔作禅观,重叠观边树。空山径欲绝,也有人知处。 桃花观就在桃花镇郊外,言暮牵着黑风骏马,站在这荒山野岭处的小道观前,看着木门前一处大石上刻着的“桃花观”三字,转过头对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卫桓说道: “卫兄,前面再行二里就是市镇,你赶紧去找你家里人,我们就此拜别!” 背着个大书箧的卫桓,一脸难以启齿的模样,也不知他在想什么,硬是不肯离去。 言暮见自己都说得如此绝了,这糊涂书生还不肯走,便摇了摇头,懒得看他,直直敲响了桃花观的门。 敲了好一会都没人应,言暮心中不禁诧异,难道师父的故人真的仙逝了。 正当她准备跳上门上一睹,突然见那道紧闭的木门缝隙处,冒出了一颗黑乎乎的眼珠,言暮与那眼珠子相对而视,站在身后的卫桓也注意到了,顿时吓得他惊呼起来: “鬼啊!” 门缝处的人听见卫桓夸张的叫声,一把清脆稚嫩的孩童笑声便自那方响起,言暮对着那门缝说道:“小道姑,我是来找静绝真人的。” “你是找真人的?!”小丫头的声音一点也不怯生,反而带着一丝刁难:“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那些来讨吃的人?” 言暮听了小丫头的话,便浅浅一笑,说道:“我不是来讨吃的,我是来送钱的!” “送钱?!”小道姑惊喜地叫道:“你没有骗我?” “绝对没有!”言暮降低了声音,用眼神示意卫桓走远些,见到他点了点头踱到几丈远后,才用只有她和小道姑能听到的音量悄悄说道: “跟静绝真人说,我是北郭先生派来的看望她的人,快去!” “哦!背锅先生!”小道姑见言暮如此秘密的模样,便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地小声重复道。 “是北郭先生!”言暮听了小道姑含糊不清的话,不得不重申了一次,可是定睛一看,才发现小道姑已经跑没影了。 半晌,那紧锁的大门被慢慢打开,只见一位年长的道姑,神色抱歉地对言暮说道:“对不起公子,最近太多难民过来这边讨粮,观中人都怕了,便不敢作答,没想到你是真人的故人,请多见谅!” 言暮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静绝真人确实没死,不过这二百两能不能买到师父口中的“真相”呢? 言暮牵着黑风走进了桃花观,对着迎接自己的道姑问道:“在下李拂,请问道姑如何称呼?” “我叫静彦,刚才那小丫头叫静明,咱们桃花观人不多,就五六个,清静得很。” “静彦居士,劳烦你带路了!”言暮连忙道谢,只见静彦道姑看起来年纪比言暮大上七八岁,脸色有些蜡黄,但五官端正,怎会来观中做个尼姑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眼角一袭苍蓝色衣袂映入她的眸中,言暮转过头看着那个跟在自己几丈远的卫桓,只见他正神色尴尬,又假装云淡风轻地看着观中风景。 许是感觉到卫桓的格格不入,静彦道姑向言暮问道:“李公子,请问这位跟在你身后的人,是你的朋友吗?” “不……”言暮正想解释,身后那长者一双长腿的卫桓连忙箭一般地冲了上来,抢着话说道:“不不不,在下是李少爷的随从!” 言暮闻言,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身旁那个生安白造的卫桓一记眼刀,卫桓一见便怯生生地耷拉下原本高耸的眉毛,好似一只害怕的小狗般,委屈巴巴地退到言暮身后。 许是急着见静绝真人,言暮也没有去解释太多,等她处理完这码重要的事,再来把这厚脸皮的卫桓处理了! 名叫桃花难免红尘,偏生道观斩断俗世,桃花镇里的桃花观,于纷乱情丝中断红尘,不知能否?不知乱否? 言暮抬头环顾着周围,主庙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寥寥无人,一派幽静肃穆。一位道姑静静地端坐在那方寂寥的天地中,好似周围的人和事都与她无关,直觉告诉言暮,她就是静绝真人。 “真人。”静心在门口处轻声唤道:“人来了!” 言暮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身穿一身平淡无奇的道服的静绝真人,只见她已然苍白的头发被一根根地收齐绑成一个发髻,身前可能烧着什么香,几缕青烟在她的周围萦绕飘起。 半晌,那个白色的后脑勺微微动了动,说道:“好,你先退下!” 静彦道姑闻言微微颌首,言暮示意身后的卫桓赶紧找个地方蹲着,别出现在她眼前,卫桓也是个识趣的,便连忙对着静彦道姑恭敬地说:“还请居士带路!” 待其余的人走远,言暮向前迈步,慢慢地走进庙中,黑色的锦鞋踏在木质的地板上,响起她轻微的脚步声。习武已盛的她可以做到行路无声,此刻,她是故意的。 端坐的静绝真人闻声转头,直直地看着言暮。一双被眼睑盖住一半的眼眸,好似无念无欲,又似看破红尘,什么都不能在她的内心惊起涟漪,如此方庙堂般静谧无垠。 言暮定定地端详着眼前师父的故人,只见她的右眼下有一颗泪痣,忽然,一位熟悉的身影在她的脑海浮现,那是自己温柔的亲爹——言不惑,因为她还记得,爹爹的右眼也有一颗泪痣,竟与眼前的人一模一样,不偏不倚。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言暮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挥掉脑子的思绪,长泪痣的人也不少,怎能如此胡思乱想呢! “你是李惊堂的何人?”静绝真人瞥了言暮一眼,便继续闭眼打坐,好似刚才一切都没发生那般。 “在下北郭先生之徒,李拂!”言暮站在静绝真人的身侧,凝视着面前的观音像。 “李,拂。”静绝真人清绝的声音,一字一言地重复着言暮之名,幽幽说道:“你这名,一定是李惊堂取的。” “她收过不少学生,唯独给了你名字。”静绝真人依旧闭眼慢道:“你来此所为何事?” 言暮一步一步地走近那白瓷观音像,细细端看着被世人颂拜的神佛,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再转过头看着坐在蒲团上白发苍苍的静绝真人,心中生出了一丝生疏,又有一丝无言的压迫。 “我是来送钱的!”她连忙摇了摇头,收起迷离的神志,认真地说道:“师父知道淮南这边有饥荒,叫我拿着二百两过来,跟你买一个真相。” 静绝真人不慌不忙地睁开双目,顿时,一道严厉带着压迫的眼神向着言暮射来:“哼,真相!都问了我几十年了,该说的都说完了,该死的都死绝了,哪里还有什么真相!” 言暮结结实实地接过她的眼神,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会被这无声的压迫堵住了心神。 突然,一滴雨水从主庙瓦上滴下,直直地落在静绝真人的身侧,打湿了胡木的地板。顷刻间,雨水逐渐落下,一滴滴地滴落在小小的庙中。 言暮见状,连忙拿起观音像旁边的花盆,放在那滴水之处,盛起雨水,莫让它们弄潮了干净的地板。 静绝真人看着言暮那小小的身影,已经一跃跳上梁上,环顾检查着庙顶的瓦砖,只听到她稚嫩的嗓音说道: “这些瓦砖有些旧,可能是之前被大雨冲击太多次,有好些都裂开了。” 静绝真人依旧无言,一滴雨水又从梁上落下,直直地落在言暮放花瓶之处,清脆的雨点声打破了此方的静谧。 “二百两不多也不算少,真人何不给我个人情,卖了那个真相呢?” 言暮纵身落地,无声无息,连那放在地上花瓶中的水也惊不起涟漪。 “况且,我师父说了,拿不到真相的话就不能回去,我身上的盘缠就那么一点,根本熬不下去,只能厚着脸皮住在桃花观了!” 言暮忽然想起了卫桓那死乞白赖的手段,硬来的不行,那就哭惨! “观中不收男子。”静绝真人盯着唇红齿白,却讪皮讪脸的言暮说道。 一听静绝真人语气放软,言暮觉得此事有戏,便连忙解释:“我是女子!只是行走在外,女扮男装而已!” “我知道你是女子,李惊堂不会收男子为徒。”李惊堂身为凤蝶盟盟主,绝不会收男子为徒弟。 “你那随从不是。” 言暮听罢,愣了愣,这静绝真人莫不是背后长了眼睛,看都没看一眼卫桓,就能分辨出他是个笨男人。 “那我叫他赶紧滚出观去!”她连忙放低语气,眼巴巴地求着静绝真人让她留下。 静绝真人已然站起了身,看着言暮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地说道:“去找静彦领道服。” 言暮一听有戏,立刻惊喜地睁大双眼,含着秋水的双目有着青葱的俏丽,樱唇高兴得弯起:“是,真人!”随后便一溜烟地飞了出去。 静绝真人看着言暮一眨眼便没影儿了,不由得有些愠怒,但怒的不是言暮,而是李惊堂。 不知这家伙是怎么教徒弟的,竟这般没个定性! 这厢言暮拿到了道服,美滋滋地往静彦道姑安排给他的房中跑去,心中想着静绝真人看起来严厉,但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自己再软磨硬泡多几日,一定可以带着师父想要的东西回去! 正当她喜冲冲地推开木门,却见卫桓早就在房中,将他书箧里的一本本书拿出来检查有无淋湿。 言暮一见这人就生烦,方才已经承诺要把卫桓赶出观,信守诺言的她一定不会因为什么善心什么同情,就手下留情的! “卫兄,收拾完书就好出去了!”言暮也不好粗言粗语,只好摆出事实:“此处是坤道观,你一个男子在这儿逗留太久,不合礼乎!” 卫桓盯着言暮手中的道服,有些搞不清状况,只得将手中的书慢慢放下,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那为何李兄你拿着这道服呢?” 好似想到了什么,卫桓敲了一下脑袋,惊讶地说道: “莫非,你是女子?!” 第四十八章 男扮女装 “胡说什么啊!” 言暮一脸无语地看着对面的卫桓,没想到这糊涂书生在某些地方还挺机敏的,但她并不打算跟他解释太多,只好说道: “我留在这里还有事,我年纪还小,看不穿男女,你可不一样。” 言暮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房中的一处木屏风后,准备脱衣换上道服,耳聪目明的她却蓦地听到卫桓轻浮的脚步声。 “你想干什么?” 忽然,言暮的声音在卫桓贼兮兮的身后响起。 卫桓闻声转头,惊讶地睁大那双黑不溜秋的大眼:“你不是进去了吗?怎么会?” “好你个登徒子!”言暮可不给他好脸色,立刻赏了一记爆栗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还说是读书人,你的仁义礼智信呢?” “哎哟!”卫桓吃痛地呼了一声,捂着自己被敲得生疼的右额头,有些抱歉地说道:“我也是一时糊涂,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男子而已……” 没等对方说完,言暮又赏了一记爆栗在他没有捂住的左额头上,若是她再使大力一分,那这两边就会肿出两个大包,倒也是生趣。 “我错了!大侠!”卫桓双手捂着额头求饶,他这下是真的相信言暮就是个实打实的男子汉了。 毕竟,天下女子多柔美,哪里像她那般,凶猛! 言暮看着卫桓一脸怂样,不知为何又想起了自家爹爹,每回被娘亲责备,也是这般战战兢兢:“知错了便赶快收拾好你的东西,去镇上找人帮你。” 她从怀里拿出自己并不丰实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五两银子,往卫桓处扔去,说道:“我虽做不到你那样,将自己全副身家给了别人,但五两,够你在镇上活几日。” 卫桓接住那五个银子,抬头盯住言暮手中已然干瘪的荷包,心中一股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 “我家在南方,写信托人过来,需一些日子。”只听到卫桓爽朗的声音变得幽幽,却不明他心中所想。 “怎么,五两不够?”言暮也没好气地看着他:“我只有十两,要是再给你,我就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 这次出门急,言暮也没想在路上逗留太久,便一路风餐露宿,也没花太多银子。没想到,路上竟遇到了一个难缠的白面书生。 卫桓盯着手中的五两银子,突然一笑,摇了摇头,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言笑晏晏,也不理他的书,径直地往门外走去。 “不要书啦?”言暮有些惊讶地看着卫桓高大的身影,疑惑地问道。 这家伙,傻了? 卫桓闻声转过头,那笑容依然是灼灼辉光,只见到他眼中有说不尽的话,嘴上却只留下二字: “等我!” 言暮一路目送他关上房门,也不去揣测卫桓话中之意,只好愣愣回去换上道服。 她坐在椅子上,将绑着一头青丝的绸带脱下,那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便得以舒展,桃花观清俭,哪来什么铜镜梳子,言暮只得胡乱摆弄着,想绑一个跟刚才所见的道姑一样的发髻。 许是她全副心思都放在舞刀弄剑上了,这摆弄了老半天,却还是一头乱发。 忽然,“咿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言暮转头看向来者。 竟然,是穿着一身道服的卫桓?! 卫桓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此般美景,坐在椅子上的人儿唇红齿白,略带一些孩童圆润的脸庞白皙如玉,一头乌发细腻如瀑,任是见多了莺莺燕燕的他,也禁不住心中微微一动。 稳住!对方只是个小娃娃,还是个男的! 他不自觉地用手捂住心口,也不敢说话打破眼前之景,却看到言暮那双如星辰般明亮的眸子正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 “你疯了?还去偷衣服了?”一想到这家伙是自己带进来的,她心中实在愧疚不安,卫桓哪能跟自己的爹爹比呢,他完全就是个登徒子! 卫桓被言暮的质问收回了深思,一双俊目转了一圈,瞬间便神情从变幻莫测转变成得意洋洋:“我这件道服,可是静彦道姑亲手给我的!” 言暮不相信,但是看他的模样也不像在撒谎,便直接问道:“为何?” “小生我亲自去跟静绝真人道明难处,真人大人有大量,便答应收留我了。”卫桓眉飞色舞地说道。 诚然,他没有把话说全,但也没说谎,他卫桓,就是静绝真人收留下来的。 言暮听罢,也顾不上绑什么发髻了,一双眉头皱起,心想静绝真人根本就不够“绝”!这家伙肯定也是死乞白赖求求着留下的。 “那你这个模样,装成道姑合适吗?”她瞥了卫桓一眼,人高马大的,一张脸怎么看都是个男子。 卫桓侃侃走来,站在言暮的身后,看着她胡乱摆弄着一头青丝,心中忽生一丝难耐:“论扮女子,我确实不如你,不过大不了就不出门,谁会知道呢?” 言暮听到他的调侃,挖了卫桓一眼,也不说话,实在绑不了发髻,又重新绑了个马尾算了。 “我来帮你!”卫桓看在眼内,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小心翼翼又故作轻松地说道。 言暮看着卫桓头上那个整齐的发髻,让他帮忙,于言暮不合礼,于李拂算是合情合理。 “好!”言暮轻声笑道,神色坦荡,一派少年潇洒之息。 卫桓一双大手抚上细腻的黑发,少年白皙的脖颈又再次露出,他稳了稳心神,无言而专心地绑起了发髻。 言暮端直地坐着,瞥见桌上被卫桓摊出来的书,便细细地看了起来。这个白面书生,看的东西可真多,有医术,有药理,有治世,更有水利。 言暮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本《六运河水利录》,撰书之人正是自己的外祖父——穆晏。 小时候,她听闻自己的外祖父是六运河的大英雄,心中自豪油然而生,寻得他撰写的书细细研读,奈何实在太过高深,治水又需实地见闻,不然读不透其中奥妙,如今再次翻起,还是读不懂那水利治理,形势脉络。 但,却读懂了他始终系着大恒的赤子之心! “你读懂了吗?”言暮拿起《六运河水利录》,眼含深意地向已经帮她绑好发髻的卫桓说道。 卫桓闻言,饶有兴致地接过她手上的书,清秀的眉目中露出一丝看不清明的雄心壮志,他从岭南启程,一路沿着书中所说,看尽了整个六运河的山势河脉,悟到的远不止是治水。 所以,他偏生要来淮南,这个灾情最严重,最民不聊生的地方。他要懂的,远远不止书上所说的,他要懂的,只能靠一双腿走出来! “当然!” 郎朗少年,言语坚定,信誓旦旦。 谁说年少无牵挂,偏爱风花不问世,此方两位少年,皆牵挂着家,牵挂着国,更牵挂着民! —— 一路驱赶,终于得到歇息,言暮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才被那位美貌的道姑静彦唤醒。 言暮随便打了些水梳洗了一番,许是以为她是男子,静彦道姑便吩咐她去后院砍柴,言暮也不拒,反正自己在易水河畔也是砍柴练剑来的,便跑到后院处,却发现那卫桓早就满身大汗地做着粗活。 言暮不禁好好端详起眼前的男子,固然,他算得上是个英俊之人,然而言行举止,虽放荡越礼,却不失世家气度。昨日他一身素衣,看似平平无奇,送给那乞讨妇人的荷包却刺绣精致,不像是一般货色。 而且,言暮紧紧地盯着挥着斧头的卫桓,他那双抓着斧头柄的大手。昨日他帮自己束发时,便发现此人的手细腻光滑,应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 “卫兄,快放下斧头,这哪是你这些公子哥儿干的活?”言暮主动出击,打算套他的话。 卫桓一听身后有声音,立刻吓得手中斧头一抖,转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李拂这小子,便睁大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说道:“你怎么走路没声的?” “我习武多时,一向行路无声,行踪无影。”言暮坦荡地走到他的身旁,低头看着卫桓砍的那些木头,歪歪咧咧,比她以前刚到在师父家学武时砍的更惨不忍睹。 “你这些公子哥儿,好好读好圣贤书便行,怎能让你做粗活呢?”言暮伸出手接过卫桓手中的斧头,对着他砍了几个口子的木头,提力一劈,粗木一分为二,断口处光滑无痕。 卫桓捡起言暮砍下的木头,细细地看着,一双眼睛转了转,不知他是羞愧自己连一个小娃娃都不如,还是想赶快归家脱离这干苦力的日子。 不过,可能都不是。 “我不是公子哥儿。”卫桓抬头定定地看着言暮,眼神里毫无掩饰:“我家中行商,有些儿小钱罢了。” 言暮听罢,点了点头,士农工商,商人为下,过得虽富足却地位不高,所以他才想去京城考取功名。 “既然如此,为何你的荷包只剩下十几文钱?”言暮一想起他那只荒唐的钱袋子,若是富商之子,如何落得荷包空空的状况,莫不是一路上花钱大手大脚了? 卫桓一听,便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说道:“我这一路,不知遇到多少乞讨的难民,我这人心肠硬不起来,便都帮了。” 言暮一听便觉得好笑:“但你都要饿死了,还愿意把钱给他人?” 卫桓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摇头,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会饿死,点头,是因为:“我的确愿意。” 言暮听了卫桓的话,看他语气坚定的模样,应该也不是夸下海口。便收回了跟他对上的目光,边砍柴,边问道:“你被骗了多少盘缠?” 卫桓一听就觉得不妥,这哪是骗,是帮!但还是幽幽地回答:“三百两。” “三百两?!”许是被那数目惊讶到了,言暮停了手中砍柴的斧头。自己出门才带十多两银子,这家伙还真是人傻钱多。 卫桓见言暮这个模样,不由得又挠了挠头,三百两,很多吗? 忽然想起了什么,言暮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低下头看着正在收拾着木柴的卫桓问道: “冒昧问一句,卫兄你是岭南卫氏的人吗?” 第四十九章 岭南卫氏 富甲陶朱,岭南卫氏。假如说言氏是江南首富,那么占据大恒之南,看似蛮荒却逐渐崭露头角的岭南,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卫氏了。 所谓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当年大恒初建,齐末贩卖私盐之风泛滥,尤其在两广靠近沿海之地,地险山僻,当地居民常年以贩私盐为生,有时甚至整个村落的人都外出往返兴贩。 恒帝即位时,勒令全数严查抓捕,当时,岭南卫氏是南方最大的海运海产商,坐拥多个盐山,下派的两广宣抚使首当其冲去到卫氏处调查,却发现卫氏名下的所有盐山,没有一个私自贩卖,全部堆积得整整齐齐,且盐质比起一般的私盐,晶莹细腻,不含杂质,提取的工艺也远远领先很多官盐制场。 当即,卫氏当家便向两广宣抚使提出将所有盐山上缴朝廷,卫氏开设制盐场,为朝廷供应优质良盐,卫氏收取其中百分五的收益,且朝廷需将其名下所有田耕海产等免税三十年。 恒帝一听大喜,不仅答应了卫氏的提案,还赐了一块“天下良商”的御赐牌匾给他们,这也大大打开了卫氏的行商之路,近些年来,已有与江南言氏比肩之势。 言暮固然不知卫氏宗族之人,但听这卫桓说自己来自南方,又是行商,很难不去联想到岭南卫氏。 “冒昧问一句,卫兄你是岭南卫氏的人吗?” 卫桓一听,不禁笑了笑,收拾木柴的手却没有停下:“远亲。” “假如我是卫氏大富之家,就不用一路奔波了!”卫桓一边说着,一边将言暮砍下的木柴一个个收拾捆好,那双白皙的手上全是灰屑,方才砍柴时可能挥得猛,发间几条青丝被甩出,沾着脸上的汗,好不狼狈。 言暮定定地看着他这穷酸模样,也不愿再猜测什么,无论是与不是,都不关她的事。 抬手便继续挥动那斧子,那木头被劈得整整齐齐,等到静彦道姑过来查看的时候,他们已经砍完了所有的木头。 “你们二位可真奇怪!”静彦道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个,一高一矮二人,高的眉清目秀,矮的唇红齿白,高的文弱书生,只能做捡木柴的碎活,矮的一身是力,把这够用几天的木头,一个上午便砍完了。 “静彦居士来啦!”卫桓这枚懂看眼色的书生,一见人来监视他们干活,便干得更起劲,言暮听罢,擦了擦额间的细汗,也看着来者。 “累了,今天日头大,我看李拂小兄弟都流汗了。”静彦道姑笑着看着他们,眼中带着一丝对这两个苦力的满意:“我拿了些粥菜过来,赶紧去那井口打些水清洗下手,歇息下吃点东西!” 言暮闻言,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干了一上午活,着实是饿到不行了。便想上前接过那篮子菜,谁知道卫桓这家伙早就喜冲冲地上前接过,还一脸轻松地地说道: “我就干些小活儿,砍柴这些都让李公,我家公子做了!” 言暮没好笑地看了看卫桓,这家伙还在装模作样,有随从比公子还娇气的吗?她也不看卫桓,直直对静彦道姑道谢:“谢谢静彦居士!” 静彦道姑走后,卫桓便把井水打了上来,这家伙也是体虚,端着个稍重些的水盆,走路便有些不稳了,里面水花溅起,直直飞到他的那张清朗的脸上。 言暮看着他那窘迫的模样,不由得“噗呲”一声笑了,卫桓也不恼,只是老实地把水盆放在言暮身旁,笑道:“李兄,洗把手吃饭!” 言暮大方地勺了一些水把手洗净,然后便双手拱起一些清水,往脸上泼去,丝丝缕缕的冰凉瞬间让细汗的温热退却,让她不得不的舒爽地微笑着。 蹲在言暮对面的卫桓双手撑着脸颊,愣愣地看着透明如晶的水濡湿了对方英挺的眉毛,迷蒙了她清亮的双眼,些许凝固在她浓密细长的睫毛上,随着眼睛一眨,又猝然滑下到白皙的脸庞上。 果真是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你不吃吗?”言暮瞅了一眼失神的卫桓,便耙了口粥,嘴里嚼着咸菜问道。 卫桓闻声定睛看着说话者,只见她大口吃菜喝粥,没有一丝仪态,方才美人之像宛如昙花一现。 “唉!”卫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然是要吃的。” —— 月上梢头,幸得一日晴天,桃花观里的几个年轻道姑们都叽叽喳喳,按捺不住跑到屋外乘凉了。 言暮干了一天的话,也觉得有些累了,便坐在院中的石椅上乘凉,抬头看向天上的月光,弯弯一道如弓。 何日到满月,再来话团圆。 “李兄,怎么这么好兴致?”言暮的房间与卫桓相连,都在一个院子里,卫桓一推开门便见一袭道姑服的她,端坐在院中赏月。 言暮转过头看着卫桓,他的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应是方才一直在房中阅卷。 “道姑们结伴去沐浴,担心会有色胚乘机偷窥,叫我守在这里莫让你行近。”言暮一双眉毛得意地抬起,满是笑意的眸子中带着调侃的意味。 卫桓一听,不由得挠了挠鬓角,心中恼怒,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好色之人了,但脸上还是一派爽朗:“小生我还没娶妻呢,李兄你莫要取我乐了。” 言暮笑着颔首:“开个玩笑。”她看着卫桓手中的书,乃春秋左丘明所撰的《国语》,便思及了他说过的上京赴考。 “殿试是明年二月才考,卫兄这么早出来干甚?” 言暮疑惑,科举每年秋天,各州进行考试,第二年春天,由礼部进行考试,这卫桓连州市都还没考,就想着上京赴考了? 卫桓见自己的说辞被推翻,好不尴尬,但看见对方目光灼灼,只好老实说道:“之前怕你不肯救我,情急之下说了大话,不过李兄放心,卫某一定能够考过州试,上京面圣的!” 原来是个爱说大话的白面书生啊! 言暮饶有兴致地单手撑着石桌,盯着卫桓说道:“所以,你为何不好好待在家中准备州试?” 事实上,言暮本就不是多事之人,但被这卫桓三翻四次地糊弄,也是有些怄气,便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本意是想去蜀地看望久病刚愈的青梅竹马,又想顺便走一走这六运河,便兜兜转转,来到了淮南。”卫桓也不掩饰,直言道出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兜得有点绕了。”言暮直白说道,但内心直觉这家伙也没说谎:“上京面圣,你是想当状元?” 一想到这卫桓说的话,言暮便可以串成前因后果,他说自己尚未娶妻,蜀地有位等着他的青梅竹马,应是想取得状元,衣锦还乡再风光大娶! 卫桓坦荡一笑,点了点头,只见他慢慢地坐在言暮对面,说道:“我既是为了当官,也是为了看看这个晖帝,值不值得我去追随。” 一阵凉风吹过挂着藤蔓的院子,青翠的叶子随风隐隐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言暮颇为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些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 “见一面,你就可以分辨出来吗?”言暮忽然觉得卫桓这人,有种,也有些意思了。 “可以!” 卫桓对上言暮黑白分明的眸子,自信地说道:“我卫桓一向看人很准,譬如你,我就看得出,你深藏不露,年纪轻轻却敢纵马天涯,当属一等一的侠客!” 言暮听了卫桓的话,顿时双眸微微睁大,而后轻轻一笑,眯着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卫桓:“那李拂就承了卫兄的谬赞了!” 一想到应晖,自己接了梅岐虎符的事又再次跃于脑海,她想,大概卫桓若真的能见到应晖,应该会失望! “《国语》中有云:直不辅曲,明不规闇,拱木不生危,松柏不生埤。不知卫兄是如何理解的呢?” 卫桓听了言暮没头没尾的问话,一瞬间便猜到他想表达什么:“正直之人不能辅佐邪曲之上,明智之臣不能规谏昏暗之君,高木不能长在危险之地,松柏亦不能生长在低洼潮湿之处。” 李拂想说,应晖绝不是明君。其实,他自己,整个大恒的老百姓,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但是,他,可能不太一样: “正直之人不能辅佐邪曲之上,那我就不辅佐!明智之臣不能规谏昏暗之君,那我就闭上嘴!高木不能长在危险之地,那我就找个安全的窝!松柏亦不能生长在低洼潮湿之处,但松柏无处扎根,横竖都是死,不如先潜滋暗长,而后再植土良地!” “你觉得这个办法怎样?” 言暮静静地听着卫桓的回答,这个人的处事之道,竟然,与她的爹爹一模一样! 思及庄大人,言暮怎会不知他在苦苦撑着,在波谲云诡的朝廷做一个闲人,绝不是那么好当的,想必爹爹心中的苦闷,也是无处可申。 其实,爹爹何尝不是与卫桓一般,都在潜滋暗长,而后再植土良地! “这个办法,妙极了!” 她不得不颔首点头,眼底全然是释怀和理解。卫桓愿意跟自己透露那么多,应该是当她是朋友了! 一等一的侠客,她是不敢当了,但守护希冀天下太平之人,她责无旁贷! 这条路,不止有他卫桓,亦有她李拂! 第五十章 看清现状 日盛三伏暑气熏,坐闲两厌是蝇蚊。言暮一袭锦绿衣袍,端直地站于院子门口,对着还在房中换衣的卫桓碎碎念道:“就换身衣裳,怎么这么墨迹。” “来了,来了!”站在屏风里换回自个衣裳的卫桓,一听到言暮的催促,便边系着腰带边往外走来。 “诶!你衣裳都没穿好,就敢往外跑?”言暮一见卫桓还松垮的衣袍,连忙着急地喊道。 卫桓闻声抬头看了言暮一眼,只见她早就转过头去不看自己,便不由得轻轻一笑:“都是男子,怕啥?” 言暮一个掌风,将卫桓那敞开的房门一记关上,把准备迈出的他吓了一跳。 “这里是坤道观,你注意一下!” 卫桓在房中委屈巴巴地听着比自己还年小之人的教训,心中百般不是滋味,但也不好反驳,毕竟他还是寄人篱下,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 “是是是,是小生的错!”卫桓那无奈的声音从房中传出,言暮紧紧盯着房门,要是打开之后他这家伙还没把衣袍穿端正了,那就一掌给他个痛快。 咿呀一声,只见衣冠齐楚的卫桓打开房门,神清气爽地徐徐走了出来,颇有玉树临风之态,连言暮不禁侧目,穿好衣服还是人模狗样儿的。 “你寄回家的信捎上了吗?”今日静彦道姑让他们俩苦力去城镇采买,正好这卫桓也要去托人唤家人救济,便一同去把事儿办了。 卫桓拍了拍胸口,怀中正揣着信,自信满满地说:“肯定的。” “走!”言暮领着卫桓从后门走出道观,徒步行向那桃花镇。 三月桃花纷飞,五月桃子飘香,言暮还记得小枫的嘱咐,去喝上一口桃花酒呢! “李兄,不骑马吗?”芳菲歇去,夏木阴阴,卫桓看着前面看不见尽头的小路,有些担忧地说道。 言暮听了卫桓的话,眨巴了一下杏目:“才二里多的路,骑什么马。” 这卫桓家中有点儿小钱,就出门车马伺候了?二里路都敢喊累,这么娇气的书生她还是第一次见。 卫桓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好。”他这个人,一向不浪费精力在无谓的事上,例如行路,缩减时间,还能多读几行书呢。 不过,跟李拂同行,倒也不算是浪费时间。 这李拂,看似是个吃苦耐劳的少侠,但除了吃饭时姿态粗鲁了一些,其它时候还是彬彬有礼的,昨夜他借《国语》暗示晖帝不是良君,可见此人饱读诗书。虽平日爱打趣自己,却不见过何时越过礼,思绪端正,行事磊落,不失公子世家的气度。 大恒,还有此等有意思的人! 卫桓一想到与李拂相处的时光,他各种各样的行为既冲突又神秘,让人好生好奇,倘若到了蜀地,一定要跟自己的老朋友讲述这段轶闻趣事。 行在一旁的言暮当然不知卫桓心中的心思,一路上杂草横生,许是桃花观鲜少人问津,很久没人走这条荒路了,不得已时还得拔剑除草砍枝,卫桓见状,突然开声说道: “李兄,切勿除草开路。” 言暮一听,立刻停下了手中挥动的剑,疑惑地问道:“为何?” 卫桓指着周围耸立的荒草落叶,将整条道路遮掩得看不清方向,循循说道:“这条道是观中到镇上唯一之路,道姑们却一直不开路,让这杂草混乱方向,就是想让外人行不到桃花观,所以观中才能如此幽静。” 言暮顺着卫桓的手,看向周围,确实,若没有先前静彦道姑给她说明了如何行路,自己也会迷失在此处,她忽然想到了八角山下易水河畔,师父说的奇门遁甲,在此处亦有些相似。 “你连这奇门遁甲,八卦迷阵也懂吗?”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不着调的白面书生,有些惊讶,亦有些惊喜。 “不懂!”卫桓摇了摇头,顿时将言暮的兴奋浇了一盘冷水,熄灭了。 “卫某不过是推测罢了。” 言暮闻言不禁失笑,想起了他那大大的书箧里各式各样的书,又不得不承认,此人观察入微,学识颇丰,看来他对通过州试十拿九稳,也不是吹牛的。 蓦地,她看见前方的树上,还挂着几个鲜红的果子,若不是此处道路不明,这树上的果子早就被饥民全摘了,哪里还有得剩下呢。思及至此,她便挥剑割下两个,递了一个给卫桓。 她咬了一口,不算甜却极为解渴。 “行路虽苦闷,但偶尔也会在路上有收获!”言暮举起手中的红果儿,转过头看着卫桓,红唇嫣然一笑。 卫桓看罢,不禁吞了一口涎沫,狠狠咬了一口那饱满多汁儿的果儿。他这个,又红又甜,诱人想入非非。 —— 听说,假如杀人的剑够快,被杀的人死时是感觉不到痛楚的! 而饿死的人,死前一定会经历很多挣扎,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痛苦,会渐渐虚脱,看着自己渐渐死去。 这么说的话,可能被人杀死,也比饿死来得更好。 言暮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桃花镇,倒在路边的人脸黄肌瘦,街上很多店铺都关门了,寂寥得连吹过的清风,都染上萧瑟的韵味。 “怎么会这样?”她难以想象这些人间惨状,就在自己不远处发生着。 卫桓与言暮一样,心情沉重,满街都是乞讨的人,昨年还能三餐温饱,安居乐业,今朝一场春潮,竟将所有美好冲散。 “我从南方来,一路上这些惨状可看得多了!”桃花镇在淮南以北都能如此,重灾之南更是三步一饥民,十步一白骨。 “你说,我那三百两,是不是该被骗?” 言暮惘然地看着前方,眼睑低垂,其实还是她太天真了,重灾之地哪有所谓的完善,自己没见过遍地饿殍,便敢笑这卫桓遣散家财,若放在她的身上,也会这般: “对不起,是我没有看清现状!” 卫桓轻轻地摇了摇头,看清了,又能如何?他们都只是一介平民,能做得到多少? “你想帮他们吗?一个个地帮?”他轻声地问道,那个少年依旧失神。 言暮摇了摇头,神色难掩悲哀,一双英眉紧紧皱起:“我不知道” 卫桓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言暮小小的装着太多心事的脑袋,说道:“那就先去看看,他们值不值得帮!毕竟,你只有五两银子了……” 言暮闻言瞥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还提什么银子,握剑的手顿时紧了三分。不过卫桓说得也对,先观察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这偏离灾情中心的桃花镇,也会出现如此严重的饥荒。 二人行至米铺,已经有好一些百姓围着那刚刚端出来的米,但都不买,只是围着愁眉苦脸地看。 言暮与卫桓对视了一眼,上前一看,这米的价钱实在贵得离谱。言暮虽是富家千金,但跟着师父学武的日子里,什么粗活没干过,柴米油盐自然也知道价钱的。 “二两一斤,那还不是抢钱?”卫桓惊讶地指着眼前的一担米,全是黄褐色,大小不匀,还夹着小石子和壳碎的。 “爱买不买!”米铺老板趾高气昂地盯着说话的卫桓,不买还敢凑上来叽叽歪歪:“瞧你一脸的穷酸模样的,现在整个镇上就我这一批米了,不买就挖树皮吃!” 言暮一双杏目夹着怒火,直直地盯着粗言粗语的米铺老板,骂骂咧咧的样子,说话的唾沫星子都飞到了那担抢钱的米上。 苟图眼前小利,赚难民之财,必然引火自焚! “唉,给我来一斤!”突然,身旁一位妇人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夫君日夜为官府做工,干了一个月才得三两,没想到这一斤的米,就花去了大头。若不是家中老人孩童实在饿得不行,我这钱哪里敢拿出来啊!” 言暮愣愣地看着那一斤黄米,去掉石子米糠,还能剩多少呢! 不对,饥荒之事朝廷一定知悉,时态已经严重到此般程度,势必要开仓放粮,为何还能让奸商抬高粮价呢? 言暮连忙跟上刚才的妇人,问道:“夫人,你方才说家中人为官府做工,冒昧问一句,你知道是做什么吗?” 那妇人被言暮的唐突吓到,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来抢她的口粮的,但见言暮此人端正俊俏,善眉善眼,不像是坏人,便开口答道:“我一妇人哪知道仔细,就知道我夫君在镇边岸口,帮官府运些货,做苦力罢了。” 言暮听罢,思绪扣上了刚刚的猜测,连忙向妇人道谢,便拉着卫桓跑去了镇边岸口。 卫桓一路还在忿忿不平,嘴里嘟囔着:“什么叫一脸穷酸样,我这模样在岭南可多人追捧了!” 言暮转过头看着闹别扭的卫桓,心中的纠结烦闷被消散了一些,不由得敲了一下他光洁的额头,嘴上却说:“那奸商的话你在意什么呢?这世间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有钱的才是大爷。” 卫桓摸着一点儿都不痛的额头,惊讶这次李拂倒是没下重手,听了她宽慰的话,心中不禁有些乐呵,有钱的才是大爷,那他卫桓,可能就是他的太爷爷了! “咱们去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言暮拉出了好些路。 “码头。”言暮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口岸,眼中带着些许寒气说道: “我要看看,这官府日日夜夜在干什么!” 第五十一章 不能清静 “快点!快点!” 桃花镇时值饥荒,经济停滞不前,岸口稀疏无行商,唯独停着几艘官船,只见几位衙差指指点点地监督这工人们,将一袋袋货运向仓库。 躲在暗处的言暮和卫桓,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待她记住了仓库的位置后,终于开声说道:“卫兄,你说这些货是什么呢?” 卫桓看了一眼言暮,明知故问! “粮。” “是啊!”言暮不去看那藏得严实的仓库,转过头盯着卫桓,眼神带着冷寒:“百顷官粮,日日夜夜,运到这当官的肚子了。” 卫桓神色意味不明,看到言暮那凛冽的面容,心中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小小知县是不敢私吞这官粮的,你知道负责此次赈灾的官员是谁吗?” 言暮当然也想得到,给桃花镇的知县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朝廷的赈粮,幕后一定有更大的势力支撑着。 “是谁?” “白太后之侄,户部尚书白康成之子,钦差大臣白元纬。”卫桓眼角带着讽刺的笑,贪污赈灾抚恤之款,犯的是欺君之罪,当属杀无赦斩立决,但现在钦差大臣是当今圣上的表兄,这就要另当别论了。 “官官相卫,无官不贪,桃花镇的知县有了白元纬这大靠山,当然敢横行霸道。” 不是任何人都敢在这些款项上动文章的,但是白元纬不一样,他与应晖有着亲缘,他爹还是白皇后之兄,他敢贪,也深知无人敢告。 听了卫桓的话,言暮心中顿了顿,她不是不明白,当时国舅府如此容易扳倒,很大程度是因为李氏本身就与晖帝的皇位有利益冲突,应晖必定乘胜追击,将李氏压得永不能翻身。 白元纬是大老虎,桃花镇的知县是小老虎,她为何不当一回武松,将这两只老虎,打得落花流水。 “卫桓,你说我把他们两个都杀了,会怎么样?” 言暮握紧手中的宝剑,眼神带着与她年纪并不相当的肃杀,不似侠客的光明正大,反有着刺客的狠厉严酷。 “有用吗?”见到此般的言暮,卫桓当然是讶异的,但问心一句,杀了两个贪官,就能改变桃花镇的现状吗? “无官不贪,你能确保下一个接任的人,是真心对老百姓好的好官吗?” 他指着明处那些搬运这货物的工人,嗓音幽幽:“贪官当道,与奸商合谋,抬高粮价,百顷粮食至于仓库内任其腐烂。” “你觉得,这些工人心中会不知道吗?” 言暮闻言,顺着卫桓指的方向看去,背上驮着两大袋大米的工人,佝偻着身子,一步步地跺行,身上已是淋漓大汗,却全然不顾,耳边充斥着衙差的责骂,也已是习以为常,他们的眼睛,已经没有光了,宛如麻木行驶的齿轮,所有的思考都被扼杀在连一斤米都买不起的工钱上。 这才是真正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朱门酒肉臭,官家喜乐见。路有冻死骨,百姓无知觉。”言暮凝视了眼前之景,良久,才被站在身旁的卫桓唤醒,依旧是那双大手,轻轻地抚在她的头顶。 “回去!” —— 镇上能买到的东西不多了,两人好不容易才采买了一些,拎回桃花观时已是近黄昏。 静彦居士知道镇上的粮价大增,也是一片唉声叹气,却还强打精神,唤大家要勤加耕种,自力更生。 言暮咬着一只大白馒头,什么味道也吃不出,倒是嚼出了一股苦涩。镇上那些脸黄肌瘦的灾民,此刻能吃什么呢? “还在想白天的事?” 卫桓边吃着馒头,边拿着一本书,走进了言暮的房子,一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知道她还在介怀。 想想自己,走了这么些路来,遇到饥肠辘辘的人,遇到不怀好意的人,遇到见钱眼开的人,却没想到,遇见一个敢去弑官,愿意为平民百姓忧虑的少侠。 那一日在茶肆,他早就知道自己剩下的银两不多,都心生打道回府之意了,却阴差阳错,遇到了这么一个李拂。 言暮瞥了一眼卫桓,他想得比自己通透,他愿意去救助每一个主动向他求救的人,但是他也不能救助整个桃花镇深陷其中的人,因为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倘若真的要她言暮,一个个地帮,那更不知是何年何月。 唯有让难民们深知到自己的困苦,深知到造成这困状的到底是何人,这才算是帮了他们。 “对了!”言暮想到了一点,连忙把最后一口馒头吞下,直直跑向静彦居士的院子。 “欸,你去哪?”卫桓摸不着头脑地对着言暮的背影问道。 “去借纸笔!” 落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言暮的身影便消失在卫桓的眼中。 夜色浓重,月明星稀,一道小小身影,从桃花观里悄然越墙而出,正在庙中静坐的静绝真人,双目依旧紧闭,一双耳朵却微微动了动,那微小得比一阵风更细的息动,没有打断她喃喃念道的《清静经》。 “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轻功飞燕越房瓦,双足点地无踪寻,一夜之间,一张张写满了贪官之罪与粮仓之位的白纸黑字,贴满了桃花镇的官府门口,告示墙,米铺,大街小巷上。 “贪污朝廷赈粮,勾结奸商涨价,腐败桃花一镇,本知县草煎人命,岸口粮仓屯百顷,百姓一看知真假!” 夜色遮掩住少侠的身影,寒凉的夜夹着水珠,滴落在衣衫褴褛的饥民,那破了一个口子的碗上,一袭白纸黑字,有用吗? 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理。问天子,天子不睬。问士人,士人不知。苦了一个桃花镇,苦了一个大恒。 夜不能寐的卫桓,披着素衣,行至打开的窗旁,月色依旧纯白,世上一切皆有价,唯独这轮月光无价,唯独心中的那颗赤子心无价。 士农工商,商人为下,他卫氏纵然堆金积玉,富甲陶朱又如何?救得了多人世人?怕是自身难保啊! 他要入仕,不为权,不为利,只为再次面对这片哀鸿遍野时,不如现在这般无力! —— “李拂,李拂!”静彦居士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到后院找言暮,让正在梳洗的她好不讶异,连忙穿戴好道服开门问人,所来何事。 “静绝真人唤你过去!” 言暮颇为吃惊,自己住在桃花观这些日子,静绝真人一向都对她不理不睬,怎么今日一反常态,难道是她终于想通了,想把“真相”卖给她了?! 她兴冲冲地跑到主庙,却见静绝真人依旧是静坐在白瓷观音前,不动声响,无声无闻。 “真人,你找我吗?”言暮徐徐走到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静绝真人闻声,睁开那清明的双目,幽幽说道:“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着万物;既着万物,即生贪求;即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道德经》?言暮疑惑地盯着静绝真人,唤自己过来,就是要念叨一句道经? “现在去镇上,将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 静绝真人的话中带着恬淡虚无,无念无欲,却让言暮的心微微颤动,真人是知道自己昨晚所做之事? 不可能,难不成她还真的修道成仙? “看,看什么呢?”言暮觉得跟她对话,舌头都要打结了。 “一切!不安,惊恐,烦恼,愤怒,贪求。”静绝真人答道。 言暮顿时神色凝重,一股难以呼吸的感觉从四周袭来,与静绝真人寥寥几次的对话,每次给她无形的压迫。 “好!”这一次,她一反常态,不如以往般撒开腿就跑开,而是慢慢地,徐徐地走出了庙外,行出了桃花观外,直到行至昨夜她肆意穿梭的镇内。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稚童,缩着消瘦的肩膀,双眼无神地盯着她昨夜贴的状告纸,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懂,便踮起脚尖伸手把那白纸撕了。 言暮惊讶地看着那孩童的举动,连忙上前问道:“你为何要撕这纸?” 孩童听到有人声,愣了一下,好似默读一般说着:“我娘亲说,这是害人的东西,会害我们被县老爷抓起的,叫我们一见到就撕了。” 言暮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她的字,是害人的东西?! 她是想帮他们的啊! 一股道不清说不明的恼怒在心头燃起,她失魂落魄地继续走在路上,那些她昨夜贴过纸的地方,全都被人撕得一干二净,留下地上泛着黑色墨迹的纸屑。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她开始不懂了,静绝真人的那句话“即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原来是给她自己的! 是她贪求去帮所有的人,所以就徒生了烦恼?所以,不去想,不去做,不去帮,无为清静,才是最好? 她站在昨日粮仓之处,整个粮仓大门尽开,衙差把锁都卸了,一袋袋米叠得整整齐齐,周围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过来查看,亦没有一个人敢过来取本就属于他们的粮食。 不知为何,她忽然一下笑了出来,静绝真人还真的说对了。 看这一切,看这麻木的百姓不安和惊恐,看自己心中的烦恼和愤怒,看这一切由贪求造出的闹剧! 这桃花镇,是绝不能清静了!因为她言暮怒了! “静绝真人,你叫我清静无为,我偏生不做寻常,我生作狂妄,不掀起一场风浪,怎能得道成仙!” 第五十二章 一人得道 卫桓见日上竿头,都不见李拂的踪影,便去敲了他的房门,却久久没有回应,壮着胆子推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急匆匆地溜了一圈桃花观都找不着他,一阵冷汗冒在卫桓光洁的额头上,心中蓦地着急起来,日日相处的人突然不见,他自然是不舍的,便连忙跑去找静彦居士,却不料,撞见了初来时见到的那个小丫头道姑。 静明道姑就五六岁的模样,拿着一把大大的扫帚,正在扫着地上的灰尘,绑着一个发髻,穿着小小的道服,脸蛋肉肉的,好生可爱。 卫桓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抓到人便问:“静明道姑,你知道李拂去哪了吗?” “李拂?”静明小道姑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滚了一圈,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背锅先生的人!” 卫桓当然听不懂什么背锅先生,但也愣愣点头。 “她在主庙里跟静绝真人诵经。”静明小道姑笑嘻嘻地说道,声音带着儿童的稚嫩,卫桓不禁偏头看向她,好似李拂的声音中,也夹着此般的稚嫩。 十一二岁的男子,声音竟跟个女童一般的俏嫩。 不过,他怎么会去找静绝真人?难道真的是有要事?不得,自己得过去看看,得看到李拂这个人,他才能心安。 行至主庙门口,庙中的熏香已经一丝一缕地传出,正当卫桓准备探头找李拂时,只听到她那把熟悉的声音。 “老子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唯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也就是说,百姓之所以饥饿,是因为统治者要的税太高,百姓之所以难治,是因为统治者强作妄为,百姓之所以轻死,是因为统治者使百姓无法生存,因此统治者恬淡无为比强取豪夺要高明得多。” “这种话,于我而言,于这大恒的老百姓而言,就是个屁话!” 卫桓第一次听到李拂如此激进的语气,不由得凝神倾听。 “无为,救不了这世人,救不了在外面挨饿的人!”言暮深知自己的语气过重,把满腔的怒火转移到对治国之论的批判,一点意义都没有,但是她需要宣泄,她的失败好似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怕在她的脸上,她不甘心,她要反驳! 静绝真人丝毫没有被言暮的激进影响,言暮越激动,她便越清绝,越淡然处之。 “你看到了一切,还想继续帮他们吗?” 紧闭着双目的静绝真人,呼吸平稳正常,于这方禅静中夹着燥气的天地中,幽幽地发声。 “你说的一切我都看到了,我惊讶他们的麻木,我愤怒这小小的桃花镇都有强权,何况大恒还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县镇!” “我救不了千千万万,我只能就眼前人。他们不懂黑白,将我写的状告当做是害人之物,我不怨,这条路行不通,我就再走其他的路便是!” 卫桓如此聪明之人,哪会猜不出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呢。李拂年少气盛,静绝真人恬淡虚无,两人火与水,火烧得水成气,水盖了火剩星。 “卫桓,你怎么看?”突然,静绝真人清淡的嗓音穿堂而至。 言暮眉目低垂,她早就察觉到卫桓在偷听,只是没心思戳破他,怎得静绝真人也同样发现,看来,她也是个习武之人! 卫桓听到这桃花观的正主在唤自己,不得已得挠着头,慢慢跺到庙中,神色难以言明:“真人折煞我了,我这小辈哪里懂这么多。” 言暮瞥了一眼此刻还在谦虚的卫桓,不由得微微瘪了一下嘴,这不显得自己以下犯上,咄咄逼人了吗? 一双眼睛挂在言暮身上的卫桓,当然看到了她的变化,一下子便被她打乱了心神,整个庙中静谧得可怕,只等他说出他的高见。 卫桓见挂不住,只好幽幽说道:“老子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 “道是淡而无味的,它看不见,也听不到,但是却能使用不完。”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我们于不断的认知中,亦要不断的消磨其中的锋锐之处,消除各方意见之分歧,融合各种观点之光辉,最终形成共同的道。” “李拂,你大可以走其他的路,不断试错,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桃花镇的百姓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真人从未提及‘无为’二字,她并非想你无作为,而是想你清静内心,找出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言暮静静地看着卫桓,这是一个她从未看过的卫桓,他清明得好似一面铜镜,将言暮内心全部慌乱的思绪全然照了出来,这是她最不愿意直视的自己,一个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自己。 卫桓也直直地与言暮对视着,他明白言暮心中的纠结,他亦明白这份纠结的可贵,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愿意去真心帮助老百姓,为天下人谋福祉,从不求千古留名。 认识这样的李拂,他想一定是自己这一路最大的收获! 言暮一把站起,狠狠地挖了一眼无辜的卫桓,对着仍闭眼静坐的静绝真人,大声道:“听不懂!” 随后便一溜烟跑出了主庙。 卫桓愣愣地看着她的变化莫测的表情,不由得瞪大双眼,这家伙,怎么跟个小姑娘那般拗脾气? 静绝真人深深地长呼了一口气,也是被这言暮气得不轻,但也不恼她,要恼还是得恼李惊堂,把她的肆意肆情,全部教给了徒弟。 但这个徒儿,应是个顶好的。 —— “李拂?李拂?”卫桓跟着言暮消失的方向,到处在找,却又怎样找都找不到她的踪影。 “又找他啊?”静明小道姑依旧在打扫,好似这院子的几片叶子永远都扫不完般。 “小道姑,你见到他吗?”卫桓蹲下身子,诚心诚意地向静明问道。 静明小道姑点了点头,肉乎乎的下巴顿时多了一个,小手指着旁边的银杏树说道:“在上面。” “在上面?”卫桓抬头看去,果不其然,一袭道服的李拂正躺在树上闭眼沉思。 这好歹也有十丈高,李拂这家伙是怎么上去的?! 言暮躺在树上,闭眼呼吸着高处的清新气息,六月的阳透过青绿的银杏叶子,稀稀疏疏地落在她的身上,好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了。 好久都没如此清静过了,好像从年初回到易水河畔到现在,她的内心都是乱糟糟的。 盛京的总总都随着时间,渐渐被人遗忘,就连她杀了李侗,留下拂衣之名,也不见朝廷公告通缉,那段惊险的日子,就好似惊鸿一梦,唯独她还牢牢记得那每一幕的精彩。 梦中的那个荆轲,再也不会出现了,也不知他等没等到他想见的人了没。易水剑法第十式,她也不再苦苦纠结了,反正她就是练不成,师父说要用岁月去参破,那就等着,可能到一天自己头发也白了,身子也不利索了,忽然有一日心血来潮练起剑来,蓦然发现自己把全部易水剑法练成了。 一想到那个时候,自己那个发白脸皱的模样,言暮就不得不担忧地摸起她光滑柔嫩的脸蛋,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忽然睁开,真是的,静绝真人叫自己去感悟清静,怎么在此处胡思乱想。 不过这静绝真人还真是奇怪,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泪痣让自己想起了自己爹爹,可是她全然没有爹爹的温柔敦厚,反而很严厉,有着不可言喻的压迫感,每次跟她对话,她都感觉自己低她一等,难道这修炼得道的人都是如此邪乎的吗? 唉,清静!清静! 忽然,卫桓刚刚对她说的话,一下子涌上心头:“真人从未提及‘无为’二字,她并非想你无作为,而是想你清静内心,找出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 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她哪里知道,她自己也挨过饿,但倒不至于要饿死,她也被人欺凌过,但也不至于被打死,每一次她都是想尽办法,咬着牙去尝试每一条道,有把握之时再去以身犯险。 这些桃花镇的老百姓,为何做不到呢? “静彦居士,你快看!静明这小丫头打扫得真干净!”一把清脆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言暮闻声低头俯视,只见一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道姑,指着整洁干净的院子,惊喜地说道。 静彦居士笑吟吟地点头,说道:“这小丫头,之前安排了她去洗衣裳,面子上也没表现出什么,可洗出来的衣裳又皱又不净,气得我罚了她好几顿晚膳。” “对啊!那几天她没饭吃,也不哭不闹,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是因为她洗衣裳不行,才安排她扫地的吗?”小道姑接着话问道。 静彦居士笑着摇头,说道:“我也觉得静明这小丫头干的不好,却不知再安排她做什么活好,便去问了静绝真人。” “是真人安排的?”小道姑有些讶异,毕竟静绝真人一向不理桃花观中的闲杂事儿。 静彦居士还是摇着头:“真人问我,知不知道静明她擅长做什么,喜欢做什么。我回答不知,要去问静明本人才可。但真人却说,即便问了,静明也只会说洗衣裳。” “为何?”小道姑好奇地问道,言暮也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注意,专心地偷听起来。 “真人说道,静明被父母抛弃于桃花观附近,幸得被观中人收留,她必定感恩戴德,绝不敢向我们提出自己想法,只敢听从我们的话,这是其一。” “而且,静明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做选择,她来了桃花观,我们就安排她去洗衣裳,她并不知道在这里,她是可以去选择做想做的事儿的,这是其二。” “再者,静明既不敢问,我们也没说,她哪里知道,还能有其它的杂活,烧饭,扫地,除尘这些呢,这是其三。” “原来如此!”小道姑好似懂了,又好似不懂:“真人想得真通透,要是我的话,就想不出原来静明这小丫头心思如此复杂。” 言暮静静地听着两位道姑的对话,心中却是翻云覆雨,一派激动。 静明小道姑的心思,与这桃花镇的老百姓的心思,何其相似! 其一,静明怕被再次抛弃,所以逆来顺受。桃花镇的老百姓怕被官府压迫,所以变得麻木。 其二,静明不知道自己可以去选,所以做着不擅长的活儿,被责骂了也只能忍着。 桃花镇的老百姓也不知道他们可以去选,所以只敢继续走那条强权告诉他们的路,熬到死也是自愿的。 其三,静明不知道能选的杂活有那么多,所以只敢一直洗着衣裳,直到静彦居士告诉她,还有其他的活可以做。 桃花镇的老百姓也不知原来他们能走的路不止一条,他们并不像自己一般,会去想尽办法,被多年压迫的他们已经不敢去思考,他们在等,等有人给他们不同的选择! 一人得道超脱,方可教化众人。 故,此人需为天下人谋福祉,而无需千古留名! 第五十三章 横竖是死 “卫桓!”言暮风风火火地拿着一堆纸,跑到卫桓的房间,让挑灯夜读的他好不吃惊。 一抬头,却见少年一袭道服,头顶发髻有些松散,眉间那道俊眉却依旧英气十足,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地闪着光,一改白天的骄傲躁动,此刻的李拂宛如欲展翅的雏鹰,目光灼灼,气势凌云。 “我想到办法了!” 卫桓放下手中的书,正襟危坐地认真问道:“如何?” 言暮将手中写满黑字的纸放在他的桌上,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到了杯清茶,一口喝下去,说道:“我要把他们全部贴满整个桃花镇!” 卫桓细细的看着纸上寥寥几行字,不由得越看越生奇,一双俊目盯着言暮,惊喜地问:“就这些?” 言暮点了点头,还得意地说:“我把身上剩下的五两银子都拿去买纸和糊了,你那家里人过来接应你时,得借他的先还我钱,不然我连回去的路费都没了!” 卫桓听罢,不禁笑了出声,那爽朗的笑声充溢着整个房间,言暮不明所以地盯着原本眉目清秀的他,笑得跟个大傻子那般。 “好好好!卫某定千金奉上!” “千金?”言暮听到这爱说大话的白面书生许诺,一点儿都不相信:“你别吹牛了!我只要回那五两银子就行!” “好好好!五两银子,卫某一定谨记李兄你的五两之恩!” “不过,李兄将全部银两压在了这次之上,若而后桃花镇的百姓又将你的纸撕了,不就白干一场?” 言暮拿起一张自己写的纸,看着上面的四行字,幽幽地问向对面的人:“我不相信你读不出我想表达的意思。” 落落疏帘邀月影,嘈嘈虚枕纳溪声。生在岭南巨富之家的卫桓,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去看遍大恒的天南海北,他见过两广的银浪翻滚,见过江南的莺歌燕舞,见过蜀地的层峦叠嶂,见过淮南的山清水秀,此刻,却没有一地能比李拂那双含着天下的双目,更吸引着他。 “我读懂了!不得不说,你很聪颖,也敢去做!”卫桓弯起薄唇: “卫某自愧不如!” 言暮听罢笑着摇了摇头,她也不是想要卫桓的一句夸赞来找他的,她想得到他的支持,这个白面书生虽厚脸皮,软心肠,但亦有着希冀天下太平之志,这样的人,她想去结交! 卫桓拿起言暮写的纸,看着她苍劲的笔迹,是男儿郎豪情壮志的挥洒,话糙理不糙,他怎会读不懂呢: “世人只能自救!百姓们怕,是因为要求生,大家都不想死。百姓搬粮,撕告示是麻木,那是因为他们不搬,不撕就会被贪官污吏打死。打死是一瞬间的死,饿死是逐渐的死,你想告诉他们的是,横竖都是死,不如向死而生,奋起反击,才能夺得一线生机!” “我没有读错?” 言暮笑眯眯地点着头,不由得心中一暖,倘若卫桓真的入仕当官,应是个好官! “我走了!”她拿起桌上的纸,疾步走出卫桓的房间,临到门口时,突然停了步,也不见她转头,只留一个后背让卫桓眼巴巴地瞧。 “白日心火旺,冲撞了你,抱歉!” 说罢便一跃上墙,影儿都抓不住半个,卫桓依旧笑意盎然:“我倒是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二更鼓当当作响,月光莹润地照在被春潮之灾吹得枯萎的桃花镇上,一道身影轻功飘飞,将那黑白分明的纸,再一次贴在了大街小巷上,打更的更夫忽感一阵清风吹过,将夏的闷热吹散,将睡在街巷的饥民肚中的饥饿吹醒。 肚中咕咕的鸣叫,更鼓清脆的响声,夹着夏风窸窸之声,将一夜填满,白日来临前的黑暗终会度过,明日对于他们来说,是面对死亡,还是新生呢? 可能谁都说不准了…… —— 又一日艰难时日,妇人拎着家中几个久未进米的孩子,走在街上,准备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烂果子可以买,再不济,就能学隔壁几家,把家中的桃树给砍了吸树汁了。 “娘亲!娘亲!”稚嫩肌瘦的孩童拉扯着妇人的手臂,指着前面贴在墙上的纸,说道:“又来这害人的玩意儿了!” 无心观看的妇人被孩儿拉得只好上前,“娘亲,要把他撕了吗?”孩童眼神稚嫩纯真,干瘦的脸庞让那双眼睛突出,徒增可怜。 妇人点了点头,心中只烦恼自家的下一顿生计,却就在孩儿伸手去撕的那一瞬间,瞥见了墙上的字。 随即,她便手快过脑,抓住了孩儿的手:“等下!” “怎么啦,娘亲?”孩童不明,这些白纸不是娘亲之前说的,没用的救不了他们的东西,此刻怎么会愣愣地看着它呢? 妇人好似听不见孩儿的疑问,定定地看着墙上的白纸,喃喃地念道: “狗官打死是死,无粮饿死是死,咱横竖都是死,不如来个饱死!” 炊烟袅袅,朱门狗肉。要说桃花镇里哪一家还能够大鱼大肉,顿顿饱餐,那一定要数这县老爷——苟大人一家了。 肥头大耳的苟知县,肥手拿着个油淋淋的大鸡腿,正美滋滋地啃咬着,蹲在他身旁的爱犬闻着香气,正喘着大气,流着哈喇子。 苟知县瞅了一眼,伸出另一只油淋淋的大手,抚摸着讨食的大狗,那狗子哪管三七二十一,迎着油手往里蹭着嗷嗷叫着撒娇。 “嘿嘿,你这小东西也想吃鸡腿啊?”苟知县调侃地盯着狗子谄媚的眼睛,心满意足地再咬了一口鸡腿,便随手扔在地上。 狗子见状,立刻伸头去咬,手脚并用,乐得不行。 苟知县擦了擦油手,看着桌上香喷喷的白米饭,颗颗饱满,香气诱人,一想到能把这些屯着,到时高价卖出去,肯定大赚一笔。他心中便乐呵得不行,幸好他听了白大人的话,早早让人把赈粮运好到口岸附近的仓库,到时运出去卖也方便。 思及至此,他便夹起一块梅菜扣肉,满口黑牙一口便吞下,“大人!大人!”留着山羊胡子的师爷拿着一张白纸,一惊一乍地走了进来。 “师爷来得正好,一起吃!”苟知县瞥了他一眼,故作大方地说道,全然没留意到师爷的慌忙。 “大人,那状告纸又来了!”师爷哪里顾得上吃,只得把纸展开给县老爷看。 谁知道这“心宽体胖”的苟大人压根连看都不看,只是轻蔑地说道:“不就是些多事的人吗?我看这次连衙差都不用拍,那群怕事的人自己就撕了!” 他一想到上次那张纸,便觉得好笑,有种就告到圣上处,反正自己有白大人庇护着,他啥都不怕! 最好笑是,他当时就叫人把那仓库的锁都撤了,看谁敢过来抢他的米,一律打死!可惜根本没人敢来,这不少了一场戏看了吗? “大人,这次不一般,你看看!”师爷隐约觉得事态会向着他们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劝着苟大人一看。 苟大人瞥了师爷那山羊胡子,只觉得碍眼,嘴中喃喃道:“鸡毛蒜皮的事都来烦我,我不看!你赶紧叫人把他们全撕了!” 师爷被苟大人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得颤颤巍巍,只怕自己下面说的,他也不爱听。其实,他早就唤人把全城的纸都撕了,可,可不止为何,整个街巷的孩童都把它当做童谣,叽叽喳喳地笑谈着,早就传遍了整个镇子了。 苟大人看着还傻呵呵地站在原地的师爷,怒气更盛,只得瞪大那双被猪油糊过的双目,大声喝道:“明日白大人过来这边看仓库,清点好了吗?” “都清点好了。”师爷唯唯诺诺地说着,忽然灵光一闪,脸色转变得极快,此刻谄媚俯下身子,小声地说道:“大人,咱们自己要不要留一些?” “你他娘的疯了!”苟大人忽然抓起筷子便直直地敲在师爷的脑袋上,“白大人的东西都敢贪,谁不知他们白氏睚眦必报,要是被他们查不来,我和你的命都没了!” 师爷本想抖机灵,却被苟知县这么一下,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只得连忙给自己扇巴掌,说道:“哎哟,我这糊涂脑子,该打!该打!” 苟大人见师爷这做狗模样,不由得微微散了一下怒气,换了一双筷子,又开始大口吃肉。 “反正明日白大人来了,也只是查看仓库清点数目,到时直接到我府上赴宴,吃完晚膳就回去了,你好好盯着下面,莫出了乱子!” 苟知县夹起一块油爆肥肠,狠狠地咬了一口,那肥油就立刻滋到了师爷的脸上,师爷也不敢表现出什么不满,只好舔着脸说道:“好的,大人!保证不出问题!” 躺在房顶的黑瓦上的言暮,正翘着腿,把这狗知县的糊涂话全听进了耳中。 白大人,应就是白元纬了,说起来,自己的祖母就是白氏的人,这白氏怎么会得了“睚眦必报”的名号呢? 思及娘亲穆少兰,从来不在自己的面前提及白氏一言一语,此个中也应有故事! 白元纬,怎么也是自己的半个亲戚,怎么办好呢,她是给他死得一个痛快?还是慢慢磨出他作了多少恶呢? “咱横竖都是死,不如来个好死!”打油诗作上瘾,言暮此刻又即庆作了一句,送给白元纬,送给苟知县。 阵阵肉香连厚实的瓦片都盖不住,全然飘到了她的鼻中,馋得她口水直流,奈何口袋没有半文钱,只想快点回去桃花观,吃个大白馒头充充饥。 唉,千挨万挨就是挨不住饿,饥饿会让人失去理智,不知这桃花镇的百姓,还能挨多久呢? 言暮不知道,在被撕掉的白纸位置上,此刻正有孩童,悄悄地拿着铅石,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 “狗官打死是死,无粮饿死是死,咱横竖都是死,不如来个饱死!” 第五十四章 世子断恶 盛夏的天机山,苍绿得好似谁在天地泼下一道浓墨般,几缕白色的雾便将所有遮掩,山下的人窥不见山上半分的景,山上的人却早就将整个世间秘事看尽。 种下的梅子黄中夹着青,庄霖的小书童乐水见状,便随手抓起一个放进口中,酸涩的汁水一下子涌进喉咙,呛得他只能不断干咳,震得手中摘下的一筐梅子,抖掉了好几个。 “好酸啊!”乐水整张脸扭成了一团,向着身旁的乐山埋怨。 乐山见了,不禁笑了一声,“你这不是自作自受吗?六月的梅子就敢放进嘴,人家老先生要我们摘下来酿酒,你倒想着自己吃了。” “不敢了!不敢了!”乐水委屈巴巴地说道,抬头看着树上黄莺啼叫,思及最近少爷正值倦怠时分,陪老先生下棋都蔫蔫的,没有精神,酿一壶酸梅汁给提提神,也是极好的。 一座天机山,这厢谈的是煮酒酿汤的清雅闲事,那厢道的却是经纶济世的天下大事。 话本里有道:“唐太宗李世民成就帝业其间杀人无数,既位后夜不能寐,噩梦丛生,李世民惧之,让元帅秦琼与大将军尉迟恭二人每夜守于宫门两旁,果然安然无事,后太宗让宫中画匠绘制二将之戎装像,怒目发威,手持鞭锏,悬挂于宫门两旁,此后邪崇便全消殆尽!” 东隅应日尧的书房外,也有两位定定站立于房前的“门神”,左边的英一不苟言笑,目不斜视,右边的英二嬉皮笑脸,吊儿郎当。两人守在门前有着鲜明的对比,但若要论起武功,恐怕这平日嘻嘻哈哈的英二要更胜一筹。 要问为何他只能在英武卫里排第二?那就是因为英一比他大上三个月!就晚生三月,英二只能委屈做个“二等”护卫了。 那房中的两人呢,也是如此!应晏阳一袭月白锦衣,腰间配镶白玉腰带,好一派天之骄子,文质彬彬的气度。对面坐着的那位应日尧,习惯了玄衣锦带,身边不离一把“斩夜剑”,气势逼人,不怒自威,凛若冰霜,让人看着生畏。 一位时长笑容满面,如春风拂人,旁人看着只觉他是包容大度的大哥,却不料,生得晚了几月,只得认这块大冰山为兄,安心做个被他庇护的弟弟。 不过,这个做弟弟的也不乐意喊一句“哥哥”,本就是同年之人,以朋友姿态相处惯了,便直直唤了对方之名。 “日尧,派下去的探子怎么说?” 应日尧也不恼,这全天下该得他包容的人,不过就是眼前人,便直言道:“白元纬这次做得太过分,完全不理灾民死活,淮南以南死伤有三千,饿死的占二千。” “岂有此理!”一听到此等惨况,应晏阳的风度翩翩全然消散,只剩下一腔怒意。 “白氏,越来越狂妄了。”应日尧沉声说道,自应晖继任太子之后,白氏已经蠢蠢欲动,四处收拢人心,壮大应晖党羽,可以说,他们是将全盘压在了应晖身上,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必然将之前为应晖付出的钱财百倍收回。 他推测,白氏染指的,应该不止是赈灾款粮,还有更严重的东西! 房中熏着的薄荷幽香,丝丝缕缕冲散着深夏的沉郁,置于北斗之尊之人身旁的举世名剑,利落的玄色剑鞘上,镶嵌的黑曜石泛着雷厉风行的光。 “五日后,白元纬会去淮南北处的镇上巡检,我亲自动手。” 应日尧的声音,比漠北严寒之冬的冰还要冷,杀一人,如冰锥凝结落地,自然而然,无需多言。 应晏阳也深知,白元纬此次已到淮南两个月有余,也是时候带着捏造的好消息回京了,最后一站,可能是最松懈的时候,也是最容易露出马脚的时候。 “那我就在山上,等你杀贼归来了!” —— 卫桓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李拂,对着一个大白馒头狼吞虎咽,好似这口粮是他的杀父仇人般,便不由得细细嚼了一口嘴中的馒头,还是这个味儿,没多大区别啊! “李兄别急,慢慢吃,我这儿还有!”他将自己的另一只馒头,悄悄地放进对方的碗中。 只见李拂瞥了一眼,高兴地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不知为何今日特别饿!”尤其是闻着那狗官家中爆炒肥肠的香气,到现在她都忘不掉那油滋滋的气味。 卫桓见李拂这凄凉模样,哪里还吃得下手中的馒头,只能又细细端详起眼前的人,这李拂虽说出门就带了个十两,连他平日一只鞋垫的钱都不够,但见他举止文雅,亦不似是穷困之人。 他此次出门,特意素衣轻装,唯独是不能舍了一双好穿的锦鞋,这看人家中是否富足,独看他穿的鞋就行。思及此,卫桓连忙低头看向李拂,那被长长道袍遮掩下的鞋,却不料,看见了一双小脚。 这李拂,到底是男是女? “李兄,冒昧请问你今年贵庚?”卫桓疑惑极了,极力回忆着,是不是自己年少时也是这么娘气的。 言暮见对方给了一个大白馒头给自己,心情极佳,便有问必答:“十二。” 她今年未过生辰,但也是四个月的事儿,常言道过了年就大一岁,喊大一些没所谓。 “十二啊!”卫桓若有所思地颔首着,比自己少六岁,与自己的妹妹倒是同岁,着实都可以做他的小弟了。 然而他还是想不起,自己十二岁时的模样,却记得自小一起成长的那位青梅竹马,十二岁时的那人可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肯定比不上李拂这般有趣。 倘若李拂愿意与自己结拜兄弟,那不知多有乐趣! “李兄,卫某今年十八,比你大上半轮,一路受你照顾,桓感激不尽,不知道你愿不愿与我结拜为兄弟,好让卫某结草衔环以报?” 一路狂啃馒头的言暮闻言,顿了顿,根本不需要细想,便直接回答:“我没有帮到你什么,你大可不必如此客气!” 她一路对卫桓虽无粗言但也不寒暄,倒是他一直彬彬有礼,言暮心知自己对他的恩惠不足为言,何须什么报答呢,况且…… “我家中已有一兄长,若他知道我在外面跟别人拜了兄弟,恐怕会把房顶都掀了!” 一想起庄霖,言暮就不禁嘴角弯了起来,咬馒头的劲儿也慢慢卸了。要真是让他知道自己认了个干哥,他肯定会哭唧唧地在自己周围撒泼,这可不好哄! 卫桓颇为惊讶,看李拂独立自主的行事处世,倒猜不出她有兄长,但瞄到对方的嘴边的笑意,又不得不多问一句:“李兄的兄长是怎样的人呢?” 哥哥是怎样的人?言暮睁大一双杏目,转了一圈,笑意不减:“是个纯善之人,不过没你有学问。”可以说得上是胸无半点墨了,然而哥哥好歹也是翰林学士之子,读书写字应该还是会多少的。 言暮说罢,最后一口馒头也吃完了,便猛地喝了一口茶,一把站起便风风火火往自己房里跑去。 “李兄,这么着急去何处呢?”卫桓见她快手快脚,走得干脆利落,还以为自己问太多冒犯了对方,转头却听到她爽快大方地回应: “练剑!” 桃花观外二十丈远,荒草丛生寂寥无人,夏风吹拂野花两三朵,一道身影身穿黑白道袍,挺直的腰杆如白杨般纤细茁壮,玉白脸颊上眼神锐利,英气袭人。 言暮手执久未拔鞘的大宝剑,漆黑的剑鞘朴素无奇,那被她日夜挥动的剑柄已经修整过一次,不过又有些松散了。 提臂拔剑,一阵剑刃划鞘的急促声与空无闲物的房间中响起,剑身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反着亮光,却不知是染过血还是击打太多,感觉不如之前结实了。 “你可是师父花了十两银子给我买的绝世好剑,要争气些啊!”此刻,言暮对着手中的大宝剑,语重心长地说道。 因为,明日它又要陪着她去上演一出大戏了! 只见剑光闪闪,速度快如闪电,不断变换的招式和灵动的身姿,在半身高的野草丛中若隐若现,剑光于空中画成千百道弧度,其中又变化无穷,根本捉不住一丝窥探缝隙。 长虹贯日,势不可挡。 一只迷路的小野蝶不知为何,被剑风卷入锐不可当的剑势之中,慌乱地扑腾着翅膀,却蓦然发现,一切忽然安静下来,空气都变回了刚才的静谧。 九式挥尽,言暮紧促地呼吸着,垂剑一刻剑势散尽,剑锋直指苍翠草丛,日光穿过密密麻麻的草枝儿,隐隐绰绰地照在泛着光的剑身上,蝶照样飞舞,草依旧葱翠,千里不留一痕。 “静绝真人,不知道有何赐教?”耳聪目明,眼及八方的言暮,早就察觉到了站在远处的来者,嘴边轻轻唤道,内力传音,让静绝真人听得一清二楚。 静绝真人也不掩饰,轻功飞身,径直地落到言暮一丈处:“你是李惊堂的弟子,我教不了你。”她心知对方的意图,杀该杀的人,就算是观音菩萨也不会插手! 她只是想看看李惊堂的徒弟,到底练到怎样的程度,易水剑法九式,足矣! “是吗?不过你也已经教了!”言暮干脆利落地将剑收回剑鞘,神情褪去挥剑时的决绝无情,一双杏目如星辰般明亮,坚定。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故意为之,若没有树上偷听到那两位道姑的对话,她悟不透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静绝真人教会她的,就是要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静绝真人默然,半晌留下了一句话: “桃花观是清静之地,杀了人要把血擦干再回来!” 说罢转身离开,言暮盯着真人消瘦的背影,恍然间好似看到了师父那般。 “小徒儿,谨记于心!” 她抬头猛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气息,头顶的骄阳毫无偏倚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照在小小少侠俊俏未完全长开的脸蛋儿上。 照在连日策马赶路,已到淮南以北百里之外的英王世子,遮着他丰神俊朗之容的黑纱帷帽上。 也照着桃花观内,一直静静伫立,沐浴于禅意与膜拜之中的白瓷观音像上。 乱世之中,不必劳烦那诸天神佛,两位少年英雄,长身玉立于天地间,手中一剑专断世间善恶! 第五十五章 借刀杀人 又一日朗日高照,桃花镇的王二拎着一大筐新鲜水嫩的豆苗,匆匆地往县老爷的府邸赶去。 “狗官打死是死,无粮饿死是死,咱横竖都是死,不如来个饱死!”隐隐约约几个穿着补丁的小童,围着一起小声的唱着,王二瞥了一眼,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敢谁这些话,等下衙差听到不把他们给打死! 不过,近日来跟自己住在一个屋里的家丁,都在说外面风言风语,都在说老爷把镇上的赈粮给贪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倒是方才去买菜的时候,那卖菜的贩子知道自己在知县府上做事,送了好几个白眼给他! “打狗也要看主人!”王二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现在整个桃花镇不得看自家知县老爷脸色过活,居然敢给自己白眼?! 王二心中是恼怒,但脚上的步伐却越来越快,他在知县府上负责炊事,听说今晚有贵客过来,县老爷特意嘱咐什么山珍海味全部搞来,害他们忙活了一整天,刚做好三十几道菜,能歇息一下。 谁知道,居然传来,那贵客偏生喜吃上汤豆苗,吓得师爷连忙唤他去买回来,还说贵客都快要到了,要是开饭前端不上桌,他们就全别干了。 “晦气!什么贵客,我看啊是衰神!”王二小声地埋怨着,风风火火地跑进知县府后门,却听到师爷对着老经验的下人在悄悄地唤道: “让下面打杂的人今晚都躲在房里别出来,上茅房都不行,别让人家白大人见到咱们府上这么多奴仆!” 王二听了惊讶得一双眼都睁大了,咱府上四五十个下人,今晚只能窝在房中不能走动?! 难道这白大人可是什么朝廷大臣?如此可怕! —— 年过四十的白元纬,饶是之前战战兢兢地活了太久,双鬓已经有些花白,如今应晖称帝,白氏一族当道,自然是春风得意。 回想起以前的日子,自己的老爹虽是户部尚书,姑姑贵为皇后,可他们白家还是得在应轩佑这老狐狸面前夹紧尾巴做人,若不是应轩佑晚年乏力,应晖上位,他们白家怎敢在他的眼皮子下逐渐壮大,可之前为应晖拉拢人心,实在耗费过大,自家前半生的积累所剩无几。 好在一场春潮,淮南犯了水患,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机会,如今借着这次赈灾,他得将之前耗出的全部取回来,填补上自家的钱库空虚。 “白大人,请!”马车徐徐赶到苟知县府邸,白元纬笑意满怀,吃完这桃花镇一餐,明日便要启程回京复命了。 伪造的赈灾人数已经托爹在外散布,这些小官也打好招呼,一切都妥妥当当,是时候回去享享福,承皇恩了! 白元纬衣冠楚楚,笑容可掬,一副亲民气派:“无需客气,苟大人!我就是来看看民情,吃完晚膳就回去了!” “都准备好了!”苟知县早就打听了,这白元纬不好色,原本准备的几位美人用不上,强留他在府上也怕生是非,便爽快的唤厨房做多些好菜款待。 落日留下一片血红的影子,一弯新月悄悄升起,在逐渐被黑幕掩埋的天上,几颗星发出微弱的光。 饱受饥寒困苦的老百姓,咬着牙含着恨,家家户户看着这血一般的日子,心中的火被慢慢点燃。 黄昏之时,逢魔之刻,知县府的饭厅中,几个奴仆来来回回,摆满了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白元纬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脸欣赏地看着苟知县:“苟大人家中节俭,不像我先前去的那些知县府上,四五十个下人围着服侍,你说这正在灾地,还如此铺张浪费,成何体统?” “大人说得是!”苟知县闻言,使了个眼色给师爷,让他把下人们都关紧了,走出一个,唯他是问! 师爷收到了苟知县的眼色,虽聪明的都知道白大人说的是台面话,但还是快步吩咐下去,把下人的房门全部锁上,一个都不得走出房间。 白元纬见满桌子的鲍参翅肚,也不急着吃,拿起筷子夹向那上汤豆苗,先尝了一口。许是他自己装清廉惯了,每每起筷都要先吃那便宜的菜式,久而久之也成了习惯。 知县府上盏盏灯笼,个个油灯亮得满堂光亮,觥筹交错,酒足饭饱,一桌子的菜竟没吃过一半,白元纬便饱了,下人连忙捧上茶来让他洗漱净口,一顿下来舒心不少,竟生了些许困意。 “嗖嗖!”一阵风穿堂而过,恍惚间一袭黑衣惊鸿掠影,白元纬眯着的眼睛,被夹着寒意的风吹得有些生疼,一瞬间,几滴血便溅在他温饱满足的脸上。 稚嫩娇俏的声音中带着肃杀,如此新奇的组合在他的耳边蓦然响起。 “上路饭吃完,大人们也好动身,去阴间了!” 随后一霎间,兵刃交接,血肉四射,划出的血落在一桌老百姓梦寐以求的美味佳肴上,糟蹋了苟知县阿谀奉承的心血。 白元纬一向谨慎,就算是微服出行,所带的护卫也有十余人,四名最精锐的护卫挡在他的身前说道:“是刺客,大人别怕!” 护卫的话好似一颗定心丹,让白元纬慌乱恐惧的心逐渐平稳,随后眼神忽的变得狠厉:“抓住他!” 白元纬此刻像个手无寸铁的弱者,小心翼翼地缩在众人的保护中,一双已然忘记如何眨眼的眼珠子,透过护卫包围的缝隙,瞥见了一道抓不住的黑色身影。 只见这刺客脸上包着黑布,看不清脸容,身材不高却武功极强,剑光闪烁间,一个个护卫应声倒地。 快,太快了! 剑风带着血腥味,不断地映着油灯的光,闪烁在房中!白元纬心中一紧,谁能请得动这么厉害的刺客,难道,他是为了…… 站在暗处的应日尧,也是一袭黑色锦衣,围着黑布的脸上只露出剑眉星目,清冷眉目锐利得如斩夜的刃。 他长身玉立,摒除气息,静静地看着房中的一切,同样是练剑之人,不得不承认,此人剑术出类拔萃,出剑之快神乎其技,时而快如鹰隼,迅捷无伦,时而如蛟如龙,如鬼如魅。 他,必定是高手!他紧紧地握着斩夜剑,心中油然生出与之一较高下的兴奋。 一击剑势重重地碰撞着手中的大宝剑,言暮眼神不带一丝情感,一双眼珠目及八方,三名护卫同时挥剑,齐刷刷地向她劈来。 太慢了! 嗤嗤声响,三声剑刃交锋夹着火星,一剑挥下,言暮一次将三人破绽全然识破,宝剑横削,齐齐划向他们的腹部,溅出的血一下子将房中多个油灯盖灭,只剩下最后一盏在苦苦支撑。 “大人,快逃!”最后一位护卫毅然站于白元纬身前,已经没了刚才的冷静笃定,白元纬此刻更是吓得双腿打颤,瞄到门口那十几个七横八落的尸首,哪里敢迈出一步。 “恐怕,逃不了了!” 杀人者声音娇俏清扬,却在他人耳中仿佛嗜血修罗,步步逼近,护卫退无可退,长剑直指此刻,发了狠般使出全身力气刺出。 言暮眼中夹着笑意,早就看出他的破绽,只须一剑,即可夺其命。 然而,事不如人愿!那护卫鼓起平生之力的一剑,在火深水热之间,竟将那大宝剑生生斩断! 言暮惊讶地看着自己手中之剑段成两段,那飞在空中的半段剑刃,无情地离开了剑柄。 大宝剑!你为何如此不争气! 电光火石,她可能只用了眨眼间的时间去讶异,仍在生死之场上的言暮,瞬间便恢复回那个杀戮无情的刺客。 易水剑法第六式,借刀。杀人之事,死生之时,不可慌乱。无剑借刀,夺人兵器,不让一步活路。 言暮顺势抓住护卫手腕,提内力一转,护卫惊觉手中无力,握着剑柄的五指蓦地松开,被对方一把接住,长剑陡然转向,完全来不得反应。 可就在长剑疾刺夺命前的一瞬间,一道风势穿堂袭来,言暮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护卫,脖颈间被一片小叶子割出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痕。 一刹间,鲜血汹涌喷出,护卫高大的身躯直直跌落在她的剑尖之上。 是谁?!她迅速转头看向飞叶之处,却见苟知县趴着颤抖的身子向门外爬去。 哼,想逃?这里的人,除了她拂衣,谁都不能活着走出去! 言暮拾起刚刚被她舍弃的半段大宝剑,径直一挥,半段刀刃便直直刺穿苟知县的背脊,“啊!”伴随着他苟延残喘的一声低呼,一条狗命呜呼。 “白大人,你的护卫不错,挺有本事的!”言暮手执着“借”回来的长剑,笑眯眯地转过头,盯着已经吓得瘫软在雕花红木柜前的白元纬。 居然能耗了她半炷香的时间,着实是有些本领的,不过,还是难逃死命啊! 白元纬一双眼瞪得极圆,颤颤巍巍地说道:“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这个问题,站在暗处的应日尧也想问问房中刺客,其实方才不需他出手,此人一样可以全身而退,但他还是出手暴露了自己,因为,他手中的斩夜剑已经开始喧嚣,想与这一等一的剑客切磋高下,哪里容得下旁人伤到他。 “谁派我来?”言暮依旧笑得如三月桃花,想了一下,便得出了答案:“是桃花镇的老百姓!” 白元纬哪里知道此人在说什么,人在剑下,也只能求饶:“大侠!无论派你来的人给你多少银两,我给双倍!不,十倍!” “银两啊!”言暮点了点头,笑容不改:“我确实是缺,不过我实在太好奇了!” “好奇?你好奇什么?”白元纬喘着大气,惊恐地看着昏暗灯色下,对方那双几近雀跃的眼眸。 “我好奇,你怀里揣着的是什么?”她早就注意到,白元纬这家伙一路躲避,可一双手一直护在胸前,肯定是揣着什么“大宝贝”! 白元纬一听,吓得更胜,笃定此人就是过来抢账本的,不得,这账本里不止记着此次赈灾的他扣下的款,还记载着…… “撕拉!”一声裂帛之音,白元纬忽感胸前一凉,自己的衣裳便被割裂,方才一直护着的账本应声倒地,他本想去捡起,却不敌对面之人手快。 “原来是账本啊!”言暮随意翻了一下,便不在意地将其扔到桌上,笑道:“你们这些贪官,怎么都喜欢把账本藏在身上,你是,李侗也是。” 李侗?!白元纬听到那年初被杀之人的名字,震得五脏六腑俱痛,这个人是:“拂衣!” “原来你认识我,草民拂衣,拜见白大人!” 一声语毕,剑光一闪,睁着一双死鱼眼的白元纬,就被生生割断了脖颈,血光四溅,落在雕花木柜上仅剩还没打破的青白玉观音像上,好不煞气! 站在灯光照不到之处的应日尧,一双眸子灼灼而亮,气势逼人,让挂在枝头上的月光都越发的寒。 她,竟是庄暮! 第五十六章 高人墨客 “你也该现身了,高人?” 经历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之后,言暮伸出手袖擦着滴在额头上的血迹,转过头死死盯着门外暗处。 显然,若非此人飞出叶子割断护卫的颈脉,她压根就察觉不出暗处还有一人,只能说明,此人武功可能在自己之上。 很难得,因为连她的师父北郭先生,在她面前也不能完全摒除气息。 一声“高人”,对方确实担得起! 天地忽而万籁俱寂,一袭夜风吹得厅中仅剩的一盏油灯不断闪烁,无声之中,一道比夜更黑的身影,骤然行至她的眼前。 无言的压迫从四面八方袭来,言暮径直地盯着眼前的黑衣人,只见他露出的一道剑眉比自己更英气逼人,一双眸子冷得只剩下冰霜和极寒。 呼吸都好似要被他打乱那般,胸腔内的气息开始乱窜,握剑的手不自觉得紧上了十分。 自他在言暮面前现身,应日尧就停止掩饰自己的气息,深不可测的功力将眼前的小姑娘逼得如同惊弓之鸟。 这人就是庄暮?就是二师兄日夜惦记的妹妹,就是江南一夜灭门的言氏遗孤,就是在盛京闹出一场腥风的拂衣。 只见包着黑布遮住脸容的她,额上英眉微微皱起,看着自己的眼神警惕且严肃,谁能猜到,刚刚在此方肆意厮杀的,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你是谁?”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试探,女子稚嫩的声线听在他的耳中,竟带着一丝江南女儿的软语。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小女侠,比自己矮上一个头有余,年纪小个头也小,就敢跑出来撒野,该不该帮二师兄教训一下他的妹子呢? 想到这里,一股轻微的笑意突然在他的心头冒出。 算了,二师兄不舍得! 言暮见身前高大威猛的习武高人一言不发,盯着对方的眸子突然有些干涩,只得转了一圈,映出丝丝缕缕娇俏的意味。 应日尧摇了摇头,径直地走到言暮刚刚随意丢掷账本的桌前,将那染上血的账本拿起。 言暮见状,一瞬间明白了状况,这人就是来抢账本的,好啊!敢情她方才在这里拼死拼活,他就在一旁袖手旁观,现在冒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点,她那皱着的眉头便更深了,眼神也从警惕,转变成些许不甘和委屈! 应日尧一副强者姿态,瞥见不敢轻举妄动的庄沐,心知她猜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便不禁觉得今夜着实有趣。 然而,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方才跃跃欲与之较量的心思,已然全部消失! 见到此情此景,言暮也不是个受不了气的莽撞傻子,总不可能冲上前说对方利用了自己什么的,只好目送着那黑衣人,将账本收入囊中,一跃越出厅中,眨眼间,便消失于黑夜里。 黑衣人一走,她便松了一口气,低头环顾着满地的尸首,不禁挠了挠头,这下该怎么办呢? 先前杀了李侗,留下那些字,也不见盛京传出一丝“拂衣”的风声,想必应是朝廷将李侗生前所做的腌臜事儿全部隐瞒了,这次白元纬和苟知县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儿,可不能不传千里啊! 昏暗的灯色下,言暮一双灵动的眼睛,泛出狠厉的光。 有了!就拿他们的人头祭祀因他们而死的百姓! —— 叶声落如雨,月色白似霜。言暮回到桃花观时,大伙儿连晚膳都吃过,准备歇息了。 她瞥见卫桓的房中依旧亮着灯,应还在挑灯夜读,便轻声溜进自己的房间,桌上还摆着几根番薯,顿时饿意愈盛,连着皮全部吃进肚中。 吃饱了便察觉,自己一身血污着实难忍,便拿着干净的道服跑去后山的小池中,打算彻底洗净身上厮杀的痕迹。 幸好道姑们歇息得早,小池周围安静得一点儿声音都没,盛夏夜凉,她试了下水温,可清凉了,便三下除五把衣裳都脱了,泡进池水之中。 “真舒服!”言暮整个身子泡于水中,血腥味儿全然消散了,让劳累了一晚上的她不得不感叹道。 “噗!”突然间,不远处一道肉色身影骤地冒出水面,溅起的水花滴滴落在言暮瞪得跟铜铃般大的眼边,而后,只听到那熟悉爽朗的嗓音舒坦道: “是啊!特别舒服!” 裸着上身的卫桓,大大咧咧地站在水池子了,饶是他长的高,池水只没过他的腰肢,那白玉色光滑的胸膛,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言暮眼前。 “你怎么……”言暮都已经被震得要失声了,自己好歹是个黄花闺女,冷不丁地看到青年男子的上半身,也是会受惊吓的。 今日她是怎么了?在苟知县府上察觉不了那黑衣高人的气息就算了,连这手无搏鸡之力的卫桓都察觉不了,她当真是要回炉重造了。 “李兄也来洗澡啊!”卫桓当然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见对方全身泡在水下,不禁又想调侃李拂那矮小的身板子。 言暮一双恼目不知放在何处,只得紧紧地转过头,盯着自己身下黑如墨池的水,幸好夜色昏暗,不然就…… “咱们来比赛闭气!我可是能憋上……”卫桓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大步迈向言暮,可不料,一记手刀夹着风,直直将那高大光秃的身躯击晕。 原来是这厮在水中闭气了!言暮恼怒地瞥了一眼,已然倒在水上嘴里冒着泡的卫桓。她手脚麻利地洗了洗身子,便爬出来穿好衣裳,把这快要淹死的白面书生捞出来。 可下一刻,看到卫桓那光秃秃的屁股时,她就后悔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言暮闭着眼睛,给这厮穿好衣裳,也不知摸到了哪块肉,反正是红透了一脸。 夏夜炎热,卫桓却觉身子凉凉的,舒服极了!慢慢睁开眼,一看是自己的床梁,便疑惑地爬起来身子,迷蒙间,却见一人端坐在桌边,借着一盏油灯翻着书册。 暖黄的灯光下,李拂的侧脸有着女子的娇媚柔和,一双眸子低垂,细细地研读着手中的书,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段落,唇边勾起了一道浅浅的笑。 动静虽小,但耳聪目明的言暮察觉到卫桓这倒霉玩意已经醒了,便一脸如常地瞎编着话:“你方才起身太急,踩空了晕倒在池中!” “如此啊!”卫桓捏了捏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脖子,也察觉不出什么,便自认了倒霉。 “你在看哪本书呢?”他有些好奇地下榻走到言暮的身旁,眼睛似是看书,却是看人。 言暮闻言,翻到书封展示予他,原来是穆晏所撰着的《六运河水利录》。 卫桓轻轻一笑,顺势坐在她的身旁,声音带着刚刚醒来的呢喃:“你还真喜欢这本书呢。” 言暮听罢也不语,只是微微弯起嘴角,翻着书页,读着某人写在书边的注释和感悟。 “你的这些注解非常有见地!” 诚然,治理水利需因地制宜,随着不同的情况不断改正,外祖父写的可能适用于他的时期,反观卫桓在书旁的注解,更加适宜目前大恒以东和以南的状况。 这些东西,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勘察出来,是写不出的,卫桓确实是个治世良才! “李兄谬赞了!”知道对方竟是欣赏自己注解,卫桓顿时心生惺惺相惜之情,然而如今晖帝当朝,他要入仕为官,也心知自己无力去改变什么,但他确实想去最接近权力中心之地看看,大恒会走向何处! 用他的一双眼,看自己的故国,无论最后这幅大恒之图,有多难以入目,都要留下他的一滴墨迹。 “你家里人什么时候来接你?”言暮忽然想起,这家伙还说要去蜀地探望青梅竹马,又要去考秋试,时间这么赶,怎么还窝在桃花观此处。 卫桓盯着桌上的油灯,微微闪烁着的光,只能照亮他们二人之间:“快了!” 卫氏家业早就遍布大恒,本家二公子有难,他们一收到消息,就早已在镇内等着他出现了。 “桃花观虽清静,但绝不是能让人专注研读之所,此处纸墨尽缺,三餐简朴,怕会影响你的规划。” 言暮冷静地把事实搬出来,倘若他的家中人没法过来,卫桓自己也应想办法尽快回去找人接济。 卫桓低头浅笑,小家伙平日打一棒子给颗枣,时而凶猛时而关怀,再这样下去,他可真的会走不出来的! “我卫某呢,不习惯欠人情,李兄你也别推托,有何心愿尽管告诉我,卫某定竭力相报!” 心愿?!听到此话,言暮忽然眸中带笑,但心中却尽是苦涩,她的心愿,可能至此至终都只是给言氏报仇雪恨罢了,但她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学了一身武功,到处杀人,却杀不了此生必须要杀的人! 卫桓是个好人,把他牵扯进这种危及性命的事情中,是万万不可的。可是,他也是个死心眼的人,若现在不说一个心愿,怕是会软磨硬泡不知多久! 蓦地,一个很久很久的故事,冒出她的心头,那是小枫在她们最绝望的时候,向自己说的最美好的故事: “你知道桃花镇之名是如何得来的吗?” 卫桓看着言暮深陷回忆的眸子,轻轻摇了摇头。 言暮笑着弯起眸子,徐徐说道:“前朝有个放鸭人,一次误把鸭竿插在地上便离去,而后想起再走到插竿之处,忽见插立的鸭竿已变成一棵桃树,十个枝头中,有九枝绽开了鲜艳的桃花,唯有一枝没开花。时人便作了首歌谣唱道:‘十枝桃丫九枝开,一枝单等状元来。’谁知状元久久不来,桃花却开遍整个镇子,故名桃花镇。” “你要想报答我的话,来年便高中个状元郎回来!这样子既圆了桃花镇的心愿,也算是圆了我的心愿了!” 静谧无垠的桃花观内,纵然今年的桃花不再开了,卫桓依旧闻到了一丝桃花的清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是他心中的桃花开了! “卫某定信守诺言,金榜题名归来!” 饶是君子眉清目秀,风度翩翩,一双眼中的自信与坚定,却映出了英雄的意味。 第五十七章 天下寻她 晨光熹微,雄鸡嘶啼,知县府内被锁在房中一夜的下人们,实在是憋不住了,叫人不应叫地不灵,胆小的饿着肚子也不敢撞门而出,昨夜师爷恶狠狠的恐吓犹记在脑中,这种饥荒时候,要是被赶出府,还不得跟街上的人那般饿死?! 王二浑浑噩噩地熬到了天亮,盯着窗外一夜都没见人来解门锁,实在是受不了,便踩着椅子从窗口爬出,计划着赶紧去茅房解决肚中胀满的水。 “王二!不要命啦!”跟他同是做炊事的李四小声地吓到,却见王二一副难受模样:“哎哟!我实在憋不住了,难道你想我在房中解决啊?臭着的不还是你!” 李四想想倒有些道理,也不反驳,反而顺势说道:“那你顺路去厨房拿几个馒头回来,我昨日做多了,留了几个在蒸笼里。” 王二随意地摆了摆手,嘴上答应着,脚步去快速奔向茅房,心中想道:李四哪是做多了,分明就是故意留着给自己加餐的,不过倒是便宜了自己! 去完茅房的王二,乐呵呵地准备跑到厨房,却忽然感觉整个府上有些诡异,天都亮了,怎么还不见大人唤早食? 忽然,一丝血腥味从厅中传来,王二一颗心顿时便僵了,可他是个胆儿大的,奈不得好奇,便蹑手蹑脚悄然跑到厅边窗外瞄去,这一眼,可是看呆了他! 一地七横八落的尸首,一室四溅的鲜血,一桌子被苍蝇缭绕的好菜! “救命啊!死人啦!死人啦!” 王二发了疯般喊了起来,脚下一急,匆忙跑到了厅门,却见苟知县的身躯静静地躺在地上。 老爷死了?他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珠子,顺着尸首看去,一眼便吓晕了过去。 因为,苟知县的头,已经没了…… 要问苟知县的头在何处,那就要去到他作恶最多的地方碰碰运气了! 这不,今早负责开门的衙差,一打开官府朱红大门,两个人头便从门梁上掉了下来,好不可怕! 行过路过的百姓,先是被那吊着的人头吓得双腿发抖,而后定睛一看,原来是县里的大蛀虫苟知县,这一下,腿不抖了,腰板也挺直了! 再仔细看看,那官府的大门上,被刻出的三行字,心中那个舒畅,不由得拍手称好了! 要问这写了是什么,“扣救命粮,贪饥民财,拂衣杀之!”不过是拂衣大侠的留名词罢了! “杀千刀的狗官死了!我们还怕什么!”一镇子的老百姓敲锣打鼓,有力的拿起锄头,没力的拿着铲子,齐刷刷地往屯粮仓库跑去,却见门锁早就被破开了,没有一个衙差敢继续守在这里。 因为门上赫然刻着:按家中人头取粮,一人一担,不可贪,不可抢,拂衣留之。 “来来来!多饿都不能抢!一人一担!” 有组织力的百姓们大声喊道,后面跟着的老百姓一看是杀了知县老爷的大侠留话,都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两个排着队,取了自己的那份粮,一颗米都不敢拿多。 言暮躲在暗处,大宝剑昨夜断了,她现在手无兵器,来之前自己还在想,要是见到有乱抢的情况该如何,但好在百姓们还是惧怕杀人者之名,不敢乱了分寸。 震慑,在某种程度是帮助百姓的利器,但过度就是自掘坟墓。 不过其实,当老百姓拿起锄头冲进粮仓的时候,桃花镇就不需要拂衣的庇护了! —— 镇上熙熙攘攘的热闹,大伙儿领粮的消息不知怎的,竟也传到了郊外幽静的桃花观内,几个小道姑寻思着捎上李拂和卫桓两个做苦力的一切去扛米,却不料,一个不见人,一个却破天荒地静坐在主庙里,和静绝真人论道。 庙中的缥缈这幽幽的线香,朴素中含着清静的禅意,卫桓坐在静绝真人旁边,安静地听着她念完《清静经》的最后一句:正一真人曰:人家有此经,悟解之者,灾障不干,众圣护门。神升上界,朝拜高真。功满德就,相感帝君。诵持不退,身腾紫云。 而后满室静谧无言,鸦雀无声,半晌,久久保持静坐的卫桓不禁松了松腰肌,只见他挠了挠头,没想到这坐禅也是一种煎熬。 他从身后推出一个红木大箱,打开箱锁展露出里面装着的东西,竟然,是密密麻麻的碎银子。 只见他恭敬地看着静绝真人,眼神丝毫变化:“真人,这是你要的一千两碎银,卫某多谢这些日子桃花观的收留!” 事实上,卫桓来的第一天,便找了静绝真人谈他留下的条件,是卫桓先道明自己的身份,当时,静绝真人没有多去探究他,只是指了指头上滴水的房顶,幽幽地说道:“一千两碎银。” 卫桓那时也没猜到事情如此简单,便爽快地答应了。他并没有觉得静绝真人贪恋世俗钱财,反而觉得高洁自傲的真人,愿意为了桃花观放下面子,可想而知,这个道观,道观里的人,对她是如此的重要。 “卫某家中派来接济的人已到,今日便会动身离开。”卫桓笑容可掬,纵然观中还有他不舍的人,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既然应了要做“状元”,那他也得早日启程好好准备了。 静绝真人闻言,微微睁开双目,也不看卫桓,只是幽幽地道:“此番,收获如何?” 卫桓轻轻一笑,弯起薄唇,眉目秀朗:“结交了一位有趣的朋友,不枉此行!” 静绝真人当然明白他说的是谁,一想起那个鲜活俏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不禁嘴角微微上扬…… 做了一番荒唐好事儿的言暮,喜笑颜开地回到观上,却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卫桓已然换上自己的衣裳,长身玉立站在马车旁,一看见自己,眉间便带笑。 “李兄,何事如此喜乐?” 言暮打量地看着卫桓的马车和随从,一瞬间便明白了情况,坦坦荡荡的应着:“你去到镇上便知。” 卫桓哪里需要去到镇上,来接应他的手下早就将桃花镇上这些日子,所有离奇的事情,一五一十全跟他说了。 他猜,传遍镇上的拂衣大侠,就是眼前的人! 思及至此,他也不点破,倒是拿出了五两银子,递给言暮说道:“卫某今日便要离去,多谢李兄这些日子的照应,你的五两银子悉数归还。” “一路保重!”言暮笑着接过银子,既是萍水相逢,此刻分道扬镳,理应潇潇洒洒! 卫桓颔首,眼神意味不明:“李兄也要保重!”而后便上了马车。 言暮以为卫桓准备启程了,却不料他忽然掀起车帘,探出头来,露出着强忍不舍的眼神:“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她看不懂他眼中的情谊,也读不懂他话中的含义,哪里知道如何回答,无根浮萍,何处去寻呢? 言暮一双眸子泛出秋水的光,笑着指着天,说道:“天下!” 杨柳青青,松柏沉郁,她伫立在没有桃花的桃花观前,目送着马车徐徐离去。卫桓的那个有些错愕的笑容,成了他们最后一面,再见之时,已不知要度过多少个春夏秋冬了! “二少爷,你都瘦了!”一阵伴在卫桓身旁的手下水生,看着少爷消瘦的脸庞,不由得担忧地说道。 “你不知道,收到你的信,大少爷和老爷多着急,咱们赶紧回去岭南!”水生端着精致的茶点放在桌上,这些茶点在贫瘠的桃花镇是买不到的,他记得少爷喜爱吃,专门从岭南派人加急送来。 卫桓随手拿起一个茶点,就这么小小的糕点儿,就值十五两银子,比李拂这一路的路费还多,不由得摇了摇头说道:“不,去蜀地!” —— 五日后,朝廷派下去调查苟知县被杀之案的官员,终于查出另一个人头的身份,原来就是负责此次赈灾的钦差大臣白纬元。 这下事情便从小小的贪官污吏被杀,上升至刺杀朝中大臣了。拂衣之名,以燎原之势传遍了整个淮南,谁都知道,这个拂衣大侠杀了两个贪污赈灾款粮的大贪官。 白元纬贪污之事也渐渐被传出,不知是谁助长了这到风声,户部尚书白康成瞒也瞒不住,终是传到了晖帝的耳内,一时间,白康成从老来丧子的可怜人,变成了助长白氏歪风邪气的掌舵人。 纵然如此,应晖始终念在血缘亲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位朝廷重臣怀中都已准备好的弹劾帖,硬硬是被应晖一意包庇的态度,生生按了回去。 但淮南没了赈灾的钦差也是不行的,若再不把此事好好收尾,怕是要万民生怨。这下白氏贪污的舆论风头火势,也不能再让自己麾下的官员去收拾这摊子了,思前想后,便任了与英王应昀连襟的御史中丞虞子安大子——虞开为钦差大臣。 虞中丞年前弹劾李氏有功,现在派他的亲儿子负责赈灾,应是极为妥当的。况且,若是虞开也出了什么纰漏,他也可以将此事推至英王身上。 这厢应晖的如意算盘敲得响当当,那厢权倾朝野的白康成一想到杀了自己儿子的拂衣,便怒不可遏! “朝廷这群废物根本就查不出来!”坐于府邸书房中白康成,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掷于地上,哐当一声,清脆的杯瓷破碎之声,让房中众人皆心生畏惧。 “来人!提十万两到观月门,去买拂衣这条狗命!” 天下二门,一为蜀中唐门,二为缥缈不定的观月门。蜀中唐门善器善药,观月门无所善,独一样闻名天下,那就是杀人! 第五十八章 虞家子弟 虞子安这人挺奇怪的,他年轻时有个特长,就是善于发现他人的痛脚。无论是父母兄弟,还是朋友同窗,只要被他抓住蛛丝马迹,他便会层层彻查,直到发现对方的痛脚。 他不喜欢威胁人,认为以秘密威胁他人并非光明正大之事,所以时常将他人的痛脚藏于心中,一到谁威胁到他时,他便笑嘻嘻地将这痛脚摆上台上,让先陷害他的人羞愧离去。 正因他时常戳人后背,每回都化解他人的弹劾,在朝廷上有如金刚不坏之身,当年的文太傅称奇道:“见招化招虞御史,戳人痛脚留青史!” 虽然文太傅一句让世人皆笑他虞子安,但还是将自己的大女儿文音霁嫁给了他,按太傅的原话:“虞子安此人虽不是君子,却不失正直气度,这种人,官途必定一往直前。这不,他便承了自己岳父的话,一路顺顺利利做到了御史中丞。” 但到了应晖继位之后,他偶感失落,朝廷上难以一展其怀,今年年初时便心生了告老还乡的想法。谁知一位不知名的大侠,送了一份李氏“大礼”给他,虽过程惊险,但也让他好不畅怀,重拾了当年戳人痛脚的乐趣! 他听小儿子虞怀说过,给自己“大礼”的就是刺客拂衣,之后他便偶尔想起此人,想起这拂衣什么时候又送给他“大礼”,就这样“守株待兔”了半年,终于此人又闹出了事儿,这次更不简单,居然杀了白元纬。 白元纬这家伙藏得可深了,虞中丞时常想戳他的痛脚,奈何白氏的人不好惹,行事谨慎,尤其是白康成此人,他的手下门徒全部是白氏自己人,跟个无缝的鸡蛋那般,戳不进去呢! 这个拂衣倒是干脆,直接把人杀了,生生断了白元纬继续作妖,不过却是惹上了一整个白氏,以后可难办咯! 正当虞中丞莫名其妙地为一位刺客担心困惑时,自己大儿子被提拔至钦差大臣的消息便传到他耳中了。 他也过了不惑之年,没了像毛方那般的步步为营,反而求仕之路松闲了不少,唯独最着心的便是自己两个儿子。 二子怀儿心思细腻,跟自己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却偏生跑到大理寺日日混在凶案之地。而大子开儿,去了礼部尽干些没意思的活儿,这下还被牵连到要去给白元纬收拾烂摊子,叫他如何不心塞。 见虞中丞唉声叹气,夫人文氏早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便唤上两个儿子回家吃饭。怎知餐桌上父子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开口说话。 “老爷,你不是有话要跟儿子说的吗?”文氏看不下去,瞥了一眼只夹着眼前那道松花鱼的虞中丞说道。 虞怀见状,也知道爹是因为大哥要去淮南而担忧,可大哥这个人,一向就喜欢看别人憋得慌,肯定不会说什么慰藉的话,便主动开口说道: “这李拂还真是哪都有他!” 虞中丞一听到二子抛出话题,连忙接住:“这人是个仁侠。路不平相助,是仁,杀不义之人,是侠。” 虞怀听了自家老爹的话,眨巴了一下眼睛,这李拂可是朝廷重犯啊!哪来的仁侠可言? “爹。”一直不开口的虞开,夹了一口松花鱼,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有证据指明白元纬是不义之人吗?” 虞开的话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诚然,他没有经历过年初的闹剧,但是此次若然拂衣与之前那般,拿到白元纬贪污的证据,为何不像年初那般,再夜闯一趟中丞府? 原因不过有二,不是拂衣没有取到证据,就是中丞府早就被白氏重重监视,密不透风了。 “开儿,你说的是……”虞中丞此刻才后悔自己的失言,也猜出了中丞府目前可能被人监视着。 “放心!日尧已经派人守了咱们家好一段时间了,府上尚且安全,不过出门在外,谨记慎言!”虞开咬了一口酸甜的松花鱼,果然,家中饭菜才最合他胃口。 “不过我确实想知道,假如这个证据真的放到了你手中,你会怎么做呢?”虞开外露的气质温润如玉,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像年轻时的虞子安,带着挑衅和狡黠。 虞中丞闻言不语,一颗心被自己的大儿子弄得起起伏伏。若是他,定然不会现在拿出来弹劾白氏,因为谁都知道,应晖在位一日,白氏就不能动,也动不了! “已被白氏收入囊中的,我会不动声色,还屯在仓库的赈粮,我会全部派出去。”虞开面不改色地吃着家中好菜,一颗米都没有放过。 “所以,请爹娘放心!”他不会做坏事,更不会做蠢事。 在一旁咕噜咕噜喝着汤的虞怀,额上不禁流出了几滴汗,自己这个老哥,惹不得!惹不得! —— 卫桓走后,言暮终于可以安心地洗个澡了,夜色迷蒙,一阵凉风吹过清澈的小池,让泡在水中差点睡着的她,不由得鼻子一痒,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忽然周身一股凉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抬头望月,才回想起来,自己来到桃花观也一月有余了,还拿不到师父要的“真相”,那她还真的要留在这里做个道姑了! 言暮闭上眼睛,脑袋思索着,得想个法子让静绝真人松口!可双眼一陷入黑暗,一道如斩夜般清冷的眸子便跃于眼前。 这一眼,便吓得她连忙睁开双目,双手掬起清水直直扑在脸上,让神思清醒了些。思及那个黑衣人拿走了白元纬的账本,是要扳倒白氏吗? 感觉不太可能,即便他权倾天下,有晖帝在,也扳倒不了白氏。 不过让她留着那账本也无用,随他是拿去威胁白氏还是直接烧掉,这又如何呢,她言暮终究不是为了浑进这趟水才杀人的! 她能够想得出,白氏一定会找“拂衣”为白元纬报仇,整个桃花镇很快就会被里里外外彻查,若自己一个外人留在此处,可能会给桃花观的各位带来麻烦。 唉!明日跟静绝真人说清楚,若是买不到真相,她也只好灰溜溜回去了,师父总不会把自己赶出师门! 一想起师父和阿川叔,言暮就心生挂念。不过,师父应还是抚琴赏茶,阿川叔也还是煮茶听曲,肯定一派悠然自得,压根就没想起自己这个流落在外的小徒儿! 虽然言暮自顾自怜,但事实却真是如此吗? 易水河畔,北郭先生跟她的小徒儿一样会享受,泡在暖池里喝着小酒,哼着小曲儿,好不闲适。 瞄到梅川掠过的身影,北郭先生乘机吃痛地叫了一声:“哎哟!” “怎么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瞬间而至,梅川站在池旁问道,却见北郭先生笑意盈盈,并不像有什么事。 “阿川,一起泡嘛!”北郭先生眼神带着媚意,泛着春水,声音也夹着勾引的意味。 梅川根本没办法无视,但嘴中还义正言辞地说道:“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小徒儿也不在!”北郭先生已然游到了他的脚下,伸出手抱着他的脚踝,不让他走。 暖池的热气一下子蹭上梅川的脸上,北郭先生看戏般盯着自己的夫君,良久,才听到上面的一声回应: “好!” —— “噼里啪啦!” 一场可怕的春潮,让淮南的老百姓笼罩在对雨的恐惧之下,可惜天公听不见人民的祈祷,今夜再一次将暴雨倾盘而下。 言暮听着屋顶上大雨不断敲击的声响,不由得辗转反侧,压根就睡得不安生。 桃花镇的老百姓刚过上能吃饱的日子,难道又要发水难?!一想到这里,她便猛地坐了起来,想跑出去看看外面如何,却突然听到道姑们的惊呼声。 “不好了!不好了!”小道姑们尖声叫道,言暮听罢立马跳下床,箭一般冲到房门打开问道:“怎么了?” “主庙的房瓦破了,大水打了进来,咱们赶紧过去帮忙!”小道姑提着个木桶,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饶是整个桃花观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言暮也迈开腿跟了上前,一跑到庙前,赫然发现庙顶的瓦片早就七零八落地跌落在地板上,别说补了,掉了这么多瓦基本就得重修了! “小兄弟你来得刚好,赶紧帮忙把那观音像搬出去,别被摔坏了!”静彦居士怀里抱着一堆原本挂在墙上的字画,身子全部湿了,可硬是不让字画沾湿一分,因为这些都是静绝真人最爱的。 言暮听罢连忙冲上前,抱起真人日日夜夜对着的白瓷观音像,提着劲儿往外跑去,晃荡一声,忽然间听到一丝奇怪的声响,下一刻身旁便落下了一块瓦片。 “差点儿就被敲到!”她抱着观音像放到隔壁安全的房中,而后又再次跑向主庙帮忙,却见静绝真人已然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庙中的道姑们,全身皆湿,却还在护着庙中的一切。 言暮也来不及细想,冲入庙中也一起收拾着,一滴滴雨水打落在她的脸庞上,她却全然不觉,仓促地抓着了几个被打湿了些许个坐团,又再次跑出了房间。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许多遍,静绝真人就一直看着,看着…… 良久,回过神来的静绝真人,扫了扫脸上被溅到的水珠儿,幽幽地对着这个已被言暮和道姑们搬空的主庙,一地的破瓦和雨水,噼里啪啦地倾盘落下。 她的眼中已然是释怀,是解脱,“悟道”往往就只在一瞬间!此刻,她抬头对着满是破洞的房顶,叹了一句: “厦之将倾,所有有志之士都在力挽狂澜,我再守住一个荒唐的秘密又有何用呢!” 第五十九章 真相如此 幸好这场雨到了半夜便停了,第二天依旧艳阳高照,让桃花镇里的所有百姓总算安了心。 言暮伸着懒腰,揉了揉昨夜搬着重物的手臂,却听到静彦居士过来传话,说静绝真人请她过去。 她想都没想,便拿着二百两打算和她摊牌,反正这庙也破了,二百两不正好填上修补的费用吗?简直是天助她也! 言暮跟着静彦居士行到真人的房门,她看着对方精神抖擞的模样,昨夜搬东西最卖力的就是静彦居士了,为何她会如此着紧呢? 思索间,静彦居士已经推开房门,只见静绝真人不似往常那么闭眼打坐,反而是坐在椅子上喝起了茶。 说起来奇怪,言暮睁着灵动好奇的眼睛,愣愣地看着真人喝茶的姿势,竟与自己的师父特别相似。 随着静彦居士关上门,房中便只剩下二人,说句老实话,面对眼前的人,言暮到现在还是会觉得心生压迫之感,那干涸的喉咙也不禁吞了一口涎沫。 静绝真人看了一眼言暮,随即把手中的茶杯放下,面无表情地陈述道:“你杀了人,不能留在观中了。” 言暮听罢眉头紧皱,眼眸闪烁,虽然她并不后悔在镇上大开杀戒,但此事确实会给桃花观带来祸患,越早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今日就走!”她轻轻呼了一口气,点头说道。 静绝真人听得出小孩儿语气中的理解,也不多言,其实她能为素不相识的桃花镇百姓做那么多,已经足够了,李惊堂也算是收了一个好徒儿。 “这二百两我还是留下给桃花观!”言暮将一直揣在包袱里的二百两,爽快地放在桌上,其实无论买不买得到师父想要的“真相”,她都不可能置桃花观的危难于不顾,她也有想过,自己离京时娘亲给了一些银票,自己一直不敢用,到时回去用那些钱抵上归还给师父! 静绝真人一双被眼睑覆盖了一大半的眸子,颇为愕然地盯着桌上的二百两,再抬头便撞上小丫头眼中真真切切的肉痛,不由得微微地弯起嘴角。 这下可不得了,言暮还是第一次看见一板一眼,无念无想的静绝真人笑,她那跟爹爹相似的泪痣,将整个极具威严的人变得温柔了些许。 只听到对方语气轻松,指着放在一旁的白瓷观音说道:“把这个观音拿去,它正好值二百两。” 言暮一听,秋水般的眸子立马染上了喜意,绷紧的身子终于可以松了下来。静绝真人,最终还是把“真相”卖给了她! “是的,真人!”只见她一把抱起昨夜勇闯主庙,救出来的白瓷观音,兴高采烈地往房间跑去。 静绝真人瞅着她那轻功如燕的背影,不由得又喝了一口茶,这小丫头毛躁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这厢买到了“真相”的言暮,高兴得一眨眼飞奔回了房间,进门前还瞄了瞄周围无人,关好房门才举起那个白瓷观音像,对着它说:“观音大士,失敬失敬,失礼失礼,性命攸关,多有得罪了!” 随后便一把将那完美无瑕的瓷像,重重地扔在了地上。 果然!一个黛紫色的布包赫然包裹在细碎的瓷片儿上。昨夜她去搬此像的时候,便听到了里面发出的细微声音,便猜想里面必然藏着东西。 原来师父想要的真相,便藏在众人眼前! 她蹲下身子,泼开布包上的碎瓷片,将布包提起放在桌上,细细的端详起来,只见这布料刺绣繁复,绸缎厚实,应是京锦。 “能用得上这么好的布料,必定的非富即贵!”譬如,皇族之人! 静绝真人是师父的故人,也就是说,她也是前朝皇室之人?言暮的脑子乱成一锅粥,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打开看看里面有何物,这样就一清二楚了。 师父叫她把“真相”买回来,也没嘱咐自己不能看,就说明这事儿是她这个小徒儿也可以知道的。 言暮自我说服了一番,便动手麻利地解开了布包,只见里面包着一幅卷轴和一个玉印,她连忙拿起卷轴,小心翼翼地打开,细细地读起里面的内容: “大恒初年,吾儿应昭出生,胎儿通体发黄,是为黄疸之症。白贵妃买通太医,密谋诬陷吾儿乃天降灾星,吾唤婢女叶秋将昭儿暗中与一农户之子调换,欲先平息此事,待昭儿黄疸退去,再接入宫中。白贵妃而后买通宫中侍女,让换来之子感染风寒,太医院医治不力,最后无力回天。” “吾深感后宫尔虞我诈,不敢将昭儿接回,让农户逃离盛京,辗转多地,终只知其定居江南。此孩儿右手臂上有一处朱红蛇形胎记,脖子挂着彩云之髓,若世间有二者符合,岁数皆合之人,为应轩佑及李凤霞之二子,应昭是也。” “大恒初年十一月二十,皇后李氏。” 言暮愣愣地看完了卷轴的内容,小心翼翼地将其卷好,放在一旁。而后拿起了旁边的玉印,赫然刻着“皇后之玺”。 良久,窗外的黄鹂忽然啼叫了一声,她才缓过神来。 且不说静绝真人是不是李皇后本人,言暮现在心中震惊的,是上面写着的“彩云之髓”! 大恒初年出生,江南,彩云髓,这些叫她怎么不想起自己的亲爹言不惑啊! 恍然间,她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个被她挂着彩云髓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是啊,彩云髓在灭门的那夜,已经被她断绳弃之,绝路求生了! 那是不是说明,世间就再也没有人能认这个皇室之亲了呢?毕竟,彩云髓丢了,爹爹也去了…… 想起了这一切,久久未见的泪水悄然落下,滴落在那权倾天下的玉玺之上,流窜在篆刻的沟壑之间。 那厢静坐的静绝真人,看着桌上的二百两银子,不禁荒唐一笑,而后望向窗外的晴空朗日,感叹道: “没想到这颠了皇朝的真相,才值二百两,果真是世道险峻啊!” —— 千里马配万金鞍,日行千里跃大恒,有银子的人哪里都是康庄大道,卫桓这本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人,去一趟蜀道,哪有李白说的那般难?! 这不,五匹骏马拉着的黑檀木马车,气势浩荡地停在了唐门之前,饶是看惯了富贵荣华之人的唐门家仆门徒,都不禁驻足而观。 只见翩翩公子身穿一件苍蓝彩晕南绣锦袍,腰间配青色镶紫烟玉锦带,玄色锦鞋泛着金丝暗纹,低调却不朴素,华贵却不花俏。 唐门的下人一听到是三公子的亲友来访,立马出门恭迎,领着卫桓这贵哥儿穿过重重庭院。 汉时仙上云巅鹤,蜀地春开洞底花。身轻曳羽霞襟狭,髻耸峨烟鹿帻高。 许久没来蜀地,卫桓环顾着徐徐地带着巴蜀色彩的雕花木廊,密密麻麻的竹叶让人看不见远处。 幽静得深邃的唐门院内,一道红木门徐徐打开,映入卫桓眼帘的,便只剩下好友那双同样深邃的眸子了。 卫桓一见眼前人,立刻爽朗地笑道:“没想到我的医书都没看完,你的病就好了,君必鸣那小子还真是承了君神医的衣钵了!” 房中人看着自小一同长大的伙伴,如今依旧是洒脱自在,虽平日表情不多,但语气也放轻了些许:“为何来唐门?” “来看望我的好兄弟啊!”卫桓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话中夹着半分实半分虚,不过细细端详起眼前人,皎如冠玉,眉似远山,不禁惊觉不过一年多没见,这家伙又俊上了三分。 卫桓的“青梅竹马”,正是唐门三公子——唐昂,虽说是三公子,但唐昂之父并非来自唐门,因唐昂娘亲是唐门三姑娘,故门派中人皆称其三公子。 唐昂听了卫桓的鬼话,不由得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眼神看回自己手中的书册。卫桓一见好友不着紧自己,内心便有些怄气,哼了一声,埋怨道:“我千辛万苦过来看你,你就几句话打发我啦?” 唐昂脸容清绝,端得上是人中龙凤的好皮囊,身份高贵,举止带着世家公子的意味,却长年浸染在江湖,不失武林中人的干净利落。 若是旁人敢对他如此说话,早就活不出唐家大门,然而偏偏此人是卫桓,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他的跟前,说道:“白玉酥。” 卫桓见状连忙伸手抓起,他这一路最挂念就是这白玉酥,算唐昂这家伙有心! 吃饼口干,他便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清茶,入口一刻心生暖意,不由感叹道:“永川秀芽,我最喜爱的茶!” 唐昂听了对方的话,也不回应,不知有没有当对方存在,继续看着手中的书册。 “你怎么也看这本书啊?”卫桓颇为讶异地看着唐昂手中的《六运河水利录》,饶是这些日子,身边的人都看起这本在文人墨客间并不盛行的书册。 “前段日子淮南大水,我有些好奇这水利罢了。”唐昂回应着,却捕捉到了卫桓话间的惊讶,便直接问道:“为何讶异?” 卫桓一听,李拂那夜挑灯夜读的侧脸骤然涌入脑海,说话的神情都不禁变得温柔:“我此前游历到淮南北,遇见了一位有意思的人,他也喜欢看这本书。” “女子?”唐昂放下了手中的书,盯着卫桓有些荡漾的表情,许是这天下,端得他唐门三公子愿意去探究的,也就这两三位知心朋友了。 “怎么可能!”卫桓听罢,神色还是慌张,连忙摆手说道:“是一位年纪轻轻的侠客。” “侠客,淮南北。”唐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卫桓喜爱的永川秀芽,淡了,他还是喜欢更浓郁的大足松茗。 “拂衣!” 低沉的嗓音中,尤带着一丝不用心去听,是听不出来的沙哑。从卫桓惊讶的眼神里,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假如是他的话,你就要小心了!” 有人说,要分辨此人是不是唐门之人,就看他的眼睛。唐门虽善器善药,却是以毒发家。相传唐门先祖以身试毒,后百毒不侵。 所以,唐门子孙的眼睛,都带着毒! 第六十章 桃花一别 “你说什么?”卫桓盯着自己好兄弟那双含着寒气的眸子,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唐昂见对面之人神色颇为紧张,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拂衣杀的是白氏之人,白氏出名睚眦必报,已向观月门以十万两买他的人头。” “观月门?!”卫桓双眉紧蹙,他此前对此门派有所耳闻,这是:“白氏是如何得知观月门这种刺客组织?” 他一直以为,朝廷与江湖之间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怎知原来它们之间竟息息相关。 “杀人之事,有时是不能用手下之兵的。”唐昂的杯中早就换上了大足松茗,是要这般浓郁的茶香,才能让他的几乎没有的味觉,有上一丝反应。 卫桓一听,眉头皱得更紧,好似一团化不开的担忧:“观月门,杀人很厉害吗?” “从未失手。”唐昂当然读出了卫桓的忧虑,但也不解为何好友会对一位相识不久的人,产生如此浓重的情感。 “假如我用双倍价钱让他们收手呢?”卫桓眉目清秀,乍一看只是公子哥儿,谁能猜得出,他可是岭南首富,近年赶超言氏的巨富之子呢。 “十万两买的是死令,一旦接下绝无收手。”唐昂直视着卫桓,内心有些不满对方为了个萍水相逢之人,暴露于危险之中。 “你离开淮南北多久了?” “十日。” 唐昂微微颔首,心中思及,卫桓果然是个幸运之人,若然他不是来蜀地寻他,而是回去或继续游历,必然出事:“我猜,观月门应该查到你了。” 卫桓此番出行高调,必然在路上留下蛛丝马迹,可能观月门还没查到拂衣,就已查到了与之结交的他。 不过此刻卫桓满脑子都是李拂那小子有危险,哪里顾得上自己,便继续追问:“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他们终止追杀吗?” “有。”与卫桓相处,唐昂时常有想打他一顿的想法,譬如现在。儿女情长与性命相比,不堪一击,这家伙为何如此不着紧自己。 “是什么?” 唐昂盯着卫桓那带着些许希冀的目光,心中忽感烦闷,但他本性清冷,只得几位能走得进他人生的好友,定然不会让卫桓处于危险之中,唐门武功了得的护卫多得是,他安排便是。 他此番不来蜀地,不让自己猜出他结交了拂衣,迟早要撞上杀人如芥的观月门。 所以说,他确实是幸运的:“接令的人死了,这单生意便做不成了。” 卫桓听罢直直点头,又忽然问起:“那你知道谁接了令吗?” “不知。”唐昂也不跟这冥顽不灵的卫桓多言,重新看起了手中的书册。 卫桓见唐昂无心理会自己,便只能继续皱着眉头,咬了一口白玉酥,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这李拂能不能打得过。” “李拂?”唐昂寻出端倪,轻声说道。 “不不不,我是说拂衣,拂衣大侠!” 卫桓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露了馅,内心直想给自个儿两个大嘴巴。不过他都已经走了十日了,李拂还留在桃花观吗? 犹记得他那日的话:“十枝桃丫九枝开,一枝单等状元来。”若他日自己状元归来,他是否还在桃花观下相等呢? 这个李拂,来是谜,去是谜,事了拂衣去,何处能寻他。 —— 诚然,十日之后观月门果真查到了桃花观先前藏了二人,然而那时言暮早就回到了易水河畔了,世事纷繁如何走得进桃源,饶是杀人无数的观月门徒,也是寻不进的。 不过,此刻正在收拾包袱的言暮,可没想到如此之深。 全然不知惹了大麻烦的她,正一层层地包裹着那要带回去的“真相”,生怕路上风吹雨淋,弄坏了一丝半点。 她尤记得,彩云髓是因自己生于彩暮之时,爹爹去为她寻回来的五彩玉髓。此玉天地间极其罕见,爹爹也说过,普天之下难寻二玉,意为天地祥瑞,独承祚于她言暮一人。 所以说,彩云髓是爹爹买回来的?言暮浮想联翩,倘若爹爹真是应昭,那灭门之人还真的不简单了,会不会就是对权利穷追不舍的白氏所为? 白贵妃,现在都要唤她太后了!这婆娘,如此狡诈,真想一剑了结了她! 想到此处,言暮不禁摇了摇胡思乱想的脑袋,自言自语:“疯了你!想得如此离谱!” 诚然,她的推测毫无依据,就是乱想一通,莫要自己带偏了道,行错了路,杀错了人! “不过,这晖帝还真是不得了,要虎符没虎符,要凤印没凤印,还真是天都不让他们家名正言顺了……” 对了!一想到被自己藏在师父府邸里的虎符,言暮便一个激灵,脑子清醒了许多。也是时候要回去了,不过临行前去跟静绝真人道个别,毕竟她有可能是自己的祖母。 初来时苍劲的银杏树,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了,桃花观依旧是一派幽静肃穆。 “进来!”背着行囊的言暮刚行至静绝真人的房门,便听到她幽幽的嗓音。 她探着脑袋推开了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直直地盯着静绝真人,不知为何,此刻她再也感觉不到那道无言的压迫感了。 “要走了?” “嗯。”言暮点了点头,只觉得同是姐妹,静绝真人脸上的皱纹比师父的多太多了,老态许多。 “真人,你是凤蝶盟的人吗?”她语气轻松,有些问题临别之前她一定要问。 “当然。” “盟中人互助互惠,有异心者,必裁之,施以恩者,必利之。你既然把真相给了我,我也应该帮你一回。” 言暮有些期待地看着静绝真人,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见,或许再不想见,怨自己之前忌惮她的威严,不敢与之相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多说几句了: “你有何心愿?” “不需要!”静绝真人看着眼前唇红齿白的小丫头,钟灵琉秀,虽肆意急躁,却不失正直气概。 凤蝶盟有言:先人梦蝶,深感女子的一生如蝶之短暂。然破茧成蝶,无惧无畏,才是女子最需拥有的品格。女子亦需有蝶之奋不顾身,涅盘重生,方能飘游天下,无拘无束。” 这个孩子,是不是做到了呢? 言暮当然不知静绝真人心中对她的评价,听到她无情拒绝,也不气恼,继续耐着性子问:“那,你想谁当皇帝?” “皇帝?”静绝真人也不知小丫头葫芦里装着什么。 “嗯!”言暮深深地点了点头,眼角弯弯,好像自己刚刚说的只是家长里短的话,断然不知道活中的重量。 静绝真人看着孩子眼眸亮亮的,说三道四,还是想试探她的真正身份! “当然是我的子孙。”她也不强作隐瞒,大方承认。 子孙啊!言暮一下子想起了被自己搞得鸡毛鸭血的国舅府,忽然有些心虚。又想到已经葬身言府的爹爹,又有一丝心痛。 应明暴毙,这世间能做得到皇帝的,便只有应晏阳了。 真的,要把虎符给他吗? 言暮有些犹豫,但还是强装信誓旦旦地点头承诺: “好,那我就帮你想想办法!” —— 与静绝真人道别后,静彦居士便和静明小道姑一起把黑风骏马牵到了门前送别,但是言暮此刻却不急着走了,因为离开桃花镇前,她还要去一个地方。 “静彦居士,你知道镇上有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小枫,一个叫小昭的人家吗?”背着行囊的言暮,个头小小,但腰板挺直,不失少侠气概。 她本就是想碰碰运气,要是静彦居士不知,她就另寻办法,谁知静彦居士深思了一刻,笑着说道:“当然知道,那是我死去夫家的姐妹。” 言暮偏头看向五官端正的静彦居士,自己先前就纳闷如此貌美之人,为何会来到桃花观当起道姑。但看到静彦居士听到对方问起故人,也不惊讶,也不探究,只是轻轻一笑,应是真的断了红尘。 “镇上东巷,门前种着三棵桃树的就是。” 言暮点了点头,也不问太多,一跃骑上了黑马,向静彦居士道谢。 静明小道姑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不懂得他们在聊些什么,但见李拂骑上了马,便连忙说道:“李拂哥哥,再见了!” “静明,静彦居士,再见了!”言暮扬起英气十足的眉毛,迎着初秋的日光,眼睛灼灼生辉! 桃花观潇洒别过,后会纵然无期,应是红尘未破之人,风月未尝上一分,如何能断了这世俗姻缘,还是纵马长歌,踏向漫漫前路! 东巷三棵桃树,无花亦无果,光秃秃地矗立着,不死也活不成。 “笑宝,帮我去桃花镇,跟我的娘亲说,我没有一刻,不恨她!我恨透了她,恨透了大哥,恨透了,恨透了……” 小枫死前的心愿,她还记着呢! “小兄弟,你要找这家人啊?”突然,一位路过的百姓见她驻足在门前,好奇的问道。 言暮闻言点了点,却听到对方好意说道:“我劝你还是别进去,这家就只剩下一妇人,他儿子去年征兵时装病逃了,被他媳妇告发,之后发配边疆死在路上,这妇人知道后便变得疯疯癫癫了。” “疯癫了?”言暮疑惑地问道,这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当真是小枫“在天之灵”? 大概不是!应是自作孽不可活。 “脑子不清醒了,她这人也是自作自受,为了让儿子娶媳妇,卖了两个女儿,要是还留着,不还有个照应吗!娶了个媳妇回家,和他儿子一起日夜打骂,这不就遭了报应了!现在她一走到街上,就胡乱拉着人家女儿说是自家的,吓坏不少姑娘。” 言暮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话,道谢了一句,便惘然地走到了一旁。 小枫的绝恨,静彦的断情,徒然不过是生活所迫,这世间,还有多少这般的可怜人呢! “小枫!小枫!是你吗?”忽然一阵沧桑的嗓音,带着颤抖和癫狂,从她的身后响起,言暮闻声转头,只见一位满脸皱纹,沧桑不已的老妪,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死死地盯着自己。 无情亦无恨,言暮转身一把骑上了马,绝尘而去,只留下二字:“不是!” 马儿飞快地疾驰着,一眨眼便走出了桃花镇,再次路过与卫桓初遇的茶肆时,路边已少了很多饥民了。 言暮想停下,可握在手中的缰绳却依旧御马前行。突然,前方一座青山闯进了她的眼帘,师父的话又再次跃于心上。 “青山水长流,往事不回头!” 言暮一直喃喃地说着,直到御马的手渐渐松开,一滴泪划过脸颊。随后,少侠眼神清明,弯起红唇。再看青山时,已是一片释怀! 此刻,不知从何处,一片嫣红的桃花翩然而至,落入她的怀中! 这一年,一个叫做“拂衣”的大侠,自桃花镇里传颂! 第六十一章 无关风月 初秋的风吹拂着皇宫的红墙绿瓦,吹乱了站立在天下之巅的应晖,那颗烦躁的心。 白氏出了此番荒唐事,他明白朝中人虽不敢言,但背地也会议论他们的肆意敛财。若如今他还重任白氏,必然会引起朝中大臣的不满,近来还是要静置他们一段时间。 白氏行事如此不周,背后不知瞒着他干了什么,他定然不能将大权予他,但说到底,整个朝廷与他有亲的,除了白氏亦无他家,连他的皇后,也是白氏的堂亲。 文华殿内,黄花梨屏风,雕刻着精巧的花纹,紫檀狼毫文房美器,雅致而奢华,但端坐于其中的九五之尊,根本无心欣赏,太皇太后送来的舒神香,飘绕在一室,却不能让应晖的心舒畅一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奏章,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跃于眼前:毛方。 毛方这一族可真的算得上颠沛流离,毛氏本就是前朝开国功臣,而后却被杯酒释兵权,不禁丢了官爵之位,还当着朝廷百官面前,立下誓言,自己的子孙永不入朝拜爵。兜兜转转了几个李氏皇帝,毛氏越渐式微,却出了一个毛方,撞上了李氏皇朝颠覆,终于步步为营,走到了兵部尚书之位。 一想到藏在毛方那双丹凤眼中,掩饰不住的对权利的渴望,应晖不禁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人,应该不愿仅停留在原位,以权诱之,结成姻亲,为他所用,会是一枚最好使的旗子! —— 不向横塘泥里栽,两株晴笑碧岩隈。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 言暮看着满山的木芙蓉,不由得喜笑颜开,策马前行,不远处就是师父的府邸了。 易水河畔的柳树飘起了飞絮,初秋艳阳下,她穿着娘亲做的青白绣芙蓉男式锦衣,腰间束荼蘼色长穗绦,一双灵动的眸子笑意昂扬,玉白脸颊上英气袭人,挺直的腰杆如白杨般纤细茁壮。 许是包袱里装着的“真相”太贵重,她一路赶路,比去时还快,十日不到就回到了师父家中。 “师父,阿川叔,我回来啦!” 言暮咧着嘴高兴地大声说道,让侧躺在溪上凉台,津津有味地看着话本的北郭先生,不由得停下最精彩的片段,抬头张望。 而旁边正在垂钓的梅川,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准备上钩的鱼儿,被小娃娃震耳欲聋的嗓声吓跑。 “回来啦!”北郭先生撑起身子,看着小徒儿一蹦一跳地跑向自己,不禁恍惚了一下。曾几何时,她亦曾幻想过,生儿育女其乐融融之景,与现在倒是有了几分相似。 “买回来了吗?”她的语气变得柔和,盯着背着包袱的小徒儿,腰间居然没配剑,不禁有些疑惑。 言暮一听,便急着献宝,一跃跳上了凉台,轻轻地震了一下台上木板,梅川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又准备上钩的鱼儿,箭一般地调头溜了。 “买回来!”言暮这一路小脑瓜转了又转,心知回到师父处必然要将“真相”给她,也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对上师父,最后便打算使坏一次,假装自己没打开过,从未看过里面的东西。 她躺开背着的包袱,将那个包得实实的黛紫色包裹,递给了北郭先生,一双故作天真烂漫的杏眼定定地看着对方,好似一个不懂世事的孩童。 北郭先生瞥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儿,也不说话,接过布包一层层打开,眼神波澜不惊。 只见她慢悠悠地拿起包在里面的卷轴,一把打开,细细地读着里面的内容。一边看,还一边点头,不知看到哪里有意思,居然还轻声笑了出来。 从言暮把包裹递给北郭先生,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她的师父,她以为师父看了卷轴的内容,会大怒于白氏的有恃无恐横行霸道,会大喜于她的侄儿原来还有生的希望,可这些她都看不见,北郭先生那双含着故事的眸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读完了。 “你看了吗?”北郭先生麻利地卷起卷轴,抬头直直看着自己的小徒儿。 言暮闻言,黑溜溜的眼珠子滚了滚,随即便想个拨浪鼓般密集地摇着头。 北郭先生见状,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审视的目光将言暮小小的脸蛋儿看得发红:“哟,还敢说谎了!不老实说,为师就罚你砍三个月柴。” “嘶!”言暮有些难堪地看着师父,没想到自己掩饰得如此之好,都能被师父识破,只得立马乖巧,小鸡啄米般密集地点头,语气颤颤:“看了。” “也对,你跟我一个德行,怎么可能憋得住!”北郭先生故作气愤,心中又有一丝丝得意,小徒儿这性子跟自己是有七分相似的,平日做事还是毛躁了些,但学起东西来又能沉得住气。 放着这二百两的“真相”,卖了这么多的关子,哪有不先瞧个痛快的道理! “看了就看了,怕什么!”北郭先生举起卷轴,往言暮的小脑袋敲去,言暮以为师父生气,便立马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紧牙,准备接受师父的训责。 却不料,卷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头顶,师父就收回去了。小丫头顿时便知道师父根本没生气,一下睁开了含着秋水的眼眸,弯弯地笑了起来。 北郭先生见状也微微一笑,语气愈发温柔:“今晚好好歇息!” 笑眯眯的言暮正想点头回应,却听到师父后面那句: “明日开始,砍三个月的柴。” 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垂钓的梅川,一听北郭先生的话,不由得手微微一抖,便又一次吓跑了在水中准备咬钩的鱼儿,不过这下,他心中却是愉悦的。 —— 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 毛方跪在府上祠堂中,对着一桌子的灵牌,慢慢地烧着手中的纸钱,一沓烧完,又向着身旁的毛元青手中接过另一沓,继续地烧着。 “今日皇上传我入宫,问你想不想娶白氏的女儿为妾室。”毛方一双凤眼幽幽,映着火盆里的火光,看不出心中所想。 “爹,我不想。”毛元青与毛方有着一模一样的凤眼,但里面没有火光,只有一丝笑意。 “那我明日就拒绝了。”毛方一片一片地烧着纸钱,那稍纵即逝的灰烬燃着若隐若现的香气。 “儿子想娶茵茹郡主。”毛元青眼中的笑意更胜,此刻,也映出了那道火光。 毛方没好气的摇了摇头:“你想娶郡主做妾室?简直是狮子开大口!” 且不说应茵茹是前太子应明之女,就论她是应氏现在唯一的女子,让她屈尊做个兵部尚书之子的妾室,说出去都是以下犯上。 “不做妾室,做正室就行了!”毛元青凤目全然被火光晕染,依旧笑着的薄唇带着果断和狠厉,跟他杀伐无情的爹一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你要休了现在的?”毛方这下也顾不上烧纸钱了,转过头看着言笑晏晏的儿子,不知是惊讶还是欣慰。 此刻的毛元青根本没留意毛方的眼神,脑海里只是在想,七出之条,现在的夫人没有犯任何一条,夫人世家出生,三从四德,“妒、不孝、多言、盗窃”皆不可能做出,儿子女儿也给他生了,也绝不是“无后”,这些名头怕是安不上了。 那就只能是“恶疾”! “得想个法子了!”毛元青看着眼前先祖的灵牌,徒然不觉心中企图有驳天理,反而笑意越发的深,让跪在他身旁的毛方也不禁凉透了心。 霎时间,祠堂静谧无垠,只留下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 —— 中元之夜,月也圆,却不是团圆。 言暮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铺开一张宣纸,她可没忘记与庄霖之约。 可一提笔,这些日子的种种便一下子纷乱了她的脑海。 她如何写,路上遇见一白面书生,与之同吃同住,偶而谈天论地,还误打误撞一起泡过了澡。 她如何写,桃花观中的静绝真人,竟是李氏皇后,还向她买回个荒唐真相,不知自己与之是否为血亲。 她如何写,她化名拂衣,刺杀朝廷命官,让百姓为生命抗争,闹得整个淮南风风雨雨。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正包着一朵嫣红的桃花和一片染血的叶子。 凝视了许久,终于豁然开朗,提笔落字:“吾兄敬启……” 油灯照亮着一方小小天地,言暮徐徐地讲述了桃花镇路上是所见所闻,所痛所怜,所学所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走出家门,她不会知道百姓的苦痛,不跌跌撞撞,她不会明白百姓的畏惧。世人只能自救,天下昏聩不明,百姓终有被逼上梁山之日,也必会顿悟,她只希望到了那日,死伤能减到最小! “拂衣行事荒唐,然吾明白,此人并非乱为,若吾兄于桃花镇目睹一切,亦会选择做和他一样之事!” “出门远游,吾不敢与爹娘诉说,望吾兄知晓,藏于心底,勿告他人……” 中秋之夜,月圆,人仍不能团圆。 天机山上,应日尧喝着杯中酿了许些年的桃花酒,一字一句地读着言暮的信。 仗义行侠是她,细诉衷肠也是她,满院子的灯火,照在细细读着信的应日尧,那双不见清冷的眸子上,照在静静听着话的庄霖,那双带着柔情的眼睛上。 忽然,应日尧读着读着便停下了,庄霖有些生奇地瞧着对方,只见他伸手从那装着信的牛皮信封上,拿出了一个桃木书签,上面粘着一朵桃花和一片叶子。 这片叶子,是那夜…… 他定定地凝视着手中的桃木书签,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流出一丝自己从未有过的感情,好似一根轻不可见的羽毛,微微地撩拨着他的心那般,怪! “这是什么?”庄霖好奇地盯着三师弟手中的木片,问道。 应日尧被他的话勾回了心神,继续读道,却不知语气都变得温柔的些许: “如今世道流离失所,人言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从未如此认为,苍天虽乱人心溃散,但吾仍看见了许多有志之士,愿意去为国奉献才华!” “吾将桃花和叶子制成书签,送及予兄,望吾兄可专志读书。书不尽意,余言后续!” 庄霖闻言立刻向应日尧伸出手,接过那桃木书签,认真地抚摸着上面的压花,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感叹道: “我妹妹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大字都不识一个,这么想来,我还真没用啊!大概这书签,我是永远都用不上了!” 应日尧放下信,看着庄霖端起酒杯,一口将杯中飘着桃花香的美酒饮下。突然破天荒地宽慰道:“师父说过,二师兄是天下纯善之人,天生你,必有意!切勿妄自菲薄!” 美酒过吐,庄霖畅快地呼了一口气,一双眸子便从失意转变成释怀。 “这书签,给我!”忽然,应日尧带着深意的嗓音,从对面响起。 庄霖一听,有些离奇地盯着自己的三师弟,自己刚说用不着,他就要拿走?这可不行,好歹也是他宝贝妹妹亲手制来送给他的! 他正想拒绝,却听到端坐在满院霓虹灯火下的应日尧,饶有兴致地说道: “我有更好的东西,与你相换!” 第六十二章 斩夜碎星 “我不嫁!” 青白玉瓷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噼啪一声,瞬间裂成一滩碎片,七零八落地躺在地板上。 刚过及笄之年的应茵茹,身穿一件月白色滚边刻丝缎袍,逶迤拖地金彩凤纹洋绉裙,华贵之姿不言而喻。此刻,本应是应氏的天之娇女,却因为一桩荒唐的婚约怒不可遏。 只见她一双杏目怒气冲天,饶是名艳天下的甄姬之女,白皙的鹅蛋脸,雅致清丽的五官,端得上是亭亭玉立。可美中不足的是,应茵茹长得太像应明,甄姬之美,她独继承了三分。 可就这三分,已然是赏心悦目,可想而知,甄姬之美! 几个下人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没有一个刚上前收拾地上的狼藉。唯独一路伺候茵茹郡主长大的许嬷嬷,担心小郡主伤心劳神,一直苦苦劝道:“好郡主,咱们别生气,莫伤了神!” 茵茹郡主秀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委屈巴巴的模样,见者犹怜:“毛家简直在痴心妄想,毛元青这没皮没脸的哪里配得上应氏的金枝玉叶!” 她看着晖帝赐下的珠宫贝阙,珠翠罗绮,只想将它们一把火全烧了!她心中无比的恨,那道谕旨下来,她便心神俱震,连忙派人去查探,这毛元青是什么来历。 谁知道,毛元青不过是个区区五品羽林中郎将,还不知是不是靠他爹才能当上的,虽说莫欺少年穷,但偏生这毛元青早已娶妻,家中还有一儿一女,任是他的正室还是上个月才暴病去世。 这没过一个月,就急着娶别的女子,这一点,可见人品! 许嬷嬷站在一旁,拿出丝帕为茵茹郡主拭泪,她也是愁容满面,明知这毛元青绝不是应家掌上明珠的良缘,但那道圣旨写得明明白白,若是以前太子还活着,哪里还有这种破事儿。 怨就怨,成王败寇,就算了金枝玉叶,也只得寄人篱下啊! 许嬷嬷不敢劝她嫁,这般就等于推着自己的心头肉进火盆,如何忍心。但也不敢劝她不嫁,不嫁就是抗旨,如今明王府失去了顶梁柱,太子妃被强留在宫中,大公子也去了天机山,就算他回来府上,也是无补于事。 她能笃定,现在晖帝对明王府,尤其是大公子虎视眈眈,恨不得将太子生前所建立的一切全部杯葛,而大公子就算他最大的威胁,明王府已经如履薄冰,一旦茵茹郡主抗旨,连累的不止是明王府的上上下下,连大公子都会被牵连,甚至…… “郡主!郡主!”突然,一位侍女急急忙忙地跑进了房中,许嬷嬷正想责备她不守规矩,却听到她喘着大气说道: “王妃!王妃!唤你进宫会面!” “娘亲!”仍怒火中烧的茵茹郡主,一听到自己久未见面的娘亲传唤,突然心生一丝激动,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忘了刚刚的忿恨,露出了微微笑意,眼睛立刻变得明亮。 “快!许嬷嬷快帮我梳洗打扮一下,我要入宫见娘亲!”娘亲终于肯见她了! 许嬷嬷听罢,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 “师父吃枣。” 言暮今日精力十足,早早就把要砍的柴给劈好了,还顺便爬上八角山,摘了些又大又圆的刺枣,洗得干干净净,恭敬地端到正在抚琴品茶的北郭先生面前。 北郭先生一见大果儿,便美滋滋地拿起一只吃了起来,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徒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的剑你练着合适?”她边嚼着清甜的果肉,边问道。 她得知先前给小徒儿买的大宝剑断了,便盘算着要买把新的给她,谁知小徒儿嫌弃这边镇小物稀,说要过年时回盛京再买,她便借了自己的青鸾宝剑予她。 青鸾宝剑是她的师父,言暮的师祖燕南归的佩剑,剑身柔软锋利,百弯不折,她有点担心小徒儿用不惯。 物似主人形,燕南归潇洒风流,亦退亦进,这把青鸾宝剑亦如其人。然而言暮端正素直,心思无邪,一往直前,如此万变的剑不一定适合她。 然而言暮点了点头说道:“剑刃锋利,削铁如泥,予师父合适,予徒儿并不算就手,但练着也有些意思。” “有意思就好!”北郭先生笑了笑,小徒儿这老老实实说真话的模样多可爱,先前居然还敢说谎骗自己,被她罚了一顿变得更乖了,今日还懂进贡好吃的。 就在北郭先生乐津津地将言暮的乖巧归功于自己时,只见对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忐忑地问道:“师父,我最近能不能去一趟江南?” 自从知道自己的亲爹言不惑有可能是应昭,她便心乱如麻,直想冲回去江南调查那彩云髓的出处。 北郭先生听罢,眨巴了一下眼睛,也不必多想,直言道:“不行!” “为何?”言暮一听到北郭先生否绝,便立刻嘟起嘴,皱起那双小小眉头,眼神委屈且不解地问道。 “你阿川叔先前去镇上采买,听到你在桃花镇干的那些事,回来跟我说了。”北郭先生放下手中的青红刺枣,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行侠仗义,为师不知道多高兴!我不担心朝廷那群人能查得到你,但是以白氏的行事,一定会派刺客追杀你!” 言暮听了北郭先生的话,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但细细一想,便开口道:“就算有刺客查到我,追杀我,也不见得我打不过他们。” 北郭先生闻言,直接往这小丫头的脑袋上狠狠地弹了一下,疼得言暮立马捂着额头,在地板上打滚。 北郭先生见小徒儿这般模样,也是有些后怕,便一把拎起她,轻声说道:“为师敲你,是为了让你记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然你遇上的是比你更强之人,受的痛楚就是现在的百倍。” 言暮被北郭先生拎着后衣领,脑袋虽痛,但耳朵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天外有人,人外有人。确实,她现在连易水剑法都没练成,哪里敢口出狂言,不得不说,这一路来,自己多是侥幸而过,若刺杀白元纬时,真的对上了那位高深莫测的黑衣人,可能她根本不能平安归来了。 “我懂了,师父!”言暮低垂下眼眸,老老实实地放软了。 北郭先生也拎得手酸了,便把小徒儿放了下来,小丫头又长高了些许,好像逐渐地,小树苗也要成长了。 “为师如此说,也不是叫你就窝在山里,哪都不去。”北郭先生放软了语气,慢慢说道:“只是近来些时候,你就乖乖练剑,好好吃饭,身子骨硬朗了,走遍天下都不怕!” 言暮一听原来还是有希望,便连忙点头,把回江南调查的想法先搁置。 或许,等到自己长到跟那黑衣人一般高大时,就真的天下无敌了! —— 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古人有云,宝剑值千万。此刻,庄霖上上下下地端详着眼前的宝剑,只见漆黑的剑鞘上刻着一轮弯月和长庚之星,星月中凤凰展翅而飞,每一根展开的飞翼都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三师弟,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他不明所以地拿起黑剑,手一触到剑鞘,一阵寒气便向他袭来。 应日尧眉目清冷,眸色深沉,语气不带一丝情感:“此剑名‘碎星’,是大恒数一数二的名剑,桃木书签乃令妹所制,此物亦理应送予她。” 庄霖心中对应日尧的话深信不疑,毕竟他三师弟送的东西,也不会差得去哪儿,他即便肉眼去看,都能看得出这把剑的贵重。妹妹的书签于自己而言,贵比千金,但于三师弟而言,不就是个普通玩意儿吗?哪里担得起这般好物? 除非,三师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知道他担心妹妹的安危。妹妹出门在外,好武器无形是一种安全保障。 “还是你最懂我!”一想到此,庄霖便弯起他清风朗月的眸子,笑意满怀地说道: “我一直想趁着明年过年团聚,给妹妹送份礼物,思前想后,都想不出妹妹想要什么,现在看来,此剑应是最好!” 应日尧凝视着眼前的碎星,说它是大恒数一数二,一点儿都不假。 斩夜碎星,是先秦时期能工巧匠,用昆吾精矿,冶炼多年而成。而后经历多年变更,埋没在北疆一个古牢狱的废墟下,直到天机子夜观天象,发现在斗宿、牛宿之间有紫气上冲于天,断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传书百里让当时正在北疆征战匈奴的英王掘出,双剑藏于地底千年,早已吸收天地精华,越发剑气冲天,锋芒毕露。 十七年前,他的父王就是用斩夜,保卫家国天下,将匈奴赶出漠北。如今,他从父王手中继承斩夜碎星,斩夜为雄剑“白虹贯日,宏图万里”,碎星为雌剑“矫若惊龙,飘若浮云”。 斩夜,是斩断黑夜,带来破晓之剑,总有一天会随他一同踏上保家卫国之路。 碎星,是划破星辰,如长庚星般耀目之剑,是藏匿于黑暗之中的最亮的光,注定走上那条,不为世人所知却毅然挥剑的丹心侠骨之路。 “二师兄,记得莫要说是我送予的。”应日尧将眼神收回,遥看着山下缥缈的景,尽量不让自己的内心又冒出他读不懂的情感。 “为何?”庄霖一脸不解,哪有做了好事不留名,就算他不说,妹妹也会追问! 应日尧闻言,清冷的眸子低垂,不知在想什么,语气却不变:“我与令妹素不相识,若然跟她说了此剑是我赠予的,她必然不肯收下。” 应日尧深知,庄暮虽行走江湖不拘小节,但礼义廉耻还是能拎得清的,男女私自相授,她定然不会接受。 庄霖点了点头,还是三师弟想得周到,便满口答应:“也对!我妹妹人小鬼大,想东西深得很。” 忽然,应日尧察觉到,腰间斩夜剑不知为何,竟在微微震动,应是与碎星有所感应,便伸手握住它,心中向斩夜传言:执碎星之人,乃是天下间最值得之人,碎星一定会认可她,放心! “剑已送至,我便离去了!”他简言别过,准备去练剑,却听到庄霖突然唤道: “等下!” 应日尧闻声看向庄霖,只看见他神色颇为纠结,应当又是想岔了。 “三师弟,你这剑,是当做给我的,还是给我妹妹的?” 饶是如他般聪颖,却是第一次听不懂二师兄问话中的含义,只道出了一个对方想听到的答案: “当然是给师兄你的!” 说罢,他便迎着微凉的秋风,走出了天机山上种满花草的庄霖的院子。 然而,离去时,他不经意间瞥见了一株养育甚佳的蝴蝶兰,纯白的花瓣儿像上好的丝绸般润滑,中间一点嫩黄,像少女对镜帖的花黄,无尘无邪。 挺美的! 不必驻足欣赏,只一眼,天姿国色,早已被看得一清二楚! 第六十三章 所嫁之人 红墙绿瓦,廊腰缦回,应茵茹快步地走在皇宫木廊之上,神色有喜亦有忧,遥看着凤阳宫的牌匾。 心中不禁想起,自己先前不知在这门前吃了多少次闭门羹,每回满心欢喜地来看望娘亲,娘亲不是已经歇息了,就是不在宫中,今日竟得娘亲如此好兴致,唤自己入宫,终于可以见她一面! 跟茵茹郡主身后的许嬷嬷,神色恍惚,她不知陪着郡主来此处多少次,谁也猜得出,甄姬很明显就是不想见这个女儿。 这一路,她不是少见甄姬对大公子的偏心,似乎她全部的爱意都给了大公子,就连这一分一毫,都不愿留给茵茹郡主,可怜她的郡主,还巴巴地认为,是自己不够优秀,不能取得甄姬的顾怜。 简直是胡说,她这个天上天下的郡主,每回到了甄姬面前,都卑微得不堪一击。这种节骨眼,唤郡主入宫,能有什么好事呢…… “娘亲!”应茵茹迈向那华贵的宫殿木门,只见甄姬早已端坐于茶桌旁,一派雍容华贵,只这般不动,便生了万种风情。 “都下去!”甄姬也不看来着,只是静静地吩咐道。 下人们闻言应诺,一眨眼便全退出了寝宫内,偌大的室中只剩下二人。 “娘亲?”茵茹慢慢地走近,闻着那熟悉又陌生的熏香,战战兢兢地又唤了一次。 甄姬闻言,浅浅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微笑地转过头看着来者,破天荒地说道:“快过来让娘亲看看!” 许是第一次听到甄姬如此温婉轻柔地对自己说话,茵茹一双跟应明一模一样的眸子,喜笑颜开地对上了她的娘亲,立刻快步上前坐下。 一看茶桌上的茶点,都是她喜爱的,心中忽生一股暖流。娘亲果然还是在乎自己的,不然怎会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呢! 甄姬浅笑,一双美目流转在茵茹的小脸上,不知她心中何想,但脸上依旧是那不变的笑,只听到她幽幽地说道:“咱们茵茹也有十五了,娘亲当年也是及笄之年,嫁于你父王的呢!” 茵茹定定地凝视着甄姬的那双眼睛,似是在笑,但总有一丝不明所以的情感。 “我听说了皇上的赐婚,毛元青人中龙凤,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下一刻,她却听到自己的娘亲,说着让她毫不赞同的话。 茵茹心中一惊,诚然,在迈进这个宫中,她的内心就决定了拒婚:“但是我……” “良禽择木而栖,毛元青背靠毛氏,毛氏当得上是大恒的顶梁柱,你觉得不够吗?”甄姬柳眉嫣然,唇嫣如樱,却吐纳这让茵茹觉得荒唐的话。 毛氏,是应晖的党羽,他们一直在朝廷上与父王分庭抗礼,难道娘亲真的不知吗? 甄姬看着茵茹颇为抗拒的神情,眼中的温柔愈盛,嘴里的话愈发娓娓动人:“自古皇室女儿,多为和亲而嫁。这可能是圣上给你最好的选择了,嫁于毛氏,留在盛京,还能留着娘亲身边,陪陪我,让我抱抱孙子。 “若不然,你便要和亲了,嫁到那些偏僻小国,便再无希望了!” 甄姬的话好似掺了毒的蜜糖,慢慢地喂到茵茹的嘴边,久未尝过母爱,早已焦渴难忍的女儿,如何能够抵挡那份久旱逢甘霖的爱呢? “乖孩子,听娘亲说一句,嫁!” 茵茹看着甄姬那双哀切的眼神,心中涌出一股激动和温暖。想不到,这么多年,娘亲第一次肯正眼看她,竟然是因为一桩糊里糊涂的婚约。 算!就这样!或许毛元青真的不算是最坏的选择。 甄姬见茵茹的眼中全然是放下,应是说服了她,便将自己的目的,渐渐透露出来:“你皇兄知道了,怕是也会担心你!” 皇兄,茵茹一听,便回想起以前娘亲偏爱他的时光,但她从来不恨皇兄,她的皇兄温润如三月暖阳,心中怀着天下家国,小时候每当她躲在角落流泪,第一个找到自己,为她拭泪,宽慰她的,一定是皇兄!这样的人,她怎能去嫉妒,怎能去怨恨? “茵茹,开心些!娘亲怕你皇兄知你不乐意去嫁,到时冲撞了圣上,我的乖女儿,便要派去和亲了。”甄姬一边安慰,一边抚摸着茵茹的后背,或许的第一次被娘亲抚摸,茵茹突然感到,一丝渴求已久的幸福。 她低垂下眼眸,心中也明白皇兄是爱护自己的,她也不想看到端正大气的皇兄,因自己的事而陷入为难:“娘亲,你放心!我若见到哥哥,定然会跟她说,是自己乐意去嫁的。” 甄姬听罢,喜极一笑,弯起的眉眼尽是愉悦,只见她连忙抓着茵茹的玉手,柔声说道:“以后多些过来,娘亲要亲自教你礼仪!” 茵茹心中高兴极了,连忙点头,好似先前那一腔对毛氏,对赐婚的怒火,全然被甄姬的一言一语熄灭得一干二净。 良久,到了要离去之时,茵茹依依不舍,甄姬眼神也流露出那只对应晏阳有过的顾怜,两母女站在门口,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才能告别。 雕花木门一关,甄姬看着冷清的凤阳宫,却突然轻蔑一笑,眼神里全是厌恶:“来人!” 守在门口的宫女们,立马上前伺候,只见她指着茶桌上的茶点,冷声吩咐道:“全扔了!” 左右两个宫女,在她身旁扇着微风,可她的心中依然燥热,她知道,那是因为恨!她恨透了应晖,他一定是知道,毛元青先前已经娶了正妻,现在将晏阳的妹妹为他续弦,既卖了人情给毛方,也变相羞辱了晏阳,之后,晏阳和毛方绝不会结交! 应晖,你这步棋下得太绝,小心被反杀! 古有甄宓,今有甄姬,媚骨天成!今人不得知甄宓的性情如何,可独看此刻的甄姬,透过她那双狠厉决绝的美目,便知道蛇蝎美人,应是如此。 坐在马车上,脸上一直挂着笑意的茵茹,一点一滴地慢慢回想刚刚与娘亲的对话。 “女子,若遇到适合的人,就算不爱,也是可以嫁与的!” “那娘亲,你爱过父王吗?” “……当然。” —— 北郭先生坐在凉台上,遥看着划着竹排,在易水河上赏景的梅川。流水迢迢,秋风飒爽,好一派闲适。 忽然,几片叶子飘飞到她的头上,一阵剑影劈裂吹得正好的秋风,已然不剩几片叶子的柳树,被言暮惊鸿剑势划过,又掉了三四片。 北郭先生盯着在边上已然练了好些时辰剑的小徒儿,心中不禁思索着,小徒儿来了这里也两年多了,个头也长了些许,比起以前,心胸也开阔了不少,不像以往那般少年老成。 俏皮了一些,大胆了一些,狡黠了一些,懂得了一些,糊涂了一些,荒唐了一些,仗义了一些,温柔了一些…… “小丫头长得太快啦!为师会舍不得的!” 听到北郭先生的喃喃自语,专注于练剑的言暮竟没能听清楚,自得停下手中剑势,将青鸾宝剑收入鞘中,擦着额间的细汗,一把走到师父身旁问道: “师父,你刚刚跟我说话吗?徒儿没听清。” 北郭先生点了点头,说道:“歇息一下,喝点茶!” 言暮笑眯眯地倒了一杯清茶给自己,一股脑全喝下,也品不出那茶中的回甘了。若然放在二年前,还住在庄府深闺之中时,她必定细细品味,还得做出一番评价。 以前,不是喝茶,而是品茶。如今,不是喝茶,只是解渴! 当好吃的,不好吃的,珍贵的,廉价的,全都成了一顿填饱肚子之物时,就不会再去纠结太多了。 言暮爽快地喝了几杯茶,解了口舌的渴,吹着舒爽的清风,觉得此刻的愉悦,千金都换不来! 北郭先生看着小徒儿那白皙光滑的小脸蛋,还有着小娃娃的婴儿肥,顿时便觉得可爱,便不禁伸手掐了一下。 “哎哟!”饶是被师父掐习惯了,言暮只是小声反抗。却突然想起来自己在桃花观的疑惑,同是姐妹,为何师父与静绝真人的脸容相差如此多。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北郭先生,直言问道:“师父,为何你长得如此年轻?” 北郭先生既然是娘亲的师父,定然过了不惑之年,脸容却跟娘亲一般年轻。 一听到小徒儿说自己年轻,北郭先生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便笑眯眯地自夸道:“因为为师是仙女下凡啊!” 突然,梅川的竹排划至凉台附近,北郭先生瞄见对方的衣角,连忙改口:“方才是说笑而已,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女子的容貌是会因自己的夫婿而变的,夫婿疼爱,那么女子的容貌便会老得慢一些,可能还会越活越美!” 梅川哪能没听出北郭先生想说些什么,不就是变相说自己宠她爱她吗。思及至此,他不禁心中愉悦,又有些害羞,不由得轻轻咳了两声,好顺顺他起伏不已的心跳。 言暮闻言,转过头盯着面无表情的阿川叔,眨巴了两下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到师父笑意满怀地说道: “小徒儿以后也要嫁一个疼你爱你的夫君!” 言暮这下又眨巴了两下眼睛,眉头一皱,挠了挠自己的小脑袋,说道:“可是,我不懂这些风月之事,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怎样的男子,怎么去找呢?” 北郭先生听罢,噗呲一声便笑了出来,她的徒儿,哪需要亲自寻郎,待到她谈婚论嫁时,自然一群识货的小伙主动围上来,任她慢慢地挑! 不过,毕竟小徒儿还小,情窦未开,她是不会说得那么直白的。 “女子一般喜欢如自己爹一般性格的人。”跟言暮聊聊这些事儿,却甚是有趣,遂她还是解答了小徒儿的问题。 “跟我爹一般的人?”言暮喃喃地重复着,想起了自己的两个爹爹,言不惑温柔多智,庄昊欢腾有趣,难道自己喜欢的是这般性格的男子? “但也有特例,你像为师,可能会喜欢上那些面冷心热,不善言辞,对着爱的人却柔情似水的大英雄!”北郭先生边说着,边眯着眼睛瞄着梅川,只见他的竹排来来去去地在她的周围打转,应是全都听进去了。 “面冷心热,不善言辞,对着爱的人却柔情似水的大英雄!”言暮嘟着嘴思索,那不就英王吗?! 这下可吓得她连忙一个机灵,猛地摇着头。 自己应该不会喜欢上这般的人…… “喜欢一个人实在太累了!”她歪着脑袋瓜,总结道。 第六十四章 各路成全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又是快到一年新春佳节,盛京城内好不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连城东偏僻的蜀来客栈也是座无虚席。 许是大伙儿从蜀地过来探亲,吃不惯这边的菜,纷纷慕名来到这专门出品地道巴蜀菜肴的客栈打尖儿。 女掌柜那双带着媚意的桃花眼,笑眯眯地迎送着一个个客官。突然,一位带着斗笠的客人悄然走到她的面前,许是阅人无数,她断定,此人绝不是她的客人。 “客官住房还是吃菜?” 来者摇了摇头,放了一锭银子于桌上,悄声说道:“打听一人。” 女掌柜看着桌上的白银,立刻笑得更盛,弯着的嫣红的嘴唇,娇媚地说道:“客官请问,俺知无不言。” 来者也不寒暄太多,直接问道:“你们客栈,有无入住过一个叫做‘李拂’的人?” 女掌柜闻言,皱了皱眉头,有些为难地递过一张纸,说道:“可否将此人姓名写下,我好对照着找。” 来者接过毛笔,在上面写下了二字:李拂。 果然!女掌柜面不改色,却了然了一切,大规模的刺客组织,它们的探子遍布整个大恒,若要查人,定会一间间客栈去搜罗,想必她这间小客栈,只是茫茫大恒中的一间罢了。 女掌柜假装翻找着,片刻便摇头说道:“咱们这处没住过此人。” 探子定定地看着她手中的登记册子,又转头看向坐满人的客栈,说道:“你们客栈就住过那么少人吗?”一本册子就能记录完? 女掌柜故作轻松:“要是住得人多就好咯!”她指着坐堂的客人说道:“这些客人都是过来吃菜的,等过了除夕,也逐渐少人了。咱们此地偏僻,住下了的人真的不多。” 有经验的探子,于本质上是谁的话都不会相信的,所以此刻,他对掌柜的话,亦是一分都不信。 只见他伸出手说道:“那,让我来看看!” 掌柜听罢,眼神一凛,但笑意依旧不减,语气却越发娇媚:“这,怕是不妥!毕竟咱们是做老实生意的。” 带着斗笠的探子,一双眼睛突然深了深,也不多言,从怀中又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这样呢?” 掌柜笑眯眯地看着桌上的两锭银子,这得做多少分水煮牛肉才能赚回来呢?她算不出,也不想算了,便一边伸手将白银拿起收好,一边将手中的册子递过。 探子接过,一页页一字字地细细查看,诚然,这本册子记录了自三年前开业到现在的住客,并没有李拂之名登记在上。 既然不是,便不需逗留,他放下册子,转头就走,向着下一间客栈走去。 掌柜盯着探子平淡无奇的背影,不由得单手撑起脸庞,呼了一口气。这本册子没有李拂之名,是因为当时她根本就没有登记下,或许就是预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李拂,她熟悉得很呢! “观月门。”掌柜盯着钱箱中的两碇白银,方才探子离去之时,她已然瞥见对方腰间的镶月令牌。 “这孩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掌柜不禁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将方才的一切挥之脑后,继续笑盈盈地迎客来。 —— 岭南不似江南春,日上花间春意燥。虽快跨年,岭南今日的日头却异常的大。 要问有多大呢?这耀目的阳光,穿过了岭南首富卫府里的绿水活池,苍松山石,照在牖户自通,百楼千门的府邸里,照亮了府邸里的玉栏朱榍,楼阁轩窗,照进了偌大的书房,一张价值连城的黑檀木雕花书桌上。 卫桓看着窗外的艳阳,不禁想起了桃花镇的夏,想起了桃花镇那道身影。 他拿起唐昂给自己的信,又一次读了起来: “观月门接令者有二人,门徒秀树,琉璃,皆为上剩刺客。其已查出汝与拂衣曾停留于桃花镇,然查不出拂衣所用剑法,推敲不出其门派。” “观月门已推敲出汝必定知悉拂衣之事,先前到蜀地探查汝,已被唐门“请走”。” “汝不必担忧,吾派护卫十名,皆为萧武高手,此二人绝不敢伤汝一毫。” 卫桓看着好友笔走龙凤的字迹,没想到,他跟着李拂这小子在桃花镇不过一来月,竟惹上了此般的后患。 不过,他全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自从三年前江南言氏被一夜灭门,他爹可怕得很,立刻花重金从大恒收罗护卫,现在的卫府怕是比皇宫还严密。 他先前独自出游,吓得爹和大哥担忧了数日,可最后半点事儿都没有,路上出过最大的危险,就是被人盗了马匹行李。反倒是促成了自己与李拂的相识相交,也不能说全是坏事。 现在他还有唐昂给自己的十位高手,根本不需要惧怕,反倒是李拂孑然一身,不知他的武功能不能护得好自己。 卫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信放下。 终是萍水相逢,想太多亦无谓,还是好好读自己的圣贤!明年的状元郎,他志在必得! —— 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言暮失去了家人,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收获了如此多人的牵挂。 所谓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人对她的成全罢了。 小丫头一路吊儿郎当,学着她师父那般走走停停,时而穿山越岭,赏尽开阔风景,时而穿街越巷,看尽市井百姓,终是在上元节前些日子,回到了庄府。 虽离家一年,爹娘却好似从未变过对自己的爱护之心,围着她嘘寒问暖,哥哥也好似从不因时间和距离,减少对她的挂念,团圆的喜悦,让她忘却了家门外那些快意恩仇,此刻,她只想做个被爹娘兄长宠爱的孩子。 八斗居内,饶是终于等到爹娘嘘寒问暖完,庄霖便咧着嘴笑眯眯地凑进言暮的闺房,双手置于身后,好似藏着什么好东西的模样,只听到他不再稚嫩的嗓音说道: “妹妹,你终于回来了,我这礼物揣着有好几个月了,就等着你回来!” 庄霖看着又长高了些许的妹妹,他的妹妹已经十二岁了,与初时相遇已过了三年,每一年她都在长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从初时的沉重到现在的轻快,那白皙俏丽的脸容,还挂着些许孩子的肉嘟嘟,不知还剩下多少日子,能够这般言笑晏晏。 “哥哥,娘亲已经跟我说了,说你拿了个大宝贝回来,谁都不给看,就等着送予我!”言暮眸中含着秋水,笑得如三月梨花,清秀俏丽。 庄霖看着妹妹眉目嫣然,立刻心里跟开了花般,献宝般将“破星剑”伸到言暮身前,自信满满地说道:“哥哥给你寻得这天下第一的宝剑,你说是不是大宝贝呢!” 宝剑递于眼前,言暮的目光不知为何,直直被它吸引住,漆黑剑鞘透露着一股肃杀的寒气,她神思凝集,眸子流出审视的眼神,只见她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宝剑。 如夜般浓重的剑鞘上,弯月飞凤,长庚星现,天下第一,果真如此?! “这把剑叫做碎星。”庄霖看着细细端详的言暮,心知她一定是欢喜的。 “碎星剑!”言暮喃喃地说着,随即眼神一变,凛冽而利落,右手握紧剑柄,一阵寒气从手心传来,未出鞘前的碎星,旁人一丝剑气都察觉不到。 言暮手腕提力,一下抽出剑锋,一道如清霜般的寒光,映着她那双坚定果敢的眸子,一霎间,剑气骤然尽生,不是绝对的煞气,不是贯日的雄气,有诗云贪狼之星:“幸有小天罡下界,扫除海内而太平焉。” 似宿于暗夜的星,不图名,不图利,只为守住心中的正道! 言暮后退了几步,转动手臂挥出一道剑风,竟穿过敞开的窗户,直直劈到院中的银杏树上,树身立刻出现一道深如扳指的剑痕。 然而,她仅仅只用了一成内力。 庄霖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言暮划出的一剑,饶是自己三位师兄弟都是练武之人,但此般肃杀决绝的剑势,他只在三师弟身上见过。 真不愧是他送的剑啊! 嗖的一声,言暮将碎星剑收入鞘中,眉头微微皱起,疑惑地向庄霖问道:“哥哥,你得老实告诉我,这剑是从哪取得的?” “怎么了,这剑不好吗?”庄霖有些心虚,想岔开话题。 “是太好了!”言暮既好奇又疑惑,紧紧地盯着庄霖,她自己的哥哥,纵使是一年没见,但哪会不清楚他游云野鹤的性格,如何能得如此好剑? “谁给你的?” 唉,庄霖看着妹妹那紧盯着自己的眸子,心中是逃不过她的审问了,但三师弟说过不能让她知道的,不然妹妹肯定不会收。 不过,三师弟说过,这剑是他俩的师父夜观天象所觉,那就是可以说是师父找出来的咯! “是我师父给的。”庄霖自觉并没有说谎,说话的底气都深了三分。 天机子?言暮眉目皱得更深,天机子老先生为何会把这等好剑赠予哥哥,完全不合理。 她摇了摇头,双手端起碎星剑递到庄霖跟前,说道:“哥哥,你若是缠着老先生赠此剑于我,我便不能收!” “什么!”庄霖扰了扰自己的一头黑丝,风清朗月的脸上全是为难:“那该怎么办啊?” “退回去呗。”言暮虽然心中也不舍这顶好的宝剑,但是她不能收下这般大礼,并非是因为自己恪守成规,而是天机子收了庄霖为徒,已经对庄府有恩,也就是对自己有恩,想自己的恩人索要宝物,她做不到,也不愿庄霖为她去做。 庄霖抬起头瞅着妹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心中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早就猜到,妹妹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哪能猜到,她竟然不肯收下呢…… “所以,你就送回来了?” 英王府内,应日尧长身玉立,一袭玄色暗纹锦袍,长身玉立,英气袭人,盯着眼前被退回来的碎星剑,眉宇之间含着清冷和无言。 庄霖一脸为难和无奈,可惜地说道:“我妹妹偶尔挺执拗的。” 执拗吗?应是有点。 应日尧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封信,小丫头口口声声说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回想,她的所作所为,倒是有这么几分意味。 “二师兄,我堂堂英王世子,送出之物从不收回,你拿走!” 诚然,他应日尧活了这十七个年头,万事万应,没有送过什么于他人,但也是第一次有人敢不收下他的“礼”! 庄霖听罢,为难的神色更深,可瞥见自己师弟那双泛着寒霜的眸子,什么话都吞下肚子了。 “那,我想想办法!” 一边是他疼爱的妹妹,一边是他仰仗的师弟,这活儿难办啊! 第六十五章 千里姻缘 大恒三十九年,上元节。 难得团圆,庄府一家四口就连早膳都得一起吃,言暮喝着厨子熬好的鸡肉粥,好不美味,便不觉多喝了几碗,看得庄家夫妇颇为心酸。 “暮暮,慢点喝,吃点青菜!”宋琦夹着一根清香鲜嫩的菜儿,贴心地放到言暮的碗中,言暮一看便夹起吃进肚子,笑眯眯地说道:“谢谢娘亲!” 庄昊见状,也夹起一小块香葱饼到言暮的碗中,言暮见状也快嘴吃下,嘴中说道:“谢谢爹!” 庄霖瞅着自己空荡荡的碗,不由得看看自己的爹,看看自己的娘,倒是谁也没留意他,如常吃吃喝喝。 哼,我也要给妹妹吃好吃的! “来妹妹,吃块桃源居的桂花糕!”庄霖伸出白净的手,拿起一块他最爱吃的桂花糕,伸到言暮的嘴边,嘴中做着“啊”的表情,好让她张口吃下! 言暮抬起一只眼睛,瞥见哥哥的荒唐举动,她又不是小孩子,哪里需要他来喂食了,便打算伸手去接,却听到庄大人义正言辞地说道:“一大早的又犯糊涂了是!” 宋琦一脸不知说什么的模样,有些嫌弃地看着自家儿子,他们夫妇俩是不戳破,但臭小子已十八,暮暮也十二了,哪能如以往小童时般亲昵。 “我喂妹妹有何不可的?”庄霖嘟囔着,看着手中的桂花糕,一口吞进自己的肚中。 言暮假装没听见,继续喝着自己的粥,看着桌上桃源居的桂花糕,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问道:“娘亲,去年我回家时,月姨不是突然患病了吗?她现在好些了吗?” 宋琦欣慰地回答道:“娘亲先前去看她,见她已经好些,你月姨每次都叨念着想见见你,你空闲的话就去看望她!” 庄霖一听月姨,便猜得出说的是三师弟的娘亲,要是她去英王府,不就有可能撞见三师弟? 这可不行! 不知为何,纵然他将妹妹的信托付于三师弟,让他知晓了妹妹的经历,却一点儿都不想二人相见。 “妹妹,英王府守卫可深严了,你到时想去就告诉哥哥,我带你去!”庄霖随意地喝了一口粥,假装不经意地说道。 言暮点了点头,小脑袋想法多多,她先前不知去了多少回英王府,跟英王学射弈,跟月姨谈天说地,跟着娘亲去时,她们一般走正门,若是她一人坐马车过去,便走偏门,去得多,守门的张伯早就认得自己了,哪里需庄霖带路呢…… —— 圣上有召,入宫一聚。 低调的黑檀木马车,驶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应是上元节,街上行人众多,马车也不急着驱赶,慢慢地跺在这条盛京最热闹的大街上。 应日尧端坐于古朴的车与中闭目养神,今日晖帝召他们一家入宫相聚,娘亲久病,不方便入宫,父王自行前去,他便缓慢驱车前行。 他哪会不知晖帝何意,应晖之子应日照如今才三岁,待他百年之后,定然是想传位于其独子,他是怕那个时候,自己已成年握权,有了与日照争权之心,才传唤他入宫,一探本事罢了! 论武,他毕竟是英王之子,表现得太平凡,徒然让应晖生疑。论文,他也是文太傅之孙,若不懂四书五经,徒生他人笑话文氏。 怕是今日会面之后,应晖可能再也不敢让他入朝了,一想到此般,他便觉得生趣。 “英一,去前面桃源居买两盒茯苓糕。”他忽然想起,娘亲最喜爱这酒楼的茯苓糕,回府时不一定还开,便叫英一先买着。 “是,世子!”英一将马车停在一旁,便纵身跃下跑到旁边的桃源居。 半晌,他便买了回来,只听到他跳上了马车,却不纵马。突然,应日尧闭起的双目骤地睁开,他感觉到马车附近不止英一,还有一人的气息。 英一此人,虽面冷,但是个心热的。对着应日尧是绝对的恭敬,但有时也会因为心肠不够硬,做些糊涂事。 譬如,现在就是。 “少爷,有位公子说自己家中母亲病重口淡,最爱吃这茯苓糕,自己来得晚了,最后两盒给咱们买了,想请你卖他一盒,不知可否?” 英一虽心肠软,但不代表心不细,见那人恭敬地站于马车旁,连忙换了对世子的称呼,也不敢掀开车帘,只能隔着幕布低声问道。 应日尧不禁摇了摇头,就因为英一这性格,他才将英二给了晏阳,若都如他那般,不知晏阳会遇到多少危险。 不过此刻入宫要紧,若不是如此,他定要训斥他一番,多管闲事: “给!” 英一虽心热,实在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见眼前的公子面善,又生得一副俊俏模样,听见他说起家中娘亲久病,跟世子的情况极像,便壮着胆子帮忙问了。 谁知道,世子没恼,还应允了,便连忙给了一盒予那小公子。 小小个头的少年接过茯苓糕,毕恭毕敬地付过银子予英一,顿时便笑意满怀,一双英挺的眉头高高扬起,只听到他诚心诚意地感谢道: “那就,多谢公子和这位护卫的救命之恩了!” 大恩不言谢,这不过让了一盒茯苓糕,便是救命之恩了?坐在马车中的应日尧不禁觉得夸张,却因心中仍思索着入宫之事,也无意去顾及这小小插曲。 许是自觉做了好事,英一架着马车也轻快了些许,甚至破天荒地喃喃道:“还真像!” “像谁?”应日尧耳听八方,就算是细微的声音都能捕捉到,怎会漏了英一失神的话。 英一心中一紧,一直对那小公子生奇,便不自觉说出了声,但既然世子问起,也只好老实回应:“像庄小姐。”特别是那双眉。 四年前,他与庄少爷救了一个自称言以淮的小乞丐,后来帮世子送信,惊觉那乞丐就是庄小姐,便对她的容貌特别深刻。 可是,方才之人,活脱脱就是个少年,怎能将他与庄小姐相提并论。 应日尧何等人才,听了英一的话,一霎间便将前因后果猜得出来了,只见他疾手牵起车窗帘子,马车却已经走出闹市,哪里还能寻到一丝倩影。 方才的人,就是庄暮! “庄小姐,应是发现了这马车,也认出了你,才特意过来试探我的身份。”还顺便道了谢! 英一听罢,心中颇为惊讶,且不说世子如何推敲得出来,这庄小姐也是神了,不过是当年短暂一瞥,竟然犹然记得他的容貌,还懂得设计前来试探世子身份。 “是属下失策了!”英一这下被庄暮的一场戏耍得团团转,不得不认栽。 “算了,反正那盒茯苓糕,应该也是买给同一人的。”一想到方才庄暮那把故意压低的嗓音,怪不得他也听不出来,小丫头片子竟这么多花花肠子。 有机会,他定要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 —— “原来,那马车和护卫,是英王世子的啊!” 言暮提着一盒茯苓糕,身穿一袭青白男式锦袍,优哉游哉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当年自己孤注一掷逃至盛京,万幸于途中撞上送庄霖回府的马车,其实现在细想,若不是英王世子的护卫把她抓住了,她可能就被李侗那些人抓回去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我怎会忘了这事儿呢?”她自言自语地敲了敲以为还算灵光的脑袋,一直忘记去问哥哥当年的马车和护卫,竟就这样抛诸脑后,过了四年,若不是今日她想起月姨常年咳嗽,喜吃这茯苓糕,也不会跑到桃源居来,更不会遇上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这么说,月姨这一家子,都对自己有恩啊! 言暮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茯苓糕,如今的她,既没银两,又没人家有权,如何报恩,就靠这盒还是从月姨儿子手上求回来的茯苓糕?! 唉,惭愧! 对了!言暮忽然想起,英王世子会不会已经猜出庄暮就是言以淮呢?听哥哥说过,他的师弟们都是天资过人的人才,难不成聪明到早就抽丝剥茧,猜到自己就是言以淮,还顺藤摸瓜,猜得出自己就是灭了李国舅一家的罪魁祸首,甚至,还从月姨那处打听到她拜师北郭先生,沿着这条线索,连她在桃花镇上大开杀戒的事都一清二楚?! 蓦地,言暮又敲了敲自己胡思乱想的脑瓜。 想什么呢?若他真的能猜得出来,那就真的是神人了! “根本不可能!”她摇了摇头,将所有的顾虑全然抛诸脑后。 英王世子应日尧,日后要注意一些,千万莫撞见此人! 上元节,开宵禁,各地制花灯,女子出闺门,男儿行街上,易相遇,易相恋。千百年来,在今日上演的情事,不胜枚举。 桃源居也趁着佳节,将同心结各挂在今日出售的最后两盒茯苓糕里。谁知,被同一人买走,却不料,其中一盒又被其他人买走。 这么说来,茯苓糕中的同心结,一个给了俏丽姑娘,一个给了英俊公子,倒是圆了“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好意头。 不过此刻男无情,女无意,也看不懂这同心结是个什么玩意,饶是月老也牵不动这条红线,此二人的缘分到底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大概应了那一句: 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六十六章 神仙眷侣 英王府跟庄府就隔着一个国舅府,虽说只隔了一个府邸,可得走上二刻钟才到。毕竟,国舅府和英王府实在太大了! 言暮敲了敲英王府的西偏门,大声地喊道:“张伯,我是庄暮,劳烦你开下门!” 那看门的张伯,听到颇为熟悉的嗓音,立刻打开了门,却看到一位翩翩小公子,正疑惑怎么不是庄小姐,便听到对方说道:“劳烦张伯了。” 许是长高了一些,但依旧的彬彬有礼,依旧的俏丽女娃,张伯定睛细看,原来庄小姐穿了身男装,怪不得自己认不出了。 “庄小姐,许久不见了!快进来,小的立马去禀告王妃!”张伯恭敬地说道,小娃娃眉目良善,谁看了都心生喜爱,大伙不知多喜欢这庄小姐,以往过来学习,王妃都格外欢喜。 不过一会,侍女便领着她去到了月姨的房间,言暮刚迈进房间,便听到月姨的咳嗽声,那颗心立马揪了起来。原来,月姨还病着啊! “暮暮,快过来!”文音月捂着心口,好似强压着咳意,一张挂着笑意的脸带着苍白和憔悴,让她看着好不心痛。 言暮一把跑近月姨,挤出大大的笑容,对月姨说道:“月姨,我来看你了!” “好孩子,不见两年,都长这么高啦!”月姨看着如小白杨挺立的言暮,与穆少兰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容,少了她娘亲的娇媚,多了少年的英气,亮晶晶的一双眸子,让她心中无比欣慰。 言暮听罢,有些小骄傲地点着头,自己确实是长高了,今年回家,竟发现家中的裙襦都不合身,她才继续穿着男装出门的。 “月姨,吃茯苓糕!”她早就视月姨与她娘亲一般,不见挂念,一见便心生无限亲昵,话中的语气都夹着女儿的撒娇。 文音月笑眯眯地拉着言暮,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说道:“还记得月姨喜欢吃桃源居的茯苓糕,算是没白疼你!” “暮暮,你跟着师父去学剑术,学得如何啦?”文音月轻柔地问道,饶是看见自家的日尧学剑练武之苦,心中尤怜却能忍,可暮暮是个女子,也一般出外学武,一定吃了很多苦。 言暮一听,立刻来劲,伸出自己的手心到月姨跟前说道:“我练剑可勤了,你看,都练出茧子了!” “不过我还是没练成,所以过完年,我还得回幽州跟着师父继续练呢!” 文音月伸出瘦弱的手,抚摸着言暮那双满是茧子的小手,心中有些酸涩,却又让她想起了当年跟着师父学射弈的时光。 言暮瞧见月姨眼中的怜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让月姨担忧了,便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开话题,兴高采烈地说道:“月姨,跟着师父学剑一点儿都不累,特别快活,我跟你说了,你一定觉得有趣!” 文音月哪会不知道小丫头葫芦里卖什么瓜,不由得噗呲一笑,心生欢喜,一下子便被这天真烂漫的孩子逗乐了,只好说道:“那你得好好讲咯!” 言暮高兴地点了点头,从河畔练剑,讲到满山摘果,从下水抓鱼,讲到误捅蜂窝,这些都是在易水河畔里,伴着青山绿水的美好记忆,也是言暮乐意去分享的,没有血意恩仇的心灵净土。 文音月紧紧地盯着小孩儿手舞足蹈地说着游子在外的乐事,心中不禁想着:女儿真好啊!她的日尧,大概性格也是随他爹,不爱说话,也没太多表情。虽说,那小子应是天下间顶好的男儿郎,但是这种性格,很难娶媳妇的。 除非,有个像当年她那般,毅然学射,追随所爱之人,远走北疆,一生相守,无怨无悔的人! 唉,那小子怎会有这般的福气呢? 文音月一边看着言暮眉飞色舞的俏丽模样,一边瞅着那茯苓糕上挂着的同心结,不由得想到了一桩美事,心中的花儿都乐开了! 文音月留了言暮下来吃午膳,小丫头听说英王和世子都进宫了,便也乐意,唤了下人跟家里说一声,便美滋滋地跟月姨一同进食。 “好吃吗?”文音月看着大口吃饭的孩子,自己记得以前暮暮可是非常得体的,现在吃饭如此不羁,猜到应是师父又在误导学生了。 “好吃!好吃!”言暮猛地喝了一口红枣黑豆鲤鱼汤,满口清甜。不愧是王府,这食材和厨子都赶得上外面的酒楼了:“这些菜我样样都喜欢!” “喜欢的话,就要经常过来!” 言暮笑眯眯地点头应允着,却被文音月的话勾起了先前的疑惑,只见她猛地将口中菜肴吞进肚子,有些忐忑地问道:“月姨,英王和世子,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吗?” 文音月笑着摇头,温柔地说道:“我从未告诉任何人。” 言暮一听,终于安得下心了,又想起方才那世子的护卫也认不出自己,应是自己多想太多。便胃口大开,又多喝了一碗汤。 吃了午膳,言暮生了一丝困意,文音月哄着孩子先去榻上眯一会,言暮耳根子从来不软,可听到月姨的话,一下子便应允了,脑袋一沾到软榻,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蝴蝶上阶飞,烘帘自在垂。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睡轻。 “娘亲,我是日尧!”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夹着男子带着磁性的嗓音,在房门外响起。言暮怎会听不见,一个激灵,一把坐了起来,看着端坐在茶桌旁边吃着茯苓糕,边慢慢喝着药汤的文音月。 文音月转头看着惊醒的言暮,一双眼睛睁得圆滚滚的,便轻声笑着说道:“世子面完圣上回来了。” 言暮一听到应日尧就在门外,连忙站起来急声说道:“那,那我先回去了!”她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撞上他,要是被他的护卫认出自己,这可说不清了。 文音月眼睁睁地看着神色慌张的言暮,早已跑到角落,打开了房间的偏窗,准备跳窗出走,不由得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却又听到小孩儿急乎乎地说道:“月姨我先走了,明年我带幽州的特产回来看你!” “暮暮,我都没给你压岁钱呢!”文音月见孩子是真的急了,也不强留,便走到她的身旁,牵起她的满是茧子的小手,将戴在自己手中的羊脂白玉暖镯,顺势推到了言暮的手腕中。 “不行!”言暮一看手中和田美玉的镯子,这哪是压岁钱啊:“太贵重了!” 一阵有些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门外人应是以为文音月出了什么事,便加大音量问道:“娘亲?” 言暮一听便急得要喘大气了,文音月见状便温柔地摸了摸她的手背,说道:“收下!” “孩儿进来了!” 应日尧见娘亲久久未应,便一把推开了门,门外一阵夹着梅香的春风顺势吹入房内,他一双眸子深邃得潭,却见文音月笑眯眯地站在偏窗前,唇边扬起欣慰的笑意。 知道自己的孩儿进来了,她便转过头回应,却看他也提着一盒茯苓糕,笑意更浓了。 应日尧哪会不知房中的小丫头已经跑了,便上前将他的那盒茯苓糕放在茶桌上,指着言暮的那盒,明知故问:“原来已有茯苓糕,谁送的?” 文音月言笑晏晏,看着自己丰神俊朗的孩儿,一低头瞧见他买的那盒茯苓糕也挂着个同心结,不禁笑道: “儿媳妇送来的。” “什么?”应日尧不明所以地凝视着娘亲,一双清冷的眸子破天荒地含着丝讶异。 文音月非常满意自己这个木头儿子的表情,也不逗弄他了,只好撒了个小谎:“娘亲自己买的。” —— 总有离别,亦总有团圆,各种不舍,皆化作此刻相聚的喜悦。 宋琦还沉浸在忘记给女儿做新裙襦的自责中,言暮只得一直宽慰,说自己长得快,很快新的裙襦又不合身了,还不如省下这些银子,让爹娘吃好住好。 庄霖在一边吃着元宵,一边也帮着腔说道:“对对对!妹妹说得对!” 庄昊笑看着自己的一家子,朝廷上的步履维艰,仕途上的如履薄冰,全然被孩儿的活泼纯善,夫人的相濡以沫,化作一股春风,随着今夜的圆月,飘散到九霄云外。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风小。” 他蓦然站起,对着天上那轮明月,吟诵着唐朝诗人李贺的诗句,诗中有一典故:秦妃是凡间君王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公主,与仙人萧史在凤凰台切磋吹箫技艺,久之互生情愫。二人和鸣,箫声动听,连天上的凤凰都被吸引了,后来他们就随着凤凰一起飞到了天上,成了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 “妹妹,你那碗还有红豆馅的吗?” 突然,庄霖流里流气的声音,将庄大人的满腔的诗意全数浇灭,害得他只得尴尬地咳了两声,乖乖坐回位置吃起元宵。 言暮闻言,细细地翻着碗中的元宵,找到了最后一颗红豆馅的,点了点头说道:“有一颗,给哥哥!” 讪皮讪脸的庄霖一听,立马凑上去张大嘴:“啊!” 宋琦和庄昊见状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起了头,长这么大,还是跟个猴儿一样,没皮没脸。 言暮倒是没多想,他明白庄霖心思纯善,便温柔地舀起那颗红豆馅的元宵,送进哥哥的嘴中。 反正,她喜欢吃芝麻馅儿的! “嗯,太好吃了!”庄霖一脸满意地吃着嘴中饱满滚圆的元宵,这一颗,好像特别的甜…… 第六十七章 死心不了 前太子应明,是先帝在即位时就立好的,故太子一家本就住在皇宫,怎知应明暴毙,先帝虽心神俱费,却还是不过数日,就立了应晖为太子。 那原太子妃甄姬,和皇太孙应晏阳,茵茹郡主,便只能从东宫搬迁,去到了现在的明王府。偏生,不知那应晖何种居心,硬是留了甄姬在皇宫休养,这不,刚尝到母爱甜头的茵茹郡主,也屁颠屁颠地跑到皇宫与娘亲过节。 一室华贵的明王府,在应日尧的眼中寂寥而空旷,灯火通明的院中,只见应晏阳独自端坐于其中,月下独酌。 “上元佳节,为何不留在王府陪你娘亲?”应日尧一袭玄衣锦袍,不知为何,在挂满红灯笼的明王府格外突兀。 应日尧不语,他的娘亲自有父王相伴于旁,但晏阳却不一样。 “知道你此处有好酒,便来讨一杯。” 应晏阳听着对方语气冰冷,却实为关心的话,不由得弯起了嘴角,端起桌上的酒壶,给应日尧也倒了一杯。 “你知道茵茹月底就要嫁给毛元青的事吗?”他语气平淡如水,眸中挂着一贯的笑容。 应日尧颔首,今日入宫面圣,虽是午膳一聚,但应晖字里行间都透露着试探和提防,只不过他现在最忌讳的并非自己,而是晏阳,故也没有刁难,倒是平静地吃了一餐鸿门宴。 “茵茹说她愿意嫁,还挺欢喜的。”应晏阳看着天边那轮泛着清霜的圆月,突然失笑地摇着头,感叹道:“是我不懂女子心思,还是茵茹太懂大局?” 应日尧端起跟前的酒,一把喝进肚子,原来,是烈酒! 大概是,做王兄的不懂女子心思,做王妹的明白大局为重! 他也不懂风月,或许可以说,他根本不想理会红尘之事,便只能不语,待这做哥哥的伤怀够了,再开口。 不过,看着晏阳这般模样,又让他想起二师兄这个日日心念家妹的兄长,若哪日庄暮出嫁,那家伙有可能哭天抢地,歇斯底里,甚至跑到夫家处撒野。 一想到此处,他便记起那把她不肯收下的碎星剑,这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最怕就是,欠人情呢! “下个月,我会私下去江南一趟。”应晏阳终于伤感畅怀完了,平复了心情,转过头对上应日尧那双不见寒霜的眸子,说道: “去言氏府上待上一段时间。” 应日尧并不讶异对方的话,直接问道:“你打算用言氏家财,填补北疆军饷?” 诚然,去年年中,他亲自下淮南,准备截杀白元纬,目的就是拿到他的账本,只因先前,从大师兄宋望寄回来的密信上,曾写道怀疑有人在军饷中作文章,他每每收到的数量,都越来越少,应是被人篡改私吞,却苦于没有证据,朝廷派遣的官员从中作梗,欺骗朝廷,想来应是有大靠山。 果不其然,白元纬利用其父,掌管户部及国库的白康成,直接买通运送军饷官员,实行贪污,致使漠北错失军机。 他们虽然得知是白氏所为,但也明白即白氏使被弹劾亦不会受太大处罚,因为他们倚靠的是晖帝,而且朝廷派白氏党羽来漠北,其目的就是监军,即使调走目前的人,也会派另一个人来做同样的事,到时宋望和士兵们的处境会更加窘迫。 此刻,他们必须为漠北争取到极大的经济支持,如今应晖穷兵黩武,一意壮大自己的兵力,导致国库空虚,再经过去年淮南水患,一定会将手伸到那些势力单薄的大富之家上。 而言氏,就是一个被端上桌上的香饽饽,前些年没人敢在明面上动它,是因为他们一家被灭门得太离奇,就算是谁动,都不能避免沾上这杀人夺财的脏水。 如今,应晖有意任他党羽下的大理寺卿周丰茂之子周高义为江南太守,借着平反调查之名,深入言氏,借机将言氏之财敛入囊中。 应晏阳点了点头,据他的调查,言氏自灭门后,江南宗族之人便来接替运作,但是言氏宗族并非贪财之徒,他们的目的都是想等言不惑之弟,言氏的继承人——言不忧回来接管言氏。 而,他正好有一利器! “听闻江南言氏,‘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这下正好可以去见识一下!” 清风朗月,照在应晏阳光风霁月的脸上,芝兰玉树,昆仑美玉,怎敌此般天之骄子。 应日尧默默地听着,忽然一道小小的身影又冒于眼前,让他不禁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一口吞下,沉声说道: “若路上遇到怪人,记得告知我。” —— 春风如醇酒,着物物不知,吹到庄霖那张眉如墨画,目含真稚的脸上,他也全然不知。 “妹妹,你真的要今日就走吗?”他紧紧地跟着言暮,从院子跟到闺房,看着言暮默默地收拾这行囊,将旧的衣裳抖出,对着身子比照着。 若是太小的,就不带走了,反正娘亲又做了几件新的衣袍给她。 “你都跟了我一路了,怎么还不死心。”她好说歹说,哄的吓的都讲了,这庄霖还是不肯放她清静一会好好收拾行囊。 庄霖一听,一双纯善的眸子转了转,又讪皮讪脸地笑道: “对你,死心不了!” 言暮闻言,一瞬间便了然了,便立刻向庄霖的身后伸出玉手,拎着他的后衣领,一把带着他跳上了房梁上。 “啊!妹妹!”庄霖一个屁股坐在梁木上,吓得立马抱紧身旁的木柱,却见言暮已经跳下到地板上,继续收拾。 “哥哥这么疼你,在天机山上天天想你念你,一收到你的信就立刻找,就立刻读了,你怎能这般对你哥哥!”庄霖紧紧地环抱着木柱,又大声又委屈地说道。 听得言暮有些恼怒:“你在山上不专心读书,好好侍奉老先生,想我干什么!” “不!我就是要想你!要想你!”庄霖大声的喊着,好像要让房外的两个丫鬟,甚至整个庄府都听见那般。 “好了,好了!”言暮摇了摇头,一把放下手中的衣裳,又跳上梁上,将庄霖拎了下来,无可奈可地说道:“我算是怕了你了!” 庄霖双腿一碰到地板,便觉得有些发软,立刻坐在茶桌旁倒了杯清茶给自己,顺顺气。 言暮不理会他,继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顺了气息的庄霖盯着妹妹瘦弱的后背,一想到她年纪轻轻就独自出门在外,不由得心生了一丝忧虑。 “妹妹,哥哥问你,你出门在外时,有没有遇到其他男子。” 言暮见庄霖消停了一些,便也愿去搭理他,但听到他的问话,又不禁觉得好笑:“这世上不是女子就是男子,哪能不遇到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没有主动亲近你的男子?”庄霖语气有些着急,虽他们都是情窦未开,但他年长妹妹六岁,哪能不懂得男女之事多那么一些。 “主动亲近我?”言暮刚好拎起自己去桃花镇时,时常穿着的那件青白色锦衣,卫桓那光秃秃的屁股一下子涌现在脑中,吓得她立刻说道:“没有!没有!” 那日自己糊涂大意,竟没发现小池中还有个卫桓,虽打晕了他,却不小心看到他的上半身。吓得她连忙闭上眼,心中默念他就是只死猪,才能帮他穿好衣裳,避免玷污了人家的身子。 “若有主动亲近我的男子,我定会立刻赶跑他!” 言暮深感上次的教训,以后还是要与奇怪的男子保持距离,不然,后患无穷! 庄霖听到想听的话,立刻咧开嘴满意地笑了,还不禁称赞:“我妹妹果真是个正直之人!” 言暮含糊地点着头,刚把整理好的行囊紧紧地绑好,就听到娘亲的脚步声。 “霖儿,方才是你在大喊大叫吗?”宋琦本来想拿藤条过来的,但想到儿子也十八了,还这般教训,传出去就真的没有姑娘愿意嫁了,便按捺住怒气,匆匆地走了过来。 “娘亲!”言暮还是懂察言观色,一见自己娘亲一副吃人的模样,便立马上前转开话题:“女儿刚想过去给你请安呢!” 宋琦见女儿乖巧的模样,突然想起了茵茹公主月底出嫁之事,女儿都是心头肉难割舍,此刻便只想多看看暮暮,那股气便全消了。 “包袱都收拾好啦?”她瞥见了放在床上的大大包袱,每次女儿都是一个包袱一匹马就离去了,说到底,还是不想劳烦他们太多。 唉,这般懂事,如何是好啊! “嗯!”言暮颔首,一转头看向自己的行囊,却见到一把剑静静地躺在包袱旁边,不禁瞅着正笑眯眯的庄霖,无可奈何地说道:“哥哥,此剑我不能收!” “你若不收下,便不能走了!”庄霖死皮赖脸地凑上前,贼兮兮地说道:“再不成,我就一路缠着你到幽州!” 宋琦见儿子这般模样,突然后悔没把藤条拿过来,却看见言暮为难地皱着眉头,这丫头,最怕就是欠人情,但这可不是呢! “暮暮,收下!你哥哥给你的,要说是欠人情,也是你哥哥欠的人情,不怕!” 其实,言暮不知道多馋这碎星剑,但就是不敢白拿他人之物,听到宋琦的宽慰,细细一想,又好像是这么回事,可不是自己欠的人情呢! “那我便收下了,多谢哥哥,娘亲!” 庄霖见妹妹松口,终是松了一口气,若她真不肯收下,自己都不知如何处置这宝剑。不过,他可没欠三师弟人情,那可是三师弟心甘情愿跟自己换的…… 挥别了庄府,与家人道别,言暮一骑绝尘,再次向着偌大的天下走去。 燕尾凤蝶翩翩而动,一颗侠心佛魔两性,今日诀别终会重逢,天大地大不过缘字,王道侠道皆是同路,青山绿水来年再约! —— (卷三桃花篇完) 下一卷:再下江南春不见 第六十八章 江南观月 “观月门?”言暮边给北郭先生剥着石榴,一边疑惑地问道。 她知道师父惦记着盛京的红石榴,便特别捎了一些,快马回到易水河畔,发现师父早就在翘首等着自己,原来她已知悉,白氏向观月门悬赏十万两买她拂衣的人头。 “为师四年前去福州游历,才第一次听说这个门派,但那时它们刚在江湖崭露头角,现在却一跃成了极负盛名的刺客组织。”北郭先生盯着那晶莹通透的石榴,等着言暮将它剥好。 “这只能说明,它们杀人这活儿,干得是真的好。” 言暮细细地听着北郭先生的话,一双眉头皱起,若是这般,观月门的人会不会已经查到了桃花观,甚至会对观中人出手。 许是看得出小徒儿的心思,北郭先生连忙说道:“刺客一般不对目标之外的人出手,这是他们的规矩。”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好似她们凤蝶盟,盟中人必须互利互惠,所以当年她一收到宋琦的信,就算多不愿回盛京,还是立即策马前去。 “这刺客门派,也是有准则的。不对目标之外的人出手,接令者若被目标反杀,需立刻截止追杀,双倍赔偿悬赏人。” 言暮颔首点头,将剥好的石榴递到师父跟前,一双眸子转了一转,便立刻得出了对策:“那我把追杀我的人全杀了,不就没事了?” 北郭先生满嘴都是红石榴,只得嘟囔着:“你不愧是我北郭先生的徒弟,咋这么聪明呢?” 言暮被师父一夸,连忙得意地笑着,出门两年,杀人不少,她还真没遇见过能敌过她的人。 “不过敌在暗,我在明,还是得小心行事!”北郭先生见这孩子回家过年一趟,还捎回来了一把好剑,便也安了些心。 易水剑法,本就是杀人的剑法,遇上真正的刺客,只会越战越强! 言暮听话乖巧地点着头,看向阳光明媚的天空,去年今日,狂风大作,今年却是天高云淡,所有事物都在变化,连她自己也不断成长,剑法越发的精进。 身怀九式剑法,也敢纵马四方,她离当年的言以淮,是不是越来越远了呢? 既然观月门为刺客门派,那她是不是要将他们与言氏灭门想到一块去呢? 她盯着自己被石榴汁水染红,而后又逐渐发黑的双手,石榴染指,倒些醋便可以除去。鲜血染指,这个观月门可是要用他们所有的人命来赔! 不过首先还是要调查清楚,是不是观月门所为,顺便,杀了追杀她的人! “该演一场怎样的戏,才能瓮中捉鳖呢?”她喃喃自语道,又拿起一个石榴,继续给师父剥起来。 —— 海漫漫,直下无底傍无边。云涛烟浪最深处,眼穿不见蓬莱岛。 观月门门徒秀树和琉璃,神情卑恭地跪在薄纱幕帘之前,如血般红艳的纱帘中,一尊看不清的身影端坐于其中,低沉的嗓音带着肃杀,缓缓吐纳: “都差不多半年了,杀一个拂衣这么难?” 秀树和琉璃皆是神色为难,面如土色,他们也明白,此次真的是耗太久了。 许是心浮气盛,脸容娇媚的琉璃还是壮着胆子说道:“这个人的行踪隐藏得实在太好,我们只查得出她曾在盛京和桃花镇出没,就再无……” 跪在她身旁较为沉稳的秀树一直按着琉璃的手,让她别继续说,却不料,一道掌风已经穿过幕帘,直直地击中琉璃的心头。 一瞬间,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疯狂地涌上琉璃的喉咙,满口的血不由自主地流出唇间。 “一个月,若还杀不了他,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提对方的头回来。” 鲜红的纱帘随着掌风飘拂,慢慢地回落中,露出了坐在里面的男子,那头白如霜雪的发,一把声音好似地府的回响。 那么他就是弹指间主掌生死的阎王爷了。 —— 阎王爷虽能断生死,却也不是天下万物无所不知,至少,这莺飞草长的易水河畔,他们是怎样都查不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彩云髓自十二年前你亲爹就给了你,但是灭门那时却又被刺客所夺,况且言不惑与应昭的年龄相当,又皆是江南人士,所以推断,你爹有可能是应昭?” 北郭先生一边握着言暮的碎星剑细细端详,一边整理了小徒儿说的话,这世间尽是机缘巧合,冥冥中不同的线将彼此相连。 言暮端坐在一旁,颔首点头,自观月门一事,她深感不能坐以待毙,还不如直接去迎接来夺她命的刺客,顺势调查言氏灭门之事。 况且,自己的爹爹到底是不是应昭,也直接关乎着刺杀言氏的主使,倘若他们真是与应氏皇室有关联,那就不是仇家那么简单了。 北郭先生将宝剑抽出黑鞘,剑身笔直锋利,映着日光泛出坚定的光,如她的小徒儿一般,端直无邪,如星辰般璀璨。 “有一处太离奇!”她将宝剑收鞘,递回去给言暮,说道。 言暮好奇问道:“哪一处?” 北郭先生坦言道:“那个刺客怎会放过了你呢?就算你掷炭烧坏了他的喉咙和眼睛,他的同伙也会发现,怎会让你这只漏网之鱼逃得出去?” 原来是此处啊,言暮瘪了瘪嘴,还以为师父会对自己亲爹是他的侄儿感兴趣。 不过认真一想,确实如此,凭他们一夜将整个言氏灭口,要找出她这个漏网之鱼应该也不是难事,况且那时自己手无搏鸡之力,根本就逃不远,怎得之后还能阴差阳错,去了普南寺,又被卖到贼船,辗转到盛京呢? “那个刺客,年纪不大,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若他还活着,现在也不过十七八。”她闭上眼睛,尽量回忆,但对那人的印象已经很模糊。 北郭先生颔首,应是猜得出原由,便直言道:“十三四岁,出现在灭门之夜的言府,被你耍了一道,吞了一口炭,还死命拉扯着你的彩云髓,不是挺离奇的吗?” “人的喉部永远是弱点,吞碳为厉,倘若那炭烧坏了他的喉部,呼吸不上来,应是不过半刻就会死,为师猜测,他应是当场就死了,所以来不及通报同伙,才留给你逃跑的时间。” 死了?不知为何,听到师父的推断,言暮没有感到因果报应的畅快感。明明死了一个杀害她家人刺客,她应该心中大喜才对,这是为什么呢? 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将脑海中对那人的思绪全部消散,回归主题:“那就是说,彩云髓极有可能留在言府,被那日那场大火烧裂了?” 北郭先生喝了一口清茶,其实心中也是惋惜,假如自己的侄儿是言不惑,那就真的太可惜了,但反过来细想,言暮倘若是她的侄孙女,那不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吗? “师父?”言暮见北郭先生不语,便开声唤了唤她,北郭先生听罢,立马回神,说道:“这个推测应是最合理的。” 言暮没留意北郭先生的沉思,壮着胆子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师父,我想回江南去调查彩云髓的来历,若是爹爹花重金买回来的,言氏的银铺应会有所记录。” 北郭先生听罢,浅浅一笑,眉目虽不见岁月的痕迹,那双眸子却全然是经历岁月后的沉淀,她转过头,看着言暮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风华正茂的光,说道:“你是想帮为师查,还是帮你自己查?” 言暮低头,师父何等人也,怎会不知道,自己说了那么多,徒然是想让她松口,好放自己去江南,将那前事种种的纷纷扰扰全部查清。 彩云髓,只是一个借口,她要去查的,是当年将言氏灭门之人,门主,嫣红,翠竹,这些名字早就深深刻在她的生命里,不杀尽,她不能休止! 况且…… “离开江南太久,我真的很担心言氏,虽如今,宗族的那群老头子们接管了言氏,但是那儿毕竟是生我之地,我不亲眼看过,还是不能心安!” “这样啊!”北郭先生看着小徒儿那悲戚与期待交织的神情,狠厉与坚定相融的语气,她知道,拦不住的,放手为好! “那就去!” —— 大恒四十年,八月十五。 蝴蝶兰花开又花谢,花谢复又开。满月不圆,却依然高挂,年岁不变,翩翩少年等了一年又一年,只道那颗心竟与明月一般,也从未变过。 庄霖手中拿着言暮寄过来的信,看着空空荡荡的天机山,叹了一口气,最终只有他还留在此处。 今日的他还是看不到妹妹的来信,拼拼凑凑地看着几个认识的字,头又开始晕了,多少的日夜,他总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同是天机子的徒弟,两个奔赴北疆保家卫国,一个游走世间体察民情,他呢,说起来闲适,养花种草,无所事事。 他的心中,是向往言暮的,她聪颖而勇敢,无拘无束,如稍瞬即逝的蝶。 听着她的信,就好似做着一场遥远的梦,所谓庄周梦蝶,他就是梦着变幻莫测的暮色,可惜暮中人大概心中无他…… 应是不懂风月的男儿,为何会有此思绪? 怪哉!怪哉! 第六十九章 瓮中捉鳖 大恒四十年,正月三十惊蛰,江南西,大同镇。 李福身穿一袭青白锦袍,腰带绣着一朵别致的梅花,腰间别着一把镶着银边的宝剑,一派英姿飒爽,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人声鼎沸的“大同客栈”。 小二见来客好一派侠客模样,不由得屁颠屁颠地上前,仔细一看,便不禁挠了挠头,此人远看还行,近看的话,脸上还扑着女人用的粉脂。 真怪! 小二心中默默地念道,但还是掂着笑问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李福神色颇为得意,一声特意喊出的声音,吸引着周围正吃饭闲坐的客人:“天字号!” “好咧!”小二一听是个出手阔绰的,便立马更加恭敬地领着他去到掌柜处,留着短须一脸精明的掌柜连忙问道:“请问大侠高姓大名?” 李福一听被人称作“大侠”,不由得咧嘴一笑,爽快地说:“我姓李,名福!” “李福大侠?!”掌柜一双被眼睑遮了一半的眸子,忽然冒出了精光,却又在不经意间掩饰了过去。 一瞬间,他已将眼前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身形不算高,甚至在男子中可以算是矮小了。看起来差不多有弱冠,但盖了一层脂粉,乍一看模样还是翩翩少年。特别是那把声音,虽故意压低,可还是有着些许尖细。 掌柜默默地变换出一副慈眉善目,假装无意地问道:“大侠口音听起来是咱们的江南人士,不知你家住何处呢?” “问这么多作甚?你们是户部吗?”李福瞥了一眼掌柜,闻着客栈里飘香的菜,肚子早就咕咕作响,哪里还容得他吱吱喳喳,问东问西,只想爽快饱餐一顿。 一想到怀中的一百两,他便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可想起那人的叮嘱,就不得已立刻向掌柜询问道:“掌柜,跟你打听两个人,一个叫嫣红一个叫翠竹,你知晓吗?” 掌柜一听,愣了愣,他倒是听说城南的怡红院有两个姑娘一个叫花红一个叫绿柳,嫣红翠竹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哎哟,客官,小的还真没听说过,我唤人给你打听打听?” 李福打量着眼前的掌柜,一脸短髭遮住嘴,是所谓“垂帘”之格主无禄,穷一辈子,不禁轻笑了一声,说道:“还指望你这么大的客栈,肯定知道呢!看来这钱你是赚不来咯!” 掌柜眼中含着笑,却一丝笑意都没有,还得毕恭毕敬地说道:“是是是,小的就在这穷人的命,哪想大侠这般威风!” 听到对方舔着脸夸自己,李福不禁笑意更胜,优哉游哉地说道:“快给我来几道菜,我到房中吃!”说完便跟着小二上去住下了。 掌柜紧紧地盯着李福的身影,从抽屉里拿出之前探子给自己的字条,上面赫然写着:李拂,男子,十三四岁,五尺三四。 “像了!像了!”他喃喃道,唤了一个小二,在他耳边悄悄嘱咐了什么,只见小二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客栈。 这个模样,应是传话去了。 当夜,大同镇上,一位无恶不作的地方一霸,被拂衣大侠刺杀于烟花柳巷中。 —— 戏子无情,脂粉无量,入戏太深,只会苦了自己。 青金之石,唤作琉璃,一袭红衣劲装,一张娇媚面容,最是杀人无情,最是蛇蝎妇人。 她行走在萧条的戏班中,只见随处置放的道具,飘着七色的旗帜,讲述着霸王别姬的船只已被阴雨侵蚀得锈迹。琉璃不得不细细地盯着手中的纸,上面写着:李福,江南李家村人,常住梨园戏班。 突然,一阵江南小调儿从戏班后院内传出,清脆稚嫩的声音中带着水乡姑娘的温柔敦厚、含蓄缠绵。琉璃寻着声音逐渐走进,只见一位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洗着衣裳,隐约瞥见她的侧脸,白皙如玉,带着一丝婴儿肥的轮廓,如鹅蛋般流畅而温柔。 这样的小美人儿,怎会窝在这破烂戏班里做着浆洗的活儿? 琉璃一双美目带着探究,慢慢地走到那哼着小曲儿的丫头身旁,许是看到了她的裙摆,低头浆洗衣裳的丫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疑惑地抬头看向来者。 原来如此!琉璃看着对方另外的半张脸,有着一大滩的黑胎记,好似被墨汁染上的那般生硬。许是对面的丫头被突然而来的自己吓到,溅起的一滴水滴在那黑胎记上,慢慢地地滑下,依旧晶莹剔透。 “姑娘,你是来看戏班子的吗?”只见那丫头微微地笑问道。 琉璃细细打量的眼前的丫头,若忽略了她占据了一大半左脸的黑胎记,看模样应是个大家闺秀,但是她虽皮肤白皙,一双手却满是茧子,并不像是娇生怪养的人,便也不再深究,开口套话:“不,我是来打听一人的。” “啊?”那丫头睁大双目,眉头皱起,疑惑地问道:“打听谁啊?” “李福。”刺客不杀非目标之人,琉璃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调查清楚那住在隔壁几个镇外大同客栈里的“李福”,是不是就是“李拂”! 只见对面的丫头一听到李福的名字,一双眉毛不由自主地抬了抬,被敏锐的琉璃捕捉到,却见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却最终还是低下头继续浆洗衣裳。 诛人前诛心,琉璃善蛊惑人心,一眼就猜得出眼前的丑丫头心思如何,便岔开话题说道:“这戏班子怎么没人了?” 丑丫头也是个老实的,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却还是回答道:“今日邻镇有个员外过大寿,戏班子都去演大戏了。” “哎呀,怎么就剩你一个呢?”琉璃故作惊讶地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戏班子为何不捎上你去当个大角儿?” 满手都是茧子和浆洗水的丑丫头闻言,立刻抬头微微笑着,有些害羞地看着琉璃,嘟囔地问道:“姐姐莫不是在打趣我?我长成这样儿,怎么可能当角儿?” “你长得好看,就是这个黑胎记碍事,但也不是不能除的!”琉璃一看丑丫头上钩了,乘胜追击说道: “你去镇上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里,就可以买到百花膏,那个涂上几回,你的胎记就可以掉了!” “这么好的药膏,那不是特别贵?”丑丫头一听到什么脂粉铺子,什么百花膏,这些好东西哪里轮得到她这种做杂活的丫头能用。 琉璃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笑着说道:“这银子够你买上几盒了,要不要跟我换些话儿?” 丑丫头一双黑不溜秋的眸子,定定地盯着那锭锃亮的银子,都快看出了洞来了,也什么话都憋不住在心里了。 “听说,咱们梨园戏班在前朝可是很威风的很,但是到了现在就没落了,如今只能在村落唱些戏过活!” “李福以前也是个角儿,他人长得矮,却特别爱演那大将军梅川,每每都配着剑演他在沙场上厮杀的模样,要不就是演什么大侠啊大统帅啊,奇怪得很!” “可自前些年起,听说梅氏被诛九族,戏班子就不敢演了,李福其他的演的不好,大伙儿也不乐意让他上场了,他走了好些时候了!” 琉璃细细的听着丑丫头的话,脑内一直在分析着李福此人,他原是戏班角儿,会易容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种人,真的能将白元纬的护卫全部刺杀? 李福一去到大同镇,那边就传出拂衣又杀贪官地痞的消息,倘若是巧合,那就太奇怪了,但是要跟她说,这寻了半年的李拂,如今竟大大咧咧地出现她的面前,她也不尽能全信! “那你知道李福如今在哪吗?”琉璃一双眼尾上扬的美目,带着试探的意味,看着还蹲在木桶前呆呆看着她手中银子的丑丫头问道。 丑丫头挠了挠头,一双眉头皱着,在极力回想着,突然终于想到,便立刻说道:“听说他去年好像是去了淮南,如今在哪我是真的不清楚了。” 淮南!琉璃眸色一凝,果不其然! 她上上下下地审视了一番还蹲在跟前的丑丫头,随手将手中的银子扔到她跟前,丑丫头见状立刻伸手去接,却笨拙地将好好的银子跌进了装满衣裳的木桶中,沾上了浑浊的水。 只见丑丫头连忙从木桶中捞出银子,有些心疼地将它伸到自己缝着补丁的衣裳上擦了擦。 琉璃见状也明白找她是问不出更多了,便转头就走,却听到身后那把稚嫩清脆的声音喜悦地说道:“多谢姑娘!若是真的能消了我的黑胎记,姑娘就是我笑宝的大恩人了!” 琉璃闻言,殷红薄唇微微弯起,露出讽刺作弄的笑,天生胎记,无药可医,世间丑人越多,才能凸显美人的珍贵! 自称笑宝的丑丫头,举起手中的银子,对着天上偶尔冒出的艳阳,微微一笑,露出的红唇皓齿,竟生生将脸上的黑胎记压下,比方才美艳不凡的琉璃,更加夺目三分。 待对方走出了戏班子,言暮缓缓地站起身子,若此时琉璃还在,应该会惊觉一直蹲着的她,竟然与那李福一般,皆是五尺三四。 言暮深深呼吸,被石榴汁染黑的脸庞带着一丝石榴的清香,随后伸展了一下一直弯着浆洗衣裳的脊梁,轻功飞燕,默默地跟上了观月门的刺客。 琉璃不知道,观月门也不知道,她已经掉进了言暮圈起来的大缸子里,如今瓮中捉鳖,想夺她命者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不知早就成了个大王八,被这狡猾的拂衣,给盯上了! 第七十章 赵氏孤儿 半月前,易水河畔,北郭先生宅中。 言暮泡在流着活水的暖池中,感觉全身的经脉都被流动的温暖的水流打通,不由得舒服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泡在她身旁的北郭先生,看着孩子那干巴巴的身板,不由得捏了捏小徒儿没几两肉的手臂,许是经常练剑,倒还算结实。 言暮将自己在杀白元纬时遇到“高人”之事,一五一十地跟师傅交待出来,实话实话,她对于有人能够在她身边完全屏息,全然察觉不出,是感到特别讶异的。 易水剑法,是杀人的剑法,剑刃相交间,杀与被杀共存,若无法察觉出他人的气息,就等于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那人,长得如何?”北郭先生一边帮言暮绑起沾了些水花的黑发,一边问道。 “长的如何?”言暮乖乖地任凭着师父摆弄自己的头发,细细的回忆起那日高人的相貌:“他身长七尺,浑身带着杀气,当时蒙着个脸,只看到眼睛和眉毛,眼神特别犀利。” “看来你在个头上就被人压了不止一头。”北郭先生低头看着小徒儿白皙秀颀的脖颈,男子哪有这般的冰肌玉骨,真不知道她男扮女装能扮到何时。 言暮一听师父这话,可有些激动,急着反驳:“我杀过的人,全都比我高大,个头算什么!” 诚然,那些贪官污吏,哪个护卫不是人高马大的,她照样一瞬击杀,但唯独那家伙,给自己的震慑实在太大,也不知这无形的侵略感是从何而来的。 北郭先生给她绑了个发髻,随后舒服地将整个身子泡进暖池中,优哉游哉地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虽说以你的武功,已在众人之上,但总有人比你年长一些,练武长久一些,剑术也比你精进一些。” 纵然是青出于蓝,但总有比青蓝更浓烈的色彩! “不过那人出手救了你,倒是有趣!”北郭先生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地盯着光洁如玉的言暮,笑道:“莫不是他发现你是个女子,还倾心于你了?” 许是言暮对北郭先生的天马行空已经司空见惯,也不搭她的腔,那夜自己也是蒙着脸,难不成那人看了她半张脸就喜欢上了,不怕她是个龅牙吗? 北郭先生见小徒儿不说话,生怕她气恼,连忙说道:“好啦!好啦!师父跟你说正经的。” “以后遇到这种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不一定会输于他,但也绝不会胜于其!”北郭先生直直地对上认真听着的言暮,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剑术已经炉火纯青,就差第十式,但也急不来。凝神屏息,调理内力,才是当务之急。” 言暮点了点头,其实她也正有此意! 北郭先生见小徒儿小巧的鼻尖上沾了一滴水珠,不由得伸手帮她拂掉:“记得!以后行走江湖,两种人不能招惹!” “哪两种?”言暮灵动的眸子眨了眨,好奇地问道。 “一是自在来去的高手,二是白发苍苍的男子。” 一听北郭先生的话,言暮还以为有着什么奥秘,不由得疑惑道:“第一点我明白,但第二点白发男子怎么了?” “这种人,一般很强,是深不可测的强!” 这是什么道理?言暮也懒理师父的胡言乱语,点了点头,凝聚丹田闭气调息,整个人沉入水中,默默地思忖着,接下该如何应对来势汹汹的观月门…… —— 李福这些年觉得自己过得实在不好,他自认为天生就是演大英雄大侠客的角儿,却老是不被人待见,近些年来,自他那老爹死后,大伙也不顾及他是前班主的儿子,尽是挤兑他,让他演些流里流气的角色,这哪里能配得起他的豪情万丈。 他是不肯放下身段演不爱的角儿,久而久之,戏班子都不找他演了,钱袋子也逐渐见底了。 不过,不知道最近是不是时来运转,一位叫作笑宝,初来江南的小兄弟,竟与他惺惺相惜,直言戏班子大材小用,还给他指了一道发财的路。 他怀里揣着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欢欢喜喜地走在大同镇上,腰间还挂着他每回演大戏都会舞上一段的佩剑,好不神气。 李福没想到,笑宝这小兄弟出手阔绰,先是给了他一百两,让他去江南西打听两个人,一个叫翠竹一个叫嫣红,若是打听出来,便再给他一百两。 江南西说大不大,不过十来个镇子,晃悠一趟也不算麻烦,若是真的被他打听出来了,还能拿多一百两,这等好事他哪会不接! 这不,从梨园戏班出发,走了几个镇子,虽一丁点儿消息都打听不出来,但他还是乐呵,倘若走完这江南西都找不到,大不了就拿着手头的一百两藏上一段时间,等笑宝找不到他,自然只能吃下这瘪,他也是不亏的。 李福此般想着,心中也越发得意,瞧见前方的酒家,一时生了酒意,便吞了口口水,直直往那飘着酒香的店家走去。 跟在他身后暗处的秀树,长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就如同与你擦身而过的行人,谁都记不得想不起,这样的人,最适合做探子。 他一路观察李福,只觉此人体态虽似练武之人,却不像是能凭一己之力刺杀白元纬众多护卫的高手。不过,大隐隐于市,难保李福就是善于伪装,才能在观月门的眼皮子下藏了半年。 他不会贸贸然上前杀了李福,一切,都要等琉璃回来,二人将情报结合,才能得出结论。 是夜,墨色浓重,弯月如勾,观月门二人,镇郊荒庙,终于汇合。 “翠竹嫣红……”琉璃樱唇喃喃地读着二人的名字,脑海里一直搜寻,却丝毫没有这二人的记忆。 藏匿于暗处的言暮,一听到那二人之名,全身汗毛顿时竖起,她不杀琉璃,就是为了跟踪她,找出她的同伙,有用便先留着他们的命,无用,立刻杀了! 其实她心中是好奇的,她之所以要李福传出“翠竹嫣红”,便是要大张旗鼓地向知悉当年言氏灭门的人,暴露出自己。倘若观月门真的是当年灭口她言氏八十八人的罪魁祸首,那么作为观月门的门徒,他们理应知道此二人。 只听到那被唤作“琉璃”的女子,思忖了一番,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没听说过!” 站在她对面的秀树颔首,一双平凡的三白眼露出探究的目光,这二人之名,虽不普通,但也不算特殊,可能比“李拂”还难去探查。但是,当他一听到时,却想起了那个闻名天下的门派,莫不是他们的人? 当然,没有把握之事不必多言,二人分析对方打听之讯,都不敢完全肯定,李福就是“拂衣”。 “要不要,先杀了再说?”琉璃柳眉飞扬,直言道:“少门主给我们的一个月时限,差不多就到了,若这般好机会不抓住,我们必然要死一个!” 一提及少门主,琉璃的内心便不禁打了个冷颤,纵然拂衣深藏不露,他们尚可与之一搏,但对上少门主,他俩必死无疑。 观月门,舍身奉主,忤逆必死! 但她不认为少门主会杀了自己,毕竟她的这张脸,盛装之下魅惑众生,如此优越于人,少门主怎会舍她而留下平平无奇的秀树。 秀树听罢,那双一平如水的眸子依旧无任何起伏,杀李福,无碍,但李福若不是李拂,提错人头回去复命,还是难逃处罚。 不过,二人中死一人,必然不是他,琉璃善惑,却不善武,此乃刺客大忌,长得再美也不过是花瓶。 当下,杀了李福,应是最好的选择。 “好!”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许是今年生意不好做,前些年还夜夜亮着红灯笼大同客栈,已尽数熄灯,让整个客栈静谧无垠。 李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喝了些小酒,思绪迷迷糊糊,脑海中全是以前在戏班子里看过的大戏,一出“赵氏孤儿”反反复复在眼前浮现,有一幕特别深刻: 屠岸贾杀了赵氏一家,偏偏找不到赵氏孤儿,遂下令将全城的孩子都囚起来,宣告全城,若不交出窝藏之子,就将这些孩子全部杀死。程婴走投无路之下找到了晋国退隐老臣公孙杵臼,并与公孙杵臼商定,用自己的孩子替代赵氏孤儿。一切安排妥当后,程婴假意告发公孙杵臼,引屠岸贾到公孙杵臼家中搜到了假孤儿。屠岸贾杀死假孤儿后,公孙杵臼撞阶自杀,程婴忍辱负重抚养赵氏孤儿长大成人。 他当时便在想,这世间为何有人如此的狠,为了效忠竟把自己的孩儿都送上死路。 忽然间,思绪好似被打通那般,一想到那个眉清目秀的笑宝小兄弟,他就越发觉得奇怪。一百两打听二人下落,明明可以买得不少探子为其打探,如何要他一个戏子呢? 莫不是打探是假,假意利用他才是真? 自己莫不是在不知情之下,竟成了“公孙杵臼”,他这一路到处询问“翠竹嫣红”,却没好好想过,假如这两人穷凶极恶的歹徒,那么他自己反倒是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给那个笑宝做了替罪羊。 “不得不得!”一想到这里,李福连忙从床上跳起,赶紧收拾好行李,打算带着那一百两银子远走高飞。 “反正那二人根本就找不到,那一百两不赚了!”鬼使神差间,他抬起头看着窗外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又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可能真的是他杞人忧天了。 “明日再走!”一想到现在要灯没灯,要马没马,还不如先窝在此处一夜,明早再作打算。 忽然,一阵急风不知从何处,猛地吹进房间,让胆小的李福瞬间打了个冷颤。 下一刻,一道高大的黑影就站在他的跟前…… 第七十一章 温柔一剑 碎星剑,杀的第一个人,可以追溯到先秦之时。 它尤记得,当年那位侠客的手宽大而有力,杀的那个人名叫“竖刁”,这个竖刁是个狠人,挥刀自宫,成为齐桓公宠臣,而后却恩将仇报,把齐桓公关起来活活饿死。 这样的人,该死! 当它的剑刃划过那奸臣的脖颈时,鲜红的血一下子溅上泛着月光的剑身,粘腻的血腥唤醒了它,那一刻它终于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一把剑,第一回杀了怎样的人,那它以后杀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人了! 当它再一次脱离漆黑的剑鞘,对上那日月天地时,已经过了一千年。那一双满是剑茧的小手,紧紧地握着它的剑柄,昔日的血意恩仇一瞬间将它唤醒! 下一刻,它便看到了那双比长庚星更耀目的眸子。 杨柳树下,河水波光粼粼,挥斥方遒间,矫若惊龙,行云流水。 剑刃划破风息,它第一次感受到了执剑之人内心复杂的情感,那是有着家仇国恨的殇,有着挫强扶弱的义,有着永不言弃的志。 那一刻,它再也猜不到自己会跟着这般的人物,走何方,杀何人,但它明白,这个孩子与自己一样,走的不是正道,却杀着邪魔外道之种,干着天下大正之事! —— 荒夜寂野,霜月迷津。 言暮握着碎星剑,穿堂而入,夜未央,星河晦暗,如霜雪的剑刃直直刺向琉璃那张娇媚的脸上。 一霎间,琉璃还没反应过来,秀树早已拔剑相对。剑刃相交擦出一丝银色的火花,映亮了琉璃右脸上那道鲜红的血痕。 “嘶!”琉璃只觉脸上生疼,伸手一摸,粘腻的血水顺着手抹到了半张脸颊上。瞬间,一腔怒火汹涌而出,将她那双含着春水的眸子染红。 琉璃拔出长剑,纵身跃前,加入到厮杀之中。 纵然观月门以杀人闻名,秀水与琉璃都是一等一的刺客,怎奈对方剑气冲天,嗤嗤声响,剑刃交锋,顷刻间即便是细小的破绽,都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识破,碎星剑横削一挥,秀树的左臂立刻被划出一道剑伤。 言暮从未想过,他们能敌得过自己,因为有些人,从她见到的第一眼起就能知道,他们是打不过拂衣的! 见琉璃恼羞成怒,言暮冷冷轻笑,高傲地抬起头颅,光洁白皙的脸借着月光展露无遗。 琉璃挥出一剑,被对方快得捉不住踪影的剑势击得节节败退,她愤然抬头盯着那双不似前日敦厚的眸子,一对英挺的眉毛告诉她,那人竟是梨园戏班的浆洗丫头! “你!”一双美目淬着恨和毒,她善于诛心,怎料却让对方识破自己最看重一张娇媚的脸容,被对方伤了容貌,挫了锐气,这叫她如何能平复! 言暮弯起唇角,对上琉璃笑言道:“姑娘的银两真好使,这不买了瓶白醋,就将我脸上的石榴汁印记洗净了!” “你敢骗我?!”琉璃原本带着媚意的嗓音,现在只剩下了歇斯底里。 秀树按着伤口,看着说话者那五尺三四的身板,十二三岁的脸容,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李拂! “是啊!若不是借着李福这枚棋子,我真不知道天大地大,怎去找你们观月门的人。这倒好,我就花点小钱,请了梨园戏班去隔壁镇演场大戏之际,你就自己找上门,我拂衣当然不敢怠慢!” 诚然,她本就想借着李福招摇过市,让观月门主动来探查他的身世,她只需在梨园戏班里等着,要杀的人自然会主动上门。 她一路跟踪着琉璃,刺客对气息尤为敏感,但自她在杀白元纬时受挫,便苦练内力,做到真正的摒除气息,若要真的察觉出她,那可能是天下间唯一二的高手了。 当然,琉璃秀树,他们都不是! 言暮说罢,再次出剑,一人独对二个刺客,一双眸子必须观及四周,不得漏下一丝空隙。刺客的目的是杀人,必然剑剑致命,她发现此二人的剑术与易水剑法相似,但不得其精髓。 秀树没想到,真正的拂衣竟真的如同打听到的那般,年纪轻轻却如斯强大。受伤的手臂告诉他,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但身旁的琉璃却好似疯了那般,压抑不住她的愤怒,提着剑再次对上。 打蛇打七寸,言暮挥出剑风划过破庙,将那快烧完只剩下一小段的红蜡烛,一瞬间切断,一剑快如鹰隼,直直劈向琉璃执剑的手,不等她生疼地唤一声,言暮转动手腕,一挑,美人儿的脖颈已经被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血痕。 最是蛇蝎妇人,最是红颜薄命! 趁着琉璃纠缠拂衣之际,秀树已经逃出破庙,他自然不知道琉璃已死,但是下一刻,身轻如燕的他刚准备提力越上树杆,一阵剑势好似蛟龙的利牙,直直咬着他的双腿。 晃荡一声,黑夜中那道不高不矮的身影,已然站于他的身旁,由昆吾矿石打造而成,坚硬锋利的碎星剑,早就抵到他的脖颈之间。 言暮一双眸子盯着秀树那只还紧紧抓着剑柄的手,猜得出他还想伺机反击,便冷然开口说道:“你不必以为还有抵抗的机会。” “我拂衣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 秀树知道自己已经跌入了死局,不由得心宽起来,轻轻一笑,反问道:“那你为何还不杀我?” “你知道翠竹嫣红是谁,还有些利用价值。”言暮方才就发现,琉璃提及翠竹嫣红时,直接说了自己不知道,但秀树却不语深思,必然是想到了什么。 “我说了,你就会放了我?”秀树惊讶于李拂对此二人的执着,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看过李拂的面容,他不会放过他的。 言暮坦坦荡荡,直言道:“是!” 她会放了他,留到五更,再来取他的命! 秀树一听,不禁轻笑出声,李拂真的是聪明人,但他秀树也不糊涂,就算要死,他也要搅乱你拂衣的局:“我不知道,但我们的少门主观月叶,他知道!” “观月叶。”言暮喃喃读着,好似信了,又好似完全不信:“你挺聪明的,我猜你是想使计让我去找你们少门主,不过我太穷,给不起路费,还是让你们少门主来找我!” 一语说罢,言暮挥剑一划,荒野之中,就只剩下了她一个活人了。 今夜,月光幽深,不见星河,言暮抬头闻着野外的气息,血腥味被风儿吹得飘飞,她却闻到了风雨欲来的诡谲。 她回到了破庙,在破旧的墙上挥剑刻下:错接死令,欲杀好人,拂衣杀之。 正欲离去之时,她瞥见了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琉璃,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锭她给自己的银子,放在她的手中,对上那双没有生气的美目说道: “不义之财不敢收!” —— 人为何会有白发?许是上了年纪?许是经历极大的悲痛?许是患病了? 端坐于红纱之后的男子,三千银丝不束不扎,任其在清风中的微微拂起。 一拢红衣,玄纹云袖,白发男子一双凤目带着儒懒,眼睑微微低垂,看着手中的纸条,上面正是言暮留下的十二字:错接死令,欲杀好人,拂衣杀之。 突然,薄唇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不知是笑还是怒,只听到他一把带着调侃的声音,吩咐道:“春辉,退二十万两回去给白康成,就说观月门这道死令作废了。” 站在红帐之外的高瘦男子立刻领命:“是!少门主!” 白发男子随即抬手,将纸条扔进了身旁烧着熏香的紫烟炉子里,凤目中不知为何,含着一丝兴致,眼角峭岐,透着一丝魅惑的弧度,清风好似也被他蛊惑,猛地一吹,将那条条红纱吹得飘飞,露出一张翩若惊鸿的脸庞来。 北郭先生说过,天下间最不得招惹的人,不论是来去自如的高手,还是白发苍苍的男子,言暮算是全沾上了。 那么,这是缘? 看来也不像,想必,应是结。 什么是结?那便是原本绝不会相交的人生,被命运的手拨乱,从此她便走进了他的耳中,他便记住了她的姓名,两人就好似被打上一个结那般,在原本的轨迹上多了一个疙瘩,终是会遇上的。 但不知道,这是死结,还是活结呢? 观月叶端起一杯清酒,慢慢酌饮,忽然,一位门徒颇有些着急地从下处轻声走来,对着伺候少门主的春辉耳边小声地交待着事情,春辉一听,眉头便紧皱起来,吩咐门徒下去之后,便上前向观月叶说道: “少门主,江南那边传出,言不忧回到了言家的传言……” —— “言不忧真的回到言家了?” “他这下可真的是坐享其成了!” “这下天下首富,不知是言不忧,还是卫楷呢?” 言暮坐在大同客栈里,夹起一口西湖醋鱼,大口地吞进肚中。从昨日起,言不忧回到言府的事便传遍了江南的大街小巷,她在这客栈里不知听了多少议论,其中不乏夹着羡慕,疑惑,看戏的,但唯独其中一句话让她记住了。 “那人,真的是言不忧吗?” 是的,言暮不会疑惑随心所欲的二叔为何这么多年才回到言家,她也不会疑惑二叔回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疑惑的,就是那人真是二叔吗? 她又咬了一口酸甜的鱼肉,这几日她一直在找失踪的李福,那夜杀完观月门二人,她便想既然事已成,先前答应给李福的一百两,虽然心疼但还是要信守承诺的。 谁知,她窝在客栈一整天都没见李福半个人影,便摸索着跑到他的房间,发现他的行囊打包得整齐,应是准备出门,人却不见了。 还以为他去哪里溜达,言暮便守多了一天,还是不见他,她当即便想到是不是观月门抓走了他,但他本就不是李拂,观月门死了接令的门徒,理应吃了这瘪的,为何还要抓走根本不相干的李福呢? 言暮将最后一口白米饭吃净,还是没想通这前因后果。 既然如此,那边先放在一旁! 她喝了一口清茶,抓起置于身旁的碎星剑,一触之际,剑中的肃杀寒意与手中的温暖交融,物似主人形,看来这把活了几千年的名剑,也染上小小少侠的无限温柔了。 碎星剑知道,言暮的温柔,不似女子的柔情似水,不似男子温文尔雅,是融于骨中的思无邪,是仗义执剑的行无悔,是善恶分明的杀无赦! 这般的温柔一人,这般的温柔一剑,会上演哪般的江南大梦呢…… 第七十二章 庞雨其人 楚人一炬,阿房宫已然成了可怜焦土。世人应是嗟乎,却因从未一睹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也从未听过歌台暖响,春光融融。故纵然可惜,也不过历史河流上一道稍大一些的波浪罢了。 那么,这在历史上不值一提的江南首富言氏,曾经的白玉荷池,淼淼碧水,昔日的檀香木檐,青瓦浮窗,对于世人来说,连可惜之情也不会有! 但对于曾经生活于其中,众星捧月的言暮来说,一夜之间,从无忧无虑的言氏子弟,成了无根浮萍,这叫她如何能平复,如何能释怀。 她一袭青白锦衣,骑着黑风骏马,头戴一顶黑纱帷帽,驱驰在江南的中心——临安。 杨柳摇曳,春水粼粼,那是言氏的家,那是言以淮的家,她没有勇气去看一看已成可怜焦土的言府,只好打听现在言氏的新府邸,打算去那处看看二叔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四年前江南言氏被一夜灭门,言不惑一死,众人皆以为言氏必定分崩离析,却不想,扬州的言氏宗族,言暮口中常提的那群老不死,毅然出面,接下了言氏的所有运作,维持言氏家业。 当时江南纷纷议论,这群老不死不好好安享晚年,一个个急着出山,图的就得言氏的万贯家财,等言不忧回来时,可能言氏连个板凳都不剩给他了。 世人不知,但言暮深知,言氏的那群老不死个个墨守成规,自视清高,最是视钱财如粪土,哪里稀罕他们言氏的银子,他们愿意出山,是因为这是言氏的使命,他们不愿看到言氏前人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因无人接管而败落,所以一个个拖着年迈的身躯,再一次入主言氏。 为的,可能只是等言不忧回来时,能将言氏完璧归还罢了! 这般一想,她不禁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小时候每日只能扮作男子时,自己没有一刻对不给女子继承家业的老不死们感到厌恶。但此刻,她是一点儿厌恶的情感都不敢有了,若不是他们,凭她一个没本事的小丫头,哪能担得起如此重任。 言暮御马踱步,停在正红朱漆大门前,抬头看着顶端悬着的崭新金丝楠木匾额,上面端端正正地题着两个大字——言府。 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为何突然感到酸涩,昔日看山,草木凋零,看水,寂寥冷落。 今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旧里,却不是旧里。 半晌,终是恢复精神的她,摇了摇头,御马继续前行。 —— 言暮不知道,隔着一道朱红大门中,庭院幽深,她心中又敬又恨的几个老不死,正围坐在茶桌旁,个个神色凝重,皆是难言。 坐在正对门口的长老言元英,已过古稀之年,一双眸子被厚厚的眼睑覆盖,只留下一道跟针线一般的眼睛,但就是透着那一道缝隙,他已经能将世间大部分的事与人,看得一清二楚。 “长老,你说那小子会不会是言不忧在外面的私,孩子?” 坐在言元英身旁,一位极为胖乎的老人家,一边拿着帕子不停地擦拭着几层脖子褶皱间的汗,一边小心翼翼的说道: “不然他怎么拿得出言不忧的亲笔书信!” “言胖子,你可别乱说!”言元英另一侧坐着一位满脸都是皱纹,两边脸像沙皮狗那般耷拉下来的老者,一听到言子潘的胡话,便带着怒气对着他喝道:“言不忧再乱来,也是我们言氏子弟,绝不会做私定终身的糊涂事!” “况且那小子也没说自己的言不忧的孩儿,若换是旁人,早就拿着信来认亲了,我看啊,那小子是个高风亮节之人!” “呵!”胖乎乎的言子潘一听,不由得连汗也不擦了,轻笑了一声,说道:“还高风亮节了,好你个言皱皮,见人家小子长得端正,就觉得他是精金良玉是,要他入主言氏,我第一个不同意!” “那你说该如何?”被唤作“皱皮”的言子丕,那耷拉的脸蛋抖了抖,激动地说道:“咱们三个老骨头,不知能支撑多久,言氏终不可能断在我们手中,如今等不到那言不忧,唯一能依托的,不就那小子吗?” “谁知道这信是真是假!”言胖子听了言皱皮的话,虽觉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直直地指着桌上的信。 满头白发的言元英听着身旁两位的争吵,不由得摇了摇头,那双不见起伏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摊开的信,上面赫然是言不忧的字迹: “吾尚在四周游历,托庞雨接管言氏事务,言不忧。” 庞雨,这位名不经传的男子,既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为何而来,这样的人,对于言氏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言元英是言氏家主言不惑之父言元淳的大哥,但却大了言元淳足足二十岁,只因言元淳是正妻所生,所以言氏只能传给言元淳的后代。 倘若言元英意图吞并言氏家财,或者继承言氏,于当年都是极有可能的,但他偏偏选择辅助言元淳,待他具备治理言氏的能力时,毅然退居于扬州故居。 所以说,言元英在言氏极具威名,庞雨之事,纵然那言胖子和言皱皮吵得天花乱坠,只要他的一句话,便可定夺此人是去是留。 方才派去照顾庞雨的管家言大刚好回来复命,却见二长老和三长老在吵得不可交加,不由得纳闷起来,但还是急匆匆地向大长老禀报道:“大老爷,小人已将庞公子安顿好。” 言元英听罢,拿起放在身旁的梨花木雕八仙拐杖,稳稳地朝地上敲了一下,比金子还贵的拐杖碰撞着地板,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微微震动的地板,一霎间传到言胖子和言皱皮的耳中,顷刻二人便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坐好,静候大长老发话。 言元英倒是不急着呵斥两个不成体统的长老,反而是转过头向言大问道:“庞公子现在在干什么?” 言大听到大长老的问话,立刻回答道:“庞公子,现在在喝茶呢……” “喝茶?”言胖子一听,稀疏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敢情他们这边吵得乱哄哄,那小子优哉游哉地喝起茶来了。 “喝什么茶?”言元英看也不看身旁又要炸起的胖子,转过头向言大问道。 言大忽感一阵虚汗冒在额头之上,不知大长老所问为何,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金坛雀舌。” “金坛雀舌。”言元英呢喃道,盯着自己杯中的南山寿眉。 同样是江南名茶,金坛雀舌,嫩香青绿如幼雀之舌。南山寿眉,茶披白毫似老寿星之眉。 唉,他们这些老骨头,还能撑多久呢? 言元英慢慢地品了一口南山寿眉的醇和,幽幽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从今日起,庞雨接管言不忧的事务,统管言氏,言子潘,言子丕必须倾尽所能辅助他!” “长老……”言胖子和言皱皮不约而同地惊讶道,一开始他们都只以为,大长老会接纳庞雨,但顶多给他当个管事,如今,竟把整个言氏都拱手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叫他们如何是好。 “怎么,以为我老糊涂了?”言元英被眼睑盖着的眸子,突然冒出精光,好似是威胁,又好似只是简单的反问。 “不不不!”方才反应最大的言胖子,立刻摆手说道:“都听大长老的!” 言皱皮这下也是纳闷,顿时想起那个名唤庞雨的男子,却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 言府三大长老,言子潘身宽体胖,善经营,言之丕面似靴皮,善治人,言元英鹤发松姿,善通大局! 得此三人相助,必定有所收获! —— 被一把火烧得干净的旧言府里,曾经有一座装潢非凡的楼阁,唤作“江淮阁”,金砖银柱,江淮一阁,只住一人,那便是曾经众星捧月的言氏小少爷——言以淮。 言以淮年少聪颖,过目不忘,言氏为他求得二十位各有建树的教书先生悉心教导,无一不称其颖悟绝伦,七窍玲珑。 可惜,一场灭门,鲜活年少的生命就此终止。 不知为何,言氏长老们在新言府中,同样的东厢,还是建了一座江淮阁,饶是为了纪念那位被寄予厚望,驰骋大恒河汉江淮的小公子! 不过,如今入住在江淮阁中的,竟是与言氏毫不相干的庞雨。 江南春夜,烟雨迷蒙。 被厚予重任的庞雨,优哉游哉地在江淮阁中,品起了江南独有的金坛雀舌,汝窑青瓷杯中,青色的茶条色泽绿润,叶底嫩匀,香气清高鲜爽,不失为极其雅致的享受。 品茶人身穿一身月牙白锦袍,身姿清瘦挺拔,静坐于一室之中,如尽得天地精华的芝兰玉树。此般风雅,让纵然看尽千帆的言氏长老们,都不得不为之眼前一亮。 可以说,若不是他的这副好皮囊,若不是举手投足的儒雅,他可能连言府的正门都迈不进来! “这样,庞某就此多谢各位长老的厚爱,今后必定诚心请教,还请潘老爷,丕老爷多多担待!” 庞雨听罢大长老的委任,一张笑意盈盈的俊脸上,不见大喜,也不见担忧,那不变的笑容透露出他的稳重和淡然。 善于识人知人的言皱皮,紧紧地盯着对面少年那一双含着笑意的眸子,不禁摇了摇头。 看不透,看不透! 倒是身旁的言胖子,听了庞小子的话,轻蔑的“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说道:“你最好别把手伸得太长,咱们言家的肥猪肉,以你的小身板是吃不进的!” 一语说罢,最先有反应的,不是庞雨,而是站在他身边的护卫,只见身穿一袭家仆素衣的他,身材壮实高大,听到言胖子的威胁讽刺,那与他家主子一样,时常挂着笑意的脸上,生生冒出了一道锋利的眼刀。 然而,被讽刺的当事人,却好似没听到那般,依旧笑得温和,笑得坦然。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言皱皮,疑惑地端详着庞雨挂着笑意白皙英俊的脸容上,那一颗眼下泪痣,这般温柔一笑,这般温柔一痣,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 那就是,曾经掌管整个江南言氏,当之无愧的家主——言不惑。 奇怪,奇怪! 此刻,对此称奇的,不止是坐在庞雨对面的言皱皮,还有一位藏在屋檐上观察着言府一举一动的言暮。 言暮屏息凝视,月光被朦胧的烟雨晕染,沾湿了她白皙无暇的侧脸。 奇怪的庞雨,温柔的庞雨,迷一般的庞雨,他会将言氏带到何方?假如她能够为自己正名,会不会现在坐在江淮阁的人,就是她言暮呢? 她眸色深沉,胸中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郁结,只得抬头看着被月色笼罩的江南,与当年言以淮眼中的江南,又有何不同呢?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月光还是这片月光,看月的人却不是当年的人了。 言暮微微苦笑,不论如何,庞雨这个人,带着言氏走到何方,她就要跟到何方! 第七十三章 清浊并吞 今日的江南,不见杏花春雨,却遇微风暖阳。 窝在江淮阁房顶上好些日子的言暮,百无聊赖地看着言胖子滔滔不绝地给庞雨说着言氏的家业经营。 “去年淮南发大水,江南的粮产亦有减少,米价纷纷上升,咱们几位长老商议,言氏不能趁水难打劫,言氏米铺价钱还是保持一贯价钱,故江南老百姓纷纷选择咱们米铺,去年在米粮上咱们是盈利的。” 言暮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听到言胖子的话,不禁又想起去年在桃花镇目睹奸商坐地起价,百姓怨声连天。 不过她也明白,言氏家大业大,绝不会因这米价的波动影响到整体,不抬价,既能树立良商之名,亦能收获民心。不得不说,这言胖子虽看着尖酸刻薄,做起生意来还是有一套的。 庞雨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笑容,言暮眯着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坐在书桌后仔细听着言胖子洋洋洒洒的他。 这个人,长得实在是英俊,但他透露出来平和稳重的气息却不得不让人折服,怪不得先前看一向用鼻子看人的言皱皮,对着不明来历的他还算恭敬。 “既然如此,想必去年江南其他米铺定然受到冲击,我们今年为何不拓张良田,收购经营不善的米铺,将江南的粮米垄断于言氏一家。”庞雨笑得风轻云淡,但说出的话却异常激进。 言暮听罢,一双英眉不禁蹙起,这种蠢话,还真不想是庞雨这种人会说出的。 言胖子更是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喃喃道:“果真是混小子!混小子!” 庞雨故作不明,笑而问道:“潘老爷为何如此说?” “混小子,记得了!垄断之词,绝不能从商贾之口吐出!”言胖子止住的嘴边的笑容,又恢复了原先的认真,眼底却藏不住那一丝失望:“生意,是要大伙儿一起做的。自古以来,富可敌国的商贾皆不得善终为多,你既然接管言氏,便要知道,言氏纵然是大富之家,但绝不会做威胁朝廷之事。” “言氏能到这些年头,只不过做到了一点罢了!”没有对庞雨寄予厚望,又哪来眼中的失望,言胖子说到底,还是对这个庞雨有着栽培之心的。 不知道有没有捕捉到言胖子的神情,庞雨那双笑眯眯的眸子眨了眨,问道:“做到哪一点呢?” “那便是,量力而行,见好就收!” 言胖子抽出帕子,擦拭着脖颈上的汗,看似无心,实为语重心长地说着。混小子也应有自知之明,若没这能力,却承担言氏如此大的家业,如今的言氏,真不知耗不耗得起! 庞雨轻轻一笑,大概是把言胖子明里暗里想说的话,都听了进去,只见他颔首说道:“千古一相管仲,千秋商祖范蠡,奇货可居吕不韦,这些千古名相,皆是从经商到治国,想必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庞某今日又学到一理,多谢潘老爷今日教导,庞某一定会量力而行,见好就收!” 无论是屋中的言胖子,还是屋顶的言暮,都被他的话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名相?什么千里之行? “你小子混得个言氏掌事还不够,还想去当大官了?”言胖子听见庞雨的话,顿时对他什么厚望都没了,凡人之徒竟想借着言氏一步登天,他们也绝不会做他的踏脚石! “庞某不敢!”言胖子轻蔑的语气任谁都听得明白,但被讽刺的庞雨不仅不恼,反而笑意更盛,言暮盯着他的那双笑眯眯的眸子,忽然好似泛出一丝精光,就像是猎人终于等到猎物上钩的精明: “但是,潘老爷你却敢!” 言胖子听了庞雨的话,擦拭着脖颈上肥肉的手不禁停顿了一下,随后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庞雨,说道:“你在说什么?” 只见庞雨温柔地从书桌上抽出一本平平无奇的账本,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道说道:“庞某前些日子将言氏这些年的账本都看了一遍,不得不佩服潘老爷经营有道,一笔笔帐记录得井井有条,是真正的经商奇才。” 言暮听着庞雨对言胖子突如其来的赞许,忽然觉得他话中有话,随后便听到对方话锋一转。 “但是,唯独去年言氏的海运,其中一本账本上,有些含糊不清。不知,言氏原先的三百八十艘商船,为何半年之间,就陆陆续续地逐渐减少,到现在只剩下二百艘呢?” 窝在屋顶上的言暮,不由得有些疑惑,又觉得事出荒唐,足足一百八十艘商船,难不成全部都在海里迷路回不来了? 这言胖子是真的贪了,还是别有隐情? “混小子。”只见到言胖子肉乎乎的脸上,一双眸子忽然冒出精光,不是被揭穿后的凶恶,反而是对眼前之人重拾希望的喜悦,只听到他喃喃地说道:“几天时间就能把这几十万道账目看清楚,也算是了不得了!” 言暮这下有些迷惑了,言胖子怎么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看来真的是另有隐情。 “这一百八十艘商船,每一艘二十万两,都成了过路费!” 言胖子继续擦拭着脸上的虚汗,眼神却直直盯着庞雨,此刻的混小子不见了时常挂着的笑容,一双眸子冒出一股不可忽视的威严,让他这个活了六十多年的胖骨头都惊出一阵虚汗。 “给谁的过路费?”庞雨冷冷一声问道,言暮忽感周围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江南太守周高义。”言胖子这下不觉得热乎了,倒是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 “民不与官斗,周高义明里暗里扣押言氏的商船,以各种条例压制我们出海,这一百八十艘船,全都进了周高义的肚中咯!” 不明不白被扣下三百多万两的商船,言胖子心中愤懑,但这几百艘船带来的收益,远不止三百多万两,这才是最让他难忍的地方,但又能如何呢? 庞雨语气依旧有些冷,但已然没了方才的冽:“以言氏在江南,甚至大恒的地位,完全可以上告朝廷,将周高义恶行告发。” 听了他的一席话,言胖子对庞雨这小子确实有些改观,看来这小子是个敢想之人,但就不知他敢不敢做了。 “混小子就是混小子,看问题哪能这么简单,周高义背靠的不是他大理寺卿的爹周丰茂,而是当今圣上!想把手伸到言氏的,也不止是周高义,是当今圣上啊!” “所以,你便任由周高义夺取言氏家业?” 庞雨咄咄逼人,竟有些指责言胖子的意味。言暮听了直直摇头,真不明白这庞雨凭什么去责备言氏长老。但她也没想到,应晖那厮竟然会觊觎言氏的家财! “我不想,长老们都不想,但是没有任何的办法!”言胖子没有对庞雨的盛气凌人有所不满,第一次好好以长辈的姿态,宽慰着眼前的小子: “我听说有个叫拂衣的大侠,专杀贪官污吏,有些时候我会想,我为何不雇一人刺杀周高义,可事实却不是如此简单,死了一个周高义,晖帝会派第二个周高义过来,言氏依旧会被杯释!” 如今的言氏,没了言不惑的运筹帷幄,就变成了一只孱弱的兔子,一旦被来势汹汹的猎豹盯上,无论如何躲避,能逃出生天的机会,也只是微乎其微。 言暮心中满腔愤懑,但是经过桃花镇一事,目睹老百姓的困状,她也能明白言胖子,甚至是言氏长老们的苦衷。 但是,她疑惑的,是为什么庞雨不明白! 倘若庞雨真的认识二叔,二叔又放心将言氏交托于他,那么他的身份极有可能就是商贾,但就目前来说,在他的举止投足之间,看不出商贾气质,反而跟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公子那般。 诚然,谁也不得不佩服庞雨的能力,能在几日时间,将言氏的账目捋得清清楚楚,任她言暮可能也做不到,但商人绝不止这份精深儒雅,他要有言胖子的富于机变,亦要有言皱皮的务实知人,更要有言大长老的兼容并包。 庞雨啊,庞雨!你还有很多需要学的呢! 或许庞雨本人也明白到了自己缺少的东西,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之中,良久,才听到他说道: “你明明有机会在账本上造假,如今账本上一清二楚,不明真相的人看了,只会觉得是你中饱私囊。” 言胖子听了庞雨的话,也不知怎么想的,直直地摇着头,抽出一把玉雕扇子,慢慢踱到庞雨的身旁,一下敲在他的脑袋上。 这下可把看戏的言暮看得瞪大双眼,但是她早就瞥到了,就在言胖子准备敲下去时,庞雨身旁的护卫已然察觉,准备出手阻拦,却见庞雨眼眸流转示意,让护手收手,生生承了一记不知轻重的教训。 言胖子盯着庞雨那张好皮囊,一字一句地说道:“混小子,我看你先前是没有做过商人!这个天下无商不奸,一旦做了商人,就做不到绝对的正直,文人墨客似竹,高风亮节,一根竹竿顶天立地,毫不偏倚。但坐贾行商需似柳,利字当头,一根柳枝左右摇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生意做成了!” “这也跟做人做事一般,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必需要有清浊并吞的度量,和承担污秽的觉悟!而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言氏好好经营下去,别在我的手上,毁了!” 言胖子的话,在江淮阁里悄然响起,许是老人家嗓音沙哑,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没那么庄重,但却压不住那字字珠玑的道理,听得房中的庞雨,房外的言暮,二人皆是刻骨铭心。 “清浊并吞!”庞雨默默地说道,忽然释怀一笑,又恢复了之前云淡风轻的笑: “看来我以前确实活得太干净了!” 言暮读不懂庞雨的话,言胖子更是连读都没心思读,直接说道: “混小子,别想太多,我看你也不是好苗子,知道怕了就收拾包袱走,别到时晖帝直接撕破脸皮,咱们这些老骨头被铲了,还拉上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 又被调侃的庞雨,此刻笑着摇了摇头,一脸坦然地说道:“庞某既然在言氏习得商道,必然要回报言氏,才能离去!” 听了庞雨的话,言暮觉得心里堵堵的,明明这个位置应是言以淮要承担的,明明这些道理是言以淮要明白的,但是如今她却什么都做不到。 一阵清风吹过,吹起柳树上的飘絮,纷飞于天地之间,她心中郁闷,没能察觉到周围的柳絮,一颗细不可见的絮末忽地飘进她的鼻子,惹得她鼻头一痒,直想打喷嚏。 体内摒除气息的周天,顿时被打散,一霎间气息尽散! “公子!”房中护卫瞬间察觉。 “屋顶。”庞雨抬起白皙修长的手,直直指着言暮蹲梢的位置。 这下,她是真的插翅难飞了? 第七十四章 采花小贼 英二炯炯有神的双眸如鹰鹫,伫立在江淮阁的房顶上,遥看四周,空无一人。 就在他一跃上房顶时,方才那一霎间慌乱的气息全然消失,连半个人影都捕捉不到,旁人如此尚可,但他作为英武卫的佼佼者,都察觉不出对方的气息,甚至连他的身影都抓不住,这实属是高手! 已经溜到几座楼阁之外的言暮,见庞雨的护卫并没有追上来,便知道自己应该逃脱了。不过这以后要蹲庞雨的房顶,就难咯! 她躲过言府上的层层护卫,看了看护卫的水平也算不错,纵然不能察觉出如她那般的高手,但对于一般的刺客应是能抵御的。 “还是干正事儿!” 言暮蹲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上,透着叶缝观察着言元英大长老的书房,就在江淮阁不远,便轻手轻脚地顺着躺开的窗户猫了进去。 她这次回江南,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查出彩云髓是不是爹爹出生就带着的,倘若是,那就直接说明她的爹爹极有可能是应昭。倘若不是,就说明彩云髓是爹爹从大恒搜罗回来的,那言氏的银铺一定会有记录。 但是言氏银铺多如牛毛,一间间翻记录简直大海捞针,她知道掌管大恒所有言氏银铺的孙老头能够在顷刻间动员所有人彻查出来,但她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叫得动他,她必须“借”到言氏家主的令牌,才能调动言氏银铺。 家主令牌她是见过的,也猜测就在大长老的手中,但这些日子窝在庞雨的房顶听那老胖子和老皱皮传道授业,听得入迷了,竟忘了最重要的事儿。 言暮上上下下地翻找着装潢朴素的书房,却一无所获。虽然也猜到大长老会随身携带,但她还是在房中寻到了一张有趣的纸条:“吾尚在四周游历,托庞雨接管言氏事务,言不忧。” 她仔细地看着言不忧的信,寥寥数字,确实是二叔的字迹。 二叔这个人喜书法,极爱专研,一旦觉得自己写得不好,便立马唤下人烧了。所以留下二叔的墨宝不多,言暮以前的江淮阁,倒是挂着好几幅,这愣愣地看了七八年,早就牢牢记得他凤舞飞扬的字迹。 但是世间上奇人异事甚多,难保有人精通模仿字迹,这几个长老还真是老糊涂,怎么就让这庞雨拿着一张破信,就能入主言氏呢! 言暮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跳上梁上暗处,窝着等言元英回房,计划着到时直接敲晕他老人家,轻轻松松就“借”出令牌。 霎时,几个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向着房内走近,她一个激灵,立马屏息跃上暗处,静观其变。 只见下人领着庞雨和他的护卫,斯条慢理地走近了书房,许是经过方才的失误,那高大的护卫警惕地环顾着周围,惊得躲在暗处死角的言暮喉头干涩,想咽一口涎却又怕打草惊蛇,好不窘迫。 金坛雀舌的茶香一下子冒进她的鼻子里,饶是许久没喝过此般好茶,那干涩的喉咙更是难耐。只听到庞雨品了一口清茗,随后那风轻云淡的声音响起:“不必看了,倘若你我都察觉不出来,就说明对方的目的不是我。” 这个世间对上他的刺客,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取他的命! 但是这次他秘密出行,消息隐蔽得很,应晖那边应该还不知道,所以说,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对方只是把他看做成庞雨罢了。 英二听罢,收回了眼光,但心中还是有些纳闷,这种不明来历高手出现在皇太孙的身边,始终是个威胁。 得赶紧知会世子了! “咿呀”一声,房门被缓慢推开,一位下人搀扶着言大长老慢慢走近房中,庞雨一见,连忙一把站起问道:“大长老这是如何了?” “没事儿!方才去巡了一下西市的店铺,不小心闪了一下罢了!”言大长老摆了摆手,让准备接过搀扶他的庞雨安心:“坐。” 躲在暗处的言暮英眉微微挑起,唉,大长老这般的身子骨,真不知能撑多久…… 言大长老坐在庞雨身旁的位置,摆手让下人都退下,只留下庞雨和守在门旁的护卫。 随后也是巧了!只见他从怀里掏出言暮方才翻了老半天没找着的令牌,递给庞雨,和气地说道:“我听二长老,三长老都说你是可塑之才,虽说让你管言氏,但没这令牌也管不动,我这老骨头本来还想撑多些日子,没想到门都没走出一半,便带着伤回来。” “人啊!不认老是不行咯!言氏,除了我们几个老骨头,其他人我是信不过,就连你,我也是信不过,但我倒是看得出,你不图咱言氏的家财,虽然不知你图什么,但是有个年轻小伙子愿意帮咱们一把,咱们总不能搁着不用。” 言暮一双眸子睁得跟铜铃一般大,这大长老说的是什么话啊!要是这么随便的话,她言暮也可以上啊!她也愿意帮言氏一把呢! 愤懑不已的她眼睁睁地看着令牌被庞雨接过,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拿着本就应是言以淮的东西,既恼怒,又心酸,百感交集,连他们之间的寒暄也没心情听下去了…… 虽说心情不佳,但该办的事儿还是得办。 春夜朗朗,月明星稀,言暮伴着三更的更鼓,越墙穿堂,蹲在江淮阁院中的歪脖子树上,看到庞雨房中的灯被尽数熄灭,不由得嘴角微微翘起。 不过,这庞雨的护卫还真是警惕呢! 她早就环顾了房中四周,关得严严实实,唯一的出口大门,被那高大的护卫死死守着,跟个门神一样。 若是遇上普通毛贼刺客,定然是找不到下手之处,不过她可是大名鼎鼎的拂衣大侠,只需微微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便可轻易穿堂入室。 “簌簌。”一阵似风又似人息的声响至院子暗处响起,一下惊起守在门口的英二,只听到他立马推门而出,跃于院中。 却不料,屏息之人早就趁机窜进了房中,对着他的主子上下其手。 身穿一袭黑衣的言暮,先是点了躺在床上就寝之人的睡穴,这么重要的令牌,她不相信庞雨不藏于身上。 虽然男女有别,但经过桃花镇与卫桓闹过的乌龙,也不算是没摸过男子,况且事出有因,十万火急,摸一下也不会少他二两肉,思及至此,言暮还是对着芝兰玉树的他,动起了手。 她快速地翻找着庞雨周身,先是被锦绸中衣包裹着的胸膛,没想到还挺厚实,不过没有令牌。再下来摸到他的小腹,还以为这翩翩公子身材瘦弱,谁能料到这小腹也颇为结实,这么说来,他是个练武之人?! 不好! 言暮一想到此处,立马收手,却不料刚刚抬起的手被对方温热的大手一把抓住,她蓦地抬起头,直直对上那双笑眯眯的眸子,哪有什么光风霁月,现在的庞雨于她而言,就像只狡猾的白狐,眸色幽幽,深不可测! “还以为是刺客,原来,是个采花贼!” 只听到对方声线里带着调侃,言暮被对方抓住的手暗暗用力,却不知为何,庞雨的大手就跟狗屁药膏般,怎样都甩不掉! 顷刻间,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言暮眸光一转,好似察觉到什么!立马伸出另一边手,一把抽出腰间佩剑,碎星一出,映着兵器泛出阴冷的光,“铮”的一声,原本径直向着庞雨而来的暗器,被她尽数击落在地。 “真的有刺客!” 言暮睁着一双灵动的眸子,对上了已经了然目前状况的庞雨说道。 兵刃相交的声音越来越近,英二与方才放出暗器的刺客已然对上,言暮顾不得还被紧紧抓住的右手,细细地听着,顿时摇了摇头。 “不行!你的护卫招架不住!”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英二的身躯已经从门外跌入房中,将原本紧闭的门口一把撞开。一阵细微的血腥味从激战处传来,言暮吸了吸鼻子,一双英挺的眉毛皱了皱,被抓住的右手手腕转了一下,反手抓住庞雨的手腕,一下提力,将他拉了起来。 方才被她摸得通透的胸膛一下子占据着视线,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欣赏什么风流倜傥了,言暮只得抬头对上对方灼灼目光,左手紧握的碎星剑被横踞于二人之间,锋利的剑刃抵着俊朗男子的脖颈。 不知为何,一股不可道明的压迫感自手无寸铁的庞雨身上袭来,让言暮不得不提起万分精神,警惕地对上他说道:“家主令牌在哪?” “令牌……”庞雨呢喃一声,那一反常态的清冷眸子瞬间变回原本的温和平稳,言暮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被紧紧握住的右手腕忽然一松,便听到庞雨那带着温柔意味的嗓音:“把那刺客抓住,我就给你。” 言暮揉了揉手腕,呼出一口气,虽不知庞雨到底打着什么算盘,但如今这般局面,就算他不说,她也会去做。 兵刃相交间,黑衣刺客武功虽不俗,但诚然不是英二的对手,怪就怪在这刺客将毒抹在剑刃上,方才英二被对方使出的暗器分了神,才不慎被割伤手臂。 越发麻痹的手臂让他不得不节节倒退,正当他准备以死相博时,一道剑影从主子的寝室中使出,寒光袭袭,映着房中零星的烛光,只见一袭敏捷的身影一跃于上,直直对上了咄咄逼人的刺客。 霎时间,剑气自那锋利的剑身中狂生,“当当”几声,密集的击剑声划出火花,随后一声裂帛入肉,只听到黑衣刺客痛苦地呻吟,便飞快地从被撞开的门外逃出。 万籁俱寂间,已经披上外袍的庞雨点亮了桌上的油灯,一室通明瞬间亮了不少。 借着灯光,他们才看清了相助之人的容貌,小小身板小小脸蛋,活脱脱就是一个俊俏小人儿。 庞雨见状不禁轻笑,温柔一声于慌乱的房中幽幽响起: “看来你这这采花贼,当得太早了!” 第七十五章 王孙贵戚 “这把剑!” 一边手臂已经被毒素侵蚀的英二,硬撑着精神想要护着庞雨,抬头却看到方才出手相助的少侠手中那把碎星剑。 言暮看着庞雨护卫眼中的讶异,又见他滴着黑血的右手,连忙说道:“你中毒了,要赶紧医治!” “你是谁?”喘着粗气的英二审视这眼前的人,碎星剑不是应该在世子手中的吗?为何? “英二,立刻去医治!”庞雨目光灼灼,没了方才的温柔声线,以一种让人压迫的语气命令道。 “少爷,我……”英二此刻就算是死,也不敢离开庞雨半步,哪怕是手中的毒已让他痛不欲生。 “庞公子,快把令牌给你护卫,去城西当归医馆找司徒神医,这只手尚可以保住!”言暮直言道,她看得出护卫对自己的戒备,但也读出了庞雨看似严厉实为关心的命令。 “听到了?现在!立刻去!” 听到庞雨极具威严的声音,言暮被震慑得不禁吞了口涎沫,再看向那护卫,只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说道:“是!少爷!” 三更半夜,整个言府静悄悄的。言暮目送着已经连影都瞧不见的护卫,敢情家主令牌就直接给护卫拿着了,这庞雨还真是个心大的! 她有些惋惜地看着被撞坏的雕花木门,正当纳闷为何这江淮阁不见一个下人时,却听到身后庞雨幽幽说道: “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她转过头看着已经穿戴妥当的庞雨,饶是平日都是窝在房顶,没法儿看得清楚,如今这位翩翩公子与她相对而立,才能细细欣赏他的容貌。 俊俏男子她见得不多,庄霖与卫桓都以可说得上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可眼前的男子,除了那得天独厚的脸容,一身尊贵气质,一记眼下泪痣,一股难言威严,终是让她想起了在哪个人身上曾经看过…… “你……”许是觉得自己的猜测过于匪夷所思,言暮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又疑惑为何此人会来到言府,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都要搞清楚的! “庞公子为何要来言府?”言暮越猜测,越觉得此人就是心中所想之人,甚至连他取的假名,都隐约透露着尊贵的身份。 庞雨弯起薄唇,与言暮的眼神重合起来:“这句话,应是我问你。” 言暮忽然想起,在那个遥远的庄府里,在那个懵懂的时光里,庄霖曾经向她讲过自己几位师兄弟。 “我的大师兄,长得人高马大,跟只大狗熊一般,模样看起来特别凶,也不懂风情,师父说他就是个武将的料,炽烈肝胆,必定攻无不克!” “我的三师弟,唉,就是座冰山,想起他来我都觉得舌头要结冰,不说了……” “四师弟呢,是山上对我最好的人,每次都对我有求必应!他总是笑眯眯的,好像没见过他不高兴的时候,但是我知道,他终是我们四师兄弟中,承担最重,背负最多的人!” 金栏白的善篸差,双凤夜伴江南栖。言暮凝视着眼前被灯火映着的翩翩少年,被无限延长的影子,好似一条深不见底的道路。 她想,这条路,大概就是大恒以后要走的路。 “你是应晏阳!”言暮轻启薄唇,一双眸子里黑白分明,不带一丝情感。 应晏阳听到对方的话,不语,笑意更盛。 他猜,此人一定不是应晖的人,因为应晖的人,没有那么有趣! “那,你是谁?” 他端详着眼前人,如白玉般无暇俊俏脸庞,大大的杏眼中双眸如星,一双英挺的眉毛有着飒爽之息,一种不可言喻的亲昵感不知从何处生出。 “我叫李拂。”在这江湖,没有言暮,也没有言以淮,只有一个李拂! “李,拂。”应晏阳颔首念道,眼中的笑意依旧,语气变得温柔:“你武功很高,若没有今夜的刺客,偷令牌对你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偷?言暮挑了挑眉,她好歹在血缘上,与言氏还是有关联的,他这个流着龙血凤髓的人,却偏偏要接管名门世家所不齿的商贾之家,这不是更名不正言不顺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心中的不悦:“我有一事要查,必须拿到令牌调动言氏之人。” “原来不是想要银两。”应晏阳笑眯眯地看着站在几丈远格外生分的李拂,丝毫没有探究的意图,要借可以,但是…… “你方才问我为何要来言氏,我并不打算告诉你,不过……”应晏阳慢慢地坐到茶桌旁,倒了一杯冷茶,斯条慢理地喝下: “你可以留在我身边,慢慢探究!” “你这是什么意思?”言暮疑惑地问道,诚然,应晏阳的所作所为,极大地勾起她的好奇心,但是突如其来的邀约,反而让她难以招架。 “我的护卫受伤了,正好你武功不错,想请你先顶上。”应晏阳笑意盈盈:“至于工钱,随你提。当然,令牌也会借给你!” 言暮盯着应晏阳那双狐狸一般的眸子,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皇太孙真不会做生意,明显是赔钱的买卖,他倒是乐意。 “噗呲”一声,言暮轻笑,弯起那双眸子,竟泛出了小姑娘的俏。 “对我来说,是个好买卖!” 应晏阳听着少侠带着一丝稚嫩的嗓音,看着对方不经意流露的纯稚,眼底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言暮对上应晏阳的眸子,让两人的视线重合:“你拿出来的那张言不忧的字迹,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晏阳听罢,对眼前的人真正的身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只听到他幽幽说道:“你知道我是应晏阳,却不知道我的娘亲庞甄,就是言不忧的表妹?” 言暮一双眸子忽然睁大,被应晏阳立马捕捉。 “她当年大婚时,言不忧赠她一副江南夜游湖中图,图上千字诗词皆出自言不忧。我只是摘其中之字,仿写罢了。” 言暮没想到,应晏阳竟如此简单便将言氏长老骗倒,更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还真的跟应氏皇室挂上了关系。 要是这么说的话,这应晏阳还真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了。 “李公子?”应晏阳对着失神的言暮,轻声问道。灯光下的李拂格外娇小,若不是看过他方才的高超的剑术,他定然不会将他视为男子。 言暮被应晏阳唤回神志,转过头对上自己的远房王孙贵戚,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好!我答应你!” —— 临安城西,当归医馆。 言氏祖先一代行医,但每每医人,患者必死无疑,故被冠上了‘世代庸医’的称号,其悔恨之际立誓,要自己的子孙绝不能碰医药之事,所以言氏的生意做得多大,都不会沾上医馆一毫。 司徒神医与言氏一点瓜葛都没有,英二之所以能用家主令牌唤得他出山,也不是因为他欠了言氏的人情。 他欠的,其实是言不惑的岳父——穆晏的人情,多年前,六运河因常年堵塞,终致决堤,江南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当时言暮的外公穆晏临危受命,赈灾救难,疏浚汴渠,不知拯救了多少水深火热的江南百姓,而司徒神医,就是其中一位。 “他这毒,要是再来晚一刻,这只手臂就保不住了!” 言暮跟在应晏阳的身后,看着医馆榻上昏迷了一夜的英二,司徒神医边摸着他长长的山羊须,边说着神医们老生常谈的话。 “昨夜放了半个时辰的血,才把他身上的毒清了,这小子没昏迷个四五天,醒不来!” 言暮没想到应晏阳的护卫身体素质如此高,若换作旁人,放半个时辰的血,早就失血过多而亡了。 应晏阳凝视着躺在榻上,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的英二,连一贯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却又无能为力,只好转过头对着司徒神医说道:“多谢神医相助,庞某必定重金答谢!” “神医,你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吗?”言暮回忆起昨晚看到英二时,他露出的手臂已经全黑,好不渗人,便直言问道。 司徒神医人老眼不花,越瞧着庞公子身后的小护卫,越像一个人,天底下长得相似之人不算奇怪,他便不提了。 “他这种毒是从巴蜀的一种叫作‘一丈青’的蛇中提取出来的,巴蜀之地瘴气丛生,带毒的蛇多得是,那边的百姓久而久之都对毒理略知一二,难说是哪门派的,但极有可能就是从巴蜀来的。” 老神医捋着花白胡子,上上下下地把言暮瞧个仔细,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言家的大夫人穆少兰从来都是深居简出,除了言府上的人,整个临安见过她的人,十个手指头都不够。 但偏偏这老神医就记得他救命恩人的女儿,这个小护卫,长得跟穆少兰有着六七分相似,又是言府那边来的人,叫他如何不想起那个早逝的言小公子。 言暮当然察觉到老神医的视线,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闪避,如今让别人认出她,甚至是怀疑她是言以淮,对于自己,对于言氏,对于对方,都不是一件好事。 “巴蜀之地,倒是新鲜!”应晏阳看出了言暮的窘迫,开口打破僵局。言暮闻言抬头盯着芝兰玉树的他,不由得微微一笑。 临安的街道上,一辆装潢朴素的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走着,言暮架着马车向着车舆内端坐的应晏阳问道:“少爷微服出巡,为何不带多些护卫?” 其实言暮从昨夜起就觉得讶异,应晏阳堂堂皇太孙,就算应晖当权,他也是当之无愧的明王世子,为何身边不见一位下人。 “你这当护卫的一身都是迷,也不见我问你一句,倒是探究起主子来了!”应晏阳云淡风轻的声音从车内响起,听在言暮的耳中,没有一丝责备,反而格外轻快。 “李拂第一次遇上少爷这般身份的人,当然是好奇的,若少爷不愿答,我以后便不多问了!” 言暮的声音带着江南儿女的软,让应晏阳的姿态都放得柔软: “不带人,是因为我能信任的人并不多。” 言暮没想到他还真的回答了,不由得接上:“那为何少爷会让我这个陌生人当你的护卫呢?” 应晏阳听罢,嘴角不由得微微弯起,温柔又坦荡地说道:“因为你有意思!” 年纪轻轻,武功高强,背景神秘,长得讨喜。 这样的人,足够有意思,足够吸引他…… 第七十六章 共笑春风 江南临安晚春至,春风桃花拂人醉。 言暮耷拉着脑袋坐在江淮阁的书房中,耳边是言皱皮对着应晏阳滔滔不绝地教导,“城西银铺的胡四,这家伙是个能干事的,跟周围工友相处也很融洽,我见城南的几间铺干劲不足,打算安排他去城南当个小管事……” 暖乎乎的阳光晒进房间,直把她烘得昏昏欲睡,耳边响起应晏阳温润如玉的嗓音:“丕长老这般做法甚好,应就是老子说道的‘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正当趴在桌上的言暮眼皮正要全部闭上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言暮猫一样立刻坐直,看在应晏阳的眼中,不由得轻轻地笑了下。 只见言胖子撑着一身的肥肉,满头大汗地迈进书房中,神情有些凝重,亦有些恼怒:“龙虎山太肆无忌惮了!方才又把咱们一批货给全劫了!” 言胖子喝了一口言暮倒给他的茶水,畅快地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从去年起,龙虎山就开始敢把手伸到咱们言氏的货物上,这不,加上之前的,咱们都被劫了十次有余了!” 应晏阳闻言,从书桌上抽出一张舆图(地图),言暮见状也有些心急,一把走上前站在他的身旁一起看了起来。 只见龙虎山在临安南郊靠近吴江,吴江是言氏重要的货物分发地,所以龙虎山一路是最便捷的途经之道。 “咱们之前被劫了几回,就很少走龙虎山那条道了,就算是绕道,花多些工钱,为了保证安全,咱也是愿意的。谁知道近来那几条道全被周高义封了,只剩下龙虎山一条!”言胖子坐在茶桌旁,激动地敲着黄花梨木做的雕花木桌,把上面的精致的白瓷茶壶敲得乒乓作响。 “告官也告了一整年,也没见官府出面缴了那山贼,我都怀疑龙虎山和周高义有染!” 周高义!言暮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却想起了之前的江南太守包文斌,她记得四年前江南太守还是包文斌的时候,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山贼乱寇敢盗取言氏的货物。 所以,包文斌去哪了? “我们这几回被盗取的货物,一共值多少银两?”应晏阳好似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向言胖子问道。 “少说也有二百万两。”言胖子一想起那些货,都是准备运到吴江去分运大恒西边和南边的,货量庞大且价格高昂,真不知龙虎山到底怎么藏得下? “二百万两,足够养活一个镇的百姓一整年了。”应晏阳抬了抬眉头,龙虎山果真卧虎藏龙。 言皱皮看着痛心疾首的言胖子,二百万两说少不少,说多,对于言氏来说也是不算多,但是:“这样下去的话,只怕会影响到言氏向西和南方的生意。” 应晏阳看着周围三人,个个都神色凝重,不由得微微一笑,平和地说道:“这件事我来处理,长老们请放心!” 众人闻言,皆看向说话者,饶是二位长老没想过要庞雨去承担这些危险,二人皆是沉默无言,担忧胜于高兴。 言暮还纳闷这包文斌去哪了,没想到应晏阳居然独揽了龙虎山一事,不由得有些讶异。其实这些他真的有必要去做吗?纵然二位长老不知他是当朝万人之上的皇太孙,但她也深知长老们不会要求他去冒这个险。 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成了言以淮了! 那她呢,她算什么…… —— “一年前包文斌与家人外出,路过龙虎山时遭遇山贼,包文斌一家被掳上山上,听说已经被山贼全杀了。” 言暮夹起一只糍粑,一边沾上红糖,一边沾上黄豆粉,细细地边咀嚼,边听着坐在对面的应晏阳说道。 “包文斌一死,周高义就来当了江南太守,言氏开始失守,这般利害,谁能看不清呢?”她含糊地说道,方才贪一时嘴快,吃了不少的糍粑,这下肚子涨的不行。 应晏阳笑眯眯地看着对面之人,跟只小馋猫一般,但脑子还算好使,这般利害,还真不是谁都能看清的! “龙虎山地形复杂,连我的人都查不出准确的位置,贸贸然上前,怕会中了他们的埋伏,鉴于山贼一般会掳人上山再杀,我打算先借庞雨身份,假意被掳上山探查一番。”应晏阳轻抿了一口清茶,幽幽说道。 言暮一听,自己的皇亲国戚居然要以身犯险,要真的遇到什么危险,这下如何得了! “这……你上龙虎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应晏阳说了要上山,却完全不知其所图,是为了收回言氏被抢夺的钱财?还是探寻龙虎山与周高义勾结的证据? 他们都知道,杀了周高义或是缴了龙虎山,都是没法将言氏的银两取回的,甚至将周高义除掉,只会将矛头指向言氏,让应晖怀疑甚至更加针对言氏。 “李拂,你是言氏的人吗?” 突然,应晏阳脸上的笑意变得虚无,好似被篆刻上的那般,一丝感情都没有,他不回答言暮的问话,反而问了一个言暮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一会儿,直到窗外一阵急风吹过,将院子里绯白的桃花吹得翩飞,几瓣不懂事的桃花花瓣,顺着微微打开的窗棂,幽幽地飘了进来,落在了言暮的高挺小巧的鼻子上。 噗呲一声,应晏阳见状不禁轻笑出声,越看对方便越觉得像只顽皮活泼的小猫儿。 言暮堪堪取下那瓣粉嫩桃花,细微的香气让她想起了去年的桃花观,想起了桃花观里的那个白面书生。 春试就要开试了,不知道卫桓那家伙有没有准备好,一举夺得功名!但是细细一想,言暮摇了摇头,将花瓣儿随风扔掷于窗外。 她想,那家伙应该屁也考不到…… —— “阿嚏!”卫桓突然打了一个打喷嚏,惊得身旁的水生急着说道:“二少爷,咱们要不别逛了,过几日便要考春试了,你要是染病了该怎么办?” 卫桓身穿着华贵的南绸衣袍,精致的刺绣,镶玉的腰带,活脱脱就是一位富家子弟。若此刻言暮看见此般的他,定然也不敢再叫他穷酸书生。 盛京城的朱雀大街依旧熙熙攘攘,卫桓这前前后后数十位护卫,把他围得密实,让行过的人都不得不伸长脖子瞧瞧,到底是哪位纨绔公子这么大排场。 “大惊小怪。”卫桓心情极好,许是书也读够了,便出门散散心,顺便巡一巡卫氏的店铺。 “白馒头,白馒头,刚刚出炉的白馒头咯!” 突然,一阵吆喝声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响起,卫桓随即转过头看着那冒着蒸汽的小摊,刚刚蒸出的馒头香气,瞬间飘到他的鼻子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到底什么才是好时光呢?是现在的朗朗乾坤,锦衣足食,还是昔日桃花观中的清风明月,白粥小菜呢? “水生,去买个馒头给我。”他指着那白馒头的小摊子,唤着手下水生。 也不知少爷是不是又想体验百姓生活,水生一听便立马让人把整笼冒着热气的馒头买下,直接扛着一个大蒸笼过来。 卫桓也不惊讶,只是笑着从中拿起一只大白馒头,大口地咬了起来。 咀嚼吞咽,细细品味个半晌,他终是颔首点头,众人一看,不知公子又有何感悟。 “还是刚蒸出来的馒头最好吃!” 卫桓喃喃自语,挥了挥手让水生把馒头给分了,而后笑得极其爽朗,眸子都带着一丝喜气。 倘若李拂在的话,定然会吃得狼吞虎咽,这场面真够滑稽! “二少爷,这是咱们在盛京最大的绸缎铺。”水生边吃着馒头,边领着卫桓走进一间宽敞的铺子,说道:“听说盛京很多达官贵人会里面买绸缎裁衣。” 卫桓让店家去招呼客人,随意地走在偌大的店铺内,身旁的水生还在滔滔不绝:“这家铺子年获利还不错,就比咱们的桃源居差一些……” 不知看到了什么,卫桓突然眼神异常专注,只见他紧紧地盯着挂在木架上样式不算特别的锦绸,沉声说道:“把那个青白色绣芙蓉的绸缎给我取下来!” 店家一听到东家二少爷开口,哪里还有心思管什么客人,连忙一把冲了上前,亲自动手把那锦绸取了下来,恭恭敬敬地递到卫桓面前。 卫桓细细抚摸着眼前绸缎起伏的芙蓉刺绣,那日在马背上搂着李拂时那种不知所谓的突兀心情,瞬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店家见二少爷看得入迷,便乘机卖乖:“二少爷,这匹布是咱们用蚕丝和棉丝参半织出来的,特别结实,冬暖夏凉,摸起来光滑,颜色清淡高洁……” “把买过这块布的人全部找出来!” 卫桓眉清目秀,面如冠玉,方才的潇洒闲雅顷刻间全然消失,此刻只剩下难见的认真严肃。 他曾问过李拂,该去哪里寻他,李拂答了二字:天下。 看来,天下纵然是大,但大不过卫氏的家业,也大不过他们之间的缘分! 诚然,大恒的好男儿不多也不少,在盛京城最容易遇上。但不知为何,这些好男儿皆不知风月之事,饶是有人被记挂在心上,也不懂是何种感情。 不过内心总有一把声音,让他们去追寻,去把握,这就要看是谁拔得头筹,执子之手了! 桃花镇里桃花观,桃花观下桃花仙,桃花仙人不种树,只折花枝当长剑。白面书生不识仙,误与仙人作一诺,他日金榜题名时,再与仙人笑春风。 第七十七章 山贼抢亲 “我躲在暗处,倘若见到山贼有伤害你的意图,我再现身!” 言暮看着那一条长长的商队,工人们正搬着一缸缸美酒,堆放得整整齐齐。身旁的应晏阳换了一身黛蓝色锦衣,将他芝兰玉树的气质生生压了下来。 先前应晏阳提议让他带队,先上龙虎山探查,再知会他人协助,言暮虽觉得他在以身犯险,但也理解对方对于自己甚至言氏还是不能够完全信任的。 只见对方依旧笑意盈盈,对言暮说道:“多谢李拂兄弟!” 他早就把消息放了出去,今日午时言氏的商队会出发去吴江,现在也到了要启程的时候了,言暮不用看,都知道那两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长老早就急得跟热窝上的蚂蚁,奈何庞雨坚持,他们也没有理由阻挠。 远山无穷路,众树掩人迹。 龙虎山山脚下,一条细长的商队夹着窸窸窣窣的工人,不急不慢地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小道上,四周一只雀儿都没有,让茂密翠绿的树林显得格外的孤寂。 言暮一身青碧色锦衣,蹲在树上枝丫间,一双眸子带着锐利的光,却被丛生的叶儿遮掩,凭着气息,听着风声,她已知道,一群蓄势待发的山贼,早就藏匿于山林间。 随着一阵细碎的,叶儿和树枝被踩入松软土壤的声响,数十名山贼已拔出锋利的刀相向之。 “有山贼!”一些胆小的工人吓得连忙大喊,扔下身后的货物,迈开腿地往外跑。却不知道,既入了山贼的罗网,又怎能逃得出染血的长刀。 刀过血肉,溅起一把把血,染在装着女儿红的酒缸外,格外的红艳与虚无。 言暮的内心在不断起伏,应晏阳一场不知所为的戏,陪演之人不明真相,却丢了性命,但谁能责备高高在上的他? 最是王家多纷争,不知他那明月清风般的笑容下,还埋藏着多少条为他而死,因他而死的人命。 这般无情,亦这般寻常。 这次下山劫镖的,是龙虎山的二当家赵虎,只见满脸横肉的他,一身熊般的粗肉,身上被晒得发黑的皮跟铁般,双眼赤丝乱系,彪悍得很! 他一看就看出了被层层护卫围着的年轻男子,此人必定就是庞雨!见杂碎被杀得差不多,他一马当先带头劈向几个护卫,饶是言氏如今经营不善,连护卫都是些废物,一个个被砍杀的护卫,来不及呻吟一声,便倒地不起。不过二刻,整个商队就死剩一个庞雨。 “这小子就是言不忧的私生子?!”赵虎粗手一伸,抬起被绑着手脚的庞雨的脸。 言暮一看,虚汗都要冒出,只见应晏阳假装被吓到昏迷,那手无搏鸡之力模样看者尤怜,不过围着他的山贼们都不是善茬,她怕就怕对方一提刀就把应晏阳了结了,却全然忘了其实应晏阳也是懂武功的。 “哟,好俊的小伙子!”忽然,一把娇媚的嗓音从山贼堆里传出,言暮还以为这其中混着哪位美人,定睛一看,才真的被吓着了! 只见徐徐走出的“美人儿”,一双眼眸下凹,跟盘一般大的脸庞发黑,那骨架大得跟赵虎一般,鼻朝天,脖肥粗,活脱脱就是史书上说的“无盐女”! 顷刻间她已经走到了应晏阳身前,伸出手捏了捏那万人之上的皇太孙,那张白皙无垢的脸蛋儿。 “二当家,你可不能杀了这家伙!”只听到那丑女命令式地对赵虎说道:“我要把他带上山,当我的新夫君!” 那丑女名叫钟翠花,是龙虎山大当家钟龙的独女,平生最大的爱好便是掳美男子上山当她的夫君,可掳一个跑一个,龙虎山地势复杂,任是谁都逃不掉,钟翠花又抓住一个逃跑的杀一个,这般来来去去,杀的男子不少,但洞房花烛的倒没几个。 这回遇上这般极品,当然要趁热打铁:“我今晚就跟这美男子拜堂成亲!” 言暮一双眸子睁得滚圆,只见钟翠花指着那染着血的女儿红,高兴地说道:“来人,把这些酒儿全部扛上山!” “大姑娘!这些货物……”赵虎也猜到钟翠花不会放过庞雨,但是这些货物,可不能随意染指! “哎呀,就几坛酒,你还怕大人会杀了你啊?放心!有什么事,我爹挡着!”言暮细细地听着底下二人的对话,所谓的“大人”应该就是周高义了。但此刻无暇细想,一看到被五花大绑的应晏阳,她顿时便心乱如麻。 倘若这皇太孙被劫上山真的被迫拜堂成亲,那还真的是天大的笑话了! 只见壮如铁牛的钟翠花一把抱起还在昏迷中的应晏阳,伸出发黑的嘴唇作势要亲吻他,这下应晏阳绷得住,言暮是绷不住了! “少爷!” 一声尖叫,从商队的死人堆里冒了出来,众山贼一听,立刻拔刀准备来个斩草除根,却见一枚瘦弱的小侍从拔腿跑向庞雨。 钟翠花闻声抬头,收回那差点亲到应晏阳的嘴唇,定定地瞧着跌跌撞撞而来的小侍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虽没有男子的阳刚之气,却别有一番风味。 哆哆嗦嗦的小侍从跪在地上,山贼几把利刀直直地架在他的脖颈,吓得他跟只小猫儿般,一双眸子里全是泪水:“求求你们别杀我少爷!” 钟翠花笑得咧出一排黄牙,连忙摆手道:“哈哈哈,不杀不杀,你跟着姐姐我一起上山,当能保住你家公子。” “上山?!”言暮颤抖的声音,传到假装昏迷的应晏阳耳中,一股从心底冒出的笑意,差点要暴露在脸上。 “是啊!一起上山,一起拜堂!”钟翠花那娇媚的声音,听在言暮的耳中,只觉得反胃。 她这回为了自己的皇亲国戚,可真的是豁出去了!言暮心中盘算着,他日所应晏阳真的能执掌大权,定要给言氏一副比卫氏给响亮的牌匾,就叫“一门忠烈”! —— 言暮被五花大绑着抬进了龙虎山,才知道上山之路果然如应晏阳所说的那般崎岖复杂,别有洞天。 被抬着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出水帘洞内走到了龙虎山寨的盘踞之地,钟翠花饶是觉得他们二人都是手无搏鸡之力的公子和侍从,便指挥着让山贼直接把他俩扔进她的房间里。 “这小子怎么还昏迷不醒啊!”钟翠花看着榻上芝兰玉树的睡美男,不由得恼怒地说道:“等下怎么拜堂呢?” 言暮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眸子,忽然恍惚了一下,一想到这皇太孙要真的跟山贼之女拜了堂,那真的一辈子都得生活在今夜的噩梦之中了。 一想到这里,言暮那假装挤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地直直往下流。 “哎哟,你这小猫儿怎么哭了?”钟翠花见还有一个长得讨喜的小哥儿陪娶,心中欢喜得不得了,一见对方哭了,心中尤怜。 言暮见钟翠花并没有恼怒,连忙继续演戏:“我家公子自少体弱,今日一吓可能伤及心肺,若还要操劳拜堂,我怕公子会一命呜呼!好姑娘,求你让我替公子拜堂!” 钟翠花瞧见这小侍从如此讨人喜欢,想着这俩主仆都是一起侍奉自己的,便颔首点头说道:“好好好,小乖乖想拜堂,姐姐我从了便是,莫哭了!” 言暮听罢,连忙抽泣着谢道:“多谢姑娘成全!” 良久,待钟翠花出门去梳洗打扮,假装昏迷的应晏阳终于幽幽睁开双目,瞧见被绑着的言暮,那干了的泪痕还挂在脸上,不由得弯起薄唇,笑道: “李拂兄弟忠心耿耿,这回是应晏阳欠你人情了!” 言暮微微一愣,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自己是应晏阳,看来是真心感激她了。不过,假如她是个男子的话,还真不愿意替他去跟那无盐女拜堂,难保他心中有个疙瘩,以后都成不了亲了! “你这回还真的要好好记着我的人情了!”以后定要你十倍奉还! 应晏阳听罢,不知为何却是笑不出,只听到他认真地说道:“我在那些女儿红里放了毒,这种毒刚喝下去没事,过了半个时辰才会毒发。” “我在来之前就服了解药,但你没有!”许是根本没有预料到言暮会上山,也没有预料到竟有个钟翠花出来搅局,应晏阳并没有把解药带在身上:“解药留在了言府。” 言暮一听,五雷轰顶,只觉得这人就是狐狸托世! 现在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就是不喝那女儿红,要不就是喝了之后在半个时辰内赶回去拿解药。 “后悔吗?”应晏阳见言暮不语,幽幽问道。 “后悔啊!”言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所以你可要保住自己的命,来日好好还我这份人情了!” 应晏阳轻轻笑了一声,依旧风轻云淡,语气却格外坚定:“一定!” 一对火红花烛,两位翩翩少年,一件喜服阴差阳错穿在姑娘身上,一道离奇经历藏匿于二人心中。 多年之后,他们二人又因一道婚事而再次结缘,会不会有人触景生情,想起今日的啼笑皆非? 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今朝,且看这即将叱咤大恒的二人,如何化解困局! 第七十八章 因果问剑 觥筹交错间,山贼们说着粗话,大口咀嚼着桌上的鲍参翅肚,被灌了好几杯女儿红的言暮正陷入深深的悔恨中。 所谓的拜堂,不过是钟翠花拎着自己,到处敬酒罢了。早知道就让应晏阳自己上场,她这还得为了打消山贼们的顾虑,喝了好几杯被他掺着毒的喜酒。 半个时辰内,若她赶不回去,就真是一命呜呼了! 幸得那钟翠花急着与他俩共度春宵,拎着一圈,拜了她老爹钟龙之后,便急匆匆地嚷着要回房。 言暮早就细细观察过,在场的人都喝了酒,正当她安心跟着钟翠花回房时,却见到一个矮小的山贼从外处匆匆跑来,钟翠花一见他,便咧着黄牙笑着问道:“小三儿,怎么不见三当家过来喝喜酒?” 被唤作小三儿的山贼,看模样不像那些山贼般贼眉鼠眼,粗鄙野蛮,但言暮不知道,小三儿之名取自他的惯技,小偷小摸三只手儿,此人最爱就是偷摸捡漏死人之物。 只听到他堪堪地回答道:“大姑娘,三当家说他最近旧伤复发,不能沾酒,就不过来喝了!” 二当家赵虎一听,便不高兴了:“哼,都不知道老三这些日子去干嘛了,这几回都让我一人下山劫镖,这不是想累死我吗?” 大当家听罢,虽心里不悦,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唉,三弟之前捣鼓了些毒不也帮了咱们不少,别提不高兴的……” 言暮笼笼统统地听着嘈杂的酒席上纷乱的对话,一双眸子却上上下下扫过小三儿。 为什么,李福的衣裳会穿在他的身上? 她还记得,李福这人痴迷演大将军,尤其是爱演梅川梅岐,腰带一定要穿绣梅花的。眼前之人的青白色锦袍,梅花绣纹腰带,正是李福时常穿着的! “小乖乖,咱们赶紧回去!” 就在言暮失神之间,她忽感脚底一空,整个人被力大无穷的钟翠花拎起,直接挂在她宽广的肩膀上,顿时身后响起哄堂大笑,将她的神志收回。 “这小伙子看模样不过十三,大姑娘可要怜香惜玉啊!”不知哪个好色的痞子,在起哄调笑着,言暮也不恼,任着钟翠花驮着自己回房。 小三儿,三当家,李福,这三人到底有何联系?言暮脑中乱糟糟的,一想到自己必需在半个时辰内赶回去,便又急躁又郁闷。 大门被钟翠花粗鲁地一脚踢开,燃着两根红烛的房间此刻格外昏暗,言暮依稀看到榻上应晏阳的背影,却就在下一刻,随着房门被大风一关,那道黑影就已经来到他们的跟前。 咚的一声,应晏阳一记手刀,狠狠地将长得跟牛似的山贼大婶敲晕,言暮顺势跌到钟翠花的背上,着实地又给对方一记重压。 “你喝了酒?”昏暗的房间内,应晏阳一双眸子泛着不可言明的光,言暮此刻也读不出他是不是在关心自己。 “喝了。”她点了点头,从钟翠花身上爬起,将身上的喜服脱下说道:“几十双眼睛盯着,我若不喝就太明显了!” “他们都喝了吗?”应晏阳借着烛光,看着被映出的言暮的身影,那一道温润的轮廓,白璧无瑕,钟灵毓秀。 “都喝了!”言暮已然穿上了自己的外袍:“除了三当家,这个我来解决!” 应晏阳深知李拂有他的目的,也深知自己的目的,他没有拦住对方,只是幽幽说了一句:“记得,你只有半个时辰!” “嗯!”言暮应了一声,便悄然打开房中偏处的窗棂,纵身一跃,无声无息。 站在树梢头上的言暮,聚精会神地环视着整个龙虎山寨,除了酒席上还熙熙攘攘地亮着烛火,其余亮着的地方就不多了。 她一间间探查,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找到了方才的小三儿,只见他正抓着一条全身碧青色的毒蛇,一手握着毒蛇颈部,使蛇头置于瓶口上方,另一手的食指和拇指在两侧毒蛇毒腺处推动挤压,只听到毒蛇痛苦地伸着信子,毒液随即从蛇口缓慢流出。 霎时间,司徒神医的话在她的脑海浮现,这是“一丈青”! 那夜的刺客是他? 不对!言暮还记得与之交战的那个刺客并没有他那般矮小,那夜她出手相助,救下应晏阳的护卫时,还刺穿了对方的右边胸膛。这小三儿行动自如,绝不像的被刺伤筋骨之人。 显而易见,那夜带“毒”的刺客,应就是方才“旧病复发”的三当家了! 三当家的目的是庞雨,也是李福,这二人有何联系? 忽然,一阵好似闪电一般的电流在言暮的脑中激荡。 李福,先在江南到处找寻翠竹和嫣红。庞雨,后拿着言不忧的字迹来到言氏。 兜兜转转,这一切都似乎都不经意地指向一个人,一个被某些人遗忘,又被某些记起的人。 那个人就是——言以淮! 李福暴露了自己知悉翠竹和嫣红,庞雨突然出现取代了言以淮的位置,这叫某些人不得不怀疑,言以淮根本就没死,他可能是李福,又可能是庞雨,所以他掳了李福,刺杀庞雨! 这些人,就是当夜灭门言氏之人! 一股在心底燃了四年的火星,瞬间被满腔的怒气鼓动,顷刻熊熊大火将她燃烧,黑白分明的眸中看不见言暮的思无邪,只留下拂衣的杀无赦! 啪嗒一声,小三儿刚将蛇毒收好,便听到窗外树枝上响起清脆的断裂声,但他并没有在意,转身准备将青蛇放入笼中。 桌上的烛火微微闪烁了一下,忽然胸膛一震,他不经意低头一看,发现右胸已经被瞬间刺穿! 利器穿过他从死人身上扒下的锦衣,划破他的皮肤,又穿过下面的血肉筋骨,将他跳跃的心脏破开,连血都因为太过突然,忘记了喷涌。他瞪着一双眸子,清晰地看到了刺穿自己的,竟只是一根树枝! 易水剑法第七式,问剑。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天地皆器。以气问剑,万物修罗,不需一刃杀人。 “你……”小三儿惊恐地看着以一根树枝便将自己贯穿的人,与自己身材相似,年纪不过十三四,脸容稚嫩而清秀。特别突兀的是,她那双与年龄不相符眸子,那般冷冽无情,宛如地狱的深渊。 “你穿了我友人的衣裳,不应该!”言暮沉声说道。 忽然,原本抿着的唇微微勾起,眸子中霎时亮着危险的光,她猛地拔出手中的长枝,小三儿就这般失去了支撑,直直倒下在地上,直到死时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笑了…… 被血液滋润的树枝,滴着温热的红水,言暮抬起长枝,御剑之气,向着窗外一划,一道急促的剑势直直劈向窗外的不速之客,来者握剑的右手迅速一挡,却还是被极大的剑气震得有些不稳。 “别来无恙!” 下一刻,言暮的声音便在来者的身前响起,他被惊得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一双带着仇恨的眸子: “我言以淮,终于来取你的命了!” —— 四年前,三月初一,江南言府。 翠竹望着燃起的烈火,门主已经离去,留嫣红与他收尾。 “这个孽,应该由我来承担!”翠竹站在自己的亲生姐姐嫣红身后,幽幽说道。 他之所以自告奋勇去杀言以淮,是因为嫣红一直很喜欢小孩童,他猜她应该下不了手,但是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被嫣红撞上了。 嫣红没有回头,但已经将翠竹的话听了进去,只见她一双眸子看着滚滚黑烟,似乎被熏出了一丝水光:“这个孽,已经不分你我了!” 是的,他们所有人,都作了孽! 翠竹凝视着嫣红微微颤抖的背影,忽然觉得对方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姐姐了,她变得太过脆弱,太过有情了! 自此之后,他的心底一直有一个没有来由的疑惑。他反复地想,那夜嫣红到底有没有杀了言以淮。不知为何,他觉得嫣红绝对下不了手,但那夜言以淮的尸首就那么躺在死人堆里,若那孩童不是言以淮,又是谁呢? 没过多久,他和嫣红就被门主逐出门派,门主并没有道明原因,但他约摸猜得出原由,他想,嫣红那日口口声声说杀了的人,肯定不是言以淮。 门主应是与他一样,察觉到他与嫣红杀错了人,他不能再信任他们俩姐弟了。而后,他与嫣红分道扬镳,嫣红往北,他往江南。 因为他不甘心,他要查明这一切,他要亲自将那场孽生生作完! 途径龙虎山时,他偶然救了一位中了蛇毒的山贼头子钟龙,不过略施小计便让想报答自己的钟龙接纳他于龙虎山上,此后他便一直在等待,打听。 这四年他只为一个目标活着,他要提着言以淮的头,回去那个养育他成长的巴蜀。 四年之后,当李福到处打听翠竹嫣红时,他便看到了希望,他猜测那人是言以淮,抓了那人后却发现年纪根本对不上,逼问之下,他听到“笑宝”的名号。 那一瞬间他便明白了,笑宝才是言以淮,因为他先前调查过,言氏的肖姓奶娘,曾有个早逝的孙儿,就叫做肖宝。 昔日代替言以淮死在言府的,就是肖宝! 不过数日,江南又传出有人拿着言不忧的字迹去言府认亲,他顿时便认定了庞雨就是言以淮,深夜刺杀,却不料被他的两位护卫打得节节倒退。 怎料,他的伤势还没养好,钟翠花那边便传出掳了庞雨,他顾不得讶异,第一时间去探查了对方,却发现,昏迷的庞雨已然有十七八岁,还是和言以淮的年纪对不上…… “别来无恙!” 随着那少年的嗓音从他的身前响起,那一刻,震惊,恐惧,喜悦,憎恨,百感交集。 他终是,等到了…… 第七十九章 杀生无情 壮士性刚决,火中见石裂。杀人不回头,轻生如暂别。 翠竹他终是等到了言以淮,却没想到,昔日待宰的羔羊,如今竟成了反杀的猛兽。 长枝快如疾风,划动着黑夜中的山风,直直向翠竹的身上袭来。一霎间,反应过来的翠竹腾空而起,避过那汹涌的剑势。 却见对方丝毫不慌,空中旋身,如猎鹰一般的眸子死死地捕捉着自己的踪迹。来不及忐忑,强烈的枝头随着言以淮咄咄逼人之势,在翠竹的右臂上快速一划,连同衣袖,一霎间剐起臂中筋骨,鲜血从肉里渗出来,让翠竹握剑的手顿时失去了力气。 “以你现在的武功,活不过我的下一招!” 言暮英眉笔直,本有着侠客的正气凛然,却被她那双满是杀意与仇恨的眸子,染上了狂徒的恃傲! 不杀生,是佛中五戒之一,指不杀“有情众生”。刚学剑时,言暮一直有个疑问,何为“有情”? 有道:有情便是有灵魂,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 但她却不这么认为,人是有些时候有情,有些时候无情,在无情的时候,是可以被他人杀死的。 当然,这只是她的谬解罢了。毕竟这个疑问,在她第一次在易水镇上杀人时,就不再出现了。 因为她明白了,真若有菩萨的心肠,又何须想这般多?她自言府灭门时,就丢了这层虚伪,就成了恶鬼!手中执剑,心中怀恶,眼中嗜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想杀怎样的人,就杀怎样的人! 被鲜血滋养的长枝,霎时间成了阎王手上的笔,以翠竹根本抓不住的速度挥洒着,没有利剑刺眼的光芒,如暗夜的潜龙一般,顷刻间,几阵猝不及防的剑风,便将他的手脚筋骨尽数挑断! “嘭”的一声,失去全部力量的翠竹,硬生生地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啊!”因剧痛而呻吟的翠竹,才刚发一个音,就被站在他身前高高在上的言暮一脚踢中头部,一口银牙被瞬间踢出血。 尖叫声只会将更多的山贼同伙引过来,言暮此时虽是满脑子的恨,但并不糊涂! 况且,只听他一个音,言暮就知道他是谁了! 那夜在她的房间,逼问残杀白枫的翠竹,她可是无时无刻都不会忘记呢! 言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她慢慢蹲下,笑眯眯地看着已然是个废人的翠竹,贴进他的耳朵说道: “我悄悄跟你说,那夜我就在床下底,眼睁睁看着你杀了我的侍女,是你的大意留给我一条生路的,如今为何又主动来找我呢?” 翠竹万万没想到,竟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留下了言以淮的一条命,只不过四年,对方已经变得如斯强大,终是自作之孽,因果报应! 言暮心满意足地看着翠竹震惊的双目,接着笑道:“我猜,就算如何逼问,你都不会告诉我更多,但是就这么一剑了结你,好像也不够过瘾,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个计划!” 手脚流着血的翠竹,挣扎着想要嘶吼,却只能发出细碎的声音,被那藏匿在树丛中的蛙,那声声低沉的鸣叫生生压下。 言暮语气轻浮,却道出了癫狂的意味:“你听好了,我接下来……” —— 一个人的寿命能走到多久呢? 应晏阳走在这长长的宫闱中,从正门走到大殿不过一里的路,应晖走了四十多年,他的父王走不到就已经逝去,他应晏阳该走多少年呢? 他抬头看着凤阳宫的红墙绿柳,诗中说深宫寂寞能锁千秋,一个人哪能活上千年,可就是有人前赴后继地把青春锁在这里。 昔日名誉整个大恒的美人庞甄,他的娘亲,是不是也被无可奈何地锁在这里了呢? “娘亲,孩儿来了!”他轻声的唤道,静坐的甄姬一听,立马转身,见到是她心心念念的儿子,顷刻间喜笑颜开,弯起的眉眼尽是喜意。 那是茵茹怎么都看不到的笑容,是她怎样都感受不到的爱意。 甄姬知道,她与儿子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所以自茵茹大婚的日子定了,她便默默地数着,期待着能看看自己的好孩儿。 她细细看着应晏阳,发觉孩儿又长了个头,不由得心生一丝欢喜,也夹着一丝苦涩,体己话说过太多,也不必多说了,她慈笑着问道:“什么时候出发去江南?” “三日后。”应晏阳直言道,言不忧的字迹已经找人模仿出来,事不宜迟,他必须尽快前往江南言府。 甄姬一听,嫣如丹果的唇绛一抿,伸出玉手抚上应晏阳的手,语重深长地说道:“此番,一定要守住言氏!” “言氏对你娘亲来说,恩重如山!一定要夺回他们从言氏手中取走的东西……” 应晏阳凝视着自己娘亲那双娇媚的凤目,只觉得里面含着他不明的,极大的痛苦,追忆,甚至是痴狂。 怀着这个小小的疑惑,他来的了言氏,遇到了教会他兼容并济的言元英,遇到了教会他机敢善通的两位长老,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少侠。 但是,他不会因为娘亲的寄托,言氏的厚望,而忘了他是应晏阳,他是这个大恒未来的王,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恒的明日,而不是为了言氏的死活! “你是谁?” 酒过三巡,龙虎山大当家钟龙便回房歇息了,却不料,一进门就被猛烈的掌风击晕过去,再次清醒时,只觉全身无力,已经被五花大绑于房中。 他睁大双眼看着眼前一身黛蓝色锦衣的翩翩公子,他手中正执着钟翠花的剑,山贼的剑是为了杀人而锋利的,那映着苍白灯光的利刃,此刻正横踞于它的主人的脖颈。 “翠花!”钟龙被酒熏得浑浊的眸子有着震惊,腮边的落腮胡须被吓得抖了一抖。 “我是谁并不重要。”没有了以往挂在眉间温柔的笑,此时的应晏阳一双眸子亮得锐利,目中无情,是可杀生之时:“听说龙虎山大当家爱女如命,我今日不过是过来看看这道听途说孰真孰假。” 话音刚落,利刃便轻轻一挥,直直插断钟翠花的尾指。 “啊!”十指连心,昏迷的钟翠花被极大的疼痛惊醒,眼睛一睁,便看到被自己掳上山的庞雨,高高在上地站在她身旁,滴着血的剑与剧痛无比的手指,让她再次陷入了昏迷。 “你!”钟龙见爱女的手指被斩,立刻紧张地大声叫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千万!千万别伤害我女儿了!” “哦!”应晏阳听到对方急躁的嗓音,微微弯起薄唇:“那甚是好!我正想问问大当家,你掳走的那些货物到底给了谁?” 钟龙以为对方想要的是银两珠宝,却不料他啥都不要,只是想要他的命啊! “不敢说?”应晏阳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许调侃,却又直击钟龙的心:“我现在才知道,周高义原来这般可怕!” “你既然知道是周高义,何必多此一问!”钟龙只觉五雷轰顶,早知周高义背后的势力,他以为自己上了艘稳当的大船,哪知道世上还有敢翻这艘船的人。 “言氏那几百万两的货物,都去哪了?”应晏阳笑意更盛,见对方听不懂,便换了一个说法。 钟龙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混着从翠花手中流出的血腥味。只这一秒的迟疑,应晏阳手起剑落,钟翠花另一只手的尾指也被瞬间砍了下来。 “我说!我说!”钟龙盯着翠花那双流着血的手,急得双目布满血丝:“咱抢的所有东西,全部都直接运到周高义的院子里,周高义他府上有个地下密室,里面全部都是咱进贡的精品。” 应晏阳听罢,不知为何轻轻笑了一声,那双笑眯眯的眸子好像满意了对方的回答,却不料,剑光一闪,连钟龙都没有反应过来,一霎间钟翠花的人头应声落地,一丝挣扎和呻吟都没有,血溅出一些,被对方轻巧地避开。 钟龙堂堂龙虎山大当家,半生舔着血走过来,如今怎耐得自己的女儿被活生生斩杀于自己的面前,只见他被绑起的手臂上冒着青筋,眼中血丝和泪掺杂着狂怒,却不知道自己的命早就被阎王划上了日子。 “大当家,周高义的家上上下下多少间房,多少条道,我都知道,那里没有一间密室呢!”说话着声音幽幽,慢慢地提着滴血的剑走近钟龙,一袭深色衣裳好似夺命而来的阴差。 听到对方的话,钟龙这下是真的无计可施了,他既能把周高义的府邸全部看遍,怎会是普通人呢?此时,那把利剑架在他的脖颈上,让他不寒而栗,哆嗦着舌头。 “所以,你该说真话了!” 不知是被对方那双狐狸一般的眸子蛊惑,还是放弃了挣扎,钟龙愣愣地说道:“我不知道,周高义一收到他们货物,就立刻利用言氏的商船,将它们运出去,但到底运去何处,我是真的不知道!” “运去哪里啊!”应晏阳此刻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果然,这些货物就是给应晖所用的,至于是转卖还是囤积,都一定有个集中地,那里必定就是: “我猜,是应晖的金库!” 他幽幽说罢,转头便离开了弥漫这血腥味的房间,留下一脸讶异的钟龙,极震之下,钟龙好似懵了一样,嘴中喃喃道: “船要翻了,船要翻了。” 第八十章 真正身份 龙虎山上,星月不见,春风不至,唯血腥蔓延。 言暮将那冒着酒香的女儿红,肆意地倒在翠竹的周围,留着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翠竹,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拿起火把,骤然点起了地上的酒,火光一下子把周围点燃。 宛如四年前的大火,不过此刻二人的位置对调,站在火光中高高在上的人,不再是那意气风发的刺客,而是当日咬着牙含着恨,藏匿于暗处的言氏遗孤。 得以手刃仇人,应是快活的,但言暮并没有任何欢喜的情感,反而心中一片凛然,无怒亦无哀,毕竟她知道,翠竹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拿起从翠竹身上搜到的玉佩,上面没有篆刻字,圆形玉佩中心刻着漩涡状的雕刻,看得她有些莫名其妙,只好先将它收在怀中,对着意识开始模糊的翠竹说道: “你放心,我会尽快让嫣红和门主他们,下来地府陪你!” “你……”翠竹一口碎牙呢喃着,言暮已经无心逗留,纵身一跃,连仇人的遗言都不肯听完便离开了。 飞檐走壁,言暮急着下山,寻思着半个时辰应是快到了,却不料,一阵女子的尖叫声,让她停下了脚步。 许是知道山贼们都喝了毒酒,也活不了太久,她也不攀房顶偷看,直接光明正大地站在窗边,往那尖叫声处看去。 只见那二当家赵虎正在抡着膀子,对一个妇人拳打脚踢,被打得鼻青脸肿,头发凌乱的妇人一直哭喊求饶,反而越发激起对方施暴。 言暮一双眸子清明得很,此刻纵然身患剧毒,箭在弦上,但她也明白自己不可不管。来不得细想,她一把推开门上前,直接一掌敲晕了如熊一般高大的赵虎。 被打得抱着头成一团的妇人,听见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怯生生地抬头,一下便撞见了对方那张白皙俊俏的脸蛋。 言暮低头俯视着可怜的妇人,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这家伙什么人?” 只听到留着泪的妇人颤抖地说道:“我,我是被他掳上山……” 话没说完,言暮便当机立断将她敲晕,她来不及听这妇人的前尘往事,现在她只要确定,她是个好人便行! 她猛地提力,将比自己还矮小的妇人一把背起来,翠竹那处被燃起的火烟已经慢慢蔓延过来,整个山寨地处龙虎山中凹陷处,易守难攻,一旦内部着火,顷刻间可将整个山寨烧得精光。 她已经感觉到意识有些迷糊,呼吸开始困难,只好运气周天,用内力生生压制住,背着跟自己一般重的妇人,飞快地跑下山去。 若要问她,此刻身后的火光与当年言氏灭门的哪一场大,言暮一定会说是当年的火更大,纵然这场火经已把一整座龙虎山尽数烧尽,但那一夜,言府的那一场火,烧的不止是堪比赋中上林苑的江南首富之家,它烧的是言以淮的整个世界啊! 额间已然大汗淋漓,但言暮仍不敢停下擦拭,突然,山脚下的一道光亮将她溃散的神志收拢,体内的毒如决堤一般,逼得她喉头苦涩,就在眼底浮现出那道熟悉的黛蓝色衣袍时,她终于撑不下。 只见言暮一把跪在地上,硬撑着将背上的妇人放下,喉头腥味一涌,一口血直接从嘴间溢出。 正当她要一头撞向地面时,一双手挽过身前,坚实地接过了摇摇欲坠的她,一颗解药被顺势喂入嘴中,言暮来不得多谢来者,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应晏阳抱着昏迷的言暮,笑着说道:“学神医的话,要是再晚一刻,你这条命就不保了!” —— 言暮醒来时,已是次日。龙虎山被一夜烧光之事,已传遍了整个临安。 当她找到应晏阳时,他的护卫已经痊愈,只见他正把一封信递给对方,许是要他传信。 言暮虽不知他要将信寄予谁,但却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位与应晏阳一同在天机山求学的哥哥,倘若这封信是送到天机山的,那是不是可以顺便捎上她写给哥哥的信呢? 当然,这不过是她的胡思乱想,此刻她也绝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你的护卫也康复了,是不是该遵守你之前的承诺,把家主令牌借我?”言暮大步走进江淮阁中,坐在茶桌旁自觉动手,倒上一杯清茶予自己。 霎时,一道锋利的目光从应晏阳身旁的护卫出闪过,言暮抬头凝视,却见主仆二人皆是笑意盈盈。 看着眼前这个谈笑风生的护卫,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个曾经救过自己的,应日尧的护卫,常言道:物似主人形,这应晏阳的护卫如他那般笑口常开,那应日尧不就跟他的护卫一般,是个面冷心热的木头? 怪不得哥哥说他比冰鉴还冷,却老是欠人家人情! 一想到此处,言暮只觉得有趣,便微微弯起嘴角。 应晏阳笑看着眼前的小少侠,思及此人之前帮他挡了钟翠花强取豪夺的一劫,对方确实是有恩于他的,不过令牌始终是言氏之物,他还是要问清楚:“你准备拿家主令牌做什么?” 言暮一听,英挺的眉头一皱,对应晏阳颇为谨慎的态度有些不满,诚然她绝不会做出对言氏有害之事,但对方对言氏令牌谨慎也是一种负责,她肯定不能责备的。 她正寻思着该怎么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应晏阳身旁的英二已经细细打量起了这个奇人。 他不明白为何世子的碎星剑会到了对方的手上,但他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世子主动给出,绝不可能有人能夺取英王府的东西! “我李拂在这里发誓,绝不会做用令牌做有损言氏的事!”只见唇红齿白的小少侠一把站了起来,三指并拢做发誓状,虽说是个男儿郎,可对比应晏阳和英二,却又显得年小瘦弱。 应晏阳见言暮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禁轻轻一笑,颔首道:“我不是信不过你,但也不能负了言氏给我的重任,这样,我与你一起去用令牌调动你想查的人和事,但我绝不打听窥探!” 言暮听了应晏阳的建议,不由得滚了滚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思忖着在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还不如爽快应允,便点了点头说道: “好!” —— 江南自古繁华,临安占六分,金楼银栏,绿柳红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晚春的最后的微风吹拂过言暮的发丝,恍惚间,周围熙熙攘攘的买卖声,酒楼上吹箫击鼓的乘兴声,路过垂髫小儿长命锁的晃荡声,她又再次踏上了那条熟悉的市集,只不过如今,她已不是那个与侍女白枫偷偷摸摸溜达出来的小少爷了…… “就是这里!”言暮指着门口挂着“言氏银铺”牌匾的店铺说道,这是临安最大的银铺,言氏所有交易都会在此处有记录。 站在她身旁的应晏阳戴着白纱帷帽,言暮倒是没想到他会陪着自己闲逛,不够她还是顾及对方的身份,不敢在路上逗留太久,匆匆看过,连忙带着他来到言氏银铺干正事。 许是来之前就告知好了,他们一进门,店铺的伙计就毕恭毕敬地领着他们走到了银铺内的雅间,言暮探着头打量着早就坐在雅间等着他们的孙老头,孙老头名叫孙英,原来是在前朝皇室里当公公的,因为以前经常帮宫中的娘娘打理珠宝首饰,久而久之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便能识别货物的好坏,手中掂量一下便知道白银真假,后来年迈告老还乡时,被言氏慧眼识珠,收留下来做起了银铺的管事。 这些年来言氏银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虚账,这都是因为有这个心如细发的孙老头呢! 应晏阳一进雅间,便把帷帽脱下,孙老头那张一根胡须不长的脸上,那双依旧矍铄的眸子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言暮,再看向应晏阳。 “庞公子,请坐!”只见他伸出手让应晏阳坐下,随即挥了挥手让伙计先退下,应晏阳见状便示意英二也跟着出去。 一霎间,随着木门一关,雅间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言暮堪堪站在坐下的应晏阳的身后,她不敢坐下,毕竟,她并不是孙老头的客。 “庞公子。”突然,孙老头颇为精神的声音响起:“我这老头子年纪大了,眼有些花,不介意我走进看看你?” 这是个什么奇怪的要求?言暮听着孙老头的话,只觉得云里雾里,却见应晏阳只是低头微微一笑,随即也颔首应允了。 孙老头见对方不介意,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制成的叆叇镜(放大镜),置于眼前毫厘处,而后细细地端详着应晏阳那张白皙俊朗的脸蛋。 “嗯嗯,长得可真好!”言暮听着孙老头的不知所云的夸赞,连她这个局外人,看到这种情形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孙老头到底在干什么。 忽然,只见拿着叆叇镜的孙老头,停顿在应晏阳右眼的那颗泪痣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珠子闪烁着好似挖到宝的光,老头子的微微弯起嘴巴,笑着说道:“真是一表人才!” 许是已经看完了应晏阳,孙老头骤然抬头,愁了一眼言暮,又呵呵笑了起来:“今日来了一位贵客和一位稀客,当真是蓬荜生辉呢!” 言暮一双眸子睁得圆滚滚,愣愣地眨巴着,孙老头是在说他们? 难道他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 第八十一章 真假一戏 “哦,此话怎讲?” 应晏阳与言暮一般,觉得孙老头说话云里雾里,却颇有些知晓他身份的感觉。 “庞公子这般玉树临风,气宇不凡,当是贵客。”孙老头收起叆叇镜,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悠然自得地对应晏阳说道,而后指着言暮,好奇问道: “而这位小公子,看起来眼熟得很,是不是曾经来过?” 言暮闻言摇了摇头,心里却在点头,小时候她与白枫偷溜出门,路上看着冰糖葫芦嘴馋,却没有碎铜板,便来过一次银铺兑银两,但那个时候,她好像并没有与孙老头碰面。 “那就是我这老头子记错了!”孙老头微微一笑,看着言暮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慈祥。 坐在二人中间的应晏阳,此刻一派云淡风轻,慢慢酌饮了一杯雨前春露,笑道:“孙老板,今日我俩过来,其实是有一事相问的。” 孙老头颔首:“公子请问,孙某定知无不答。” 应晏阳见自己已把开头起好,便眼神示意言暮把她要问的说出来,言暮眼睑低垂了一下,脑子思忖着该怎么问,才不被怀疑。 “我,我听说言氏有一枚天地间极其罕见的五彩玉髓,唤作彩云髓,我想打听它如今还在吗?” 其实,言暮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倘若那夜夺了她彩云髓的人已经被炭火烧坏喉咙死了,彩云髓会不会在火海中存留,被处理后事的人捡到呢? 孙老头一听言暮的问题,便笑不出来了,只见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言府都不在了,彩云髓怎会还在呢?” 终是痴心妄想,言暮眼中闪烁着一丝不可见的悲戚,但此时此刻,不由得她伤春悲秋,只好打起精神重新问道:“那请问孙老板,那枚彩云髓是从何而来的呢?” 应晏阳无心探究,但聪颖如他,哪会猜不出来,这李拂对言氏的珍宝如此清晰,不就正正说明,他就是言氏的人吗? “当然是买回来的。”孙老头直直地看着言暮,说道:“还是言氏的家主言不惑大老爷亲自买回来的!” 爹爹买回来的!也就说明,他不是应昀?! “从何人处买回来的?”若不是爹爹,那极有可能卖给他彩云髓的人,就是李皇后的遗孤! “听说是一个叫李贺的书生。”孙老头回忆道,从他手上的每一笔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日他带着那书生来银铺,取了五百两给他买了那枚玉,老生我当时差点要夸出声了,那玉看成色肯定不止五百两,老爷虽也不识玉,但歪打正着便宜收了回来,那书生也乐呵,傻乎乎取了钱便离去了。” “李贺?”言暮惊讶地说道,怎么又是一个姓“李”的?也没听说过师父提及此人啊? “我倒是认识一位叫李贺的人。”应晏阳见言暮讶异的表情,直觉有趣,便调笑地说道。 “什么?”应晏阳认识他?这,难道他早就知道李贺就是他的王叔? 应晏阳轻笑出声,非常满意对方的反应,继续笑道:“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唐代三李,诗鬼李贺!李兄莫不是没听过?” 孙老头一听,便哈哈哈地笑了出声,倒是言暮一脸吃瘪,低垂着眼睑,默默地送了一记白眼予那万人之上的皇太孙。 —— 刚走出言氏银铺,下人们便来汇报,先前言暮在龙虎山寨顺势捎下山的妇人醒了。言暮一听心中便放下心头大石,因为连她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前江南太守包文斌的独女包玉怡。 言氏被灭门之前,包文斌一直对他们特别关照,听说言氏出事,包文斌第一时间彻查,虽然没有查出真凶,但也总归是对言氏有恩情,倘若那日言暮不是留了个心眼,救下包玉怡,那她极有可能逃不过那场大火,葬身在龙虎山寨。 应晏阳让包玉怡先在言府休养,还请了大夫来为她检查身子,竟还诊出了喜脉,这下才知道,原来包玉怡已经怀孕了,而且不用猜,应就是龙虎山寨二当家赵虎的种。 那时言暮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包玉怡,赵虎甚至龙虎山寨的所有人都死了,但许是包玉怡受惊过度,昏迷了好几天,等到今日才醒过来。 言暮一回到言府,便火急火燎冲到包玉怡的房中,这倒是让一直站在她身旁的应晏阳有些吃惊,不由得对着她远去的背影,打趣说道: “没想到这李拂竟喜欢年上女子。” 站在他身后的英二闻言,微微一笑,说了一句:“公子不知,此番其乐无穷。” 应晏阳听罢,脸上的表情虽不变,心中却瞬间翻云覆雨,不知对英二此话如何作解,但总是感觉有些别扭。 另一边,不知被人扣上一个奇怪帽子的言暮,推开包玉怡的房门,只见脸色苍白的她已经坐在茶桌旁,脸上还挂着被人殴打的伤痕,看着好不让人心疼。 “包姑娘,你好些了吗?” 包玉怡抬头看着问话者,见对方就是那日在龙虎山寨救下她的少侠,不由得心安了一些,说道:“好些了,多谢少侠出手相救,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我叫李拂。”言暮一把上前,坐在她的对面,想到对方应该还不知道龙虎山寨的事,便有些纠结,匆忙倒了一杯茶灌下,试探道:“不知姑娘知不知道,你已经怀有身孕?” 包玉怡颔首,神情难言,不知是喜是悲:“这孩子,是赵虎的。” “当年我们包家一家三口被山贼掳上山,赵虎看上了我,想娶我为妻,当时我誓死不从,欲自尽之际赵虎让步,跟我说,倘若我愿意嫁于他,便放了我的爹娘。” “我当时把心一横,想到我死没关系,但我应允了赵虎能换回爹娘的性命,那就算如何作践,我都得答应!” 言暮英眉一皱,只觉得有些不妥,便直言问道:“那就是说,包太守还没死?” 包玉怡微微点头,樱唇因为缺水变得苍白,她继续说道:“赵虎找了与我爹娘身形相似之人,杀了他们之后换上爹娘的衣裳,让我假意相认那二人尸首,但是赵虎怕头领知道,便让我爹娘远走天涯,隐姓埋名,当是感谢他的搭救。” “而我,必须信守承诺,嫁给赵虎……” 言暮一双眸子通透得如同明镜,听了包玉怡的事迹,被赵虎逼婚时誓死不从的贞烈,为爹娘存活委曲求全的忠孝,传出去都是值得为世人所赞的。 她直直地盯着包玉怡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问道:“包姑娘,不知你知不知道,龙虎山寨在那夜已经被烧了,赵虎也葬身于火海中,整个山寨除了你,无一人存活。” 包玉怡听罢,眼中的泪水越发的多,只见她的手抚上肚子孩儿,不知是悲戚还是解脱,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方才,言氏的下人已经跟我说了。” “我对赵虎无爱慕之情,所谓婚嫁,亦无拜堂,终是荒唐一事,被迫所为。我肚子孩儿纵然生下,亦会遭受流言,不如……”包玉怡说话间,两行清泪如断线珠玉,不断落下:“不如打掉算了!” 此时此刻,言暮已经了然,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一把站了起来说道:“包小姐想得如此齐全,李某也没资格多置言。” 包玉怡擦了擦泪水,哽咽回道:“多谢李公子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说罢,她便身子一倾,准备向言暮作跪,言暮眼疾手快,伸出手阻挠,声音已经不像刚来时的忐忑不安,反而有些决绝: “不必了!” 听到与方才截然不同的语气,敏锐的包玉怡立刻抬起看,却对上对方那双纠结的目光,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带着对她的怜悯,却又好似一把明镜,将她心底藏匿的晦暗过往全部照了出来。 李拂,他知道了?! 包玉怡眼神恍惚了一下,只觉得李拂的神情如同万把锐利箭,直直穿透她的心。 此刻的言暮,忽然对自己救下她,产生了一丝的质疑:“李某先告辞了,包小姐好生歇息!” “李公子!”霎时间,包玉怡原本悲戚的嗓音变得着急起来,言暮闻声转过头看着她,只见对方神色异常呆滞,好似被什么冲击了一般,只听到她幽幽说道: “你在可怜我吗?” 言暮眉目低垂,被眼睑覆盖的眸中泛出怜悯和隐匿,这个世间,终是对女子太苛刻了,她哪能不心生可怜呢! 还没等言暮回答,包玉怡已经将她眼底透露的复杂看得一清二楚。 李拂他确实是同情自己!可怜自己啊! “李公子,小女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忽然嘴角微微弯起一丝连言暮都察觉不到的笑意: “我想向你借些银两,落掉肚中的……” —— 咿呀一声,负责照顾包玉怡的下人送来膳食,言暮顺势道别,离开了房间,却不想没走几步,便遇上了应晏阳和他的护卫。 “怎么?看完戏了?”言暮盯着眼前两位的笑颜,她早就察觉到方才一直有二人在窗外偷听,知道是他们,也不好做声。 却是没想到,她言暮居然糊里糊涂,被人演了一出戏。 应晏阳笑得如三月春风,本来还以为对方没有察觉,但现在看她这个模样,应是也发现了。 包玉怡,根本就是在说谎! “听闻包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女,如今真是可惜了!”应晏阳笑言道,既然大伙都看了她演的戏,当然是要一起回味! “她已经在为自己谋划最好的出路了,我们这些人,就不说太多了!”言暮对上应晏阳试探的眸子,她不是不懂,只是既然一开始就打算救包玉怡,便做到底!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诗经中说过,爹娘对儿女的爱,是无尽无悔的。倘若包文斌夫妇能活着出去,一定会想尽办法救回自己的女儿。 哪会如包玉怡所说的那般远走高飞,简直是荒谬! 她的话,言暮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了,什么以死相博不肯嫁,什么偷梁换柱救爹娘,应该都是谎言。 贪生怕死本就是人之常情,包玉怡目睹山贼杀害她的爹娘,为了活下去嫁于赵虎,委曲求全,苟活至今。醒过来知道了龙虎山贼被缴,可她又怀了赵虎的骨肉,非完璧之身传出去只会让她的日子更难过。 诚然,普通老百姓听到了包玉怡的事迹,只会觉得她忠孝贞烈,若不留下赵虎的血肉,以她的身份和手段,应还是能嫁个好人家的。 言暮摇了摇头,脸上已是释怀。一想到好像该办的事也全办了,也知道彩云髓不是她爹爹的了,江南之行也应到尽头了。 “我明日就离开了,今晚是不是应该设宴犒劳一下我这些日子的辛劳?” 应晏阳听到言暮的话,笑容突然一滞,可很快就恢复如常。 “当然!”芝兰玉树的脸容依旧笑意盈盈: “今夜湖中设宴,我们一起游湖赏景,不醉无休!” 第八十二章 缘不可妙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明月润白的光,洒在波光粼粼的琴湖上,漆黑的好似墨汁的湖水掺着金粉那般,不断地飘荡。 站在游船上的言暮凝视着眼前的美景,晚风吹拂过岸边的杨柳,将一间间酒家里氤氲的酒气变幻成烟雾,萦绕在湖上,篆刻在她的心上。 她要离开江南了! 这个地方每一寸都会勾起过往的美好回忆,而现实中被破灭的美好又会让她的心不断刺痛,或许她还没成长到能够将这些美好和苦痛都淡然看待的时候! 端坐于游船之中的应晏阳,轻酌杯中桃花酒,看着观赏美景的言暮,一阵清风吹过她鬓角的发丝,缠绕上她白皙的侧脸,这般看起来,倒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味。 “李拂,我还没问你,是哪个拂呢?” 听了应晏阳的问话,言暮骤然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弯起一丝笑意:“福至心灵的福。” 虽然她已经将观月门的追杀她的刺客反杀了,但现在暴露太多,对于自己和应晏阳都无益。一想起被翠竹杀害的李福,言暮终是心生愧疚,此刻不如就让皇太孙记得,曾经助他一臂之力的,就是那个心怀的英雄梦的李福! 应晏阳定定地看了言暮一眼,随即微笑地摇头,又喝了一口飘着桃花香的美酒,才想起,明明是为这少侠饯别之宴,对方却滴酒不沾: “你不喝酒吗?” 言暮低垂下眸子,举起面前倒上美酒的白玉杯,闻了闻那桃花的清香,又笑着放下,直言道:“我年纪尚小,品不出杜康(酒)的好坏,便不浪费了!” 应晏阳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不过十三的少侠,玉白脸颊上英气袭人,挺直的腰杆有着大家的风范,大恒竟有如此人物。 “你是言氏的人吗?”他直接问道,从对方来到言府探查庞雨,助他缴了龙虎山,又知悉言氏的宝物,种种迹象都表明,李拂就是言氏的人。 “是!”言暮大方的坦白:“我是言氏的人!” 应晏阳直视着对方紧紧盯着自己的眸子,有些惊讶她的坦然,却听见对方沉声说道:“所以,接下来你必须回答我,你为何要来言氏?” 守在一旁的英二,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肃杀和决绝,猛然站了起身,却被应晏阳伸手制止,言暮瞥了一眼,嘴角弯起冷笑,倘若她要出手,在场的人任谁都挡不住。 “你听闻过白元纬吗?”应晏阳此刻依旧笑得云淡风轻。 “当然。”言暮答道,他就是自己杀的,哪会有不知道的道理。 “白元纬不止贪污了淮南赈灾之款,他还利用其父礼部尚书白康成,直接买通运送北疆军饷官员,实行贪污,致使漠北错失军机。” “如今的漠北,匈奴虎视眈眈,正是危机之际,亦是大恒最薄弱的屏障。但朝堂上应晖穷兵黩武,一意壮大自己的兵力,导致国库空虚,再经过去年淮南水患,他根本不会理会漠北将士的死活,同时,他一定会将手伸到势力单薄的言氏上。” “周高义扣留言氏的一百八十艘商船,龙虎山贼盗取的四百万白银货物,全部都是应晖所指使,而且这只是开始罢了!” 语罢,霎时间天地骤变,噼里啪啦的雨滴声敲击在船顶上,雨水的腥味顺着凌冽的风,穿梭在四周。 此刻,乌云盖月,山雨已至。 言暮深深地吸了一口雨的气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竟息息相关,江南与漠北相隔之远,谁能猜得出这般原由! “你打算用言氏家财,填补北疆军饷?” 应晏阳闻言颔首,内心只觉眼前之人确实是个聪明人,却又回忆起,某个人也问出了一模一样的问题。 “是!”这次轮到他坦言了:“假如言氏的家财终究要散,为何不能用在漠北之上,至少还能拯救漠北的百姓,甚至是整个大恒!” 他终究不是庞雨,他是应晏阳,他是这个大恒未来的王! 言暮心中百感交集,可怜一个言氏,还以为来了个庞雨助他们壮大家业,谁知只是另一个应家来的狐狸。 她不禁失笑,湖中被激荡起的水花,声声敲击着她的心,怎得一个乱字可言:“你打算如何做?” 应晏阳,你打算如何对待言氏? “我会说服长老们,主动献出钱财支援北疆!”此刻,应晏阳罕见地认真说道,一双眸子泛出坚定的光。 也是此刻,言暮可能才看到真正的应晏阳!那个对大恒始终怀着赤子之心,为了万民百姓奔走四方的皇太孙。 言暮深知她已经没有立场去阻挠,为家为国为天下,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牺牲一个言氏,对于整个大恒来说,不过渺不足道。 但对于言暮,对于言府的所有人呢? 良久,窗外的雨逐渐减弱,稀稀疏疏的雨滴声温柔地提醒着她,每个人都不过是微细得不可见的雨点,流淌在这条历史的大河上,谁能左右命运呢? 已经了然的她,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问道:“龙虎山一事,会不会引周高义怀疑,此后更加针对言氏?” “不会。”应晏阳见对方已经不再纠结,便恢复了一贯的笑意,风轻云淡地说道:“我已经派人散布,是拂衣大侠缴了龙虎山的,现在应该传遍了整个江南了!” “李兄这回可是成了大侠,可喜可贺了!” 什么!拂衣大侠?这应晏阳搞什么幺蛾子? “为什么?” 言暮一双眸子瞪得老大,让坐在对面的应晏阳好不满意,笑意更盛,只听到他回答道: “拂衣大侠行踪扑朔迷离,先前传出他恰好在江南,这般便可以将周高义的视线混淆,减少对言氏的怀疑,同时也让他提心吊胆于自己会不会被拂衣刺杀,可谓一箭双雕。” 可真是想得周到!言暮不禁在心中腹诽道,却看到对方那带着笑的眸子闪过一丝伤怀: “况且如今的大恒,君主不明,世道不堪,在大恒走上正轨前,让百姓的心中有一个拂衣大侠,就是在他们心中种下一个希望!” “就算非他本人所愿,他都必须成为世人心中的侠!” 应晏阳的温和的语气带着坚定,让他对面的拂衣本人,都不禁被那坚定中不可置疑的威严所压制。 言暮忽感喉咙干涩,不由得抓起桌上的饱满的鲜美的大桃子,张大一张红唇小口,大口地咬了下去,清甜的汁水润泽了口舌,半晌,只听到她无可奈何地说道: “这位拂衣大侠还真是……倒霉!” 听了言暮的调侃,应晏阳轻轻笑了一声,不看她,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微风细雨。 言暮见状,也边啃着蜜桃,与他一同观赏着窗外烟雨中的江南,许是雨势逐渐变小,两岸边的酒家勾栏都重新挂上了灯笼,暖黄的光与绛红的楼檐,将此方的夜染上了无尽的温柔。 应晏阳凝视着眼前的景,与言不忧赠予他娘亲的江南夜游湖中图如出一辙,画中景眼中所见,作画之人却不为世人所见…… “大恒什么时候才会走上正轨呢?言暮依旧盯着湖中美景,却幽幽问道。 她和缓的嗓音传到了应晏阳的耳中,让他不得不记在了脑中,刻在了心中: “很快了!” 无需揣测,言暮知道,他语中的重量,话中的志气,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她微微一笑,说道: “好,那我就帮你想想办法!” 天机山上,一道墨色身影端坐于错综复杂的棋局之前,不动一子。对面白发苍苍,身穿白袍的天机子,在徐徐清风中对着眼前一局,凤目疏眉慈祥地看着神色不变的应日尧,说道: “臭小子,都一炷香了,还不走!” 应日尧听罢,凌冽俊朗的面容丝毫变化也没有,眸光锐利抬起,对上自己的师父,直言道:“走不了。” 天机子宽慰地笑了笑,开口道:“你是不想陪为师下棋!” “这盘棋被为师弄得太纠结,你小子又太傲气,既不屑阴谋诡计,又不屑拐弯抹角,更不屑赢了为师,在想该怎样体面输给我呢?” 应日尧颔首:“是!” “为师是白收了你,也白收了你大师兄和二师兄。”天机子忽然瘪起嘴,有些伤怀。 他挂念最小的徒弟了:“晏阳什么时候回来?” 应日尧遥看着凉亭外的蝴蝶兰,暮春已过,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不知能不能逢君呢? “来年上元节!” —— 晴空万里,朗日高照。 “你要去幽州,竟不坐渡船?” 应晏阳与英二站于言府门口,送别言暮,却见对方竟说要骑马回乡,如此路上应十分劳累。 言暮点了点头,毫不隐晦地坦言:“以前坐过一次船,可谓是惨不忍闻,这回我是怕了!” 应晏阳听罢,也不好多置言,眼神示意英二。只见他掏出两张百两银票,言暮看了一眼,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去年她拼死拼活送这二百两给他的皇祖母,这下又轮到他这个做孙子的还债了,真是兜兜转转,缘不可妙。 她笑着摇了摇头,婉拒道:“我不能收你的银两,但这段时间我着实有功劳,劳烦庞公子将它给包小姐,她刚,刚经历太多,该让她休养下身子!” 早就料到对方不肯收他的礼,这般他这位皇太孙可真的欠了一个还不了的人情了! 应晏阳依旧泰然处之,笑意满怀:“好!” 就欠这位不知何来的少侠一个人情!但是: “你可要记得,你会帮我想办法的!” 言暮一听,立刻咧开嘴笑了出来,那红唇白齿,那流盼美目,不似少侠,更似仙娥。 “这你大可放心,我李拂一定说到做到!” 清风长空,少年天子,风流少侠,吾辈逍遥,吾名长存! 千百年后,天下流芳! 第八十三章 掩他人恶 《心地观经》曾有一句:掩他人恶,不藏己过。 试问这个世间,谁能做到?将肮脏的过往藏匿于心底,需要说无数的谎言,也需要将无数的善良的人混淆其中。 有些人,从说出第一个谎言时,就已经成不了佛。 休养多日的包玉怡,始终无法忘记那日李拂看自己的眼神,他那带着怜悯和纠结的目光,他的那一句回答,都让疯狂伪装的自己是如此荒谬可笑。 她恨透了赵虎,也恨透龙虎山,但他们都死透了,她恨不了!如今,她只能恨李拂,恨那个救下她,又知道她说谎,更是可怜她的李拂。 没错,当日被掳上龙虎山,她苦苦求饶,却还是被赵虎玷污了身子,甚至之后她也没有勇气寻死,就算亲眼看到赵虎将她的爹娘杀害,就算她每日被赵虎玩弄殴打,她都不敢去死。 诚然,她受不住自己一夕之间从名誉江南的才女,变成山贼的玩物,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颗小小的自尊心,所以她为自己编造了一个忠孝,贞烈的故事,她小心翼翼地告诉给了李拂,她以为李拂会如她所想的被糊弄,相信她的壮烈的经历,却不想到,对上的只有对方那双早就洞悉一切的眸子。 对方越是宽厚,她便觉得自己越是恶心。 知悉李拂走了之后,她终是放下了心头大石,却又不知如何继续活下去。她没有收下庞公子的二百两,因为她已决定恨下去,又怎么接受李拂的恩情呢?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热闹街市上,不知何处是归途。其实,临安她能投靠的亲戚有的是,但是一想到那些人当年对才华横溢的她那份掺着妒忌的赞美,如今对她此般肮脏过往便越是奚落和讽刺。 高傲如她,听不得那些风凉话,她可以活在赵虎的拳头下,但不能活在那些可怜又可笑的目光下。 霎时间,喧嚣的闹市在她的四周吆喝起来,她觉得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盯着自己,打量自己,可怜自己。她会成为整个江南闺秀的笑柄,再多贞烈的事迹也弥补不了,她已经被山贼玷污的事实! 可恨!可恨!一双含着血丝的美目狠狠地眯起来,除了恨,她不能再有其它情感! “包玉怡。” 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搭上她瘦弱的肩膀,她闻声转头,却撞见一双毫无情感的眸子,那是刺客的眸子。 你问她为何会知道?因为,她曾经在龙虎山寨中的三当家见过这般的眸子! —— 朝云暮雨,烟雾氤氲,微露云端的乱峰互相偎依。 观月门的门徒春辉,单膝跪在红纱帷幕之前,端坐于红纱之后的观月叶,一拢绣仙鹤红衣,一双凤目微微弯起,峭岐的眼角透出他兴致勃勃的心思,他细细地看着手中的画卷,只见画中人不过十二三,翩翩少侠模样。 少侠面红齿白,眸中带锐气,尤其一双英眉袭人,精神飒爽。 “这包氏虽怨恨李拂,画出来的他倒是颇有英气。”终是知道了李拂的真面目,观月叶确实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拂衣大侠竟长得如此稚嫩。 负责抓住包玉怡的,就是春辉本人,他听到观月叶的话,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疑虑。 “少门主,这李拂是包氏的救命恩人,包氏画的画像,下属觉得不能全信!” 观月叶闻言,眼中流转出探究的意味,他放下画像,对着春辉兴致勃勃地说道:“把包氏请过来。” 原来,包玉怡被春辉抓住之后,不但没有任何反抗,知道他们的目的是李拂之后,便提出跟他一起来到观月门。要杀一个妇人,对于观月门来说易如反掌,但春辉知道,少门主一定会对包氏的请求感到好奇,不如就从了她,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经过龙虎山那一年地狱般的折磨,许是被太多东西压抑着,这些日子,包玉怡没有一天能够安稳入眠。原本清秀的她如今脸容已不复往日,脸黄肌瘦的她眼眶下有着浓厚的黑圈。 “听闻包太守独女精通琴棋书画,是江南才女的翘楚,今日看此画,画中人栩栩如生,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包玉怡听着红帐之后,那端坐于其中的男子,有着调侃的语气,说着她残忍的过往。她知道,面前的人就是观月门的少门主,观月一门,杀人之派,就算是深居于闺阁许久的她,也不是没听过他们的流言。 容不得她思考,对方的轻佻又带着威慑的嗓音再次响起:“有言道知恩需图报,没想到包小姐这般报答救了你的李拂呢。” 世间有些恨毫无根据,毫无动机。或许连包玉怡也无法解释内心对李拂的恨意,但她知道,假如不怀着这份恨意,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她愿意赌上性命来到观月门,只要寻得一丝毁了李拂的苗头,她就要点燃,就要毁了他! 既然成不了佛,那她就入魔! “因为,因为李拂他,害死了我的孩儿!”包玉怡愣愣地说道,脸上瞬间挂上了悲戚的神色:“我昏迷数日,一醒来便发现肚中孩儿没了,后来才知道,是李拂擅自让大夫给我落了胎儿了!” “哦?”红帐中的观月叶一双凤目不由得细细盯着包玉怡,只觉得有趣极了:“那李拂为何会做出如此之事?” 包玉怡不敢抬头看向对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因为,他觉得我肚中孩儿是山贼的种,他不愿去救山贼的种,他就这般的人,所谓的善,也不过是狭窄的善,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不知为何,听了包玉怡荒唐的话,观月叶并不因对方的欺骗而生气,反而轻轻地笑了出来,甚至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不知所为。 一直在一旁的春辉顿时不寒而栗,直觉得喉头干涩,额间虚汗淋漓。 因为他听得出,少门主的笑,是喜悦的笑,而少门主,只对癫狂之事喜悦。 狂徒,狂于混乱的人间,狂于复杂的人性,狂于无边的恶意,观月叶就是一等一的狂徒! “包玉怡,你想不想入我观月门……” 狂徒一言,乱人一生,却有些时候,会正中疯魔之人的下怀。 往后的事,谁都猜不准,但是包玉怡今夜,应是可以睡个好觉了! -—— 松声山寺寒,香云空静影。 人声鼎沸的六运河口岸,与静谧无垠的南峰山普南寺,只隔着一座山。 一道青白的声音,茕茕独立于苍翠的参天古木之中,遥看普南寺的杏黄院墙,青灰殿脊。 四年前,她就是从此处开始,目睹佛门之恶,而后踏上世间路。 她曾听过一句话: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这句话还真应该刻在普南寺的门口上,她后来打听,才知道就在两年前,那时她刚把李镇山父子刺杀之后不久,普南寺的恶行就被揭发,作恶的慎见和尚和慧命住持都被抄斩。 原本她还想继续打听,是哪位好官干了这么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却只知道是盛京中的大官直接下令彻查的。 言暮轻功一跃,便进了普南寺的大殿中,只见好些地方蛛网纵横,尘封土积,但位于殿中央的佛像却依旧被擦拭得干净,许是出了这般声名狼藉的住持,普南寺的名声也随之败落,应是许久没人来参拜了。 插在佛像前的香已经被燃尽,留下一层层灰,好不冷清,好不落寞! 她凝视着眼前的释迦牟尼佛,半晌,一阵一拐一拐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微微弯起嘴角,眸子尽是释怀的笑意。 四年过去,种种经历,她已经分不清人的好坏,但是她始终明白,对自己施于善意的人,她不能忘记! 她从怀里掏出那原本准备给李福的一百两,轻轻地放在佛前供案上,沉甸甸的一百两碎银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善男李福,赠普南寺一百两香油钱,烦请为其烧香诵经。 咿呀一声,大殿的门被徐徐推开,独活于普南寺的慎行沙弥,就算四年过去,好似也如言暮当初所见那般矮小,大概这些年,他过得也不好! 许是在此处待的时间长了,慎行一下子便感觉到了殿中的异样。果不其然,他一眼便看到供案上的纸条和银两,只见他警惕地抬头四周望去,疑惑到底是何人来过了? 突然,扑通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高处扔了下来,直直掉到他的手中。光着脑袋的他,惊讶地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小的药膏瓶?! 他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儿,里面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来有东西! 消瘦的慎行,两颗黑亮骨碌的眼睛转了转,随后小心翼翼打开瓶口,将藏在其中之物倒出来。 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一头雾水的他摊开卷起的小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二字:多谢! 霎时间,初夏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他好像闻到了后院种的那片艾草,隐隐约约的阵阵清香。 他想,对方大概不信佛! 春已过,暮云去,别江南,几人回? 江南连风都带着一丝温柔的韵味,在策马的言暮耳边呼呼的吹过,将过往的喜与悲轻轻抚过,做不到前尘一笔勾销,那就继续在尘世间浮沉,纵马长歌! “青山水长流,往事不回头!” 江南氤氲水烟之间,一把清脆坚定的声音,在漫漫长路上响起! 第八十四章 金榜题名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易水镇,素面摊,日夜兼程的言暮正狼吞虎咽地扒拉着跟前阳春面,路上早就听闻卫桓高中状元,让她心情大好,连平日只能吃两碗的面都吃了三碗。 卫桓考上了状元,她并没有很惊讶,毕竟此人之能是有目共睹的,但最让她意外的,是那家伙原来是岭南卫氏二公子,在桃花镇的时候竟还在她面前哭穷,现在想想,还真是被他摆了一道。 要问她为何知悉卫桓的真正身份,那就大可不必了,因为如今大街小巷都在传,这状元之位,就是卫桓用卫氏的银两买回来了。 第三碗阳春面见底,言暮慢慢放在手中的筷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着街上的三三两两的平民百姓,倘若他们的想深一层,就不会听风是雨,人云亦云了。 千金买官纵然在官场上不鲜见,但卫氏这般家业雄大的商贾之家,怎会不知道,买状元是天下间对他们最无用之事。 大恒状元按理应封翰林院修撰,跟她爹爹一样,于如今的朝廷只是个闲职,金榜题名,虽说光宗耀祖,但商人重利,千金买官损利不止,如今世道日衰,朝堂明争暗斗,让本家公子入朝更是直接让应晖抓住他们的把柄。 此般不高明的做法,大概就只有卫桓这位“糊涂书生”会去冒险! 言暮掏出荷包,细细地数着铜板结账,忽然想起卫桓被偷荷包的窘状,假如以后能够再次相见,她定要那此事打趣这个新科状元。 春已过,夏又至,桃花早就飘尽,为何此时的她却因丝丝微风,感到懒困呢?大概是因为她又想起了桃花镇里的一点一滴! 远在朝堂之外的她大概想不到,卫桓这个状元之位,确确实实是买回来的。然而,这最是让文人墨客不齿之事,卫桓这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为何会做呢? 这事就要到盛京才知晓了。 盛京城,杨柳浓,庄府内,喜逢客。 许久没设宴的庄大人,今日喜冲冲地邀了一位同僚,同在翰林院做事的新科状元卫桓,来府上做客。 宋琦知道后,也有些好奇,毕竟她可是听说,卫桓长得比榜眼探花更俊,年轻有为又尚未娶妻,正是京城各家虎视眈眈的良婿。这邀宴的帖子应是不计其数,为何会来他们这个闲官府邸呢? 一听到庄大人和卫桓来了,她便急匆匆地行到厅堂迎客,却想不到,她人还没进门,就听到一把爽朗的声音,想自家夫君问道: “庄大人,下官听闻你还有个女儿?” 宋琦闻言,脚步稍稍顿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进去还是先等等,只听到庄大人也同样有些惊愕,不过还是回答道:“哦,哦!是啊!家女庄暮,虚岁才十四,小丫头一个!” “如此。”卫桓的声音中不带探究,如他一贯的坦荡。 庄昊见对方不再探究暮暮,但也对他突然提及自家女儿二胡摸不着头脑,只好赶紧转移话题,跟身边的下人问道:“怎么还不见夫人?” 她不是最好奇卫桓的吗? “来啦!来啦!”宋琦抓住出现时机,笑意盈盈上前,一双眼睛早就上上下下把卫桓打量了个遍。 果然眉清目秀,面如冠玉,与她的霖儿不差上下。 “卫某见过庄夫人!”卫桓笑容爽朗,少了一分读书人的迂腐气息,反而比庄大人还要潇洒闲雅。 见到与庄霖年纪相当的卫桓,宋琦顿时便思念起还在天机山的儿子,但是一想到庄府岌岌可危的形势,骨肉分离却是对两个孩子最大的保障。 “卫大人,客气了!” 宋琦强打起精神与之寒暄,许是看得出自家夫人精神不佳,庄大人也是猜得出个中缘由,便让宋琦回房歇息了。 不过,庄昊这个三品闲人,当年连晖帝的邀约都拒了,朝廷之上又不与其他高官深交,为何会独邀约这新科状元呢? “卫桓,状元真的那么重要吗?” 原来,是因为他实在搞不明白,才华横溢的卫桓为何舍得用他们卫氏在巴蜀的万亩矿地,来换这华而不实的状元之位。 听了庄昊问话的卫桓,不由得放下手中的酒杯,笑问道:“不知庄大人知不知道,原本这个状元之位是谁?” 庄昊摇了摇头,但心中早就预料到,应该是晖帝宠臣的人。 卫桓眉眼抬了抬,早知庄昊两耳不闻窗外事,还真是比他这个初入官场的人还闭紧耳朵,他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是白康成的侄孙白镰,也就是如今的榜眼。” “下官私认为,白镰才不至三甲,上京赴考前又对友人作誓,定夺魁元,便略施小钱,将这一甲取回来罢了!” 庄昊眨巴了一下眼睛,卫桓的话中定然无一分虚假,但他却只觉太多疑惑。 譬如,他是如何知悉白镰内定之事?仅为与友人的许诺而做了状元?万亩良矿于他而言只是小钱? 庄昊不知从何问起,也不会问起,他绝不是探究他人身世经历之人,倘若看不上的,便避之不见之,倘若赏识他,便与之交友。 卫桓,是一位值得去深交的人才。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庄大人端起桌上是酒杯,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翩翩公子新科状元敬去: “纵然如今万丈豪情无处寄托,但亦不妨韬光养晦,来日定然可期!” 卫桓见状,坦然地笑着,也端起酒杯对道:“下官正有此意!” —— 易水河畔易水镇,八角山下见人家。 今日小满,阿川叔腌了些苦菜,他们师徒二人都是不喜苦味的,但唯独阿川叔腌的菜清凉嫩香,吃起来美味爽口,让言暮前些日子在言府养刁的胃又变得朴实了不少。 “你这小丫头果真得了为师的真传,如此轻松便把观月门的刺客给除掉了!”北郭先生边喝着碗中的清汤,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大快朵颐的小徒儿说道。 言暮一回到易水河畔,就跟北郭先生说了这一路的经历,反杀观月门,结交应晏阳,火烧龙虎山,最后还阴差阳错,杀了灭门仇人中的翠竹,拿了一块看不懂的玉佩。 “师父,徒儿觉得,这玉佩就是翠竹所属门派的信物,但我就是看不明白上面刻着的玩意!” 言暮从怀中掏出玉佩,递到北郭先生眼前,圆形的青白玉佩掺着一些杂质,看起来不是上好的玉石,上面一字不刻,整个玉佩中心刻着漩涡状的图案,外层四只好似飞鸟的长条包围着中心,言暮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查看了许多遍,也看不出个名堂来! 北郭先生一听便来劲,一抬头瞥了一眼小徒儿手中的玉佩,一颗心立刻顿了顿,连接都没接,这玉佩,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上面刻的是何物! 一只手僵持在饭桌上的言暮,见师父爱理不理,不禁觉得疑惑,若放在平日,最爱掺和的北郭先生早就马上接过,看得热火朝天了。 “师父,你怎么不看?”她挑起英挺眉毛,眼观八方的她,哪会捕捉不到对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闪躲。 听了小徒儿的话,北郭先生不由得喉头一紧,咽在嘴中的汤汁儿差点呛到喉咙,幸得她顿时运力调息,生生压了下来。 但也猜得出,小徒儿是察觉到自己知道什么了…… 思及至此,她也不掩饰了,伸手接过言暮手中的玉佩,细细地讲解起来:“这是一种古蜀图腾,中间漩涡状的是日,它射出了十二道光,外围着的是四只飞鸟,意为一年十二月,四季轮回,周而复始。” “这种图腾玉佩,很多巴蜀人都会佩戴,对于他们来说,应是一种护身符的东西!” 提及巴蜀,她很难不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曾在那处收过的一位弟子,现在也该是孩子的娘了! 常言道蜀道难,巴蜀的凶险,不在于它的崇山峻岭,瘴气丛生,更在于里面的门派,皆是深藏不露,且不论言暮的武功如何,对上任何一家都不能够全身而退! “其实,徒儿也猜到翠竹就是巴蜀之人。”言暮回忆起翠竹刺杀应晏阳时的一丈青,小三儿提取蛇毒时的训练有素,都指向着远在大恒西南之地的巴蜀! “极有可能,当年灭了言氏八十八人的罪魁祸首,就在巴蜀!” 言暮眸色深沉,话中带着肯定,顿时杀意生出了三分,还有七分藏匿于心中,烧得她隐隐作痛。 北郭先生凝视着手中的玉佩,小徒儿去走南闯北,远走灾情严重的淮南,被观月门的杀手盯上,她都不觉得是什么危险的事。 但现在,她的心不知为何,猛地揪了一下,隐隐地感觉到,危机的来临。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到言暮坚定的声音:“师父,徒儿要去蜀地!” “何时?”北郭先生难得认真地问道,让言暮不由得抬头看向她,这才发现,师父的头上有了两三条白丝了! 父母在,不远游,可怜她与庄家的亲缘,只得因时势而分隔。师父对她恩重如山,何尝不似娘亲般情深,她一直以为,师父永远不会变,如今却见到她的白发,才明白,岁月会让人成长,也从来不饶人。 但事到如今,她怎能停下了,她已经不是言以淮了,她的人生再也没有来处,她必须不断往前走去,才能找到那条属于她言暮的归途! “十日后!” 没有归途的燕尾凤蝶,坚定地说道。 第八十五章 他的眼睛 “十日后……” 北郭先生喃喃念道,眸中似有一丝失神,言暮看见师父此般,不由得心生紧张,睁大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对方。 不过一瞬,北郭先生便颔首继续喃喃道:“也够咱收拾行囊了。” 收拾行囊?言暮这么一听,只觉得奇怪,她要去蜀地哪需要收拾十日那么久,自己之所以提出十日后,不过是想到先前离开师傅个把月,想着多陪她一些日子罢了。 她刚想直言问道,却不料北郭先生已经恢复了神思,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说道:“小徒儿,赶快去跟你阿川叔说,咱们十日后启程去蜀地,让他给我准备准备。” 言暮听罢脑子顿了顿,也搞不清什么来龙去脉,便直问:“师父,为何你也要去?” 若是师父与她一同前往蜀地,她定然不敢如先前般狂妄,也不能来去自如,虽说师父武功高强,但也上了年纪,她可生怕路上出事。 北郭先生盯着小徒儿转来转去的眼珠子,不禁轻轻一笑,说道:“怎么?觉得为师上了年纪,会拖你后腿?” 听了师父的话,言暮差点吓到咬上自己的舌头,脑袋瓜像个拨浪鼓般摇着,让北郭先生看着好不有趣。 “为师是嫌自己在这儿几年了,憋得慌,正好我也许久没去蜀地,便打算与你同行。”北郭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神态倒也并无异常: “虽然路上肯定要你多担待的,但师父也是养了你这只小白眼狼好些年了,就出一趟远门,你这都敢嫌弃为师?” 北郭先生故作恼怒,平日聪明的言暮听了却着了她的道,顿时心乱如麻,继续摇着头说道:“徒儿当然不敢!” “我只是怕路上让师父受苦!”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她一人前往都可能困难重重,倘若稍有不慎,照顾不及师父…… 北郭先生笑了笑,也不捉弄言暮,语重心长地说道:“蜀道虽难,但难路才值得你我一闯!” “人,要走一趟蜀地,经历一次生死,才懂得为何活着。” 言暮见师父原来没有恼怒自己,便放宽了心,转而好奇问道:“那师父之前你从蜀地回来,悟到了什么?” 北郭先生听罢,回忆起十五年前独自前往蜀地避世,却阴差阳错收了个泼辣徒儿,一想起那丫头,如今应是人母了,当真是岁月如梭。 “当年为师回来,可是做了一个极大的决定呢!”她不禁笑了一笑,眉眼间泛起当年的潇洒自在。 “什么决定?”言暮看到了师父眼中的浓情蜜意,却还是不懂因何而生。 “就是与你阿川叔成亲呗!” 当年,她在蜀地收了一位为爱执着,为情潇洒的弟子,目睹她的种种,明白到相爱之人,即便连理一刻,也是天荒地久。 所以,她便从蜀地直奔盛京梅府,抢了一位夫君,也不择良辰吉日,亦无高堂可拜。 从此,她弃了前朝公主之位,他舍了开国统帅之名,青衫纵马,任它山高水阔,还是颠沛流离,长相思,共白首! 言暮有些讶异地看着,陷入回忆的北郭先生脸上挂着的微笑,心想,她去蜀地是为了查明真相,可不是去寻如意郎君,悟到了烟花风月之情,又有何用呢…… —— 蓬莱深处窥,窥得观月门。 亭台楼阁,流沙水榭,青松翠柏,假山怪石,全部映在缥缈的云雾之中,似是仙人之景。行走其间的侍女套着轻纱裙袂,浅红的裙尾随着清风吹拂起,将妙曼身姿融入此间仙境。 此地应是天上有地下无,却是以杀人见血闻名的观月门派之地,果真应了一句,大善近伪,大智近妖,而大恶近仙。 虽说观月叶为观月门少门主,但观月门现今门主却与其无血缘关系。 要问这位门主是何人?说出来千万不要太吃惊,无巧不成书,他倒真真是言暮的血亲! “这就是拂衣?” 言不忧看着包玉怡画的肖像,一眉一眼皆栩栩如生,听闻她却是极其恨李拂。若是旁人,怀着恨意便会故意将仇人画得凶恶奸邪,但包玉怡笔下的拂衣,有着青葱少年的无邪,有着逍遥少侠的娟狂,却唯独没有一分污秽之息。 不得不说,包玉怡确实能忍能屈,也能在关键之时不被感情所控,这样的人,确是刺客的苗子。 熏香缭绕一室,静坐在一旁观月叶微微抬起凤目,眼睑微微低垂,不语。 许是习惯了观月叶的性格,言不忧压根不恼,直接笑着问道:“为何给我看?” 观月叶听罢,抬起带着一串菩提佛珠的左手,指着画中人英挺的双眉,幽幽说道:“他的这双眉毛,与你有些相似。” 坐在一旁的言不忧闻言,英眉微微一抬,有些生趣地盯着画中少年,颔首说道:“确实有些相似,你这都能察觉,不愧是我的儿子!” 见言不忧插科打诨,观月叶也不多言,微微摇了摇头,便收回了目光,闭目养神。先前他以为李拂是言氏之人,才会出现在如今的言府,看来只是他多疑了,不过…… “你真不打算回江南?” 被言不忧唤作儿子的观月叶依然双目微闭,但想来这一室只有他们俩,应是问向言不忧了。 言不忧听罢,略带沧桑却依旧清隽的脸庞顿时笑意逐生,他一双眸子清亮,看着观月叶的一头白发,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只是笑道: “缺银两的时候就回去!” 檀香幽幽,泛出禅的意境,观月叶端坐于其中不言不语,放在绣云衣袖之中的纸条上,写着观月门查了四年才能确认的,灭门言氏的真凶。 如今,这张纸应是多余之物了! ——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些日子,今夜终是放晴,久未见面的明月,于言暮的头上守得云开,她站在易水河畔之上,凝视着河水潺潺流动,那翻腾之势,与江南之湖的婉约大大不同。 夏风吹过那颗不知存活了多久的柳树枝条,飒飒的声息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凉。 她深深地呼吸着天地之息,右手缓慢而有力地伸到左腰间的碎星剑,一双满是剑茧的手一握住漆黑的剑柄,好似唤醒了剑中的魂,剑光刹那间脱鞘而出,锋利的刃映着皎白的月光,孤清无情。 言暮的手腕有力一转,光滑的剑身便照亮了少侠细碎的面容,一如碎星剑看到的那般,执剑之人年少温热。 而后,利剑被挥斥于天地间。 剑过处,习习生风。身渡处,矫若惊龙。目及处,山河一体。 言暮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学过易水剑法的人不过十人,练成的不过三人。纵然如此,一招便已然立于众人之上,第一年杀李侗,她以为只是老天帮忙运气所致,第二年杀白元纬,她明白到自己武功不俗难逢敌手。 如今学剑三年,她终是觉悟到,执剑时胸中的那股狂傲,那份杀无赦的勇猛,皆是因为她从心底就明白,自己剑术之强,出类拔萃。 依旧没法练成最后一式的她,已经不似先前般畏首。 纵九式,虽不足,却大成。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清汗从发端滴下,让她那张白皙稚嫩的脸蛋有些生痒。嗖的一声,言暮脚尖悄然落地,剑刃已瞬间入鞘。 她蹲下身子,伸手舀起河边的清水,彻彻底底地将脸上的粘腻洗掉。一小滴顽皮的河水滴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让她不得不眨巴了一下眸子,再睁开眼时,忽然不知何处飘来一阵轻雾,迷蒙间,许多双眼睛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浮现。 有宋琦那双带着爱怜的眼睛,有庄昊那双带着爱护的眼睛,有庄霖那双带着亲昵的眼睛,有文音月那双带着疼爱的眼睛,有小枫那双带着鼓慰的眼睛,有卫桓那双带着赏识的眼睛,有应晏阳那双带着好奇的眼睛,有…… 突然,一双出奇清冷的眸子,骤然闯入她的脑海中。 那是谁的眼睛? 言暮猛地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画面挥散,霎时间,另一双带着极怒和恨意的眸子,占据了她整个意识。 她极力地睁大双眼,虽然能感觉到他对自己无限无尽的恨和怒,但她看不清他的脸容,她甚至记不起他的一分一毫。 明明,他是自己的仇人! 她的脑海中一直反复提醒着“门主,翠竹,嫣红”这几个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灭门之夜她亲眼见到的那个人。 师父说他已经葬身于灭门火海中,那是不是就能真的当他死了呢? 她希望,蜀地会告诉自己,这一切的答案! 忽然,清风徐来,清雾顷刻间消散,言暮的神思恢复清明,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清新的气息,将脑中的混沌全部呼出。 再抬头,只见一双白花小蝶在不远处翩翩飞来飞去,似是缠绵,似是相伴,让看着此景的言暮不禁弯起嘴角,微微一笑。 霎时开笑靥,花上看双蝶。新月上帘钩,相思不断头。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不懂风月,也不知相思,如何看那双蝶飞飞,竟笑靥骤开? 许是脑中不懂,但这颗心却是蠢蠢欲懂! —— 清风吹过幽州易水河,也吹过巴蜀青城山,吹动了岸边杨柳,也吹动了翩翩公子修长指尖上彩云髓的红绳。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卷四江南篇完) 下卷:蜀道血意侠心炼 第八十六章 蜀道前行 虽说蜀道不易行,但总有行路人。 这不,巴蜀的崇山峻岭上,一条蜀道迂回盘绕,层峦叠嶂中两道身影翩然而立。御马车而行的师徒二人,于陡峭的栈道上眺望着那个难上登天的美景。 “小徒儿,过了这个栈道,前面就是恭州了!”歇息在车舆内的北郭先生,突然掀开门帘,对着正在驾车的言暮说道。 言暮闻言,抬头眺望着前方,目及之处,皆是山崖峭壁,如云的雾凝结成迎面而来的风,让她看不见来处的路,也看不清前方的道。 连她也没想到,自己和师父这一路走走停停,看山观水,竟行了两月有余。行过了一年最热的日头,又迎来了梅雨的季节,昏暗的天低沉得好似压在周围那般,让她不由得感到郁结不已。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如何去探寻翠竹的玉佩,就靠着一股劲儿,急匆匆就来了蜀地,若不是有师父在旁,现在的她就不止会迷路于蜀地蜿蜒的道路上,还会迷失于内心的彷徨之中。 既然师父说,要去恭州看望她的熟人,那就去!即便找不到心中的结果,也要走一趟真正的蜀道! “师父,你说的熟人,指的是你先前在蜀地收的弟子吗?”言暮目光变得清明,语气轻快,与北郭先生闲聊解闷。 北郭先生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自己的五徒弟。一想到那疯丫头的身影,她不由得打趣地说道:“虽说是徒弟,她却在我这处什么都没学到。” “什么都没学到?”言暮有些讶异,没想到她这师姐竟如此不上道。 “那疯丫头缠着我,要我教她琴棋书画,可一样都学不会,许是太笨了。”北郭先生调笑地对着言暮清秀的侧脸说道:“哪像我的小徒儿,天资聪颖,深得为师真传!” 言暮听罢也不觉得害臊,只骄傲地扬起头,一双眸子亮得灵动不已:“可不是吗!天底下跟我这般既聪明体贴,又尊师重道的好徒儿还真的百年难遇!” 北郭先生见状不禁噗呲一笑,小徒儿古灵精怪,越发没了当年的阴沉,是好事儿。 不过,可不能自满! 北郭先生抬手拍了拍言暮的小脑袋,笑着说道:“既然我小徒儿聪明体贴,尊师重道,那可不能让你师父我饿着,赶快到前面的林子里摘些果子回来,好让说了一路的为师润润嗓子!” 言暮见师父给面子,当然是乐意,但抬头一看前方的散发着瘴气的林子,不禁有些疑惑,这种地方真的有果子吗? 出人意料的是,这黑漆漆的林子深处,果真有不少红果儿,许是干活多了,熟能生巧,手脚麻利的她一下子便摘了满筐红果子,言暮细细地数着,应该够师父吃上好些日子。 正当她提着红果子准备走出林子时,眼尾忽然瞥见一颗鲜红欲滴的大果子,就那么高高地挂着树上,等着旁人去采摘。 “算了,都摘了那么多了……”言暮喃喃自语,准备运内力走出林子,却还是顿了顿,最终转过身对着那颗大果子说道:“师父见了,一定会很欢喜的!” 说罢她轻轻一跳,身轻如燕地一把跃于树上,树干微微颤动,枝头上青翠的叶子却一片都不落,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外来者,轻微地惊扰了,抖掉青叶身上残留的露珠儿罢了。 正当她伸出手准备将大果子摘下时,一阵夹着瘴气的风蓦地向她袭来,吹起些许额间的发丝,将她的视线打乱。 “嘶!”突然,一声细碎却紧促的声音,似箭般从鲜红的果子旁向她射来。 不好!言暮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青蛇竟佯装成树上青苔,以红果为诱,引猎物上门。 蛇能吞雀,却吞不住快如鹰隼的言暮,她眼神凝练,抬手挥出内力,八方之气便猛然袭向青蛇,一霎间,青蛇那冲击之势全然被打散,只见它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粗绳,被强势的内力一把弹到树干上。 言暮见到青蛇颓靡地倒下,不禁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整顿思绪,又再次伸出手去摘果子。 不料,就在果柄刚脱离树枝的那一瞬间,无声的青影比方才更快更猛地袭来。 言暮立刻提力,就在青蛇被内力再一次击落的一瞬,它尖牙的毒液却已经溅上言暮的指尖…… “这小徒儿怎么去那么久?” 北郭先生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前喃喃自语,说时迟那时快,被挂念了一些时候的小徒儿,熟悉的身影蓦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好似有什么不妥的,北郭先生皱了皱眉,不得不定睛地望向那突兀的身影,还是熟悉的青白锦衣,还是熟悉的不高个头,但为何会如此格格不入? 北郭先生的这个疑惑,直到言暮走近之后,终于的得到了解答。 只见什么大世面没见过的北郭先生,此刻震惊地张大一张嘴,愣愣地看着扛着一筐红果儿的小徒儿,半晌才能开口惊讶地问道: “小徒儿,你的脸,怎么变成猪头了?” —— 言暮生无可恋地躺在平稳行驶的马车车舆中,小小的身躯好像一朵蔫了的黄花菜那般。 北郭先生的行囊里有块小铜镜,她方才瞄了一眼,就明白了原来师父初见她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大惊小怪。 蛇毒只是碰到了指尖,并没有进入血脉,按道理就不会有何问题。却不知道为何,初时她的脸蛋儿一丝感觉都没有,不知是不是麻痹感逐渐消退,此刻隐隐约约的疼痛,脑袋昏昏沉沉,让她打不起一丝精神。 “小徒儿,你别担心!” 坐在马车外驾车的北郭先生深知言暮的担忧,故作轻松地说道:“为师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大夫,听说世外神医都喜欢住在荒山野岭,咱很快就能治好你的脸蛋儿了。” 瘫在车舆中的言暮,无精打采地听着北郭先生滔滔不绝的藉慰,只觉得如今不止脸蛋疼,耳朵也疼。 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在盛京庄府之时,爹爹为了逃避去应晖的夜宴,不入应晖的党羽,情急之下被娘亲打得跟猪头那般,那模样可能比现在的她,还正常一些。 话说,那个时候爹爹光是消肿,就消了一个来月,可想而知,那时爹爹被文武百官光是嘲笑,就笑了一个多月。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没想到她言暮,游走在天涯这些年,经历这般荒唐事,才感同身受,懂得爹爹当年的艰辛! 北郭先生见言暮没搭话,越发觉得小徒儿这下是真的泄气了,切身处地去想,若是世间上任何一位女子,花容月貌霎时间变成个大猪头,早就呼天抢地了,小徒儿这般郁结,也是人之寻常。 “小徒儿?小徒儿?”忽然,北郭先生好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想与沉郁的言暮分享那般,幽幽地唤着她。 言暮当然知道北郭先生怕自己忧虑,也不想拒了她的好意,便回应:“怎么了师父?” 北郭先生听到言暮还有心思听自己说话,便急匆匆地笑道:“为师有一个有趣的想法!” “什么想法?”言暮蔫蔫地问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想想怎样救救她这张猪头一般的脸吗?说起来一切的起因,不还是师父嘴馋。 “为师在想,倘若有男子看过你现在这张脸蛋儿,还敢倾心于你,那还真的是真情实意了!” 北郭先生略带轻松的话语,在言暮的耳边萦绕着,她却觉得整个身体都飘飘浮浮,脑袋迷迷糊糊,什么话也听不进,呼吸变得越来越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徒儿,小徒儿!” 北郭先生见言暮不语,忽然紧张起来,急忙说道:“为师不是开玩笑吗?别生气啊,为师也是想让你恢复精神……” 越发觉得眼皮子沉重的言暮,想开口说一句她没有生气,却发现身体没有一处能动弹得了,一霎间随着眼皮全部的闭合,陷入了昏迷之中。 此刻真真切切感到惊恐的北郭先生,连忙掀开车帘子,只见自己疼爱的小徒儿嘴唇发白,双目紧闭,一霎间焦虑悔恨涌入心头,那管得什么悬崖峭壁,猛然驱使缰绳,让马车加快脚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走出了栈道。 —— 烟飞松坞晓苍凝,雨过竹林晚翠滴。人家楼阁下参差,天宇云霞上郁密。 栈道边,翠竹楼,淼淼药香,淡淡茶香。 此刻,两道如远山般的身影,于碧竹楼院中相对而坐,中间石桌上摆着围棋棋盘,穿白衣之人执黑子,穿玄衣之人却执白子。 白衣公子脸容清隽,唇边时常带着微微的弯度,天生善态,有着医者的宽厚和温柔。玄衣之人皎如冠玉,眉似远山,薄薄的唇抿着,修长的指尖夹着白子却不落下,眼神刹那间肃杀起来。 白衣公子见状颇为诧异,不禁看了看眼前的棋盘,好似是他自己落在下风,便直言笑问:“与我下棋还有难倒你的时候?” 玄衣之人摇了摇头,眸子越发深邃,语气如冷月般凌冽:“有人!” 话音刚落,一架马车便直直闯入翠竹楼中,白衣公子听到门外骚乱,不由得站了起来张望,却听到一声内力传音: “君家的,谁都好,赶快出来救我徒弟!” 君必鸣没想到竟然有人能闯得进自家被八卦打乱的翠竹楼阁,还直唤他的姓。 看来,不是他的友人,就是他爹的故人了。 “今日竟然有客,我先去迎客!” 君必鸣边笑道,边往外跑去迎接,唐昂看着友人素白衣袍的背影,不由得摇了摇头,眼神少了几分凛冽,慢慢地站起,也跟着踏了出去。 向南寻得绿水,向东窥见青山,向西目睹飞花,向北偶遇流月。 谁知,有缘之人只需向前行,必然寻得姻缘,窥见风月,沐浴红尘,偶遇伊人! 第八十七章 世外神医 鼻间缭绕着竹叶的熏香,一派淡雅之息,温柔地包围在她的周身,安定着言暮先前慌乱的神志。 她的眼皮子还是千斤般重无法睁开,却能听见,感受到外界的一切。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正躺在榻上,也知道师父应是真的找到了她口中的“世外神医”。 总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荒山野岭还真的有高人,她这条小命应是保住了。不过,想必自己这张脸也大大咧咧地露在外人跟前! “君家小子,我家徒弟身上没中毒,为何脸蛋却肿胀如猪,如今还昏迷过去了呢?”言暮听得出,那是她师父的声音,略带焦急的嗓音将她的紧张展露无遗。 她很庆幸自己还昏迷着,不然让她当着别人,顶着这张脸蛋,听到“肿胀如猪”的话,还不羞愧得找个洞钻进去。 “嗤。” 果不其然,言暮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了房中一角那轻如羽毛的呼吸声。 如今,这张脸还有个好处,就是再怎么羞愧发红,旁人应该也看不出来了。这么一想,言暮倒是转变了心态,大大方方地躺在榻上,静静地听着他人的对话。 听了北郭先生的问话,榻旁一把温文尔雅的男声响起,回答道:“李前辈,你的徒弟应该是遇上了一种叫‘脸上青’的蛇,这种蛇毒性不强,但有些人会对其毒液过敏,呼吸受阻,甚者陷入昏迷,如今喂了药,再过五六个时辰,便会醒来。” 言暮听罢,拎紧的心中松了松,原来自己还真的不是中毒了,那样就好! “至于她的脸,亦是因过敏肿胀,内调一日便会消肿,只是……” 姓君的大夫,那欲言又止的话,让言暮不禁提了提心眼。 “只是什么?”似乎北郭先生比她这个当事人还激动。 君大夫语气中带着担忧,解释道:“脸上青,顾名思义,一沾脸上留青,消肿之后脸上还是会留下青淤,若要等青淤自然消退,怕是要等上个把年。” “个把年!” 北郭先生的声音变得紧张不已,许是言暮自己,也从未听见过如此担惊的师父:“我徒弟花容月貌仙女下凡,当得上天上有地上无,若因这小小蛇毒毁了,我这当师父的日后该如何面对她!” 听了师父的“肺腑之言”,躺在榻上的言暮欲哭无泪,她虽是长得不错,但也没有师父所说的那般夸张,况且如今她变成这般模样,人家大夫也看不出哪处“花容月貌”! “你们君家不是神医世家吗?我可是救过你爹一条命的,如今父债子还,你无论如何都得救回我徒弟这张脸啊!” 北郭先生一想到若不是因自己嚷嚷着要言暮去林子摘果,也不会造成如今局面,况且她对言暮的感情,比她的任何一个徒弟都要深,哪里舍得她受到一丝伤害呢! 言暮把师父的“无理取闹”听得一清二楚,此刻哪里管得上害臊,只觉得心里苦涩不已,师父是真的疼她爱她,才老脸都不顾了…… “李前辈,你别着急。” 君神医应是品性纯良,见北郭先生如此撒泼也不恼,反而安慰道:“脸上青淤消肿虽难,但也看每个人的体质,你的徒弟应是习武之人,运气调力本就优于常人,小辈也会为她施针通血,想必也能加快青淤消退!” “那就太好了!” 北郭先生一听到言暮有救,连忙又夸夸其谈:“我小徒儿武功高强,天下间难逢敌手,必然优于常人甚多,这般你算算,她的脸蛋何时能变回原本之貌呢?” 若不是此次过敏昏迷,言暮还真不知,原来师父如此看得起她,但如今她连小小毒蛇都敌不过,搞到这般狼狈不堪,听着这些话倒是讽刺十足。 这不,又是轻微的呼气,言暮再一次捕捉到了房中一角的声息。 “若每日施针,加上内调,至少三个月余。”君神医果真医者心肠,他没有对言暮或是北郭先生有任何嘲讽,只是直言自己的见解。 “三个月余……”北郭先生喃喃道,三个月,不长也不短,查一个真相,却足矣。 “还有能让我小徒儿消淤的方法吗?”她要快,更要言暮无恙。 “有,我们君家有一记药方,正是消肿活血之用。但如今其中一味药,唤作重楼,在蜀地已越来越少,再亦难寻!”君必鸣也不拐弯抹角,此刻亦是倾尽所能去相助眼前这位自称是他爹救命恩人的前辈。 “重楼。”北郭先生略懂药理,自然知道此药的珍稀,但如今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要去寻:“重楼七叶一枝花,如今正值花期,我去找回来!” 师父!言暮此刻是多么想睁开双眼,开口跟她说一声,她不需要!此事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分心轻敌,若是要劳累自己的师父,她宁愿就这么顶着一张猪脸过活了! “李前辈,此药我寻了好些日子都寻不到,你……” “一个月时间,我必寻回来,我现在就出发!”北郭先生信誓旦旦,语气坚定,但看到昏迷不醒的言暮,又变得柔情: “等我徒弟醒来,麻烦转告她,在此处等我回来。事出突然,我也来不及说太多,望你照顾好我的小徒儿,若她平安无恙,我北郭先生定会知恩报德!” 不知为何,师父话音刚落,一霎间整个房间鸦雀无声,连言暮也觉得稀奇,半晌,才听得君大夫忐忑的说道: “你是,北郭先生?” 言暮这下总算明白了,敢情方才师父架着马车就闯入君大夫家中,也没有自报家门,糊里糊涂就逼着人家为她治病。 “是,你们两个小子,如今知悉我身份,就得老老实实照顾好我的小徒儿了!”师父的声音如命令一般对着房中之人说道。 果然,两个人!除了君神医,这里还有其他人。 可能是方才给的药效发作,言暮忽然觉得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模糊,脸上的疼痛也逐渐消退,慢慢地,听不见,也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 直到最后一丝意识全部湮灭,她想,此刻师父应该已经启程了…… 恭州,是巴蜀的中心,而唐门,是恭州的中心。 暗澹青枫树,萧疏斑竹林。在这层峦叠嶂的崇山峻岭间,在这被无数苍绿翠竹包围的中心里,是否藏匿着言暮苦苦追寻的真相呢? 此刻的她尚不知,巴蜀唐门,于她而言是怎样残酷的存在。 —— 一汪清甜的水从喉间划过,润泽了她干枯的喉咙,也让她的思绪慢慢凝聚,脑海的浑浊被挥散,意识变得清明,她试图动了动手指,微微触碰到身上的暖被,周身内力运转,一双杏目终是慢慢睁开。 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好似下过一场雨般,雨后的气息尤其清爽,夹带着竹叶的清香,将言暮身上沉郁之气全部消散。 “姑娘,你终于醒来了!”一阵温文尔雅的嗓音,告诉她来者何人。 已经从榻上坐起来的言暮微微眨了一下眼,看清了对自己出手相救的君神医,只见他眉目良善,带着医者的仁心和关怀,让处于陌生之地的她顿时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为何知道我是女子?”不问前因后果,言暮直觉君神医是知道自己当时仍有意识,但对于他知悉自己是女子之事,却尤为疑惑。 君必鸣听罢微微一笑,敦厚的眉目中没有一丝觉得对方的问题突兀,直言回答:“先前为你诊脉时便知了,情势所迫,顾不得男女有别,有失礼节,望姑娘见谅!” “君神医太客气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好奇罢了!”言暮见君必鸣如此大量,自己更加羞愧: “先前误触蛇毒,师父为救我一时心急,多有冲撞,还真的请你见谅!” 君必鸣一身素白衣袍,看上去不过弱冠年纪,一双明眸带着笑意,不似庄霖的天真纯良,不似应晏阳的芝兰玉树,那是对一切世人平等的仁心仁术。 “姑娘客气了,你如今已消肿,但脸上却留了一道青淤。” 君必鸣语气中带着惋惜之情,看着言暮消掉肿胀之后清秀的脸上,那道盘踞在半张脸上的青淤,好似一道黑胎记般突兀违和,不由得宽慰道: “姑娘请放心,君某必定竭尽所能,还你花容月貌!” 又是花容月貌,言暮一听到这四个字就觉得尴尬,连忙掀开身上的软被,站起来解释: “君神医你别听我师父胡说,先前那场闹剧,我虽昏迷但仍有意识,师父的话我都听得到,她护犊心切,把话给夸大了,实在是失礼!” 君必鸣见言暮如此得体,反而更加客气,只见他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怎么会,我看北郭先生绝无夸大其词,姑娘你确实花容月貌,有仙人之姿。” 若是放在别的的小姑娘,听了君必鸣的夸赞,大概此刻早就羞红了脸蛋,但言暮这颗石头,一汪心湖纹丝不动,不起一滴波澜,只当对方的话是在宽慰自己。 “那,李某就承蒙君大夫的赞誉了!” 李某?君必鸣想起,北郭先生原名李惊堂,眼前这位她的小徒弟也姓李,莫不是与北郭先生有着亲缘? “对了,在下君必鸣,敢问姑娘芳名?”君必鸣直接问道,虽然北郭先生让他照顾好李姑娘,但此地是唐门之地,知道她的身份对唐门也能好交待。 许是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言暮也不隐藏,大方答道: “我姓李,单名拂。” 听了言暮的回答,君必鸣忽然一个激灵,他记得好似从何处曾听过这个名字,便试探问道:“是芙蓉的芙?” 言暮并没有发觉对方起伏的思绪,摇头直言道: “拂晓的拂。” 第八十八章 美人在骨 “李拂,姑娘。”君必鸣神色略带诧异,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言暮点头颔首,一想到师父为了给她寻药,不知去向,她心中便开始焦急:“君神医,不知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去了何处,我打算去找她!” “万万不可!”君必鸣一听到言暮要拖着这刚恢复的身子去奔波,立马义正言辞地说道:“李姑娘如今亟需静养,加上你脸上青淤沉积颇深,若要退淤,亦需留在此处每日施针。” 言暮闻言,不自觉地抚摸上自己的脸蛋,醒过来到现在都没看一样到底变成什么模样了,莫不是真的变成了“无盐女”?不过无论如何,自己也没有理由在此处打扰君神医: “我这张脸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留我在此肯定碍了神医你的生活,如今救我的恩情都没能还,李某哪敢留下打扰!” 君必鸣摇了摇头,虽说医者菩萨心肠,但他与李拂本就非亲非故,何须强人所难好说歹说,还不是因为北郭先生那托付罢了: “李姑娘你无需客气,北郭先生对君某一家有恩,照顾姑娘不过举手之劳。既然北郭先生给了我这晚辈报恩的机会,君某绝不能弃患病的恩人之徒不顾。” 言暮盯着君必鸣那双笃定的眸子,依旧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拒绝的意味,让本就“吃人嘴软”的她也不好在推却。只见她的眼睑微微低垂,点头颔首道: “虽说我师父对君神医一家有恩,但我也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安之若素。李某以往随师父隐居,挑水砍柴,煮饭烧菜,侍奉前后,样样皆做,还望君神医有让我出力之地,尽管使唤!” 君必鸣见言暮神情恳切,不禁觉得好笑,眼前姑娘女扮男装,眉间英气袭人,雌雄难辨,一双眸子漾着明亮的光,一双手指节分明有力,若她真的就是自己猜想的人,那武功自然不俗。 再说,北郭先生的徒弟,又怎会不是天人之人呢! “如此甚好!”君必鸣接了言暮的话,笑意盈盈地说道:“最近正值雨水季节,我有位患者时常犯老毛病,这边炼药熬药的应接不暇,还望姑娘多有帮忙!” 言暮一听君神医肯让自己出力,不由得嫣然一笑,说道:“当然,需要李某的地方尽管说。” 时值五月,天气变幻莫测,这不,方才还是晴朗的天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惊雷,君必鸣闻言警惕地抬起头看向窗外,大滴的雨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敲打这屋檐。 只见原先还温文尔雅的君必鸣此刻着急得跟热窝上的蚂蚁般,连忙睁大一双眸子说道: “现在就有!姑娘,快,快救救我晾在外的药材……” —— 一场雨下得连绵不绝,没停过的雨滴将碧竹楼包围起来,好似一道与世相隔的空间,让言暮生出回到易水河畔的亲切感。 方才吃过言暮煮的饭菜,不知为何,君必鸣脸上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后,便消失了一段时间,百无聊赖的言暮便顺势在这只住着君神医一人的楼阁中闲逛起来。 被重重翠竹包围的楼阁不算大,许是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东西,每间房都敞开着大门,里面放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药架子,方才冒雨收回来的药材也静悄悄地躺在此间。 看来看去,不是竹子就是药材,言暮只觉生闷,便站在走廊上,凝望着眼前的雨景,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所见之处,皆是翠绿,窸窸窣窣的雨滴落在竹叶之上,溅出了泥土青腥的气息。 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积水,映在上面的那道莹润的轮廓告诉着她,猪头般的脸蛋已经完全消肿了,但挂在眼间那道青灰的积淤,与她之前用石榴汁糊在脸上蒙骗观月门的刺客时一模一样。 “唉,这就是报应吗?” 言暮轻轻地抚上自己脸上的青淤,心中并没有没有紧张委屈之意,倒是生出一丝因果报应的无奈。 虽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怎知报应来得如此快!她果然不适合当个坏人,但杀了那么多人,她还能是个好人吗? 就在她沉思之时,突然一道暖白的衣袂出现在视线内,言暮连忙抬头看向先前不知去了何处的君必鸣,只见他捂着肚子,脸色有些青黑,莫不是吃错东西了? “君神医,你还好吗?”不知道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的言暮,关切地问道。 君必鸣听到对方唤自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凝神看到身体正常的言暮,不由得纳闷起来,同样吃了她做的菜肴,为何只有自己中招? 一想到此处,君必鸣不由得好奇心大发,吃坏肚子还分人的?便连忙对言暮问道:“李姑娘,你身体如何了?” “尚好,并不觉有何不妥。”言暮坦荡地说道。 “那就好……”君必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回肚子中,换了一个方式说道:“我想了想,李姑娘做的菜肴虽美味却不合我们巴蜀人的胃口,日后还是让我来烧菜!” 不合胃口?言暮圆溜溜的眸子滚了滚,想起以前蜀来客栈的菜肴确实与她做的不一样,便点了点头问道:“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还有其他我能出力的活儿吗?” “还真有!”君必鸣这次也不为难了,一边手捂着疼痛不已的肚子,一边手指着后山那片竹林,气若浮丝地说道:“麻烦李姑娘帮我从后山抓些竹鼠回来。” “竹鼠?”言暮颇为惊讶地盯着君必鸣问道:“君神医,你还饿吗?”看来她做的饭菜量太少了? “不不不!”君必鸣自然猜得出言暮在想什么,直接说道:“我想钻研新药,药效尚不明确,怕用在人的身上会有毒,时常需抓些竹鼠来先作试验。”尤其要验出为何李拂的菜肴只有他会吃坏肚子。 “好!”言暮颔首答应,随后拿手伸出暴露在雨中,雨虽未停但已是绵绵细丝,不碍事:“我现在就去!” 说罢便轻功提力,一把跃出走廊,君必鸣见到言暮行云流水的动作,并没有太过于惊奇,只是眸子微微一怔,嘱咐道:“李姑娘,记得上山勿走远,千万别走出了后山之外!” 站在细雨中的言暮闻声回头,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微微一笑问道:“后山之外是何处?” 君必鸣被雨中伊人的回眸吸引,但他知道,此并非情欲,而是欣赏。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 “后山之外,方圆百里,皆是唐门。” ——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细雨落在竹枝上,也落在唐门的雕花木廊中,幽静低调的唐门深院内,带着潮湿粘腻的风从微微打开的窗户外吹进,将室内悠然缥缈的熏香吹得散乱。 “咳,咳。”一道咳嗽声似有似无,红木门徐徐打开,进门的正是唐门三公子的密卫乌梢,只见他端着一碗乌黑的药,药香夹着苦味,一瞬间将房中的熏香全部压制,整个房间中只剩下苦涩。 听到主子的咳嗽声,乌梢立刻将药递到唐昂的跟前,恭敬地说道:“少爷,君公子的药来了!” 许是压抑着喉间的气息,唐昂清绝凌冽的额间挂着一道青筋,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凝视了一眼跟前如墨汁一般浓稠的药汤,随后伸手端起,一口喝下。 多年来他喉咙损伤,食不知味,倒是这药汤苦涩的味道每次都清楚分明,刺激着他的头脑,让他不得不反复品味这种苦。 站在一旁的乌梢上前收拾,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条,递给神情不悦的唐昂,说道:“少爷,这是君公子给你的。” 唐昂接过纸条,修长的指尖轻拢将其打开,寡淡而毫无温度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里面的内容,一贯对任何事物都无所兴趣的心思,突然撞上纸条上“李拂”二字,刹那间,似是被一丝细雨滴中那般,引出微微涟漪。 “我此前游历到淮南北,遇见了一位有意思的人,他也喜欢看这本书。” “是一位年纪轻轻的侠客。” “假如我用双倍价钱让他们收手呢?” 去年这个时候,卫桓曾遇过一位杀了应晖党羽的侠客,引得观月门跟踪调查,他派出唐门密卫层层保护,终保得好友平安,那位侠客就是如今美名传遍整个江南的,拂衣。 李拂,这是卫桓在唐门时日日叨念的名字,是不是过于巧合了呢? “北郭先生的徒弟吗?” 唐昂薄唇微抿,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却又出人意外。 反推拂衣所为的事件,就要追溯到鲜有人知的刺杀国舅之子李侗,那时他便猜测,国舅府的势力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铲除干净,一定有拂衣的推波助澜,甚至那关键的屯兵册,可能就是拂衣夺取的。 再到之后的白元纬被刺,淮南震灾换帅,有人推测拂衣是两件事件最大的受益者御史中丞虞子安的同伙,但听了卫桓口中所说的拂衣,却更像是单纯的为百姓儆恶惩奸的侠客。 就在前几个月,江南流传出拂衣缴了龙虎山的美谈,龙虎山虽山贼聚众,但对平民百姓的威胁远比不上对途径的商队威胁大,拂衣此般出手必然不是为了老百姓,龙虎山与江南太守周高义其中猫腻甚多,周高义背靠应晖,该说她的目的是阻碍应晖? 这也不对,毕竟杀李侗断李氏血脉,对应晖来说是斩草除根的乐事,况且,李拂本就是李惊堂的弟子,为何又反咬一口李氏呢? 若是要帮应晖,那她之后为何又杀了应晖的得力亲臣白元纬,还断了他的财路? 抛开这一切谜团,倘若她真的是拂衣,那就是一位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子。 看似真,又不实。他最讨厌这般飘忽不定的感觉。 静谧的一室,一双深邃无情的眸子依旧盯着那二字,冷然说道: “若触我逆鳞,必杀之!” 第八十九章 身后的他 明月高挂天边,将蜿蜒的蜀道氤氲,雨后的竹林深处响起窸窸窣窣的虫儿叫,一切都静谧无垠,一切都尚未发酵。 君必鸣将施在言暮脑袋上的银针一根根地收好,房中的油灯明亮,熏香清凉通鼻,即便二人相坐甚近,面对面相视相谈,亦不觉有丝毫男女之别的别扭。 “君神医,方才我上山抓竹鼠,看到了山上有好些黑白相间的狗熊,憨态可掬。” 熬了好些个时辰药的君必鸣,此刻一双眸子带着疲倦,却还是硬撑着笑道:“那些叫竹熊,喜独栖于蜀地竹林中,以竹笋为食,偶尔也会吃鸡鸭野畜。” 言暮见君必鸣脸上的倦态,也不敢跟再叨扰他,虽然她一直想知道在她昏迷之时,房中另一个人是谁,却苦于找不到机会,明明自己说过要帮助君神医,如今却反倒更让对方操劳了。 “李姑娘,夜已深,早点歇息!” 已经收拾好银针的君必鸣,笑着站起来,肩膀还架着他的药箱子,乍一看有种游医的潇洒。 “君神医也是,辛苦你的照顾,我见你熬药一熬就好些时辰,要不让我来帮你!”言暮将君必鸣送至门口,见他走路踉踉跄跄,许是今日真的累坏了,殊不知最让君必鸣伤身伤神的就是她操刀的那顿饭菜。 “李姑娘你懂药理吗?”君必鸣闻言,许是心生兴趣,转过头问道。 言暮摇了摇头,她懂的东西不少,唯独不会药理:“我的祖先一代行医,但每每医人,患者必死无疑,祖先悔恨之际立誓,要自己的子孙绝不能碰医药之事,所以……” “噗嗤!”听了言暮的回答,君必鸣不由得笑了出声,这姑娘对药理一窍不通,他怎能把给唐昂熬药的事情交托给她呢? “患病之人是我的多年好友,君某绝不能将此任交托于他人,不过李姑娘既然想帮我,就先跟着我学些简单的药理,这也不算碰医药之事,只是行走江湖应急之用罢了!” 既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开口,言暮哪敢不点头,况且如君神医所说的,学些应急的药理,对她自己也有好处。 “多谢君神医!你此般相助,李某真不知如何报答你!” 君必鸣清秀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他摆了摆头说道:“我这才是报恩,况且,就算我不帮你,唐门的人也会帮你。” 唐门的人?言暮不知君必鸣为何会突然说出一个与自己毫无交集的门派,一双眸子微微睁大,再想追问时,却见君必鸣已经转过身往前走了,嘴边还喃喃道: “有个人一定很想认识你……” 言暮愣愣地盯着君必鸣走开的背影,不知其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耸耸肩,回到自己的房中整理行囊了。 明月照在侠客姑娘那张有着瑕疵的脸上,也照在唐门公子那道如远山般的眉眼上,夜色凝重,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映着案上的油灯,好似深渊中亮起一丝光般。 “乌梢。”他唤着身旁密卫,声音中带着不可置疑:“我娘亲何时回府?” “回少爷,三日后!”乌梢连忙上前接令,不知何种原因,脸色有些扭捏,许是有话要对唐昂说,但不知此话是否妥当,牛高马大的汉子一脸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唐昂如剑般的锐目瞥了一眼对方,便冷冰冰地说道:“有什么直说。” “是三姑娘托人跟你转达的话,不过……”乌梢单膝跪在地上,不必多猜,也知道唐昂那行事乖张肆意的娘亲又说了什么胡话。 “说!”唐昂可没什么心情看自己的护卫扭扭捏捏。 “三姑娘说,她三日后回唐门,还说……”乌梢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述道: “大佛寺的方丈说少爷你今年若娶不了妻,往后十年都不会有姻缘,她一回到,就给你比武招亲。” 唐昂单手撑着额头,忽然觉得头隐隐作痛,白皙的手背青筋凸起,一室幽静,只响起低沉一声: “出去!” —— “你是谁?” 梦中,一把清冷却稚嫩的嗓声从黑暗处响起,突然,一把利剑应声架在了言暮的脖颈之处,锋利的剑映着火光,如嗜血的修罗。 “言家已被灭门,你到底是谁?你若不说就只有死路一条!” 明明周围皆是火海,为何她会觉得如坠入冰川般冷,一颗心不断地下坠,不断地抽痛。 但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年手无寸铁的孩童了,言暮握紧手中的碎星剑,漆黑的剑鞘给她无尽的安定: “我是,拂衣!” 刹那间,运力拔剑,剑光闪烁于天地之中,照亮了那晦暗痛苦的房间。言暮猛然回头,挥剑砍向那道她恨之入骨的身影。 就在剑尖与对方的脖颈相距不过汗毛之间,她的手臂好似突然无力般,碎星剑剑势尽散,只能干巴巴地架在半空中。 她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双目俱瞪,眼前人全身被火焰燃烧,一双眸子如黑洞般留着血,喉咙处被厉炭烧毁,露出恐怖的白骨,他的皮肤被狠厉的火焰烧炽,如蜡烛一般融化滴落。 这哪是人啊!那是跌落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的鬼啊! 她杀了那么多人,从来没做过此般恐怖之梦,若要说那些人在她的心中就是“该死”的,那眼前的人呢?他不该死吗? 不!他该!他是灭了言氏的凶手之一,他该! 熊熊烈火中,言暮握紧手中的碎星剑,却没有一丝力气刺向对面的人。突然,那被火焰蔓延全身的人伸出一双滴着血的手向她走近,张大的嘴无声地嘶吼着,不必听,言暮知道,他在说: “我恨你!” 她被眼前可怕的一幕吓得节节倒退,突然,身后不知被何物滑倒,言暮直直地跌落在冰冷的地上,低头一看,原来滑倒她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彩云髓! 就在抬起头的那一刻,忽然间,那张融化的脸一刹那出现在她的眼前,血肉与恨一瞬间将她侵蚀…… “啊!” 言暮低声尖叫着,一把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关紧的木窗外一阵清凉的风吹过,将她额间的冷汗吹掉。 哪里管得上擦汗,惊魂未定的她摸黑走到茶桌边,将桌上的油灯点燃,暖黄的灯光将周围照亮,满室的药香让她安定了不少。 她深深地长吁了一口气,试图将方才梦中的恐怖一幕全部挥散,一杯冷茶过肚,终是平复了下来。 “这是后遗症?”从未做过如此可怕的噩梦,恢复平稳的言暮只觉应是中了“脸上青”的后遗症。 窗外幽静得连鸟兽飞鸣的声音都没有,万籁俱寂中夹带着一丝暗涌的苗头,此刻的言暮心中一团糟,似乎一切都停滞不前,一切又纷繁杂乱。 “唉!果真是,难于上青天啊!” 她一边无病呻吟,一边走向自己放在床边的碎星剑,此刻,只有它是自己最可靠的伴儿了! 手腕提力,一下抽出碎星剑锋,如清霜般的寒光于一室泛出,仿佛,此刻唯独碎星能听她诉诉苦了: “前路太过缥缈,除了咬着牙走下去,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她知道,她没有其他选择。 碎星也知道,她不会作其他选择!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 “这个是?” “车前子。主气癃,止痛,利水道小便,除湿痹。” “这个呢?” “龙胆。主骨间寒热,惊痫,邪气续绝伤,定五脏,杀盅毒。” “那这个?” “黄连。主热气,目痛,眦伤,泣出,明目。” 君必鸣惊喜地从自己的药架上拿起一味味不同的药,不过三日时间,李拂自学《神农本草》,不但能分辨出来,还将他们的功效一字不差记下来。 回忆起当年的他,因为背不下药经而被他爹追着来打,倘若他小时有此般好头脑,那真的能少挨几顿打。 “李姑娘,你真的先前从未接触过药理吗?”君必鸣放下手上的黄连,此刻他自愧不如的神情比吃了黄连还丧气。 “当然。”言暮神色得意,走近药架上指着一堆君必鸣方才抓好的药材说道:“这些药皆是润喉通肺之用,我猜你的好友是咽喉有疾,对吗?” 君必鸣一听,不由得想拍手称好,但又觉得小题大做,便颔首说道:“李姑娘学得真快!” “我师父说我天资聪颖,学东西极快,要是肯学,必定能做到样样精通!”言暮漫不经心地应着君必鸣的话,拿起一片紫菀低头细嗅。 君必鸣神色复杂地看着对方如鸡蛋般白皙圆滑的侧脸,她眼边的青淤突兀却不减美态,不过心里却是在调侃:若你真的样样精通,为何那顿饭菜做得如此难以入口。 一想起那日他收拾了她做的剩菜想喂给抓回来的竹鼠试味,谁知道那些竹鼠闻了闻,打死都不肯吃。 “君神医,今日就让我来熬药,你也好歇息一下!”言暮端起眼前抓好的药,一双眸子睁得圆滚滚,期待地望着君必鸣。 一脸无可奈何的君必鸣看了看窗外高挂的艳阳,惊觉已到午时,连忙说道:“李姑娘,今日有贵人来问诊,我先去迎接,你若是要熬药的话就熬,但我到时验了不过关,可绝不会让患者喝的!” “我当然明白。”言暮信誓旦旦地点头:“我都盯着你熬了三天药,用多大的火,加多少水,熬多久都记住了!” 君必鸣轻轻一笑,哄道:“那就好!”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我去接到她就回,此处竹林五行八卦被打乱,饶有奇门遁甲之式,你也别乱走。” 言暮颔首点头,当然她去后山抓竹鼠就看得出,此处与师父的府邸八角山一般大有乾坤。 听着君必鸣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言暮赶紧挽起袖子开始熬药,她并非热心肠,但要让她在这里养尊处优,白吃白喝还真的过意不去。 “三碗白露水,小火熬半时辰。”她喃喃自语地蹲下身烧火,腰间的碎星剑靠近火星子,寒铁立刻生出一丝冷意。 雨水的日子,难得的日光,仰头便可看见久违的青天白日,低头便笼罩在竹林间的阴霾,竹叶被照射,映出斑驳的影子,在言暮青白色的衣袍上纹下一道竹影。 “簌簌。”被风吹拂而响的林间,突然有种隐秘而清冷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受到感应,言暮慢慢地伸直弯着扇火的腰肢,眼中夹着冷厉,鼻息间一阵竹香而过,身后便多了一人。 “你是谁?” 忽然,一把清冷的声音在此间响起,言暮的心一下紧缩起来,好像冰凉的蝮蛇爬上脊背那般…… 第九十章 日仰之昂 “你是谁?” 五月初五龙舟水,应是阴雨绵绵,唯独今日朗日高照。天地清明,翠竹楼阁却即将陷入狼藉。 不知为何,只听了对方简单的一句话,毫无缘由的怒火就从言暮的心中涌出,一瞬间将她的所有理智侵蚀,从未有过的狂傲与杀意,自她的周身熊熊生出。 “我是……” 碎星剑随着伊人稚嫩的声音脱鞘而出,冷如霜雪的锋刃划破她的话,向着她身后的说话者刺去,剑势,十分。 一霎间,房中正烧着的药壶子瞬间失去了温度,冷冽而狂猛的剑风跟着碎星剑的双刃,释放着最狠厉的劲头。 “!”一声剑刃相交的巨响,刺激着言暮沸腾的脑浆,易水剑法迅猛的剑势竟然被挡住了! 出剑者眸子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被如天山之顶的凌冽覆盖,只见他挡过剑势的手微微一震,随即以迅雷之势提腕划去,向着那青白色的身影横劈。 第一次有人抵挡住她的全力而出的剑势,言暮滚烫的脑子被那声击响震荡,对方的剑却已劈到身前,她连忙提力往后跃去,划出剑风抵挡。 仅仅两招,一室原本安好的药材全部被剑风打得凌乱,七零八落的药材飘着混杂的药香,浓烈,苦涩。 言暮一双眸子依旧带着杀意,原本稚嫩娇俏的声音变得冷酷无情:“你是谁?我倒数三声,说不出来,你就得死!” 背光之下,对方手执一柄利剑,狂霸之气油然而生,一副君临天下之势,虽看不清容貌,却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然而,此刻的言暮哪里还有分析的精神,也不顾后果如何,脑中一把不明由来的声音告诉她,杀之而后快! “三!”她右手握紧碎星,暗自发力,蓄势待发。 “二!”对方利剑映着日光,也映出言暮的狂傲! “一!” 迅猛如蛟龙的剑光从四面八方袭来,狂霸利刃不躲反迎,剑刃交加间越发激烈,嘭的一声,二人从房中打到房外,一跃而上于苍翠的竹林之上。 青白身影苗条玲珑,手执碎星剑矫若惊龙,飘若浮云。绛紫身影高大挺拔,一把凌霄利剑势如破竹,严霜寒风。 招式交缠敲击,不分伯仲,竹叶如雨般纷纷飘落,将君必鸣的院子铺满郁绿。 听到剑击声的君必鸣带着他的贵客,急忙从外跑回来,二人皆瞠目结舌地抬头看着竹林山相对而战之状。 “怎么回事!” 君必鸣被眼前之景震惊得一张嘴合不拢,另一旁的妇人,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竹林之上。 “易水剑法!”突然间,妇人原本专注的眸子弯起,露出月牙般的笑容: “她是我师父的徒弟!” “菲菲姨,你,如今怎么办?”君必鸣着急地看着自己的院子,大气都喘不出,怕是等下他要是看了房中狼藉之状,可能当场就晕过去了。 “对了!”被唤作菲菲姨的妇人笑着问道:“她那脸上的青淤是‘脸上青’所致,能消褪的?” 君必鸣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当然!”不过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竹林上的二人越战越裂,几株青竹被生生砍断落下,直直将君必鸣晾在外面的药打翻。 “老天爷!”君必鸣这下可不指望对方出谋划策了,再这么打下去,屋顶瓦盖都得掀了,便直直地对着竹林上的二人,扯着嗓子喊道: “李拂!唐昂!停下!” 唐昂早就注意到君必鸣,但碍于对面的李拂好似痴狂般不断进攻,避之不暇,攻之不合。 饶是许久没有遇到如此窘迫的局面,唐昂也不得不开声唤道:“李拂!停下!” 混乱的脑海中,一把陌生的声音从耳边击入,让言暮恍然相对,剑势便减了三分。 为何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啪!” 就在言暮愣神之际,一个响亮的巴掌瞬间拍过她的脸颊。脸上突如其来的痛让她不得不恢复了神智,却又陷入了另一种迷糊。 她呆滞地捂着自己被打的脸颊,一双眸子惘然不自知,定定地看着对面之人,只见对方英姿卓尔,俊朗无匹的脸容,锐利深邃的目光,这些是她从未在世上任何一个男子身上看过的。 这一巴掌,更是她从未在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手中接过的! “你!” 一瞬间,羞辱,委屈,震惊,各种情感交织,却又让她想起了方才自己的一幕幕癫狂。 愧疚,不解,后悔,又有新的情感不断涌现。千百种情感,最终只剩下一句问话。 “你到底是谁?” —— “小师妹,我叫唐菲菲,江湖人称‘唐三娘’,早年拜北郭先生为师,若不嫌弃的话,就唤我一声菲菲姐就行!” “菲菲姐。” 心中万分抱歉的言暮,此刻的脸上充满着红晕,一边是被巴掌打红的,一边是自己羞红的。 唐菲菲身穿牡丹绣花织锦长袍,脖颈戴着一把长命锁,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梨涡微现,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小师妹,那白皙娇嫩的脸上,被自己儿子的一巴掌拍得生肿,简直是见者犹怜。 她连忙倒了一杯茶放到言暮跟前,指着坐在她身旁的唐昂说道: “他是我的独子唐昂,虽然冷眉冷眼,但胜在生得一副好皮囊,方圆百里的姑娘家都暗暗喜欢他呢……” “唐公子。” 言暮此刻羞愧难当,君必鸣更是被一片狼藉的房间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躺在榻上大口顺气。 一言不发的唐昂定定地盯着低头惭愧的言暮,白玉般脸庞,无暇的侧脸,卸去方才的狠厉,低垂的眸子好似含着秋水般,另一边脸上的青淤却破坏了这份美。 但世间总有人能透过外表的皮囊,看到最真实的彼此,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当然,此刻的唐昂根本无意关心对方的脸庞,甚至心中还夹着一丝怒意,虽然他的娘亲极力在调和着气氛,但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意,就连窗外炙热的阳光也盖不住。 唐菲菲见自己的儿子跟座冰山那般,也不好再提他,倒是睁大眸子上上下下看着言暮,边看边点头,满意地说道:“小师妹这青淤褪尽后,肯定是个大美人!” “晚辈惭愧。” “别惭愧了!”唐菲菲大气地宽慰:“这座山,这块地,这屋子都是咱们唐家的,毁了就毁了!” “必鸣,你也别怄气,等下你们先搬来咱家,我派人给你把房子里里外外都修整好。” 躺在榻上的君必鸣一听有人给他修整屋子,立刻回了神,一把坐了起来,好似想到什么那般,故作烦恼地呢喃:“可,我的药材……” “什么药材唐门没有?” “那也是!”一想到能用唐门中的珍贵药材,君必鸣方才还苦丧的脸瞬间精神百倍,还补充道:“那可得快些了,要是我爹游历回来,看见此处变成这般模样……” “三日。” 心满意足的君必鸣得意地颔首点头,疾步走到茶桌边,在言暮身旁的位置一把坐下,倒了杯茶畅怀地喝下,言暮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了一眼他,见他没有之前那般呼天抢地,终是放心了。 不过,这次确实是她冲动所为,没法抑制内心的狂怒,被不知名的情绪驱使,不仅对唐公子出恶手,还毁了君神医的屋子,无论如何,她都要承担属于她的责任。 “菲菲姐,多谢你帮我,这次是我无理在先,贸然出手,没伤到唐公子是因为他武功在我之上,若是旁人早就命丧黄泉,我没有任何借口推脱,这次是我的错。唐公子,君神医二人即便责备于我,我也绝无旁贷!” 话中真意,任是在场的人都听得真切明白,唐昂依旧是冷如冰霜,但微微动摇的眸子透露着他的内心,原本他还只是猜测对方的身份,毕竟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总会有暴露之时,对面之人,凭什么能成了远名江湖的侠客。 但如今,李拂一双英眉袭人,有着扶摇直上苍穹的正气,怎是红颜娇娘所有的。 君必鸣听罢,宽厚地笑了笑,相处这几日,他也发现了,李拂此人什么都不怕,最怕就是欠了人情。这不,又让她欠上了! “既然小师妹你毁的是唐家的屋子,伤的是我唐家的子弟,可得好好给唐家,尤其是我儿子‘赎罪’了!” 唐菲菲美目流转,风情万种又夹着俏皮劲儿,一派肆意模样,话中三句不离唐家,此番必定掺着些“鬼主意”。 不过事已至此,也不过是给台阶让言暮好下,就算知道话中有意,她也不会推却。 “若是唐家,还是唐公子需要我李拂的地方,我一定倾尽全力!” 言暮杏目明亮流转,有些抱歉又有些期待地看着唐昂。 唐昂薄唇一直抿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无声的威严从他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若是娇滴滴的姑娘见到,早就吓跑。不过言暮行走江湖,心中气概绝非常人,也不避之,开门见山,直视而对。 顷刻间,唐昂一把站起,握住手中的凌霄剑,一袭绛紫锦袍瞬间占据了言暮的眼球。 “唐昂。”突然,有着天人之姿的唐三公子,冷冷地开口。 言暮有些猝不及防,英眉微微一挑,有些讶异地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是谁吗?” 许是看出了对方的愣神,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再一次说道: “我叫唐昂,日仰之昂。” 第九十一章 姻缘撮合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穿着绯色绣梅花缎裙的唐菲菲,单手倚着太阳穴,慵懒地坐在刻葵花蕉叶的茶桌旁,另一边手正伸出放在软垫上,她的对面正是白天经历了家里被掀的君必鸣。 君必鸣二胡摸不着头脑地为其把着脉,听到唐菲菲突然冒出的一句“巫山云雨”,再一次陷入了不解之中。 唐门上一任掌门唐晋有二子一女,大子唐华瑎一生痴迷制器,研制出的兵器船舶独树一帜,如今大恒出战时用连弩就是他改良而成的,虽说他于大恒有如此建树,理当是如今唐门的当家,但他天生口吃,不善言谈,孤僻成性,唐晋见他实在担不起统领唐门之责,便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次子唐华里。 次子唐华里善毒,却不推行,反而推行药理,江湖人称其“唐药郎”。他极力培养唐门医术之才,还与君必鸣的爹游医君宥结交颇深。 君宥生于游医世家,药理得天独厚,在蜀地时得唐门将毒理倾囊相授,君宥将二者相合,推陈出新,化裁古方,善自组新方,多有良效。 不止如此,唐华里与孤僻的唐华瑎不一样,他广交好友,善与人往,十五年前承唐晋之位任唐门掌门,此前正值江湖多个门派受到朝廷招安,顷刻间数个门派顺势隐退。唐华里周旋其中,扛起盛兴唐门重责,短短数年间不衰反兴,成为西南最大的门派。 三女唐菲菲是唐晋高龄五十时所生,虽既不善器,亦不善毒,却备受唐晋疼爱,年轻时肆意无边,得罪了不少人,却嫁了个顶好的人家。 故世人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唐家三娘虽不积善,却承了唐门余庆。 “君小子,你说,李拂会不会就是我师父的女儿呢?”自顾自话的唐菲菲,忽然开口问道。 已经诊完脉的君必鸣,收拾软垫的手忽然顿了顿,说道:“亦无不可。” 李拂既然姓李,必然是跟了北郭先生李惊堂之姓,虽北郭先生年纪应差不多半百,按李拂如今十三四岁的年纪,反推三十多时生下她,亦不是不可的。 “也对!”唐菲菲端起面前的大足松茗畅快地喝了一口,轻松地说道:“我爹五十多时还能生下我,可见不管男人女人,年纪虽上一些,但都还有这能耐。” “咳咳。”君必鸣脸色顿时变得酱紫,唐菲菲是唐昂的娘亲,也算是自己的长辈,此刻虽不能称其“为老不尊”,但也让他这做小辈不知如何作答。 唐菲菲看着窘迫的君必鸣,也猜到他内心所想,不由得调侃了一句:“怪不得你爹说你这辈子到成亲之前都只得治男人。” 唐菲菲的一句,让君必鸣的脸色变得更紫,刚想说开口,却又听到唐菲菲说道:“也不对,你也治了我的小师妹。” “李拂姑娘一身男装,雌雄难辨,初见时我以为是男子……”君必鸣小声地嘟囔着。 唐菲菲一听君必鸣说李拂有男儿气概,虽不反感,却亦高兴不来,脱口而出:“哟,你可不能这么说我儿媳妇!” “儿媳妇?”一脸黑紫的君必鸣口瞪目呆地喃喃着,他深知唐三娘行事乖张,但也没见过她逮着姑娘就喊媳妇的? “嗯,早知小师妹如此生猛,我儿哪需比武招亲!” 唐菲菲说起,她先前去大佛寺参拜,老和尚跟她说她儿桃花运浅,今年若无机会,以后就得打光棍了。她这般风风火火回唐门,找君必鸣就是要问清楚唐昂最近身体如何,要是没啥大病,就得拉他上街比武招亲了。 不过如今,她倒有新的打算。 “但李姑娘才跟唐昂大打一场,真的合适?”任君必鸣如何异想天开,也不敢把这两人想在一起啊!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正好!”唐菲菲美目弯弯,笑道:“唐昂喜欢怎样的姑娘,我这做娘亲的最清楚!” 君必鸣为难地看着笑得春风得意的唐菲菲,喉间挤出一句:“那他喜欢李拂这般的?” 与李拂相处的日子,君必鸣很明白她为人正直,勤奋好学,甚至乎天资聪颖,但李拂并非外向之人,不会多言,亦没有女子的温柔依人,遇上唐昂这座冰山,那不就是雪上加霜? “我儿,喜欢能与他并肩之人!”但这世间应是少有了! 做娘亲的一般都会有种道不明的直觉,唐菲菲觉得,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当年唐昂临行江南时,她突然心生俱意,却没有与其同行,最后酿成了她悔恨一生的过失。 如今她又生了一种直觉,她想唐昂与李拂,一定有着不可磨灭的缘分! 行到门前准备离去的唐菲菲,忽然转过头对着犹在云里雾里的君必鸣说道:“君小子,你得帮着我撮合他俩,要是办不成这事,你爹那药房子我就给铲平了!” “菲菲姨,我又不是月老,如何撮合他俩?”君必鸣挠了挠生疼的头,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那不好办!”突然,唐菲菲又冒出了一个鬼主意,连忙转过身走近君必鸣,小声地吩咐着:“你就这样做……” —— 言暮也没想到,自己糊里糊涂阴差阳错,竟住进了唐门府邸。 唐门虽是江湖门派,这府邸却同大富之家无差,她推开红木门,走出院子,只见竹叶佳木茏葱,院中奇花五彩烟灼,远处飞楼两边插空,红木绣槛雕刻着精细的花纹。 就在她准备蹲下身去看那汪鲤鱼池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君必鸣的声音:“李姑娘。” 言暮随即抬头,望向局促不安的君必鸣,只见他手中拿着一剂药方,眼神里带着意味不明的深意。 “君神医,怎么了?”一想到自己砸了对方的房子,言暮说话的语气里都带着抱歉。 “你先前不是说想帮我熬药的吗?我把药方拿来了,想跟你嘱咐一下。”君必鸣将药方递给言暮,脑中反复回响着唐菲菲教他的说辞。 “我那屋子药材繁多,放心不下让别人收拾,这些日子可能会分身乏术,如今你住进唐府,正好可以帮我照顾唐昂,也算是对他的补偿!” 言暮接过君必鸣的药方,打开一看,正是他前些日子每日熬制的药,原来他说的患者,就是唐昂。 “唐公子,咽喉有疾?”一想到那位眸中含着霜雪的男子,言暮便不由得有些退却。 但是,她始终是欠了人家…… 君必鸣点了点头,指着不远处的楼阁说道:“那边是唐门的药库,咱们边走边说。” “唐昂先前咽喉受损,严重时口不能言,食不知味,但调养多年已逐渐好转,倒是到了这梅雨时节会复发,时常咳嗽,气郁不通,需要照料一下。” 二人行走在唐府的木廊之上,庭院中屹立的竹叶沾上了些许雨水,连气息都青翠欲滴。 言暮静静地听着君必鸣的话,胸中不知为何隐隐作痛,只见她眸子低垂,试图遮掩内心不为人知的不安:“唐公子他,为何会咽喉受损呢?” 应是在君必鸣的心中,李拂绝不是会多打听他人秘辛之人,为何会如此直白问他呢?他转过头瞄了一眼问话者,却正好对上言暮那双夹杂着复杂情感的眸子。 即便如此,还是清亮无比! 意识到自己正被对方带入一种复杂的境地,君必鸣连忙转过头故作轻松地说道: “许是吃太多辣椒了!” “原来是,辣椒?!” 言暮好似松了一口气般喃喃自语,看在君必鸣的眼里却奇怪得很,毕竟,这都会相信? 君必鸣熟门熟路地在唐门药楼里穿梭着取药材,还嘱咐着言暮每次熬好都要给唐昂的护卫乌梢验过,言暮一边细细记下,一边又想到了远在盛京的人。 “君神医,我有位长辈得了痨病,听闻此乃绝症,不知你有办法治好吗?” 她的一双眸子陷入了深深的担忧,每回看到月姨越发瘦弱的身躯,都让她心疼不已。月姨说过,她这条命,就算活多一日,都是老天爷赏的。 但是总有不愿信天之人,守护着月姨,她也想成为其中之一。 “痨病不一定是绝症,要看患者发病到如何程度,倘若不恶化,倒有治好的希望。”君必鸣宽慰道,他记得他爹以前也治过疑似痨病的患者,得回去翻翻老爹的手记。 “当真!”言暮霎时间变得兴高采烈,双目充溢着神采,有着小姑娘的灵动,此刻君必鸣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对方是位女子。 “那就真的要请神医随我回一趟盛京,若是真的能治好她,我定然金山银山相赠!” 听了言暮的话,君必鸣都不知从何处谑之,心中想道:李拂牛皮吹得大,金山银山这世间没多少人能有了,不过他倒是认识一人,若没想错,李拂应是也认识他,而且此人正好就在盛京! 他坦然地点着头,算是答应了,却欢喜了言暮一颗郁闷了好些日子的心。 “那等治好唐公子,我就带你回盛京!” 言暮喜上眉梢,心里思忖着即便怠慢了师父,都得先带着君神医回去给月姨治病! “李姑娘你家在盛京?”君必鸣有些二胡摸不着头脑,世间流传前朝公主李惊堂已逝,如今却公然在盛京定居,这艺高人胆大也不能如此光明正大! 言暮哪里想到那么多,小鸡啄米地点着头,继续说了许多盛京的美景美味,繁华纷彩。 越岭向南风景异,人人传说到京城。经冬来往不踏雪,尽在刺桐花下行。 言暮口中的盛京,有多少真切的繁华,就有多少隐埋的晦暗,无人得知其中真假,无人道尽其中错综,远在蜀地的她,何时才能触到真相的尾巴呢? 第九十二章 撞着多情 “我已多情,更撞着,多情底你。把一心,十分向你。尽他们,劣心肠,偏有你。共你。风了人,只为个你。” 唐三娘自从与她的夫君分开之后,就时常吟些不合时宜的诗,唐家的人也见怪不怪,默默地当做没听到,谁人会知,她心中那个光陆怪离的世间,谁人会知,她的宿世冤家,她的心中挂念,她的贪憎痴慢。 此刻为了熬一碗药,把一张脸搞的满是灰的言暮,更是不会知了。 “李公子,我留了些饭菜在锅里,等下送了药,记得热着吃。”唐家的厨娘春婶热心地说道,见言暮一直守着给三公子熬药,顾不上擦一擦脸上的汗,春婶还特意留了个大鸡腿犒劳她呢。 言暮一身男装,唐菲菲特意让君必鸣不道明,故大伙儿都以为她是君神医的小学徒,让她来照顾三公子的。 言暮盯着药壶里小火慢熬的药汁,一股苦涩的气味充溢着整个厨房,她笑着摆了摆手说道:“多谢春婶,这药很快就熬好,我等下就吃,你先去歇息!” 待春婶走后不久,熬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的药汤终是熬成,言暮细细地观察着汤色,与君神医熬的一模一样,便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应是没问题了。” 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从门外传来,言暮偏头一看,只见一位穿着护卫衣裳的男子走近,对她恭敬地说道:“李公子,小人是三公子的护卫,乌梢。” 君必鸣临行前嘱咐过她,熬好的药汁需给乌梢验过,言暮笑了笑,擦着额间的汗说道:“来得正好,药刚熬出来了。” 乌梢点头,自对方熬药开始他就开始算时候,没想到对方还真的一分不差。只见他从手袖里拿出银针,往汤汁里探去,见无碍后又拿出银勺,匀了一口喝下,半晌之后,他便点头说道:“药没问题,还请公子送过去给少爷。” “我送过去?”言暮有些诧异地盯着乌梢,见他的脸色颇有为难,不知其中缘由。 乌梢纠结地挠着头,也不知三姑娘是怎么想的,唤他过去嘱咐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让他识趣些,多让李拂与少爷相处,还千叮万嘱他验好药就过去她那去复命,剩下的都让李拂来做就行。 他思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己最近有做错什么,三姑娘就算要把他换下,也不能让这个身无半两肉的李拂代替他啊!况且少爷也不喜李拂这种长得秀里秀气的下人,他这种长得五大三粗的干活才勤快呢! “乌梢护卫,那我端过去给唐公子了?”言暮见对方胡思乱想,眸子全是惋惜,也不想探究太多,既然寄人篱下,照顾唐昂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言暮将药汤放在食盒里,瞥见菜架上放着的一罐蜜饯,想到此药甚苦,便又装了两颗蜜饯在小碗上,一同放入盒中。 “我少爷的院子就在前面五十丈……”乌梢呆呆地指示着,还嘱咐了一些话,言暮听罢便颔首道别,独自一人送药。 亥步阁。 借着月色,言暮看清了唐昂庭院雅称,相传夏代有个叫竖亥的人,身体强壮,善于走路,他从东极步行到西极,走了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而不感到疲倦,此后便以“亥步”为身强力健之称。 拥有一个好的体魄,一生平安顺遂,应是天下父母对子女最大的希冀! 她徐徐走进庭院,见唐昂的房中亮着满室的灯,虽心中还是不知如何面对对方,但她还是呼了一口气,轻敲木门,朗声说道:“唐公子,我是李拂,来给你送药的。” 言暮的声音落下,此方天地便陷入了沉寂,让人以为房中无人,但她深谙调息运力,如何会察觉不了房中之人呢? 正当她鼓起勇气,准备再敲一次时,一把低沉毫无温度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进来。” 言暮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忌惮唐昂,但她亦不会去探究,很多问题,直面去应对便会知道答案。 她推开房门,一阵清爽的薄荷竹叶熏香扑鼻而来,她吸了一口,提了提神,走到茶桌旁将食盒放在上面,正准备端出药来,却听到坐在书桌旁阅卷的人,冷冷地说道: “在这里,我不服非唐门之人做的东西,以后不必为我熬药。” 端着药的指尖顿了顿,言暮闻言抬头看向对方,一双眸子没有错愕,反倒是有着一丝怒,她直视着根本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的唐昂,花梨木桌后的他依旧俊逸无双,远山般的眉目彰显着他的气宇轩昂,但如今看在言暮的眼中,丝毫好感皆无。 许是察觉到言暮是视线,唐昂盯着手中书案的眸子骤地转动,掺着毒的眼神瞬间向她袭来,她亦不闪躲,直直地对上。 虽然她自己知道,唐昂的话中毫无恶意,亦算是情理之中,但言暮毕竟是巨富之子,世家女儿,心中的傲气怎耐得对方一句话,就将她辛苦了一个多时辰熬制的心血否决。 “药剂是君神医亲自教导我的,乌梢护卫已验过此药,毫无问题,近来梅雨季节,君神医叮嘱你一定要每日服药,不可断了,不然很有可能复发。” 她终是先软了下来,事实上,唐昂虽冷漠拒人千里,但她始终欠了对方人情,怎可能任着性子甩头就走。 “我不说第二次。” 唐昂并不在乎对方为了熬药耗费了多少心神,也不在乎对方的脸上如今跟个小灰猫一般,更不在乎这药有毒无毒,有用无用。 他不会喝,因为他从未信任过李拂。 言暮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颔首说道:“好,我端出去,乌梢护卫说唐三姑娘唤他去办事,今夜让我守夜,我就在院中守着,需要我时,唤我。” 既然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不在乎他的病,那她亦不必多言作践! 说罢,她便收拾好一切,迈腿走出门外,整个过程一声不响,连她方才存在于此间的气息,都一并带走。 就在那一扇木门关上之时,盯着书案的唐昂忽然慢慢地合上双目,许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心可能动摇了微微一下,是谁都无法察觉的一下。 他猜得出自己娘亲又在肆意胡为,但为什么是李拂? 此人,他并不愿去探究,亦不愿参合。 —— 月上竹叶间,云在夜蹁跹。 其实,走出唐昂的房间,言暮那莫名其妙的气就消了,她摇了摇头,让脑袋清醒一些,方才急着送药,也没好好看看这亥步阁,她慢慢地走在幽静雅致的庭院中,不知是不是受到唐昂那冷冰冰的气息影响,周围鸦雀无声,就连一丁点儿虫鸣也听不到。 忽然,眼前熟悉的场景让她顿时生寒,庭院东隅一棵树干粗壮的歪脖子树上,正挂着一个木秋千。 “等爹爹回来,记得叫醒我,爹爹说要陪我玩秋千的……” 那是灭门之夜,她与娘亲最后的一句话,她终是等不到爹爹了,整个言府也消失殆尽了。 倘若这些年来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醒来之后,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言以淮,她还有温柔的娘亲和爹爹,什么武功,什么天下,什么世间,都与她无关,她就坐在院子的秋千上,一直荡啊荡,无忧无虑地活着! “唉,世间哪得如此乐事呢?” 言暮苦涩地笑了笑,坦然地坐在秋千上,慢慢地,微微地,荡了起来…… 不知坐了多少个时辰,紧闭双目的言暮忽然察觉房中气息有变,睁开眼才发现,房中暗了许多,应是唐昂已然就寝。 “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微微响起,言暮耳聪目明,哪会听不见。 她连忙站起来走到院中的石桌上,摸了摸食盒还暖着,幸好她先前在食盒底放了些温炭,好暖着那碗药。 不过,方才唐昂如此抗拒,如今拿进去反都有些看戏挑衅的意味,怕是对方更加不会喝。 “好端端的药却治不了人,我果然是世代庸医的后人。”言暮自嘲地坐在石椅上,夜深凉重,大理石的椅子尤为冰冷,一瞬间将她的手脚冻得发冷。 “咳咳。”房中的咳嗽声越发大声,言暮充耳不闻,鼻间却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要下大雨了。”她拢了拢身子,准备运力暖和一下,突然一阵肚子的饿叫声响起,她连忙摸了摸干瘪的肚皮,这才想起了没吃晚饭。 “我的大鸡腿!”她哀怨地耷拉着脑袋,耳边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或许唐昂是君必鸣的挚友,是唐菲菲的心头肉,但她对于自己,什么都不是。 但是,他不好了,君必鸣会自责,唐菲菲会心疼,她也会后悔! “算了,为了我自己!”言暮蓦地站了起来,提起食盒,眸中微亮,泛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屏息推门只在一霎间,在睡床上备受胸腔气息紊乱的唐昂,仍在压抑着自己咽喉的疼痛,哪里顾得上这么多,察觉到言暮时,对方已行到自己的床前。 “谁让你……”唐昂强压着怒气,此刻的自己因喉疾狼狈不堪,绝不能让其他人看见。 没说完的话骤然而止,唐昂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被人用利剑架在脖间。 “满身破绽。”言暮对上唐昂的萃着毒的眸子,眼中不带一丝怜悯:“以你现在的身体,不过一招我便可取了你的命。” 唐昂眸子的怒气瞬间变得冷酷,如地狱修罗般低沉地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杀了我,你走不出唐门半步。” 蓦地,辽远漆黑的天地间响起一声惊雷,如龙王的低吼般,响彻了整个蜀地,惊雷闪出的白光骤然将对峙的二人照亮。 言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一刻剑光一闪,碎星应声入鞘: “我不想死,也不想关心你的人难过,所以,求求唐公子喝药!” 第九十三章 不见不散 唐昂冷然地看着言暮瘦弱却挺拔的背脊,青白色的锦衣被暖黄的光照的温柔了几分,只见她从食盒了端出还暖呼的药汤,行到他的跟前。 他的眼神依旧寒得如同腊月的雪,因方才的骚乱,胸腔的气息越发紊乱,不禁轻轻地又咳了几声。 “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所以……”言暮双手端起药站在他的床边,话音刚落,便举起药碗,倒了一口进嘴中。 幽静的房中,闪烁的油灯,端坐在床上的唐昂,定定地看着对方小巧圆滑的下巴,修长白皙的脖颈,滚动吞咽的喉结,昏暗的光影将她那半边有着青淤的脸庞遮掩,此刻,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好苦” 吞了一口药汁的言暮,瞬间被这极其苦涩的味道逼得伸出了舌头,空腹肚子被瞬间唤醒,胃酸都被苦的沸腾起来。 被苦出了八字眉的言暮,硬着发麻的头皮,将药递到唐昂跟前,艰难地说道:“唐公子,我李拂以性命担保,这药没毒,就是苦了些。” 唐昂看着眼前的药汁,眼神中没了之前的抗拒,方才的场面历历在目,举剑威胁,当场试药,软硬兼施。 她果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言暮忐忑地举着药,纠结又期待地等待着,只见唐昂表情一点儿都没放软,却伸出了手接过药碗,抬头猛地将温热的药汤喝下。 苦涩的汤汁与道不明的心情在他的胸腔中滚烫着,下一刻,便被抑制消失。 言暮睁大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守着对方将药汤喝完,终是松了一口气,殷红的嘴唇微微一笑,氤氲了冰冷的此间。 唐昂无声地将对方的笑靥收入眼中,无言地将药碗递给言暮,却见对方又递了什么在他的眼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颗蜜饯。 他默然抬头看着嘴中正嚼着蜜饯的言暮,只见她弯弯的杏眼爽朗地笑着,说话的声音带着女子的清脆: “可甜了。” 甜言软语,纷纷眼底浮花。 唐昂重重地呼吸了一下,俊逸的脸上带着一丝抗拒,更有无可奈何,但这些,都被昏暗的灯色藏匿,他摇了摇头,低语:“出去!” 言暮倒是不恼,乖乖地收回手中蜜饯,一把扔进自己的嘴中,边嚼着边收拾好食盒,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唐昂的房间。 她刚关上雕花木门,便看到乌梢从外处行来,二人于院中汇合,乌梢惊讶地看着她的食盒,问道:“少爷喝了药?” 言暮点了点头,天边尤在响着阵阵惊雷,应是山雨欲来。 “我来守夜即可,李公子你先去休息!”乌梢的眼神中夹着些许被他人取代的委屈,连言暮也看不懂他的深意,但空空的肚子催促着她赶紧离开。 “我明日,还会煮药。”她轻声地留下一句,随后疾步离去。 乌梢颇为讶异地盯着她的背影,虽然知道李拂是懂武之人,但方才的话,为何要内力传音? 躺在床上已然就寝的唐昂,闭上的眼角微微抖动,薄唇轻启,对着这空无他人的一室,细语: “随你。” —— “哈哈哈,实在是太有趣了!” 唐菲菲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兴高采烈地笑道。 坐在她对面的言暮,将昨晚自己“逼迫”唐昂喝药的事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一双眸子却死死地盯着桌上的好饭好菜,见对方只顾着笑,便拿起筷子继续狼吞虎咽。 唐菲菲美目瞄向小姑娘,吃饭那德性跟北郭先生如出一辙,看来她真的是师父的女儿! “唐昂这人不易相信他人,还请小师妹见谅!”唐菲菲幽幽地说道,一想起自己的儿子,心中除了自豪便是惋惜。 言暮猛地将口中的饭菜吞下肚子,神情坦然,摇头说道:“我不觉得唐公子有什么需要我见谅之地,毕竟他并没有为难我,倒是我昨晚做法着实偏颇了些。” 小姑娘目光灼灼生辉,话中没有丝毫虚与委蛇,这份坦荡,唐菲菲已是许久没在跟言暮一般豆蔻年华的姑娘里看到了。 她微微一笑,弯起月牙般的眸子,眼角淡淡的纹路有着岁月的痕迹,她单手托起腮边,百感交集地盯着正喝着鱼汤的言暮,语重心长地说道: “幸好,唐昂并不是唐门的人!” “什么?”言暮默认地看着唐菲菲,她方才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懂。 唐菲菲摇了摇头,收回了方才那双带着复杂情感的神情。 幸好,唐昂不是唐门之人,若是唐门的人见到李拂那双坦荡的眸子,会恨不得将它们挖了出来,染上最烈的毒…… —— 风堕香残,天地无光。 当年与言暮惊鸿一面的晨凫马,如今急速地在盛京的白虎大街上疾驰着。灰蒙的天色,低沉的气息,空荡荡的街道上渐渐只能听到马蹄踏地的响声。 晨凫马双眼炯炯有神,四蹄如盆,跑起来势如闪电,如此好马,应是何等能人驾驭? 御马之人一袭苍蓝锦衣,双眸如星,连日的奔波让那俊目染上红丝,一丝不苟的鬓发也被疾驰的风息吹得颇凌乱。 刹那间,御马之人拉紧缰绳,晨凫马骤然止步,停在了英王府的门前,管家眼中含着泪光,早就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等着他。 “世子!你终于回来了!”老管家压着内心的悲伤,可颤颤巍巍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应日尧点了点,便箭一般地冲向文音月的院子,他的心好似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难以呼吸,痛不欲生,在战场上见过无数的生死,只有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了! 他猛地推开那一扇雕花木门,里面早已站了几个人,他们都是娘亲最后的牵挂! “日尧!” “表哥!” 两把声音唤着他,他宛如听不见般,疾步穿过舅父和表妹,跑到了文音月的床边,坐在轮椅上的英王,一直在床前牵着文音月的手,小声地对着床上病入膏肓的她叨叨地说着话,已经难以开口的文音月静静地听着,眼中尽是追忆和愉快。 “娘亲!”奔波数日的应日尧,终于看到了气若柔丝的文音月。 文音月见到自己的儿子,那个她一生引以为傲的孩子,虚弱的嘴唇都不由得弯起笑容。 站在一旁的文汐,一双月儿弯弯的眸子早就哭成了两个核桃,手帕早就被泪水浸湿,换了不知多少块,却硬是不敢哭出来一声,因为她知道,姑母不喜欢看见大家哭,更不想大家为她而哭,为她而伤心! 礼部尚书文寅定定地看着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口气的亲妹妹,他一直在想,假如当初能坚决一些,让妹妹嫁个寻常世家,一生平平稳稳,不去什么劳什子北疆,也不会染上这劳什子的病,就这么想着想着,泪光已经布满了他苍白的脸上。 “咳咳!”又一次剧烈的咳嗽,英王怜惜地帮文音月擦去她嘴边的血,应日尧看着那满是血红的白帕子,一颗心如刀割般疼痛不已。 站在床边的御医见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英王和应日尧摇了摇头,随后便低着头退了下去。 已经,到了最后的道别了! 文音月硬了提了一口气,虚弱的眸子带着抱歉,看着围在床边的四人,她又弯起了嘴角,笑了。 “汐儿。”她盯着自己刚及笄的小侄女,活泼娇蛮的劲儿与自己当年一点儿也不差。 “姑母!”文汐带着哭腔,颤巍巍地开口。 “一定要把金堂凤蝶传下去!”凤蝶盟,一人一蝶,刻于身,传于世!那是师父传给她的,在她弥留之际,她又传给了文汐。她知道,文汐一定值得! 文汐合上泪水快要涌出的眼眶,坚定地点了点。 文音月心满意足了,又看向文寅,依旧是那幅苦大仇深的样子,自己让他劳神了一辈子,如今他是不是可以解脱了? “大哥!”文音月眸子弯起,一如当年甜腻地唤着文寅。 许多的悔恨,都随着一声呼唤而消散了。文寅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如当年的极力相护:“我在!” “妹妹最后还得劳烦你一件事!”文音月说罢看向英王,他那紧皱的眉头里压抑着多少情绪,不过,她都懂! “那就是,帮我盯着王爷,时常叮嘱他别喝太多酒!” 英王握着文音月的手,紧了一分,那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着她,他不愿与之分离! 坐在床边的应日尧,安静地听着娘亲的话,那从不道出情感的眸子里,全然是难以化解的悲伤。 文音月笑意嫣然,看着自己的儿子,日尧,是初升的阳,是她心中的阳!她不担心他的将来,文音月的儿子必然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但这孩子跟他爹一般,不善表述自己的情感,总会错过一些事和人! “日尧!”她轻轻地唤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娇俏的脸庞,不禁心花怒放: “寻个好媳妇,余生都要高高兴兴!” 她这个做娘亲的,最后唯一担心的,就是他过得快不快活罢了! “娘亲!”应日尧深邃的眼中写满不舍,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微微颤抖: “好!” 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文音月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但被握着的手传来的炙热的温度却告诉着她,还剩下一人,一个她爱了大半辈子的人。 “王爷!”文音月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握着那双手。 双目对视间,过往的日子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假如告诉当年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跟这个男子在一起会经历这么多艰辛,那她会不会退却呢? 大概不会!长相思换来长相守,这个买卖,她一点儿都不亏! “当年是我去北疆寻你,如今到你来找我了,不过,不必急,我慢慢等你!” 握着的手逐渐无力,文音月的眸子逐渐闭上。 英王眼中全是道不尽的痛,他俯下身,对着最爱之人的耳边,轻声说道: “不见,不散!” 第九十四章 与你比肩 “君神医,你家修整好了吗?” 在唐门待了好几日的言暮,发现此处果真没什么有意思的,她既不敢在别人府上练剑,平日除了熬药也没其他能做的,春婶和乌梢还一直警告她不能往外走太远,还真不如待在君必鸣的药房子里,还能看书,煮饭,抓竹鼠。 “早就……”君必鸣一边收拾着方才为言暮退淤的银针,一边回答道,但一想到唐菲菲的嘱咐,话又换了个答法:“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好吃好住,就是不好活着罢了! “我看你这些日子圆润了些,在这里也能自保……”君必鸣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想起李拂的武功,那天他是真真切切地看到,此人与唐昂刀剑相对时,她与冠绝唐门的唐三公子势均力敌,真不愧是传闻中的大侠客! 就算是在唐门这鬼地方,李拂也能全身而退! 言暮闻言,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她圆润了? “对了,我听菲菲姨说,你居然敢强迫唐昂喝药,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君必鸣收拾好他的药箱子,与她临走道别前闲聊几句。 言暮想起君必鸣平日都会先去菲菲姐那边看病,看完才过来给她施针,也就是说,菲菲姐身体也有疾? 虽说有些担忧,但毕竟是他人之疾,言暮也不好问,便把好奇吞回肚子里,回道:“唐公子也不是什么猛兽,难不成让他喝药还能吃了我不成?” 君必鸣见言暮神情坦荡,看模样还真的不怕唐昂,这家伙居然连唐三公子的名号也没打听过,还真是常年住在大山沟里了。 君必鸣这般一想,倒觉得是件好事,毕竟菲菲姨还想撮合这两人,便笑着打趣:“唐昂不是猛兽,却像只竹熊,憨态可掬。”且生性孤僻,独守一方。 憨态可掬?言暮听了君必鸣对唐昂的形容,不明所以地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从那日对唐昂失魂落魄的攻击,她就一直对他敬而远之。 先前又得罪了他一回,这些日子,她送了药便离去,她深知唐昂虽不信任自己,但他亦明白双方之间无利益冲突,她不可能害他,将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险中。 不过倘若真的有机会,她觉得了解一下对方,亦无不可。 毕竟,师父说过,阿川叔是世间唯一一个会让她失魂落魄的人。她那时不懂,如今依旧不懂,却真的让她也遇上了这么一个人,是不是该去懂呢? 送别了君必鸣,百无聊赖的她行至窗前,抬头看向窗外远处的邈邈竹海,微风拂过川水,深空羞云闭月,她忽然感觉到自己被抽离于世间,难言的压抑沉闷于心头蔓延。 “雨季结束的时候,就回去!” 言暮眸子含着看不见的星光,月儿被乌云遮掩,银河被黑暗沉没,无家的小姑娘,天下哪里是归途? 是幽州的易水河畔,是盛京的翰林庄府,还是,何处呢…… 低沉的气息压抑着整个巴蜀,也将唐门笼罩得看不见一丝光亮。 “少爷,龙虎山的三当家就是嫣红之弟翠竹,他和他的徒弟小三儿都死在那场大火中,尸骨无存。”乌梢低声地汇报着,他知道少爷压根不在乎什么翠竹,但终归心中对嫣红仍有芥蒂,即便她早就走了,无声无息! 唐昂听罢,眸中一丝变化也没有,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 良久,他盯着眼前被暖炭温热的药汤,烧得已经不见火星的炭变成了白色的灰烬,乌梢见唐昂目光所至,怕触发他不好的回忆,连忙端出药汤,眼睛却瞄到食盒子旁还放着两颗蜜饯,也一并端了出来。 “少爷,喝药!”乌梢恭敬地端到唐昂面前,唐昂低头看着黑漆漆的药汤,脑海里浮现出一张英姿飒爽,又有些孩子气的脸庞。 一丝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处冒出,但还没让他感知,就被名为“理智”的大手重重压下。 —— 一大早,乌梢就找到还在吃早饭的言暮,神色蔫蔫地嘱咐:“三姑娘今日要出门,我得跟着去,她让你先替我伺候少爷。” 言暮看着无精打采的乌梢,咬了一口春婶做的黄花鱼,想到自己在这里每日白吃白喝,着实该干点活,便爽快地答应了: “乌梢护卫放心!我一定会伺候好唐公子的。” 乌梢听罢,神色为难,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总归开口道:“少爷可能有些孤僻,但并不会刁难下属,望李公子多担待!” 言暮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爽快地点着头,她前几个月还当了皇太孙的护卫呢,不还服侍得一两肉没少! “放宽心,我有经验!”言暮猛地喝了一口粥,吃饱喝足地站起来,腰间漆黑佩剑映着晴空万里,不知多飒爽:“我现在就去找唐公子!” “少爷应在亥步阁后院练剑,去时轻声些,勿扰了他!”乌梢盯着已经跑出门的言暮,那纤细的后背说道,他知道李拂应当是个学武的,但不知遇上唐门其他人能否敌得过,便连忙补充:“记得,别到处乱走!” 这话言暮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但还是转身笑答:“好!” 一眨眼,她便消失在乌梢的眼前。 “咋这么像娘们呢?”乌梢心有不甘地嘟囔着:“少爷绝对不会喜欢这种……” 言暮穿过亥步阁,院子的秋千依旧静悄悄地停留着,好像除了自己,便只看过乌梢出现在这里,唐昂,真的是不喜人多呢! 后院传来一阵剑风之息,言暮想起先前在竹林与之一战,脸上被对方打了一巴掌,如今还觉得羞愧。 “不过,倘若我与他都是认真交手,谁会胜呢?”言暮心中疑惑道,感觉碎星剑知晓了她的心思,都有些跃跃欲试地呼应着。 “李拂,拔剑!” 忽然,一把低沉的嗓音传来,一霎间,临霄剑势如破竹,从上而下直向着言暮那张皎白娇俏,却挂上一道青淤的脸而来。 眼底早就瞥见剑光,唐昂的话音刚落,碎星剑已脱鞘而出,言暮英眉挺拔,嘴唇弯起一丝弧度,轻功一跃,躲过了直面而来的剑刃,手腕微微一弯,朝着唐昂的挥去。 顷刻间,二人相对而立,言暮看清了眼前的唐昂,一袭苍蓝绣金边锦袍,脸容俊逸无双,手中剑霸气尽露,不似蜀中唐门诡谲的招式,却有着冲锋陷阵的勇猛。 “唐公子,怎么今日兴致如此高,主动找打?!” 言暮笑得有些狡黠,眉眼间尽是惊喜,唐昂剑气虽强,但没有杀意,应是想跟自己切磋切磋。 对立的唐昂听着小姑娘的略微稚嫩的嗓音,青白色的锦衣下藏匿着世人皆问的身份,那双清亮灵动的眸子,映着梢上日光,如此耀眼,如此骄人。 “你多大了?”随着他的问话,临霄剑先发制人,向着那道青白身影挥去。 言暮神色不变,依旧春风得意,挥剑应对间巧笑答道:“说起来别太惊讶,李某今年十三。” 十三,豆蔻之年。 唐昂冷峻的眼中泛过对方的春光,剑刃依旧交加,却褪下了胜她之心。 “你输过吗?”唐昂目光锁定,与言暮双目对之,一边是凛冽,一边是温热。 言暮眼角弯起,未含情,却有情: “输过给一人,还挨了一巴掌!” 她坦荡答之,绣着竹叶的衣袂在对方的眼中划过,又一招矫若惊龙,剑气从四面八方而至,让唐昂不能分一丝神。 “我不算!”苍蓝的衣袖绣着金丝的祥云,唐昂将言暮的一招一式全部接过,他知道,对方还没使尽全力。 “你不算?”言暮挑了挑眉,唐昂那回确实不能算,因为她并没有输,“也对,假若我输了,现在就不能站在这儿了,毕竟,输了就会没命的!” 唐昂微微一怔,豆蔻年华的姑娘,每回出剑就在死生间徘徊,是什么让她走到这一步? 言暮见对方露出空隙,虽有机可乘,但也心知这场切磋,是时候结束了,便退了剑势,轻功提力,跳上了高高的树枝上,高声道:“我不打了!我是奉菲菲姐之命来伺候你的!” “伺候?”唐昂听了言暮的话,远山眉微微一皱,冷言: “我不需要姑娘来‘伺候’!” 许是听不懂对方之意,言暮鼓着个腮帮子立刻回应:“你可别小瞧姑娘家啊!” 她一把收起碎星剑,从树梢上跳下,如蜻蜓点水见落在唐昂跟前,纤细的身板,挺拔的身躯,虽说在姑娘中他算是高的,但对上六尺有余的唐昂,还是矮上一个头。 她眸子带着挑衅,又带着连她自己都不知的娇俏,鼓起的腮帮子如小松鼠般娇憨,她直直地对上唐昂清淡的眼眸,一阵属于她的温热灵动之息,猝不及防地袭向他冰冷的心。 “这世间,总会有能与你比肩的女子!” 这般下来,言暮自觉武功不差于唐昂,说话的底气也足了不少,颇有些趾高气扬之态。 遗世独立的男儿,一颗心微微触动了一涟漪。 要说眼前人“美”,那脸上的青淤却美中不足。要说眼前人“强”,那未出全力的剑走不出唐门。要说眼前人“傲”,那春风得意的笑总是带着坦荡谦逊。 她,什么都说不上! 他收起手中利剑,避开了眼前的盈盈秋水,转过身迈开步:“走!” 言暮不明所以地盯着他挺拔修长的背脊,眸子瞪大发出疑惑之声:“去哪?” 唐昂听到小姑娘带着敦厚的疑问,不由得微微弯起嘴角,不过只有他自己看得见罢了。 “自然是,伺候我!” 良辰总匆匆,如何不珍惜,仰日照当空,花开心底知。 第九十五章 日行一善 善与恶,如何界限呢? 日行一善,是常人所为。但倘若你提前知道,自己的举手之劳,虽帮助了他人,却会带给自己莫大的痛苦,你还会行这一善吗? “大叔,这川贝怎么会没了?”言暮看着原本装着川贝的药盒子,如今空空如也,有些着急地问道。 看管唐门西苑药房的大叔一听,神色紧张地说道:“李公子,你再等一会儿,我昨日忘记补货,刚唤了个打杂丫头去东苑的药房取来,她腿脚快,很快就会回来了。” “打杂丫头?”言暮皱起一双英眉,见那大叔平日懒洋洋的,知道自己漏补药材,竟然不赶紧亲自去取:“人家小丫头懂药材吗?可别怠慢了三公子的药!” “懂!肯定懂!”大叔摆了摆手,瞥见门口一道身影,立马指着说道:“这不,就回来了。” 言暮转过头看着满头大汗的小丫头,一身灰布麻衣,比她矮上两个头,扎着两条麻花辫,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岁,正急匆匆地提着一大包药材跑进来。 “我看看拿对了没!”药房大叔一把上前,粗鲁地夺过小丫头怀中的药材,边嘟囔着边打开药包,一看那药材,气得八字胡都要倒过来了。 “你个死丫头,拿错了!”大叔也顾不得方才自己的信誓旦旦被戳破,直接朝着小丫头的脑袋敲了一下:“糊涂脑瓜。” “哎哟!”小丫头都来不及擦一擦头上的汗,委屈地挨了一下,嘟着小嘴皱着眉头,却不敢说话。 被晾在一旁的言暮安静地看着眼前的闹剧,药房大叔有些抱歉地转过头对她解释:“抱歉李公子,都怪这小丫头傻里唧,我让她再去取来。” 言暮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她都不识药,还让她去?”她望向窗外艳阳高照的天,毒辣的日光把地板照的滚烫,分明就是大叔怕热怕晒怕麻烦,让这不相干的小丫鬟跑腿,再这般来来回回,怕是得晒晕过去。 算了,当她言暮日行一善:“我去取!” 她看着被晒得脸蛋红彤彤的小丫头,转过头以犀利的目光对上药房大叔:“东苑的药房在哪?” 大叔听罢,眼珠子转了转,虽知道这李小子是君必鸣的学徒,君必鸣与三公子交好,他倒是要卑躬屈节,但这小学徒他却不怕得罪,既然人家主动逞英,那就遂了他愿! “好!好!”药房大叔笑嘻嘻地咧着嘴,指着那小丫头说道:“东苑药房偏僻,我让小丫头带你去。” 小丫头一听又要去一趟东苑,不由得气泄,但抬头看着眼前那青白衣袍挺拔的身影,对方清隽皎白的脸庞,让人可以忽略掉他眼边的青淤,不禁又有些心思雀跃起来。 言暮微笑着对着小丫头问道:“你累了吗?倘若累了就不必带了。” 小丫头哪受过这般关怀,一张刚降温的脸蛋立刻布满了红晕,连忙害羞又着急地说道:“不累!我不累!” 言暮转身取过一把油纸伞,说道:“那便辛苦姑娘多行一趟了,我来撑伞,往阴凉处行……” 殷疑曙霞染,巧类匣刀裁。不怕南风热,能迎小暑开。 药房大叔盯着毒辣阳光下远处油纸伞下的二人,怎样看怎样格格不入,不由得发出了“啧啧”的声音,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咱们唐门可见不得好人啊!” —— 如今的唐门掌门乃唐菲菲二哥唐华里,唐华里有一儿一女,大小姐唐淼芳龄十五,已是到了可出嫁之年,虽纨绔刁蛮之名远传,但亦有些想攀龙附凤的世家男子前来提亲,不过许是看过了本家清绝无双的唐昂,其他男子无一入她的法眼,如今仍待字闺中,养花养草,陶冶性情。 “李公子,我叫小稻,在大小姐的院中负责照看花草。”小稻期期艾艾地抬着头盯着撑伞的言暮,一双眸子里写满了羞涩。 “那你今日为何出来帮手取药?”言暮第一次行出唐府西苑,西苑是唐昂与唐菲菲居住之地,与唐门其他苑不同,那边不论是下人还是护卫都比唐府其他苑少,格外幽静。、 如今走出了西苑,她才知道原来唐府下人如此之多,而且不止眼前来来去去行走在府邸间的人,还有周围隐藏气息不被察觉的暗卫。 原来,这才是天下第一门的气派呢! 小稻听到言暮的问话,全然不觉得对方跟自己一般纤细的嗓音有何不妥,连忙回答:“照看小姐花草的下人可不止我,我们大小姐最宝贝她的君子兰,特意安排了我和我的胞妹小穗照看着,我看一日,小穗看一日。” “一株花需要两个人照看?看来唐小姐真的很珍惜那花呢!”言暮荒谬地笑着说道,回想起当年即便言府富甲一方,也没有如此用人的。 “那可不是一般的花。”小稻笑嘻嘻地说道:“那株君子兰是三公子送给大小姐的!” 唐昂会送花?言暮一脸不相信,但还是颔首点头说道:“应是要好好爱护的。” 小稻见言暮并非是寡言的人,便开了话匣子,一路闲聊:“李公子,我来了唐府这么久,都没见过一次三公子,听别人说三公子长得特别俊,是不是真的那般呢?” “何止英俊。”言暮回想起唐昂那张俊逸无双的脸庞,不由得低头一笑:“瑟兮僩兮,赫兮咺兮,三公子,乃天人之姿!” “什么兮?”小稻可听不懂言暮的风雅。 “我是说三公子容貌俊逸,但不止于此,他气度庄严,光明正大,绝非凡人。” 言暮虽明面夸着唐昂,但心底还是觉得此人有时爱闹别扭,封闭内心,不信任他人,拒人于千里之外。 小稻听了言暮的话,不禁讶异地睁大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公子,比你还俊?” “这是什么话?”言暮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当然,我望尘莫及!” “不过,我还听说了,三公子很可怕的!”小稻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他杀的人比唐门上上下下全部人都多!” 许是小稻的话太突然,言暮脚步蓦然一愣,思绪顿了一下,不知想什么,但心中却告诉自己,唐昂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这,自有他的道理。”言暮有些失神地应对着:“小稻姑娘你以后也别提这事了。” 她无意探究唐昂之事,她来蜀地,是为了寻她的仇人的! 小稻一听,立刻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小鸡啄米般点头。言暮看着她那双小辫子,好不活泼可爱。 “不过,这里谁不可怕呢?”小稻慢慢放下自己的双手,眼神似乎有些失落,只听到她小声地囔囔着:“大小姐不是更可怕吗?” 其实言暮早就瞥到小稻手上,脖颈上的鞭痕,想必在那被衣衫遮挡的地方,有更多看不见的伤痕! “大小姐,很可怕吗?”言暮停下脚步,细心地看着小稻。 小稻见言暮眼神关切,虽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垂下眼睑,摇了摇头:“是我多嘴,说错话了!”就算这里的所有人都可怕,她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小丫鬟,有有什么资格说这么多呢。 言暮见对方不愿提及,也不多言太多,岔开话题:“既然你是大小姐那边的人,为何会帮西苑的取药?” “大叔说他腿脚不利索,刚好撞见我,正好今日是妹妹当值,我便帮他一回!”小稻笑眯眯地说着,全然忘记方才跑在烈日下的辛苦。 东苑的药房比西苑大得多,毕竟东苑是掌门一家住的地方,行行走走的下人也多,言暮不想逗留太久,快速地拿了川贝,便准备与小稻道别,启程回去了。 “小稻姑娘,路我已记住,让我独自回去就行。”言暮微笑地看着眼前那个满脸不舍的小丫头,只见她带着期待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言暮皎白的脸庞问道: “李公子,你既然是君少爷的学徒,能否帮我拾些医治风寒的药,让我带回去给我娘亲?” 言暮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写着对眼前人的怜惜,当年被拐到船上,与那些同样贫苦的孩子一同生活,她深知穷困人家的抓襟见肘,这些不过举手之劳,她还是愿意去帮的。 “好!”言暮温柔地摸了摸小丫头的黑乎乎的头顶:“但要明日了,今日我要去熬药给三公子。” 小稻惊喜地裂开嘴,一双眸子充溢着感激,连忙说道:“多谢李公子!我明日让小穗扮成我继续看管花,我过来取药!” “还需要装扮吗?”言暮记得小稻说过他们两姐妹是双胞胎。 小稻笑嘻嘻地抓起自己的小辫子说道:“要的,我们虽长得一样,但平时我总是扎辫子,她总是扎小揪揪。” 言暮看着小丫头那对麻花辫,那双不带杂质的眼睛弯起了明媚的笑,忽然想起了,遥远的那艘船上,曾经与自己互相扶持,却走不出那个地狱的小枫…… 在那艘船上,学会了弱肉强食,在那艘船上,她变成了厉鬼,煞气冲天,注定成不了正道。 如今,她却做着善人做的事,这样对吗? 问谁可答呢? 第九十六章 杀人容易 言暮熬好药回到亥步阁的时候,乌梢又被菲菲姐唤了过去。 一室中又只剩下两人,却并没有之前的尴尬气氛了,言暮看了看坐在案上正阅卷的唐昂,回想起白天小稻说过的话,他真的很可怕吗? 乌梢临行前嘱咐她记得给唐昂泡壶大足松茗,大足松茗茶香浓郁,一下子让灯火通明的房内充溢着暖气,刚泡出来的茶汤烫口,一想到唐昂咽喉有疾,言暮便使劲地扇着茶,好让它赶快凉下来。 不知是不是太过专注,她竟没发现此刻案上阅卷的视线,早就落在自己的身上。 纵然六月暑气旺,但西苑处阴,亥步阁良木众生,房中应是风凉水冷,舒适得很,但言暮熏着热茶的气息,鬓间不由得冒出了热汗。 唐昂一双眸子划过,捕捉到小姑娘鬓角一滴清汗滴落,在她修长白皙的颈脖间流窜,最后顺着精致玲珑的锁骨划入未知的区域。 突然,毫无由来的口干舌燥,他收起盯着对方的眼神,机警非常人的言暮却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察觉到对方口渴了,便笑着端起茶杯徐徐地走近:“唐公子,请喝茶!” 言暮将青玉茶杯放在唐昂手边,准备转身回到原本的位置,却听见唐昂低沉的嗓音:“站在这里,磨墨。” 磨墨?言暮看着就在唐昂旁边的墨砚,他居然会让自己站在他的身边? 许是习惯了唐昂一贯的冷漠疏离,此刻的言暮颇有些二胡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硬着头皮站在他身旁,麻利地给他磨起墨来。书桌旁边放置着冰鉴,将这周围都变得凉快许多,一下子将她的闷热消散开来。 非礼勿视,言暮知道自己毕竟不是唐昂的亲信,便不敢看向他手中正读着的册子,反而转过头看向书桌周围,却发现一本熟悉的书册。 这,不是卫桓做了笔注的《六运河水利录》吗? 她顿了顿手中的墨砚,伸出一只手翻开书中内页,确实是她当初在桃花观看过的卫桓的笔迹,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她记得桃花观分别时,卫桓曾说过自己会去蜀地,那就是说,卫桓来到了唐门? 这世间,何其小! 不知那时追杀她的观月门,有没有惊扰到卫桓呢? 言暮看着眼前的书册出神,不知不觉那墨被磨得浓稠不已,根本写不了字。唐昂见她心事重重,也合上了手中册子,对言暮说道:“此书如何?” 对方的声音好似平复琴弦的指节,让言暮回了神,她放下墨砚,对上唐昂那双深邃的眼睛,说道:“此书,难得!” 唐昂远山般的眉微微一挑,好似故意逗她那般,继续问道:“如何难得?” 她盯着他眸中深潭般的黑,不由自主地掉了进去:“写书人穆晏难得赤诚,笔注者卫桓难得有心。” “你如何得知笔注的是卫桓?”唐昂眸子越发深邃,越发迷乱着她。 “啊?”言暮这下真是难得糊涂了! “我……”该怎么解释呢? 唐昂见言暮窘迫不已的表情,突然心情大好,却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添茶。” “好。”言暮歪着脑袋,懊恼地地端起茶杯,连忙离开了那方寸之地,但心中却有种被人作弄的感觉…… —— 又一日日上竿头,言暮在药房里抓着药,远远就看到扎着小辫子的小稻徐徐地从外面走来,她笑眯眯地看着那细小的身影,不过,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 “小稻,怎么了?”言暮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盯着小稻那头凌乱不已的辫子,那双原本透亮的眼眸里盖上了一层阴霾。 只见她眼神飘忽不定,好似惊弓之鸟般应着言暮:“没,我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可能!言暮英挺的眉毛顿时严肃地皱起,盯着小丫头颤抖的双腿,如此明显,叫她如何装傻? “你不是小稻,你是小穗,小稻怎么了?” 小穗听到对方冰冷得如腊月之雪的话,一霎间双腿便软了,直直地跪在地上,害怕得不断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药房大叔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丫头,一声不出,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言暮盯着小穗,诚然,她在害怕,但她绝对不是害怕自己,那就说,小穗害怕的是她的主人——唐家大小姐。 “小稻被大小姐关了起来?”言暮想不出小稻为何不能赴约,除非她根本走不出来。 “我不敢说!我不敢说!”小穗双手抱着头,跪在地上颤抖地说道:“我是小稻,不是小穗,别杀我!别杀我!” 言暮看着地上歇斯底里的小穗,突然,当年失去小枫时的那种痛恨的感觉,像波浪般涌上她的喉头,差点溢出了血。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就告诉我,如今小稻在何处?”她蹲下身子,抓着小穗那双纤细的手臂,或许小稻的人生与她压根毫无关系,但是,她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小枫! 小穗感觉到对方那双有力的手,想起昨日小稻跟她说过:李公子是个好人,她想跟他相处多一些时间,即便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是,她这样温柔的姐姐,为了自己的粗心大意,甘愿代替自己承受大小姐的惩罚,临行前还嘱咐她一定要赴李公子的约,她该如何是好,说了就能救姐姐吗? “我,我没照顾好大小姐的花,花蔫了,小稻扮成我的样子,去大小姐处领罚了……”小穗颤颤巍巍地说着,心中只祈求能见到姐姐活着回来! 言暮见小丫头也说不出了什么来,便放弃继续追问,一把站了起来说道:“我去看看!” “等下!”一直冷眼旁观的药房大叔突然开口:“李公子!你是君家的我才多说一句,死在大小姐手中的下人数不胜数,这些下等丫头都是签了生死契的,你要救,小心惹祸上身!” “死?!”言暮这下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不过是领罚,怎么还会丢人命了? “在唐门死一个下人有什么出奇的!”药房大叔那双混沌的眸子里冒出了言暮看不懂的复杂,但她也没时间去看懂了。 “那我李拂,就让它出奇!” 只留下一道青白的背影,她便再一次消失在药房大叔的视线里,他深深地闭上眼睛,叹息了一句:“唉,终究不是坏人,但也别去做好人啊!” 东苑西厢花团锦簇,红艳得好似血一般炽烈,残忍。当言暮走到那响着一阵阵杖责声的院子时,趴在那长椅上的小丫头已经不会叫了。 “住手!”碎星剑应声脱鞘,仅一剑,挥杖二人手中的板子全部被横生生斩断。 剑光闪现,四面八方的暗卫一霎间从暗处现身,个个拔出长剑,顷刻间将言暮包围。 “何人?”突然一把娇媚的声音从那花丛中的院子里冒出,言暮闻声冷眼看向说话者,唐淼! 只见她身穿一身嫣红锦缎,逶迤拖地月裙,芙蓉出水的脸上写满了愤怒: “谁这么大胆,敢闯入我唐淼的院中!” 一边是繁花锦绣,一边是满目凄凉。 言暮不想再看着那张尖酸刻薄的脸,她娇媚的声夹杂着肮脏的气息,周围数十护卫团团围住自己,她亦不觉得有何危险,这些所谓的高手,在冒着杀意的言暮面前,不堪一击! 她转过头看向案板上被打得晕过去的小稻,臀部的血肉都已经被打得一塌糊涂,鲜血透过衣衫流出来,将整个案板染红,滴落在地面上。 言暮难以置信地看着昨日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小丫头,今日仅如此凄凉。极大的怒意冲刷着她的神经,呼吸剧烈起伏,眸子中只剩下狂怒。 “我叫李拂,平日游手好闲,爱闻不平事,喜杀不良人!” 她眼中杀意如利箭,穿过百花,射到高高在上的唐淼眼中。 唐淼美目微颤,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不得不加重呼吸,她狠狠地指着那个威慑自己的人,大声地命令:“敢在唐门里威胁我?给我杀了他!” “大小姐,他是三公子那边的人啊!”身后的下人许是听闻过李拂,知道自家小姐倾慕三公子,便多了个心眼,开口说道。 “堂兄的?”一听到唐昂,唐淼就立刻回了神,黛眉微蹙,犹豫了一下开口说道:“不过是个奴仆!堂兄他……” “姐!”突然,一把清朗的男声从院子里传出,闻声而至的是一位身穿着石青色菱锦直裰的公子,脸容清秀,看起来与言暮年纪差不多。 在这里能唤唐淼为姐的,就只有唐门的大公子唐岩了。 只见他对着包围言暮的护卫挥着手,笑眯眯地说道:“都散了!” 护卫闻言面面相觑,却见唐岩一把走到唐淼身边,赔笑地说道:“那小子毕竟是堂兄的人,咱们就给他卖个面子,姐!” 唐淼听到唐昂,一颗心便软了下来,不说话也不点头,只是狠狠地盯着言暮。 唐岩知道唐淼收敛下来,转过头跑到言暮身边,一脸惋惜地盯着案板上奄奄一息的小稻,对言暮客气地赔礼:“李公子,我看你也无心得罪我姐姐,你就是想救这丫鬟!” 言暮盯着唐岩那双眯成一条线的眸子,点了点头,她无心得罪唐淼,只是想杀了她罢了! “那就好!我见这丫鬟还有一口气,不如这样,我让家丁送她回我那处,给她医治!” 唐岩一出面,俨然就是个和事佬,处处都不得罪,处处都办妥当,能医治好小稻,对于言暮来说,当然是最好的。 她不知说些什么,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见言暮不说话,唐岩便顺着势让下人将小稻抬走,来拉着言暮的袖子,领着她离开唐淼的院中,边慢行边说道:“李公子为堂兄熬药,着实辛苦,但咱们唐门的家事,最好少插手……” 言暮听罢垂眸,回想起方才被愤怒占据理智的自己,确实有不妥,直言道:“在唐门,杀一人如此容易吗?” 唐岩听了言暮的迷惑,笑意更浓烈: “比你想象中的,容易多了!” 第九十七章 沽名钓誉 “比你想象中的,容易多了!” 长天昏暗,皓月不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一切冲刷得干净,甚至是小稻留下的血泪。 言暮静静地站在亥步阁窗前,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大雨,房中依旧萦绕着竹叶薄荷熏香,杯中的大足松茗还是浓郁致远,如此的高雅不俗,如此的光鲜亮丽。 她转过头看着不远处静坐品茶的唐昂,他,是不是也是如此的唐门之人呢? “少爷。”突然,每回都被唐菲菲合时地唤走的乌梢,此刻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只听到他在门外唤道。 “进来。”唐昂目光没有从手中的册子中移开过,冷冷地回应。 乌梢应声推门而入,却见言暮还在房中,神色立马变得有些窘迫。言暮见状,准备借机出去一下,刚想开口却听到唐昂冷淡的声音:“直说。” 乌梢好似听到什么惊天大事一样,一双眸子惊讶地睁得大大的,微张的嘴不知闭合,慌神了好一会才缓过来,随后神色诡异地盯着言暮,同样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 良久,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好似接受现实般,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跟唐昂上报: “少爷,岭南来了密函。” 唐昂一听,专注与书册的目光稍微抬起,依然毫无表情,他伸出手接过信件,大方地在言暮的眼前打开。 她站在唐昂身后,常人应是看不清书信的内容,但言暮常年练目,想要窥探简直轻而易举。 不过,她没有。 她轻身走过唐昂的位置,径直地走向房中的熏炉处,小心翼翼地翻着香炉,添上一勺竹叶香料,顷刻间,清雅的气味将她的思绪打通。 经历了白天的事,她的一颗心就没有停止慌乱过,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在唐门东苑的一幕幕,嚣张跋扈的唐淼,处事圆滑的唐岩,伤痕累累的小稻。 当她回到西苑药房时,药房大叔已经将小穗打发走了,他只告诉言暮:小稻只有死了,小穗才能活着,只有一个死了,大小姐才会泄恨,假如让大小姐“记挂”上了她们,就都活不下去了! 大叔的话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只有被父母亲人抛弃的人,才会签下生死契,小稻小穗爹娘早就将他们女儿的命卖给了唐门,这种人好一些的就是当个侍女家丁,要是命不好的,早就被拉去,拉去……” 拉去干什么了呢?大叔不肯继续说了,言暮也不想问了。 唐岩,他真的会救治小稻吗? 顷刻间,万籁俱寂的亥步阁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刚受到惊吓的乌梢此刻又被言暮奇怪的举动吓到,连沉静的唐昂也抬起头,看向对着熏炉,一边脸已经被她自己拍肿的言暮。 只见那青白绣芙蓉锦衣的身影,纤细却挺拔,秀丽俊俏的侧脸写满了懊恼,下一刻,那道身影便冲出了房间。 许是走得太快,满屋子的油灯都随着她离开的闪烁了一下,而后,她就消失在他的眼中。 唐昂盯着恢复正常,正燃着暖光的油灯,远山般的眉目蓦然看向乌梢:“搞清楚前因后果。” 乌梢对上那双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心中亦惊亦惑,少爷,为何会和三姑娘一般,如此关心李拂? “是!”没时间给他思考,如今,他便去一探究竟! —— 夜色如墨,夹着雨后的水汽,将整个唐门沾湿,发霉,溃烂。 言暮一颗心沉到了底,但有把声音告诉自己,就算把整个唐门翻了个遍,都要找出小稻! 易水剑法本就是杀人的剑法,杀人之事,我在暗敌在明,对屏气调息有着极高的要求。况且偷梁越柱的事,言暮做得多了,唐门的护卫虽多,又有哪个能真正察觉得到她呢? 她翻过一房又一阁,越过一楼又一院,终于在东苑偏院里找到了小稻。 她小心翼翼地伏在屋顶上,掀开一块小瓦,自上而下地看着正在给小稻喂药的唐岩,仍在昏迷的小稻脸色虽苍白,但言暮明显看得出她在细微起伏呼吸的胸膛。 幸好,小稻还活着! 她松了一口气,心中浮起对唐岩的抱歉,先前还以为他是个坏人…… 昏暗的房中只亮着几盏油灯,言暮得聚精会神才能看清里面的布置,不似是寝室,一堆瓶瓶罐罐,却似在龙虎山上看过的那个小三儿的炼毒之地。 “哕!”突然,一阵突兀的呕吐声从房中传来,言暮连忙看向那二人,只见唐岩连忙倒退了好几步,一霎间两个护卫从暗处跑了出来,挡在唐岩和呕吐的小稻之间。 “啧啧!”唐岩嫌弃地看着小稻,神色不悦地将手中刚喂她的药放在一旁,忽然,原本昏迷的小稻双目俱睁,好像中邪一般翻着白眼,身体中好似有什么白布着她不断地扭动着四肢,诡异得很。 看到下一幕的言暮,连忙捂着自己嘴巴,不止因为惊讶,是因为太恶心了! 只见一堆黑色的虫,从小稻的口中疯狂地向外吐出,顷刻间布满她那小小的脸蛋,脖颈,小稻不断扭动的身体如同皮影戏里关节僵硬的纸人,剧烈的呕吐声渐渐被喉间挪动的虫淹没。 黑虫令人作呕的腥臭味瞬间充满整个房子,连言暮都闻到了那混杂着腐肉的臭味,唐岩连忙抽出丝帕捂着口鼻,对着那几个护卫说道: “你们几个处理好这里,这种蛊会吊着她的命,死不了,但会侵蚀她的意识,所以不能动弹,不过应该不是我娘亲患上的蛊,看来这次也试错了!” 蛊?活人试蛊!言暮眼睁睁地盯着在踏上痛苦不已地扭动的小稻,最后一只黑虫从她的口中吐出时,已经爬满整个地下了,那些护卫也不动手斩杀,而是点火一个个烧毁,黑虫遇火即燃,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来不及惊讶恶心眼前所见,她只想直接跳下去救了小稻,却听到唐岩的护卫端起他方才喂小稻的药,问道:“少爷,这药是蛊吗,属下是否需一并处理?” 唐岩瞥了一眼,摆了摆手说道:“蛊母早就放进她身体里了,这我研制的解药,不过没用,倒是逼出了一肚子小蛊虫,下次加点料看看!” 蛊母进入人体内,就开始吸收人的血肉,产下虫卵,虫卵又吸食血肉,长成黑虫。 这是多么可怕的过程!言暮额间虚汗淋漓,眼中布满血丝,她还救得了小稻吗?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个护卫看着半死不活的小稻,言暮看着小稻逐渐平复的呼吸,翻着白眼的眼睛也恢复了,但就是一直呆滞地盯着一个方向,俨然一个活死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电光火石间,已经落置房中,甚至连看管的护卫都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她打晕了过去。 “小稻!”言暮跑到小稻身旁,神色紧张地扶起已经没有丝毫抵抗能力的小丫头。 房内油灯忽明忽暗,言暮站在迎光之处,暖色的光照亮她的脸庞,即便小稻的眼神已经失焦,但也能感觉得到,对方那颗温热的心。 体内被蛊虫撕咬的疼痛让小稻意识到自己还没死,但是她已经活不下了,也不想活了!她扯着被杖责时已经喊破的喉咙,用尽全身力气,哀求道: “杀了我……” 言暮眼中布满血丝,她不是不知蛊毒无药可医,她不是没见到小稻被蛊虫折磨时的凄惨,她不是不懂,小稻已经活不下去了! 与其继续被唐岩折磨,不如…… 腰间碎星剑冰冷得如同九寒天的冰,侵蚀这言暮那颗无限温柔怜惜的心。她杀过不少人,但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但小稻,她真的下不了手! 师父,我该怎么办啊! 扶着小稻的手微微颤抖着,对方起伏呼吸的胸膛告诉着自己,她还活着,还在痛苦地活着。言暮盯着小稻那双呆滞的眼睛,一滴泪水从里面流出,划下。 “对不起!我……”没办法下手! 连言暮都不知道,原本那个杀伐果断的自己去哪里了,此刻,她不过是个懦夫,沽名钓誉! 她慢慢放下小稻,逃一般离开了。 —— 天公不作美,此刻却应景。 又一场瓢泼大雨,彻底地浇灌在天地间,言暮失神地坐在亥步阁东隅的秋千上,一双眸子失去了原本的清亮,大滴的雨水透过歪脖子树的枝桠,逐渐打湿了她的全身。 夜雨寒重,但她却好似根本感受不到那般,雨水滴落在她的额头,顺着光滑的脸蛋滑落在浓密的睫毛上,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但双目陷入黑暗间,方才小稻那凄惨一幕便立刻浮现在眼前。 不断涌出的黑虫…… “哕!”一想到那恶心的画面,她便不禁作呕起来,双腿失去了力量,直直地跪在湿润的草地上,好在一双手撑着,才不至于全身跌倒。 好狼狈的自己! 明明学了绝世武功,明明杀了奸邪之人,明明已经和软弱的自己道别了! “李拂!” 蓦然,这份天地间响起了一声,唤着她,唤醒她。那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感情,冷漠疏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言暮转过满脸雨水的脸庞,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人,虽然她知道对方是谁。 “进来!” 远方乌霾,近处惊雷,眼前却有他。 唐昂撑着一把伞,一袭玄青色菱锦,一双眸子里映出了言暮的轮廓,一颗心有着他许久未感觉到的温热。 第九十八章 问心有愧 全身滴着水的言暮,就这样站在唐昂的房中,对方失神的眸子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他指着房中一角的雕纹屏风,说道:“后面有干净的衣裳,换了。” 如今言暮哪里还管得什么男女之别,赶紧颔首道谢,便起身走向屏风,只见那处确实放着一些干净的新衣裳,但不是她的,看大小也不像的唐昂的,她也没心情去猜测,默默地脱下自己湿透的衣裳。 许是起了暖炉,一丝丝暖流温暖着言暮的冰冻的手脚,已然褪尽衣裳的她,白皙娇嫩的肌肤暴露在此间,她拿着备好的布擦拭着身上的水渍,却不知放在一旁的油灯,早就将她挺拔妙曼的影子,描绘在白墙之上。 唐昂静坐在茶桌一旁,直直对着那白墙,凝视着那模糊却玲珑的轮廓,擦拭的手放在她修长的脖颈上,缓慢下移,满室的灯合拍地泛处幽亮的光,将此刻渲染得云雨氤氲。 言暮倒是没想到唐昂如此细心,连护胸都给她备好,方才的失神变成慌乱,一颗心如小鹿般乱撞,连忙穿上衣裳,胡乱擦拭着一头乌发。 看着那道倩影的唐昂,在不知不觉间,卸下了平日的隔绝清冷。 她说过,总会有能与他并肩的女子。那么,能与他比肩的女子,是否又能理解他的罪孽呢? “唐公子,我换好了。”言暮神色凝重,此刻心情低落,虽感谢唐昂的宽容以待,但心中依旧对方才东苑之事感到难过。 “坐。”唐昂让言暮坐在自己的对面,一直凝视着她,目光幽深,看不清情绪。 言暮聪明如斯,怎会不知唐昂所为何事:“你知道了我夜探东苑的事?” 唐昂依旧盯着脸色苍白的对方,直言:“是。” “唐门原来是如此可怕之地!”言暮低头苦笑一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暖茶。 唐门善毒,毒,诛人诛心。他虽身在唐门,但却始终不是唐门之人,他是大恒的子弟,但或许他对于她来说,与唐岩一样的“可怕”。 言暮见对方不言,喝了一口茶,不是大足松茗,而是驱寒的姜茶。 “我方才想去救那小丫头,但是她已中了蛊毒,无药可医。她不想继续受蛊虫折磨,让我杀了她,但我逃了。” “你说我应不应该,杀了她?” 言暮抬起头看着唐昂,目光脆弱,若告诉别人她就是鼎鼎有名的“拂衣”,还真的笑掉大牙。 然而,唐昂很少笑,对着难过的她,更不会笑。他目光深邃,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说道:“应该!” “但是她还活着啊!”苍白的辩解,她第一次在旁人前,展示了自己的脆弱。 唐昂眸子映着言暮的慌乱,豆蔻年华的姑娘,应是天真烂漫,不应该活得如此纠结,但既然她选择了这条路,就无法回头了: “你的善,是构建在自己的心安理得之上,但是有些时候,即便这辈子都不能心安理得,都必须要动手,行走于世间,不能两全之事会更多,会有更多的因素阻碍你的决定。” “你不可能每一次都站在正义的一方,世人眼中的正义,与时局的正义很多时候都是相悖的,善与恶,会因立场的不同而不同!” “杀了无辜之人,是作了恶。帮了欲死之人,是行了善。有些时候,善与恶并行,无法分清,只看你的选择!” 一室灯光呢喃,二人相对而望,姜茶温热了言暮的身子,却润泽不了唐昂的嗓子。 这世间,哪来的两全?善与恶,哪里能分清? 言暮忽然觉得,眼前人好似知道了很多很多,比她知道的自己,更多…… “倘若,我现在去杀了唐岩唐淼,你觉得,是行善,还是作恶?” 言暮声音幽幽,眸子流露出每次杀人前的狠烈。归根到底,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唐氏姐弟草菅人命罢了! 唐昂看出了对方的戾气,如同初见那日,刀剑相对时那般,杀气冲天。 看来,这壶姜茶还是无法安定她躁动的心! “律法中,杀人需填命,但签了生死契者,主人杀之,不属犯法。”唐昂凝视着目光炯炯的言暮,说出了冰冷的事实。 言暮没想到,一个听闻杀的人比唐门所有人还多的家伙,会跟她说律法。那么,他杀的人中,全部都因犯了律法? 真是可笑! 言暮对上俊逸无双的唐昂,满目已然布满红丝:“生死之契,本就不平等,钱能买所有的东西,但不能买一条人命,这才是我心中的‘律法’。” 或许连她都不知道为何要在对方的面前撒泼。她小时候经历过家破人亡,被当做商品去买卖,在船上受过苦,她切身体会过无法主宰命运的痛苦。但她亦明白,人是无法平等相待的。 或许就跟唐昂说的一样,善与恶,会因立场的不同而不同。她的善,是站在了与小稻的视线去看问题,生死契对于她没有利益可言,所以她站在了所谓“善良”的高点,去指责不作为的唐昂。 “抱歉,我说错话了。”她低下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有个侠客,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受到了世人的追捧。”唐昂直直地对着焦躁的言暮,表情依旧如一开始般淡漠,却又夹杂着不可言明的情感: “你心中的‘律法’,会保护这个侠客,会将她所做的一切记载为英雄事迹,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她必然要受到律法的追捕!” “她杀了李氏最后的血脉,断了光复前朝的人心,那一年,多少前朝党羽被连根拔起,九族株连。她杀了白氏中流砥柱,挫了晖帝的锐气,那一年,晖帝变本加厉扩充国库,大富之家首当其冲。” “律法是确立百姓稳定生活,维持大恒秩序的尺量,它既不是善,亦不是恶!” 或许是太久没添香料,言暮忽然闻不到竹叶的熏香了。 她的脑袋忽然抽痛了一下,或许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她以前杀了人,那就是杀了人,她决不能否认。同时,她也无法分辨,到底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也不是傻瓜,难道真听不出唐昂的话,她微微一笑,眼神里尽是无奈,问道:“你觉得,拂衣是什么人呢?” “我不知道。”唐昂眸子越发深邃,他不认识拂衣,他只认识眼前之人,这些话,他只对眼前人说: “倘若没有清浊并吞的气度,害怕承担内心和世人的谴责,是无法成为拯救天下万人的侠客的!” “噗嗤”一声,言暮苦笑出来,随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将胸中所有的戾气和怨气全数吐近: “哎,这个道理,或许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不过,现在也不算迟! 她不急不忙地站了起来,挺拔的身躯一如初见般,英姿飒爽: “如今,我不作恶也不行善,我要去做,我认为是对的事!” 她右手握起碎星剑,有力的指节唤醒了剑的每一寸锋刃,随后转过头目光锐利,如长庚星般耀目,正如她手中之剑一般,是藏匿于黑暗之中最亮的光,注定走上那条,不为世人所知却毅然挥剑的丹心侠骨之路。 对上唐昂那双深邃的眸子,她不再反复纠结: “我问心有愧,但亦愿意去承担这之后的一切!” 说罢,便离开了。 —— 雕着青竹翠鸟的红木茶桌旁,俊逸无双的公子正低头看着青玉茶杯中褐色的姜茶,灯光恢复了一贯的清冷铮亮,茶水映出公子的一双眸子,水本柔,映出的眸色甚柔。 两年前,在危机之际,善恶之间,他选择了牺牲少数人,保住了多数人,但除了岭南王府,谁都不知其中缘由。世人皆道,唐门三公子因私怨火烧了岭南道一船五百人。岭南百姓恨他残杀了他们亲友,世间人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这又如何! 当他亲手点起那股火时,他就跟在场的所有岭南卫说: “我应某问心有愧,但甘愿独自承担!” 今日竟听到了她说了一样的话,叫他如何不动摇! 他不是不知道娘亲在打什么鬼主意,三番四次让他与李拂独处,如今,可真是顺了她的意了…… 他蓦然站起身,颀长挺拔的身躯伫立在窗前,微冷的风拂面而来,细雨打在竹叶间,眉宇间清冷傲岸,淡然的目光一直看着院中的秋千,好似想起了什么般,垂下的右手忽然握紧。 四年前的那一夜,他错信护卫嫣红,夜潜江南言府欲盗天山雪莲,却目睹言府被尽数灭门,独见东厢树上挂着一把秋千,一时感同身受,同情言氏孩童,便阴差阳错,行进了言以淮的厢房。 怎知失神之间,竟被对方反将一军。那时他的眼睛被炭灰熏伤,喉咙被厉炭烧损,可谓九死一生。 之后,他让所有人不得追寻伤他之人,不是为了扞卫他的自尊心,而是他真的不记得那孩童的模样了。要说恨,他只恨自己,错信他人,错付感情,他将满腔的愤恨和喉咙的腥痛化成铜墙铁壁,封闭起自己的内心,只有这样才能变得越发强大,越发无坚不摧。 但现在,有一个奇怪的女子,一点点的用她的倔强,她的机灵,她的莽撞,她的自信,一点点地走近他早就密不透风的心。 “李拂,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第九十九章 娶你为妻 寒夜未央,子时三更,杀机暗藏。 言暮越于东苑之上,偌大的江湖第一门,众多的门徒,都抵不过一位只学了九式剑法的侠客,可想而知,易水剑法的独步天下,可想而知,北郭之徒的出类拔萃。 昏暗的房中仍留下烧焦的气味,仅剩下的一盏油灯也快要燃尽,灯芯浮在融化的蜡水上,闪烁的灯光飘忽不定,预示着始终要熄灭的结局。 方才被言暮打晕的护卫还躺在地上,淋过了一场雨,听过了一席话的她,拔出碎星剑,利剑脱鞘,无声无息,却映出了一丝希望的光。 她对上小稻那双失神的眸子,或许她听得到,看得见,但已经没办法对外界有任何回应了。 “小稻,我来了!” 话音一落,利剑一挥,鲜血一溅,人命一条。 她徐徐地走到小稻跟前,不必探息,她知道小稻已经死了,死在她的手上。她伸出手将小稻还睁着的眸子合上,善与恶,从此在她的心中再无分界。 当言暮走出东苑时,漫长的雨已经彻底停了,惨淡的月光洒满唐门,她对着长天,无可奈何地呻吟: “唐门,真毒!” —— 一夜难眠,言暮眼下挂着黑圈,一想到小稻的身后事和她的妹妹小穗,便催促她次日一大早就去找唐菲菲求助。 唐菲菲知悉此事来龙去脉,并没有责备她多管闲事,只是温柔地抚摸了她的头,跟她说道,剩下的交给她就行了。 言暮自然感激不尽,唐菲菲借机让这小姑娘留下陪她吃午膳,她也不好推却,便厚着脸皮吃了起来。 饱餐了一顿之后,言暮只觉周身怡然自得,又见唐菲菲唤下人熬了酒酿圆子,勺了一碗给她。她初尝这甜点,一口下去清甜爽利,好不畅怀,便多喝了几口。 “小师妹,你觉得我儿长得如何?” 听了唐菲菲突如其来的问话,也只是觉得对方是想听他人赞许自家孩儿: “唐公子天人之姿,俊逸无双,当属一等一的美男子。” 唐菲菲心满意足地点着头,附和道:“因为长得像他爹!” “对了,你和师父为何此时来蜀地呢?”她循序渐进,慢慢地诱导着言暮。 为何来蜀地?这一切还不是因翠竹的一块玉佩而起! 言暮瞄了一眼面目和善的唐菲菲,对方既然是自己的师姐,应是能信任之人,要不要给她看看那玉佩呢? 一想到玉佩被放在君必鸣的药房子里,言暮便有些惋惜地皱了皱眉,低声回答:“我与师父来蜀地是,来游山玩水的。” “这么说来,咱们就真的是有缘分了!”唐菲菲哪有心思管言暮复杂的神色,自顾自话地说道:“此般天意,该好好珍惜!” 言暮老实听着,也不知对方话中深意,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小师妹,实不相瞒。”唐菲菲忽然话锋一转,似是要告诉言暮什么惊天大秘密般,神秘地凑近她,一改先前的洒脱肆然,语气颇为严肃,又带着期待: “我儿倾慕于你许久,想娶你为妻,让我这做娘亲的问问你意下如何! 嘴里还含着一口甜酒的言暮,听了对方的衷肠,一时喘不过气起来,差点将嘴里含着的圆子喷出,好在她还是识体的,连忙顺气吞下肚中,却还是噎着喉咙咳嗽了几声。 “这,绝不可能!”言暮捂着咳嗽的嘴,一张脸不知是因噎着还是羞怯,涨红得跟关公似的。 她初来乍到,不知唐三娘最是乖张肆意,她的话谁都不信,但偏偏碰到了心思纯善的言暮。要说信,她内心是一万个想不透,要说不信,但唐菲菲又是唐昂的娘亲,为何要胡说八道,错点他儿子的终身之事呢? “唐昂是我的儿子,他的心思我最为懂得。”唐菲菲一脸慈祥欣慰,丝毫没有半点说谎话的慌张。一想到昨夜唐昂竟然唤乌梢叫她准备些衣裳给李拂,她便知道他心中是在意上她了! “我与唐公子……”言暮一脸难以置信,回想起昨夜他对自己说的话,她心中除了感激和疑惑,真的不敢有其他的想法。 唐菲菲盯着言暮惊恐的眸子,好似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放是常人早就笑了出来,倒是她忍得住,继续故作正经地说道:“唐昂不是一个愿意与他人相处多一分的男子,但他这些日子,对你倒是开了特例。” 言暮皱着自己那双英挺的眉,一双含水的眸子尽是疑惑,喃喃地说道:“可是,他平日对我亦无任何倾慕之态。” 一贯聪明绝顶的她,这下遇到情爱之事,亦是一塌糊涂,不明不白! 唐菲菲看见言暮没有抗拒的意思,便立刻鲤鱼打挺,滔滔不绝:“我儿生性寡淡,跟他爹一个模样,一开始我也以为他爹是颗木头,不值得去耗费我的感情,后来才知道他家的所有子弟都是这般不善表达情感,应是遗传唐昂祖母的。” “唐昂小时候经历了一段不好的事情,回来之后便大病了许久,心门亦关上,变得更加冷淡。” “但他亦是有血有肉,会去爱人,关心人的。不过,肯定只能是这世间少数的人了,倘若唐昂真正做出关心你的举动,你要知道这是多么来之不易,毕竟他的心门从未为一个女子打开过!” 言暮听了唐菲菲的肺腑之言,好似偷听了唐昂的秘密那般,霎时间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脸庞,依旧是冷如冰霜,却好似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了。 “我不懂男女之情,怕是要让唐公子失望了!” 无论对方是不是真的倾慕于她,她都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感,在她十三年的人生里,从来没学过这种学问,亦不知去何处学得。 她心中忐忑得难以留在此处,甚至只想一走了之,陌生的情感让她不得不去面对,却又怕处理不当,伤害了对方的心。 唐菲菲的看着这样的言暮,眸中不免有些遗憾,有些人面对情感,会勇往直前,她便是如此。有些人却会退而避之,将自己包围在安全的地方。 这并不代表她不够勇敢,不够用心,只是,需要有人推一把! “你既然是师父的弟子,那必然是凤蝶盟之人,凤蝶盟,一人一蝶刻于身传于世,盟中人互助互惠,有异心者,必裁之,施以恩者,必利之。” “如今我要与你行‘蝶誓’!我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要你用心去看,去了解,唐昂是不是值得你交付真心之人!” “倘若他值得,那你就试着去喜欢他,倘若他不值得,那我亦不会强求。” 言暮看着唐菲菲那认真的神情,原本总是弯起的眉目此刻目光炯炯,第一次见到她此般严肃。她明白唐菲菲话中重量,但“蝶誓”是二人互托诺言,不可违誓,既然要她接下,那她亦不会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好!我接下此誓!” 言暮一双英眉透出坚定的意味,她本就是因凤蝶盟得救遇庄家,拜师走江湖,绝不会违背盟中人的誓约: “但这意味着,你欠我一个誓约,待我有求于你时,你必须还之!” “好!”唐菲菲又弯起了那双美目,右手五指并起,举在言暮跟前。 “啪!” 一声清脆的掌间交响,二人便定下这世间最糊涂亦是最纠缠的誓言。 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奂鶳,但他的红线都没牵到言暮的手中,便被唐三娘的玩心系上,这姻缘,是真是假,谁知? —— 这厢一场欢喜誓约,那厢却是白绫满堂。 英王妃文音月的丧事办了三天三日,头七之后,终是葬在了英王封地陵墓之中。多年前,那位为爱远走北疆的姑娘,终是离开了北疆,终是走不动了。 有人说,英王爷那刚毅冷淡的性格真要命,连英王妃的丧事,都没见流下一滴泪。 有人说,英王世子跟他爹一般的冷漠寡情,就算是她娘死了,依旧凛若冰霜,让人看着生畏。 不过,这样的话就算传到了他们的耳中,大概也无法让撼动他们一毫厘的心神,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将脆弱的一面,展露在世人眼前的。 昨夜西风夹雨,今日英王府落花一地,应日尧站在文音月的房门前,看着院中被打落的梨花,心想:娘亲看见了,应是会心疼! 他低垂下清冷的眸子,半晌之后,推开那空荡房间的木门,慢慢地,细细地看着里面的一点一滴,行到书桌旁时,桌上的一个红锦囊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尖轻挑,解开锦囊,里面放着两张红纸,一张写着他的生辰八字,另一张也是生辰八字,但不知是何人的。 比他小六岁?那不就是…… 他深邃的眸子盯着手中的红纸,不知为何,一个与他只有半面之缘的女子,赫然跃于脑中。 “是庄家那丫头的。” 突然,一把沧桑的声音从房中角落响起,坐在轮椅上的英王,被角落的阴影遮住了半张脸,只见他抬起那双满是红丝的眼睛,盯着应日尧手中的红纸说道。 他并没有从角落里出来,只是静静地坐着,苦笑了一声,继续回忆道:“那时候你娘亲认了那丫头做干女儿,按道理她就是你的干妹妹了,但你娘亲却是荒唐,悄悄拿着你们两人的生辰八字去看姻缘……”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乎是打开了什么开关,英王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便是他带着微细的哽咽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她那糊涂虫,一听到你俩姻缘大吉,般配得很,便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那场面按都按不住……” 细碎的抽噎声,从只剩下二人的房中,落日西斜,应日尧没有看向被阴影完全遮挡的英王,就算是目睹了娘亲的离去,就算是亲自将她送入黄土,他的父王从始至终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他想,大概是到了现在,父王才真正意识到了,娘亲真的不在了,她永远只能活在他们的回忆之中了。 手中的两张红纸从此也只成纪念罢了,吗? 应日尧凝视着眼前的生辰八字,有机会的话,下次他要好好看清楚,那位千丝万缕,与自己紧紧牵连的女子…… 第一百章 托付真心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正拿着食盒走在唐家木廊上的言暮,忽然脑中激灵一震,这句千古名句便冒了出来,吓得她抖了一抖,连忙大力地摇了摇头,安定心神。 行过的家仆都对她恭敬地点头,应是都知道她是君神医的小学徒,负责照顾府中地位不凡的三公子。 行至唐昂院子,依然是鸦雀无声,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锦衣下摆,将绣着秋菊的南绣染上绯红。 早些时候在唐菲菲那处足足喝了三大碗酒酿圆子,此刻除了她自己之外,谁都闻得出她身上的酒糟味儿。 其实她到现在还不知要用何种心情面对对方,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退避了,就如唐菲菲所说的,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唐昂到底是怎样的人! “进来!” 还没等她敲门,房里的唐昂便开声说道,应是觉得对方太过磨蹭罢了。 言暮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房中没有熏香,一阵大足松茗的茶香却慢慢地飘出来,她机警地看着正端坐在茶桌旁的翩翩公子,相貌堂堂气宇不凡,挺拔的身躯,站起来不知比她高多少个头。 她麻利地将食盒放在茶桌上,乌梢验完药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给带上,顷刻间,房中又只剩下二人。 面对唐昂,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端出药汤,放在一旁说道:“还有些烫,等温了再喝!” 唐昂自此至终一眼都没看向言暮,这反而让她宽心了些。许是尴尬,她的一双眸子不知看向何处,只好东瞄西瞟,跟做贼似的。 唐昂指节间白皙有力,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浓茶,喉间男子突出的喉结滑动了一下,鼻间吸了吸言暮带来的突兀的气息,那双不带感情的俊眸对上她灵动的杏眼。 “坐。” 公子轻启薄唇,姑娘含羞颔首,窗外早已告别了夕阳,明月散发皎白的光,房中油灯亮满通堂。 言暮眸子低垂,唇间微抿,一把坐在唐昂对面,伸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喝了一口,润泽干涸的喉咙,应是尴尬,只能没话找话,故弄玄虚:“大足松茗,好茶,但太浓了!” 此刻姑娘目光清亮,英挺的眉毛有着女子不及的英气,唐昂瞥了一眼对面之人,浓茶也盖不住她的一身甜酒气。 言暮自觉年幼,平日滴酒不沾,今日不过尝多了几碗酒酿圆子,脑袋瓜子就有些晕乎了。她抬起眸子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袭苍蓝色蝠纹锦衣,举止端庄,却隐约流露出大气,与她先前打过交道的男子全然不同。 她不是多疑之人,但总感觉,对方绝无倾慕于她。至少,没到这一步。 “唐公子,你会因为什么而喜欢一个人?” 一室幽然,被言暮那声宛如黄鹂的声音打破。 她不懂风月之事,亦明白如今不是要懂得的时候,所以她直接问了唐昂,她不想纠结猜疑,喜欢她,就告诉她为何! 唐昂闻言,俊逸的脸庞顿时结了冰,可抬眸看向对面之人,眸中含着醉意,一张脸泛着红晕,一霎间将他的冰冷融化。 他眨了眨眸子,含着深意看向对方,用他一贯的低沉语气说道:“我不喜欢任何人。” “今日菲菲姐跟我说,你倾慕于我,想娶我为妻。”言暮单手撑着自己小巧的下巴,语气坦荡,倘若是放在别的姑娘家口中,便略显羞怯,但放在她言暮的口中,虽脸上依旧红晕,但也听不出什么别扭的意味。 唐昂看着对方那双灵动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不见女子的情意绵绵,倒是看见了她的好奇之心。 不必多猜,他的娘亲应是又突然玩心大发,放着他人根本就不会相信,倒不知李拂有什么意图:“你信?” 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但总感觉他也没有否认了。言暮释怀地笑出了声,随之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敢信!不过,菲菲姐还说,你寡淡清欢,封闭自我,从不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个我倒是信了。”她弯起樱红唇,笑道:“假如你否认,那按照你娘亲的说法,就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内心,说的是反话。假如你承认,那就是你情难自禁,百般望我嫁予你,做你的妻,说的是真话。” “按照你娘亲的说法,无论如何,你都是倾慕于我!” 世间的姑娘家多是矜持不苟,哪得眼前的这位如此“不害臊”!唐昂眸子不见一贯的寒意,许是心中觉得突然,但更多是觉得好笑。 闻名江南的拂衣大侠,竟逼着他承认自己倾慕她,如此荒唐无边,简直要让天下见笑! 言暮说了这样的胡话,心中却并没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她根本不知道“倾慕”二字,值多重,值多贵,值多深! 唐昂如仙人之姿的脸庞,冰霜凌绝,突然间,那原本微抿的唇,竟弯起了一道弧线,深邃的眸子,顺着脸上不知为何的笑意,泛出了黑曜石般的凝重。 “你有什么值得我唐昂倾慕于你?” 他似在讽刺她的不知天高地厚,但不止轻蔑着言暮,也在急忙地给自己的内心栓上枷锁。 “至少不是这张脸!”言暮深深地呼吸着一室的气息,感觉有着温热从她的怀里涌出,为何他今日不熏香呢?那好闻的竹叶香,或许会让她清醒多一分! 不过,清醒多一分,便会退却多一分!还不如,糊涂这一时! 唐昂眸色依旧深如黑夜,他盯着言暮的那道青淤和她自嘲的表情。美与丑,哪是从一张脸上就能看得出来呢?他懂,但亦不想顺了自己的心! 言暮猛地喝了一口浓茶,一丝苦涩混着甘甜滑过喉咙,她与唐菲菲既然许了“蝶誓”,那至少在唐门的这些日子,她必定会好好看着唐昂,看他是否值得托付真心…… “若你要问为何你会倾慕于我,恐怕我回答不上,但不妨你也好好看着我,是否值得托付真心!” 总不能让她一人独看,一心独付!言暮这般想着,便这般说着,眸子氤氲出一丝醉人的笑。 倘若是他人,敢找他唐昂开这荒唐玩笑,早就命丧黄泉。但是眼前的人,是能与他一比高下的剑客,是给百姓希冀的大侠,是豆蔻年华的姑娘,是一位奇怪的女子!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唐三公子第一次无可奈何。 喉咙生哑,气得发病,只见他端起温热的药汤,抬头猛然喝下,言暮耳聪目明,哪会捕捉不到对方的郁闷,忍耐,躲避,甚至包容。 常言道,你退一步,我进一丈,言暮咧着嘴,笑嘻嘻地盯着对面的唐昂,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唐公子喝药时还真有气概!” “药喝完,你可以走了。”唐昂假装没听到对方莫名其妙的赞许, 言暮拿出蜜饯,自己吃了一颗,说道:“乌梢护卫被菲菲姐叫去办事了,让我先照顾你。” 唐昂听罢,看了看对方越发红晕的脸庞,应是有些许醉了。敢在他唐昂面前撒野的人,她李拂还是第一个。 他无可奈何地低垂下深邃的眸子,昨日的种种又浮现在眼前,对方玲珑有致的身影,炯炯有神的眸子,掷地有声的话语。 他能否认,自己不被她吸引吗?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坐在对面的小姑娘,早就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他没好笑地看着连睡觉都端坐的李拂,这些气度教养,都是刻在她骨子中的,守礼又娟狂,聪明又糊涂,赤诚又神秘。 梅雨腻烦,有这么个人与自己消腻,那他就好好看着她,是否值得托付真心! —— 有人欲拒还迎,有人望眼欲穿。月姨走了的第二日,宋琦就加急唤了庄霖回盛京,只为了给她送上一程。 庄霖是在月姨头七的最后一日赶回来的,活了都十九个年头了,他还是第一回送葬,送的竟是与自己情同手足的三师弟娘亲。 虽然三师弟的表情与他一贯没差,但他一看见三师弟那双眼睛,便知道其实他很悲伤,甚至是自己从未承受过的悲伤。 庄霖站在八斗居的银杏树下,月光穿过茂密的树叶照射在他温润的脸庞上,那双不含杂质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闭紧的房门。 “妹妹要是知道月姨已经走了,应该会很心痛!”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明年的元宵节,会看不见她的巧笑了。 “站在你妹妹的院子作甚?”刚安抚完宋琦的庄大人正好路过八斗居,见庄霖那小子拿着个灯笼在这边唉声叹气,便直接问道。 庄霖闻声转过头,看了一眼头上生了好些青丝的爹,不知为何,一阵苦涩从喉咙涌出,他低垂下眸子,小心翼翼说道:“只是路过。” “快回房歇息!过几天你还得回天机山呢!”庄大人哪会不知道儿子心中所想,思念妹妹,可以。思念言暮,不可! “爹!”不知不觉,以往只能仰望的爹,如今已能平视,庄霖神色凝重,问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山?” 他们四师兄弟,一个守卫北疆,一个去了江南,还有一个,明年也要奔赴战场了…… 那,他呢? 庄昊闻言,原本只是催促的眸子突然亮了亮,却又在下一刻暗淡了下去,他呼了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孩子已与他平高的肩膀,抚慰道:“再等等!” “要等到什么时候?”庄霖的声音带着急躁,和苦涩。 庄昊沉思了一下,随后指着言暮的房间,说道:“等你妹妹学成归来!” 那个时候,希望大恒,希望有志之士,都能看到明天! 庄霖其实听不懂庄大人话中含义,一双眸子却还是顺着他的指向看向属于言暮的,黑漆漆的房间,忽然,一个疑问从心中冒出: 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我的妹妹吗? 院中的银杏树被清风吹拂出一丝苦涩的气味,庄霖擤了擤鼻子,将那个疑问埋在了深处。 第一百一章 不要错过 “我儿子果真一表人才!” 一大早,唐昂就来到唐菲菲的院中,唐菲菲喜笑颜开地上上下下仔细看过自家儿子,除了眼睛像她,其它都跟他爹一模一样。 纵然唐昂继承了她唐菲菲的美目,却不像她那般笑意常开,反而流露出拒人之千里之外的冷。 真是暴殄天物啊! 唐菲菲在心中小小地叹息了一声,不过见到儿子还是满心欢喜的! 唐昂身着苍衣,竹纹蜀绣,一身挺拔修长,伫立于院中绿竹前,置若罔闻地盯着向自己徐徐走来的唐菲菲,直言问道: “为何要撮合我与李拂?” “哦?”唐菲菲故意夸张地张大美目,反问道:“你为何觉得我在撮合你们呢?” 唐昂一双眸子看着虽冷,但对上自己的娘亲,总归添上了几分宽容。他就这么盯着神色狡黠的唐菲菲,不言。 唐菲菲见儿子不说话,以为恼怒了自己的小祖宗,连忙打哈哈道:“别生气啊儿子!娘亲不过是觉得李拂是个好姑娘,你俩相衬不过,不想你错过这段好姻缘罢了!” 好姑娘?唐昂听了她的话,远山般的眉微微一动,问道:“就凭她是你的师妹?” 唐菲菲那双灵动的眸子,早就捕捉到儿子眼神的变化,他今日前来,不是叫自己别插手他的婚姻之事,而是问她“为何是李拂”,这般,她是不是可以认为,儿子对李拂有了心思? “当然不止!”她弯起樱唇,笑答:“李拂年纪轻轻,武功高强,抛开那脸上的青淤,她长得明眸皓齿,英气袭人,再看她的行为举止,彬彬有礼,恪守原则,这样的姑娘,除了家世不明,无可挑剔,绝非池中之物!” 唐菲菲虽乖张肆意,但一向眼光甚高,她前半生看得上的人,除了她的相公之外,应是没其他人了,如今却遇到了这么个李拂,竟得她如此厚赞,任是言暮本人,也不知道唐菲菲心中对她的厚爱! 家世不明,唐昂深邃的眼眸晃了晃,原来,娘亲她并不知道李拂就是拂衣。 唐菲菲直言她的推测:“她是我师父北郭先生带来的,也姓李,大概是我师父的女儿!” “不过,她长得不像师父,可能是收养的。”她补充了一句。 易水剑法可不是谁都能学的,也不是谁都能练成的! 她呼了一口气,语气正经了不少:“日仰,你不必因她可能是李氏的血脉而疏离她,应家的子弟有你们的责任,但我唐菲菲的儿子也应活得更肆意妄为!” 此刻,一阵清风吹过,紫藤花随着清风吹飞出几瓣娇嫩的花瓣,落在青翠的竹叶之上。院中二人相对而立,唐菲菲看着自己饱经磨难的儿子,他本应是人中龙凤,但为了守卫岭南的百姓,毅然吞下世人唾弃的苦果,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回岭南了。 她猜,李拂应该不知道唐昂火烧岭南道之事,她也猜,就算李拂知道,也会用她自己的眼睛去了解唐昂。 李拂,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待啊! 她心中默默念道,这偌大的河山,她是第一次见到,唐昂的目光愿意为某个人停留! “不要错过她!” 她转过身,留下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离开了院中…… —— “阿嚏!”言暮打了一个喷嚏,觉得脑袋有些迷糊,手臂发酸,艰难地睁开朦胧的眼睛,熟悉的雕花木桌一下冒在眼前。 “这!”她蓦然惊醒,环顾了一下周围,这不是唐昂的房间吗! 她看着窗外日上竿头的阳光,不由得揉着自己的手臂,懊恼道:“我怎么会睡着了呢?” 她怎么会松懈了呢? 言暮苦恼地摇了摇头,悄悄地猫到唐昂的卧房处,打算远远看一眼,却发现床上压根没人,应是早就起床了。 这家伙怎么不叫她起来!她瘪了瘪嘴,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话,便灰溜溜地跑回房间洗漱。 谁知道,刚洗漱完走出院子几步,她就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亭子里,一袭苍衣的唐昂和守在他身边的乌梢。 两道视线一下子就落在言暮身上,不必看,最是对周围敏感的她,哪会没察觉到盯着自己看的二人,尤其是唐昂那道如冰般的视线,让她不得不回想起昨晚自己的大放厥词。 什么狗屁托付真心啊!一想起自己逼着对方“好好看着她”,她就只想找个狗洞钻进去了! 她硬着头皮走进凉亭,嘴上挂着尴尬的笑容,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唐公子,我昨日……” “坐!”诚然,唐昂自己也觉得让对方留在自己的房中一夜是件怪事,他并不想再听到。 言暮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定睛一看桌上摆着一盘白玉酥,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期期艾艾地瞄了一眼唐昂,正撞上对方深邃的目光。 站在两人之间的乌梢,忽然感觉到周身奇怪的氛围,他不傻,他知道李拂这小子招三姑娘喜欢,但怎么少爷也对他越发的包容。 “乌梢,退下!”说时迟那时快,唐昂就开声让胡思乱想的乌梢赶紧消失。 少爷,你忘了当年照顾你走出江南的乌梢了吗? 乌梢欲哭无泪,总觉得李拂要取代自己的位置了,他不过是年纪大了些,体格还是很强壮的,也任劳任怨,总比这弱不禁风的李拂好! 咽下心中的苦涩,乌梢应了一声,便默默地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言暮这边哪知道乌梢心中的翻云覆雨,一双杏眼圆溜溜地盯着白玉酥,纵然肚子已经饥肠辘辘,但她还是不敢伸手去取,毕竟,她是客。 “吃。”唐昂看着言暮的眼中多了一丝不可言喻的情感,昨夜让她留宿于房中已是荒唐,如今他真的不能用以往的标准去看待她了。 “多谢!”言暮伸出白皙的手抓起白玉酥,毫厘间,唐昂分明见到对方手上的剑茧,这让他想起了早些时候娘亲说过的: 李拂年纪轻轻武功高强,明眸皓齿英气袭人,行为举止彬彬有礼,恪守原则,唯独家世不明。 倘若要他托付真心,那么探究她的背景,是否就不那么突兀呢? 胡嚼快咽的言暮,吃饱之余擦了擦嘴角的饼碎,感觉到周围的氛围轻松下来,眼神便从方才的忐忑,转变为认真。她盯着唐昂那道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远山眉,直言问道:“唐公子,你是不是知道我是拂衣?” 其实不必他说,前日种种,她都能猜得出来,唐昂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唐昂没有掩饰,坦然答道:“是。” “那你知道,我与卫桓结识之事吗?”言暮循序渐进,但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知道。” 她释怀地呼了一口气,嘴角微微弯起,卫桓是天下间少有的,知道李拂就是拂衣的人,而恰好,唐昂既是她师姐之子,又是卫桓之友,既知她是北郭先生之徒,又知她是拂衣之士,果真是兜兜转转,走不出一个圈呢! “那时我被观月门追杀,不知道有没有连累到卫桓?”这是她对卫桓唯一的抱歉。 “有,但无碍。”唐昂对上言暮真诚的目光,忽然有种不愿意与她讨论另一个男子之事的心情,就算卫桓是他的挚友。 言暮颔首点头,知道没有间接害到卫桓,她也放心了:“我已经除了追杀我的接令者,观月门应是废了此令。我年前才知道卫桓原来是岭南卫氏之人,观月门不会与之相对,他们杀不了我,自然也不会告诉白氏,卫桓与拂衣有瓜葛,日后可能白氏还会追杀拂衣,但应该不会找上卫桓了。” 唐昂看着言暮眼角的青淤,好似淡了一些。 卫桓见过她无暇的模样吗? 他极力将脑中的想法挥散,却又冒出了想知道她更多的欲望: “你为何会成为拂衣?” 昨夜的积攒的雨水,顺着亭角一点点地流下来,滴到下面池塘上的荷叶,又顺着光滑的荷叶流入池水中,泛起一层微细的涟漪。 言暮秋水双瞳含着讶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唐昂,竟然会主动问她的事? 事实上,要她说也不是不可,唐昂毕竟是唐菲菲之子,就着这层关系,他也不会对自己做出不利之事,反而是这些日子,一直受到他的照顾。 不过她言暮毕竟是商贾之后,就这么随便说出来,并不是个好买卖! “要我说也不是不可,但唐公子也要用你的事与我交换!” 说话者目光灼灼,流转着光彩,好似泛着秋水的清潭,弯起的眸子有着女子的娇俏,那一袭男装又掩饰了她的娇媚,在唐昂眼中的她,即便脸上还挂着瑕疵的青淤,那又如何呢? 有些东西,是眼睛看不到的。例如,她对他的吸引。 “那要看你的故事够不够精彩了!” 言暮英挺的眉毛一挑,弯起嘴角,露出微微一笑,唐昂忽感喉头干涩,端起桌上浓茶喝下,竟喝出了一丝甜味。 “我的故事可有意思了……” 小姑娘从江南家道中落父母双亡,被拐卖上贼船,险至盛京,说到认爹娘哥哥,安稳不过一年,她爹便深陷晖帝威胁,时势紧张,恰逢北郭先生,便拜师远走幽州学武,学得九式剑法。 再之后她目睹世间百姓之难,杀贪官,灭李国舅父子。次年遇上淮南大水,奉师父之命助她的友人,路上结识卫桓,睹白元纬贪得无厌,便悬他狗头于天下。 今年她回到江南寻她小时候丢失的珍宝,顺便使计杀了观月门的刺客,还认识了一位有志之士,助他缴了龙虎山…… 言暮并非毫无保留,她没有告诉唐昂自己真正的身世,言氏灭门之惨重,不应让对方体会。 纵然如此,她也将自己之后的所见所得,所惊所喜,一一道来。 唐昂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正说得眉飞色舞的李拂,是如此的真实。他第一次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相信,相信他,愿意将自己危险的经历,隐秘的过往,大方而无所畏惧地告诉他。 大概,这世间他再也找不到比言暮更精彩的女子了! 此刻,他想起了娘亲说过的那句: 不要错过她…… 第一百二章 动情之刻 “唐公子,我的故事说完了,该你说了!” 言暮猛地喝了一口茶,滋润说了老久的喉咙,一抬头便撞见唐昂那双原本冷漠疏离的眼眸,泛着一汪道不明的温柔。 就这么一眼,“扑通”一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微微停了一瞬,她想起以前每次阿川叔出门置办,师父就会在闲来无事抚琴,每一次琴声乱了的时候,就是阿川叔骑着马车出现在他们眼前之时。 师父的琴声为何会乱了呢? 言暮不知道,就好似如今,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心声会乱了。 唐昂破天荒地弯起了嘴角,这是言暮第一次见到他的笑,淡淡的,似有似无,却又一次,乱了她的心跳。 扑通,扑通!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比昨夜吃了酒酿圆子之后更快! “下次。”他的故事,太纠结,亦沉重,不好听! “这!你耍赖!”言暮一听唐昂居然阴了自己一回,顾不得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颇为恼怒地对着唐昂说道。 唐昂一双俊目看着对方皱起的眉头,嘟起的樱唇如三月桃花之色,不知为何,心中忽然畅怀,又有些微醺,她的眉目,是泛着桃花香的清酒…… 言暮见唐昂不语,苦于按不住跳得有些快的心,只好耷拉下脑袋,认了! 唐昂盯着对方光洁白皙的侧脸,那吃瘪的表情好似牵到着他,让他不自觉地开口问道:“你会留在蜀地多久?” 听见对方轻柔的话语,言暮有些失神地端正身子,与面前俊逸非凡的公子对视着,停留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回答:“等我师父回来!” “她回来,你就要走?”一个从来不理会他人的男子,破天荒地问道。 言暮眼神有些闪躲,想到了翠竹的玉佩,想到了自己来的目的,她在这里糊里糊涂过了半个月,师父也该回来了,她也该直面这片带着谜题的蜀地了。 她点了点头,又微微低下头,尽量不让对方看到她眼中的纠结,说道:“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重要的事!唐昂心中莫名地堵,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抬起手拿起一块白玉酥,扔进亭外的池塘里,言暮不明所以地看着被鲤鱼们一哄而抢的白玉酥,下一刻,在暗处待命的乌梢便敏捷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原来是唤乌梢回来呢! 其实这些日子,言暮也察觉到,除了乌梢是明面上照顾唐昂之外,西苑周围布满了暗卫,不止是唐昂,更多是护着唐菲菲。 但这些暗卫总感觉与东苑唐淼唐岩的不同,怎么说呢,总感觉东苑的暗卫更加阴险,难道还不是出自同一家门的? 正当言暮在胡思乱想之时,唐昂已经吩咐完了乌梢,一眨眼功夫乌梢便离开了亭子,言暮不好过问,便只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连忙把桌子上最后一块白玉酥塞进嘴了,莫让唐昂再浪费了。 一只白玉酥落肚的功夫,乌梢就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布包,言暮瞥了一眼,跟君必鸣平日给她针灸的颇为相似,只见乌梢恭敬地将布包递给唐昂,唐昂接下后,挥了挥手,又让乌梢凉快去了。 言暮好奇地盯着唐昂从布包中抽出银针,修长的指节捏着细长的针,那姿势与君必鸣的颇为相似,看来唐门的人都懂这些?! 没等她想太多,便听到唐昂低沉的嗓音:“君必鸣跟我说,这些日子没法过来,让我代他给你针灸。” 唐昂给自己针灸!言暮听罢,大大的眼珠儿转了转,英挺的眉高高抬起,水灵水灵的模样憨态可掬,却又带着一丝机灵。 真的是花样儿多。 唐昂远山般的眉轻轻舒展,深邃的眸子中映着对面的姑娘,她的惊讶,她的羞涩,她的不知所措,在他的眼中,都是画,都是画不出的意。 他压下心中的悸动,他想知道,对面的这个女子,这个奇怪的女子,心中是不是也同样有着一样的悸动。 言暮樱唇微启,一霎间想不出什么话来,但既然君必鸣治她是也光明正大,到了唐昂这个医者治她,也说不上是男女私自相授。 “如此,李某便劳烦唐公子了……” 言暮抬起屁股,越过自己原本坐着的石椅,迈步坐到了唐昂身旁的椅子,二人相对之,相隔不过两个拳头的距离,她顿时就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稀疏,好似呼吸不顺般。 怎么这唐昂性子清冷,连周围的气息都怕了他了吗? “抬头。”唐昂尽量放低了声,依旧是寡言,但原本冷淡的嗓音总归是多了一丝柔。 言暮差点用内力压住自己的心跳,她强作镇定地抬头,眼珠子却硬是往没人的一边看去。 唐昂的唇角露出似有似无的笑,他抬起手将银针准确地插在言暮的穴道上,目光却在她光滑白皙的脸庞上流走。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地眨着,小巧精致的鼻翼在大幅度地起伏着,樱色的唇抿着,随着他的动作,那白皙的脸庞逐渐染上了如唇般的绯红,渐渐地,蔓延到她的耳朵,玲珑的小耳垂此刻红得好似红色的露珠般。 如此,是跟他一样吗? 唐昂看着言暮羞赧的模样,不由得开口问道:“君必鸣帮你针灸过那么多次,每次你的都脸都红得跟鸭蛋那般吗?” 言暮听到对方的问话,不禁将盯着地板的眼神收回,直直对上眼前人,他身上带着的竹叶清香一霎间闯进她的鼻中,流窜在心神之间。 “这,还真没有……”她也知道自己脸红得发烫,但就是压不住啊! 唉,还是老实说! “这是第一次!”她小声地陈述着事实。 果真,是跟他一样呢! 唐昂轻轻一笑,呼出了的气息让言暮的脸蛋儿越发的红,但她看见了对方的眼神之后,却觉得没那么害羞了,至于是什么原因,她就搞不懂了。 “你在盛京哪家认的爹娘?”唐昂知道方才她没有道明,是不想自己的事牵连到救助她的人家,但是,这点于他而言,是要知道的。 “这个……”言暮听了他的问话,犹豫着要不要回答,但一想到方才,便微微转了转眼珠子,说道:“你方才耍赖了,我现在可不说!” 好个伶俐的小姑娘,居然还以牙还牙了。唐昂有些无奈,但第一次耐着性子对一个女子说道:“我现在可是在给你医治容颜,这不能将功补过吗?” 言暮哪里想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唐昂,竟会说这般的话,虽讶异,却又有些喜悦。 脸上那道她原本不以为然的青淤忽然涌现在脑中,唉,如今说了又有何用呢…… “这样!等我离开巴蜀的时候,倘若这张脸真的治好了,便跟你说。”言暮弯起嘴角,眼神中多了分坦荡。 唐昂看着眼前女子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语。 其实,治不治好,都无所谓…… 梅雨季节最后的一场雨,悄悄地落在了池塘中,一滴滴地打在碧绿的荷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敲击声。 乱,但其中又带着些许恋,池塘已经习惯了天空时不时落下的甘露,也习惯了天空不合时宜的暴流。 最后的一场雨,不大也不小,正好让池塘记住了,这段与天空共度的时岁,彼此付出的情感,不多也不少。 刚刚好,他们都没有错过彼此的年华! —— 青山无暇看,绿水无心顾。骑着快马的北郭先生,在路上疾驰着,按这种速度,过不了几日,便能赶回蜀地。 重楼之药,她已经找到,离开了小徒儿这十多天,她每日都在担心。当然,她并不是担心她的安危,任着天下能打得过她北郭先生的,不过十人,那天下能打得过言暮的,在蜀地就更难遇到了。 她也不是担心言暮脸上的青淤,有药有神医,小徒儿的娇俏脸蛋儿肯定能保住。 她担心的,是自己那个埋在心中的猜想。言暮从翠竹身上找到的玉佩,她是有印象的,而且就在唐门见过。 她知道唐菲菲和君家小子都会照顾好小徒儿,但小徒儿总是比自己想的更聪明一点,比自己想的更胆大一点,聪明过了便会狂妄,胆大过了便会疯魔。 “小徒儿!你要等着师父啊!” 北郭先生的预感,好似从来没有错过,那么远在千里之外的言暮,是不是也会顺应天命呢? 茂密的竹林间,君必鸣捶了捶刚晒完药草,劳累不已的腰。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的药材,等下还要给菲菲姨熬制药丸。不经意间,他瞥见了前些日子北郭先生匆忙离去时留下的马车,便想起了还在唐府的李拂。 李拂姑娘这些日子是帮了他的大忙了! 一想到给唐昂熬药的繁复,他是瞧得见李拂的细心的,这几天都忙着给菲菲姨制新药,好些日子没去给她医治了,赶明天得带着新药过去唐府一趟! “对了!李姑娘的包袱还在这儿呢,明天一并带过去……” 第一百三章 唐门密卫 芦叶梢梢夏景深,迷梦春心终归真。 言暮刚从药房取了药,正走在回去熬制的路上,碰见君必鸣,走进一看,他还拎着自己留在他那处的行囊。 “君神医,这些日子为何不见你呢?” 君必鸣本就打算过来找她,正好撞上,便直言道:“前些日子我关在药房子里给菲菲姨炼制治心绞痛的药,今日过来送药,顺便把你的包袱带过来了。” 心绞痛?言暮捕捉到君必鸣话中的信息,但不好多问,顺势伸出手接过行囊,说道:“劳烦你多行此趟。” “不必客气!”君必鸣松了松被包袱压着的肩膀,问道:“这几天没来给你针灸,为何你的青淤也浅了呢?” 言暮捋了捋包袱,笑着答道:“唐公子在帮我针灸呢,难道不是你让他给我治病的吗?” 唐昂?针灸?怎么回事? 君必鸣震惊到双眼瞪得圆滚滚的,脑中可是天雷滚滚,看来菲菲姨的“奸计”得逞了!但唐昂怎会喜欢李拂呢?总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言暮可顾不上细瞧君必鸣变幻莫测的表情,她把手伸进包袱里捣鼓着,终于摸到了那枚图腾玉佩,就一下掏了出来。 君必鸣看着言暮手中的玉佩,有些诧异地问道:“李姑娘,你为何会有唐门密卫的令牌呢?” “唐门密卫?”君必鸣话音刚落,言暮只觉得全身寒意凛然,一双英眉禁不住地皱了起来,但下一刻却又反应回来,甚至有了其他打算,她将令牌大方递出,说道: “我在来巴蜀的路上捡的,君神医,你再仔细看看,当真是唐门的令牌?” 君必鸣接过令牌,大致看了一下,肯定地回答:“不会有错。” 这么说,翠竹是唐门密卫! 忽然,方才的寒意刺激着她的内心,好似一道闪电击中她的脑子般,细碎的画面全部浮现在她的眼前,唐昂! 为何自己见他的第一面时便想起了灭门时的仇人,为何他的嗓子会受伤,他看模样应是十九二十岁,五年前那一夜的,用剑对着自己的人,不也就是十四十五岁吗!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声了,一张嘴张着,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灭门仇人,寻寻觅觅,竟然就在她的身边! 不对,她不能肯定! 她压制住心中无比的震惊和苦痛,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经变回了一贯的模样,她甚至强硬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君神医,我听唐公子说过,他的嗓子是五年前受伤的,是去江南那回吗?” 君必鸣惊讶地看着言暮,唐昂居然连这个都告诉了她?难道真的是用情至深,知无不言? 其实,不需要君必鸣回答了,言暮从他的眼中就知道了答案。 “君神医不必答了,我不该多问的。”言暮强装着体贴地笑了笑,这让君必鸣有些窘迫,既然是唐昂主动说的,他藏着掖着就没了男儿的大方了。 “悄悄跟你说,就是那次去江南受的伤,我还是真不理解,当时唐昂的武功虽说也不差,当时跟着他的护卫嫣红听说也是唐门密卫里数一数二之人,眼睛和喉咙怎会受了那么重的伤……” “噗嗤”一声,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打破打断了君必鸣的话,他不明所以地停下嘴巴,疑惑地看着不知为何突然笑出声的言暮。 言暮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脸,抱歉地说道:“方才有东西飘进我的鼻中了。” 君必鸣想想也是,李拂平日得体有修养,绝不会听了唐昂灰色的过往而耻笑的。 他不知的是,言暮并不是在笑唐昂,而是在笑可悲可笑的自己! “你方才说炼了药给菲菲姐,怎么不送过去呢?”言暮看似转移话题,实际上脑中早就有了更深一层的计谋。 君必鸣傻乎乎地点了点头,从手袖中取出了药瓶子说道:“准备过去了,之前给菲菲姨的那批好像吃完了,这药是平日用来无大作用,到了她真的受到惊吓,心肌绞痛时,就是救命的了。” 言暮瞥了一眼药,了然地点了点头,二人并排而行,转角有一处盲点,是谁都看不见之处,随着一声细碎的呻吟,二人就一同消失在那处。 谁,都没看到…… —— 言暮坐在唐菲菲的对面,大快朵颐地吃着面前的一桌子好菜。 “慢点儿吃,还有呢!”唐菲菲心满意足地看着埋头吃饭的小师妹,虽说吃相不雅,但看着就痛快,一想到儿子真的开窍了,怎么看就怎么喜欢她。 言暮大口地把猪肚汤喝个见底,终于是吃不下,她放下手中的碗筷,微笑地看着对面的唐菲菲,心中百感交集。 下人过来讲晚膳收走后,唐菲菲便让他们都退下了,她特别喜欢和李拂这姑娘聊天,她聪明伶俐,也不虚与委蛇,这么些日子里,就她最有意思了! “菲菲姐,你杀过人吗?”突然,一阵低沉的声音从言暮的口中冒出。 唐菲菲不明所以,却看见慢慢抬起头的言暮,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连阅人无数的她,也看不出对方眼中的情感。 唐菲菲以为言暮不舒服,或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连忙焦急地伸手抓着孩子的双臂,温柔地问道:“怎么了?” 言暮不答,只是重复道:“你杀过人吗?” 唐菲菲放下抓着言暮的手,一双美目皆的担忧,但她还是说了实话:“我从未杀过人。” “当真?”言暮听了唐菲菲的话,那双眼睛好似点活了一般,但很快又被她自己掩盖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诡异的笑。 “绝无假话!”唐菲菲伸手抚摸着小姑娘乌黑的头发,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得又一丝不安。 言暮笑得更加浓烈了,弯起的樱唇,凛冽的眼神,变得不似她,却又是她: “那,你知道我背上刻着的,是什么凤蝶吗?” 小姑娘狡黠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狠厉,但唐菲菲却听不出来。 “我猜师父她把红珠凤蝶传了给你,对吗?” 唐菲菲是后来拜师的,她听闻过盛京四姝,师父曾说过,她将最后的一个无主的凤蝶纹——碧凤蝶传给了她,那如今,师父只能将自己的凤蝶传下去了。 言暮听了,浅浅一笑,摇了摇头,对着唐菲菲那双不明所以的眸子,冷声说道:“我身后的凤蝶,是我娘亲传给我的,燕尾凤蝶!” 燕尾凤蝶! 唐菲菲惊讶得双目睁大,细唇微微颤动:“燕尾凤蝶,你是穆少兰的女儿?” 她不是只生了个儿子吗? “你是江南言氏之人?你是,言以淮?” 言暮笑得更加浓烈,洁白的皓齿笑得合不起来,那双眼睛却一点笑意都没有,那是堕入地狱的痛苦和绝望。 “答对了……” —— 黄昏别时,逢魔之时。 唐岩此人,表面上一团和气,看起来就是位翩翩公子,说起武功,他不爱舞刀弄枪的劳形苦心,说起医术,他更不喜那仁心仁术的惺惺作态,但说到了毒,他天生就对此感到无穷的兴趣。 他爹唐华里曾经跟他说过,什么江湖什么武林,都是莽荒之流才讲的,天下说到底还是当权之人的,武林说到底还是被权贵俯视的。 多年前,他爹曾悄悄跟他说过:“要做到江湖的第一门,说难倒不难,说容易,还是要你肯脏了这双手,肯做他们的狗。” 但这些年,他爹又说了:“应晖,他是个莽夫,莽夫,是养不了狗的。” 他爹这些年一直活在无形的惧怕之下,或许他是真的害怕应晖那个莽夫,有一天真的会对唐门出手。他的亲姐,就是个踩到就炸的疯婆娘,一直活在整个天下她最美不可方物的想象之中,还对着他们唐门最大的贵客——他们的堂兄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知道,唐昂是不会娶她的,甚至乎,唐昂连眼尾都不会瞧她一眼,连她视之为珍宝的那些花,都是他为了糊弄她假意说是唐昂所赠。 他畸形却又无药可救的家人里,唯一能给他温暖的,便是他的娘亲了,记忆中的娘亲很温柔很美丽,身上带着一种独特的花香,娘亲说那是他们族里姑娘都带着的香气。 魅惑而清淡,繁密而疏离,娘亲说,那叫做“百花杀”。 鲜活的回忆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在他三岁那年,娘亲为了救当年顽皮偷跑到后山爬树的他,被摔下来的自己,压断了脖子,身上的花香也没了。 那时他哭了很久,周围没有护卫,只有满山的花,忽然,他闻到了熟悉的香气,他以为娘亲醒了,一抬头却见到了另一个带着香气的人,那时她背着光,让人看不清面庞,只听她嫌弃地“啧啧”了两声,嘴里嘟囔着:“唐门的男子就是毒!” 然后就喂了娘亲什么东西,走了。 后来,娘亲醒了过来,却如同行尸走肉般,不说话不笑,连眼睛也不再眨了。有人说娘亲中了蛊,变成了“活死人”。 姐姐因为害怕那样的娘亲,便再也不肯见她了。但他不一样,蛊是用药救不了的,那么,就用毒! 没了娘亲的管教,爹爹的一味骄纵,让姐姐越发的嚣张跋扈,她时常打死婢女丫鬟,这样子正好,他需要更多的人,来试蛊,来试毒。 所以,前几天,姐姐又打死了丫鬟,他惯例来取人,却遇到了个不识趣的李拂。不愧是君家的徒弟,学得了他们的惺惺作态,丝毫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不还是被他几言几语就打发了,而后试毒,还是一无所获。 那个小丫头虽口吐黑虫,但没死透,他直觉自己距离真正的解药还差一小步,但还是心情不悦地离开了,却不料,当日晚些时候房中的小丫头就被一剑毙命。 是谁杀了她呢?他猜想了许多,但最后还是将目标锁定在一人身上——李拂。当他准备找人去探查时,唐昂便使暗卫阻挠,甚至连那小丫头的妹妹也被唐菲菲护着。 “原来,是傍上了这么个大靠山呢!” 唐岩想清楚了,也不纠结什么,依旧微笑着,端起手中炼好的毒,递给身旁的护卫,示意他喂给躺在床上将死的小丫鬟口中。 这次这个小丫鬟生猛得很,被姐姐蒙着麻布当条狗一样往死里打,血流了一地,他连打开看的欲望都没有,便让护卫自己驮回来了。 护卫端着药走近那滴着血的麻布袋,解开一个口让里面的人探出头来,他有些嫌弃地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是活着的。 “少爷,这丫头脸上肿得离谱!跟中了蛇毒一般!” 护卫有些疑惑地看着床上穿着粗布麻衣的小丫鬟,那肿胀的脑袋沾着粘腻的血,看不清什么模样了,却比棍棒打出来的肿胀许多。 “你管那么多!”唐岩不耐烦地说道:“快喂!” 护卫不敢多言,只好掘开对方泛着黑青的嘴,将毒蛊喂了进去…… 第一百四章 我是阴差 今夜的唐门,大乱。 到处是提着灯笼走动的护卫,熙熙攘攘乱窜一通的模样,犹如上元节那般热闹,不过今夜,应说是中元节才更贴切。 言暮提着食盒走在亥步阁中,终于有了一丝安静,似乎东苑甚至整个唐门的骚动,都影响不了唐昂的这方天地。 她熟门熟路地推开那人的房门,只见他依然是俊逸非凡,她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一切的悸动都消失不见了。 来得快,走得也快! 言暮巧笑地将食盒放在桌上,他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她没有开口问,乌梢去了何处,因为她知道。 言暮细心地打开食盒,唐昂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打开的食盒里,没有那冒着苦涩气味的药汤,也没有那甜腻的蜜枣,只有一个图腾玉佩,唐门密卫的令牌。 她伸手取出令牌,慢慢地放在唐昂的身前,然后笑着坐到他的对面,一双眸子只剩下恨意。 唐昂拿起跟前的令牌,不明白对方的意思,难道绑了唐淼的人,不是她吗? 傍晚过后,唐华里便收到一封血信和一节带着唐淼玉戒的尾指,信上写着:大小姐藏于唐门至恶处,若子时未寻出,必死无疑! 唐淼的护卫全数被杀,而且还是在唐门东苑,能有此能之人,除了李拂绝无其他。 言暮弯起嘴角,细心地解释道:“这是翠竹的令牌,我那日缴了龙虎山时,从他身上搜到的。” 她完全不看唐昂,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呢,在那日大火之中,只听见了几人的名号,一是翠竹,二是嫣红,还有第三,是门主。” “我就想倘若能够逃出去,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不巧,那时正好被另一个人撞见,那家伙可不得了,一上来就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吓得我连忙使计,将炭灰散进他的眼睛,将厉炭扔进他的喉咙。” 一室灯光燃亮,唐昂咬着牙地听着言暮的话,霎时间变得如修罗般肃杀。 他怒!单手一握,手中的令牌瞬间变成灰烬,从他的拳头处慢慢流出。他震!锐目一瞪,周围的灯芯竟不由得闪烁了一下,整个房间被染上了九寒天的冷。 他张开嘴,咬牙切齿,只说出了三字: “你是谁!” 一如初见那般,言暮此刻却不似当年那样惧怕了,巧笑如花,曼珠沙华: “我是,阴差!” 小姑娘笑得愈烈:“原来你还没死,我也还活着,看来王天不负,要我亲手杀了仇人泄恨,这般来说,我俩还真是‘冤家’了!” 唐昂看着陌生的眼前人,那眼神里带着绝对的恨意,一切情义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想了好些时候,觉得直接杀了你没意思。”言暮继续说道,话里行间都带着无比的恨:“所以我要与你玩一个游戏,此刻,我再也不选什么善恶了,善恶在我的愤怒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我要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恶人!我要弑了自己的同门师姐,更要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深知,与唐昂对决,丝毫不能撼动他的心,她的目的就是要摧毁这个人,就像当年,当着弱小的她眼前,将言氏八十八条人命全部杀尽那般的诛人诛心! 她要毁了他的心,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失去! “你既然寡情无心,那我就让你彻彻底底的‘清心寡欲’,在这个世间再无亲友,孤苦伶仃,一世被苦痛纠缠,无休无尽!” “言以淮!”唐昂修长的颈脖上青筋尽显,眸中的光冷如冰川,震怒与杀意占据着他的全身,每一寸血液都叫嚣着:“我娘亲和君必鸣,在哪里!” 言暮看着盛怒的唐昂,高兴得只想拍手叫好,她恨他,恨死了他!所以,她要继续玩弄他。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尽数将他们倒在食盒的焦炭,唐昂怒目一怔,连忙上前阻挠,却来不及,烧得焦红的炭火将君必鸣辛苦数日给唐菲菲炼制的“救命药”全部毁于一旦。 “哎呀,可惜了!” 言暮故作可惜地看着眼前越发浓烈的炭火,说道:“你怎么不去捡,这可是你娘亲的救命药!我当年为了活下去,可是亲手握着木炭,将它们扔进你的喉咙的呢!” 她是恶,是彻底的恶! 唐昂怒不可遏,右手握着的凌霄剑愈发狂怒,只想将眼前人一剑毙命! “怎么?想杀了我?” 言暮笑得如烈焰般的盛,眼中是狂,是怒,是痛! “我劝你省点力气,你娘亲和君必鸣还等着你救呢!”她伸出手大大方方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还是那浓郁的大足松茗。 她一直不喜这茶,浓烈无边的涩中带着血的味道! “他们在哪!”倘若眼神可以杀人,唐昂的眼神见者立死,杀无赦! “他们啊……”言暮眸子弯成新月,优哉游哉地说道:“他们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 “在城北的,正倒吊在峭壁上的洞穴里。我听说心绞痛从发病到死只在一瞬间,倒吊时气血不通,最易发病,唐公子可得赶紧了!” 言暮边说还边看了一眼被木炭烧得干净的药丸,那原本黑白分明的眸中,染上了一丝红,她眨了眨干涩的眸子,继续说道:“在城南的,被绑在竹林间的破庙里,我还特意割断了他右手经脉,让血慢慢地流。” 她原本英挺的眉被高高抬起,但她知道,那并非是得意的表情,只是觉得这一切过于荒谬,过于造物弄人: “血已经流了一个时辰,不知君神医还活着没有呢?真是可怜,他这辈子救了这么多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 她直直地盯着眼前英俊的男子,反复提醒自己,他是自己的仇人,她要恨他,要让他体会到最大的痛! “对了!”言暮弯起红唇,却不是笑:“除了这两人,我还绑了第三人,想必你也知道那就是唐淼,不过我猜你也不会理会她,但还是要悄悄告诉你……” 她故意双手撑桌站起身,伸出腰靠近怒不可遏的唐昂,轻声地仿佛说着什么秘密般:“她把她藏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怕是现在整个唐门都出动去找她了。” “真的是,乱成一团啊!”她满意地抽回身子,站立在红木桌旁,食盒中的炭火不合时宜地啪嗒一声响,燃着的微火随着最后的火花顿时熄灭了。 忽然间,方才谈笑风生的她好似变脸般,语气严肃且狠厉地继续说道:“如今你只能选一个人,剩下的另一个,无论是叫护卫还是他人去救,我言以淮格杀勿论!” 她右手紧握碎星剑,有力的指间唤醒碎星的寒意,今夜必将见血! “你大概没见过我出尽全力去杀人,毕竟我也从来没有过!不过这次,倒是可以试试,看看我能杀多少个唐门的人!” 唐昂手背青筋突起,全身冒出的气息直叫周围冷上几分,二人四目双对,唐昂眼中的怒,言暮眼中的恨,交织出剑拔弩张的此刻。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唐昂深知唐菲菲和君必鸣都耗不起,最终他只是浅浅地说了一句:“言以淮,倘若他们出了什么事,你绝无残命!” 话音一落,他就跃出了房门。 随着房中影子少了一个,灯芯好似得到解脱那般,一甩方才的羸弱,烧得火旺。 言暮闻着依旧缥缈的竹叶熏香,看着那个雨夜遮掩她的屏风,深深地闭上了双眸…… 暗夜子时一刻,巴蜀恭州城北,断情崖毒蛇窝。 倘若言暮的目的是让冷酷无情的唐昂心焦,那么她的目的早就达到了,疾驰在蜀道上的越影骏马,棕身黑蹄,逐月而行。 御马的手被缰绳粗硬地划出了些许血痕,唐昂却全然不觉,只顾着越发地用力握绳。 他的人生,重要之人不过有四,爹娘,二友,除了他们,他不会为其他人瞩目一毫,也除了他们,没人能撼动他无所畏的内心。 娘亲与君必鸣之间,他无法选,身体发肤受于父母。倘若君必鸣真的有事,他只能用余生去弥补君氏一家了。 断情崖边,漆黑的崖石让一切都显得死寂而危机四伏,他燃起火折子,内力提起,轻功一跃至洞穴之中。 浓烈的雄黄酒味一下子窜进他的鼻中,他连忙熄灭火折子,夜视前行。 滴答的水滴声占据了所有知觉,忽然,一声细碎的呻吟从前方传来!唐昂一听,心中一震,连忙上前,展露在眼前的,竟然不是唐菲菲! “唐昂!救命啊!” 虚弱的声音从被倒吊之人已经半日滴水未进的嘴中吐出,君必鸣微微睁开眼睛,艰难地说道。 唐昂心中凛冽如冰,但还是冷静地挥剑将他救下,扑通一声,君必鸣应声跌落在地,他强撑着身子,将自己的脑袋摆正,唐昂再迟那么一会,他真的要脑充血而亡了。 “你有受伤吗?”唐昂站在他身前,边环顾四周边问道。 君必鸣吞了一口涎沫,揉了揉头,说道:“没,就是脑壳痛。” 他的腿脚也没力了,当君必鸣抬起头准备寻求友人帮助时,却不料对上对方那双泛着寒光的双瞳,仿佛要将所有撕碎那般,杀意尽露。 他吓得哆嗦了一下,却听见头顶唐昂冷冷地说道:“那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要去救我娘亲,还有,杀一个人……” 第一百五章 复仇之火 “我猜,你的儿子一定会来救你。” 时间回到夕阳西下之前,言暮坐在唐菲菲的对面,眼神里全然是说不出的痛与恨。 唐菲菲眼含着水珠,她并没有想到,江南的那一场浩劫,对于他们母子,竟如此纠缠不休。 她知道,她理解,言暮心中的恨。她无法反驳,无法推却,她必须认了,这是他们唐门的孽,这也是唐昂命中的劫! 眼前的小姑娘该是受了多少的苦,内心又有多大的纠结难熬,才有现在的眼神。 言暮失神地盯着房间一角,突然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苦涩:“倘若他知道何为孝,知道你对他的重要,为何还要杀了我的爹娘,让我生生断了与他们的亲缘,让我再也看不见他们!” 一滴泪从假装坚强的小姑娘眼角滴下,不知道为何,言暮对唐昂有着极强的恨意,她甚至想将家破人亡的恨意都放在他的身上。 纵然,她亦知道,唐昂并非主谋…… 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对他有任何怜悯的情感,因为哪怕有一丝,那都是对言氏八十八条人命的背叛。 唐菲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脖颈上长命锁的铃铛随着她垂下的身子微微作响,人生在世,就让她自私这一回! “我这一生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相公,一个是儿子,如今我相公不爱了,只剩下儿子了。我要你答应我,此生决不能伤害我儿子,让他遂愿!” 言暮听着唐菲菲的荒唐话,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道: “那你拿什么跟我换?” 唐菲菲对上言暮那双苍凉的眸子,说出她们之间最后的蝶誓: “拿一个真相,谁杀了你爹娘的真相……” —— 君不见,黄泉路,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就在子时即将到来的前一刻,奄奄一息的唐淼终于被人发现救起,原来她就被关在自己院中的柴房里,若要说下人护卫糊涂灯下黑,怎么寻了那么久都找不见,让她白白受了这般苦痛,那就冤枉他们了。 因为那个地方虽名曰柴房,但事实上是唐淼关押犯错的下人之地,活脱脱的一个私牢。虽说平日还有人去看看那些被唐淼虐待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人死了没,今日这般紧急,全部都出动去寻唐淼了,哪里有人顾得上给牢房收尸呢! 唐门门主唐华里,一听到自己心尖儿上的女儿找到了,连忙唤人医治,却不料,那脚步都没迈进唐淼的院子,就听到下属慌张地回报,那明明穿着唐淼绣菊罗缎的人,压根就不是她! “那还能是谁?” 唐华里还没到四十,饶是壮年,却一头灰白的发,一丝光泽都没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满是怒意和着急,他没想到,唐门养了这么多人,连一个小姐都找不回来了,都是废物!废物! 下属被门主的震怒吓得不由得牙齿打颤,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是,是小姐今日白天里杖责的丫鬟……” “丫鬟?”唐华里急着直跺脚:“丫鬟还能穿着小姐的衣裳了?” 他虽急躁,但也是个老江湖,哪里不知道唐门潜入了一个能够无声无息玩弄他们所有人的高手,但唐淼虽任性,总归在唐门里肆意,不可能得罪外面的高人。 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恼怒地挖了一眼跟前的下属,喝道:“叫他们继续找啊!” 下属吓得只点头,一种不好的猜想早就蔓延在脑中,他思忖了许久,终是壮着胆子对唐华里说道:“门主,属下猜,大概那奸人将这丫鬟与小姐对调了。” “对调了?那到底去了何处?谁见过!”唐华里大喝道。 “在,在二少爷那里啊……” 几个下人抬着那个脏兮兮的麻包袋进来时,一股恶臭瞬间蔓延在唐门的主厅中,早就被唤到主厅的唐岩,立刻掩着鼻子,一脸不耐烦地叨念着:“我拿我的人头打赌,这绝非姐姐!” 唐华里狠狠地挖了他一眼,诚然,他也不信麻袋里装着的是她千娇百媚的女儿。 一打开麻袋,一个黑漆漆的脑袋露了出来,果不其…… 唐华里皱起带着灰丝的眉头,看着麻袋里那肿胀的脑袋,心里咯噔了一下,转过头向唐岩问道:“你喂了什么给她?” “毒蛊,先前在湘西取回那批。”唐岩毫不在意地伸了伸懒腰,正准备起身回去就寝,哪知身旁的唐华里激灵一下,一把站起走到那麻袋前,蹲下身子仔细查看。 周围众下属与唐岩一般,摸不着头脑。诚然,那脑袋肿胀得看不清面貌,如中了蛇毒般只上脸,身子却依旧毫无变化,唐华里他扯开麻布,看着麻布下沾着血的身子,那双手虽有血,却光滑细嫩,杨春十指,却生生断了一指! 唐华里看着那已经不再滴血的右手,心中如同被千斤巨石压着,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沾满呕吐脏污的脸庞,一双细长的眸子里瞳孔变得极大。顿时,他忽感周身发冷,失神地站了起来。 唐岩许是没见过爹这般模样,有些不安地走上前准备搀扶。 “爹,你……”话音未落,一个狠狠的巴掌就落在了他清瘦的脸上。 只一下,唐岩便失去了所有意识,咚的一声倒地。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门主怒了,这真的是唐淼啊! 唐淼这短暂的一生,不知割了多少人的手指头,也不知喂了多少人剧毒,视人命如草芥之人,竟死在了草芥麻袋之中,竟死在了她弟弟的毒蛊之下。 此刻,众人来不及唏嘘,唐华里一把拔出佩剑,大吼着:“你给我出来!给我出来!” 正厅上零零星星的几个门徒和奴仆面面相觑,整个唐门翻箱倒柜去找小姐,要是真有奸人早就发现了,怕是压根就离开唐门了。 忽然,一阵阴风不合时宜地吹进正厅,厅中的月季花,纯白饱满的花瓣微微颤动,下一刻,一把血便溅上了其间,猩红之液润泽了花之娇媚。 “既然门主唤我,那我便不躲了!” 随着风而至的,不止是血,还有那热血的人,冷血的剑。 言暮穿堂而入,碎星剑穿膛而入,再拔出时锐利的剑锋已沾上了鲜血,火红一片,绽放在厅中唐门门徒的身上。 唐华里瞥见那人青白色绣木芙蓉的衣袂,却瞥不见快如闪电的剑影,只听到利刃划破在空中,撕裂空气的细碎声音。 “当”的一声,反应过来的门徒全部拔出长剑,转身间,言暮就数清了,活人只剩下九个,最里面的,就是言氏的仇人! 她轻轻一跃,握着碎星剑的手内力尽显,青筋凸起,直直迎上了挡着她路的人。 唐门武功一如他们的处世之道,狡黠阴险,毒辣刁钻,处处寻她的错漏以攻。 可惜!聪颖如她,敏捷如她,无畏如她,是不可能有任何的错漏的。 言暮反手横削,以正面抵挡对方的奇袭,剑光映过倒在地上昏迷的唐岩,被剑尖划过脖颈的门徒,血液一种喷射的形态而出,她那绣着木芙蓉的衣摆瞬间被染上血红。 不过眨眼间,活人剩三。 唐华里看着对方猛若蛟龙之态,那套极快的剑法与不断倒地的下属,不由得按下握他手中的剑上隐秘的机关,透明的毒液一下子从剑柄流出,将一把剑全部染上了剧毒。 言暮一双眸子肃杀,紧抿的双唇对着最后一个门徒。电光火石间,门徒终于看清对方的样貌,清秀而娟狂,如长着一颗杀心的观音。危急关头,他扣下手上的环,数十支毒针向着不过一丈的言暮射去。 可也在同一时间,他的那只带着毒针手环的手,便不见了。 “啊!” 伴随短暂而惨烈的叫声,最后一个门徒扶着自己的血肉模糊的手惨叫不过一声,下一刻,他的头也不见了。 说到毒针,言暮早就瞥见,她微微弯身避开,碎星剑顺势劈下,人头落地,毒针却往着言暮身后昏迷的唐岩射去。 言暮亮得冒着火的眸子瞥向身后,原本想趁机袭击她的唐华里也瞥见毒针,连忙转过身利剑挡下,十针全插入木柱之上。 “可惜了!”言暮冷笑说道:“也该让唐少爷体验下毒的滋味。” 唐华里听见那清扬而幽深的嗓音,如同稚嫩女子一般,从那地狱修罗的口中吐出,难以置信,此人年纪轻轻,武功竟得如此大成! 更难以推测,唐门与此人何冤何仇! “你到底是谁!” 唐华里心中既怒亦恨,既愁亦忧。 怒,她竟将唐门玩弄于手掌心中。恨,她杀了自己心爱的女儿。愁,如今唐门众门徒分散无人支援。忧,躺在地上的独子不知能否苟活。 言暮眸子不含一丝情感,仿佛在说,杀了他轻而易举,灭了唐门弹指之间。 碎星剑本身是昆仑寒铁,却按不住言暮身上极高的体温,灭门夜那场大火,滚烫的温度似乎延续到了今日,她的血液里反复提醒的复仇之火,即将燃点,狂烧。 她轻启红唇,冷酷无情: “江南,言以淮!” 今夜,复仇之火尽情燃烧,复仇之人走火入魔,复仇之血并入月色,红红火火,该是个喜庆的日子! 第一百六章 血债血偿 “江南,言以淮。” 言暮柔和的侧脸被正厅中烧得正盛的灯映在她身后的白玉屏风上,玉屏风雕刻着巴蜀之神杜宇的故事。 相传杜宇是“从天而降”的神,他最大功绩是“教民务农”,他“仙去”后化为杜鹃鸟,每到春天来临便啼叫不止,催民春耕春种,以致啼出血来…… 经历了方才的厮杀,血渐满四周,唯独那啼血杜鹃上一丝都不沾,奇怪! 唐华里浑浊细长眼眸瞪得要眦裂般。他是言氏的孽种?不对,当年他们明明已经杀尽了! “怎么?唐门主想不起来了?”言暮弯起嘴唇,那一抹嫣红如嗜血修罗:“不过是五年前的事罢了!” 说罢,她提气一跃,碎星剑气骤生,以迅雷之态直面对上猝不及防的唐华里,唐华里慌忙提剑挡之,避过了这一记,却不料这小家伙内力不俗,竟震得他五脏六腑俱痛。 他连忙退后数步,忽然脚下一软,踩上了地上唐岩的手。许是唐岩真的昏迷了,就这么大力一踩也醒不过来,唐华里连忙避开自己儿子,却错过了言暮的下一击。 剑风袭来,剑势敏劲,久经江湖的唐华里还是宝刀未老,连忙侧身避过,与锋利的剑尖不过一毫厘的距离。 言暮从不轻敌,特别是面对着自己的仇人,她心中热血虽沸腾得要升华,但手中的剑依旧专注如初,她立刻转动手腕,剑刃顺势在唐华里的右臂上划过,连同华丽的蜀绣袖子,划出了一道细成丝的口子。 唐华里窃喜躲过她一剑,正准备将满是毒液的剑反手攻去,但不料手臂那细丝突然白肉一翻,鲜红的血液顷刻间渗了出来,让他挥剑的力道少上了五成。 十成都未必能敌过言暮的易水剑法,何况五成? 碎星剑迎上唐华里手中的长剑,剑刃相交间摩擦出银色的火星子,眼观六路的言暮哪会看不见摩擦间被沾上毒液的碎星剑。 她微微一笑,用内力震慑唐华里的剑气,唐华里始料不及,剑法被对方打乱,慌忙退避间,对方利剑再次劈下,直直地在他的胸膛划过一道。 “嘭”的一声,头发零乱的唐华里重重倒地,落在了他儿子的身旁。 言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唐华里,眸子低垂,娟秀的容颜露出了道不明的情感,顷刻间便卸下了周身剑气。 是机会! 唐华里那双细长狡黠的眼睛顿时睁大,他连忙抓起手中剑翻身跃起,就在对上言暮奇袭的一瞬间,他瞥见了她那微微弯起的嘴角。 天旋地转间,利剑穿过胸膛那柔软的血肉,再撕裂后背那层薄薄的皮肤,唐华里整个人被极大的剑气穿透,碎星剑剑尖满是猩红的血,从唐华里的背后冒出,又被推力猛然扎进红木柱上。 言暮眸中冒着精光,唐华里胸膛的血溅上她皎洁的脸庞,有着青淤的侧脸被几滴温热的血染上了最不值钱的“胭脂”。 浅浅的低笑声在被钉在柱上的唐华里身前响起,言暮眉目嫣然,多少带着些讽刺和蔑视: “这招我在‘脸上青’上早就得了教训,你以为我会犯第二次错误?” 唐华里吐出了一口鲜血,眼中全是忿恨,但是就这般不上不下,没中要害,是死不了的。 言暮留着他的命自然有用,她确实恨唐门,恨当年带人灭了言氏的唐华里,但她需要一个原因,她需要一个真相! “告诉我,五年前你为何要灭了言氏!” 她以为自己真的遇到仇人时,会发了疯地杀之而后快,但此刻的她却异常的冷静,冷静得好似跌入了寒冰之中,下坠。 “哈哈哈!”唐华里听了言暮不容拒绝的问话,忽然大笑了起来,他口中含着腥血,咧开的牙齿全都是红黑色的。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这个孽种!” 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那日没能杀尽的遗孤,恨不得时间重回,先将言不惑千刀万剐,再将这小杂种横刀砍断! 言暮眼中一丝起伏也没有,她依旧挂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笑着说道:“那这个从你儿子那里偷出来的毒蛊,只好再进他的肚了!” 她当然没忘了昏迷在地上的唐岩,这,才是她的聪颖,无论是杀人,还是复仇,诛人诛心! 言暮将瓶口打开,走到唐岩的身旁蹲下,单手抓着他的发髻,如同拎萝卜般拉起他的头颅,作势要灌进他的嘴中。 “等下!”唐华里终是是急了,急得不行,急得欲死不能。他咳出了几口血,先前高傲的模样一下子便低到尘埃。 “我说!我说!”他颤抖着摇着头,眼神已经开始溃散,一张脸逐渐变得黑青,言暮知道,他将死了,死在他自己沾上剑上的剧毒。 但事到如今,还是他咬着牙囔囔地求着她,留唐岩一条命。 言暮凝视着到死都要护着自己儿子的唐华里,小声地说道:“我的爹娘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唐华里听不进去了,他的意志已经全然消散,眼珠越发的大,失焦。细细碎碎的声音在他的嘴间响起,言暮凑近一听,才听出来。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 这儿,就断气了。 言暮收拾了内心的震惊和零乱,一双眸子盯上屏风上的啼血杜鹃,猛地一挥手,将手中的药瓶子砸在了上面,破碎的药瓶里什么都没有,是空的。 其实她根本没有拿到什么蛊毒,那不过是装着唐菲菲的药丸瓶子,唐华里这一家子善毒,更怕毒,怕疯了才会变得如此魔怔! 她拔出钉在木柱上喝饱了仇人之血的碎星剑,唐华里的尸首瞬间跌了下来,压在唐岩身上,心中的那股热血被巨大的谜团笼罩,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挥剑在柱上刻下八个大字,一如当年那般,不撞南墙绝不罢休。 她转过身,留下了身后的血柱上沸腾了五年的恨: “黄泉碧落,血债血偿!” —— 暗夜子时三刻,巴蜀恭州唐门。 言暮坐在亥步阁大榕树粗壮的枝丫上,下面挂着的是那似曾相识的秋千,但她的目光却没有往下看去,而是透过繁密的树叶,凝视着苍茫的天空。 夜色浓密,有颗星却格外闪耀,她不知它唤什么,从前言氏请回来的二十位教书先生,没有教过她星宿。 当然,他们也没教过她如何去了解自己的内心,去辨别内心的情感。就好像现在,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不会后悔做过的每一个选择,但总觉得杀了记恨多年的仇人,也不过如此。 仇人之后,还有仇人,无尽头,无休止…… “还是做个有点聪明的小姑娘好啊!” 她的目光含着连她都没察觉的伤悲,天边那颗发亮的贪狼星似乎也暗淡了下来。 忽然,“嗖”的一声,一柄利剑直直向她刺来,电光火石间,言暮已拔出了碎星剑挡住狂霸的剑气。 “唔!”她呻吟了一声,许是从午时便开始奔波,方才又连杀了唐门的精锐护卫,耗费了极大体力的她没喘息过一炷香,对方那势如破竹的剑气便将毫无预警的自己打得倒退了几步。 言暮凝神一看,来者是周身冒着怒火的唐昂,他一袭苍衣融入夜色,那双眸子却映出了火光。 她没有想到,自己杀了唐华里不过一炷香时间,唐昂就来取她的命了。 “你果然,还是唐门的人!” 一霎间,恨意从空洞的心中汹涌而出,唐昂要为唐华里报仇,要为唐门雪恨,她怎能不接! 碎星剑被一双有力滚烫的手握紧,言暮调整呼吸,那双眸子中再不见方才的迷茫,杀人者,眼中唯有对方! 被他们二人还老上百岁的老榕树,看过了沧海桑田,迎过了,却第一次感受到了那刺入骨髓的冷和热。 相对而立的二人,一人翩然独立,一袭青白锦衣溅满了血花,一人巍峨挺拔,一柄长剑霸气直上九天。 肃杀而滚烫,此二人皆是年少之辈中巍巍独立者,狂怒与极恨,一切细碎甘甜的情感因背叛而变质。 唐昂一跃而起,挥出凌霄剑剑势逼人,他用的不是唐门的剑法,言暮早就交手过,易水剑法快而多变,唐昂的剑法猛而独霸,正面对上,她不占优势。 言暮御轻功退后,方才被剑气震颤的手隐隐作痛,她侧身避过,瞥不见对方疏漏,他们之间切磋过二次,想必唐昂先前没有一次用尽全力! 她被逼得节节倒退,忽然探悉到身后等着自己的是唐昂的一众暗卫,不能再退! 迎击!她御尽全身内力,碎星剑剑风骤生,剑尖变幻着方向,剑气从四面八方而至,迎上了唐昂极猛的剑势。 火花四溅,剑刃相交,身下老榕树被强大的剑气生生劈出了一道深十尺的裂痕。 亥步阁的暗卫紧张地看着二人,被众人从柴房唤醒的乌梢伸出手制止蠢蠢欲上前的暗卫,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拂那与少爷相媲的强大剑气,被他打晕的羞愧感已经荡然无存。 李拂,不一定输! 言暮趁机跃起,跳上没有暗卫的那方房顶之上,就在她一只脚刚碰上房上砖瓦,唐昂早已紧随其后。 她吐出一口浊气,虽体力越发不支,但脑中还在不停运转,顿时灵机一动,用剑尖挑起一大片红瓦,一挥全数袭向唐昂。 唐昂一双眸子冷如寒冰,见对方使小动作更加不齿,一踏脚内力掀起言暮脚下的红瓦,一袭强而猛烈的剑势,细碎的瓦片成为了锋利的刀刃,全部向她袭来。 “唐昂!李拂!”狼狈不堪的君必鸣紧张兮兮地冲进亥步阁,房上那要掀了整个院子的架势,让他不得不连忙喊道: “别打了!菲菲姨醒过来了!” 唐菲菲?言暮被君必鸣的话抽离了神智,她不过是将她带到城南,并没有对她下手啊? 就在猝不及防的一霎间,唐昂那无法收回的剑势直直地打到言暮的身上,强烈的震颤将她胸膛上的心脏震得紊乱,她用尽力气抬剑抵挡那尖锐的瓦片,却终是目不暇接,力不从心。 唐昂那双原本布满冰冷和愤怒的眸子,看见眼前的一幕,也不由得睁大。那锋利瓦片有着内力的加持,如箭一般射向言暮的左腹,而后又贯穿过去。 鲜红的血在一瞬间从她来不及捂上的腹部涌出,也来不及短促的一声痛呼,言暮便不由自主地往下跌落,天旋地转间,她那双微微睁大的眸子瞥见了近在眼前的另一块瓦片,正势如破竹地向着她的心脏袭来! 一种失去的情感一霎间涌上心头,唐昂根本就没有思考,连忙提剑对着那块即将刺穿言暮心脏的瓦片刺去。 纵然,谁都知道,来不及了! 言暮不想死,但死亡来到她的面前,她亦无可奈何,大概,在五年前的那个灭门之夜,她早就阳寿已尽。 “当!”一声,青鸾宝剑泛着银光的剑刃闪现,生生将触到言暮那绣木芙蓉衣襟的瓦片刺碎! 北郭先生一个侧身,单手扶起倒下的言暮,另一边手挥剑对上唐昂的剑,也不是因为北郭先生的剑气有多强,但唐昂手中的剑就这般脱出了他的手,直直地跌落插入松软的土地上。 当然,言暮并没有看到那一幕,她的视线定格在一袭白衣的北郭先生那张带着焦急和关切的脸容,她扯着嘴唇艰难开口: “吓了我一跳,还以为真的是阴差来了!” 之后,双眼一闭,天地不见…… 第一百七章 此别巴蜀 迷雾漫上言暮的双腿,眼前熟悉的河流正映着月光流淌着,她疑惑地抬头,易水河畔那青青的杨柳枝条便晃过她的朦胧的双眸。 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酒气扑鼻而来,顷刻间,酒气挥散了迷雾,那个长着一张国字脸的男子正坐在杨柳树旁,将一把古琴置于身前。 依旧平平无奇,依旧是那双落寞的眼睛,荆轲。 “你怎么又来了?”荆轲睁着一边眼睛,瞥见了满身血痕的言暮,有些嫌弃地说道。 言暮错愕间了然了,这大概是在自己的梦中! 她摇了摇头,答道:“我不知道。” 荆轲也不看她,只是抬起了手中的酒瓶子向她递来:“喝酒?” 言暮摇了摇头,借酒消愁,不过更愁罢了。 “不喝酒,那你来这里作甚?我可不是在等你呢!”荆轲收回了酒瓶子,抬头又畅饮起来。 言暮看着半瓶酒水都洒在荆轲的衣衫外,他怎么喝都喝不完,也愁不完,她会过来,大概是心中一样的愁,一样的苦闷! 言暮转过头不看他,只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良久,问道: “你为何不杀了秦王?” 荆轲一听,大口喝酒的动作骤然便停止了,他那双浑浊的眸子眨了眨,似乎在认真思忖着:“这个嘛……” 他好似要把自己的脑瓜子都掏出来那般挠着自己的头发,忽然灵光一闪,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仿佛顿悟般说道:“因为杀不了啊!” “杀不了?”这算是什么回答?言暮疑惑地转过头盯着眼神带着一丝笑意的荆轲。 荆轲“呵呵”地笑了两声,仿佛自嘲地说道:“我武功不好,若如你这般,秦王早就人头落地了。” 言暮凝视着对方那双浑浊而伤怀的眸子,似乎连悲伤,他都比自己深一层。 “我不信!” 她觉得,假如今天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可能这场梦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荆轲听罢,又“呵呵”了两声,声音有些游离,又有些庄严:“你果真是,不算傻!” 言暮没好气地看着对方,却见到他的眼神变得清亮无比,一如那洞悉三界的燃灯古佛。他笑着闭上了眼睛,好似在回忆,又好似昏昏欲睡。 “因为啊!我见到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太狭窄了!”他的心中装着的是眼前的家国,但当他见到秦王时,却透过他,看到了往后千万年的家国。 “人啊!孰是孰非,最是糊涂,只要牵扯到自己的利害,就会死心眼地认为自己才是对的,才是正义的一方!” “记得,你我手中的剑,它们的宿命是斩杀恶人,不是自称善人实为加害者的共犯!” 言暮愣愣地听着荆轲的话,她是不是就是那个自称正义,实为加害者的人呢? 看似不羁的荆轲,此刻字字珠玑,他的话语好似数支利箭,直直地袭向言暮,一阵无形的力量将她击倒,直直往后倒去,一如被那利瓦射穿右腹般的刺痛和无力…… “呼呼!”她大口地喘息着,一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跪倒在地上,无尽的黑夜与火光,门外是翻滚着火舌的言府,忽然,一柄利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你是谁?” 冷如冰川的声音如约响起,她的身后是…… 忽然,一阵锥心的痛蔓延着她的周身,她一直告诉自己要恨他,倘若不恨了,就是对言氏的背叛,所以,她不能看,不能看! 锋利的剑刃将肃杀的冰冷传到她的身上,她终是抵不住心中的痛,转过头,看着对方那双没有杀意的眸子,看着那把光亮的剑。 剑上没有血…… —— 马车四平八稳地行驶在路上,突然不知从何处滚落的小石子,轻轻敲了一下木窗,细碎的鸟叫叽叽喳喳地闹着,言暮艰难地慢慢睁开双眸,耀目的光便从四面八方照入她的视野里。 是师父的马车!只瞥到熟悉的车帘子就知晓了,她浅浅地松了一口气,身旁还有个人,不必看也知道是谁。 “李姑娘,你终于醒啦!” 君必鸣那爽朗的声音闯入她的耳中,虽然对于她这个久病初愈的人来说,过于呱躁,但他那实打实喜悦的情感倒让她恼怒不起来。 车帘子被一把掀开,在架着马车的北郭先生把脑袋探进来,看着神情有些茫然的言暮,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小徒儿,你这睡了半个月,终于醒了!” “半个月?”言暮一下子便清醒了,她伸手准备撑起身子,忽然右腹有些吃疼,君必鸣见状连忙上前扶起她,说道:“李姑娘,切勿大动!” 言暮疑惑地看着脸上满是胡渣的君必鸣,对方似乎没察觉,继续说道:“你这伤刚刚愈合,还得调理些日子。” 原来,对方是为了照顾她才弄得如此狼狈,她有些抱歉,之前在唐门还…… 唉,不提了! 君必鸣把车窗打开,让外面新鲜的空气透进来,言暮把背靠在边缘,那双杏眼依旧黑白分明,却多了一丝惆怅。 窗外已经不是熟悉的巴山蜀水,看来他们已经离开了恭州。 “君神医,你为何会跟着我们?”言暮低垂下眸子,将眼神聚焦在车窗橼上。 君必鸣听了她的疑问,挠了挠头,该跟她说自己是被北郭先生掳上车的吗?还是该跟她说唐昂就这么默认地让他跟着她俩了。 他忘不了那日唐昂看着倒下的李拂时,那副他从未看过的表情,那副害怕失去的表情! 唉,不提了! “菲菲姐,她出什么事了?”言暮想起那日君必鸣在亥步阁大喊着唐菲菲已经醒过来了,那一刻才让她分心受了伤。 君必鸣微微一笑,心中却堵堵的,李拂还记挂着唐菲菲,她终究不是坏人。 “她没事,那日她晕倒,并非因为你。”那日的荒唐他至今都忘不了:“菲菲姨,她有了身孕。” “什么?” “什么!” 言暮与北郭先生同时发出讶异,北郭先生甚至再次掀起车帘子又把头伸了进来,似乎二人都被唐菲菲的荒唐事吸引了注意,其实君必鸣想表达的,是唐昂那日见到唐菲菲晕厥而暴怒,以为是李拂所为。 一切既是巧合,亦是弄人。 “这唐菲菲嘴上说不爱应晗,身子倒是实诚。”北郭先生被他夫妻俩剪不断理还乱的姻缘弄得啼笑皆非。 言暮尴尬一笑,却捕捉到了一个地方,疑惑地问道:“应晗?萧王应晗?” 这下轮到北郭先生和君必鸣面面相觑,敢情这孩子与唐昂纠缠不断,却连人家的家世都不知晓。 “天下不知道唐门三公子就是萧王独子的人,大概就只有李姑娘你了!”君必鸣摇了摇头,他们这俩人,可能会比唐菲菲和萧王来得更荒唐糊涂。 唐昂,竟是应家人! 言暮强压着心中汹涌的情绪,回忆起那夜在她的剑下,垂死的唐华里留下了一句诗: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 那首诗是前朝诗人史青之作《应诏赋得除夜》,应诏,指的就是奉皇帝之命而行事。凭她的聪颖,哪会猜不出唐华里所指的幕后黑手,就是皇族之人。 是那个给了庄家免死金牌的应轩佑?还是如今将大恒弄得乱七八糟的应晖?抑或是连她都猜不到的应家之人…… 思及至此,她突然反常地笑了一声,看得君必鸣不明所以,她微微地摇了摇头,说道:“那还真不如不知道了!” 她该如何去立足于大恒?又该如何面对唐昂? 问荆轲?还是问佛陀? —— 唐门门主唐华里被刺杀于唐门正厅,唐门大小姐唐淼被毒蛊侵蚀而死,唐华里的血脉,如今就只剩下了变得疯疯癫癫的唐岩。 唐岩当夜也在正厅,刺客却独留了他一条命,江湖人皆觉得事有蹊跷,但更加蹊跷的,就是篆刻在木柱上的八字,有人说那字迹像极了拂衣大侠,却又有人反驳拂衣专杀贪官污吏,哪会去刺杀如日中天的唐门门主,况且为何拂衣次次留名,却唯独这次没留呢…… 就在众所纷纭之中,江湖人虽各执己见,但都一致认为,唐门气数尽了!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家想要取代唐门成为江湖第一门,且看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唐菲菲有了身孕,脸色越发红润,似乎她对于唐华里的死,虽心生悲意,却实在痛不起来,毕竟他们也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唐华里容她在唐门肆意,也不过是看在自己那位不得了的相公罢了! 此刻,梅雨季早已结束,大地苍穹在巴山蜀水中尤为陡峭蜿蜒,竹叶依旧绿得葱郁,竹竿依旧坚挺如初,风过无痕,吹起了唐菲菲的脖颈上的长命锁,作响。 她无暇顾及,只眉目欣慰地看着马车前,自己那已长成无双男儿的孩儿,温柔道别:“这次去岭南,我猜你许是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唐昂盯着自家娘亲那平坦的小腹,很难想象,里面孕育着一个生命:“娘亲,你为何不与我一同回去?” 许是很久没听到儿子看似疑问实为哀求的话语,唐菲菲笑道:“我之前说大佛寺的方丈给你算命,说你今年若娶不了妻,往后十年都不会有姻缘,其实是骗你的!我压根没去大佛寺,在路上突然念起你父王了,便跑过去岭南找他,他还是那样没点儿意思,但是我就是喜欢他,真是奇了怪了!” 唐菲菲摸着自己的小腹,温柔一笑:“我肚中的孩儿就是你父王的,不过不用告诉他了,我想到时吓一下他这根木头!” 她深知,唐门还有救!能救唐门的,不是她唐菲菲,而是大哥,那个把自己关在心牢里的,她的亲生哥哥! 所以,她要留下来,撑起唐门,等他自己走出来! “日仰,别的话娘亲就不说了,你走前跟我说实话,你心中还有李拂吗?”唐菲菲心中还是记挂着那位命苦的小姑娘,还是记挂着儿子与她的那份谁都不知的情感。 唐昂听罢,不语,只是摇了摇头,转身踏上了马车。 忽然,腰间镶暖玉香囊里,那被保存得极好的彩云髓,不知为何发出细碎的敲击声。 他的脚步顿了顿,似乎,只有他才能听到。 他转过头对着唐菲菲,那双眸子还是冷漠俊逸,但总归是多了一丝道不明的情绪: “我先前当她是个奇怪的女子,如今,只能当她是个奇怪的过客了。” 唐菲菲听罢,不由得苦笑。 谁说,这孩儿不像她呢…… 第一百八章 明月寄怀 看过了路上的山水,也听尽了君必鸣口中的唐昂,言暮带着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回到了幽州易水镇。 “君小子,你可以回去了!”坐在车舆里的北郭先生,突然掀开车帘子,对着正坐在马车外的君必鸣说道。 早已恢复身子的言暮正赶着马车,转过头便看见师父向君必鸣递过去一只厚实的荷包,应是给他当做路上盘缠的。 君必鸣这些日子一直担忧着自己还晾在院子里的药,一听到北郭先生终于肯放人,高兴得要双手接过,却不料被言暮那双白皙的手拦住。 北郭先生和君必鸣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已经脸上的青淤也褪尽的言暮,虽然她一路失魂落魄,但还是记得要紧的事儿的! “君神医可不能走!”言暮一想到对方能医治月姨,当然不能放他离去:“他还要跟我去盛京给人看病呢!” 君必鸣听罢欲哭无泪,要知道李拂如此较真,他先前就不嘴快答允她了! “那要带他回易水河畔了。”北郭先生听罢,也不多问,把钱袋子收回,继续回车舆躺着,嘴边还小声嘟囔着:“等下吓一下那木头,嘻嘻!” 言暮当然听到北郭先生的话,也明白她口中的“木头”应是阿川叔,这么些日子不见,师父应该是想念他了!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 她低垂下眸子,默默地驱车穿过通往易水河畔的树林,漾漾菱荇,澄澄葭苇,君必鸣好奇的左看右看,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走进了八卦迷阵中,原当他以为前面无路时,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却是涛涛不绝的河水,汹涌澎湃的江流。 北郭先生掀开车窗帘子,见某人正站在前方等候着他们,不见三月,她甚是思念,更别说他了…… “阿川叔。”言暮对上前来牵马的梅川唤道,梅川点了点,盯着眼前陌生的年轻男子,直言问道:“他是谁?” “他是……”言暮正准备如实回答,却被北郭先生俏皮的声音盖过。 “他是我收回来的!”北郭先生掀起车帘,露出那张笑脸,有些讨打的意味。 梅川听罢,那怒意瞬间从四周骤生,离他最近的君必鸣此刻觉得对方的眼神就似捕猎的猛兽那般,那高大威猛的模样,说他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大将也不会有错! “我,我……”君必鸣欲哭无泪,被吓得不知如何开口。 “阿川叔勿听师父的!”言暮见君必鸣吓成这样,赶紧圆场:“我先前受了些伤,君神医是来医治我的!” “哈哈哈!”北郭先生不说话,只是得意地笑。 梅川听了言暮的话,原本也消了怒,但一听到北郭先生的笑声,又有些不快活了,难道只有他一人苦苦思念,北郭这家伙就这般没心没肺! 这不,他索性把缰绳一扔,头也不回地走向里屋。 “哎呀!别生气啊!”北郭先生见状连忙冲出马车,追在他的身后。 留下还马车旁的言暮和君必鸣面面相觑,师父阿川叔二人加起来都上百岁,竟比他们更加无稽,该说是难得吗? 言暮也不顾这没人牵的马车,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到了河畔的杨柳树下,远处涛涛的江水不断地流淌,从不为任何人而停留。 她低头看着脚边的河水,却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多日没照过镜子,也无心思去看,她伸手抚摸着右眼间,她记得君必鸣之前说过,她的青淤已消退了。 那么,那日的红晕,也应是不会再见了! 咦,不对! 言暮伸手抚摸着自己白玉般无暇的脸庞,疑惑地皱起眉头,下一刻便迈开脚步往院子跑去。 院子里的北郭先生和梅川早就和好如初,二人皆转过头盯着慌慌张张的言暮。 “怎么啦?”还是北郭先生疼爱小徒儿,立刻上前问道。 言暮心中疑惑,本想回来找铜镜照个清楚,却不料惊到长辈,颇不好意思地答道:“师父,我的脸有些奇怪!” “哪奇怪了?”北郭先生弯起眉眼,笑着仔细端详起自家小徒儿,杏眸如星,英眉似弓,一头细腻如瀑的乌发被一根青色绸带蓄起,是绝色佳人,亦是凤翥少年。 言暮颇羞涩地摸着自己的脸,说道:“我的脸好像小了,下巴也变细了。” 难道是养伤的这些日子,没吃饱饭饿出来的?也不对,她每日吃得可多了,甚至比君必鸣吃得还多…… 北郭先生听罢与梅川相视一笑,真的是他们的傻丫头啊!她伸出手搭在言暮已经坚实了不少的肩膀上,那挺拔的身躯,修长的颈脖,都告诉着自己,她在成长着! “你啊!女孩儿的婴儿肥已退,是要长大了……” —— 风萧萧兮易水寒,月姣姣兮离人愁。 一盏油灯下,言暮将写好的信,小心晾干折好放进牛皮信封中,今年还真是特别的一年,她回了江南,结识了位不得了的应家人,又去了巴蜀,与另一位应家人闹出荒唐剧。 这么说来,应家人真是可怕呢! 该跟哥哥说些什么呢?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思忖,但总归得不出结果,她杀了仇人,却得不到复仇后的解脱,她回不了江南,走不出易水镇,也不属于盛京,仿佛一只无脚的飞鸟,心里空荡荡的,只能一往无前。 最后,她编了一个故事给庄霖,那个故事里,她一直在易水镇练剑,但也没练成第十招,无果,无过! “这样的人生,或许会更好吗?” 她抬头望向窗外漆黑天边的明月,谁能将她那颗空无一物的心填满? 假如有人能做得到,她就把她的心给那个人…… —— 黄沙滚过浩浩荡荡的大恒军营,即便是浓如墨色的黑夜,都盖不住军营中心没日没夜燃着灯火的大帐。 灯火下,应日尧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英气袭人,深邃的眸子还在细细读着手中的信纸,被映在屏风上的侧脸轮廓分明,一纸读罢,他便抬起手将信纸至于油灯火芯之上,刹那间,暖黄的火就将它烧得不留灰烬。 来信者,是应晏阳。 他已经说服言氏长老,直接动用言氏北岭粮仓,全力支持漠北军营,但这只算是缓解了目前之需,后续还要调动起更多大的资源,不然是应付不上的。 他和大师兄先前发现匈奴的密探,派人去跟踪,才知悉他们一直在搜刮屯粮。匈奴原是游牧民族,大肆屯粮如此反常的行为,不难推测,他们准备进攻漠北之地。 他盯着眼下的漠北地图,墨城粮产丰富,金城牲畜充足,以匈奴的本性,会直奔这两地。 但,他提笔在墨城和金城之间的小城镇,凤城圈了一个圈,凤城地理崎岖,沟壑纵横,虽物资贫瘠,却连结着漠北两个主城,是最重要的枢纽! 正当他提笔准备筹备凤城加固时,一阵狼嚎从远处幽幽传来,漠北野狼极多,但狼通人性,不敢靠近营地,他时不时会听到狼嚎,今夜却格外清晰。 他抬起眸子,窗外的满月便撞入眼中,下个月的今日就是八月十五了。 不知那个“小白眼狼”今年是否也过得精彩万分? 他忽然想起,天机山上他的房中,还藏着一个庄暮的“狼面具”。顷刻间,原本清冷的眉目被月的皎白染上了温柔。 “回去就亲手还给她!” —— 自从把君必鸣带到北郭先生的府邸,他三天两头就闹着要回去恭州,还哭戚戚地向阿川叔借盘缠,阿川叔巴不得这小子早点走,就直接给了他一百两,谁知道他连八角山都没走出,就把腿给摔折了。 那哀嚎声真真是响彻整个易水河畔,言暮和阿川叔听到立刻就去救人了,回来后还是阿川叔给他接回小腿骨的,但他细皮嫩肉,还得绑好些日子木板才能完全好。 言暮虽想起自己还欠着人家人情,但要他去照顾一个男子的起居饮食,她还是有些为难,毕竟她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北郭先生直接跟阿川叔说,人是他放的,照顾也得是他来,阿川叔这下百口莫辩,只好照顾起君必鸣来。 君必鸣这腿养到了十一月才好,言暮就这么干巴巴地等到秋去冬来,终是可以带他回去给月姨看病了。 临行时,北郭先生和言暮师徒俩惊奇地发现,君必鸣和梅川日复一日的相处,竟生出了感情。 君必鸣接过阿川叔给他收拾好的包袱,神色有些不舍地对着他嘱咐道:“阿川叔,你的腰上有几处陈年伤,到腊月时可能会发疼,喝些黄酒驱掉寒气就不疼了,但切忌贪杯!” “嗯!”梅川点了点头。 “哎呀!我先前晒的药草忘记收了!”君必鸣突然叫道。 “都收好了,在包袱里。”阿川叔接过话。 “幸好有你……” 已经坐上马车,御着缰绳的言暮皱了皱眉,抬头看着已到正午的日头,连忙说道:“咱们得出发了!君神医你不是想去看盛京的吗?” “盛京哪有这里好……”君必鸣小声嘟囔着,但还是听话地上了车。 言暮挥别师父与阿川叔,架着马车飞快地离开了易水镇,风雪兼程,一路上听了不少要闻,譬如匈奴举兵突袭漠北,宋望应日尧率军抵抗,两军僵持不下,战事蓄势待发。 譬如江南言氏倾尽北方物资,助北疆军营驱除鞑虏,晖帝不仅不封官加爵,还派白氏负责接应物资,谁知道白氏赶到漠北时,物资早就送入了军营。 是日,言暮把干粮递给君必鸣时,才发现他依旧想念着易水河畔,便笑着问道:“我师父的府邸真的那么让人流连忘返吗?” 君必鸣点了点头,说道:“在唐门,无论是我还是唐昂,大概都不算快活!倒是在易水河畔,真的做到了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吗? 言暮笑了笑,但心中却觉得有股酸涩,大概这心病,是君必鸣也治不了的。 “君神医,你知道行走世间,一定要记住的一句话是什么吗?”言暮御着马,眼前是蜿蜒的绿道。 “是什么?”君必鸣被勾起了好奇心。 言暮笑了笑,抬起头着广阔的苍穹说道,对着不会停下的自己说道: “青山水长流,往事不回头!” (卷五蜀道篇完) 下卷:大漠凤城扬英焰 第一百九章 好好保佑 月色融入了雪色,夜色遮掩着绝色。 白虎大街,腊月的飞雪落在少侠的蓑衣上,她微微抬手御着缰绳,身上的白雪轻微一抖,又快速地掉落在马儿踏过的地上。 言暮弯起越发秀丽深邃的眉目,喜悦地对坐在车舆里的君必鸣说道:“君神医,很快就到我家了!” 初次来盛京城的君必鸣,早就在车窗东瞧西瞄,盛京果然繁华,但看这白虎大街府邸尤其庄严,住在此处的必然非富即贵:“李姑娘,难道你是达官贵人的子女吗?” 言暮思及之后还要让君必鸣给月姨看病,这是圆不过去的,便不打马虎眼,直言道:“我爹是翰林学士,姓庄,我对外称李拂,但家人不知,望你到了府邸时,唤我庄姑娘。” “翰林学士?你不是……”言氏后人吗?君必鸣不敢问,心中只道这姑娘实在太多身份。 “君神医!”言暮知道君必鸣想说什么,但她既然敢带他回来,便早知道他是什么人:“我身份确实离奇,也不强求你帮我隐瞒,但在我爹娘面前,还请勿言过多,他们只知道我跟着北郭先生学武,我在江湖所做之事他们一概不知,我也不想牵连到他们……” 听及至此,君必鸣也猜得出七八,他直言:“庄姑娘,李姑娘,都是姑娘,换个说法罢了,医者绝不会向外人多言他人之症,我亦不会多言姑娘的秘辛。” 言暮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便释怀说道:“多谢!” 君必鸣忽然想到唐昂,还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下一刻言暮就掀开车帘子对他说道:“到了!” 君必鸣原以为天色已暗,庄府的人应都歇息了,谁知这一家子都出来迎接他们。 “爹爹,娘亲!”言暮边脱下蓑衣,边走向一年没见了庄家夫妇,宋琦欣喜地伸出温暖的手,摸着女儿有些冰冷的脸蛋儿,说道:“都瘦了!” 庄大人看着又长高了不少的女儿,也是高兴,直想吟诗一首,却见马车上走下来个穿着棉袄的男子,长得还算英俊,但总归有些落魄。 “暮暮,这是你的随从吗?”庄大人露出他爽朗的笑容,凭着直觉说道。 随从……君必鸣听了,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想起自己在蜀地和岭南都是千金难求的神医,一来到盛京,就变成个土包子了! “爹爹!”言暮见状连忙解释:“他是君神医,是女儿的恩人,这次专门请他来给月姨治病的!” 庄大人一听到对方是言暮的恩人,连忙改口说道:“哎呀!原来是君神医,庄某有失远迎!” 宋琦与庄昊不同,一听到月姨,心中便道不好,暮暮还不知音月她…… “赶了一路,都累了!”她赶紧转移大家的话题,张罗着:“来人,快给小姐和君神医接风。” 言暮看着雪静雪趣两个丫鬟风风火火地上前,便开怀地笑了。雪趣还是胖乎乎的,讨喜的模样依旧没变,只见她高兴地说道:“小姐,你真的越长越漂亮了!” 言暮疑惑地摸了摸自己尖尖的下巴,师父说她长大了,娘亲说她瘦了,丫鬟却说她漂亮了,不知哪个是真。 她转过头看着站在一旁的雪静,平时雪静可会张罗了,为何今日却没声? “雪静,你怎么了?”言暮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担忧问道。 雪静听到言暮唤她,这下才回过神来,看着风尘仆仆的小姐,心中又是一阵苦涩,不知如何开口。 雪趣自然知道,便代替说了:“她啊,前些日子收到她张哥哥的捎的话,漠北如今兵变,他回不来了,也不想让她苦等,便让他家退了这婚,莫耽误了雪静……” 漠北!对啊,她还在此处伤春悲秋,殊不知远在北疆的战士们还在为大恒百姓浴血奋战。 “没有耽误!我能等的!” 雪静幽幽说道,脸上全然是一片难过,言暮看着她心碎的模样,因对方的放手而伤怀,难道这才是喜欢? 雪静低垂下头,不让大家看到她伤心的神情,语气也极力平复地说道:“可惜,如今北疆过乱,连一封信都寄不了给他。” “雪静……”言暮不知如何安慰她,刚开口却被雪静那假装坚强的笑打断了: “小姐可别说我了,快跟我俩说说,你带来的神医!” 言暮见对方不愿再提,也顺着她的话,轻轻敲了一下雪静的额头,说道:“你俩等下去我哥哥的房中,找些冬天的衣衫送去给君神医,若还是穿着那身棉袄子去英王府也不太妥。” 一听到言暮的话,雪静和雪趣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她俩对视了一眼,神色有些为难地看着言暮,雪趣不敢说,还是雪静开的口: “小姐,英王妃在今年五月时已经去了。” “去了?”言暮没反应过来,心里却突然咯噔了一下,却还是问道:“去了哪儿了?” 雪静雪趣看着言暮那双泛出慌张眸子,谁都清楚,瞒着是没意义的。 “去了,就是仙逝了……” 忽然,五雷轰顶,周围的空气都抽离了,言暮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一颗心比被唐昂刺穿自己右腹时更加的疼。 —— 夜色空洞而失色,绝色不见了血色。 “怎么,学了几年武功,就敢闯英王府了?” 英王坐在他的轮椅上,一双眼睛犀利如鹰,紧紧地盯着站在文音月房门前纤细的背影。 她躲过了英武卫的层层视线,甚是连他都无法完全察觉她的气息,看来当年的小丫头是学有所成了。 眼前是漆黑一片的房间,昔日与文音月的欢声笑语还在耳边,言暮深深地闭上双眸,在眼眶疯狂打转的泪水便顺着光滑的脸蛋儿下坠。 她转过身,看着满头银发的英王,沧桑布满了他的脸庞,言暮不知道,原来人就是从失去了爱的人那一刻开始变老的。 “英王爷,月姨去哪了?” 别人说她长大了,但在英王的眼中倒不像,以前还算是聪颖果断,如今品尝了人世的酸甜苦辣,变得更糊涂了。 若说她不是糊涂,又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英王不语,因为他也不知道文音月去了天上还是地下,不过无论她去了哪,他都会找到她,毕竟她还等着自己呢! 泪水如决堤般流淌着,腊月的寒风吹起了言暮的衣袂,也将她的泪带走。 “别哭了,她不想看到的!”英王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操纵着轮椅,走到言暮的跟前,看她擦着眼泪的手上全是茧子。 他想,这丫头还是没变,如当年那般倔强,怪不得音月那么欢喜她。 听了英王的话,言暮把眼泪擦干,可心中的苦涩却丝毫不减,忆起昔日文音月温柔地抓着自己的小手,给她涂百花膏的场景,那位对自己无限温柔的人早已走远。 她抬头看着天边残缺的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寒冷的气,说道:“文姨以前老爱给我塞百花膏,我以为它永远都用不完,后来出外学武不过数月,就练出了一身的伤,那时的我也不懂珍惜,一下就用完了,再去寻百花膏时,却再闻不到原来的那种香味了!” 英王看着小丫头挂着泪痕的侧脸,自己的心何尝不是苦的。 月儿哀怨地挂在天边,将一轮说不上温柔的月光照在了文音月的院子里。 顷刻间,他想起了远在北疆的儿子,想起了文音月给这俩孩儿算的姻缘,惋惜,亦无可奈何。 但愿,尧儿能够平安归来,也愿,小丫头能够安稳无忧! “你可得好好保佑他们啊!” 他在心中,对着不知去哪的文音月说道。 暗处,一双眼睛盯着言暮挺拔纤细的身影,借着月色,看清了她秀丽无暇的脸庞…… —— “老爷,夫人,小姐说她不想吃早膳,就不过来了。”雪静对着正等着言暮的庄家夫妇和君必鸣说道。 庄家夫妇昨夜本就想跟女儿说清楚,可一转头就听到她去了英王府,这下可省了他们的功夫,倒是女儿伤心,爹娘也不好过啊! “这样啊!让小姐好好休息!”庄大人招呼着大家起筷,穿上了庄霖衣衫的君必鸣也惋惜着,不过许久没吃过如此丰盛的早饭,便狼吞虎咽了起来。 “君神医,这次可真的劳烦你白行一趟了!”庄大人颇为抱歉地说道。 君必鸣连忙摇了摇头,出门一趟,才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还得多谢李拂带自己长见识了。 不过,这李拂刚在蜀地伤了身,回到家中又伤了心,还真是祸不单行,不知道唐昂知道后会有何作想呢? “不知君神医家在何处,咱派人护送你回去?”宋琦带着歉意说道。 “不必客气!”君必鸣摆了摆手,他还想在盛京游玩些日子,不过也不好在庄府逗留,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自己还有位友人在此,找到他必定衣食无忧! “君某有一事相求,劳烦庄大人庄夫人指指路,我想找当朝状元卫桓的府邸。” “卫桓?!” 庄大人和宋琦对视一眼,随后同时盯着君必鸣,这般说他还真的来对了! 第一百十章 媒妁之言 盛京,白虎大街。 君必鸣顶着吃饱喝足的肚子,盯着眼前写着“状元府”的门匾,又转了个身,看着它对门的庄府,原来卫桓就住在庄家对面,这不巧了? 他一步上前,正准备敲门,却见大门一下打开,一张熟悉的脸庞从门里露出。 “水生!”君必鸣认得他是卫桓的手下,立刻唤了出来。 水生听见眼前男子唤自己,连忙定睛一看,也认出了君必鸣:“君少爷!你怎么会来盛京了?” 君必鸣挠了挠头,苦笑了一声:“说来话长,先让我进去,外面冷死我了!” 水生急急忙忙地唤人招呼君必鸣,自己火急火燎跑回去告知卫桓,还在吃着早饭的卫桓,勺中一口蛋羹被水生的一惊一乍震得直接滑进了喉咙,噎在气管中,不上不下。 “咳咳咳!”卫桓那冠玉一般的脸庞瞬间拧成了一团,心中怒骂,水生这扫把星,他要是就这样一命呜呼,就诅咒他一辈子娶不到娘子! “少爷!少爷!”水生哪知道这么多,慌忙地看着脸红得跟关公似的卫桓:“你怎么了?” “咳咳咳!”卫桓抓着水生的衣领,准备给他来一拳,却不料,身后突然一掌,直直打在他的背脊上,将那卡在喉咙的蛋羹冲了出来。 “你少爷噎着了。” 卫桓听着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清了清嗓子,转过身看去,果然是君必鸣。 “还真巧了!” 水生感激地看着救了卫桓的君必鸣,欣喜地说道…… 赶走了水生这扫把星,卫桓与君必鸣相对而坐,唐门的事早就传到卫桓这里,他也知道唐昂回了岭南,还以为君必鸣也跟着过去了,怎么就他一人来了盛京呢? 君必鸣倒是第一次听说唐昂回了岭南,这般细想,自己也差不多半年不见他了。 “长了二十载,也没来过盛京,这次当然是来长见识的!” 君必鸣端起眼前的清茶一口喝下,茶汤清润,唇齿留香,不愧是卫桓的府邸,他连忙给给自己续上一杯,却被对面的卫桓大手一伸,制止了: “你不说真话,就别想喝我的好茶!” 不愧是卫桓,脑子还是了得!君必鸣皱了皱眉头,思忖着该怎么糊弄过去,却又听到对方的声音: “别想糊弄我!” “好!好!”君必鸣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说道:“我就直说了,我是被带过来给人看病的,如今来到盛京才知道要看病之人已逝,就过来找你了。” 卫桓一身青柳色织金锦鹤氅,修长白细的手上还沾着些墨痕,他端起面前的永川秀芽,轻酌一口,那双清亮的眸子眨巴了一下,说道:“你是从庄府过来的?” 君必鸣眼珠子瞪得老圆,惊讶道:“你如何得知?” 卫桓笑着对着自己的好友说道:“你穿着的这身青白色绣芙蓉的绸缎,卫氏只卖过给庄家。”天下再无它家! “这身?”他低头看着那熟悉的绸缎,李拂也经常穿着啊! “带你回来的人是谁?庄霖?还是庄暮?” “这俩人是谁?”他只识一个李拂,说起来,卫桓也应认识她!不过他记得,卫桓应不知李拂是女子,而且他也不知,李拂与唐昂…… 一想到这里,君必鸣立刻把嘴巴封得老实,坚决地说道:“我从不说患者之事,你又不是不知!” 卫桓眯着一双眸子,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要知道什么真相,他自己去查即可:“好好!看在你方才救了我一命的份上。” “不过,唐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卫桓话锋一转,唐门如今虽还有唐菲菲坐镇,但已呈式微之势,这么个根源,还要算起四个月前唐华里被刺杀开始。 君必鸣摇了摇头,他那夜被李拂绑在城北断情崖上,差点就要脑子充血而亡了,幸好李拂不是真的想还害他,这般细想,她当时还怕有毒蛇,在周边倒了许多雄黄酒。 唉,她始终不是坏人啊! 他又怎能去向世间讲述这位不算善良的拂衣大侠呢…… “我也不知,大概是唐华里真的做了不可饶恕之事!” 状元府门口看着寻常,里面池塘楼阁也不算特别,唯独满院子种满了桃花树,如今是深冬,一院子光秃秃的,只剩下满天的雪花掉落在上,远看,倒是与桃花相似。 卫桓凝视着好友带着伤怀的脸庞,许久不见了,他不应追问过多,却应盛情款待,今夜就拿最好的酒菜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 雪落无声,泪过无痕。 言暮失神地坐在梳妆桌前,看着装在红木宝匣里的白玉暖镯,上好的和田玉比窗外的白雪更加纯白,握在手中,似有似无的温暖仿佛还带着月姨的体温。 杀了那么多人,她还是没习惯生死离别! “你真是没用啊,言暮!”她自言自语地无端责备着自己,摇着头把暖镯包好。 就在她刚把宝匣合上时,院外就传来了两人的脚步声,言暮整顿了一下仪容,转过头看向已经进屋的雪静雪趣。 “小姐,院外有人求见!”雪静神色有些疑惑,但还是对着言暮说道。 “要见我?”言暮慢慢站起,走向厅中茶桌,她在盛京可没认识多少人,除了英王府便是宋府,莫非是宋臻,也不对,她不是回了她娘亲的故居,许久没回盛京了吗? “是谁?”她一把坐在茶桌旁,顺势给自己到了一杯清茶。 雪静与雪趣对视了一眼,说道:“是英王妃的侄女,文汐文小姐。” “月姨的侄女?”言暮一把来了精神,连忙说道:“快请!” 雪趣听罢便跑了出去迎接,留在房中的雪静继续说道:“小姐,文小姐先前过来找过你,而且不止一次了。” “什么?”言暮记得自己从未结识过这么个人,但她多次过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雪静神色颇为难,支支吾吾地说道:“她也算与小姐有些关系,她是宋……” “终于见到你了,小姑子!”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娇俏的女声,言暮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来者穿着藕色春绣罗裙,外披浅紫金丝白纹披风,白净的脸蛋,清秀端庄,眉眼间与月姨有那么些相似。 言暮既被她那声“小姑子”惊到,也被她背上的那个极大的包袱吓到,这包袱好歹有半个文汐那么大,把她压得难受,连言暮看到也觉得难为她了。 这,到底闹的哪一出? 言暮始终是于心不忍,一把上前托起她的大包袱,顺势将它抬起,搬进了房中,两个丫鬟一开始都呆了,还是雪静反应过来,倒了茶水,招呼着劳累的文汐进来歇息。 文汐欣喜地看着比自己长了一个头的言暮,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坐下喝了一口暖茶,再抬头便见对方已经坐在自己的对面。 她细细地看着眼前人,丹唇外朗,皓齿内鲜,鹅蛋脸白皙通透,一双杏眸如秋水,一双英眉如弯弓,好一个英气袭人的,姑娘? “小姑子,你回到了自己家中,都穿着男装吗?”文汐疑惑地问道。 言暮看来者只是单纯好奇,并无试探,便直言:“我昨夜回到,没心情挑衣裳。” “我知道。”文汐一听,便低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悲伤的眼神:“你昨夜去英王府找姑母了,对?” 言暮挑了挑眉,随即唤了两位丫鬟出去,一室便独留下他们二人。 “昨夜站在暗处的是你!”在英王府时,言暮早就察觉周围有人,但想到英王府守卫深严,能进来的都是英王的人,便不多言了。 文汐听到原来对方早就察觉到她,不由得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但细细一想,她武功如此了得,对于自己来说是最好不过了,毕竟,自己唯一的希望,就在她了! 一想到此处,文汐便深深呼吸了一下,壮着胆子说道:“小姑子,虽然唐突,但我几番前来找你,是有一事相求!事关生死,我实在别无他法……” 寒风从外吹来,将降下的窗棂吹得骤响,言暮喝了一口手中的暖茶,面对眼前的姑娘,她真的不知如何应对。 首先是那一句不明所以的“小姑子”,其次就是她们素未谋面,如何第一次见面便生死相托? 她脑子乱成一团,也不想揣测,便接道:“请说。” 文汐一听对方脸上并无为难之意,一时喜上心头,激动地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说道:“这,这是我的婚书!” 婚书?言暮飒爽的英眉微微一皱,愣愣地伸手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才了然了。这是文汐与宋望的婚书,原来,她是自己的表兄宋望未过门之妻。 文汐见言暮看得认真,便继续恳切地说道:“我今年年头就及笄了,理应在三月与宋大哥成亲,但他人在漠北奋战,婚事便一拖再拖。” 言暮点了点头,将婚书递回给文汐,白纸黑字,媒妁之言,她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宋望如今是驻守在漠北最大的宋家军将领,如今北疆战事纷繁,哪有扔下一群出生入死的士兵,回来成亲的道理。 文汐那双与文姨极为相似的眉眼,露出悲戚,但下一刻又被她挥散,只见她眼神坚定,说道:“我知道,漠北战事不止,宋大哥绝不会回来。他临行前,我就说过,无论多少年我都愿意等,但如今,我不想等了!” 言暮不知文汐所指,却见她一把站起,又跪在自己的面前,说道:“庄姑娘,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我想求你,带我去漠北!” “我要亲自去到漠北,与宋大哥完婚!” 第一百一一章 不信连理 “你既然知道强人所难,就不应开口。” 言暮一双杏眼目光灼灼,盯着跪在地上的文汐,她一把站起伸出手臂,明明如文汐一般的纤细,却有力强硬地将她扶起,直视道: “虽在盛京无人敢提及,但漠北形势之艰难,何人不知,你这般千金之躯,往那水深火热之地赶去,纵然你不知艰辛,但倘若你半路出了事情,等到你爹娘亲友,甚至是宋望知悉时,必然痛心万分!” 言暮不懂,一个女子,为何要千辛万苦奔赴危险之地,就是为了与另一个男子结成连理。 文汐错愕地看着言暮,这样的话,她不是没听过,但是…… “我,我要与你行‘蝶誓’!”她吐口而出,一双眸子全是迫切。 凤蝶盟,一人一蝶,刻于身,传于世!言暮凝视着对面之人,想来她是承了月姨的金堂凤蝶。 “你先坐下!”她无可奈何地安抚激动的文汐,其实心中也在反思,方才自己不应如此激动指责对方,她尽量将语气放柔和,对着文汐说道: “文姑娘,要我接了这蝶誓不是不可,但接下来我问你的一切,都要真实回答我,不可说谎。” 文汐一听有戏,连忙边擦拭着泪水,边点头答应。 “第一个问题,你为何会来找我?” 言暮深知自己离开盛京多年,早就等同销声匿迹,文汐不但认识自己,知道她会武功,还知晓她是凤蝶盟之人,这一点她必须搞清楚。 “是姑母告诉我的。”文汐喝了一口茶,眼神有些飘忽地说道:“我跟姑母说我想去北疆,她说全天下只有你能帮我……” “不可能!”言暮没好气地摇了摇头:“月姨绝不会强人所难,说真话,不然我就赶你出去了!” “好好好!我说!我不敢胡说了!” 文汐想起姑母说过,庄暮的聪颖绝非凡人能及,她还是不在人家面前耍滑头了,连忙羞愧地低下头,一五一十地道来:“姑母在给我纹金堂凤蝶时,告诉我凤蝶盟的其他人,她提及你时,说了好多好多的好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姑母如此赞赏一个人……” 思及月姨,言暮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心中一阵苦涩,连右腰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她眼神带着伤怀,但还是安静地听着文汐的话。 “姑母说,倘若我真的有什么难关过不了,就去找你,她说你有一颗玲珑心,一定能帮到我的。”忆起与姑母的点点滴滴,文汐眼中的泪水又凝结成珠,一滴滴地落下: “你方才说到我爹娘亲友,他们自然不肯让我去北疆,但我心中实在无法割舍宋大哥,我坦白跟你说,我并非偷走出来的,而是,而是与文家断绝关系,从族谱里除名,才能过来的!” 言暮难以置信地看着又开始落泪的文汐,她想不到,文汐居然会为了宋望,舍弃了文大小姐的身份。 “我先前来庄府寻你多次都无果,英王爷看在姑母的份上让我寄住,但他绝不可能出手帮我,所以我就想,倘若年后都等不到你,就自己动身去北疆了!” 文汐想起先前,她悄悄去打探漠北的情形,战事越紧张她便越是焦心,越是想奔赴北疆。 文汐的精诚所至,言暮不是没有感受得到,但她还是为难地低下头,她深知这事的草率荒唐,倘若真的答应文汐,那就是跟着她一起胡闹,但自己的内心却不愿拒绝她…… 良久,言暮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你觉得宋望看到你过去,会跟你成亲吗?” 若宋望真的爱文汐,看到所爱之人为了自己深陷危险之中,他真的会高兴吗? 文汐笑着摇了摇头,而后眼珠子一转,又点了点头,这些日子她很难受,毕竟一个女子与家族断绝关系,是如此的惊世骇俗,她亦苦恼,她不想让宋大哥觉得自己不自爱自重,以身犯险就求他一娶。 但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她按不住那颗去喜欢宋望的心! “我很害怕,很害怕宋大哥跟他爹一般,死在了北疆。我不信那什么死后化作连理枝再续前缘!隔了千里远,我不信他的魂魄飘得回来,我不要苦苦在家中等待他卸甲归田,也不要等出一个灵牌,就算他最终马革裹尸,我也要眼睁睁看到他的那条尸,就算我最终身死异乡,我也要先遂了做将军夫人的愿!” 文汐无法说服自己,所以她行了最偏的路,她想:纵使多年后证实了自己如今所有决定都是错的,她都要去北疆,无论她最终的结局是否美好,她都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了! 说到底,全天下对她最重要的人,不过是她自己,所以她要从了自己的心! “噗呲”一声,言暮笑了出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月姨让文汐承了她的金堂凤蝶,果真是没走眼! “第二个问题,你除了知道我是庄暮,还知道关于我的其他事吗?”言暮眯起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情温柔地问道。 文汐不知道对方所问之意,也不敢再胡说,便直言道:“我知道你是庄暮,也知道你是我的小姑子!” 言暮又笑了出声,弯起的眉眼樱唇如三月春风,看得她跟前的文汐也自愧不如,她好看的小姑子,为何要女扮男装呢? 笑罢,不知为何,言暮便不语了,只是直直地凝视着窗外的银杏树,文汐顺着她的方向也往了出去,只见那颗树经过寒风的洗礼,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有何好看的? 良久,久到文汐都想闭目养神了,才听到她的“小姑子”幽幽地说道: “第三个问题,你有什么能给我的?” 言暮笑着与文汐对视,在她的眼中,文汐也不算一般的世家小姐,或许自己也能从她的身上,学到些东西! 文汐不解地歪着脑袋,喃喃道:“能给你什么?” 忽然,她想起了文音月说过的:凤蝶盟互利互惠,互托诺言,不可违誓,应了蝶誓,便要行到底! 这么说,她是愿意应了自己的蝶誓,带她去北疆了? “我,我……”文汐又高兴又着急,自己一股脑地求着庄暮帮她,却没想过她能给对方什么,要说银两,她手上就一些珠宝首饰,拿出来反倒折煞了对方的一番好意,该如何是好呢? 言暮见文汐急着又要掉眼泪了,便摆了摆手说道: “你就在这一路上慢慢想……” —— 次日清晨,日光正耀目,寒风亦夺骨。 “爹爹,娘亲,女儿不孝,今年连新年都无法与你俩过!” 言暮站在马车前,抱歉地看着庄昊和宋琦,其实全天下她欠的最多,不过是这二人罢了! 庄家夫妇二人对视一眼,虽心中万般不舍,但庄昊还是宽慰女儿道:“既然你师父有事要你回去,我们又怎会阻拦,好孩儿,爹和你娘亲都不是矫情之人,今年无法一起过,那就等明年,明年不行,就等后年,总有一年,咱们这一家能够团团圆圆!” 听到庄昊的话,言暮再坚硬的心都要融化,她低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掩了化不开的伤怀。 她没有告诉爹娘,自己即将前往的是危险重重的北疆,说实话,她也不知道此番前去会遇见怎样的困难,她绝不是因一个蝶誓而贸然犯险之人,或许她跟文汐一样,都是从了自己的心! 月姨,我这样做,真的对吗? 忽然,宋琦那双温暖的手抚上言暮暴露在寒风的脸颊,暖和的温度让她抬起头看着双亲,如天下爹娘送别离家的孩儿一般,那双眸子中含着不舍,含着担忧,也含着对她最大的期盼。 宋琦温柔地说道:“我们一家,一定会团圆的!” 泪珠悬在眼眶里,她硬是不让它们落下。这样的分离,在大恒是否每一天都在上演呢? 她何时才能让大恒,让庄家,真正的团团圆圆呢! 庄昊与宋琦遥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飘雪也映着时景落下,宋琦忽然想起了天机山的儿子,不由得失笑地说道: “看来今年的上元节,霖儿的元宵甜不了了……” “阿嚏!” 皑皑白雪落在架着马车的言暮,那娇俏的鼻头上,让她打了个大大喷嚏,她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子,把马车驾到英王府的后门。 她昨日与文汐相约在英王府后门相见,远远便看见了她那绯红的裙摆,文汐一见言暮架着马车过来,便欢喜地唤道: “小姑子!小姑子!” 言暮见对方手舞足蹈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弯起的眸子比秋水更伊人。 忽然,文汐的身后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她立刻挺直腰杆,观察那人是不是要对文汐出手,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自己是认识的。 他,不就是英一护卫? 言暮连忙驾车到他俩跟前,便听到文汐疑惑地问道:“英一,表哥不是留你在王府照看王爷的吗?怎么你也跟来了?” 言暮低头看着也背着一个包袱的英一,只见他身材高大,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跟个木头一般,说话的声音也是一板一眼:“王爷让我跟着你们去北疆。” “跟着我们?”文汐想不通地歪着脑袋,难道不是来当她们的护卫吗? 英一重重地点了点头,昨日英王知悉文小姐去找了庄小姐,还兴高采烈地回来,也猜到庄小姐是应允了她,英王没有多理睬文小姐,倒是唤了自己跟着,别让庄小姐受累了。 看到英一,言暮便想起了当年自己与庄霖的初遇时,倘若那时候不是英一出手救了自己,大概就不会有今日的她了。 “英一护卫,又见面了!”她抬起蓑帽,露出那张与当初一般真稚的眸子。 英一点了点头,眼底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猜不出王爷为何偏生厚爱她,也想不透世子为何事事关心她,大概是他们都对她有着一份期盼! 忽而西风一过,他想起了昨日王爷语重心长地跟他说道: “倘若见到世子,告诉他,那姑娘就是庄暮……” 第一百一二章 见色起意 大恒四十一年,临近中元佳节。 盛京大家小巷张灯挂彩,却不复以往的繁华热闹了。不知是因为寻常人家被越年越高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还是因为官场中人被白氏越发猖狂的专权欺得无可奈何。 “听说了吗?先前礼部侍郎乔湛不是在朝堂上弹劾白元纬的侄子白修私自贩卖人口,被皇上给压下来了吗?” “是啊!那事好像没消息了,白修被处罚了吗?” “开什么玩笑!只要是姓白的,在这个盛京城就没有人敢动!乔湛这一根筋不懂,踩了白元纬的逆鳞,晖帝不是最信任白元纬的吗?这不早给乔湛安了个受贿的名号,发配边疆了!” “哟,乔湛受贿?我看着不像……这倒是让我想起之前的梅岐,好像也是被安了个叛国的名号给砍了头。” “何止梅岐,这些年晖帝杀了多少人,不都是归咎三个字:不听话。” “你说乔湛这位置空了,晖帝会给谁来顶上呢?莫不是又是白氏?” “你这就猜错了,白氏哪个没占了官位的,我听说晖帝想把这位置给新科状元卫桓!” “卫桓?他不就是那个岭南富商之子罢了!没听说他多了不得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那状元之位不就是那他家拿蜀地的几座煤矿换回来的,当了一两年官,自然有机会就再买啊!” “这卫桓还真是文人的耻辱……” 庄霖的马车停在桃源居的一旁,乐山去给他买桂花糕了,他正好闲得无聊,隔着车窗却听到两个无关紧要的闲人在聊着朝堂的闲事。 果真是没意思得很! 他感受着盛京城不可言喻的压抑之息,这个大恒怎一个乱字可言! “少爷,桂花糕买到了!”乐山端着一盒飘香的糕点给庄霖,庄霖嘴馋,便立马拆开尝了一口,唔,这盛京城怎落得连桃源居的桂花糕都不香了! 他颓靡失望地放下手中的糕点,唤下人赶快驱车回府。 罢了,罢了,桂花糕不香了,盛京也不繁华了,但至少家中还有个让他牵挂的人儿…… —— 那厢的庄霖怕是要失望,这厢北行三人却前程在望,越发靠近目的之地。 趟过黄沙漫天,吹过大漠孤烟,眼前又见千峰错落,前方一望无涯,这就是漠北! 英一在外面驾车,言暮坐在车舆里吃着沿道买回来的风干牛肉,文汐嫌腥味太重了,她倒是觉得味足可口,口感筋道,便滋味地吃了起来。 文汐见对方自得其乐,自己也闲得无事,便说起了与宋望的往事。 “我与宋大哥初遇就是在英王府,那时我六岁,宋大哥十三,他那日来找我表兄,哦对了!我表兄就是英王世子,长得可英俊了,对英一!” 文汐思维跳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提及应日尧就兴奋起来,英一应声点了点头,他家的世子爷,当得上吾辈之典范! 言暮咬着牛肉干,无心地调侃道:“那你为何不嫁英王世子?” 无心的话却击中其余二人的心,让文汐和英一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言暮捕捉到了这般奇怪一幕,直觉有趣。 看来这英王世子除了英俊,还有些威严呢! 文汐轻轻地打了一下言暮,连忙说道:“我怎么可能会嫁给表兄,他……” “他?”言暮笑得更盛,在车外的英一也竖起耳朵偷听着。 “他,他不怎么爱笑……”文汐原本是想说应日尧颇有些可怕,跟英王一般不苟言笑,但是姑母老是说表兄面冷心热,她怎么看也不像。 听及至此,言暮不由得苦涩地笑了,听闻英王与萧王都是柳皇妃所生,菲菲姐不是说过了吗?他家的所有子弟都是这般不善表达情感,应是遗传唐昂祖母。这般说来,应日尧与唐昂是真正血缘上的堂兄弟,长得英俊,生性寡淡,也不算那么稀奇了…… 啪的一声,言暮的一巴掌就拍在了自己白皙的脸蛋儿上! 她心中只觉得自己极其不争气,如今还在想着那唐昂,想那个刺穿自己的右腹的人。 言暮啊言暮,你是不是疯了? 文汐惊讶地睁大的美目,问道:“小姑子,你怎么了?” 她抬起眸子瞥了对方一眼,继续咬着手中的牛肉干,说道:“打蚊子。” “这大漠哪来的蚊子啊……”文汐不合时宜地说道,瞥见对方冷冷的眼神,连忙说道:“哦,哦,对了,我继续说回我和宋大哥的事儿!” “那日我本在亭子陪姑母聊天,突然看见表兄和一位高大威猛的人并排走着,我以为是对方是英武卫,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说了一句,这护卫好壮啊……” 言暮听着都差点睡着了,却被文汐突然高声激醒。 “忽然,外面闯入了十几个刺客,直直向着亭子和我表兄袭来,要夺我们的命!”文汐激动地比划着,那日的刀光剑影至今还历历在目。 言暮倒是觉得疑惑,居然有人敢直闯英王府,想必那些刺客应是死侍,不过为何过来送人头,应是为了警告英王什么…… “我那时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怕的场面,吓得大叫了起来,但是那些刺客连亭子的边都没沾到,就被英武卫杀了,可偏偏有个没死透的,往宋大哥那处甩出了一个飞刀!” 言暮都困得要打哈欠了,文汐还在激动地手脚并用说道:“我连忙对宋大哥喊道‘小心啊,高大个’,当然宋大哥听到了我的话,转身就把飞刀打落了。后来,他便过来看我和姑母,我才知道他是长平侯家的大公子宋望!” 言暮实在是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耳朵,总结道: “所以,你这故事既无英雄救美,也无眉目传情,你为何会喜欢上宋,我表兄呢?” 文汐一听,眼珠子滚了滚:“我那时一见宋大哥,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松,气势刚健似阳,便喜欢上了!” 她一点儿都不害臊,大方地说道:“就是,一见钟情啊!” “那不就是见色起意罢了!”言暮忽然感到了极大的欺骗感,还以为文汐和宋望有着什么惊天地泣鬼神海枯石烂的爱情故事,竟然就是这般? 文汐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我后来每次逮着宋大哥便出现在她面前,他见得我多了,便问我是不是钟情于他,我坦言说是,宋大哥便笑着说道,他也喜欢我!你看,咱们是两情相悦!” 言暮睥睨地看了一眼对方,这么容易就能喜欢上一个人? 文汐接下了言暮的眼神,毫不气馁地说道:“你以为世上所有人喜欢另一个人,都得像话本里说的那般要兜兜转转的吗?喜欢就是喜欢,大大方方承认就好,藏着匿着的,都是因为不够喜欢!” 大漠的风夹着粗糙的砂砾,翻滚在车窗边,发出呼呼的声响,文汐的话没被那大风吹散,反而在言暮的耳中回响。 “是因为,不够喜欢吗?”她低声地喃喃自语道。 突然,她笑了出来,点头佩服地说道:“确实说得不错。” 文汐见言暮态度骤变,越说越起劲:“宋大哥还说过,我是他的福星,我这次当然要去漠北给他添点福气,好让他平平安安。” “福星啊!” 言暮继续呢喃道,他们这一路不知遇见多少从漠北举家搬迁的人,所有人都在说漠北如今危机四伏,匈奴剑拔弩张,有能力想要活命的早就投靠中原了。沿途百姓那困苦的模样,看得文汐着娇滴滴的大小姐都心痛难受,她难道没想到漠北等着她的是怎样的生活? 宋望作为一军之帅,早就被匈奴盯上,文汐这个软肋大大咧咧地出现,不成为靶子都难了。 “真不知是福星还是灾星咯!” 文汐听着言暮的调侃,不由得嘟起嘴,恶狠狠地往她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这就算是教训嘴巴坏的小姑子了! —— 那厢的三人逐渐行入危机之中,这厢的易水河畔依旧世外桃源安然若之。 昨夜东风一吹,带着细微的暖意,吹拂着北郭先生的鬓发,也吹动言暮寄给她的信,先是叹息,而后又疑惑。 “怎么了?”梅川见北郭先生表情反复,便问道。 北郭先生放下信,叹了一口气说道:“文音月去年中过世了。” 梅川颔首,又问道:“小丫头如何了?”常年都是直接回易水镇,这次怎么寄信回来的? 北郭先生看着信中的内容,半信半疑地答道:“宋琦有了身孕,她要留在盛京照看。” 梅川听罢不语,倒是北郭先生盯着自己徒儿的笔迹,调侃道:“这丫头还真是不会撒谎!” “要去查探吗?”梅川说道。 北郭先生摇了摇头,看着八角山上明媚的天空,说道:“等她回来,再收拾她!” —— “阿嚏!” 明明无风,言暮却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喷嚏,不过茶肆四周都是些赶路之人,哪有人有心思顾及他们三人,除非…… “两位小兄弟,你们看着不像这边的人,如今大家都往中原跑,如何你们却偏生相反?” 英一在茶肆外喂马,言暮与文汐都穿着男装,自然被人唤作小兄弟,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文汐乃女儿身。 言暮闻言看向问话者,只见对方一身粗布麻衣,平常模样,独一双眸子细长,眯成一条,好似在审视着她俩那般。 再细看,对方端着茶杯的手上满是茧子,言暮了然地喝了一口解渴的茶,心想:他们算是真的踏进了虎狼之地了。 她并不打算回答,却见对方那双好似眯着的眼睛,正在细细地盯着文汐,还继续说道:“你俩看着年轻,应该不是去墨城探亲的,但也不像是从军。” 言暮顺势将手移到碎星剑上,正当她的指尖碰到碎星漆黑的剑柄时,“嘭”的一声,店家便大大咧咧地将一大盘白馒头放在他们的桌上。 清脆的声音将充满猜疑的场面打断,那男子见她俩警惕,便笑道:“小兄弟,我喝饱了,先走一步。” 言暮颔首说道:“一路顺风!” 那男子笑着点头,转身间却与进来的英一打了个照面,那人似乎错愕了一下,接着便加快步伐,离开了茶肆。 “那人是谁?”英一警惕地问道。 文汐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但盯了我许久,我是不是暴露身份了?” 言暮凝视着方才那人离开的方向,问道:“离墨城还有多远?” “一百里路。”英一说道。 言暮听罢,拿起面前的大白馒头大口地咬下,说道:“今晚得赶路了!” “这么说,我明日就能见到宋大哥啦?”文汐颇为激动,但也是识场合地低声说道。 言暮边数着店家找的铜板,边嚼着馒头,听了文汐的话,她点了点头,笑着拿起一个铜板说道: “我赌一个铜板,你嫁不了宋望!” 文汐一听便有些恼怒,愤然地咬了一口馒头,抬杠道: “那你就等着破财!” 第一百一三章 雨夜厮杀 漠北不分冬春,只分黑白。 黑夜气温骤降,今夜天公更不助美,下起了暴雨,寒风刺骨的冷,让身娇的文汐不得不穿多了几件。 言暮透过车窗环顾四周,目及之处一片浓墨,雨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顶,呼啸的风息在左右穿梭,时不时闪烁着白色的闪电,随之而至的是惊天的雷响。 纵然情况如此艰难,英一御马还算稳当,这么大的雨都能前行,连她都没这本事。 她吁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油灯旁脸色纠结的文汐,怎么不见了白天时的雄心壮志? “你怎么了?还冷吗?”她喝了一口冷茶,这个时候自己得时刻保持清醒。 文汐摇了摇,她抬起满是焦虑的眸子,说道:“庄姑娘,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在启程前给宋大哥寄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会来北疆。” 言暮英眉紧皱,心中隐隐觉得不安:“那信理应寄到宋望手中了。” 文汐点了点头,说道:“但我们到快到墨城了,宋大哥都没有派人来接我,我怕宋大哥是嫌我麻烦,不想见我。我又怕宋大哥是出了什么事,才没能看到我的信……” 一阵夹着湿雨的风,如剑一般穿过车门,将油灯吹灭。 言暮伸出手一把抓住失神的文汐,将她护着身后,清冷而肃杀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响起:“不用怕,你应该都猜错了!” “英一!”言暮唤了一声,只听到御马的英一应了一声,握紧缰绳,马匹长嘶停下了脚步。 四周响起了细碎的兵刃晃动之声,英一早就拔剑护前,长剑迎着雨水,划出了一道垂直的水痕。 感觉到危险将至的文汐连忙抽出手,打着火石,想点亮跟前的油灯。言暮手中碎星利刃出鞘,映出的光竟比油灯更亮。 “咚!”一把大刀直直劈入窗棂,吓得文汐手中的火石咕噜地掉落在车板上。 她连忙俯下身子,吓得将厚厚的衣裳裹着脑袋,忽然车上的毯子一下盖在她的身上,温暖的毯子将她遮掩,被黑暗包裹着的文汐只听见言暮那冷静肃杀的声音:“躲在车里,不要看!” 随即,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伴随着剑刃相交之声在她的耳边响起。 言暮目光如火,穿过破碎的车窗,伸出手臂挥出碎星剑,迎上直面而来的大刀,刀刃与剑刃的相交,划出一道火星,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剑尖就走到了他的手臂处,一阵惊雷响起,他的手臂早已应声掉地。 “啊!”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声,言暮一脚踢开被砍得七零八落的车窗,那木渣子砸在刺客的身上,随之而至的,还有锋利的剑刃,喉间不过一划,惨叫声便骤然而止。 英一早已跳下马车与刺客激战,地上躺着几具尸首,言暮环顾了一周,密密麻麻的火把照着密密麻麻的人头,这阵势,还真是够呛了! 熙熙攘攘的喊声响起,言暮握紧手中剑,一跃于马车前,随后又消失在夜色中,剑过不留痕,往马车边赶来的刺客惊讶地发现,冲在前头的人早就倒地。可来不及反应,利剑便穿过他的胸膛。 暴雨疯狂地洗刷着染血的剑,也将言暮的全身浸湿,不留一丝喘息的时间,大刀又随之而至,狠狠地劈在碎星剑刃之上。 右手的握力渐渐被刺客凶猛的冲击耗损,她立马松开握剑的手,刺客被突然散去的抵挡晃到,顺势往前跌下,大刀的锋刃离言暮差一毫时,她的左手早已握住剑柄,侧身一闪,躲开刀刃,手腕一弯,碎星便划破了对方的肚皮。 倒地的尸首少说三十,杀红了眼的她大口地呼吸着夹着血腥的空气。 “嘭!”突然一声响在车后发出,不好,文汐就在那儿! 果不其然,细碎的尖叫伴随着刀劈木头的声音响起,言暮心头一紧,连忙提力跑去车后,眼底却划过后方的英一被四面夹攻,危在旦夕。 其实英一早就察觉到对方刀刃就在头顶,但他总归只有一双手,四周源源不绝的刺客,怕是真的躲不过了,能杀一个就一个,好为两位小姐开路! 就在那刀刃劈到英一发丝之际,一柄利剑直直插中握着大刀的手,势如破竹地将对方的手劈断。 反应过来的英一连忙转身补剑,电光火石间看清了救了自己的剑,是碎星! 英一惊讶地转头看向早就跃于马车后的言暮,只见言暮手中握着一节碎木,刺进了刺客的心脏。 又一阵刀光往马车周围袭来,言暮扔掉手中的碎木,尖锐的木刺插进了她的手掌肉中,她却一丝感觉都没有,应是杀得麻木了。 她握起对方的长刀,转过身准备新的一轮厮杀,忽然,数道箭影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利箭却在眨眼间准确地射在刺客的身上。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伴随着一阵阵惨叫,暴雨还在不断地洗刷着她身上的血迹,但她那双清明的眸子却穿过了黑夜,看到了援军领头之人。 文汐说得不错,果然,挺拔如松,刚健似阳。 还哆嗦在马车里的文汐正捂着嘴,眼角全是泪水,就是不敢再发一声,马车外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吓得她心脏早就不会跳跃了。 忽然,四周骤然安静了下来! “呜呜呜!”怎么办,庄姑娘和英一还活着吗? 不留她胡思乱想的时间,一阵脚步声便从车门处走来,那不是庄姑娘的脚步声! 文汐这下脑子是完全空白一片了,想不了也呼吸不了,她咬着牙摸索着自己的全身,终于摸到了一支木发簪,那是宋大哥刻给她的,这群刺客是宋大哥的敌人! 她就是死,也要给宋大哥出一份力! “啊!”伴随着文汐豁出去的尖叫,她一把跳起,用尽全身力气刺向来者,却不料,一双手臂被对方一把抓住,自己的腰被一把搂起,文汐咬着牙还想反抗,却听到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 “怎么,想谋杀亲夫啊?”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说话者,嘴巴哆嗦着说不出话,良久,才响起了她极其不顾仪态的哭声…… —— 墨城,一处装潢得当的府邸中。 宋望退出了文汐的房间,小声地关上木门。文汐方才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军医看了,她就是惊吓过度,没啥大事情,他便抽空出来准备答谢其余二人,毕竟若不是他俩,怕是文汐就要与自己天各一方了。 方才清点的刺客的士兵过来汇报,他一听便大惊,不由得加快脚步,走进了大厅,便走便对着厅中人说道: “好家伙,你俩杀了差不多五十人。” 方才夜深雨大,没法儿看清那二人,如今灯光亮堂,定睛一看便认出了其中一人。 “哟,原来是你啊,英一!”他笑着看向正在被军医包扎手臂的熟人,想必是英王派他来护着文汐的。 但另一人呢?他疑惑地转过头看向正自己动手,挑着手掌里木刺的言暮,问道:“多谢小兄弟出手相救!不知尊姓大名?” 言暮抬头看着宋望,只见他穿着一身锦衣劲服,看向自己的目光坦荡阔达,还带着几分赏识,她弯起嘴唇,笑道:“我姓庄,单名暮。” 手部受了好几处伤的英一还在包扎着,闻言也不得不转过头看向言暮,看她倒是没出什么大碍,其实宋望说他们杀了五十人,那大概有三十都是她杀的,可想而知,她年纪轻轻,武功竟如此高强。 “庄公子!太巧了,我表弟也姓庄!”宋望咧着嘴笑道:“看来有缘分!” 宋望听着这名字耳熟,可任他如何想都不会把眼前人与从未见过面的小表妹联系在一起,但他确实发至内心的感谢和相信庄暮,因为方才那场厮杀,倘若他们来迟了一步,倘若不是日尧早前毁了匈奴在墨城的武器库,那他们三人可能真的会死在那荒野之中。 这个姓庄的,到最后一刻都在护着文汐,叫他如何能不信任! 言暮一听对方竟察觉不出自己是他的表妹,便颇有些得意地笑道:“不必客气,宋将军在漠北扞卫家国,庄某才应该感谢你!” 宋望一听,这小子竟如此忠肝义胆,虽身子骨看着单薄,但胜在武功了得,不似他们这些上战场的糙汉子,倒是有着侠客的模样。 “当真是英雄出少年,不过不知庄公子为何会来墨城呢?”宋望记得墨城如今早就前后封锁把关,如今要来不是有些反常吗? 言暮听罢与英一对视一眼,敢情宋望以为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便直言答道:“宋将军,我是从盛京城就开始,跟英一护卫护送文小姐来此的。” 宋望听罢,眨巴了下星目,仔细端详起对方,只见这小子长得可谓俊俏,文汐这一路受他照顾,那不…… 言暮可看不懂宋望那藏在他高大身躯下复杂的心,坦言问道:“宋将军如何得知我们就在墨城外?” 提及方才的偷袭,宋望一改轻松的神色,对她说道:“今日早些时候,漠北军知事张其斌在茶肆认出了文汐,但他也许久没见,不敢确定,之后又见到英一,便火速跑回来通报我。” “我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带人赶来,谁知那群天杀的匈奴比我们更早得知,还埋伏在墨城荒野外。” 言暮凝视着大厅中正燃着的油灯,那一盏盏排列整齐的油灯正烧得火旺,一阵风吹过,他们不约而同地闪烁起来,其余都灯芯摇摆了一下便恢复正常,却唯独其中一盏直接熄灭了。 “文汐说过,她在离京前给你送了一封信,用的是官驿,我们一路行了两个月,那信应是早就送到你手上。”言暮寻到了个疑点。 宋望听罢,警戒地挥手让军医退下,待大厅只剩下三人,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从未收过文汐的信函。” 一语落下,三人皆了然。 看来宋望这里,是混入了异类…… 第一百一四章 接新娘子 昨夜一场暴雨,将墨城黄沙滚滚的街道洗的干净了许多,但也会在不经意间,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冲刷出端倪来。 文汐昨夜惊魂一场,今日就恢复如常,这般说来,她也是有过人之处的。 她一见宋望过来探望自己,便高兴地说道:“宋大哥,我可想你了!” 宋望一改昨夜的关切,剑眉星目里全然是责备,即便听到心爱之人的柔声暖语,也得强压心花怒放,教训道:“经过昨夜,你知道此处危险了吗?” 文汐一片丹心,却落得宋望的明知故问,虽说伤心跑不了,却还是强忍失落答道:“当然知,我怕我自己被杀,更怕连累了英一和小姑,庄公子……” 宋望不敢看对方失落的模样,撇开脸说道:“昨夜刺杀你们的是匈奴,若被他们抓住,你可能不止会被杀,还会……”他不敢再说下去,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汐儿,听话,回去盛京!我派人护送你,”文汐怕了,宋望也怕了。 “不可能!”文汐一改先前的温声细语,果断地说道:“我来这里就是要跟你成亲的,成了亲自然就要留在夫家身边,我都冒着生死来到这儿了,哪能就这么回盛京。” “胡闹!”宋望急得一把抓住文汐的手腕,许是没使上力,文汐也没喊疼,但看到对方那双滚着焦急的眸子,文汐的气焰也低了不少。 “如今墨城看似风平浪静,实在却危险至极,你表兄就驻扎五十里之外,宋家军和英武卫没日没夜地守着,就是怕匈奴突然进攻。”宋望吁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盛京总比这边好,我不敢承诺何时能打胜这场仗,所以我绝不会耽误你的人生!” 文汐看似糊涂,但毕竟还是文太傅的女儿,如何会读不懂宋望的话,如何会不知那话中的决绝,她双目通红,含着泪水颤抖地问道:“你这是,要与我退婚?” 宋望不肯摇头,更不愿点头,大高个头就这般愣愣地看着文汐,下一刻就见文汐瘪着嘴拿出一卷婚书,两行清泪不断地留着,她声音颤抖,大口地喘气,说道: “好啊!反正我也不喜欢你了!我现在就嫁给庄公子,她稀罕我!” 说罢,还作势要把婚书一撕两半。 “我可不娶你!”言暮站在房中一角,她比宋望更早在此,但那两人眼中只剩彼此,大约是把她给忽略了。 不过言暮倒是将他们全部的对话都听进去了,她优哉游哉地走到文汐身旁,对着握着婚书,泪流满面的文汐说道:“可想好啦!你这一路上看这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真的要撕烂它?” 文汐自然是不舍得,被泪水糊了一脸的她,依旧委屈巴巴,但听了言暮的话,还是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把婚书握紧,抱在身前。 言暮看着眼前的这幕,忽然想起了月姨,听说她当年也是这般毅然来北疆,那时的她是不是也经历这么多的困难呢? 她长吁了一口气,至少自己不能给她添困了:“宋将军你勿听她的,我们这一路光明正大,她那颗心就只有你。况且文汐为了你,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后路都断了!” 宋望看着文汐这个模样,哪有不心软的,却听见庄暮所言,便疑惑道:“什么后路?汐儿,快跟我说清楚!” 文汐红着一对眼睛,将自己与文氏断绝关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宋望这下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喉咙,其实他并非不想文汐,只是不敢想她,军队里需要的是时刻保持警惕的将领,他不敢三心二意,但文汐的一心一意却让他动容无比。 言暮僵在一旁,不知该进该退,所谓共谐连理,真的不简单啊! 良久,宋望终是叹了长长一口气,神情似是妥协地说道:“后日上元节,我们成亲!” 哭得小脸通红的文汐眼泪都吓得止了,言暮倒是觉得可喜可贺,便打算默默退下,却听到宋望的声音: “庄公子,还望你助我们一事。” 言暮睁大一双杏眼,愣了愣,说道:“当护卫?” 宋望摇了摇头,盯着脸容姣好的言暮,笑着说道:“这次不是……” —— “小姑,庄公子,你说这件喜服好看,还是这件?” 文汐喜笑颜开地挑选着嫁衣,言暮先前告诉她,宋望认不出自己是他的表妹,文汐直觉有趣,便帮着一起隐瞒了下来。 言暮看着下人送来的嫁衣,文汐左手一件蹙金绣云霞翟纹,明珠翠玉,右手一件大红纻丝绣金麒麟,低调华贵。 “这两有什么区别?”她咬着一颗沙枣,满口甘甜。 “区别可大了!”文汐抬头看着不识货言暮,义正言辞地问道:“你知道这儿是谁的府邸吗?” 言暮摇了摇头,继续吃着她的沙枣:“不知道,反正瞧着挺大的。” 文汐没好气地说道:“这是英王的府邸,我姑母就是在这儿出嫁的,这些嫁衣都是我姑母当年的!” 月姨的? 言暮放下手中的果子,认真的瞧了瞧,摸了摸眼前的嫁衣,刺绣精美细致入微,布匹金丝华贵柔软,确实,如今的墨城哪能找到如此上乘的绫罗绸缎。 文汐见言暮正经起来,便继续说道:“我姑母当年肯定就是穿着它们出嫁的,不过你说到底是哪一件呢?” “这我可猜不出来。”言暮直言道:“你挑你自己喜欢的不就得了!” 文汐闻言点了点头,喃喃道:“也对。”随后便把那件绣着金麒麟纹的大红嫁衣扔给言暮,说道:“挑好了!” 言暮笑着拿起手中的嫁衣,对着耀目的日光仔细地瞧着,上面的麒麟目光炯炯有神,四蹄跃越,伺机冲破云霄,她飒爽的英眉一挑,满意地说道: “真好看!” —— 上元佳节,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 由着近一月都不见匈奴突袭,稍稍松懈的墨城百姓都猜测匈奴经之前宋家军的抵御,知道了漠北难攻,便偃旗息鼓了。 这不,喜庆的日子里,百姓们一改先前的畏惧,相继出门贺年,月圆之夜,一片喜悦的气息让挂在街上的红灯笼都更加红火。 虽说是大将军成亲,但如今非常之时,也不敢张罗打鼓,宴请军中将士,不过十余人,一场家宴就算是礼成。 不过新娘子总归是在自家出嫁,照这墨城的礼节也应行一段路,宋将军便安排了婆子轿夫,让新娘子绕着城内行一圈便了事。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在新娘子的门口响起,里面负责给新娘子装扮的丫鬟连忙把红盖头给她盖上,大声喜悦问道:“谁啊?” 站在门外的喜婆也是高高兴兴地答着:“吉时要到,新娘子启程!” 端坐在梳妆台前的新娘子听罢,立刻站起活动了下筋骨,身上的嫁衣火红如焰,杭绸红纻泛着光泽,麒麟金丝绣纹栩栩如生,站在一旁的丫鬟看了新娘子那端庄的身姿,都不由得心中惊叹,美不胜收! “你们留下!” 新娘子的声音娇俏而果断,让所有的侍女留下,随即满脸笑容的喜婆便走了进来,牵着新娘子的玉手,迈步走出了门…… 新娘子这厢喜事迎门春风得意,新郎官那厢却一室三人,独宋望脸上是挂着笑的。 “都部署好了吗?”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任着旁人听见,还以为他不乐意这桩婚事呢。 穿着喜服的宋望许是习惯了,笑着颔首说道:“当然!” 虽隔了些日子,英一终是等到了世子爷,只见应日尧身穿一袭苍蓝锦袍,绣着丹鸟暗纹的衣袂映着不可言喻的威严。他站在应日尧身旁,有些话虽然很想开口,但好似如今又不是场合。 突然,有下属来汇报:“喜婆接了新娘子。” 宋望一听笑得更开怀,应日尧长身玉立,英气袭人,见今日是大师兄与表妹的大喜日子,眉宇间的清冷也褪去了不少。 这个新娘子自然不是文汐。 既然匈奴能知悉文汐前来墨城找宋望,那就必定知悉他们今日大喜,虽说墨城早已封城,但总归混入了些匈奴的走狗,如今有这么好的“诱饵”,当然要乘胜追击。 宋望剑目亮着清明的光,笑道:“我安排了人追踪他们,庄公子本就武功高强,应该不会出事。” 应日尧眸色深沉,转过头问道:“庄公子?” 此刻,英一觉得自己再不说,应是要被世子爷作罚了,可刚想开口,却被宋望抢先一步:“就是汐儿的护卫,长得不高,相貌清秀,武功却了不得,放心!” 语罢,英一瞥见身旁世子爷的眸中萃着冰,便立刻跪地说道:“那位,就是庄暮,庄家小姐!” “啊?”宋望挠了挠头,眸子里全是惊讶:“原来她是个女子啊!怪不得汐儿跟她那么亲近,我都要吃醋了。庄家小姐?哪个庄家?汐儿怎么也瞒着我?” 英一惊恐地看着应日尧的眸子,黑的如墨,冷得如渊。 “庄暮,来了?” 应日尧的声音,比漠北最冷冬雪还要冷上三分,话音一落,如冰锥凝结落地。 英一强忍着颤抖,点了点头:“是!” “你也认识啊?”宋望还在糊涂中,错不在他,而是他心中除文汐外无其他女子,但他不知,应日尧的心中也有这么个女子,恰巧,就是他口中的女子。 “英一你留下护着文汐。”应日尧转身迈步,修长的指节握着漆黑的剑鞘,绣着丹鸟的衣摆随着转动给跃起,好似要腾空九万里般。 宋望睁着一双圆咕噜的眸子,疑惑道:“三师弟,你去哪啊?” 已经行至门口的应日尧闻言,没有回头,而是对着天边的那轮圆月,说道: “接新娘子!” 第一百一五章 暮终见晓 盖着大红盖头,言暮连路都难看清,只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红绣鞋,走得急,都没来得及瞧瞧自己穿喜服的模样。 这般想想,她倒是失笑了一声,自己都还没及笄,就穿过了嫁衣,这要是让爹娘哥哥知晓,还不给吓得目瞪口呆。 喜婆小心翼翼地牵着言暮的手,扶着她坐上喜轿,心中纳闷这新娘子不是大家闺秀吗?怎这满手的茧子,不过细想,收人钱财办事,管她是谁家的新娘,拿到这笔钱就赶紧跑回中原了,不留在这劳什子漠北,每天提心吊胆的。 轿门一关,轿夫起身,喜婆子就溜之大吉了。 言暮将红盖头一把掀起,环顾了周围,却瞥见窗口忽然插入一根管子,寥寥轻烟从管口冒出。 她立马屏息,隔了一会,便假装晕倒。 在喜轿外的人听到细碎的声响,便掀起一角,见新娘子低着头晕了过去,便指挥轿夫赶紧更换路线。 走了好一段路,言暮在轿子里被癫得午膳都差点吐出来了,感觉上山下海都不及这般颠簸,就在她差点忍不住要杀出去时,轿子终是停了。 她继续假装昏迷,却感觉到外面的人一把掀开了轿门,漠北的夜风夹着青草气息向她袭来。 “这是新娘?”说话者声音低沉沙哑,仔细一听还夹着漠北人独有的声调。 不是匈奴? “是,要送过去给贤王吗?” 贤王?匈奴单于手下大将封号贤王,这么说来,指使他们绑自己的是匈奴贤王? “蠢货,贤王不知我们这次行动!送过去不就让呼衍逑察觉了!” 贤王不知?那就是说他们是擅自行动?呼衍逑是谁?听着是个匈奴名字。 言暮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如今躺在此处不能动弹,既不知自己在哪,也不知对方多少人,还在静观其变! 忽然,外面的大门被猛力踹开,一阵极大的声响将里面的人惊吓,言暮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坐在喜轿里,她乘机眯起眼睛,透着喜轿虚开的门,看着眼前的人都拔出了大刀,齐刷刷地看向门外。 又来了个新问题,这门外,到底是谁? —— 墨城将军府邸张灯结彩,门口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正燃得喜庆。 门口几个丫鬟端着胡榛子,进门的宾客都取了一把,乐呵地吃着。穿着喜服的宋望高兴地站在宴厅中,举着酒杯先敬了在座的宾客一轮。 他无长辈在漠北,有的都是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入座不过十人,宋望一杯杯地敬,喝过了一轮,他一点事儿都没有,果真是千杯不醉了! “宋大哥,怎么还不让新娘子出来走走?”底下的张副将高兴地起哄着,旁边的朱副将也应声说道:“是啊!咱们过来就是来看新娘子的!” “来啦!来啦!新娘子来啦!” 突然,喜婆子兴高采烈地喊道,下面一众丫鬟牵着新娘子慢慢地行了进来。 宋望心满意足地看着穿着绣云霞翟纹嫁衣的新娘子,心中无限感怀,他还记得初遇时她的那声“小心啊!高大个”,每次偶遇她时那娇羞又大胆的笑容和话语都历历在目。 文汐说她喜欢自己,从第一眼开始。他是棵荒芜的木,但偏有只俏丽的黄鹂鸟上了他的枝头,谁知道是鸟儿占了枝头,还是枝头本就是为了鸟儿而生。 宋望目光含情脉脉,底下的张其斌那双眯着的眼睛却审视着每一个在座的人,目及之处,所有人都是含笑祝贺。 这里没有奸细?他可不信! 突然,朱副官脸色纠结,这个反应倒不是见到新娘子的讶异,而是…… “朱副官,你怎么了!”坐在他身旁的张副官关切地问道。 “我肚子,好疼!”朱副官捂着肚子,满头大汗地说道。 扑通一下,吃坏肚子的朱副官便跌倒在地上,在座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连新娘子都自己掀下了红盖头,露出了看戏的模样。 宋望叹了一口气,蹲在朱副官面前,张开手心,上面正放着几颗胡榛子,只见他笑着说道:“朱副官,吃颗胡榛子!” 在座的人都以为宋望今日是高兴疯了,却见那新娘子也一并蹲在朱副官的面前,笑着说道:“听说漠北有个习俗,来喝喜酒的人,都会向新嫁娘讨一把胡榛子,当场吃掉,表示对新人的祝福。” 文汐盛装打扮,身上喜服翠玉珠环,精致非凡,是顶好的嫁衣,可惜今日却不是良辰吉日。 宋望可惜地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只有朱副将知道我的新娘子没了,所以没有去讨。” “你!”朱副将早就知悉宋望的新娘被呼衍普提的人带走了,方才见到新娘子又出现在现场,虽猜测事情败露,但还是强忍表情,不露出马脚。怎知的还有下毒这招,若说胡榛子是解药,那他们下毒在哪里? 对了!是酒水! 他大口地喘息着,怪不得方才宋望要一个个敬酒! 宋望脸色冷峻,一把捏着朱副将的嘴,将胡榛子扔进他的嘴中,对着周围的人唤道:“来人!押他回去,看好他!” 英一看着众人上前将朱副将押下,松了一口气,但转头一想:这边是处理完了,不知世子爷那边如何…… —— “丘林胡吉,你……” 眯着眼睛的言暮听到拐了自己的这方吼了一声,看来闯入者姓“丘林”,这般说就是门内外的两方都是匈奴? 那位叫做丘林胡吉的人冷笑了一声,低沉的声音带着冷酷:“呼衍普提的蠢货,你以为你暗中抢了宋望的新娘,就可以夺回先前被缴了的武器?” 言暮脑袋瓜子飞快地转着,手慢慢地挪到腰间别着的匕首,如今出现了好几伙人,呼衍逑,呼衍普提二人应是对立方,丘林胡吉是呼衍逑的人,拐了自己的呼衍普提的人,呼衍逑想要黑吃黑,螳螂捕蝉,是个有点脑子的。 不过,就算落入谁的手,对于她来说,都不是好的。 宋望的人来了吗?这般兜兜转转的,不会跟丢了? 就在言暮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对立的两方就已经兵刃相交了。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耳边激起,她的视线有限,只看到倒在喜轿前的几具尸首,漠北夜深雾重,寒气从门缝间穿梭侵袭着穿着喜服的她,但也无暇顾及,她屏息凝神,细细的感受着周围的人。 随着身体倒地声此起彼伏,不必看她都能猜得到,呼衍逑那边的人,胜了。 不会还来个姓呼衍的? 说时迟那时快,还真又来了一批人,这群人更有意思,不是走大门,是从屋檐上跳下来。言暮这屁股都坐麻了,但就得硬撑着又得再看一场戏! “你是谁?”这次有点新意,方才听着沉着的丘林胡吉,如今说话竟有些慌张。 不知他见着的何人,怎么听着他在惧怕着什么。 她刚想张大些眸子看清些,却见轿门被一把打开,一双粗壮的手从门外伸了进来。正好,她屁股麻得不行,是时候活动下了! 她目光闪出冷意,直直对上从轿门外探进来的眸子,是金色的,瞧着稀奇,但可惜,等下就得合上了。 利刃出稍,锋利的匕首直直划破了匈奴的颈脖。 “啊!”那人长吼了一声,将所有人的视线聚焦在那原本安静的喜轿里,随后,众人便看见一只红绣鞋径直地踹在哀嚎之人的胸膛上,竟将他踹出了好几步远。 众人讶异地看着从喜轿里,慢慢走出的新娘子,逶迤拖地的金丝麒麟嫁衣,火红得炙热。长发挽起,乌发之上不带任何修饰,看似朴素却灵动非凡。 黑白分明的杏眼带着审视,俏鼻挺立,朱唇红艳,一道英眉增添飒爽之姿。嫁衣红得艳,却盖不住她更绝的容貌。 言暮环顾了周围,忽然一柄熟悉的剑从穿着苍衣劲装的将士处扔过来,她伸手接下,清明的眸子看向那人,只见他长身玉立,容貌凌冽俊朗,眸光锐利得如斩夜的刃。 她认得这双眸子! 下一刻,丘林胡吉大喊了一句匈奴语,众人便拔刀相向,言暮拔出碎星,剑刃刚脱鞘便抵上了大刀猛烈的冲击,匈奴的刀猛而苍劲,易水剑法善杀,可抵上苍劲的力度还是有些吃不消,她随即转身,以剑刃抵住刀刃,身如电闪般避开冲击之处,手腕转动,剑尖便划穿了对方的手臂。 电光火石间,穿着黑衣的将士们已全数对上匈奴人,几方来回兵刃交加,言暮看着他们中原人的面孔,应是宋望这边的。 言暮的剑快得无与伦比,瞬息即逝间便除了一人,再抬头准备加入厮杀,却发现匈奴早就被压制,那丘林胡吉被苍衣将士击得双腿跪地,双手血流溅地。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幕,方才自己窝在喜轿了,虽目不可视,但凭着气息都能察觉到丘林胡吉的刚猛,况他方才对上呼衍普提那群手下时更是手起刀落,怎对上此人却被打得落花流水。 一霎间,喧闹时全然骤止。 此方,一架溅血喜轿,一位执剑新娘,一个苍衣高人,一群精锐将士,一地匈奴尸首。 言暮默默地将碎星剑收鞘,低头却发现火红华贵的嫁衣,那刺绣精细的手袖被大刀划出了个口子,她连忙紧张地低头检查着身着的嫁衣,不知还有无其它地方弄破了。 突然,一双缠金丝黑靴行至她的眼前,她抬起眸子,大大的杏眼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人,霎时间,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好似要被打乱,胸腔内的气息乱窜,这一幕似曾相识! “你是谁?” 娇俏的声线不变,不过此刻他们不在春风满园的桃花镇,而是在月黑风高的漠北地,此刻他们都没蒙住自己的脸,对方的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许是今日特别些,毕竟言暮可是穿着嫁衣的新娘子呢! 头顶的一轮明月尤其的圆,她不在盛京与家人团圆,他不在天机山坐观天下,她在他的眼前,这该是说作另一种形式的佳节相聚? “我是,应日尧。” 月当明夜又团圆。愿长如,天上月,地行仙。 第一百一六章 缘分无涯 “草民拜见英王世子!” 言暮愣了一刻,便立马弯身作揖,却在同时,弯下的肩膀被对方有力的手握住。 “不必。” 应日尧声音果断却轻柔,听得在周围收尸的英武卫们不禁顿了顿,都想抬头看看这是什么情况,但都不敢。 言暮直起身子,有些好奇地歪着脑袋仰视着眼前人,这人就是英王世子,是哥哥的三师弟,是月姨的儿子,是唐昂的…… 他长得不像月姨,倒是像极了英王,一双明眸,目光灼灼能射寒星,气势逼人,不怒自威,看得她都不敢站得那么近了。 应日尧对上对方好奇的眸子,秋水伊人,火红的嫁衣穿在她的身上,即便不施粉黛却美极繁花,他的眸子微微收缩,却在下一刻恢复如常。 “我带你回去。” 他对着比自己矮上许多的小丫头说道,言暮许是第一次感觉到无形的威慑,只得乖乖地点头。 月姨的儿子,可凶了! 身后的将士牵着一匹骏马过来,她直溜溜地盯着那火红的熟悉身影,这不是晨凫吗? 她一把行到晨凫的跟前,细细地盯着它,不见四年,它依旧是那般神气,不过她可不是四年前的小丫头了,现在的她可是武功高强的拂衣大侠:“这下我配骑你了!” 她小声地在晨凫的耳朵旁嘀咕着,独是应日尧这般耳聪目明才听得到。 不过晨凫却没给她好脸色,还是那副不屑的模样,甚至还低声叫了一下,撇过头不看她。 言暮见状,没好气地耸了耸肩,却见身旁的应日尧接过缰绳,一把上前踏鞍,轻松便骑上了火红的马儿。 她虽然猜到了晨凫的主人就是应日尧,却没料到下一刻,他竟低头对着自己说道:“上马!” 说罢便向言暮伸出手,这么看来他们是要共骑了。 言暮忐忑地盯着骑在骏马上的英王世子,她先前不是没与人共骑过,但是要与如此得天独厚的男儿共骑一匹马,她心中还是踌躇不敢前的。 应日尧盯着言暮退却的小碎步,眸色越发深邃,语气夹着清冷,却多了一分调侃:“怎么,你不是男子吗?” 男子?言暮英眉一挑,对了,她好像还合着文汐蒙骗着宋望。这般一想,失去说服的言暮,右手便不知不觉地向着对方伸去。 好像有什么不对!不等她细想,对方有力的手便握着自己的手腕,内力一提,便将她整个人都一把拉了上马。 这,怎么是坐在前面啊! 她低下有些害羞的脑袋瓜,大红嫁衣的身后是对方坚实的胸膛,平日她就算对上彪形大汉也不会觉得自己矮小,这下被应日尧的双臂包围,她蜷缩着自己小小的身躯,确实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小个头,心中纠结往后是不是还能长高? 伊人在怀,应日尧感受着身前小姑娘的气息,任他怎么想,都猜不到她会穿着嫁衣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还如此的美,远超他心中所想。 一阵夜风吹过,将她身上淡淡的香吹进他的鼻子,薄荷的清冽,茉莉的幽冷,檀木的柔软,将他脑海中的言暮,幻化成真实的人儿。 “冷吗?” 应日尧低下头,靠近她有些发红的耳朵说道。 冷?言暮心中激灵了一下,是问她冷吗?还是问他冷吗? 她的脑子似乎要融成一团糊,但还是摇了摇头: “不冷。” 是的,她不冷,反而热呼,他也不冷,反而热切! 应日尧听着对方清脆的声音,双臂拢紧,将她紧紧地包裹在自己身前,下一刻使力御着缰绳,说道: “那就出发了,新娘子!” 就这般时隔四年,她又骑上了晨凫马,不过这次却是沾了应日尧的光。马儿比当年更加踏雪寻梅,圆月之下驰骋在漠北的土地上,将一切都变得快速而难忘。 谁说江南的燕儿飞不到北疆,谁说漠北的孤狼不向往温暖,红烈的嫁衣与苍蓝的劲装融入夜色,今夕一旦相遇,此生必定纠缠,山河无量,缘分无涯! —— “这么说来,你方才没和宋望拜堂?” 文汐早就换回了自己的衣裳,一边帮着回到府邸的言暮卸下头上新嫁娘的发髻,一边将方才的婚宴上的闹剧一一道来。 “你怎么老是宋望宋望的直呼!他可是你的表兄!” 文汐握着言暮的乌发,方才瞥了一眼对方的打扮,竟比自己这个正牌新娘子还要美上几分,当然要急着帮她卸下这身嫁服,不然就被比下去了! 言暮看在自己的头发还被握在对方手中,连忙屈服说道:“是是是,是我错了,表嫂!” 她好奇地拿起梳妆台前的胭脂水粉,嗅了嗅,直觉要打喷嚏,连忙放好说道:“但他不也没认出我来吗?” 文汐一听言暮的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英一告诉他啦!你这穿着嫁衣的模样,谁猜不出你是女子。” “啊?”言暮那道神气的英眉皱了皱:“英一?” 突然,她脑子一个激灵,想清楚了前因后果,这么说来,应日尧不也应是知道自己是女子吗?那他方才怎么会反问自己呢? “哒哒哒。”一阵清脆的敲门声从门外响起,房中没有侍女,只有文汐和言暮二人,文汐便大声问道:“谁?” “夫人,将军唤你和庄姑娘前去厅中一见。” 原来是下人传话,文汐应了之后便麻利地帮言暮帮了个长马尾。换上了男子的锦衣,言暮又成了翩翩公子,不过如今应是整个府邸都知道她的女子了。 但是,假如自己还一直以男子自称,应是会有损文汐清誉,她这次得老老实实地做回女娇娘了! 言暮与文汐有说有笑地走近大厅,只见厅中宋望一见言暮,立马畅怀地说道:“你就是暮暮啊!怪不得我听着这么耳熟!” 言暮也不掩饰,笑道:“暮暮见过表兄!” 宋望还在好奇地左瞧瞧右瞧瞧,就想把庄霖那心尖上的妹妹仔细看清,但任他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的表妹武功如此了得。 言暮瞥见了坐在厅中的应日尧,英一正恭敬地站在他的身旁,这般细想,大概对方不止知晓自己是庄暮,还知道她是言以淮! “我表妹果真是女中豪杰!”宋望欢喜地说道,大大咧咧的性格全然忘了这里还有一位表妹,不过是应日尧的。 文汐瘪着嘴站在言暮身旁,宋望感到了她的眼刀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嘻嘻,汐儿也英勇!三师弟你也得夸奖下她!” 一提到应日尧,文汐连忙色变,自己这番前来,最怕面对的人就是他。 “表,表兄……”文汐紧张兮兮地说道。 应日尧喝着热茶,闻声慢慢地放下茶杯,一双深邃的眸子直视着她,好似要刺穿文汐那般:“你不该来!更不该把庄姑娘也牵扯进来!” 就这么一句,便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文汐吓得直发抖,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瞬间涌上泪水,直直跑到言暮身后躲了起来。 还真可怕!言暮心中腹诽道。 身后的文汐已经娇滴滴地掉着泪水,不过老实说他也没讲错,但女儿心怎是男子知晓的。 言暮叹了一口气,不敢多说,便直向宋望和应日尧说道:“二位唤我过来,应是想问方才的事?” 文汐纵然荒唐,但眼前军中内奸更加严峻,宋望颔首,问道:“表妹,你在喜轿里有无听到什么?” 她将整个过程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出来,敌方匈奴贤王呼衍普提的手下自作主张,拐了将军夫人意欲威胁宋望交出之前被缴了的武器和俘虏,但是却被呼衍逑的人察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丘林胡吉杀了呼衍普提的手下,之后英王世子便带人突袭,我猜世子你也看到了整个过程,对吗?” 言暮目光冷静自持,此刻看向应日尧时,已没了共骑时的羞涩。 应日尧凝视着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点了点头,极富磁性的声音从他的喉间发出: “匈奴单于呼衍通手下大将分左右贤王,其子呼衍普提为左贤王,其九弟呼衍逑为右贤王,此次带领匈奴攻战漠北的,是呼衍普提。有传言,单于曾许诺呼衍普提赢了这场仗,下任单于之位就会传给他。” 言暮英眉一挑,经应日尧这么一说,她就更清晰了: “原来如此!看来呼衍逑是不想让侄子当上单于了。他打算先杀了呼衍普提的人,再把新娘子掳走,以呼衍普提的名号要求宋将军释放俘虏。但实际上他必定会把新娘子杀了,然后激发宋将军杀了俘虏。” 呼衍逑这算盘打得响,但是既然是俘虏,理应舍弃,为何一边要不惜暴露也要救下,另一边千方百计也要杀尽? 应日尧目光灼灼,直视着言暮,好似早已知晓她心中所想: “这群俘虏里,有文章。” 言暮被那双深邃的眸子吸引,忽感周围的人都好似不见了,此方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对!有文章!” 忽然宋望的声音将言暮的思绪抽回,她连忙转过头看着宋望,掩饰方才的失神,只见他继续说道:“我立马派人去查!” 文汐在言暮的身后探头探脑,却把方才的那一幕尽收眼中,她眨了一下眼睛,一个顶好的主意从脑子冒出。 言暮低垂下眸子,脑子还萦绕着应日尧深邃的眸子,随之而来还有对方越发清晰脸容,光洁白皙,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眉似利剑,张扬而无双,周身英气似劈开黑夜的利刃。 月姨的儿子,可俊了! 第一百一七章 水火不容 明明已是开春,墨城的夜却被盛京的深冬还要冷,窗外西风飋飋,席卷黄沙苍林。许是留个照应,宋望安排了言暮与文汐睡在一个房中。 已经洗漱好的文汐,披着乌发坐在茶桌旁,单手托着脑袋直直地盯着卸下外袍的言暮。 只见对方麻利地湿着帕子,细细的擦拭着纤细修长的脖颈,那白皙的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剔透柔美,让她不由得长叹一声:“小姑子,你真好看!” 言暮冷漠地回应:“你这话都说了多少回了?” “那你是真的好看啊!”文汐一听便来劲,操劳了一整天,她竟然还有精神跟言暮打闹,只见她兴奋地跑到言暮的身旁,笑眯眯地说道:“你之前不是叫我想想我能给你什么的吗?” 言暮困意来了,打了个哈欠颔首道:“是啊!” 行了蝶誓,这文汐可不能赖账。 文汐讪皮讪脸地缠着她,笑嘻嘻地说道:“我终于想到了,而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什么?”言暮没好气地搭理她,文汐只身一人来漠北,路上她俩荷包空得只能靠英一接济,若说她还剩什么,那就是月姨当年留在这府邸的聘礼了,但文汐也不能拿啊,好歹应日尧还在,理应是她儿子的。 这么说,自己还弄坏了那件嫁衣,那衣裳看着低调实在华贵,至少万金跑不掉,她是不是要还给英王世子呢…… 文汐哪知道言暮心中千回百转,讨笑地答道:“我能报答你的就是,我的表兄英王世子啊!” “胡闹!”言暮以为文汐认真想过,看来是她自己犯傻罢了。 “怎么是胡闹了?”文汐可不乐意了:“你不想当世子妃吗?我表兄可是盛京城家家户户姑娘都伸着脑袋求嫁的!” “伸着脑袋?”言暮听了文汐的形容,不由得联想到这些姑娘家都变成了伸着脑袋嗷嗷待哺的小麻雀,噗呲一声便笑了出来。 文汐一看,还以为她乐意了,便拍着胸脯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牵好你这段姻缘!” 言暮看着文汐这般信誓旦旦,直觉有趣,便调侃道:“你这么看得起我?”她可没想过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况且应氏…… “你千万别小瞧自个了!”文汐以为言暮有这个意思,连忙掏心掏肺道:“我这一路早就了解你的为人,正直冷静,对所有人都带着敬畏之心,对我亦是照顾倍加,遇到困难时你总会想办法,这样的人,若我不是一颗心放在宋大哥身上,都会喜欢上你!” “文汐……”言暮没想到对方平日嘻嘻哈哈,却是这般看得起她。 文汐滔滔不绝,这下又来个峰回路转:“重点是,你长得是真的好,若换上女装,一定会更美!” “又是见色起意……”言暮眯着眼睛,只觉得在浪费时间。 “而且你的家世也不差,庄家大小姐,虽说你爹是个闲人,但总归有大恒唯一的免死金牌啊!你们男才女貌,家世相当,我表兄虽冷漠,但其他的都是顶好顶好的,你绝不吃亏!” 还扯到了庄家了,言暮这下真得要制止文汐这个人来疯,刚开口话都没法说,文汐的脑袋瓜就伸到了她面前: “况且我姑母特别钟爱你!” 文汐一提及月姨,言暮心中便生出不舍,毕竟她连月姨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树欲静而风不止。 文汐瞅着言暮沉思的模样,以为对方要被说服了,继续添油加醋,说道:“我之前见姑母没戴她的和田暖玉镯,便问起了她,她说送给了一位好姑娘,我猜姑母送的就是你,对?” 言暮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那就对了!” “对什么?” 文汐没心没肺地得意说道:“那手镯是我们文家的宝贝,是姑母出嫁时候,我祖母送予她的,本来是要传给儿媳妇的,不过我祖母太疼姑母了,就在当年她启程去北疆之时送给了她,我娘亲还因此怄气了一段时间呢!” 言暮自然想不到那手镯的如此珍贵,连忙鲤鱼打挺说道:“那,我还给你娘亲?” “我不是这个意思!”文汐摇了摇头:“我是说姑妈肯定就认定你是她的儿媳妇了,才给你手镯的!” “你别胡说了!” 言暮这下真得要敲晕这没皮没脸的文汐,她摸了摸自己有些温热的脸蛋儿,虽心中对应日尧无意,但也禁不住文汐的胡搅蛮缠。 许是言暮的话有些大声,吓得守在外面的侍女紧张地敲门问道:“夫人,庄小姐,你们怎么了?” “没事!没事!”文汐笑着应道,说着说着自己也困了,便爬上了床,边盖上被子还边呢喃道:“你考虑一下我表兄嘛,他平日虽然寡言了些,但他看你的时候不一样……” 言暮没心情听她胡说八道,也爬上了自己的床,弹指一下,指风便熄了一室的油灯。盖上松软的被褥,双眼一闭,什么都不愿再想了。 怎么可能不想啊! 她在雕花木窗上翻来覆去,心乱如麻,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还真是文汐提醒了她。 她把应日尧想得太简单了! 英一是他的护卫,他必然知道自己是言以淮,同时,自己分明记得,他就是那夜在桃花镇杀白元纬时遇到的高人! 所以,他应是知晓自己就是拂衣了,吗? —— 上元之夜的月亮又圆又亮,皎白的月上勾勒着一幅模糊的画,有人说是吴刚伐树图,也有人说是嫦娥月兔图,言暮躺在屋顶上,盯着那轮圆月差不多一刻钟,也没看出个端倪来。 要问她为何不睡在床上,反倒在屋顶上吹凉风,还不是因为她的心太乱了! “庄姑娘,世子请你下去屋中坐坐。” 突然,英一的声音在她不远处响起,言暮闻言立马跳起,站在屋顶的瓦片上,寒风吹得她的发丝乱窜。确实,任是常人看来,这个时候上屋顶赏月,不是雅兴,而是发疯。 言暮瞧了瞧脚底下还亮着灯火的屋子,自己糊里糊涂,左右溜达,竟跑到应日尧的房顶了。 这不是巧了?她也正好想要见他! “英一。”站在屋顶的言暮眸子黑白分明,腰杆挺拔,直言问道:“你跟世子说了我是言以淮的事吗?” “说了。”英一直言。 “什么时候?” “六年前送你与庄少爷回府次日。” 言暮听罢抚了抚脸上的发丝,点了点头,这人看着就是个忠心的,不能怪他。 随即她便一跃跳下到院中,行至应日尧的门前,却见对方大门敞开,还没歇息的英王世子就端坐在茶桌旁。 “见过英王世子!”言暮作揖行进房中,一踏入身后的木门便悄然关上,虽说她现在穿着男装,但这一室孤男寡女,二人心知肚明。 佛说:世间风起云涌,皆因心动。二人光明正大,又因何而动? “庄姑娘,请坐!”应日尧品着茶,他不知言暮为何会在自己的房顶上,但总见不得对方在外吹着寒风。 言暮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对面,端起了面前的热茶喝下,一股暖流温暖着她乱糟糟的心。 低下头却见她与应日尧的面前都摆着一碗元宵,她盯着眼前的元宵,白乎乎圆滚滚,忽然想起了去年与爹娘哥哥共坐一堂的场景。 “吃!”应日尧哪会猜不出言暮写在脸上的思念。 言暮闻言,抬头对上了应日尧那双浓如墨的眸子,说起来,他才刚失去了亲娘。 “多谢!”她端起元宵,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芝麻馅儿流入嘴中,是她最喜欢的。 应日尧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又低头看了看白糯的元宵,跟她的脸蛋儿一样,咬了一口。 二人吃罢,言暮好不满足,身子暖暖地,也没了初见对方时的警惕,一颗心松了许多。 应日尧也不问她为何而来,拿起了放在桌边的案册看了起来,言暮方才没敢细看那案册,如今他竟举在她眼前,让她不得不瞥见,那册子上面写着的“言氏供军物资”。 她低垂下眸子,看着手中茶杯上清澈的茶汤,幽幽地说道:“去年,我在江南遇到了一位假冒言氏继承人的男子,他说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说服言氏长老出资相助漠北军队。” 应日尧闻言,放下手中的案册,那干枯的字比不上眼前人,只见到对方眼神带着笑意,继续讲述着: “前年,我在淮南北桃花镇欲刺杀贪官,却不料手中剑竟断了,却正好有位高人暗中出手相助,那位高人拿走了一本账本,上面就记录着漠北物资被贪污的证据。” 她弯起樱唇,看着应日尧那双犹在脑海深处的眸子,这边是清澈秋水,那边是无底深湖,但两边都不止不息。 “我猜那位高人与那位男子是一伙的!”她的声音带着些狡黠,和女儿的娇俏:“而那位高人,就是我的眼前之人,对吗?” 小姑娘目光灼灼,如开在天机山上的蝴蝶兰,生机勃勃,如此美不胜收,让一向脸如寒冰的应日尧反常地弯起嘴角。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他眼神泛出些许温柔,在暖黄的灯下氤氲,让言暮看不明白其中之意。 “请说。”她不知道原来自己对于对方来说,还有疑问。 “去年唐门之事,是不是你所为之?”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质问,只是平淡诉说,但已经让听者讶异万分。 “你为何要问?”言暮一霎间皱起英眉,以一种拒绝的姿态视之。 应日尧如此聪明,哪会猜不出她反常的原因,若唐华里是她所杀,那她当年意气用事写给自己的信上,那句“黄泉碧落,血债血偿”是不是也完成了呢? 唐华里,唐门,就是当年言氏灭门案的凶手? 他直视着言暮,瞥见对方眸中萃着的恨意与纠结,一字一言地说道: “因为我想知道。” 什么狗屁理由?!言暮眸色渐淡,冷笑了一声说道:“想不到堂堂英王世子如此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应日尧也在心中暗道,很多年前他就多管了她这桩闲事了。 言暮一说出方才的话心中便有些后悔,再凝视对方,只见那张脸表情冷静,深沉如万古冰川,不由得心中一紧,连忙站了起来。 她强压着心中的慌张,也不想看他,便冷冷说道:“告辞。” 说罢便迈腿往门外去,双手一打门,屋外的寒风便吹打着她烦躁的脑袋,方才的一切温存消失殆尽。 守在门外的英一,见言暮走得慌张,连世子爷的门都没给关好,便探着脑袋准备过去关上门,一站到门前,就瞥见应日尧那双凛若冰霜的眸子正直直地凝视着言暮消失的方向,俊逸深沉的眉尖一蹙,有着刀锋般的冰寒凌冽! 这下吓得英一连忙吞了把涎沫,怯生生地把手收回,寒风就这么穿堂而入,吹拂着脸色不悦的应日尧。 庄小姐,你与世子爷到底是什么孽缘,为何就相见第一日,就闹得水火不容…… 第一百一八章 萧王世子 鸡啼破日,漠北的清晨没有夹着露水的湿气,却有着普照天下的耀目日光。 “小磨,再添一碗小米粥给庄姑娘。”文汐这边唤着丫鬟,给心情不佳的言暮再添碗粥,她看不出胃口不错的言暮失神的原因,还以为她是刚起床还没缓过来。 小磨手脚麻利地又端上了一碗粥,言暮看也不看,直接端起往自己的口中倒入,文汐和小磨都讶异地看着她,倒是文汐出口说道:“小姑子,莫只喝粥,来吃个肉包!” 言暮闻言,看了一眼对方,便听话地拿起了个大肉包狼吞虎咽。 吃饱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礼,昨夜愤愤然斥责应日尧多管闲事,但若不是他家人的“多管闲事”,自己可能连站在此处的机会都没有。 她如今还真成了师父常说她的“小白眼狼”了…… 文汐睁着两颗圆溜溜的眸子,好奇地瞧着言暮,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蓦然拉着她的手臂,说道:“你是不是还介怀我昨夜的话?我不是硬要你跟我表兄凑成一对,你也别介意那镯子了!” 言暮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看着她,只听到她还在说道:“宋大哥和表兄今早都去军营了,你别为难,再待些日子陪陪我!” 言暮抚了抚额头,原来回军营去了,今日还打算给他赔罪的。 大概,应日尧也不愿再看到她了…… 她这厢还在为昨夜的莽撞苦恼,身旁的文汐早就唤下人拿出笔墨纸砚,在她身旁写着什么。 过了好些时候,文汐终是一气呵成,满意地看着手中的杰作,欣喜地说道:“小姑子,快看!” 言暮闻言收回思绪,看向文汐的“杰作”,只见那白纸上写着好些个名字,看得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过也不必言暮开口,文汐自顾自话:“这些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贵公子,总有一个适合你!” 这下轮到言暮傻了,敢情这文太傅是这般教女儿的?满脑子情情爱爱,她们如今可是在最危急的漠北之地啊! “你……”言暮难以置信地失声了。 文汐笑嘻嘻的,虽说年纪比言暮大上一岁,但终归的大家闺秀,天真单纯得过分,继续兴高采烈地说道:“虞怀也是我的表兄,他是御史中丞虞子安虞大人的二儿子,唔,其实他的哥哥虞开也没成亲,但是我老是觉得他这人有些奇怪,还是我的二表兄好些……” 言暮没好气地耷拉着脑袋,听着文汐的逐一介绍,御史中丞虞子安应是个好官,当年她把李镇山的屯兵册给了他,正是他推波助澜,才一窝端了李氏。 “柳芩是当今丞相柳慕白之子,听说他才高八斗,长得也眉清目秀,她的妹妹柳菁人还不错,之前去书院读书时也挺照顾我的,这般看来她的哥哥人应该也挺好的。” 言暮颔首不语,柳慕白在恒帝在世时就是丞相,虽与英王萧王之母柳贵妃是亲戚关系,但却听闻他之前是明王的人,明王死后便立马入了应晖的党羽,倒是个识时务的,但是不是个好官,这就难说了。 “卫桓是当朝新科状元,我没见过他长什么样,但听说是个美男子。” 言暮听到熟人的名字,不由得失笑,脑中想起当年他在桃花镇那落魄的模样,还跟着自己一起扮成道姑呢…… 文汐见言暮樱唇含笑,以为她中意这些文人墨客,便连忙补充:“他可是岭南首富之子,虽说士农工商,家世是低了些,但听闻他如今极得晖王器重,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听到此话,言暮的樱唇便僵在半空,英眉微微一皱,得晖王器重? 这个卫桓,把那日在桃花观信誓旦旦的“韬光养晦”给忘了吗? “怎么样,这人满意吗?”文汐翘起一双弯月眉,调笑地问道。 “不满意!”言暮气言,待她回到盛京,一定到卫桓的府上把他揪出来痛打一顿! “这也不满意!”文汐嘟着嘴,自己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盛京城的男子她知道也不算太多,来来去去,那就只能剩下…… “这位你一定满意了!”她喜笑颜开地说道:“应日仰!” “什么?”言暮一下回神。 “应日仰是萧王的独子,这家世不得了了!不过他不住在盛京,住在萧王的封地岭南。” 狗屁!他住在唐门!是她的仇人! 言暮没好气地准备开口打断,却听到文汐比她先泄了气,只见她纠结地说道:“不过,听说他这人肆虐成性,乖张诡谲,还曾经在一怒之下,一把火烧死了一艘船五百多人!” “怎么会?”言暮眉头紧皱,诚然她与唐昂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但她也绝不认为他是会为一己泄恨而滥杀无辜的人。 文汐见这言暮对谁都推却,唯独却深究起萧王世子,难道她认识对方?这样的话自己就更要跟她说清楚了。 “四年前,岭南道一艘白氏麾下从河北道出发的客船被萧王世子一把火烧了,船上全是普通老百姓,他们其中有些就是回乡的岭南人,应日仰当时与白修有过节,怒极之下,待船只开到岭南道空旷海域时,悄然带人出去把一艘船全点着了。当时周围的渔民看得清清楚楚,应日仰当着他手下的面说‘此事他一力承担’!传到岭南人的耳中,他们群情悲愤,但碍于萧王的地位,只能压了下来。” 文汐说得口干舌燥,猛地喝了一口茶,再抬头看着言暮时,只见她眸子低垂,长长的睫毛下神色纠结。 这下可看得她有些疑惑了,难道小姑子果真心悦萧王世子? —— 远在墨城郊外的宋家军军营深处,宋望与应日尧正听着下属的汇报,他们缴回来的俘虏十余人,都是呼衍普提安置来看管武器库的,看起来都不是武将,任他们如何调查,就是没发现有什么端倪。 应日尧心中因昨夜之事不悦,眼中的冷冽便更加寒,下属汇报时不小心瞥见,立刻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哆嗦了起来。 宋望见状,便挥手让帐中人退下,与应日尧细谈。 “日尧,你怎么看?”不似昨夜的大大咧咧,宋望剑眉星目严肃得很。 “俘虏一定有问题,这边查不出来,就撅开朱大成的嘴!” 昨夜被宋望使计捉住的朱副官,理所当然就是呼衍普提的奸细,昨夜被押途中,还妄想自尽,但被张副官眼疾手快按住,如今被五花大绑,等着他们去审问。 宋望跟他想到一处,便点了点头,瞥见自家的三师弟脸色不悦,思忖了一番自己最近没做什么讨人厌的事,便猜想大概是他对文汐的到来生气。 虽未拜堂,但他已经将文汐当做此生唯一,他当然得站出来帮她说话的。 “三师弟,你在恼文汐的事吗?” “不是。” 应日尧目光锐利,但宋望这些年早就练就铜墙铁壁,只见他随意调侃:“不是文汐,那就是我的小表妹咯!” “是。” 这就算是铜墙铁壁,都被应日尧的坦言吓得胆战心惊,宋望赶紧正色说道:“你看上我表妹了?” “不是。” 不是?宋望忽然笑了出来:“没看上但也有意思!毕竟她长得这么水灵!” “我是这般见色起意之人?”应日尧收回目光,语气平淡说道。 “是个人就会见色起意!”宋望笑道,世间上敢调侃应日尧的,大概就只有他了。但他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下次回府,我表妹可就不在了!” 他已经唤人带庄暮回盛京了,漠北如今虽看似平和,但事实却不尽如此。文汐他是唤不动的了,但庄暮犯不着跟着他们冒险。 应日尧闭上眸子,看似在歇息,但脑中充溢着昨夜的人儿,火红的她,害羞的她,睿智的她,莽撞的她,他不是看上了庄暮,只是忘不了罢了。 想不到他们的相遇,会以一场莫名的争吵结束。 “走!”终是黄粱一梦,应日尧睁开双目,冷峻如初: “去审朱大成。” 军营的牢狱在岩洞的深处,黑漆漆的通道边点着稀疏的火,高大年轻的将领行走在期间,守着门士兵壮着胆子伸起脖子眺望着两位将军宽厚的背影,二人皆穿着深黑军服,正面看宋将军浓眉大眼,剑眉上龙角骨凸显,看起来面相魁梧。 但却这般细看,英王世子虽眉目清冷,但也一样高大挺拔,不输宋将军的体格,二人皆是有魄力而刚劲之人,运筹帷幄让漠北军士气倍增,当得上是大恒的英雄人物! 牢狱深处,朱大成双手被绑在两角,身上全是鞭痕,脑袋正颓靡的耷拉着,应是失去了意识。 负责审问的张副官一见二人来到,连忙站起恭敬道:“将军,世子!” 宋望眼神凝重,讪皮讪脸的姿态好似从来没出现过在他身上那般,他直直地盯着朱大成,这个从他来到北疆一直辅助自己的人,足足三年,期间出生入死,就因这么个俘虏就暴露了自己。 “问出来了吗?”应日尧可对朱大成没什么感觉,他只关心结果。 张副官擦了擦挥鞭挥到痛的手,摇了摇头,说道:“嘴硬的很!” 应日尧点了点头,黑如点漆的眸色之中,满是冷漠,他伸手拿起旁边烧得正旺的铁棍,将那冒着火星的铁块直直按在昏迷的朱大成身上。 “啊!”炙肉入骨的痛让朱大成一下惊叫醒来,睁开那双已满是血丝的眼睛,便见到人间的修罗…… 第一百一九章 春梦无痕 “朱大成,墨城人,从军七年,四年前被宋将军收编入宋家军,两年后成为将军副官。”应日尧眸子深邃如渊,对上朱大成痛得失去焦距的眼睛,说道: “这么多场大战,你有的是机会通风报信,也有的是机会放了那批俘虏,但你都没去做。” 应日尧说罢,随手将方才的铁棍扔回火炉子中,宋望站在一旁,脸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落魄的手下。 诚然,虽说是应日尧带着英武卫缴了呼衍普提私藏在墨城的武器库,但是俘虏被关押在大牢里,朱大成作为自己的副官,极容易就能放了他们,为何又要兜兜转转演一场“掳新娘”的闹剧呢? 除非…… “你表面上是呼衍普提的人,通风报信告诉他们文汐的行踪,让他们半路截杀,但不料他们竟失手了,而后你又私下告诉他的手下,与他们筹划掳走新娘子。你是呼衍普提安插在宋望身边最重要的线眼,他们的手下应是不敢让你犯险放人,便听了你的话,掳走了文汐。但是,你的目的根本不是要救了那群俘虏。” 应日尧的声音冷如寒冰,高大的身躯挺立,俯视着脑袋歪作一旁的朱大成,看着他那平日掩饰得极好的眸子,忽然闪过一丝慌张。 “你本来就想借这场闹剧杀了他们,所以才有丘林胡吉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其实若没有昨日言暮的那段分析,他没有那么快能察觉到,这个朱大成竟然是双面奸细,表面上助呼衍普提,实际上最终受益的,是隐藏在所有人身后的呼衍逑。 一直不语的宋望听罢,一把上前,抓起朱大成的后脑勺逼着他抬起头颅,一霎间,对方那双绝望的眼神便闯入他的眼中。 只见朱大成忽然下巴用力,狠狠地磨着后槽牙,察觉到他要自尽,宋望惊讶之余,连忙伸出手抓住他的下巴,可惜为时已晚。 藏在牙齿里的毒药早就被他咬破,黑血顷刻间从眼耳口鼻间流出,宋望神色凝重地放开他,看着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朱大成正在痛苦地扭动头颅,对着他说道: “我不知你是墨城人还是匈奴人,我会将你葬在两地交界的山头。” 垂死的朱大成听到宋望的话,心中也是颤动不已。回想以往,宋望作为他的将领,自己何尝不是在某一刻因他的善举而徒生敬意。 朱大成硬撑着脑袋抬头看着他,明明是不愿再多说一句才咬破毒药的,如今临死了却还真的想跟这个一根筋的宋望说上一句。 火炉子的炭火还烧得热烈,朱大成冒着黑血的嘴张了张,艰难地扯出了一句: “呼衍逑是天下最狠毒的人,我们是斗不过他的……” 应日尧凝视躺在地上断了气的朱大成,黑血仍在他的五官处冒出。忽然,他黝黑的眸子紧了紧,立马挥剑打翻了那火炉子,冒着热火的炭石落在朱大成的身上,一把将他点燃。 宋望惊讶地退了一步,问道:“日尧,他都死了,为何不留他全尸?” 应日尧看着跟前越发燃烧的火焰,深邃的眸色也被它们染上了炙热的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冷酷而无情。 “他刚服下的毒,有异!” —— 过了中元节,想来春也至,连这漠北的春也冒出了些许暖意。 虽说言暮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再想唐昂的事了,但不知是不是唐菲菲与她的那个糊里糊涂的“蝶誓”在作祟,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文汐说的话。 唐昂真的会因一己私欲去杀数百人吗? 毕竟她也在恨与不恨之间徘徊,是不是应该去相信这个说法呢? 想到这里,右腰早就愈合的伤口便隐隐作痛,当那瓦片穿肉而过的一刻,她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万万想不到还是得死在唐昂的手上,好似当年逃出言府也没有意义了。 阳光晒在她的白皙的侧脸上,吹过来的风暖呼呼的,让她的眼皮子不禁重了下来,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打个盹! 梦中与现实总是不同,又回到了那个肃杀的唐门之夜,又回到了被穿堂的利瓦打倒之时,迷糊间,她听到了师父对唐昂的呵责。 “应日仰,君必鸣,我让你们照顾好她,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的?” 师父搂着她的身子,跳下到亥步阁的院中,朦胧间,她瞥见了角落边空荡荡的秋千,心里也空荡荡的。 君必鸣一把冲上前,脱下外袍按住了她不断流血的伤口,他的语气有些紧张,但更多还是关切:“李前辈,李姑娘的伤口不大,但,但太深了,要赶紧缝合!” “快!快救我徒儿!”师父的声音是一片紧张。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有股熟悉的香气传到她的鼻中,她的身子忽然一轻,被某人轻轻地抱起。 “去我屋!来人,备药!” 感觉到自己的脑袋瓜向着他的怀中倒去,她心中虽恨极了他,但也无力转变方向,只能无可奈何贴到了对方坚实的胸膛上。 “其他人,守在亥步阁外,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死!” 他的胸膛一点儿也不暖和,但他的心跳却是极快,快到言暮都数不清了,数迷糊了。 被放在柔软的床上,又被灌了一口药,她觉得右腰的痛渐渐麻痹了,眼皮子还是睁不开,只能含糊地听着周围。 “我小徒儿金枝玉叶,闲杂人等全部出去!” 她似乎第一次听到师父愤怒的声音,心中徒生了抱歉。 “我不看,但我要留在这里!要我在外面等,我会疯的!” 听到那个人的话,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像他了。 “李前辈,留他在此!李姑娘伤口太深了,需要唐昂来助我!”君必鸣的焦急的声音在她的身旁响起,随后那股熟悉的竹叶清香一下飘到她的鼻子,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等她恢复意识时,右腰的伤口被缝上了,麻沸散的药效也过了,那撕裂肌肉的剧烈疼痛让她不得不艰难地呼吸着,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干燥的嘴唇随着呼吸在撕扯着,睁不开眼睛也动弹不得,满头的汗划过脸颊,滴落在枕头上。 师父,你在哪…… 她想开口唤着自己最后的依靠,却压根发不出一声。 突然,一张柔软的帕子覆盖在她的额头,轻柔地擦拭着虚汗,急促不平的呼吸慢慢地平稳下来,言暮感受着额头上丝帕的清凉,从额头慢慢擦拭到光滑的脸颊,从脸颊流畅的下颚线而下,到她的脖颈。 她感觉到一个大手轻柔地托起了她的后脑勺,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她仿佛回到了还在襁褓之时,娘亲和肖嬷嬷抱着她沐浴那般,让她徒生无限依恋。 忽然,温热的水徐徐地流入她的口中,润泽着她干涸的喉咙,温水一点一滴地滑入她的喉间,腰间的痛楚却依旧清晰万分,她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咿呀”一声,木门轻微地打开,随之而来的是苦涩的药汤味。她那原本英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用猜都知道,那药汤就是要进她肚子的。 药汤苦涩的气味越来越近,身前的人接过药汤,又再次慢慢地喂进她的口中。 即便是昏迷中,她还是那般的鬼机灵,一张樱桃小嘴忽然抿得紧紧的,硬是不让药汤进口一滴。 床边窸窸窣窣地响起二人的对话声,但她一点儿也没听清楚,说起来也奇怪,她听得清窗外吹入的风声,听得清雕花木门的开门声,却听不清近在身边的说话声,到底是她听不清了,还是记不得了呢? 熏着青翠竹叶的熏香寥寥地萦绕在她的周围,咿呀一声关门,周边顿时静谧了下来,她的脑袋还被温柔的托着,在那只温暖的大手里,她的思绪又再次飘回了遥远的江南,背脊上的燕尾凤蝶好像逃脱出身体的禁锢,飘飞在她的眼前,飘到右腰的伤口上。 她知道,要坚强,要忍耐,痛苦不过是一时的,咬着牙忍一忍就过去了! 但是,有人不愿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 下一刻,温热柔软的唇瓣便化解了她一切的铜墙铁壁,顺着唇瓣紧贴,她抿紧的嘴唇被轻易张开,灵活狡猾的舌头乘机撬开了她咬实的皓齿,苦涩的药汤顷刻间流入她的喉咙中。 糟糕!中计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灌着药,意识也因为温暖的药而朦胧,右腰的痛楚似乎慢慢地消失了,因忍耐而皱成一团的眉间也渐渐被抚平,唇舌相交中,对方温热的气息占据着她所有的神志。 临沉睡前,她用仅有的思绪在想:倘若不把这事给忘了,她这辈子怕是没法儿过了…… “小姑子,小姑子!”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睡眼惺忪的言暮揉了揉眸子,看着文汐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庞。 “你怎么刚吃饱又睡着了?”文汐调笑地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男儿郎”,疑惑地问道:“做了什么梦?” 言暮不知所然地挑起英眉,喃喃道:“什么梦?” 文汐见对方少有的懵懂,便调侃道:“你定是做了春梦了,不然的话,怎会这脸蛋儿如此的红?” 言暮闻言立马摸上自己的脸蛋,热乎乎的,好似刚出炉的白馒头那般。 她凝望着窗外发了新芽的杨柳,终是恢复清醒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 “如今是春天,自然作春梦,人之常情,梦过无痕。” 第一百二十章 不期而至 饶是宋望知晓言暮的被文汐硬拉着过来的,于心于理都不好再让她逗留在危机四伏的漠北,便让张其斌留在府上,护送言暮回盛京。 “小姑子,你真的要走了吗?” 文汐一脸不舍,她一意孤行来漠北,路上有这小姑娘的照顾,心中早就对她有些依赖,刚到漠北,其实她心中也忐忑不安,但有言暮的陪伴,日子还算有趣,但如今…… 言暮倒是不解风情地点了点头,直言道:“当然,既然你已平安到了漠北,咱俩的蝶誓也是成了,不过你还是欠我一个约定,我这回去的路上得好好想想!” 她看着站在一旁的张其斌,心中思忖他应是宋望信得过的将士,不能麻烦对方一路护送,耽误了军中事务,计划着走出墨城就让他回去复命。 “好。”文汐蔫蔫地回应着,毕竟强留对方在此,确实不够厚道:“你这路上要多加小心,我让小磨给你包了一些干粮,路上吃。” 言暮没想到文汐竟如此贴心,不禁弯起明眸笑道:“多谢表嫂!” 文汐一听,神情更蔫了:“莫叫我表嫂,你表兄压根就还没娶我!” “哟!你不还是叫我小姑子了?总不能让你独占了便宜!”言暮调侃地说道,小磨这边已经包好干粮,递给了她。 “庄姑娘,你的干粮。” 言暮转头温柔地看着文汐的小丫鬟,只见她绑着两条麻花辫,矮小憨厚的模样,让她不禁想起了死在自己剑下的小稻。 她伸手接下干粮,瞥见小小的丫鬟一双手满是茧子,心中一酸。 乱世之下,活着不易啊! 文汐那娇生惯养的还在叫唤着:“把牛肉干包上了吗?庄姑娘喜欢吃,再包一些!” 言暮刚想制止,但小磨这个急性子的听罢便跑开去给她再包多些牛肉干了,言暮看着她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毕竟她是真爱吃,多多益善。 “小姑子,你回到盛京之后……”文汐还在念叨着些琐事,忽然,一阵粗狂的声音在外院处响起,接下来就是兵刃相交的嘈杂声。 敏锐的张其斌一下就拔出佩刀,对着言暮和文汐说道:“外院处有异,小姐们先进房中!” 文汐神情有些紧张,听着外院的喧嚣似是微微惧怕,言暮见状对着张其斌点了点头,说道:“张知事,你去看看,这里有我护着文汐。” 张其斌对言暮的武功高强早有耳闻,恰逢外院之事实在出奇,情势所逼,他只好点头说道:“好,让庄姑娘担待了!” 说罢,便冲出了内院。 言暮带着文汐进了房中,只见她双腿还在哆嗦着,小脸上忧心忡忡得要皱成一团,她只好牵着她坐到茶桌旁,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安慰道:“你放心,应该不是开战了。” 文汐接过热茶,猛地喝下,说道:“我知道,但就是按不住心中的惧怕。” 言暮竖耳听着,外院熙熙攘攘的声音已经消停了,应是被护卫制服了,不过敢到英王府邸偷袭的,脑子一般不聪明,毕竟他们的英武卫武功确实了得,昨夜围剿丘林胡吉那伙人时她就见识过了。 “你这般的怂,是做不成将军夫人的。”言暮拆开小磨给她包好的干粮,拿出一颗沙枣咬了起来。 文汐一听她的话就泄了气,嘟起嘴说道:“可我就是怕,这胆量不是天生的吗?” 言暮沉吟了一小会,摇了摇头:“胆量不是天生的,你自小养在深闺,见惯好人,自然惧怕坏人,如今你为了宋将军,跳出了原本的圈子,也就跳出了圈子中的人,你会遇到更多的人,不论好人坏人,宋将军与英王世子一定会护你,但他们也要护着北疆,能做到最好的就是派最优秀的护卫保护你,但有些时候,真的不能只躲在房中事情就会过去,直面它,你才能与宋望走下去。” 文汐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话,眉宁间凝固着纠结与担忧,她抿了下嘴,似乎想了许多,终是笑着闭上眼睛,说道:“我明明比你还大上一岁,但总是不如你。” 言暮听罢,低头一笑,摇头说道:“我也有不如你的地方,至少我可不敢为了所爱远赴千里。” 文汐浅浅一笑,侃侃而言:“我看你啊,若爱上了人,比我还要轰烈也说不定!” “那就要看有没有这么不得了的男子了!”言暮笑着咬下一口沙枣,又酸又甜。 文汐深深呼了一口气,对着言暮点头说道:“走!去外院看看!” “好咧!”言暮弯起眉角说道。 二人行至外院时,张其斌与英武卫已经将刺客抓住,言暮盯着那群被押住跪地的刺客,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一副丧家犬的模样,看着就不是聪明人。 所以才会来偷袭英王府邸? 她蹲下身子一个个检查着那些人,心中总感觉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那般,只见他们全都是中原人的模样,没有匈奴人那般高大壮实,他们只是群不聪明的盗贼? “张知事,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文汐站在一旁问道。 张其斌答道:“回夫人,最近偷袭的团伙太多,我们都难搞清楚是哪一方的,只能将他们押回军营再审了。” 言暮站起了身子,拍了拍衣摆的尘土,颔首思忖,假如他们偷袭的不是将军夫人所在的府邸,押送到墨城官府亦无妨,但如今既然送到上门,自然不能排除事有蹊跷。 她与文汐目送着张其斌将那群人押上牢车,车头的马儿们正悠闲地低头吃着粮草,言暮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目仍然盯着那群半死不活的盗贼,如今墨城早已封城,这群盗贼没有丘林胡吉那群人有门道,到底是从哪钻出来的呢? “庄姑娘,抱歉!我要先送他们回军营,处理妥当之后咱们再启程!”张其斌一脸抱歉地对言暮说道。 言暮听罢收回神思,笑着摇头:“张知事不必道歉,如今一切以军务为重,我茕然一身,何时回去都无妨。” 张其斌盯着眼前年纪不过十四的小姑娘,再看看她身旁的文汐,他不是没听说过翰林学士庄昊,更是知道子承父业的文太傅文寅,但这文人墨客的女儿都当得如此?一位执剑潇洒,一位身闯漠北。 送走了张其斌,文汐便有些高兴地拉着言暮的手袖,问道:“你要留下来?” 言暮点了点头,她虽明白英王府邸非常安全,但从他们踏进墨城开始,就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并不认为这些都是分隔开来的,其中因果必然相关相连。 她不搞清楚,就不可能回去! 毕竟,她的这把剑,是为了希冀天下太平之人而挥的…… —— “日尧,你是说朱大成方才自尽的毒药,有蹊跷?” 宋望与应日尧已然走出了营狱,方才朱大成自尽之处,已经派人去洒白醋清洗了。 两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军营的黄土之上,即便白天,远远看去,都分不清彼此。应日尧目光凝重,回忆起方才朱大成扭动的身姿,满地不断外溢的乌血,怎么看都不像的寻常的毒: “或许,我们真的要警惕呼衍逑这个人。” 宋望点头赞同,而后笑道:“你杀了他的大将丘林胡吉,我揪了他的奸细朱大成,他这次倒是在我宋望夫人身上折了不少兵。” 应日尧深邃的眸子间也泛起一丝笑意,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娇俏挺拔的身影。 “不过这次要说最得力的还是我表妹。” 这宋望误打误撞,却是说中应日尧心中所想,他撇过脸不想听,但对方还在继续: “日尧,你说我表妹怎会武功如此了得呢?” 应日尧不想多置言,便径直地往营帐处走去,宋望见状还在不依不饶,乐呵呵地嘟囔着:“我让张其斌护送她回盛京,不过这么看她比张其斌还能打,还不知是谁护送谁呢?” 一听到宋望的话,应日尧忽然脚步一顿,眸子萃出了冰霜,语气都带着些寒气: “你表妹是不会让他护送的。” 宋望见对方如此稀奇,便来劲地凑上去问道:“哦?你如何得知呢?” 敢情是看上他家小表妹了? 如何得知?应日尧握着斩夜剑的右手忽然紧了紧,当年送她碎星时,那不敢欠人情的三推四却尤历历在目,如今她知晓张其斌是宋望极其信任的手下,哪敢让人家陪着回盛京。 宋望见应日尧不语,这下可惊喜得生猛地拍着他三师弟的背,欢喜地说道: “你这个样子还真是新奇呢!你若是在意她,下次就不要错过机会了!” “在意什么?”应日尧眸子冷冷地瞥了一眼宋望。 宋望还想继续打趣他的三师弟,但远远却瞥见军营大门外张其斌的身影,不由得皱了皱眉,说道: “看来我表妹走不成咯……” 应日尧自然也看见押着一群人的张其斌,试问他的内心,真的想与对方不欢而散,不告而别吗? 他没有问,也不想知道答案,但答案却呼之欲出。 庄暮,既然你不期而至,那就绝不能不了了之! 第一百二一章 奔赴军营 送走张其斌之后,言暮心里一直觉得不对劲,但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与文汐吃了午膳后,也没心思打瞌睡了,就呆呆地蹲在小池塘边喂鲤鱼。 她没劲地这边扔一把,那边扔一把饵食,那群贪食的红鲤鱼便这边一拥而上,那边一拥而去,场面倒是生趣,但她被日间那两件事恼得一点儿赏鱼的心情也没有。 言暮啊,言暮!一个个地想,这个时候最忌心烦! 思及至此,她便眨巴了一下那双灵动的眼睛,低头瞧着碧绿的潭水,举起自己手中所剩无多的饵食,自言自语道: “假如我手中的是那艘载着五百多人的船只,这池塘是岭南道海域,唐昂恨的是白修,那毁了他的船不就成了,这可让白修损失个几十万两呢,为什么要赶在船到达无边无际的海域处,连无辜的人都一把烧掉呢?” “是为了不等到靠岸的时候,烧着岸边其他船只和人吗?” 她继续自言自语,感觉这不是谜底。 “是为了悄无声息地干了,不让岭南人知晓他的恶行?” 她又摇了摇头,凭唐昂的能耐,完全能察觉周围窥探他的渔民,为何还要当着大家的面,说他一力承担呢? 她有些恼怒地一把将手中的饵食扔到池塘中,那群红鲤鱼个个打挺,直直地往着饵食处冲去,张开大嘴巴对着水面吞食着。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好似一道闪电劈中了脑袋瓜那般,开窍了! “除非,船上有什么东西,绝对不能让它上了岸!” 她歪着脑袋瓜,又想到了一处疑点: “但是既然他们都能在海域中登上了船,直接除掉那东西不就得了?不应该烧了一艘船所有人啊?” 烦恼不已的她一下站了起来,眼睛却依旧凝视着吃完了饵食,一哄而散的鲤鱼们。 忽然她的眼神凝练,一双英眉微微皱起,漠北初春的风吹拂着池塘水面,游走在里面的鲤鱼们,泛着红金色的鳞片,悠然自得。 “不能上岸的,就是那船上的五百号人啊!” 唐昂要杀的,就是从河北道回到岭南的百姓们,他们有些就是岭南人,在岭南生根发芽,有着自己的亲朋戚友。他们因一场人为的大火,再也不能上岸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朋戚友了,这都是为了什么呢? 她记得去年在蜀地的时候,帮君必鸣上山抓竹鼠试新药,没留意抓了一只看起来病恹恹的竹鼠,放在一窝中,第二天它死了。君必鸣告诉她,这一窝其它的竹鼠活不了几天了,她不解,君必鸣便耐心告诉她,他仔细查看过死了的竹鼠,有斑变的迹象,应是身上带着有传染性的“疫”,其它竹鼠跟它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喝,应早就染上疫病。 他那时还带着她一一检查过其余的竹鼠,全部都开始不吃不喝,病恹恹的模样,君必鸣说要赶紧将它们用火彻彻底底烧干净了,这样才能隔绝疫病的传染。 倘若将这个道理转移到岭南的大客船,里面的五百人就是染上了疫病的“竹鼠”,放他们上岸,与亲友接触,后果将不堪设想! “真相,是不是就是这样呢?” 她喃喃自语着,眸子因想通了问题而变得坦然,她不再猜想为何唐昂不将此事公之于众,也不愿猜测这艘客船幕后的主谋是谁。 到此为止!对于她,对于唐昂。 思及至此,她对着晴朗的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闲逛了起来。数里外是楚界汉河,金戈铁甲,墨城中虽活得担忧,但还是安然自得。 腰间碎星剑漆黑的剑穗,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摆,一想到方才外院的骚动,心中便有些过意不去,大概他们都不应该被暂时的平和麻痹警惕才对。 宋望与应日尧都是哥哥的同门,他们与哥哥的年纪相差不多,一位将门之后一位凤子龙孙,却常年驻扎在军营中风餐露宿,诚然,以她的能力不知能帮上他们什么,但总感觉,她不能这般闲适。 “庄小姐。” 行至外院,忽然,一把低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她转过头看着来者,应日尧的护卫英一。 “英一护卫,你没有去军营?” 她有些错愕,以为英一会随着应日尧去到前线。 英一摇了摇头,说道:“世子让我留在这里,保护你和文小姐。” 言暮听罢,昨夜自己无理取闹的那幕又浮现在眼前,不知如何作应,她只好低垂下眸子说道:“世子有心了!” 英一不是没察觉昨夜这二人的不妥,但也不会多说太多。 “我的话就不必护卫了,你还是多看着文汐!” 她边说边看着方才那群刺客被捉的地方,只见一砖一瓦,一花一草,皆无损毁,不由得疑惑地转过头向英一问道: “英一,方才那群刺客闯进来时,你在场吗?” “在场。” “他们有无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英一重复了言暮的话,沉思了一瞬,答道:“它们比一般的刺客更弱,病恹恹的。” 言暮颔首点头,她不明白为何他们会如此不自量力闯入英王府邸,也不是冲着文汐住的地方,却是外院耳目众多之地: “他们被捕之后,有反抗吗?” 英一摇了摇头:“没有。” “自投罗网,必有蹊跷!” 言暮忽然眼神锋利,想起方才的那些刺客的模样,从文汐来到墨城,已经有着两伙人盯上了她,但无一例外皆是匈奴,今日这群人虽长着中原人的模样,难保他们不是匈奴混入在墨城的奸细。 匈奴千方百计打扰这个府邸,又送人自投罗网,如今一串联起来,一切都明朗了! 那在五十里外的军营谁都进不了,除非是被当作俘虏运进去! 忽然,一阵风吹拂过她的发丝,将她的视线带到了方才的池塘,顷刻间,她双目睁大,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群被张其斌押回军营的刺客,正正就是匈奴手中带着疫病“竹鼠”啊! “英一。”她的声音严肃而坚定,带着不容置否的威严:“我要去一趟军营,留在这里护着文汐!” 英一虽表情木了些,但心中却是一惊,对方不容多言的语气让他想起了世子,他点头应了一声,随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令牌说道: “这是英武卫的令牌,有用。” 言暮接过令牌,下一刻只留下了一个飒爽的背影跟一声: “谢了!” —— 快马踏过大漠的沙地,扬起的风尘将周围变得迷糊,一道青色的身影与蓝天相映,黑风骏马上少侠挺拔的英姿不输战场上奋勇的大将,言暮的额间全是汗,御马的手来不及擦拭,任着大风吹刮掉。 “将军!” 如弯刀的月悄然地挂上天边,宋望正在吃晚膳,今日厨子为了贺他家有喜事,特意烧了只香喷喷的鸡,他这正抽空抓起个鸡腿在啃,却听到帐外的将士上报: “营外有人拿着英武卫的令牌,说要见你,他说他姓庄。” “姓庄的?”宋望拿着鸡腿一怔,随即说道:“快让她进来!” 将士立即放行,不过眨眼之间,言暮便出现在宋望跟前,来不及寒暄,她直言道: “表兄!张知事押回来的俘虏在哪?” “自然在牢里,怎么了?”宋望不解地问道。 “你有跟他们接触过吗?我怀疑他们带着传染的疫病!”言暮皱着一双英眉,紧张地问道。 宋望听罢摇了摇头,但还没等言暮松一口气,他便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道:“糟了,日尧刚去审他们了!” “什么!”言暮倒吸了一口凉气,来不及在说什么,转头便冲出了帐中,宋望这下也跟着冲到帐外,抬头一看,却不见了表妹的踪影。 “这轻功果真了得!” 他瞥见天边弯月,映不出言暮飘若浮云的身姿,寒风一吹,手中的鸡腿忽然不香了。 第一百二二章 牵着的手 夜色浓重如墨,独一人的眸色比夜色更浓。穿着苍色劲装的应日尧,刚忙完军中事务,便马不停蹄赶去牢狱,准备审张其斌押回来的人。 他总觉得事有蹊跷,便让人将这群俘虏单独关押到另一处较为偏远空置的牢狱处,漠北的夜总是格外的寒,远处的狼嚎伴随着空阔的地域格外清晰,他眺望着声音的来处,只见漆黑的大漠中,一双绿莹莹的眸子泛着空洞的光。 身后是燃着篝火的军营,此刻的他正逐渐地融入黑暗,一步一步。 “世子!”忽然,一把由内力传来的呼唤让他停止了脚步。 这是…… 斩夜剑微微的呼应,让他那颗如深潭般的心,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转过身,盯着从远处跑来的青色身影,越发清晰的脸庞将整个黑夜照亮,他不知此刻的自己是什么表情,大概还是面无表情,但心倒不是这般。 言暮神色紧张里跑到应日尧跟前,鬓角上凝着一滴汗,来不及思考,更是鬼使神差,不自觉地伸出手拉住对方坚实的手腕,急匆匆地问道: “你去见了张知事押回来的刺客了吗?” 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纤细有力的手握住,他忽然觉得一颗心都要被填满一般,奇怪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 那一贯深邃如渊的眸子微微张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 “还没。”他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一双眸子也泛出了柔色,落在了言暮白皙的脸庞上,不肯离去。 言暮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紧张的情绪一瞬间散去,心中想道:倘若应日尧这般举足轻重的将帅都被染上了病,那漠北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师弟!” 宋望的一声吼将她的神思收回,低头一看,自己还不知轻重地拉着对方的手,连忙乘机放开,转过头假装看着来者,将方才的越礼藏进了夜色之中。 手腕一松,应日尧也知道对方察觉到了,莫名的失望悄然跃上他的眸子,随后他也顺着对方的视线,看着来得不合时宜的大师兄。 漠北的黑夜将许多道不明的情感掩埋,只道如今不是破晓之时罢了…… —— 有诗言: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要是亲身踏进了这肃杀的军营,才会真正体会到李白诗中关山月的苍茫浩荡。此刻,漠北军帐外的篝火烧得正旺,帐内的灯火也格外明亮。 许是第一次看到营帐,言暮的眸子禁不住环顾着周围,应日尧领着她到这里小憩,不必多猜,这应是他的中军帐,一军无二帅,漠北军如今除了镇守金城的龙庭坚大将军麾下金城军外,皆收编于宋望的宋家军中,应日尧是去年中时,奉晖帝与英王之名,率英武卫支援漠北的。 故他无军职,在营中众人皆尊称他世子,但从各位对他的态度来看,皆是敬仰,墨城人一直将他与宋望相提并论,可见他对于漠北战事的尽心竭力,对于漠北至关重要。 这么一位英雄人物的营帐,竟是如此精简,一床一榻朴素简单,没了当年坐过的黑檀木马车那般华贵,倒是这榻瞧着大了些,不过应日尧身材高大,想来应是照着他的身形制的,书桌茶桌沙盘皆全,她想走近去看一看那沙盘,却察觉到有人准备进来,便定住了脚步,下一刻,帐门便被打开。 “怎么样?” 言暮有些焦急地盯着宋望问道,站在他身后的应日尧凌冽俊朗,眸色深沉,不知为何,她是真的不敢与之对视。 许是察觉到对方是视线故意避开自己,应日尧那双如斩夜般锐利的眸子,深了一分。 宋望倒是大大方方,直言答道:“方才军医检查过,他们确实身上有病斑,你应该没有猜错。” “那张知事如何了?”言暮英挺的眉头紧皱,思及到押送他们过来的张其斌,不会已经染上了疫病了。 宋望摇了摇头,神色严肃:“军医也给他看了,他倒是什么事都没有,但目前还不得知,嘱咐过他暂时闭居了。” 言暮点了点头,但皱着的眉头却是放松不下来,总觉得,此事不妥…… 宋望看着个头不高,心思却聪颖的表妹,一袭男装示人,饶是他一开始也察觉不出对方是位女子,奇人!奇人! “这么说来,日尧你该感谢我表妹才对!”宋望忽然想到一处有趣的,便侃侃而谈:“若不是她飞马来报,你可是要中招了!” 宋望这句不知惊到应日尧没,但还真的让言暮心中一颤,她现在是真的不想与应日尧有太多瓜葛。 “情急之计,勿言感谢。”她低垂下眸子,躲开应日尧灼灼似寒星的眸光。 忽然,帐外响起了敲门声,宋望招呼着几位士兵端着晚膳进来,一桌上放着飘香的饭菜,已经饥肠辘辘的言暮,一双杏目便禁不住死盯着了。 “你俩应是都没吃晚膳,我唤厨子热了我的烧鸡,还做了些好菜!”宋望敦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言暮愣愣地点着头。 此刻,一直不语的应日尧察觉到对方垂涎的神情,只觉得好笑,便开口说道: “入座。” 天大地大,吃饭为大。此刻的言暮可是一点儿都顾不上坐在身旁的两位将领,一股脑地吃着饭菜。 宋望与应日尧都没想到这姑娘的吃相如此奇怪,饶是应日尧稳重,依旧端坐期间,照常吃菜。 宋望可不依,好歹还是他家的表妹,吃相如此,要是被传出笑话怎么办呢? “表妹!表妹!”宋望咧出了一丝笑意,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吃相一直是如此豪爽的吗?” 言暮听罢,将口中的青菜一口吞下,清了清嗓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二人,摇了摇头,直言道:“在家中时会注意礼节,但我师父教导过,出门在外,吃饭可不能拘谨,要大口吃,大口喝,吃得越凶,才是礼貌。” 什么歪理?宋望皱了皱剑眉,转过头瞥见应日尧眼角的笑意,不由得挠了挠头,说道:“这,我还真没听说过。” 言暮一听,眼神的真稚忽然凝重起来,她放下饭碗,严肃地问道:“难道在军营里的将士不是这样吃饭的吗?” 她这不是不想失了礼节,才故意吃得如此豪横。 宋望被她这么一问,回想了士兵们放饭时那狼吞虎咽的劲儿,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是表兄我少见多怪。”宋望老实并赞同地点了点头,顺手夹起了那烧得极好的烧鸡,剩下的一只鸡腿到言暮的碗中,说道:“表妹,今天你如此得力,该奖你只大鸡腿!” 言暮低头看着那只大鸡腿,又想到在座的其余二位,连忙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能吃,军中食物不丰裕,最好的应留给将帅,若表兄吃了,那这一只理应给世子吃。” 宋望这下又呆住了,这一时一个礼节的,他转过头,瞥见应日尧眼角的笑意,更浓了。 应日尧的声音带着他原本的清冷,却还夹着一丝温柔:“我不爱吃鸡腿,你吃。” 言暮闻言,抬起头正想说一句:这世间哪有人不爱吃鸡腿!却撞上了对方那深邃的眸子,方才慌乱间抓着他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似乎每一次遇上他,自己都要方寸大乱,是越长大就越糊涂了吗? 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世子。” 随后低下头看着那烧得油滋滋的鸡腿,忽然就不香了…… 第一百二三章 留在这里 “表妹,疫病之事我们会彻查,吃饱了的话我就让林副将送你回去。” 见到大快朵颐的言暮,宋望也不禁心生喜意,但军营总归不是姑娘家待的地方,便下了“逐客令”。 言暮听罢,英眉不禁抬了抬,黑白分明的杏目泛出机灵的光,坐在她对面的应日尧不露声色地收在眼底。 “表兄,你方才说若不是我发现了这群刺客的端倪,整个军营都得遭殃吗?”许是言暮不知道,她的声线里带着江南女子的娇俏,但听在某人的耳中,却甚是生趣。 宋望疑惑地点了点头,默默回忆起自己方才不是说三师弟会中招而已吗?什么时候说整个军营了? 言暮一见对方点头,便立马扬起得意的笑容,说道:“那不就是!我留在军营,对大家都有好处的!” 宋望继续疑惑地点了点头,却忽然反应过来,连忙瞪大一双剑目,讶异地问道: “留在军营?这里?” 言暮小鸡啄米地点着头,就是这个意思没错! “这不可能!”宋望一瞬间收回方才的惊讶,义正言辞地说道:“军营里都是些粗野汉子,你个姑娘家的哪能留在这儿?” “我就不信这偌大的军营没有女子!”言暮笃定地说道。 “确实有几些浣洗婆子,但你哪能跟他们相提并论?”宋望无奈地答道。 一直坐在一旁不语的应日尧,忽然深邃的眸子微微一眨,瞥见言暮狡黠的笑意,他知道,宋望被她带沟里了。 下一瞬言暮就接上了话:“我也能浣洗,之前出外学武,我一直都是自己打水洗衣,砍柴煮饭,这有何不可!” “你是我宋望的表妹,这就是大大的不可!”宋望绝对再退一步就要被对方推进阴沟了,连忙严厉地说道。 言暮知道这般硬着来不行,那就来软的那套,只见她皱着眉头,眼神好似回忆往事般,讲述着:“小时候,瑧表姐教我骑马,她说过,骑了宋家的宝马就要上战场。我一直谨记于心,我的骑技就是宋家教的,一路陪着我走南闯北的黑风骏马,也是瑧表姐赠予我的,我哪能忘了当年的许诺呢?” “妹妹……”宋望一想起自己妹妹宋瑧,明明是盛京得天独厚的大家闺秀,如今因着家中顶梁柱都不在了,更是怕自己留在盛京,会成为他的软肋,一家子全都留在了扬州老家,不知何时才能回到盛京。 言暮一见来软的可行,便乘胜追击:“表兄,你别看我个头小,但我武功尽数使出的话,可能连你都会吓到,虽说不是巅峰造极,但我至少能做到自保。” 应日尧静静地听着这小姑娘的添油加醋,不由得唇角微弯,直觉得眼前人如此生动,可人。 宋望瞧着自家的几个妹妹,真的七尺男儿都说不过,只好转过头对着看戏的应日尧说道:“师弟,你劝劝她!” 他就没见过哪个女子不怕应日尧的! 言暮见宋望将事情甩给应日尧,一双坚定的眸子霎时间有些慌乱,但还是假装镇定地对上对方深邃如渊,浓黑如墨的眸子,只听到那人用着沉稳的声线说道: “你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这?” 言暮听罢,一不小心瞥见对方嘴角的笑意,一下了然方才自己的软硬兼施早就被他识破,但心里越慌,脸上就要越有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我无论如何都要留,我绝对不会添乱,倘若你们不让,我就睡在那处山上。” 她指着窗外远处黑漆漆的戈壁山,眼神坚定。 宋望这下有些气绝,他是终于知道为何庄暮会答应带文汐来漠北了,因为这丫头跟文汐就是一路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那戈壁都是野狼,你是过去去吃狼肉,还是被狼吃肉?” 应日尧倒是觉得言暮的提议不错,她既然是只小白眼狼,那去狼窟还能在里面找个伴呢! “我不怕,风餐露宿的事我做多了!”言暮死倔着,她原本也不是这般蛮不讲理,但是一想到假如她离开了军营,而后又有人要设计陷害他们时,有她在的话还能多个脑子,多份警惕。 她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如今墨城,甚至大恒的百姓都沉醉在短暂的安逸中,她不想让这份安逸麻痹自己,众人皆醉我独醒,总要有人站出来,她不介意当这个人。 毕竟,她答应过荆轲,为希冀天下太平之人而挥剑! 应日尧的眼神,自此至终都没有离开过眼前人,她娇蛮倔强,但也义薄云天,天底下没有人能拗得过! 宋望这下也是无可奈何,他为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妹子真的操碎了心,只得无奈地问道:“那你睡哪?这儿可没你的榻。” 言暮知道对方要妥协了,但一时也找不到对策,东看西望,瞥见房中的大榻,连忙指着说道: “睡这儿!” 宋望看了一眼,霎时间觉得自家的表妹脑子搭错筋,睡他三师弟的榻?别的女子他还会赞许一句胆大,这丫头是胆大心也大,直叫他头大。 “可以。” 忽然,一把低沉清冷,却夹着一丝玩味的声音从这尴尬的氛围中响起,言暮和宋望一瞬间看着说话者,皆是觉得不可思议,倒是应日尧不慌不忙,继续说道: “我等下让人加几个屏风在帐内,庄小姐,你既然执意要留下来,那总得有个名头。” 言暮一双眸子含着惊讶,但更多是窃喜,但仔细一想,又有些抱歉,总之她的表情比那漠北的春还多变。 应日尧直直地凝视着她,诚然,他对于她的洞察和分析都十分赞赏,这般的人才,若她是个男子,他一定千方百计留她于营中助漠北军一臂之力,但如今她是个女子,那就: “你既然是拿着英武卫的令牌进来,那就留在此处做我的护卫,在军营里以男子示人,叫作李拂,如何?” 一霎间,一阵寒意从心底冒出,言暮静静地盯着应日尧深邃的双眸,四目双对间,她越发觉得眼前人神秘而端直,难以形容的感觉让她晃了晃神,但下一刻她又恢复清明,答道: “有劳世子,李拂甚好!” 其实宋望打心底也想言暮留下,毕竟最近军营出了这么多离奇之事,有她机警相助可谓锦上添花,见应日尧松口,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终究是危机之时,国家有难,大祸降下时哪分雌雄?自古英雄儿女,必不拘小节。假如能活着回去的话,就亲自到庄家赔罪!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算是答应了…… 第一百二四章 皎白之月 猎马千行雁几双,燕然山下碧油幢。 离军营数千里之外,越过看不尽黄沙平原,穿过无数个戈壁悬崖,身穿着萨满服饰的神官,狂舞着由羽毛编成的羽服,东珠串编的光服,正月时分,匈奴诸长端坐于其间,虔诚地祭祀着所信神灵。 千把火把直直地插在无垠的草地上,热烈的光好似要将黑夜照亮那般,火光照亮着每个人的脸庞,却照不亮匈奴单于呼衍通那憔悴的面容,近些日子他越发觉得自己身体不行,连这拜祭神明的事都拖到了正月的尾巴才有些精力去办。 呼衍通膝下六子,前些年死了几个,留下些没用的货色,独呼衍普提还算有些能耐,九年前带人突袭大恒军营,大挫漠北军,后来还杀了当时的将帅宋珑,此事尤是为族中人津津乐道。 但这些年来,他的九弟呼衍逑越发的在长老间有名望,虽然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但他早就知道不少人巴结他,正盼着自己两脚一蹬,就捧他上去呢! 呼衍逑想做单于不是不可,但他的性格自己怎么不知,他掌了权后,自己的儿子们还有活路吗? 呼衍通摇了摇头,举起酒杯的手已经颤抖得无法抓紧,羊奶酒奶白的汁水就这般溅在地上,一双风烛残年的眼睛里全是无奈。 坐在他身后的呼衍逑瞥见连酒杯都拿不稳的单于,不由得心中一笑,火光映照下,他的一双眸子泛着金色的光,跟最毒的蛇一般,细长而狠辣,长长的耳垂上穿着孔,佩戴着一只青金石耳环,他的娘亲是大月氏出了名的美人,故自己也长得不如其他兄弟般刚猛粗犷,反而多了一丝阴柔。 耳边是神官萦绕的祭语,他深深地闭上眼睛,这些日子他损失不少,先是手下丘林胡吉被应日尧杀了,再到那潜伏在至关位置的朱大成被揪出,虽然他不担心朱大成会被拷问出什么来,但总归是自己多年培养的棋子。 宋望的宋家军少说五万,收编了墨城驻扎的士兵理应不超过八万,单于给了呼衍普提十万兵,皆善骑射,若是放在他人身上,早就将宋望打得屁滚尿流。 呼衍通这个老狐狸,偏生信了自家莽撞的儿子,那傻子去年领着兵就冲过去,谁知道应日尧早有埋伏,单是他带着的数千英武卫,就折了呼衍普提二万兵。 被折了差不多一半的兵,呼衍普提灰溜溜退回营地,之后是学乖了,想着靠那石灿的神乎其技还能杀回去,谁知道他安插在墨城边上武器库又被应日尧端了,连他得意的石灿也被抓了。 一想到这里,呼衍逑便睁开了修长的眸子,金色的光映着身旁的来者,是丘林胡吉的大大(父亲)丘林阿都。 丘林阿都父子都是他的心腹,在大草原上养了只鸡都算稀奇,但唯独家里死了儿子女儿,不算稀奇,也不必过分伤心。 只见丘林阿都壮实的身躯凑近呼衍逑,客气地说道:“右贤王,近些日子可好?” 呼衍逑正想找他在单于跟前演场大戏,如今他正好来了,当然得高调: “近些日子,真不好!我手下大将出外狩猎时摔死了!这般说来,丘林将军也不能好,因为那人正是胡吉啊!” 丘林阿都听罢,故作悲痛地说道:“胡吉能死在马上,是他的光荣,承蒙右贤王的厚爱!” 悲戚的戏演完了,丘林阿都忽然变了个脸,阔达地说道:“胡吉死了,丘林家还有儿子,右贤王不介怀的话,就跟我要,我家个个马猴都是善骑善射的!” “如此,就多谢丘林将军了!” 呼衍逑泛着狡黠的眼角瞥过身前单于越发颤抖的手,听说他还想派兵增援呼衍普提,如今应是不敢动丘林家的兵了,好东西自然不能全便宜了那没用的小子。 毕竟,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一阵大风吹拂着草原上被牛羊踏得弯下腰的青草,吹动着周围一根根火把,最后吹掉了单于呼衍通手上的酒杯,“哐当”一声,清脆的银质酒杯直直跌落在地上,溅出的羊奶酒带着醇厚的酒香,呼衍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随即弯起了唇角。 美酒,还是留在他成为单于之日再喝! —— 灯火因着夜色而朦胧,有诗言: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偌大的中军营一样都没有,却有着比美酒更醉人的温柔少侠,有着比白玉杯更尊贵的皇族将帅。 言暮坐在桌子上,一边手撑着脑袋,控制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大力地眨了几下杏目,几滴泪珠儿就悬在了眼角上。 还坐在书桌上研究卷宗的应日尧见状,也不抬头,眼观书而言道:“去睡。” 二人这般相处了好些个时辰,期间一句话都没说,第一句就是她唤她去就寝。 言暮当然是不肯,只见她摇着脑袋想清醒一些,说道:“世子,既然我是你的护卫,就得守好你的安全。” 应日尧听到对方带着疲倦的话语,无奈地摇了摇头,守信,是好品质。 下一刻,他终是放下了书卷,慢慢地站起身来。 “不读了吗?” 言暮见状连忙端直腰杆,诧异地看着应日尧问道,不知是不是自己打扰了他。 “读完了。” 应日尧的语气与往常无差,好似对着自己二师兄的小妹,也没有例外。 “那,我给你端水洗漱?”言暮站起身子,准备往帐外走去。 “不必,有人会做,你睡床上去。” 应日尧清冷地说道,虽话里带着命令,但总归有些许其他情感。 言暮低笑着摇了摇头,坦诚地说道:“世子,我不能占了你的好床,你是将帅我是小兵,我深知自己到来已打扰到你,倘若还让你不能好眠,那我真的罪大恶极!” 应日尧闻言,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疲倦不已,却守住信诺,彬彬有礼。 他迈开步子,长腿几步就走到帐门处,长身玉立,英气袭人,眉宇之间充斥着十分的清冷,气度逼人不寒自栗。 “随便你。” 他打开帐门,留下一句便走了出去。 “我,是惹他生气了吗?” 言暮紧紧地盯着他苍衣的背影,思及哥哥说起的应日尧,好像还真是这般清冷。 “应该不是!”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走到了屏风后的软塌上,许是铺了被子,特别舒服,脑袋瓜一贴枕头,就呼呼大睡过去了。 洗漱回来的应日尧,一打开门就察觉到了帐中人安稳有序的呼吸声息,他知道她睡在榻上了。 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些别扭,不过凤子龙孙哪有机会品尝那名为“不舍得”的情感呢? 不知,就是对了。 忽而,行进的步子停了,他站在屏风外,盯着屏风那粗制滥造的雕刻,目光灼灼,方才她说她打扰了他,其实,他一点儿都不介意。 因为,有些人的不期而至,会将艰难的时光变得温柔,会将难熬的岁月化作最亮的月光,只留下最皎白的那一部分…… 第一百二五章 暗渡陈仓 站在大漠戈壁之上,黄沙会将远方的一切都模糊,言暮遥看着远处的一片黄土,听说那里是去年那场战事最激烈的地方,呼衍普提率领十万匈奴兵,正面攻击,打算一举攻破漠北军的护栏,夺下漠北粮产最丰裕人口最多的墨城。 但,早就备战的宋望率领着不足八万的宋家军顽强抵抗,匈奴三万尸首满地,应日尧带着不足一万的英武卫深入敌军薄弱后方,直掏黄龙,折了对方二万后备,同时还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数个营地。 当然,战役绝不是一方的损失,漠北军的多少战士尸骨被埋在这片黄土之中,除了他们的家人爱人友人,还有谁能记得呢? 她伸手抚顺了鬓间的发丝,对着苍茫无垠的天空苦笑了一下。从蜀地回来,她的心一直苦闷不已,苦苦追寻的灭门凶手一个接着一个,她以为手刃了唐华里就能得到解脱,但那一夜的“真相”又将她的前路迷乱,又好似回到原点那般。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答应文汐,千里迢迢来到漠北,这个与自己似乎一点儿干系都无之地,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心中的苦闷逐渐消失不见,今日站在黄沙漫漫之中,她才了解到自己的渺小。 她的那颗心渺小到只能顾及自己的苦痛,却看不见天下万民,活在内忧外患的大恒所有人的苦痛。 一双英眉将女子的稚气遮掩,一双深沉而明亮的眸子眺望远方,日出东方,黄沙尽头的朝阳比她之前看到的更要耀眼,第一道光照在她的身上,而后,照亮了整个大恒…… 言暮从戈壁回到军营,正好撞上晨练,她瞥了一眼宋家军那群打着赤膊的将士们,小脸不禁一红,非礼勿视! 她转过头看向另一边井然有序的英武卫,站在看台之上,正在排兵的应日尧,一身军服穿在挺拔的身躯上,好不英姿蓬勃,饶是人高马大的宋望,也比不上他身上散发的不容置否的威严。 她站在看台下的角落,许是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她自己硬要留下来的,还真不敢麻烦到对方了。 “世子!” 忽然,一位负责照看马匹的士兵匆忙跑来,应日尧闻声跳下看台,长身玉立,站在言暮不远处。 “何事?” 言暮盯着士兵额间豆大的汗水,心里思忖着,难道是马匹出了什么事了? 只听到他小声地对着应日尧说道:“南边马场出现了马瘟!” 言暮一听便皱起眉头,昨夜刚制止了一场疫病,今日就有马瘟?祸不单行,此话不假! “让军医去检查。”应日尧目光深邃,声音低沉稳重,不愧是一军之帅。 言暮皱着眉头,直觉此事绝不简单,却没留意到那道深邃的目光已落在她的身上:“李拂,你随他一起去调查。” 她颇为惊喜地睁大的眸子,一瞬间那明亮的眼珠便洋溢着感激与坚定: “是,世子!” 其实她早就明白,倘若自己留在宋家军中,宋望绝不会放手让她去协助,所以她赌了一把,留在应日尧身边,看来,她赌赢了! 带头操练英武卫的武一,一身壮硕的腱子肉,好似要冲破着紧实的军服般,他昨夜便听闻有人拿着英一的令牌入营,今日一看,怎料是这么个小不点儿,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过既然世子都开口让他去探查,那就是信任那新来的小子了。 不过,他老是觉得自己见过这人…… —— 南边马场是养着后勤驮马、驿马和一部分步兵马,更加精锐的骑兵马被分散养在东边和北边,方便出战时用。 一发现南边马场出现马瘟,应日尧便让人立马检查其它马场,幸好其它马场无出现此症。照看马匹的人名叫林驺,只见他一脸老实巴交的模样,他信誓旦旦地发誓,三个马场的水源和粮草都是一样的,他喂给马儿之前,自己也会尝一口,要是觉得味道有异,是绝对不会喂给马儿的。如此,便排除了病疫在进食上的根源。 鼻嘴被帕子盖住的言暮,站在马场外仔细地看着门口边的一架架马车,心中思忖着这些马都不是上战场的马匹,确实比其它马匹更常使用和走出军营。 她记得之前君必鸣跟她说过,带传染的疫病基本都要体液,譬如血和口涎才能传染出去,但林驺说过自己每日都会安排人查看马匹身上有无伤痕,倘若不是通过伤口感染,那极有可能是马匹在外时,进食了沾染上马瘟体液的粮草。 咿呀一声,紧闭的大门被满身是血的军医推开,只见他手中拿着一块黑如炭块,肿胀如水球那般的脾脏,一阵腥臭味霎时扑鼻而来,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对着言暮和林驺说道: “放心,马瘟不传人。我方才检查了好些染病的马匹,靠近门口那几只是最严重的,每一只的脾脏都跟这个一样。” 就算隔着帕子,言暮都能闻到那奇臭无比的腐烂气息,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黑块,胃中疯狂滚动,直叫她将这几天的进食都要吐出来。 她强忍着胃中的酸甜,转过头向林驺问道:“门口那几匹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驺也与她一样,但饶是见过这种场面,还是镇静些,他直言答道:“就在昨日,押送那些刺客回来的。” “什么!”言暮一听,双目睁大,昨夜那群刺客千方百计送死,原来目的不是为了传病于人,而是马? 她深深地闭上眸子,不断回忆着昨日所见,外庭上病恹恹的刺客,有些被杀了直接倒在地上,有些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鼻口流血。 豆大的汗水布满了言暮光洁的额头,她继续回想着,张其斌临行时押着他们上牢车,与她和文汐门前寒暄,一旁的马儿正低头吃着粮草,不断滴着血的刺客,那满地的血,不经意间,落在了粮草之中。 血,确实是从他们身上流出的! 但,马瘟不传人! —— 大帐之内,众人神色各异。 言暮将她的分析全数道出,在座皆是沉默不语,倒是换了一身干净的军医思忖了片刻,说道:“确实,我从未见过马瘟传人,但亦有无需传人的方法。” 众人闻言,皆看着那不算高大的军医——张牧,听闻他先前是在墨城做仵作的,言暮知晓后一点儿也不惊讶,方才他端着血淋淋的脾肺那幕历历在目,如今想起还会隐隐作呕。 只见张牧不徐不疾地说道: “以人为盅,先将人血放尽,将染毒之血灌入体内,用蛊虫驱人身而动,体毒能活十日。” 竟然是蛊!言暮皱了皱眉头,她在蜀地见过的玩意,没想到在远在北疆又再遇。 蓦然,汗水流淌过她的鬓角,直直滴落在地上,她睁开双眸,一阵寒意瞬间袭上全身,她猜不出其中缘由,但倘若他们面对的敌人能有如此精密的谋划,如此非常的手段,如此狠毒的心思。 那,就真的危险了! 第一百二六章 我的身旁 张牧肯定地点着头,继续说道:“我昨日查看牢中那些人时,发现他们双目呆滞,能行而不能语,这般看来应就是被做成了血盅无疑。” 言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风风火火赶过来一趟,还是于事无补,要说不受挫,那还真的是说谎,但想深一层,谁会对漠北军军营处心积虑设计,又是刺客,又是马瘟,受益者除了匈奴,绝无其他! 站在营帐中间的应日尧,背着手长身玉立,凛冽而俊逸的侧脸上毫无表情,眉宇之间充斥着十分的清冷,只听他对着站在他身旁魁梧的武一说道: “武一,带人去把南边马场全烧了,不得留一丝残余。” 言暮紧紧地盯着高大威猛的武一,只见他令了命便匆匆走出帐外。 这人,她见过。 在场的人都不敢再多言一句,毕竟他们都知道,南边马场的马已经共饮共食,难保早已感染上,放出来有可能会让其它马场的良马受损。 言暮低垂下脑袋,想起方才问过林驺,南边马场养着千匹马,一时间全部烧尽,损失可谓极其严重的。 众人见状陆续退下,帐里又只剩下了言暮与应日尧。静谧之间,一双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对方白皙秀丽的侧脸,小巧高挺的鼻子,抿着的樱桃小嘴,低垂的眸子上长而翘的睫毛微微眨动。 马瘟之事,随着将南边马场烧光,应就告一段落了,她会不会要回去了呢? “世子,你说这幕后黑手,是呼衍普提,还是呼衍逑?” 言暮抬起疑惑不已的眸子,她觉得眼前的人,比自己更聪颖,他会知道的! 应日尧微微吁了一口气,离她要回去的日子,长着呢。 “呼衍逑。” 他对上小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从朱大成到马瘟之事,他从这奇怪的蛊虫,血盅都能猜得到,呼衍逑一定不是能小看的角色,他杀了他的手下大将丘林胡吉,他就毁了他的千匹良马,既然对方睚眦必报,那他就必须奉陪到底! “呼衍逑……”言暮想起了文汐成亲那日,那丘林胡吉螳螂捕蝉之事,他难道是想要报复漠北军? “庄暮。”忽然,一把低沉的嗓音将她的思绪勾回,言暮抬头惘然地看着唤自己的名字的应日尧,就算看了那么多遍,眼前人还是如此惊鸿。 “暗渡陈仓,乃兵家常事,无需多虑,十倍奉还即可!” 言暮听着对方的话,抿着的嘴不由得张在空中,日光从窗外照了进来,镀在他的身上,好似能够安稳军心的降龙罗汉。 她坦然点了点头,而后又听到他那清冷的声音,但已不觉一丝疏离淡漠,只剩下安然与连她都察觉不了的,依赖。 “以后,直接站在我身边,无论在哪!” —— 漠北的夜来得早,送别了苍茫一瞬的黄昏,天边的弯月便如常挂起。言暮仔细地点亮着一盏盏油灯,将中军帐内二人的姣好俊秀的脸庞照亮。 她跟在应日尧身边行军练兵,一整天下来一点儿歇息的间隙都没有,直比她在易水河畔日夜练剑还要累,但反观应日尧,依然精神抖擞,坐在书案间处理军务。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要跟他比的话,还差得远呢!不过,当个大英雄的护卫倒也不错! 思及至此,她便端起一杯茶行到对方身边。 看着密函的应日尧,眼底察觉到那道青白色的身影从远而近,俊逸清冷的眉眼都不禁氤氲出一丝柔和。 无声之间,茶杯稳稳地落在他的手边,他随即放下手中的密函,抬头看着带着故作精神的小姑娘,说道:“庄姑娘,在帐外你是我的护卫,帐内你我二人无需多礼,去歇息。” 言暮抬了抬英眉,摇着头说道:“端一杯茶,点一盏灯,不过举手之劳,我既来之,便不会闲之。” 眼前姑娘目光流露着明亮和温柔,倔强如她,温柔如她,是看不够的。 应日尧深邃的眸子流转了一下,随后将手中的密函递给她,说道:“庞雨的信函,你也看看。” 听到许久不闻的名字,言暮先是错愕,随后接过信函细细读了起来。 应日尧不愧有神人之能!白天在漠北出现马瘟,南边马场被一烧而光,到了晚上就能收到应晏阳的回信,信中道明,他会尽快协调北方的马匹支援,也建议运输用途的以目前充裕的骡子替代。 “世子,庞公子是不是不在江南了?” 言暮认真一想,任是长了翅膀,都做不到一日之间回信。这般推算,应晏阳应该不在江南了。 饶是习惯了她的聪颖,应日尧也不在惊讶了,直言:“他在河北道。” “言氏在河北道没有分支。”言暮双眉微微皱起,言氏的家业她记得清清楚楚,河北道靠近盛京,言氏从不会在皇城脚下行商。 所以说,除了言氏,还有人助他? 应晏阳,你究竟是怎样说服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 应日尧也不接她的话,而是端起她沏的茶,喝了一口,反问道:“你觉得,如今的大恒,如何?” “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言暮盯着前方的沙盘,袒露心扉。 从她记事起,大恒就已呈衰弱之势,大恒建立之始,应轩佑即帝位,勤于政事,孜孜求治,前朝遗留下来的种种劣态一扫而净,老百姓生活有所起色,日渐富裕。册上颂仰的恒帝明察沉断,用法无私,恭谨节俭,惠爱民物,这些却在他的晚年全数殆尽,在那段她还年幼的日子里,她听闻得最多的,都是恒帝游宴无度,昏庸不治的埋怨。 如今,这应晖,或者可以说是白氏的天下,更是将百姓苦难延续,权豪敛财无道,奸臣不畏民法,中央穷兵黩武,百姓赋税累累,就连眼前在北疆为大恒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们,也面临着被克扣军饷的困境。 她很难去想象,假如没有宋望的精兵猛将,没有应日尧的鼎力相助,没有应晏阳在背后的东奔西走,这个漠北,就早被匈奴铁骑践踏得不堪入目,血流成河。 “跟你有同样想法的人,这世间应是不少。”应日尧放下茶杯,杯底与木桌清脆的碰撞声勾回了她的神思,言暮转过头看着身旁的他,一双眸子里毫无戒备: “世子,我不懂了。” 既然他与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那他就不必来北疆!日间见过的那位武一,她分明记得,此人就是自己跟随英王学射弈时,那位站在他身旁的护卫! 应日尧,他是带着最精锐最重要的英武卫来这里的啊! “宋将军带兵赴漠北,是因为宋氏世代在此征战,这是宋氏的责任当仁不让,但你为王公贵戚,即便是晖帝下令,你为何要带领着最好的英武卫来此?” 倘若漠北败了,对应晖来说是失了民心,既然英武卫能够以千抵万,那把精锐部队留在盛京,英王还有乘虚而入,坐拥天下的可能! 窗外的一声狼嚎凄厉而空旷,应日尧深邃的眸子顷刻间染上了肃杀的气息,他慢慢地站起来,直直地对上言暮那张惘然的脸蛋,从被俯视到俯视着对方,高大挺拔的身躯将亮堂的灯光挡住,将言暮置于光找不到的地方。 无言的威严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一下子将她的心打得慌乱无比。下一刻,一把冷酷而带着杀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这样的话,不要再说!” 她可以怀疑他应日尧动机不纯,但不能猜疑他父王又夺位之心! 言暮闻声,抬头对上那双带着杀意的眼睛,一霎间好似要被对方的气势压得忘记呼吸,只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愣愣地看着,黝黑眼珠子动也不敢动,要被对方的冷峻萃成冰。 “我……” 好一会,她才挣脱了那冰冷的枷锁,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但接下来便不知该说什么了,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踏在地上几步之后,才呼吸得过来,她第一次感觉到这般无形的压迫,方才应日尧的那句“责备”让她无地自容,慌乱地眨巴了好几回眸子,她才反应过来,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快跑! 下一刻,她便大步迈开,跑了出去。 刚跑出帐外,日间去了凤城巡视检查城墙的宋望便风风火火往应日尧处跑来,正好撞了正着: “表,李护卫……” 宋望刚开口,却见表妹脸色苍白地往远处跑去,他讶异地盯着对方的背影,以为军营又发生了什么事,正踌躇着要不要追上去看看,一转头就看见脸色冷得如极冬之冰的三师弟。 他心中一颤,连忙倒退了两步,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惹对方生气的事,直挠着头回想,但鼓起勇气再看,才发现对方压根没看自己,他的眼神一直跟随的,是那道青白色的身影。 第一百二七章 永远不晚 “回将军,李护卫已经骑马离开了军营。” “好,退下。” 知晓了言暮的行踪,坐在应日尧帐内的宋望,便让传报的手下离去了。他假装拿起跟前的茶杯,眼睛不经意地瞥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应日尧,只见对方依然清冷得生人勿进,但也不见神情有什么起伏,应是不在意! 哼!他不在意,但人家毕竟是自己表妹啊! 宋望在心中默默腹诽,一想到自己表妹昨日还信誓旦旦要留在这里,这待了一天就受不了三师弟,这么说来他还真算是帮了自己一忙。 “既然我表妹回去了,那我也不问太多,我过来就是想跟你说,马场的事我知晓了,白天在凤城戈壁吹了一天风,吃了满肚子的黄沙,我就先回去洗个澡了,你也歇息下!” 应日尧周身散发的寒气,任谁在场都要冷得起鸡皮疙瘩,宋望这识趣的就不掺和了,思及至此,他便一把站了起身,准备回去自己的帐营里。 忽然,营外骤地响起一阵此次彼伏的狼嚎声,他们时常驻扎在此,后山戈壁就是狼窟,偶尔也会这么叫一会,也不小见多怪,倒是一直默然静坐的应日尧,不知什么原因,嗖的一声站了起来,宋望应声转过头看过去,却发现对方已经一跃冲出了帐门。 被独留在帐内的宋望,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良久,伸手挠了挠后脑勺,而后,松了一口气…… 白草黄沙野色分,晨凫之快,踏雪飞燕,耳边是越来越远,越来越凄厉的嚎叫,头顶是如钩的新月,映在黄沙漫漫的大漠之地上,好似一片月白色的海。 海的中心,一个青白色的身影,正骑在停下的骏马之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踏月而来的骏马,看着骏马之上挺拔英俊的男儿。 他的眸,如同斩夜的剑,锐利,清绝。 她的眼,如同无鱼的水,纯稚,无心。 四目双对,剑的锐利染上了水的温润,水的纯稚被剑激起一个个涟漪。 夜色之下,绝色之间,言暮看着御马在她跟前的男子,忽然弯起唇角,白皙秀美的脸容一下子闯进了他的眼中,樱唇微启,带着抱歉的意味: “似乎每次与你谈话,总是不好收场,上次是,这次也是。” 她御着手中的缰绳,黑风骏马便迈腿向着对于它来说,有着压倒性威慑的晨凫靠近。此刻,马上二人相隔不过半臂,对方那双琉璃一般明亮的眸子就这么占据了他的视线。 言暮叹了一口气,坦诚地对着清冷无双的应日尧说道:“其实我走出军营大门的时候,便后悔了,就好似那日,我刚迈出你的房门,悔意就上来了!” “对不起,世子!方才确实是我错了!” 她无心的猜疑,于对她有恩的英王一家而言,难道不是一种背叛吗? 夜风吹起伊人细碎的发丝,在这寂寥无垠的大漠上,吹拂着她那坦然而干净的笑容,年轻的将帅一身军服下,那双绷得紧实的手臂,那颗疯狂跳动的心,都在不遗余力地揭示着他真实的感情。 对着这世间的任何人,他都不会后悔说出那句话,但听到那一声声狼嚎时,他却后悔了,明明远在戈壁之上,对方再狂也不会去那狼窟,何况是武功了得,冰雪聪明的她。 那么,为何他会冲出来呢? 他大概知道为何,是担心,是不舍,是…… 许久不见的万般情感涌上心头,堵着他的喉咙,硬是作不出一声反应,一张脸依旧是跟木头一样,不喜不悲,似乎在她的面前,他老是说不好一句话,譬如此刻: “你要去哪?” 言暮愣愣地听着对方的问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弯弯的眉眼,高扬的英眉,清脆的笑声,如花般绽放着,在这最苍茫的大漠之上。 “我在这儿等你啊!” 她笑着对上他流转出温柔的眸色说道:“我方才一直在想,可不能就这样意气用事,跑回去让文汐看我笑话,这策马的手,就这么停下了,还犹豫着要不要灰溜溜回军营,就听到晨凫的脚步声,不过,世子你不会是来赶我走的?” 虽是开玩笑,她却是御着缰绳,准备让在晨凫跟前瑟瑟发抖的黑风行远些,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蓦地抓紧她驱马的手腕,让她无法离开他一分一毫。 言暮睁大一双眸子,讶异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见他在这片大漠黄沙凝结而成的新月之海中,慢慢地拉着她的手,好似要收入怀中那般,拉到他的胸前相隔一拳头处,沉稳的声线里带着柔和: “我是来接你的!” 就这么一句话,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但就这么一下子击穿了她的心。 似乎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身处火光血海的言府时,坐上那艘吃人的船时,甚至是初到庄府的那段日子时,她总是期盼着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将所有坏人惩治,然后对着她伸出手,对着她说“我是来接你的”! 可惜,她没等到那个人,却等到自己的心变强大了。 如今,她还需要这么一个人吗? 错愕的眼神逐渐变得温柔,眼前的男子好不清冷,但他抓住自己那只有力的手却不断传递着热量,夹着沙子的风糊过她的眼角,痒痒的,好似有什么要落下那般。 “那,你来得有点晚了!” 她释怀地笑着,低垂下眸子小声地说道,似在埋怨,似在追忆,似在遗憾。 “怎么会晚?”那把依然低沉稳重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低着头的言暮听到应日尧的话,不由得睁大的眸子,忽然,身下的黑风实在受不住晨凫那吐着大气的威慑,凄厉的鸣叫了一声,将她的思绪收回。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慌乱地说道:“世子说得对!咱们这回一定可以旗开得胜,活得长长久久的!” 察觉到自己正抓着小姑娘的手腕,应日尧心中也并非如脸上那般淡定,只见回过神来的他慢慢松开握着的手,转过头御马调头,说道:“回去!” 得到解放的黑风,一双高耸的耳朵动了动,想跟着晨凫的脚步,却碍于自己的主人愣神一般一动不动,只得疑惑的小声啼叫。 “知道了!”言暮俯下身对着黑风说道:“瞧你这怂样儿!” 黑风是听得懂人话的,听到主人毫不留情的讽刺,它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是在心中默默念道: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 虽心中这般说道,但黑风还是觉得什么样的马儿载什么样的主儿,它不是英烈良马,它的主人也不是英雄人物,她是温柔少侠,那它就做匹陪她走天涯的马儿,足矣! 言暮御马追上走在前头的应日尧,与他并肩前行,似乎二人之间的隔阂消失殆尽,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少了那分忌惮,只见姑娘巧笑地说道: “世子,我想去查一查那群俘虏。” 既然呼衍逑千方百计想杀死那群俘虏,说明他们手上有着让他不安的东西,他这深藏不露的左贤王都硬要插一脚,那就让她潜入牢中一探究竟! 应日尧闻言,转过头看向她,撞见她眼中如星的光,答道: “好!” 第一百二八章 用人不疑 就这般说罢,第二日,言暮去了营狱查探。 在那苦闷不堪的营狱待了半天,让她这个静不下的小少侠焦躁不已,到了换班之时,她便一溜烟地跑回应日尧的营帐里。 夜色之下,她踩着脚下扎实的黄土地,熟门熟路地跑到那亮着满堂灯的营帐,却不料,远远便看见站在帐门前的林副官,只见他脸容端正,浓眉大眼,一道疤痕却从右脸鬓角一直延伸到他的脖颈,他虽没有先前副官朱大成那般魁梧,却一脸老实正直的模样,她听说此人是朱大成被抓之后提拔上来的,言暮先前还问过宋望为何不留多些时间观察人选,这般果断就选了他。 宋望也不过轻轻一笑,阔达地说道:“用人不疑。” “李护卫。”林副官客气地跟她打了声招呼,言暮颔首回应:“林副官,将军在世子帐里吗?” 林副官点头答道:“是,我去通报一声你来了。” 言暮见对方应声转身,连忙伸手阻止:“不必了!”一只手有力地挡住了对方的动作,带着内力的劲儿让对方不由得错愕了一下,“我在门前等就好!” “李护卫你不是英武卫。”林副官忽然笑道。 言暮不明所以,但也不打算隐瞒,便直言问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林副官微微一笑:“英武卫不会在佩剑上穿络子的。” 言暮闻言连忙看向腰间碎星剑上那串青色的剑穗,不由得失笑,这串络子还是雪静给她编的,雪静她最爱编络子,开心的时候会编,伤心的时候也会编。 她没想到对方竟观察如此入微,便笑着说道:“家里人爱编这玩意……” “李拂,进来。” 忽然,应日尧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声线传来,言暮先是错愕了一下,随即与林副官相视一笑,便点了点推门进了营帐。 一关上门便听到宋望的调侃:“表妹,昨晚去哪儿溜达啦?” 言暮有些过意不起地低下头,不知如何作答,见到她窘迫不已的模样,坐在书案中的应日尧对着她语气冷淡地开口:“今日探查如何?” 得到解围,言暮连忙抬头准备回答,却不料被宋望插了嘴:“哟,心疼了?” “心疼?”这下才轮到言暮开口,却不明白宋望话中含义,谁心疼谁了? 宋望看着表妹歪着脑袋不明就里的模样,不由得苦恼地挠了挠头,表妹还没开窍呢!罪过罪过! “咳咳。”宋望假装正经地干咳了一声,也问回正事:“今日去那牢狱走一遭,有何收获?” 表妹脑袋瓜子好,查案比那刑部的人更抽丝剥茧,来帮他们探查“俘虏”,一定能有所收获。 宋望这般自信满满,转头却见言暮更加凝重的神情,她摇了摇头,经过一日的观察,实在没发现那群俘虏有何特别之处,便跑了回来想从他们的“来处”寻求蛛丝马迹。 “我总算知道为何你们查了这些日子都查不出,他们真的太寻常了,那十六个人皆是长相平常的中原人,会讲匈奴话也会说我们的话,拷问之下他们也坦白了是被呼衍普提以银两收买才会为其卖命,协助他看守武器库。但这就奇怪了,假如是收买,那必然是可弃之人,但却引得匈奴左右贤王,一个鼎力救之,一个使计杀之?” 应日尧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苦恼疑惑,却灵动不已的言暮,只见她依旧歪着脑袋,但目光却透露出她不言败的性子。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唯一的解释应是:“我派人查过他们所有人的底细,确实都是世代活在漠北三城的中原人,漠北不少人有匈奴血统,会说匈奴语亦不鲜见。他们贪财卖国是真,但我猜,在这群人中必定混进了特别的人。” 应日尧目光锐利,从桌案上拿起一个册子,抬臂一挥,向着言暮方向扔去,她反应迅速,伸手拿起册子,打开一看,正是十六个俘虏的家谱底细。 此十六人不是举目无亲,就是地痞无赖,想必也只有这般的人,才会在这种节骨眼,做卖国的勾当。 “但是,为什么呼衍普提要在墨城郊外建武器库?”言暮将手中的册子放在茶桌上,行至沙盘旁边,仔细地看着漠北地势。 武器库的在墨城南郊,那处靠近河川,又在悬崖洞里,隐蔽是够隐蔽,但也极其潮湿,在那处囤积弓箭刀斧,不见得是处合适之地。 听着她的话,应日尧也盯着沙盘凝视。 宋望呆坐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二人苦思冥想的模样,天机山上无数日夜,端坐在书案上坐观天下的三师弟,终是走了出来,他知道应晖绝不愿意让日尧建功立业,这些年对他与英王打压不轻,如今能来漠北带兵打仗,还是因为他承诺会带上留在盛京所有的英武卫奔赴漠北。 纵然应晖不在乎漠北三城的百姓是死是活,但能将英武卫赶出他的地盘,而漠北真的能够打胜仗,对他来说是乐享其成,这般才愿意下令让应日尧前往北疆。 静默之间,言暮忽然想起之前在蜀地绑了君必鸣的事,那时她把君必鸣绑在一处悬崖的洞窟里,刚走出窟口便看到几条吐着信子的蛇在那处盘旋,吓得她连忙取了雄黄酒洒在他周围,思及至此,她便直言问道:“这处悬崖洞里也有蛇吗?” “蛇?”宋望挠了挠后脑勺,摇了摇头:“那处是蝙蝠窟。” “蝙蝠……”言暮喃喃地念道,心中老是觉得呼衍普提会在那个地方囤武器,实在离奇。 灯光照在应日尧那张棱廓分明的脸庞,将他锐利的眼神照亮,他抬头看着还在苦思冥想的言暮,大概没有她循循善导,自己也联想不出前因后果来。 “李拂。”他开口唤着还站在沙盘旁的人儿,言暮闻言立刻转过头看着他,茫然的眸子里有着女儿的娇憨,明明二人独处的时候,他还唤自己庄姑娘的,怎么宋望一在,他就换了个叫法? 应日尧自然不猜她心中的胡思乱想,直言说道:“明日随我去城郊悬崖洞。” 灵动的眸子眨了眨,言暮立刻兴奋地一把上前,眸光灼灼:“世子,你想到了?” 四目对视,她的眸子不再见羞涩,而是大方自然。他凝视着眼前藏着英气的眉梢,点了点头。 此刻,坐在一旁的宋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多余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里念道: 自己还是去练兵…… 第一百二九章 不善表达 云之际,鸟独还。悬崖绝壁几千丈,绿萝袅袅不可攀。 言暮与应日尧并肩站在墨城城郊的悬崖洞口前,眼前是黑漆漆的洞穴,听闻里面还住着一大群蝙蝠,而身后是悬崖峭壁,浑浊的河水滔滔不绝。 “世子,此处如此隐蔽,你是如何查到的?”与应日尧一同前来时,路上九曲十八弯,悬崖峭壁旁方圆十里皆无人烟,谁会察觉到此处还有人迹呢? 应日尧边亮着火把,边说道:“你还记得初入墨城时在哪处遇见张其斌吗?” “郊边茶肆。”她刚开口,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确定。 “张其斌下一个师数百人,每天都会在漠北三城各个茶肆,酒家,路边驻留,为的就是打探侦察,策反敌徒。” 言暮颇为讶异地抬了抬英挺的眉梢,问道:“所以这个……” “是张其斌的手下,在青楼处打听到的。” 应日尧长身玉立,颜如舜华,饶是天地间佼佼男儿,此刻却为了调笑一个小姑娘,故意把话说得直白:“这般说来,你之前杀李侗,不也是在青楼吗?当时瞧见了什么?” 言暮一听,那脸上表情不变,耳朵却顷刻间变红,瞅着生趣。 只见她有些结巴地说道:“我当时一颗心就想着杀了李侗,哪会去瞧什么,听什么!” 应日尧见她应是窘迫不已,便不打趣她了,说道:“走,我们进去看看。” 二人一踏进洞穴,便觉得湿气极重,应日尧举着一把火把照着前方,弓箭武器已经被他们收入库内,整个洞内空荡荡的,言暮环顾周围,只在角落有一堆被留下的陶罐。 “庄姑娘,你闻到了什么吗?” 此时应日尧倒是叫她庄姑娘,还真不知他有何用意,但此刻言暮也不做多想,老实答道:“此处气味太冲,是因为蝙蝠的粪液吗?” “是。”应日尧给了她肯定的回答,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张帕子,递给言暮:“捂着口鼻。” 被气味差点熏晕的言暮闻言立刻接过帕子捂紧口鼻,一霎间,那股熟悉的檀木熏香便闯进了她的鼻子。 这,是应日尧身上的气味…… “世子,你呢?”言暮不知自己脸上热度骤升,漆黑间也看不清自己和对方的脸庞,却察觉到对方只专心在检查着角落的罐子。 “我不需要。”应日尧说罢便把火把递给言暮,伸出手打开那隐蔽不起眼的陶罐。 顷刻间,一股异臭瞬间涌出,言暮难受五官都拧成一团,却见应日尧依然是那副清冷严肃的脸孔。 不得了!这英王世子不会是患了脸僵之疾?这味道,是个人都受不住啊! 言暮强忍着痛苦,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世子,这,这就是蝙蝠的……” 应日尧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心中想道,原来他们之前遗漏了这么关键的东西。 他了然地盖上陶罐,慢慢站起,环顾了整个洞穴里为数不少的罐子,转过头却不见了言暮。 “呕!”洞穴外的一声干呕声告诉他原来对方早就受不了这气味,既然已经知晓真相,他也一并走出了洞穴,刚到洞口便看见言暮正撑着悬崖壁艰难地呼吸着。 “世子,你也受不了了吗?”言暮见对方也疾步走了出来,连忙站直身子关切地看着他,只见他依然一脸凛然,貌似没什么大碍。 “走。”应日尧瞥见她那双关切的杏目,胸口一窒,却硬是在不经意间转过头不去看她,只是清冷地说道:“查到了。” “什么?”这下可管不得什么奇臭难忍,言暮惊讶地睁大的圆溜溜的眸子,心道:这应日尧到底是什么人,就这么一看,就猜得出来龙去脉? 只见长身挺拔的男子一跃上马,言暮愣神地定定看着对方,背着光的他,一霎间让她想起了初次在巴蜀见唐昂的模样,说起来,他们的脸容也有着一分相似。 不过,英王与萧王本就是同母所出的双胞兄弟,他们的孩儿之间相似也不出奇。 忽然,她的脑海中冒出了唐菲菲先前说过的话:“我儿生性寡淡,跟他爹一个模样,一开始我也以为他爹是颗木头,不值得去耗费我的感情,后来才知道他家的所有子弟都是这般不善表达情感,应是遗传唐昂祖母的。” 不善表达情感吗? 言暮深深闭上双眸,手中那带着檀香的帕子被揣得紧紧的,忽而又松开了。 不论是唐昂还是应日尧,都与她无关,何必猜测!何必介怀! “庄姑娘?”应日尧依旧冷然的声线将她的思绪勾回,她猛地睁开双眸,依然清澈无鱼。 而后一把踩上马鞍,身姿飒爽地跨坐在黑风之上,说道:“世子,回去我想听听你的发现,请你赐教……” 此刻,他们身处黄沙大漠,身后是大恒数万扞卫着漠北的精兵,身前有居心叵测的敌人,一旦掉以轻心,只会连累数万人,必须心无旁骛,不论情,只论武! —— “大量囤积的蝙蝠粪液,对于在悬崖峭壁毫无田地之处,无一利处,更会让身处之人难以忍受,先前去搜查的士兵并没发现,因臭味而避而远之,却忽略了,呼衍普提真正想在此处囤制的,就是那些粪液。” 回到营地之后,应日尧边说道,边从那小山似的书丛中,抽出一本《武经总要》递给言暮说道:“看过这本书吗?” 她接过满是批注的册子,摇了摇头,兵法之书她确实看得不多。 “现在读,读完之后你就知晓,为何呼衍普提会这样做。” 言暮盯着有些陈旧的书册,微微错愕,她没想到应日尧不直接告诉她原由,聪慧如她,哪会不知晓他的动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深知应日尧在给机会予她,去探寻真相,去破解谜题。 四十多卷书册,他只抽出其中一本,诚然答案就在此卷之中,言暮细细阅过那字里行间,越发觉得应日尧的学识渊博,一行行批注可见用功,而更甚的是批注中对行兵用兵的见解,言前人所未言,发前人所未发。 她不如他,但也能从他身边讨到一丝学问,足矣。 良久,看完一卷书册的言暮慢慢放下手中的书,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抬头对上正盯着自己的应日尧,不由得微微弯起唇角,说道:“我懂了!” 她站起身,目光定格在那堆书中,她不知道这样的书他看了多少,却打心底觉得,他当得上是大恒之佼佼者,唉,她这下还真是甘拜下风了! “禽类粪液可提炼硝石,蝙蝠亦是如此,硝石是火药的重要材料,大恒的硝石多产于巴蜀之地,地处草原之地的匈奴无法产出硝石,所以通过这种办法去冶炼出来。” 她对上应日尧那灼灼能射寒星的双目,自信地说道:“我的推测没错,世子。” 闻言的人眼中闪过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最终还是没被巧笑的人看见,应日尧颔首说道:“你知道六年前宋望之父宋珑大将军因何而死吗?” “是火药?”言暮猜测道。 眼前人的聪颖不需多探究,一点即明,他便继续说下去:“六年前,匈奴派来的奸细趁着墨城城诞之日,众人上街游玩时,将火药投掷到闹市之中,当时就在附近的宋大将军,为了救一个小孩童,用身躯挡住火药,谁也想到,那火药的威力极大,闹市中数十人因其而亡,宋珑更是全身烧焦,死无全尸。” 原来,娘亲的兄长是为救人而死,而不是死在战场之上…… 言暮神情凝重,一双英挺的眉毛微皱,连忙问道:“那主谋是?” “呼衍普提。”应日尧深邃的眸子泛出凛冽的气息: “牢狱中他千方百计要救出的,应就是帮他制作火药的人。” 第一百三十章 好生眼熟 “但那些俘虏不都已经查清底细了吗?”言暮着急地问道:“有谁有跟火药相关的?” 应日尧闻言摇了摇头,将那卷记录着他们底细的册子递给言暮,说道:“倘若他们中有这经验,我早就猜得出来了,不过方才再次细看,倒是发现了一人值得深查。” 言暮细细地看着册子中的一字一言,最后定格在一个人名之上,而他原本是在药房当学徒打杂的。 应日尧知道她已经找出了端倪,直言道:“火药之所以名药,是因为需要调配而成,而不同的配比,达到的效果皆有不同!” 言暮放下手中的册子,对上他一如深潭的眼眸,谜题破晓,她的心中一片清明: “石灿,七年前妻女因事故而亡,六年前离开药房去做买卖,居无定所。” 她,果真冰雪聪明! 应日尧心中默默赞许了眼前的姑娘,脸上却还是那般的清冷,语气也如寒冰一般,毫无温度:“石灿绝不普通,查清楚来龙去脉。” 言暮眼神坚定,朗声答道:“是!” 说罢,她那急躁的性子便转头准备跑去牢狱调查,但不知为何,脚步一顿,硬是不走一步,原因是她看了应日尧给自己的《武经总要》后,一直有种奇怪的猜想。 “世子,那本书册上的批注,是你写的吗?”她有些忐忑,但总归是开口问道。 刚准备处理军务的应日尧闻言抬头看着她,只见小姑娘眼神纠结,既疑惑又好奇。 “是。” “你这字,好生眼熟……”她回想起很久以前,那份被她撕了又粘回来的信,自己偶尔也会取出来看看,作一番警醒。 应日尧自然记得自己只写过一次信件予她,还把他气得不轻,但说起来,那次却是他第一次真的对某个人感到好奇,如今那从不见却一直记挂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不知用何种情感去对待,但总觉得,不能这般冷淡,却又做不到对她万般热切。 “回头再说。” 他一如以往,将所有妄图闯进他生命的人关在心门外,虽说如今不是时候,但到何时才是时候呢? 站在心门外的人,闻言轻轻一笑,弯起的眉眼好似三月的桃花,泛出的温柔如桃花酒般醇绵醉人,只见她笑道: “好,回头再说!” —— 漠北风大,呼呼地穿过过道,吹着军营牢狱深处,石灿坐在角落,一双眸子耷拉着,不需掰手指头,他也知道自己待在此处差不多一个月了。 他很明白自己对于呼衍普提极其重要,对方为数不多的胜仗都是靠着他制出的火药致胜,而且他从来没把火药的配方告诉任何人,就连给呼衍普提制作时都要求独自一人,所以呼衍普提但凡要在此次立下军功,都不可能会舍弃他这个举足轻重之人。 但他没想到,宋图的儿子竟如此谨慎。他抬起头嗅了嗅穿堂风的气息,背靠着的石头坚硬无比,不必多想,这个牢狱定然是建在岩洞的。 冰冷的岩石透着蚀骨的寒,若是石灰岩尚好,这般结实的岩石,任是火药都不一定能炸开,唯一能逃出去的,只能是眼前的铁栅栏。 说得容易,这每日巡逻的狱卒一批接着一批,呼衍普提那厮平日鲁莽,沉不住一点儿气,知道自己被缴了肯定会派人来救,但这一个月来都没点儿声音,该说是这里实在太深严,还是说呼衍普提那边都是废物呢…… 黑漆漆的通道边点着稀疏的火,静悄悄的牢狱里只留下火棒哔哩啪啦的闪烁声,忽然,许是大门有些骚动,顺着空旷的通道传到石灿的耳中,让他不自觉地细细听着。 “哟,新来的啊?”是熟悉的狱卒粗矿的声音。 “各位大爷,先前送饭的这几天身体不适,就让我来了。”一把清脆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应是个少年。 “看着怎么这么面生?” “我叫笑宝,就在后厨帮忙,不常出来。” “你就是笑宝啊!我听送饭的提过你,你那麻婆豆腐做得不错!”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行,我带你送饭去。” 细碎的谈话截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果不其然,新来送饭的人是个年轻小伙,他一身瘦弱,拎着一个大食盒却不费余力,脸上有些灰,看不清模样,但五官轮廓清秀,乍一看倒不像是个干杂活儿的。 只见那小伙蹲在地上,从食盒里拿出一碗碗简陋的餐饭,石灿仔细地打量着对方,见他一双手全是茧子,这下就不出奇了。 轮到他时,他故意低着头接过崩了一个口的饭碗,却忽然瞥见对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机警地盯着他,四目相对,他顿时觉得此人来此定然有意,但碍于跟前还有狱卒监守,便眨了眨眼,转头走回了角落之处。 待二人皆走后,牢狱众人便埋头吃饭,石灿坐在角落暗处,扒开米饭,果不其然,里面藏着一个核桃大小的布包,他连忙抬起头环顾四周,见无大碍,便立马打开布包,只见里面放着一张纸和一小块火药。 火药!难道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不对,他平时行事隐蔽,随呼衍普提前去匈奴之地已有多年,若不是因着这两年漠北三城守卫越发深严,硝石压根运不过来,他也迫于无奈,只得回来墨城郊区寻硝石,谁料墨城的所有硝石都统归漠北军管理,就在他准备打道回去时,却发现了那个蝙蝠洞,他见过师傅曾从蝙蝠粪液中提炼硝石,便让人搜罗了些市井流氓,来帮忙收集,但过于明显反而会惹人怀疑,呼衍普提那蠢货还添了一些武器来,让他们明着看守武器。 要不是这匹无用的武器,也不会那么快被漠北军察觉,这不东西没收集多少,连着他也一并被俘,不过也幸好没开始太久,跟着一起的这群人都不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所以这么多次拷问下,还是没被他们发现什么端倪。 不过这次…… 他连忙打开一起包着的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三日后,西边马场暴乱,投火药于锁孔内,出而逃至伙房,以柴木虚掩等接应。” 一看完,石灿便谨慎地将纸条吞进肚中,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火药,皱了皱眉头,照这个重量,应该威力不大,但炸开门锁应行得通。 果然,没有了他,呼衍普提制出的火药都是些渣滓! 第一百三一章 走火入魔 穿过整齐浩荡的练兵的队伍,她疾步行至东边最大的马场,遥远便看见铁血铮铮的男儿郎骑越于骏马之上的壮景。 漠北的草地是青黄相交的,练起马来的时候,大风一吹,男儿郎挺拔的腰杆,墨黑的练功服,看起来好不飒爽。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最为俊逸高大的身躯,一把扯着缰绳,让高傲的晨凫马甘于臣服地听话调头,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世子。”言暮抬起头看着那俊逸无比的男子。 应日尧随即下马,此人轻功了得,下马无声而震慑,高大的身躯就这般站在自己跟前,看得言暮颇为紧张。 “见到石灿了?”他一手牵着马,与言暮并排行在马场间。 言暮闻言颔首,说道:“此人眼神机警,应为心思缜密,绝非市井百姓。” “所以说,难骗?”应日尧调侃说道。 言暮不懂他想表达什么,脑袋瓜转了转,直言答道:“也,不算难……” “因为你比他更加机警,更加心思缜密。” 听罢对方的一席话,言暮没想到对方心中会如此赞许自己,稍微有些讶异,不由得睁大眸子,想瞥一下站在自己身旁的他,但碍于不好意思,还是微微低下头,喃喃说道:“世子谬赞了。” 应日尧却是大方地低头看着她,只见对方有些羞赧,玉白的脸蛋还留着乔装时的灰尘,不禁心生有趣:“你不必妄自菲薄,此事若放在我身上,我绝不会使计套路,大概直接捉拿他就完事了。” 他忽然想起昨晚对方想出的计谋,虽有些繁复,却不失有利。 “世子只是不屑去做这些拐弯抹角的事儿罢了。”言暮这下倒是敢坦然地看着对方,其实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能够感受到对方是表里如一,刚直不阿的人。 言暮的话语好似一股清流,慢慢地流淌在他的心中,忽然间,有个奇怪的想法冒出在脑海: 她能来到漠北,真的太好了…… 有些人口不对心,有些人无法表露,很多的话语藏匿于心间,不知何时会一诉衷肠。 “世子,三日后西边马场准备好了吗?”言暮忽然想起应晏阳运来的五百匹马,能在河北道那么迅速地补充大量马匹,应该一般的马场和商人都做不到。 应日尧闻言,依旧是熟悉的清冷语气:“嗯。” “这次应该不是言氏的物资!”言氏在大恒北边是不设点的,这就说明,除了言氏,应晏阳还拉拢很不少的支持,而且大概没有一家是比不上言氏的。 “嗯。”依旧是简短的回答,证实了言暮的猜测。 言暮无可奈何地吁了一口气,庞雨这条狡猾的狐狸,到底“祸害”了多少名门啊! 但转头一想,心中又是千般挂念,临行走得匆忙,与爹娘的体己话也没能说上一句,想想此刻哥哥也应是早回到庄府了,没能跟他见上一面,不知他会不会耍性子呢…… —— 京城在处闲人少,皇城之下讨笑多。 文华殿,乃历代皇帝书房,依旧是金石美玉,文人字画皆全,依旧是左图右史,文房美器皆有,但这一屁股坐了五年的应晖,却越发的失去了当年的意气风发,钱公公俯身做牛马的背脊越发的佝偻。 毛方这些年为了应晖那荒谬的“屯兵之道”东奔西走,在大恒各处大大小小建起了十多处军营,那假的虎符传了一个又一个将领,这般看来,只要功夫深,假的也成真了。 “毛方,这淮南道为何才只有五万兵?”应晖一身龙袍,身后还左右站着两个捶背的宫女,似是没精力般,只睁着浑浊而带着血丝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一股鄙夷从毛方的心中油然而生,但他还是弯膝跪下,请罪般说道:“回禀皇上,淮南道前年大水,死伤不少,物资匮乏,如今实在是五万兵也难以维持。” “混账!”不知是踩到应晖哪根龙筋,只见他勃然大怒,抓起书案上的墨砚直狠狠朝毛方处砸去,“咚”的一声,一动不动的毛方便被重重的墨砚砸中了肩膀,黑色的墨汁瞬间染上了他的外袍,一边侧脸还溅上了不少墨汁,刻着仙鹤的端砚就这般滚在地上,留下血一般的痕迹。 “臣知罪!”毛方将头颅深深低下,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看不清情绪,钱公公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心中暗叫不好,只求着白尚书早些来到。 钱公公这老狗尚且能定的住,可应晖身后那两个宫女却个个吓得心惊肉跳,右边那位小宫女捶背的手不由自主地重了起来,一下捶在勃怒的应晖肩上,更是推波助澜,激得他大叫起来:“你们两个,想谋害朕!来人,将这两个贱婢杀了!” “不是的,皇上!饶命啊,皇上……”两个无辜的宫女跪在地上,凄厉的叫喊声和哭声此起彼伏,站在一旁的钱公公权当不见,此刻只是大声重复着应晖的话:“来人,将这两个贱婢押下!” 见那两人被迅速押下,钱公公又开始卖乖地端起新茶,对着应晖哄道:“皇上,来喝些茶消消气,这是用初冬梅花上的初雪冲泡的。” “梅什么花啊!”不知又触中应晖的那片逆鳞,只见他大手粗鲁一挥,将那清茶一把打翻,嘴边还念叨着: “还不是怪那梅岐,要不是朕没有那劳什子虎符,何须另起炉灶,朕巴不得那漠北和岭南两处的兵全部死光!你个毛方,朕都把漠北所以的军饷全部调给你,还养不活那几支兵,说起来就是一肚子的火,来人!传令下去,大恒所以姓梅的,全部杀了!杀了!” “万万不可啊!皇上!” 忽然,门外传来一把急躁中带着看戏的声音,钱公公一听,立马双目睁大,期待地盯着来者,仿佛观音菩萨来了那般。 还跪在地上,半身墨迹的毛方,眸中泛出了凶光。 来者不是观音,是大恒最大的孽障! 已过花甲之年的户部尚书白康成,身穿着一身绯袍,正急匆匆地走进文华殿,下巴的山羊须已然花白,一张皱脸没有一块是圆滑的,但那双眸子却精明地滚动着,唇角那微微弯起的笑意,是已经“走火入魔”的应晖看不见的,但毛方却瞧得清清楚楚,直想手起刀落,将这混账的老狗头一刀斩落! “万万不可啊!皇上!”白康成唉声叹气地越过毛方,故作苦口婆心地说道:“天下姓梅的何其多,皆是蝼蚁,何须损了咱们的横刀(砍头的刀)!” 应晖满是颓靡的眸子盯着来者,算他说了句让自己的舒心的,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对,杀那群贱民,还毁了朕的好刀。” 白康成笑吟吟地上前走到应晖跟前,许是二人为舅甥关系,也不见白康成多礼,径直地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递到钱公公跟前,钱公公见状立马去接,小心翼翼地放到应晖眼前。 应晖那浑浊的眸子瞥了一眼,便不在意地问道:“这什么东西?” “禀皇上,这是镰儿针对河南道增税的册子,臣看了觉得大有可行,便借花献佛,立马给皇上看!”白康成早猜得对方绝不会看,但那劝说的态度却不减。 跪在地下,膝盖都开始发麻的毛方,心中直觉白康成越发嚣张,朝堂多少人意欲上书皇上,都被他拦下,倒是对自己的侄孙上心。 应晖不出所料,果然是大手一挥,看也不看:“你不必说这么多,直接告诉朕,能收多少银两就行!” 白康成那双精明的眼珠微微转动,恭敬地说道:“河南道赋税再提二成,征收八成,留二成给百姓,足够温饱。” 二成足温饱?连毛方这一届武将都知道荒谬至极,但应晖听了却是忽然眼冒金光,“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举起手指着白康成笑道:“这个好!这个好!” 忽而又瞥见还跪在地上的毛方,便笑得更欢:“毛方,淮南道不是没银两吗?现在白尚书给你想办法了,还不快跪谢他!” 第一百三二章 怒不可言 “这,皇上,不可啊!”听到“跪谢”二字,白康成立马故作讶异,诚惶诚恐地说道:“臣与毛大人同为尚书,如何担得起他的跪谢呢?” 坐在椅上的应晖一听,混沌的脑子越发的疯狂,不由得嗤笑了一声,轻蔑地说道:“如何,朕这个皇上要他跪你,这也不成?” 白康成心中知晓应晖再狂也不会对自己发狠,便立马换了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地对着毛方,说道:“哎呀!毛大人,这皇上都动气了,你就……” 毛方一双细长的凤眼里看不见丝毫的情绪,黑色的眸子深得如看不见地的深渊,不必白康成这条老狗惺惺作态,一个曾经浴血沙场,铁骨铮铮的大恒武将,就这般对着白康成叩下了一个响头: “毛方治兵无方,多谢白大人出手相助!” “哎呀!毛大人,我如何担当得起啊!”白康成连忙拖着有些佝偻的身骨向前,准备扶起毛方,却不料,坐在案前的应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玺,一边斜着眼睛看着屈辱至极的毛方,说道: “一个响头怎么够?继续叩!” 站在一旁的钱公公,背脊全部被冷汗浸湿,他眼神恍惚,不由得紧张地吞咽了一口涎沫,虽然他知道皇上“服药”多时,已经神志不太清明,但如此逼迫手握重兵的兵部尚书麻烦,这,这不是逼着人造反么? 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把应晖的话全数听进耳中,刻在心中的毛方,只见他宽广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顷刻间便挺直身子,神色依旧不变,对着白康成,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 “不可!不可!咳咳……”白康成虽不满毛方先前高涨的气焰,但见到今日的晖帝如此荒唐,怕是真的神志不清了,心中计谋若真的折了毛方如此大的屈辱,以后怕是要结怨的,便立马伸出手阻拦。 见到六旬的白康成咳嗽得难受,应晖虽糊涂也不会糊涂自家的人,鼻子里出了一气,大手一挥,说道: “好了!好了!别叩了,毛方,你回去好好面壁思过,朕这些日子不想看你!” 毛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一眼应晖,他心中早就知晓,自从应晖全数信任白氏之后,毛氏就没有一席之地了,这不是他为此耗尽半身辛苦想要的! 但如今,还不是时候…… “微臣,告退!” 一室狼藉,白康成目送了毛方走后,转过头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又瞥见惊魂未定的钱公公,便宽慰地对着他说道:“钱公公,我有话要跟皇上说,你先下去!” 能走,自然是好。钱公公仿佛被施了莫大的恩赐般,点头哈腰地说道:“那奴才就告退了!” “舅舅,下次不必给我看,让人施行就行!” 应晖随手扔掉跟前的册子,抓起手边的嗅壶,用力地吸了一口,一霎间直觉身轻如燕,一股精血直上脑间,好似打通了任督五脉般舒畅,而后又神明开朗,一整个身子直直地往椅背瘫去。 白康成紧紧地盯着眼神迷离的应晖,心中暗喜,嘴上还想帮白镰多说几句好话,却听到那神志溃散的应晖在呢喃着什么,不好插嘴,便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听着他的疯人疯语。 “舅舅,你说朕让应日尧去漠北,是对还是错呢?” 一听到应日尧的名字,白康成一颗如石潭的心忽然颤了一下,他深知应晖忌惮他所有兄弟的儿子,但没想到,他心中最大的石头,竟不是应晏阳! “皇上,你又怎会错呢?” 应日尧带着英王的精兵去了漠北,英王在盛京就等于脱了壳的虾,对应晖压根就起不到威胁,况且,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应日尧就这么死在那处,对他们来说,不就直接少了一个威胁吗? 应晖没看对方,也不知听不听得进对方的话,继续自顾自说:“他是日照最大的威胁啊!跟他爹一样,是我最大的威胁……” 《礼记》有言: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 真正的君王,须是具备之人,他不是瞎子,反而一相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小辈里,唯独是应日尧,三者达德。待他漠北大捷归来,一如他爹当年无限风光,天下百姓皆浅薄无知,应昀的手段不止于此,自己百年之后,日照不就…… 应晖深深地闭上沧桑的眸子,回忆中他在父皇身旁做小伏低,但父王从来没有一次夸赞过自己,每回提及应昀时,那眼中的温柔和赞许,好似千万把利刃刺穿他的自尊。 他记得,还有一个人与自己一样,恨透了应昀,那人有着一双如狐狸一般的眼睛,眼底里萃着比他更浓烈的恨! “舅舅,你过来,朕有事要你去做,这事你一定要办成!” 忽然,纠结于回忆中的应晖心中一股火热,夹杂着无比的恨,他大手挥着让白康成行近。 白康成不明所以,只好走进到应晖的身边,俯下身子凑近神秘兮兮的他,装作认真地说道:“皇上,你说就是!” 应晖呆滞的唇忽然弯起一道诡异的笑,只听他轻声细语地命令道: “我要应昀断后!” —— 宫墙之内诡谲多端,皇城之下却有另一番光景。 “吃完这顿,我就回恭州了。” 虽说如今的盛京城不如多年前那般热闹繁华,但住在首富之子府邸里的君必鸣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几月吃尽山珍海味,人也丰腴了不少。 若不是有孕在身的菲菲姨唤他回去给她照看身子,他自觉还能待在盛京城更久。 自去年起,晖帝就时常不上朝,今日又是如此,倒是让卫桓偷闲,他听了君必鸣的道别,抬了抬头,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好。” 君必鸣盯着自己一同长大的好友,那张爽朗俊秀的脸庞,他每天上街溜达,也不是没听说整个盛京都在传他,用卫氏的家财去谋取晖帝的器用,还说他这状元名不正言不顺,尽是败了读书人的名声,好不难听。 “你一个人在这儿行吗?”他冷不丁地问道。 卫桓咬了一口芋头糕,不知所谓地看着对方,觉得这家伙除了医术了得,脑子着实不太灵光。 “你在我府上待了三个月有余,与我同吃同住,相敬如宾,每日招摇过市,朝廷上那些多嘴的,都在调侃我与你有私情,养了个大男人在府中,你要回去,我应是行的。” 听了卫桓的话,君必鸣那举在半空的筷子忽然一松,一只鲜嫩粉圆的虾子就这么落在饭桌之上。 “私,私情!”他那张小嘴张得如拳头般大,看得卫桓都想发笑,不由得放下碗筷,专心调侃起他: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你再留在此处,我怕是娶不了娘子了。” “我走了你也娶不了!”君必鸣这下倒是晓得对方在揶揄自己,便气鼓鼓地回应道。 “哦?为何?”卫桓俊朗的脸庞微微一笑,一如清风朗月。 君必鸣那张长了些许肉的脸庞憋得通红,气恼地说道:“你不是喜欢男子么?” 卫桓一听,不由得噗呲一声失笑:“此话怎说?” “前年在唐门时,你不是每日半句不离那李拂吗?” 君必鸣忆起那时他担忧李拂被观月门追杀,时常念叨,所以自己当时在蜀地李拂自报名号时,就想到了她就是拂衣。 卫桓微微一愣,不过转头一想,又颔首说道:“唔,你说得有些道理!” 真承认自己有“龙阳之好”了? 君必鸣睁大一双黑溜溜的眸子,讶异地盯着自己的友人,却不料,他的下一句更让人惊讶。 只见卫桓大大方方地对上君必鸣的傻样,笑道: “不过,我猜她不是男子……” 第一百三三章 凤蝶之遇 漠北练兵场上,言暮与应日尧并肩而行,静静地听着张其斌的讲述: “七年前,军中一名知事获探子密报,晓得次日匈奴策划发兵偷袭墨城城郊,御马飞奔禀报宋大将军,谁料行至市集时,一个小孩童突然冲出,知事连忙拉缰,但马蹄已经止不住,那孩童的娘亲为了救他,也冲出来以身护之,马蹄直蹋在他们身上,虽然知事立刻抽刀杀马,但那位妇人和她的孩童,都死在了马蹄之下。” 张其斌叹了一口气,似是惋惜:“那妇人和孩童,就是石灿的妻儿。后来石灿找到了官府,要那名知事偿命,但宋大将军却拒不交人,因为正是那条密报,漠北军能够及时准备,化解突袭,拯救了墨城数万人。” 他对着天空,神情不知是苦是笑,继续说道:“没想到害死宋大将军的,竟是那小人物,也没想到会因着这件事,害了整个漠北这么多年……” 听到对方的感叹,言暮与应日尧对视一眼,随后向张其斌问道:“张知事,你如何知得如此清楚?” 毕竟,这其中牵扯的人极少,连着宋望都不知晓的事儿,张其斌是如何得知呢? 张其斌那双细长的眸子眯成一条,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只听到他的声音不喜也不悲,直言道: “因为那位知事就是家父!不过,说来也是命,那事情发生之后不过半年,家父就死在战场上了……” —— 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 漠北之夜尽是萧瑟一片,言暮与应日尧坐在灯火通明的中军帐内,聊起了白日里听到的前因后果。 “一边是可怜妇孺,一边是满城百姓,张老知事害了二人,却救了万人,宋大将军护了一人,却害了自己,石灿疯魔一念,却杀伤无数。”言暮神色遗憾,喃喃问道: “世子,你说这事,该如何判呢?” 谁冤?谁怨?谁能圆呢? 处理完军务的应日尧,偶得些许间隙能品杯茶,看会书,却见身旁的小人儿如此苦恼,便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书册,直言道: “张老知事,百里传信之事上无错,害死了无辜之人上有错。宋大将军,保护得力干将之事上无错,免罪于杀人者上有错。石灿,为妻儿报仇雪恨无错,为泄一己之恨而害千万人,罪大恶极。” “那,你会杀了石灿吗?”她歪着脑袋问道,诚然,她一点儿都拎不清。 应日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石灿,是关键。” 言暮不明所以,正想继续追问,却见士兵端着晚膳进来了,今日厨子烧了一盘羊肉,她盯着幼嫩酥软的羊肉,油脂丰沛,直叫她流口水。 “先吃饭,其他后面说。” 应日尧见她一副小馋猫的模样,直觉可爱,便借她这次亲力亲为调查俘虏,赏了她最大的羊蝎子。 言暮早把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利索地夹起羊肉,那股羊膻味猛地扑鼻,不过她与应日尧都不觉难闻,但却让她想起了某人,只见她弯起嘴角,笑道: “若是文汐闻到这个,一定连饭都吃不下。” 他看着眼前伊人的嫣然一笑,明眸皓齿,姿色天然,比世间一切佳肴更秀色可餐。 今夜无风无浪,月明星稀,最是交心之刻。 应日尧低下头,深邃的眸色流转,忽而问道:“你为何会与文汐来漠北?” 虽然,他猜得出应是文汐死缠烂打,让她无奈应允,但庄暮离开盛京多年,应是与文汐毫无交集才是,他猜测应与娘亲有关。 言暮闻言,连忙把口中的羊蝎子吞下肚,思忖一番,眸光一转,答道:“世子,你听说过凤蝶盟吗?” 凤蝶盟?应日尧摇了摇头,但思绪却忆起一些往事…… “《诗经》有云‘生男曰弄璋,生女曰弄瓦’,女子生来就不能与男子相提并论。然凤蝶盟先人梦蝶,深感蝶一生短暂,如女子之一生。破茧成蝶,无惧无畏,生于此世,女子亦需有蝶之奋不顾身,涅盘重生,方能飘游天下,无拘无束。” 提及凤蝶盟,让言暮回忆多年之前,亲娘穆少兰在她背脊上纹下燕尾凤蝶的情景,亦忆起年幼的自己,伏在娘亲的怀抱中,那份再也感受不到温暖,她苦涩地低笑着,继续讲述: “先人道:女子并非以柔弱为美,而应端正韧守,端为身端,身不垢辱,砥砺廉隅;正为思正,光明磊落,正直为公;韧为智韧,亦退亦进,坚韧不拔;守为心守,一心一人,天下无双。” 一心一人,天下无双。应日尧深邃清冷的眸子中含着道不明的情感,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话语。 “故创立凤蝶盟,一人一蝶刻于身传于世,盟中人需互助互惠,数百年过去,凤蝶盟都不知传了多少代,如今凤蝶盟盟主正是我师父,亦月姨的师父,北郭先生。今凤蝶盟之人于大恒不过百,都是代代相传,我师父将断了代的无主凤蝶再传于合适之人,月姨承的便是金堂凤蝶,如今她再传给了文汐,而我亦是如此,文汐与我行了盟中蝶誓,所以我便护她来了漠北。” 应日尧记得娘亲临终时确有对文汐托付,让她把“金堂凤蝶”传下去。他当时心中悲痛,顾不得想太多,原来还有这一番深意。 “那,你是什么凤蝶……”他低垂下眸子,黑而黝长的睫毛遮住了无法温柔的眸色,明知故问。 言暮闻言挑了挑英眉,眼神伶俐俏皮,只见她皎如秋月的脸庞上挂着笑意,大方地说道: “燕尾凤蝶。” 应日尧听着对方从不设防的话,不由得心中一暖,说道:“我从未见过这种蝶。” “不出奇,此蝶多生于南方。”言暮笑言: “不过世子心怀天下,以后走南闯北,必然会见到的!” 他听罢抬起头,眸色依旧冷得如寒石,脸容依旧俊逸超群。一轮温柔的月色穿过窗口照进帐内,暖黄的油灯下二人相对而视,似乎这种情景已经出现了许多次,她也熟悉了对方的清冷与温热。 明明是孤男寡女,但同吃同住于一帐内却光明正大得不容他想,不是男无情女无意,而是男女皆知此刻不容有情,不容有意。心中默契,同为这一个目标而前行,故而坦荡不羞涩。 此番之后,若他们再次相遇,该如何处置这段时光呢? 大概,如今的彼此都不敢去想…… 但一如言暮所说般,燕尾凤蝶,他必然会见到的! 第一百三四章 睚眦慑人 清晨的阳光照不进营狱深处,石灿一如既往地接过那个崩了一角的饭碗,窝在角落吃着,他抬头瞅了瞅已经离去的狱卒和送饭的,这些日子不见那送饭的小子,不知他靠不靠谱,但苦于困在此处多时,有一线生机亦不可弃之。只能反反复复地想着那纸条中的内容,怀中的火药一直保持的干燥,只待今日。 突然,哐当一声,身旁的人手中饭碗落地,石灿收回思绪,转过头却见对方已经一头倒下在地上,接着,一连串饭碗掉地的声音响起,狱中其他人接连倒下。 “什么声音?” 狱卒粗矿沙哑的嗓声从尽头门口处传来,石灿心中一紧,眼珠子机警地转动着,一双耳朵竖起,紧张地听着狱卒厚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吼!” 猛地一声巨响,远处马儿剧烈的嘶叫声此起彼伏,果不其然!“西边马场暴乱”! “快!出去看看!” 狱卒紧张地收回脚步,一股脑地冲出了营狱,石灿定了定心神,心中窃喜着呼衍普提果然有法子,便掏出火药,对着地板一划,快手快脚地将它塞进铁门锁孔之中。 一声爆炸被马场的骚乱掩盖,石灿惊喜地看着被炸开的铁锁,一脚踢开了关押自己多时的铁门,一股脑地往外冲去。 “出而逃至伙房,以柴木虚掩等接应。” 他脑中反复地提示着自己下一步,重见天日,来不起欣喜,他深知危险还没结束,立马左右张望,瞧到不过三十步处的伙房正冒着炊烟,连忙撒开腿往那边跑去。 伙房无人,马场的骚乱声越来越小,他紧张地按照指示逃到那厚重的柴火之中,忽然,咿呀一声开门声,他立刻紧张地透过木柴的枝丫看去,只见那熟悉身影,是那小伙子! “石工,你在吗?” 小伙子的额头布满大汗,正紧张地将伙房的门关紧,石灿听到他的声音,连忙走出,却见对方正推着木桌,将门口堵死。 “怎么了?”他自然知道大事不妙,但还是问道:“被发现了吗?” 对方点了点头,紧张地说道:“被发现有人逃狱,如今在逐一搜查,我们要加快脚步,大王已派人在外接应!” “怎么逃啊?”石灿不是没听说过宋望和应日尧的手段,若是被抓住,不仅暴露了他的身份,就连他的杀了宋图的事…… 只见那小伙子神色紧张地拉着石灿走到角落,指着地板处的铁门说道:“这里有一处地窖,是可以通往外取冰存粮的,但我没有钥匙,这里有菜刀,咱们合力将它砍开!” 石灿见有通道,立刻大喜,又抬头看着面前之人的小身板,他被押在狱中多日,更不可能有力气砍开,不由得长叹一声,骂道: “你这傻子,这铁门你要砍到明日都砍不开,赶紧给我拿木炭、硫磺和火石过来!” “什么?石工,你要这些干什么呢?” “笨!叫你拿来就拿来!”石灿也不愿多说,怒目相似。 小伙子一见对方发怒,吓得手脚都抖了起来,只好颤颤巍巍地拿着他要的东西。 幸好他们在伙房,这三物皆有,石灿看着眼前不算多的硝石,用手掂量了一下,只取了约是它五分之一的木炭,和更少的硫磺。 站在他身旁的小伙子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石灿心中极为不悦,毕竟这配方他从未在外人面前展示过,若是被这家伙窃取了,莫不是自断生路? 容不下他思考太多,远处士兵的叫喊声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制作下去,似乎石灿制火药时过于全神贯注,连身后那小伙子灵动的双眸都没看得清楚。 就在火药即将制成之时,忽然门外一阵骚动,嘭的一声,伙房的木门被一脚踢开,从外一下子涌进了一批士兵。 “将这二人拿下!”为首的将领指着伙房中二人,石灿猛地转过头看去,却见那小子已经抓起菜刀往士兵们砍去,口中还喊道:“石工,你快走!” 石灿咬了咬牙,将还差一点的火药点燃,朝着那群士兵扔去,口中大喊着:“我要跟你们宋家军同归于尽!” 随着一阵火花的爆裂声,他的双目便被黑暗笼罩…… —— 火药的硝烟味似乎还在鼻腔中萦绕,石灿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军帐白色的顶棚。就算他再天真,也知道自己肯定没逃出漠北,如今不过是板上鱼肉罢了…… “石灿,你既然醒了,那我就要问你了!” 忽然,一把镇静稳重的声音在房中响起,石灿连忙撑起身子,紧张地看着周围。 此刻他们正身处于医药房内,眼前有二人,一位剑眉星目,高大挺拔,一位俊逸清冷,目光凛冽,他还算是脑子清明,猜得出此二人必定非同凡响,也猜得出这其中必有一人是宋望! 只见那高大的将领神色冷淡镇静,继续说道:“你纵然可以恨宋家的人,但你身上毕竟还流着汉人的血,为何去帮着匈奴异族残害大恒同胞?” 石灿听着对方义正言辞的质问,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好笑,便不由自主地嗤笑一声,讽刺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恨宋家军,那我问你,整个漠北,除了匈奴,谁敢与他们作对!” 他恨透了以权谋私的宋家军,也恨透了他妻儿死时无一人站出来说话的墨城之人,与匈奴合作不是正好,一举将他们全部杀了,更畅快! 宋望听了对方不以为意的讽刺,右手不禁握紧了拳头,看在眼里的应日尧知道他在极力地压抑着对石灿的愤怒,便开口说道: “你六年前投奔呼衍普提,这些年来没少帮他,这些年在战场上死在你所制火药下的漠北军有千人,而死在匈奴突袭投下火药的百姓,有万人,单是孩童,就有一千!” 石灿听着对方冷静得如同索命阎王的声线,逐渐低沉,似要将他拉入地狱那般:“这其中有多少个家因你而崩分离析,以泪洗面,你以为你在为妻儿报仇,却不知你的妻儿早已因你的恶行被数万人唾弃!” 杀人诛心,应日尧的一字一句好似利刃般穿刺着石灿冥顽不灵的内心,他咬紧着牙龈,将心中的震慑强压下去,依旧嘴硬地说道: “战场上必定有所牺牲,你能说你们就没杀过人吗?你们杀的人不也是有父母妻儿!凭什么说我!” “你上过战场吗?你知道匈奴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吗?”宋望看着他那不可一世的嘴脸,冷漠地讲述着:“你还记得半年前那场仗,在那场仗之前,呼衍普提为了向我们示威,派手下大将乌苏,靠着你那劳什子火药,率了几十人突破墨城北段防守,血洗北边十八个村落,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他与将领打赌,那日必定要杀一百人,杀到九十八人时,死剩一位孕妇,乌苏便当着孕妇的面划开了她的肚皮,将那啼叫的婴儿取出,挥刀削断一颗树枝,直接将婴儿刺死于树枝之上!” 那日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宋望深深地闭上眼睛,记起那日当他与日尧率兵赶到时,所见之景一如十八层地狱般,女子衣不蔽体,男子身首异处,老人面目全非,幼童死无全尸,那时他怒不可遏,直想手刃匈奴为无辜百姓报仇雪恨。 那日,他与日尧亲手将那婴儿的尸体从树枝上取下,将眼前凄惨的死状深深地刻在脑海中,必须时刻警醒他们自己,不能松懈,不能忘却! “你觉得我们跟匈奴是一样的吗?”宋望低沉的声音似在质问,似在索命。 半年前的那场胜仗,上场的士兵里,没有一个不是抱着非胜即死的信念而战,重创匈奴,他单刀直对乌苏,浩气长天,数十回合打得他节节倒退,直到人头落地! 他们早就看得出呼衍普提过分依赖火药,每次打仗会通过火药开路,正面进攻,但匈奴在武器上却没有大恒所具有的连弩那般威力大而射程远,他们决定先发制人,以连弩迷惑前方开路人,在要隘处掘土为坑,以陷敌方人马,坑中设埋鹿角枪、竹签、碎石,将带着火药的部队全部陷入坑土之中,再以连弩点火远射,点燃坑中火药,紧跟其后的匈奴兵被火药和溅起碎石利器波及,大损其势,直接攻破火药之难关! 呼衍普提既惧于宋望与应日尧高超的战术,也惮于漠北军视死如归的气势,那一场仗可谓输得彻底! 谁不知龙生九子,睚眦慑人嗜杀,呼衍普提以为漠北皆是软虫,却不料点着了两位睚眦的怒火。 试问如何熄火?唯以匈奴的血雨! 第一百三五章 浴血之刻 石灿听罢,全身颤抖不已,眼前二人威慑震天,匈奴何人能敌? 应日尧依旧一脸冷漠,清冷的眸子中萃着寒光,他知道宋望想要杀了石灿,但他还有一问: “石灿,假如你愿意弃暗投明,助漠北军一力,我会考虑对你从轻发落。” 他见过匈奴军队火药的威力,也晓得石灿的才华,若能为漠北军所用,助他们拯救漠北黎民,他愿意给这个机会予他。 宋望右手拳头握得越发地紧,他心中虽恨极石灿,但他更恨杀人如麻的匈奴,所以他忍! 霎时间,空气好似凝固般,让石灿觉得难以呼吸,他低下眼眸不敢直视眼前二人,他不是不知匈奴残暴不仁,但一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事已至此,他是不能回头了。 “这天下,不止我石灿有这能耐……”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已然站起的宋望,满目的不服与忍耐,留下了一句话,转头便走出了营帐。 站在帐门外的言暮,早就将方才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完,只见她神色凝重不已,一双英眉皱起,好似心中有着化不开的愁与烦,凝视着宋望越发走远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 子时过了好些时候,商议完备战之事的应日尧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帐内,夜已深,他以为帐中人儿已岁,便小声地关上门,却见对方仍坐于桌前夜读,手中的《武经总要》已翻到尾页,小人儿一双失落的眸子却久久落在之上,没歇息之意。 “世子。” 言暮见来者,轻声唤道,只见对方奔波劳累了一整天,依旧神采奕奕,眸中锐意不减,倒是应了他的名那般,尧为高也,日尧便是日出高照,划破黑夜,迎接黎明。 她绝不怀疑此人是否能为大恒带来黎明,此般天地人杰,不容置疑。 但是,他能否施舍一丝光明予她呢? 应日尧俊目深邃,凝视着眼前的目如秋水的女子,总觉得心中丝丝缕缕的痒。 “白天还得多谢你,我只顾着盗那火药配方,却没料到石灿竟会对我们投掷,若不是你留了心眼,在那硝石中掺了白沙,我准得断胳膊少腿了。” 言暮说得夸张,毕竟石灿的火药本来就不大,断胳膊少腿应是不会,但受伤流血倒是免不了,事后她自觉自己鲁莽行事,也不敢出现在宋望与应日尧面前,只好留下盗取的火药配比,托李副官给他们二人。 但总归是欠了别人的恩情,不提,她心中过意不去。 但这提了,却见应日尧眸中寒意越发冰冷,好似被触了逆鳞般,怒不可言。 他似乎不知道,对于言暮,自己没有过分愤怒的权力,也不需那般切身处地去为她,但每每看到这小姑娘为了他人他事而奋不顾身时,总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慌乱与急躁。 一如今日,久违的慌乱,在他目睹那炸出些许火花的火药投掷在言暮身边时,莫名地涌上心间。 一如现在,奇怪的急躁,在他面对着惆怅而不自知的小姑娘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好: “假如你再聪明一些,就不会以身犯险!” 别扭却热切的气息在帐中流窜,听了应日尧的话,言暮羞愧难当,她低垂下眼眸,平日的神采荡然无存,许久没被人如此责备,对方掺着冰的话语如一个个耳光打在脸上,好不生疼! 但话中掺杂着的那份担心,却是真真切切…… 应日尧的眸中映出眼前人惆怅的眉目,忽然心中一紧,直觉方才的话,对于言暮,对于他自己来说,都重了。 他有些难受,不想因着自己的一句话,逼得对方如之前两次般夺门而去,不料,对方却慢慢抬起头来,眼神中满是抱歉,只听到伊人苦涩一笑,真诚说道: “对不起!” 顷刻间,心中的百般情绪,都被她抚平,眼前的她,坦荡而清明。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锁,执钥匙的人是谁,这颗心就属于谁。 “不必道歉!”他深邃而清冷的眸子凝视着眼前人,大概此生,再也不能错过她的一颦一笑: “以后,我来护你!” 言暮讶异地听着应日尧的话,黑白分明的杏目因为不知作如何反应而直直地盯着对方,他说护着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因为他是大恒的将星,护着漠北人民,也一并护着她庄暮吗? 是因为他心系天下,心念着黎民百姓,也一并念到她庄暮吗? 有一种喜悦的感觉,隐隐约约地冒出心头,又让她猛地按住,不动声色。 蓦地,她忽然噗嗤笑了一声,应日尧眉眼微微一抬,看着她梨涡浅笑,听着她无奈说道: “可是,如今我才是你的护卫呢!” 他心中长叹一口气,此地此时,果真不是时候,也未够火候! 思及至此,他释怀地对着小姑娘伸出大手,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那你就得好好护着我了!” 言暮美目含着秋水,盯着对方黑而深邃的眸子,愣了神。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对方那般温柔的语气…… 原来,虽是生性冷淡,但亦能热切? “夜深了,快去歇息。” 应日尧自知暴露了情感,立刻不动声色地转过头不去看对方,留下一句嘱咐,便自行走到床榻之上,言暮见状也不多叨扰,也放下手中的书册,准备熄灯。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帐外响起,二人皆是耳听八方之人,哪会没听晓。接下,短促的敲门声便随之而来。 “何事?”应日尧军袍未解,一步上前。 打开门一看,帐外站着的正是林副官,只见他神色凝重地说道:“世子,石灿方才欲咬舌自尽,被我们发现制止,宋将军说如何处置他,全权听你的。” 言暮心中咯噔了一下,应日尧给了石灿“生”的机会,石灿不仅冥顽不灵,看来还毫无悔意,而宋望自知让自己处理此事,必定会夹杂私情,才让更加明智的应日尧定夺。 此事,看似小,实则极大,英王世子,你会如何处置? 此刻,应日尧脸容严肃而清绝,一双眸子灼灼射寒星,身姿挺拔,气势逼人: “传令下去,明日午时,押犯人石灿,上街处砍!” 年轻的将领一声令下,帐外众人皆齐声应道:“属下听令!” 那声整齐而响彻整个军营的接令声,将这个漠北苍茫的夜变得沸热。 中军帐内,茕茕独立的言暮深深地闭上双眸,或许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杀了石灿,即意味着断了呼衍普提的胜算,漠北军中无人不知,呼衍普提鲁莽粗暴,睚眦必报,若知晓应日尧生生断了他百般营救的石灿,必定会率兵攻城。 沉寂了半年的漠北之地,即将会迎来新一轮浴血之刻,兵戎相交,必有死伤,谁都不想见到战争的来临,但她知道,匈奴亦如虎狼,始王修筑的万里长城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平地草堆,汉武大帝的数万精兵虽赶得他们退居贺兰,但噬虐的血性会不断提醒着他们对中原的无情掠夺。 一室的灯火映着眼前高大伟岸,顶天立地的男儿,她睁开眸子,目睹着那人庄严俊逸的侧脸,霸气深沉的目光可吞天吐月。 有人说,匈奴流着狼的血,但眼前的男子流着的是大恒真龙天子的血! 她无法按捺胸口传来的一阵阵疼痛,来到这里,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般的狭隘短浅。 这个夜,准定会特别漫长…… 第一百三六章 一触即发 次日午时,石灿被押上墨城大街之上,顶着勾结匈奴,卖国求荣的名头,激起了底下百姓的强烈的愤恨,咒骂声在耳边不绝如缕,扔出的鸡蛋菜渣溅上押守的士兵那身军服上,言暮挤在人群之中,抬头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如过街老鼠的石灿,只见他挺直着腰杆,一脸无畏地目视前方,她看得入神,好像要在他的眼中看出对方那绝不弯腰的坚持。 她似乎明白,也不明白石灿的坚持,为所爱之人复仇天经地义,但背负在他身上的千万条人命就死得理所当然吗? 一霎间,好似一道电流击中她的内心,如五雷轰地般撞击着她,她,又何尝不是石灿呢! 为了给言氏复仇,她杀了多少人,又害了多少人,她是否跟石灿一般的“冥顽不灵”? 忽然,身边一道道声音将她的困惑抽回。 “石灿这杀千刀的狗杂碎,这些年的咱们活着那么惨,不还是他害的!我看啊,还好他那妻女死得早,不然活着也是受累!” “就是!就是!听说这狗杂种全家就死剩了他,活该,活该!” “听说这家伙之前还在药堂当过工,等下咱们就去药堂找那老郎中找说法,老家伙教出的孽障!以后都别去他那儿看病了!” “乡亲们,咱们等下就去挖了这厮的祖坟,让他娘的祖宗十八代都看看生出了什么个玩意儿……” 千言万语,好似刀子般袭向言暮,她失神地看着必定听得清清楚楚的的石灿,只见他无畏的双目萃着恨,睁得老大,满目的红血丝好像宣泄着什么,却依旧一言不发。 一霎间,言暮直觉满身皆是寒意,双手用力握拳,她此刻已经分辨不出,孰是孰非,漠北军历尽千辛万苦去守护的,都是这般无知愚蠢的百姓吗? 那她呢?她为了希冀天下太平之人而挥的剑,是不是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午时已到,行刑!” 随着那斩首大刀一挥,石灿的人头伴随着鲜红的血落下,他的执念,一切终焉。 言暮低垂下眸子,转过头,挤出欢呼叫喊的人群,石灿确实该死,她又叹息什么呢…… —— “小姑子,你终于回来啦?” 言暮看着热情相迎的文汐,悄悄地将惆怅的神情褪下,扯出了一个还算自然的微笑,点了点头,说道:“事情办妥就回来了。” 事实上,军中预测生性冲动的呼衍普提会将在不久出兵突袭漠北,应日尧便让她跟着押送石灿的队伍一并回到墨城,其实他们猜测,呼衍普提若知晓漠北军要当街处砍石灿,一定会派人在路上劫人,但这一路风平浪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石灿行刑之后,心情不悦的她便与张其斌道别,独自回到了府邸。依旧神采的文汐热情地招呼着她,诚然,见到对方安然无恙,她的心情确实轻松了些,文汐还拉着她扯些家常,言暮却见面无表情英一行来,想起他先前借给自己的令牌,连忙说道: “英一护卫,先前多谢了!” 英一与军中的英武卫一直有联系,也知晓言暮在军营中帮了漠北军识破马瘟和查探石灿之事,但这些都不是最让他惊讶的,最震惊他的,是世子竟然会肯让她留在自己的帐中,她还成了世子的护卫。 他跟随世子这么多年,哪会不知世子为人,若世子早已知晓庄姑娘是女子,为何还会让她与自己住在同一屋檐之下? “庄姑娘,世子最近如何?”英一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僭越地问道。 文汐睁着一双眸子咕噜咕噜地转着,没等言暮开口,她倒是抢先着说道:“好你个英一,怎么只问你家世子呢?我还没问我的宋大哥呢?” 言暮微笑地看着二人,她自然不知英一已知,只认为如文汐说的那般,关心之切罢了,便坦言道:“英王世子,宋大将军,一切都好。” 但她话音刚落,细细一想,脸上的笑容便挂不住了,只见她颇有些认真地对上二人,说道:“近日可能会不太平,烦请英一护卫加紧守卫,我也会与文汐共吃共住,护着她的。” “什么?小姑子你在说什么?”文汐也不算糊涂,言暮说得这般清楚,她也是听得懂的:“是要打仗了吗?” 言暮看着她原本雀跃的脸庞瞬间挂上阴霾,忽然觉得战争就是这么一回事,会带走所有人的笑容,它会带走那些无知愚蠢之人的笑容,也会带走天真善良之人的笑容。 言暮苦涩地对着文汐,点了点头,她不会隐瞒事实,直面事实,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文汐。”她对着还在忧心忡忡的文汐唤道,文汐连忙抬头盯着言暮,以为她还要说些严肃的话,却不料,对方话锋一转:“咱们粮食屯好了吗?” “什么呀?”文汐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下一刻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风干牛肉倒还有些……”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不见牛羊,却见一个个冒地而生的营帐,一批批壮实的马匹。侍女们端着烤得油脂飘香的羊排羊腿,美酒酥饼,毕恭毕敬地摆上匈奴单于呼衍通的案上。 一脸横肉的呼衍普提平日还会留心看看哪个侍女的长得美,好收回房中,但如今被那心头的愤恨充斥,食色之性皆无,就一心想杀了漠北军出了这口气。 “大大,这次你一定要帮孩儿!”呼衍普提跪在地上,对着坐在中央,病骨支离神色憔悴的呼衍通通说道。 呼衍通那双垂老的眸子,连睁大些看清自己孩子的力气都没了,只得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真的要打漠北?” “当然!”呼衍普提见大大有助他的心思,连忙站起来,强壮高大的身躯盖住了日光,延长的影子遮掩着呼衍通的桌案,只见他雄赳赳地拍着胸膛说道:“那些汉人有什么能耐?咱们大箭射过,大马踏过,一下就杀光了!” 呼衍通也没力气去想他半年前的那场败仗了,杀汉人,他从来不觉得是难事,灭漠北,也是势在必得,但他愁的是自家孩儿那莽撞冲动的性格,这个样子,他怎能跟呼衍逑斗呢? 眼前的美酒已经没了年轻气盛时的香醇,但这匈奴的每一寸地都是他呼衍通打回来的,就必须给他的儿子:“我再给你十万兵,十万马,加上你现在的,一定比漠北军多。” “大大,怎么才十万?” 呼衍普提有些不悦,他半年前折了一半的兵,如今就五万,本想接着石灿的绝活来个以小胜大,如今石灿死了,自然是没这希望了,他便只好腆着脸来找大大要,本想要来二十万,这下就必胜无疑,但这才增了十万,自然是不够。 呼衍通摇了摇头,声音细如蚊蝇:“这十万是我的精兵,我才敢给你,其余的丘林家的,呼衍逑的,你敢要?” “又是这个呼衍逑!大大,你为何还让他活着?”呼衍通一听到对方之名,火气便上来。 “小声些!”呼衍通忽然大喝一声,但也触动了他的心肺,不由得连着咳嗽了几声。 帐外的人听到了咳嗽声,连忙跑进来几位侍女,准备上前侍奉单于,却不料,呼衍通对着呼衍普提使了个眼色,进来的人还没走到单于的跟前,便瞥见左贤王已抽出大刀,上一刻的不解,变成下一刻的不必解。 入帐之人皆成死尸。 呼衍通毫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以后别说这样的话,方才他们都能听到我的咳嗽声,难道听不到你的话了?” 呼衍普提神色不悦,但还是低下头说道:“大大教训的是。” “你下去,好好练兵,打个胜仗,把漠北抢回来,我这位置就是你的!” 呼衍通也没力气说太多,他心知这单于之位对呼衍普提最是诱惑,有目标便有动力,这次,漠北军必定会被他们匈奴铁骑踏得永无翻身之时! “好!大大!” 响亮的回应在帐内回旋,帐外暗处的人却早就把他们的对话传到更远的帐里,传到了他们最忌惮的人耳朵里。 那人听后,微微弯起嘴角,拿起挂在一旁的大弓,搭了一支箭羽之上,弓弦被拉满,尖锐的箭镞对准着帐外的满月,嗖的一声,划破了塞外的月色。 久别半年的战争,一如这根锐利的箭般,一触即发! 第一百三七章 战役之下 风沐黄沙,穹映铁甲。兵戎插天,战马飞腾。 谁期盼着一场战役,谁害怕着一场厮杀,谁静候着一场胜利,谁无畏着一场生死。 百里之外的厮杀声响不到墨城之中,但城里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紧张。若谁能上街一看,定会被那昔日热闹非凡的街道,此刻却死寂得一点儿生气都没有的情景吓到。 藏在暗处的耗子,想往那食肆后门叼些残羹,捣鼓了半天,才掏出了一块破烂的白绢。 白绢,这可真不吉利! 鼠辈只贪朝夕,哪会知晓这些,而远在盛京红墙里的鼠辈们,更加不会知晓了。倒是苟活在漠北的老百姓,苦苦地跪地哀求着上苍显灵,也祈求着漠北军大展神通,但就连这小小的期望,都在一霎间被不知从何传出来的:匈奴军之数是漠北军的两倍,摧毁得一干二净。 第一次置身于战争的阴霾之下,言暮忽然感到了当年窝在那杀人的商船时的无力感,那种无法改变命运的无力。 “小姑子,你说宋大哥能够平安归来吗?” 文汐与言暮正坐在府邸最隐秘的一阁之中,英一与其他家丁已经守在前院,明晃晃的日光照在房中,将文汐那张愁容映得一清二楚,坐在她身旁的言暮,手中一直握着碎星剑剑鞘,严阵以待。 她听到文汐的话,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们猜得没错,呼衍普提知晓了石灿被杀,果然沉不住气,率兵突袭。当他们一收到消息,战争已在百里之外的长野打响,她便带着文汐先藏在深处。 其实这几天,她心中的担忧与慌乱一点都不比文汐少。 她不愿看见骁勇赤诚的将士们战死沙场,亦不愿看见热血丹心的宋望身首异处,更不愿看见那个说过要护着她的应日尧,再也看不见了…… 但是,目睹文汐欲哭的模样,她哪里能露出一丝胆怯,一丝软弱。她伸出手抚上对方微微哆嗦的手臂,笃定地说道: “他们一定会旗开得胜!” 文汐听罢,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心情似乎舒缓了些,连忙拿起眼前的茶水猛地喝下肚,对上对方坚定的眸子,说道:“对!对!他们一定不会有事!” 此刻的府邸出奇的静谧,但言暮握着剑的手却一直不敢松开,她颔首准备再说些抚慰的话,但霎时间,前院外兵戎相交的声响便传到她的耳中! 打到城里了?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立刻抓过文汐的手。许是文汐不会武功,此地还算在府邸深处,没听见也是正常,她讶异地看着言暮,一双柔情似水的美目睁得大大的,不敢说话。 “有刺客!” 言暮故作冷静,她一刻没亲眼看到来者,都不会断定那是杀进城里的匈奴兵! 文汐大口地喘着气,她也不敢想象漠北会失守,因为她知道宋望和应日尧一定会抵抗到最后,但还是忍不住软弱地说道: “小姑子,宋大哥怎么办?” 她还想问应日尧怎么办呢! 言暮忽感眸子湿湿的,心里乱糟糟地狂跳着,但总归比文汐清醒些,还能聚精会神去听那前院外的声响。 忽然,另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杀进来了? 此刻的她是什么都不敢想了,呼出一口浊气,运气周天,碎星剑利刃出鞘,眼神中只剩下尖锐。 无论如何,她都要撑住,这儿还有文汐呢! 她拉着文汐行到雕花木床前,严肃地说道:“文汐,你先藏在床底深处,等下无论听到什么声音,无论是谁说的话,都不要信,千万别出声!” 眼眶中溢满泪水的文汐,此刻正死死地抓着言暮的衣角,也不敢问那百里外的战事如何了,只是颤抖地问道:“藏得住吗?” 言暮听罢,忽然失笑一声,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苦涩又温柔,带着一丝诀别的意味: “藏着住,我就是靠这活下来的!” 豆大的泪水从文汐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滴下,看着眼前执剑的人儿,她后悔极了:“庄暮,我不应拉着你一起来漠北的!是我连累了你!” 危机一触即发,言暮哪里有时间跟文汐再诉什么衷肠,她按着文汐的身子,强硬地说道:“所以说,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可千万别死了!” 满脸泪水的文汐傻乎乎地点着头,乖乖地钻进床底下,言暮见从外面看不见她的身影,迅速稳定下心神,一双眸子清凉无比,看来碎星剑今日必定要沾血。 她轻功一跃,落在东面窗前,伸出手臂,挥出的碎星剑剑刃直穿窗棂上的油纸,“啊”的一声,剑锋划过颈脖,在窗上划出了一副血色梅花之图。 嘭!大门被数名刺客一脚踢开,言暮看着来者,一脸凶相,目光如炬,五大三粗,确实是匈奴! 一霎间,她的心顿时如跌落到冰窟一般,手中的碎星剑微微的震动告诉她,不能慌了神,越来越多的匈奴从门外闯进来,一间小小偏房,瞬间挤满了匈奴大汉。 待他们看清楚房中的小人儿,不由得讥笑地说道:“原来只是个小矮子,等下我就砍断你的腿,让你更矮!” 言暮自然不听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正准备将他们一举杀光时,对面的大汉又接着说道:“小娘子在哪里?反正你们的将军都被咱杀了,你不如就出来陪陪咱们!” 杀了?! 宋望死了?! “你胡说什么!我家将军还在百里之外御敌,你这么快就知晓,怕是开了天眼不成?” 言暮故意大声喊道,就是要让这房中的所有人都听到,宋望没有死,漠北军不会输!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她知道文汐一定听到了,也知道她一定是在咬着牙不哭出声,一如当年的她那般,多痛都要熬下去! 五大三粗的匈奴汉子粗鄙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涎沫,继续大吼着:“你他娘的还不信了?老子不仅杀了你家将军,你家的狗屁世子也给咱杀了,等下就让我的兄弟们把你这小身板给吃干抹净!哈哈哈……” 狂妄的笑没发出几声,忽然一阵剑光便晃过他的眼睛,下一刻胸口传来的剧痛让他不得不低下头查看,却见那沾了血的剑锋又再次晃了他的眼,谁的血? 死人不必知晓。 青白色的倩影来无影去无踪,看得那十几个习惯马背上厮杀匈奴人目瞪口呆,但总归流着的是嗜战的血,遇强愈兴奋,个个举起大刀对着言暮冲来。 言暮心中愤恨无比,自古沙场几人还,历史上得善终的武将不过尔尔,宋望与应日尧那两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就这般葬生在黄土之上,叫她如何能冷静? 双眸全是红丝,她咬紧牙迎上匈奴猛而刚劲的大刀,那刀劲大得能砍断良木,若放在平日,聪颖的她早就借力顺劲,诱他们入囊再杀。 但不知为何,她现在只想正面手刃了他们,她不避不退,被强劲的刀势震得快要麻痹的手没放松过一度,碎星剑锐利的剑刃撞上大刀的刀锋,电光火石之间,长剑竟靠着小人儿的内力抵御了强猛的刀劲。 人高马大的匈奴被剑势击得倒退了几步,众人皆是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小子,只见她双眸狠厉无情,如恶狼般似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全上!”粗声一喊,十几把大刀齐刷刷劈向言暮。 豁然之间,刀光利刃嗡嗡的摆动声刺激着言暮,让她不得不清醒过来,数十道足以劈断磐石的大刀近在咫尺,要是不想办法,这下是真的躲不掉了! 易水剑法虽招式巧妙,浑然天成,但始终是杀人的剑法,最忌被猛劲冲撞,一招尽散。但不到最后一刻,她都不会放开手中的碎星,刀身映出刺目的光,心中毫无畏惧。 她追逐的一生,难道就要止步于此? 第一百三八章 夺命修罗 忽然,随着穿破窗纸的数十支利箭,密集的嗖嗖声在她的耳边响起,又扎实地刺进突袭者的身上,她连忙抓紧机会,从那被打乱的刀群中御气挥出一击重剑,势如破竹。 将周边的匈奴大汉全数击倒在地,下一刻,又一批利箭穿堂而过,往那皮粗肉糙的大汉袭去。 “英一,留他们的命!” 言暮看着早已随着箭无声潜入房中的英一,不愧是英武卫,杀起人来干脆利落,不必她再出手,闯入房中的刺客已经死的死,伤的伤。 英一闻声抬头,看着方才释出极强剑气的言暮,只见她双目俱瞪,含着红血丝的眸子里全然的威严和狠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庄姑娘,似乎有着无边的愤恨,她的声音低沉而肃杀,对着一室被扣押在地的匈奴说道: “你们方才说,杀了将军和世子,是真还是假!” 众护卫听罢皆大吃一惊,尤在百里之外浴血奋战的宋将军与英王世子,竟然…… “哈哈哈!”被压制的匈奴笑得畅怀,好似被他们抓住一点儿都没关系那般,只听到他大喊道:“你们输了!你们汉人早就输了!宋望和应日尧早就被我们斩杀于马下!死了!都死了……” 没等他说完,言暮的剑就从上而下,直直插过还在狂笑的脑袋里,碎星剑锋利的剑锋穿过他的头,插入地板之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一霎间,脑浆与血浆齐飞,将言暮青白色绣芙蓉的衣摆溅上了嫣红之色。 众护卫皆讶异地看着似乎陷入疯狂的她,她却好似一点儿都感觉不到那般,利落地抽出碎星剑,剑尖嗖的一声,直直地对着另一个刺客,那刺客方才目睹如此惊悚一幕,早就吓得心脾俱裂,见那还滴着血的剑尖对上自己,直吓得尖叫起来。 “说真话!” 言暮一双眸子如夺命修罗,无情亦不需有理。 那尖叫的人颤抖着,却还是扯着嗓子喊道:“死了,他们真的死了!” 利刃一划,那尖叫的人头便随着剑刃的划过,在空中划出一道线,而后滚落在地板之上。 “还不说真话?” 英一看着已经失去理智的言暮,剑尖已经指着第三人,说道:“你,说真话!” 饶是五大三粗的匈奴人,都禁不住那修罗的滴血利刃,只好颤抖地喊着:“没死,没死,他们没死!” “很好!你说了真话!”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沸腾着一腔血的言暮,蓦地蹲下看着他: “但还不够!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 为了活下去,那刺客是真的破罐子破摔,正开口说出幕后之人:“是,是……” 突然间,黑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众人来不及讶异,其余被虏的刺客也全部吐出黑血,言暮后退了几步,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刺客面目扭曲,黑血仍在他的眼耳口鼻处冒出。 怪!这种症状,像极了蜀地时看到的那般! “英一护卫,他们服的毒有异,要全部烧了才行。”她转过头对着一样凝重的英一,认真地说道。 英一闻言看着已经恢复如常的言暮,颔首说道:“是,庄小姐,文小姐在何处?” 言暮吁了一口气,想起了还躲在床底下无声息的文汐,怕是早就被吓破胆儿,便说道:“在内房,我去带她出来。” 英一疑惑地盯着往内房走去的言暮,还是有些担心,便嘱咐手下收拾好尸体烧了,自己跟着站在一旁,细细地听着内房中的对话。 “文汐,出来!” “呜呜呜,庄暮,宋大哥和表哥他们,是不是……” “他们没死!” “但是……” “没有但是!” “呜呜呜,我……” “出来!” “好……” “对了,等下记得闭上眼睛,我扶你出去。” “为什么啊?” “地板,有些脏……” —— 收拾完一番,英一便派人去查探军情,之前那房间是不能再待了,但在这个节骨眼,出城也不太可能,言暮就拉上文汐,待在厨房里,随便扔了个面团给她糅,免得她闲着没事又开始胡思乱想。 经过方才的一场厮杀,言暮也觉得有些饿了,便一边咬着烙饼,一边听着文汐的嘟囔: “宋大哥最爱吃阳春面了,我得糅好这个面团,给他做一碗面!” 言暮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巴了两下,看着文汐手中那坨跟稀泥一般的面团,点了点,说道:“你这人还真不厚道,老是想着你宋大哥,你表兄不也在战场上吗?” 不知为何,她觉得跟文汐这般拌拌嘴,分散心情,才能忘掉方才听过的那些话,才能忘却,那埋藏在心底的悔意。 文汐抽了抽鼻子,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但也无暇顾及了,只听到她悲戚地说道:“呜呜呜,表兄!我表兄最可怜了!” 言暮点了点头,可不是吗?你表兄都还没死,就有人给他哭丧了…… “我表兄他连媳妇都没有,姑母又走了,英王爷也不疼他,他可怜死了!” 言暮听着文汐的胡话,虽说场面确实滑稽,但心中也是堵堵的,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好说道: “那,那你也多做碗面给你表兄?” 文汐还真把言暮的话听了进去,不由得摇了摇头,说道:“他不会吃的。” 言暮点了点头,会说这话,看来文汐脑子还算清醒。 “文汐,你还记得在盛京临行前,跟我说的话吗?”她看着文汐脆弱不已的模样,不禁还是有些失望。 文汐歪着脑袋瓜,回想了一下:“当然记得,那天可是说得我口水都干了。” 言暮低垂下眸子,也回忆起了那个荒唐的夜晚,那个荒唐的文汐,她微微一笑,宽慰道:“你说过,你不要苦苦在家中等待宋将军卸甲归田,就算他最终马革裹尸,你也要亲眼看到他的那条尸,就算你最终身死异乡,也要先遂了做将军夫人的愿。” “如今,你既没看到他的尸首,也没成了将军夫人,可不能先泄了气啊!” 手中的面团千疮百孔,案板上全是白花花的面粉,一不小心,就那么宽慰的一句话,便让这眼泪滴落在面团上,案板上。 言暮为难地看着那面团,浪费了! “你说得对!我不能这般胆小怕事,沉不住气!” 文汐一边擦眼泪,一边流眼泪,小脸上全是面粉,混在一起黏糊得跟个花猫一般,看着言暮心中生趣,文汐也不算糊涂,听懂了她的话中深意,其实宋望会不会娶文汐,答案是一定的,但何时娶,可能他也在等着她的成长,也等着与她一同经历一场场不可避免的战争! “庄小姐,文小姐。” 忽然,英一从外面跑来,言暮与文汐对视一下,连忙都看向来者,只见对方依旧脸无表情,不知是他生性如此,还是结果所致。 “英一,怎么样了?” 文汐一下便把手中的面团扔到一边,着急地问道。 “漠北军,胜了!宋将军,无碍!” 依旧是一平如水的声音,但言暮和文汐二人听了,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是…… “世子呢?他怎么样了?” 言暮一双英眉紧蹙,皆因她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世子他……”面对言暮突兀的问话,英一不知如何作答。 但也无需英一作答了,因为下一刻,问话者早就冲出了房门,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文汐和英一伸着脖子凝视了好一会儿她消失的方向,缓过劲来,文汐才幽幽地问了一句:“小姑子要去哪呢?”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言暮说文汐沉不住气,但她是不是沉得住了呢? 第一百三九章 千古长颂 大恒四十一年,二月十五,匈奴左贤王呼衍普提带领十五万骑兵突袭墨城北郊平野。匈奴兵之数较上次增五万,一夜间行三百里,达北郊平野时惊觉前方牛羊成群,却无人放牧,待呼衍普提察觉事有蹊跷,漠北军的千机剑弩已从四周射来。 呼衍普提号令举箭还之,匈奴军皆拉满弓欲御之,却发现四周目及之处皆无一士兵,惊恐之余被漠北军密集强劲之箭损千余先行兵。 呼衍普提立令众人撤退,后方之路却被漠北军拉起埋在地上的铁蒺藜围出一条“杀马道”,匈奴铁骑战马竟悉数被铁蒺藜刺穿马蹄,众匈奴军被迫落马而逃。呼衍普提发现平野西边没装置铁蒺藜,慌不择路率兵往西而逃,却正面遇上了宋望带领的宋家军主力,察觉又中计的呼衍普提仍然勇猛,率兵直冲,欲杀出一条血路。 匈奴军勇猛善战,经呼衍普提号召更是视死如归,却不料宋家军更为勇猛,操练有度而有效御敌,将一众先行兵斩杀于马下,匈奴军怯而欲退,忽见后方黄沙飞溅,万马奔腾,以为是往北逃窜部队来增援汇合,待利箭突至,才知晓原来是应日尧率领的宋家军与英武卫,早已铲除了匈奴零散部队,前来支援主力。 皓日当空,长缨越风,左贤王呼衍普提顽强抵抗,猛杀漠北军四十余人,然大势已失,无力为天,应日尧与宋望合力围剿,宋望长剑一挥,将呼衍普提人头砍下,匈奴兵惊觉将领已死,放弃抵抗,悉数投降。 此次战役,宋望应日尧率八万漠北军,杀敌二万,投降一万,将匈奴左贤王呼衍普提斩杀马下,重挫匈奴气焰,振奋大恒御北之地,史称“平野之捷”,千古长颂! —— 黑风疾驰在黄昏的大漠之上,白日火红的阳此刻已薄西山,言暮无暇去顾及,脑中只想着第一时间奔赴那为漠北带来平安,但它本身却一点儿也不平安的军营中。 回到墨城时,她并没有将英一的令牌还给他,因为她知道自己会再一次回到军营,再一次面对应日尧,她后悔极了,后悔极了! 她后悔千里迢迢带着文汐来到漠北,看尽着被战争磨难的老百姓,目睹那群炽烈肝胆的将士们。 她后悔死皮赖脸待在应日尧的身边,以为自己能够帮助漠北军,哪怕一毫厘,却不知阴差阳错,将战争的号角吹响。 此刻的她,没有一丝胜利后的喜悦,从她听到应日尧遭遇不测起,一颗心便被悔恨侵蚀,怀中的虎符就是她痛苦的根源。 为什么,千百次想将虎符交于应日尧,却都鼓不起勇气,最后,不过是在街上看到了石灿之死,就动摇了她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心。 说到底,她恨自己的立场不够坚定,倘若能早一些将真正的虎符交于应日尧,那么他们的队伍将会更加庞大,应日尧也不会…… 一脑子的悔意伴随着言暮从墨城飞马至漠北军营,从只是近黄昏,到朗月高高挂,整个军营闹哄哄的,这边是运粮草的马,那边是抬剑弩的车,她一跃跳下马,也来不及牵好黑风,穿着一身还沾着血衣裳,便往应日尧的营帐处跑去。 守在门口的武一,正纳闷李拂这小子当了回逃兵,刚想开口说他几句,却不料听到对方急哄哄的声音: “世子在哪?” “自然在里面。”武一不明所以,但见这家伙灰头土脸的,还以为府邸那边又出了事,连忙问道:“怎么了?” 言暮自然没心思应付他,一双眸子直直地往那虚掩的门口瞧去,忽然,木门被慢慢推开,只见一个士兵端着一盆血水行了出来。 嗡的一下,脑子好似失去了氧气,她一把避开众人,推门跑了进去,身后的武一还在唤着:“欸,李拂,你进去干嘛呢!” 她哪听得见其他,一双紧张不已的眸子只探着帐中之人,却不料,撞见了一幕“活色生香”。只见对方脱了上衣,露出精悍结实的上身,放在其他姑娘家,第一次见到男子之躯,都恨不得羞红脸找洞钻了,倒是她,就这般愣愣地站在对方面前。 她来得算是不巧,此刻的应日尧的右手臂正被抬起,身旁的张牧正小心翼翼地拿着针线,给他缝合着手臂被割裂得皮开肉绽的伤口,言暮喘着气,也小心地看着双眉紧皱的对方,只见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神情坚毅,咬牙切齿。 没用麻药? 她愣愣地站在应日尧对面,眸光掠过被掷于地上的军服,只见素白的中衣上全是深红,该流了多少的血,才能染得这般红烈,连她的眼神也不自觉地担忧起来。 方才还咬着牙的应日尧忽然开口,语气中夹着一丝忍耐:“怎么突然来了?墨城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言暮被对方低沉的声线抽回思绪,连忙摇了摇头,说道:“那边没事了。” 深邃的眸子里夹杂着红丝,卓然俊逸的脸庞上依旧如腊月之雪,但一看到伊人眼中的关切,蓦然间又被暖上了几分。 四目双对,此刻的言暮一身青白色锦衣全是血,白天与刺客对峙时早就乱了的发,一路迎着黄土疾马而来,此刻可谓是蓬头垢脸,比端坐在榻上,才经历过一场战役的应日尧更加狼狈。 应日尧一回来就知晓了府邸遇袭,正想着赶紧跑回去,却被武一死死拉下,一定要他包扎了才能走,这右手臂的血流了多久,连他都记不清了,但那中衣一脱下,他便知道不止血,怕是也赶不回墨城了。 但总归是心里牵挂着,便不服那麻药,忍着痛咬着牙,想着一止住血就启程。 倒是眼前的小人儿,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牵挂,自己跑了过来,如此狼狈不堪,却又让他心悦不止。 静谧之间,似乎痛楚都可以被那柔情打败。 张牧医术精湛,缝合的手法极快,三两下便收了针,给应日尧卷上绷带。言暮就这般愣愣地看着,也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 咿呀一声,武一这大老粗端着一盆新水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看到杵着跟木头似的她,便开口呵斥:“好你个小子,还不懂给世子擦擦汗!” 言暮被他这般一呵斥,立马回神过来,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接过武一手中的水盆,端到应日尧跟前,拧着干净的湿帕子,细细地给他擦拭起额头。 可能是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言暮也不由得细细地吁出一口气,气息就这般吹到应日尧黝黑的睫毛之上,让那冷如霜雪的男子,都不得眯了眯眼睛,感受着对方的温柔。 “李护卫,帮世子擦一擦身子,胸膛上也着了汗。”张牧哪瞧得见言暮羞红的脸蛋儿,一边给绷带绑了个结实的结,一边嘱咐道。 这一句可就把言暮说得脸蛋儿彻底红透,毕竟她的眼睛可快过手,早就瞥见了对方那壮硕结实的腹肌,这下果真是非礼勿视了! 早已将她的窘迫尽收眼底,应日尧不由得微微弯起嘴唇,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个谁也没看见的笑…… 第一百四十章 托付于他 闹剧落下了帷幕,应日尧并没有让窘迫不已的言暮真的擦拭下去,而是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大致擦了一番,便让张牧给他换上了中衣。 得了空闲的言暮,这下是真的能放下心头大石,便一把坐在茶桌旁,不去看那穿着衣裳的应日尧。 “你这身是怎么回事?” 流了这么多血,还被穿针缝肉的应日尧,此刻已神色如常,他一边摆手让众人退下,一边行至她的跟前问道。 言暮也褪下了娇羞姿态,摇了摇头答道:“无事,白天与刺客打斗时染上的。” “怎么不换了?” 许是觉得有趣,这刚打了胜仗的世子爷,饶有兴致地坐在她的对面,问话中似在引导着她说出什么似的。 言暮哪揣测得到,便坦白答道:“那些刺客吼着说你们战亡了,文汐在府邸里哭兮兮的,我也没心情换了。” 战亡了? 应日尧寻了一处有意思的地方,但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那你为何来此?” “都怪英一,我问他你如何了,他含含糊糊,这不吓得我就跑来了。” 这不能怪英一了,应日尧心中默默笑道,眼前娇憨的小姑娘似乎要将他的一颗心都溢满。 还没意识到自己吐露心扉的言暮,还在嘟囔着:“我这趟真是稀里糊涂的。” 是“关心则乱”! 应日尧没有开口,但即便是根木头,都知道这只黄鹂鸟为何独来他的枝头。 怀中的虎符沉甸甸的,言暮也不想再错失良机,便深深吁了一口气,正准备将虎符掏出,却不料,木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来者正是文汐朝夕思念的宋望,也是这场战役上最重要的功臣。 “表妹,汐儿还好吗?”宋望一见言暮,也没注意对方还是蓬头垢脸,径直问她文汐的情况。 听了宋望的话,言暮心中尽是宽慰,不枉文汐一直挂念着宋望,倘若此刻自己未过门的妻都不顾了,这还真对不起文汐了。 “她还好,只是天天在府邸叨念你。” 宋望听了言暮的话,松了一口气,他断是猜不到竟然有人会趁着战乱袭击文汐众人,但一听到文汐日夜叨念自己,心中又有些不忍: “过些日子,我回府一趟看看她!” “表妹,我听传话的说,袭击你们的是匈奴人?” 说到这点,言暮经方才冷静下来,才有心思去思忖,便点了点头,说道:“是匈奴,而且他们还特意说表兄你和世子都被他们杀了,应是想吓唬我们,诛人诛心。” 宋望也听闻了这点,不由得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文汐听了这些话,被吓哭了多少泪:“没想到匈奴人也懂咱汉人的兵法。” 应日尧已恢复了如常般冷锐的神情,其实前因后果,幕后黑手,早就与他们打过照面了:“懂得在我们与呼衍普提鏖战时,找准机会偷袭府邸的人,怕是不多。” “日尧,你是说……” “这人,太惦记着别人家的新娘子了。” 所指之人呼之欲出,言暮不知对方为何会提起“新娘子”那桩,但那日与之共骑的记忆却浮现在眼前。 宋望倒是没在意什么新娘子的,但也了然对方所指,不禁握紧拳头,话锋一转:“日尧,那些俘虏你觉得应如何处置?” “以此为胁,让匈奴和降是最好的办法。” 言暮听了应日尧的分析,不由得目光闪烁,心中忐忑,还是问了出口:“但倘若匈奴不和降,是不是代表,战争还没有结束?” 应日尧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小姑娘,认真地陈述着极其残酷的事实:“战争,从来没有结束过。” 言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耷拉了下来,低垂的眸子里难掩不安。 宋望见状,不由得打圆场,他以为言暮之所以过来,是因为文汐放不下心,才让她亲眼看看他俩有无事,便不自觉对她感到抱歉,宽慰说道: “表妹,今晚留在军营歇息下,明早就回去!” 言暮听罢颔首,也心知自己能帮到他们的不过尔尔,还不如回去守着文汐。 倒是端坐在一旁的应日尧,见她没了之前说什么都要留在军营的架势,内心不自觉地有些空荡…… 风引龙虎旗,歌钟昔追攀。击筑落高月,投壶破愁颜。遥知百战胜,定扫鬼方还。打了胜仗的夜晚,始终是杯觥交错的,应日尧也与大伙一同吃了晚宴,许是受了伤,便没有喝酒,一回到帐中,一个小人儿就映入眼前。 只见她穿着他的衣裳,玄色绣麒麟的锦袍,穿在那皎洁苗条的小少侠身上,饶是行走江湖,添了几分侠气,身姿挺拔,除了袍子长了些,也不觉得有何突兀。 这是他去赴宴前嘱咐的,这处压根不会有合适言暮的衣裳,让她穿其他男子的,他也不乐意,便让她在自己的衣裳中挑一件先换上。 看着那小人儿伸着白皙的脖颈,睁着一双如琉璃般的眸子凝视自己,黑衣衬托出了她的明净秀美,那双英气的眉毛怕是也就这几年能帮她瞒住女子的身份了。 再长大些,就盖不住了! “世子,你手臂如何了?”她轻声问道,目光中带着关切。 “无事。”应氏子弟,没有一个是娇生惯养的。 应日尧越过她,正准备处理些军中事务再歇息,蓦地,小姑娘期期艾艾地站起了身,手中不知揣着什么东西,只见她抿着嘴,似乎在鼓起勇气那般。 他被她的架势吸引,站在原地,等着对方开口。 “世子,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言暮脸色庄重,看得应日尧也不由得严肃以待。 只见她张开手,将手中的玄黑之物递给了他。 今夜塞外无风,万里无云,帐外还稀稀疏疏地传来士兵在低唱,帐内却忽然间静谧无垠。 虎符! 他自然知晓这是何物,但为何是庄暮,为何梅岐他…… 言暮看得出对方眸子的思忖,他深邃黝黑的眸子如潭,深潭之中却倒映着“希冀天下太平”的热忱。 “我是在三年前拿到它的……” 娓娓道来,她将于梅岐牢中托付的一点一滴,毫无保留地告诉给应日尧。 此刻的她,是真的不在乎应日尧是不是与灭门言氏的罪魁祸首有关。来到这里,她认识了一位炽烈肝胆的男子,他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步都让她望尘莫及。 小毛孩,帮我一个忙!帮我把虎符给你说的那个人! 梅岐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她早就把这个约定牢牢地刻在心中, 油灯之下,应日尧挺拔修长的身姿被照亮,言暮看得出他眼中的真挚,她信他,他亦信她,一壶酒的时间,她便把那不长不短的事儿说完了。 “希冀天下太平之人。”他低沉的嗓音默默地念道。 原来,除了那一封封被牛皮纸包裹着的信之外,庄暮比他想象中行了更多的路,遇见更多的人,悟了更多的事。 他不会去问“为何是他”,因为庄暮的任何一个回答都只会让他情难自禁。 “你知道这虎符代表什么吗?”应日尧目光灼灼,燃烧着言暮那含着秋水的眸子。 言暮点了点头,坦诚地笑着,心胸中有着天地:“代表着大恒的将来。” 玄衣之下的小姑娘眼神是如此的坚定,让看着的人都要被吸进她那不带一丝杂质的心境中,她的一字一句在应日尧的脑海中回荡着,他知道自己即将要做的事,那是不可避免的,是必须要有所牺牲的,大概,也不会是对方想看到的。 他默默地将内心的波涛汹浪平复下来,凝视着眼前的小人儿,他只想将此刻无比相信着他的她,刻在心里。 因为,他开始害怕了,第一次害怕了: “假如我说,我做不到天下太平呢?” 言暮没想到应日尧如此高傲之人,竟然会说出这般的话,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之前的她一直以为对方是志得意满的,但转头一想,英王世子也是人,是人就会焦虑,重担之下心生自我怀疑,人之常情。 是她一股脑地自说自话了,但是扪心自问,这世间除了他,她大概也选不出其他人接下着虎符了。 她轻轻一笑,依旧真诚:“其实,我先前一直将虎符藏在师父的府邸处,去年我请了个神医带着他想给月姨治病,临行前我就在想,藏在师父这儿或是藏在庄府,我都觉得不妥,不如趁着神医给月姨治病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虎符给英王,让英王来定夺该把它给谁,但是回到盛京,竟听到月姨已经去了消息……” 应日尧不知道,原来她竟然在背后做了那么多,总觉得冥冥中有一条线,将他与她相连。 “我觉得自己越来长大就越糊涂了,想趁着脑子还清醒的时候,把这烫手山芋交出去。做不到就做不到,那我也认了!” 她不想帮应氏,但此刻的大恒,除了应氏,还有谁能拯救呢? 就算是寒天腊月,撞上她的温柔一笑,也会变成暖春三月,就算是封闭已久的心,撞上庄暮这个人,也要被开封被牵引。 他,大概也要认了! 他接过了小姑娘手中的虎符,温柔的话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喉咙发涩,良久才说出了一句:“多谢!” 似是一个重担终于卸下,言暮彻底轻松了下来,弯起杏目泛出春光,女子独有的芳华娇俏,少侠独有的洒脱无畏,凝结成一个灿烂的笑。 她内心无比笃定,她的选择没有错,来到漠北遇上应日尧,是一大幸事。 应日尧深邃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他的内心也无比笃定:她以后的人生,他都不会错过了! 第一百四一章 唐门再至 清晨,言暮一起来,便见几个浣洗婆子已帮她将应日尧的衣裳裁小了,昨夜慌乱间也没仔细看,今日她拿起衣裳准备穿上时,才知晓这衣裳的华贵。 墨色掺金丝的京绸在日光下泛着流动的光,上面的麒麟栩栩如生,不比她先前穿的那身嫁衣上的差,忽然间就心生亏欠,这么好的衣裳就给裁小了,那以后应日尧也没法儿穿了。 但转头一想,这衣裳在人家英王世子的眼中不值一提,她瞎亏欠什么,便自我说服后,利索地把锦衣给穿上身。 她原本是打算与应日尧和宋望道别之后再启程回去墨城的,但听说他们一早就去商讨要事,就不去打扰,行到西边马场把黑风牵出来,却正好看见了林驹正蹲在一旁研究着什么,许是好奇,便行了过去与之打招呼。 只见林驹拿着一个三个角都削得尖锐的铁器在认真观察着,言暮不明所以,就开口问道:“林工,这是何物?” 林驹听见言暮的声音,一下子转过头,却见对方竟穿着英王世子的衣裳,不由得双目睁大,一时说不出话来。 言暮倒是没注意太多,拿起林驹手中的铁器,仔细瞧了瞧,还是看不懂。 终于反应过来的林驹,连忙答道:“李护卫,这是铁蒺藜。” “铁蒺藜?”言暮自然不懂兵器,林驹便细心解释道:“你别看这玩意儿平平无奇,它可是这次战胜的大法宝呢!” “哦,说来听听!”言暮被他吊起了兴趣。 “这玩意要一个个串联起来,先埋在土地里,等敌人骑马进来时,再一把将他们全部拉起,露出在外,匈奴的马匹一踩上它,准脚底穿洞,这次匈奴有许多马都在栽在这玩意上的!” 言暮认真地听着,觉得有趣极了,但又想着一点,便疑惑道:“那为什么以前的战役这玩意却没起作用呢?” 林驹一副她问道点上的模样,继续说道:“这铁蒺藜以前也有,但对匈奴不起作用,是因为匈奴的马蹄原本厚而扎实,但这个可不同,我听说这是由高人改造过的。” “高人?在哪?”言暮转了转眼珠子,问道。 林驹摇了摇头:“自然不在军营,我猜啊,这铁蒺藜可能是跟连弩是同出一人之手!” 言暮还是听得云里雾里,便继续问道:“请问是哪位高人呢?” “唐门,唐华瑎。” 林驹说罢就起身帮她牵出了黑风,却见到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铁蒺藜的言暮,不由得唤了唤她。 却见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唐门……” 她没有想到,自己逃到了漠北之远,还是会听到唐门的消息,在她的心目中,唐门是代表着邪恶的,是毁了她一家的刽子手,但对于漠北军来说,唐门又是一大助力,他们制出的神兵利器又拯救了不少士兵,甚至是百姓。 佛魔两性,说的不就是唐门吗? 她吁了一口气,收拾了心情谢过林驹,便牵着黑风走出了马场。 —— 行到军营门前,正好撞上了整装待发的张其斌和林副官一行人,言暮知道他们应是作为使者前去匈奴之地谈和的。 和降毕竟对于大恒和匈奴都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于情于理,他们都必须派人去谈和。 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杀使者。但言暮还是担心匈奴会扣押下他们,这个节骨眼,敢前往敌国的,怎配不上英雄二字呢。 言暮御马跟上了他们的队伍,大方地跟他们说道: “张知事,林副官,我正好也要走,陪你们到贺兰山。” 张其斌与林副官亦是爽快的人,二人颔首,张其斌更是说道:“我与林副官刚提及你,你是来得刚好,看来我要避让一下了。” 言暮不明所以,却见林副官微笑地御马在她的身旁,说道:“林某果真是没有眼见力,方才才知道你是庄府小姐,怪不得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剑上的络子如此熟悉。” 络子? 言暮低头看了一眼碎星剑上的络子,这是雪静给她编的,难道…… “你是雪静的……” 她惊觉地看着对方,却见到脸上挂着一道明显伤疤的林副官苦涩地笑着。对了,他写过信让雪静退婚的。 林副官叹了一口气,问道:“雪静,她还好吗?” “她怎么会好,日日夜夜思念着你,盼你等你,却只等到了一封退婚书!”回忆起雪静惆怅的模样,言暮心中也有着愤懑。 “她盼着的我,是临行前的我,此刻的我已面目全非,又不知何时能回去娶她,她是个好姑娘,不能为了我熬了年华,还不如断了这禁锢她的婚约,让她能寻个好人家!” 林副官的话里,有着自卑,有着无奈,有着放手,有着痛。 纵然不知情为何物,但言暮也能听得出他心中还有着雪静,她为还在等着他的雪静感到不忿,但没法做到强硬要求林副官取消退婚。 “雪静,她说她会等你的。” 她只是将雪静说过的话,转述一遍罢了。 林副官听罢,笑得更加苦涩了,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贺兰山,叹息道:“我猜也是如此,她如此执拗,怎会服气呢?” 既然男有情,女有意,等就等,熬就熬,言暮不懂他明知雪静会坚持下去,还是选择放手,这不是徒增雪静的伤心罢了? “庄小姐,可否劳烦你一件事?”忽然,林副官转过头看着她说道。 言暮脑袋瓜一转,抢先说道:“你可别跟我说假如你死了,帮你好好照顾雪静这些话!” 噗嗤一声,不止是林副官,就连旁边的张其斌都笑了出声。 言暮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脑中忆起师父的话本里就有这么一出,这一嘱咐完,自己这一答应,这走势铁定林副官没命回来了。 只见林副官终于露出了真正畅怀的笑,点着头说道:“庄小姐说得对,照顾好雪静的事,还是得由我自己去做!” 言暮听罢,也不知是自己的话有说服力,还是林副官自己顿悟了,心里就是欣慰,看来雪静不会白等下去了…… 贺兰山下,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与草原,言暮隔着黄沙眺望着走远的队伍,忽然间,天地间又只剩下她一人了,她御着黑风骏马,慢慢地走着,思绪终于得到了空隙,可以去想想之后该如何前进。 既然她把文汐护送到了漠北,也把虎符交托给了应日尧,历经种种,很多事也告一段落了。 是不是,该回去易水镇了呢? —— 骄阳之下,漠北三城皆沉浸在胜仗的喜悦之中,沉寂了数日的城镇开始热闹了起来,许久没见的红灯笼被高高挂上,酒肆间被开封的一坛坛陈年好酒飘出了醉人的香。 街上的老百姓脸上洋溢着安心的笑颜,但古语有云,福兮祸之所倚,隐藏在笑颜下的暗流正在剧烈涌动,一旦破堤,将会席卷整个漠北。 此刻的墨城城门处,恪守职责的守卫正拦截着一条长长的运载着物资的队伍,义正言辞地说道: “你们是何人?入城需令牌!” 带队者听罢,一跃跳下马,从他的玄色劲装中掏出一封文书,递给了守卫。 守卫打开文书,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那“唐三公子”四字…… 第一百四二章 龙凤和鸣 晚春的风吹拂着易水河,泛出波光粼粼的涟漪,清新的气息穿过八角山上青绿的果儿,将带着微甜的香气吹到梅川正在沏的茶中,身旁的北郭先生一袭白衣,端坐于古琴之后,素手抚在一根根琴弦之上,一曲《凤求凰》在青山绿水间荡漾。 “当!”突然,北郭先生在一声突兀的琴音中停下了素手,梅川转过身将沏好的茶放在她的身旁,说道:“怎么弹错的地方跟小娃娃一样。” 北郭先生皱了皱眉头,听到梅川提及小徒儿,便不由得回想起教她弹琴时的模样,虽说这丫头是来跟她学武的,但平日闲来无事,她也会教导她抚琴。 不过,说来有趣,小丫头在学武之上天赋异禀,但学这抚琴,真的是资质平平,就一首《凤求凰》都弹得不好,老是弹错,气得她牙痒痒的…… “唉!”北郭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身旁的暖茶啜了一口,对着远方碧蓝的天问道: “小徒儿何时才回来呢?” —— 金城,与墨城相隔一个小小的凤城,三城组成一个漠北,墨城粮产丰富,金城牲畜充足,二城势均力敌,若要问为何匈奴独突袭这墨城,却不去金城,除了金城离他们稍远一些这先天的地域优势之外,再者就要说到金城的城主,也是组成漠北军的另一支军队金城军之首——龙庭坚。 龙庭坚是地地道道的金城人,这辈子都守着金城这片城池,当年与英王和宋图一起抗击匈奴,打得匈奴节节败退,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匈奴过来突袭他们,金城军多为漠北汉子,熟悉漠北地形,反应迅速,加上龙庭坚操练有度,更是精通守城御敌。 故这些年,敢打金城注意的匈奴越来越少了…… 说到龙庭坚,不得不提他的一双儿女,儿子龙璨如今是中将郎,弱冠之年已数次带兵击退匈奴突袭,前途无量。女儿龙潇潇不过及笄之年,已是漠北人人皆知的大美人,有人言:龙潇潇之美,能与芳华之甄姬相比,艳绝国色,千娇百媚。 得如此美人,求亲者应是踏破铁鞋,但怪在这龙潇潇眼光过高,非龙子凤孙难以入眼。 这不,漠北就来了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恰逢这大人物最近还大胜匈奴,龙庭坚还不趁热请他来金城一聚,还真是枉为人父了。 站在假山后的龙潇潇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与她爹一同行在自家府邸的男子,她肌肤胜雪,身穿着一袭大红罗裙,美目顾盼之际,自有一番百媚骤生的气质。 眼中之人一袭玄色暗纹锦衣华贵欲现,长身玉立,气度逼人,让她不寒自栗。 “他,就是英王世子?” 在龙潇潇呢喃之际,她身旁的小姑娘也伸长了脖子,想去瞧一瞧那皇室贵胄,但被龙潇潇发现,连忙将她的小脑袋压了回去。 “也让我看看嘛!” 被压回去的小姑娘有些恼怒地揉了揉头,杏目黑白分明,白玉般无暇的脸庞如新月生晕,容色清丽,气度清雅,若要将龙潇潇比喻成国色天香的牡丹,那么她就是灵气逼人的蝴蝶兰,不一样的美,自然不可比较高低。 龙潇潇挖了对方一眼,压得声线呵斥着:“着急什么,等下有你看的!” 那小姑娘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龙潇潇,这下可气得龙潇潇牙痒痒,心想这丫头上上下下除了一张脸,就再无优点,若不是…… 一想到自己的任务,她便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对着小姑娘威胁道:“你妈妈既然将你卖给我们,就认真演好龙安安这一角儿,不然,咱们整个龙家都不会放过你!” 小姑娘那泛着秋水的眸子一见对方吹胡子瞪眼,立刻吓得缩了回去,一双眉头皱起,连忙退了几步,小声说道: “知道了,‘堂姐’!” 这一边的小打小闹,闹不到远在正厅的二人耳中,应日尧与龙庭坚坐在正厅之中,下人端上了两杯茶,雨前春露的茶香飘进了他的鼻中,让他想起了这些日子一直故意不去想的人。 庄暮将虎符交托于他的第二天,便回去墨城了,而后他便收到英一的传信,才知道她在墨城与文汐短暂道别之后,就离开了漠北。 那时,他其实想问一句,庄暮有无留下什么给他,一封信,一句话都好。 但是不必问,他也心知,没有的。 已经过了十日了,大概她早就走出了漠北,走向她的天涯,他心中的那些不愿错过,还没开口道出,就已经不能再道。 那些日子,大概也会成为她口中的一段往事,而他,会不会也只是往事中的一位过客罢了呢? “世子,你今日前来,下官也备了助兴,来人!” 龙庭坚饱经沧桑的脸庞上全是笑容,但看在应日尧的眼中,对方那双作为武将锐利的眼眸依旧没变,却不知他为何要上这么一出,只得静观其变。 只见一位妙龄女子从正门徐徐走来,红罗裙摆妖娆华丽,应日尧眸中冰冷不减,甚至鄙夷。 “爹!”龙潇潇弯着红唇,如牡丹一般艳丽的笑容,直夺观者魂魄。 “潇潇,还不拜见英王世子!”龙庭坚依旧挂着笑容,轻松说道。 龙潇潇大方得体地点了点头,再转过身对应日尧作揖,声音娇嗔:“民女龙潇潇,拜见英王世子!” 应日尧眼眉一挑,看者对方艳绝群芳的脸容,眸色依旧深邃,语气依旧清冷:“龙小姐请起。” 龙庭坚与龙潇潇相对而视,皆是猜不出应日尧的神情,龙庭坚只好继续赔笑道:“世子,我家潇潇的水袖舞跳得极好,不知能否赏面在世子跟前献一曲?” 应日尧也不看这父女俩,只是摆了摆手:“可。” 水袖之舞,被看添香,箫声轻扬而起,龙潇潇长袖一挥,如漫天红瓣,手臂一展,红瓣如绽开的花蕾,娇媚女子脚尖轻盈飘忽若仙,广袖开合,抬臂遮掩半脸,美目泛出桃花一笑,绝美夺魂。 忽然箫声骤然转急,女子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一如燕般飞扬,双臂柔白而有力,众人看在眼中,都似佳酿入怀,酒不醉人人自醉。 唯独看客一人,眸色如常,不笑不喜。应日尧将对方的舞姿一一看在眼内,不必多问,龙潇潇必定是学过武的,以内力御水袖,看似舞,实是武。 一曲终了,龙潇潇脚尖飘然落地,众人皆鼓掌赞之,其中亦不乏应日尧。龙潇潇以为自己志在必得,但一抬头,却见对方依旧毫无表情,近一看,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上,眸色凌冽,毫无一丝起伏。 娇媚的脸容顿时便不由自主地僵住了,龙庭坚自然观察到这幕,连忙咳了一声,打圆场道:“哎呀,潇潇这舞的确有进步了,咱们这些武将喜看,但世子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我看啊,得再来一兴!” 龙潇潇脸色难容,却还是捕捉到了她爹的眼神,怯怯地应了一声,便退到一旁坐下了。 龙庭坚之前就打探到,应日尧此人神秘莫测,鲜少出现在人前,自然难猜其喜好,难免不喜龙潇潇这般千娇百媚的,反而对那些娇俏可人的上道。 这不,他早就派人去找了盛京的玉春楼,重金买了个调教极好,又没干过买卖的小姑娘。 倘若龙潇潇不成,就让这“龙安安”试一试,百利无一害! “世子,我这还有个侄女,叫作安安,她抚琴可了得,也让她给咱弹一曲儿,如何?” 应日尧锐利的眼神如刀子般划过龙庭坚,龙庭坚之意他猜得出一二,什么潇潇安安,倘若再继续浪费他的时间,那金城的兵,他就用其他手段去取了! “民女龙安安,拜见英王世子!” 忽然,一声娇俏声音从门口处响起,那声音似带着江南小调儿般,一下子击中了应日尧正欲发怒的心。 “安安,还没唤你怎么就进来了!”龙潇潇小声地呵斥着那脸上还挂着笑意的小丫头。 “哎呀,不是轮到我了吗?”小姑娘依然笑靥如花,带着英气的眉毛微微抬起,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坐在正中央的男子。 四目对视间,应日尧定定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一双熟悉得早已刻入他心中的眸子,如星辰般明亮,坚定。 是她! 第一百四三章 情投意合 今夜,既没有皎皎明月,又不见桂花春柳,为何广寒仙子踏着月色而来? 伊人喜穿浅绿,一袭翠色烟衫,绣花青碧罗裙,三千青丝绾起云髻,插着桃花金步摇,娉婷绰约,冰肌玉骨。 看过她的青白锦衣,也看过她的火红嫁衣,第一次看着她的轻衫罗裙,看着她笑靥如花,迢迢一眼,便是天上人间。 厅中弥漫着不可言喻的氛围,龙庭坚与龙潇潇对视一眼,皆惊皆喜。 惊,这遗世独立的应日尧,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底下的丫头,一双深邃得似要吞噬一切的眸子,竟氤氲出惊艳与着迷。 喜,这巧笑嫣然的“龙安安”,当真是神兵利器,不过翩然而来,杏目流光,就将那得天独厚的男子勾得三荤五素。 一向自视甚高的龙潇潇,此刻有股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虽本就不愿承欢于应日尧,但方才他对自己不屑一顾,怎一见那丫头,就不能自拔呢? 诚然,这丫头秀丽嫣然,但相处下来,她的狡黠顽皮,她的顶嘴娇蛮,早就让龙潇潇不能再当她是“工具”。 她,怎么就得了应日尧的偏顾呢? “安安,既然来了,就给咱世子献上一曲!”龙庭坚的话打断了龙潇潇的疑惑和不忍,让她不得专心看起那丫头来。 “是!”小姑娘微微作揖,下人早就将古琴置于她跟前,她有模有样地慢慢坐下,学着北郭先生的模样,伸出青葱玉手,抚于琴弦之上: “那安安就给英王世子,献一曲《凤求凰》!” 应日尧的眸中含着疑惑与惊喜,见底下的小姑娘装模作样,一颗心早就为她而柔软,语气也带着三分的温柔: “请!” 素手抚过琴弦,羽徵角商角,琴瑟间曲辞游走,如凤飞四方,浩气凌云,绕梁声声不断,凤寻凰,她寻郎,此郎君,不知如意是否,不知心悦是否,不知天命是否。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古琴袅袅余音,涟漪摇曳,正到高潮之处,忽然“当”的一声,突兀地将众人游离的思绪收回,龙庭坚一下吓得,被刚喝在口中的清茶直直呛着,窸窸窣窣地咳嗽起来。 坐在一旁的龙潇潇不由得扶了扶额,这丫头,竟然弹错了! 一曲终了,言暮还沾沾自喜,自己竟能完完整整将师父传授的琴技展示出来,抬头却见众人神色各异,不禁微微皱起英眉,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摸不着头脑。 “好!” 龙庭坚抚顺了自己的气息,一脸赞誉地拍着手。龙潇潇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跟着她爹拍起手来。 言暮自觉自己的琴技比起师父差得远了,但见这龙家父女二人竟如此赏脸,尤是生出一丝小骄傲。 眸子弯弯映出秋水,静坐于上的应日尧独凝视着娇俏可人的小姑娘,龙庭坚见状直觉“事成了”,便连忙问道: “世子觉得安安一曲如何?” 言暮听罢,也期期艾艾地盯着他,樱唇抿紧,似有些紧张,有些期待。 问琴曲如何,问“安安”如何,他都不会作答,毕竟对他而言,都好! 他不知道庄暮为何而来,但担得起她如此亲力亲为,一定有异,而且,一定事关于他,她的一曲《凤求凰》说得明显极了! “龙小姐,你可知凤求凰之意?” 言暮对着眼前卓然俊逸的男子,微微一笑,说得:“当然!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她所言,凤鸟行踪无定,游览天下只为寻求心中的凰鸟,未遇凰鸟时,不知情深所往。 坐在一旁的龙潇潇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盛京来的艺子学了几天,咬文嚼字看起来跟大家闺秀无差,他爹还真没算错! 应日尧听了言暮的巧言,不禁心生喜意,却又觉得不能让这丫头独演,便接着她的话,说道:“本世子更喜它后面那句,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应日尧的话如惊雷般劈下在厅中几人的天灵盖上,不说那被惊得目瞪口呆的龙潇潇和龙庭坚,就连言暮,也不得不被吓得微微张开樱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这话,往平白里说,就是娴雅贞静之女于他眼前,思念之情,正残虐着他的心肠。如何能够得此良缘,唯有结为夫妇,做那恩爱的交颈鸳鸯。凤鸟凰鸟情投意合,起居相依,形影不离,结亲生子…… 这,让她与他做对交颈鸳鸯? 言暮难以置信地看着应日尧,却见他一向清冷的脸容,破天荒地露出了调侃之意。 她知这是戏,他亦知这是戏,为何这戏也带了几分真意了呢? 龙庭坚一见言暮的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以为她这烟花柳巷来的丫头听不懂人家的深意,连忙插嘴说道:“安安,得世子赞赏,还不赶紧谢过?” 被唤着安安的言暮,这才反应过来,作揖道谢:“安安在此谢过世子厚爱。” “不必。” 应日尧那带着磁性的声音响起,仅仅二字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见他端起手边雨前春露,眼神低垂看着里面清澈的茶汤,听不出他心中所想,却让人无法拒绝: “本世子反而要谢过安安姑娘的琴艺,果真是余音袅袅。” 坐在一旁的龙潇潇讶异地听着应日尧的话,握着的拳头不禁紧了紧,任是谁都猜不到,这英王世子长得卓然无双,生为皇室贵胃,什么环肥燕瘦没见过,竟就迷上这乳臭未干的丫头。 龙庭坚倒是觉得事情越发的好办,越发的顺利,不由得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乐呵呵地说道:“世子,这天也暗了起来了,我这准备了些酒菜,有劳移步,咱们,哦不,安安和潇潇也一起,共进晚膳!” 闹剧陪着龙家父女演到这里,也够了。 应日尧一瞬间恢复清冷,眼底的温柔与笑意皆消失得无声无息,他转过头,如刃般的眸子便对上龙庭坚,骤然间,龙庭坚忽感周身寒气徒生,不由得咽了一口涎沫。 “不必了,本王只想与安安姑娘共进。” 一语惊人,龙潇潇还直接从位置上猛然站了起来,她喘着大气,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惊恐,是共进晚膳,还是共进春宵? 诚然,龙庭坚也被他赤裸的坦诚吓到,但毕竟活了大半辈子,还是沉得住气,只见他转而笑道:“好!好!那安安,你就陪世子回房,吃晚膳!” 言暮愣愣地看着眼前啼笑皆非的一幕,龙家父女的表情简直青黄相交,有趣得很,但总归寻到与应日尧独处的机会,灵动的眸子便弯起了三月桃花笑,喜闻乐道: “是!大伯父!” 好你个“龙安安”,还真以为自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吗? 龙潇潇看着对方“小人得志”,不禁暗搓搓地挖了她一眼,言暮这耳聪目明的,早就瞥见,便转过头对着她的“堂姐”,咧开嘴回应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这一笑,让“漠北第一美人”的龙潇潇,直接气得头皮要炸,一双美目全是恼怒,这死丫头平日唯唯诺诺,娇娇滴滴,这被不过被英王世子一夕青睐,就要鸡犬升天了? 使鞭使得出神入化的龙潇潇,如今直想冲上去给这死丫头一鞭子,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清醒些。 她与她,都不过是“道具”罢了…… 第一百四四章 终于来了 玉盘珍馐,金玉满堂,言暮看着眼前的一桌子的菜,这操劳了一整天的肚皮就开始打鼓了,她目及八方,哪会没瞥见四周,甚至房外一众眼线。 “起筷。” 应日尧盯着小姑娘皎洁的脖颈,那干滑的喉头都不知吞了多少次涎沫,他在军营时就注意到,她这些日子瘦了一些,该多进补。 言暮一直想寻机会与应日尧独处,可现在周围这么多人,也不好说话。 几番思绪,只见她忽然巧笑一下,脸颊抬起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夹起一块鱼肉,伸到应日尧跟前,笑道: “世子,安安喂你!” 应日尧从她灵动狡黠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她的意思,心中却是有悦有怒,喜悦自然是她这番小心挑逗,光是看着就已秀色可餐。 怒的便是小姑娘倘若对着他人也是这般行径,他怕是要“大杀四方”了。 他顺着她的意思,微微张开嘴,言暮见状,慢慢地将鱼肉送到他嘴角边,却忽然,眼睛瞥过站在周围的下人,玉手立马又缩了回去,佯装羞赧地说道: “世子,这边人多,安安都不好意思了!” 语罢,房中下人皆是惊恐,一想起老爷说过要盯紧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 忽然,似有一袭杀气从周身而来,应日尧一脸清冷,眸中尽是肃杀之意,只听到他冷冷地说道:“全部滚出去。” 这些下人哪里见过比龙大将军还有魄力之人,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哆哆嗦嗦地应着,争相走出了房中。 原本弥漫着复杂气氛的客房,一霎间便静谧了起来,言暮恢复了该有的冷静神色,感受着四周,窗外,至少还有四人偷听。 “我不说第二次,全部滚。” 应日尧也察觉到了,厉声一言,带着内力的声息将窗外的人耳膜震颤,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周围是真的无他人了。 终于可以卸下伪装,言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对上应日尧那双熟悉的带着好奇的眸子,轻轻唤了一声: “世子,你可终于来了!” 应日尧见小姑娘变回了之前般不疏不近,心底自然颇有些失意,但如今正事为重,庄暮这番出现,一定内有乾坤: “庄姑娘,你为何会在此?” 她离开了十日,应早就走出了漠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金城龙府,还要与他演一出凤求凰呢? 言暮低垂着眸子,将这些日子的一切慢慢道来…… —— 十日前,墨城,英王府邸。 言暮刚下马,便见到文汐满脸泪水,这可看得她糊里糊涂,还以为自己不过消失一夜,又有刺客袭来。 她正欲开口问询,却见被小磨搀扶着的文汐,擦了擦眼泪,说道:“小姑子,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言暮疑惑的问道。 不必她细问,文汐便点着头答道:“我听下人说,墨城不知从哪里传出,说不知是盛京哪家姑娘,痴迷英王世子,要效仿我姑母,千里追夫,来这府邸里倒贴,苦苦缠着我表兄求嫁……” 言暮听着文汐哽咽的话,全然不知她有何好哭,但转头一想,还是问了出来:“难道他们说的不是你吗?” “当然不是!”文汐瘪着嘴反驳:“大伙都知道我是要嫁给宋大哥的,怎么会是我呢?” “小姑子,其实那日我躲在床底下,听着外面的刀光剑雨,心里面除了怕,还后悔极了!”文汐牵着的言暮的手,一脸伤怀,一脸抱歉。 言暮看不得文汐这样,正欲安抚她,却听到她继续说道: “我不该让你卷入这趟浑水的,现在还差点要毁了你的名声,现在想想,还不如早点让你回去,平平安安的好!” 文汐虽糊涂,但为她着想的心倒是诚恳不已,言暮颔首,直言:“我的确想回去了!” “真的吗?”文汐继续瘪着嘴,似有不舍。 言暮微微呼了一口气,将没有与军营那些人告别的遗憾,悄悄藏回了心中: “我今日就回去!” “今日?”文汐睁大的眼睛,惊讶地说道:“但,但我还没给你准备行囊呢!” “夫人,庄小姐的行囊我早就备好了!”小磨在身旁抖机灵地说道。 言暮见到文汐被她机智的侍女说得愣愣的,哭笑不得,她理了理心情,随之握起文汐的手,说道: “文汐,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蝶誓!” 文汐方才虽说了胡话,但真的见言暮即将离开,心中还是不免失落: “庄暮,你这大恩大德我该怎么还啊?” “噗嗤”,言暮咧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双手环抱,煞有其事地盯着文汐,说道: “假如你是个男子的话,还能以身相许!” 一众人听罢,啼笑皆非。 漠北一场,大梦一场。 是梦,就带不走,但文汐这个朋友,她会将与她的一点一滴,记在心中,一并带走…… 从墨城往南行,不过一日,她便到了金城,这金城与墨城的严加守卫不同,只见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她御着黑风入城,守卫见她是中原人长相,也没拦下问询,让她疑惑不已。 要说墨城这城封得严严实实还能出现匈奴刺客,为何这金城大开城门,却没听说过有匈奴突袭的消息呢? 正当她东张西望地时候,一股羊肉汤的香气从一旁的食肆里传来,她猛地吸了吸鼻子,想着走出金城就真的离开了漠北,以后就很难喝到这正宗的羊肉汤了,正好临行时文汐给了她一些银两,够这一路吃吃喝喝的,便大着胆子行到那食肆里,点了碗汤和几块馕饼,滋味地啃了起来。 “呕!” 就在她吃得正香之时,隔壁桌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呕吐声,她皱了皱眉转过头想看看是出了何时,却不料,那人就这么吐在了地上。 顷刻间,她所有的好食欲全都没了。言暮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馕饼,店家也瞧见了这晦气的一幕,连忙跑过来说: “怎么回事?吐了一地,叫我怎么做生意啊!” “抱歉!抱歉!”只见坐在那吐着的人身旁的男子一脸难堪地道歉着,从怀里掏出碎银递给店家,说道:“店家,我家孩儿从南边过来,吃不惯羊汤,这点银子就当是我的赔礼!” 言暮瞥了一眼那还捂着嘴巴,一脸难受的人,这一下可更不得了了,只见对方穿着一身平平凡凡的男装,可眉目清秀,许是方才吐得难受,大大的眸子里还含着几滴泪水。再看看那自称是他爹的男子,普通得不能普通的脸庞上挂着一颗痣,八字胡上的眼睛露出一丝精明。 他一定不是他爹,他也一定不是男子! 多年前自己被人贩子卖了的情景忽然浮现在脑海中,让她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碎星剑,总觉得,事有蹊跷! 待那对“父子”走后,言暮也悄悄结了账,跟着他们。 她不是多事的人,但倘若自己明知不妥,还坐视不理,很有可能会让一个姑娘的人生被毁,既然让她撞上,那就不得不管了! 第一百四五章 私定终身 “你能不能争气些,等下就要去见龙将军了,这病恹恹的模样,让人看到啊直接扫你出门!” 刚到一处暗巷,那男子就责备起那瘦弱的姑娘来,那姑娘娇滴滴地抽泣着,许是还难受着,这不,又一声呕吐声,只见她扶着墙,又再一次吐了起来。 言暮躲在暗处,捂着鼻子,可以肯定他俩不是父女,那男子口中提及的龙将军,应是金城城主龙庭坚,她不是没听说过这人,毕竟漠北军就是由宋家军,英武卫和金城军组成,但似乎他和宋望等人的关系并不好,先前的几场战役,龙庭坚都没有派兵去支援。 就在她思忖其中时,那呕吐完的姑娘一边抽泣,一边喊道:“这什么鬼地方啊,我不去做那老东西的妾了……” “啪”的一声,男子都没听完姑娘的话,一巴掌便扇到她的脸上,许是不敢大力打,挨了一巴掌的姑娘也只是偏了偏头,难以置信地捂着被打的地方,情绪更加激动:“你打我?我妈妈都没有打过我,我不去了!” 妈妈?敢情这姑娘是青楼来的? 言暮英眉紧紧皱起,好你个龙庭坚,应日尧与宋望还在墨城和匈奴苦苦鏖战,你倒是舒服,一把年纪还想娶个青楼女子为妾! 她这厢气得牙痒痒的,那厢还在争执的二人却没那么激烈了。全因那男子忽然软了下来,好声好气地哀求着:“姑奶奶算我怕了你了!钱也给你妈妈了,人也来到金城了,你这节骨眼耍什么横呢?这样,只要你肯乖乖去见龙将军,你还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哼,还算是人话!”只见情况一下子转变,方才还委屈巴巴的姑娘如今倒是趾高气扬,她指着街道上一家客栈说道:“我今日不想去龙府,去了之后我就不一定能出来了,我得逛一逛这金城,今日我们就先住客栈,记得要天字号!” “好好好!怕了你了!”许是那男子也怕对方真的成了龙庭坚的妾室,这下伺候不周到,到时找他麻烦就惨了,连忙一口答应着。 躲在一旁的言暮,此刻目光如箭,带着一丝狠厉,握紧手中的剑,樱唇微微一弯。 心道:你们不去见龙庭坚,那我就先去会一会他! 龙府既然是城主府邸,自然是不难找的,龙庭坚统领金城十万兵,这府上护卫也算是齐备,但她言暮都能在天下第一门唐门来去如风,这偌大的漠北怕没多少地方能拦得住她。 当然,她连皇太孙应晏阳的屋顶都蹲过,这龙大将军的屋顶,也不过尔尔。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蹲在龙府屋顶,正瞅着屋里龙庭坚龙潇潇父女在密聊的言暮,此刻满头的问号。 她不知道,原来龙庭坚是回纥人,他们这父女密聊时说的是她听不懂的回纥话,虽然看着龙潇潇越说越激动,似有舍生取义的架势,总感觉,她的表情并不像在责备她爹纳妾,倒是还在安慰龙庭坚那般,苦于她实在是听不懂他们的话,越看便越是糊涂。 不过,既然来了,她就得查清楚!毕竟倘若真的让她查出龙庭坚有什么古怪的,还能回去墨城给应日尧通风报信呢! 一想到应日尧,她的心就堵堵的,她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好好地跟他道别,毕竟他这一路对自己的关照,她是看在眼里,也了然于心中。 哥哥说过,他的三师兄虽瞧着冷清,但对他是极好的,应日尧是不是把他给哥哥的爱护,匀了一份给她了呢?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龙家父女也密聊完了,只见龙庭坚叹息地摇了摇头,疾步走回到桌案上,提起笔,言暮细细地看着他纠结的神情,良久,他才似下定决心般,写下几行字。 饶是眼观六路,她也不可能看清那信上的内容,不过倒是天助她也,龙庭坚见那墨还未干,便大大咧咧地将那信摊在原位,行了出去。 “还真不细心!” 言暮瞧着他离去的身影,轻功一跃,无声穿堂而入,一边舒展着筋骨,一边走到那桌案旁,低头一瞧,眸子一怔。 世子敬启,这四个字便闯入了她的眼睛。 这次,她可真的是来对了! —— “店家,来间天字号的!” 金城,马保木客栈内,言暮一袭男式锦衣,腰间配一柄漆黑的长剑,饶是一副少侠模样。 她意气风发地走进先前那姑娘说的客栈的内,与那行人一般,住了间天字号。 “公子来得正巧,最近客栈人多,天字号正好剩了一间。”小二喜冲冲地领着言暮入房,利落地给她打点好一切,言暮也不张望,直直地盯着小二,问道: “我听说墨城那边最近还在打仗,怎么金城这边好像一点事儿也没有呢?” 小二一听她提及墨城,连忙说道:“墨城在北边,靠近匈奴,容易挨打,咱金城啊,以前也时常被匈奴突袭,不过幸好咱龙城主了得,每回都把匈奴打得落花流水,自然他们就不敢过来这边了。” 她看着小二仰慕的神情,才知道原来龙庭坚如此得百姓爱戴,但为何这样爱护百姓,扞卫家国的人,却不愿意支援宋望一兵一卒呢? 她在龙府碰了壁,但至少知晓了龙庭坚有意宴请应日尧,这厢招了个青楼女子,那厢就请应日尧赴龙城,要说这之间毫无相连,她是绝对不信的。 既然从龙庭坚那处查不出来,她就得另寻他处,从这两个奇怪的男女查起。待小二走后,她一把坐在华贵的床榻上,回忆起方才进门时,正好看见那脸上长痣的男子正在下面津津有味地吃着饭,这么说,那姑娘就应该在房中。 思及至此,她便一把睡倒在松软的床榻上,出门这么多回,第一次住上了天字号,自然得好好睡上一番,养精蓄锐,再查也不迟!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待言暮再次睁开眼时,月儿早就高高挂起。她伸了伸懒腰,思忖着是先拷问那男子还是那姑娘,却敏锐地捕捉到,房外过道小声而紧密的脚步声。 她贴近门口侧身细听,只听到那脚步声落在了她旁边的那间房前,随着三长一短的敲门声,门口咿呀一声被打开,接着又是一声细细的关门声。 她旁边的房间,正是那青楼姑娘的。 她连忙行到房间内,打开木窗,跳到对方的房顶上,掀起一块瓦片,干起她早就习惯的“勾当”。 只见那青楼姑娘没了先前的嚣张,搂着那方才敲门的男子,正苦涩而感动地哭泣着:“你怎么这么晚?” 高瘦的男子亦神情地搂紧对方,说道:“外面根本没人愿意来漠北,我是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运石头的商队,才能到这儿的!” “幸好!你知道我在这儿!”姑娘泪眼婆娑,细细地抚着那男子的消瘦的脸。 那男子笑着说道:“你在大街上又是吐,又是哭,谁能不注意到你呢?” 言暮看不得别人你侬我侬的,一霎间脸便红了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听着他们的对话,这么一看,他们应是私定了终身。 惨离怀,嗟少年易分难聚。佳人方恁缱绻,便忍分鸳侣。 这青楼女子与书生的风流韵事,想不到被她阴差阳错给撞上了! “安儿,我们逃!”那男子拉起为被唤作安儿姑娘的玉手,看来是要一起私奔了。 但安儿姑娘却从喜悦转变成凝重,她摇了摇头,眼含泪水:“我吐是因为我有了身孕,从盛京到这里,我早就察觉到了,一路忍着难受熬过来,但是我知道肚子里的孩子真的经不起再奔波了!” 言暮被对方的话惊得睁大双眼,这安儿姑娘看起来不比自己大上多少,就有身孕了? 第一百四六章 攀龙附凤 “安儿!”那男子听罢,激动地抱着安儿姑娘:“走不了,我们就留在金城!” “我这肚子很快就会显露……”安儿姑娘抽泣着说道:“要是被人识破,我怕会被人打死!” “要死就一起死!”男子擦着安儿的泪水,他眼神坚定,连言暮都看得出,他没在说谎。 从盛京到漠北,她也经历过,知道路上的艰苦。在师父的话本里,书生大多薄情,倒是让她撞上个专情的。 蹲在屋顶上的她,抬头看着天边的那轮月光,不知为何,那一夜她于大漠之中眺望着御马前来的应日尧,那道黑色的身影,高大而清晰,从模糊到浓烈,在皎白的月色下,他是如此的卓然无双。 我是来接你的。 他的那一句,直直地击中她的内心,让她舍不得,这漠北的岁月! 既然她要查清楚龙庭坚,也要帮应日尧,那么,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两全其美。 “你们不用死。”轻功落下窗台,言暮一跃入堂,对着那对惊讶不已的痴情儿女说道:“正好本大侠有一法子……” —— 昭华夜醮连清曙,金殿霓旌笼瑞雾。 应日尧凝视着身旁的小姑娘,她如玉般的脸庞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下眸子灵动清亮,樱唇微启,道尽过往。 “我们三人合谋,跟龙庭坚派来接安儿姑娘的那男子说,玉春楼的鸨母明知安儿姑娘已非完璧之身,还敢卖给龙将军,后来思前想后怕了,便派人再送一个姑娘过来,那姑娘就是我假扮的!” 言暮巧笑地对着应日尧说道,明眸皓齿的模样,不知多引人入胜。 应日尧语气轻柔:“龙庭坚没有怀疑过你吗?” 言暮摇了摇头,认真回忆着:“他们许是着急要人,也没细查我的身份,我来了之后,龙潇潇就一直在看管我,这些日子她一直教我礼仪,想让我看上去像个大家闺秀,还跟我说,倘若今日表现得好,就极有可能当你的世子妃。” 饶是言暮也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话,但“世子妃”三字听在应日尧的耳中,让他心底痒痒的。 “我知道龙潇潇并非倾心于你,但她也在你跟前献技,龙庭坚定然是想让我俩能入你眼,但目的却不是攀龙附凤,总感觉会对你不利!” 言暮英眉微皱,她待在龙府也并没有停下查探,但除了那封邀应日尧赴约之信,她就再没找到其它线索了。 应日尧回想起龙庭坚的信,信上提及要与他密议援兵之事,他才会独自前来,本想着速战速决,却没料到对方给他安排了两位“貂蝉”! 不过他既不是“董卓”,亦不是“吕布”,这“美人计”使错了! “庄姑娘,你觉得倘若我死在金城,宋家军与英武卫会如何应对?”应日尧一边说着,一边执起碗筷,夹起一块鱼肉,放到她的碗中。 言暮被对方的话问倒,英眉一皱,哪里有心思注意想他夹给自己的鱼肉何意,只是老老实实地向着他的问题,龙庭坚假如真有这胆子,就必需承担宋家军与英武卫,甚至是英王和朝廷的问责,就算是株连九族,也不足为奇! 她看着已经起筷吃饭的应日尧,小心翼翼地说道:“你是想说,龙庭坚想杀了你,但又不想受到任何人的追责,所以想通过我和龙潇潇来解决这个后患?” 应日尧点了点头,对方是聪明人,只需提点一句,她便想到前后。 言暮见状,不由得睁大双眼,讶异地看着气定神闲的应日尧,她先前也不是没有这个设想,但总觉得太过荒谬,龙庭坚好好一个城主,为什么要谋害为他们漠北驻守边疆的将领? 她自然不知其中恩怨利害,但一想到对方竟然的抱着要杀了应日尧的心思,难免心中忧虑,如今他们二人皆身处狼窟,敌暗我明,叫她如何吃得下饭。 “咕”一声,言暮虽然心是吃不下,但肚子却偏唱反调,不合时宜地叫了出声。 她连忙不好意思地按住了肚子,抬起眸子却见身旁那人眸子含着笑意,这下便让她更加羞赧了,她假装镇定拿起碗筷,夹起碗中的鱼肉送入嘴中,美滋滋地吃起菜来。 “世子,龙庭坚为何要谋害你?” 晚膳过后,言暮趁着下人还没来收拾,接着问道。她窝在龙府好歹有些日子,但把这儿给翻了个遍,都没发现端倪。 龙潇潇就一直跟她说,练好琴,装好大家闺秀,取悦了应日尧,便能嫁入皇家,步步青云。 这么好的事,她为何要便宜了自己这个非亲非故的“龙安安”? “龙庭坚不悦宋图,对我父皇亦有所微言,皆因当年他们合力于凤城抗击匈奴,宋大将军当时为三军指挥,他当时让龙庭坚从东翼走新路突袭,但因为凤城地势奇特,龙庭坚迷路了,待他走出大漠时,匈奴已经被打跑了,那一场仗大挫匈奴气焰,此后匈奴便偃旗息鼓多年,但事实上,那场仗宋家军与英武卫亦伤亡惨重。因为大捷,龙庭坚没有受到追责,但亦无封官加爵。” “这是龙庭坚人生中最大的耻辱,我想,他心中亦是怨恨宋大将军突然调度,让他错失战机,故而独守金城,独善其身。” 言暮眸子低垂,长长的睫毛下明净的脸庞全是疑惑:“原来还有这般往事,但这跟他要杀了你有关系吗?” 应日尧越看身穿女装的言暮,越发觉得她娇俏可人,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上十分。 他摇了摇头,诚然,这完全说明不了为何龙庭坚要杀他,天下间想杀他的人不多,龙庭坚为何敢做这其中一个,他能猜到一二,但亦不能确定。 言暮眼神飘忽,一方面思及应日尧处于危险之下,始终不安。但另一方面,她虽杀生无情,但知晓了龙庭坚为金城鞠躬尽瘁之后,又实在做不到一杀了之! “世子,我要不把龙潇潇给绑了,然后逼问她,或是以她去逼问龙庭坚?” 这办法虽不算高明,但至少有可能找出幕后黑手。 应日尧瞧着义正言辞的言暮,龙潇潇既然都舍身“取悦”于他,难道会因这小姑娘的毒辣不起的逼问说出幕后原因? “庄姑娘,我有个提议。” 他带着笑意的眸子凝视着对方,见小姑娘明亮的眸子闪烁着好奇,忽然他又不想直说提议了,反而问道: “你知道温饱思什么吗?” “温饱,自然是思……”言暮愕然而止,她自然知道思什么,但对方为何问起? 应日尧看着惊讶不已的小姑娘,心满意足地说道:“我猜龙家父女应会以为你会被我留在房中,等下你就回去自己房中,他们应该会主动找上你。” 何必逼问,他们自然会将一切展露出来…… 第一百四七章 春宵一刻 夜色浓重,言暮刚回到房中,正准备给自己倒上一杯茶,龙潇潇便来了。 她没有敲门,直接推开进来,听见她急躁的脚步声,言暮只是微微抬起眉毛,继续喝着自己的茶。 这些日子,龙潇潇一直教导她礼仪,但看在她的眼内,龙潇潇反而更不像大家闺秀,生作武将之女,她与她的娘亲宋琦一般,坦荡无拘,听说她还舞得一手好鞭,时不时还酸言暮,说她这盛京来的姑娘就是娇滴滴,全然看不出言暮也只是装模作样。 “你怎么回来了?”龙潇潇先发制人,一进来就逼问着她。 言暮假装不懂其意,挠了挠一头青丝,问道:“英王世子只是叫我去陪他共食,吃完还不回来,难道在他屋里呆着吗?” “对啊!”龙潇潇颇有些气恼,叉着腰对着对方,一双美目里全是“孺子不可教”:“你不是想当世子妃的吗?你那玉春楼的妈妈没教你怎样取悦男子吗?” “取悦?”言暮瘪着嘴,说道:“我都喂他吃菜了,难道不是取悦吗?” “这叫什么……”龙潇潇气恼不已,正想教训一顿对方,却想到了一处,连忙问道:“对了,世子他有没有喝酒?”方才她听闻收拾晚膳的下人传话,给世子的酒壶还是满满当当的,似乎没喝酒。 喝酒?言暮杏目微微一转,忽然激灵了一下,难道他们在酒中下毒了? 应日尧有伤在身,她也不善酒力,自然都没喝酒,不过龙潇潇这般问道,肯定不能老实回答: “光顾着吃,还真没留意。” “你个死丫头,都不会服侍世子喝酒吗?”龙潇潇没好气地继续责备着。 言暮假装无奈地说道:“喝了喝了都喝了,他喝了,我也喝了,行了?” “还在骗人!”龙潇潇似抓到她的小辫子那般,气冲冲地说道:“你要是喝了还不……” 对方欲言又止,言暮自然是心领神会,果不其然,酒中有问题。 但毒杀不太可能,毕竟他们在饭菜甚至茶水中都能下毒,为何独在那酒水中呢? “好,我承认我没喝!”言暮一把站起来,继续耍着性子。 龙潇潇这边明明是主人,却得受着这丫头的气,自然也不好过,但想到龙家甚至金城,这口气是必须吞下的。 “安安,你听我说。”她放软了语气,似大姐般对着言暮说道:“英王世子如此英俊,你不想当世子妃吗?” “想啊想啊!我做梦都想!” “你若是真想,那姐姐我就教你一计!”龙潇潇知道龙安安本质还是贪恋荣华富贵,只是不懂得利用好机会: “世子是钟情于你的,我看他看弹琴时的眼神就知道,他明日就回去了,你得抓紧机会!等下我再给你一壶热酒,你亲自端过去让世子喝了,之后就留在他的房中,不要离开一步。” 言暮假装喜悦地挑了挑眉,问道:“就这样?我就可以成为世子妃了?” 丫头的眸子亮晶晶的,龙潇潇也是位美人,被漠北百姓追捧了这么久,第一次见着与自己不分高下的美人儿,听说她才十四,若她的生命能够延长,再过些年头,模样长开得更盛,会不会比她还要倾国倾城呢? 龙潇潇虽然良心不安,但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 兜兜转转,又入他房,红烛黄灯,情意呢喃。 “世子,你猜得一点儿也没错,庄暮真的甘拜下风!” 言暮将龙潇潇给她的热酒放在桌上,对着坐在一旁的应日尧,苦笑地说道: “我猜这酒里放着的,是春药。” 她着实猜不透龙家父女在卖什么关子,难道她与应日尧春宵一刻,就是他们的目的? 应日尧听罢,眼中露出一丝调侃,说道:“原来,你知晓什么是春药。” 言暮没好气地看着对方,她今年也十四了,文汐十五就急着出嫁,安儿姑娘看着跟她差不多,身孕都有了,男女之事,她不算懂,但不是不懂。 巫山云雨会,今夜上阳台。风流少年,翩翩姑娘,这不太妙啊! 见对方有些羞恼,应日尧捉弄她的心越盛,他指风一弹,将一室的油灯熄灭,独留下桌上一盏。 忽然暗了下来,言暮不明所以,却见对方宽厚的身躯已在眼前,那俊逸非凡的脸庞一下子凑近,她忽感呼吸一窒,连忙后退一步,对方却大手一伸,搂着她纤细的腰肢,一把就将她捞到与他相隔不过一指。 “世子?”言暮有些慌乱,气息也被对方忽然的动作打乱,重重地呼吸着,含着秋水的眸子正疑惑地盯着他。 应日尧深邃的眸子里全是这小小人儿,昏暗的灯光遮掩不住她的光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日的嫁衣,今日的轻衫,倘若是为他而着,那该是怎样的美事。 言暮不敢轻举妄动,却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与男子这般的近,近到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近到她的心中也只剩下了他。 他漆黑却不再冰冷的眼眸逐渐向她靠近,好看的嘴唇慢慢地擦过她的脸庞,停在她已经羞红的耳朵旁,轻声说道: “别怕,做给他们看的。” 言暮眼眸微侧,才看到他们缠绵的影子早已落在窗棂之上,怕是外面的人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她松了一口气,但耳朵却越发的红。方才,她还以为他要…… 应日尧感觉到对方的温热,他心中也不是一平如水,怀中人的香气夹杂着一丝脂粉味,樱唇被胭脂染上了更加诱人的红,风吹幡动,风动,幡动,心却不得动。 他慢慢地抬手,熄灭了最后一盏油灯,一霎间,二人便处于黑暗之中。 感觉到搂着自己的手忽然一松,言暮连忙逃一般跳脱开来,察觉到这一切的应日尧,只能在黑暗中握紧拳头。 该演的戏已经演给龙家父女看了,言暮与应日尧二人相对而站,之间却隔了一步之遥。 “世子,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饶是聪明如斯的言暮,遇到这春宵之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应日尧却是心中清明至极,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其实他也猜得出一二。 龙庭坚不能不杀他,但也不能就这般杀了他,他必须给自己安上一个沽名钓誉的名头,借着这个机会杀了他,这样龙庭坚就还是金城受到万人敬仰的城主,而他与英武卫反而会失了民心。 要查出这幕后黑手,有何难? 他没有一丝心寒,毕竟他的心早就冷如冰霜。假如这一场闹剧,庄暮没有来,他也不会中计,但她来了,她不可避免地踏上了应氏的血雨之中,走进了危险之下,他如何能不挥出自己的拳头,加入那场筹备已久的血局里,与那疯魔入骨的皇位之人,一较高下! “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冷静而沉着地说道,对着眼前的姑娘,对着这个天下! 第一百四八章 胆大包天 回纥,早就在数百年前融入了汉人的地域,与汉人一并繁衍生息。据说金城之所以称之为金城,是因为当时这里是回纥人的聚居之地,他们多数长着一双金色的眸子,所以这里不是遍地黄金,而是遍地有着金色眼珠的回纥人。 如今过了数百年,回纥人的血统与汉人交融,到了龙潇潇这一代,已经没有金色之眸,她的长相也与汉人无异了,但为何还是会说着那一口回纥语呢? 言暮站在屋檐之上,此时夜黑风高,乌云蔽月,龙庭坚与一群人围在院前,许是这其中有人听不懂回纥语,龙庭坚便用了言暮听得懂的话,对着下面的人号召道: “英王世子,色胆包天,豪夺我龙氏女儿,强取致其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龙庭坚今夜便要将他押至官府,倘若他拒不入府,便举刀伐之!” 站在他身后的龙潇潇,神情为难而痛苦,龙庭坚的话,她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今夜,无论是应日尧或是龙安安,都难逃一死。 她知道龙安安是无辜的,却又无能为力。 看着往客房处跑去的身影,留在原地的她,只得落寞地往回走去,她想去龙安安的房中,给她收拾一下遗物。 却不料,临远便看见对方的房间竟然还亮着灯!她难以置信地跑到龙安安的房前,还没推开门,便听到了一阵琴声。 凤求凰? 她猛地推开门,跟着悠扬的琴声来到了房中的深处,只见本应在应日尧房中的龙安安,此刻正在专心致志地弹着琴。 龙安安抬头看了看来者,不由得停下抚琴的手,微微一笑,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问道:“堂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你,你在干什么?”龙潇潇讶异地退后了几步,此刻的龙安安仿佛是从地底爬回来的鬼魂,让她心惊胆战。 对方依旧是天真模样,巧笑言道:“世子说想听我弹琴,便与我一并回来了,他方才去出恭了,让我在这里弹着琴等他。” “不可能!”龙潇潇摇着头极力地反驳着,方才她明明听到下人说,应日尧已经喝了酒…… 客房一直有人守着,应日尧和龙安安不可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离开的! “什么不可能?”龙安安歪着脑袋问道,皎白明净的脸庞依旧温柔,但那双清明的眸子却泛出了与以往不一样的光。 “你!”龙潇潇也想不明白,只觉得事情太突然,但在事实面前又不得不正视它,事到如今,她爹已经带着人去杀应日尧了,等他们发现人不在,再杀回来的时候,应日尧极有可能会跑掉。 但今夜,是最后的机会,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英王世子,去出恭多久了?”穿着一袭大红罗裙的龙潇潇,此刻神情凛然,从手袖中取出平时随身戴着的匕首。 龙安安似是没有留意她眼中的杀意,直言道:“应该快回来了!” 龙潇潇点了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对着端坐在琴前的,自己的“堂妹”说道: “继续弹!” 龙安安来了不过七八日,房中简朴,除了那古琴之外,姑娘家该有的东西她一件都没有,整个房间连油灯都不多,即便全部点亮了,还是昏昏沉沉,让龙潇潇看得模糊不实。 天真纯稚的姑娘,听了龙潇潇凛然的话语,不禁眨巴了一下眸子,许是她终于察觉到了龙潇潇手中掏出的匕首,却又不明所以,只能笑着问道: “堂姐,你这是在干什么?” “别问了!继续弹!” 龙潇潇语气带着颤抖,连抓着匕首的手也不断地震颤着。她不是没杀过人,锄强扶弱,本就是她作为金城城主之女要做的,但此刻,要她杀的是万人之上的世子啊! “哼!你不说我就不弹!” 龙安安这憨姑娘,别人越急她便越发别扭,这下还耍起小性子来了,龙潇潇一双美目全是红丝,她转过头看着那平日与她顶嘴的坏丫头,心中急躁而难过。 只见她深深地闭上眸子,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因为我要去杀英王世子!” “为什么?”此刻的龙安安语气格外冷静,没了以往的娇俏无知,一双眸子不带一丝情感,似跳脱于这个漩涡之外的第三者,冷酷无情。 龙潇潇已经没精力去察觉她的异样,处于极致紧张的她,只能苦涩而狠厉地对着龙安安说着,也是对着她自己说着: “因为不是他死,我们龙家就要死!龙家死了,金城就没了!” 激烈的语气之下,依然冷静的龙安安一把站了起来,她抚着罗裙慢慢地向龙潇潇走进,语气微微起伏: “英王世子是个大英雄,他才赶跑了匈奴,金城也平平安安,怎会没了呢?” 龙潇潇剧烈地摇着头,她必须否定对方说的所有话,不然的话,她手中的利刃是刺不下去的:“大英雄又如何?应日尧,宋望,都不会真心实意去保护金城,金城没了龙家,谁都不会真正去保护它!” 就在她歇斯底里地喊出心中所想后,忽然间,一室静谧无垠,已经站在她身前的言暮双目冰冷而自持,龙潇潇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对方,她挺拔的腰肢,微皱的英眉,都似乎在告诉自己,她不是“龙安安”了! 言暮微微弯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让我去杀了他!”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龙潇潇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总觉得对方的气盛要将自己盖住。 “把匕首给我!世子不会对我有所防备的。”言暮伸出手,似在宽慰道。 龙潇潇睁大一双美目,握着匕首的手揣得紧紧的:“我不给!你是疯了!你手无搏鸡之力,拿什么去杀他?” 言暮看着如惊弓之鸟的龙潇潇,摇了摇头,直言道:“堂姐,先前你问我,这双手的茧子是如何得来的,我跟你说是日夜苦练琴技来的,其实骗了你。” 她的双眸还是黑白分明,但看在龙潇潇的眼内,已经不是纯稚,而是清冷。 “你们是太着急想要一个龙安安,许多细节都无暇顾及,譬如,练琴怎么会手心也长茧子呢?譬如,英王世子这般的人物,怎么会对一个青楼女子倾心呢?” 龙潇潇惊讶地后退的,其实她懂武,但不知为何,在对方无形的压迫之下,竟慌得节节后退,她抿了抿干涸的嘴唇,问出了那句: “你是谁?” 听过这般的话太多次,言暮低头浅笑,答道: “问这个问题的人太多了,我有不一样的答案去回答,但是对你我却不知说哪一个好,因为我没想过要杀你!” 拂衣之名,是杀人时用的。 “你是应日尧的人?”龙潇潇觉得不能再后退了,便壮着胆子问道。 她摇了摇头,她谁都不是,她只代表她自己,但她自己不会让应日尧出事: “应日尧是不能死的,他死了漠北怎么办呢?” 龙潇潇亮出匕首利刃,眼神变得坚定:“那你是谁的人?” 言暮盯着泛着白光的刀锋,无畏无惧: “这个我要反问你,你是谁的人?是白元纬,还是应晖?” 一语惊醒,龙潇潇被对方的话吓得双目瞪大,樱唇微张,颤抖地呼吸着,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的言暮,双目忽然变得冷如冰霜,她伸出手又抚了一下罗裙,眨眼间,人已经在龙潇潇的身前,龙潇潇手腕一痛,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时,原本在手里的匕首已经被握着言暮的手中。 利刃无情地抵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美目中全是对方毫无感情的脸庞,比这黑夜更令人恐惧的,是她黑色的眼睛。 “龙小姐,我不会杀你,但还需借你一用!” 龙潇潇吞了一口涎沫,瞥见了对方满是茧子的手,下一刻,便被重重一击昏了过去。 —— 龙府的客房里没点一盏灯,院子的灯好巧不巧也被夜风吹熄,独留下一轮冷月,却照不了龙庭坚如死灰的心。 他们猛地冲入没有一丝声响的房中,龙庭坚以为这么大声,一定会惊醒应日尧,便抓起火把领着人冲了进去,却不料,一室空空如也。 那原本会上演活色生香的床帏上,独留着一张纸,上面写着: 厅见,应日尧。 第一百四九章 风云际遇 一簇簇火把被举在大厅的门前,似乎整个龙府的护卫都出动了。 站在门外的龙庭坚,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厅一幕,坐在中间的应日尧气势逼人,那一袭玄衣如掌管着三界万物生死的阎罗,冰寒凌冽的眸子,比干将莫邪的剑尖更要锋利。 站在他身旁的言暮,手中的刀刃还置在满脸泪水的龙潇潇,那洁白的脖颈之上,她的双目与应日尧一样,冷静不已,就算外面已经被数十弓箭手团团围住。 “潇潇!” 见自己的女儿被挟持,龙庭坚握紧拳头,让举着弓箭的护卫全部放下。 他自然知道东窗事发,没有想到龙安安竟然与对方是一伙的,也没有想到原来自己早就被对方识穿。 但是,他更没有想到的,这里全是他龙庭坚的人,应日尧竟然敢逗留于此。 “应日尧,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他颤颤巍巍地走入大厅之内,言暮看着对方忌惮的眼神,只是惊讶,曾经叱咤战场的大将军,竟然都屈服在应日尧的气势之下。 听了对方的问话,应日尧那双寒潭般的眸子似乎燃起了一丝光,他低沉而平稳的声线,一如他无畏的心境: “我是为了战胜匈奴,天下太平而来!” “战胜匈奴。”龙庭坚颔首冷笑道:“我当年也有这般的雄图大志啊!” 那场大捷,倘若不是他迷路了,他的人生便有一番不同,那份刻在心中的屈辱,让他曾经想一死了之,但他的身后还在数万的金城军,还是数十万的老百姓,他只有怀着悔恨,将金城治理好,护着金城,才能一点点减轻他的痛苦。 仿佛了看穿了龙庭坚的内心,应日尧直言道: “但倘若你还打算守着这金城一亩三分地,那你将会失去更多!” 对方的话如刀一般刺穿龙庭坚脆弱的内心,拥兵自重,自以为独守好金城,那些都只是他的一意孤行。 应日尧冷静的话语带着魄力,只听到他继续说道:“匈奴来势忡忡,我们派去的使者已十余日毫无音讯,战争十之八九会再次爆发,呼衍逑狼子野心,匈奴必将不止十五万大军,但宋家军与英武卫只有八万,无论武力如何,都难以抵御匈奴,漠北的百姓都沉溺在战后短暂的喜悦之中,却不知道,如今已是三城危急存亡之际,而你还在伤悲旧事?” 龙庭坚一双充满沧桑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眼前之人,炽烈肝胆,让他不禁回想起那些年与英王和宋图保卫家国壮志凌人的岁月。 言暮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动,她不知道应日尧过往的一切经历,但回想起一路走来,从卫桓到应晏阳,哪一个不是心怀天下,却无法施展抱负。 一旦让他们有了这个机会,他们会比任何人都死死地抓住它! “龙庭坚,我应日尧不能死在这里!” 要死,他要死在战场之上,死在太平之日,但不能死在大业未完之前! 龙庭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恍惚,他知道应日尧已经知晓谁要杀他。 其实问他的内心,他真的打算杀了应日尧吗?从头到尾,他倚靠着两个小丫头,去诱惑他,去污蔑他,是不是只是为了减少心中的罪恶呢?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告诉潇潇,唯有听令于天子,杀了应日尧,才能保住龙府,保住了龙府,才能保住他们的金城。 应日尧的英勇事迹他不是不知道,他为了漠北的付出他不是不懂,杀了这样的英雄人物,他们龙氏只会遗臭万年,但是他不要万年,他要的是现在,他要护着的金城百姓过好现在的每一天就好。 但金城始终是漠北的,始终是大恒的,应晖他会让金城过上好日子吗? 他似乎从来都不敢去想,因为他早就知道答案。 静默之间,龙潇潇无论如何都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就在那婆娑的泪眼里,她亲眼看到,自己那引以为傲的爹爹,一下跪在了应日尧之前。 其实不止她,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龙庭坚的一跪。 那不是俯首称臣的屈服,而是痛彻心扉的大悟,他知道,没杀了对方,大概应晖就要杀了他,但那又如何呢? 杀了应日尧的话,大概大恒就真的没有希望了,他的城池难道还能苟活? “末将龙庭坚,带领金城军誓死追随英王世子!” 门外团团围住的护卫士兵,已全部跪地,齐声喊道: “誓死追随英王世子!” 寒寂的夜因着院子男儿郎的齐声立誓而冲出一股热,言暮慢慢地放下架着龙潇潇的匕首,她定定地看着身旁的男子,感受着此刻那压倒一切的庄严。 倘若没来这一趟漠北,她大概也体会不到,这个世间竟有人得如此魄力。 弹指间,风云际遇,因他而变! —— 扶着龙潇潇入房之后,言暮便悄悄退了出来,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被遮掩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月蹁跹,夜未央,这个大恒何时才能迎来真正的黎明呢? 她不知道能去向何处,行了几步,又是阴差阳错到了那人的门前。 想必对方已经与龙庭坚密议完了,她知道,他来金城的目的必然达到,该进去恭喜他一句? 似乎有些无谓。 言暮摇了摇头,心中总有些忍忍的不安,想回去,但那双腿却跟铸了铅般,一点儿都挪不动。 “庄姑娘。” 那人的声音低沉而稳重,一下子就安抚了她忐忑的心,言暮转过头,她以为应日尧只是在房中唤他,却不料,对方已经走出房门,站在她的身后了。 院子亮着一盏灯笼,微弱的光照在他们身上,让她看不清他,却又极想看清他。 言暮不会问对方为何会被应晖下旨暗害,也不会问对方该如何化解这君臣隔阂,她总感觉,眼前的人好似走在一座独行桥上,前面是被迷雾遮染不清的未来,身后却是咄咄逼人的应晖与如狼似虎的匈奴。 他比她,更像是亡命天涯之人。 她想问他一句,他难过吗?但又总觉得还没轮到她来问。 “世子,龙庭坚会被应晖追责吗?” 应日尧眸子深邃,如夜漆黑,他凝视着眼前的小人儿,想将她的一切神情都刻在脑海了:“会,但我会保住他们。” 言暮听罢,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接下来要回去了吗?”他语气带着一丝质问,言暮却听不懂。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心道:还要回客栈将马儿给牵回来呢! 应日尧心中微微泛起涟漪,对方还是要回去,也对,她确实就是在回去的路上,才遇上了这一桩。 寂静而立,二人无言对视,他看着对方云淡风轻的眸子,忽然开口: “庄暮,你为何就这么走了?” 似乎连他也没想到,为何会吐口而出,问了这么一句,但他就是说了出来,带着一丝落寞。 第一百五十章 全都是你 “庄暮,你为何就这么走了?” 应日尧目光灼灼,心中千百次叫自己不要再念她了,此刻正是无心牵挂,无暇思念之时,但终究是红尘未破,道出了心底的问话。 言暮听了对方的问话,一时间反应不来,有些错愕地睁了睁眼睛。 他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只跟文汐道别就离开墨城吗? 她心中没有想太多,只是微微弯起樱唇,直言道:“其实我那时有想过写封信或是留句话,好好跟你道别了再走,但是,总觉得小题大做,便不愿打扰你了。” 对方才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身受刀伤,日夜奔波,劳累不堪,她哪敢去占了他的时间,去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呢? “不打扰!” 应日尧一听小姑娘原来又想过给他捎口信,心中便不禁起伏,他知道,那是雀跃。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整颗心就任着对方把玩掂量,还心甘情愿! 此刻轮到言暮变成榆木,没察觉对方情愫的冒芽,或是被他那张清冷的脸庞骗倒,只觉得他是在客气罢了。 她浅浅一笑,忽然不想就这么结束彼此之间的谈话,榆木脑子忽然又转了一转,巧言说道:“说起信,我就想起了一件事。” 言暮吁了一口气,其实联想起前因后果,她也应该猜出来了:“世子,你是不是写过一封信给我?” 应日尧对上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他只写过一次信给她,那时他还在天机山上,知道言以淮成了二师兄的妹妹,便派人探查一番,却见她行事虽谨慎,但还是错漏百出,就帮了她一把。 船上人皆被李侗所杀,李贵旺陈涂牢中死于非命,无一存活,不知君满意否? 这是他写给她的信,上面的每一句都在讽刺她,在责备她,急于求成,差点害了庄家。 这丫头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听说把他的信给撕了,还回了一句:血债血偿。 那时的他许是很生气,心里恼怒再也不想多管闲事,但事实上却是对自己出手帮她的反常举动,觉得荒唐罢了。 言暮见对方不语,其实从她看见应日尧给她的《武经总要》那一行行批注时,她便认出了对方的字,游云惊龙,岂能让人忘却? 她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可能英王世子贵人事忙,早就把救了这么个小喽啰的事给忘了,但于情于理,她都必须跟他道歉: “对不起!那个时候你明明帮了我,但是我却恶言相向。” 应日尧看着眼前坦然承认错误的小姑娘,目光真挚,如此坦荡的女子,他还真的少见。 言暮心中只想着那时他是为了拉自己一把,好不连累庄家,便继续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对我,对我哥哥都如此好!” 二师兄?应日尧剑眉微蹙,她把他对她的好,当作什么? “不必!” 听到对方忽然变得冷然的话,言暮有些错愕,睁着一双琉璃一般的眸子看着应日尧,却见他慢慢走近到她跟前,他不似应晏阳的芝兰玉树,也不似庄霖的清风朗月,他似玉峰之巅,极其寒冷却又最靠近耀目的日光,似乎只要他在自己的眼前,其他的一切,她都看不见了,眼中只能有他,那心中呢? 他与她只有一拳头的距离,玄黑的锦袍下宽广的胸膛正对着她,让她不得不低垂下眸子,避开了那炙热的视线。 “对你哥哥好,是因为他是我的师兄,尊师重道人之常情。”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又带着一丝急躁,他急什么呢?言暮不知道。此刻的她只想知道,他对庄霖好,是人之常情,那对她好,又是个什么说法? 言暮偏过头,没有问,因为她已经不想自己的情感再浮于水面,体会过被刺穿右腰的痛楚,这次她大概是不敢再心动了: “多谢英王世子对我们兄妹的关照!” 似进却退,似念却避。 他的一颗心为何要予她? 应日尧不敢去想,他怕越想一寸,便心悦她一寸,越想一寸,便被她拿捏一寸。 大概世间女子都对长得英俊的男子别无他法,言暮这才勒令自己把唐昂给忘了,此刻又对着眼前的人心跳不止,若不是应日尧就在她跟前,她真想给自己来个耳光,好清醒一些! 就算言暮不给她自己耳光,应日尧也知晓她此刻清醒不了了,因为对方羞红的脸蛋儿,早就告诉了他一切。 世间男女喜在月下抒怀,道尽衷肠如一汪流不尽的春水。可今夜不见月色,为何心中的悸动蜂拥而出。 “庄暮,以后不要不辞而别了!” 再冷冽的声音都会因眼前人而温柔,言暮本就是温柔一人,又怎么听不出对方的那温柔一话。 “嗯!”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还是不敢抬起那快要着火的脸蛋儿来。 应日尧无可奈何,但心中始终不肯放过,他微微低下头,更加贴近对方,语气更加温柔,更加强硬,更加不容置疑: “就算你走了,我也会去寻你!” 这话可踩到了小花猫的尾巴,言暮也顾不上害羞,抬起头,秋水般的眸子里含着一丝骄傲,她语气得意,似在挑衅般: “你要如何寻我?我可是飘忽不定的!” 能映出星光的眸子,撞上了灼灼如炎的眸子,四目之间,应日尧弯起嘴角,俊逸无双,他的眼中全是情意,情意又从口中道出: “你是庄暮时,我去盛京寻你,你是拂衣时,我去你留名处寻你,你是李拂时,我去幽州寻你,你是言以淮时,我去江南寻你!” 你走遍天下,我就去天下寻你! 言暮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忽然心底涌出了许多道不明的情愫,她猛地眨了眨眸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断地刻画着他,将他的眉,他的眼,他凌冽俊朗的容貌,细心镌刻。 但是,一想到他们身处之地,身陷之危,她只能强硬地压下自己的一切涌动: “此刻说这般的话,合适吗?” 她不知道未来如何,但此刻,他们彼此的目的都不是男女之情。 “我不知道。” 应日尧摇了摇头,他其实知道,但不想再与她擦肩而过了! “我也不知道。”言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恢复如常,她苦涩一笑:“还是那一句,咱们回头再说!” 应日尧听罢,与之对视一眼,深邃的眼眸无比坚定,他轻轻抓住了小姑娘的玉手,不算娇嫩青葱,却有着只属于她的温度,记录着她的故事,他轻声约定: “回头再说可以,但你的心要留一个位置予我!” 感受着那只温柔却有力的手,对方修长的指间包裹着她的手心,蓦然间,言暮失笑一声,坦然地说道: “我的心如今,全都是你啊!” 江南的燕儿飞入了漠北空旷冷清的苍穹里,惊鸿一掠,苍穹便容不下世间其它的莺莺燕燕,燕儿便离不开这片只属于她的无垠之域…… 第一百五一章 一起回去 “你昨夜说的回去,指的是回去墨城?” 应日尧拒绝了龙庭坚派人护送他回去的请求,行至龙府门前,便看见已经换上男装的,牵着黑风骏马的言暮,只见她爽朗一笑,说她本就是英王世子的护卫,自然要与他一同回去。 听了应日尧的问话,言暮抬了抬英眉,飒爽的身姿将女子的娇媚隐藏,笑言道:“这里还有着许多难题等着我去解,我不能就这般离去!” “什么难题?” 应日尧知她要留,心中自然是高兴的,但一想到之后极有可能会面临更艰难的境遇,又担心她会吃苦,从未纠结的心,因着一个小丫头变得千回百转。 言暮清了清嗓子,一跃上马,坦言:“在墨城我杀了一群刺客,似有中了毒蛊的迹象,我要去查,他们与巴蜀唐门有无干系。” 小姑娘一袭青白绣芙蓉锦衣,腰间碎星剑剑鞘漆黑如墨,映着日光,皎白的侧脸流露出肆意潇洒,将所有的儿女之情藏在心中,红尘未破,大道正危,世间安得双全? 应日尧抬头看着迎着晚春之风的小少侠,不由得心中抒怀,眼神也柔上了三分,就算世间不得双全,他与她亦绝不会难圆! “好!”他骑上晨凫宝马,眉宇间霸气尽露,吞吐日月,对上言暮坚定的眸子,说道:“回去!” 言暮微微一笑,正欲御马,却听到身后一把清脆泼辣的声音:“龙安安,等一下!” 打了一个寒颤,一转头便瞥见了那熟悉的大红罗裙。只见那艳绝群芳的女子,正拎着一个大包袱跑了出来。 一想到自己昨夜劫持龙潇潇,她心中着实是对她抱歉的,但见她这个架势,应是想跟着她一起前行,便着急地问道: “龙姑娘,你这是?” 对方美目娇嗔,一见言暮慌张,便理直气壮地叉着腰说道:“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墨城!” 言暮听罢,连忙摇头说道:“墨城比金城危险多了,这……” “我爹说会带兵支援,但总归是口上之言,难道我跟着你们过去,不是更能保证他一定会协助你们吗?” 龙潇潇上下打量着眼前骑着马儿的言暮,没想到这丫头还是个武功不俗的小护卫,她先前被对方糊弄了一番,但总归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为了漠北的百姓,或许他们做得比自己多太多了! 但如今,她也要去助他们一番,就算,死在这条路上…… 言暮英眉微蹙,看着对方的眼神里带着赏识和担忧:“龙姑娘,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龙潇潇她心知自己的爹和兄长对应日尧和宋望仍然有芥蒂,帮了他们就是暗地里违抗圣旨,诚然,她爹还在这之间挣扎着,但为了她爱的这片黄土,就让她任性一次: “我留了信给我爹和兄长,他们知道我在墨城,一定会带兵来的!” 言暮与应日尧对视一眼,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夜多有得罪,抱歉!” 龙潇潇终归是大漠第一美人,举手投足间百媚众生,听了对方的诚心道歉,她坦荡笑言:“既然你对不住我,那这次就得听我的,一起去墨城了!” 红烈的罗裙裙摆摇曳,她徐徐行至应日尧身旁,说道:“这宝马千金难买,不知潇潇有无与世子同骑的荣幸?” 言暮惊讶地睁大眸子,这大白天的龙潇潇在说什么梦话呢? 应日尧瞥见言暮那睁得跟琉璃珠子般的眸子,不禁觉得生趣,但与其他女子同骑,不可能。 他眸子露出寒光,低沉一声:“不载。” 说罢便抬手御马,扬尘而去。 龙潇潇看着对方的背影,气得跺了一下脚,娇媚的脸蛋上气鼓鼓的,却不料,一只玉白的手伸向她的跟前。 她挑了挑眉,看着俯下身子浅笑的言暮,只听到她说道:“龙姑娘,不介意的话,与我共骑!” 忽然,一阵短暂的悸动从她的心间跃出,不知不觉间,她的手便放上了对方满是茧子的手上,忽然,一把结实的力气将她拉上马,她坐在言暮的身后,双手不自觉地环抱上她纤细却挺拔的腰肢。 看着对方皎白温润,却英气飒爽的侧脸,龙潇潇不禁疑惑地说道:“你是男的?不对!你一定是女子!” 言暮由心一笑,泛出的春色如三月桃花,这是龙潇潇没有的秀丽明净,她握紧缰绳,笑言: “我姓庄名暮,龙小姐可要记住了!” “庄暮。”龙潇潇低头一笑:“你是个有意思的人!” 骏马疾驰在漠北的黄土之上,金城或许给不了言暮金子,却机缘巧合,给了她一位金兰。 “庄暮,你与英王世子是什么关系呢?”龙潇潇一想起昨日应日尧看对方的眼神,清冷如冰的男子,神情虽淡定,但那双眸子却热切得灼人。 “什么关系?” 言暮听见了她的问话,脑袋瓜子转了转,她是他二师兄的妹妹,月姨也想认她做干女儿,这么一想,她也算是他的“妹妹”了? 但这个人昨夜还要她“在心中留一个位置予他”,而她的心是按都按不住地蠢蠢欲动,这么一说,他们是“心意相通”了? 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她那先前还对着唐昂心动,因着家仇和一些事端,反倒是恨透了他,但而后想清楚明白了,却已是对他没了一丝想法。 如今,见着了应日尧,经历了这么一番,她又心动了。难道她真的跟她的名字一般,朝三暮四,见异思迁? 言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着苍天说道:“我还真搞不明白,自己会与他有什么关系了……” 快意短暂,危机长存,此刻言笑晏晏,语笑喧阗的他们,或许都不知,即将在整个大恒蔓延的“火焰”,早已生出了一丝火星,幕后之人推波助澜,燎原之势,已是定势…… —— 极目青天日渐高,无边绿翠凭羊牧。 呼衍普提战死长野,早就传遍了整个匈奴之地,众人议论纷纷,他剩下的几位兄弟都以为下一个被厚以重任的一定是自己,却不知道,底下的人都纷纷倒戈,毕竟蠢蛋都能看得出来,呼衍逑已经是众望所归,就等着单于呼衍通两脚一蹬,撒手人寰。 “咳咳咳!”已是命在旦夕的呼衍通,难以克制地咳嗽着,将口中的羊奶酒全部洒落在衣衫上,守在身旁的侍女战战兢兢地拿着白帕子擦拭着他的嘴角,仔细一瞧,却见那白帕早已染红。 “大王,怎么了?” 说话者有着一双金色的眸子,蓦然出现在单于的寝帐内,虽是在问询,但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关心。 呼衍通硬撑着浑噩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之人,他不知道呼衍普提的死与他有无关系,但他知道,呼衍逑想要的什么,而这一切都朝着呼衍逑想看的的方向发展着。 “你来干甚?” 呼衍通用他虚弱无力的手,猛地推了一把跪在他身旁的侍女,吼道:“全部滚出去!” 侍女仆人们识趣地疾步走出寝帐,倒是呼衍逑这个“不识趣”的,冷笑了一声,不退反进,一步一步地靠近呼衍通,说道: “我来是想跟大王借兵的?” “你说什么?我不是说了,向他们求降了吗?”呼衍通双目俱瞪,似要泛出血般! 呼衍逑笑着摇了摇头,细长的眼角透露着狠辣,他也直接把话说开了: “大王,要是不打仗,我又如何能坐上你的位置呢?” 第一百五二章 萨满真谕 听到呼衍逑如此直白的话,呼衍通反而没有太过震惊,谁不知道呼衍逑想当单于呢,他在位的时候没法除掉他,如今已经日薄西山,又能拿他怎样呢? 但一码归一码,要觊觎他所剩无几的兵,绝对不可! 呼衍通佯装无奈,一边咳嗽一边哽咽:“我之前梦中获得萨满神的真谕,他说我们赢不了恒国。我不信,便让普提上了战场,如今倒是真的应了神说的,身首异处了,阿逑,我不想看见你也……” 站在底下的呼衍逑微微挑了挑眉,他没有想到,呼衍通虽行将入土,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准备死了还是要拉他一个违背萨满神的名堂。 萨满神既然下了神谕,那作为单于的他理应告诸百姓,无论是真假,事到如今想以此来威胁他,绝无可能了。 “大王,你近来年事已高,听说平日话不能言,这做梦的事却记得这么清楚?” 呼衍逑步步逼近,直至呼衍通面前,开门见山:“我要你余下的十万兵,一个都不能少!” “荒唐!”呼衍通没有被对方狠辣的气势压倒,大喊:“来人!” 却不料,底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呼衍通正奇怪地张望着,却听到呼衍逑的讽刺:“我手中与丘林阿都的兵有二十万,谁不知道,你派给你儿子的十万兵,都是废物,你把好的留在自己身边,就是怕我夺位,但是如今大势所趋,你不得不交兵释权了!” 呼衍逑的话如被扯破的遮羞布,狠狠地甩在呼衍通的脸上,诚然,呼衍通对呼衍普提寄予厚望,但心中最疼爱的却不是他,而是…… “进来!”呼衍逑细长的眼眸瞥过他,转而对着帐门说道。 下一刻,丘林阿都便挟持着一位小孩童进来了,只见那不过六七岁的孩童疯狂地在丘林阿都的手臂上挣扎着,无奈人实在太矮小,哪能逃得出丘林阿都这壮汉的手中。 “阿高!”呼衍通满目震惊,看见呼衍逑的微微弯起的唇角,便知道了大事不妙! 小孩童正是他最小,亦是他最疼爱的孩儿——呼衍高,因为呼衍通深爱着呼衍高和呼衍普提的娘亲达奚氏,爱屋及乌,自他的娘亲死后,他一直对两个孩子关爱有加,尤其是呼衍高。 丘林阿都一手钳制着呼衍高,一手掏出匕首,将呼延高小小的手平摊在地板上。 “一只手指一万兵!”呼衍逑微笑地看着心急如焚的呼衍通,他知道,威胁对了! “大大,不要答应他!”个头小小的呼延高,倔强地挣扎着,那双含着泪的眸子血红不已,不惧那架着他手上锋利的匕首,大喊着: “要砍要剐,随你便!” 呼衍通此刻心神俱痛,自己疼爱的孩儿猛烈地挣扎着,那在挣扎间划破手背流出的鲜血,让他不得不乞求施暴者,但一抬头,却见呼衍逑盯着呼衍高的双目微微一眯,似毒蛇看见了猎物那般。 萨满神没有下什么战败的神谕,萨满神自此至终都只告诉过呼衍通: 呼衍高才是他们未来的王!是带领他们的光明之子!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呼衍高是他此生最重要的血脉啊! “阿逑,十万兵都给你,单于的位置也可以给你!”呼衍通满目疮痍,一辈子傲视群雄的单于,如今只能够乞求着:“但只有一点我要你答应我,你要对着萨满神发誓,此生绝不能杀呼延高!” “不!大大!我不要!”呼衍高还在底下哭喊着,丘林阿都双眉一皱,稳稳地敲晕了他。 丘林阿都没想到,单于竟然会为了这么个孩子,放弃了最后翻盘的机会,是他已经知道无力为天,还是这孩儿太过重要,但是呼衍通又不止这个男丁…… 呼衍逑如蝮蛇的眸子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他一贯深不可测的笑容,答道: “谢谢大王成全!” 养虎为患,何况呼衍高年纪轻轻就敢舍生取义,这样的人对于呼衍逑来说,就是祸患,他可以对着萨满神发誓不杀他,但呼衍高以后也别想有出头之日…… —— 散去了匈奴的阴霾,墨城街上似乎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 言暮带着龙潇潇来到英王的府邸,进门时看门的跟她说,今日应日尧和宋望都回来了,应日尧比她们早些出发,晨凫马步程比他们也快,言暮还以他会直奔军营,如此一想,她便连忙牵马进府,顺便跟龙潇潇介绍着: “此处是英王爷在墨城的府邸,龙姑娘可以在此住下。” 龙潇潇环顾着周围,假山绿池,一片雅致,不由得点着头,说道:“正好,我也想见见宋望将军。” “谁想见我家宋大哥?” 人未至而声先至,待她们二人转头看去,文汐与跟在她身后的小磨便出现在眼前。 “文汐,这位是龙庭坚将军的女儿,龙小姐。” 言暮自然感觉到文汐那带着警惕的眼神,只见她上上下下地扫过龙潇潇,不过一会儿,她便有些恼怒地一把拉过言暮,走到一旁小声对着她埋怨: “好你个小姑子,怎么把这么好看的姑娘带回来了?” 言暮不明所以,文汐是在恼她带姑娘回来,还是在怒龙潇潇好看? “龙姑娘也有隐情,她是来帮漠北军的,你可别生错气了。” 文汐见她就一榆木脑袋,直言说道:“你不是跟着我表兄一起回来的吗?难道他没告诉你我今日要成亲了?” “今日?”言暮睁大双眸,随即又转了转,怪不得宋望也会回来。 文汐见她这样,便知晓应日尧压根就没跟她说,不过见到友人再次回来,她心中总归是喜悦的。 “庄暮,我今日要与宋大哥成亲了,酉时三刻拜堂!” 言暮疑惑地看着周围,一切如常,也不似是大喜之日,张灯结彩,文汐看得出她的疑惑,便直言:“我与宋大哥都觉得,如今外敌未驱,难保不会再次出现之前成亲时的事儿,还是简单地拜堂就好了!” 言暮凝视着眼前始终快乐的文汐,这番危机重重,但她的心从来未变,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她的影响下,才会大方承认自己的心之所悦呢! “小磨,快点帮龙小姐打点好。” 文汐始终是女主人,既来之则安之,很多顾虑对于他们来说都不值一提。 “你是宋望的娘子?”龙潇潇摇曳着红罗裙,眉眼里尽是妩媚,她是学武的,自然比一般人耳聪目明,早就听到文汐的悄悄话。 “你唤她作小姑子,唤英王世子作表兄,这世间竟如此有趣!” 文汐见对方巧笑嫣然,便疑惑问道:“龙小姐,哪儿有趣了?” 龙潇潇挑了挑眉,轻笑一声,对着文汐说道:“自然是你嫁了她的表兄,而她与你的表兄又……” “什么!”文汐似听到了什么惊天消息那般,双目发光,瞧了一眼言暮,又转过头对着龙潇潇说道:“龙小姐,快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小姑子怎会与表兄……” 桃花不吹黄沙路,却见姑娘春意浓。 言暮无奈地摇着头,立马脚底抹油疾步离开这“是非之地”,行至庭院时,却听到街外尖叫连连,她握紧了碎星剑,一把冲出门外跑到街上,街上众人都望向前方,言暮顺着大伙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疯马径直地从远处跑来,她隐约看见那马上吊着什么。 须臾间,黑白分明的眸子变得凌冽,只听到路边的百姓惊恐地喊道:“那是个人头!” 言暮抽出利剑,待疯马跑至十尺时,她已经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心神俱震,一霎间怒火冲心,一跃,一挥,一地血,疯马便被齐刷刷地砍掉了四只马腿。 马身失去了支撑,立马往前倒下,滑了不过十步,便死透了。 言暮喘着大气,一张嘴惊讶而愤怒地颤抖着,她单膝跪在地上,慢慢地伸出有些颤巍的手,拿起了挂在马上的两个人头。 如此骚动,府邸里众人自然都跑了出来,为首的宋望和应日尧见街上一片狼藉,连忙找到了跪在地上的言暮,却见她双目俱红,眉头扭曲,手中的人头正是: 张其斌,林副官。 第一百五三章 我不怕死 原本应是挂满红绸的日子,如今却应挂上白绫。 匈奴如此明目张胆,杀了不应杀的谈和使者,已是对大恒赤裸裸的宣战,宋望与应日尧正在厅中密议。成亲一波三折,文汐也惆怅不已,幸得龙潇潇陪在她身旁。 此刻,要问起那亲手提着友人脑袋的言暮在何处,大概谁也不知道,因为从那处离开之后,谁也没见过她了。 闭上双眼,脑海里全是那狰狞的,甚至还没闭上眼睛的人头,言暮想叹一口气,却发现胸腔里气郁不通,难受不已。 她杀过不少人,也经历过生离死别,但似乎每一次,都难以忘怀,胸膛上充溢着对匈奴的恨,她恨不得立刻杀到匈奴之地,将残暴不良的匈奴人一剑夺命。 但是,她做得到吗? 回想起那日数名刺客的大刀齐刷刷地劈向自己时,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即便不断地在心中说服着自己不能止步,但那个时候她的心底有着说不尽的惊恐,见到英一带人制服他们之后,却止不住狂暴的血,直直砍向那群跪倒在地的刺客。 世人皆道她拂衣为仁侠,但要说“仁”,她残杀仇人不眨一眼,要说“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言氏复仇。 想到这里,她便慢慢地睁开眼,透过眼前茂密的树叶,看见了天上耀目的阳。 是啊,相比于他,自己是多么的自私无情,贪生怕死。 但贪生怕死,不就是一个人的本性吗? 她会因友人的死而伤怀愤怒,但也会因为害怕死亡而没有勇气为他们报仇。她抚摸着碎星剑上的络子,一丝一线都是雪静的情义,她该怎样告诉她,苦苦等待的人已经身首异处。 “我原来还是那个躲在床底下的胆小鬼啊!” 她对着看不见的远方,终于叹出了一口气。 说罢纵身一跃,从那高耸的大树上跳下,一落到地上,她就看见了不过一丈远的应日尧,四目相对,对方深邃而清明的眸子映出了她的落寞和难过。 言暮正想问他为何知晓自己在此处,却听到对方先开口,沉稳的声线让人安定: “金城军不过二日就会到墨城军营,这场战役不可避免,我与大师兄等下就会回去。” 她凝视着对方的眸子,似乎从来没从他清冷的脸庞上见过“恐惧”,难道,他不怕吗: “呼衍逑,诛人诛心,他让谈和使者身首异处,不怕激起漠北军的愤怒,说明他早就准备充足。” 应日尧颔首,聪明的姑娘,察觉的危险多了,心也时常担忧着,他有时也宁愿她跟文汐一般,糊里糊涂,嬉笑怒骂,但倘若她变成了那般,他还会倾心于她吗? 言暮定定地看着他的点头承认,不由得皱起英眉,吞了一口涎沫,说道:“我有预感,这场战,会很难很难!” 应日尧却摇了摇头,目光灼灼: “每一场仗都很难!” “世子,你怕死吗?”她的问题直白而不带着一丝偏倚。 应日尧始终看着眼前忐忑而自否的姑娘,心中不忍,但前半生寡淡,此刻又怎会多情,他想不出安慰对方的话来,只好说起了自己的往事,她能听懂多少,就算多少: “我四岁时与娘亲在墨城出游,突然遭到匈奴突袭,他们意图以我与娘亲威胁父王,匈奴数百人,英武卫不过十人,娘亲知道我们绝无生机,拉着我走到悬崖之上,要与我一同跳下去,那时我看着底下湍急的河水,惧怕不已,我退却了,拉着她哭求着不要。” 树下二人,心中皆是萧瑟,身上皆历苦难。 言暮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听着他的过往,萧瑟而苦涩,但他仍在讲述着。 “娘亲迟疑了,转而拉着我躲进了洞窟中,那洞窟跟我们先前去查石灿的那个很像,里面全是坑坑洼洼,她让我躲在一个小洞里,拿石头遮掩着,就在最后一个英武卫倒下的时候,匈奴便杀进来了,我透过缝隙亲眼看着娘亲,用匕首割断了脉搏。” “那时候我很想大喊大哭,却满身被恐惧侵占,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匈奴没有放过奄奄一息的她,他们抓着她往那坑洼处的脏水里按去,逼问着她我在哪。就这般不下十几回,我第一次看到,洁净无瑕的娘亲,满脸脏水泥土,鼻子里流着血,污秽不堪。” “但是她依旧咬紧牙什么都不说,她后来跟我说,那时她一心只祈求着手腕上的血能流快些,就在匈奴准备将她的头砍下时,父王终是赶到了,娘亲也活了下来,但却在医治期间染上了痨病。” 忽然觉得到眼角湿润,言暮眨了一下眸子,一滴泪就这般不自觉地落下。 “庄暮,自此之后,我就再也不怕死了!” 应日尧看着那滴泪,很多东西不必言尽,足够了。 须臾间,他慢慢地行近到她的身边,慢慢地伸出手,正准备握起了她的手,却在一霎间,被一声娇弱惊恐的叫声打破。 “有刺客!” 皆是世间顶好的剑客,二人不约而同地往那声息处望处,言暮记得,那是文汐的侍女小磨的声音。 “文汐那边!”言暮立马提剑,望着文汐那处跑去,却不料,从高耸的墙外又跳入了一群黑衣人。 谁不知好歹,竟想对言暮与应日尧动武,谁不惜一命,竟主动来此送死。瞬间,言暮握紧剑柄,锋利的刃流露出肃杀与无情,让来者退却。 她瞥见应日尧没带剑,便连忙退回到他的身边,挡在他的身前,环顾着周围的刺客,只他们身形高大粗矿,刹那间怒火中烧,一双清亮眸子里萃着狠厉: “呼衍逑的狗!又来送死?” 匈奴见到言暮,虽人小却浑身苍劲,不容小觑,尤其越过她,身后的那位漠北主帅应日尧,眸中似潜匿狂龙,清冷而深不可测,毫无表情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烦闷。 仿佛他们不过是蚁辈,伸手一压便可焚巢捣穴。 “庄暮,把剑给我。” 正严阵以待的言暮忽然听到身后的人低声一句,随即便伸出大手将自己握剑的手包裹住,与他往外展现的不同,他的手温暖柔和,言暮顺着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碎星剑便一下子转移到他的手中。 应日尧握着带着对方温度的漆黑剑柄,转动手臂一挥,溢出剑风袭向众人,不可抵抗的剑气将刺客击得连连倒退。 与斩夜一同沉寂于地底数年的碎星,第一次感觉到斩夜之主那强劲而深厚的内力,剑锋映过他深寒如潭的眸,忽然间因言暮的娟狂而生的煞气,便被他能吞山河日月的气魄消散。 站在应日尧身旁的言暮,挺拔的英眉因着对方深不可测的剑势而微微抬起,她似乎再次感觉到了,那日在桃花镇里无言的压迫,那是来自强者的力量。 “一起上!” 刺客见他们势单力薄,便大吼一声,前来送死。 看着众人向他们冲来,那日被匈奴围攻的情景又再次浮现。 “世子小心!”她小心翼翼地喘着气,眼中露出了怯。 “别怕!”应日尧目观八方,不容置否地说道: “我不怕死,你不会死!” 第一百五四章 将军夫人 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 电光火石间,杀气凌苍穹,言暮紧紧地盯着不远处将一个个刺客击倒的应日尧,剑尖不过一挑,干净利落,剑势瞬间一收,满地死人。 她震惊于对方那高强绝伦的剑术与深不可测的内力,犹记得,哥哥时常会提起他的三师弟,说得最多的就是他一个人在竹林里练武,那时的她不过是觉得他业精于勤,但此刻第一次见识过他的武功,看来真的是天外有天,北郭先生说她是天纵奇才,那么应日尧大概是旷世之绝了。 在唐门对上唐昂时,倘若她以全力以对,大概不在他之下。但面对应日尧,她绝无胜算,此人,太强! 应日尧将已经让敌人的血滴尽的碎星剑交还给她,对上对方那双惊讶的眸子,说了一句:“此剑更适合你。” 碎星乃雌剑,矫若惊龙,但扛不住应日尧的霸气。 言暮无言地接过剑,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可我的武功比你差得远了。” 应日尧听了,深邃的眼神泛出柔和,他摇了摇头,说道:“过多些年就不知道了。” 她知晓对方在宽慰自己,虽觉得有些小得意,但还是以眼前事为重:“世子,我们去找文汐!” 说时迟那时快,宋望与文汐众人从院外跑来,言暮与应日尧双双转过头看去,只见宋望剑上沾血,应是也处理干净那边的刺客了。 文汐有些惊魂未定,小磨还拿着帕子跟在她的身旁给她擦汗。 “小磨,你先退下。”文汐摆了摆手,说道:“去熬些定心汤给龙小姐,她方才受到些惊吓。” 言暮见文汐二人无事,便将利剑收鞘,准备去检查倒在地上的刺客。 一脸老实的小磨点了点头,轻声地对着文汐说道:“好,夫人记得小心脚下!” “什么脚下?”文汐疑惑听着对方的话,低头一看脚下,却忽感被人推了一下,失去重心的她直直地往宋望的身上倒过去。 宋望见状连忙伸手抱过她,却在那短短的一霎间,一把大刀就这般穿透他的胸膛。 利刃穿膛,一声细不可闻的血肉撕裂声,在正在跌落的文汐耳边响起,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着,却见此刻,毫无存在感的小磨,竟然捡起了地上刺客掉落的大刀,直直地插进她心爱之人的身体里。 任是再敏锐的高手,都察觉不出那毫无杀心的小磨,竟然会做出这般毒辣之事。 言暮见状,比震惊还要快的,是拔剑。 利刃一挥,矮小瘦弱却包藏异心的小磨,一双握刀的手被齐刷刷砍下! “啊!”随着她的惨叫声,言暮一脚将她踢远,闻声而来的护卫见状,连忙将她押制。 而应日尧早就扶住被刺穿胸膛的宋望,许是连他都没能预想到这般境况,一贯清冷的眸子反常地紧张起来。 “大师兄!”他仔细地看着宋望被大刀突刺的位置,离心脏极其的近,连忙对着底下众人吼道: “叫大夫!” 此刻受伤的宋望,只能张着嘴呼吸着,好平稳住自己的血液。 “宋大哥!” 文汐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甚至直接双腿无力,直直跪倒在地上,悲怆的情绪蜂拥而至,不自觉间已满脸泪水,但眼睛依旧有着无法抑制,无法停止的泪,千百种痛苦汇聚成声嘶力竭的呼唤。 言暮心中慌乱无比,她知道此刻文汐肝胆欲裂,她极其害怕对方承受不住,大口起喘息着思考该怎么办,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只能当机立断,第一次摔下手中的剑,冲到她的身旁,将她扶住,敲晕。 “将整个墨城所有的大夫都叫来,宋将军绝不能有事!” 应日尧目中含着欲爆发的狂火,呼衍逑的一出出已经将他激得怒不可遏,狂龙一怒,众生皆难! 这一场仗,他要他削骨剃肉,以血洗血! —— 天边的月苍凉无比,言暮站在窗边,呼吸着漠北夜晚带来的冷风,想将脑中一切乱糟糟的事情吹醒。 难以言喻的担忧在心头蔓延,她明白到宋望对于整个漠北而言有多么的重要,她转过头凝视着昏睡于床上的文汐,只见对方柳眉紧皱,即便昏迷了,那份悲戚的心原来是不会一起沉睡的。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夕相处,她早也明白到宋望对于文汐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唔!” 忽然,一阵痛苦的呻吟在文汐处传来,言暮立马跑到床边,只见对方慢慢地睁开双眸,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言暮,而是黑漆漆的窗外。 明明今日酉时三刻是成亲吉时呢,下一个吉时,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她难过地撑起身子,言暮见状连忙扶起她,让她坐起来。言暮想给她端被热茶,转身间却被对方抓住了衣袖。 再看向文汐时,对方已经泪流满面: “庄暮,宋大哥怎样了?” 言暮握紧拳头,回忆起宋望被刺穿胸膛的那一幕,与小磨被押制后毒蛊发作而亡的场景,匈奴人真是下着好大的一盘棋,但落错子了。 “表兄没死,但还在昏迷。” 她慢慢坐在床边,一边擦拭着文汐的眼泪,一边说出她最需要知道的话:“你说过你是他的福星,倒还真应验了,大刀穿透了他的胸膛,只差一点儿就插进了心脏,大夫说倘若插进去了,他必死无疑!” 知道心爱之人还活在世上,文汐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睁开已肿成核桃的眼眶,说道:“那我得赶紧过去照顾他!” “可以,表兄那边英王世子在照看着,我们先吃些东西!”文汐昏迷了足足四个时辰,言暮知道她一旦见到宋望,定会茶饭不思,便让她吃了饭再去。 “庄暮,你以为我还会耍性子不吃饭吗?”文汐眼神悲戚:“我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为了宋大哥也好,怎样都好!” 言暮看着对方蕴含痛苦的眼中多了一份坚定,“我还得活下去照顾好他呢!”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终是苦涩地笑着,双手握住文汐的手说道:“原来我们都成长了!” 文汐反握着她的手,一样是苦涩的笑:“庄暮,有你这朋友真好!但下次可别敲晕我了,我知道你怕我承受不住,但倘若宋大哥真的走了,我连送他到最后的机会都错过了,我绝不会饶了你!” “对不起!”言暮眼中含泪,不过在漠北两个月,文汐已经不再是原先那个横冲直撞的姑娘了。 接纳生死,充满勇气,就算流泪,心却无惧! 好事多磨,她不知文汐何时才能真正与宋望结成连理,但大概从这一刻起,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将军夫人”了…… 第一百五五章 今日红尘 “世子,探子回报呼衍逑已向呼衍通借得十万兵,他与丘林阿都的兵合计绝不少于二十万,如今墨城已经传出了宋将军遇刺身亡的消息,如今人心惶惶,怕是匈奴会乘机突袭!” 宋望一遇刺,应日尧便立刻传唤武一,如今宋家军可谓群龙无首,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尽快回到军营,稳定军心,准备迎战。 言暮躲在屏风后面,将武一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呼衍逑果然乘胜追击,刺杀成功便立刻将宋望已死的消息传出去,与之前派人刺杀文汐一般,无论事实如何,先让敌人丧气,诛心为上,事半功倍。 宋望是漠北军的最高将帅,有什么能比得上他的死讯,更让人心灰意冷呢! 连她也没想到小磨竟然是藏得最深的人,但细细一想,其中也有蹊跷,譬如之前的每次遇刺,都正好是小磨不在文汐身边时,看来少不了她的通风报信,呼衍逑也是物尽其用,利用小磨可以随时挟持文汐,但他始终目的都是宋望,这样的话,利用她来刺杀宋望才是最佳的办法。 应日尧其实知道言暮在屏风之后,但经历了这么多,让她听到又如何呢? “武一,火药都调配好了吗?”他目光灼灼,严肃不已,已是备战之态。 “回世子,岭南运来的硝石已经全部制好,也试验过,果然威力比以往的强。” 听到“岭南”二字,言暮心底虽惊讶,但也不会太过于纠结了,回想起之前自己冒险去骗石灿配方,还是有意义的。 她不知道,应日尧的话就是故意问的,目的也不过想让她这个心事重重的姑娘,多一分慰藉罢了。 听及至此,言暮便离开了,她躲在树上胡思乱想的时候,便看到有下人送餐食到西苑,她猜应该是所谓的“岭南之人”,恰好她心中正有疑惑,倒不如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熟人”。 果不其然,当她看见院中正坐着的人,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乌梢,好久不见。”言暮从高处跳下,开门见山说道。 乌梢闻声转头,一见对方,不禁疑惑道:“李拂?” 言暮大方地颔首,行至他的对面坐下,问道:“菲菲姐近来如何?” 诚然,她与唐门有仇,但毕竟乌梢是唐昂的人,她记得唐昂说过他的手下都不属于唐门,那他理应是萧王那边的,这般看来,他与她也没有如此深仇大恨。 乌梢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人,那日她与少爷的对决历历在目,而少爷在伤了她之后那紧张在乎的神情,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 回到岭南后,少爷时常会拿出那块彩云玉髓,凝视一番,又黯然将其收好。他不明白为何少爷会在乎一个曾经威胁过他,视他为仇敌的人,但总归不能否认,少爷与李拂之间,大概还没有休止。 “李公子,我随少爷回去岭南差不多一年了,唐三姑娘还留在唐门养胎,我自然是不知晓的。” 回岭南了?言暮英眉一皱,她不明白为何唐昂会回去岭南,但还是告诫自己,不要去想! “乌梢,我来找你是有事一问的!”她自然不是为了叙旧,一想到那萦绕在心头的谜题,她就难以放下心。 “请问。”乌梢明白,李拂一定是要事才会放下面子来寻他的。 言暮松了一口气,她其实也知晓乌梢不会刁难自己:“我在匈奴派来的死侍里,找到在唐门时见过的毒蛊,我想问这毒蛊是唐门独有的吗?” 乌梢一听,眉头皱起,随即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唐门,蛊起源不详,但为人熟知的,是临近巴蜀的苗疆之地,唐门用蛊的人不多,唐岩的娘亲应是其中之一,她多年前跌落山崖折断了脖颈,原本应该是断了气的,但后来靠医蛊活了下来。听闻君少爷的爹君宥也是苗疆人,大概他亦知一二。” 漠北之地与西南苗疆相隔万里,如何会得到着毒蛊呢?言暮皱起英眉,总觉得呼衍逑身上太多谜题了。 而且,她还对乌梢话中的“医蛊”感到好奇:“蛊能医人?既然唐岩的娘亲懂用蛊,为何唐岩还会滥用仆人做试验呢?” “蛊有医蛊亦有毒蛊,但医蛊对人身体的反噬极强,唐岩娘亲当时已经断气,即是死人了,强行以蛊活之,自身就会被蛊虫反噬,如今不能言亦不能动,不过是活着的行尸走肉。” 言暮颔首,想来毒蛊之事还是过于内行,果真不容易去深入探寻。 “多谢你,听闻此番你是为了运送硝石而来,为何如今还不回去复命呢?”她知道乌梢是唐昂的贴身护卫,如今已完成任务,理应尽快回去才对。 “少爷让我留在此处,待战事结束再回去复命。” 乌梢心中不知如何作答,他猜李拂来漠北时间应该不短,毕竟如今漠北是外乱,而中原,在这一月之内,已经爆发了多个民间起义,一样的不太平…… —— 就像他会知道她伤心事会躲在大树之上,她也总能找得到他。 夜色已深,一整天的纷纷扰扰,都随着天边不变的明月变得沉着。 她站在那个自己曾经一气之下冲出的院子里,那时的她一点儿也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子,贸贸然的争吵,慌慌张张的别扭,明明这个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没什么总会让她有着各种的心情? “龙家父子的兵已经到了凤城,如今我要立刻出发回军营。”还是一贯的清冷,但看着她,似乎总会多一丝温柔,多一丝眷恋。 她凝视着对方挺拔的身姿,俊逸的脸庞,深邃得击穿她内心的双眸,不由得吁了一口气,嘴角微微抬起,心中却千百种苦涩难别。 双手慢慢握紧,小姑娘似是下定决心般,四目对视,轻启唇瓣:“我今天敲晕文汐,后来她醒时对我说,下次绝对不要如此,即便她再怎样伤心,也要去面对与爱人的离别。” “我老是觉得文汐糊涂,如今一想,大概最糊涂还是我!”言暮眸子含着水汽,在漠北的点点滴滴此刻在脑海疯狂地涌出。 原来,她最不舍的,是他! “我师父教导我,青山水长流,往事不回头。但我想这段漠北之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应日尧长身玉立,曾经俯看天下眼里,如今只能看得见眼前人,她是那么的娇俏灵动,又那么的飒气飞扬,她的聪颖与糊涂,她的勇敢与软弱,她的有情与无情,都是他的心中的唯一! 言暮笑着看着对方,眼中第一次饱含温柔与深情,很多情感他们一直避而不谈,但其实内心早就有了答案,她不想等到再也不见了,才觉悟到他的好,他的柔,他的情! “世子,我心悦于你!” 她要坦荡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他! 顷刻间,应日尧忽感自己的一颗心都被她的话而充盈,遇上她,千百次,心动心念,无法停止心悦: “庄暮,我一定比你更早,更早,喜欢上你!” 漆黑的夜里,院子稀疏稀疏的透出一丝光,月色有些顽皮地独照在他们之间,把小姑娘的笑颜映出了绝色,皆是动情人,此刻定情时,怎奈他俩都不知风月,除了对立相视,又能如何呢? “子时了,我要启程了,留在这里,等我归来!” 应日尧向她走近了一步,此刻她近在眼前,他想做点什么,也想留些信物,但怎么什么都没做,也没什么可留的。 言暮浅浅一笑,心中离别难舍,但唇边笑意不减,她红着脸对着眼前琼枝玉树的男子笑道: “我师父每回与师丈道别时,都会与他相拥而别,世子,我能抱抱你吗?” 遇见她,他会时常恼怒自己,不会说体己的话,不会传达心中情感,外表总是冰冷,内心的热切如何温暖到她呢? 他没有回答言暮的话,只是伸出了双臂,果断地抱住了她那纤细的腰肢,感受着她的温柔。 感觉到身体被对方环抱,言暮皎白的一张脸早就熏上了桃花春色,她的耳朵贴着对方结实宽厚的胸膛,他那跳动的心跳声告诉着自己,他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有些东西,无需言语。 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紧对方,她终于理解为何师父与阿川叔离别时不多说一句送别的话了,因为千言万语,皆在三字: “我等你!” 明日沙场,今日红尘,世间悲欢离合,不过如此! 第一百五六章 只为一人 月上梢头,人儿也立于梢头之上。大漠的夜风似刀子一般划过言暮皎白的脸庞,无暇去顾及那些吹乱的发丝,她的一双眸子始终盯着远方,那个应日尧离开的方向。 他始终是一袭玄衣,始终是晨凫骏马,始终是义无反顾。 她知道战争会比自己想象得更快到来,闭上双眼,全是那日她闯进军营目睹他身上密麻麻的刀痕。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告诉着她,原来每一场战争,都是他与无数士兵用血换回来了! 无数次后悔,无数次庆幸,来到了漠北。遇见了千万人,才认识了一个他,她不知情为何物,却按捺不住为他动情。 昔日文汐的话又一次在脑海浮现:“我不信那什么死后化作连理枝再续前缘!隔了千里远,我不信他的魂魄飘得回来,我不要苦苦在家中等待他卸甲归田,也不要等出一个灵牌,就算他最终马革裹尸,我也要眼睁睁看到他的那条尸,就算我最终身死异乡,我也要先遂了做将军夫人的愿!” 那时她有多么不理解,如今就有多么触动内心。 “就算马革裹尸,也要亲眼看到你。就算身死异乡,也要从了自己的内心!” 她既然从应日尧的眼中,习得了红尘,便再也走不出红尘。 她既然从应日尧的身上,明白生死无惧,便要同他走这一遭! 一跃跳下树梢,落地无声无息,行至宋望院前,亮着的灯告诉她文汐还在不眠不休地照看着宋望。 “英一!”她低声唤道,藏在暗处的英一闻声而至。 “庄姑娘,有何吩咐?” 英一看着眼前目光灼灼的女子,英姿飒爽,就算她不是世子的意中人,也同样值得去敬重。 “明日找人去城中流传,说宋望已经死了。” 她知道,倘若宋望死了,呼衍逑就不会再打文汐的主意,这里也会暂且安全,即便她不在,英一和护卫们都能招架得住。 “是!”英一自然知晓言暮之意,但他隐约有些担忧,只能开口问道:“庄姑娘,你要……” 言暮弯起樱唇,露出飒爽的笑,她点了点头,不否认: “我骑过宋家的马,在我宋家姐姐面前发过誓,他日若有战事,必定要上战场杀敌!” “万万不可!”英一僭越说道。 言暮自然明白英一的担忧,她浅浅一笑,问道:“世子临行前有嘱咐你什么吗?” 英一低垂下眼睛,回忆前先前世子的话,那时是他尤为惊讶,因为:“世子说要护好宋将军和文小姐,还有你。” “他说,你是他心悦之人,不能让你伤及一丝一毫!” “一丝一毫!”一想起对方,她的眸子就不自觉地泛出温柔的光,她坦然地笑着,神情中尽是吞纳天地的豪气:“既然如此,我就一定要去了!” “庄姑娘,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为何……” 言暮握紧手中的碎星,月色照不到她无比坚定的神情,但她灼灼生光的眸子比那月光更加明亮。 “他不想我伤了一丝一毫,我同样不想他伤了一分一寸!” 从前,她为希冀天下太平之人而挥剑。 此刻,她的剑不为天下人,只为他一人! —— 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莫言塞北无春到,总有春来何处知。戈壁上的狼群似乎感应到大战将至,此次彼伏地在山头嚎叫,凄厉而残酷。 军营上滚滚燃烧的火把,照在每位蓄势待发的士兵脸上,壮烈而庄严。 营帐内,应日尧站在沙盘前,一旁是已经率兵赶到的龙氏父子和宋家军的数名都尉,还有武一。众人脸色庄重,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应日尧的分析。 “探子报呼衍逑与手下丘林阿都率领三十万兵,已从据地出发,匈奴步程极快,夜行三百,照理说应是已经到墨城北。但我们在墨城北至百里,所有探子皆无发现他们的踪迹,说明他们绕过了墨城。” 龙庭坚一听,立刻皱了皱眉头,与儿子龙璨对视一眼,龙璨器宇轩昂,剑眉星目,直言道:“他们的目的,会不会是金城?” 应日尧摇了摇头,指着沙盘中的金城说道:“金城二面环绕着河北道,即便匈奴知晓目前金城兵主力不在,但他们入城容易,出城难,呼衍逑这般狡猾,绝不会犯此险。” “呼衍逑。”龙庭坚低声念着敌人的名:“此人一直想做单于,呼衍通也说过,得漠北者就是下任单于,他为了笼络民心,必定会选最能一击制胜的路。” 应日尧颔首,目中含着的肃杀的光,他微微移过修长的手指,指着金城的西北面,那里正是居于金墨二城之间的凤城。 凤城,是一直悬在他心头的顾虑,此处沟壑纵横,虽物资贫瘠,却连结着漠北两个主城,是最重要的枢纽,虽然他们一直加固凤城的城墙,但倘若面对的是呼衍逑的三十万兵,完全无法抵御。 龙璨凝视着左通墨城右通金城的凤城,不由得疑惑说道:“这个地方,不易守,更不易攻,呼衍逑会选择这里吗?” 应日尧也深知此地对于匈奴来说也同样难攻,尤其是戈壁沟壑,极容易迷路,除非他对凤城非常熟悉…… “呼衍逑既然能在重重严守的墨城安插刺客,看来在凤城找个带路的,也不算是难事!”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在狱中自尽的朱大成,潜伏在宋家军七年,他的娘亲,就是凤城人。 “我猜,呼衍逑比我们更早落子在凤城之上,我们要立刻启程赶去凤城!” 一语听罢,龙庭坚苍颜中闪烁着不安,龙璨瞥见老父的神情,自然知道他心中的顾虑,立刻宽慰道:“爹,凤城我更熟,我带兵前去!” “不!”他被儿子的一言激得白胡子颤抖着,他确实惧怕自己再次犯了迷路的错,但他也明白到,自己年事已高,再过些年,就打不动了,哪有老子躲在后处,小子去打仗的道理:“我也要一起去!” 众人无暇看龙氏父子,宋家军的都尉甚是着急,对着应日尧问道:“世子,如今宋将军不在,宋家军该如何是好?” 诚然,宋望是漠北军的统帅,但此刻多了一个应日尧,他虽无军衔,但他与宋望一样的英姿蓬勃,一样的肝胆相照,谁能不视他与宋望平起平坐。 只见应日尧锐目环顾众人,周身气势非凡,霸者威严无法忽视,只听到他从容不迫却又极具压倒性的话,掷地有声: “匈奴认马不认人,如今不能失了军心,我会骑上宋将军的马去带兵,传令下去,现在起,所有漠北军都要叫我宋将军!” 一语落下,众人皆震,此乃危急存亡之际,应日尧若要佯装成宋望,那这场战若是败了,就是他私自率兵之责,必定声名狼藉! 若是胜了,那他应日尧也得不到一丝嘉奖,因为除了漠北军,世人是不会知道战场上带兵的是他英王世子! 如此浩气,谁不折服! 众人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向这位年轻的将帅臣服: “属下遵命!” 寒风列列,吹起了墨红的旗帜,漫漫沙石里,将一个个走过的脚印掩埋,铁甲包裹血意,戎马踏出新路,山河一寸,壮志千里! 第一百五七章 腥风血雨 大恒四十一年,三月初五,大劫。 匈奴的一声大吼,将凤城寂静的戈壁,划出了腥风血雨。 匈奴右贤王呼衍逑,那双细长如蝮蛇的眼中,此刻不见阴险,倒是多了几分狠厉,三十万大兵分三路杀入凤城边境,守在城池上的凤城守军惧怕无比,三三两两成不起一群,举着弓箭尤想抵御来者。 谁知匈奴猛将丘林阿都力大无穷,手执一柄大弓,竟将守在城池中间的凤城都尉一箭穿心。 呼衍逑大喜,率兵直向着城门猛冲。排头的大马猛将开路,马蹄结实的步伐入地三分,只见那马蹄被铜铁包裹,坚硬无比,将整个凤城的黄沙掀起一层灰色的纱,缓缓地笼罩在匈奴军之上。 一颗细小砂砾落在了呼衍逑的鼻息间,他嗅了嗅,顷刻间,他忽然察觉事情不对。 “嘣!”一阵阵天崩地裂的响声在前方响起,他抬起头看着前方人仰马翻,他见过有如此威力的火药,是先前呼衍普提那厮…… 黄沙和灰烬将前路遮掩,但遮不住从远处穿风而来的利箭。 密密麻麻的箭镞如雨点般强硬地落在匈奴军的头顶上,猝不及防无法抵挡,他猛然抬头,凝视着远方那伫立在城池之上高大的漆黑身影,那一身盔甲告诉着他,那是漠北军的将帅,宋望! “不可能!”呼衍逑大吼一声,虽心中震惊,但毕竟征战数年,他立马冷静下来,调兵遣将,向着猛将丘林阿都下令:“阿都,你领着兵现在立刻去东路支援!” “大王,你呢?”丘林阿都也知晓这下正面无法进攻,如此威力的火药,纵使他们的马比风还快,依旧敌不过烈炮猛击,迅速改变策略,毕竟凤城士兵不多,还是有胜算。 呼衍逑拔出长刀,目中萃着怒火,说道:“我去西路戈壁!” 戈壁之路,难守难攻,但他有着熟路的凤城部下,他不信攻不下这弹丸之地! 站在城墙上的应日尧,看着分两头而进的匈奴,不由得握紧拳头,东路龙氏父子守着,若是按照现在的分布,再加上丘林阿都支援,他们即便能够抵御下来,也无暇顾及增援。 但西边戈壁,只有英武卫和三万宋家军,倘若呼衍逑加入,不一定能抵得过,但还有不下十万匈奴在眼前,他如今是宋望,漠北之帅必须守住城池。 唯有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十万匈奴拿下! 思及至此,他已经下了城池,苟延残喘的匈奴马蹄越来越近,他骑上宋望的雷首骏马,棕身黑尾,如墨雷划于大漠之上。 身后是炽烈肝胆的宋家军,于天地间严阵以待,战鼓已经响起,战旗上飘扬着的红,是由漠北数十万士兵的血凝结而成,血液在胸前中不断翻涌澎湃,他抽出斩夜剑,剑锋直指苍穹,三尺紫光雷电闪现,石破天惊: “冲!” —— 不过数十里,一端是血肉沸腾的厮杀,这一端却是鸦默雀静。 戈壁之上,连一颗砂砾都不在滚动,寂静得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进那般,呼衍逑御着马跟在带路人之后,疑惑地看着眼前全是黄土峭壁的前路,不由得心中开始着急起来: “你的路是对的吗?为何我没听到有声息?” 身后是他率的五万兵,他先前派了五万兵走西路,都行了一个时辰,早就应该撞上了,为何还是不见前路? 带路的是凤城的商人,时常在墨城与凤城间行商,都行了十多年,哪会不懂这沟壑之路,便拍着胸口说道:“放心,大王,前面不远处就是了!” 呼衍逑越走越发觉得不对劲,细长的眼眸一划,当机立断抽出大刀,架在那人的脖颈上,大声喝道:“这路不对!” 被横刀的商人吓得连忙哆嗦起来,嘴上苦苦哀求:“我不敢啊大王,这路我走了数十年,绝对不会有错!” 呼衍逑心中越发慌乱,忽然想起他先前查探宋望与应日尧,听闻他们是天机子的徒弟,传言这天机子无所不通,难道是连搬山的活都会? “现在开始,你指哪条路,我们就往反方向走!” 带路人唯唯诺诺地点头,按着反方向走了不过二刻,他们便看见前方有着匈奴士兵的尸首。 越来越多的尸首七横八落,看着他怒不可遏,只想举起大刀往前杀去,却见有些尸首断臂断腿,是火药所致,亦不敢贸然前行。 他尤为机警,事到如今不可再退,便对着身旁的手下勒令道:“你带着三千兵去查探!” 呼衍逑心中尤为恼火,今日一战他一人未杀,却掉落这个戈壁里无法伸展,行走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若是正面的兵守不住,宋望很有可能会杀过来,这下就真的是前后夹攻了。 说时迟那时快,先行的士兵就这般消失在戈壁之中,他凝视眺望,不见丝毫踪影,此刻,他想起了草原上潜伏的狼群,他们无声无息,等着猎物自己上钩。 顷刻间,好似数道惊雷划过他的脑海,清醒过来的他,立刻吼道:“撤退!撤退!” 话音刚落,数千支箭镞便随声而至! 黑漆漆的漠北军手持剑弩,齐刷刷地站立在戈壁之上,对着底下由匈奴组成的箭靶射去! “撤退!撤退!” 呼衍逑知道他在路上耗了太多时间,倘若现在不走,那么宋望就会追来了。他一把抓着带路的人,喝道:“快!带我往北走!” 站在高处的武一见呼衍逑撤退,心中一惊,原本想瓮中捉鳖,谁料对方竟如此警惕,他们全部在高处守地,这个距离要追上他,着实不易。 戈壁连通北处,要是让呼衍逑就这么逃了回去,让他有机会卷土重来,那么战争就永无消止了! 成败在此一战,成败在此一人! “英武卫听令!誓死抓住呼衍逑!”武一大声的吼着,身后训练得当的英武卫收起剑弩,整齐划一地拉缰御马。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马踏清秋。四千英武卫,立刻御着马从陡峭不已的戈壁直直骑马落下,四千壮士组成一条惊险壮观的队伍,黑漆漆的身影与马匹好似盘踞在峭壁上的蜿蜒的栈道,壮烈之景前所未见,倘若有一人一马不慎偏倚,那么全军皆被牵连滚落,百丈戈壁之险可想而知,但壮士依然义无反顾,就连在一旁的数万名宋家军,都震惊不已。 武一一马当先,拼了死命地追赶着敌人之首。 呼衍逑心思缜密,他让丘林阿都去了宽敞的东边,自己来到复杂的西边,不是全无思考的,虽然此地地形复杂,但好在与北边连通,一旦跑出去,任是谁也追不上来。 四万匈奴兵留在后头,仅有的四千英武卫应接不暇,眼前跑在前头的呼衍逑疾马狂奔,武一着急不已。 忽然间,青光一闪,疾风而过,一道利箭从他的身侧射过,直直地从上而下,射向呼衍逑的马,呼衍逑敏捷御马避开,利箭便擦过马儿的腹部直插黄土。 呼衍逑与武一皆望向射箭之人,只见对方一袭玄衣,映着耀目的日光身姿挺拔,骑着的良马高大威猛,马儿浑身似晨时破晓般耀目的红,四蹄如盆,长鬃随着跑动飞扬着。 晨凫,逐日而行,乘云而奔。 谁人不知,那是晨凫宝马,谁人不晓,宝马之主乃大恒英王世子。 武一难以置信地眺望着跑在前方的人,一骑绝尘,英姿飒爽,那皎白清秀却凿凿寒星的脸庞上,杀气尽露。 千里黄沙,万里惊雷,纵身入局,义无反顾! 此人,唤拂衣,侠也! 第一百五八章 烈马长啸 有人说,天下间赤兔马最烈,然时光荏苒,赤兔已成白骨。晨凫,这一匹如赤兔一般烈性之马,这一生心甘情愿被骑之上的,只有一人。 初见那人,它以为他会与那些企图降服它的人那般,用鞭子,用蛮力,但他没有,他仅仅是抚摸着它火红的皮毛,说了一句: “一起走!” 它凝视着对方那双深邃如墨玉的眼眸,那般吞天吐月,能将一切吞噬。 自此一刻,便臣服于他…… 在凤城临时扎起的马棚里,林驹守在棚前,看着空荡荡的马棚,独留下了那匹最好的马儿,不由得摇了摇头。 送走了浩浩荡荡的士兵,他的心情从起伏到凝重,战争何时才到头呢? “林工。”一声清脆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他连忙转头看向对方,原来是李拂。 似乎每回李拂都慢了一步,但似乎每回他都来得巧:“李护卫,你怎么来了?” 言暮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越过他视线聚焦在晨凫身上,一双英眉凝重,直言问道:“为何世子不骑晨凫?” 林驹没有明说:“世子骑了宋将军的雷首。” 不必多说,言暮便知晓了应日尧的计划,他要代替宋望上战场,那…… “武一都尉本想骑上晨凫,佯装是世子,但晨凫性子烈,死活不肯让他骑,他也只好作罢。” 言暮听罢,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将弓箭架在肩上,大步走向那依旧屹立在深处的晨凫。 一袭玄衣泛着麒麟暗纹,那是应日尧给她的衣裳,林驹盯着她大步流星的背影,刹那间好像看见了世子那般。 “晨凫,你还记得我吗?” 言暮一双眸子清亮无比,若应日尧的是墨玉,那她就是清澈的潭水,透过清潭,映出的是她的真诚与无畏。 褪去了孩童的娇蛮和纯稚,她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童了,晨凫通人性,哪会看不出她的变化。 她伸出手,一边顺顺它身上的鬃毛,一边笑眯眯地说道,一如当年那般:“我可是骑过天底下最好的马儿呢!” 晨凫的眼眸微微睁大,耳朵也动了动,眼珠子看着眼前的人儿,不变的,是她那真挚的内心。 “好马儿,我定然不如你主人那般气吞山河,力挽狂澜,但我亦有纵马长歌之志,有守护天下之愿,更有不舍应日尧之情,我想去战场,你能带我去吗?” 晨凫马性子烈,心里柔,是不是也跟它的主人一般,对丹心一片的人儿,一片丹心呢? 烈马眼睛微微一眨,下一刻便低下了头颅,嘴间发出了一声低鸣。 言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容不得她再多耽误一分,她连忙跨上马,英挺的眉毛下眼神无比坚定,对着身下最烈的马儿朗声说道: “一起走!” 晨凫长嘶一声,下一瞬间,灭景追风! —— 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晨凫的速度极快,将漠北军的万马甩在后面,她骑在戈壁高处,一马当先追赶着被匈奴团团护在中心的人。她知道,那就是右贤王呼衍逑! 她的位置极好,自上而下能够俯视整个局势,但无奈戈壁太高,射出的箭无法精准一击。 “嗖嗖!”数支箭镞落在晨凫的马蹄之下,匈奴也发现了她的身影,反而射之,她只能一边御着马避箭,一边追赶呼衍逑。 身后的英武卫和宋家军被匈奴纠缠拦下,只余下她和武一继续追赶,呼衍逑时不时转头眺望局势,却发现漠北军勇猛非常,加上方才慌不择路,失了军心,如今自己的士兵节节倒退,但胜在人多,尤能抵御到让他顺利逃出戈壁。 额头上的汗被烈风吹散,言暮紧张地喘着大气,她明白成败在此,绝不能泄气,马儿越追越近,落在周边的利箭也越来越多,慌乱间,忽然脑海中浮现出当年英王的教导: 临开弓之际,方撒手,然开弓不可太早,早则身手摇动,亦不可太迟,迟则心眼俱慌,不迟不早,开弓之势,右肋与腰脊用力往前一推,前手要低,指在分松,对镫之间,从容自由。 她深深地呼吸着,平复着内心的急躁,抽出利箭,弯弓瞄准,心中默念:不早不迟,从容自由! “嗖!” 弓如霹雳弦惊,力透百里,锐利的箭镞穿过疾风和黄沙,带着少侠满腔的怒与义,向着呼衍逑射去。一霎间,青光再现,劈钢断刃,直直地射中了呼衍逑坐骑的马肚子之上,力之刚劲,穿过血肉,将马肚子射出了一个窟窿。 顷刻间,呼衍逑忽感坐骑顿了顿,正低头一看,一支利箭便穿过他的脸庞,将他的右耳耳环猛地打落。 “嘶!”忽感右耳一痛,呼衍逑知道自己疏忽了,便猛然抽出大弓,对着远处的黑色身影射去。 言暮见射向自己的箭越来越多,不得不将弓架在肩上,抽出碎星剑将其一一打落。 呼衍逑的马受了伤,从马肚子流出的血溅了一路,他知道自己的坐骑坚持不了太久,连忙着急地向带路的问道:“还有多远?” “不远了!不远了!”领路者的苦苦地跟在他的身后,被颠簸惊险的一路吓得魂飞魄散,他指着前面的戈壁说道:“穿过前面右道就到了!” 呼衍逑听罢心头狂喜,抬头看着紧追不舍的人,他认得那是应日尧的马,心知被他抓住了一定逃不出来,眼前分叉路口正是机会,大吼一声: “两边走!” 言暮一边将利箭击落,一边死死地盯着呼衍逑的身影,只见他于分叉之路向右,连忙对着身后的武一众人说道:“走右边!” 武一跑在后头,一时间赶不上,她一把扯着缰绳从高处冲下追赶,沿着那马肚子流下的血路继续跟上,正欲跑向右边岔道时,心中忽然一醒,呼衍逑绝不会骑着残马逃命,怕是有诈,连忙勒马转了头,向着那左边岔道追去。 言暮想的没错,呼衍逑早就夺过带路人的良马,领着一半的匈奴兵继续往左边逃去,他压根就不信那人的话,偏生走了他说的反方向,可千算万算,被戈壁山堵死的前路,告诉他人算不如天算。 “调头!” 一路慌张,一路凌乱,此刻的右贤王已经没了昔日驰骋草原的风采,被击落耳环的右耳正滴着血,散落的发丝与虚汗粘腻在脸庞上,不远处的厮杀声让他越发焦心。 不应该!他不应该输的! 他猛地勒马调头,却惊讶地发现,不远处的晨凫马已经往回跑去,马上已经不见了追赶的人的声音,只见那只红棕色的汗血宝马独自奔跑着。 细长的双眸微微一怔,来不及思考,一道玄色的身影带着剑光从天而至…… 第一百五九章 非生即死 第一百五九章非生即死 “当!” 紫电青霜不及一剑之光,矫若惊龙煞尽四方。 呼衍逑举起大刀抵挡,那道劈向自己的剑势极强,震得他握刀之手不得不往下扭了一下,抽动筋骨,顿时力气便使不上来了。 刹那间,他抬眸看向来者,玄衣少年,并非应日尧!只见对方眸子含着杀意,敏捷地旋身,剑刃便再一次向他刺来。 恢复神智的呼衍逑连忙运力抵挡,十足的蛮力让大刀似铸了钢般坚硬凶猛,与那剑中内力之势正面相击,一霎间锋刃相交,电光火石。 似被大刀之猛势抵过,剑身划过刀锋不得不退下起剑势,捕捉到对方的后退,呼衍逑双眸微眯,露出狡黠的神情,似蝮蛇捉住了猎物命脉,反手抬刀,再向着那少年身上劈去。 匈奴大刀映着日光,将黄沙劈成两边,却劈不中那流星赶月的身影,玄衣少年微微抬足,一跃退后数步,避开了来势汹汹的刀刃,不等呼衍逑抬头再看,那玄衣已只留下墨色的衣摆,利剑如狂风,从侧面袭来。 呼衍逑讶异眼前少年武功竟如此高强,手腕因方才的扭伤来不及抵挡,他当机立断拉起缰绳挡在自己跟前,玄衣少年微微一怔,剑锋直直劈向那马头,就这么一剑,骏马之头应声落地。 血溅四方,一霎间将言暮那皎白的脸庞染上猩红,她无暇擦拭,亮得发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对方,鼻息间全是血的腥味,顷刻便将她五脏六腑的血意唤醒,从前她走到哪里,杀任何的人都会听到一句问话“你是谁”。 但此刻无需多问,他们彼此为敌,非生即死! 她抬起碎星剑,剑光凿凿如寒星,呼衍逑落下马,对着眼前孤身一人的言暮嘲笑着:“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敌过我数百壮士?” 话音刚落,周边的匈奴兵纷纷举起大刀向着言暮袭来,她与呼衍逑相对而立,下面的兵怕伤到大王,不敢射箭,此刻寻到机会,自然全数挡在呼衍逑之前。 言暮环顾一周,似乎比之前刺客更多人,更多把刀,齐刷刷地向着她劈来,要问她还怕不怕,她一定会说,不怕! 是的,此刻她已经不怕了,她不会惧怕生死,不会再懦弱了,她唯一有些遗憾,但也没时间细细去回味了…… 十成内力尽御,她右手紧握碎星一剑,剑风骤然而生,对着来势汹汹的匈奴士兵划去,无声的剑势直穿血肉,将底下众人一击毙命。 来不及收势,忽然,狡黠的呼衍逑趁势提刀,直直对着她劈下,她心中一惊,连忙弯身避开大刀,长剑顺势划过他的大腿,剑锋一挑,将他的右腿划出了一道血痕。 “啊!”呼衍逑痛呼一声单膝跪地,言暮正欲再补一剑,但匈奴士兵连绵不绝,又数十人向着她袭来,前有虎后有狼,她急得连忙退后几步,想再御剑势杀敌,却不料呼衍逑寻到空隙,猛地跳起,大刀径直向着她的小腹插来。 大事不妙! 言暮眼疾手快,连忙伸剑准备抵御,身后的匈奴兵却不让她有机会,数十利刃向着她千刀万剐! 她深知自己躲不过,但仍是不肯闭眼认命,她的双眸亮得如星,灼灼如火,生生不息! “嘶!” 忽然,一声长啸,数千利箭,此起彼伏地在她的周身响起!黑马黑盔的英武卫势如破竹而来! 言暮抓紧机会,抬剑将呼衍逑的刀刃击开,抬起右腿猛地踢向他的小腹,将他踢开三两步远。 周身剩几个没倒下匈奴兵,不死心地举起大刀劈向她,她此刻喘着大气,手中的剑依旧握得死紧,正欲挥剑杀之,须臾间,天地一暗,她连忙抬头看去,却见宝马火红的身影在她的头顶越过,似铁坚硬的马蹄将匈奴一脚蹋倒,映着烈日的长剑划过血肉,将她周围的危险尽数去尽。 她抬起头,一霎间对上那双如斩夜般锐利深邃的眸子。 自这一刻起,除了他,她再也不能为任何人动魄! 倒在一旁的呼衍逑见大势已失,正欲趁乱偷偷逃走,却不知对上的二人皆是天下间的佼佼者,哪能躲得过他们的眼皮子呢? “嗖!” 一息剑声,两道剑光,斩夜碎星,一左一右,便架在呼衍逑的脖颈之间…… 大恒四十一年,三月初五,大捷! —— 应日尧从晨凫身上一跃而下,英武卫一把上前将呼衍逑擒住,言暮喘着气将碎星剑收入剑鞘,疯狂跳动的心还无法缓下。 二人对视一眼,无暇细说一句,英武卫便牵着雷首马过来,应日尧将晨凫的缰绳递给言暮,还是那一句: “等我回来!” 言暮眺望着他逐渐模糊的背影,高大伟岸,义无反顾,长吁了一气,抬头望向长空,耀目的阳,一如她心中的他。 她喜欢上的人,是这么的不得了啊! 待她与晨凫回到凤城营地,却正撞见一群人端着血水从一处营帐走出,那匆忙的模样让她不得不揪紧了心,她连忙跑到帐门一侧窥去,却见一年轻男子正跪在地上,手中紧握着躺在床上之人的手。 床上之人,是龙庭坚! 她知道刀剑无眼,但如今是真的亲眼目睹,何以能不揪心,尤其在金城相处,她早已知晓龙庭坚心向百姓,此番大战若无他的相助,漠北早就被匈奴的铁骑践踏。 “龙将军,节哀!”张牧神色难过,起身对着还跪在地上的龙璨说道,龙老将军身中数箭,硬是撑着打胜了仗再走,不得不让人佩服感怀。 “爹!孩儿一定会守护好龙家,守护好金城!” 言暮静静地听着龙璨的话,摇了摇头,低垂下眼眸,尽量不让情绪外露,转过身牵起晨凫,往外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日逐渐薄近西山,她骑着晨凫回到了墨城郊的军营里,驰骋的这一路,她的心始终悬在半空,她知道应日尧只是去追捕残余的匈奴,但见不到他,心就始终落不下。 她站在应日尧的中军帐内,一双眸子好像失去了焦点那般,动也不动。忽然,脸上的一阵干裂的疼痛唤回了她的神志,她伸手摸了摸,手上全是结了块的红血。 她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帕子,用茶水湿了湿,擦拭着脸上的血块,落日逐渐告别,黑夜已经降临,营帐内不点一灯,漆黑便笼罩在她的周身。 她慢慢地擦拭着脸上已经嗅不到味道的血,忽然一阵湿润划过手中,双眸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静默间,她终于有时间,去想起那时大刀劈落在头顶时,冒出心头的那些遗憾。 她后悔没好好跟师父阿川叔道别,易水剑法未成愧对师门。 她后悔没能力孝敬爹娘,她并非庄家血脉却占了爹娘的厚爱。 她后悔没写上一封直抒胸臆的信给哥哥,没能真情实意去面对他。 她后悔没早一些察觉自己的情感,只留给他一个拥抱便戛然而止。 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窗外的月年年岁岁不变,看月的人儿年年岁岁在变。 她抽了抽鼻子,低声对自己说了一句: “你又长大了,言暮!” 第一百六十章 春光乍现 是夜,漠北士兵陆续回到军营,她简单地吃过一些饭菜,浣洗婆子之前给她裁改衣裳的时候,便知晓她是女子,见她一身风尘仆仆,便烧一桶热水让她沐浴清洗。 浴桶放置在屏风之后,言暮心中虽感激,但总归怕应日尧回来撞见,可低头看着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衣裳,又怕这样的自己被他撞见。 “姑娘,放宽心!”浣洗婆子端着水盆对她说道:“沐浴不过一时半会儿,英王世子是眼观四方的人,他要是回来,哪会察觉不出屏风后非礼勿视。” 言暮对着她点了点头,见外面月上梢头,应日尧还没回来,婆子这边又贴心地取了件他的衣裳给她,也没空闲羞赧,便愣愣地接过了苍蓝色宽大的锦衣,放在一旁。 婆子见她接过衣裳,便说道:“姑娘快去洗,把这身先脱了,我给你去洗净它。” 她也不扭捏,走到屏风后便脱尽衣裳,递给婆子说道:“有劳了!” 婆子隔着屏风接过衣裳,一看那衣裳上血迹斑斑,便猜得到这小姑娘那奋不顾身的劲儿,只得说道:“我先下去洗衣,姑娘有什么要的再唤我!” “好!”言暮一边应道,一边把身子没入了浴桶之中。 温暖的水一瞬间将她的疲倦消除,她没心情仔细擦拭,混混沌沌的脑袋被温热的水汽蒸着,筋骨都松了下来,整个身子如散架一般。抬起玉臂,将粘腻的长发一把放下,她屏住一口气,蜷缩起整个身子,向下潜入水中。 温柔的水似娘亲的怀抱,安抚着一整天慌乱的心,周围寂静无声,天地仿佛被笼罩起来,将她隔绝在温暖安定的水中。 “哗”!她猛地抬头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脑海中一切的腥风血雨全数消失,她伸出纤细的手臂倚在浴桶边,双眸微微合上,任着温热的气息将一切思绪带走。 昏昏沉沉间,一切静止,一切消无,竟就失去了意识…… “咿呀”一声,帐门小声地开合着,不让帐外的所有血腥乘虚潜入。 处理好一切的将帅终于回到了营帐,他知道庄暮还在此处等着他,即便疲惫不堪,但一颗心始终雀跃,他急着回来看看那个胆大包天的小人儿,那个荒唐至极的小人儿。 他恨不得狠狠地责备她,不顾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他又恨不得紧紧地拥抱她,劫后逢生让他知晓她的重要。 “庄暮?”他对着屏风轻声唤道,深邃的眸子带着太多情感。 屏风后安静得好似没人那般,油灯正闪烁着没有温度的光,这一下便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来不及思考,他连忙走到屏风之后,看到眼前之景,脚步都不由得顿了顿。 他无心去看那露在水外玉白的藕臂,小丫头脑袋耷拉着,让他心中一震,连忙上前伸出大手将她从还温暖的水中一把捞起。 “哗哗”!水滴好似眷恋着那皎白的身子,依依不舍在上面沾上温露。 纤细的身子被结实的双臂抱着,黑色的甲胄与纯白的身躯映出了最鲜明的对比,但此刻,哪还顾得上男女之别! 应日尧只觉心脏都要跳出来,连忙将对方平放在床榻上,伸手探过她的鼻息,幸好呼吸平稳,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紧张地抬起她的手腕,探过脉搏,起伏跳动的脉搏让他长长地吁出胸中积聚的气郁,万幸! 小丫头,昏睡过去了! “你也累了!”他怜惜地抚摸着对方如玉的脸庞。 小丫头全身还沾着水,刚放松的心又开始着急起来,生怕她着凉了,想拿着巾帕给她擦干,抬手却瞥见自己一身盔甲,怕磕碰到对方,急急忙忙脱下了,只穿着一袭中衣,也无暇束紧,整个胸膛腹肌都暴露在空气中,扯过巾帕便坐在榻边给她擦身。 油灯依旧闪烁着没有温度的光,却将那二人的身影映出了热切的氤氲。 一边衣不蔽体,一边不着一缕,这般活色生香,应日尧这榆木脑子却真真切切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他伸出右臂将她上半身扶起,闭上眼睛,只顾着给她擦干身子。 不该看的他绝不会偷看,他的一颗心正直无端,俊逸的脸庞上慢慢挂上汗,怀中人儿身上的湿濡慢慢沾上了他的胸膛,帕巾划过她右腰上的那道伤口,急忙的手顿了顿,只见他英挺的眉头紧紧皱起,但不敢停留,只能硬着头皮擦拭着。 一番艰辛,终是擦完,他慢慢地扶起对方准备给她套上中衣,他慌乱伸手寻着中衣,就那么微微睁开眼缝,便再也闭不上了,深邃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眼前。 她洁白无瑕的背后,那栩栩如生的燕尾凤蝶,薄翼上细碎的水珠儿,如燕的蝶尾灵动无比,呢喃着不可言喻的美…… 一霎间,所有的血气涌上脑中。 他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只似翩翩飘飞的蝶儿,但理智却让手停在半空,未得她应允,他不能。 须臾间,好似过了万年,清醒过来的他,慢慢地将她平躺放下,盖上被褥,将所有非礼勿视遮盖上。 脑子是清醒了,但即便再怎么清醒,他都不愿离开她一步,目光停留在她秀美的脸庞上,她的眉英挺飒爽,有着天下无双的倔强,她的唇丹红外朗,有着勾魂摄魄的娇俏。 他伸出手抚摸着她额间的发丝,眸中深情前所未见,好像他的脑子也晕乎了,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声,明明唤浣洗婆子进来给她擦拭就行,不懂自己方才瞎忙活什么。 良久,他摇了摇头,对着床上人儿轻声诉道: “我终是看见燕尾凤蝶了……” —— 凉风越过窗口狭缝,吹进温暖的床褥之上,将昏睡的人儿唤醒。 蓦然睁开双眸,言暮一把从床上坐起,她大口地喘息着,脑子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掀开被褥,却见自己已经穿着整齐,正是应日尧那套苍蓝锦衣。 一股热气瞬间布满整个脑袋,她连呼吸都忘了,一跃下床,探出身子环顾中军帐四周,只见一人独坐在书案上处理军务,那原本是她心心念念的人,但此刻见到对方,却窘迫不已,让她心焦。 “醒了?” 应日尧放下手中的狼毫,看着那探头探脑的小姑娘,眸中全是暖意。言暮一双眸子含着秋水,毫无温度的灯光却映出了那满溢出来的喜悦。 他没事,真好! 也不是扭捏的时候,她微微弯起樱唇,慢慢地向着他的方向行去,嘴上还是嘟囔着:“我的衣裳是谁给换的?” “自然是……”应日尧眸中全是伊人,灵动的她,秀美的她,从她的眼里,他窥见了春风,自然要逗弄春意。 言暮这些被他卖的关子吓到,紧紧地盯着那嘴角带笑,俊逸非凡的男子。 “浣洗婆子。”应日尧见她紧张,便直说了。 今日的他,始于情,止于礼,往后经历种种,就再看不见这般自制的英王世子了,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第一百六一章 凤城大捷 总说塞外萧条零落,但黄沙拂过的地方又长了新草,寒风吹过的营帐又暗生情愫。自古英雄爱美人,谁知侠客亦倾心英雄。 应日尧起身站在言暮的跟前,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扛起了漠北的腥风血雨,又将一切功名漠然置之,如此之人,叫谁能不倾心。 小姑娘脸色微微生醺,许多情感堵在喉咙无法抒放,眼中勾勒着对方英俊的轮廓,回忆起战场上他的英姿,似乎每一眼都镌刻在脑中那般,无法忘却。 “结束了吗?”她轻声地问道。 “结束了!”他看着跟前人儿那双希冀的眸子,答道。 记得他曾对她说过,战争从来不会结束,但那时的他不懂,她需要的不是真正的结束,而是一句安慰,放下那颗悬在的心罢了…… 她听罢,微微吁了一口气,战场上的种种生死,却又让她无法真正释怀:“龙将军他……” “我知道。”应日尧伸出大手放在她消瘦的肩膀上,给予她安稳。 感受着对方的力量,她眼中含着泪珠,抬起对上他的眼眸,说道:“战场真的很凶险,很可怕,我真的不想我喜欢的人再次踏上战场!” 此情此景,叫再铁石心肠的男儿郎都要动容,从前的他,渴望着如父皇那般在战场上为家国出力,如今的他,看见了心爱之人在战场上那差点失去性命的场景,看见那数把大刀劈向她的时候,那份心疼,那份后怕,锥心刺骨。 他不想她体会到! “我没办法答应你不再踏上战场,但我答应你,我会让这个大恒尽快太平,我会平平安安,你也会快快乐乐!” 言暮抽着鼻子,泪珠终是落了下来,她听得出这承诺的简单真切,她喜欢他的简单真切: “我们都会平安快乐!” 应日尧凝视着她脸上那晶莹的泪珠,眸中溢出的深情已无法扼制,他伸出手擦拭着她的泪水,小姑娘弯起了眸子,笑靥如花。 “庄暮,你说过你师父与师丈离别时会相拥,那我问你,他们重聚时会如何?” 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磁性,好似在她耳边低语般,带着一分诱惑,九分动情,听得她耳朵都要染上红晕。 游历江湖,她遇人遇事多是坦荡对之,但深陷红尘,她的坦荡直爽一下子都不见了,小姑娘的羞怯在脸上,在心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嗯?”应日尧感觉到她的羞怯,底下头在她的耳边低语催问。 言暮被催问得乱了心神,只好老实回答: “我师父会,会亲一下师丈的脸颊。”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应日尧浅浅一笑,她的出现将漠北的一切艰辛消散,他知道人生如逆旅,多是困惑与不平,但这一刻的美好却能与数年的不幸相抵。 他将头再低下一度,温柔地问道: “我可以吗?” 不需要言语去回答,小姑娘鼓起了满心的勇气,吞了一口涎沫,抬起头,踮起脚,在他的脸上落下轻轻的一点。 好似燕尾凤蝶在他的脸上有幸停留一刻,但那一刻就让他看见了天长地久! 他深情地看着脸上已是羞红的小姑娘,四目相对,下一刻双臂便将对方搂入怀中,言暮感受着他温热的胸膛上,那紧密热烈的心跳,方才沐浴时的迷幻好似又再次袭来,整个脑袋晕晕乎乎的,整个心全是他。 谁会料到,江南的燕儿会恋上漠北的寒,谁会想到,漠北的孤狼会爱上江南的暖,曾经在天机山上坐观天下的应日尧想不到,曾经在易水河畔苦练剑法的言暮亦想不到,姻缘如此妙,不可言…… 大恒四十一年,三月初五,匈奴右贤王呼衍逑率三十万匈奴兵突袭漠北凤城,主帅宋望率宋家军,与龙氏金城军,英王世子英武卫于凤城分三路抵御,宋望用兵有道,以火药与连弩巧破匈奴主力。呼衍逑慌不择路,欲从凤城西路戈壁山逃跑,被宋望百里飞马追赶,后于山野间被漠北军俘虏。 龙氏父子于凤城东边抵御匈奴猛将丘林阿都,龙庭坚与丘林阿都殊死搏斗,身中数十箭,不治而亡。 凤城一战,漠北军以十八万兵抵御三十万匈奴,歼匈奴十万余,彻底将匈奴残余势力消灭,十日后,匈奴单于因呼衍逑亲信逼迫,与大恒签订和约,将呼衍逑与五万匈奴俘虏换回,此后,匈奴退居至贺兰山以北三千里,大恒北疆,迎来了崭新的明日! 史称“凤城大捷”。 —— 千百年后的人民在歌颂着漠北的赞歌,此刻的人儿如何能听得到呢? 战争后的清晨,耀目的阳光洒在言暮挺拔的身躯之上,只见她神情严肃,似在思忖着什么,她跟在武一的身后,正准备去营狱审问呼衍逑。 蛊毒之事实在蹊跷,应日尧让她与武一前去查探,呼衍逑到底有无与大恒危险人物有所瓜葛。就在她思忖间,武一早就走到她的身旁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他一直觉得李拂这小子特别脸熟,昨日看到他在追赶呼衍逑时射箭的姿势,甚是熟悉。 但最让他想不到的,他竟然能骑得上晨凫,看来李拂这贴身护卫当得比英一能干多了,回头得把此事上报英王! 言暮自然察觉不出对方的想法,一直在回想着之前与乌梢的谈话,她实在想不到为何深藏于蜀湘的蛊毒会跑到北疆来。 “庄暮!庄暮!” 忽然,一把清脆的女声打破了二人的沉默独思,言暮与武一齐刷刷地看着来人,只见龙潇潇一脸憔悴,脸上带着刚流过泪的痕迹,言暮凝视着对方那娇媚夺魄的容貌,此刻全是悲戚与恨。 武一自然知道她是龙将军的独女,但听到了她唤李拂的那声“庄暮”,一下子便想起来了,再看看眼前的人,原来是她! 当年他随英王在王府上教导那庄家小姐学箭,那小女娃又倔又勤,不过几天就学会了射弈,那时他站在英王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好像看到了世子那般。 那个庄家小姐,就叫庄暮! 李拂,竟是庄暮? 武一微微睁大双眼,盯着已上前抚慰龙潇潇的庄暮,一晃多年,那时的小女娃也成了顶天立地,敢与世子并肩作战的大姑娘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鹰在天穹间鸣叫着,翱翔在无垠的天下中,大风随着鹰鸣而起,万里归云翻滚而去,他抬头望去,站在远处的世子正在调度着所有漠北军,铁血丹心的将士们无一不臣服在他之下。 原来,世子早已越于英王,越于世间众人,已久了! 雄鹰又鸣叫了一声,响彻无边的天域,一如那二人,扶摇直上,翱翔万里。 第一百六二章 穿膛毒吻 言暮没想到,龙潇潇比她想象中的坚强许多,她看着早已擦干泪,眉目憔悴却尤能保持镇定的对方,不由得敬佩起为漠北抛头颅洒热血的龙家子弟。 “呼衍逑是不是就俘在这营里?” 只听到龙潇潇淡淡地问道,她原本万种风情的眸子如今变得淡淡的,漆黑的眼珠映着言暮担忧的神情,却依旧不为所动,好似什么都不能让她焕起精神。 言暮有些愣神,连她这个外人都为龙将军的离去伤忧,为何龙潇潇却…… 她疑惑地点了点头,正想开口却瞥见身旁紧紧盯着自己的武一,便礼貌地转过头说道:“劳烦等我一下。” 龙潇潇看见二人寒暄,眼珠微微闪烁,说道:“你去忙,我们之后再谈。” “但是……”言暮没有看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恨,只听到她的推却。 “我也要去找哥哥,跟他商量下爹的后事。” 言及至此,言暮也不好多说,只好颔首宽慰:“节哀顺变!” 送走了龙潇潇,言暮与武一便快步走进了营狱,呼衍逑虽作恶多端,但顾及他还是敌国将帅,漠北军只是将他关押于此,并没有用刑逼问。 狱卒将牢门打开,言暮与武一便行了进入,只见呼衍逑正端坐得正直,丝毫没有败者的颓靡之态,昏暗灯光的映照下,他的那双眼睛依旧如蝮蛇般,剧毒而无形。 他紧紧地盯着来者,既没有警惕紧张,也没有深恶痛绝,他一眼就认得出言暮正是那日追赶他的人,也可以说,是导致他被俘的罪魁祸首。 “你不是应日尧。” 似乎身陷牢笼,呼衍逑也习惯先发制人,昨日战场之上他误以为骑着晨凫的人就是应日尧,与他拉锯的时候便慌了神,静下来仔细一想,总觉得他不如传闻的那般伟岸神朗。又想起那后来追上的宋望,也骑上了晨凫马,王者霸气毕露,他倒是有几分大恒世子的意思。 想不到,狡黠如他,也会被漠北军摆了一道。 言暮听见对方的话,冷冷一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说道:“你这阶下囚还想见英王世子?” “你是谁?”呼衍逑毫无阶下囚的直觉,倒是饶有兴致问道。 她的眸,见恋慕之人时,是秋水,见厌恶之人时,是寒潭,冰冷的眸色直视着那蝮蛇的眼眸,同样饶有兴致地说道:“你想知道,我自然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说。” 言暮懒得跟他寒暄,开门见山:“你给你所有死侍服下的毒蛊,是从哪儿来的?” 二人四目相对,牢房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氛围,轻微的一阵细风将周围的灯光吹得闪烁,呼衍逑忽然诡异一笑,反问: “从哪儿来的,你们这些中原人不会比我更清楚吗?” 果然,有人勾结外敌:“是谁?” 呼衍逑笑而不语。 言暮神情严肃,站起行了几步,吁了一口浊气,脑子里正盘算着该怎样撬开他的口,她与武一对视一眼,想与他商议要不要用刑,却在下一瞬间,眼尾瞥见一道鲜红的裙摆,她讶异地转过头,同一时间,她与武一都反应敏捷,迅速出手阻拦正冲向呼衍逑的龙潇潇! 但已经来不及,眨眼间,随着一声低吟,龙潇潇手中的匕首已插入对方的胸膛。言暮心中暗叫不好,正欲伸手准备将龙潇潇拉回来,却见被拷上锁链的呼衍逑竟还有力气,以迅雷之势握住了龙潇潇刺向他的手臂。 “来人!” 武一大声叫道,呼衍逑若在大恒尚未与匈奴谈判前便死在漠北牢狱,怕是会落下极大的祸根。 但此刻的龙潇潇哪管得这么多,她布满红丝的眼眸讶异地看着仇人那双细长的眸子,难以置信,眼前的仇人被她刺了一刀,竟然还在笑? 但不容她再迟疑片刻,呼衍逑便拉起她的手腕,向着自己使力,还插在他胸膛上的匕首深了一道,龙潇潇也失了平衡,一下向着仇人倒去,就在言暮的手差点拉住她的前一刻,她便径直地撞向了呼衍逑。 只见呼衍逑顺势低下头,没有血色的嘴唇就这般贴上了龙潇潇红如芙蓉的唇瓣上,一霎间,龙潇潇感觉自己被千万道雷电劈中,忽然嘴唇一痛,对方锋利的牙齿便咬破了她的樱唇。 言暮虽也被眼前一幕吓到,但还是沉住气伸出手大力将龙潇潇拉回来,失了神的龙潇潇被她猛地一拉,便又径直跌在了她的怀中。 言暮喘着气,惊讶地看着被匕首刺中胸膛的呼衍逑,似什么事都没有那般舔舐着他齿间咬破龙潇潇嘴唇留下的血,突然怀中的龙潇潇呻吟了一声,她闻声低头看去,却见对方竟吐出了一口血! “龙姑娘?” 这下她真的摸不着头脑了,正好狱卒也算麻利,带着军医张牧疾步走来,撞上这荒唐一幕,也不知是先救龙潇潇,还是就呼衍逑。 没等言暮开口,呼衍逑捂着他不断流血的伤口,幽幽说道:“我劝你还是先救我,她中了蛊毒,还死不了,但我死了,无人能救她!” “你!”一腔怒火涌上心间,敢情方才呼衍逑趁机将蛊毒送入龙潇潇口中,言暮扶着已经昏迷的龙潇潇,英眉紧皱,沉思片刻,只好对着张牧说道: “先给他止血……” —— “潇潇!” 龙璨坐在床边,脸色竟紧张又疲惫,站在一旁的言暮与张牧看着他那苍白的脸庞,俊秀的下巴早已长满胡渣,这些日子,一桩桩的艰难事,压在这年轻的将领身上,叫旁人如何不为之叹息。 张牧这两天处理伤员,也是忙前忙后,怎料外伤见血的多,如今竟来了个中蛊毒的,任是菩萨都救不了,不过,龙潇潇这个倒是新奇: “龙中将,我方才给龙小姐看了,除了嘴角没有什么外伤,她气息平稳,不似中毒,不能肯定她真的中了蛊毒。” 龙璨听罢,立即看向张牧,紧张地问道:“你是说,潇潇没有中毒?” 张牧脸色为难,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个仵作,惯看外伤,这蛊毒还真看不出来。” 言暮寻着这个疑点,心中默默思忖:会不会是呼衍逑为了让我们救他,骗我们呢? 但始终不敢说出口,因为但凡龙潇潇有中蛊毒的可能,他们就不能掉以轻心。忽然,她想起了一个从巴蜀来的人,会不会他能看出端倪呢? 一想到这点,她便连忙走出营帐,欲骑快马回去墨城府邸,请乌梢来给龙潇潇看看。她这人,一着急就跟盲头苍蝇那般,一冲而出,正好撞上了一个宽实的胸膛。 “去哪?” 被小姑娘轻轻一撞的将帅一点儿都不觉得疼,只是怕身下的她撞着脑袋了,但也有些恼对方不看路,若是撞上的是别的男子,也不妥。 言暮揉着额头抬头看着俊逸的他,忽然生出一丝羞赧,眸子里既有对龙潇潇的担忧,也有见到他的欢喜。 她老实坦言:“张大夫查不出龙姑娘是不是中了蛊毒,我想去府邸把乌梢请来。” 应日尧见她匆匆忙忙,额头上还挂着些许汗,心中一窒,她这几天奔波太多了,太累! 手比心快,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没用力,却将对方固定在他的跟前,他眼神深邃不容拒绝:“我让其他人去,你留下。” 纵然羞赧,但言暮一对上他眸子的情意,不禁心头一暖,坦然地点了点头,却转过头一想到方才发生的事,又心生愧疚: “世子,抱歉,我明明只想调查,却又徒生了事端。” 应日尧看着心上人那坦荡端直的模样,越发喜欢,他眸中含着的温柔,说道:“你不必道歉,错在武一。” 言暮听罢,不由得轻声一笑,看在他的眼中,皎白如仙,让他不想错过对方的一眸一笑。 然而言暮没察觉到,屏息躲在一旁的武一,正有些委屈地皱着眉头,本想偷听世子与庄姑娘的对话,没料到被世子发现了,果然,非礼勿听,错都在他…… 第一百六三章 临行不遇 乌梢不愧是唐昂的护卫,言暮虽不知他到底是唐门还是萧王的人,但整个漠北如今最熟悉蛊毒这玩意的,除了他再也找不到他人了。 言暮与龙璨站在一旁,看着他拿出长针刺入龙潇潇的百会穴中,刹那间昏迷的龙潇潇突然睁大双眼,只见她猛地坐了起来,喉间滚动,低吟一声吐出了一口黑血。 龙璨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乌梢眸色深沉,微微眯了一下,便收了针,对着他们说道:“龙姑娘确实中了蛊毒。” 言暮一边给龙璨递过湿帕子,让他好给苏醒却虚弱的龙潇潇擦拭,一边问道:“乌梢,你知道这是什么蛊吗?” 乌梢脸色凝重,看着龙潇潇嘴角边的黑血,说道:“之前听你说起服了蛊毒的人症状,他们与一般人无异,但都在失败被俘时毒发,我就猜匈奴是不是给他们施了能控制思想,及时夺命的蛊虫,如今看来,龙姑娘应是也中了此蛊。” 言暮难以置信地听着乌梢的话,蛊虫竟然还能操控他人,这么说来,龙潇潇岂不是被呼衍逑所控制了? “有没有办法能够救治龙姑娘?”她焦心地看着神色颓靡的龙潇潇,刚经历丧父之痛,如今竟又要受毒蛊之灾。 乌梢明白他们的急切,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蛊毒神秘而危险,我虽懂些医术,但没有能力救她,即便是唐门医术奇才辈出之地,我想大概也只有君家有这能耐!” 君家?君必鸣? 言暮回想起与他最后一次见面,应是在盛京,不知他如今回去巴蜀了否。 “君少爷如今在唐门照看着三姑娘。”乌梢知道她在想什么,唐菲菲怀有身孕已有十月,君必鸣也早在民间内乱爆发时回到了唐门。 “从漠北到巴蜀唐门,至少要两个月,来得及吗?”言暮焦急不已,龙潇潇也清醒了些,也听到了乌梢的话。 “我猜毒蛊是通过蛊主下的指示控制他人,但不知个中道理,但趁呼衍逑苏醒尽快离开漠北,相隔得远,蛊主不一定能控制得到龙姑娘。” 乌梢听说过,不是所有的蛊都是毒蛊,蛊虫既能杀人也能救人,但都是通过施蛊人的作法,蛊虫虽是毒虫咒术,但始终是活物,若呼衍逑这个蛊主没能下指令,龙潇潇就离开了漠北,相隔千里蛊虫不一定能有所感应。 “我不去!”倚在龙璨怀中的龙潇潇虚弱地说着,原本夺人心脾的眸子如今含着泪珠:“我还要送爹最后一程,我不能去!” 言暮与乌梢看着那悲戚至极的姑娘,皆是为难。倒是作为兄长的龙璨,从担心转为严肃,作为武将的他,柔情的一面已被他藏起,他伸手撑着龙潇潇的肩膀,与她对视,英俊的眉微皱,对着她颇为严肃地说道: “潇潇,你作为龙家的子女还不知道,爹能死在战场之上,是他的福气!是他毕生的荣耀吗?” 铁骨铮铮的男儿,对着软弱的妹妹,不是失望,不是怜惜,只是想在最后能相处的时间里,让她想起血液里流着的骄傲。 “哥……” 龙潇潇美目中滚烫的泪水已落下,滴在她那一如红花热烈的裙襦上,濡出一滴滴红梅,那是不甘,同样是觉悟。 言暮与乌梢面面相觑,二人正欲退下,从墨城府邸带来的侍女便端着些饭菜进来,龙璨见状,也跟着他们行了出帐外。 言暮隐约觉得龙璨有话要跟自己说,果不其然,他还是为了龙潇潇低下高傲的头颅,一瞬间弯起膝盖,正欲跪下,言暮眼疾手快,立刻扶着他不然他屈尊,说道:“龙中将,万万不可!” 龙璨看着眼前之人,一双英眉飒爽无拘,他听龙潇潇说过,她是女子,亦是仁侠,他知道龙氏的处境岌岌可危,如今潇潇又误中毒蛊,如今他真的别无他法了。 只见他站起身,眼神恳切,说道:“庄姑娘,乌梢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潇潇!” “龙中将,你的意思是……”言暮是聪明人,其实听得出他意。 “求你们带潇潇离开漠北,我爹已经将之前对英王世子做过的事告诉我了,我们龙家违抗了皇命,我知道晖帝和白康成一定会找我们算账,她留在这里本就危险,如今又被呼衍逑下了蛊,是不离开也不成了!” 与她猜的,没有差别。 言暮看得出龙璨眸中的迫切和痛苦,霎时回想起那日榻上身中数箭的龙将军,一股寒意让她不仅打颤,生离死别,果真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看着乌梢,乌梢也对上她的眼神,点了点头,说道:“我本就要回巴蜀护三姑娘,无碍。” 言暮浅笑地也点了点头,对着龙璨说道:“我们一定会照顾好龙姑娘的!” 龙璨感激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启程?我让人安排最好的马车!” 这个问题,让她颇为揪心,毕竟她在这里,有着无法割舍的人! 晴空朗日,大漠的风吹拂过她的发丝,将她那双不舍的眸子吹得迷蒙,江南的燕儿终要回巢,无垠的戈壁黄沙,是否会记下,她行过的路,流过的泪,爱过的人…… 她深深地闭上双眸,将一切眷恋藏在心底,慢慢地弯起樱唇,笑道: “今日!” —— “李,庄姑娘,世子去了凤城,可能要今夜才能赶回来。” 武一看着极有可能日后是世子妃的庄暮,颇为惋惜地说道,他刚知道对方要出发离开漠北,可偏偏不巧凤城突生事宜,整个军营又只剩下世子这个主帅,这几日奔波不停,怕是无法与庄姑娘道别了。 言暮难掩眸子失意,但还是礼貌地对武一说道:“多谢相告!” 随即她便转过身准备离去,武一这粗汉子忽然细腻起来,连忙唤她:“庄姑娘,等下!” 她闻声转头,皎白如月的容貌已褪去了年幼时娇憨,英姿飒爽,侠骨丹心,这样的人,如何不能与英王世子并肩呢? 武一凝视着眼前的姑娘,说道:“世子一直都过得不算顺遂,你能不能让他快活些呢?” 言暮听着武一没头没尾的话,不由得微微一笑,直率地答道: “好,那我就帮你想想办法!” 此刻,漠北的天地开阔了,但大恒的天地正陷入一场场混乱之中,她不知道,之后会遇到什么,但她答应过应日尧,一定会在心底留个位置予他。 看过千山万水,走过无归大路,她的剑为天下人挥过,也为他挥过。 无悔! 第一百六四章 刻骨铭心 回到墨城府邸,文汐一听到言暮要离去,便忙前忙后给她收拾行囊。龙璨没有食言,他派了最好的车马,还给了言暮一袋子沉甸甸的盘缠,她瞄了一眼全是金铤,吓得连忙推了回去,却被已经恢复了精神的龙潇潇一把扯了回来,硬塞回到她的怀里。 “你这银子必须得留着,本小姐这路吃喝还靠它呢!” 言暮见状,望着已经开始暗下来的天色,也不再推却。 “小姑子。”熟悉的称谓,熟悉的声音,言暮转过头看着脸上依旧带着熟悉的,天真却又添了些成熟的笑容:“东西都收拾好了!” 言暮笑着点了点头,二人相对而视,从盛京到漠北的种种便霎时间浮现在眼前,啼笑皆非又精诚所至,跌跌撞撞又一往无前,这般回想,与她相处的日子,皆是笑得多,快活得多! “文汐,我这次是真的走了!”她眸中含着笑,话中又含着不舍:“保重!” 文汐的眸子含着不舍,话中更是不舍:“我,我还没跟你结拜金兰呢!” 言暮英眉微微抬起,噗呲一声笑了出声,她笑得欢快,皓齿尽露,慢慢地伸出手拉起对方的手,将那坚实的力量和温暖传递给她:“不用了!” 文汐看着对方黑白分明的眸子,真情实意,只听到她坚定的声音: “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姐妹!” “庄暮!”此刻,二人皆是含泪,文汐的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正当言暮想伸手给她擦拭眼边的泪珠,忽然,下人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欣喜地唤道:“夫人!夫人!将军醒了!” 众人一听,皆是惊喜,文汐连忙抽着鼻子,脸上的清泪因为喜极又流下,言暮见状,松了一口气,她松开牵着文汐的手,对着她说道:“不用送我了,快去他的身边!” 文汐边擦着泪水,边点头,正转身跑过两步,又忽然听到言暮的声音:“等下!” 这下轮到文汐迷糊了,但一转过头,却见到对方扔了一样小东西给自己,她伸手接过,低头一看,竟是一枚铜板。 ——我赌一个铜板,你嫁不了宋望! 回忆让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已经站在黑风骏马身旁的言暮,一脸飒爽率真,眸子含着深意,对着她说道: “我赌输了!” 都说年少荒唐,她们这一路,荒唐至极,又浩荡非凡。 小少侠不喜赌,唯独赌了这么一场,唯独输了这么一次,失了一个铜板,换了一位金兰,荒唐至极! ——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待应日尧风尘仆仆回到军营,已是次日,他猜到庄暮已经回去,但武一却告诉他,她已经带着龙潇潇前往巴蜀。 冷峻的将帅在下属的面前,依旧是那张无可撼动的清冷脸容,但内心涌动出来的不舍,还是让他深深地闭上了眼眸。 他独自一人行进了空荡荡的中军帐,帐内与她的点点滴滴已全归静寂。戈壁上的孤狼在夜色之下嚎叫着,孤独又绵长。 “你答应过我,绝不会不辞而别的。” 他对着茶桌上那静静躺着的两只茶杯,轻声地说道。却忽然好似察觉到什么,一把站了起来,对了!她答应过他的! 应日尧,庄暮岂是背信之人? 他连忙疾步行到帐中深处,他的书案之上,果然,那摆在案中央的《武经总要》上夹着一张纸,霎时间,应日尧破天荒地松了一口气,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他慢慢地抽出那张白纸,上面写的字不多,但他读了许久,他知道这几行字对她,对他,都意味深重。 “两心痴情,一别前行,刻骨铭心,待我寻君!” 落款:言暮。 拿在手中的薄薄的纸张,透露出多少藏匿在心间的情义,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紧,苦涩的感觉随着离别的惜意,似乎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相思! “言暮!” 他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她不是庄暮,也不是言以淮,大概这世上知道她为言暮的人,也不多了。透过这二字,他看见了她对他的真情真意。 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天机山上读她的信,信中人狂妄却真挚,执念却包容。在大漠戈壁遇上了她,眼前人无拘又无惧,有情亦有义。 他是在何时,喜欢上她的呢? 是那一袭火红嫁妆的初遇? 是那一地皎白之月的和好? 是那一曲俏凤求凰的吸引? 是那一诉两情相悦的坦白? 他浅笑一声,放下手中的信,从一旁的书卷里拿出一张书签,那是用碎星剑换回来的桃花叶儿书签,虽被用它的人极为珍视,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发了黄。 但看在他的眼中,桃花依旧,春风依旧,他的心依旧。 原来,他早就在那个时候,喜欢上她了! 言暮啊,言暮!你不过是动了笔,我却早就为你动了情! 刻骨铭心,我亦寻君…… —— 又一次踏上金城,却只能匆匆一瞥,言暮一边咬着风干牛肉,一边看着车窗外金城热闹的街道,那一碗碗宽面飘着香气,窜进了她的鼻子里,让她馋得只能更加大口地咬着手中的牛肉。 “你要是饿了,我们就去吃一顿。” 龙潇潇瞅见坐在自己对面那贪婪地吸着面香的言暮,虽然耷拉着脑袋的姿势没变,但总想找个借口,在这里停留多一刻。 大概,是她感觉到了,这次离开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马车外的乌梢没听到她们的对话,依然尽职尽责地驾着马车,那一条他领着运硝石来的队伍,先前回去了一些,留下的十几个人也跟着一起护送她们,这一路可谓顺风,吃喝不愁,住得顶好,就是时间紧一些。 毕竟谁也不知道,暂时毫无征兆的蛊毒,会不会对龙潇潇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言暮闻声,转过头看着龙潇潇,自进入金城,她便是这般模样,她猜,龙潇潇知道龙璨这般急着送她离开的原因了。 “龙姑娘,我虽也说不出让你高兴的话,但许多事,我们能做到的,一定会去做,左右不到的,虽说心中无法释怀,但总得往好处去想。” 龙潇潇听了言暮的话,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樱唇微微弯起,美目勾起一个弧度,看着眼前白净的少侠,说道:“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言暮翻了一个白眼,她如今也很不舍漠北的人,但又能如何呢? “对了!我想到一句话,是我师父教我的,你听了一定会醍醐灌顶!”言暮一下激灵,睁着那双灵动的眸子盯着龙潇潇,一霎间好似变回了那个“龙安安”般。 龙潇潇被她勾起了性子,挑起柳眉,既傲亦娇,说道:“说来听听!” “那就是,青山水长流,往事不回头!” 言暮一字一句地说道,眸中真挚一如当年的小少侠。 倒是这龙潇潇是个不好文章的,听得她眉头紧皱,瘪了瘪嘴,摇了摇头,说道:“不太懂。” 这下可难倒了言暮,该怎么去解释呢?她不由得挠了挠脑袋,脑海却在一瞬间闪过漠北上所有的经历,和他们的,和他的。 良久,她低下不知为何湿润的眼眸,让谁也看不见,她看着手袖边缘因为给他写信而沾上的墨,眸子湿了,她却笑了: “唉,这下我也不懂了!” 青山水长流,流不出他眼中的深潭。 往事不回头,走不出他种下的情根。 漠北,再见!应日尧,再会! —— (卷六大漠篇完) 下卷:剑指天都了一愿 第165章 紫薇帝星 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 还没赶到蜀地的言暮一行人,看不见那春雪消融的美景,远在盛京诡谲迷局中的毛方,也只能感受多事之秋带来的寒意。 他站在自己的书房中,静谧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阴暗的气息,尽管日光将书房照得通亮,他却偏要站在背光之处,细细地读着手中的信。 寥寥数字,让那原本德高望重,震慑天下的兵部尚书双手微颤,他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字,细长的丹凤眼此刻睁得极大,那带着红丝的眼珠子在不断地转动,没有署名来信者,但他早就心知肚明。 良久,窗外不知为何传来一阵杜鹃的泣叫,将他整个人惊醒,他颤抖地将手中的纸折成小团,下一刻,任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张开口吞下了小纸团,就在他喘着气转过身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人站在了身后不远处。 “爹。” 毛元青有着与毛方一般细长的眉眼,却少了一丝毛方独有的傲气。诚然,他看见了整个过程,他也知晓那是缠扰着毛氏一生一世的劫,但是他无能为力。 “信上写了什么?”他给毛方到了一杯温热的茶,问道。 毛方接过茶,喝了一口,茶水不浓不淡,正如他悲凉的一生,不浓不淡! 他摆着手让儿子靠近自己,全天下他是自己唯一信任的人:“上面写,紫薇星始于巴蜀,天下皆盈日良月。” 一霎间,毛元青双眸微睁:“巴蜀,应日仰?” 毛方不答,二人皆不语,就在静谧一刻,下人便行了过来,传道:“老爷,皇上召见!” 二人听罢,微微一愣,只见毛方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看着毛元青,眉眼里尽是傲气:“元青,茶水无味,为父不喜,去找最烈的酒,给为父送行!” 毛元青凝视这他最熟悉的亲人,瞥见了他眼中的傲,眼中的烈,眼中的贪,眼中的狠! —— 如今时日,皇帝不上朝堂,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倒是那新官上任,扶摇直上的礼部侍郎,居然不是白氏一族的人,却是有些新奇。百姓皆说前礼部侍郎乔湛是被白康成一手拉下的,为的就是给他的好侄孙,当年的探花白镰谋个高位。谁料,竟又被那状元郎摘了桃。 要说如今谁是晖帝身边的红人,还真少不了卫桓这号人! 这不,漠北打了胜仗,这晖帝说高兴还真高兴不起,说大怒也怒不着火,倒是恼,他如今脑子不清醒了,恼的也是那边角之事,明明一心想去杀了应日尧,断了英王的后。此刻他又不知是不是忘了,独是恼那龙庭坚,不听话,不仅没杀那小辈,还帮着小辈打匈奴,自己倒是送了死,让那小辈取了好名声,让他这九五之尊的一肚子火不知落在何处! 毛方赶到文华殿时,白康成与卫桓早已到位,他是习武的,耳聪目明,临远就听到了晖帝的咒骂声:“你们说,这龙庭坚办事不力,死在了沙场,叫朕这口气如何消!” “皇上,龙庭坚死了,他还有一批金城军,不如收编入朝廷?”白康成那老狐狸每回都是如此及时。 “收编,好啊!朕现在就下令收!” 应晖似乎已经不太习惯去思考,成了嗷嗷待哺的鸟,就算喂了毒药,大概也会无知无觉了。 “皇上,且慢!”忽然,一把爽朗的声音从已经死气多时的文华殿响起,毛方站在暗处,默默地观察着突然叫板的卫桓。 这新任礼部侍郎能越过这么多人,站在晖帝身侧,还真不知他是个忠心的,或是个异心的,不过至少在应晖面前,他算是个有心的。 “如今龙庭坚刚战死沙场,金城军与漠北百姓必然视他为英雄,刘邦杀项羽,千古被诟病,皇上若在这个节骨眼夺了金城军,微臣想就算百姓不敢道,但难保会有微言。” 毛方听罢,皱了皱眉,他没想到这卫桓倒是说了真话,但这个朝廷一般没人说真话,毕竟应晖不爱听真话。 “混账!”应晖果然被卫桓的话激怒,白康成那老狐狸瞥了一眼站在下面的卫桓,却见他尤是一副清风朗月之态,这人的胆子还真是拿他卫氏的金子砌成的! 话题中心的卫桓不见消停,却峰回路转,说道:“但微臣有一法子,既能惩治龙氏,亦能让皇上消气。” 或许应晖就得欢喜这一紧一舒,由怒转喜的套路,便顺着卫桓的话,摆了摆手说道:“快说!” “如今龙氏漠北凤城大捷有功,龙庭坚之子龙璨便顺势成金城军之首,要收编其军,看似不难,但军心难收。何况正值内乱,微臣觉得,不妨调龙璨去到河东道最乱的晋州平乱,将功补过,尚能用尽金城军一兵一卒,倘若他死了,皇上也不觉可惜,反而保存了晋州军。” 一语落下,让白康成不由得再一次正视眼前年轻的状元郎,诚然,如此“遣兵调将”,对于白氏和晖帝都的极好,况且如今晋州着实乱,派金城军镇压,既物尽其用,且晋州与盛京不过数百里,又能置龙氏于他们的眼皮底下,可谓一石二鸟。 应晖虽莽撞的脑子被卫桓这么一说,竟茅塞顿开,一改方才的蛮劲,大笑道:“好你个卫桓,明升暗贬,还让朕留了一个赏罚分明的好名声!还是你小子想得周全!” 一霎间,堂中毛方和白康成不约而同地眯了眯眼睛,二人又不动声色。 “传令下去,封龙璨为卫将军,即日领兵平乱晋州!” 朝堂一令,万人性命,如此随波逐流,如此随意为之。真龙天子,亦是棋子,如此祸乱交兴,如此大恒乱世…… —— 此刻,巴山蜀水悄然告别了晚春的优柔寡断,迎来了初夏的天高气爽。 站在陡峭蜿蜒的岔道前,二位得天独厚的男儿同时眺望着眼前苍绿得看不见一丝血意的土地。 一阵微风吹过,不知为何,独缠绕在其中一人那突起的喉结之上,让他早已恢复的喉咙,不由自主地痒了起来。 唐昂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喉咙,身旁的人没留意,依旧极力地眺望着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漠北终是得以保存,如今各地起义,我也要去会一会这天下人了!”说话者笑意悠然,温润如初,和光同尘。 唐昂转过头看着他,他身后高高挂起的艳阳照亮整个巴蜀,也即将照亮整个大恒,一如他的名字那般,被污雨沾染的大恒,必将雨后见晏阳! “接下来,你打算去何处?”唐昂问道。 遇上水深火热的天下人,一不留神,就会被深水淹没,被热火烧灼,他能够承受那条满溢着罪孽的路吗? 应晏阳笑眯眯地答道:“河东道。” 唐昂听罢,只是低语:“保重!” “你呢?”应晏阳有些惋惜,眼前巴山蜀水的美景只能远远眺望,刚踏入便要分道扬镳。 唐昂何尝不是,这差不多一年没回来的巴蜀,唐门就在不远之处,当时匆忙离去,如今偶然归来,会不会再次回想起,那些带不走的回忆呢? “回去看我弟弟。” 他对着熟悉的苍茫之地,说道。 第166章 安得广厦 “李拂,你走不走啊?” 龙潇潇倚在车窗边,夺人心魄的容颜被一张薄纱遮掩,眼看着不过百里就到蜀地,这庄暮却跟根木桩一般站在那村口的告示前。 她有些不耐烦地盯着对方的纤细却挺拔的背影,青白色的锦袍穿在女扮男装的小姑娘身上,竟生出了一丝侠气,对方告诉自己,她在外一般唤假名李拂,便让大伙儿也这般唤她。 言暮其实听到龙潇潇的抱怨,也感觉到她的催促,但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一张纸却吸引着她,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龙潇潇那洒脱的性格哪会耐心等得了言暮,她一下跳下马车,驾车的乌梢也懒理,瞥了一眼便继续打盹。 龙潇潇那火红的裙摆一霎间便凑到了青白锦袍旁,只见她顺着言暮的视线看着跟前的告示,上面不过都是同一首诗。 “日夜锄禾尤饥肠,未见粒米只见税,兵不是兵懒汉多,夺我良家好姑娘,天不惩戒我自惩,只身血肉祭村人。” 龙潇潇一字一句地读着那白纸上的内容,连她那不好学的,也读懂了其中意思,倒是言暮学富五车,怎么看不明白呢? 他们这一路看过因为起义流离失所的人不少,不外乎就是晖帝穷兵黩武,连年增税,地方官贪得无厌,连那屯兵也恃强欺弱,吃不饱,受剥削,被兵欺,家破亡,天不治,那就等不要命的出来治了。 但谁也没想到,这大恒不要命的人太多了…… 龙潇潇见对方还是一动不动,便推了推她的手臂,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言暮闻言,眨巴了一下眸子,不知为何,她有着奇怪的感觉,这些黑白分明,字迹不一,被撕了又被重新贴上的告示,让她想起了桃花镇上的那一幕幕。 “姑娘,小公子,你们准备进这村吗?” 忽然,一把沧桑的声音将他们二人叫住,言暮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老妪向他们走来,老妪手中拿着一把色泽不佳的野菜,感觉不到她的恶意,言暮便上前一步迎上,问道:“是啊,老婆婆,我们这商队要赶路,听说走这村通过最快。” “莫啊!”老妪一听他们确实要进村,连忙伸出手拉住言暮,紧张地说道:“小公子,你们不知,这村里正闹着要打官府,反朝廷,天不怕地不怕,你们的马车如此漂亮,怕他们会拦路打劫你们咧!” 言暮低头看着被老妪拉住的手袖,青白相间绣着芙蓉的袖口被对方带着泥土的手弄得有些脏,但她无暇去顾及,目光停留在对方那双饱经沧桑的手背,骨瘦如柴。 看来,起义,反抗,也不能全然让老百姓安稳。倒是借着正义的名号,滋生出了一些干起“山贼”勾当的鼠辈! “老婆婆,我方才也看了村口上贴着的字,好端端的,怎么会起义了呢?”言暮心中怜悯,但亦有想不通的地方。 老妪听了她的问话,叹了一口气,跟她解释:“还不是军营那群无赖,之前借着有朝廷给他们撑腰,在村子里横行霸道,还玷污了村子教书先生家的姑娘,人家姑娘都准备出嫁了,毁了清誉,一气之下就投河自尽。教书先生去官府告,官府也不理,他这书呆子就拿着把菜刀去军营理论,竟被说成要杀害朝廷士兵,被乱拳打了个半死,抬回来时都奄奄一息了,竟还硬撑写了首诗,就是那告示上贴着的那首,一写完就气绝了,村了许多人家都得过教书先生的恩惠,都怒了,那群壮丁就拿着锄头镰刀跑到军营,见人就砍,谁料这营里的士兵也没啥能耐,一个个跟软脚蟹似的,大伙见这朝廷的兵就这般无用,便起了义,如今连镇上的官府也被占了,富商的宅子也被抢得七七八八,村里面乱七八糟,那群人如今见到你们这衣鲜亮丽的,眼红得很。” 言暮静静地听着老妪的话,龙潇潇这下也没了不耐烦之意,这一路起义不断,但每一村,每一镇都有不平之事,叫人如何心中能平。 沉吟片刻,言暮从怀中掏出一些银两,放在老妪的手中,说道:“老婆婆,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会绕道而行的,这些银子你拿着,吃得饱些!” 老妪看着手中的银子,想也不想地收紧拳头,正准备跪下给言暮磕头,被她眼疾手快拉住,但老妪嘴中还是喃喃着:“公子是好人啊!多谢多谢!” 言暮凝视着卑躬屈膝的老妪,脑海忽然想起了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房子塌了,还能补起,大恒的根基都毁了,谁能救赎呢? —— 帝皇之位,谁不想独占,万人之上,谁甘愿一人之下。 待卫桓走后,毛方才从暗处走出,众多文华殿的太监宫女看得一清二楚,竟就无一人敢跟晖帝透露,毛方早就偷听了朝廷机密。 毕竟,谁都知道,如今除了白康成,整个大恒最有权势的,就是统率朝廷禁军的兵部尚书毛方。 “臣参见皇上!”毛方一袭苍紫锦袍,绣着若隐若现的麒麟之纹,白康成站在一旁,始终不露声色地审视着眼前之人。 “平身。” 应晖摆了摆手,眼神溃散,似乎连眼珠子也变得细小了些,眼白边缘全是红血丝,一派混浊。 白康成的眸子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殿上二人,明明应晖与毛方岁数相近,但这般一看,毛方身躯挺拔,气势非凡,反观应晖颓靡不振,老态龙钟。 应晖轻轻咳了几声,嗓子有些沙哑,软而无力:“毛卿家方才没来,卫桓那小子给朕出了个顶好的法子去惩治龙氏,不得不说,他是个人才。朕唤你来本是想叫你调一批禁军去河东道镇压,如今不用了,留着也好!” 毛方眉眼不见起伏,也顺着应晖的话,夸奖起卫桓:“卫侍郎文韬武略,真不愧是当朝状元。” 一提及“状元”二字,原本还保持着微笑的白康成,这笑着的嘴角不禁抽了抽,一想起自家的侄孙白镰,本是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孩儿,当年信誓旦旦要取得状元,他那时因着元纬之死,无心顾及,以为志在必得,便没从中打点,谁料竟被卫桓夺了状元之位! 自此之后,白镰便郁郁不振,失了入仕的念头,生生折了白氏的好苗子。 白康成心中气郁,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刺:“卫侍郎确实了不得,但微臣听说,岭南卫氏与萧王交情极深,卫侍郎与萧王世子亦是总角之交,臣怕他心不在此啊!” 应晖听罢,那眉头立马皱起,他的心眼极小,容不下沙子,他的两位兄弟和应晏阳却似刀子,锋利,蓄势待发,所以他都容不下! 却不知是不是有心无力,他一身软烂,想东西也糊里糊涂,捉不住重点,反倒是自大了起来,只见他摆了摆手说道:“萧王这人连先帝走的时候都没回来吊唁,若不是看在他还是朕兄弟,朕定惩治他一个不孝之罪,此人早就被天下人诟病,何须忌讳?” 听了应晖的话,殿中二人心中皆对他的愚昧不屑,但脸上还是不露一丝情绪,白康成这老狐狸见应晖把话题聊出来,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皇上,臣自然不是忌讳萧王,臣只是觉得,萧王世子不容小觑。” “日仰?” 应晖眯着眸子,脑中回想着应日仰那小孩儿,但总归是想不起他的脸容了。 毛方一听到应日仰之名被提起,心中大喜,细长的眼角也不由得挑了挑。 终于,他的计划要开始了…… —— 登山拨去几重云,巴蜀苍茫此界分。 话题中心的唐昂依旧是那般清冷无双,无情无欲的眸子在读完乌梢的密函之后,竟染上了一丝不可道明的情绪。 她,竟去了漠北,又要来唐门。 这个天下这么多的地方,她不去观幽州的长风万里,不去淌淮南的迢迢流水,不去游江南的大好时节,偏生要去那刀山火海的北疆,又要来这千疮百孔的巴蜀。 她从来都不去做让人安心的事,那他为何要为她揪心? 他本是无心之潭,却偶然间被掷下一颗石子,惊动一池安宁。她为何要做那掷石的过客,她为何只做一位过客! “李拂,你有没有想过,会遇上我?” 第167章 推背千里 因为绕了远道,明明就在眼前的巴蜀,大概还要迟几日才能到了。 朗日晴空,言暮今日心情大好,带着龙潇潇去清溪边取水。流水潺潺,似乎第一次远离大漠,眼前青山绿水之景,让龙潇潇甚为新奇,离家的忧愁也淡了些。 “龙姑娘,给!” 言暮不声不响地跳到树上,摘了好些红果儿下来,挑了个最大的递给龙潇潇。龙潇潇见状,有些疑惑地接过果儿,一双美目盯着对方,此人俨然就是位快意潇洒的少侠,但好说她也是宋望的表妹,应与文汐一般,是盛京城的大家闺秀,怎会有如今际遇呢? “李拂,你爹是官吗?” 言暮听着龙潇潇没头没尾的问话,愣了愣,却还是点了点头,顺便咬了一口果儿,鲜甜多汁。 龙潇潇也咬了一口红果儿,没有漠北的沙枣来得甜,继续问道:“是大官吗?” “不是。”言暮摇了摇头,大方说道:“我爹叫庄昊,是翰林学士,我娘亲是长平侯之女宋琦,家中有一兄长,一家人住在盛京城白虎大街。” “原来你还真是大家闺秀啊!”龙潇潇一把站了起来,这不是文官的家眷吗?怎武功如此高强呢? 大家闺秀?言暮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一圈,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说她,有趣,但她不是: “龙姑娘,我知道你对我有疑惑,能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还请勿问!” 龙潇潇听罢,心中疑惑难消,但也不敢为难他人,不由得轻声笑道:“你还真是个迷一样的人!” 言暮也浅浅笑着,弯起的唇瓣,秀美的容貌,一点儿都不比龙潇潇逊色。 站在一旁喂马饮水的乌梢,默默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中有些惋惜,有些难言,他早就知道李拂是庄家小姐,因为去年少爷回岭南之前,就打听到了。他那时不理解,少爷明明就想忘了她,却还是调查了她的归处,他也不理解,少爷心中对她有芥蒂,却在收到他的密函后,无动于衷。 那边的乌梢胡思乱想,这边的龙潇潇却没话找话。 “你有个兄长?跟你长得像吗?” 一听别人提及庄霖,他那张清风朗月的脸庞便浮现在言暮眼前,纯稚的目光能照亮她迷茫的心,与他一起,时刻眉舒眼笑,啼笑皆非。 “我与我哥哥一点儿都不像。”但他就是我的哥哥。 许久未见哥哥,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是否快活。想来,他的师兄弟都离开了天机山,此刻的他,会不会寂寞呢?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言暮眼神飘忽,望向远方…… —— 年少侠客的衷肠送不到那高耸入云的天机山上,况且此刻的庄霖,一点儿也不安好,不快活。 乐山愁眉苦脸地盯着昏睡中的庄霖,只见对方满脸被热气烧得通红,身上的温度高得吓人,明明天机山是得天独厚的仙人之境,在这里没见过有人会患上病,怎得这两天少爷偏生着了风寒,烧得不省人事。 乐水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走进屋子里,一边扇凉些,一边问道:“少爷有好些了吗?” 乐山伸出手放在庄霖的额头上,滚烫的热度让他不得不摇着头。 屋外的天机山万籁俱静,乐水难过地小声抽泣:“若是其他公子在的话,绝不会坐视不理,老先生怎么能这么狠心,对少爷不管不顾!” 乐山一听,连忙说道:“你不懂!老先生是怎样通天地的人物,他要少爷自己熬过去,一定有他的道理。” 乐水瘪了瘪嘴,不敢反驳,但世间哪有发热不治的道理,任是身强体壮的人也没见过就这般躺着就能好,他只得端起汤药,问道:“那还要喂少爷药吗?” “喂!” 乐山小心翼翼地扶起庄霖,只见他温润的五官因着热症难受地拧巴着,乌黑的睫毛上,闭起的眼皮之下,眼球似在不断地转动。 乐水小心地端起汤勺,慢慢地给庄霖喂着药汤,可怎么都喂不进去,漆黑的汤汁就这般打湿了庄霖的中衣。 “不用喂。” 忽然,一把沧桑却极具威严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两个书童齐刷刷地看着已行进了房中的天机子,只见老先生那双被眼睑遮掩的眸中闪烁着不明所以的光。 “给他换套衣衫。” 天机子行到庄霖的身旁,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慢慢地抓起自己徒儿那只光洁修长的手臂,探向他的脉搏,极快极乱。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乐山让乐水给庄霖换中衣,自己却一把站起,对着天机子的背影问道:“老先生,那日你对少爷做了什么?” 他分明记得,那日老先生唤少爷去凉亭观星象,少爷见怪不怪,跟往常那般带着他一起去了,他那日不过是去端茶的功夫,一回到凉亭,便看见少爷倒在了地上。 他首先冲上去扶起了少爷,焦急间抬头看着站在少爷身旁一动不动的老先生,却一下子对上了对方那双深如渊的眸子,眼神不明所以。 天机子听了乐山的问话,脚步顿了顿,白发苍苍的他依旧是一派从容,却突然一笑,对着他答道: “他那天看长庚星竟入了迷,我不过是推了一下他的背罢了……” 说罢,便扬长而去。 乐山乐水二人对视一眼,虽都不知道天机子想说什么,但总觉得那是天机,常人不可道。乐水不由得强作精神地宽慰: “少爷真有意思,竟观着长庚星就着凉了。” 乐山也苦笑着,不说话,但心中却是一派苦涩,他转过头凝视着庄霖那紧闭的曾经清澈无比的眸子,但愿少爷是真的只是着凉发热。 “少爷,你得快点好起来,不然就看不到小姐了……” —— 一眼万年间斗转星移,日月千里中窥见春秋。 庄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人们常说,越真实的梦,梦醒时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他只是在观着梦中之人,梦中之事。 紫燎光销大驾归,御楼初见赭黄衣。那一袭龙纹加身,耀目得不似曾经站在他身边温润如玉的他。 千声鼓定将宣赦,竿上金鸡翅欲飞。浴血之下的他从来没有因为世间的一切停止前进,他经历了太多的不顺遂,总想有个人能让他快活些。 金钗斜戴宜春胜,万岁千秋绕鬓红。红如桃花的裙襦穿在她的身上,一霎间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却拔出长剑,在天地间挥舞。 历尽一切,告别尘世,天地混乱,心境收缩。 最后,所有都消散不见,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切的纷纷扰扰不再缠着他,他感觉身体一点儿重量都没了,可以飘拂在空中,扶摇直上越苍穹。 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皆要放下! 忽然,一根小小的藤蔓却勾住了他的衣袂,他低头一看,却窥见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留着泪,她纤细挺拔的身躯,全是血。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重量都回来了,他一下子落在了地上,翠绿的竹叶被大风刮得飘乱在天际之间,底下是湍急的河流,崖上是无归的人儿,泪眼中映出她坚定不移的意志,纵身一跃,一切归无…… “不!” 蓦然,昏迷已久的眸子刹那睁开,一切梦中之境全然消散,从他的脑海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少爷,你终于醒了!”乐山乐水喜极而泣的脸容突然出现在眼前,庄霖睁着湿润的眸子,疑惑地看着四周。 乐山笑着抽出帕子给他擦拭着脸庞,所有的热气全然消退,书童二人皆是惊喜,笑问:“少爷,你怎么满脸是泪?” 庄霖闻言,伸手摸上自己湿润的眼角,窗外吹来清爽的风,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也彻底迷糊了: “我忘了……” 第167章 推背千里 因为绕了远道,明明就在眼前的巴蜀,大概还要迟几日才能到了。 朗日晴空,言暮今日心情大好,带着龙潇潇去清溪边取水。流水潺潺,似乎第一次远离大漠,眼前青山绿水之景,让龙潇潇甚为新奇,离家的忧愁也淡了些。 “龙姑娘,给!” 言暮不声不响地跳到树上,摘了好些红果儿下来,挑了个最大的递给龙潇潇。龙潇潇见状,有些疑惑地接过果儿,一双美目盯着对方,此人俨然就是位快意潇洒的少侠,但好说她也是宋望的表妹,应与文汐一般,是盛京城的大家闺秀,怎会有如今际遇呢? “李拂,你爹是官吗?” 言暮听着龙潇潇没头没尾的问话,愣了愣,却还是点了点头,顺便咬了一口果儿,鲜甜多汁。 龙潇潇也咬了一口红果儿,没有漠北的沙枣来得甜,继续问道:“是大官吗?” “不是。”言暮摇了摇头,大方说道:“我爹叫庄昊,是翰林学士,我娘亲是长平侯之女宋琦,家中有一兄长,一家人住在盛京城白虎大街。” “原来你还真是大家闺秀啊!”龙潇潇一把站了起来,这不是文官的家眷吗?怎武功如此高强呢? 大家闺秀?言暮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一圈,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说她,有趣,但她不是: “龙姑娘,我知道你对我有疑惑,能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还请勿问!” 龙潇潇听罢,心中疑惑难消,但也不敢为难他人,不由得轻声笑道:“你还真是个迷一样的人!” 言暮也浅浅笑着,弯起的唇瓣,秀美的容貌,一点儿都不比龙潇潇逊色。 站在一旁喂马饮水的乌梢,默默地听着她们的对话,心中有些惋惜,有些难言,他早就知道李拂是庄家小姐,因为去年少爷回岭南之前,就打听到了。他那时不理解,少爷明明就想忘了她,却还是调查了她的归处,他也不理解,少爷心中对她有芥蒂,却在收到他的密函后,无动于衷。 那边的乌梢胡思乱想,这边的龙潇潇却没话找话。 “你有个兄长?跟你长得像吗?” 一听别人提及庄霖,他那张清风朗月的脸庞便浮现在言暮眼前,纯稚的目光能照亮她迷茫的心,与他一起,时刻眉舒眼笑,啼笑皆非。 “我与我哥哥一点儿都不像。”但他就是我的哥哥。 许久未见哥哥,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是否快活。想来,他的师兄弟都离开了天机山,此刻的他,会不会寂寞呢?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言暮眼神飘忽,望向远方…… —— 年少侠客的衷肠送不到那高耸入云的天机山上,况且此刻的庄霖,一点儿也不安好,不快活。 乐山愁眉苦脸地盯着昏睡中的庄霖,只见对方满脸被热气烧得通红,身上的温度高得吓人,明明天机山是得天独厚的仙人之境,在这里没见过有人会患上病,怎得这两天少爷偏生着了风寒,烧得不省人事。 乐水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走进屋子里,一边扇凉些,一边问道:“少爷有好些了吗?” 乐山伸出手放在庄霖的额头上,滚烫的热度让他不得不摇着头。 屋外的天机山万籁俱静,乐水难过地小声抽泣:“若是其他公子在的话,绝不会坐视不理,老先生怎么能这么狠心,对少爷不管不顾!” 乐山一听,连忙说道:“你不懂!老先生是怎样通天地的人物,他要少爷自己熬过去,一定有他的道理。” 乐水瘪了瘪嘴,不敢反驳,但世间哪有发热不治的道理,任是身强体壮的人也没见过就这般躺着就能好,他只得端起汤药,问道:“那还要喂少爷药吗?” “喂!” 乐山小心翼翼地扶起庄霖,只见他温润的五官因着热症难受地拧巴着,乌黑的睫毛上,闭起的眼皮之下,眼球似在不断地转动。 乐水小心地端起汤勺,慢慢地给庄霖喂着药汤,可怎么都喂不进去,漆黑的汤汁就这般打湿了庄霖的中衣。 “不用喂。” 忽然,一把沧桑却极具威严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两个书童齐刷刷地看着已行进了房中的天机子,只见老先生那双被眼睑遮掩的眸中闪烁着不明所以的光。 “给他换套衣衫。” 天机子行到庄霖的身旁,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慢慢地抓起自己徒儿那只光洁修长的手臂,探向他的脉搏,极快极乱。 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准备离去。 乐山让乐水给庄霖换中衣,自己却一把站起,对着天机子的背影问道:“老先生,那日你对少爷做了什么?” 他分明记得,那日老先生唤少爷去凉亭观星象,少爷见怪不怪,跟往常那般带着他一起去了,他那日不过是去端茶的功夫,一回到凉亭,便看见少爷倒在了地上。 他首先冲上去扶起了少爷,焦急间抬头看着站在少爷身旁一动不动的老先生,却一下子对上了对方那双深如渊的眸子,眼神不明所以。 天机子听了乐山的问话,脚步顿了顿,白发苍苍的他依旧是一派从容,却突然一笑,对着他答道: “他那天看长庚星竟入了迷,我不过是推了一下他的背罢了……” 说罢,便扬长而去。 乐山乐水二人对视一眼,虽都不知道天机子想说什么,但总觉得那是天机,常人不可道。乐水不由得强作精神地宽慰: “少爷真有意思,竟观着长庚星就着凉了。” 乐山也苦笑着,不说话,但心中却是一派苦涩,他转过头凝视着庄霖那紧闭的曾经清澈无比的眸子,但愿少爷是真的只是着凉发热。 “少爷,你得快点好起来,不然就看不到小姐了……” —— 一眼万年间斗转星移,日月千里中窥见春秋。 庄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人们常说,越真实的梦,梦醒时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他只是在观着梦中之人,梦中之事。 紫燎光销大驾归,御楼初见赭黄衣。那一袭龙纹加身,耀目得不似曾经站在他身边温润如玉的他。 千声鼓定将宣赦,竿上金鸡翅欲飞。浴血之下的他从来没有因为世间的一切停止前进,他经历了太多的不顺遂,总想有个人能让他快活些。 金钗斜戴宜春胜,万岁千秋绕鬓红。红如桃花的裙襦穿在她的身上,一霎间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却拔出长剑,在天地间挥舞。 历尽一切,告别尘世,天地混乱,心境收缩。 最后,所有都消散不见,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切的纷纷扰扰不再缠着他,他感觉身体一点儿重量都没了,可以飘拂在空中,扶摇直上越苍穹。 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皆要放下! 忽然,一根小小的藤蔓却勾住了他的衣袂,他低头一看,却窥见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留着泪,她纤细挺拔的身躯,全是血。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重量都回来了,他一下子落在了地上,翠绿的竹叶被大风刮得飘乱在天际之间,底下是湍急的河流,崖上是无归的人儿,泪眼中映出她坚定不移的意志,纵身一跃,一切归无…… “不!” 蓦然,昏迷已久的眸子刹那睁开,一切梦中之境全然消散,从他的脑海里消失得一干二净。 “少爷,你终于醒了!”乐山乐水喜极而泣的脸容突然出现在眼前,庄霖睁着湿润的眸子,疑惑地看着四周。 乐山笑着抽出帕子给他擦拭着脸庞,所有的热气全然消退,书童二人皆是惊喜,笑问:“少爷,你怎么满脸是泪?” 庄霖闻言,伸手摸上自己湿润的眼角,窗外吹来清爽的风,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也彻底迷糊了: “我忘了……” 第168章 细皮嫩肉 东西吴蜀关山远,鱼来雁去两难闻。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 龙潇潇把头倚在马车窗边,目及之处高山流水,峭壁绵连,只觉新奇。 重回蜀地,言暮心中亦是感慨万分,顺着窗口看去,竟瞥见了一片漆黑的林子,她立马想起了,这就是她中了“脸上青”之处。 回想起自己肿胀如猪头的模样,言暮一下子没了观景的兴致,歪着脑袋假寐着,脑海却浮现起当时师父的打趣话。 ——倘若有男子看过你现在这张脸蛋儿,还敢倾心于你,那还真的是真情实意了! 眯着眼睛的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倘若应日尧见过自己那副模样,会不会吓跑了呢? 她想,大概不会! 心情大好的龙潇潇瞥见言暮那浅笑,一瞬间嗅到了可疑的气息,连忙挪着屁股坐在她的身旁,问道:“李拂公子,在想什么如此开心呢?” 言暮闻言,眯着的眸子也不得不睁开,一霎间泛出了秋水,心中念他,眼中含他。 龙潇潇自然晓得着小姑娘心中所想,便越发调侃道:“哦!原来是惦记起了别人家的表兄啦!” 言暮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人,一双眸子刹那间睁大,圆溜溜地黑眼珠盯着龙潇潇,她怎会知道? 龙潇潇这一路见惯她的从容,倒是第一次见到小姑娘的娇羞惊慌,心中大悦,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们都看不出来?谁不知道你与英王世子两情相悦呢?” “嘶!”突然马车竟顿了一下,正御马的乌梢一直听着车舆内的对话,心中一惊,驱马的手自然也不稳,这般陡了一下,吓得车内二人都探头问道: “怎么了?” 乌梢迅速平稳起伏的心,扯了个小谎:“没事,刚刚车轱辘刮到小石子。” 二人对视一眼,放心下来,龙潇潇看着眼前岔道那密不透风的竹林,忽然问道:“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呢?” “前面就是。”乌梢指着竹林深处答道,言暮顺着他的指示眺望,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但总觉得,嗅到了一丝药汤的苦涩味…… —— 苍翠的竹林之中,药房子外还晒着满地的药材,君必鸣坐在亭子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忽然,一阵马车轱辘的声音让他不得不放下茶杯,伸长脖子往外看去,一袭青白相间的衣裳便越于眼前。 “君神医,许久不见!” 言暮熟门熟路地打开了药房子的大门,马车上走下了熟悉的乌梢,还有一人? 君必鸣一边慢慢站起,一边凝视着眼前之人那艳绝群芳的脸容,殷红的嘴唇弯着笑,眉眼如画中仙子般,却身穿一袭大红镂花月华裙,少了仙子的清逸,多了倾国倾城的娇艳!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一霎间,这愣头青的脸蛋儿便红了。 言暮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仔细地瞧了瞧君必鸣,见他圆润了些,应是这段时间过得不错,但瞅着是在外头干活太晒,都着了暑。 她伸出手在君必鸣杵着的眼珠子前晃了晃,说道:“君神医,咱们进屋说?” 君必鸣好不容易回了神,眨巴了几下眼睛,点了点头:“屋里说!” “李拂,这就是你说的神医?”龙潇潇一把拉过言暮,贴着她的耳朵问道,方才瞅着他年轻,整个呆瓜一般,很难将他与“神医”二字挂钩。 言暮点了点头,认真地跟龙潇潇说道:“君神医救治过我,连唐……不说了,反正你这病天下间除了他可找不出第二个能治的!” 见对方这般信誓旦旦,龙潇潇只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跟着她一起进了屋。 只见这一室简洁,飘着竹叶的清香,龙潇潇细细地嗅了嗅,觉得通体舒畅,便多看了几眼君必鸣,细细瞧着这神医,温文尔雅,细皮嫩肉,可真有趣。 君必鸣给他们各倒了杯茶,言暮也不多寒暄,直奔正题,跟他说清了龙潇潇患蛊毒的来龙去脉,这下,他算是冷静了过来,神情也变得正经。他取来银针,正准备向龙潇潇施针,却对上了对方那双桃花眼,百媚骤生,惊得他的手都顿在了半空。 “怎么了?”言暮虽说从应日尧处晓得了些红尘之情,但也是半路出家,哪知道君必鸣这是在害羞呢。 君必鸣转过头不敢看龙潇潇,对上言暮皱着眉头担忧状的脸庞,说道:“还请龙姑娘闭上眼睛。” 龙潇潇也摸不着头脑,只好乖乖闭上双眸,君必鸣见状才能顺利施针,他施针之处比乌梢的多,言暮看着颇为紧张,蛊毒之事不可小觑,这路上二月耽搁了不少,虽说龙潇潇这一路不见异样,但…… 噗的一声,忽然间一口黑血便从龙潇潇的口中吐出,落在了地板之上,跟之前一样,但言暮总感觉,这血如墨一般,越发的浓了。 “确实是蛊毒,这蛊虫与人共生,饮人血而活,流窜于人身之中,难以去除!”君必鸣一改方才的慌乱,神色凝重严肃,一边收针一边继续说道:“龙姑娘不见异样,我猜是蛊虫还没侵入脑与心二处。” “难以去除。”龙潇潇听了,无暇去擦拭嘴角的血,睁开的眸子也失去了方才的神采,低垂着,不让所有人看见她的脆弱。 言暮听了也是焦急,皱起英眉,小心翼翼地问道:“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君必鸣瞥见龙潇潇的失落,也看见言暮的焦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两个小姑娘见状面面相觑,只好同时盯着他。 药房子许久没来姑娘了,如今还是来了两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君必鸣可是有些承受不起,但还是硬撑说道:“蛊毒之事,我爹君宥研究颇深,但他如今云游四海,难寻踪迹,我这里还留着他的手记,等我研究明白,可能有办法。” “那现在呢?”言暮领着龙潇潇从大漠来到巴蜀,可不能让对方空手而归。 君必鸣有些为难,顷刻间又变得脸红耳赤,小声地说道:“如今我可以先给她封住脑和心处的穴道,让蛊虫无法跑进去。” 听到君必鸣的话,总算是柳暗花明,言暮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君必鸣还是如马猴一般,搔首弄姿,小声说道:“龙姑娘周居劳顿,不如先歇息几天,之后再施针。” 言暮听罢与龙潇潇对视一眼,确实,这施一次针就得吐一回血,怕是龙潇潇这练武的底子也吃不消,便代她说道:“好,君神医,那要等到何时呢?” 君必鸣挠着头,神色极其为难,但言暮是真的不懂他到底困扰在何处,只能耷拉着脑袋,眨巴着眸子。 “等到他娶妻的时候咯!” 忽然,一把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言暮闻声看向来者,只见乌梢搀扶着怀胎多月的唐菲菲行了进来,差不多一年不见,唐菲菲还是那般先声夺人,脖颈那把长命锁晃悠出清脆的响声,美目湛湛有神。 二人对视之间,没有怨,没有恨,只有重逢的悦。 “小师妹!” “菲菲姐!” 第168章 细皮嫩肉 东西吴蜀关山远,鱼来雁去两难闻。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 龙潇潇把头倚在马车窗边,目及之处高山流水,峭壁绵连,只觉新奇。 重回蜀地,言暮心中亦是感慨万分,顺着窗口看去,竟瞥见了一片漆黑的林子,她立马想起了,这就是她中了“脸上青”之处。 回想起自己肿胀如猪头的模样,言暮一下子没了观景的兴致,歪着脑袋假寐着,脑海却浮现起当时师父的打趣话。 ——倘若有男子看过你现在这张脸蛋儿,还敢倾心于你,那还真的是真情实意了! 眯着眼睛的她不由得微微一笑,倘若应日尧见过自己那副模样,会不会吓跑了呢? 她想,大概不会! 心情大好的龙潇潇瞥见言暮那浅笑,一瞬间嗅到了可疑的气息,连忙挪着屁股坐在她的身旁,问道:“李拂公子,在想什么如此开心呢?” 言暮闻言,眯着的眸子也不得不睁开,一霎间泛出了秋水,心中念他,眼中含他。 龙潇潇自然晓得着小姑娘心中所想,便越发调侃道:“哦!原来是惦记起了别人家的表兄啦!” 言暮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人,一双眸子刹那间睁大,圆溜溜地黑眼珠盯着龙潇潇,她怎会知道? 龙潇潇这一路见惯她的从容,倒是第一次见到小姑娘的娇羞惊慌,心中大悦,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们都看不出来?谁不知道你与英王世子两情相悦呢?” “嘶!”突然马车竟顿了一下,正御马的乌梢一直听着车舆内的对话,心中一惊,驱马的手自然也不稳,这般陡了一下,吓得车内二人都探头问道: “怎么了?” 乌梢迅速平稳起伏的心,扯了个小谎:“没事,刚刚车轱辘刮到小石子。” 二人对视一眼,放心下来,龙潇潇看着眼前岔道那密不透风的竹林,忽然问道:“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呢?” “前面就是。”乌梢指着竹林深处答道,言暮顺着他的指示眺望,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但总觉得,嗅到了一丝药汤的苦涩味…… —— 苍翠的竹林之中,药房子外还晒着满地的药材,君必鸣坐在亭子里,偷得浮生半日闲,忽然,一阵马车轱辘的声音让他不得不放下茶杯,伸长脖子往外看去,一袭青白相间的衣裳便越于眼前。 “君神医,许久不见!” 言暮熟门熟路地打开了药房子的大门,马车上走下了熟悉的乌梢,还有一人? 君必鸣一边慢慢站起,一边凝视着眼前之人那艳绝群芳的脸容,殷红的嘴唇弯着笑,眉眼如画中仙子般,却身穿一袭大红镂花月华裙,少了仙子的清逸,多了倾国倾城的娇艳!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一霎间,这愣头青的脸蛋儿便红了。 言暮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仔细地瞧了瞧君必鸣,见他圆润了些,应是这段时间过得不错,但瞅着是在外头干活太晒,都着了暑。 她伸出手在君必鸣杵着的眼珠子前晃了晃,说道:“君神医,咱们进屋说?” 君必鸣好不容易回了神,眨巴了几下眼睛,点了点头:“屋里说!” “李拂,这就是你说的神医?”龙潇潇一把拉过言暮,贴着她的耳朵问道,方才瞅着他年轻,整个呆瓜一般,很难将他与“神医”二字挂钩。 言暮点了点头,认真地跟龙潇潇说道:“君神医救治过我,连唐……不说了,反正你这病天下间除了他可找不出第二个能治的!” 见对方这般信誓旦旦,龙潇潇只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跟着她一起进了屋。 只见这一室简洁,飘着竹叶的清香,龙潇潇细细地嗅了嗅,觉得通体舒畅,便多看了几眼君必鸣,细细瞧着这神医,温文尔雅,细皮嫩肉,可真有趣。 君必鸣给他们各倒了杯茶,言暮也不多寒暄,直奔正题,跟他说清了龙潇潇患蛊毒的来龙去脉,这下,他算是冷静了过来,神情也变得正经。他取来银针,正准备向龙潇潇施针,却对上了对方那双桃花眼,百媚骤生,惊得他的手都顿在了半空。 “怎么了?”言暮虽说从应日尧处晓得了些红尘之情,但也是半路出家,哪知道君必鸣这是在害羞呢。 君必鸣转过头不敢看龙潇潇,对上言暮皱着眉头担忧状的脸庞,说道:“还请龙姑娘闭上眼睛。” 龙潇潇也摸不着头脑,只好乖乖闭上双眸,君必鸣见状才能顺利施针,他施针之处比乌梢的多,言暮看着颇为紧张,蛊毒之事不可小觑,这路上二月耽搁了不少,虽说龙潇潇这一路不见异样,但…… 噗的一声,忽然间一口黑血便从龙潇潇的口中吐出,落在了地板之上,跟之前一样,但言暮总感觉,这血如墨一般,越发的浓了。 “确实是蛊毒,这蛊虫与人共生,饮人血而活,流窜于人身之中,难以去除!”君必鸣一改方才的慌乱,神色凝重严肃,一边收针一边继续说道:“龙姑娘不见异样,我猜是蛊虫还没侵入脑与心二处。” “难以去除。”龙潇潇听了,无暇去擦拭嘴角的血,睁开的眸子也失去了方才的神采,低垂着,不让所有人看见她的脆弱。 言暮听了也是焦急,皱起英眉,小心翼翼地问道:“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君必鸣瞥见龙潇潇的失落,也看见言暮的焦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两个小姑娘见状面面相觑,只好同时盯着他。 药房子许久没来姑娘了,如今还是来了两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君必鸣可是有些承受不起,但还是硬撑说道:“蛊毒之事,我爹君宥研究颇深,但他如今云游四海,难寻踪迹,我这里还留着他的手记,等我研究明白,可能有办法。” “那现在呢?”言暮领着龙潇潇从大漠来到巴蜀,可不能让对方空手而归。 君必鸣有些为难,顷刻间又变得脸红耳赤,小声地说道:“如今我可以先给她封住脑和心处的穴道,让蛊虫无法跑进去。” 听到君必鸣的话,总算是柳暗花明,言暮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君必鸣还是如马猴一般,搔首弄姿,小声说道:“龙姑娘周居劳顿,不如先歇息几天,之后再施针。” 言暮听罢与龙潇潇对视一眼,确实,这施一次针就得吐一回血,怕是龙潇潇这练武的底子也吃不消,便代她说道:“好,君神医,那要等到何时呢?” 君必鸣挠着头,神色极其为难,但言暮是真的不懂他到底困扰在何处,只能耷拉着脑袋,眨巴着眸子。 “等到他娶妻的时候咯!” 忽然,一把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言暮闻声看向来者,只见乌梢搀扶着怀胎多月的唐菲菲行了进来,差不多一年不见,唐菲菲还是那般先声夺人,脖颈那把长命锁晃悠出清脆的响声,美目湛湛有神。 二人对视之间,没有怨,没有恨,只有重逢的悦。 “小师妹!” “菲菲姐!” 第169章 枯木逢春 “一年不见,怎么带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回来,我这处适龄的男子除了君必鸣就是我儿子,你想撮合谁?” 唐菲菲细细地端详着长相娇媚的龙潇潇,勾人的桃花眼下燃着一丝傲气,有点像当年的她,百花丛中最艳绝的牡丹,引狂蜂浪蝶齐聚,却独落在了一棵枯木之上。 言暮刚想解释,反倒是那毫不相干的君必鸣先激动起来,糊里糊涂地说道:“菲菲姨你可别乱说,我怎么是适龄男子了呢!” 众人听着他那没头没脑的话,皆不知如何作答,其实乌梢出发前就已传书,唐菲菲早就知晓言暮一行人前来所图,便浅笑着挥了挥手,说道:“好了,前因后果我也听说了,既然来了就是客,都去唐门住下,必鸣也跟上!” 唐门,言暮一听到那沉重的二字,不由得沉吟不语,脚上好像栓上了铁那般,重得行不了一步。 唐菲菲见到小师妹那为难低落的脸容,自然明白她心中的纠结,她依然浅笑,顶着大大的肚子行到她的身旁,伸出手拉起小姑娘那只满是茧子的手,说道:“走,那已经不是你恨的唐门了!” “菲菲姐……”言暮小声地唤着,内心汹涌的不是那日手刃仇人的快意,而是伤害了对方的悔意,与不愿面对唐昂的逃避。 “唐昂不在!” 一向肆意的唐菲菲可不容言暮推却,拉着她的手让对方搀扶着自己,说道:“我可是顶着这个怀胎十二月的肚子来迎你,还不跟我回去,对得起我肚中的孩儿吗?” 言暮惊讶地睁大着眸子,她不懂生产之事,但怀胎一年,哪能是寻常呢? 此刻,谁也看不见站在众人之后的君必鸣,那双疑惑的眸子和拧巴成一团的脸蛋,他愣愣地挠了挠后脑勺,小声地说道: “唐昂不是回来了吗?” —— 雕花木廊下是江南姑娘看不懂的古蜀图腾,月光照在摇曳的竹叶之上,映出了斑驳的影,一只杜鹃落在房檐上,小声地啼叫着。 二位姑娘卸下衣裙,将长途奔波疲惫不堪的身子没入浴池中,淡黄的桂花飘浮在言暮皎白的肩膀周围,她轻轻抬起手,细碎的花瓣儿就从指缝中流下。 “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你背上的蝶纹是你家人给你纹上的吗?”将长发挽起的龙潇潇别有一番风情,桃花眼氤氲在雾气之中,却泛出疑惑的光。 言暮自然知道对方的讶异,寻常人家的女儿怎会愿意承受身上刻纹的痛楚,何况她是盛京城的“大家闺秀”。 她微微一笑,大方地将后背展示于对方面前,说道:“是我娘亲给我纹上的,我先前没跟你细说,我与我娘亲,甚至是菲菲姐,都是凤蝶盟盟主北郭先生的徒弟。” “凤蝶盟?北郭先生?”龙潇潇这位长在漠北的小姐,自然不知中原的事儿,而且还是已经销声匿迹多时的人。 “凤蝶盟是一个只有女子的门派,鲜有人知,但盟中人都会在后背纹上蝶纹。”言暮细细地揉着肩膀,将这些个日绷紧的身子彻底放松下来。 龙潇潇却来了劲,一下子凑近言暮,继续问道:“那要是入了凤蝶盟,就可以习得跟你一般的武功吗?” 言暮闻言转过头盯着对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到龙潇潇那藏匿在心底的仇恨,杀父之仇,一世难熄。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师父说过,易水剑法只会教给我,绝不传他人。” “那入了这凤蝶盟有何用?”龙潇潇有些失落地拍了拍浴池的水,溅起的水珠又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言暮可不认同,细细回想,这么一遭遭的好事坏事,皆是由凤蝶盟生起:“凤蝶盟盟中人互利互惠,立了誓约就要履行到底,我之所以会陪文汐来到漠北,也是因为凤蝶盟誓。” 龙潇潇低垂下眸子,水中映出她恍惚的脸容:“立了誓约,你真的会什么都做吗?” “自然不会,倘若不合乎道义,我也不会与之立誓!”言暮回想起先前与唐菲菲那糊里糊涂的誓约,是不是也误了他人的一些时光呢…… “合乎道义!” 龙潇潇忽然抬起眸子,凝视着言暮,微红的眼眸中是正直无端的小少侠,她认真地说道:“天下间最合乎道义的,就是铲除暴君,谋万民福祉,你会去做吗?” 应晖…… 言暮看着在金城意气风发的龙潇潇,她知道以前的她一定是在龙将军和龙璨的爱护下成长的,离家求治,一路颠簸,她从未露出脆弱一面,谈笑之间,她从未表现过失落之意。 面对这样的龙潇潇,她只能实话实说: “你数数我们这一路看过多少起义的百姓,他们不一定都知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却都想杀了横征暴敛的皇帝,但是,谁敢去亲手插下那一刀呢?” 言暮一边双手捧着混着桂花的水,一边向龙潇潇讲述着,她不知道有些道理该怎么去说,只能用遥远的故事,那些先人留下的事迹去道明: “春秋战国,名将吴起因为在楚国实施变法得罪了很多权贵,等到楚悼王病逝后,这些权贵们开始作乱报复吴起,他们趁悼念之机,举兵攻打吴起。吴起自知必死,他跑到楚悼王的尸体旁,伏在上面,攻打吴起的暴徒用箭射杀了他,连同也射中了楚悼王的尸体。办完丧事后,楚萧王继位,他立即下令全数翦灭那些在悼王尸首上射箭的权贵,因箭射吴起之事被灭族的多达七十余家。” “听不懂!”龙潇潇嘟囔着:“难道这不就是代表吴起心计谋略深远,死也要带上害他的人来垫背吗?” 言暮浅笑说道:“你想,应晖死了之后谁会当皇帝呢?” 龙潇潇摇了摇头,她不知。 “天下间除了应氏,无人可执掌大恒。应氏之人当了皇帝,必然会惩戒弑君者,即便那人只是为民除害!只是践踏了已死的君王尸首,楚萧王都要斩草除根,弑君,是对应氏血统极大的逆叛,即使是诛九族,都不够抵罪,可想而知,我的亲人,我的友人,这生生世世,后生后世都会被刻上逆贼的罪印!” 言暮将整个身子没入水汽之中,眼眸湿润:“假如我是茕然一身,我会去!” 不懂不知的龙潇潇,此刻也不能不悟了! 谁都不是茕然一身,谁能放下尘世种种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涩地笑道: “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但你有没有想过,登上帝位的,有可能是英王世子呢?” “他不会!” 言暮一听,立马站起,任着水珠顺着她的身子流下,直言道。 龙潇潇这下却是被她的忽然严肃逗笑了,噗嗤一声,调侃道:“你还真是喜欢他!” 被这么一说,言暮才醒觉自己反应太大了,便皱了皱英眉,不理龙潇潇,径直地走出浴池。 “欸,开个玩笑,别生气嘛!” 龙潇潇见状,也含笑地随着她一并走出浴池,却见对方呆呆地站在前面,便疑惑问道:“怎么了?” “我的衣裳不见了。” 言暮看着原本放置她衣衫的位置,只见青白绣芙蓉的男式锦袍,被换上了一套杏黄绣杜鹃啼日的襦裙轻衫。 “我的倒是好好的!”龙潇潇此刻笑眯眯地弯起美目,调侃说道:“看来有人觉得你衣裳太旧,给你换了套新的了……” 言暮闻言,没好气地睁大着眸子,身上的水汽逐渐散掉,冷意便上来,终是无奈叹了叹气,拿起那套崭新的衣裙,说道: “你们俩性格还真像……” 第169章 枯木逢春 “一年不见,怎么带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回来,我这处适龄的男子除了君必鸣就是我儿子,你想撮合谁?” 唐菲菲细细地端详着长相娇媚的龙潇潇,勾人的桃花眼下燃着一丝傲气,有点像当年的她,百花丛中最艳绝的牡丹,引狂蜂浪蝶齐聚,却独落在了一棵枯木之上。 言暮刚想解释,反倒是那毫不相干的君必鸣先激动起来,糊里糊涂地说道:“菲菲姨你可别乱说,我怎么是适龄男子了呢!” 众人听着他那没头没脑的话,皆不知如何作答,其实乌梢出发前就已传书,唐菲菲早就知晓言暮一行人前来所图,便浅笑着挥了挥手,说道:“好了,前因后果我也听说了,既然来了就是客,都去唐门住下,必鸣也跟上!” 唐门,言暮一听到那沉重的二字,不由得沉吟不语,脚上好像栓上了铁那般,重得行不了一步。 唐菲菲见到小师妹那为难低落的脸容,自然明白她心中的纠结,她依然浅笑,顶着大大的肚子行到她的身旁,伸出手拉起小姑娘那只满是茧子的手,说道:“走,那已经不是你恨的唐门了!” “菲菲姐……”言暮小声地唤着,内心汹涌的不是那日手刃仇人的快意,而是伤害了对方的悔意,与不愿面对唐昂的逃避。 “唐昂不在!” 一向肆意的唐菲菲可不容言暮推却,拉着她的手让对方搀扶着自己,说道:“我可是顶着这个怀胎十二月的肚子来迎你,还不跟我回去,对得起我肚中的孩儿吗?” 言暮惊讶地睁大着眸子,她不懂生产之事,但怀胎一年,哪能是寻常呢? 此刻,谁也看不见站在众人之后的君必鸣,那双疑惑的眸子和拧巴成一团的脸蛋,他愣愣地挠了挠后脑勺,小声地说道: “唐昂不是回来了吗?” —— 雕花木廊下是江南姑娘看不懂的古蜀图腾,月光照在摇曳的竹叶之上,映出了斑驳的影,一只杜鹃落在房檐上,小声地啼叫着。 二位姑娘卸下衣裙,将长途奔波疲惫不堪的身子没入浴池中,淡黄的桂花飘浮在言暮皎白的肩膀周围,她轻轻抬起手,细碎的花瓣儿就从指缝中流下。 “身体发肤受于父母,你背上的蝶纹是你家人给你纹上的吗?”将长发挽起的龙潇潇别有一番风情,桃花眼氤氲在雾气之中,却泛出疑惑的光。 言暮自然知道对方的讶异,寻常人家的女儿怎会愿意承受身上刻纹的痛楚,何况她是盛京城的“大家闺秀”。 她微微一笑,大方地将后背展示于对方面前,说道:“是我娘亲给我纹上的,我先前没跟你细说,我与我娘亲,甚至是菲菲姐,都是凤蝶盟盟主北郭先生的徒弟。” “凤蝶盟?北郭先生?”龙潇潇这位长在漠北的小姐,自然不知中原的事儿,而且还是已经销声匿迹多时的人。 “凤蝶盟是一个只有女子的门派,鲜有人知,但盟中人都会在后背纹上蝶纹。”言暮细细地揉着肩膀,将这些个日绷紧的身子彻底放松下来。 龙潇潇却来了劲,一下子凑近言暮,继续问道:“那要是入了凤蝶盟,就可以习得跟你一般的武功吗?” 言暮闻言转过头盯着对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到龙潇潇那藏匿在心底的仇恨,杀父之仇,一世难熄。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师父说过,易水剑法只会教给我,绝不传他人。” “那入了这凤蝶盟有何用?”龙潇潇有些失落地拍了拍浴池的水,溅起的水珠又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言暮可不认同,细细回想,这么一遭遭的好事坏事,皆是由凤蝶盟生起:“凤蝶盟盟中人互利互惠,立了誓约就要履行到底,我之所以会陪文汐来到漠北,也是因为凤蝶盟誓。” 龙潇潇低垂下眸子,水中映出她恍惚的脸容:“立了誓约,你真的会什么都做吗?” “自然不会,倘若不合乎道义,我也不会与之立誓!”言暮回想起先前与唐菲菲那糊里糊涂的誓约,是不是也误了他人的一些时光呢…… “合乎道义!” 龙潇潇忽然抬起眸子,凝视着言暮,微红的眼眸中是正直无端的小少侠,她认真地说道:“天下间最合乎道义的,就是铲除暴君,谋万民福祉,你会去做吗?” 应晖…… 言暮看着在金城意气风发的龙潇潇,她知道以前的她一定是在龙将军和龙璨的爱护下成长的,离家求治,一路颠簸,她从未露出脆弱一面,谈笑之间,她从未表现过失落之意。 面对这样的龙潇潇,她只能实话实说: “你数数我们这一路看过多少起义的百姓,他们不一定都知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却都想杀了横征暴敛的皇帝,但是,谁敢去亲手插下那一刀呢?” 言暮一边双手捧着混着桂花的水,一边向龙潇潇讲述着,她不知道有些道理该怎么去说,只能用遥远的故事,那些先人留下的事迹去道明: “春秋战国,名将吴起因为在楚国实施变法得罪了很多权贵,等到楚悼王病逝后,这些权贵们开始作乱报复吴起,他们趁悼念之机,举兵攻打吴起。吴起自知必死,他跑到楚悼王的尸体旁,伏在上面,攻打吴起的暴徒用箭射杀了他,连同也射中了楚悼王的尸体。办完丧事后,楚萧王继位,他立即下令全数翦灭那些在悼王尸首上射箭的权贵,因箭射吴起之事被灭族的多达七十余家。” “听不懂!”龙潇潇嘟囔着:“难道这不就是代表吴起心计谋略深远,死也要带上害他的人来垫背吗?” 言暮浅笑说道:“你想,应晖死了之后谁会当皇帝呢?” 龙潇潇摇了摇头,她不知。 “天下间除了应氏,无人可执掌大恒。应氏之人当了皇帝,必然会惩戒弑君者,即便那人只是为民除害!只是践踏了已死的君王尸首,楚萧王都要斩草除根,弑君,是对应氏血统极大的逆叛,即使是诛九族,都不够抵罪,可想而知,我的亲人,我的友人,这生生世世,后生后世都会被刻上逆贼的罪印!” 言暮将整个身子没入水汽之中,眼眸湿润:“假如我是茕然一身,我会去!” 不懂不知的龙潇潇,此刻也不能不悟了! 谁都不是茕然一身,谁能放下尘世种种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涩地笑道: “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但你有没有想过,登上帝位的,有可能是英王世子呢?” “他不会!” 言暮一听,立马站起,任着水珠顺着她的身子流下,直言道。 龙潇潇这下却是被她的忽然严肃逗笑了,噗嗤一声,调侃道:“你还真是喜欢他!” 被这么一说,言暮才醒觉自己反应太大了,便皱了皱英眉,不理龙潇潇,径直地走出浴池。 “欸,开个玩笑,别生气嘛!” 龙潇潇见状,也含笑地随着她一并走出浴池,却见对方呆呆地站在前面,便疑惑问道:“怎么了?” “我的衣裳不见了。” 言暮看着原本放置她衣衫的位置,只见青白绣芙蓉的男式锦袍,被换上了一套杏黄绣杜鹃啼日的襦裙轻衫。 “我的倒是好好的!”龙潇潇此刻笑眯眯地弯起美目,调侃说道:“看来有人觉得你衣裳太旧,给你换了套新的了……” 言暮闻言,没好气地睁大着眸子,身上的水汽逐渐散掉,冷意便上来,终是无奈叹了叹气,拿起那套崭新的衣裙,说道: “你们俩性格还真像……” 第170章 同样动容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自古以来就是人之常理,不过世间无奇不有,相传秦始皇嬴政正是其母赵姬怀胎十二月而生。千古一帝,谁能论其对错,是圣是魔,世人未可轻议。 但谁又知道,这尤酣睡在娘亲肚中的小小胎儿,是龙是凤? 君必鸣给唐菲菲把了脉,脉象平稳和润,小孩童多是捣蛋顽皮,但唐菲菲腹中的胎儿温润安稳,他猜一定是个文静可爱的小郡主,却被唐菲菲笑着反驳: “当年我怀唐昂时,他可是天天在我肚中拳打脚踢,折腾我不得了,可一生下来却是个冷清自持,一点都不会跟他娘亲撒娇的主儿。我猜啊,现在这个此般安静,生下来必定是个混世魔王!” 君必鸣一边听着唐菲菲温柔的话语,一边收拾着药箱,唐门自去年的变故,已经变得尤为安静,于这个江湖,就像是昔日皑皑雪峰,一朝倾倒,失了高不可攀的地位,却多了一丝难得的悠然自得。 “小子,你觉得那龙姑娘好看吗?”唐菲菲美目弯弯,细细地抚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虽再为人母,但语气却还是狡黠俏皮问道。 “自然是好看。”君必鸣着了唐菲菲的道儿,不过脑子便说了心底话。 一抓到小辫子的唐菲菲立马挑了挑眉,自觉生趣:“那是李拂好看,还是龙姑娘好看呢?” “龙,呃,李,呃,都好看……”君必鸣支支吾吾,让人识破他心中所想。 “哈哈!”唐菲菲笑眯眯地逗着君必鸣这只怯生生的小竹鼠:“我想到了一个妙计,可以让你抱得美人归,你要不要听一听?” “我不听!”君必鸣回过神来,一把拎起药箱子,敦厚纯良的脸上是被作弄后的恼怒:“我得回去给你熬碗最苦的安胎药!” “我才不喝!”唐菲菲睁大美目,假装恶狠狠地申诉:“我肚子的孩儿说不喝!” “反正是你另一个孩儿交待的,没得商量。”君必鸣此刻倒是懂得把唐昂拎出来,让唐菲菲吃瘪。 他一边撂下狠话,一边走到门口处一把打开了门,一瞬间,眸子撞见一位妙龄女子,刚瞥见那杏黄的裙摆,他脸上便刹那间红了: “龙,龙……” 言暮睁着一双疑惑的眸子,盯着眼前忽然羞涩的君必鸣,不明所以:“龙?” “龙胆性寒,菲菲姨记得千万别错服了!”君必鸣不知哪来的急智,倒是听得房间里的唐菲菲哈哈大笑。 目送魂不守舍的君必鸣,言暮才轻手轻脚地将雕花木门关上,行进厅中。 “你穿这身可真够好看,可惜啊!我儿看不到!” 唐菲菲凝视着眼前娇俏的小姑娘,许是被龙潇潇抓着打扮了一番,不如平常那般束发马尾,而是梳了个高髻,披下如瀑黑发。 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正直芳华的小姑娘即便不施粉黛,依然皎白如月,秀美夺目,一袭杏黄裙襦将她纤细却挺拔的腰肢勾勒出豆蔻女儿的娇媚,谁能有幸一睹,胜过人间无数。 不知己美的言暮没好气地听着唐菲菲的话,坐在她的身旁,说道:“你又说这般的话,就算我不在意,唐昂也是肯定不愿再与我有瓜葛,何必呢?” “我儿说过,你是个奇怪的女子,也是个奇怪的过客。”唐菲菲有些惋惜地说道。 言暮的眸中没有丝毫动摇,或许这也是她一直想听到的,唐昂放下了,她也放下了。有些感情只能当做刚冒出了芽儿的杜鹃花,被一场瓢泼大雨淋过,淹了根儿,就长不大了! 瞥见言暮那不在意的眼神,唐菲菲大概也明白了,但还是说道:“小师妹我问你,倘若没有唐华里那一出,倘若唐门没有害你言氏一家,你会不会喜欢上唐昂?”她语气温柔,没有一丝责备质问的意思。 “不知道。” 言暮浅笑地对上唐菲菲的美目,她指着自己的心,有些事她必须坦白:“我在漠北喜欢上了一个人,我答应过要在心底留个位置予他,这里已经不能装下其他人了!” 唐菲菲自然知道言暮所言是谁,唐昂的好护卫乌梢,忠心耿耿却没有告诉他,反而跟她这个主子的娘亲说了,是觉得唐昂听了会失落吗? “应日尧确实是个英雄,但唐昂亦不逊色于他,假若你知道他为了家国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同样会动容!” 应日尧,唐昂。 她自然知道唐昂为人,漠北时若不是她绝不相信唐昂是会为一解私狠而滥杀岭南百姓的人,她领悟不出,破解不了匈奴“病马”的诡计。她或许不知道唐昂在大恒幕后的付出,但要她评价应日尧,评价唐昂,二人皆是伟岸: “我从来不觉唐公子逊色于英王世子,即便是身份,他们都是万人之上的人物。” 想起了那个人,言暮的眸中因着思念,多了一丝光亮:“我心悦于应日尧,不止因为在漠北目睹他对百姓的无私,也是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他保护我,也责备我,我离开了他,却也思念着他,若没有大漠的一点一滴,他走不进我的心房,我大概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我答应了他,就不能把心给别人了!” 润白的月儿在漆黑的夜空随云而现,映着被言暮留在房中的碎星剑上。去年的今日,她还在与师父前往巴蜀的路上,她的心中全是复仇,走遍黄泉碧落,她要杀害言氏的人血债血偿。 不过一年春秋,她好像就变了,言氏的痛依旧铭刻在心中,但复仇的火却不再狂焱。 家仇就像一道伤口,以前这道伤口一直淌着血,不止不休,遇见应日尧后,它就结成了痂,虽不是愈合,但总归不那么痛了! 唐菲菲没料到言暮竟会说出这般的话,内敛素直又娟狂无边的姑娘,心中揣着恨来到巴蜀,又在巴蜀把心碎了一地,而后带着迷茫去到漠北,这颗碎了的心竟被人一片片粘了起来。 唉,缘分就是这样,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你可千万别忘了,此刻喜欢他的心!”唐菲菲弯起嘴角,始终是释怀。 她想,大概得要小师妹她摔坏脑子,把跟应日尧的那些岁月全部忘了,唐昂才会有机会…… 言暮也低头浅笑,她怎么敢忘呢? 忽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胸膛之上,小姑娘讶异地睁大双眸,盯着对面浅笑的唐菲菲,只听到她有些调侃地问道:“你这还穿着束胸吗?” 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转,点了点头。 她想起方才换上襦裙时,龙潇潇吼着让她脱了束胸,但她还是拒绝了。 唐菲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这丫头身子还没开始长!” “怎么会!”言暮神情纯稚,笑道:“我长高了许多呢!” “你这丫头,师父不教你这些吗?”唐菲菲笑得越盛,脖颈间的长命锁也被晃得轻轻响起一声: “你不觉得这里憋得慌吗?”她指着言暮的胸膛,自己大费周章让小师妹换上女装,还不是因着这些原由,怕小姑娘还不懂自身之事! “你怎么知道?”言暮一听,一双英眉皱起,诧异也有些羞涩:“不知为何就这几天,我觉得这儿特别,特别鼓胀!” 虽是来寻神医,但她这是来带龙潇潇治病的,一想到是自个的小毛病,便不敢说出口。 忽然间,唐菲菲也乐不起来了,苦笑一下,心中也是酸涩,倘若没有江南言氏的变故,小姑娘金枝玉叶,哪会如此糊涂呢! “你呀!”她托着大大的肚子一把站起,对着言暮无奈地呢喃着。 言暮见状连忙伸手扶着唐菲菲,唐菲菲不喜周边有下人,如今唐门的暗卫已经比先前少了许多,房中自然也不会有其他人。 唐菲菲行到梨花木衣柜前,给她拿出了一件崭新的蜀绸抹胸衣,说道:“要是觉得鼓胀,就别穿束胸了,穿这个!” 言暮愣愣地接过那绣杜鹃花的胸衣,忽然有种莫名的情感涌现出心头。 “怎么,不会穿?”唐菲菲笑着说道:“我晚些让下人给你裁多几件。” 噗嗤一声,这下轮到言暮笑了出来,她眸子含着欣喜,也含着些许羞涩,大概也有感动:“我的两个娘亲,又是我的师姐,如今我的师姐,竟又跟娘亲一般,真奇怪!” 唐菲菲听罢,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孩子,叹了一口气,笑了…… 凤蝶盟,盟中人,是朋友,是姐妹,是母女,是羁绊! 第170章 同样动容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自古以来就是人之常理,不过世间无奇不有,相传秦始皇嬴政正是其母赵姬怀胎十二月而生。千古一帝,谁能论其对错,是圣是魔,世人未可轻议。 但谁又知道,这尤酣睡在娘亲肚中的小小胎儿,是龙是凤? 君必鸣给唐菲菲把了脉,脉象平稳和润,小孩童多是捣蛋顽皮,但唐菲菲腹中的胎儿温润安稳,他猜一定是个文静可爱的小郡主,却被唐菲菲笑着反驳: “当年我怀唐昂时,他可是天天在我肚中拳打脚踢,折腾我不得了,可一生下来却是个冷清自持,一点都不会跟他娘亲撒娇的主儿。我猜啊,现在这个此般安静,生下来必定是个混世魔王!” 君必鸣一边听着唐菲菲温柔的话语,一边收拾着药箱,唐门自去年的变故,已经变得尤为安静,于这个江湖,就像是昔日皑皑雪峰,一朝倾倒,失了高不可攀的地位,却多了一丝难得的悠然自得。 “小子,你觉得那龙姑娘好看吗?”唐菲菲美目弯弯,细细地抚摸着自己鼓起的肚子,虽再为人母,但语气却还是狡黠俏皮问道。 “自然是好看。”君必鸣着了唐菲菲的道儿,不过脑子便说了心底话。 一抓到小辫子的唐菲菲立马挑了挑眉,自觉生趣:“那是李拂好看,还是龙姑娘好看呢?” “龙,呃,李,呃,都好看……”君必鸣支支吾吾,让人识破他心中所想。 “哈哈!”唐菲菲笑眯眯地逗着君必鸣这只怯生生的小竹鼠:“我想到了一个妙计,可以让你抱得美人归,你要不要听一听?” “我不听!”君必鸣回过神来,一把拎起药箱子,敦厚纯良的脸上是被作弄后的恼怒:“我得回去给你熬碗最苦的安胎药!” “我才不喝!”唐菲菲睁大美目,假装恶狠狠地申诉:“我肚子的孩儿说不喝!” “反正是你另一个孩儿交待的,没得商量。”君必鸣此刻倒是懂得把唐昂拎出来,让唐菲菲吃瘪。 他一边撂下狠话,一边走到门口处一把打开了门,一瞬间,眸子撞见一位妙龄女子,刚瞥见那杏黄的裙摆,他脸上便刹那间红了: “龙,龙……” 言暮睁着一双疑惑的眸子,盯着眼前忽然羞涩的君必鸣,不明所以:“龙?” “龙胆性寒,菲菲姨记得千万别错服了!”君必鸣不知哪来的急智,倒是听得房间里的唐菲菲哈哈大笑。 目送魂不守舍的君必鸣,言暮才轻手轻脚地将雕花木门关上,行进厅中。 “你穿这身可真够好看,可惜啊!我儿看不到!” 唐菲菲凝视着眼前娇俏的小姑娘,许是被龙潇潇抓着打扮了一番,不如平常那般束发马尾,而是梳了个高髻,披下如瀑黑发。 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正直芳华的小姑娘即便不施粉黛,依然皎白如月,秀美夺目,一袭杏黄裙襦将她纤细却挺拔的腰肢勾勒出豆蔻女儿的娇媚,谁能有幸一睹,胜过人间无数。 不知己美的言暮没好气地听着唐菲菲的话,坐在她的身旁,说道:“你又说这般的话,就算我不在意,唐昂也是肯定不愿再与我有瓜葛,何必呢?” “我儿说过,你是个奇怪的女子,也是个奇怪的过客。”唐菲菲有些惋惜地说道。 言暮的眸中没有丝毫动摇,或许这也是她一直想听到的,唐昂放下了,她也放下了。有些感情只能当做刚冒出了芽儿的杜鹃花,被一场瓢泼大雨淋过,淹了根儿,就长不大了! 瞥见言暮那不在意的眼神,唐菲菲大概也明白了,但还是说道:“小师妹我问你,倘若没有唐华里那一出,倘若唐门没有害你言氏一家,你会不会喜欢上唐昂?”她语气温柔,没有一丝责备质问的意思。 “不知道。” 言暮浅笑地对上唐菲菲的美目,她指着自己的心,有些事她必须坦白:“我在漠北喜欢上了一个人,我答应过要在心底留个位置予他,这里已经不能装下其他人了!” 唐菲菲自然知道言暮所言是谁,唐昂的好护卫乌梢,忠心耿耿却没有告诉他,反而跟她这个主子的娘亲说了,是觉得唐昂听了会失落吗? “应日尧确实是个英雄,但唐昂亦不逊色于他,假若你知道他为了家国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同样会动容!” 应日尧,唐昂。 她自然知道唐昂为人,漠北时若不是她绝不相信唐昂是会为一解私狠而滥杀岭南百姓的人,她领悟不出,破解不了匈奴“病马”的诡计。她或许不知道唐昂在大恒幕后的付出,但要她评价应日尧,评价唐昂,二人皆是伟岸: “我从来不觉唐公子逊色于英王世子,即便是身份,他们都是万人之上的人物。” 想起了那个人,言暮的眸中因着思念,多了一丝光亮:“我心悦于应日尧,不止因为在漠北目睹他对百姓的无私,也是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他保护我,也责备我,我离开了他,却也思念着他,若没有大漠的一点一滴,他走不进我的心房,我大概也入不了他的法眼。” “我不知道以后会如何,但我答应了他,就不能把心给别人了!” 润白的月儿在漆黑的夜空随云而现,映着被言暮留在房中的碎星剑上。去年的今日,她还在与师父前往巴蜀的路上,她的心中全是复仇,走遍黄泉碧落,她要杀害言氏的人血债血偿。 不过一年春秋,她好像就变了,言氏的痛依旧铭刻在心中,但复仇的火却不再狂焱。 家仇就像一道伤口,以前这道伤口一直淌着血,不止不休,遇见应日尧后,它就结成了痂,虽不是愈合,但总归不那么痛了! 唐菲菲没料到言暮竟会说出这般的话,内敛素直又娟狂无边的姑娘,心中揣着恨来到巴蜀,又在巴蜀把心碎了一地,而后带着迷茫去到漠北,这颗碎了的心竟被人一片片粘了起来。 唉,缘分就是这样,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你可千万别忘了,此刻喜欢他的心!”唐菲菲弯起嘴角,始终是释怀。 她想,大概得要小师妹她摔坏脑子,把跟应日尧的那些岁月全部忘了,唐昂才会有机会…… 言暮也低头浅笑,她怎么敢忘呢? 忽然,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胸膛之上,小姑娘讶异地睁大双眸,盯着对面浅笑的唐菲菲,只听到她有些调侃地问道:“你这还穿着束胸吗?” 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转,点了点头。 她想起方才换上襦裙时,龙潇潇吼着让她脱了束胸,但她还是拒绝了。 唐菲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这丫头身子还没开始长!” “怎么会!”言暮神情纯稚,笑道:“我长高了许多呢!” “你这丫头,师父不教你这些吗?”唐菲菲笑得越盛,脖颈间的长命锁也被晃得轻轻响起一声: “你不觉得这里憋得慌吗?”她指着言暮的胸膛,自己大费周章让小师妹换上女装,还不是因着这些原由,怕小姑娘还不懂自身之事! “你怎么知道?”言暮一听,一双英眉皱起,诧异也有些羞涩:“不知为何就这几天,我觉得这儿特别,特别鼓胀!” 虽是来寻神医,但她这是来带龙潇潇治病的,一想到是自个的小毛病,便不敢说出口。 忽然间,唐菲菲也乐不起来了,苦笑一下,心中也是酸涩,倘若没有江南言氏的变故,小姑娘金枝玉叶,哪会如此糊涂呢! “你呀!”她托着大大的肚子一把站起,对着言暮无奈地呢喃着。 言暮见状连忙伸手扶着唐菲菲,唐菲菲不喜周边有下人,如今唐门的暗卫已经比先前少了许多,房中自然也不会有其他人。 唐菲菲行到梨花木衣柜前,给她拿出了一件崭新的蜀绸抹胸衣,说道:“要是觉得鼓胀,就别穿束胸了,穿这个!” 言暮愣愣地接过那绣杜鹃花的胸衣,忽然有种莫名的情感涌现出心头。 “怎么,不会穿?”唐菲菲笑着说道:“我晚些让下人给你裁多几件。” 噗嗤一声,这下轮到言暮笑了出来,她眸子含着欣喜,也含着些许羞涩,大概也有感动:“我的两个娘亲,又是我的师姐,如今我的师姐,竟又跟娘亲一般,真奇怪!” 唐菲菲听罢,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孩子,叹了一口气,笑了…… 凤蝶盟,盟中人,是朋友,是姐妹,是母女,是羁绊! 第171章 致酒前行 岭南卫氏,如今因着卫桓的步步高升,一跃成了大恒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 不过,眼红的人也不多,毕竟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晖帝的皇恩不过是朝日之露,稍纵即逝,尤其是这无权无势的商人,有江南言氏的前车之鉴,谁还会望生在这金石之家呢? 盛京城白虎大街,一道两旁全是达官贵人的府邸,但有趣的是这大街之南,并排着三座处境各异的府邸,先是如今沉寂多时的英王府,如今因着英王世子在漠北的骁勇战绩,攒得了一丝荣光,与隔壁的国舅府不一样,自李镇山一行人被推倒后,这府邸就被查封了,那萧条多年的大门告诉了所有大恒百姓前朝李氏已不再残存。 而再隔壁呢,便是那不上不下的庄府,与对门的卫府如日中天,门庭若市之貌相比,可真是黯淡无光,倒是卫桓这人不避讳,时常亲自拜访,与庄昊切磋诗词对子。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晚膳后的二人相对而坐,庄昊端着酒杯,杯中酒透着桂花的香气,他对着天边银河,触景而朗。 卫桓听罢微微一笑,清朗的容颜让人只觉亲近,与坊间人传他“佞臣”之名,倒是不太相符了,不过他饶是心宽,也是淡然处之:“庄大人还真是喜欢李贺的诗。” 这一句不就是出自诗鬼李贺的《天上谣》么! 庄昊一饮而尽,笑道:“你这话我女儿也说过。” 他确实自少倾慕李贺诗词,时常触景而生,不过如今儿女皆是不在,他这一肚子的诗词歌赋,除了卫桓,也不知能向谁而颂。 卫桓盯着庄昊有些许发灰的鬓角,有些叹息说道:“如今可能就除了盛京城尚算是安静,外面各地起义不断,百姓心中对朝廷有恨,手中的刀斧无眼,倘若能唤得上的话,还是让令爱尽早回府!” 庄昊听了卫桓的话,胸腔尽是酸涩,回想当初他是怕应晖拿着他两个孩儿要挟,才急匆匆送了出去,如今,外面比这盛京城更是危险,他哪里还敢瞻前顾后呢!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好像从未告诉过卫桓暮暮已离家多时,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转头一想,卫桓这小子比自己精明多了,如何会猜不到呢……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小子,可别对我家姑娘太上心!” 卫桓可不恼,自觉有趣,便笑着道:“怎么,庄大人也觉得我是个佞臣?配不上令爱?” 庄昊听了心中窃笑,若是让他家夫人听到有人打暮暮注意,可得出来骂上二句,但若是卫桓这小子,他猜夫人就不会骂骂咧咧了: “我啊,这些年越发不懂官场之事,不过还是懂看人,我看你就觉得不像是只有一个身份的人。” 卫桓故作讶异,脸色却还是愉悦,他轻声低笑,抬头看天,星罗棋布。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他想告诉他: “我今日白天在文华殿听了一件事,说了几句话,看来得向庄大人说一说,好让你知道,我卫桓是什么人。” 说罢,他便讲述起了,比此刻更早一些的事儿…… —— 文华殿,是先后李凤霞提名的,相传是因为李后每回看到这个宫殿,便忆起齐帝,虽说齐帝在位时做了不少荒唐事,但总归是李后的父王,先帝为了李后勿触景伤怀,便让她给此殿换个名号,李凤霞当即指着应明说道:哀家之儿日月同光,必定文华共蕴。 故,此殿名文华。 这么说来,倒是讽刺,为着应明而名的文华殿,最后竟让应晖下榻了。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始终要归还呢? “龙璨这小子不错!率兵赴河东道当日,就杀了造乱为首之人,丞相,传令下去重赏!”晖帝看着手中的奏折,脸色虽颓靡,可那细长的凤眼还是映出了一丝笑意。 殿中臣子不多,除了卫桓,毛方和白康成,今日旧未被传见的柳丞相终是得一瞻圣上。 “臣遵旨!” 站在一旁的卫桓看了几眼胡子花白的柳慕白,文质彬彬,雍容雅步,与那诡计多端的白康成相比,一副正派姿态。 赏罚本就无奇,但就是踩着了毛方的尾巴,原本河东道驻兵就在他的麾下,爆发动乱已害他被晖帝责怪,如今这龙璨锋芒毕露,如此反衬,自然不可。 无需在场的花花肠子们多想,果不其然,毛方便开声道:“微臣原以为河东道的贼子会因首领被杀而偃旗息鼓,没想到那群乱民竟越发张狂,喊着为圣人报仇,一个个不要命地反朝廷!” “竟有此事?” 应晖听了毛方那假装无刺的话,脸色一霎间沉了下来,把一切看在眼中的白康成挑了挑眸子,一句话都不说。 毛方乘势追击:“如今龙中将的兵早抵不住那群乱民,若不增援,怕是不过多日河东道便要失守了!” “岂有此理!这乱民无法无天了!”应晖的怒火一触即发,抓起手中的茶杯便往地上一掷,清脆的破裂声吓得他身边的钱公公身躯一震,只得唯唯诺诺地劝慰着应晖。 卫桓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景象,河东道即将失守此事,日前盛京城内早已传遍了,偏偏这执掌生死最该知晓的皇帝,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白尚书,你有何想法?”应晖挥了挥手让钱公公滚远,气未消之际,唯想到能帮他的人,就是白康成罢了。 “回皇上,微臣这人老了,这打仗之事还真想不出法子,不如让卫侍郎出出计谋?”白康成自然不会让卫桓白白在此看戏,这一趟污水,谁都得沾身! “卫桓,你说。”应晖也不恼白康成的推却,顺着他的意思朝卫桓说道。 殿中人各怀心思,却皆不明卫桓的心思,齐刷刷地看着这年轻的状元郎,只见他依旧清风朗月,徐步行前,淡笑答道: “回皇上,微臣非武将,亦不敢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只觉得河东道当务之急便是派兵镇压,但这派过去的兵,微臣觉得,可以再从漠北调派。” 漠北,除了宋望,便只余应日尧。如今与匈奴刚休战,派大将宋望离去并非良计,只能是…… “哈哈哈!好你个卫桓,这甚好!”应晖高兴得大笑几声,颓靡无神的脸也瞬间有了丝光彩。 卫桓这一计,是正中了应晖下怀! 如今晖帝因各地暴乱在黎民百姓中早就失了威望,倒是那位英王世子在漠北打了场胜仗,渐渐有了美名,如何让他不忌惮。 若是借着此次平乱,让应日尧作为主帅,沾上了老百姓的血泪,这下他们记恨的,就不是应晖这人,而是他!世人心中的大英雄,如今却成了人人畏惧的施暴者,这般极好! “皇上,卫侍郎果真是人才!”老奸巨猾的白康成也笑眯眯地附和着,但狡猾如他,哪会放过这般搅乱苍生的好机会: “微臣觉得,这平乱的不能只有英王世子,除了河东道其他地方也有造反,不如让萧王世子,明王世子也一并去平复内乱!” 一语落下,在场数人皆心惊胆战。 柳慕白这看过大风大浪的,也暗暗摸了摸被惊得猛跳的心脏,白康成这一招,是真真端了大恒皇室之后啊! “好!好极了!” 应晖大笑道,那几乎痴狂,又毫不讲理的眼神里,充溢着愉悦: “传令下去,即日封英王世子应日尧为大将军,封萧王世子应日仰,明王世子应晏阳为将军,应晏阳无兵,与应日尧一同赴河东道平乱,应日仰则赴河北道。” —— 清风朗月,卫桓一字一句地讲述完了即将天下皆知的事儿。 此刻的庄昊一点儿笑容都没了,他愣愣地听完了卫桓的话,又愣愣地送走了他,愣愣地吃了宋琦端来的夜宵,也愣愣地洗漱了一番,而后愣愣地入寝。 可偏生,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闪过太多画面,有妻儿,也有爹娘,最后竟定格在早已道别的恒帝,那张带着笑意和信任的脸庞上。 嗖的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庄昊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宋琦被她官人的毛躁恼得正欲发火,揉了揉眼睛却见对方正在穿衣,便没好气地问道: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庄昊好像没听到那般呢喃着。 “哈?去哪?”宋琦放大声量问道。 庄昊终于听到,连忙转过身作出嘘声的动作,宋琦自然不晓他意,疑惑地睁着一双眸子,凝视着他那一副大义凛然的脸庞。 “我去隔壁英王府,找英王闲聊几句。”庄昊一边穿着好衣衫,一边老实答道。 得到了一个奇怪的回答,宋琦眨巴了一下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后门。” 说罢便翻过身睡下了…… 第171章 致酒前行 岭南卫氏,如今因着卫桓的步步高升,一跃成了大恒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 不过,眼红的人也不多,毕竟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晖帝的皇恩不过是朝日之露,稍纵即逝,尤其是这无权无势的商人,有江南言氏的前车之鉴,谁还会望生在这金石之家呢? 盛京城白虎大街,一道两旁全是达官贵人的府邸,但有趣的是这大街之南,并排着三座处境各异的府邸,先是如今沉寂多时的英王府,如今因着英王世子在漠北的骁勇战绩,攒得了一丝荣光,与隔壁的国舅府不一样,自李镇山一行人被推倒后,这府邸就被查封了,那萧条多年的大门告诉了所有大恒百姓前朝李氏已不再残存。 而再隔壁呢,便是那不上不下的庄府,与对门的卫府如日中天,门庭若市之貌相比,可真是黯淡无光,倒是卫桓这人不避讳,时常亲自拜访,与庄昊切磋诗词对子。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晚膳后的二人相对而坐,庄昊端着酒杯,杯中酒透着桂花的香气,他对着天边银河,触景而朗。 卫桓听罢微微一笑,清朗的容颜让人只觉亲近,与坊间人传他“佞臣”之名,倒是不太相符了,不过他饶是心宽,也是淡然处之:“庄大人还真是喜欢李贺的诗。” 这一句不就是出自诗鬼李贺的《天上谣》么! 庄昊一饮而尽,笑道:“你这话我女儿也说过。” 他确实自少倾慕李贺诗词,时常触景而生,不过如今儿女皆是不在,他这一肚子的诗词歌赋,除了卫桓,也不知能向谁而颂。 卫桓盯着庄昊有些许发灰的鬓角,有些叹息说道:“如今可能就除了盛京城尚算是安静,外面各地起义不断,百姓心中对朝廷有恨,手中的刀斧无眼,倘若能唤得上的话,还是让令爱尽早回府!” 庄昊听了卫桓的话,胸腔尽是酸涩,回想当初他是怕应晖拿着他两个孩儿要挟,才急匆匆送了出去,如今,外面比这盛京城更是危险,他哪里还敢瞻前顾后呢!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好像从未告诉过卫桓暮暮已离家多时,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转头一想,卫桓这小子比自己精明多了,如何会猜不到呢……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这小子,可别对我家姑娘太上心!” 卫桓可不恼,自觉有趣,便笑着道:“怎么,庄大人也觉得我是个佞臣?配不上令爱?” 庄昊听了心中窃笑,若是让他家夫人听到有人打暮暮注意,可得出来骂上二句,但若是卫桓这小子,他猜夫人就不会骂骂咧咧了: “我啊,这些年越发不懂官场之事,不过还是懂看人,我看你就觉得不像是只有一个身份的人。” 卫桓故作讶异,脸色却还是愉悦,他轻声低笑,抬头看天,星罗棋布。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他想告诉他: “我今日白天在文华殿听了一件事,说了几句话,看来得向庄大人说一说,好让你知道,我卫桓是什么人。” 说罢,他便讲述起了,比此刻更早一些的事儿…… —— 文华殿,是先后李凤霞提名的,相传是因为李后每回看到这个宫殿,便忆起齐帝,虽说齐帝在位时做了不少荒唐事,但总归是李后的父王,先帝为了李后勿触景伤怀,便让她给此殿换个名号,李凤霞当即指着应明说道:哀家之儿日月同光,必定文华共蕴。 故,此殿名文华。 这么说来,倒是讽刺,为着应明而名的文华殿,最后竟让应晖下榻了。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始终要归还呢? “龙璨这小子不错!率兵赴河东道当日,就杀了造乱为首之人,丞相,传令下去重赏!”晖帝看着手中的奏折,脸色虽颓靡,可那细长的凤眼还是映出了一丝笑意。 殿中臣子不多,除了卫桓,毛方和白康成,今日旧未被传见的柳丞相终是得一瞻圣上。 “臣遵旨!” 站在一旁的卫桓看了几眼胡子花白的柳慕白,文质彬彬,雍容雅步,与那诡计多端的白康成相比,一副正派姿态。 赏罚本就无奇,但就是踩着了毛方的尾巴,原本河东道驻兵就在他的麾下,爆发动乱已害他被晖帝责怪,如今这龙璨锋芒毕露,如此反衬,自然不可。 无需在场的花花肠子们多想,果不其然,毛方便开声道:“微臣原以为河东道的贼子会因首领被杀而偃旗息鼓,没想到那群乱民竟越发张狂,喊着为圣人报仇,一个个不要命地反朝廷!” “竟有此事?” 应晖听了毛方那假装无刺的话,脸色一霎间沉了下来,把一切看在眼中的白康成挑了挑眸子,一句话都不说。 毛方乘势追击:“如今龙中将的兵早抵不住那群乱民,若不增援,怕是不过多日河东道便要失守了!” “岂有此理!这乱民无法无天了!”应晖的怒火一触即发,抓起手中的茶杯便往地上一掷,清脆的破裂声吓得他身边的钱公公身躯一震,只得唯唯诺诺地劝慰着应晖。 卫桓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景象,河东道即将失守此事,日前盛京城内早已传遍了,偏偏这执掌生死最该知晓的皇帝,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白尚书,你有何想法?”应晖挥了挥手让钱公公滚远,气未消之际,唯想到能帮他的人,就是白康成罢了。 “回皇上,微臣这人老了,这打仗之事还真想不出法子,不如让卫侍郎出出计谋?”白康成自然不会让卫桓白白在此看戏,这一趟污水,谁都得沾身! “卫桓,你说。”应晖也不恼白康成的推却,顺着他的意思朝卫桓说道。 殿中人各怀心思,却皆不明卫桓的心思,齐刷刷地看着这年轻的状元郎,只见他依旧清风朗月,徐步行前,淡笑答道: “回皇上,微臣非武将,亦不敢在各位面前班门弄斧,只觉得河东道当务之急便是派兵镇压,但这派过去的兵,微臣觉得,可以再从漠北调派。” 漠北,除了宋望,便只余应日尧。如今与匈奴刚休战,派大将宋望离去并非良计,只能是…… “哈哈哈!好你个卫桓,这甚好!”应晖高兴得大笑几声,颓靡无神的脸也瞬间有了丝光彩。 卫桓这一计,是正中了应晖下怀! 如今晖帝因各地暴乱在黎民百姓中早就失了威望,倒是那位英王世子在漠北打了场胜仗,渐渐有了美名,如何让他不忌惮。 若是借着此次平乱,让应日尧作为主帅,沾上了老百姓的血泪,这下他们记恨的,就不是应晖这人,而是他!世人心中的大英雄,如今却成了人人畏惧的施暴者,这般极好! “皇上,卫侍郎果真是人才!”老奸巨猾的白康成也笑眯眯地附和着,但狡猾如他,哪会放过这般搅乱苍生的好机会: “微臣觉得,这平乱的不能只有英王世子,除了河东道其他地方也有造反,不如让萧王世子,明王世子也一并去平复内乱!” 一语落下,在场数人皆心惊胆战。 柳慕白这看过大风大浪的,也暗暗摸了摸被惊得猛跳的心脏,白康成这一招,是真真端了大恒皇室之后啊! “好!好极了!” 应晖大笑道,那几乎痴狂,又毫不讲理的眼神里,充溢着愉悦: “传令下去,即日封英王世子应日尧为大将军,封萧王世子应日仰,明王世子应晏阳为将军,应晏阳无兵,与应日尧一同赴河东道平乱,应日仰则赴河北道。” —— 清风朗月,卫桓一字一句地讲述完了即将天下皆知的事儿。 此刻的庄昊一点儿笑容都没了,他愣愣地听完了卫桓的话,又愣愣地送走了他,愣愣地吃了宋琦端来的夜宵,也愣愣地洗漱了一番,而后愣愣地入寝。 可偏生,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闪过太多画面,有妻儿,也有爹娘,最后竟定格在早已道别的恒帝,那张带着笑意和信任的脸庞上。 嗖的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庄昊便从床上跳了下来,宋琦被她官人的毛躁恼得正欲发火,揉了揉眼睛却见对方正在穿衣,便没好气地问道: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庄昊好像没听到那般呢喃着。 “哈?去哪?”宋琦放大声量问道。 庄昊终于听到,连忙转过身作出嘘声的动作,宋琦自然不晓他意,疑惑地睁着一双眸子,凝视着他那一副大义凛然的脸庞。 “我去隔壁英王府,找英王闲聊几句。”庄昊一边穿着好衣衫,一边老实答道。 得到了一个奇怪的回答,宋琦眨巴了一下眼睛,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后门。” 说罢便翻过身睡下了…… 第172章 朝三暮四 试问巴蜀有美景否? 青城山下有青湖,青白姑娘顶青天。 唐菲菲在唐门里憋得慌,肚子的孩子还是静悄悄,便邀着他们几人一同出行到青城山下游湖。 言暮心中藏着事儿,本来想寻个驿夫给师父捎封信,好坦白告知她自己这一路,但无奈唐门的下人告诉她,如今各地起义,尤河北道和河东道最甚,幽州在河北道之南,怕是普通的信件是送不过去了。 她今日确实少了几分精神,感觉身子微微发冷,胸膛郁结不散,额头也不禁冒出了虚汗,但也是赏景的好日子,哪能扫了他们的庆。 湖光水色,不似易水河流水涛涛,巴蜀的湖是被翠绿的竹林染成翡翠色的,如今虽值梅雨之际,但不似往年,尤其天高气爽,近些日子都没下过一滴雨水。 到处可见的杜鹃在竹林处啼叫着,听在言暮的耳中,幽深而冷寂,倒是与眼前这几人热闹的画面不符。 站在船头的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弯起没有血色的唇角行进了船中,只见那龙潇潇竟与唐菲菲聊得热火朝天,她坐到夹在她们中间左右不是的君必鸣身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暖茶,细细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想不到,话题的中心竟是自己。 “她当时还给英王世子弹了曲《凤求凰》呢!”龙潇潇一边吃着杏子,一边说道:“那曲子弹得叫个惨烈,我还寻思这英王世子咋会看得上她,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敢情是说起了她与应日尧在金城的事,言暮赶紧开口打断:“情急之计罢了,龙姑娘勿再提!” “太迟了,你在漠北做过的事儿我都全说了。”龙潇潇眯起桃花美目,柳叶眉洋溢着不可言喻的媚,调笑道:“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为了英王世子上战场。” 一语落下,唐菲菲在笑的嘴角微微一顿:“上战场?” “勿听她的,不是这样……” 言暮还没说完,便听到唐菲菲幽幽地说道:“你竟然上了战场?你不要命了?” 言暮没有立刻回答,只觉得胸口越发的闷,一番沉默,才小声说道:“不要命的事我做得多了。” “这可不一样,你之前做的是为了你自己。”唐菲菲眸色越发担忧,她开始为这个不惜命的姑娘担忧了。 她之前为了给家人报仇,为了给百姓伸张,拼死杀人,留拂衣之名,是狂侠之举。但奔赴战场,可以说是为了百姓,但更多肯定是为了某一个人,战场之危生死一线,她既然敢去,就说明她会为了他人而舍身,这是壮士之行。 “你要珍惜你自己!” 唐菲菲抓起言暮的手,温柔地说道,好似娘亲对孩儿的教导,简单却真挚。 倒是龙潇潇读不懂这场面,依旧弯着美目说道:“她都快是世子妃了,还能不珍惜吗?” “你别胡说!”言暮都来不及为唐菲菲的话感动,却得抽出心神去应付龙潇潇的胡言乱语。 唐菲菲噗嗤一笑,握着言暮的手更紧了几分:“世子妃倒是可以!不过要当就得当萧王世子妃!” “你们别闹了!” 言暮抽回被握住的手,有些恼怒,脑袋瓜昏昏沉沉,喉中郁结欲吐,整个人缩手缩脚,但眉眼却强作精神,皱了皱眉头便站起了起来,旁人没注意她的不妥,只听到欲行出船外的她幽幽说道: “我不会嫁人的……” 这下调笑的二人面面相觑,君必鸣依然是尴尬地喝着茶,只听到龙潇潇赔笑地说道:“咱俩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可千万别气着去当尼姑了!” 言暮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眼神别过那热闹打趣的人儿,思绪更是乱如麻。 其实她的心中不是恼,而是乱,因为大概是听了她俩的话,她这才开始思考,自己与应日尧的归宿。 她一直不敢去想,自己会与英王世子走得多远,他们可以在大漠上轰轰烈烈,在离别前互诉情钟,但以后呢? 她看向已经恢复了风华的龙潇潇,君必鸣已帮她施针了好些日子,要彻底去除蛊毒难于上青天,但这君必鸣和龙潇潇二人好似都不着急那般,看来也不再需要自己守在她身边了。 那么她是不是该真正告别这一段不长不短,却刻骨铭心的旅途了呢? 忽然,透过乌木船窗,她瞥见远处被日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知不觉,便站起打开门再次行出了船外。 一霎间,竹叶与湖水交织的清新气味让她如焕新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到船边眺望青山,目及处亦有游船,言暮虽看不清对面船的人,但想来虽是乱世,青山绿水尤能抚慰心境,一切随它。 在那一平如水的日子里,她是否还会有那股为他奋不顾身的心呢? 长长地在天地间叹了一口气,她琉璃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惋惜,一丝痛:“你真是个朝三暮四的坏女子!” 虽说这话恬不知耻了些,但是,她大概不会嫁入应氏。 她是李拂,是庄暮,但她首先是言暮! 想到了这点,哪能不黯然销魂,哪能不心如刀绞,她的喜欢太过纯粹,看不见立在他们之间的层层围墙。 忽然心中苦闷,胸膛如通不了血般,拧成一团,头昏脑涨得让她的脚步也站不稳,幸得她还是个练武的,下盘定了定算是站稳了,下一刻上半身却失了重心,东歪西倒,满头的虚汗流到她因着难受紧闭的眼缝中,一霎间天旋地转,天地瞬黑。 “扑通!”一声细小的落水声悄悄响起。 站在船另一头的乌梢先捕捉到,一把跑到船头,却看见惊人一幕,愣是张着嘴定在那儿一动不动。 许是听到了船外的脚步声,坐在里面的人也一并打开门行了出来,也不过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那一袭苍青锦衣的男子,牢牢地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言暮。 这是怎么一出? —— 众人看着被抱起的小姑娘,她发髻松散,方才掉下水里的应是那桃木发簪罢了。 “小师妹怎么了?”站在最后的唐菲菲率先问道。 唐昂深邃如墨的眸子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怀中人,只见她皎白脸庞上紧皱的眉头难舒,毫无血色的樱唇抿紧,高挺的鼻子尤在艰难地呼吸着。 “晕过去了。” 他再清冷也不会忽视自己娘亲的问话,但此刻言暮的小脸蛋儿还窝在自己的胸膛之上,让他的心更乱了。他越过众人,几步便迈入船中,慢慢地将纤瘦的小姑娘放在软塌上。 幸有个被称作神医的君必鸣在,愣神的他被站在一旁尤其安静的龙潇潇推了推,一个激灵才回了神,立马跑上前查看,期间还抬了抬头瞥一眼坐在榻边的唐昂。 一个不大不小的游船船舱内,一下子站满了人,唐菲菲与龙潇潇皆是担忧,但都站在一旁老实地让君必鸣给李拂看病。倒是这唐昂如定海神针一般就坐在榻旁,一动不动。 君必鸣知道他是不肯走的,毕竟去年那一出他是真的吓到了众人,死守在那病房中,连李前辈也赶不走他。 “我要探一探她的脉搏。”君必鸣对着自己的好友说道。 唐昂听罢,眼神忽闪,伸出手小心地将昏睡的人小一只小手抽出,放到君必鸣跟前。 龙潇潇虽也紧张言暮,但总觉得自己看见了奇怪的一幕,突如其来的男子,对着庄暮突如其来的关心,如此动作,还有君必鸣的小心翼翼,都好像在告诉别人: 庄暮是此人的! 第172章 朝三暮四 试问巴蜀有美景否? 青城山下有青湖,青白姑娘顶青天。 唐菲菲在唐门里憋得慌,肚子的孩子还是静悄悄,便邀着他们几人一同出行到青城山下游湖。 言暮心中藏着事儿,本来想寻个驿夫给师父捎封信,好坦白告知她自己这一路,但无奈唐门的下人告诉她,如今各地起义,尤河北道和河东道最甚,幽州在河北道之南,怕是普通的信件是送不过去了。 她今日确实少了几分精神,感觉身子微微发冷,胸膛郁结不散,额头也不禁冒出了虚汗,但也是赏景的好日子,哪能扫了他们的庆。 湖光水色,不似易水河流水涛涛,巴蜀的湖是被翠绿的竹林染成翡翠色的,如今虽值梅雨之际,但不似往年,尤其天高气爽,近些日子都没下过一滴雨水。 到处可见的杜鹃在竹林处啼叫着,听在言暮的耳中,幽深而冷寂,倒是与眼前这几人热闹的画面不符。 站在船头的她深深吁了一口气,弯起没有血色的唇角行进了船中,只见那龙潇潇竟与唐菲菲聊得热火朝天,她坐到夹在她们中间左右不是的君必鸣身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暖茶,细细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想不到,话题的中心竟是自己。 “她当时还给英王世子弹了曲《凤求凰》呢!”龙潇潇一边吃着杏子,一边说道:“那曲子弹得叫个惨烈,我还寻思这英王世子咋会看得上她,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敢情是说起了她与应日尧在金城的事,言暮赶紧开口打断:“情急之计罢了,龙姑娘勿再提!” “太迟了,你在漠北做过的事儿我都全说了。”龙潇潇眯起桃花美目,柳叶眉洋溢着不可言喻的媚,调笑道:“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你会为了英王世子上战场。” 一语落下,唐菲菲在笑的嘴角微微一顿:“上战场?” “勿听她的,不是这样……” 言暮还没说完,便听到唐菲菲幽幽地说道:“你竟然上了战场?你不要命了?” 言暮没有立刻回答,只觉得胸口越发的闷,一番沉默,才小声说道:“不要命的事我做得多了。” “这可不一样,你之前做的是为了你自己。”唐菲菲眸色越发担忧,她开始为这个不惜命的姑娘担忧了。 她之前为了给家人报仇,为了给百姓伸张,拼死杀人,留拂衣之名,是狂侠之举。但奔赴战场,可以说是为了百姓,但更多肯定是为了某一个人,战场之危生死一线,她既然敢去,就说明她会为了他人而舍身,这是壮士之行。 “你要珍惜你自己!” 唐菲菲抓起言暮的手,温柔地说道,好似娘亲对孩儿的教导,简单却真挚。 倒是龙潇潇读不懂这场面,依旧弯着美目说道:“她都快是世子妃了,还能不珍惜吗?” “你别胡说!”言暮都来不及为唐菲菲的话感动,却得抽出心神去应付龙潇潇的胡言乱语。 唐菲菲噗嗤一笑,握着言暮的手更紧了几分:“世子妃倒是可以!不过要当就得当萧王世子妃!” “你们别闹了!” 言暮抽回被握住的手,有些恼怒,脑袋瓜昏昏沉沉,喉中郁结欲吐,整个人缩手缩脚,但眉眼却强作精神,皱了皱眉头便站起了起来,旁人没注意她的不妥,只听到欲行出船外的她幽幽说道: “我不会嫁人的……” 这下调笑的二人面面相觑,君必鸣依然是尴尬地喝着茶,只听到龙潇潇赔笑地说道:“咱俩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可千万别气着去当尼姑了!” 言暮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眼神别过那热闹打趣的人儿,思绪更是乱如麻。 其实她的心中不是恼,而是乱,因为大概是听了她俩的话,她这才开始思考,自己与应日尧的归宿。 她一直不敢去想,自己会与英王世子走得多远,他们可以在大漠上轰轰烈烈,在离别前互诉情钟,但以后呢? 她看向已经恢复了风华的龙潇潇,君必鸣已帮她施针了好些日子,要彻底去除蛊毒难于上青天,但这君必鸣和龙潇潇二人好似都不着急那般,看来也不再需要自己守在她身边了。 那么她是不是该真正告别这一段不长不短,却刻骨铭心的旅途了呢? 忽然,透过乌木船窗,她瞥见远处被日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知不觉,便站起打开门再次行出了船外。 一霎间,竹叶与湖水交织的清新气味让她如焕新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到船边眺望青山,目及处亦有游船,言暮虽看不清对面船的人,但想来虽是乱世,青山绿水尤能抚慰心境,一切随它。 在那一平如水的日子里,她是否还会有那股为他奋不顾身的心呢? 长长地在天地间叹了一口气,她琉璃一般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惋惜,一丝痛:“你真是个朝三暮四的坏女子!” 虽说这话恬不知耻了些,但是,她大概不会嫁入应氏。 她是李拂,是庄暮,但她首先是言暮! 想到了这点,哪能不黯然销魂,哪能不心如刀绞,她的喜欢太过纯粹,看不见立在他们之间的层层围墙。 忽然心中苦闷,胸膛如通不了血般,拧成一团,头昏脑涨得让她的脚步也站不稳,幸得她还是个练武的,下盘定了定算是站稳了,下一刻上半身却失了重心,东歪西倒,满头的虚汗流到她因着难受紧闭的眼缝中,一霎间天旋地转,天地瞬黑。 “扑通!”一声细小的落水声悄悄响起。 站在船另一头的乌梢先捕捉到,一把跑到船头,却看见惊人一幕,愣是张着嘴定在那儿一动不动。 许是听到了船外的脚步声,坐在里面的人也一并打开门行了出来,也不过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那一袭苍青锦衣的男子,牢牢地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言暮。 这是怎么一出? —— 众人看着被抱起的小姑娘,她发髻松散,方才掉下水里的应是那桃木发簪罢了。 “小师妹怎么了?”站在最后的唐菲菲率先问道。 唐昂深邃如墨的眸子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怀中人,只见她皎白脸庞上紧皱的眉头难舒,毫无血色的樱唇抿紧,高挺的鼻子尤在艰难地呼吸着。 “晕过去了。” 他再清冷也不会忽视自己娘亲的问话,但此刻言暮的小脸蛋儿还窝在自己的胸膛之上,让他的心更乱了。他越过众人,几步便迈入船中,慢慢地将纤瘦的小姑娘放在软塌上。 幸有个被称作神医的君必鸣在,愣神的他被站在一旁尤其安静的龙潇潇推了推,一个激灵才回了神,立马跑上前查看,期间还抬了抬头瞥一眼坐在榻边的唐昂。 一个不大不小的游船船舱内,一下子站满了人,唐菲菲与龙潇潇皆是担忧,但都站在一旁老实地让君必鸣给李拂看病。倒是这唐昂如定海神针一般就坐在榻旁,一动不动。 君必鸣知道他是不肯走的,毕竟去年那一出他是真的吓到了众人,死守在那病房中,连李前辈也赶不走他。 “我要探一探她的脉搏。”君必鸣对着自己的好友说道。 唐昂听罢,眼神忽闪,伸出手小心地将昏睡的人小一只小手抽出,放到君必鸣跟前。 龙潇潇虽也紧张言暮,但总觉得自己看见了奇怪的一幕,突如其来的男子,对着庄暮突如其来的关心,如此动作,还有君必鸣的小心翼翼,都好像在告诉别人: 庄暮是此人的! 第173章 掌上明珠 “你先出来。” 此刻的唐菲菲顶着大大的肚子,对着唐昂说道,眼神里夹着一丝担忧,不知她是不是只为了言暮而忧。 听了唐菲菲的唤道,唐昂远山般的眉微微一皱,但也没有纠缠,就这般行了出来。 龙潇潇终于寻得机会,好一窥那高大俊逸的男子,这一看便不得不倒吸一口气,俊逸如他,能与英王世子一比。 庄暮这个花花蝴蝶,竟招惹了这般两朵绝世牡丹,果真是有趣! 随着唐昂行出,龙潇潇便调笑地行到君必鸣身旁,却见他脸色红得跟冒火一般,桃花美目不禁闪过金色的笑意,这唐门怎么都是怪人: “君神医,李拂无大碍?” “无,无大碍……”君必鸣说话断断续续,听得龙潇潇云里云外。 “那,可以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吗?”她刚刚也摸过庄暮的额头,没有发热,应该不是着凉了。 “好,好……” 龙潇潇美目嫣然,有着压倒群芳的媚,这下,君必鸣的脸更红了…… 夕阳把酒郊台上,峰色湖光回相向。 唐昂搀扶着自己的娘亲,他其实已经回来唐门好些日子,说来真的是巧,他前脚到,这李拂就后脚至。唐菲菲眸中含笑,苍郁的山林外万里晴空,天下如此之大,偏偏这二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遇上,难道不能称之为缘? 她也不说这些,毕竟唐昂这人藏得深:“日仰,你猜我肚中的是你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唐昂心中夹着对那榻上之人的忧,说话虽清冷,但还是有些无力。 “哦?为何?”唐菲菲来了兴致,她知道言暮没事,但她的儿子不知。 “父王说的。” 一语落下,唐菲菲也不知如何作答了,思及那人,心中有喜,有怒,亦有念。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与你父王,在一起时是快乐的,分开时念着对方,亦是快乐的。” 唐昂有些不明唐菲菲的话,疑惑地转过头看着她,却对上娘亲感情复杂的眸,她唇角带着笑意,说道:“倘若你父王猜对了,那这孩儿就跟他过!” 唐昂心中起起伏伏,如船下湖水,被风吹动,他声音低沉,带着期盼:“小小孩儿哪能不跟娘亲过活?” “那我也跟着你弟弟一起回去!” 唐菲菲美目湿润,依旧是笑,但似乎冲破了一些藏匿于心底许久的阻碍,年轻时,她懂了又不懂他深沉的爱,有些时候快乐有些时候又觉沉闷,一些小事儿酿成刻在心底的误解,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她终是觉得是束缚,便离开了岭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不知道他是否坚定,但也不见他爱过他人,或许是他早就将内心封闭,又或许如小师妹说的一般,他早就把心底的那个位置,留给了她! “娘亲,是真的吗?”唐昂有些不敢相信,平日冷静自持的男儿,一双眸子里全是惊喜。 她点了点头,答应了。 既然她搞不懂,那就自己去一探究竟! “咿呀”一声,君必鸣便红着脸行了出来,母子二人齐刷刷看向来者,明明船窗皆开,通风甚好,这小子还是羞红了脸: “李拂,姑娘她醒了……” 其实言暮不过晕了一刻时间,缓过来自己便醒了,用不着这神医大显身手。倒是看着君必鸣这般模样,似乎下一个要晕过去的他。 君必鸣支支吾吾,欲言而止:“她,她应是……” “不必说了,我知道。”唐菲菲转过头指着已经驶在游船旁边,并排的另一艘更大更华丽的游船,对着唐昂问道:“你那船上有带丫鬟吗?” 唐昂见唐菲菲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自己尤猜不到李拂为何会晕倒,为何对方就问起了丫鬟,但他还是一贯的不苟言笑,说道: “只有护卫。” 唉,一家子的榆木脑袋。 唐菲菲也不多说太多,直言:“我们回府邸,越快越好!”说罢就准备行进船舱内,搀扶着她的唐昂却没有放手,她顺势转头盯着自己儿子,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含着一丝难言的情感。 不够坦诚,但是深沉。所以说这家男儿都有这毛病! “我进去就行,你们两个自己凉快去!”逐客令一下,木门便应声关上,将那似乎不能相见的男女,又再次相隔一方。 —— 御池水色春来好,处处分流白玉渠。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 “原来,这就是月事。” 言暮端坐在榻上,叹了一口气,也是有气无力。方才龙潇潇已经将这女子的麻烦事儿跟她嘱咐得清清楚楚。 她也不是不懂,《黄帝内经》:月事以时下,谓天癸也。看过的书案告诉她这是女子必经之事,她也周岁十四,该来的还是要来。但是,以前是纸上谈兵,她哪知道这月事会让身强力壮的自己晕过去呢? 舱中其余二人听罢,不由得相似而笑,唐菲菲弯着唇,温柔问道:“现在如何了?” 言暮摇了摇头,说道:“没事了,就是觉得怪!” “怪啊,也得习惯。”唐菲菲坐在榻边,伸出手抚摸着小师妹皎白如玉,娇嫩如花的脸庞:“以后觉得不舒服,要说出来!” “嗯!”言暮眸子含着秋水,许是身体上的变化让她有些纠结,也有些恐惧,眼珠儿闪烁,可不灵动,樱唇微微嘟起,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似乎是在撒娇。 不过十四的小姑娘,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说到底若她还在那江南大富之家,此刻断然是养尊处优,众星捧月,哪会纠结,哪会恐惧。 唐菲菲心中苦涩,明明是掌上明珠,此刻却流离无根,总归是唐门欠了她…… 那大游船的船夫都跑到了小船上,众人齐力驶得极快,君必鸣被那扬起的风吹得清醒,脸上的红晕也吹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为难和困扰。 唐昂问清了言暮为何晕倒,也不多言,却见站在自己身旁的君必鸣此般模样,总觉得他有所隐瞒,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啊?没,我没事!”君必鸣回了神,却还是忐忑不安。 “我问李拂怎么了?”唐昂哪会不知道好友此般模样,一定是心中藏事,他眼神一下子凝结成冰,寒,也有些乱。 君必鸣不敢看他,眼神越发慌张,听唐昂的语气他就开始怂了,但还是不肯老实说:“不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女子之事。” “你隐瞒的是李拂的事吗?”唐昂依旧盯着君必鸣,若他不该过问,那就直接告诉他“不要问”! “这件事,我大概连李拂本人都不会跟她说!”君必鸣眼神忧郁,本是医者心肠,要仁者隐瞒,该是如何痛苦之事呢:“不过是猜测,无需多疑!” “告诉我!” 听见对方带着一丝哀求的声息,君必鸣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好友,二人的眸中都夹着复杂的情感,他心慈亦软,尤对上眼前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看惯了他的冷淡,懂得了他的心胸,天下间谁值得唐昂去苦苦追寻呢? 他知道唐昂对李拂的感情,所以心中更加苦涩,但终归是不想对他隐瞒,即便是极大的悔恨,唐昂也要承担: “我只告诉一人,毕竟这是你的错……” 第173章 掌上明珠 “你先出来。” 此刻的唐菲菲顶着大大的肚子,对着唐昂说道,眼神里夹着一丝担忧,不知她是不是只为了言暮而忧。 听了唐菲菲的唤道,唐昂远山般的眉微微一皱,但也没有纠缠,就这般行了出来。 龙潇潇终于寻得机会,好一窥那高大俊逸的男子,这一看便不得不倒吸一口气,俊逸如他,能与英王世子一比。 庄暮这个花花蝴蝶,竟招惹了这般两朵绝世牡丹,果真是有趣! 随着唐昂行出,龙潇潇便调笑地行到君必鸣身旁,却见他脸色红得跟冒火一般,桃花美目不禁闪过金色的笑意,这唐门怎么都是怪人: “君神医,李拂无大碍?” “无,无大碍……”君必鸣说话断断续续,听得龙潇潇云里云外。 “那,可以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吗?”她刚刚也摸过庄暮的额头,没有发热,应该不是着凉了。 “好,好……” 龙潇潇美目嫣然,有着压倒群芳的媚,这下,君必鸣的脸更红了…… 夕阳把酒郊台上,峰色湖光回相向。 唐昂搀扶着自己的娘亲,他其实已经回来唐门好些日子,说来真的是巧,他前脚到,这李拂就后脚至。唐菲菲眸中含笑,苍郁的山林外万里晴空,天下如此之大,偏偏这二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遇上,难道不能称之为缘? 她也不说这些,毕竟唐昂这人藏得深:“日仰,你猜我肚中的是你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唐昂心中夹着对那榻上之人的忧,说话虽清冷,但还是有些无力。 “哦?为何?”唐菲菲来了兴致,她知道言暮没事,但她的儿子不知。 “父王说的。” 一语落下,唐菲菲也不知如何作答了,思及那人,心中有喜,有怒,亦有念。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与你父王,在一起时是快乐的,分开时念着对方,亦是快乐的。” 唐昂有些不明唐菲菲的话,疑惑地转过头看着她,却对上娘亲感情复杂的眸,她唇角带着笑意,说道:“倘若你父王猜对了,那这孩儿就跟他过!” 唐昂心中起起伏伏,如船下湖水,被风吹动,他声音低沉,带着期盼:“小小孩儿哪能不跟娘亲过活?” “那我也跟着你弟弟一起回去!” 唐菲菲美目湿润,依旧是笑,但似乎冲破了一些藏匿于心底许久的阻碍,年轻时,她懂了又不懂他深沉的爱,有些时候快乐有些时候又觉沉闷,一些小事儿酿成刻在心底的误解,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她终是觉得是束缚,便离开了岭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不知道他是否坚定,但也不见他爱过他人,或许是他早就将内心封闭,又或许如小师妹说的一般,他早就把心底的那个位置,留给了她! “娘亲,是真的吗?”唐昂有些不敢相信,平日冷静自持的男儿,一双眸子里全是惊喜。 她点了点头,答应了。 既然她搞不懂,那就自己去一探究竟! “咿呀”一声,君必鸣便红着脸行了出来,母子二人齐刷刷看向来者,明明船窗皆开,通风甚好,这小子还是羞红了脸: “李拂,姑娘她醒了……” 其实言暮不过晕了一刻时间,缓过来自己便醒了,用不着这神医大显身手。倒是看着君必鸣这般模样,似乎下一个要晕过去的他。 君必鸣支支吾吾,欲言而止:“她,她应是……” “不必说了,我知道。”唐菲菲转过头指着已经驶在游船旁边,并排的另一艘更大更华丽的游船,对着唐昂问道:“你那船上有带丫鬟吗?” 唐昂见唐菲菲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自己尤猜不到李拂为何会晕倒,为何对方就问起了丫鬟,但他还是一贯的不苟言笑,说道: “只有护卫。” 唉,一家子的榆木脑袋。 唐菲菲也不多说太多,直言:“我们回府邸,越快越好!”说罢就准备行进船舱内,搀扶着她的唐昂却没有放手,她顺势转头盯着自己儿子,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含着一丝难言的情感。 不够坦诚,但是深沉。所以说这家男儿都有这毛病! “我进去就行,你们两个自己凉快去!”逐客令一下,木门便应声关上,将那似乎不能相见的男女,又再次相隔一方。 —— 御池水色春来好,处处分流白玉渠。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 “原来,这就是月事。” 言暮端坐在榻上,叹了一口气,也是有气无力。方才龙潇潇已经将这女子的麻烦事儿跟她嘱咐得清清楚楚。 她也不是不懂,《黄帝内经》:月事以时下,谓天癸也。看过的书案告诉她这是女子必经之事,她也周岁十四,该来的还是要来。但是,以前是纸上谈兵,她哪知道这月事会让身强力壮的自己晕过去呢? 舱中其余二人听罢,不由得相似而笑,唐菲菲弯着唇,温柔问道:“现在如何了?” 言暮摇了摇头,说道:“没事了,就是觉得怪!” “怪啊,也得习惯。”唐菲菲坐在榻边,伸出手抚摸着小师妹皎白如玉,娇嫩如花的脸庞:“以后觉得不舒服,要说出来!” “嗯!”言暮眸子含着秋水,许是身体上的变化让她有些纠结,也有些恐惧,眼珠儿闪烁,可不灵动,樱唇微微嘟起,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似乎是在撒娇。 不过十四的小姑娘,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说到底若她还在那江南大富之家,此刻断然是养尊处优,众星捧月,哪会纠结,哪会恐惧。 唐菲菲心中苦涩,明明是掌上明珠,此刻却流离无根,总归是唐门欠了她…… 那大游船的船夫都跑到了小船上,众人齐力驶得极快,君必鸣被那扬起的风吹得清醒,脸上的红晕也吹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为难和困扰。 唐昂问清了言暮为何晕倒,也不多言,却见站在自己身旁的君必鸣此般模样,总觉得他有所隐瞒,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啊?没,我没事!”君必鸣回了神,却还是忐忑不安。 “我问李拂怎么了?”唐昂哪会不知道好友此般模样,一定是心中藏事,他眼神一下子凝结成冰,寒,也有些乱。 君必鸣不敢看他,眼神越发慌张,听唐昂的语气他就开始怂了,但还是不肯老实说:“不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女子之事。” “你隐瞒的是李拂的事吗?”唐昂依旧盯着君必鸣,若他不该过问,那就直接告诉他“不要问”! “这件事,我大概连李拂本人都不会跟她说!”君必鸣眼神忧郁,本是医者心肠,要仁者隐瞒,该是如何痛苦之事呢:“不过是猜测,无需多疑!” “告诉我!” 听见对方带着一丝哀求的声息,君必鸣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好友,二人的眸中都夹着复杂的情感,他心慈亦软,尤对上眼前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看惯了他的冷淡,懂得了他的心胸,天下间谁值得唐昂去苦苦追寻呢? 他知道唐昂对李拂的感情,所以心中更加苦涩,但终归是不想对他隐瞒,即便是极大的悔恨,唐昂也要承担: “我只告诉一人,毕竟这是你的错……” 第174章 良月为朗 言暮坐在茶桌旁,正觉得口中的茶淡而无味,也没说出口,身旁的机警的丫鬟已上前为她沏了一壶新茶。 她环顾了周围,一室站着四五个丫鬟,方才给她忙前忙后地换着衣裙,出门在外她多是男装示人,束胸居多,许是很久没穿上这滑溜溜的胸衣,那新制的裙襦应是用了上好的绸缎,薄纱缠着金丝,将她结实纤细的手臂映出轮廓,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她耷拉着脑袋,忽然在想,假如一阵风吹过,她能不能像嫦娥一般奔上皎白的月,将尘世的一切都抛诸脑后呢? 大概,做不到! 她喝了一口新沏的茶,浓郁的茶香一下子席卷了整个舌头,鼻间呼吸着那熟悉的苦涩和厚重,不由得让她抽了一口气,茶水便噎在喉咙,不可避免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她一边放下汤色透亮的大足松茗茶,一边掩面小声咳着,那群丫鬟一看,连忙上前给她擦拭。 明明是小小咳嗽,如此大阵仗可让言暮吃不消,她挥了挥手,对着那些丫鬟说道:“不必了,我此处不需照顾,你们回去三姑娘处!” 丫鬟一听逐客令,面面相觑,言暮看出她们的为难,一时语塞,便一把站起想行出去,却起猛了,忽然脑袋一晕,肚子也一抽,上下皆隐隐作痛。 “嘶!怎么回事?”她迅速伸出一手撑着桌檐,稳定心神,下一刻摇摇晃晃的脑袋又恢复了清明。 “姑娘你刚来月事,气血有亏,不能操劳过多!”饶是这几位丫鬟都算是老练,对女子之事亦是了解,自然看得出端倪。 言暮揉了揉脑袋,英眉微微皱起,眼尾瞥见放在一旁的碎星剑,漆黑的剑穗静静地在空中悬着,一如她焦躁忐忑,不上不下的心:“这叫什么操劳?” 她语气有些不耐,察觉到身子的不适,该喝的药也喝了,就是好不了,如何能不烦闷! “为何女子要如此麻烦!”她不想对着那无辜的丫鬟撒气,只好小声地盯着茶桌上那杯大足松茗恼怒说道。 丫鬟们听罢,也是细心劝慰:“姑娘,你之前操劳过多,才会气血不调,之后慢慢养好了,就不会难受了!” 慢慢养好? 言暮摇了摇头,眼神闪烁着不安。她,慢不了,不能慢! 一想到这里,她便呆不住了,她握紧拳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心的剑茧催促着她抉择。 下一刻,连丫鬟们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大步流星,离开了房中。 —— “有什么要说的?” 唐菲菲单手托着脑袋,侧坐着让肚子好受些,纵然怀胎多月,也没见她脸色憔悴,反而更加容光焕发。 她细细地凝视着自己的孩儿,他如远山的眉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他回来这么些日子,倒是第一回主动找自己,她确是有些新奇,但也猜得到,是关于李拂的。 听了君必鸣的话,唐昂的心比那年口含石炭更加痛苦,过往的错误犹如一只大手,紧紧地挤压着他原本无坚不摧的心,深邃的眸子里带着一分悔恨,一分难言,跟八分坚定: “娘亲,我……” 许是坐的姿势不对,唐菲菲忽然皱了皱眉,有些想吐,本想细细问唐昂到底在纠结什么,但此刻只能难受地捂着心口,干呕起来。 “呕!”唐菲菲难以控制地前倾倒下,随之而来的左右两边两双手迅速地扶起。 一边是唐昂宽大修长的手,一边是言暮皎白温暖的手。 被慢慢扶正的唐菲菲顺顺气,把身子坐好,转了转头看着二人,却只向言暮说道:“真是巧了!” “我有些事想问你,一到门口就听到你不舒服的声音,便直接进来了。”言暮的眼神从头到尾都在避开唐昂,他哪会没察觉,只觉心中更加纠结了。 “哦?什么事要问我?”唐菲菲美目翩然,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儿子与李拂已经断了缘分。 这边的言暮一想起方才差点落水的情景,自然也忆得起那抱起自己的人,总想着与他一刀两断,却又欠了他的人情。 察觉到对方的犹豫,站在伊人身旁的唐昂,此刻竟不知如何面对她,只好低垂下眸子,难掩恍惚,语气清淡说道:“我先走。” “不行!”唐菲菲这眼明手快的一下子拉住自己儿子的衣袖,美目依旧笑意不减:“你留下!” 她眼神巧笑,转而看向言暮,问道:“小师妹,你到底要问我什么?” 瞥见眼前此幕,言暮自然知道自己不能躲开唐昂,铁了心咬着牙,虽也羞赧,但更多是无所谓,只听到她皱着英挺的眉头问道:“菲菲姐,我想问有无药可以停着我身上的月事?不是这次,是以后都能止了?” 她不想被这无端的变化碍了自己的路,易水剑法差一式未悟,国仇家恨迷雾重重,她不能停了挥剑的手。 听了言暮的问话,爱笑的唐菲菲也笑不出了,她眼神里带着遗憾和苦痛:“月事,代表着一个女子能够生儿育女,你停了,可能就无法生育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言暮低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惆怅。 月悄悄爬上枝头,无端生起的风将唐昂的心吹凉,俊逸无双的男儿郎,定定地凝视着他心中的姑娘,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紧,揪着的心和君必鸣先前的话,让他难受不已。 傻姑娘! “看来你还真没爱过任何人,你还是为了自己而活啊!”唐菲菲长长地叹着气,盯着自己的肚子,细细地抚摸着,感受着里面孕育的生命。 爱? 言暮吞了口涎沫,不知如何作答,她的感情里,有心动,有倾慕,有向往,但不知有爱! 唐菲菲有些恼怒,但看着眼前强大却又脆弱的小姑娘,她怒不起,只能轻轻吁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道:“这种造孽的药全天下没人会给你开。” 言暮听罢,也不敢看在场的人,她方才的话确实是冲动了,但这不正代表着自己,依旧是个奋不顾身的大傻瓜,那又如何? 她知道生命之重,一如唐菲菲肚中那代表着明日的孩子,但她没办法感同身受,她讨厌这种身体无法自主的难受,为此去寻求摆脱,有何不可? 她握紧的拳头告诉着所有人她内心的煎熬,唐菲菲凝视着她那傻师妹难舒的眉头,忽然眼眶有些湿润,因果造法,如此弄人,即便倾尽整个唐门,大概也弥补不会她失去的来自家人的宠爱,那么至少,她来宠她! 唐菲菲伸出手握住言暮,温暖的气息一下子让她紧握的拳头松开,她叹了一口气,也伸出手拉着唐昂,对他们说道: “你们两个都坐过来!” 二人鬼使神差地听着她的话,各自坐在了她的左右,唐菲菲先温柔地对言暮宽慰:“月事刚来是一定会难受的,忍一忍喝些艾草汤很快就不痛的,这事儿我经历过,师父也经历过,天下间所有女子都经历过,你这个时候可以怨天,怨地,甚至怨唐昂!” 唐菲菲俏皮地微微一笑,被安抚的言暮也被她的话逗得弯起嘴角,也不如方才那般激动焦躁,但脸蛋儿却还是羞红一片。 “但你绝不要怨自己,不要怨自己是个女子!”唐菲菲抚上女孩润滑温热的脸庞,说道:“作为女子,是值得快乐之事!” 言暮挑了挑眉,许是不明,但依然静静听着唐菲菲的话,却见唐菲菲转过头对着唐昂说道:“此事或许羞涩,但男子避让不听,就做不到真正去理解自己的妻女。男女本就有别,但总归包容这种区别,才会去体谅!” 听了唐菲菲的话,唐昂冷清的脸容也被微微触动,那双深邃的眼眸透过他娘亲瞥见了对面的人儿,他看见的,是一位已经如抽条白杨般挺拔而娇俏,柔美却坚定的女子。 不过一年没见而已。 唐菲菲伸出手抚摸着言暮乌黑的脑袋儿,让她弯下腰,耳朵贴着自己孕育着生命的肚子,温柔地说道:“你听听。” 茫然的言暮先是感受到了一阵温暖,好似身体上隐隐的疼痛都全然消失了,她听着唐菲菲的话,试着去倾听,霎时间,一阵阵轻柔的心跳声便传进了耳朵,也敲打着她的内心。 是生命的声音! “月事一点儿也不可怕,每个女子的子宫就如天上的月,月满而盈,月盈而溢。”唐菲菲始终温柔地抚摸着言暮的秀发,她也有如同言暮那般懵懂无知的岁月,她也跟言暮一般缺少了娘亲的陪伴,但时间却同样教会了自己“生命之重”: “每个孩儿都是因着娘亲肚中的良月而得以诞生,你是。”她抬起头看着唐昂,眼中含着道不尽的情感:“你也是!” 言暮慢慢起身坐直,此刻,两个在唐菲菲眼中永远的孩儿皆望向她,巴蜀月明星稀,那轮圆月比朝阳更加耀目,漆黑的夜里,它以温柔的月白之光,照亮所有迷途的人。 唐菲菲抚摸着肚中沉睡的孩儿,说道: “良月为朗,这个孩子就叫作,唐朗!” 第174章 良月为朗 言暮坐在茶桌旁,正觉得口中的茶淡而无味,也没说出口,身旁的机警的丫鬟已上前为她沏了一壶新茶。 她环顾了周围,一室站着四五个丫鬟,方才给她忙前忙后地换着衣裙,出门在外她多是男装示人,束胸居多,许是很久没穿上这滑溜溜的胸衣,那新制的裙襦应是用了上好的绸缎,薄纱缠着金丝,将她结实纤细的手臂映出轮廓,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她耷拉着脑袋,忽然在想,假如一阵风吹过,她能不能像嫦娥一般奔上皎白的月,将尘世的一切都抛诸脑后呢? 大概,做不到! 她喝了一口新沏的茶,浓郁的茶香一下子席卷了整个舌头,鼻间呼吸着那熟悉的苦涩和厚重,不由得让她抽了一口气,茶水便噎在喉咙,不可避免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她一边放下汤色透亮的大足松茗茶,一边掩面小声咳着,那群丫鬟一看,连忙上前给她擦拭。 明明是小小咳嗽,如此大阵仗可让言暮吃不消,她挥了挥手,对着那些丫鬟说道:“不必了,我此处不需照顾,你们回去三姑娘处!” 丫鬟一听逐客令,面面相觑,言暮看出她们的为难,一时语塞,便一把站起想行出去,却起猛了,忽然脑袋一晕,肚子也一抽,上下皆隐隐作痛。 “嘶!怎么回事?”她迅速伸出一手撑着桌檐,稳定心神,下一刻摇摇晃晃的脑袋又恢复了清明。 “姑娘你刚来月事,气血有亏,不能操劳过多!”饶是这几位丫鬟都算是老练,对女子之事亦是了解,自然看得出端倪。 言暮揉了揉脑袋,英眉微微皱起,眼尾瞥见放在一旁的碎星剑,漆黑的剑穗静静地在空中悬着,一如她焦躁忐忑,不上不下的心:“这叫什么操劳?” 她语气有些不耐,察觉到身子的不适,该喝的药也喝了,就是好不了,如何能不烦闷! “为何女子要如此麻烦!”她不想对着那无辜的丫鬟撒气,只好小声地盯着茶桌上那杯大足松茗恼怒说道。 丫鬟们听罢,也是细心劝慰:“姑娘,你之前操劳过多,才会气血不调,之后慢慢养好了,就不会难受了!” 慢慢养好? 言暮摇了摇头,眼神闪烁着不安。她,慢不了,不能慢! 一想到这里,她便呆不住了,她握紧拳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手心的剑茧催促着她抉择。 下一刻,连丫鬟们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大步流星,离开了房中。 —— “有什么要说的?” 唐菲菲单手托着脑袋,侧坐着让肚子好受些,纵然怀胎多月,也没见她脸色憔悴,反而更加容光焕发。 她细细地凝视着自己的孩儿,他如远山的眉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他回来这么些日子,倒是第一回主动找自己,她确是有些新奇,但也猜得到,是关于李拂的。 听了君必鸣的话,唐昂的心比那年口含石炭更加痛苦,过往的错误犹如一只大手,紧紧地挤压着他原本无坚不摧的心,深邃的眸子里带着一分悔恨,一分难言,跟八分坚定: “娘亲,我……” 许是坐的姿势不对,唐菲菲忽然皱了皱眉,有些想吐,本想细细问唐昂到底在纠结什么,但此刻只能难受地捂着心口,干呕起来。 “呕!”唐菲菲难以控制地前倾倒下,随之而来的左右两边两双手迅速地扶起。 一边是唐昂宽大修长的手,一边是言暮皎白温暖的手。 被慢慢扶正的唐菲菲顺顺气,把身子坐好,转了转头看着二人,却只向言暮说道:“真是巧了!” “我有些事想问你,一到门口就听到你不舒服的声音,便直接进来了。”言暮的眼神从头到尾都在避开唐昂,他哪会没察觉,只觉心中更加纠结了。 “哦?什么事要问我?”唐菲菲美目翩然,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儿子与李拂已经断了缘分。 这边的言暮一想起方才差点落水的情景,自然也忆得起那抱起自己的人,总想着与他一刀两断,却又欠了他的人情。 察觉到对方的犹豫,站在伊人身旁的唐昂,此刻竟不知如何面对她,只好低垂下眸子,难掩恍惚,语气清淡说道:“我先走。” “不行!”唐菲菲这眼明手快的一下子拉住自己儿子的衣袖,美目依旧笑意不减:“你留下!” 她眼神巧笑,转而看向言暮,问道:“小师妹,你到底要问我什么?” 瞥见眼前此幕,言暮自然知道自己不能躲开唐昂,铁了心咬着牙,虽也羞赧,但更多是无所谓,只听到她皱着英挺的眉头问道:“菲菲姐,我想问有无药可以停着我身上的月事?不是这次,是以后都能止了?” 她不想被这无端的变化碍了自己的路,易水剑法差一式未悟,国仇家恨迷雾重重,她不能停了挥剑的手。 听了言暮的问话,爱笑的唐菲菲也笑不出了,她眼神里带着遗憾和苦痛:“月事,代表着一个女子能够生儿育女,你停了,可能就无法生育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言暮低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惆怅。 月悄悄爬上枝头,无端生起的风将唐昂的心吹凉,俊逸无双的男儿郎,定定地凝视着他心中的姑娘,他忽然觉得心头一紧,揪着的心和君必鸣先前的话,让他难受不已。 傻姑娘! “看来你还真没爱过任何人,你还是为了自己而活啊!”唐菲菲长长地叹着气,盯着自己的肚子,细细地抚摸着,感受着里面孕育的生命。 爱? 言暮吞了口涎沫,不知如何作答,她的感情里,有心动,有倾慕,有向往,但不知有爱! 唐菲菲有些恼怒,但看着眼前强大却又脆弱的小姑娘,她怒不起,只能轻轻吁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道:“这种造孽的药全天下没人会给你开。” 言暮听罢,也不敢看在场的人,她方才的话确实是冲动了,但这不正代表着自己,依旧是个奋不顾身的大傻瓜,那又如何? 她知道生命之重,一如唐菲菲肚中那代表着明日的孩子,但她没办法感同身受,她讨厌这种身体无法自主的难受,为此去寻求摆脱,有何不可? 她握紧的拳头告诉着所有人她内心的煎熬,唐菲菲凝视着她那傻师妹难舒的眉头,忽然眼眶有些湿润,因果造法,如此弄人,即便倾尽整个唐门,大概也弥补不会她失去的来自家人的宠爱,那么至少,她来宠她! 唐菲菲伸出手握住言暮,温暖的气息一下子让她紧握的拳头松开,她叹了一口气,也伸出手拉着唐昂,对他们说道: “你们两个都坐过来!” 二人鬼使神差地听着她的话,各自坐在了她的左右,唐菲菲先温柔地对言暮宽慰:“月事刚来是一定会难受的,忍一忍喝些艾草汤很快就不痛的,这事儿我经历过,师父也经历过,天下间所有女子都经历过,你这个时候可以怨天,怨地,甚至怨唐昂!” 唐菲菲俏皮地微微一笑,被安抚的言暮也被她的话逗得弯起嘴角,也不如方才那般激动焦躁,但脸蛋儿却还是羞红一片。 “但你绝不要怨自己,不要怨自己是个女子!”唐菲菲抚上女孩润滑温热的脸庞,说道:“作为女子,是值得快乐之事!” 言暮挑了挑眉,许是不明,但依然静静听着唐菲菲的话,却见唐菲菲转过头对着唐昂说道:“此事或许羞涩,但男子避让不听,就做不到真正去理解自己的妻女。男女本就有别,但总归包容这种区别,才会去体谅!” 听了唐菲菲的话,唐昂冷清的脸容也被微微触动,那双深邃的眼眸透过他娘亲瞥见了对面的人儿,他看见的,是一位已经如抽条白杨般挺拔而娇俏,柔美却坚定的女子。 不过一年没见而已。 唐菲菲伸出手抚摸着言暮乌黑的脑袋儿,让她弯下腰,耳朵贴着自己孕育着生命的肚子,温柔地说道:“你听听。” 茫然的言暮先是感受到了一阵温暖,好似身体上隐隐的疼痛都全然消失了,她听着唐菲菲的话,试着去倾听,霎时间,一阵阵轻柔的心跳声便传进了耳朵,也敲打着她的内心。 是生命的声音! “月事一点儿也不可怕,每个女子的子宫就如天上的月,月满而盈,月盈而溢。”唐菲菲始终温柔地抚摸着言暮的秀发,她也有如同言暮那般懵懂无知的岁月,她也跟言暮一般缺少了娘亲的陪伴,但时间却同样教会了自己“生命之重”: “每个孩儿都是因着娘亲肚中的良月而得以诞生,你是。”她抬起头看着唐昂,眼中含着道不尽的情感:“你也是!” 言暮慢慢起身坐直,此刻,两个在唐菲菲眼中永远的孩儿皆望向她,巴蜀月明星稀,那轮圆月比朝阳更加耀目,漆黑的夜里,它以温柔的月白之光,照亮所有迷途的人。 唐菲菲抚摸着肚中沉睡的孩儿,说道: “良月为朗,这个孩子就叫作,唐朗!” 第175章 一笔勾销 言暮回到房中,让下人都回去了,一室静籁,她慢慢地行到碎星剑旁,神情带着一丝苦涩,却是笑着。 伸出玉白的手,很难想象,那手心满是茧子,这是记录她这一路的证明,她抓起漆黑的剑柄,脱鞘一寸,锋利的剑刃便映出那双百感交集的眸子。 身处唐门,她才想起了自己不断追逐的目的,她揣着为言氏复仇的恨,拜了师,行江湖,杀仇人,却在知晓真正的仇人是应氏之后,踌躇不前。 其实,过往一切串连,她不是猜不出来,或许自己的爹爹言不惑就是应昭,即便爹爹真的不是应昭,那也极有可能被误认为是。 那么,想杀他的人,想灭了他的血脉的人,还能是谁呢? 那日她苦口婆说地跟龙潇潇讲那“吴起楚王”的典故,只不过是将自己的恐惧合理化罢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练成易水剑法啊!” 长叹,自问,也对自己失望。 什么时候她能再有那次上战场奋不顾身的勇气呢? 忽然,她便想起那个人,想起那月白之夜策马追上来的男子,他俊逸的脸庞,深邃的双眸,或许文汐说得对,谁都逃不掉“见色起意”。 噗嗤一声,她便笑了出来,但很快笑容又变得苦涩。 那,只是黄粱一梦呢…… —— 那远在盛京的圣旨还没传到漠北,但应日尧早已知晓了应晖那荒唐的决策。 “河东道。”他冷淡地念着那个至关重要的驻点,如今百姓造反至乱之地,也是最靠近盛京,直指王权之地。 应晖怎会放心让他领兵去河东道呢?除非,他手中有着能够要挟他的人。 可惜他应日尧早就茕然一身,除了一个父王,应晖还能找得出谁呢? 宋望早已恢复,他亦能放手离开北疆,但这般一走,就预示着许多东西都要改变了,整个大恒即将陷入一场翻天覆地的鏖战。 藏匿于天机山上数年的鸿鹄也必须展翅,他无畏生死,只为大恒一个看得明朗的明天。 但是,她呢? 他坐在书案前,窗边是那轮极其明亮的月,皎白得一如他心中的姑娘。他伸出手拿起一直摆在书案上的信封,里面装着的那张纸上,不过寥寥数字,已经被看了不下数十次。 “两心痴情,一别前行,刻骨铭心,待我寻君!” 每看一次,便念她一寸。 他不要她寻他,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要第一时间抱紧她,他要他们再也不分离! “所以,我不能死啊!” 即便往后的每一步,都九死一生…… —— 应晖那荒唐的决策传得到漠北,自然也能传得到巴蜀。 乌梢早已给唐昂的房中添上竹叶熏香,他揉着有些生疼的额头,不是因为那远在盛京朝廷的荒唐事儿,而是白天君必鸣的那些话。 当他站在船中看到她垂垂落下时,他的心竟仍然会提到嗓子眼,竟仍然会因为她而担心,紧张。数百次告诉自己,她不过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可一切都在那份担忧中破防。 闭上眼,眼中却全是她穿着女装的娇俏模样,杏黄的裙襦,秀美的脸庞,纤细的身姿,或许他再也不能只视她为李拂。 “良月为朗。” 他轻轻地低喃着,在船上君必鸣的话便浮现在自己的耳边: “李姑娘应是来了月事才会气血亏虚,调养几天便会好。但她先前被你伤了的右腰,因为太严重,后落下了盆骨发炎,治了大半个月才好起来。我方才多了心给她检查,可能是她平日用武过多,右边盆骨有些变形了……” “变形了?会怎样?” “现在倒是不影响,但以后可能……我不说了,你自己搞明白!” 即便周边全是安神的熏香,但他胸中郁结,连那早已养好的喉咙,也不禁生痒发痛。 “咳咳!” 不过是轻声一咳,乌梢便着急地一把行前问道:“少爷,你喉咙……” “无事,你先出去。” 他摆了摆手,让护卫离开房中,寂寥的一室,只有他颓靡地坐在其中。脑海里是小姑娘依偎在他娘亲的怀中,温柔而感动地倾听着胎儿之声的情景。 窗边是那轮极其明亮的月,看得他心痛不已,不可名状! 盆骨虚弱,冲任不固,即不能摄血养胎,常小产…… —— 日子越来越难熬,整个大恒好似被一股黑雾压抑得无法翻身。 龙璨派来接应龙潇潇的护卫,带着那早已传遍老百姓耳中的消息,一并来到了唐门,言暮这才知道,应日尧和唐朗,甚至那位始终温柔的应晏阳,都被晖帝的一道谕旨,不得不变成了万民唾弃之人。 她愤怒得一下掐碎了手中的茶杯,坐在她对面的龙潇潇同样悲愤,龙璨如今都不知被世人说得多难听,皆唤他们是晖帝的走狗,那一声声谩骂早就淹没了他们在漠北浴血奋战为民请命的英雄事迹。 “李小姐,龙小姐。”忽然一位下人来传话:“三姑娘有请小姐们一起吃顿午膳,给少爷践行。” “晓得了。”龙潇潇虽愤慨,但却比言暮更快反应过来。 倒是方才掐碎茶杯的言暮,如今还愣神着,说起来真的奇怪,原本她就是想等着龙潇潇接应的人来了就回去幽州易水镇,如今倒是要给唐昂践行了,也恰巧他要去的就是河北道幽州…… 虽说是践行,但如今唐门人丁稀疏,也是几位相熟面孔,一桌五人罢了。 饭饱寒暄,唐菲菲却笑容不改,先勺了一碗莲子百合汤出来,对下人说道:“来,把这个羹汤端给门主。” 言暮听罢细细思忖,她说的门主,当是她的大哥唐华锴,听说那人不喜见人,但也终是被唐菲菲说服,接替了唐门门主之位,许是不爱交际,唐门越发沉寂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唐昂走了,菲菲姐是不是又只身一人了呢? “唉,坐久了也有些累,扶我走走!”唐菲菲先唤人扶她起身。 “君神医,我这几日有些头晕,能给我看看吗?”龙潇潇跟着便邀君必鸣离席。 恍惚间,一桌便只剩下言暮和唐昂,极其安静。 “吃饱了吗?” 忽然,一阵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言暮顿了顿,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放下了早就已经吃不下的羹汤,眼神闪烁道:“嗯。” “吃饱就跟我过来,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言暮对上了说话之人那深邃的眼眸,清冷如故,却夹杂了一丝她道不明的情绪。至于是什么东西,她却猜得到。 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唐门的石地板上,周边是杜鹃不合时宜的啼叫,巴蜀的古老图腾依旧诉说着后人看不懂的故事,阳光穿过茂密的竹叶,落下了斑斓的印记。 没有人敢去打扰这两位各怀心事的人儿,很多事都闷在了肚子里,噎在了喉咙中,说不出来的。 言暮想,这大概是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了! 不知不觉走进了熟悉的亥步阁,唐昂带着她行到了那个秋千前,不远的往事便浮现在她的脑海。 对方青玄绣海云的衣袍忽然转动,言暮抬起头看着那俊美的男子,他也看着她:“那日伤了你,对不起!” 她凝视着对方的双眸,那道不尽的后悔让她心中苦涩,英挺的眉头早已皱起,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好似已经释怀了:“我也伤了你,很多年前,算了两清了!” 算不清!不能算! 他伸出手握住言暮低垂的右手,慢慢地抚顺她的指尖,言暮不明所以,下一刻手心却被放上了她惦记在心头多年的宝物——彩云髓。 一瞬间,她心中所以筑起的名为“坚强”高墙都全数崩塌,彩云髓七彩之色依旧如初,但那七彩之时出生的女孩却已经长大了! 泪水似决堤般,从眼眶里不争气地流下,它是言以淮存在过的证明,也是她还存在的证明! 看着落泪的姑娘,唐昂心中苦涩无以加复,却连抬起手为她擦拭的资格也没有,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对她的愧疚只能让他退却。 “唐昂!”言暮哪会等别人来给她擦泪,她抬起头微微一笑,仿佛是对过往的释怀:“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何会来江南?之后又怎么样了?” 竹身本韧如钢,竹叶却随风散,如他,一身风骨亦有柔软之心…… 第一次听到唐昂说了那么多话,从他被护卫嫣红所惑,为母寻药误入言府,到偶遇言暮反倒遭殃,再至他后来被救,唐门众人受罚,父母因此隔阂分居二地。 言暮静静地听着,似乎二人的距离,第一次这么的近,种种误会酿成的疏离,不可能说散就散,但她却不能够再恨他了:“当年是不是你不让唐门的人寻我的?” 现在细想,当年她能够逃出江南,一路虽不算招摇,但唐华里若知道她还活着,必定会赶尽杀绝,绝不会放过她的。 唐昂对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说道:“我当时告诉所有人,已经杀了你,不必再寻。”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环环相扣才得如今释怀二人。 言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许多往事一笔勾销,她抬头望天,强撑出一个微笑,问道:“你之后打算怎样?” 唐昂凝视着身旁的她清丽脸容,想将它镌刻在心中,这般,大概就不会有遗憾了: “我要给唐朗一个太平盛世!” 言暮听着他平淡的语气下绝不平凡的话,霎时间,似乎周围的空气都静谧了,她猛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四目相对,他那深邃的眸子下坚定的眼神,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想。 若要太平,必除昏君! 第175章 一笔勾销 言暮回到房中,让下人都回去了,一室静籁,她慢慢地行到碎星剑旁,神情带着一丝苦涩,却是笑着。 伸出玉白的手,很难想象,那手心满是茧子,这是记录她这一路的证明,她抓起漆黑的剑柄,脱鞘一寸,锋利的剑刃便映出那双百感交集的眸子。 身处唐门,她才想起了自己不断追逐的目的,她揣着为言氏复仇的恨,拜了师,行江湖,杀仇人,却在知晓真正的仇人是应氏之后,踌躇不前。 其实,过往一切串连,她不是猜不出来,或许自己的爹爹言不惑就是应昭,即便爹爹真的不是应昭,那也极有可能被误认为是。 那么,想杀他的人,想灭了他的血脉的人,还能是谁呢? 那日她苦口婆说地跟龙潇潇讲那“吴起楚王”的典故,只不过是将自己的恐惧合理化罢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练成易水剑法啊!” 长叹,自问,也对自己失望。 什么时候她能再有那次上战场奋不顾身的勇气呢? 忽然,她便想起那个人,想起那月白之夜策马追上来的男子,他俊逸的脸庞,深邃的双眸,或许文汐说得对,谁都逃不掉“见色起意”。 噗嗤一声,她便笑了出来,但很快笑容又变得苦涩。 那,只是黄粱一梦呢…… —— 那远在盛京的圣旨还没传到漠北,但应日尧早已知晓了应晖那荒唐的决策。 “河东道。”他冷淡地念着那个至关重要的驻点,如今百姓造反至乱之地,也是最靠近盛京,直指王权之地。 应晖怎会放心让他领兵去河东道呢?除非,他手中有着能够要挟他的人。 可惜他应日尧早就茕然一身,除了一个父王,应晖还能找得出谁呢? 宋望早已恢复,他亦能放手离开北疆,但这般一走,就预示着许多东西都要改变了,整个大恒即将陷入一场翻天覆地的鏖战。 藏匿于天机山上数年的鸿鹄也必须展翅,他无畏生死,只为大恒一个看得明朗的明天。 但是,她呢? 他坐在书案前,窗边是那轮极其明亮的月,皎白得一如他心中的姑娘。他伸出手拿起一直摆在书案上的信封,里面装着的那张纸上,不过寥寥数字,已经被看了不下数十次。 “两心痴情,一别前行,刻骨铭心,待我寻君!” 每看一次,便念她一寸。 他不要她寻他,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要第一时间抱紧她,他要他们再也不分离! “所以,我不能死啊!” 即便往后的每一步,都九死一生…… —— 应晖那荒唐的决策传得到漠北,自然也能传得到巴蜀。 乌梢早已给唐昂的房中添上竹叶熏香,他揉着有些生疼的额头,不是因为那远在盛京朝廷的荒唐事儿,而是白天君必鸣的那些话。 当他站在船中看到她垂垂落下时,他的心竟仍然会提到嗓子眼,竟仍然会因为她而担心,紧张。数百次告诉自己,她不过是自己生命中的过客,可一切都在那份担忧中破防。 闭上眼,眼中却全是她穿着女装的娇俏模样,杏黄的裙襦,秀美的脸庞,纤细的身姿,或许他再也不能只视她为李拂。 “良月为朗。” 他轻轻地低喃着,在船上君必鸣的话便浮现在自己的耳边: “李姑娘应是来了月事才会气血亏虚,调养几天便会好。但她先前被你伤了的右腰,因为太严重,后落下了盆骨发炎,治了大半个月才好起来。我方才多了心给她检查,可能是她平日用武过多,右边盆骨有些变形了……” “变形了?会怎样?” “现在倒是不影响,但以后可能……我不说了,你自己搞明白!” 即便周边全是安神的熏香,但他胸中郁结,连那早已养好的喉咙,也不禁生痒发痛。 “咳咳!” 不过是轻声一咳,乌梢便着急地一把行前问道:“少爷,你喉咙……” “无事,你先出去。” 他摆了摆手,让护卫离开房中,寂寥的一室,只有他颓靡地坐在其中。脑海里是小姑娘依偎在他娘亲的怀中,温柔而感动地倾听着胎儿之声的情景。 窗边是那轮极其明亮的月,看得他心痛不已,不可名状! 盆骨虚弱,冲任不固,即不能摄血养胎,常小产…… —— 日子越来越难熬,整个大恒好似被一股黑雾压抑得无法翻身。 龙璨派来接应龙潇潇的护卫,带着那早已传遍老百姓耳中的消息,一并来到了唐门,言暮这才知道,应日尧和唐朗,甚至那位始终温柔的应晏阳,都被晖帝的一道谕旨,不得不变成了万民唾弃之人。 她愤怒得一下掐碎了手中的茶杯,坐在她对面的龙潇潇同样悲愤,龙璨如今都不知被世人说得多难听,皆唤他们是晖帝的走狗,那一声声谩骂早就淹没了他们在漠北浴血奋战为民请命的英雄事迹。 “李小姐,龙小姐。”忽然一位下人来传话:“三姑娘有请小姐们一起吃顿午膳,给少爷践行。” “晓得了。”龙潇潇虽愤慨,但却比言暮更快反应过来。 倒是方才掐碎茶杯的言暮,如今还愣神着,说起来真的奇怪,原本她就是想等着龙潇潇接应的人来了就回去幽州易水镇,如今倒是要给唐昂践行了,也恰巧他要去的就是河北道幽州…… 虽说是践行,但如今唐门人丁稀疏,也是几位相熟面孔,一桌五人罢了。 饭饱寒暄,唐菲菲却笑容不改,先勺了一碗莲子百合汤出来,对下人说道:“来,把这个羹汤端给门主。” 言暮听罢细细思忖,她说的门主,当是她的大哥唐华锴,听说那人不喜见人,但也终是被唐菲菲说服,接替了唐门门主之位,许是不爱交际,唐门越发沉寂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唐昂走了,菲菲姐是不是又只身一人了呢? “唉,坐久了也有些累,扶我走走!”唐菲菲先唤人扶她起身。 “君神医,我这几日有些头晕,能给我看看吗?”龙潇潇跟着便邀君必鸣离席。 恍惚间,一桌便只剩下言暮和唐昂,极其安静。 “吃饱了吗?” 忽然,一阵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言暮顿了顿,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放下了早就已经吃不下的羹汤,眼神闪烁道:“嗯。” “吃饱就跟我过来,我有东西要还给你。” 言暮对上了说话之人那深邃的眼眸,清冷如故,却夹杂了一丝她道不明的情绪。至于是什么东西,她却猜得到。 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唐门的石地板上,周边是杜鹃不合时宜的啼叫,巴蜀的古老图腾依旧诉说着后人看不懂的故事,阳光穿过茂密的竹叶,落下了斑斓的印记。 没有人敢去打扰这两位各怀心事的人儿,很多事都闷在了肚子里,噎在了喉咙中,说不出来的。 言暮想,这大概是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了! 不知不觉走进了熟悉的亥步阁,唐昂带着她行到了那个秋千前,不远的往事便浮现在她的脑海。 对方青玄绣海云的衣袍忽然转动,言暮抬起头看着那俊美的男子,他也看着她:“那日伤了你,对不起!” 她凝视着对方的双眸,那道不尽的后悔让她心中苦涩,英挺的眉头早已皱起,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好似已经释怀了:“我也伤了你,很多年前,算了两清了!” 算不清!不能算! 他伸出手握住言暮低垂的右手,慢慢地抚顺她的指尖,言暮不明所以,下一刻手心却被放上了她惦记在心头多年的宝物——彩云髓。 一瞬间,她心中所以筑起的名为“坚强”高墙都全数崩塌,彩云髓七彩之色依旧如初,但那七彩之时出生的女孩却已经长大了! 泪水似决堤般,从眼眶里不争气地流下,它是言以淮存在过的证明,也是她还存在的证明! 看着落泪的姑娘,唐昂心中苦涩无以加复,却连抬起手为她擦拭的资格也没有,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对她的愧疚只能让他退却。 “唐昂!”言暮哪会等别人来给她擦泪,她抬起头微微一笑,仿佛是对过往的释怀:“能不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何会来江南?之后又怎么样了?” 竹身本韧如钢,竹叶却随风散,如他,一身风骨亦有柔软之心…… 第一次听到唐昂说了那么多话,从他被护卫嫣红所惑,为母寻药误入言府,到偶遇言暮反倒遭殃,再至他后来被救,唐门众人受罚,父母因此隔阂分居二地。 言暮静静地听着,似乎二人的距离,第一次这么的近,种种误会酿成的疏离,不可能说散就散,但她却不能够再恨他了:“当年是不是你不让唐门的人寻我的?” 现在细想,当年她能够逃出江南,一路虽不算招摇,但唐华里若知道她还活着,必定会赶尽杀绝,绝不会放过她的。 唐昂对上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说道:“我当时告诉所有人,已经杀了你,不必再寻。”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环环相扣才得如今释怀二人。 言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许多往事一笔勾销,她抬头望天,强撑出一个微笑,问道:“你之后打算怎样?” 唐昂凝视着身旁的她清丽脸容,想将它镌刻在心中,这般,大概就不会有遗憾了: “我要给唐朗一个太平盛世!” 言暮听着他平淡的语气下绝不平凡的话,霎时间,似乎周围的空气都静谧了,她猛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四目相对,他那深邃的眸子下坚定的眼神,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想。 若要太平,必除昏君! 第176章 命里飘摇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旭日初升,盛京皇城金銮殿许久没听过这齐整的拜见,文武百官各怀心思,等待着这应晖时隔十日的上朝。 “众卿平身。” 应晖强作精神,随意摆手道。他眼神一一扫过底下百官,那当初俯瞰天下之势却不似当年,早已浑浊的眼白,让他看起来越发不振,一国之君,如此之姿,实在难堪。 站在朝间的庄昊微微抬眼,正瞥见晖帝的视线落在了坐在轮椅上的英王身上,心中一怔,吞了口涎沫,低下头掩饰内心的慌乱。 柳慕白虽为一朝之相,却是许久未见圣上,连忙抓住机会禀报:“皇上,近日河东道起义之势极乱,传河东道法门寺主持因被驻军误杀,引得百姓众怒,多地似有举县反朝廷之势,微臣恐……” “柳丞相这话说得!”忽然,这天下唯一敢插嘴的人,生生断了他的话,白康成嘴角轻挑,阴阳怪气道:“这驻军乃是毛尚书统管,莫不是在这儿挑他的毛病?你这可想过那些仍在河东道守卫平乱的士兵!” 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却有些大胆的敢抬起眼看向毛方,只见话题中心的他却是神色如常,谁不知道这白康成明着暗里一箭双雕,断了柳慕白的话,挫了毛方的气。 倒是应晖听不懂,浑浊的眼球转了转,也无需掩饰自己的恼烦,伸出手指直指柳慕白说道:“你这些文官啊,别老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朕!杀了就杀了,死了个和尚,算什么事!” 狠厉的话语直直地劈落到朝堂的文官身上,众人心中拔凉,倒不是因着应晖的胡乱责骂,而是他堂堂一朝天子,怎会不知道法门寺对于河东道百姓来说犹如精神支柱,里面供奉的佛骨舍利,带着“干戈平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十二字真言,更被多朝帝王顶礼膜拜,法门寺主持看守佛骨,即是护国安康。如今被一无名小兵杀害,叫天下人如何平复,身为帝王不当机立断处罚杀人者,以告天下人安慰,还一意孤行派众多兵力镇压,以暴制暴,甚至不惜搭上了应氏皇子皇孙的英名! 昏君!昏君! 庄昊心中苦痛不已,他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应晖的话,他倒要看看,谁在此刻仍愿去追随应晖! 思及至此,他壮起胆子抬起头看着四周,众人虽不敢言,皆是神色悲怆,除了那站在最前的白康成仍是沾沾自喜。 他不明白,晖帝如此作茧自缚,对于白康成,对于白氏一族有何利益?他为何要引诱应晖走到这一步?难道应晖已经是白康成的弃子? 但是没有了应晖,白氏难道还能存活? 此刻,他只能认命地低下头,他真的不懂这官场之事,不懂这人心繁乱了! 恒帝啊!恒帝!为何当年要托付自己如此重任啊! 即便是满朝颓唐,应晖哪里能感觉得到,只觉得自己方才责备了一通柳慕白,众人皆被震慑,皇权得到极大的满足,只顾着沾沾自喜: “对了,不是还有我的世子们吗?英王萧王和明王世子,他们什么能到?” 一提及那些眼中钉,应晖越发振奋,还狠狠地盯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英王,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回皇上,众世子皆接旨出发,估计十五日即可达河东,河西道,镇压暴民。”白康成巧笑说道:“不出多时,定然国泰民安!” “好好好!”应晖满意地点了点头,瞥见底下一个个饭桶,便挥了挥手,说道:“朕乏了,退朝!” 又是一场闹剧!庄昊深深吁了一口气,准备随着大队离殿,却忽然听到应晖襦懒的一声:“朕与英王也许久不见,三日后正好是太后诞辰,宫里设宴,我看英王就别回去了!” 什么?庄昊的脚步不由得定了定,退朝的人似乎都当作没听到般继续走着自己的路,他的脚却好像注了铅般抬不起来,耳边还萦绕着应晖的话:“来人,扶英王去别院歇息。” 忽然,一只手臂碰了碰呆滞的庄昊,接着卫桓那双清润的眸子含着笑意,向他点了点头,也不寒暄,却是径直地走了。 这下庄昊才反应过来,稳住心神,跟着大队一并离开了大殿…… —— 世道迷乱,谁能安居一隅?明月当空,照着苦闷的人儿。 唐昂留了乌梢和一批护卫在唐门护着唐菲菲,龙潇潇也说要留在唐门等唐菲菲生产完再走,言暮却犹豫不决,不知道留下还是离去…… 躺在铺满琉璃瓦片的屋顶上,许是上面落了些石子,虽然硌着身背,但她心思都放在了其他事上,全然不觉难受。 彩云髓在月光的映照下,透出一丝紫蓝色的光亮,她的心乱糟糟的,一时想着盛京的爹娘,一时念着幽州的师父,可更多的是唐昂临行时的话。 他是要造反? 一想到这点,握着彩云髓的手不禁紧了紧,事儿虽零散,但她的心里明镜似的,自乌梢出现在漠北军营里,她几乎可以确定,唐昂与应日尧早就达成共识,而先前在江南时,他就晓得应晏阳也在助漠北之力,所以这三位世子,暗地里早就团成了一伙。 唐昂要造反,哪里会落下另外两位呢? 弑君夺位,说起来只有四字,但此路何其难! 论武,要攻入盛京首先就要越过河东道,毛方手握羽林军和河东道屯兵,如何闯? 论粮,白氏早年敛财无数,这场硬仗怕是用尽言氏家财都是杯水车薪,如何活? 论权,晖帝就算失尽民心,但他总归是恒帝传位,反了他不就是违了天命,如何名正言顺!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夜风萧瑟,命里飘摇,从何时开始,她的命运变得如此颠沛流离,握在手中的彩云髓隐约透出温暖,却丝毫暖和不了她冷彻的心,她闭上眼睛,想从风里寻得他的踪迹,却是痴人说梦。 他应是离开大漠了! 这个天下逃不出应氏的掌控,为何,连她这位小小孤女,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呢? “你是为天下人,还是为我?” 倘若为天下人,那就去做!倘若是为她言暮…… —— “噼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落在了盛京城早已寂寥的明王府之中。 白玉茶杯的碎片散落一地,众下人皆是不敢上前收拾,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去一览那盛京至美之人盛怒之貌。 甄姬那原本万种风情的眉目,如今因着应晖那荒唐的谕旨火冒三丈,心中却为着那时刻牵挂的孩儿苦涩不已。 一想到应晏阳那温润如玉的眉眼,她如何不去心酸,她曾对天发誓一定要将世间最好,世间最高之位予他,可这世事昏乱,让她可怜的孩儿屈居于应晖这无能之辈下。 这,让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他…… “岳母因何事大动肝火呢?” 忽然,一把饶是看戏般的声音从门边响起,众人听到,惧意更深,来者正是茵茹郡主之夫——毛元青。 甄姬眼尾也不抬,怒目转为不屑:“你来做什么?” 如今毛家如日中天,饶是丞相也得给三分薄面予毛元青,倒是这甄姬,从不改对着女婿的厌恶,这不苦了夹在其中的茵茹郡主罢了。 毛元青凤目弯起,可却全然没有笑意,语气倒是依旧恭敬:“太后寿辰将至,皇上让小婿接岳母到皇宫小聚。” “哼!”甄姬听罢,冷笑一声,一挥手让众人下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应晖所作为何?”以她挟持应晏阳,倒是想得美。 毛元青笑着的薄唇带着狠厉:“岳母虽不喜小婿,但总得顾及世子与郡主,还请别让子女为难了。” “别让子女为难?”甄姬的不屑转为讥笑:“你这个为了上位,杀妻弃子之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岳母千万别被外面的风言风语迷惑,小婿怎会这种人呢?”毛元青的眼神越发凛冽,若不是看在对方是身份,可能早就掐断了说话者的脖颈。 “呵!你自己做过什么心知肚明!”甄姬瞧着毛元青不为所动的模样,越发生怒,只想狠狠羞辱他一番,以泄心中对应晖的恨! 忽然她想到了对方发软肋,弯起美目,笑言道:“怎么?茵茹没有回家跟你置气吗?” 一霎间,毛元青凤目笑意骤失,语气中夹着杀人的火:“你说什么。” “我说,坊间这些传闻,我早就托人告诉给了茵茹,包括你为了娶郡主,狠心毒杀了原配之事,听说你还为了讨茵茹欢心,将儿女都送到了旁族处,可谓是用心良苦呢!”甄姬直视着眼前的男子,可笑的人,为了她的一枚弃子,如此尽心竭力讨好。 毛元青双手握拳,压抑着怒火,心中却是凄凉起来,茵茹极少与他说话,又何来置气可言。怒极发笑,一霎间凤目皆是凄凉: “你果然一点都不爱你女儿!” 生作皇家,天之娇女,却从不得一丝来自娘亲的温暖,但是就算她不爱茵茹,也不应如此糟蹋自己的女儿! “我毛元青确实是杀了原配,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茵茹安稳的生活,晖帝视明王世子为眼中钉,茵茹必定成为晖帝羞辱威胁他的筹码,若不是有我毛氏出手,你以为她能有如今的日子吗?” 甄姬冷冷一笑,反驳道:“难道茵茹嫁给你,不是对我儿的羞辱?” “但我护她,亦爱她!” 毛元青怒火中烧,一掌风扫起,竟将那房中的青瓷花瓶震碎! “大胆!”甄姬并没有被震慑,大声喝道:“毛元青,别拿着你的那一套去唬我,与我儿为敌者,永生不得应氏承认!” “无所谓!”毛元青也不与她多言,冷笑转过身,说道:“好言好语请不到你,那就别怪小婿我来硬的了!” “来人,明王妃腿脚不便,抬她入宫!” 守在门外的侍卫应声入内,无人留意,那在转角稍纵即逝的绯红裙摆,绣着茵茹郡主最爱的腊梅…… 第176章 命里飘摇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旭日初升,盛京皇城金銮殿许久没听过这齐整的拜见,文武百官各怀心思,等待着这应晖时隔十日的上朝。 “众卿平身。” 应晖强作精神,随意摆手道。他眼神一一扫过底下百官,那当初俯瞰天下之势却不似当年,早已浑浊的眼白,让他看起来越发不振,一国之君,如此之姿,实在难堪。 站在朝间的庄昊微微抬眼,正瞥见晖帝的视线落在了坐在轮椅上的英王身上,心中一怔,吞了口涎沫,低下头掩饰内心的慌乱。 柳慕白虽为一朝之相,却是许久未见圣上,连忙抓住机会禀报:“皇上,近日河东道起义之势极乱,传河东道法门寺主持因被驻军误杀,引得百姓众怒,多地似有举县反朝廷之势,微臣恐……” “柳丞相这话说得!”忽然,这天下唯一敢插嘴的人,生生断了他的话,白康成嘴角轻挑,阴阳怪气道:“这驻军乃是毛尚书统管,莫不是在这儿挑他的毛病?你这可想过那些仍在河东道守卫平乱的士兵!” 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却有些大胆的敢抬起眼看向毛方,只见话题中心的他却是神色如常,谁不知道这白康成明着暗里一箭双雕,断了柳慕白的话,挫了毛方的气。 倒是应晖听不懂,浑浊的眼球转了转,也无需掩饰自己的恼烦,伸出手指直指柳慕白说道:“你这些文官啊,别老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朕!杀了就杀了,死了个和尚,算什么事!” 狠厉的话语直直地劈落到朝堂的文官身上,众人心中拔凉,倒不是因着应晖的胡乱责骂,而是他堂堂一朝天子,怎会不知道法门寺对于河东道百姓来说犹如精神支柱,里面供奉的佛骨舍利,带着“干戈平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十二字真言,更被多朝帝王顶礼膜拜,法门寺主持看守佛骨,即是护国安康。如今被一无名小兵杀害,叫天下人如何平复,身为帝王不当机立断处罚杀人者,以告天下人安慰,还一意孤行派众多兵力镇压,以暴制暴,甚至不惜搭上了应氏皇子皇孙的英名! 昏君!昏君! 庄昊心中苦痛不已,他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应晖的话,他倒要看看,谁在此刻仍愿去追随应晖! 思及至此,他壮起胆子抬起头看着四周,众人虽不敢言,皆是神色悲怆,除了那站在最前的白康成仍是沾沾自喜。 他不明白,晖帝如此作茧自缚,对于白康成,对于白氏一族有何利益?他为何要引诱应晖走到这一步?难道应晖已经是白康成的弃子? 但是没有了应晖,白氏难道还能存活? 此刻,他只能认命地低下头,他真的不懂这官场之事,不懂这人心繁乱了! 恒帝啊!恒帝!为何当年要托付自己如此重任啊! 即便是满朝颓唐,应晖哪里能感觉得到,只觉得自己方才责备了一通柳慕白,众人皆被震慑,皇权得到极大的满足,只顾着沾沾自喜: “对了,不是还有我的世子们吗?英王萧王和明王世子,他们什么能到?” 一提及那些眼中钉,应晖越发振奋,还狠狠地盯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英王,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回皇上,众世子皆接旨出发,估计十五日即可达河东,河西道,镇压暴民。”白康成巧笑说道:“不出多时,定然国泰民安!” “好好好!”应晖满意地点了点头,瞥见底下一个个饭桶,便挥了挥手,说道:“朕乏了,退朝!” 又是一场闹剧!庄昊深深吁了一口气,准备随着大队离殿,却忽然听到应晖襦懒的一声:“朕与英王也许久不见,三日后正好是太后诞辰,宫里设宴,我看英王就别回去了!” 什么?庄昊的脚步不由得定了定,退朝的人似乎都当作没听到般继续走着自己的路,他的脚却好像注了铅般抬不起来,耳边还萦绕着应晖的话:“来人,扶英王去别院歇息。” 忽然,一只手臂碰了碰呆滞的庄昊,接着卫桓那双清润的眸子含着笑意,向他点了点头,也不寒暄,却是径直地走了。 这下庄昊才反应过来,稳住心神,跟着大队一并离开了大殿…… —— 世道迷乱,谁能安居一隅?明月当空,照着苦闷的人儿。 唐昂留了乌梢和一批护卫在唐门护着唐菲菲,龙潇潇也说要留在唐门等唐菲菲生产完再走,言暮却犹豫不决,不知道留下还是离去…… 躺在铺满琉璃瓦片的屋顶上,许是上面落了些石子,虽然硌着身背,但她心思都放在了其他事上,全然不觉难受。 彩云髓在月光的映照下,透出一丝紫蓝色的光亮,她的心乱糟糟的,一时想着盛京的爹娘,一时念着幽州的师父,可更多的是唐昂临行时的话。 他是要造反? 一想到这点,握着彩云髓的手不禁紧了紧,事儿虽零散,但她的心里明镜似的,自乌梢出现在漠北军营里,她几乎可以确定,唐昂与应日尧早就达成共识,而先前在江南时,他就晓得应晏阳也在助漠北之力,所以这三位世子,暗地里早就团成了一伙。 唐昂要造反,哪里会落下另外两位呢? 弑君夺位,说起来只有四字,但此路何其难! 论武,要攻入盛京首先就要越过河东道,毛方手握羽林军和河东道屯兵,如何闯? 论粮,白氏早年敛财无数,这场硬仗怕是用尽言氏家财都是杯水车薪,如何活? 论权,晖帝就算失尽民心,但他总归是恒帝传位,反了他不就是违了天命,如何名正言顺!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夜风萧瑟,命里飘摇,从何时开始,她的命运变得如此颠沛流离,握在手中的彩云髓隐约透出温暖,却丝毫暖和不了她冷彻的心,她闭上眼睛,想从风里寻得他的踪迹,却是痴人说梦。 他应是离开大漠了! 这个天下逃不出应氏的掌控,为何,连她这位小小孤女,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呢? “你是为天下人,还是为我?” 倘若为天下人,那就去做!倘若是为她言暮…… —— “噼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落在了盛京城早已寂寥的明王府之中。 白玉茶杯的碎片散落一地,众下人皆是不敢上前收拾,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去一览那盛京至美之人盛怒之貌。 甄姬那原本万种风情的眉目,如今因着应晖那荒唐的谕旨火冒三丈,心中却为着那时刻牵挂的孩儿苦涩不已。 一想到应晏阳那温润如玉的眉眼,她如何不去心酸,她曾对天发誓一定要将世间最好,世间最高之位予他,可这世事昏乱,让她可怜的孩儿屈居于应晖这无能之辈下。 这,让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他…… “岳母因何事大动肝火呢?” 忽然,一把饶是看戏般的声音从门边响起,众人听到,惧意更深,来者正是茵茹郡主之夫——毛元青。 甄姬眼尾也不抬,怒目转为不屑:“你来做什么?” 如今毛家如日中天,饶是丞相也得给三分薄面予毛元青,倒是这甄姬,从不改对着女婿的厌恶,这不苦了夹在其中的茵茹郡主罢了。 毛元青凤目弯起,可却全然没有笑意,语气倒是依旧恭敬:“太后寿辰将至,皇上让小婿接岳母到皇宫小聚。” “哼!”甄姬听罢,冷笑一声,一挥手让众人下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应晖所作为何?”以她挟持应晏阳,倒是想得美。 毛元青笑着的薄唇带着狠厉:“岳母虽不喜小婿,但总得顾及世子与郡主,还请别让子女为难了。” “别让子女为难?”甄姬的不屑转为讥笑:“你这个为了上位,杀妻弃子之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岳母千万别被外面的风言风语迷惑,小婿怎会这种人呢?”毛元青的眼神越发凛冽,若不是看在对方是身份,可能早就掐断了说话者的脖颈。 “呵!你自己做过什么心知肚明!”甄姬瞧着毛元青不为所动的模样,越发生怒,只想狠狠羞辱他一番,以泄心中对应晖的恨! 忽然她想到了对方发软肋,弯起美目,笑言道:“怎么?茵茹没有回家跟你置气吗?” 一霎间,毛元青凤目笑意骤失,语气中夹着杀人的火:“你说什么。” “我说,坊间这些传闻,我早就托人告诉给了茵茹,包括你为了娶郡主,狠心毒杀了原配之事,听说你还为了讨茵茹欢心,将儿女都送到了旁族处,可谓是用心良苦呢!”甄姬直视着眼前的男子,可笑的人,为了她的一枚弃子,如此尽心竭力讨好。 毛元青双手握拳,压抑着怒火,心中却是凄凉起来,茵茹极少与他说话,又何来置气可言。怒极发笑,一霎间凤目皆是凄凉: “你果然一点都不爱你女儿!” 生作皇家,天之娇女,却从不得一丝来自娘亲的温暖,但是就算她不爱茵茹,也不应如此糟蹋自己的女儿! “我毛元青确实是杀了原配,但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茵茹安稳的生活,晖帝视明王世子为眼中钉,茵茹必定成为晖帝羞辱威胁他的筹码,若不是有我毛氏出手,你以为她能有如今的日子吗?” 甄姬冷冷一笑,反驳道:“难道茵茹嫁给你,不是对我儿的羞辱?” “但我护她,亦爱她!” 毛元青怒火中烧,一掌风扫起,竟将那房中的青瓷花瓶震碎! “大胆!”甄姬并没有被震慑,大声喝道:“毛元青,别拿着你的那一套去唬我,与我儿为敌者,永生不得应氏承认!” “无所谓!”毛元青也不与她多言,冷笑转过身,说道:“好言好语请不到你,那就别怪小婿我来硬的了!” “来人,明王妃腿脚不便,抬她入宫!” 守在门外的侍卫应声入内,无人留意,那在转角稍纵即逝的绯红裙摆,绣着茵茹郡主最爱的腊梅…… 第177章 遥想红装 应晖既然以太后寿辰挟应氏家眷,自然要大搞一场,操办此事落在了皇后身上,只得连忙唤着白康成到慈元殿商讨。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白康成虽是个老狐狸,但表面的礼节可不会落下。 “不必多礼!”白燕儿摆手让下人都退下,一见那大门关上,连忙追着白康成问道:“爹,如今外面大乱,为何你还让皇上大举设宴给姑母贺寿?这不摆明让皇上失尽民心吗?” 早就坐下的白康成,喝了一口清茶润喉,听罢女儿的疑惑,不由冷笑:“你还指望着应晖?” 白康成这话是道明了他要舍弃应晖,可不明深意的白燕儿却急得要踱步:“女儿不明白!” “唉!”白康成凝视着一身珠宝玉翠的女儿,贵为皇后,却始终不够聪明:“应晖服了太多五石散,太医早就发现他脾肺皆毁,被我封了口,怕是活不过这两年了!” “什么!”白燕儿颤抖着端着茶杯的手,这五石散是白氏为了牵制皇上,让她悄悄引他服用,才导致他上瘾的,若是被人发现皇上是因这玩意儿没了,那她不就…… “你果真是……”白康成无奈看着不成器的女儿,说道:“为父做这些,你都不懂吗?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好时机,让这应氏的人全部失了民心,到时日照自然是名正言顺,万众所归,你当上了太后,不就万人之上,一手遮天,还怕什么啊!” “日照,日照!”白燕儿算是听懂了,可心中更乱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孩儿,她那个“奇怪”的孩儿: “日照他真的能当上少帝吗?” 白康成不知道她的顾虑,只觉她是担心日照登基不稳,便宽慰道:“别担心,有我们白氏扶着……” 看着胸有成竹的白康成,白燕儿不敢多言,可一想起自己与应晖的孩儿,心中尽是惊恐,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天下间有多少老百姓在受苦受难,她只在乎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只在乎那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但若是应日照成了皇帝,她还能拥有吗? 天下之祸,起于奸佞,世间之乱,始于昏君,从古至今,无穷无尽。 —— 燕南归,应是好时节,毛元青行在府邸的走廊上,枝头燕儿小声啼叫,成双成对,看在他的眼里,却是煞风景。 至毛方书房门前,护卫一瞧见他便准备作揖问候,却被他抬手制止,他大步踏入书房,却见毛家军主帅毛闫正与毛方密聊。 “元青,你来了。”毛方见儿子行进,也不藏掖,继续与毛闫说道:“就三日后,备五百人夜袭,无论妇孺,不得留一活口。” “下官接令!”毛闫单膝跪地接令。 而后毛方便让毛闫下去了,毛元青一直坐在一旁,心中猜得出一二,应是之前那封密信上的事: “爹,你此番之举,怕是有违门派之令,若是被他们知道。” “无碍,你要知道,他们从来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何必为了他们的虚妄,毁了我们的大好前程。”他毛方,不再是那畏惧应轩佑而畏首畏尾之人了,曾经为了生存而投靠的靠山,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了。 “我怕他们会来报复!”决裂的气息,让毛元青毛骨悚然。 “嘭!”毛方猛地敲了一下书案,冷声道:“不过是些养虫之辈,蛮荒之人掀不起风浪!” “爹……” “元青,所有的希望都是你给我的,从你娶了茵茹之后,为父才敢走这一步,我们毛氏已经没有退路了!” 看着野心勃勃的毛方,毛青无法多说一句,他因着自己的私欲违了纲常,拥有了茵茹,却也点燃了毛方追求至高无上权力的火把,如今此火已燃尽整个大恒,就连应晖也无法牵制他,他又怎会让那藏匿在巴蜀之地的祸害阻碍毛氏的进程呢? 昔日举世的武将如今已生白发,英雄不再,但追求权力的心永存。 —— 河东道百里之外,与混乱的起义之地相隔一条黄河,正在前进的英武卫士们,个个身骑黑驹,长长的队伍凝聚成出另一条黑河,卫士们的盔甲映着天边长长的银河,队伍中央数架相似的马车,谁人知道哪一架坐着真龙天子? 应日尧与应晏阳二人皆身着黑衣,饶是堂兄弟,眉眼却是不同,一人温润如玉似春风拂面,一人凌冽严肃似寒天落雪,但两颗心为着一个目的,两个人为着一个天下,又变得没什么不同。 应晏阳细细看完了英王被困前送出的信件,那寥寥数行却道出了当年恒帝和庄昊逆天转命的选择。终了,他放下手中书信,眼中含笑,抬头对上了对面之人深邃难测的眸子,笑道: “果真是应了师父说的,有些事,要等啊!” 应日尧接过那信件,置于油灯之上,一霎间便成灰烬。他明白应晏阳心中无比坚定,这封信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思及那人,他还是开口了:“庄昊亦是顾及了全局,毕竟那时的我们,都没有如今的能力。” 应晏阳浅笑一声,眼中清明:“我知,欲速则不达。”他是不会动庄家的,毕竟那是二师兄的爹娘。 他本想着就算违天命,亦要救天下。如今,天命所归,他定不负应氏,不负恒帝,不负天下! “回看下山这些年,总是在外漂泊,也不知盛京的娘亲和茵茹过得是否真的如她们信上说的好。”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他自然不忘,但家中两位亲人,亦有挂念。 应日尧却不顾他的挂念,直言道:“应是与我父王一般,被应晖关起来了。” 应晏阳听罢无奈扶额:“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 “可以,不过不是现在。”等他们不再是平起平坐之时,自然会。 应晏阳对他这位堂兄无可奈何,但思及到他另一位堂兄,却是颇有担忧:“此番萧王抗旨不入宫,我怕应晖会对日仰有所动作。” “岭南军势力不容小觑,日仰亦非泛泛之辈,何须担忧。”应日尧摇了摇头,但忽然想到一点,眉头便皱了起来:“除非……” “除非什么?” “无事,我多虑了。”祸不及妻儿,况且还远在巴蜀。 应晏阳点了点头,依然言笑晏晏,丝毫不被那即将到来的事影响,倒是问起了应日尧,好奇起了这位相伴多年的兄长:“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会做什么?” 应日尧剑眉微抬,眼底多了一丝眷念,思及言暮,嘴角也破天荒的抬起。 “你在漠北有意中人了?”应晏阳笑得如沐春风,一眼便看破,自家的兄长哪有过这般表情,从前的不生不灭,如今却是风吹幡动,此乃心动。 应日尧被对方道明,也不掩饰,只是眼中眷念更浓,微微点头,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我们于漠北相遇相知,但她家在盛京,若能见到她一切平安,就好!” “平安。”应晏阳也不问他心悦之人是谁,倒是温柔一笑,问道:“那你此行,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为了她?” 这一问,问进了应日尧的心,自始至今,他所为皆是天下人,但是,她的一颦一笑皆牵动着他,她的平安顺遂比一切都重要,漠北的吻不过蜻蜓点水,为何他的心会如此天翻地覆,分别数日他以为不会再因为思念她而惆怅,为何此刻却思绪纷飞百味杂陈。 他让言暮在心中留一个位置予自己,自己的心却被她充盈,还说什么天下人呢? “为她!” 他没去看应晏阳错愕的眼神,只是透过微开的窗,遥望皎白之月,遥想红装之人。 第177章 遥想红装 应晖既然以太后寿辰挟应氏家眷,自然要大搞一场,操办此事落在了皇后身上,只得连忙唤着白康成到慈元殿商讨。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白康成虽是个老狐狸,但表面的礼节可不会落下。 “不必多礼!”白燕儿摆手让下人都退下,一见那大门关上,连忙追着白康成问道:“爹,如今外面大乱,为何你还让皇上大举设宴给姑母贺寿?这不摆明让皇上失尽民心吗?” 早就坐下的白康成,喝了一口清茶润喉,听罢女儿的疑惑,不由冷笑:“你还指望着应晖?” 白康成这话是道明了他要舍弃应晖,可不明深意的白燕儿却急得要踱步:“女儿不明白!” “唉!”白康成凝视着一身珠宝玉翠的女儿,贵为皇后,却始终不够聪明:“应晖服了太多五石散,太医早就发现他脾肺皆毁,被我封了口,怕是活不过这两年了!” “什么!”白燕儿颤抖着端着茶杯的手,这五石散是白氏为了牵制皇上,让她悄悄引他服用,才导致他上瘾的,若是被人发现皇上是因这玩意儿没了,那她不就…… “你果真是……”白康成无奈看着不成器的女儿,说道:“为父做这些,你都不懂吗?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好时机,让这应氏的人全部失了民心,到时日照自然是名正言顺,万众所归,你当上了太后,不就万人之上,一手遮天,还怕什么啊!” “日照,日照!”白燕儿算是听懂了,可心中更乱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孩儿,她那个“奇怪”的孩儿: “日照他真的能当上少帝吗?” 白康成不知道她的顾虑,只觉她是担心日照登基不稳,便宽慰道:“别担心,有我们白氏扶着……” 看着胸有成竹的白康成,白燕儿不敢多言,可一想起自己与应晖的孩儿,心中尽是惊恐,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天下间有多少老百姓在受苦受难,她只在乎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只在乎那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但若是应日照成了皇帝,她还能拥有吗? 天下之祸,起于奸佞,世间之乱,始于昏君,从古至今,无穷无尽。 —— 燕南归,应是好时节,毛元青行在府邸的走廊上,枝头燕儿小声啼叫,成双成对,看在他的眼里,却是煞风景。 至毛方书房门前,护卫一瞧见他便准备作揖问候,却被他抬手制止,他大步踏入书房,却见毛家军主帅毛闫正与毛方密聊。 “元青,你来了。”毛方见儿子行进,也不藏掖,继续与毛闫说道:“就三日后,备五百人夜袭,无论妇孺,不得留一活口。” “下官接令!”毛闫单膝跪地接令。 而后毛方便让毛闫下去了,毛元青一直坐在一旁,心中猜得出一二,应是之前那封密信上的事: “爹,你此番之举,怕是有违门派之令,若是被他们知道。” “无碍,你要知道,他们从来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何必为了他们的虚妄,毁了我们的大好前程。”他毛方,不再是那畏惧应轩佑而畏首畏尾之人了,曾经为了生存而投靠的靠山,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了。 “我怕他们会来报复!”决裂的气息,让毛元青毛骨悚然。 “嘭!”毛方猛地敲了一下书案,冷声道:“不过是些养虫之辈,蛮荒之人掀不起风浪!” “爹……” “元青,所有的希望都是你给我的,从你娶了茵茹之后,为父才敢走这一步,我们毛氏已经没有退路了!” 看着野心勃勃的毛方,毛青无法多说一句,他因着自己的私欲违了纲常,拥有了茵茹,却也点燃了毛方追求至高无上权力的火把,如今此火已燃尽整个大恒,就连应晖也无法牵制他,他又怎会让那藏匿在巴蜀之地的祸害阻碍毛氏的进程呢? 昔日举世的武将如今已生白发,英雄不再,但追求权力的心永存。 —— 河东道百里之外,与混乱的起义之地相隔一条黄河,正在前进的英武卫士们,个个身骑黑驹,长长的队伍凝聚成出另一条黑河,卫士们的盔甲映着天边长长的银河,队伍中央数架相似的马车,谁人知道哪一架坐着真龙天子? 应日尧与应晏阳二人皆身着黑衣,饶是堂兄弟,眉眼却是不同,一人温润如玉似春风拂面,一人凌冽严肃似寒天落雪,但两颗心为着一个目的,两个人为着一个天下,又变得没什么不同。 应晏阳细细看完了英王被困前送出的信件,那寥寥数行却道出了当年恒帝和庄昊逆天转命的选择。终了,他放下手中书信,眼中含笑,抬头对上了对面之人深邃难测的眸子,笑道: “果真是应了师父说的,有些事,要等啊!” 应日尧接过那信件,置于油灯之上,一霎间便成灰烬。他明白应晏阳心中无比坚定,这封信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思及那人,他还是开口了:“庄昊亦是顾及了全局,毕竟那时的我们,都没有如今的能力。” 应晏阳浅笑一声,眼中清明:“我知,欲速则不达。”他是不会动庄家的,毕竟那是二师兄的爹娘。 他本想着就算违天命,亦要救天下。如今,天命所归,他定不负应氏,不负恒帝,不负天下! “回看下山这些年,总是在外漂泊,也不知盛京的娘亲和茵茹过得是否真的如她们信上说的好。”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助他一臂之力的人,他自然不忘,但家中两位亲人,亦有挂念。 应日尧却不顾他的挂念,直言道:“应是与我父王一般,被应晖关起来了。” 应晏阳听罢无奈扶额:“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 “可以,不过不是现在。”等他们不再是平起平坐之时,自然会。 应晏阳对他这位堂兄无可奈何,但思及到他另一位堂兄,却是颇有担忧:“此番萧王抗旨不入宫,我怕应晖会对日仰有所动作。” “岭南军势力不容小觑,日仰亦非泛泛之辈,何须担忧。”应日尧摇了摇头,但忽然想到一点,眉头便皱了起来:“除非……” “除非什么?” “无事,我多虑了。”祸不及妻儿,况且还远在巴蜀。 应晏阳点了点头,依然言笑晏晏,丝毫不被那即将到来的事影响,倒是问起了应日尧,好奇起了这位相伴多年的兄长:“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会做什么?” 应日尧剑眉微抬,眼底多了一丝眷念,思及言暮,嘴角也破天荒的抬起。 “你在漠北有意中人了?”应晏阳笑得如沐春风,一眼便看破,自家的兄长哪有过这般表情,从前的不生不灭,如今却是风吹幡动,此乃心动。 应日尧被对方道明,也不掩饰,只是眼中眷念更浓,微微点头,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我们于漠北相遇相知,但她家在盛京,若能见到她一切平安,就好!” “平安。”应晏阳也不问他心悦之人是谁,倒是温柔一笑,问道:“那你此行,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为了她?” 这一问,问进了应日尧的心,自始至今,他所为皆是天下人,但是,她的一颦一笑皆牵动着他,她的平安顺遂比一切都重要,漠北的吻不过蜻蜓点水,为何他的心会如此天翻地覆,分别数日他以为不会再因为思念她而惆怅,为何此刻却思绪纷飞百味杂陈。 他让言暮在心中留一个位置予自己,自己的心却被她充盈,还说什么天下人呢? “为她!” 他没去看应晏阳错愕的眼神,只是透过微开的窗,遥望皎白之月,遥想红装之人。 第178章 无尽长夜 纠结了数日,言暮本想在今日启程回去幽州,却被告知恰逢太后诞辰,举国共庆,栈道都会休沐,只好留多一日,明日再走。 “小师妹,你路上若是遇上唐昂,可不要掺和进去了。”唐菲菲邀她到院中歇息,顺便谈些体己话,她深知唐昂去幽州是平乱的,若真让言暮遇上了,怕这丫头会一时冲动,掺和到那些纷纷扰扰之中。 言暮眨巴了一下眸子,也不知想什么,大口吃着糕点,点了点头。 唐菲菲看着嘴角还沾着些黄豆粉的小姑娘,不由笑了笑,说道:“你真的不等唐朗出生了再走,我总觉得这孩子会很顽皮,我一人可照顾不来。” 言暮闻言便盯着唐菲菲那鼓鼓的肚子,其实她也想看看小唐朗的模样,但是…… “许久没回幽州,如今连信也寄不到了,我怕师父她担忧。” 唐菲菲浅笑颔首,也不再挽留:“好,我让下人给你装多些好吃的,路上饿了吃。” 言暮喝了一口清茶,笑着准备点头,却见原本笑意嫣然的唐菲菲皱起眉头,捂着心口。 她一把站起来扶着唐菲菲,紧张地问道:“菲菲姐,是心绞痛犯了吗?我去叫君神医!” “不用。”唐菲菲摆了摆手,喘了一口气便坐直说道:“就一阵阵的,没事了。” 言暮还是有些担忧,连着眸子都变得纠结,唐菲菲可看不得她这样,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马,开口道:“你看这木马儿,多好看!” 木马儿? 言暮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接过唐菲菲手中的木马细细看着,只见这木马手工精细,钝角处皆被磨成圆滑,手感极好。 “真好,我小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小玩意。”她嘴角浅笑,思及小时候,心中虽痛,却也释怀。 唐菲菲笑看着对面的小姑娘,惋惜却不动声色,只好转移话题:“是唐朗的大舅送的。” 言暮把木马儿归还,笑道:“我以后会来看望唐朗的!不过……”她歪着头,盯着唐菲菲的肚子疑惑道:“你怎知到他一定是个男儿呢?” 细风吹拂,告诉着人儿夏雨将至,唐菲菲浅笑,过往的感情又一一浮现: “是他爹说的。” —— 百里京城,九霞仙酿,张广结彩,喧哗笑言,此为极乐。 坐在马车上的卫桓不知为何,心里堵堵的,一口气都吸不畅,太后诞辰宴请文武百官,众人送了贺礼各自寒暄,听闻萧王拒绝入京,此事于他而言很正常,就算白元纬硬是在他面前提起岭南,意欲将他归入萧王一派,他也没觉有碍。 倒是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毛方,那细长狡黠的眸子隐隐透露的阴光,似乎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计谋,白元纬要扶应日照上位,聪明人一想便知,但应日照成了少帝,朝廷的天秤一定会向白氏倾斜,毛方此刻应是如履薄冰,怎会到现在还没有动作呢? 莫非他志不在此? 一种可怕的想法在心头蔓延,迷局难解…… “少爷!”一直蹲在门口的水生,一见卫桓从马车里落下,连忙上前唤道,卫桓抬头看着对方焦急万分的模样,内心不由沉了沉。 “璟雯小姐她来了!”水生怯怯地说着。 “什么!”一语落气血攻心,卫桓感觉自己的怒火要把脑子都烧透了,但还是吐了一口气,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水生不敢看自家少爷,因为他知道,少爷平常不生气,可一上火,就可怕了:“在厅里吃着晚膳。” 卫桓不看众下人忧心的面容,大步走进厅中,喝道:“卫璟雯!” 正在吃了盛京佳肴的卫璟雯,听到自家兄长那声夹着怒意的喝声,手中的筷子都拿不动了,一下子落在了桌上,一转头便看见了久未见面却异常愤怒的卫桓。 “你为什么来!”这绝不是问句。 “我……”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一向骄纵的卫璟雯纵然天不怕地不怕,但看到卫桓那双充血的眸子,却吓得不行,打死都不敢说,自己就是贪玩瞒着大哥跟着商队就过来了: “我不是想念哥哥……” 话没说完,撒娇也无用,卫桓举起手直想给这糊涂妹妹一巴掌,却终是下不了手,只得握紧拳头低吼着:“你知道这里多危险吗?” 她是不知道的,怕是整个盛京的人,除了他们这些深陷入漩涡的人,也是不知道的。 唉!他抬头看着欲哭的亲妹妹,深深地沉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该来!” 风雨欲来,连他都无法保护好自己,何况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一旦失败,他可以以死明志,但是卫氏的所有人,他不愿被伤害。 “二哥,你说清楚,这样子我好怕!”卫璟雯盯着又盛怒转而忧虑的卫桓,只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可又不知道罪从何起。 “璟雯,听二哥的,我让水生陪着你一起去盛京郊外的明觉寺待着,等平安之后,我会来接你。”卫桓一字一句地嘱咐着。 卫璟雯欲哭无泪,慌张地说道:“我不去寺庙,我现在就回去岭南都不成吗?” 卫桓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怕是出不去这盛京了。” 盛京之外虽不平,但很快就会更加翻天覆地,而身处盛京,虽看似平静,但早已波涛汹涌,这场应氏的战争,早已绷紧了弦,只待那人放开手脚。 璟雯虽骄纵顽皮,却也读得懂卫桓的意思,不敢细问,眼泪却落了下来,只好委屈哀求:“那你要早点过来接我。” 卫桓也是不舍得小妹,却无可奈何,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宽慰着她,也是宽慰着自己: “放心,不出一月!” —— 是夜不见月,云多不见雨,无月无雨,最是惆怅天。 整个唐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点点的灯火将这巴蜀名家照亮。虽说明日启程,可言暮硬是翻来覆去,熬到了三更也睡不着。 窗外的竹叶被忽来的疾风吹得噼啪作响,打更声似乎隔了一段时间也没响起,门外亮着的灯笼,灯芯忽闪忽灭,随着那与风同步的轻微震动,尤紧闭双目的她蓦地睁眼,一霎间,身上是汗毛全部竖起,下一刻,手已抓紧碎星剑。 有人,许多人! “有刺客……” 随着密集的箭落之声,早已走出房门打起万分精神的言暮拼命往唐菲菲的院子跑去,她耳聪目明,哪能听不到四处响起的细碎呻吟,和刀剑裂帛的夺命之声。 “李拂!”龙潇潇手持着鞭子从一旁走近,她的院子在言暮的旁边,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言暮见状立马问道:“龙姑娘,你没事?” 龙潇潇神色严肃:“快走,刺客太多了!” “我要去菲菲姐那里,你们先……”言暮话都没能说完,几名黑衣刺客便从侧面偷袭过来,她拔剑相迎,却发现对方剑式不俗,并非寻常之辈。 她虽技高一筹,来者不惧,手起剑落杀出一条血路,却怎奈来者源源不绝,势要赶尽杀绝。 剑光相交之声在唐门此起彼伏,言暮和龙潇潇竭力地跑着,二人皆都喘着粗气,龙潇潇的护卫落在了后面,被黑压压一片的刺客淹没。 “嘣!”忽然间,主厅响起了一阵巨大的爆炸声。 怎么可能?言暮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亮着火花的主厅,刺客怎么会有这般威力的火药?难道是军队? 她和龙潇潇拼了命杀进唐菲菲的院子,一股浓烈的烟味在鼻间蔓延,她也顾不得了,一路杀一路闯。 唐菲菲院子的护卫全是萧王留下的,定然武功高强过人,却都已经被纠缠得难解难分,言暮想冲进去加入这场搏杀,却见身旁的龙潇潇神色难忍,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的右手在滴着血。 “李姑娘!”忽然间,乌梢带着内力的传声从假山处传来,她激灵了一下,扶起龙潇潇连忙向那偏僻处跑去。 原本成丛的假山已经被移开了一角,后面赫然有着一条密道,乌梢领着她们跑了进去,“嘣!”又一声震天的爆炸,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声惨叫,浓烈的硝烟味弥漫着整个唐门,忽然一道道点着火的利箭从天而降,恍惚间,她的双眸模糊,眼前凄凉之景,一如言氏灭门之夜。 无尽长夜,漫漫孽障,走不出的人,走不出的障…… “言暮!”忽然,一道急切的声拉她回到现实! 言暮脑间一霎清明,大口喘着气,转过头看着已走进假山密道中的唐菲菲和君必鸣一行人,来不及矫情,她与垫后的乌梢点了点头,疾步迈进了密道。 第178章 无尽长夜 纠结了数日,言暮本想在今日启程回去幽州,却被告知恰逢太后诞辰,举国共庆,栈道都会休沐,只好留多一日,明日再走。 “小师妹,你路上若是遇上唐昂,可不要掺和进去了。”唐菲菲邀她到院中歇息,顺便谈些体己话,她深知唐昂去幽州是平乱的,若真让言暮遇上了,怕这丫头会一时冲动,掺和到那些纷纷扰扰之中。 言暮眨巴了一下眸子,也不知想什么,大口吃着糕点,点了点头。 唐菲菲看着嘴角还沾着些黄豆粉的小姑娘,不由笑了笑,说道:“你真的不等唐朗出生了再走,我总觉得这孩子会很顽皮,我一人可照顾不来。” 言暮闻言便盯着唐菲菲那鼓鼓的肚子,其实她也想看看小唐朗的模样,但是…… “许久没回幽州,如今连信也寄不到了,我怕师父她担忧。” 唐菲菲浅笑颔首,也不再挽留:“好,我让下人给你装多些好吃的,路上饿了吃。” 言暮喝了一口清茶,笑着准备点头,却见原本笑意嫣然的唐菲菲皱起眉头,捂着心口。 她一把站起来扶着唐菲菲,紧张地问道:“菲菲姐,是心绞痛犯了吗?我去叫君神医!” “不用。”唐菲菲摆了摆手,喘了一口气便坐直说道:“就一阵阵的,没事了。” 言暮还是有些担忧,连着眸子都变得纠结,唐菲菲可看不得她这样,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马,开口道:“你看这木马儿,多好看!” 木马儿? 言暮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接过唐菲菲手中的木马细细看着,只见这木马手工精细,钝角处皆被磨成圆滑,手感极好。 “真好,我小时候也没有这样的小玩意。”她嘴角浅笑,思及小时候,心中虽痛,却也释怀。 唐菲菲笑看着对面的小姑娘,惋惜却不动声色,只好转移话题:“是唐朗的大舅送的。” 言暮把木马儿归还,笑道:“我以后会来看望唐朗的!不过……”她歪着头,盯着唐菲菲的肚子疑惑道:“你怎知到他一定是个男儿呢?” 细风吹拂,告诉着人儿夏雨将至,唐菲菲浅笑,过往的感情又一一浮现: “是他爹说的。” —— 百里京城,九霞仙酿,张广结彩,喧哗笑言,此为极乐。 坐在马车上的卫桓不知为何,心里堵堵的,一口气都吸不畅,太后诞辰宴请文武百官,众人送了贺礼各自寒暄,听闻萧王拒绝入京,此事于他而言很正常,就算白元纬硬是在他面前提起岭南,意欲将他归入萧王一派,他也没觉有碍。 倒是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毛方,那细长狡黠的眸子隐隐透露的阴光,似乎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计谋,白元纬要扶应日照上位,聪明人一想便知,但应日照成了少帝,朝廷的天秤一定会向白氏倾斜,毛方此刻应是如履薄冰,怎会到现在还没有动作呢? 莫非他志不在此? 一种可怕的想法在心头蔓延,迷局难解…… “少爷!”一直蹲在门口的水生,一见卫桓从马车里落下,连忙上前唤道,卫桓抬头看着对方焦急万分的模样,内心不由沉了沉。 “璟雯小姐她来了!”水生怯怯地说着。 “什么!”一语落气血攻心,卫桓感觉自己的怒火要把脑子都烧透了,但还是吐了一口气,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水生不敢看自家少爷,因为他知道,少爷平常不生气,可一上火,就可怕了:“在厅里吃着晚膳。” 卫桓不看众下人忧心的面容,大步走进厅中,喝道:“卫璟雯!” 正在吃了盛京佳肴的卫璟雯,听到自家兄长那声夹着怒意的喝声,手中的筷子都拿不动了,一下子落在了桌上,一转头便看见了久未见面却异常愤怒的卫桓。 “你为什么来!”这绝不是问句。 “我……”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一向骄纵的卫璟雯纵然天不怕地不怕,但看到卫桓那双充血的眸子,却吓得不行,打死都不敢说,自己就是贪玩瞒着大哥跟着商队就过来了: “我不是想念哥哥……” 话没说完,撒娇也无用,卫桓举起手直想给这糊涂妹妹一巴掌,却终是下不了手,只得握紧拳头低吼着:“你知道这里多危险吗?” 她是不知道的,怕是整个盛京的人,除了他们这些深陷入漩涡的人,也是不知道的。 唉!他抬头看着欲哭的亲妹妹,深深地沉了一口气,说道:“你不该来!” 风雨欲来,连他都无法保护好自己,何况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一旦失败,他可以以死明志,但是卫氏的所有人,他不愿被伤害。 “二哥,你说清楚,这样子我好怕!”卫璟雯盯着又盛怒转而忧虑的卫桓,只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可又不知道罪从何起。 “璟雯,听二哥的,我让水生陪着你一起去盛京郊外的明觉寺待着,等平安之后,我会来接你。”卫桓一字一句地嘱咐着。 卫璟雯欲哭无泪,慌张地说道:“我不去寺庙,我现在就回去岭南都不成吗?” 卫桓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你怕是出不去这盛京了。” 盛京之外虽不平,但很快就会更加翻天覆地,而身处盛京,虽看似平静,但早已波涛汹涌,这场应氏的战争,早已绷紧了弦,只待那人放开手脚。 璟雯虽骄纵顽皮,却也读得懂卫桓的意思,不敢细问,眼泪却落了下来,只好委屈哀求:“那你要早点过来接我。” 卫桓也是不舍得小妹,却无可奈何,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宽慰着她,也是宽慰着自己: “放心,不出一月!” —— 是夜不见月,云多不见雨,无月无雨,最是惆怅天。 整个唐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点点的灯火将这巴蜀名家照亮。虽说明日启程,可言暮硬是翻来覆去,熬到了三更也睡不着。 窗外的竹叶被忽来的疾风吹得噼啪作响,打更声似乎隔了一段时间也没响起,门外亮着的灯笼,灯芯忽闪忽灭,随着那与风同步的轻微震动,尤紧闭双目的她蓦地睁眼,一霎间,身上是汗毛全部竖起,下一刻,手已抓紧碎星剑。 有人,许多人! “有刺客……” 随着密集的箭落之声,早已走出房门打起万分精神的言暮拼命往唐菲菲的院子跑去,她耳聪目明,哪能听不到四处响起的细碎呻吟,和刀剑裂帛的夺命之声。 “李拂!”龙潇潇手持着鞭子从一旁走近,她的院子在言暮的旁边,身后还跟着几个护卫,言暮见状立马问道:“龙姑娘,你没事?” 龙潇潇神色严肃:“快走,刺客太多了!” “我要去菲菲姐那里,你们先……”言暮话都没能说完,几名黑衣刺客便从侧面偷袭过来,她拔剑相迎,却发现对方剑式不俗,并非寻常之辈。 她虽技高一筹,来者不惧,手起剑落杀出一条血路,却怎奈来者源源不绝,势要赶尽杀绝。 剑光相交之声在唐门此起彼伏,言暮和龙潇潇竭力地跑着,二人皆都喘着粗气,龙潇潇的护卫落在了后面,被黑压压一片的刺客淹没。 “嘣!”忽然间,主厅响起了一阵巨大的爆炸声。 怎么可能?言暮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亮着火花的主厅,刺客怎么会有这般威力的火药?难道是军队? 她和龙潇潇拼了命杀进唐菲菲的院子,一股浓烈的烟味在鼻间蔓延,她也顾不得了,一路杀一路闯。 唐菲菲院子的护卫全是萧王留下的,定然武功高强过人,却都已经被纠缠得难解难分,言暮想冲进去加入这场搏杀,却见身旁的龙潇潇神色难忍,低头一看,才发现她的右手在滴着血。 “李姑娘!”忽然间,乌梢带着内力的传声从假山处传来,她激灵了一下,扶起龙潇潇连忙向那偏僻处跑去。 原本成丛的假山已经被移开了一角,后面赫然有着一条密道,乌梢领着她们跑了进去,“嘣!”又一声震天的爆炸,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声惨叫,浓烈的硝烟味弥漫着整个唐门,忽然一道道点着火的利箭从天而降,恍惚间,她的双眸模糊,眼前凄凉之景,一如言氏灭门之夜。 无尽长夜,漫漫孽障,走不出的人,走不出的障…… “言暮!”忽然,一道急切的声拉她回到现实! 言暮脑间一霎清明,大口喘着气,转过头看着已走进假山密道中的唐菲菲和君必鸣一行人,来不及矫情,她与垫后的乌梢点了点头,疾步迈进了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