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穿越从诸葛北伐开局》 第1章 游戏人生 午夜十二点,这个据说是五脏六腑都要睡着的时间,网络作家林默还在敲打着键盘。 那些投影在他眼镜上长短不一的句子,来自他正在连载的三国历史小说。为这本书,他光是研究《三国志》,就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没办法,谁让他立志要写出个严谨的历史文,就是能进入国博馆藏的那种。 “今天爆更万字,恳请读者老爷们来个打赏投票!支持一波!” 在连续发布了五章后,已经头晕脑胀的林默瘫坐在椅背上。他习惯性的打开了作品后台,期待着爆更带来读者数的暴涨。 各项指标纹丝未动,万字更新就像是一颗小石子,没有在水面上掀起丝毫波澜。 很快,代表新消息的红色叹号亮起,是新的读者评论。 “写的什么玩意?完全跟史书上的一样,那我们去看史书不好吗!” “作者脑子有坑,现代人能看懂汉朝的字吗?” “描写这些历史细节有用吗?读者看的是爽点!” “三国文的核心就是军争,你给我写成了甄嬛传,太毒了!” …… 一连几条,全是差评。林默感觉胸口像是鼓胀的气球,轻轻一戳就要爆炸。 “你们懂个屁!历史小说不是要篡改历史,是要在史书的留白处作画!” 他嘟囔着甩开键盘。 作为一个扑街作者,惨淡数据和粗鲁恶评早已磨练了他的心智。面对这一切,林默始终坚信,历史小说家都是带着镣铐跳舞的舞者,他们步履生花的前提,是站在真实历史搭建的舞台之上。 当然,除了坚定的信念,他还有放松和慰藉心灵的方法,那就是眼下风靡世界的vr虚拟探索游戏——“时空旅客”。 这是由龙头科技公司观复科技打造的大型虚拟游戏,玩家只要带上了特制的白色头盔,便能进入一个个由虚拟现实技术打造的光怪陆离的幻想世界。通过vr技术,玩家可以与霸王龙赛跑,还能畅游深海的亚特兰蒂斯古城,甚至能够置身18世纪的伦敦,与福尔摩斯共同追逐开膛手杰克的鬼魅身影,挫败莫里亚蒂的险恶阴谋。 虽然vr技术还不成熟,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距也十分明显,但是这并不妨碍林默将这个小头盔当成精神世界的家。 作为游戏时间超过上千小时的资深玩家,林默已经获得了所有游戏成就。目前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游戏中没有以古代真实历史为背景的章节。 今晚,他再次进入了虚拟世界,想要随便选择一个游戏场景,来慰藉受伤的心灵。 叮咚!系统界面弹出了新消息。 【尊敬的玩家林默,恭喜您,在完成全部游戏任务的同时达成游玩在线5000小时成就,成为首位获得“金票根”成就的“时空旅客”!】 都玩了5000小时了?天啊,林默心想,我可真是个宅男。 【为答谢您对本游戏的厚爱与支持,我公司特邀请您参加游戏资料片“千机变”的内部测试。】 资料片?听说这游戏最近玩家人数下滑,难道是要推出资料片挽救人气?林默在“《千机变》简介”的选项上点了一下,头盔内瞬间漆黑一片,紧接着一阵震撼人心的bg响起。 【《千机变》是龙头科技公司观复科技在《时空旅客》技术基础上开发的20版本游戏。游戏以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为背景,主打真实历史还原,通过顶尖vr技术,将玩家带入宏大的史诗画卷中,亲身感受书写历史的奇妙体验。】 “主打真实历史还原……”林默读着游戏介绍,心跳不由的加速。 历史与vr技术相结合,这不就是他一直期盼的游戏吗?! 【游戏测试阶段,将开发第一章“子午谷奇谋”供测试玩家游玩。玩家将置身于鼓角争鸣的三国战场,与历史上的传奇名将并肩作战……】 子午谷奇谋,写了百万字三国文的林默怎会不知这五个字的故事。 “诸葛北伐,这可谓三国后期的重头戏。以此为背景制作游戏,倒是个有趣的切入点。游戏公司有点东西啊。” 作为历史游戏迷和历史文作者,他毫不犹豫选择接受测试,连看也没看便点击同意授权条款。 画面闪过游戏商观复科技的logo,那是一方印章的形状,像是一场梦幻之旅的通行证。 耳边一阵战鼓声由弱渐强,眼前的黑色慢慢幻化为璀璨星空。星夜下,万马奔腾,冲向刻着“虎牢关”铭文的高大城楼。一员大将横刀立马立于城头,遥指前方,万道火矢从其身后射向远方。 画面一转,波涛汹涌的大浪之中,无数舰船瞬间被火舌吞噬,一只金龙腾空而起,席卷江岸无数城郭,发出一声长啸冲入西边的崇山峻岭。 可是紧接着,彗星破空,金龙陨落,扬起的片片鳞甲飞上竹简,一列列隽永汉隶图大浪淘沙浮现眼前: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虎牢关……赤壁……白帝城……出师表……” 炫丽的动画缤纷闪过,林墨被气势恢宏的历史场景所感染,激动澎湃的心情化作眼角的一滴泪水划过脸颊。显然,vr技术已将他带入了这部英雄史诗。 开场动画随着苍鹰俯瞰陇川大地迎来尾声,一道选择题出现在他面前: 【加入蜀汉,或者,加入曹魏?】 诸葛亮病逝五丈原历来是三国最为感人的悲剧,林默不由得想起中学背诵过的《出师表》,心下一念,选择“加入蜀汉”。 【载入蜀汉剧情……】 一行行汉隶浮现眼前。 【蜀后主建兴五年,即公元227年,蜀汉丞相诸葛亮上书《出师表》,宣誓要北伐曹魏。但在未来的几年里,诸葛亮耗尽余生心血,五次出兵,却始终没有实现目标,最终饮恨五丈原。】 【在北伐中,蜀国大将魏延提出的“兵出子午谷,奇袭长安”的计策始终不予采纳。本局游戏,玩家将扮演蜀汉的精英间谍,以实现“子午谷奇谋”,帮助蜀军一举夺下长安,扭转历史上的败局。】 【胜利条件:达成出兵子午谷计划,夺下长安。失败条件:玩家阵亡或者子午谷奇谋失败。】 “兵出子午谷夺下长安吗?记住了!” 林默粗略的读完介绍,兴奋地攥紧了拳头。 游戏似乎已经成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次,他要踏上古战场,以自己为主角开启一段跌宕故事。 ------------------------------------- 短暂的黑暗后,林默从胡榻上睁开眼睛。 鹖尾冠,玄铁甲,七尺剑。一切都和博物馆的文物一模一样。 这是一栋军帐,而自己,八成是个士兵。林默环顾四周,估算着自己的位置。 胡榻的角落里堆放着竹简,林默打开,凭借多年积累,辨认出上面的汉隶字迹: “看来,这是我角色履历?” 根据竹简上的介绍,游戏中的林默出身荆州长沙,年仅十二岁便在魏延手下参军。后作为内应,随献西川地图的张松潜入成都,逐渐成长为一名高级间谍。他多次煽动民乱牵扯刘璋的后方,为刘备入蜀立下了卓越功勋。 而林默上一次出手,则是在不久前奉魏延将令潜入江东,暗杀了对孙刘重盟一直抱有微词的江东鹰派老将韩当。他的手法干净利落,以至于江东君臣无不深信韩当死于一场急病。 “我不该叫林默,该叫陈永仁。”他自嘲着走出营帐,找到最近的一处高地,纵目远眺。 璀璨星空下,林默视线所及,秦岭连绵不绝,定军山拔地而起,会同余脉仿佛十几柄挺立的军刀。山麓、旷野、河岸皆已被整齐划一的军帐填满,谷仓、马厩,还有堆满箭矢的武库,一座接着一座。 纵目远眺,沔水两侧码头罗列,吃水极深的运粮船和渡筏络绎不绝,穿着军甲的船夫高摇船蒿,工兵们忙着轮流卸下从千里外的成都搬运来的辎重。 彼端的高矮丘陵上,无数军帐兵营间篝火星星,仿若映射月光的赤龙鳞甲。 刚刚的竹简上说的很清楚,这里是建兴五年的汉中,是蜀汉大军屯兵之所,是北伐的。 恰好,林默的小说也是从这里开篇。 “将军!将军为何在此?真是让人好找!”林默低头,发现喊话的是个传令兵。 “何事如此惊慌?” 尽管有些初阵的腼腆,但是一想起这些不过是游戏,林默又不遑多让的挺起胸膛。 “魏帅急召将军!”传令兵焦急说道。 第2章 魏延的忧虑 林默跟随小校走上了主峰,这里是军营帅帐。 帐篷的入口处,高悬的“魏”字方匾,昭示着主帅的身份。 大汉镇北将军,魏延魏文长。 林默知道,东南西北四镇将军是蜀汉的军阶。如今除了老将赵云以军功资历位列镇东将军,军中最高军阶者便是镇北将军魏延魏文长。如果说诸葛亮是蜀汉的实际控制人,那么魏延可以说的上是蜀军的第一上将。 能被魏延深夜紧急传唤,林默预感到一段紧张刺激的剧情即将展开。 随着一声简单的传禀,林默被召入营中。 迎接他的,是魏延沉默的背影。 甲胄在身的镇北将军靠着条案,凝视着账布上悬挂的川陇地图。 林默顺着望去,地图上此起彼伏的墨色山脉横亘在汉、魏两个大字之间,宛若天然屏障,又像吞噬无数生命的地狱鸿沟。 一道道象征兵锋的红线沿着西汉水的走势,分自标着褒斜道、骆谷道、散关故道以及陇西大道等古道山路曲折北上,绕过北面的天水、陇西、安定三郡,锋头直奔长安。 这图关乎北伐的战略。历史上诸葛历次北伐,如鬼魅般择一而行,总是让魏军防不胜防。可以说选对了出兵路线,战役就成功了一半。 “靖川,江东一行,你干的不错。”魏延回头,鹰隼般的剑眉下,犀利眼神扫过林默周身。 这在那卷竹简中提到过,靖川是林默的表字。 “都是魏帅运筹帷幄,末将只是尽力办差。一切皆是为了汉室复兴。”林默故作老练的客套着,唯有最后一句是发自真心。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是他的任务,也是此次的目标。 “是啊,都是为了汉室复兴。”魏延轻叹一声,屏退左右,极为亲密的拉着林默坐上了坐席。 魏延掌力苍劲,戎马倥偬留下的老茧清晰可感。 “一晃已经快二十年了。当年先帝席卷荆襄,本将还是一头黑发,而你呢,那年还是我手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娃娃兵。一转眼,小娃娃都成了将军了,魏某的鬓角也生出白发了!” “末将永远是魏帅之兵,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林默积极地回应着,他期待着魏延将如何讲述子午谷奇谋的构想。 镇北将军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入怀,掏出一条两指般细长的绢布,轻轻铺展在林墨眼前。布条周边满是撕扯的痕迹,上面赫然是三个暗红血字: “白帝已……” 魏延长叹口气道:“写这字的人,名叫龚正,是本帅任汉中太守时埋进长安的一枚暗钉。” 所谓暗钉,便是代指潜入敌营的间谍。 林默盘算着,魏延就任汉中太守是建安二十四年的事,这么看这位人在曹营心在汉的龚正老哥,在长安已经快十年了。 而一般在小说里留下血书的人,都是死人。 “所以这位龚正兄弟……死了?”林默试探着问道。 魏延点头道:“半月前,他带着绝密军情从子午谷小道返回汉中。本将派了三十无当飞军前去接应,可是这三十名精锐和龚正全部被人诛杀于谷口。” “无当飞军是我军最强精锐,连他们都救不了龚正的命,只留下这半张字条。” 尽管要保持将帅的稳重,可是魏延在说道龚正之死时,语气中仍不免透露出遗憾与不甘。 但除了离奇的凶案,还有三个字牵动着林默的神经。 魏延终于提到了“子午谷”。 这场袭击和子午谷之谋有关。念及此,林默抢过话锋:“敢问魏帅,可是要末将去追查偷袭真凶?” 魏延摇了摇头:“现在缉凶于事无补,大战在即,重要的是将龚正身上那条断了的线重新连起来。” “本帅想请靖川潜入长安,帮忙取回一件要紧的东西。” 如果是寻常玩家,此刻一定会追着问下去。但是林默满心都是子午谷奇谋,所有这一切看似离奇破碎的片段经他稍加思索,立刻便串联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条。 “魏帅要的这样东西,是不是大军兵出子午谷直抵长安时,打开长安大门的钥匙?” 林默迫不及待的说出推理,这种迅猛思绪来自他对三国历史的研究。 不论如何,从魏延的回应里,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 魏延瞪大了眼睛,猛然回头望了眼地图,又望了望眼前自信的林默。 兵出子午谷的战略构想他只向诸葛丞相说过,属于军中最高机密,难道眼前之人只靠一张地图和自己的只言片语,便能一举窥得自己的心机?! “靖川真乃智将。”魏延露出浅笑,他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其实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为看遍了千百年关于子午谷之谋的所有记载,写下了百万字奇思妙想。可以说林默对子午谷之谋的了解,并不亚于魏延。 魏延收起了浅笑,指着地图道:“不错。龚正所肩负的使命,正是帮助本帅,不,是帮助大汉完成子午谷奇谋。本帅计划仿霍去病破匈奴王庭之故事,不带辎重,不要援兵,在丞相率大军西出祁山时,率领五千偏师从子午谷小路直捣长安!” 也许是终于能与人分享心中块垒,在描述子午谷奇谋时,魏延的语速明显加快。 “虽然兵出子午谷是险着,但是只要有内应配合,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夺城。险着即是杀招。可惜,内应的消息随着龚正沉入黄泉。如今我军不仅与内应断了联系,本帅更是担心,若是曹魏狗贼杀了龚正,获悉了北伐大计,那一切便……” 说到最后,魏延再也难掩忧虑之色。 林默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曾看史家分析过,蜀汉的北伐关键所在,便是凭借秦岭茫茫山路掩盖真实出兵计划,每次或出祁山大道,或走小道,打曹魏一个措手不及,才能艰难取得战略优势。 否则,若是曹魏预知蜀汉的出兵安排,只要在必经之路上安一偏师镇守,便能将百万蜀军拒之门外。 蜀道之难,是进亦难,出亦难。 林默将思绪拉回,对面的魏延正在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军情紧迫,非靖川之才不可解此危机。” 果然,用间就是子午谷之谋的玄机! 听完魏延的话,林默没有预想的那样兴奋,反而一阵欣慰之感涌上心头。 早在筹备自己的小说时,林默就对子午谷之谋充满怀疑:魏延是久经沙场的蜀中骁将,其提出的子午谷奇谋绝不是偏师冒进的昏招,否则凭刘备的识人之明,敢把让他来当第一任汉中太守吗? 他不禁猜测,子午谷奇谋一定大有文章。 这个设想,在此刻得到了印证。 莫愁前路无知己啊……作为历史爱好者,他的内心感到一阵欣慰,一份喜悦。 “末将愿往!” 林默起身行礼,用极为恭敬严肃的口吻许下庄严军令。 “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去收拾行囊。”他说着要走,被魏延拦下。 “莫急。兹事体大,还需禀明丞相。” “丞相?我能见到丞相?”林墨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游戏里与诸葛亮相见。 魏延点头道:“走,你我同去丞相行辕。” 夜色寒凉,十余骑快马出营,向着丞相行辕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在不远处角落里,一个黑色的身影扒着拒马栏,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窥探着魏延和林墨的一举一动,然后带着所见所闻,如鬼魅般逃离了营门。 第3章 丞相行辕 丞相行辕,位于阳平关石马城。 史书记载,(建兴)“五年春,丞相亮出屯汉中,营沔北阳平石马。”石马,即是汉初萧何为汉王刘邦北出阳平而修建的山城,因近白马山,又称白马城。 古人以山南水北为阳,沔阳在沔水之畔,白马城高据阳平山关之上,相比郡治南郑城更能清楚的看到运粮船顺着汉水漕运和米仓道从成都、梓潼云集而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诸葛丞相深知粮道通则百战胜的道理,这才是他最为关心的所在,必须昼夜亲眼望着才安心。 同时,这里向北直通褒斜道,丞相镇国门,这代表着整个蜀汉一种积极进取的姿态。 入城已是子时初刻,林墨本以为行辕内应当万籁俱寂,却没想到廊邸间依旧灯火通明,怀抱着卷卷军报的吏员功曹迈着小碎步奔走,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脚步声,每个人都顶着厚重的黑眼圈,可是眼神中却又不约而同抱有坚毅的光芒。 这就是众志成城的样子,诸葛亮成功凝聚了所有人的心,正如同“兴复汉室”不仅是他一人的梦想,北伐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战役。 不愧是千古名相。林默感慨着。 随着魏延等人快马入城,白马城中连绵如烽火台般的箭楼纷纷亮起火光,旗令官挥舞的旗语通报了这位军中大将的深夜到访。 丞相府记事霍弋已经等候在行辕门口。 “魏帅何故深夜来此?” 霍弋在军中是小资历,承蒙父亲霍峻的功勋,年纪轻轻被任命为太子舍人,成了当今天子刘禅的第一批近臣。此番北伐,丞相特地将他带在身边历练。 魏延下马,向侄子辈的小将匆匆道:“绍先(霍弋表字),虚礼免了,魏某有紧急军情禀报,你放行。” 林默随着一众扈从下马,紧紧跟在魏延身后。 “魏帅,参军马幼常、杨威公正在丞相书房议事。可否在偏房稍作休息,待霍弋传禀?” 幼常是马谡的表字,威公则是杨仪的表字。二人同为丞相参军。 听到马谡和杨仪的名字,魏延有些挠头。 马谡还好。他出身荆州名门,是丞相心腹,曾为平定南蛮进过良策,才干有目共睹。 而杨仪则是魏延的政敌。当年二人俱出荆州,一文一武,同受先主刘备赏识。可杨仪人心性狭隘,恃才傲物,更因为执行军纪等小事与魏延渐生龃龉,慢慢演发为势同水火的政敌之争。除非是军议,二人从不照面。 但是今天不一样。军机就是先机,北伐大业刻不容缓,魏延顾不得这些。 “丞相!丞相!魏延有要事禀报!” 堂堂镇北将军、丞相司马,竟然深夜在公署前大声叫嚷起来。 ------------------------------------- “丞相,孟达此人太过自傲,其势必败……” 书房灯影中,两个年轻人正与上首的长者研读着一封残破的书信,忽然听到外面魏延的吵闹声。 “何人如此放肆!其不知军纪严谨喧哗!”杨仪听出了魏延的声音,假装不知,语气中满是不满和鄙夷。 “文长深夜到访,定有要事。关于孟达投诚之事,还请威公代老夫草拟一封回信。” 长者在言语间给足了杨仪面子,这也意味着,他决定单独召见门外的魏延。 马谡欲言又止。他不忍老师的操劳,但这就是政治,既然不能将碗底掀翻,那就必须设法端平。 二人步出书房,马谡走到门口,对魏延行礼,转而对霍弋道:“丞相请魏帅入内详谈。” 魏延轻轻拍了拍霍弋的肩膀,大步往里走,却不料马谡的身后传来一阵尖声: “绍先,丞相可没说让这些泥腿子都进去。非令不得进行辕,难道你忘了军规吗?” 不用问,魏延太清楚这是谁的声音。 “杨仪,你说谁是泥腿子?我大汉精锐岂容你羞辱!” 眼看二人要争吵,马谡连忙上前拉开魏延。 “魏帅,夜深了,甲士们脚步重,容易惊扰丞相,不如就让兄弟们在门外稍后。绍先,快去取十支胡床来,给兄弟们歇歇脚。” 魏延一心想着兵出子午谷,不愿浪费时间,便借坡下驴,命林默等人在外等候。 冷眼旁观多时的林默瞥了眼杨仪的背影,心想此人果然和自己印象中的形象一致,是个嚣张狂士。倒是马谡的彬彬有礼令他意外,他难以想象儒雅如此之人日后在街亭独断专行的样子。 目送杨马远去,林默扭头望向书房方向。 没能亲眼得见丞相令他遗憾,他试着侧耳倾听,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隐约看到魏延高大的身影对着上首位置,深深跪拜下去。 ------------------------------------- 魏延在丞相书房谈了很久,久到连天上的星星都退了颜色。终于,书房的大门打开,面容严肃的魏延再次出现在林默面前。 威武的将军不发一言,带着众人上马回营。 重回军营后,他单独召见了林默。 “丞相同意你三日后出发……到了长安去南城,会有人告诉你后面的事。” 魏延平静的讲述着潜入长安的路线,仿佛这只是一场寻常的拜访。而林墨内心早已经澎湃不已。 即便没有紧张的bg,但是林墨心中已经擂起了紧密的鼓点。 “记住,接络的暗语是: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魏延郑重说道。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林默轻声重复着。 他记得这是班固《西都赋》中的句子,心想着游戏公司还挺有文化,用这作蜀汉内应接头的暗语,还真别有一番味道。 ------------------------------------- 林默回到独帐休眠,兵卒们如雷的鼾声被隔绝在外。 重新躺到营床上,他觉得身心俱疲。 难道这游戏还能模拟疲劳感?还是这本是剧情的一部分? 不过他兴奋的睡不着。游戏进行至此,他已经将自己完全带入了蜀汉干将的角色。他怕是等不了三天,恨不得明天就出发。 “我记得游戏能模拟一切现实感官,长安可是个大城市,秦楼楚馆林立,到里面我会不会像007一样,除了当一名冰冷的间谍,还能做一个火热的浪子……” 他在幻想中遨游,渐渐合上了眼皮。 厚被,暖炉,他睡的很香。 铁马冰河入梦来,他梦到自己引领大军踏破长安城垣,重新将汉字大旗插上西汉旧宫。然后一头扎进无数美人怀抱,在酥软和娇嗔中窒息。 这种窒息感如此真实,真实到他睁开眼,视线仍是一片黑暗。 不,这不是梦。 林默发现自己的脑袋被麻袋罩住,有人粗鲁的绑住了他的手脚。 他被挟持了。就在戒备森严的军营里,他被人挟持了。 “别嚷,不然一刀宰了你。” 一记老拳打在软肋上,疼痛瞬间驱散了林默的睡意。 第4章 四个奸细 不知多了多久,等林默被摘下头套,他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空旷山洞中。 篝火映衬下,是四个人影。 一个山一样的壮汉,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帮手,都穿着汉军甲胄。 “老实点。” 这是刚刚警告他的声音,来自其中一个瘦子。 “林默林靖川,建安二年生人,十二岁起从军,恰逢刘备夺荆州。后逐步成为西蜀间谍。不久前,你刚刚潜入江东,刺杀了东吴老将韩当。对不对?” 眼前的四人张口直呼先主姓名,并且蜀汉官兵皆自称大汉,他们却称呼西蜀,这些都说明,他们根本不是蜀军将士。 可是四人却身穿蜀汉的军甲,这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你们是魏狗的奸细。” 林默的语气不卑不亢。面对威慑,他暗自鼓励自己,眼前的不过是游戏的npc,是一群行走的游戏代码。 “敢对大魏不敬!”那壮汉上来就是一个兜心脚,正中林默心窝。 一口甜血瞬间涌上舌尖,林默的五官瞬间拧成一团。 怎么痛感这么真实,难不成现实中也有人踢了自己一脚? 林默强撑着咽下了鲜血,他不愿输给一群代码。 “刚才是告诉你,你的一切我们了如执掌,不要妄想糊弄过去。”瘦子抓住他的发髻,恶狠狠问道: “老实说,诸葛亮和你说了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没见到诸葛丞相……林默心中盘算着对方的底细。 “丞相和我说,魏狗的奸细已经查明,不日便可一网打尽!” 他虚张声势,想以此震慑这些匪徒。 四个魏国奸细闻言相视,皆是不屑一笑。 “不愧是西川顶尖的细作,竟然只凭一眼便能看清我们的身份。”瘦子道。 “不过我们不是小儿,不会受你那虚招。休要奢望有人救你!” 接着又是三记窝心脚,踹的林默差点晕死过去。 这游戏有毒啊!一般的游戏不都是让玩家割草npc?为什么这个破游戏这么喜欢虐主!? “来,把知道的说出来,我们不仅不会难为你,还会送你去洛阳。当今大魏新主继位,最喜欢投诚的勇士。凡有归顺,必得封赏。”除了拷打,瘦子还不停的用语言冲击着林默的心理防线。 然而这些听上去颇具诱惑力的条件,在林默看来简直就是笑话。 莫说我是现实玩家,就是真的蜀汉大将,又岂会背弃丞相! “杂种,老子习惯干你娘,曹叡能封我当你爹吗?”林默不服输的反击着,随即迎来更加沉重的痛感。 “给我割了他的舌头!撕了他的耳朵!给我阉了他,看他还硬不硬气!!”瘦高个突然涨红了脸,扯着嗓子喊道。 “我就是你爹!我就爱干你娘!”林默肆无忌惮的咒骂着,心中却不住在给自己鼓劲:“都是代码!都是假象!” 他知道,只要将魏延的计划和那句口号说出来,自己便能免去这皮肉之苦,大不了不玩这个游戏。 但是极强的好胜心和自尊感不允许他退却。那算什么?输给一群npc? 他在小说里无数次描写过英雄,更将自己带入过英雄,可当考验降临,难道自己只是受了几下拷打便放弃认输?更何况是输给npc? 从来只有老子玩游戏的,哪见过游戏玩老子! 痛苦中的林默瞅准机会,突然开口,一把咬住壮汉踢来的小腿,凭着一股蛮劲死死不松口,直到四人中另一人搬起石头一把砸向他的后背,才将壮汉从林默嘴中救出。 “竖子!”那壮汉捂着伤口,握紧拳头要报复,却被领头的瘦子止住。 “不必跟他计较,直接灌伏虎汤。” 刚刚举石之人从腰间取出一个酒嚢,打开瓶盖交给瘦子首领。 “姓林的,这可是我大魏专门拷问死囚的良药伏虎汤,喝下去人不设防,有问必答。眼下你自己说出来还算是投诚,过一会这伏虎汤下肚,就是铁齿铜牙也得都给我抖落出来。” 林默死死咬住口舌,拼命摇头,却被壮汉一把捏住两腮,将一袋伏虎汤全部灌进。 “都是代码,都是数字……我是玩家,我才是这个世界的神!” 想着念着,林默的视线渐渐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行小字渐渐浮现: 【游戏为模拟现实保留了真实痛感,玩家可以选择简单模式,不影响完成主线剧情。】 【是否调成简单模式,关闭伤痛设置?】 “不!”林默大喊。 【是否调成简单模式,简化虐主情节?】 “不不不不!不过是一行行代码,他们不能击败我!” “我要踏平子午谷!我要打进长安城!” “我绝不退让!” 在确认答案后,一行小字渐渐浮现。 【经受心智考验,获得成就“武侯遗志”,战绩得分+50。】 ------------------------------------- 朦胧中,林默微微睁开了眼睛。 “这人是真嘴硬,连伏虎汤都问不出一个字。” “不会真的打死了?我不是说了不要下死手,绍哥你怎么总是没有各轻重。” “要不你来?每次都埋怨我,我天生力气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二哥哥,斌哥哥,你们别吵了,还是想想怎么交差……”最后说话的是个女声,她躲在壮汉身后,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之前那般凶神恶煞。 领头的瘦子则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不住的咳嗽着,试图去平息众人争执。 没人在意林默。 痛感渐渐消失,林默隐约觉察到手脚的捆绳渐渐松动。 他悄悄将四肢从捆绑中退了出来,抄起手边的石块,一个健步跳起,瞅准躲在壮汉身后的女孩飞扑过去。 在三个男子的惊愕注视下,他一把将女孩揽入怀中,扼住其咽喉,另一只手甩出石块,正中那壮汉胸口,将其击退数步。 “这招法,是西凉马家的出手剑!”三个男子齐声惊呼。 “退后,不然我掐死她!”林默用尽全力喊着。 那壮汉失声喊道:“住手,休要伤我妹妹!” 瘦高个无比懊悔的一拍脑门:“绍兄,你怎么还是这般孟浪!” 林默诡笑一声:“我果然猜的没错。用间者怀疑一切,除非是血肉至亲,不然谁会带个女人在身边?” 他又对怀中的少女道:“姑娘,不要怪林某不怜香惜玉。战场无情,刀剑无眼,要怪就怪这乱世无情……” “林默,你能经受住我们的拷打和伏虎汤,确实是一条好汉。不过在下还是劝你还是放开那姑娘。”瘦高个语气和缓,不像是刚刚的恐吓样子。 “放人?刚刚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默正在为重新掌握主动权而得意着,突然感觉整个人失重般飞到空中,紧接着是一个重重的后心砸地。 少女的手肘重重砸在他心口。 他中了少女的过肩摔,而最后这一下肘击,远胜过那壮汉击打的力道总和。 少女还要挥拳再打,突然被人叫住。 “停手!”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少女身后传来,三个男子立刻恭敬行礼。 林默躺在地上,视线透过少女衣襟的缝隙,仰头望见了出现在月光下的倒影。 那是魏延和马谡,还有头戴进贤冠,轻摇羽扇的白须长者。 “星瑶,还不放手?”白须长者问那少女。 “诸葛叔父,这竖子轻薄于我,回去我要让姐姐姐夫杀了他!”少女嘴上不饶人,还是松开了手。 “张绍、蒋斌参见丞相。” 壮汉和细眼男子恭敬说道。那为首的瘦高个则咳嗽着喊了声: “诸葛乔参见父亲……丞相大人。” 林默盯着月下长者的倒影,陷入了久久的震撼。 叔父……父亲……丞相…… “林默无礼,还不快拜见诸葛丞相!” 魏延指着林默大声喊道。 第5章 武侯的叮嘱 “丞相……” 林默轻声念着,凝视着眼前的白发老者。对方深邃的明眸同时望向他,凹陷的黑眼圈尽显劳碌疲态,却难以掩盖眼神里充满慈祥和睿智的光泽。 “林默拜见诸葛丞相。” 他是游戏的主角,是这场游戏的神,按理说没有必要跪拜任何一个人物。但是诸葛亮不同,对这位流芳千古的先贤,林默早就抱有无限敬意。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两千年来后人对诸葛亮早就做到了不以成败论英雄,人们敬的早就不是隆中潇洒的卧龙,而是在五丈原为理想献身的丞相。哪怕他一生白头,却终未越过山丘。 林默不是在跪拜一位npc,他拜的是诸葛的英名。 “起来,孩子们出手没有分寸,可曾受伤?” 马谡和魏延连忙将林默扶起,众人围拢在丞相面前,等待着这位大汉柱石的聆讯。 “出手剑是西凉马家的绝学,难道你师从于马家?”诸葛亮关心问道。 魏延解释道:“前将军马岱曾为末将所部传授此剑法,其他人学了皮毛,唯有林默尽学精要。” “果然是人才难得。”诸葛亮点头赞许道。 一旁的马谡见此,板起面孔,严肃的训斥起四个青年:“你们四个也太过分。就算是为了测试,直接用伏虎汤便好,为何要对林将军刑讯?不论如何,他也是我大汉的将军。还不快向林将军赔罪!” 四个青年低着头,不敢答话。 可林默从他的语气中能明显感觉到,这名为斥责,实为开脱。 看看这四位,诸葛乔是丞相养子,蒋斌是相府参军蒋琬之子,最牛的张绍和星瑶的父亲便是蜀汉开国功勋张飞张翼德,姐姐乃是当今天子的正宫皇后。除了丞相,恐怕整个蜀汉还真没有人敢一块数落他们四个。 对了,自己好像骂诸葛乔要“当你爹,干你娘”,那我岂不是要……林默想起这些,瞥了眼诸葛亮,有些后悔刚刚的口不择言。 只听张星瑶昂首犟嘴道:“打几下怎么啦!堂堂一个将军还受不了皮肉之苦吗!不演像点,怎么能让林将军相信我们真是魏狗的细作!要怪你去怪诸葛叔父,我们都是奉了他的命令呢!” 诸葛亮和善笑道:“是老夫不好,幼常不必责备他们四个。”他转头向林默道:“文长,靖川,你们随我来。” ------------------------------------- 星夜下,诸葛亮领着魏延和林默走到远离众人的一边。 “靖川,兹事体大,老夫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你见谅。” 林默连忙欠身要谦让,只听魏延跪地道:“军中主将皆以丞相马首是瞻,但有所用,绝无异议。只是靖川为人忠厚谨慎,绝非延等蛮横无智之辈,还请丞相切莫怀疑。” 说完魏延扭头对林默道:“靖川,实不相瞒,你入江东刺杀韩当将军一事,乃是魏某擅专下的错令。魏某只是怕有人搅乱大局,没想到自己才差点毁了丞相一片苦心。丞相察觉此事,故而试炼于你,就是担心你也是和我一样的莽撞骄悍之人。一切都是魏某的错。” 一时间,林默有些尴尬。 “文长,起来。老夫既然没有在众人面前责备你,此事便无需再提。只是你要切记,维系孙刘联盟乃是我大汉第一国策,任何人,纵是老夫也决不能做出损害两方盟好之事。否则,就是有擎天之功,那大汉也断不能容。” 诸葛亮责备完,接着对林默道:“靖川,老夫此举对你一是测试,二也是演练。那伏虎汤乃是如今曹魏拷问犯人常用之物。此行凶险,如若你一招不慎,落入敌手,只怕曹贼犬牙对你要比诸葛乔他们凶狠千万倍。” 林默坚定道:“丞相放心,末将绝不做曹贼的俘虏。但有不慎,末将必以身殉国!” 诸葛亮摆摆手:“年轻人莫要轻言生死,我们老了,你们才是大汉的未来。你的事迹文长已经报过,如今大汉人才凋敝,正是用人之时。只有活下来,才能将大汉的旗帜一代代传承下去。” 说到这里,诸葛亮有些疲惫,轻轻坐到了一块大青石上,视线越过百里秦川,望向长安方向。 “入蜀日久,人心思定,老夫何尝不想偃武修文,与民休息。文长之策虽然看似冒险,但是如果有内应可成,则能省去百万民夫之苦,我大军亦可早日收复旧都……” “老夫同意你们再入长安。” 魏延和林默不约而同攥紧了拳头,却见诸葛亮严肃说道:“北伐是国运之战,不容有失。出兵子午谷只是我军战略一策。靖川啊,此去务必以谨慎为要,做事从大局着眼,宁可事败身回,切莫泄露北伐军机,这是老夫对你的唯一要求。” 林默听着诸葛亮的话,仿佛是一位慈祥的老父亲在对即将远行的孩子谆谆教导。他听得出丞相的话外音:不行就撤,决不可因为贪功冒进而损害北伐大局。 “丞相放心,林默知道北伐之重,绝不会因贪功而损大局。” 诸葛亮微微点头,对魏延说道:“文长啊,当年先帝从百万军中拔擢你为汉中太守,是圣恩浩荡,更是慧眼识珠。老夫相信,如今你推荐林默,一如当初先帝识才用你,你们绝不会令先帝失望。” 听到先帝,魏延的声音渐渐颤抖:“丞相放心,魏延绝不再错,以……辜负先帝之恩……” 林默内心感慨,原来丞相事必躬亲的不是军政琐事,他在乎的,是每一份人心。 ------------------------------------- 回到众人之中,诸葛亮对刚刚的月下对话避而不谈,只是向马谡交代几句,便带着诸葛乔四人登上车辇。 马谡将林默叫到一边,将一柄短剑交给林默。 “丞相有命,让将此物交送于你。” 林默接过剑,之剑剑身上刻着两个俊秀的隶字: “青釭!”他惊喜的差点叫出声。 “此行凶险,丞相盼你以此剑披荆斩棘。”马谡道。“林将军,剑刺不同刀砍,在进击之外多了一手退身步法。还望林将军深思。” 这还是在劝自己以大局为重,不可贪功冒进。林默心想,果然是马谡,能和诸葛亮的心思同频共振,想来若不是造化弄人,也许他比姜维更能继承武侯遗志。 “还有一事,马某还想提醒林将军。” “大人请讲,林默定当谨记。” 马谡环视左右,特地压低了嗓音:“将军此去,既要防范北面的明枪,更要提防来自川蜀的暗箭。” 听闻此言,林默握着青釭剑的手不禁一颤。 “希望将军不要成为第二个龚正。” “龚正?参军大人难道是说……” 不等林默问完,马谡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转身登上了车辇。 龚正之死难道不是魏军所为?林默不由得扭头回望四方,幽幽山谷,无尽黑暗,他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身后袭来,宛若豺狼在耳边低喘。 第6章 羌人的试炼 经历了一夜折腾,林默从营榻上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 他还记得张星瑶那一摔,虎父无犬女,看来猛张飞的蛮力基因很好的遗传给了女儿。他不禁为娶了张氏长女的后主刘禅捏了把汗。 整理好甲胄,他将那柄青釭短剑系于腰间,冒着寒风向主峰将营走去。 林默再次见到魏延,对方的表情比昨日亲切了许多。 “靖川,昨日之事切莫怪罪。丞相有意试你,也是一种看重。” “末将不敢。”林默面无表情的回答着。“这次魏帅能否将实情告知?” 魏延拉他坐下,将亲手沏好的热茶推到林默面前,理了理思绪道: “其实本将从未隐瞒于你。那张字条你见过,为了防止泄密,龚正一直以‘白帝’代称那位在长安的内应。即便是本帅,也只知道白帝位高权重,非普通将校。但是其人姓名表字,官职军阶,出身籍贯一概不知。一切都要仰赖靖川了。” 好么,这会儿魏延一问三不知,当起甩手掌柜了。 林默皱起眉。长安是曹魏西都,其间文官武将不可胜数,如果除了“白帝”的代号一无所知,自己岂不是要大海捞针?再说即便找到接应之人,自己又该如何鉴别他就是在真正的“白帝”呢?看来这道难题只能由自己来想答案了。 魏延指向悬挂的地图,接着说道:“明日午时,去沔阳县城城南的沔江酒铺,那里有个羌族商人正在招募扈从。凭你的乔装和身手定会被选中,然后随他可去长安。” 这执行任务的第一关就是面试?林默将信将疑。 “只要你被选中,便能随他前往长安。一路上你可能会遇到我军在关中的几个凿点,一是在郿县乐春堂药房……” 间谍被称为暗钉,那么类似于地下交通站的接应点就称为凿点。 林默听着魏延的介绍不住点头,恨不得将每个字像钢印一样印入脑海。 “都记下了吗?” 待魏延说完,林默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细节,点头应允:“记下了。” 魏延表情渐渐严肃,竖起一根手指:“明日是腊月初一,你我以一月为期,建兴六年元月初一前你务必返汉,届时我率大军兵出子午谷,你我共享这北伐头功。若一月未归,魏某便当靖川阵亡,大军随丞相西出祁山。” “末将领命。”林默起身准备去做最后的准备。 “且慢……” 魏延将一方巴掌大的木匣推到林默面前。林默打开,里面是一绿一黑两颗药丸。 “绿色是保命的青元丹,黑色是殉国的醉鸩丸。此战事关北伐,情急之时,此二物……能助靖川一臂之力。” 林默明白,在魏延心中,自己此去是宁可失败也不能被俘的。这两颗药对自己一个救命,一个要命,但对于蜀汉来说,却是两道保险杠。 行,游戏嘛,就是真吃了毒药我还能死不成?他将药匣收入怀中。 交代完一切,魏延似有不舍的起身,沉吟良久,突然冲着林默下拜: “靖川,虽然丞相许你事败身返,但那样杨仪等人定会以延误军机弹劾于我。届时身败名裂,亦是生不如死……一切仰赖靖川!” 林默连忙将魏延扶起:“魏帅放心,末将定当找到白帝,助将军完成北伐第一功!” 我可是这场游戏的头号玩家,我怎么会输!林默心中默念着。 ------------------------------------- 回到自己的营帐,林默盘算起明天的安排。 老酒馆的面试实际上是第一关考验,如果自己连面试都通过不了,就不用说去长安执行任务了。 他一遍遍过虑着魏延的话,模拟面试细节。 “我的身手不必说,但那是军人才会招法。可是如果一个壮年军人说去应征商队扈从,傻子都能看出来有蹊跷……等等,魏延好像说‘凭我的乔装和身手’……” 他起身再去翻看写着自己履历的竹简,字里行间的角落,他发现了林默曾伪装潜入江东的记载。 “果然,我就说,不会乔装怎么潜入江东刺杀韩当……” 他的视线锁定到墙角的木箱,从游戏开始那个木疙瘩就一直堆在角落里,而一般行军是不会带上这么笨重的辎重的。 打开木箱,果然,成摞的衣服上面,静静躺着一沓人皮面具。 “好家伙,我还是一名川剧‘变脸’艺术家。” 他对着铜镜将面具套在脸上,类似皮革材质的面具和他的面孔迅速贴合。他夸张的长大了嘴巴,做出呐喊、咀嚼的动作,甚至还打了自己一拳,面具牢靠如初,仿佛天生的一般。 “啧,脸型好,怎么换都靓仔。” 林默将每张面具依次试过,铜镜里的将军一会变作风尘艳妇,一会成了文弱书生,一会又成了谢顶的老农。 在掌握了诀窍后,林默最终选择了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 “嗯,明天起,我就是老兵林默。不对……”他揣摩着细节,随手拿起刻刀,仿佛老手一般在面具上刻出一条条疤痕。 看来游戏还给了我做面具的技能。他带上假面,拿捏着腔调拍了拍胸脯: “老子就是林默!十年老兵,哪郭不服!” ------------------------------------- 翌日,午时初刻,一名拄拐老兵出现在沔阳街头。谁也不能将那饱经沧桑的面孔与蜀汉第一间谍的名号挂钩。 北伐大军就在不远处的定军山紧张操练,而县城大街依旧热闹非凡。 羊肉铺子里肉汤的膻味远飘百里,吸引着一群彪形大汉蹲坐在店铺门口,端起热气腾腾的陶瓷大碗,一边顺着碗边吸吮着里面的醇厚油汤,一边扫视着穿梭而过的婆娘媳妇,仿佛那流入口中的不是羊肉尾油,而是女人掩藏在寒衣下的细长手臂和滑嫩肌肤。 人声如蛇,穿梭于坡脚老兵的耳畔。老兵无暇他顾,视线扫过长街两侧的店铺招牌,最终在“沔江酒铺”的破旧招牌下停住了脚步。 店铺不大,内部陈设一眼可以望尽。一个红脸灰发的羌族人正坐在角落里,一口一口喝着热酒,身后十余名彪形大汉傲然护立。 老兵拄杖上前,店小二连忙跑出来。 “贵客,今日小店被包了,还请贵客去别处饮酒。” 老兵没有说话,抬起不满老茧的手指,微微指向角落里的羌人。 “叫他进来!” 羌人一声令下,小二侧身让老兵入店,不住摇头道:“哎,人都残了,还来受这份罪。” 老兵还没入座,只见那羌人面前的壮汉突然飞出,将旁边的条案尽皆扑倒,然后捂着嘴角的鲜血便飞奔出店。 羌人身后,一名刀疤脸护卫老拳高举,似乎打飞壮汉的余威仍在。 “你也是来应招的吗?” 老兵点头:“听说跟着你,有肉吃。” 羌人闻言哈哈大笑:“我雷布缺人,可是不缺废人。想来吃肉,可以,三招内打赢他,你顶替他的位置,报酬翻倍。” 老兵抬眼,只见那刀疤脸正凶狠的望着自己,突然脚下发力,如恶狗一样扑来。 老兵岿然不动,直到刀疤脸逼近身侧,猛地一个扭身,手刀反劈刀疤脸下颚咽喉处。电光石火间,二人错身过招,刀疤脸捂着喉结处,表情痛苦的干呕几声,跪倒在地失去知觉。 “有两下子,从过军?”雷布的表情有些收敛。 “十年。”老兵说出准备好的经历。 “腿上有伤?” “平南蛮时中过毒箭,打不了仗,就出了军营。”老兵不紧不慢的说着。 “我这趟可是跋涉,腿脚不好的人用不了。”雷布摇了摇头。 “你说过,赢了我就能顶替他的位置。”老兵不依不饶,竟然一屁股在雷布对面坐下。 “嘿!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找事是不是!” 雷布下意识起身,躲到十几个壮汉身后。 “哥几个,教教他规矩!” 老兵默然一笑,心想这新手村的试炼小怪,不是说来就来了嘛。 第7章 初露青缸 保镖们摩拳擦掌,渐渐围拢过来。而老兵依旧低眉垂首,安稳如山。 那份自信不仅来自于矫健的身手,还有他拐杖里削铁如泥的青釭剑。 只要他扣动机关,拐杖里面的宝剑便会应声弹出,配合他的绝技“出手剑”,眼前再多的敌人也会血溅当场。 老兵的手轻轻搭在拐杖上,无人察觉他已经在心中模拟了十几次杀招。 “老杂碎……” 保镖们正要围攻,刹那间,只听一声长嘶,酒铺外一匹驮马突然不听使唤,咆哮着撒开四蹄,在长街上狂奔起来。 “躲开!都躲开!!!” 马主人控制不住,哭喊着提醒众人。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人生要被这畜生摧毁了。 刚刚还沉浸在市井繁华中的男男女女们瞬间清醒,避嫌的人流仿佛一道道拍案巨浪,分左右冲向路边的商贩酒肆。 街道正中的石板路迅速清空,只留下惊慌的奔马,还有一个瘫坐在地不住哭喊的小女孩。 小女孩适才在慌乱中跌倒,崴伤了脚踝。她的父亲被人流挤到了半里之外,只能眼睁睁看着惊马上的死神向爱女伸出魔爪。 眼看惊马铁蹄将至,小女孩哑然失声,围观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目睹即将到来的人间惨剧。 老兵没有迟疑,随手扣动拐杖机机关,抽出暗藏其间的锋利短刃,对着惊马眼窝猛地甩出。 短刃厉声破空,还没等酒铺内外众人明白过来,惊马已经在距离小女孩一步之遥的地方倒地不起,短剑没入之处,暗血涌动,将石板路浸染成一片酒红。 随着沉重的马尸倒地声,静止如真空的市井迅速恢复了喧闹。 众扈从回过神来,见老兵已然出手,以为他所依靠者不过是这杖中利刃,此刻出手已是交了底牌,尽皆狠相毕露,要在新主子面前逞一逞威风。 “都停手!” 正在他们要出手时,身后突然传来雷布的声音。只见红脸羌人掰开壮汉的臂膀,挤到最前,冲着老兵问道: “这是马家的出手剑,你是西凉马氏族人?!” 老兵将其扶起,淡淡说道:“不敢冒认马家高名,在下曾在马岱将军麾下效命。” 雷布的眼神中彻底没了轻蔑之色。他凝望了着老兵,良久开口: “等着上车,千钱一天,到地方结账。” 正在此时,那小女孩的父亲手捧宝剑,带着小女满脸感激的跪倒店门口。 “敢问是哪位恩人出手救了小女性命,老农愿当牛作马报答……” 老兵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中起身,坡脚上前接过宝剑,收入拐杖,笑着答道: “在下林默,眼下是这位雷东主的扈从保镖。” ------------------------------------- 沔阳县城北门,雷布雇佣的扈从、车夫忙碌着将沉甸甸的货箱搬到车板上,阵势之大,一如密集的蚁群。 一个时辰不到,满载的五十辆马车已经全部装填完成。饱食粮草的驮马被从马厩中一匹匹牵出,身姿矫健不输正牌军马。 新招募的护卫们按照安排跳上货车,他们的任务是死死盯住货箱,人在货在,人死货还得在。 林默因为之前的惊艳亮相,被特地安排在雷布的豪华车辇之后。其实就连装货的马车也比寻常的板车豪华的多,林默只要往后一仰,就能在车里躺成一个太字。 不,是躺成一个木字,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东家,货都备齐了。”一身大汗的仆从擦着额角,仰头向豪华车辇中的雷布请示着。刺目的夕照射进他本就不大的眼中,令他显得更加卑微。 “走!” 雷布一声令下,五十辆马车百轮齐动,车夫扬起皮鞭响亮的抽打在驮马之上,铜铃发出悦耳的律动,车队宛若黑色的长龙自沔阳北门迤逦而出。 林默探出半个身子回望了眼沔阳县城,丞相行辕在夕阳下静默屹立于不远处的山城之上,那随风摇曳的汉字大纛像是在向即将远赴敌营的勇士挥手致意,提醒他不要忘记“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伟大梦想。 与此同时,就在车队不远处的一座酒庄阁楼上,几个衣着光鲜亮丽的男人正高举酒杯,望着迤逦远行的车队啧啧点头。 “赵大人,这次要不要算算令弟的安危?”站在主位的人轻捻短须,微笑问道。 “卦不算己。舍弟定能完成大人交办的任务。”回答的是参军赵正,他尤以算卦为长。 “放心,只要他办好差事,我会安排他加入无当飞军。” 男人嘴角一撇,恨得差点将嘴唇上的须毛揪下。 “嘶……庸奴,休想染指北伐第一功!” ------------------------------------- 为了维持沧桑老兵的样子,林默一路上沉默的像一棵树。当车队一往无前的扎进了无尽的寒夜之中,他仰望星斗,靠闪烁的星光驱散困意。 车队已经在大山里走了一天一夜。阵阵冷风在山林缝隙间飒飒穿梭,他的毡衣在背后抖了抖,随即从脖领间散出一口热气,仿佛有了生命。 “嘿,瘸子!”林默尽力在冷风见分辨出声音的来源,扭头冲车下一撇,是个背着猎弓的少年在追赶他的马车。 “瘸子!我是后车的,拉我上去!” 林默警觉的扭头,果然看到后面的马车上除了车夫就是货箱,本该坐着押车护卫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弯下腰,单手将少年拉上了车。 “瘸子,你飞剑那招叫什么名字?好厉害啊。”少年哈了哈手,期待着看向林默。 “死人。”林默撑开快要粘合的嘴唇,吐出两个字。 “斯人?”少年不解。“这名字怎么文绉绉的?” “如果你继续叫我瘸子,你就是一个死人。”林默没有看他,只是一味的望着星空。 他平生讨厌两种人,一个是熊孩子,另一个也是熊孩子。 “哦哦哦,失敬失敬!”少年笑着赔罪。“林大侠,林大哥,我叫邹义,想跟你拜师学剑啊……” 林默终于回头,丧丧地打量了这少年一番。 浑身的貂绒毛皮材质的皮袄,脚下一双脏兮兮的靴子,活像是一个多年走江湖的老把式,和邹义那白里透粉的小圆脸毫不相称。 “你是个猎户?”林默问道。 “嗳!你看笑了笑了不是?小心眼……”邹义笑着坐起来。“不过眼睛倒是挺准。看见了没,就这只弓,欻欻歘!我曾经三箭射死一头老虎,怎样,不比你飞剑杀马差?” 林默有些不信的嗤笑了一声。“纸老虎?” 少年也不辩解,从背后箭囊随手抽出一支箭。 “看那根三叉枯树干。” 林默扭头望去,就在他的视线在快速驶过的黑漆漆的风景中终于看清那根树杈时,那树杈正好被拦腰射断。 “看见了吗?”少年得意的问道。 “看见了,汉中养由基。”林默毫不在意的舒了口气。雷布早就说过,商队不养闲人,他早就预想到这些护卫都身怀绝技。 “哎,别别别……”少年见他不感冒,气势又矮了回去。“你看,你教我剑法,我教你射术,你我互为师友,何如?” 自古射手爱近战,而步兵未必射手。林默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哎,话可别说太早。”邹义故作深沉。“你这剑法再厉害,丢出去不过是一击。你可知你白日里出了风头,后面多少人要找机会想拿你立威?听说他们到了郿县就要动手,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 林默没有回答,只是不动声色的向后望了一眼。他不在乎武者间的高下,他的心在长安。 “你说我们很快会到郿县?”他猛然想起魏延交代过,郿县有蜀军的凿点。 “你是第一次押暗货?连路线都不知道?”邹义诧异说道。 暗货?林默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了撇身后的货箱。他按照魏延的指示进入商队,却还不知道这箱子里是什么货。 不能显得太白痴。他故作镇定道:“货押过,只是没走过这条路。你给我讲讲……”林默故意压低了嗓音。“我可以考虑传授你御剑心法。” “这剑招还要练心法?!”少年大喜,知道自己遇见了绝世神功,连忙知无不言起来。 “这条路我常走,每次就是帮雷布这样的羌商押货。这些年我也大大小小……” “讲路。”林默纠正他。 “哦哦哦,这条路,对,这条路老人说过,因为形状像是探出的簸箕,所以叫箕谷。前面有一处开阔地可供歇脚,再往前走还是一段山路,能直插观众,我记得那段路也有个名字,好像叫……” “斜谷道。”林默望着前方,眼神冷峻起来。 “对对!就是斜谷道,你怎会知晓?你不是第一次来吗?” 箕谷还有个名字,叫褒谷口,得意于流经的褒水,这里与前面因斜水而形成的斜谷道合称为“褒斜道”。 林默没有回答邹义。他人是第一次来,但是褒斜道的名字却已经无数字在史书中读到过。 最近一次看到这两个名字,便是在魏延营中的地图上。 这里是北伐古战场。林默在心里说道。 第8章 夜入褒斜道 车轮辗转如风,少年的嘴皮子也越说越快。 “村里的老头子说过,这条路原来是栈道,能过百万大军的。后来张天师怕西凉人绕开阳平关从这打进汉中,就把栈道废了。” 张天师不是张角,而是当年盘踞汉中的五斗米教教主张鲁。 林默问:“既然废了,怎么又能跑商?” 邹义道:“跑商?你老哥是真不懂啊,眼下哪还有正经商人来往于汉中和长安跑商?陇西大道早晚就是战场,不是姓刘的打出去,就是姓曹的打进来。这条路,是雷布这样的私商专门贩运私货的。走得多了,也就有了路。没办法,要是从祁山大道那边走,费事不说,被抓住了可就……” 少年手指在颌下一横。 雷布是走私犯,为了避人耳目才从箕谷出发走斜谷去长安。 而斜谷道在关中的出口,就是距离长安不远的郿县。 “等到了郿县呢,如果遇到官兵检查,这么多货物,不是早晚露馅?”林默追问。 少年皱眉摇头。“我看你根本就没押过车。不然怎么会连这些门道都不知道。像雷布这种私商,肯定与魏军的将校有勾结。我来应征,就是因为雷布的关系深厚,安全啊!” “你是说,雷布认识长安守军中的高层?”林默眼神一懔。 “高不高的不知道,反正不是凡人。”少年眉毛一挑,坐近林默,低声道:“我可听说,现在这长安的将军大爷们可是窝里斗的厉害呢,说不准这次会把我们卷进去呢!” “内斗?” 林默从来没在史书中读到相关记载,而这关系到他的任务,他必须弄清楚。 “斗啊,有人的地方就有内斗。就说这商队里,不是还有后面几位等着斗你么……”邹义拿出说出先生的样子,越说越得意。 “这话还得从这两年说起。眼下镇守长安的曹魏安西将军,夏侯楙,你晓得吗?” “听说过。”林默记得这个在史书上一闪而过的名字。史载此人是夏侯惇之次子,曹操爱女清河公主的驸马,算起来是当今魏国皇帝曹叡的姨夫。蜀汉北伐前,此人刚刚被提拔为持节的安西将军,眼下是镇守长安的“一把手”。 “这个夏侯姨夫从洛阳带来一大批功勋子弟,听说有的跟我差不多大就当上将军了呢,你说这命哎……这几位少爷建功心切,说是要肃清关中腐气,先拿私商开刀。那抓到就是斩首啊,哎,要不是雷布这种大户,估计过年我还找不到活计呢。” 谈及自身,少年露出了成年人的无奈相,在林默眼里与那些在立交桥上因为失业买醉的中年人无异。 “这些人都是谁?”林默问。 “好多了,闹得最凶的是程武、张缉、李丰,整日想着断我们的财路,江湖上称他们是三贵。” 这些名字林默有些耳闻。程武是魏武帝从龙之臣程昱之子,张缉之父张既是镇守雍凉二十余年的封疆大吏,李丰之父李义曾官至卫尉。 虽然和夏侯楙的出身没法比,但都是权二代+富二代,担得起一个“贵”字。 林默追问:“夏侯楙呢?是不是他支持三贵?” 少年摇头:“我倒是希望他能出面。这位姨夫倒是和那三位不一样,人家不用建功立业,来了就是玩,听说安息将军府天天晚上都是歌舞酒会,白天姨夫将军就带着人一家家的逛青楼。你看看,人家把老婆丢在洛阳,自己在这边夜夜做新郎,没准还能给皇帝生个小堂弟呢。” “我发现你嘴还挺碎。”林默沉思道。“也未必就是夏侯楙纨绔,走私历来官商勾结,三贵查私势必牵扯一批干将。眼下边境紧张,他要考虑军心。” 少年猛地拍林默肩膀。“你可是说到点子上了。上次喝酒时陈赖子也这么说。他是个老书生,回来带你认识认识。” 邹义说着冲食指哈了哈气,在满是污泥的车辕上画了两个相交的圈。 “听说现在他们打的就是这个。本来这些少爷连弓都拉不开,可是来了就是将军。那些凭军功的地方将军们自然不服。再者,边将嘛,哪个能靠朝廷的军粮养兵?这私商跑商总有一两成得孝敬这些人。所以这查来查去,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将军被抓了呢。” “这也是陈赖子说的?”说到这里,已经设计敌营情报了,林默倍加留心,既要收纳信息,也要辨别真伪。 “我亲眼得见啊。一个将军被三贵的亲兵活活从马上拽下来,两拨人差点打起来。” 合情合理,腐败是大帝国的通病。如果不是诸葛亮严法治蜀,恐怕如今沔阳大营中也会发生一样的故事。 二人正说着,马车渐渐停住。 “就地休息,晨起赶路。” 雷布的仆从尖着嗓子冲后面冗长的车队喊道。邹义第一个跳下车,抢着去占最近的山洞避风,这又引来一阵骂声。 “瘸子!快来!”邹义仍是无礼,但是林默已经不想跟他计较。 在其他仇视的目光下,林默坡着脚走进了邹义的抢占的小洞。 “这帮笨蛋,真以为走夜路东家会给帐篷?”少年报来一捆干草铺好,这就是今夜的被褥。 除了守夜人打着哈欠硬挺着,其他人很快入睡,只有林默望着长安方向。 一个无形的沙漏仿佛在他心中簌簌流逝。他知道,漫天星辰已经带他进入了腊月初二。而面对那个纷繁复杂的长安,他现在没哟丝毫头绪。 ------------------------------------- 不能洗漱的早起令林默多少感到不适。即便有面具抵挡风寒,他还是能感觉到皮肤在一点点皴裂。 也许是年少贪睡,又或者是昨夜话多气亏,邹义不再像昨夜那般聒噪。少年乖乖躺在自己那辆马车上补眠。 林默本也有些疲惫,但是崎岖的山路逼得马车从水平移动改为了上下移动,困意像是被筛糠一样甩出林默体外。 直到正午时分,林默终于看到了希望。 视线的不远处,赭黄色的土地渐渐露出了表皮,那是千年不改的颜色,那是关中的黄土高原。 “瘸子,到哪了?!” 这时熟睡的少年才睁开了眼睛,向前面的林默高声问路。 “快到了……” 林默的声音渐渐暗了下去,紧接着,雷布的头车一阵急停,差点令后面的几十辆马车连环追尾。 “要死啊!” 后面的护卫们高声骂着。他们看不见前路的画面,所以无所畏惧。 而林默的视线能够清楚望见那挡住车队的“屏障”。 那是一排黑压压的人,那是一排冷冰冰的弩失。 带着面罩的劫匪高举劲弩,正对准了雷布那用布幔包裹的车厢。 车厢里传来雷布暴躁的骂声:“疯了!差点撞死老子!” 仆从这次没有下车,而是瘫坐着惊慌喊道: “东家!!!劫匪!!!遇到山贼了!!!!” 第9章 战山贼 雷布从车辇中探出身,一溜小跑跳下马车,始终带着林默从没见过的谄媚笑脸。 “大王,小人是这趟商队的东主雷布,让兄弟们切莫操劳,切莫操劳。不知这斜谷道如今是大王盘卧,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他恭敬的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璧捧到山贼头目的辔前。 “打发要饭的呢!”头目的亲信呵斥着,一挥手中武器将玉璧打落。 那是马槊?林默曾在博物馆中见过此类兵器,比寻常的矛戈更为粗长,能靠骑兵冲锋的巨大动能形成强大杀伤力。据说只有高门世家的子弟才能配的起。这路山贼看来也是实力雄厚的草头王啊。 雷布倒是不恼,俯身将玉璧拾起,吹去浮土道:“是小人疏忽了。大王手下兄弟百万,一块玉璧哪里够。来人!” 雷布一挥手,随从带人搬来一方宽大木箱,从抬杠被压弯的程度就能看出里面货物之贵重。 雷布亲手打开,里面是堆积如山的铜钱。 “这里有十万钱,不成敬意,回城途中小人定会再给大王捎来一份长安特产。以后大家都是朋友。” 首领扭头和亲信对视一眼,面罩下发出一声浅笑。他翻身下马,弯腰从箱子里拾起一枚铜钱。 “这是新出的五铢钱?” 雷布点头道:“大王真是识货,这可是都是足金足两的新钱。” 匪首冷冷一笑:“你从蜀地来,为何能有如此多的魏五铢?拿假钱哄骗不成!” 雷布连忙道:“大王说笑了,这铜货真价实,哪里能作假?这是小人之前在长安卖货所得。” 匪首掂了掂铜钱,丢回木箱。 “卖货?”首领的注意力从钱箱上挪开,转向后面连绵的车队。“车上是何货物?” 雷布淡定回答:“麻布等日用杂物。小人此行要回陇西羌部,给族人们买回一些用度之物。” “用度之物?这是联通蜀地与关中的山道。羌族部落与长安具在雍凉之地,你怎会绕道此处?!” 山贼亲信会意,策马深入商队,一击正中邹义车上的一只木箱。只听木箱破碎,随即是布帛撕扯之声。 被马槊挑起的半尺蜀锦在阳光下发出靓丽色泽。 匪首的面罩下发出阴险笑声:“羌族百姓日常用度很是奢靡啊。” 雷布尴尬道:“在下不过是与大王一样,做些冒险的买卖。这些货物大王喜欢可以取走,只是山岭之间绫罗绸缎想是无用……要不然雷某售卖了蜀锦,再转而购置粮草刀兵送来山寨?” 匪首摇摇头,显然对雷布的回答并不满意,用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凝视着雷布。 “为何我不能抢了你的布,自己去卖呢?” 雷布脸色一沉,终于收起无用的谄媚:“好说好了,雷某不过是想和气生财。可大王要是想切磋切磋,那就得和雷布身后这帮兄弟盘道了!” 说着他往后一退,几十名彪悍护卫已经汇聚成排,将他死死护住。 “杀敌一人赏千金!给我上!” 扈从们抽出长刀,对着山贼一哄而上。 匪首冷笑一声,抬手下令,身后匪兵扣下扳机,箭矢如飞蝗腾空奔出。 ------------------------------------- 林默拉住雷布,飞身跳入马车残骸之后。这不仅是他护卫的职责,更是因为雷布死了,他一个人根本没法进入长安。 刚刚搬运钱币的随从,冲在最前的几个护卫不及躲闪,登时成了筛子。他们的脊椎被箭镞击碎,死的时候,只能靠生物本能从喉咙中喊出“妈妈”的遗言。 “你是傻子吗!跟土匪废话那么多!”林默怒骂着雷布,转头向众人喊道:“躲到车板后面!” 众人依计行事,冗长的马车顿时成了横亘山间的长城。 铛铛铛! 箭镞一枚枚钉进车板,指厚的车板渐渐生出裂纹。 林默明白,土匪弓弩之强劲,恐怕再射几阵便能将木板射穿。躲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否则他们早晚也要步地上死尸的后尘。 “我以为他们就是求财!没想到是要命!” 雷布大喊着,脸色比原先更加赤红。“肯定是有人嫉妒我的生意,想要害我,独占这条商路!” 雷布不由得抓紧林默:“林兄救我,雷某定当报答。” 报答不报答的林墨根本不在乎。他可不想一出新手村就ga over。 他的视线扫过敌人,山贼搭箭上弦的动作整齐划一,衔接迅速,没有给商队护卫们的反击留出一刻空档,看上去不逊于专业军人。 随着护卫们采取龟缩战略,山贼攻势愈加猛烈,渐渐占据了有利地形。 敌强我弱,一切仿佛是三国格局的缩影。 “不能再守了。你以前在军中,这种情况可有对策?”雷布惊慌问着。 纵然是闯了半辈子,见过大风大浪的商人,在生死攸关的边缘还是不由自主的慌了起来。 对策?林默冷笑一声,心说这种情况你能指望我变出千军万马对敌人反包围吗? “只有一个办法。”林默回答。 “有何办法!!!”雷布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了希望。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说完,只见林默背靠车板,拔出拐杖中的青釭剑,靠着剑刃中的倒影确认匪首的方位,然后闭目运气,等待地方一阵箭雨停歇,猛然甩手飞出青釭剑。 空中传来一声惨叫。 青釭剑刃上染血,插于土中,贼首跌落马下。 匪徒急忙停止了射击,聚拢道匪首周围。 “林兄,杀死他了吗?”雷布惊恐的问道。 “中了,但是死没死不知道……” 没等林默说完,雷布已经满眼红丝,挥舞手臂跳上了货车长城的巅峰,高声大喊道: “他们大王死了!都给我杀啊!!!!!!!” 一众扈从目睹了贼首的落马和敌人的慌乱,以为林默这瘸腿老兵竟然真的一剑击杀贼头,自恃勇武,全都重新鼓起战意,趁着这股战机冲了出去。 兵法云,一鼓作气。本来护卫们千里奔波只为财,没人肯真的为雷布卖命,这会看形势升优,不光自己能活命,兴许还能挣到赏金,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冲了上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林默也不迟疑,翻身跳出车板。准备享受游戏里的第一次遇敌之战。 第10章 血战余波 林默自恃这只是个游戏,根本没有丝毫贪生怕死之心,剑招身法如同割草般大开大合,片刻间已经杀得浑身是血,在一众护卫中勇冠三军,差点忘了自己坡脚老兵的人设。 反观山贼一方,中飞剑之时本就是挂弦的空档,此刻正是空虚之时,慌乱间只能以弩机格挡。他们中大多连抽刀都来不及,便被扈从们砍翻。 血水从割裂的动脉中汹涌而出,将灰黄色的山地迅速浸红。 震天喊杀声中,手持马槊的亲信抱起山贼头目,嘶声大喊道:“将军,撤,切莫因小失大!” 刚刚还嚣张不已的匪首望着追击而来的护卫们,不甘的点头,随即被搀扶上马。 “娘的!得贼酋首级者赏万金!” 雷布见血愈发兴奋,指着山贼头领的背影下达了追杀令。 本就杀红了眼的扈从们听到这万金封赏,更是血脉喷张,朝着山贼溃军拼命狂追。 其中邹义最为积极,歘歘歘三箭射死离头领最近的山贼,又一箭恰好正中山贼头目坐骑。只听那畜生长嘶一声,竟将主人重重甩下,然后甩着长长血渍向山林间跑去。 那头目本就受伤,此刻又被坐骑甩下,整个人躺在地上痛苦不堪。那持槊山贼见他落马,也跳下坐骑,将自己的马匹让给头领,转身带着剩余部众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势,迎着追击的护卫们冲锋而来。 两方人马再度交战。祁山大道间惊马嘶鸣,喊杀声响若惊雷,一场关于鲜血和屠杀的合奏在此处达到高潮。 寒风激荡,宛若山神惊恐喘息。林默身先士卒,饱饮鲜血的青釭剑见血封喉。 混战间,他远远望见邹义正在被三个敌人围攻,其中一个高举劈山大斧,大腹便便如山包鼓胀,看似笨拙,却动作灵敏,竟在另外三人帮助下将那少年逼到角落,眼看巨斧高悬,少年顷刻便要丧命。 “小心!” 林默飞身跳入包围之中,两剑砍翻帮凶,然后挡在少年面前,结结实实接下了那胖子势大力沉的一斩。 剑斧交击声仿若惊雷炸响,直刺耳膜。震颤自剑刃传至剑柄,林默只觉得虎口酥麻。但是求生本能告诉他,剑在人在,剑丢人亡。 同样的震颤传到了对方手中化作万钧之力,逼得那壮汉不禁后退两步,林默瞅准时机挥剑便砍,可惜青釭划过那鼓胀肚皮,却没留下一丝血迹。 可恶,麻布匪袍之下,竟是一层铁甲!林默咬牙喝问邹义:“你的弓箭呢!” “射光了!”少年不耐烦的喊道。 “嘿嘿,臭瘸子!”胖子得意的拍了拍肚子,有恃无恐的再次发起冲击。这次他抓住斧柄狂舞起来,如同狂卷的飓风袭向林默,吓得邹义滚地闪躲。 可是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随着壮汉的扭身狂舞,那铁甲中线突然崩裂成无数碎片!那便便大腹竟然像是微笑般挒开了一道血口,冒着热气的脾胃肠子混着鲜血从中一涌而出! “该死!” 那壮汉惊呼一声,撒开大斧想去捂住血肠内脏,却只能无力倒地,任体内油脂从指缝流走,挣扎喘息着最后望了眼这黄土漫天的旷野。 原来刚刚那一击并未被铁价格档,反而是剑身太过锋利,割肉留形,直到那壮汉扭动身体错开伤口,才显出神兵真正威力。 而随着壮汉倒下,那巨斧在空中无端乱飞,众人纷纷下腰闪避,避之不及者尽皆崩裂脑浆,发出痛苦哀嚎。最终这柄巨斧撞在山壁之上,震下土石无数,仿佛为这场大战画上了休止符。 林默放眼望去,只见雷布手下的扈从死伤大半,只剩不到三十人。 幸存者们对面,满是倒下的山贼尸体。那舍马救主的山贼亲信当胸被自己的长槊贯穿,尸体仿佛斜着插于地面的残剑。 杀敌他的人是一个叫田开的刀客,一条刀疤从右肩斜跨到左肋,将肌肉虬结的后背分成两部分。 “你们……死定了……”亲信死前凝视着众人,发出最后的诅咒。 下一秒,他的世界天旋地转,直到在看清田开横在他断颈前的大刀后,一切归于黑暗。 ------------------------------------- “追啊!怎么把那头目放跑了!” 面对伤痕累累的手下,雷布开口便是责备。 田开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目光空洞的擦着刀:“他骑马,我们只有两条腿。” 林默在雷布身边低声道:“他们没有一年半载难以恢复元气。我们到长安这一路应当是安全了。” 雷布心有不甘,冲着山贼头目逃遁的方向大骂了几声,然后便催促着剩下的护卫们起身,继续上路。 “等等。”田开一脸凶相的望着雷布。“我们的赏钱呢?” “对,老子为你拼了命,该得的赏钱一钱不能少!”见田开开口,其他人渐渐附和。他们都是临时招募而来,为的就是一个财字。 雷布恼火道:“你们不去打听打听,我雷布是什么人!万钱算个屁!等这批货卖了,老子一个子不少你们的!” 沉默,令人恐惧的沉默。 林默从众人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相信雷布的允诺。 “兄弟们,这会拿钱我们也没处花,我看不如大家就先跟雷东主前往长安,一是护送这批货物,二是亲眼见他将蜀锦卖成金银,到时再论功行赏便好。” 他小声对雷布道:“先把那箱子五铢钱分了,不然容易哗变。” 雷布是生意人,最是看得懂形势,虽然不甘心,但只能同意。 “兄弟们跟着雷某,何愁千金万金!那箱子里的五铢钱就先当个彩头,随手自取,雷某一文不留!” 此言一出,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幸存的护卫们两眼放光,全都冲向那箱铜钱。田开看众人只顾着抢钱也不再坚持,扛着大刀向自己押守的马车走去。 林默还要去劝说众人有序取钱,却觉得身后一紧,回头看竟是邹义正拉着自己的袖子。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头。林默从他紧张的眼神里读出了两个词。 一个是闭嘴,一个是危险。 第11章 人心难测 雷布虽然损失了大半护卫,但是大多数货箱并未受损。这些厚木所制的宝箱本就价格不菲,一般的刀砍斧剁只能留下浅浅划痕。 马车也大多还能用,躲到附近山洞里的车夫和仆从们见雷布获胜,纷纷从山洞里回到车队中。那些少了驮马或者车轮损毁的,便被绑在前车后面拖着。 分钱多少平息了幸存护卫们的怨气,车队在山路间平稳奔驰了一整个白天。 雷布本来想让林默坐上他的车辇,这是为了感谢他在大战中的英勇表现。但是二人交谈片刻后,林默回到了自己的马车里。 “你傻啊,那么奢华的马车,我连见都没见过。里面肯定有暖炉。”邹义笑话道。 “是有暖炉,可是看不见光。”林默没有一丝懊悔,他不动声色的用余光瞥了眼后面,本来一人一车的护卫们因为人数骤减,全都集中在末尾的几辆马车中。 “姓田的有火炉吗?怎么都围着他坐?”林默低声问道。 邹义倒是人小鬼大,不用回头也听出林默的话外之音。 “人家敢出头,暖人心呗。” 嗙!少年拔出酒嚢的木塞,痛饮了一大口,将酒嚢递到林默面前。 “喝吗?好酒啊。” “你还有酒?”林默皱眉,那酒嚢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印花,与少年质朴的外表极不相称。 “嘿嘿,从你杀的那个胖子身上捡的。”少年熟练的又喝了几大口,脸色渐红,靠在角落里很快打起了鼾声。 直到后半夜,连马都快困得迈不开腿时,雷布再次下令,车队在距离褒斜道出口的还有几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扎营,休息。” 雷布的脸色又开始冷漠,但是在见过他对山贼的谄媚后,没人再把这当回事。 对下严苛,对上谄媚,这种人都没什么能耐。 林默叫醒邹义,少年一听说扎营,下意识跑去抢最里面的山洞。 这次林默叫住了他,轻声耳语了几句。 “嘿你个老瘸子!凭什么姓雷的孬种要住山洞,小爷就得让!他马车上有暖炉!小爷有什么?马粪!!”邹义不满的喊声引得众人侧目。 “怎么,想去舔东主的腚眼子?!爱喝黄汤子你去舔!!小爷我真是看错了人!” 发泄般的咆哮后,邹义气鼓鼓的跳下了林默的马车,赌气坐回了自己的车上。 雷布被仆从扶着跳下马车,向有些狭窄的山洞走去。错过林默时,二人眼神相交,没有说一句话。 田开和其他护卫则抱着肩膀靠在马车边,将一切收入眼中。 “就剩这个瘸子有些碍事。” 刀客只是冷冷说了八个字,另有两个护卫随即点头,然后视线便再也没有从林默身上移开。 ------------------------------------- 在寒冬的荒山旷野中入夜是极不明智的选择。林默只觉得寒风像是穿心的万只羽箭,呼啸着洞穿自己的身体。 但是再冷他也不能烤火,这是寒冬给他的试炼。 距离他不远的队尾处,田开叫醒了抱团取暖的其他幸存护卫。他们也没有烤火,但是却不觉得冷。 紧张感,能令冷血之人血脉喷张。 他随手一指,两个黑影咻咻闪过,弯着腰踱步到林默的马车前。 瘸腿老兵正蜷缩着身子躺在马车的车板上,身上盖着一层单薄的毡袍。 寒光闪过,两只匕首分自前后刺入老兵蜷缩的身体。黑影向车队尾部招手,得到了预期的回应。 田开唯一担心的对手死了。他现在是褒斜道的王。 “上!” 一众护卫跟着新认的大哥,沿着崎岖的山路拾级而上,停在雷布黑漆漆的洞口前。 “田大哥,我还是觉得,这行规矩……”一个护卫面对黑暗语带怯意。他总觉得这漆黑的洞口就像是雷布的瞳孔在注视自己。 田开的刀尖顶住他的咽喉:“刀山火海,这个节骨眼你也得给我跳!” 这个怯懦之人成了第一个踏进山洞的叛徒。 山洞不大,只有一个平坦方石可供歇卧。上面一个盖着绒毛貂皮的人,正背对着洞口,那身形正是雷布。 一个壮汉要上前,被田开拉住。 “等会!”刀客猛然回头,洞口处,只有姣白的月光洒在石面上。 田开还不放心,探出一只手指,伸向雷布面向石壁的脸去。 有鼻息,是活人。 田开握紧了刀柄。一切疑虑已经扫清,他倒悬长刀,一下刺穿了雷布的肋骨。 “都傻了吗!给我上!” 其他人也纷纷拔出刀剑,对着雷布的身体就是一阵猛刺。 不知是谁一刀砍到了羌人的动脉,鲜血瞬间喷了他们一脸,像是阵温热的雨。 田开深呼吸,努力缓解着因紧张引起的腹痛。熟悉的人血味道冲击他的鼻腔,这令他踏实。 他杀过人,但是反叛还是第一次。而人在第一次的时候总会紧张。 “除了这洞口,那五十箱蜀锦就是兄弟们的!” 众人正要欢呼,只觉得一阵焦糊味传来。而且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不再感受到谷底的寒风。 “杀个人你慌什么!”田开抓住身边人质问,因为他看到对方的嘴角因恐慌而抽搐。 不对,他们没有点火把,怎么会看清旁人的样子! 叛徒们猛然回头,狭窄的洞口处已经被一道火墙堵死。 “叛徒!!!一群见利忘义的叛徒!!!!” 火墙外传来雷布的声音,羌人正在用尽全身力气咒骂被他视为依靠的护卫。 只见火势顺着铺满山洞的干草汹涌而进,瞬间将整个山洞吞噬。在强烈的火光中,叛徒们这在看清,刚才自己杀死的根本不是雷布,而是那个鞍前马后侍奉东主的仆从。尸体的手脚尽数被麻绳捆住,所以即便他们二十多人冲进洞中,“熟睡”的死者依旧没有翻身。 仆从的手边,青石上留下了五道深深血痕,那是一场无声的挣扎。 很快,叛徒们感到窒息,干草燃烧生成的粉尘将他们的口鼻堵死。 这些从山贼刀下逃出的幸运儿,最终死在了自己的贪心之下。 唯有田开不服。他扯下一角布料,浸透死者的鲜血捂住口鼻,然后一刀刺穿一个叛徒的胸膛,顶着挣扎欲死的同伴冲向火墙。在一阵灼心炙烤后,他看到了山谷间惨白的月光。 雷布和林默正并肩而立在不远处的马车旁,后者手上提着人头般大小的蜀锦布团,布团上挂着一张……一张人皮面具。 刚刚还挥手致意的叛徒就倒在一边,一人背上插着一支箭。 “啊!!!!!”田开大喊一声举起长刀,然后整个人猛然向右飞去。 插进他左侧太阳穴的,是邹义刚刚射出的羽箭。 “我让你用干草做假扮,为什么要用活人?” 林默注视着熊熊火焰,冷冷的问雷布。 “狼只会被活的诱饵引入陷阱,稻草人只能骗乌鸦和猪。” 雷布同样凝望着火光,仆从的价值在他心中远远低于蜀锦,死不足惜。 山洞里的鬼影挣扎狂舞,惨叫渐渐停息,林默和雷布就这么望着,心中各自经历了一次重生。 不知多久,东升旭日的金黄指头探进山洞灰白色的烟雾,一片深黄原野在远处如画卷展开。 后面的路尽是坦途,褒斜道再无险道。 兴奋了一整晚的邹义习惯性的去搜刮战利品,回到车上,他将一块手掌大小的方牌拿给林默,询问上面的字怎么念。 “汉羽林成都卫军,赵中。” 林默皱眉,面无表情的问道:“你从哪找到的?” 邹义一把抢回来,咬了咬牌子一角:“从那个姓田的身上找到的,你说这个是不是金子做得?我看他们都这样咬金子,我怎么咬不动啊……哎,这九个字,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说明这牌子的主人,是汉军的奸细。” 林默淡淡答道。 第12章 魏将王双 荒废多年的斜谷道,早就没了行旅。 然而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清晨,偏有一行十余骑,在重冈叠嶂之间的羊肠小径中破风飞奔着。 最前面的斥候目力强健,矫健机警,一见远处影绰绰出现一道孤烟,双手下死力勒住了马缰。嚼环勒得马匹痛彻心扉,发出“唏律律”的长嘶,只见其双蹄上扬,竟立时直立起来。 “将军,就是这!” 斥候小兵遥指着不远处山谷间冗长的车马。 “将军,如此阵仗,会不会是敌……” 亲兵有些不安,但是身穿筩袖铠的将军却不以为然。 “行军最忌峡谷。再者,哪有辎重先于步卒的阵法。该不是蜀军,过去看看。” 将军的马蹄踏石如飞,很快出现在商队的视野中。 “哪里来的商队?” 将军的亲兵高声喝问着一脸茫然的商人们,而机敏的斥候则发现了不远处仍冒着余烟的山洞。 “谁是车主?” 将军撇着长满络腮胡的嘴问道。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商队,距离郿县咫尺之遥,却选择在山中露营。 “哎哎哎,小人是商队的东主……” 红脸灰须的羌族商人再次谄媚出营。他早就看出这次来的绝非土匪,而是正牌的曹魏军士。 雷布的红脸令将军眼前一亮,只听那长满乱须的口中响亮的喊道: “雷布!你这奸商!” 雷布也看清了将军的面容,热情招呼道: “这不是王双将军吗!小人可是日夜思念将军啊!” 邹义小声嘀咕道:“王双将军不喜文墨,总让人直呼其名,不许称表字。” “我没问你,小碎嘴。”林默傲娇答道。 “哼,你个怯瘸子,你绝对想张嘴……” 林默没有理会邹义,他望着阳关下王双的剪影,和游戏里的形象对号入座。 ------------------------------------- 史书上对王双其人的记载甚少,后人只知道他是曹魏军中真正起于行伍的猛将。 按照邹义的介绍,王双是绝对的地方草根将领,草到连寒门都算不上的那种。 但是林默喜欢他,喜欢到每次游戏都会招募。没有特别原因,就是猛,就是干,就是用着爽。 估计曹叡也是这么看他的,不然绝不会在贵胄云集的长安军中,特地给他留了个将军位。 看的出来,雷布也喜欢王双,这倒不是因为王双的勇猛,而是见到了王双,就不必再担心山贼。 此刻的商队只剩下林默和邹义两个护卫,如同抱着黄金走夜路的小孩子。 “又是山贼又是叛乱,雷布,你这一趟可是走了麦城啊。”王双嘲笑着雷布,眼神扫过林默和邹义,一个瘸子一个少年,眼神中尽是不屑。 “小人又不是关云长,再说,遇见将军了,小人还怕什么?对了,将军怎会深入此处?此地还不算是大魏的……” “嗯?你说哪里不是大魏的?”王双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雷布连忙赔笑:“不是大魏官道,官道,这话走没错?” “你个奸商……”王双被雷布的反应逗了一笑,笑道:“昨夜斥候看到这谷中火起,本将怕是……怕是山火波及关中,特来查看。” 王双岔开话题,指着木箱问:“箱中是何物?” 林默本以为雷布会岔开话题,却不料羌商坦荡答道: “蜀锦,都是上乘货色。” “先回营再说。”王双起身上马,决定带众人前行。 雷布正要纠合剩余的仆从车夫起行,却见王双马鞭指着林默道: “你,带我的人去那山洞。” 林默一脸茫然,却见雷布示意他照办。他瘸着脚,带着三个士兵爬上了山洞。 田开等人的尸首七扭八歪的横在其间,烧焦的地方发出令人作呕的肉焦味。不知从何处来的老鼠和黄鼠狼,在黑暗中发出恐怖的幽光。 三个魏兵撇了撇嘴,拔出腰刀,当着林默的面,弯腰砍下死尸的首级,动作之熟练就像市场的屠夫。 有的尸体连眼睛都没了,只剩下两个血窟窿,但是魏兵依旧没有放过。 “这是杀良冒功。”林默下意识说道。 三个士兵抬眼,用极为鄙视的眼神盯着林默,其中一个幽幽道:“这次不是杀,是用。你该庆幸有他们,不然按照将军的规矩,你和那个孩子都得杀了冒功。” 林默震惊的望着三人继续落刀,直到人头塞满一麻袋,留下满地无头尸体。 他隐约听到了食腐动物的狂欢声。 ------------------------------------- 魏军的残暴令林默久久不能释怀。坐在雷布的豪华马车里,他一言不发。 “林兄,这次承蒙两次相救,雷布感激在心!” 林默想起自己的老兵面容,才渐渐适应雷布“林兄”的称谓。他回礼道: “东家客气。林某职责所在,不过是尽心办事。” 雷布摇头。“昨日雷某被那田开逼迫,尚未发现其之反心,怎么林兄就能洞察其歹意,让雷某设下这引蛇入洞的陷阱呢?” “我也没有发现。我只是给他的贪婪一个机会。”林默感慨。“倘若他不贪图东主的货物,安分守己,不踏入这山洞,林默这把火又如何能烧到他呢?” 雷布点点头:“人性之深,神鬼莫测,唯心察之。林兄,考虑以后和我行商吗?雷布以兄弟待林兄,有我雷布一份,就有林兄一份。” 林默笑着推辞:“东主给的够多了。林某只想随东主到长安。” 雷布道:“你想去长安?那不会比行商挣得多。” “钱财对我是身外之物。林某不为求财。” “那为了什么?” “林某有仇家在长安。此去了却前怨。”林默做出不愿多谈的样子。 这是他昨夜深思熟虑的理由。雷布早晚会问到自己去长安的目的,只有说是报仇解私怨,才方便后面单独行事。 果然,听说林默是为了报仇,雷布不再深究。 “无妨,林兄去长安只管办事,雷布办货,两不相扰,但是此行钱财食宿尽可包在雷某身上。你这兄弟,雷某认定了。” 林默苦笑了一声。他不知道雷布的友情是游戏设计,还是因缘际会。这个集谄媚、狡猾、残忍于一身的走私商人,同时也是个知恩图报,快意恩仇的性情中人。但从npc来看,这个配角有些过于复杂。 但是林默却愿意接受这份友情,倒不是因为对方的钱,而是他愿意相信人性的复杂。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那个和龚正结交的“白帝”,会不会也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呢? 不知不觉,车队进入了郿县地界。 “报个平安。”雷布从车辇角落搬出一只鸽子笼,在鸽爪上绑上一卷指宽布条,展臂将飞鸽送入天空。 林默的思绪也随着白鸽飞远。望着魏国湛蓝的天空,他长舒了一口气。 这就算正是抵达敌境了,有王双保护,进入长安只是时间问题。 他甚至莫名有些紧张和兴奋,但是紧接着发生的情况却直接葬送了他的整个计划。 王双扣住了商队,禁止他们进入长安。 第13章 横生枝节 “王将军,逢年过节小人不少孝敬,将军不能断我财路啊!” 王双军营中,雷布的五官快要拧成一块。山贼侵扰和部下叛乱都不曾令他如此焦虑,可是不让商队进入长安,就意味着这批货物不能出手。除了进货的本钱再加上一路上人力车马,雷布要赔死。 林默站在角落里,王双突入起来的蛮横要求令他也是一惊。他想不出王双阻拦商队的原因。 王双两指间夹着一张字条,他又读了一遍,面色威严:“雷布啊,之前我老母病重,多靠你送的老山参,这些本将一直记在心里。不让你们去长安,是为了你们的身家性命。” “有将军在,何人胆敢伤小人皮毛!”雷布语气有些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对权贵们摆出过如此的态度。 王双叹了口气。“如今长安城中,那些洛阳来的官少爷们正在稽查贩私之罪,据说他们还得了小皇帝的旨意,对抓获的私贩一律以私通西蜀论处,杀无赦。” “当年太祖汉中之战,你们雷家曾帮助刘备,如今要是被这帮纨绔子弟抓住,新账旧账一块算,你雷布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林默的心凉了一半。 太史公说的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雷布是趋利避害的商人,就是再财迷心窍,也绝对不会为了卖货搭上自己的命。 自从进入郿县,林默就在观察。整个魏境戒备森严,岗哨箭楼林立,莫说可疑之人,官军只要见到不认识的都会去查验正身。如果没有商队罩着……他不敢想自己最快还有多久暴露。 回过神,他注意到雷布正在侧目望着自己,似乎在思考,在取舍,在下决心。 “将军,这长安,小人必去。” 不成想,思考良久后,一向对上谄媚的雷布竟然说出了如此硬气的话。 “疯了,你疯了!!”王双猛拍条案。“你不知道那些竖子,他们连本将这样的战将都不放在眼里,你这一长车队,如此显眼,怎能逃过追查!!” “将军不愿护送,小人只能求将军签批一张关传。其他的,小人自会处理。” “关传?!”王双脸色发狠。“你还想绑着本将一块死?!” 所谓关传,就是关隘的通行证,也是证明所持者合法身份的护身符。 但上面会记载签发人的名字,这意味着王双要为雷布作保。 九死一生爬上将军之位的王双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将军,小人的商路贯通南北,这批货物不能出手,下一批货自然无法购入,一出一入如同人之呼吸。还请大人念在小人多年孝敬的份上帮小人一把。至于那些洛阳的少爷们,遇到了小人自会应付。” “多年孝敬……你这是想威胁本将?”王双的眼神犀利起来,如同一把割破空气的快刀令人胆寒。门口的亲兵瞬间将营门堵死,营帐内传来利刃出鞘的清脆声响。 “将军不必如此,小人贱命,不要染脏了营帐。再说小人在长安内的朋友要是听说小人死了,哀伤过度,保不准会向那些官少爷伸冤。” 那只鸽子!林默猛然想起,不由得佩服雷布的先见之明。 “奸商。”王双恶狠狠骂道。“你以为本将会怕你?” “小人怎会如此想?但是将军以血汗建功,若是被那些来自洛阳的无能小人毁了,岂不可惜?再者长安是雍凉前线,将军就敢保证之前手持关传的人没有一二西蜀细作?小人是商人,自会想方设法保住身家性命,牵扯不到将军。当然,货卖后,也必然会有将军一份孝敬。” 王双怒视着雷布,没有说话。 雷布说的对,放在往常,他岂能容忍商人们如此威胁?可是如今程武、张缉、李丰等人在长安兴风作浪,名义上是稽查私贩,实际上早就将矛头对准了他这样的地方将领们。 边将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即便是品格清廉之人,为了抚恤伤患,凝聚军心,都不可避免的卷入这些贩私贪污之事,就好像杀良冒功一直是重罪,但是自前朝武帝拓边以来,此风从未被遏制,甚至愈演愈烈。 说到底,边境不是平安祥和的中原王都,这些少爷们拿着孔圣人的标准来对待刀头舔血的帝国鹰犬,本就是一种荒唐,本就是一种罪。 “雷布,本将看在多年情分上,该说的都说了。至于关传,本将是绝不会亲手交给你的,这满营的将士皆可作证……本将还有公事,没空和你在这饶舌。” 说完,他将关传重重摔在条案上,起身往营帐外走。 “滚出我的大营,要死死到县城去!” 经过雷布时,王双低声说道。他的眼神扫过林墨,满脸的不屑。 “多谢将军!” 望着王双和亲兵们离开营帐的背影,雷布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起身一把从条案上抄起关传塞入怀中。 “愣着干嘛?走啊!” 他叫醒了仍处在懵逼中的林默,得意的跑向等待多时的车队。 ------------------------------------- 傍晚时分,雷布的商队停靠进郿县县城最豪华的德陇客栈。 得陇望蜀,客栈的名字是个响亮个马屁。 关传的威力是巨大的,再从军营进县城的路上,没有一个魏军检查过车队。 林默盘算起日期。从商队出发,到今天已经是初五了。如果返程同样是五天,那留给他的只剩下二十天不到。 二十天,从一无所知到完成任务,时间太紧,他的心像是被烧热的石头。 雷布订了上等客房,并叫店家准备了丰盛的晚宴。没人给他接风,他要自己犒劳下自己,也算是压压惊。 林默没有宴会的心思,他低声问雷布: “你说要以兄弟待我,还作数吗?” 雷布诧异道:“当然作数!我忤逆王双的意思,其中之意不就是带你进长安吗!” “好!东主这份情谊林默记下。现在林默有一事,还请东主帮忙。” “林兄但讲无妨!”雷布豪爽的拍着胸脯。 “告诉我,此地最大的妓院在哪。”老兵一脸严肃问道。 “啊,妓院……武术家都这么勤勉么?不吃饭先……” 雷布十分尴尬的看着林默,可是对方却不像在开玩笑。 恰在此时,雷布突然瞳孔放大,指着林默身后略过的一道黑影惊的说不出话。 “姓林的,你拿命来!” 一阵杀意从林默身后传来。 第14章 郿县乐春堂 林默下意识闪身躲过,定睛一看,竟是邹义。 “姓林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答应教我的剑招,到底什么时候教!竟然先想着去青楼!!!眼看要到长安,想赖账不成!!!” 少年并非有意加害,只是听说他迟迟不再提剑术心法的事,此刻又要离开,故而心生怀疑。 他将邹义教到一边,小声道:“我去妓院不是……” 该怎么说呢?他一时语塞,难道要跟这少年实话实说,告诉他自己只是将妓院当做借口,实际要去接头?是不是还要告诉他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老兵,而是大汉的将军? 算了,就承认去妓院,反正自己又不是去卖的,不丢人。 但是真教剑法,自己也不会啊。林默犯了难。 这出手剑绝招是马氏绝学,但是林默只是随手发出,并不知其中到底有何奥妙,更别说掰开揉碎交给邹义。 在林默看来,出手剑之于自己,就像是螺旋丸之于自来也,而邹义正是吵闹的鸣人。 对哦!反正都是游戏。想到火影,林默想到了办法。 “好,我可以教你心法。但这是从不外传的秘术,你可要保密。” 邹义听说他要教授剑术,兴奋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林默深吸一口气,然后双手在胸前不停交叉拍击,十指飞动,似乎是在弹奏一种无形的乐器。 只见林默的手越翻越快,突然大喊一声: “咔哃!三舅来修门!……咔哃!五舅来修门!” 他语速极快,可却说不清晰,像是嘴里含着块火炭一般。最后他整个人单膝砸地,宣告了一整套动作的结束。 “这叫结印,能够聚集你体内的能量集中到手上。你就先从‘来修门‘这招开始练。” 林默得意的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坏笑。他上学时经常像这样模拟《火影忍者》里面酷炫的结印施法姿势,总被同桌女孩说成“大傻子”。没想到这一手现在成了他口中绝学心法。 他等待着少年的掌声和欢呼,然而接下来是一段尴尬的沉寂。 少年呆呆站在原地,面色苍白问道: “西凉马家的人,是不是脑子里有病?” ------------------------------------- 夕阳只剩一道余晖,郿县街头每个人脸上都是一阵匆匆急色。他们要么是赶着在闭城前返回乡村的农人,要么是赶着最后时分进城的归人,马上就要宵禁,那时候还留在街上的人,将会被冷酷的士兵带走拷问。 林默也一样脚步匆忙。虽然那些林立城北的秦楼楚馆此刻才是华灯初上,但是他却是朝北一路小跑。 他的目的地是浮夸红灯区边上不起眼的小药房:乐春堂。 那是蜀军的第一个凿点。 而一般药房到这会可是要闭店歇业了。 县城不大,大约只跑了一刻,林默便看见了乐春堂的“药”字招牌。 年轻的伙计正在挂门板,乐春堂闭店了。 林默调整好自己因为跑步而急促的呼吸,拄着拐杖,摆出瘸腿老兵的样子上前。 “哎,小哥,能不能等老瘸子一下。” 小伙计见他坡着脚一瘸一拐,连忙将门板放到一边,小跑着过来搀扶起林默。 林默衣着朴素,这样的客人不会来买人参鹿茸,一般药店的伙计这会都会以歇业为由驱赶他这样的不速之客。但是这个小伙计不仅没有赶人,反而主动过来搀扶。 伙计的表现多少能体现店主的修养,在敌营潜伏还能善待他人,林默对还没见面的袍泽有些期待。 “大叔,坐堂的崔郎中回家了。要是跌打药倒是有。”小伙计热情的说着。 “不忙不忙,小兄弟尊姓大名?” 伙计答道:“大叔还文绉绉的,叫小良就行。” 小伙计年龄太小,应当不会被托付以机密。林默盘算着要与东家接上话。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们东家用人够狠的。”林默说着往店里挪步。小伙计将他扶好,小跑到满墙的药匣子前,一边笑着说道: “大叔哪里的话。我们东家从来不让我熬晚,每日申时一过就催着我闭店。可我说这哪成啊,这么早闭店街坊有个疼痛怎么办。今天恰好是清库,东家刚算完账进屋歇着,我才出来扫扫地挂门板。对了,还没问大叔何病症?” 老板在,那就别怪我了。孩子,这不是针对你。 “没病,买药。”林默心中默念着,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小伙计也不恼,依旧笑着问:“好,哪些药呢?” “我只说一遍,你给我听好,错一味药,我找你们东家算账。”林默清一清桑,说道: “给我备二钱连翘、二钱竹叶、三两绿豆、四两黄连外加半斤黄柏,另要夏枯草五钱、大青叶五钱、穿心莲五钱、金银花五钱……” 他药名说的极快,小伙计转头去拿,可是这几味药像是故意刁难他一般,一个在最上面,一个在最底下,一个靠东,一个靠西,好不容易找准了,斤两又没记住,没等林默报完,小伙计已经面露难色。 “大叔,能不能再说一遍,要不你说我写下来?” 林默陡然拿起拐杖狠狠砸击柜台。 “写什么写!老子不识字!开药房的连药名都记不住,吃死人不偿命吗!你们东家呢,叫他出来!” 小伙计涉世未深,寻常只是与街坊熟客打交道,还从来没遇见林默这样不讲理的刁客,一时手足无措,跑进后院去找东家。 “小良啊,我说过多少次,干买卖开口活,最忌讳一个怯字……” 门帘里传来东家教训小伙计的声音,很快,一个头戴帻巾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林默眼前。 他就是临行前魏延告知的暗钉,林默好好瞧了一遍。 “你就是东家?”老兵面色不改。 东家看了眼他,不卑不亢的问道:“不才正是。” 林默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伙计?连药名都记不住,怎么做买卖?” 东家呵呵一声:“我都听见了,你要的是不是这几味药?” 说完,当着林默的面,东家一字不落的将刚刚所有药名复述了一遍。 “可以,那就备药。”林默脑子飞转着想怎么引出暗语,却不料那东家一甩袖子: “不卖。送客。” “不卖?!为何不卖?” 林默一愣。心想我这刚背完贯口等着入活呢,你给我来句“不卖”?我这话怎么往下接? “你要的都是清热去火的药材,这么吃下去是会死人的。要么你明天当着我的面找崔郎中瞧诊,要么你带崔郎中去你家里瞧病,总之没有崔郎中的方子,我一味药都不卖你。” “等不及了,鲁难未已,饮冰十年,心火难灭。”林默突发奇想,顺口说出几句看上去满不挨着的文言。 而只有有心人才知道,十年前,曹操成为魏王,为后面曹丕篡汉正式拉开了序幕。 东家冷冷的看着林默,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转身去药匣中取药。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刚刚觉得扬眉吐气的小伙计一下子迷糊了起来。 “尊驾看来是读过书的人,为何刚刚说不识字呢?”声音从东家的背影中传出,林默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发现对方拉开的药匣抽屉并非自己所报的药名。 那抽屉中似乎有什么异物摇晃,听上去……隐约是一颗药丸。 “读书有何用,要我说,好男儿就该学班固投笔从戎。班固的文章你读过吗?”林默小心翼翼的引出话题。 “读过一些,不知尊驾喜欢哪篇?” 东家依旧背过身,林默隐约听到药丸撞击木匣的声音。 “老子喜欢《西都赋》。里面有句诗文写的好,博我以皇道……” 林默没有说完,只听一声清脆的木匣闭合之声。 “尊驾要的药量过大,这里不够,请尊驾随小人去后院取药……小良,挂门板,然后回家去,今天没你饭。” 东家转过身,一脸微笑,为林默拉开了通往后院的门帘。 第15章 一切为了汉室复兴 “小良是个聪明可靠的孩子,但他是个外人。” 东家引着林默走过狭长幽暗的过道,两边堆满的药草传出刺鼻的苦味,东家穿行其中,语气比刚刚自然很多。 “我知道,但是你还没说下半句诗文。”林默停在黑暗中,东家渐渐在他眼前成了一个暗淡的轮廓,分不清眉眼的黑影。 “这里不是背诵诗文的地方。我说了,小良是外人,你不该当着他的面说这些。” 东家停住脚步,回过头道:“任何一个读过书的儒生都能答上后半句。重要的是你一个瘸子,我一个商人,在一起咬文嚼字,这本身就太反常。” “反常容易引人注目,那样的暗钉会被人拔掉。” 林默倒吸了口凉气。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但是东家的话让他知道,那些根本远远不够。 即便只是个轮廓,但是仅凭这几句话,林默觉得眼前的人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能够安抚他的不安,令他信任跟随。 林默点点头,选择跟随脚步前进。 成捆的草药仿佛是厚重的墙壁,将本来不大的药房后院隔成一座迷宫。林默再也顾不上乔装瘸子,东家的脚步轻盈,显然是对奔跑多有练习。而这些药墙,明显是用来在关键时刻拖延时间的。 他们在狭窄的后门前停下。此刻已是月明星稀,隔着薄薄的院墙,林默能够清楚听到巡夜兵丁的齐整脚步声。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东家开口说出暗语。“但是我更喜欢另一句诗文。” “哪句?”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他们都笑了。 这不是试探之笑,不是狡黠之笑,而是在确认伙伴后发自内心的真诚之笑。 “你刚刚真的在找药吗?”林默轻松问道。 东家伸出手,掌心是一颗黑色药丸。 和他怀中魏延给的殉国毒药一模一样。 “来之前魏帅和我说……” 林默话没说完,东家却伸手堵住他的嘴。 “不要说,你的来路,你的目标,你的任务,什么都不要和我说。我这里只是一个前哨,负责向成都报告你的平安。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一旦我出了意外,他们不会从我口中得到任何可以阻止你的消息。” 他还不知道蜀汉的重心已经移到汉中。林默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要和眼前之人一样,思绪永远不能有一刻的懈怠。 “来时我看到魏军守备森严,你们辛苦了。”林默道。 东家点头:“本来还好。最近夏侯楙带来了几个洛阳的年轻勋贵,憋着劲要在这长安前线树立政绩,恨不得把整个关中抖落一遍。” 看来这些勋贵是完成任务的绊脚石。林默想着任务,对东家严肃说道:“我知道这有些危险,但是光报平安不够,我需要帮助。” “我知道。” 东家将后门悄悄打开一个缝隙,指着街对面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道: “此屋为暗钉接络所在。看到门口的两个铜灯台了吗?一盏亮着视为安全可入,两盏亮着视为袍泽有难,需要相助。今夜我会在此为你召集其他暗钉,他们或许能帮你。” 林默看去,果然两盏铜灯只有一盏亮着。 “哎,那灯要是都灭了呢?”他下意识问。 “灯灭人死,大难已至。”东家道。“所以对于我们,每个晚上都要看见这里的烛光才能睡着。” 古代没有网络,林默不禁想到,每天晚上都会有不知多少人以各种方式从此地经过,他们也许是卖柴的樵夫,走街串巷的小贩,又或者是坐在马车上的达官显贵,千辛万苦只为了确认这小小的火苗安然闪亮,就像是在确认理想中的大汉,依旧有着蓬勃生机。 东家侧着耳朵,确认巡夜的兵丁已经走远后,拿出袖子中的钥匙。 “两人过于反常。我先过去,官府知道那里是我的库房。你看着点,等我点亮第二盏灯你再过去。如果被发现,你就说……” “我有办法,你只管做。”林默给了东家一个信任的眼神。 东家见他一脸沧桑,知道能孤身入敌营绝非庸碌之辈,也回以信任的一笑,扭头便投入夜色之中。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林默脑海。“哎,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到了库房总不能还叫东家?” 东家回头轻声回应了名字,但是语气太轻,只能看到口型微动。 算了,一会儿再问。 林默盯着对面那间小屋,直到东家进入后,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 林默下意识的闪身后退,瘫软的背靠在院墙之上。 他闭上眼睛,恨不得这一切都是一场错觉。 但是事与愿违,耳边的喊声是如此凄惨真实。 那声音更加骚乱,林默小心的扭身望去,只见那小院的院门被丛里面轰然打开,满身是血的东家疯了似的跑到大街上,与刚刚温文尔雅的样子判若两人。 刹那间,隔着几十米远的二人视线相交,无声的眼神中充满了信任的嘱托和坚持的鼓励。 微微一笑,是东家留给林默的最后遗言。 足足有三十多个全副铁甲的魏国士兵挥剑从院落中奔出,向汹涌浊浪一般扑向街心的东家。 东家仰头,对着璀璨星河嘶声高喊: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林默眼睁睁看着他吞下那颗黑色的殉国药丸醉鸩丹。 魏兵将东家扑倒在地,用刀柄捶碎他咬紧的牙床,无数铁拳袭向他的胸腹和后背。 哪怕碎牙遍地,东家依旧咬紧牙床,任凭鲜血从一进更不能合拢的颌骨淌出。 魏兵越围越多,林默已经看不清东家的样子。很快,从魏兵抬头时的茫然表情中,他知道,东家死了。 大汉永远失去了一位忠诚的卫士,一位无名的英杰。 林默眼中的世界湿润起来,老兵面具下,是他与血同温的热泪。 魏国人没有留给林默哀悼袍泽的时间。他们很快读懂了东家死前留下的讯号。 “他有同伙在附近,搜!” 林默轻轻合上院门,院门,疾步向院外跑去。 东家的身份是明的,这里很快就会被围拢,搜查。 他的头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一切可能导致失败的细节。 他踢掉右脚用来装坡子的木垫,脚步飞快的跑着,一边逃,一边随手抓过东家的衣服套在身上。 作为最后一个前来买药的顾客,坡子这个形象很容易被街坊记住。 最重要的是逃跑的方向,他使劲拍了拍脑门,提醒自己在心率飞快的同时保持思考的冷静。这会被抓住,雷布救不了他。 我擦,傻了! 想到雷布,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戴着的老兵面具。 夜幕下,一个嘴角浮着淡黄浅须、有脸长满麻子的年轻书生一跃翻出了乐春堂的矮墙,向着灯火通明的妓院走去。 此刻,仿若心有灵犀一般,林默明白了乐春堂开在妓院旁的用意。 不是为了卖春药,而是妓院鱼龙混杂,人流密集,最适合打探情报和趁乱逃走。 三拐两拐,他已经融入了酒气熏天的花柳街,而追兵如影而至。 慌乱间,林默随手将换下的旧衣丢进街角的泥汤里。那个瘸腿的老兵就此消失于郿县的夜空下。 林默装作无事一般和穿梭的魏军摩肩擦踵,三十多个魏兵谁也料想不到被通缉的要犯正心跳如雷,与他们四目相对。 追捕的骚乱打破了暧昧的氤氲。追兵远走后,迎来送往的老鸨和面红耳赤的乡绅富豪不住咒骂着,连妓院里的大黄狗也不住吠嚎。 林默深深呼出一口气,稍不没注意,和一个逆行之人撞个满怀。 他捂住胸口,抬眼一看,这人令他不由得愣住。 竟是药铺伙计小良。 第16章 血腥复仇 此刻的小良一身酒味,满脸通红,完全没有药铺时的乖巧善良之感。 “滚开!瞎了你的狗眼!有几个臭钱敢顶撞老子!看清楚了,老子有的是钱!” 小良呵斥着,他做梦也想不到,眼前的浪荡公子哥,就是不久前自己亲手搀扶过的瘸腿老兵。 但是林默一眼认出了他。乐春堂经历的每一个画面,他都不会忘。 “哎呦,小爷恕罪恕罪,小人给小爷赔不是了。”林默警觉地起身,将小良搀扶到街角无人的暗巷里。路人们见一个富贵公子竟然给一个小跑堂打扮的少年行礼,也只是好奇的瞧了瞧,随后又沉浸到自己的温柔乡里。 “小人常在此处行走,不常见小爷,敢问是哪座府上的公子?” 他试探性的问着,眼神中的光芒冷的像冰。 小良不该出现在这里。在东家刚刚惨死的时刻,他应该被抓到曹军的监牢中遭受严刑拷打,他应该在东家的死尸前痛哭哀悼,最不济,他应该按照东家最后交代的,早点回家。而药铺伙计的家,绝不会在寸土寸金的花柳街。 “公子?公子算个屁!艳霞说了,我比公子哥猛十倍!让他们看看,小爷我今天有钱了,不比那些臭乡绅差……” 林默早就注意到他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呦,真看不出,小公子少年英雄,敢问是作何买卖啊?” “买卖?”小良打了个酒嗝,口中发出一阵恶臭。“做买卖能挣几个钱?我告诉你,这可是朝廷的赏金!小爷我是大魏朝的一等功臣!” 林默随口几句哄骗,醉醺醺的小良边将自己如何观察到对街小院的不对劲,自家东家又总是频繁进进出出,竟然有时连生意都不顾,最后,真正令他下定决心的,是今天傍晚东家和一个老兵竟然研究起四六八句的文章来。 “一个卖药的,一个臭丘八,懂什么诗词歌赋?正好朝廷新来的将军正在悬赏缉拿刚进县城的细作,五十金赏钱啊,哐当一下砸在地上。”他比划着山一样的酬金,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 林默早就收起了笑容。即便是演戏,但是他根本笑不出来。 “你能发现这些,东家平日待你不薄。” 醉意和淫乱后的疲惫感交合上涌,小良就靠穷人乍富的兴奋劲强撑着。 “不薄?我早就受够了伺候人的下贱活计了。你们这些乡绅子弟身下来就能喝酒吃肉,骑大马,睡漂亮姑娘。我呢?凭什么我就得在苦药堆里熬着岁数?隔壁小花本来是我媳妇,为了三袋粮食被她爹卖去青楼破了身子。我爹熬了一辈子,被姓曹的带走打仗,回来就少了条腿!” “别跟我说什么薄不薄的,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 薄凉的月色映入小良的瞳孔中,那是他此生最后见过的景色。 林默下手利落,对方只是挣扎两下,就平静下去,和睡着了一样。 藏有青釭剑的拐杖杵了下小良的尸体,让他像醉倒一样四仰八叉地摊开。其实小良如果没有喝醉,应当能看出,这根无法伪装的棍子,是林默今夜唯一的破绽。 血色顺着脖颈间的伤口蔓延开来,在腊月寒冬的地面上迅速结冰,像是有人在小良身上盖了层薄纱。 东家活着的时候,也许会这样关心小良。但是这一切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 回到德陇客栈,林默仍是一副老兵模样。 雷布为他预留了上等包房。上楼时,老旧的木质地板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 他推开门,邹义正坐在他的卧榻上,练习的“结印”。 “我练了一晚上,根本没变化。你是不是骗我?”少年有些不满。 “你练会了能保护我,我没必要骗你。” 林默不想跟他多说,今夜无论是思绪还是身体他都太过疲惫,穿越至今,他从没这样疲惫过。 “哎呦,才几个时辰啊,就去置办了新衣裳。”邹义盯着他说道。“还有这腿也不瘸了,青楼姑娘治百病啊。” 正背身脱下外衣的林默如同冻住了一般。 太大意了。从进门到现在,除了戴上面具,他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瘸子的伪装,甚至最早从上楼梯时就暴露了。如果商队里有邹义这样的有心人向官军举报,自己恐怕已经暴露了。 “刚才在姑娘面前假装腿没事,坚持到这会实在是累的不行了。”他索性一屁股坐下,以掩盖缺陷。 东家的话此刻一遍遍在他耳边炸响。 暗钉不能反常,反常就会被拔掉! 邹义没有深究他的反常,而是兴奋的跳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跟你说,雷布也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雷布出去了?林默记得早先这羌族商人说是要在客栈中宴饮,难不成是出去风流快活了? “这又何妨?他可是有将军关传的人。早点睡,你还小,以后你夜不归宿的机会多得是。” 邹义见他不理会自己的秘密,还嘲笑自己岁数小,有些赌气,一边结印一边回自己房中睡觉。 “行了小子,你看见什么?”林默不想在二人见留下隔阂,临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邹义见他终于还是问到了,得意笑道:“雷布是去往官府方向的,而且他走的时候还带走了辆车货物。” 大半夜带着走私货物夜行?林默想起白日里王双提及新贵们稽查贩私都谈虎色变的样子,心中疑窦丛生。 还是去了官府方向。他皱眉呢喃着。 ------------------------------------- 翌日,雷布醒来便忙活起来。 他先是拉着林默和邹义前往集市,用重金招募了几十个壮汉,以填补护卫们的空缺。没有时间给他精挑细选,一切都是块头和力气说了算。 接着他又是砸钱修马车。郿县没有那种大规格的马车,他便一口气买下几十辆新马车,拆了零件修补自己的货车。 当一切准备就绪,饱经风霜的商队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林默面前。车还是那些车,货还是那些货,不同的是林默成了商队的副手,统领所有护卫。 “走,今天赶到长安!” 雷布一声令下,新的车轮转动,商队在郿县百姓的围观下浩浩荡荡的网长安方向前进。 临行前,林默特地清点了一遍,货箱一个没少。 也许是那孩子看错了。他将此事搁置在脑海深处,就像是往保险柜里放了份文件,等需要时再开启。 在驶出郿县的路上,他注意到魏军的稽查更加频繁。不少百姓被蛮横的拖出房门,拉上已经挤满痛苦无辜百姓的囚车。他们脸上满是冤屈和恐惧,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瘸子,你看上面!” 临出城门时,邹义让着让他仰望门洞中悬挂的四具尸体。 四具尸体每个人身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各写了一个斗大的的汉字。 “蜀汉细作。”邹义喊了出来。 林默当然知道,他早已攥紧了拳头。 第17章 长安难安 前往长安的路上,林默用毡帽盖住了面容,躺在货物中间补眠。即便雷布一再邀请,可是他还是坚持和其他服从一样,坚决不踏进那雷布豪华的马车。 冷风让他冷静,他在反思复盘郿县的经历。 邹义跑过来喊了他几次,见老兵不应答,便悻悻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这一路车行得很稳,也没遇到几个卡哨。即便少有几个拦停的魏兵,在见到王双签发的关传后便痛快放行。 小兵们对高层间的斗争博弈早有耳闻,谁也不愿趟进这汤浑水。 接近正午时分,他们抵达长安城西北的雍城城门之下。城墙如一道黑岩高山屹立在赭黄色的旷野中央,身处其下肉眼难以看到边际。 中间是城门楼,西边的一侧有无数箭楼,而东侧稍微低,整个城市宛如一个背着巨盾向东跪地的甲士。这种设计源自于长安作为曹魏西京的政治理念。 被草木灰涂满的城墙高垣处有数道巨大裂痕,如同肌理一般的城砖显露出冰山一角。新修补的地方全部采用淡灰石材,尚未被地衣覆盖。据说当年不可一世的锦马超便是在这里振臂一呼,挥舞着手中骑枪,跨越乱石和尸体杀将进来,彻底震撼了曹操已经胜券在握的中原版图。 林默望着斑驳古迹,仿佛古战场的熊熊火光再次燃起,城楼崩塌的轰然巨响重新在耳边浮现。 阳光照射下,生锈的城门铁闸早已高高升起,手持利刃和簿册的卫兵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狭长的商队。 驮马在城门卫的手势下知趣的停住了蹄子。雷布早巴巴的跳下了车,向年纪尚不足他一半的卫兵们奉上谄媚笑容。 “呦,雷布!”领头的卫兵熟络的认出了雷布,带着手捧账册的墨吏走向货箱。 “这次的买卖不小啊。”他重重拍打着厚重的货箱。 “岑将军笑话小人了。给族人换点过冬的粮食,没什么贵物,就是图个量大多销。” 这姓岑的卫兵头子最多是个校尉,远远够不上将军。但是雷布总习惯高半格称呼这些掌权之人,这是规矩。 岑校尉打量了雷布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坏笑。 雷布一招手,一个在郿县新雇佣的小仆从小跑上前,林默一看,这仆从怀里还抱着约莫十几张光滑柔润的裘皮。 “老规矩,过冬了,军爷们回去添件衣裳。”雷布笑着奉上孝敬,手上已经捧出了关传。 岑校尉笑嘻嘻的命人接过裘皮,这才装模作样打开关传。 “哎呀,早说有关传,就都好说了嘛。” 这是屁话。雷布当然知道,别说有关传,就是有天子授予的节钺不给足好处这些吸血鬼能放行? “哎,岑将军往日多有照拂,小人当然要做守法良民。听说最近城中查的严,小人自然不能给将军添麻烦。” “可不是。”岑校尉支开书吏,冲地上狠狠啐了口痰。 “这帮洛阳来的奶娃子,估计连毛都没长全,天天就知道吆五喝六的折腾弟兄们。结果累没少受,骂还不少挨。这不,宣城门和章城门昨天就被冠上玩忽职守的罪名住进北宫监牢了。那可是当年随太祖打过仗的,说抓就抓了……” 林默见这城门卫打开了话匣子,心中隐隐不安。 万一刻进城,就有多一分的风险。只有两只脚全部踏进长安城了,他才真正算是放心。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岑校尉已然说的气亏,才不舍的终结了对话。他大手一挥,正是宣告商队获得了进入长安城的资格。 林默深舒了一口气。用了这么多天,他终于才踏进了长安的城门。 像是怕岑校尉反悔似的,雷布将自己的车辇停在一边,催促林默带领货车先行入城。车轮转动,林默抬起头,任湛蓝天空被厚厚的城门洞的青砖穹顶所掩盖。 寒气从城墙缝隙中传来,像是匀称的呼吸,带给林默踏实安稳的感觉。 “停车!” 身后突然传来邹义的喊声,将林默难得的放松驱散。他向后面看去,只见全副玄铁重甲的步卒自车尾整齐奔来,还没等他明白过来,车队已经被甲士包围。 长戟对准了驮马的四蹄,哪怕这畜生前进一寸,都会当场割断四肢。 林默跳下车,赶回城门外,却见一个岑校尉竟然对着一个年轻将领跪地行礼,整个人抖似筛糠,而雷布正被四个甲士按倒在地,押车的邹义和一众新招募的壮硕仆从们不知所措的被圈在一边。 “岑晖,既然检查了,难道这车上的货物也说不出来?” 年轻将军一脸严肃,面对和自己父亲一样年纪的老校尉没有丝毫怜悯。 “程将军,这车上应当是……”虽是寒冬腊月,可是在年轻人的威慑面前,岑校尉已经冷汗涔涔。 “应该?这可是你亲手检查过的商队……别怕,说错一样,按通敌罪,不过是立斩不舍,牵连全族。” 年轻的将军轻声说道。 ------------------------------------- 从围观路人的口中得知,眼前这位少年将军便是大魏卫尉、曹魏功勋老臣程昱之子程武。 而林默认得程武的脸。 乐春堂东家就义时,程武就在那三十名魏军之间。 他是从郿县回来的。 林默不由得攥紧了拐杖。 只见岑校尉的膝盖正正扣在刚刚自己的那口粘痰上,但是他此刻已然顾不得这些。 “都是些寻常山货,像是狐皮啊,鹿皮啊,还有山参……” 程武起身,走到马车前,只听一声金属脆响,手起刀落砍掉一货铜锁。箱盖打开,岑校尉的脸色瞬间和雪一样白。 里面是最为普通的麻布,还有算不上名贵的草药材。 手下用刀鞘插进货物缝隙,兴奋大喊道: “将军!下面有异物!” 岑校尉彻底吓傻了,也顾不上军礼,他望了眼雷布,眼睛和鼻子痛苦的扭成一团,口型满是最为恶毒的字眼,整个人瘫坐在地。 林默本能的看向雷布和邹义,却见二人全都紧闭双目,似在祷告一般。 程武一个眼神,手下甲士便上前举起货箱,眼看就要将真个箱子掀个底朝天。 随着咣当一声,商队一路掩藏的秘密彻底昭告于阳光下。 程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这是何物?难道也是羌部的山货?还不从实招来!” 寒光闪现,一道道利刃对准了商队众人。 第18章 化险为夷 林默瞪大了眼睛,此情此景他做梦也想不到。 散落一地的货物,除了麻布和草药,还有三四块灰白色的晶石。 “此物是消石。”被压着的雷布挣扎着道。“此物是陇道特产,听说大户人家炼丹用得上此物。小人带了些想去试试,也算得上是草药的一种。” 消石,即是硝石,早在汉代便被中国人用于炼丹。汉代的《史记》《列仙传》《三十六水法》等都提到过“消石出陇道”的记载。《神农本草经》中也将硝和硫黄分为上品和中品药。 程武拾起一块碎片嗅了嗅,果然问道一股刺鼻味道。听到此处,岑校尉也是转悲为喜。 “是……是草药,是草药!” 程武盯着雷布,总觉得事有蹊跷。 “就凭这些货物,值得你如此大张旗鼓,还组建如此庞大商队?” “小人本就是薄利多销,时常往来于陇道羌部和长安之间,有关传为证!” 程武瞥了眼关传,冷笑道:“哼,边将的职责不过是带兵打仗,何时有了签发关传的权力?你不拿关传还罢了,拿了此物,本将倒是要好好查查。” 林默懊悔雷布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关传一路上之所以好用,乃是小兵们不愿卷入高层将领内斗。此时面对内斗的正主,拿出另一派签发的关传,那本来没有事,为了政治斗争也得给商队找点事! 果然,林默看去,雷布的脸上也是一阵懊悔之色。他虽然不知雷布何时将蜀锦换成了硝石,但是如果任凭程武查下去,那么早晚会看到眼光下蜀锦璀璨的光泽。 程武随手又指了一箱,命人抬出,又是一声脆响,铜锁应声落地。 从雷布的眼神中,林默笃定,这一箱底下一定就是蜀锦。 箱子打开,表面还是寻常货物。 “给我倒!”亲兵们上前,将货箱高高抬起。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程将军!!!” 突然,几匹快马自城中方向疾驰而来,马上的兵卒高喊着程武的名字。 “夏侯仲权?他怎么来了……快放下。”程武见到来人,连忙命亲兵放下货箱,对着马上的兵卒笑脸相迎。 “仲权,何事如此急切?” 夏侯仲权……这名字林默想了好久,才和记忆中的三国人物对上号。 夏侯霸,字仲权,曹魏名将夏侯渊次子,与身为夏侯惇之子的夏侯楙是堂兄弟的关系。在历史上是曹魏中期的杰出将领,后来因为政治内斗叛逃蜀汉,一样受到重用。 等等,叛逃蜀汉……林默回忆着夏侯霸的身世,突然想到,会不会眼前的年轻将军,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白帝”? 只见夏侯霸下马,对程武行了个便礼道: “程兄不是说昨日便归,为何此时才刚入城?” “在郿县耽搁了半日,怎么,都督有公事召我?” 安息将军夏侯楙此时是持节督镇关中的最高将领,军中诸将皆以都督称之。 “公事……倒不是……”夏侯霸面露难色道。“兄长在府中邀请诸将宴饮,唯独少了程兄,特地命我沿途来寻,说是务必请程兄赴宴。” “白日宴饮?!荒唐!!!” 程武看了眼头顶的阳光,有些愤恨道:“西蜀伪相诸葛亮已经上了出师表,扬言要北侵雍凉,大战在即,自当整军备战厉兵秣马,怎能白日纵酒,贻误战机?” 夏侯霸上前低声道:“兄长也是好心。此番宴饮有程兄和张缉、李丰等洛阳世交,也有朱赞、戴陵等关中的地方老将。这也是凝聚人心嘛……” “关中地方老将?不过是一群庸碌之辈……” 谈起高层内部斗争,程武还是要顾及在场众人。 “程兄,大局为重,别忘了来之前天子的训诫。”夏侯霸提醒他。 提到天子训诫,程昱终究不再坚持。“也罢,毕竟也是都督军令。”他命人放下货箱,又掂量了掂量手中的关传。 “今天给他们个面子。”他将关传丢到雷布面前。 “记下这些奸商的住所,本将会好好盯着他们。”说完,他翻身上马,跟着夏侯霸向城南的将军府赶去。 被卫兵松绑的雷布没有忙着起身,而是精疲力尽的趴在地上,不停拍着自己的脖颈。 “脖子还在,脖子还在……”他仿佛得了新生。 而邹义则直接庆祝高喊道:“夏侯都督万年!!!!” 林默上前,伸手往箱底一探。 指尖传来蜀锦独有的柔顺丝滑。 ------------------------------------- 车队正式进了长安,林默才发现,雷布的商队在诺达的古都里平凡至极。 被前朝战火摧毁的古都早已重建,如今的曹魏西都已经恢复了曾经的恢宏气度,八条宽阔大道经纬交错,每条路都能让四驾马车并排交错而过,长达数里的街衢纵目望去连亘长天。 端庄坐落在南城的前朝旧宫被修葺成了天子行宫,但是气度不减当年。作为曾经皇家园林的桂宫以被彻底改造,这座毗邻天子行宫的奢华别院,如今是都督夏侯楙的安西将军府。 居民区分布在城北,划分为百十来个“闾里“。紧邻居民区的商业市坊,也就是享誉天下的“长安九市”虽未能全部还原,但已经足够辐射整个关中。 长安街头人声鼎沸,羌人、汉人,僧人,女人,甚至长相明显的外国人比比皆是,吆喝叫卖声踩着韵脚飘进林默耳中,即便只是寥寥数语,但是林默已经足够幻想那些冒着热气的美食,还有甘甜如蜜的桂花米酒。更何况烤羊都的香味早就钻进了鼻孔,他下意识去找,才发现坐在后撤的邹义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油汪汪的烤羊肋条。 车队像蜗牛一样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逆行前进,整整用了半个时辰,才从雍门蠕到了民商交界的客栈门口。 “雍盛。” 林默仰视着客栈的牌匾。 “据说这家客栈是当年老秦时就有的客栈,后来曹孟德重分天下州郡,新辟雍州,这才改的名字。” 雷布解说着,大笑着拉林默进店,仿佛凯旋一般。 “对了,我还没问,那货箱里为何……”林默想知道硝石为何出现,而雷布却哈哈大笑:“此乃我得意之作,今日又是大难不死,当痛饮美酒,不醉不归!” 林默正要答话,雷布一把抓住他手腕:“我知你有要事要办,但是无论如何今夜要不醉不归。此番有林兄,我多次化险为夷,林兄当为我的命中大人啊!” “你是说贵人?”林默微笑着纠正。 “那我呢!我不也是帮你化险为夷!”邹义蹦到二人身边笑着问道。 雷布揉着邹义脑袋瓜,嘲笑他的矮小:“哈哈,大人你还差点,最多算个……” “算个小人。”林默笑着接道。 第19章 咸亨米店 傍晚时分,坐落在长安东北角的市坊已经响了三遍闭市的梆子声。可是排队买粮的百姓仍排满长街,不愿离去。 今年秋天关中大丰,粮价只有往年的七成。同时随着关中安稳,每年有大量的人口自偏远的陇西、武都和天水等地涌入长安、繁衍生息,关中的粮食市场需求愈发旺盛。店里的生意前所未有的好起来。 已经八十岁的老东家余老翁穿着带补丁的旧衣,望着里里外外奔走忙碌的儿子,高兴的合不拢嘴。 商人们在囤积居奇这一点上早就达成了共识,按照行规,长安所有米店一天只卖五十斛粮食。 可是咸亨米店是个例外。因为余老翁早前五斗米教徒的身份,店里坚持每天多卖一倍,且低价卖给穷苦百姓。这早就引起了其他米商的不满,但是官府破例默许了余老翁的善举。 这一是因为五斗米教的天师张鲁五子皆封为侯,地位尊贵,二是因为该教教徒仍遍布关中,为了前线稳定,官府轻易不会为难他们。 不过,官府只允许咸亨米店向穷苦百姓售卖掺了糠的粗粮,即便在西都长安,细粮仍是只有权贵才配享用的奢侈品。 米店外,一队厚甲军士巡视而过。今天咸亨米店外面的队伍稍微长了点,他们来看看有没有人闹事,好当做西蜀细作抓走审问。 见到甲士身影,百姓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最近城中的骚动。 据说最近几天,民居闾里每夜有官兵抓捕蜀汉细作。时常能听见沉静夜晚里突然爆发的鸡飞狗跳和嘶声哀嚎。起初还能听见邻居小孩被吓出的哭声,可是渐渐地,连小孩也不敢哭了。 朔风呼啸席卷长街,却冷不过百姓心中的恐惧。 “省着点吃啊。”余老翁叮嘱着面黄肌瘦的街坊,将快要见底的粮食倒入对方的破布麻袋中。 “爹,不能这么卖啊,店里的余粮也不多了。”余老翁身后,少东家余承带着伙计们从粮仓搬来了一点存粮。 很快最后一颗粮食也卖光,余老翁安抚着失望的顾客们,许诺明日仍会开门售粮。 “东家,行行好,小人家中实在是饿的不行了。” 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跪倒在米店门口,乞求东家良心的施舍。 “小兄弟,实在是没有粮食了。如果真有困难……”余老翁转身取来一个木盘,上面是两张只剩一半的胡饼。 “这些饼子是我父子今日的口粮,你若不嫌弃,权且带去充饥。” 少东家余承连忙阻止:“父亲,这……天下哪有粮商挨饿接济穷人的道理?你看看这长安城中,哪个粮商不是肥头大耳,哪有你我父子这般清苦的!” “你松手!”余老翁喝退儿子,将两张饼用用荷叶包好塞到书生手中。 “天师曾有训诫,粮为百姓根,舍一粮能救一人,当为无上功德!” 少东家道:“那张氏一门五子列侯,哪里在乎百姓疾苦,根本就是当年张鲁为称王称霸笼络人心的借口。” “逆子,竟敢如此非议天师……”余老翁气得连咳不止。 那跪地的书生见自己引起他们父子口角,也是面露难色,从怀中取出一卷书籍送到老汉手中。 “恩公善举,小人无以为报。这是家父所传文集,据说是文坛‘八骏’之一的王粲亲笔手抄。小人一直带在身上,不敢变卖。今日为报答恩公,特以此为报。” 余老翁接过书籍,打开一看,书页皆是上等左伯纸装订,上面一列列隽永的汉隶小字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此物之贵重可见非常。 “哎呀,过了,过了,此物老夫断不能收……” 说着,余老翁便将书籍塞回年轻人手中,而年轻人的脸上竟是一阵错愕。 “恩公,请再仔细看看此物,确实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就是因为太过贵重才不能要。这两张饼若能供你糊口已是无量功德……再说既是你祖上之物,擅自送人岂不是不孝……” “恩公,此物贵重啊,请再仔细看看……” 见二人争执,一旁的少东家凑了过来。他的眼神扫过那书籍上的文字,顿时亮了起来,不顾老父推辞,一把将书籍夺过,接着油灯仔细读起来。 “逆子,还不快还给人家!”余老翁呵斥道。 良久,少东家的眼神从书页转到书生脸上,冷冷问道:“尊驾可是南方人士?” 书生和他四目相对,微微点头,深舒了一口气。 ------------------------------------- 咸亨米店的地窖内,余承和书生对坐,那卷书籍摊在二人面前。 烛光照在书页上,映出一行被朱砂红线划出的小字: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 “我没想到是你,魏帅告诉我暗钉是米店的东家。” 即便二人刚刚已经对过了暗语,林默仍觉得不可思议。据余承介绍,他们父子自从刘备曹操汉中之战时随流民进入长安,便以这米店扎根为生,一直安稳潜伏了十年。 “家父不识字,我一直以家父的名义和成都联络。”余承苦笑道。“他不是暗钉。一旦成都事泄,魏狗查到此处,这也是我父子脱身的唯一办法。” 林默微微点头,表示对对方的理解。此举看似将老父拖下水,可是真有暴露的那天,以咸亨米店的东家并不识字来否认与成都信件的关系,确实是余承最后的底牌。 “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复兴。”余承说道。 这句话让林默想起汉中丞相行辕中众志成城的众人,想起不久前郿县牺牲的乐春堂东家。 “全城都在稽查私贩和细作,听说不少人被蒙冤带走,这里还安全?”林默环视四周。 “这里曾是五斗米教的法坛,相比于东躲西藏,这里反而安全。官府碍于洛阳里张天师后人的面子,不会来找麻烦。” “置之死地,你很有勇气。”林默淡淡说道。 “不过兄台也是谨慎,适才为何不直接说出暗语?也省去这许多麻烦。”余承问道。 林默冷冷道:“你一个粮商,和一个落魄书生谈文论道,太反常。” 而反常的暗钉,就会被拔掉。林默在心中说道。 余承闻言,深深点头。“此话正中要害。是余某唐突了。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你就叫我赤帝。”林默说道。 “嗯,我大汉克承火德,以赤帝相称确实得当。”余承沉默片刻,微笑道:“你比我之前见过的暗钉要小心的多。” “龚正吗?”林默问道。 “是,你也认识他?”提及龚正,余承喜色浮现。“此人当真厉害,能在此地如鱼得水,堪称大汉能臣。怎样,他在蜀中还好吗?是不是已经成将军了?” “他死了。”林默面无表情回答。 “死了?!”余承噌的一下起身,险些晕倒。 “死了……不可能,不肯能……我亲眼看见他离开长安,难道在路上被魏狗……不可能,那样咸亨米店岂不是也暴露了?你又怎会……” 突如其来的心里冲击令余承语无伦次。 “他死在汉中,但是死于何人之手,尚不得而知。” “那他身上的军机可曾送达魏帅?!就是那关乎北伐大业的军机?!是泄露了,还是和他一起死了?”余承明显激动起来。 “不知道,这正是我来此地的目的。” 藏在“赤帝”身份后的林默稳如泰山,看上去远比对面潜伏日久的余承更加资深。 “你可知道龚正身怀的军机,究竟为何?”林默死死盯着余承,似乎要把他的心看透。 烛光将余承的身影无限拉长,宛如一颗沉默的长钉。 余承轻轻问道:“你说的军机,可是和白帝有关?” 第20章 龚正的遗产 “你知道白帝?那是谁?” 林默的语气似是询问,又像是知道答案的设问。如果对方不知详情,还以为他是知道白帝细节之人。 可是余承的答案是摇头。 “我只是听龚正曾说过,他要去见白帝,如果有危险,就让我设法通知成都。按照规矩,凿点一般是不会打探暗钉的事。” 余承说着说着有些哽咽,随手抹去眼角的泪滴。 “十年了。”余承说道。“十年来,长安的暗钉换了又换,有的死,有的不知所终,只有他每半年都会来店里买四斤六两稷谷……只要看见他,我就知道有人和我一样为了大汉复兴在努力着……我把他当成兄弟啊……” 四斤六两稷谷,意指昭烈皇帝刘备在建安二十六年四月初六登基。这些仪式感并没有太多功用,却是暗钉们在敌营潜伏的信仰支柱。 林默知道,眼前之人虽然不知白帝底细,但是正如魏延在临行前交代的,是可以托付信任之人。他决定将所知告于对方,毕竟他没有龚正那十年来完成任务,他不能单打独斗。 “魏帅担心,龚正死于曹魏之手,那样的话北伐我军可能陷于被动。” 余承坚决摇头。“适才你说到龚正之死,我也作如此想。可若真是北伐事泄,那曹魏知道丞相集川蜀全力北上,定会严加戒备。可现在城中并无备战之相,关东也无援兵增援。” “无备战之相?”林默不同意余承的话。“这一路上我看魏军都在稽查细作和私贩蜀中货物的行商,难道这是关中常态吗?” 余承道:“此事看似针对我军,实则是曹魏边将内斗。如今纨绔子弟夏侯楙都督长安,带来一帮想要建功立业的洛阳勋贵。他们不敢真刀真枪的上阵杀敌,只能以肃清前线风纪为由,找地方边将的麻烦。这不前几日,边将费耀就因为被查出贪墨军饷而撤职查办,如今军前戴罪立功,全然依附于这些洛阳新贵。什么肃清边风,说到底,不过是打压异己的争权之术。” 和雷布说的一样。林默想起城门前亲眼见过的程武,微微点头。 “如此甚好。只要魏军不知道我军北伐军机,那么一切都可挽救。” 这里林默要挽救的,指的是他身上一直肩负的任务——完成子午谷奇谋。 前提是要找到白帝,找到这个打通子午谷奇谋最后一环的钥匙。 “兄台刚刚问白帝,此次进入长安,莫不是来找他?” 能够潜伏十年,余承自然也是机密之人,很快便想通了林默的目的。 “正是。在下冒险再入长安,便是顺着龚正的线索重新接络白帝。此人是我军克复旧都的关键依靠。”林默坦诚道。 “难怪那日龚正见过此人后喜上眉梢,特地送我美酒一壶,还说我暗钉见光之日不远了。”余承回忆起旧事道。 林默追问:“对了,适才你说龚正在长安风生水起,莫非他在此地交友甚广,能否从中找到一丝线索?” 余承听了这话有些不解:“怎么,难道你来之前不知道龚正的身份?” “龚正的身份?”林默皱眉问道。“除了暗钉,他还有何身份?” “他已经坐到京兆太守下功曹的位置了啊!”余承惋惜叹道。 ------------------------------------- 郡守一级的高官,一般官秩两千石。而郡守下分曹治事的功曹,一般也是官秩四百石的要职。 龚正身为间谍,竟然做到了敌营要职。林默脑海中,龚正能员干将的形象渐渐丰满起来。 身居要职才能接触到能够打开长安城门的要人。一切都说的通了,林默觉得自己距离完成任务更近了一步。 “所以在你看来,龚正日常接触的曹魏高官里,有没有人会是白帝?” 余承按照林默说的条件思索着:“龚正常见的高官……你是说京兆太守颜斐,或是长安令王惠……”他连连摇头。“这些人看似显耀,可是这长安城如今是归夏侯楙掌管,太守、县令不过是摆设。” 林默有些失望。余承说得对,功曹是行政体系,而如今长安被军方牢牢掌握,几个文臣想做内应打开城门,无疑是痴人说梦。 “不对!”余承猛然一拍条案:“不对不对!瞧我这脑子!” “怎么?哪里不对?”林默的心紧张起来。 “龚正虽是功曹,但是近来他所接触的尽是武人!”余承眼中放光,同样看到了希望: “之前他曾因文墨出众,被程武等人选中,被调往军中协办稽查私贩和细作,我曾经还见他带人搜查过商队!” 林默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 一切都连起来了! 龚正从京兆守功曹的位置上被程武选中,参与到稽查私贩和细作的工作中,甚至他有可能卷入到新旧两派武将的内斗中,从而发现了可以为蜀汉所用的内应人选。 或者是用罪证要挟,或者是施恩于败者,终归他找到了一个可以确认为蜀汉内应的人选! 林默一把抓住了余承的手臂问道:“龚正参与稽查事宜,我如何能够得知?那些案牍,书简,卷宗,你可知他放在哪里?” 余承叹气道:“定是在官署,或者是那些新贵将军的案头……” 余承猛地一拍大腿,转身从角落的木匣中取出一枚铜制的钥匙交给林默。 “这是官署钥匙?”林默疑惑问道。 “不不,这是龚正旧宅的钥匙。临行前他托付于我保管,也许里面有他之前参与稽查的文书。不过万事小心,此地临近太守官署,附近恐有魏兵巡查。” 林默点头,将钥匙攥在手心,仿佛这钥匙能够打开长安的城门。 ------------------------------------- 夜幕下,长安城街头冷风飒飒。白日的一切喧闹都已经沉淀下来,唯有更夫清脆的打更声不时浮现于街头巷尾。 如果是有心人,一定能听出今天的更夫嗓音有些轻浮。 没办法,刚刚还上演米店报恩记的文弱书生摇身一变而成年迈更夫,林默没有时间去练习拿捏老长安人的地道口音。 天一亮,便会有人发现被绑成粽子般堆在草垛里的老更夫。留给林默的时间只有不到三个时辰。 打更人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住了脚步。如果不是和余承反复确认了地址,他实在不相信这寒酸的民居就是官秩四百石的功曹住所。 院门前张挂着官府的告示,说是屋中的功曹不日前失踪,被怀疑是携公款潜逃,如有发现者立刻报告可得赏钱千文。 院门上,赫然贴着京兆官署的封条。 一旦开门,封条即破。 偏偏此时,身后传来甲士夜巡的沉重脚步声。 开不开?此刻是绝佳良机,如果今夜错过,明日魏军发现更夫被绑的消息,定会加强夜巡,恐怕就再难寻找机会。 甲士的脚步越来越近,林默甚至能估算出阵中的人数,那是自己绝对无法硬刚的规模。 夜风如刀摩挲着手背,他的掌心满是汗液。 不行,甲士一定看到了自己,就算自己铁了心破封条而入,这也会被甲士捉住。 要不再找机会……林默想着,面对甲士弯腰行礼,生怕被熟悉更夫的人瞧出破绽。 军阵错身而过,林默与敌人再一次迎面错过。 当经过最后一排军士时,林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恍惚间,刚放松的心陡然又提到了嗓子眼。 甲士的脚步声,在他身后突然停住。 第21章 白帝迷踪(上推,求投票,求收藏) “嘿,打更的!”兵头喝住林默,凑近了问道:“为何不打更在此地磨蹭?” “看告示。” 林默尽量将言语变短,以掩盖内心的紧张和口音上的差异。 兵长瞥了一眼,一脚踹在林墨屁股上:“老实打你的更去!休要做梦领赏发财!” 林默受了一踢,举着打更的梆子就往前走,刚一迈步又被叫住。 “蠢货!老子带兵走了一道,再打更两边的官老爷们还睡吗!去后面那条街!” 林默不舍的向后街走去,身后传来甲士们的嘲笑声。似乎在还冷刺骨的夜里,这样捉弄一个劳役在他们看来是件十足的趣事。 他顾不上恼怒,唯一值得思虑的,是怎样找机会进入龚正的旧宅子。门板上的封条不能动,而院子的高墙又格外高,似乎龚正特地选了这样一栋安全的小院存放秘密。 可恶啊,要不是这些魏兵,也许他能想到不破封条而开门的办法。 林默懊悔着,转角一抬头,不禁咧嘴笑出了声。 这龚正的宅子,竟然有个不起眼的后门。 他连忙插入钥匙,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开闸。 该死,早该想到的!林默轻轻锤了下脑瓜。龚正处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做人做事当处处留有后路,怎会允许自己宅邸只有一扇门?一旦出了意外,岂不是被人堵住门口瓮中捉鳖? 没有犹豫,林默闪身进入院中,轻轻合上了后门。 黑夜中,甲士夜巡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 林默不敢相信这是龚正的旧宅。 满地的杂物,被清空的箱子,倒塌的书柜,被凿开的地板……这一片狼藉的样子,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有人翻过龚正的家。 会是封条上的官府所为吗? 他很快推翻了这危险的假设,因为院中各个房间的门上,尽是封条被撕毁的痕迹。 官府只会在搜查后贴封条,而此宅院门封条完好,内部封条被毁,显然搜查之人畏惧官府,或者说最起码不愿被官府发现。 还有那告示显示,龚正只是“失踪”…… 龚正没有暴露,林默在心中默念着。 他轻声踏进房内,幽暗的废墟令人毛骨悚然,似乎角落里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林默的一举一动。 书籍散落一地,全部是打开的样子,看得出搜查之人极为在乎文牍内容。 林默捡起,仔细辨认着已经残破的书页和竹简。 “这是日常花销账簿……” “这是魏国官员人手一册的太祖文集……” “这是诗经……” 林默翻了很久,渐渐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想通了搜查之人在找的东西,而一个相同的疑问如同乌云在他心中越来越大。 龚正不是告诉余承,这里有他之前参与稽查所得的文书?为何翻来覆去,根本没有一卷公文的影子? 难道真就像余承猜想的那样,那些公文正躺在程武、张缉等人的案头? 不,不会的,寻常官吏或许如此,但是龚正绝对不会将这些重要情报拱手交出。 他是大汉的暗钉,来到此地为的就是从曹魏夺走情报。 尤其是参与稽查的文书,里面写满了他调查出的罪证,更是他舍弃性命也要攥在手心的机密情报。 今日魏国的罪人,来日便可能成为大汉的功臣。这些罪证将帮助他找到能为大汉所用的人。 林默闭上眼睛,一副虚幻的画面在他眼中展开。 还是这样深夜,散落一地的杂物全部复位,仍披着功曹外衣的龚正点起烛灯端坐其中,在这昏暗的陋室中聚精会神的查阅着一卷卷机密公文,从字里行间筛选着一个个显赫的名字。 “这个人是曹家勋贵,纵有小罪,定不受罚…… 这个人只是末流,无胆无当,不值一提……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可以一试!” 林默睁开眼,仿佛龚正就在眼前,举着“白帝”的名字和他相视一笑。 一定是这样,那些曾经先他一步搜查这里的人,是同样在寻找龚正调查罪证的“罪人”们。 他们和林默一样,翻箱倒柜,只是为了找到那些写满名字和罪证的文书。 “你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对。”林默对着空气中的龚正说道。 那团幻影没有回答他,沉默可以代表一种赞同。 只能当做这些证据还在,林默选择相信袍泽,将希望寄托于对方的睿智之上。 那么新的问题就来了,如果没有被“罪人”们带走,那么这些文书,被龚正藏在宅子的哪个角落呢? ------------------------------------- 龚正的院子不大,过了门口的影壁墙,里面只有书房、卧房和后厨三间土房,一间木质的厅堂居于正中,其他再无房间。 林默依次进入这些房间,从房梁到地面,乃至流经污水的陶制暗道,里里外外全部摸了一遍,除了污泥和灰尘,没有丝毫收获。 他有些理解那些人破坏性的搜查了。一无所获的确令人沮丧。 房间没有地窖,这一点他反复确认过。 难道自己都想错了?龚正果真没有将罪证藏在此处? 林默摇了摇头,将思绪上的动摇甩出脑袋。 如果此地毫无价值,龚正绝不会将钥匙交给余承。 林默甚至想,假设自己就是龚正,即将要离开长安时,一定会将这些罪证妥善藏好。回汉中的路途遥远且艰险,他断然不会带着这些沉重的书简同行。 而这些“罪证”又必须被妥善保管,因为长安攻克后,大汉必能将这些罪证昭告天下,引发曹魏官场的又一次地震。 林默蜷缩在墙角苦思冥想,不知不觉,鸡叫声划破长夜。 鸡叫了?林默揉着眼眶走出院子,天空仍是黑夜的颜色,只是天边浮现出一道深灰色的白边,黎明悄然而至。 这一夜的苦思冥想带给他无尽的疲倦,也许还有深深的黑眼圈。 林默轻轻摘下面具,揉了揉眼眶。寒风刮过真实的皮肤,重新带给他清醒的刺激。这一路来每天都带着不同的面具,一会是老兵,一会是浪子,一会又是打更的更夫。沉浸在谎言和伪装之中,林默早已对冒险的刺激感到麻木。他只希望早日完成任务,给自己,给丞相,给惨死面前的乐春堂东家一个交代。 他无意中想到了龚正,想到对方在敌营沉默潜伏了十年,难道也是靠着无尽的伪装过活吗? 第一缕阳光洒向黄土高原,很快,外面的街上又会人声鼎沸起来,那时想从这座闹市中的小院中脱身可就是难事了。 他下意识向正门走去,直到影壁墙前,才想起门外的封条。 真是傻了,他拍了拍脑满,转身前往后门,可是脑海中闪现的画面让他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在晨曦中凝视着影壁墙。 黑夜中他不曾注意,影壁墙背面竟是一张彩色的壁画,就像是敦煌莫高窟的形制。 画中,是一条盘桓的白蛇。 影壁墙壁画并不稀有,罕见的是在家中画蛇。 蛇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祥瑞之物,在历史典故中也多以反面形象出现,其中在关中大地上最有名,当属汉高祖斩白蛇起义。 因汉朝自命火德,《史记》将这段传说描述为“赤帝子斩白帝子”,李白也有“赤精斩白帝,叱咤入关中”的诗句。 等等! 白蛇……白帝…… 林默的心脏突然急速跳动起来。 他凝视着白蛇的眼睛,拔出青釭剑,对着白蛇七寸的位置刺去。 第22章 老将朱赞(上推求支持!) 墙灰如血,顺着坚韧散落。 林默微笑,因为龚正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青釭剑已经没入一半,从墙灰的掉落来看,这是一面中空的砖墙。 林默的指节轻轻敲击墙面,冰冷坚硬,和寻常实墙无二。难怪那些捷足先登的人无法发现其中奥秘,如果不是知道“白帝”的代称,并有削铁如泥的青釭剑在手,也许他会就此转身离开,与苦苦追求的秘密永远失之交臂。 宝剑顺着裂缝割下,宛如将白蛇剖腹,一卷卷公文随之掉落地面。 林默打开公文,上面赫然写着曹魏名将高官们的名字,还有数不胜数的龌龊勾当…… 回到客栈,林默又成了那个瘸腿的老兵。 一进门,邹义正四仰八叉的躺在他的床上。 “哈欠,你怎么才回来?”少年揉着睡眼坐起。 “雷布没有给你安排房间?还是你的床上有虱子?”林默对少年表示出不满。 “你还问我?丢了一个狗屁不通的心法给我,人就没了影子!雷布说你去喝花酒了,我就不明白,你是有多爱嫖啊,一天一天的,不累吗?” 林默被少年逗得一声嗤笑。 “小小年纪胡说什么。我有正事。”林默自恃曾与雷布交代过自己有仇家在长安,因此对少年的指控毫不在意。 “狗屁正事!护卫商队才是你的正事!”少年越说越急,跳下床来。“你知道吗,昨天你不在,我一个人指挥那些大汉搬货卸货,好么,一个个比我高两头,要不是我打翻了一个闹事的,我都被他们吃了!” “那是辛苦邹少爷了。”林默玩笑着脱下外衣,一瘸一拐的坐到床上。 “对了,你说你指挥仆役,那雷布呢?他不是东主吗?有人闹事难道他不罚?” “你还问,他昨天把活计交给我,自己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好么,我看这商队以后就改姓邹!”少年吐槽着,一边将林默从床上拉起。 “不行!你必须教会我飞剑的绝招,要不然就留下来干活……” 二人拉扯间,少年摸到了林默身上的墙灰,捻到鼻尖嗅了嗅。 “这是草木灰的味道,一般刷在砖墙外面……你昨晚不是去的妓院?” 好机敏的少年。林默连忙岔开话题:“过两年你自己去就知道了。这样,既然你性子急切,那就教你个入门手法。” 邹义转怒为喜,连声说好。林默命他去找店小二要来一个圆形锅盖,钉在墙上,然后撅下邹义一颗箭镞,指着圆心道: “出手剑诀窍在手腕,你用这箭镞练,何事能准确扎中圆心,便能换剑。” 少年拉弓射箭自认为百步穿杨,本以为能得心应手,没想到一连几个镖都拖把,而且手腕也逐渐发酸。 “练功是个苦差事。”林默想要打发走少年,补一补一夜的困倦。 可是少年似乎没有走的意思。 “哎,瘸子,你在长安到底有什么正事啊,打进了郿县就没见你晚上正经睡过几次客栈。可是你回来,身上有没有脂粉味。” “你闻过脂粉味?”林默幽幽问道。 “那怎么没闻过?”邹义倔强道。“最起码闻过我娘的!你还没说你到底鬼鬼祟祟的做何事呢!” “杀人。”林默回答道。 少年没有恐惧,反倒来了兴致:“杀谁?当官的吗?还是仇家?” “当官的仇家。”林默回答,转而望向少年的眼睛问道:“如果有一天,我要你帮我杀人,你敢吗?” 邹义拍着胸脯:“我只要学会了剑法,就是你老哥的弟子,师父有命,哪敢不从!” “嗯,师徒倒不必。我们是经过患难的交情,你这孩子我信得过。”林默说着自顾自闭上了眼睛,安心的睡去。 ------------------------------------- 深夜,林默坐在龚正旧宅的角落里,凭借月光艰难辨认着公文上的汉隶。 这次他从黄昏时便潜入,一直看到深夜。 龚正级别不高,参与的调查主要聚焦在像守雍门的岑校尉这样的低级将领上。被调查者要不就已被处置,要不就根本构不成罪责,最多受到训斥。简单而言,帝国根本不愿花费精力去“拍苍蝇”。 而这些卑微无能的小苍蝇,不可能是白帝。 只剩下埋在墙底的最后一卷了。林默打了个哈欠,掸去表层的浮土,不做期望的打开阅读。 这一卷的文字很精彩,将他的视线牢牢所铸。他甚至无法安坐,必须站起身来,才能压抑体内的激动。 通读之后,林默仍没有将视线离开书卷,他不停翻阅着前后文字,寻找线索间的对应关系,反复确认龚正推演的合理性,以及那个被反复提到的名字。 曹魏帝国的奋武将军,朱赞。 ------------------------------------- 对于通过游戏和小说了解三国历史的人来说,朱赞这个名字实在太过陌生。即便是存在大量虚构情节的《三国演义》中,朱赞也只是作为先锋将军,在曹真与诸葛亮的祁山对决中扮演了衬托作用的丑角角色。 史书中对他的记载也少的可怜。史载,朱赞作为曹魏柱石曹真的同乡好友好友,在战场早亡。后来曹真奉行“汝妻子吾养之”的祖训,赡养了朱赞的妻儿,并举荐朱赞之子获封关内侯,甚至将自己的食邑转赠给朱赞之子。 听着很感人,但是很少有人想过,朱赞到底立下何种功绩,能够在死后还能让儿子封侯?就因为和曹真的交情?还是这段托妻献子的剧情中有什么狗血桥段,令曹真将朱赞的儿子视若己出? 如今林默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了。 龚正的调查显示,曹真刚刚受先帝曹丕遗命托孤辅政,正在洛阳处理各种事宜,其亲信朱赞作身负重任负责卫戍西都长安的城门,地位和权力仅次于持节都督夏侯楙和雍州刺史郭淮。 而且作为长安少有的曾跟随太祖曹操征战的老将,其军中威信不言自明。 而就是这样一位重要将领,被龚正发现参与走私,通过低价收入从蜀地私贩而来的蜀锦,转卖给洛阳乃至邺城的豪绅显贵赚取巨大利润差价。 龚正顺藤摸瓜,还查出其杀良冒功,侵吞军饷等罪证,每一项都是人证物证俱全。只不过,那些攀诬朱赞的人证很快被发现口吐鲜血死于狱中,而物证也不翼而飞。在龚正不曾声张的情况下,没有人将这位老将和那些不堪的罪名联系起来。 当然,林默知道,人证的死和物证的湮灭,都是龚正所为。在案卷的最后,龚正隐秘的记下,物证都被他藏于长安郊外一处隐秘所在,只要案卷上报给程武等人,那些铁证很快就能重见天日,将朱赞从高处狠狠跌落为帝国的阶下囚。 看来人性都是脆弱的。对于朱赞来说,对身败名裂的恐惧远远超过对帝国的忠诚。当二者不可兼得时,他选择了前者。 “白帝,朱赞。” 林默合上案卷,闭目沉思。后面要做的,是如何再次与这位朱赞将军取得联系,让他明白,新的帝国需要他的忠诚,否则,旧日的帝国就会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林默想,自己也许又要换一张面孔了。 第23章 危险试探 朱府坐落在繁华的闹市区,里面住着朱赞和他随军迁往关中的妻小。 能够携妻从军,绝对是边将难得的殊荣。据说这是太祖爷曹孟德亲自下的令,以表彰朱赞在汉中之战中殿军有功的恩赏。 林默今天的打扮,是一个正经的商人。他向雷布开口,说是办事需要提前支取一万钱的工钱,而雷布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他两万。 “你我是兄弟,谈钱伤感情。”雷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事我多问,但是用得着雷某的尽管开口。一切小心,回去的路上还得仰仗你。” 这笔钱林默一分没留,全部用来购置了豪华行头。满是锦缎厚绒包裹的马车较雷布的有过之无不及,佣人也特地挑了一水的壮汉,站直了跟一棵棵玉葱似的。 马车停在朱府门前,林默先是拉开帘幕窥探,汉白玉的台阶上干净的连一枚泥脚印都没有。 这说明朱将军爱干净?不,这叫门可罗雀。 一切迹象都不符合朱赞的资历和地位,可林默知道,如今整个关中洛阳新贵闹的满城风雨,地方将领,特别是像朱赞这样寒族出身的老将,谁不是一边骂着街一边躲在墙角瑟瑟发抖?朱赞在边疆日久,难免不与各方有染,虽德高望重,但在长安诸将看来,他重蹈老于禁的覆辙只是迟早的事情。 如此看,林默倒是觉得自己应当感谢程武、张缉他们,正是这些新贵们咄咄逼人,才早就了今天的“白帝”。 他拿捏着商人应有的步伐,下车来到朱府门前。 紧闭的府门外,卫兵们屹立如山。他们不知道高层内斗的形势,只知道吃谁的粮,便为谁卖命。 门房循声而出,是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这个朱赞马弁出身的老硬汉,面对林默既没有谄媚,更没有狐假虎威。 “大人,小人名叫雷丕,是洛阳来的货商,听说朱将军爱好古玩,特前来拜访孝敬。还请老哥代为传引。”说着,商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悄悄往门房手中塞去。 老门房没听他说完,便急着往台阶下面推林默,根本没有接受贿赂的意思。 “滚滚滚!一看就是作奸犯科的私贩!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往我们将军面前钻!就是你们这些商人败坏将军的名声,跟蚊子似的招人烦!莫说将军忙着筹划军政,就是不忙,也不会见你们这些奸商!” 林默并不恼怒,他甚至觉得这老门房憨直的可爱。忠诚,往往就是这般认真。 “老哥,城中有些坏人不假,但是你仔细想想,小人要是那违逆法度的私贩,此时怎敢堂而皇之的行走在长安的路上?莫非小人长了九颗脑袋嫌命长?烦请传禀,小人经营的正经商号,洛阳卫家旗下的分支……” 正说着,只见一个身着革甲之人自朱赞门前而出,似乎是与里面的人依依作别,然后快步离开了正门。 林默记得那张脸,他是王双的亲兵,曾经当着他的面砍下了山洞中田开等人的首级。 他用了几个晚上才让自己忘掉那个画面,这人的出现,令林默仿佛重新置身于那充满腐尸恶臭的山洞。 亲兵只见过那张老兵的脸孔,对此刻陌生商人的凝视,没有丝毫在意。 “诶诶!看什么看!冻住了吗!”门房在林默僵直的眼前晃了晃手。 林默一时有些混乱,王双手下的出现,让他意外,但同时表明,既然与商人有染的王双与朱赞如此熟络,即便在其他人避而不及的时候仍保持联系,那么朱赞就一定与缉私脱不了干系。 这让林默更加确信,高大府门内包裹的,正是能左右子午谷奇谋的“白帝”。 他不愿再耽搁,所幸将手中的金丝楠木匣交到门房手中。 “此物是天下珍宝,朱将军曾苦苦求之,还请老哥将此物带到朱将军面前,他看到自然会召小人入府。” 门房接过木匣,仔细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卷竹简。 “西都赋?”门房皱眉,又仔细打量了林默一番。“你们几个看着他。”说完,便捧着木匣转身进府。 有人说过,长寿的秘诀就是永远活在等待中,那样每一秒都能让人觉得仿佛过了一生。 林默眼下就是如此,寒风呼啸拍击着他的身体,可是他双手在袖中却攥出了重重的汗。 这个时代没有手表,林默就靠数着门前经过的马车派遣焦虑。直到第二十三量马车驶过,他才重新见到了门房的身影。 门房手中仍旧拿着木匣,他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将军说,他是素爱刀枪的粗人,不懂孔夫子的招法,这些舞文弄墨之物还是拿去请洛阳来的诸位年轻将军赏玩。” 难道是龚正的死讯传到了长安,“白帝”变卦了? 林默的世界仿佛静止。 ------------------------------------- 豪华马车在长安街头慢慢行进着,林默漠然的躺在里面,思考复盘整个计划。 化妆成商人进贡《西都赋》本是他极为自信的主意,即便被人抓住,也能有所退路。而书简上他虽然没有标注暗语,却将写着暗语的木条偷偷调换了顺序,知情的“白帝”定会发现端倪,与他相见。 难道自己想错了?朱赞根本不是白帝?林默摇摇头,将这种想法甩出脑海。白帝是有权力打开长安城门之人,定然不会轻易甘当西蜀内应。就好比是当年在荆州背刺关于的糜方傅士仁之流,也是坐到了太守高位才能一击致命。而眼下除了被新贵们紧紧相逼的朱赞,谁还能、还愿成为“白帝”呢? 林默揉了揉太阳穴,逼着自己不要停下思虑。 剩下的可能,便是“白帝”反悔了,那就意味着朱赞不仅就是白帝,还读懂了自己的暗示,只是故意不愿接头。可是从白帝的视角看,门外的商人可是掌握自己通敌罪证之人,如果见自己反悔一怒之下检举揭发,闹一个玉石俱焚,那样不仅会祸及妻儿,还能实现让曹魏军心大乱的目的,堂堂骁将又怎会让这样的人安然离开? 想到这里,林默轻轻拉开车帘,将青釭剑的剑身当做反光镜观察车尾情况。 除了追着狂吠的野狗,没有被追踪的迹象。 林默想不懂了,他需要一个帮手。 诺大的长安,这样的帮手只有一处可寻。 随着一阵轻快的马蹄声后,商人林默又坐到了咸亨米店的地窖内。 坐在对面的余承怯生生的盯着对面人陌生的脸孔,仍旧难以置信。 “赤帝你……竟能变脸,这堪比五斗米教的法术啊。” 林默不愿向他解释这技能的奥妙,只是微微点头:“你见到的每一张脸都不同,但都是我,这样你就从未见过我。这样对你好,也对我好。” 但是与面容相反,林默将自己关于朱赞是白帝的推理和刚刚的遭遇和盘托出。他来这里是寻找帮助的,隐瞒只会伤害袍泽间的信任。 “如你所说,那么朱赞确实符合白帝的条件。”余承深思后,也对林默的分析深表赞同。 “我需要接近他,一者是确认身份,二者是要问他几句话。你可知道有没有接近他的机会?” 余承挠了挠头:“朱赞不是寻常百姓,出入的大队亲随中夹杂着军中各派势力,如果你还是像今天一样冒然露面,只怕会适得其反。” 听余承隐隐批评自己,林默并不恼怒。他从不会搞混面子和尊严的区别,特别是在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的时候。 “对了,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看你愿不愿意了。”余承一拍大腿道。 “你说出来,只要有利于北伐,我都愿意一试。” 余承道:“他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带着夫人去城东的紫微观祈福,在三清殿那短路里应当没有外人跟随,眼看就快十五了,要不你出家当道士?” 林默不屑的嗤笑一声: “胡说,修道是信仰,贫道不是随便之人!” 第24章 假道士 腊月十五的清晨,长安城东紫微观。 十几辆马车自从清晨便停在了道观的门口,低调的劲卒皆外穿灰色布袍,将贴身的玄甲紧紧裹住。他们被朔风雕刻的脸颊如同关中连绵的山峦,高耸挺拔,令路过的女人们不住回望。可是这些甲士全都像是雕塑般巍然静立,连眼神都不曾闪动。 这便是朱赞几十年养育出的死士。在如今暗潮汹涌的长安城,身处高位的将军只相信他们。 “夫人,慢些。”朱赞虽然位高权重,但身材只是寻常。唯有从他黑黄粗糙的脸颊,和深邃无边的眼神中,才能看出几十年浴血奋战留下的沙场峥嵘。 朱夫人捂着胸口,面色惨白一如盛开的白玫瑰。她羸弱的身体在朱赞的搀扶下一梯一咳,每一步都令身边的丈夫怜惜不已。 临近四十的年岁将军夫人杜氏,在三国乱世的薄命红颜中已经算是长寿。可是朱赞仍不满足,他希望眼前的女人能永远留在身边,在陪自己经历九死一生的戎马生涯后,继续分享解甲归田的晚年。 如果他能有晚年的话。 “夫君,一会儿我不想再让那道士瞧病了。”夫人蹙眉说道。 “晚晚,丁道长传承天师衣钵,你之前服了他的丹药,不是也有起色吗?”朱赞的语气有些急躁。“是不是又嫌这丹药贵重?你总是这样多心,长安当年都是我随太祖打下来的,要他紫微观道士几颗丹药又何妨!” 杜氏听闻此言,更是泣血上涌,当时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急咳。 “你……你切勿再说此话。父亲不是劝过你,将莫言功……受封为将已是天恩,何况此时……咳咳……”杜氏声音已是微弱,可仍是刻意压低了嗓音。 “此时长安几十双眼睛盯着你,怎能再生豪夺之事,授人以柄呢?” 朱赞无奈叹气:“哎,你女人家操心男人事情做什么。你放心,我怎会受那些鼠辈作弄。” 他扶着夫人在石阶旁的凉亭坐下,身后的死士立刻拉着帷幕上前,将寒风挡在二人之外。 “我当然知道你本性耿直,断不会欺压百姓。我已经查看过,为了给我买药,夫君已经变卖了关中田产。现在家里恐怕就只剩下这座府邸了。你还要养活这些子弟,将来朱家要如何为计呢?” 朱赞面无表情,但是杜氏知道这恰恰是他被说中痛处的表现。 “钱的事情你不用管。你还不知,诸葛亮目前正屯兵汉中,眼看就要出兵犯境。到时候一场大战,我带兵建功,自然能得到封赏。”朱赞起身,留给爱妻一个坚实的背影。 “可是刀剑无眼,你怎能确定会建功?”她从没见过丈夫在战前如此自信,岁月摧毁了她的体魄,似乎也改变了男人的性情。 “我自然有必定成功的办法。”朱赞闭上眼睛,这句话说的很轻,俨然是一声叹息。 “贫道尹志敬拜见朱将军和夫人。”帷幕外,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朱赞命手下将自称尹志敬的道士让进凉亭,微微打量了一番,警惕的问道:“往常都是丁道长在此接待,你是何人?” 尹志敬答道:“丁玄明是在下师尊,前日蒙道君感召,前往终南山闭关。他走之前叮嘱,若将军今日来,将此丹药奉与将军。” 朱赞接过盛放弹丸的锦盒,小心捏起润贝如玉的丹丸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是为杜氏特质的丹药。此药因用料珍贵,且药力显着,只能每三月一服。今日正是今年的最后一副。 朱赞点头道:“辛苦你师尊了。香火钱和药材钱就在道观外的马车里,会有人送到后面去。” “师尊交代,他算出近来关中将有大变,因此请将军为长安百姓摇上一卦,他将在终南山卜问仙人天机。” 说罢,道士端着盛放摇卦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 “关中大变……你这小道观消息灵通啊。”朱赞微微一笑,伸手摇了摇竹筒,里面掉出一根竹签。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 杜氏望着签上的字,轻轻念出了声。“夫君,这是何意?” 道士注视着朱赞的一举一动,只见老将凝视着竹签良久,摇了摇头道:“文绉绉的,读不懂。小道士,你懂吗?” 那道士凝视着他,惊得说不出话。 “问你话呢?” 小道士这才晃了晃神,痴痴答道:“师尊没交代,不过挂签都是人心所向,难道将军之前没听过这话吗?” “哼,这些刀笔吏的勾当,本将才不屑沾染。” 朱赞将竹签一把丢进漆盘。既然丁道人不在,他便不愿久留,扶起杜氏便往道观外走。 很明显,朱赞将暗号和程武等人以奏章上表弹劾老臣的举动联系起来,才如此动怒。 同时,这也意味着最坏一种情况,他不是白帝。 至少从他的表情上,林默没有看出一丝掩盖身份的痕迹。 他确实不曾听过这句话。 道士尹志敬失落的走进三清殿,将木牌摔到一边,写满了相同卦辞的竹签散落一地。 他打开了三清殿暗门,里面被绑成粽子捂住手脚的丁道人正惊恐的看着他。 “呜呜呜……”丁玄明道人用尽全身力气,似乎是在拼命求饶,又像是在恶语咒骂。 “姓丁的,记住我的话没有?”林默拄着青釭剑盯着他,刚刚,他就是用这把剑吹断了已经成为人质的丁道士的头发,才换来了三清殿的片刻安静。 被解开嘴巴的道士以头抢地哭道:“小人一定听大人话,用之前的药钱赈济灾民,绝不贪墨。” 林默不想跟他多耽误时间。如今朱赞被排除“白帝”身份,一切重头开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不远处,朱赞的马车稳稳朝家的方向驶去。杜氏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而将军仍在思索刚刚发现的蹊跷所在。 竹签上的话,他总是觉得似曾相识,最近是不是在哪见过? 还有,这道观的卦辞,怎么不是道德经上的话?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 他琢磨着挂签的深意。 皇道……汉京……汉京,说的不是长安吗! 他连忙探出身,问驾车的老门房:“昨日是不是有个道士让你送诶我一卷书?” 老门房憨厚一笑:“将军后悔了?昨天确有人进送书籍,将军不是说看不懂,让小人扔出去吗。” 朱赞不由得一惊,而老门房接着道:“不过不是道士,而是一个商人。” 商人……道士,朱赞只觉得有一群人似乎在围着他,一边对他拳打脚踢,一边调查着他,渗入他的生活。 一切都是新贵派们的政治打压,朱赞在心中形成了自己的判断。 “程武,狗东西,看老夫能让你活着离开咸阳的!”朱赞恶狠狠喊道。 “开!马车开回道观,快!!” 他一边喊着,一边在心中怒骂:“好啊,程武、张缉、李丰,跟我来虚的,竟然给我下陷阱!” 马车停在道观外,已经松绑半天的丁道士率领众倒齐聚赴约。 “你怎会在此?!不是去终南山了吗?”朱赞喝问道。 丁道人瑟瑟发抖,他不敢说出林默的名字,生怕对方正在暗处盯着自己。 “你那个徒弟呢!”朱赞怒声喝道。 “小人……小人没有徒弟……”丁道人颤巍巍答道。 朱赞恨道:“来人,去跟长安令说,朱府失窃,让他全城搜捕贼人尹志敬!” 第25章 黑吃黑 林默失魂落魄的回到龚正旧宅,卷宗静静的躺在角落里,似乎在嘲笑他的无能。 朱赞竟然不是白帝。他至今仍不能接受这个反差。 绝对不是演戏,他仔细回忆着两次试探朱赞的过程,确信对方不是临时反悔,或者说他林默仍能好好站在这里,就是说明朱赞对白帝一事根本毫不知情。 他捡起地上的竹简,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得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根本读不出含义。 他知道自己思绪已乱,再耗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而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五,他耗不起时间。 …… 午后,咸亨米店门口,一个樵夫用推车载着小山高的柴薪出现在店门口,吵着说是店里订购的柴薪。小伙计驱赶了几次都说不动,最后不得不找来了管事的少东家。 余承见那人一副粗鄙相,以为是来讹诈的泼皮,正要开口,却听对方道:“这不是你们店里的人要我送来的吗?” “谁说的!我们是粮店,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柴?”余承毫不退让。除了暗钉的身份外,他也是一个商人,不会任由别人欺辱。 樵夫漠然道:“反正那人说是你们店的,叫龚正,你们不能赖账……” 店内的余老翁听到争吵声,探身来问:“何事啊?” “爹,没事,我买了些柴火到了。”余承擦了擦汗,惊讶的仔细打量了樵夫,将店伙计支开道: “都是我要的。你这货太多,我带你走后门。” 地窖里,林默将隐藏在柴薪中的卷宗一摞摞码在余承面前。 “你这是……”余承瞪大了眼睛。“这是龚正调查的案卷?按照成都的规矩,我们不能窥探这些机密……” “现在按照我的规矩来。”林默打断他,将所有案卷摆好,疲惫道:“我现在需要帮助。朱赞不是白帝,一切要从头再来。” 余承不解:“朱赞不是白帝?你确定?那还有谁会是?” 林默摇头:“我亦不知,但是此人的名字定在这卷宗内,我要你和我重新一个字一个字的筛选一遍。” ------------------------------------- 今日有雪,市坊的商户们早早闭了店,往常热火朝天的时辰已是一片萧索。 林默打着哈欠回到了客栈。他和余承仔细把卷轴上面的字筛了两遍,没有发现比朱赞更符合白帝的人选。一切陷入了死胡同。他决定先回客栈休息,明日冒死去龚正的署衙寻找新的线索。 坡子老兵进客栈的声音很重,他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故意一脚沉,一脚轻,有心的听者从脚步声中已经能够描绘他的轮廓。 铛!铛! 卧房里传来箭镞扎进木板的声音。 林默打开房门,一枚箭镞正好扎进了他脚边的墙壁。 “练的很刻苦啊。”林默望着完好的锅盖和一墙壁的孔洞,嘴角发出一阵坏笑。 “臭瘸子,这个招法怎么这么难啊,我手腕都肿了,就是扎不到靶心。” 邹义还在练飞镖,相比于浮夸的心法,这个手法更令少年认同,在雷布没有差事安排的时候,少年便在房中练习。 “慢慢来,很多事情都是开始难。”林默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翻身就往床上倒。 门外传来雷布的敲门声。 “林兄,听说你回来了。”红脸灰发的商人提着酒壶出现在二人面前。 “事情办的如何?”碍于邹义在场,雷布没有明说林默报私仇的事情。 “不好办。”林默半真半假的回答。 雷布笑着答道:“那就先休息,反正时间有的是,大不了我们过年以后再回去。” 商人喝下一口酒,十分满足。“要是羌部的酒也能有长安的这般纯就好了。林兄,不情之请,晚上陪我去见个人。” 虽然因为救命之恩,雷布对林默很是客气,但是林默绝不会因此忘记自己和他的主仆身份。雷布要自己护卫,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见谁啊?”邹义兴奋的问道。 “带上你的弓箭一起去。”雷布笑道。“一个买家,如果这次生意做成了,这趟买卖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 入夜,雷布的商队从客栈里悄悄驶出,一切都小心翼翼,连车轮轮毂发出“吱吱”摩擦声都显得那么微弱,好像这些货车也在屏气凝神一般。 这会已经是宵禁时分,别说这么招摇的车队,就是一两个陌生男子走在街上也会被抓走审问,而雷布竟然胆敢在此时调动商队。 林默满心好奇,但是他一个字也不会多问。他知道只要耐心观察,一会就能得到答案。 这场秘密的交易,正好可以令他转换思路,为明天潜入官署做好准备。 车队走小路,七拐八拐,接奔城东而去。 林默和邹义押车,二人不时环顾四周,警惕的扫视着黑夜的每一个角落。其实他们这些贩私之人,才是真正处在律法黑暗处的鬼魅。 “瘸子,你说这长安城搜查私贩如此严峻,雷布怎么还敢顶风作案?”邹义小声问道。 “越危险越安全。”林默回答的同样小声,似乎漫天繁星正在监视他们。 他愈发相信今晚要见的人不一般,因为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中,他清楚听到了夜巡兵丁踏过长夜的脚步声。不知是一波,而是商队恰好与每一波兵丁擦街而过。 要么是雷布掌握了兵丁的巡逻路线,要么,是那些兵丁有意避开了商队。 林默不由得对今晚的交易有一丝期待。 不知绕了多久,商队绕出了市坊街衢,在一处空旷地停下。 林默一眼认出了这里便是白天刚刚来过的地方。 紫微观。 那时他还是个道士,此刻已经成了一名老兵。没有人认得他,但是他清楚的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 在这里,他确认了朱赞并非白帝的事实,此地和郿县的乐春堂同样令人难忘。 雷布叫停了车队,跳下车,在紫微观的台阶上来回踱步。 显然,他等得是位贵客。寻常的买家是不会令雷布如此忐忑的。 林默和邹义走到他身边,站在刚好能用身体挡住暗箭的位置。 “无妨,他要是想黑吃黑,你们根本防不住。”嘴上如此说着,雷布还是往二人身后不自觉挪了挪。 “你们约定的时间?”林默问道。 雷布哈了哈手上的热气:“已经过了。不过这些人都是这副德行,故意让人等,好显得他们崇高尊贵。长安人要是和长安的酒一样纯就好了。” 正说着,黑暗中传来厚重的脚步声。 一群黑衣人从黑暗的角落中涌现出来,以迅雷之势将商队为成了铁桶一般。 雷布大惊,手不自主的握住了腰间宝刀。 “雷布,别来无恙。我要的货物都带齐了吗?”人群中让出一条通路,熟悉的面孔在死士簇拥下出现在商队面前。 “货物自然齐了,只是朱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雷布一脸凶相的质问朱赞。 第26章 白帝的另一种可能 林默挺直了脖子,直视着朱赞的脸。 在道观中,他带着另一张属于倒是尹志敬的面具,和此时护在雷布面前的老兵有如天壤之别。如果自己表现出不该有的畏缩,那反倒会让对方生疑。 “雷布,这也是没办法,最近风声紧,如果被程武的人发现,我只能说是在稽查私贩。” 朱赞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雷布肩膀。“王双的人说,这次你带的货很多。” 林默这才发现,围拢在外的黑衣死士们,全都背过身去,眼睛死死盯着远方的街衢,无人偷窥身后朱赞和雷布的谈话。 “他们都是自己人,过命交情,信得过。”雷布指了指林默和邹义。又指了指身后的货箱。“货物全在这里,不知将军这次要几成?” “我全都要。”朱赞道。 “全都要?这么大胃口?”雷布不敢相信。 “你从蜀中过来,不会不知道诸葛亮要出兵?”朱赞试探着问道。 雷布微微后退,摆手道:“小人只是商人,对军国大事一概不知。将军是知道的。” “行啦,不必慌张,本将不是在审你。那篇《出师表》已经传遍了关中,写的真不错,不得不说,有诸葛亮在,我大魏只怕还是难以一统天下。” 雷布连忙岔开话头:“将军既然要包下这些货物,那货银……” “就在这道观里,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朱赞指着身后的紫微观。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便命手下人忙碌起来。 林默自然不用参与搬运货物的体力活,他只是静静的陪在雷布身边,听他和朱赞天南海北的闲聊,直到两边的人清点好货款,各自消失在夜色里,就像是从未见过一般。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但是雷布仍然命店家准备了上等的好酒好菜款待手下。 邹义还在长身体的阶段,抓着两只鸡腿便开啃起来。 林默则和雷布就着酒菜小酌,酒过三巡,雷布脸色愈发红润,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林兄,你可知适才那位贵客是谁?” 林默整晚特意没有一句问过朱赞的事。他的身份只是个保镖扈从,不该对交易产生过分的好奇。更何况要是言语间暴露出自己见过朱赞,那就更是难以解释。 可正是这种沉默,一直勾着雷布,让他忍不住将做成大买卖的成就与人分享。 “不知,是谁?”听出雷布急于分享的意思,林默才知趣的接下话茬。 “那可不是一般人,正是大魏国的朱赞将军。想当年,他可是随太祖武皇帝征战的人,在关中诸将中,他的资历若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 “我听说关中掌事之人是夏侯楙,当今皇室的驸马。” “夏侯楙,竖子尔!”雷布拉长了声调,显示出一种不屑。 “不过是凭借他叔父夏侯妙才的军功罢了。指望他镇守长安?笑话,你不是亲眼得见,连朱赞这样的大将都在违背将令与我等私贩勾连,他夏侯楙能统领谁?我敢说除了他将军府的亲兵和程武、张缉几个洛阳来的纨绔子弟,他夏侯楙就是摆设一个。” 雷布的话不是没道理。林默适才也在想,朱赞敢于顶风作案,绝对说明他根本没有把夏侯楙为代表的洛阳新贵们当回事。难怪历史上北伐战端一起,这位安西将军便被魏主曹叡调离,想来其在政治和战略上的无能应当和出身的显赫一样有目共睹。 “不过我也没想到,姓朱的这次胃口不小,竟然将我存货全吞了。看来前几日验货的就是他啊。” 林默想起之前邹义提过的雷布夜出之事,原来就是赴约为朱赞验货。 “不过他身为武将,一下持有如此庞大数量的蜀锦又有何用?塞进库房不会烂掉吗?”林默调侃道。 “烂?哈哈,林兄你在川蜀军中,便以为天下将领皆如诸葛丞相治下一般法度严明,清廉忘私?我告诉你,不等我们离开长安,恐怕这些蜀锦已经出现在洛阳的街头,甚至已经披在洛阳皇宫贵妇人们身上啦。” 雷布说着徒手抓起一扇鸡肋,将其间肋骨撕碎,摆在条案上。 “每次我带进关中的货物便是这鸡肋,寻常规矩是我低价售卖给朱赞这样的将领们五成,我通过货商自销四成,剩下一成用来打点王双这样的沿途将官,保个平安。” 他将鸡肋分成大小不一的三分进行讲解,然后又一把攥进手心:“可是此番稽查严格,寻常将官不敢染指,这才便宜了姓朱的。别看他一把连我那四份也吞了,可是我报给将官的价本就藏了利,他全收走我也不亏,反倒是省去沿途售卖的功夫,乐的逍遥自在。” “我要是朱赞,就是查了你的货,杀了你,再拿蜀锦去卖。”小邹义不知何时凑到了一边,插嘴道。 雷布也不恼怒:“要不你当不了将军。杀了母鸡,还有鸡蛋吃吗?再说,我雷某在羌部也是有身份的,当年就是我先祖雷布在汉中助刘玄德一臂之力,才有了今日的诸葛屯兵之所。大战在即,我这样的人无论魏蜀都只会安抚。所以你看这条路上,如今不就是只有我一家行走吗?” 林默发现一处疑点,皱眉问道:“刚刚按你所说,这些将军低价购入蜀锦,然后再送往关东售卖?他们不是通过你的商路售卖吗?” “不会,他们不信任我这样的商人。将军们有自己的门路。” 林默追问:“是何门路,能令朱赞在稽查如此森严的时刻仍敢收买货物转卖?难道这条门路不受稽查吗?” 雷布打了个酒嗝:“咯,听说还真挺安全,以前听说,是他们勾结了粮草调配的文官,以前线战利物资为名转运出潼关……嗨,他们有刀有权,想运几十箱货物出去还不容易。论权谋,程武那些竖子毛还没长全,哪里是朱赞他们的对手。” 林默只觉得雷布的话像是在绝望的黑暗中为他打开了一扇窗,希望的光芒照了进来,眼前的路瞬间变得清晰。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萌芽。 清晨,雄鸡的第一声啼叫叩响了咸亨米店的门板。少东家余承带着睡眼轻松的伙计拨开了晨曦的寒雾。 身后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谁啊!”余承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才发现是个手拄拐杖拿着破碗的乞丐。 伙计连忙驱赶,而少东家却拦住了手下,因为乞丐的空碗中,写着一个大大的“赤”字。 “别为难他。”余承拉住乞丐的手:“跟我去里屋,屋里有热饭。” 小伙计望着少东家的背影议论道:“最近这是怎么了,天天又是穷书生,又是泼皮樵夫,今天又来个臭要饭的……” 殊不知,片刻后的地窖里,乞丐与米店少东一同埋头钻进了成摞的竹简中,随后异口同声的喊出了一个名字。 “徐福!” 第27章 烈士暮年 林默和余承要找的人,是负责为长安守军调配粮草辎重之人。这样的人虽然没有带兵的实权,可是能够靠指挥运粮车队,将朱赞王双等人从雷布手中买进的私贩暗货倒卖出关,送到洛阳的乃至邺城、下邳等地的集市上。 论罪,这样的人算是共犯帮凶,自然不能和参与贩私的朱赞相提并论。但是此人掌握整个长安乃至雍凉所有将领贩私的最为关键渠道,实际上是整个关中将领腐败的集大成者。 如果被程武等人发现,此人能求得军前正法,已是一种仁慈了。 而龚正之前的调查案卷中,虽然参与贩私的将领之位高低不等,但是却全部与一个名字有关。 徐福,官居曹魏右中郎将,眼下正是在长安负责粮草和辎重接运之人。 “赤帝可听过此人?” 余承不置可否,扭头看向林默,却见他眼中满是沧桑。 “听过,说起来他的故事要追溯到建安年间。”林默惆怅说开去…… 时间回到建安六年,一个背负长剑的年轻儒生满怀壮志踏上了新野的土地。他扣响了当时蜗居小县的枭雄刘备的大门,自称能够帮助枭雄一改颓势,成就霸业。已经烈士暮年的枭雄十分欣赏年轻人的胆魄,将其收为股肱谋士。 年轻人不负众望,运筹帷幄间为新野弹丸小城抵御了来自北方霸主一次又一次的进击和围剿。 合作虽然美好,但是枭雄从来不满足于割据。 剑指天下,年轻人知道自己力有不逮。为报答知遇之恩,年轻人向主公引荐了自己的挚友,一位被称为“卧龙”的不世之材,希望合二人之力,为主公搭建起一个帝国。 后来的故事举世皆知。北方的霸主怀抱志在千里的雄心策马南下,却被枭雄和卧龙联合东面的猛虎,痛击于涛涛长江中,就此铩羽而归,终其一生未能实现天下归心的野望。 而在这场载入史册的洪荒大战中,年轻人却不见了踪影。 史书上说他因为母亲被俘而心神慌乱,在忠与孝的历史难题中选择了后者,在败军之际抛弃了枭雄,北上成为霸主的幕僚。 而小说家给了他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走马荐诸葛,只是微微调整了人物的出场顺序,却保全了君臣之谊的体面,还造就了一段乱世离丧中饱含无奈与赤诚的佳话。 故事的结局是,当这个年轻人沉默的走进北方的朝堂后,史书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名字,只知道那个曾经以匡扶大汉为己任的热血青年,以一纸劝进表彻底宣告了对初心的背叛,成为了帮助曹丕杀死大汉王朝的掘墓人。 几十年风云变幻,一代人岁月沧桑。 屠龙勇士最终臣服在巨龙脚下,反倒是他当年亲手举荐的挚友,已经以丞相之姿接过大汉王朝的昭昭烈火,并为之宵衣旰食,鞠躬尽瘁。而他作为卧龙的举荐人,如今只是北方朝廷里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这个年轻人便是徐福,不过他曾经还有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 徐庶,徐元直。 听完徐庶的故事,余承轻轻叹息:“想不到长安还有这样一位人物。不过如果真像你所说,当年他背弃先帝,那就绝不可能是白帝,难道天下还有背叛两次而得善终之人吗?” “到底是背弃先帝,还是乱世中不得已而为之,恐怕只有他和先帝才知道。就算是他背弃过先帝,只要如今愿意重回大汉,想必诸葛丞相一定会欢迎的。” 林默轻轻合上了卷宗,仰面沉思。 徐庶的晚年在史书上是一片空白,甚至这位精英谋士的形象,在他心中也渐渐模糊起来。 徐庶若是白帝,答应龚正与诸葛北伐的大军里应外合,缔造“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伟大功绩,确实无论对帝国还是本人的人生,都是一个再圆满不过的结局。 白帝,但愿你的名字是徐庶。林默在心中祈祷着。 ------------------------------------- 翌日巳时,长安街衢人头攒动。刚过了十五,每个人都有为生活奔忙的理由。 一员威武的将校在人群中格外出挑,行色匆忙。与人摩肩擦踵时,他会下意识拉下毡帽的帽沿,似乎不愿意自己的面容被人记住。 他的脚步在安西将军府不远处的一间小院前停下,咸亨米店负责给在长安的各位将官送粮,谁的宅邸在哪都一清二楚。 院门上,“徐府”两个字纤细内敛,宛如主人命运的缩影。 出乎意料,这间院子的门外没有守护站岗的兵丁。单从外观看,谁也猜不出里面竟然住着一位资历远超朱赞的传奇人物。 啪啪啪,急促的敲门声唤来了门房,在对方询问的目光里,将校轻轻摘下了毡帽。 一张黝黑的面孔出现在阳光下。 这是林默昨夜挑灯夜战雕刻出的作品,是他第一次按照真人长相临摹而出的面具。和出手剑一样,雕刻面具也是系统赋予他的技能,只是他第一次雕刻,心中对作品的质量极为不自信。 将校目光死死盯着门房,掌心在等待回应的刹那间已满是汗液。 “严校尉?还有何事?”门房还是认出了这张脸,将校微微舒了口气。 “王双将军托我再来带句话。” 门房探出脑袋,谨慎的左右眺望将校身后的街道。 “没有尾巴。”将校安慰着对方,闪身跳进了“徐府”的大门。 “中郎将正在书房起草奏表,请校尉稍等片刻。” 将林默被引到茶室后,门房知趣的退下。 林默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竹简,轻轻在条案上展开,然后踱步到主位前,凝视着主位高悬的汉隶书法。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落款处,是太傅钟繇的署名。 看来诸葛丞相,在时人眼中亦是伟人。 林默不禁想,当已经年迈的徐庶站在自己此刻的位置上,凝望曾经好友的箴言时,心中又是作何想呢?有没有懊悔?有没有遗憾?又或者,还添了一分各为其主的愤懑与无奈? 整个三国画卷在他脑海中如幻灯片翻转,他的思绪随着当年徐庶的马蹄从新野到赤壁,又从赤壁到许昌,到樊城,到夷陵,又到汉中,最后回到长安。 从故事主角变成旁观着,徐庶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呢? 他正在想着,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王双还有何事要说……” 男人的声音充满沧桑,那是经历过嘶声呐喊和竭力痛哭后才有的音色。 男人的脚步在半路停下,接着是竹简翻阅碰撞的脆响。 林默缓缓回头,与身后的徐庶四目相对。 对方一身儒雅长袍,灰白的须发,暗黄的肌肤,一双眼睛沉郁而深邃,与朱赞王双等人的尚武精神截然不同。 林默注意到,徐庶手指停留处,正是那句他做梦都不会忘记的话。 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 “你们抓到了龚正?” 竹简从徐庶手中翻然掉落。 第28章 白帝之约 毋庸置疑,此刻站在林默面前的三国传奇人物,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白帝。 林默没有接话,二人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徐庶平静的问:“你们审问了他?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林默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努力维持着语速: “他说你是白帝,你能帮助我们打开长安大门。” “我们?”徐庶不敢相信眼前之人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你不是王双的亲信……何时通汉的?” 天下何人不通汉。林默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徐庶的面摘下了王双亲信的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面对这样的变换,见多识广如徐庶也不得不发出一声叹息。 “我和龚正一样,是蜀国人。你可以叫我赤帝。”林默说道。 老徐庶如同获释的死囚般长舒一口气:“龚正不是说一切等到战时分晓,你们为何又来?当我这里是市坊随意进出吗?” 说着,他转身关上房门,每一个动作都拿捏的小心谨慎,甚至有一丝怯懦。 多年的官场岁月已经打磨了徐庶的棱角,令原来的智囊无比平庸。这样的形象,令林默无比失望。 “我需要再次确认你和龚正的承诺。”林默拿出威严的气势。 不管眼前之人有过多么辉煌的曾经,在此刻他就是一个降将。 降将,从来不能被当做袍泽。 “我都说过了,你们去问龚正啊!”徐庶疲惫地蹲坐在台阶上,有些不耐烦,他的行为表现出对叛变的抗拒,这是在降将中很普遍。 “我在问你。”林默强硬依旧。 徐庶思索了一会,斜眼瞥了林默,幽幽问道:“龚正他不能说,或者说根本没来得及说?” “他是不是死了,死在了回西川的路上?” 林默心中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只觉得一阵酥麻传遍全身。 徐庶果真厉害,自己没有泄露一个字,他便能从自己行事的逻辑上发现龚正被杀的事实。那双眼睛尽管苍苍,可是依旧犀利,仿佛能够挑破面前的一切伪装。 林默知道欺骗已经没有意义,眼下重新构建信任与合作关系才是当务之急。 “是,他死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徐庶嘴角微微上扬:“他死了!他死了!呵呵……你们西川人好狠心啊。”紧接着,老谋士一甩长袖:“那就恕不奉陪了。老夫是大魏的右中郎将,道不同不相亲为谋。” 平庸啊,平庸,没有杀手锏,我能来找你吗? 看着自己曾经幻想过的顶尖谋士竟然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林默心中无比失望。 “哎……”林默叹了口气,朗声道: “黄初四年,右中郎将徐福以罪谪西都,负责运粮,时年筹云粮队往来关中三十余次,同年蜀锦渐现京兆、冀州、扬州。” “黄初六年,魏主曹丕国丧中,徐福勾结私贩商贾雷布、张喆、宋角等人广贩蜀锦于关东,获利百万余钱,时年徐福于洛阳添置宅院三座,并州良田千顷。” “太和元年……” “够了!!不要说了!!!” 林默历数着徐庶,不,是徐福的罪状,就像是逗弄老鼠的猫,而徐庶终究按捺不住,厉声打断了这样的折磨。 忠诚就是男人的守宫砂,破了一次,想要完璧如初就是痴人说梦。 徐庶仍在挣扎:“你……你这不过是虚张声势。龚正死了,你们没有证据,程武他们不会因为一个细作而冒犯大魏的右中郎将。” “白帝,这几年为何你退步成这样?”林默忍不住说出口。“在仔细看看那卷竹简。” 徐庶闻言慌张拾起竹简,只见上面前半部分正是西都赋,而后半篇文章,则是拼接上的半部案卷。 那是龚正记载他罪证的案卷。 “这半卷就是见面礼,其他的我还有很多,如果需要,明天它们会出现在程武的案头。” 老智囊终究是泄了气,精疲力尽的垂下头。 “我告诉你,我把和龚正约定的事都告诉你。” ------------------------------------- “那是刚刚入冬的时节,功曹龚正说有要事拜访。我知道,他现下在程武等人手下帮办缉私,也许正是与之相关的事。” 徐庶回忆起被策反的过程。 “可是谁能想到,龚正进屋后竟然开始历数老夫的罪证。老夫当时还以为他是程武派来捉人。可笑啊,堂堂大魏功曹,领皇粮的官吏,竟然是西蜀的细作。” “不过龚正可是比你和善得多。他不仅有剑,还有糖。他许诺我,只要答应成为内应,将来诸葛孔明克服长安,我会成为大汉的三公,就像许靖之流。不过从我踏进曹营那天起,富贵于我如浮云,我只想像当年的孔明一样,回荆州躬耕于陇亩。” 听得出来,徐庶没有在骗人。令徐庶屈服的是那些能令人身败名裂乃至家破人亡的罪证,三公高位对于一个垂垂老矣之人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你放心,龚正说的话依旧作数,无论是罪证,还是三公高位。”林默说道。 “算了,算了……”徐庶拜拜手道:“孔明知道我要什么。”他亲手斟了一杯茶,轻轻啜入口中。 “按照约定,兵出子午谷,你们的大军必过蓝田。到时候你们不用攻打蓝田,直接来长安,我会在看到蓝田军报后一天内帮你们打开南面的安门。我能做的只能是一天。” 安门,是长安南大门,直通不远处的子午谷山口。 林默摇摇头:“我有一点没有想通。你只是负责调运粮草,除了运粮的劳役,没有一兵一卒,即便能以运粮为名叫开城门,那也是远离子午谷的东面,如何能帮大军打开南面城门?” 徐庶苦笑:“到此时你还要怀疑老夫?” 林默没有回答,他不是怀疑,只是不解。但是他对于徐庶,还远远谈不上信任。 “当年我辞别玄德公,北上救母,孟德念我才名,本欲委以大任,可是程昱之流偏说我心向外敌,不可重用。就算是唯才是举的曹孟德也终究不能抗拒舆论。权衡之下,我成了曹家诸位公子的老师,专门教授兵法要术。” 徐庶回忆起往昔,不胜感慨。一代奔流才子在人生最为精华的年岁急流勇退,退居幕后,就此与波澜壮阔的史诗战场再无瓜葛,内心不知道有多少不甘与忧愁。 “当年曹氏宗族子弟,还要夏侯楙、夏侯霸等勋贵子弟都是我的学生。如今他们成了朝廷的中坚砥石,我这个老师陪在长安,他们还是有所依靠的。” “夏侯楙贪恋酒色,不理政事,将军府的军令大多请我这个老师悄悄前往代办,调兵遣将,只要是能扣将军印的军令,老夫都能做主。” “只不过程武等人精细,若是发现大战在即城门洞开,定会去将军府催问,那时就是老夫也抵挡不住。” “所以你回去告诉孔明,我只能留给他一天时间。一天不到,你们就等着看白帝的首级被挂上长安城头。” 林默还想追问,突然听到门外骚乱起来。 “将军容禀,将军留步……”门房的语调突然尖锐起来,明显是在向屋内示警。 “留什么步,我找老师从来没遇到过阻拦!” 茶室的门应声被推开,一个高大的武人出现在二人面前。 “老师,今日腊月十六,都督宴请关中诸将,夏侯霸特地来请老师赴宴。” 武人看见站在老师颓丧的坐在下首,而上首却站着一个将校模样的年轻人,一时愣在原地。 “你是何人?”夏侯霸粗声问道。 第29章 荒唐都督 徐庶也是一时语塞,多亏林默机灵,抬手去扶头顶“淡泊明志”的书法。 “老叔,这样摆正了吗?” 徐庶立刻会意,点头道:“正了,正了,还不快拜见夏侯将军。” 林默连忙冲着夏侯霸行礼下拜,徐庶则在旁打着圆场: “这孩子是我一远房表侄,就因为姓一个徐,非被他爹送到我这当亲兵,一家子还想指望他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呢。可是送到我这,哪里能立功,不牵连就好了。” 夏侯霸听说是徐庶表亲,当下便去了戒备。 “哎,老师又自怨自艾,都督和我谁不是老师的学生?就是程武、张缉他们几个,见了面不也要对老师行先生之礼?说起来我们都是跟着老师建功呢!” “你这孩子,夏侯家子侄辈数你最灵光。”徐庶微笑着找回大魏耆老的姿态,用长辈语气道:“既然都督宴请诸将,我不去显得不恭敬。仲权(夏侯霸表字)稍后片刻,狗儿……”他临时给林默起了个绰号。“随我去更衣。” 林默起身跟着徐庶前往卧房,直到私下无人,徐庶才用极低的嗓音道: “事情你都知道了,速回汉中向孔明报信,长安如今太乱,你不可久留。” 林默帮他系着长袍的扣子,轻声答道:“我要随你进夏侯楙的将军府,亲眼见他将兵权交于你行使才行。” 徐庶瞪大了眼睛:“疯子!你当将军府是何地!关中诸将那是虎狼,你去不是拉着老夫找死……啊嘶……” 一阵痛感袭来,徐庶突然感到被硬物撞到了腰间。 “见过青釭剑么?”林默威胁道。“没见过就摸摸,它就在你腰间。此行如果不能落实,我绝不会放任任何一个知情者活着离开它的剑围。” 徐庶咽了下喉咙,可是里面并没有口水。 “疯子,你们西川的都是疯子!……你随我走,但是一路上必须听我节制,还有一点……” 徐庶用极为严肃的口吻说道:“绝不能加害夏侯楙。” “还挺重师生之情的。放心,杀了他好换一个精明的敌人?我没那么傻。” 林默玩笑着说道。这一行他很少开玩笑,唯有在真正紧张时才会如此释放心中压力。 “墙角有份关中舆图,你抱着图跟我走。”徐庶振了振衣袖,带着林默前往诸将云集的将军府。 ------------------------------------- 都督府的繁华远超林默想象。 远在府门外,嘈杂的管弦乐曲和喧闹的人声便传入耳朵。从西域传来的金丝地毯自汉白玉的台阶上直扑黄土,似乎在主人眼里丝绸之路上的珍宝在家世排场前根本不值一提。 甲士列阵从将军府门一直排到长街尽头,别说是作乱的刺客,就是无知闯入的飞鸟都会被神箭手挽弓射落。 林默小步紧随徐庶,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踏进了将军府的大门。 迎面而来的影壁墙上,一只猛虎口衔三只雕翎箭,屹立于山巅之上,俯视着远方的川陇大地。画面正上方,四个涂了金漆的汉隶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虎步关右”,这是魏武帝曹操对夏侯渊的高度赞扬。 绕过影壁墙,林默随着徐庶和夏侯霸的脚步穿过前廊,两侧尽是自扬州运来的寿山石和荆州才产的湘妃竹。在关中黄土地上摆放这些南国佳品,虽然彰显了主人的豪奢之气,也从侧面印证了其纨绔无知的本性。 进入中庭大堂,正是宴会之所。屋角的暖炉内,上好的栋梁之材被当做朽木燃烧,诺大的厅堂内回荡着香木气味的暖流。 几十张条案如军阵般错落摆放,中间空出的一方高台上,仅着薄纱遮羞的十几名歌姬手舞足蹈,随着韵律不停摆出媚俗夸张的舞姿,令本就面红耳赤的将军们更加血脉喷张,淫词浪语裹挟着酒令此起彼伏,那些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不时伸进上菜侍女的衣襟,在侍女的惊慌失措后引发更加放肆的哄笑。 林默放眼扫视,堂下尽是些不入流的武将,他们来此以解戍边之苦,更是为了攀附夏侯楙这棵新贵大树。朱赞、王双等地方战将,还有程武、张缉等洛阳新贵并未在场。这些人被邀请和夏侯楙在内院共饮,那里更安静,也更有身份。 徐庶抵达时,众人已经就坐。林默看向众人,果然都是熟悉的面孔。 当然,老朋友们没认出他,没人见过林默的真容。 “老师!”上首的白面男子起身,热情的将徐庶拉进宴席,坐在次席的位置上。林默则立于屋外,和众多随从一道侍立,悄悄聆听着屋内的觥筹交错。 “哎,不敢不敢。诸位都是有功之臣,徐福怎敢位居诸位将军之上。”徐庶有意谦让。 “哎,元直公何必谦让,就是凭你中郎将的官位,也要在我等之上啊。”王双豪爽的声音传来。 林默侧目,旁观这场饭局,果然是众生百相,各怀心事。 地方将领和洛阳新贵们各坐一侧。王双因为参与贩私不深,且都是通过朱赞,所以不知道徐福底细。而与徐庶关系紧密的朱赞则像是有意疏远般,只是对着徐庶行了个客套的便礼,谁也看不出二人私下深厚的交情。 程武、张缉等人虽然与徐庶早是旧相识,可是碍于其被朝廷疏远的边缘地位,也只是不温不火的行了个晚辈之礼。在场对徐庶最热情的,反倒是官职最高的夏侯楙。 一阵乏味枯燥的寒暄,夏侯楙简单说了几句开场话,酒宴便算是开始。紧接着是虚伪的敬酒与回敬,即便是昨天还在剑拔弩张,此时在酒桌上他们又成了彼此口中的“大魏忠臣”。 没人给徐庶敬酒,徐庶也不给任何人敬酒。自斟自饮,这就是徐庶的人生。 酒过三巡,徐庶起身在夏侯楙耳边耳语几句,学生便跟着老师起身离席,向书房走去。 “狗儿,跟来。”徐庶一声招呼,将林默拉入了密谈。 夏侯楙的书房正中摆放着天子赏赐的节钺,火炉边,一直画眉鸟在金笼中飞扑跳跃。 林默跟进了书房的角落,观察着徐庶和夏侯楙的对话。 “老师,有何事非要此事说!酒宴还没结束呢!”夏侯楙有些不满,转身逗弄画眉取乐。 “将军,关于西川诸葛亮的动静,近来末将从斥候那得到了些消息。”徐庶恭敬的对自己学生说道。 “哎,诸葛亮又如何了?是不是诸葛亮在成都放个屁,我都要召集众将商议一番?” “孔明如今在汉中,不在成都。”徐庶无奈的纠正学生。大战在即,主将连敌人在哪都不知道,林默心中一阵冷笑。 “据报,诸葛亮正在抢修栈道,打算兵出褒斜道。狗儿,把地图给将军打开。” 林默听到他叫自己,连忙上前展开地图。 “褒斜道?在哪?”夏侯楙的视线从画眉身上移开,打着哈欠问道。 徐庶手指地图上一条羊场小路。 “不可能!”夏侯楙连忙摆手。“我来前子丹嘱咐过,褒斜道早就被张鲁废弃,诸葛亮只能走陇西大道出天水。我们不是已经在祁山修建营垒了吗?” 子丹即为曹操养子曹真,自幼与夏侯楙亲厚,如今在洛阳辅政,是曹家宗室最高将领。 “褒斜道名为废道,可是近年来私贩奸商多从此路走,据说马车已能通行。将军不可不防。” “嗨,我看老师多虑了,要是真的有蜀军修路,王双镇守郿县不早就知道了?”夏侯楙不以为意。 “孔明计谋深厚,恐王双将军不是对手。即便是虚招,也要在此地布防,以备不时之需。”徐庶坚持道。 夏侯楙酒意上涌,根本无心谈论政事,随手从条案上抄起将军印交到老师手中: “这样,老师觉得对,就去安排王双他们布防,一切和以前一样。反正你与诸葛孔明相熟,你们不还是一个老师教的嘛。” 徐庶正要去接将军印,只听外面一人大喊: “都督不可!” 众人猛然回头,却是怒目而视的程武。 威慑之气袭来,林默不由得握紧了袖中的青釭剑。 第30章 徐公元直 程武迈步踏入房中,厉声道:“都督,断不可令王双将军出兵。” 慌乱间,徐庶不慎碰到夏侯楙的手臂,对方发出一声轻叫,将军印玺掉落于地,被林默机灵捡起。 程武的眼神停留在徐庶身上,对方知趣的退出。 林默跟着出去,直到远离书房,二人才敢对话。 “把印玺给我。”徐庶说着,但是林默不为所动。 徐庶盯着他看了一会,那眼神是一种被冒犯的的恼怒。但是事到如今,他没有办法反抗,林默就像是一头随时准备咬人的猛虎,自己只能迁就他。 拿到印玺的林默跟着徐庶往将军府门外走,与忙着传菜上菜的侍女们迎面相遇。林默刻意装作极为熟路一般放慢了脚步,生怕慌张的样子引起岗哨的注意。 脂粉香扑入鼻翼,林默在雪白的脖颈间很快迷失了方向。等最后一抹粉黛流过身侧,他已经置身于园林的一处未知角落。 他顺着通路乱闯,绕了七八个弯,才发现自己又走回了夏侯楙的书房。 书房大门紧闭,林默猛然想起,刚刚徐庶交给自己的关中地图,似乎和魏延的有些许不同,如果能一并带回,恐怕对北伐成功大有裨益。 而他的手在触碰到房门的一刻缩了回来。 书房里,程武的声音仍在继续。 “不行,王双涉嫌参与贩私,绝对不能再令其统兵出征。还有,现在有线索指出徐元直也参与其中,我建议也免去他调度军需之职,待查清后发落。如果此时还让他们参与军政,一旦畏罪叛逃,为时晚矣!” 另一个声音答道:“如果没人追究贩私之罪,就没人会叛逃。” “天理昭彰,国法难容!你难道要我徇私舞弊吗!”程武提高了声调。 “不是徇私,而是为公留才。眼下大战在即,军中还是要团结。” 屋里传出画眉鸟的鸣叫,林默这才分辨出,程武对面的声音就是来自夏侯楙。 程武仍然不退步:“糊涂啊,参与贩私之人根本就不是心怀国家的忠臣,这样的人怎能为国杀敌!” “武弟,过了。”夏侯楙有些不悦。“回去问问令尊,当年随太祖武皇帝平定天下的,有几个是清正自守的廉吏?才过了几年,唯才是举的训诫就忘了!” “武弟啊,你知道天天有多少人弹劾你们动摇军心,都被我按下了。你们和关中老将一边说一边的不是,害得我头痛欲裂啊!如今我只想要关中安稳,你们和老将们各安其位……” “你我同是勋贵子弟,情如手足,大战在即,要给哥帮忙,不要给哥添乱。” 夏侯楙边说边轻揉护臂。 可是程武却不买账。 “为国正法怎么能是添乱……你既然相信他们,那就走着看,无怪我言之不预!还有,除了缉私,你特地令我彻查细作之事也有进展,除了郿县那个药铺东主,仅在长安城内,就查出……” 听到药铺东主,林默脑子“嗡”的一下。 彻查细作?程武在稽查私贩之外,还在专门稽查川蜀细作?林默不禁侧耳上前,却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何人偷听!” 是巡逻的护卫发现了他。 同时,书房的谈话戛然而止,林默转身想退,可是退路已经被赶来的卫兵团团围住,猛然间书房中门打开,程武的剑尖直刺他的眉心! 完了,死定了。 林默下意识闭紧了眼睛,等待ga over 的提示。 “你是元直先生的……” 没有被杀的痛感,林默睁开眼,见是夏侯楙按住了程武的手臂。 “小人是徐元直的表叔……不是,徐元直是我表侄……呸,我是……” 林默正在百口莫辩时,徐庶急忙赶到。他听到卫兵发现刺客的消息,又不见了林默踪影,便急着往此处赶,果然见到了林默这个定时炸弹。 “狗儿,这是将军府,乱跑小心你的脑袋!”他一脚踢在林默屁股上,林默顺势抱头哀求:“叔哎,我就是想起来地图没拿!你跟他们说,我不是坏人啊!” 夏侯楙和徐庶对视一番,徐庶当即解释,林默是自己的亲眷随从,并非坏人。 夏侯楙没有计较,只是看了眼林默,然后摆手道:“老师,带着你的孝顺侄子回府去。程武你也回,今天诸位都醉了。” ------------------------------------- 回到徐府,林默仍心有余悸。 “你可是太莽撞了,即便夏侯楙庸碌,可是你在书房外窃听,被人抓住先斩后问是一点都不冤枉。” 徐庶埋怨着林默,但是仍坐在案头,略作思忖,抬笔写下一道道军令。 “你既然不信我,那我就先当着你的面将军令拟好,发往军中,你看可还诚恳?” 林默被徐庶救了一命,对这位老人的信任已经树立。即便在一开始对方有过反复,但是毕竟是在曹魏多年的老人了,谁也不能要求他和蜀中的年轻将领们一样对大汉永远保持忠诚与无私。 更何况,夏侯楙和程武的对话中已经充分显露出,夏侯楙无力统领关中诸将,他既不能用威吓手段按住老将,又不能用往日恩情安抚新贵。可想而知,再这样的将军统领下,长安守军将无疑是各自为政的一盘散沙。 林默接过军令,上面写满了各部军备,以及调动路线,其中特地写明,要防范蜀军从褒斜道进军长安,着王双部修筑工事,其余各部增派兵援。 “晚辈并非不信元直公,只是北伐大计,每一处细节必须眼见为实,容不得半点差错。” 冷冰冰的称谓已经变成了一声亲厚的“元直公”。林默将将印交给徐庶,亲眼看着对方用印,让后差人送回将军府。 “既然元直公坦荡,那晚辈也可以回汉中复命了。只是还有一事,请元直公手书丞相一封便函,讲清后续部署,免得晚辈回汉中口说无凭,或者曲解其意。” 这是林默最后的谨慎。虽然他的态度已经缓和了许多,但是只要想起初见时徐庶的反复,他便仍不放心。只要能拿到这封书信,便坐实了徐庶里通外国、背叛曹魏的证据,如若大军扣成时他再有反复,任他徐庶再才高八斗,功勋卓着,这封书信都能要了他的命。 没想到,这个要求徐庶答应得十分畅快。 “也是,几十年了,我与孔明再无音信往来。人之岁暮,也该回忆下往昔了。” 灯下,徐庶气沉丹田,回忆起峥嵘岁月,提笔写下洋洋洒洒的书信,将这几十年的人生经历,还有心得感悟,以及龚正、林默两人如何与自己对接之事娓娓道来。信的最后,他甚至鼓励诸葛亮,亲自带兵从子午谷入长安,自己将和他再续当年在荆州的前缘,共同扶保旧主的事业发扬光大。 “该做的,能做的,老夫都做了。”徐庶搁笔,如释重负。 林默将书信放入怀中,诚恳道:“有元直公相助,兵出子午谷之计必成。大军将在元月一日发兵,届时元直公立下北伐头功,与晚辈再见,应已是大汉三公了。” 徐庶摆手:“老夫说过,富贵浮云,什么公卿之位,不过是墓碑上的几个字罢了。倒是你,这一路要小心,龚正之死绝非魏国人为之,你好自珍重,切莫重蹈覆辙,定要将此信送到。” 林默点头:“此事晚辈已有分寸,请元直公放心。” 徐庶道:“既然你明日走,那这将军印老夫便在保管半日。想必这城中也有你的袍泽,这两日老夫设法停止夜巡,你去通告他们,四日后腊月廿日一早,雍门不设防,那时你坐一辆黑色马车,我便知是你出城。其他细作若要返程,务必在你之后从此门出,免得大战起时刀剑无眼。” “十日时间,足够你返程,只是迟则生变,还请孔明元月初日务必发兵。” 徐庶的叮嘱让林默想起定军山上诸葛亮的嘱托。他隐约对方骨子里还是有年轻时的坚韧和热忱。也许乱世造就了不同的人生旅途,但是虚名从来不曾改变一个人的底色。 “多谢元直公!那日我会化作一个坡子出城,若是路遇阻拦,还望元直公相助。”林默提前想到离去的细节,将一切安排妥当。 “还有一事,如若……”徐庶有些难为情。“如若这几日程武查到老夫,你可有去处能救老夫一命?” 到底是怕死之辈。林默已经在心里宽恕了徐庶的平庸,作为北伐最重要的一把钥匙,林默也必须保证他的安全。 “如有危险,元直公可去城中的咸亨米店,报出暗语,自有人接应。” 徐庶点头,不住感谢林默。 “元直公不必如此,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复兴。”林默发自肺腑的答道。 徐庶点头道:“是,一切为了汉室的复兴。” 第31章 大功难成 今晚林默一反常态,主动带着酒壶来找雷布。 “林兄,如此雅兴,莫不是办妥了私事?”雷布笑着问他。 “算是办妥了。”林默为雷布斟满酒杯,轻轻拍了拍羌人的肩膀。“相聚这些日子,我还没听过你的故事呢。” 雷布满饮杯中酒,赞了一声美味,朗声笑道:“我哪有什么故事。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羌民,不愿意靠烧杀抢掠过活,便学着你们汉人做起了生意。” “你怎么看魏蜀吴?”林默问道。 “咋看?”雷布挠了挠头。“没啥,大鱼吃小鱼,看谁长得快,最后不过就是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你不坚信大汉正统吗?” “正统?你跟一个蛮夷谈正统?”林默差点忘了雷布是个羌人,连声说自罚三杯。 雷布笑着道:“我知道,你们汉人总想要一个皇帝,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帝来管你们,所以强大的人便来争当皇帝。后来你们发现,强大的人当上了皇帝,可是其他的输家并不服气,总想着当新皇帝,或者等这个皇帝不强了再去争夺,因此就提出了有人当皇帝是正统,有人当皇帝是篡位。其实在我看来,不过就是谁强壮谁做主,谁在位子上谁就是正统。” “所以你觉得,诸葛孔明做得都是徒劳?”林默问道。 “是徒劳,就像你,冒死打仗,还残了条腿,最后不也是徒劳?可是再让你年轻一次,你还会去打仗。徒劳说的是结果,人活着大多数都是为了一个奔头。” “你说的是希望。”林默微笑:“这可不像一个商人说出的话。唯利是图不是你的本性吗?” 雷布面色微醺,斜靠在椅背上:“乱世里哪有什么利可图,羌部只要一天还是蛮夷,我这种人就没有尊严,图来的利,也早晚被人抢去。” “照你这话,有朝一日还想看羌族横扫中原?” “哼,那怎么不行!我羌氐部族也有血性男儿。这天下逐鹿,也许有一天我们部族的大英雄也能饮马长江呢。” 林默饮罢最后一滴酒,感受着甘露滑入喉头的辛辣快感。 千机变,这游戏真是绝了。他在心里说道。 这几日的冒险令他身临其境,每一个人物都仿佛真实存在般,有着活生生的喜怒忧思悲恐惊。要不是雷布的话头让他想起五胡乱华,他差点忘了自己是一个现代人。 “说个正事,三天后,借你一辆黑色马车,我要返回汉中。” 雷布挑眉道:“怎么?不跟我回羌部吗?以后行走天下,我带你去邺城,去洛阳,看幽州的苍山白雪,睡西域的风骚胡姬,钱,珍宝,女人,我有的都会给你嘛!” 林默摆摆手:“天地很大,值得你去看看,但是我要回汉中,我从哪里来,也要回哪里。汉中,是我来这一生绕不开的圆心。” 雷布这才明白林默这壶酒的意义。 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 诀别,永远不适合在清醒时开口。 “我送你。我送你回汉中。”雷布不舍的说道。“我想邹义也会高兴一起上路的,他之前也说过要回汉中。” “他一定会的。”林默微笑道。 ------------------------------------- 翌日午后,林默在咸亨米店向余承通报徐庶的情况。 “天啊,白帝竟然是右中郎将大人。” 余承惊讶道。“不过想到他曾经和先帝有一番相遇相知,此番于人生暮年弃暗投明,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是否得偿所愿我不知道,只不过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徐庶已经随先帝死去了。如今的徐福,只是一个怕死苟活之人。我只知道他不敢再次背叛这一点就足够了。” “对了,还有一事不曾问你,长安城中还有其他暗钉吗?” 余承道:“有,但是很多人之前都牺牲了,剩下的都是掩藏极深的,除非面临暴露风险,不然绝不会露面。” “既然不能露面,那他们留在长安的目的是什么?”林默不解。 “等待时机,等待大汉的召唤。”余承慨叹了一声。 “实不相瞒,像我们这些暗钉,在踏上关中的黄土时已经做好客死敌营的准备。当年夷陵战败,川蜀将领多有阵亡,很多暗钉就此没了根基,到死都没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又为何忍辱负重。相比于他们,我还能为大汉复兴做些事情,已经是万幸了。” 林默于心不忍。他佩服这种许身许国的坚韧与忠诚,却也为这些无名英雄的牺牲而痛心不已。 “一定有办法召集他们。”林默问道。 “有。”余承用手指蘸水,在地窖的墙上划出三朵桃花。 桃园三结义,林默瞬间读懂了图案的含义。 “见桃花聚,则是共襄盛举,他们会尽全力让长安陷入混乱,以响应城外的汉军。见桃花分,则是危险已至,速散自保。” “有没有让他们返回西川的标志?”林默追问。 “没有,暗钉无令不起。”余承坚定的答道。 “你呢?现在我已经完成使命,长安克服只在须臾之间。跟我一起回汉中,战火一起,刀剑无眼,就算你勇敢,也要为你父亲考虑。” 林默真诚的邀请余承同他返回汉中,他亲眼见过乐春堂掌柜死在自己面前,不希望余承再步其后尘。 “我若走了,徐庶反悔,你凭何反制?”余承断然拒绝,用极为严厉的口气说道: “将士们的刀剑无眼,但暗钉才是大汉最锋利的刀剑。暗钉从不为贪生怕死擅离职守。从进入长安那天起,我们就已经在阎王的生死簿上签了名。” 林默没行到自己根本劝不动余承,还想再说,却见对方眼神毅然决然的坚定。 “你身负军机,回汉中是你的职责,不是对你的优待。安全回去,将军机带回给丞相。不要以为离开长安就会远离死亡,龚正殷鉴不远,你切莫疏忽大意。” 林默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对,龚正正是死在返回汉中的路上,或者准确说,他是死在了家门口。自己与其在此劝说余承,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完全将信息送给丞相。 剩下的几日,林默和雷布与邹义游览了长安古城,他们在美酒佳肴间流连,与艳丽的胡姬共舞,游览前朝的旧宫废墟,在优伶的表演中开怀大笑。 时间飞快,转眼便是临行的前夜。 林默辗转难眠。 所有的经历向走马灯一样闪过脑海。他回想起此行的点点滴滴,褒斜道激烈的战斗,沿途被绞死的袍泽与无辜,英勇牺牲的乐春堂掌柜,坚韧不拔的米店少东余承,当然还有贪婪的朱赞,沧桑的徐庶,以及市侩又兼具真性情的雷布,当然还有人小鬼大的邹义。 剧情很丰富,故事很圆满。胜利在望,只差一首动人的片尾曲。 林默翻了个身,想起还有整个故事距离完整还差一个小尾巴。 是谁杀了龚正? 这个问题虽然他没有确切答案,但是已经确定的是,绝对不是魏国人。否则他们早就知道了子午谷奇谋,而不会只是将防范西川的进攻停留在口头上。 林默已经确认,从朱赞王双到程武夏侯楙,所有魏国将领对北伐了解只停留在丞相屯兵汉中这一粗浅的表象上,对于汉军出兵路线的选择,根本没人去想。 夏侯楙不是说了么,他只想要关中的安稳。 一想到夏侯楙那个轻揉护臂,在两派间左右难平的怯懦形象,林默忍不住想笑。 笑着笑着,一个闪念如流星划过脑海。他的笑容渐渐僵住。 等等……轻揉护臂…… 林默突然想起一个人,那个在褒斜道被自己刺伤手臂的山贼头目。 “不会,他怎么会出现在那……他不是纨绔子弟吗?” 怀疑的火苗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将困意驱散。林默翻身坐起,找来纸笔,将思维中杂乱的碎片誊写道粗糙的草纸上,然后如拼图般将事件大乱顺序,再前后串联。 渐渐地,一个与眼前事实完全不同的全新故事线浮现在林默面前,将本来完好无缺的子午谷奇谋冲击得千疮百孔。 林默不愿相信后者,但是前者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令他难以回答: 按照目前所知,魏国人没有察觉龚正的身份,而龚正在案卷中记录缉私的对象是魏军将校和行商…… 那为何在他离开长安后,关中突然开始撒下天罗地网,在百姓中搜查起川蜀细作起来? 而且程武说过,夏侯楙特地下令追查川蜀细作! 想到此,林默背上冒出一阵冷汗。 第32章 悬崖勒马 长安的夜,静如平湖。 朱赞的梦很沉。他梦见曾为太祖武皇帝牵马坠蹬的少年时光,梦见自己随夏侯妙才第一次登上长安城头的烈日午后,梦见与曹真冒着箭雨冲向敌阵的血腥战场,梦见年少的天子在大位上审问着自己,为何要背叛曹氏? 不,臣没有,臣从未背叛大魏! 他猛然睁开双眼,想要逃出噩梦。 可是现实的世界同样令人恐惧。 黑暗中,林默的身影向猫一样,正床边凝视着他,而青釭剑的刃尖,距离朱赞的咽喉只有一根发丝的间隙。 老将下意识伸手去保护妻子,羸弱的夫人杜氏在惊醒后第一件事是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因为惊慌大叫而丧了夫君的命。 朱赞侧目向窗外望去,本该戍守窗外的死士已经没了踪影。 “别看了,外面的卫兵和值夜的死士都死了,你看,刀刃上还有他们的血。”林默冷冷说道。 一滴温热的血低落在朱赞脸上,像是妻子的泪。 “一剑杀十人,你不会是来求财的。”朱赞毕竟是沙场老将,他虽然看不清林默的脸,但是在巨大的压迫感前,仍能保持冷静。 “五十箱蜀锦,我就算求财也根本带不走。”林默开门见山。“告诉我,你与徐福合作多久了?” 朱赞没有立刻回答,他回望着林默的眼睛道:“你是川蜀的细作。” “回答我的问题,徐福帮你运销蜀锦,合作几年了?!”林默的语气变得强硬,朱赞瞬间感到青釭的刃锋贴紧了他的咽喉。 只要对方轻轻一滑,他便再也不能回答任何问题。 “呵呵,我就说……”朱赞嘴角一丝苦笑,他放弃了抵抗。 “一年。”老将答道。 “胡说!官署里有他黄初四年便参与贩私的记载,距今已有四年,你怎说是一年!” 从语气听来,林默比朱赞要紧张的多。 “哼,官署里若有他的罪证,为何程武等人不去抓他?而且牵扯到我,又为何不来抓我?”朱赞的话直击林默的心。 “让我起来,刀剑无眼,在下不会用夫人的性命冒险。”就这一个回合,朱赞夺过了对话的主动权。 林默审视片刻,让出一个身为,令朱赞在床上坐起。 老将揉了揉被胁迫的脖颈,轻轻将杜氏拉到身后。“夫人莫怕,他不求财,也不是来索命的。他不过是想要知道真相。” 朱赞正视林默:“能放过我的妻子吗?这是我开口的唯一要求。” ------------------------------------- 月光里,朱赞背对着林默和青釭剑尖,暗淡说道:“老实说,我与私商的每一次交易,都是上面授意的。” “你再说一遍?!”林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是贪赃枉法之人,每一次贩私,都是别人告诉我去何处交易,见人如何说,如何做。甚至那些货银,也是有人前一日交于我的。这样的交易,前后仅仅不到一年,每一次收买的暗货,我全部如数上交府库,未敢私藏分毫。” 老将军说完,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他甚至有一丝轻松,至少今夜过后,爱妻不会再为他违反国法军纪而担心。 “你是说,整个关中的将领参与贩私,都是来自高层授意?” 朱赞摇头:“其实,洛阳朝廷从未下达过禁止蜀中货物往来的诏令。关中禁蜀锦,禁与蜀中商贸往来,皆是出自夏侯楙的将令。关中诸将也许有贪墨之罪,但是以涉嫌贩私捉人,根本是于法无据。” 林默只觉得自己亲手拼好的拼图在一点点碎裂。 “所以,缉私也好,你参与贩私也好,都是从夏侯楙督镇关中时开始的?” 朱赞点头,他能从话语中感觉到对方内心的震撼。 “授意你的人,是夏侯楙?”林默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除了他,还有谁能调开夜巡的兵丁,令雷布的车队肆无忌惮的在长安街头横行?” 林默明白了,龚正之所以能查到朱赞这一条大鱼,并非是他能力多么出众,恰恰相反,是敌人就想让他查到朱赞,从而调入设计好的陷阱。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林默的语速变得慢了下来。 “你想问徐福?”朱赞不问自答。“他的事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朱赞是大魏的忠臣,是太祖武皇帝的忠臣,是当今天子的忠臣。” “忠臣……”黑暗中的林默一阵冷笑,他用剑指向朱赞:“真是忠臣,你绝不会透露这些秘密。你怕死,你们魏国人都怕死。” 林默想要击败眼前的男人。 “不。我只是不想为夏侯楙死。也许他不是庸才,但是阴谋诡计,素为妙才公所耻。夏侯楙,不配做夏侯家的血脉。” 林默没有回应,他知道自己能够一剑杀死眼前的魏将,但是无法诛灭曹魏的忠魂。朱赞对曹魏的忠诚,并不逊于诸葛孔明对于大汉的忠诚。 “既然说道雷布,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林默的声音突然冷峻起来。 朱赞心中暗叫不好。从林默透露出五十箱蜀锦时,他便已经锁定今夜的细作是雷布商队中人,本来想时候带人再去捉拿,没想到自己后面无意中说出夏侯楙调离巡夜兵丁一事,反倒令对方警觉。没想到自己还是百密一疏,引来这杀身之祸。 “勇士,你我各为其主,朱赞身死无怨,只盼勇士能看在刚才那番话的份上,留我妻子一命。” 朱赞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抵抗。 “朱将军,蜀中男儿并非嗜血之辈。希望他日两军对垒,能与将军真刀真枪殊死一搏。” “好,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这才是男儿本色……等等,你是说不杀我?” 朱赞回头,却发现身后之人已经没了踪影,唯有一阵清冷朔风自窗外飘入。 确认妻子安好,他连忙跑出屋外,只见几个护卫和死士全被巨石砸晕,只有一人的刀上沾有血迹。 “这是他的血。”朱赞摸着脸上的血迹说道。 ------------------------------------- 长街上,林默吮吸这手背上的伤口,急速狂奔着。 都说慈不掌兵,这次他是记住了。刚刚他只是心下留了一丝善意,便被快昏倒的卫士砍伤。 没有想不通的矛盾点了,所有的线索在他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 一边跑,他一边拼命抽打自己耳光。因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知,他险些酿成大错。 如徐庶所言,今夜长安接头没有巡夜的兵丁。 但眼前越空旷,他心中越恐惧。 冷风从身后袭来,像是无数双监视自己的眼睛。 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他必须奔跑。 “乓乓乓” 在跑了不知多久后,他喘着粗气,用淌血手掌使劲砸响了咸亨米店的大门。 深夜的敲门声往往代表不详。米店里传来一阵骚动,窗子里的烛光亮了又灭。林默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在期待开门之人。 “吱丫”一声,紧锁的木门透出一个缝,少东余承警惕的探出半个身子,望着眼前陌生的面孔。 “军爷,深夜到此可是稽查私贩……” “我是赤帝。” 终于赶上了,林默的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33章 虎步关右 魏太和元年腊月十九,清晨。 天还没有大亮,持节镇守关中的安西将军、驸马夏侯楙和一个身穿兜帽披风的人影登上了位于长安西北的雍门城楼。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高大的城门,一切都在死寂中,连晨露都散发出一丝诡异。 “老师,你说这次的鱼苗,能钓来大鱼么?” 夏侯楙仍习惯性的轻柔着手臂,里面尚在愈合伤口令他疼痛难忍,不时皱眉。 “子林,站在这个位置上,最重要的是耐心。当年你叔父夏侯妙才若是多一分耐心,也许此时天下就不是三分了。” 尽管被提及家仇,但是夏侯楙并不恼怒。这一路成长,老师每一天都在用叔父的死提点他。 西蜀之于他夏侯楙,不仅是国仇,更是家恨。 “老师,如果诸葛亮真的兵临城下,我真的能成为大魏的陆伯言吗?”夏侯楙望向远方群山。 自从年幼时听到陆逊扮猪吃虎,用书生形象骗关云长大意失荆州的故事后,他便对这位东吴的敌将充满了兴趣。直到几年前这个书生再次用假象骗过了枭雄刘备,在夷陵吞下半个蜀汉,他才知道,自己这一生,就是要做陆逊这样的人。 每当进入府门,影壁墙上的浮雕都在提醒他,要重塑夏侯氏“虎步关右”的威名。 而诸葛亮以谨慎闻名,对于名声在外的对手从不会掉以轻心。所以他只有隐藏自己的锋芒,才能有机会在关中复制夷陵之战的辉煌。 为此,他不惜像那只画眉鸟一样,收敛起雄鹰的羽翼,自己走进了纸醉金迷的牢笼,扮演起纨绔子弟的角色。而心底的那份雄心壮志,和为此付出的一切一切,整个帝国只有两个人知晓。 一个是眼前陪伴自己一生的老师,一个是远在洛阳的天子。 “不败诸葛,永不回京。”这是他向曹叡许下的庄严承诺。 从踏上关中黄土的第一天,他就从没想过防守。他要进攻,要将关中几百万只羽箭全部狠狠插进诸葛亮和刘禅的心脏,他要砸碎法正的墓碑,他要亲手诛杀黄汉升满门,他要在定军山祭拜叔父的亡魂,他要在成都刘备的墓前洒酒,复仇夏侯一族的敌人。 夏侯楙是个行动派。自从就任关中都督后,他的马蹄踏遍阴平、陈仓、祁山等雍凉战略要地。最后一次勘查,他特地没有惊动郿县守将王双,以轻骑从山路闯入魏蜀交界的褒斜道,不想遇见了私贩蜀锦入关中的雷布。他至今记得,是一个瘸腿的护卫用飞剑击中了自己的手臂。那招式他从未在魏军中见过。 当然,他最引以为豪的是这次的计谋,一个被老师称为“姜太公之谋”的大胆计划。 姜太公垂钓,愿者上钩。 人不能逆势而为,老师教过他,最难的不是打仗,而是造势。 整个计划,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造势。而造势分两步,一是让小皇帝曹叡默许他假传查禁蜀货的圣旨,二是授予老师筹措军需之职。 后面的一切就自然而然的发生了。程武等洛阳新贵甫到关中,立功心切,主动帮他营造出稽查私贩的严峻形势。然后老师再横空出世,以所谓“蛛丝马迹”的罪证吸引藏西川细作现身、入局,最后上钩,并对自己的恩威并施策反的内应深信不疑。 他稳居幕后,操纵着手中这根名叫“人心”的鱼线,宛如姜太公。 他甚至能想象龚正在汉中丞相行辕口若悬河的样子。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着诸葛亮这条大鱼自己跳进子午谷山口埋伏的天罗地网。 整个计划天衣无缝,要不是之前那个名叫龚正的小鱼意外死亡,可能眼下他已经在起草报往洛阳的捷报了。不过只要鱼饵在,小鱼就会上钩。这不,新的小鱼已经咬线,将他手中的鱼线拉向大鱼所在的深海。 ------------------------------------- 相比于年轻的弟子,在成功面前,已经须发皆白的徐庶更能沉得住气。 从建安年到黄初年,再到如今的太初年,他已经等了几十年,不在乎多等几刻。 不,相比于青年得志的诸葛亮,他一直觉得岁月蹉跎中的等待是一种锤炼。上苍拿走了了他最宝贵的光阴,就是要他在长安,这座千年古都留下彪炳史册的功绩。 此时此刻,徐庶不禁想起曹孟德的那句话:“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曹孟德啊,我这一生都被你像大山一样压住,可是到了最后,却还要靠你的诗词遣怀。徐庶心中感到一丝苦涩。 徐庶无数次站上过长安城头,或遥望西川腹地,或回望洛阳方向,他时常能感到一种时空错位感,忘了自己的敌人到底是姓刘,还是姓曹。 他也想过,当初留在玄德身边,会不会此刻高举北伐大旗的人会是自己? 兴复汉室,那也曾是自己的梦想啊! 罢了,罢了,一切都是命。在母亲的墓前,他就已经想通了,余生要为自己而战。 官职、爵位、女人、财富,这些他通通不要。 他只想做一件事——击败诸葛亮。 他不想证明自己有多成功,只想证明命运夺走的,他终究能靠双手夺回来。 所幸,命运让他遇见了夏侯楙,这个和他一样满怀怒火的人,将与他在长安一同扭转命运。 ------------------------------------- “楙儿谨慎,诸葛亮一日不出子午谷,此计就不算成功。”徐庶叮嘱道。 “老师说的是,不过除了子午谷,无论是祁山大路,还是褒斜废道,甚至是陇西小路,我全都布下了重兵和工事,无论他从哪条路来,万事俱备,夏侯楙皆能破之。” 大魏都督对于击败大汉丞相一事非常自信。 “不,还远远称不上万事俱备。下一步,你要迅速收拢关中诸将的军心,你这只苍鹰,是时候飞出笼子了……” 正说着,朝阳如矛斜刺入长安,一辆纯黑幕布包裹的马车出现在雍门门下。兜帽之人连忙摘下兜帽,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报!”夏侯霸疾步报上马道,冲晨光里的老少二人说道:“黑色马车从雍盛客栈而出。” “车上坐的人查清了吗?”夏侯楙激动问道。 夏侯霸还没见过族兄如此激动的一面。 “查清了,一个少年驾车,车上是带着老仆的羌族商人,还有一人,是个坡子。” “坡子,黑色的马车,老师,是他们!”夏侯楙攥紧了拳头。 头戴兜帽的徐庶依旧沉稳。 他那双久经风霜与等待的眼睛一直盯着黑色马车,直到马车驶出雍门城门洞,最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老者终于狠拍城砖,将多年郁气彻底呼出。 “楙儿,是时候了,准备破敌。” 夏侯楙眼神坚定的点头,对一旁的夏侯霸威严说道:“传令,长安校尉以上众将巳时初刻前到都督府议事。” “辰时初刻?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夏侯霸从来没听对方下达过如此严苛的军令。 “迟缓不到者,立斩不饶。节钺在此,难道你要抗旨吗?”夏侯楙的眼神直刺族弟的心魄,令后者连连退却,转身跑去传令。 夏侯楙昂首,身后的“魏”字大纛如雄鹰振翅,挣扎欲飞。 第34章 一鸣惊人 鼓角起,孤城闭。 生锈的铁闸重重落下,整个长安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连一只画眉鸟都飞不出去。 都督府的军事会议只历时半个时辰,虽然短,但是足够关中诸将重新认识他们的统帅。 夏侯楙一改纨绔子弟之状,满荷甲胄,宣告了诸葛亮将于不久后进攻关中的消息,并且下达了一个在诸将看来极为武断的判断: “诸葛孔明必派大军走子午谷直袭长安。” “近一年来,朝廷已经对诸位详加考察,你们虽有不足,却都无愧于大魏的忠臣良将。此番随我生擒诸葛,夏侯楙必为诸位请功!” 言罢,年轻的都督效仿当年孙权,一刀斩下桌角以示决心。关中诸将除了依仗夏侯氏的新贵,便是曾经夏侯渊在关中的老部下。见都督转性如此,夏侯威名后继有人,无不摩拳擦掌,俯首听命。 在蓝田设伏迎击的重任落到了新贵派的程武和夏侯霸肩上,而朱赞王双则奉命带兵自陇西大道直插阳平关,在诸葛败军之际夺下入蜀门户。 在夏侯楙的指挥下,新旧两派一方直击敌军主力,一方直奔敌军大营,相互策应配合,宛若两只巨钳将汉中从蜀汉版图拦腰截断。原本积怨颇深的两方人马被夏侯楙一番筹划说的热血沸腾,士气高涨,就等着对出现在子午谷山口的蜀军群起而攻之,在前汉旧都的旷野立下一统半壁江山的不世之功。 会议刚散,程武第一个冲出了将军府的大门。这位满眼希望和战火的将军一声令下,带着手下劲卒冲向城东,将咸亨米店团团包围。 战争已经开始。夏侯楙下达的第一道军令,是捉拿咸亨米店内的细作。 “给我撞开门!”随着他一声令下,米店大门被魏兵用木桩猛地撞开,随后举着弓弩的兵卒便冲进了进去。周围的街坊全都自觉的关上的门窗,却又好期待阿透过门缝观察隔壁的这场突变。 “将军,店内没人。” “没人?不对,雍门守将岑晖报今早除了那辆黑色马车再无人出城。”程武皱眉进屋,打开取暖的火炉,里面只有少许烧尽的余灰,冰冷如霜。 “没烧火,人跑了?”程武不慌忙,转身去打开墙角的衣橱。 “厚衣都在,只是少了居家的常服。他们没走远,给我挨家挨户的搜!” 程武一声令下,整条街,不,是整个市坊便骚乱起来。街坊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这次的搜查非比寻常。敏感的人能从兵卒的严肃表情中,感受到战争的迫近。 是啊,关中本土很久不打仗了。程武怨恨和平。他们程家靠随太祖武皇帝征战起家,深谙战火和鲜血才能带来爵位和荣耀的道理。 也正是因此,夏侯楙的转变令他兴奋。 他本来有些怨恨,为何自己竟然被夏侯楙蒙在鼓中,可是一转念,他又觉得也正是连自己这个世交都被瞒住,才恰恰说明了夏侯楙的大将之才。 将军如战马,总希望能被英雄驾驭。 曾经那个纨绔子弟令程武感到失望,甚至萌生过请调扬州的打算。可如今程武不再埋怨,不再纠结。 他不必再埋头于缉私这样的旁枝末节,他这口宝剑将要出鞘,要杀敌,要舔血! 与诸葛亮的战争必将载入史册。他要让程武二字闪耀整个关中,他要以此一役超越父亲的功勋! 他想起夏侯楙在书房里的那句话,当时听来无心,如今想起却无比激励人心。 “你我同是勋贵子弟,情如手足,大战在即,要给哥帮忙,不要给哥添乱。” 我不会添乱,我要立功!想到这里,程武一脚踹开了隔壁的院门。 魏兵们没人注意,那门上画着的三朵疏离的桃花,正在黯然凋谢。 ------------------------------------- 黑色马车在崎岖山路上不停奔袭,山路崎岖,颠的车上的人头晕目眩。雷布的老奴已经三次叫停了马车,吐到最后已经只剩下酸水。 “雷东家,这老翁眼生的很啊,之前不是商队的。”邹义打量着远处的林默和老者问道。 “这是林兄在长安的故交之父,说是要带回汉中为朋友尽孝。多的我也没问。” 林默扶着老奴上车,为他盖上毛毯,然后一言不发的抱着肩膀,坐回车内的角落。 雷布也不多说,他隐约能感觉出林默身上的故事远比自己想象的丰富,长安一行他绝不仅是报私仇那么简单。不过面对几次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他愿意用力所能及的一切来回报。单单是一辆黑色马车和颠簸远途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有意思的是,往日聒噪的少年邹义这趟却异常安静,只是静静的盯着前方,欣赏路边的风景。 自从听说要送林默回汉中的消息后,少年虽然脸上仍挂着笑,却在眉宇间渐渐多了一份成年人才有的忧愁之色。昨夜他找到雷布,说要担任车夫一角亲自驾车,然后便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要不说离别令人一夜长大,雷布甚至想起自己第一次要离家行商时,也是如这少年一般。他曾建议林默去劝劝少年,也算是一场告别。可林默只是微笑不语。 车行时久不停,雷布掀开车帘透气,两边的景色与他预想的不同。 “小邹,你这路走得不对,不是走褒斜道回汉中吗?”雷布问道。 车前传来少年的声音:“走褒斜道吗?那出山不就是汉军的卡哨吗?” “哎呀,我在长安有朋友,难道回了汉中反倒是孤家寡人吗?快调转马头,你这样走是绕祁山大道,要多走两三日呢!”雷布催促道。 “嗨,走陇西大道又如何,反正也没走过,看看风景不好吗。”少年少有的顶撞起东主。 “你这孩子怎如此意气用事!林兄说了五日内要回汉中,你这样绕远,岂不是要延误林兄的大事!”雷布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起身探出前帘,想去教训邹义。 然而他却愣在寒风中。 少年的手中不是马缰和皮鞭,而是一柄明晃晃的寒刃。 “你不驾车玩刀作甚……”雷布话没说完,大腿已经被刀尖没入。刺痛瞬间袭入脑海,少年冷漠凶残的眼神是那么陌生。羌族人一个没站稳,被少年随手推下飞驰的马车。 “什么声音……” 老翁听到动静微微睁眼问道,身旁的林默没有开口,只是轻轻按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声张。 “雷东主没站稳,竟然掉下车了。”少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白嫩的手拉开车帘,露出半个身子。 “林兄,你那支藏了暗剑的拐杖怎么不见了?遗落在长安了吗?可惜啊,那手飞剑的绝招我最终也是没学会。”少年笑着钻进了马车,面对着林默问道。 林默没有回答,只是抬眼望着少年陌生的表情。 “忘了没关系。”少年慢慢逼近,将林默笼罩在自己并不高大的身影里。“可以先用我的……” 只见少年藏在身后的右手突然闪出挂着血渍的短刀,直奔林默胸口而来。而林墨不闪不躲,竟然用胸膛硬硬接下少年的刺击。 刀剑抵在胸口上,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衣袍破口处,露出藏在里面的铁甲。 林默没有给少年反应的机会,扑上前两步,将少年压到身下,刺出藏在袖中的匕首。 少年心窝,一朵嫣红的血花绽放开来。 邹义口中涌着血,用尽余力撕下了面前之人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一张和他在魏延营中所见截然不同的脸。 “你不是林默……”少年嗫嚅道。 “赤帝让我告诉你,下辈子,安安分分做一个好猎户,赵中赵大人。”陌生的男人一把扯下少年藏在腰间的腰牌。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少年话没落音,只听驮马嘶鸣,紧接着是车路压在一块硬石之上,整个世界天翻地覆起来。 第35章 最后的冒险 褒谷口,归属蜀汉势力范围的南侧平原上,一支小队正在躲在帐篷里烤火。 “阿哥,都第十天了,这谷口别说马车了,连只鸟都看不见啊。”山风吹过,他冻了一个哆嗦。“娘的,这北边的山里可是比南中冷多了。” 抱怨的彝族士兵名叫白飞,此刻他烤着火,眼巴巴望着光秃秃的谷口。 “让你等你就等,哪那么多话。王将军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丞相说一,他一定要做到十才行。”对面的哥哥白平显得成熟几分,习惯性的教训起弟弟。 他们都是前几年诸葛丞相平南蛮时归顺蜀军的,因为兄弟二人目力矫健,且在山路行走如飞,被选入斥候,统归牙门将军王平统领。 今天,已经是他们奉命在谷口守候的第十天了。王平交给他们的任务很简单——等一辆黑色马车驶出谷口,立刻通报。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受这样奇怪的任务,一个多月前,他们奉了同样的将令,在子午谷的山口前等一个人出现。 等一个身穿魏国功曹官服的人出现。 “阿哥,你说这次王平将军让等的人,是不是和上次一样,也是魏狗的奸细?”小弟白飞好奇问道。 “管好你的嘴。” 哥哥狠狠的训斥了一句,可是又憋不住的凑近了弟弟,小声说道:“后来我听说,那人根本不是什么魏狗奸细……”他悄悄附到弟弟耳畔,轻声说出自己从军中好友那里听来的消息。 “什么,你说上次那人是从敌营返回的暗钉?!”白飞不禁喊出。 “喊什么,喊什么!”兄长使劲拍了拍少年的腿,私下环顾,生怕山风带走了他的秘密。 “他虽然不是魏国人,可却是魏延魏帅手下。” “魏帅?那不是丞相倚重的大将吗?王将军为何要我们监视他的手下?” 哥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汉人就是这样,他们和外人斗不算,非要和自己人斗。我可是听说,魏帅与王平将军的靠山杨仪杨参军是死敌,连诸葛丞相都不能调和他们的矛盾。所以依我看,这次的任务,还有上次在子午,王将军八成根本不是奉了丞相的将令。” “你是说,是杨仪下令……”弟弟不禁捂住了嘴巴,纵然他不懂得汉族人的党争,也能感受到此事的复杂与危险。 “没啥,当兵吃粮,我们就像弓弦上的箭,拉弓的人让我们往哪射就往哪射,至于射中的是谁,就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了。” 兄弟二人正说着,三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山口。 弟弟白飞当即起身,要去向不远处王平所在的军营禀报,但却被哥哥拦住。 “稳住了,将令说的是一辆黑色马车,没说是几个人。王将军办事稳重,最容不得冒失鬼。” 白平凝视着三个人,全都破衣烂衫,背上各自背着一捆干柴。 “也是,看着像是附近的樵夫。”弟弟被哥哥一说,转而放松了警惕,正要重新坐下,却见哥哥机警的起身。 “就算不是马车,也着实有些蹊跷。走,看看去。” ------------------------------------- 雷布背着柴火坐在最前面,身后的余承不时回头,想去搀扶步履蹒跚的老爹,却被雷布拼命制止。 “哪有樵夫和樵夫间还互相搀扶的,一看就是反常!林兄不是说了,一切小心,最忌反常!” 尽管他在教训别人,但是自己走得并不比余老翁强很多。要不是他赶着去将翻车下的余承和余老爹救出,靠他们帮自己包扎,眼下这条腿就废了。 老爹摆摆手:“儿你往前走,爹能行。” 余承无奈的回过头去。纵有不忍,但是他知道,必须按照赤帝说的话走下去。 马车损毁,本来宽绰的路途一下子拉长了一倍,现在距离赤帝要求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一日。 他的记忆回到几天前的深夜。 当整个咸亨米店被那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时,余承曾经一度以为是凿点暴露。在壮着胆子开门时,他的手中已经攥紧了殉国的毒药。 而当那张陌生的面孔说出自己就是赤帝时,他的心跳反而更加急促。 这是赤帝第一次不用伪装,明目张胆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当暗钉如此直接大胆行事,一般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暗钉叛变,带着敌军前来纳投名状;要么是遭遇重大风险,根本来不及伪装和接头。 毫无疑问,那夜的情形属于后者。 在地窖中,赤帝将误入奸计的事毫无隐瞒和盘托出。此时任何为了颜面的掩饰都是对大汉的不负责任。余承除了震惊,还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压迫和绝望。 唯一带给他希望的,是眼前赤帝的镇定。没有多余的懊悔和解释,赤帝告诉他,自己已经想好了力挽狂澜的计划,而余承在这个计划中的角色尤为重要。 “替我回到汉中,将一切禀报丞相和魏帅。”赤帝极为认真的说着。 “那你呢?”余承焦急的问道。 “我要留在这里。”对面的人回答。 “不不不……”余承连连摆手。“你是大汉的精锐,你身上肩负重任,不用为了救我而……” “不是为了救你。”赤帝斩钉截铁的说道。 “只有我能救北伐,救大汉。我必须留下,而明天,载着瘸腿老兵的马车也必须离开长安。” “余承你听好,离开长安不是对你的优待,而是你肩上的任务。” 这句话再次响起,不过说的人和听的人调换了顺序。 余承明白了,眼前的男人除了救人一命的慈悲,还有誓要完成子午谷奇谋的决心。自己无力改变他,也根本不想改变他。 在赤帝的话中,他找到了自己渺小一生的伟大意义。 就像程武对于奋起的夏侯楙的感情一样,余承亦被赤帝所感染,他知道,这是他人生千载难逢的建功之机。潜伏十年,他等的就是今夜这一刻。 他余承,心甘情愿成为赤帝手中的一颗棋子。 接着,赤帝递来一张皱着的面具。 “回去的路上带着这个,你要扮成我的样子。记住我叫林默,是个当过兵的瘸子。”赤帝将自己和雷布以及邹义的故事简单说了。 “我已经和雷布说好,会带着故人之父回汉中赡养。” 如此危难时刻,赤帝竟然还能想到自己的父亲。尽忠尽孝,林默帮余承做到了两全。 余承比徐庶幸运,因为他遇到了林默。 余承用心记下赤帝的话,并将面具试着带到脸上。 虽然呼吸不畅,但是能够贴合黏住,只要保持沉默,能够撑到汉中。 而赤帝接下来的话令人胆寒。 “回去的路并不比留下安全。袖子里藏把刀,这一路上,你要杀人,要不就会被人杀。” “杀人!?”余承不解。“你不是说他们都是和你经历过生死的朋友?” “那个叫邹义的少年,是个奸细。他一路上都想杀我,只是没有机会。他应该是想学会我的绝招,从而找到下手的破绽。”林默冰冷的说道。 “奸细……那他是魏国人?” “不,他自作聪明的暴露过身份。他是成都羽林卫,动机应当是高层的政治斗争。” “那他……学会了你的绝招吗?”余承追问。 林默摇了摇头:“不过回去的路上他就等不了了。任何地方,任何时机,一旦出现任何反常,都是他下手的征兆。” 余承点头,最后问道:“所以你如何发现他的?” 林默冷笑:“呵,一个自称不识字的人,能够清楚念出‘西蜀细作’四个字,言语间都是成语和文言。这都太反常了。” “反常就一定有问题,不对么?” 秦岭的寒风将记忆吹散,余承捏了捏手中染血的腰牌,不由得为孤身在长安的赤帝捏了把汗。 林默,你可一定要平安。如今的你,才是确保子午谷之计必成的白帝啊! 三个人在山路上跋涉着,他们踏遍崎岖峰峦,越过林间激流,从黄土地一路走来,直到定军山的挺拔轮廓出现在视线彼端,他们终于确信自己走出了魏国的版图。 坦途在望,却见远处两匹黑色军马踏破山石迎面奔来,将通往沔县的大路拦腰截断。 “站住!” 顶在最前的白飞喊道:“大胆魏狗细作!还不速速受降!” 他身后,马上的白平气沉丹田,拉弓搭箭,瞄准了余承的眉心。 第36章 马谡良才 “军爷莫要放箭!小人是附近的樵夫啊!”当着两兄弟的面,雷布扑通一声跪下。一边的余承父子见状,也跟着下跪。 白飞喝道:“樵夫?这附近的山上早就清了,根本没有村户,你们哪里是樵夫,根本就是山对面魏国来的奸细。” 余承已经多年未曾离开长安,面对对方的质询根本答不上话。反倒是雷布行走江湖多年,机灵答道:“小人不敢欺瞒,小人等是城中商户雇佣的采参人,这山上据说有千年老参,我们为了点辛苦钱才违反了朝廷的封山令。” “你腿上有伤?”在弟弟背后冷眼旁观的白平一下发现了雷布腿上包扎的麻布,警觉问道。 余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是邹义之前留下的伤痕。只要被揭开,就能看出是刀伤所致。而采参人身上出现这样深的刀伤,实在太反常。 而雷布却一反常态,大大方方将浸透鲜血的红布取下,蹒跚着递到对方面前。 “军爷有所不知,这千年老参精通人性,采集时必须用浸血的红布垫于泥土之中承接,那山参欲成人形,闻到人血之气便会依附于上,采参人才能掘之出土,否则一不留神便钻入山中,不可复得。” 说着,雷布从怀中取出一根老参,递到白飞面前。 “你扎自己一条腿,就为这土根子?这在南中有的是啊。” 兄弟二人听雷布这一番神侃,已经卸下了警惕之心。 “军爷,天冷,喝口酒。”雷布识趣的将随身的酒嚢送上。 白家兄弟虽然不懂人参,但是知道酒。白飞打开瓶塞,一股香气瞬间冲入头顶。 自然而然,他将人参丢还给雷布,抬手放行。 三人千恩万谢要往前走,经过哥哥白平的马时,被愕然叫住。 “等等。”白平的军马慢慢绕过三人身后。“你们回来的路上,见没见过一辆黑色马车?” 三人齐齐摇头。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耍心机的余地。 “快滚,下次让将军看到,定要当细作论处。”白平放走了三人,和弟弟回到篝火前取暖。 兄弟二人刚一下马,手还没烤热,顶头上司王平便带着手下抵达。 “将军!”兄弟二人连连下拜。 王平瞥了兄弟二人,迎面就是一记鞭子。 “谁让你们生火的!这不是昭告天下此处有人观望!” 兄弟二人闻言立刻起身灭火,连连称罪。 “十日没有回信,查看的如何?”王平威吓问道。 “没看见黑色马车。”弟弟回答道。 王平没有理会他,而是将眼神锁定到哥哥身上。 “将军明鉴,我们兄弟十日来都是昼夜轮班,没有一刻合眼,确实没看见马车。不信将军看,这山路上连车辙也没有。” 王平顺着二人的视线望去,果然整个山口一览无余,别说是马车,就是一只鸟从褒斜道飞出来,他也能看到。 那就奇怪了。按照上面的吩咐,那辆马车早就该到了。 “驾车的是个少年,车上还有一个红脸的羌人,也许他们换了马车,或者弃车改马……” 王平鼻子一嗅,扭头看去,只见弟弟白飞腰间竟然别着一个酒嚢。 依军规,饮酒者斩。 诸葛治军甚严,从无宽恕之例外。 兄弟二人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可是酒嚢已经来不及藏,只得跪下不住磕头求饶: “将军饶命!此物并非小人携带,乃是刚刚附近一个红脸的樵夫所赠,这山间寒冷,我们兄弟无处御寒,只能……” 他们还在解释着,却见王平瞪大了眼睛猛地窜起。 “你说,看见一个红脸的樵夫?就他一人?” 哥哥白平连忙解释道:“还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头。小人注意了,没有少年。” “所以,你们把人放走了?”王平攥紧了拳头。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懵逼点头。 “来人,将此二人押回,剩下的跟我去抓那三个樵夫!” ------------------------------------- 雷布带着余氏父子拼命奔逃。 远处的马蹄声渐渐迫近,他们知道终究还是暴露了行踪。 林默嘱咐过,只要能抵达沔阳大营,便能寻求魏延的庇护。 然而此刻,沔阳大营像是天边的北极星,看似近在眼前,实则遥不可及。 奔跑中,余老翁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只见他痛苦捂腰,再也站立不起。 “爹,孩儿背你!”余承一把抓起父亲,却被老汉用尽余力推开。 “儿,快走。这些年爹嘴上不说,可是早看出你肩上担有重任。不管是大汉还是大魏,爹只盼你能建立功业,不要像爹一样一生碌碌无为。现在快走!去完成你的大业!” 余承喊道:“不孝之人安敢言忠!不忠不孝,何谈大业!” 说罢,他还是咬牙背起父亲。 结局已经注定了,他们很快被王平的马蹄包围。 “你就是雷布?”王平指着红脸的羌人问道。 “哼,我乃羌部雷定之后,当年昭烈皇帝定军山斩夏侯渊,我部亦有功勋……”雷布话没说完,另一条完好的腿上当时便中了一箭。 “那个少年呢?”王平问道。 余老翁开口:“被老儿我杀了!你要杀要剐要报仇,都冲我来!我儿子就是个卖米的,我才是你要找的人。” 余承突然觉得嘴角一酸,拼命抿住嘴唇,不让热泪自己哭出。 父亲已经白发苍苍,还在用性命保护自己,而自己已过而立之年,不仅一事无成,还要连累老父。他真觉得生不如死,甚至愧对仍在长安冒险的赤帝。 “是不是我要找的,带回去审问便知。”王平面无表情说道。“只是那个时候,你们父子能求一死,已是优待了。” 他招呼手下捉拿三人,却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呦,这不是王将军吗?这除夕之日也要忙着巡视边境吗?” 王平调转马头,见到说话之人,正是丞相身边的红人,马谡马幼常。 “马参军。不过是寻常巡视,抓住几个细作,正要带走审讯。”王平只是拱手行礼,没有下马。 按照军阶,马谡虽是相府参军,地位自然比他这个牙门将高。但是他自恃有另一位资历远超马谡的参军大人护佑,从来也不将这个年轻的世家子弟放在心上。 蜀中和长安一样,草根将领与世家子弟有着深层的矛盾。更何况王平本是曹魏降将,靠着军功才爬到如今的位置,更是对马谡这种靠家世和兄长提携之人早就心怀不满。 马谡望向那三人,一眼便认出红脸的是时常往来于关中和川蜀的羌商雷布。 当初雷布招募扈从的消息,便是他告诉魏延的。 “雷布?”马谡喊出了对方的名字,雷布连忙高声应和。 “大人知道小人!求大人救救小人!”雷布拖着受伤的双腿,爬到马谡的马前,以头抢地,恳求这位陌生大人的帮助。 “怎么没有林默,你商队中可有一个善使出手剑的扈从?”马谡急着问林默的下落。 “大人认识林兄?他……”雷布不知如何开口,还是余承接过话头:“大人要找的人很安全,但是有些话我们只能向丞相和魏帅禀告。” 马谡会意,向王平拱手道:“王将军,这三人关系到北伐大计,请让马谡带走。” 马谡手下正要上前接应,却不料王平手下士兵一下组成了一堵人墙。 “王将军,这是何意?”马谡问道。 “幼常,你这不合军规。你若是要提审,可以去找负责军纪的杨参军商议。” 按照军阶,王平本不该称呼马谡的表字,但是他就想这么称呼马谡。 马谡早就听出了话外音,可是为了北伐大业,他决不能让这三人离开自己的视线。 两方人马越闹越僵,眼看就要红脸拔刀,只见马谡身后烟尘顿起,一个爽朗浑厚的声音喊道: “幼常慢些!我这老身子骨可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待到这声音迫近,王平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不自觉的翻身下马,极为恭敬冲对方行了个军礼。 “末将王平,参见赵帅。” 赵帅指的不是军阶,指的是江湖地位。 纵观蜀汉将领,即便是同为四镇将军的魏延,面对赵云也要礼让三分。 马谡却不下马,反倒是用极为亲厚的口气对白马银甲的老将军笑道:“子龙将军承让,既是马谡赢了,之前借的青釭剑,马某可就当做彩头收下了。” 第37章 阴谋败露 见马谡有赵云撑腰,王平当即服软退让。他命手下退后,将雷布三人拱手交给了马谡,然后便不敢久留,假托军令在身,急着带人离开。 马谡下马,安慰余承道:“重要的话自然是到丞相行辕去说。放心,马幼常定会保护你们安全。” 他忙命人帮雷布包扎好伤口,又将随身的救命之药青元丹取出一颗命雷布服下。最后,他命人分给羌族商人和余氏父子三匹军马,将三人混入自己的小队之中,和老将军赵云亲自护送回定军山丞相行辕。 路上,望着三人的背影,赵云和马谡驭马在队尾小声交谈着。 “幼常,丞相命你我二人来勘查褒斜道的虚实,是不是有从此地出兵的意思?”老将军问道。 马谡没有回答,只是摇头道:“丞相的深意,马某难以窥探。只是赵帅觉得,此地出兵,可否?” 赵云连连摇头:“此路谷口广,通路狭,且褒谷和斜谷中间稍可屯兵的寸许平地靠近魏境,若北伐起兵,魏主只需派一战将率千余人把住途中高地,便能令我百万大军寸步难行。彼时我军进不得,退又无险可据,可称之为死地。”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说道:“不过此地虽不具地利,却直通长安附县郿县,若能抢在魏军前冲突谷口,必能形成直捣黄龙之势,有如霍去病乍现匈奴王庭之前,定能令魏军闻风丧胆,士气大跌。” 最后,赵云得出了结论:“此地可做佯攻之所,吸引曹魏兵力入峡谷为困,以利大军出征直取长安。” 未虑胜先虑败,谋危局又谋胜算,最后直接点出谋略的核心点。马谡感慨年迈的赵云果然颇具将帅之才。 “赵帅所言极是,马某深感赞同。”他点头,突然将话题一转:“只是既然此地并非用兵之所,那赵帅可知,为何王平将军要来此地?丞相既然命马谡陪赵帅至此,又怎会令他一员牙门将带兵前来,且未与我等知会?” 赵云早就听出了马谡的深意,他更知道魏延曾经提出的“兵出子午谷”之谋备受杨仪等人攻讦,刚刚听到余承三人说非见丞相和魏帅不可时,心中便已猜出这关系到子午谷之谋。由此,王平的出现就更加值得玩味。 身为当年刘备在汉中之战收服的降将,王平这几年在军中十分低调,靠着浴血奋战的军功赢得了军中诸将的信任。没人再去提及他降将的出身,甚至连赵云和魏延都几次夸赞王平的勇武,称其强硬顽健颇有老将黄忠之风。 只是最近,他渐渐听到风声,说王平一路升迁,背后是有人暗保。如果王平真的卷入党争,那将令本就将星凋零的汉军再度蒙受损失。 须发花白的老将军不解,大家都是先帝的爱将宠臣,如今大业未成,为何要先内斗呢? 不是说好,一切都为了大汉的复兴么。 “赵帅,事不宜迟,此事关系到北伐大业,还请赵帅不要推脱,助我查明真相,这也是唯一能够保全军中战将不受株连的办法。” “好。” 望着远方的夕阳,老将军发出了一声长叹。 ------------------------------------- 魏延赶到丞相行辕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 上次他深夜造访,身边还跟着林默。如今,他每天派人前往汉中和关中的所有通道前查看,始终没有回应。 他甚至已经认命,打算放弃那个大胆的计划,在大汉建兴七年的元月随丞相发兵陇西。 直到深夜霍弋的出现,让他心中快要熄灭的希望之火再次燃烧起来! “丞相,是林默回来了吗!”堂堂镇北将军再次失去了风度,叫嚷着闯入了丞相的书房。 书房里,羽扇纶巾的诸葛丞相一脸严肃,堂下坐着三个人: 镇东将军赵云,相府参军马谡,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背影。 “丞相,这是……” 魏延的愣在原地,他还是没有等来林默。 那背影里的男人缓缓回头,在看清魏延面容的一刻,泪如泉涌。 “魏……魏大人……” 余承哭了,十年没见,尽管魏延已经荣升大汉的镇北将军,但是在他这个暗钉心中,他依旧是彰武年间,那个豪言为大汉镇守汉中门户,气吞曹操百万雄兵的汉中太守。 魏延直觉的内心被深深触动。十年间西川已经没人再以“大人”的称谓称呼她了。 一代骁将从浴血先锋一步步成为镇守中军的统帅,他麾下的劲卒从一万,到十万,再到如今定军山上的漫山遍野之势。但无论是作为汉中太守,还是镇北将军,他从未有一刻忘记那年亲自送往长安潜伏的勇士们。 他们是暗钉,更是他魏延手中的利剑。 “余承!” 没哟片刻迟疑,魏延喊出了男人的名字。 “十年潜伏,余承幸不辱命,前来向魏大人复命!”余承涕泗横流,在魏延面前深深下拜。 魏延亲手将其扶起。“余承,这十年,辛苦了。” 男人间的情义不必多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首的丞相微微点头,他被魏延与余承感动着,不由得想起先帝的识人之明。 “文长,刚刚子龙和幼常,已经查明,杀害龚正的凶徒,还有指派参军赵正之弟赵忠前去刺杀林默的主使,皆是杨仪。此人随是先帝旧臣,然先帝用人惟贤惟德,对奸恶宵小绝不宽恕。子龙,幼常,速去缉拿杨仪一党,审讯后法办。” 丞相在说这些的时候,赵云微微低下了头。是他的努力,才让王平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杨仪一党的名单上。 在魏延震惊的眼神中,赵子龙和马谡领命退下。 “余承,文长已至,你可以说了。” 余承转向丞相,叩首起身,咽下泪水。 “丞相,林默让我禀报,请北伐大军按原计划兵出子午谷,长安必下!” 魏延的眼神为之一振。 ------------------------------------- “你亲眼见到,人被带去丞相行辕了?!” 丞相行辕不远处的营房内,灯影中,杨仪慌张的诘问着王平,手上捏着名为大汉都尉赵中的腰牌。 不久前,邹义,真名实为赵中的尸体和写着官职的腰牌被牧羊人发现于褒斜道的旷野中。 一个月前,因弓马娴熟且急于立功,赵中被杨仪相中,派往沔阳酒家,跟随名为林默的西川细作潜入长安,弄清魏延的计划,并相机杀死林默。 王平的人马只是一道保险栓。北伐在即,能不动用兵马最好。 少年自恃机敏,假托田开之死麻痹林默放松警惕,却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在识字问题上说了谎话,让林默察觉了阴谋。警觉的老兵不动声色,反套路麻痹了少年,从而将全部精力投身于子午谷奇谋上,只是在最后才告诉余承。 “党争争到阻挠北伐大业,杨仪一党这是叛国。如今这少年为了练习飞剑伤了手腕,不能射箭,短兵相接余兄强力过他,自可为大汉除害。” 林默说完,将如何穿甲防御,和一路上观察邹义的弱点尽数告知,这才让余承躲开了少年的致命一击,成功回到汉中。 “来时,为了抢回那三人,我与马幼常险些起了争执,恐怕他已经怀疑。” 王平说话时仔细观察着杨仪,这个平常威风八面的相府参军如今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马谡……”杨仪攥紧腰牌的手上青筋暴起。“适才都尉赵正被诸葛乔和蒋斌带人唤走,紧接着张绍带着其父旧部屯驻附近。我还纳闷换防何时用到他张家的旧部……” 他使劲砸着太阳穴,思考对策。 “不行,我要去见丞相,这个时候决不能让魏延那庸奴抢占先机,反咬一口。” 慌张的参军话音未落,只听屋外人生嘈杂,一个亲兵跑到门外急道:“杨参军,不好了,赵帅和马幼常带着人马将营房围住了,眼看就要到书房来了。” 当啷!腰牌重重摔落地上,杨仪脸色煞白的瘫坐在地。 “完了,全完了……丞相定是信了魏延,要来那我给北伐祭旗……王平!都是你这愚夫!为何没有截下他们!还有赵正,非要推荐他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全是愚夫!坏我大事!” 王平望着眼前这个丧家之犬般的儒生,知道自己的前途绝对无法再靠他庇佑了。 …… “威公,丞相派我来,请你去行辕问几句话。” 赵云浑厚的嗓音穿透门板,在三下无人应答的敲门声后,老将军一脚踹开了房门。 “杨仪!” 众目睽睽下,杨仪倒在血泊之中,鲜血从他喉头的红线中淌出,染血的宝剑静静躺在他张开的右手中。 屋子一角,左肋中剑的王平挣扎着喊道: “赵帅救我!杨仪要杀我灭口!” 赵云大叫一声,连忙带人抱起王平送往军医处。马谡在慌乱的人群中默默站立了片刻,他记住了屋子的全貌,杨仪的死状,还有王平被抬走时不安的眼神。 他沉默,因为如果要说,可说的太多。切莫说一介儒生如何能杀得了荷甲的战将,单只一件,杨仪是个左撇子。 后面的安排他已经能够预感,王平只会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军人,真正党争乱国的坏人,只能是杨仪,最多还有那个在审讯时吞下醉鸩丸自尽的赵正。 无所谓了,就像赵云说的,大战在即要为国留才,只要能齐心北伐,他马谡可以对某些人、某些事装聋作哑。 一切为了汉室的复兴。年轻的参军在心中说道。 第38章 北伐!北伐! 除夕之夜的长安,镇守雍门的戍卫营里,守将岑晖正在与兵卒们痛饮。 城门落锁,守将成了摆设,即便是大醉不醒上面也不会找他。 “喝喝!”岑晖畅快的叫喊着。如今城中的主题是备战,再也不会有人追着他后面稽查,曾经克扣钱粮军饷之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再者说,长安是大魏西都,就是真打起仗了,还能打到长安城下不成?他和其他几个守将盘算过,最多到郿县,洛阳的天子就得急着过来亲征了。小皇帝曹叡刚上任一年就让人家打到长安,那还不得让世人,让后人笑话死?估计他爷爷和老爹都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酒足饭饱,他猛然想起明天一早夏侯楙要来城头巡视,不放心的他做了良久的思想斗争,最终决定还是上城头查看一番,免得出了差错。 雍城城头,原本五步一岗的卫兵因为过年的缘故,已经变成了二十步一岗的松垮阵型。这些在大年夜还坚守岗位的人不是什么大魏忠臣,只不过他们都是在军中人缘不好,备受排挤才接到了这苦差事。个别人甚至是这个月才招募的新兵,等着充当阻拦诸葛亮北伐大军的炮灰。 “一二三四五六……”岑晖怎么也数不对,本来应该是偶数的卫兵,在他已经眩晕的意识里变成了单数。 算了,大过年的,有人站岗就不错了。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经过漆黑幽暗的箭楼时,他越想越不对,站立原地自言自语起来。 “不对啊。” “哪不对?”一个冰冷的声音答道。 “刚才有个人,怎么别人持枪,他持棍呢?那根棍子我好想还在哪见过……” 岑晖皱眉说着,整个人在黑暗中愣住。 他故意沉了沉,手悄悄摸向腰间,然后屏住呼吸猛然回头。 “谁在说话!?!!!” 他最后见过的,是黑暗中的那双眸子。 凉丝丝的触感自喉头传来,他乏力的闭上了沉重眼皮,裹着沉重铠甲的身体向后倒去。 在一个温暖的怀里,他慢慢睡着,停止了呼吸。 ------------------------------------- 太和二年的元月,徐庶再次登上了长安高耸的城墙。 前夜起便弥漫关中的大雪已经停歇,阳光在漫天遍野的雪地上折射出耀眼金光,狂风拍面而来,融雪沿千年古城的斑驳城垣流下,宛若英雄迟暮的沧桑泪滴。 他不由得想起建安十六年的冬天,那是长安上一次抵御大敌的日子。面对汹涌的敌军,曹操采纳谋臣建议,冻冰城以拒敌于城门之外。 如今诸葛孔明兵势远甚于马超韩遂,自己面临着曹孟德当年的危局。不过区别在于,这次他掌控一切,定要让孔明这只卧龙,带着他兴复汉室的痴梦,永远埋葬关中。 “老师,从斥候传来诸葛亮起兵的消息,已经是第十天了。” 夏侯楙穿着厚重的甲胄走到老师身边,共同眺望着即将成就自己不世功勋的广阔战场。 徐庶没有太过惊讶,与旧友对垒的一刻他期盼了太久,大战当前反倒有些木讷。 “还未探明走得那条路吗?”良久,徐庶才问道。 夏侯楙摇了摇头。“陇西那边听到了风声,但是迟迟没有见到蜀军先锋的影子。子午谷那边,谷道太过狭长,除非他们露头,否则根本无法探明。” 夏侯楙沉了口气,试着安慰自己沉住气。“不过无所谓,两条路上我都派了重兵把守,就连褒斜道那边,也给了王双三千兵马。一旦听到风声,无需我将令,他可径入褒斜道抢占地利,以居高临下之势击退蜀军。”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地图在面前展开,夏侯楙随手指点,在险要处落子,与致命处出招,徐庶闭目随想,不住点头。 “总之,程武和夏侯霸在蓝田已经埋下伏兵,只要蜀军从子午谷中露头,就断无生天。” 年轻的都督张开五指,凌空一握,关中尽在掌握。 面对缜密的布局,徐庶脸上没有丝毫轻松之色。 “楙儿,听说你扣下了天子的诏书?”老者沉吟着问道。 “是。”就像儿时被父亲责备一样,夏侯楙反倒高傲的抬起了头。 “天子有何旨意?你对为师也不想说吗?”徐庶追问着。 “天子……天子要御驾亲征。”夏侯楙背过手,发出不满的叹息。 徐庶微微点头:“老夫所料不错,小皇帝知道此战必胜,想来摘青桃子,树立天子威信。” “什么天子亲征,根本就是曹子丹想来抢功!他自觉无法镇压司马懿、陈群等外姓重臣,便想要来抢占功!” 徐庶没有回答。他是韩信的信徒,历来相信兵卒如箭,多多益善,如今夏侯楙为了保住统帅之位,拒绝关中数万精兵,不知到底是明智,还是千虑一失。 不过不要紧,这几十年来,无论是官渡之战,还是赤壁之战,亦或是殷鉴不远的汉中、夷陵之战,决定国运的大战似乎都是兵少的战胜了兵多的。 如今,历史的这一页终于轮到他徐庶来书写。想到此,老智囊的眼中终于重新焕发了光泽。 “将军!将军!不好啦,不好啦!” 正在师徒说话的当口,城门守将岑晖慌张的跑上了马道。他的脚步如此匆忙,以至于慌乱间连头盔都掉到了地上。 “住口!大战在即,何来不好之说!”夏侯楙剑眉怒立,呵斥着慌张的手下。往常都是稳重的夏侯霸负责传递军令,要不是夏侯霸前去蓝田设伏,他是死也不会让岑晖这样的酒囊饭袋出现在自己眼前的。 “别慌,慢慢说。”老徐庶轻轻安抚着跪在地上的守将。 “是……是……末将该死……”岑晖扶正了头盔,喘着粗气说道:“诸……诸葛亮的大军露头了!” 夏侯楙眼光一闪,兴奋喊道:“在哪条路?是不是子午谷!” 岑晖一脸惊慌道:“不是,朱赞将军差人来报,是祁山大营,他们攻打祁山了。” “祁山?!”夏侯楙难以置信。“他们为何舍近求远?老师,会不会走漏了风声?” 徐庶微微摇头:“疑兵,孔明素来谨慎,却爱用疑兵之计,这我早就说过。不必惊慌,传令下去,让朱赞守住祁山堡,周边诸将机动策应。” 说着,他亲手写下军令,在墙头扣下学生的将军印玺,交给岑晖传于城下的传令兵。 祁山……徐庶望向远方八百里秦川,仿佛年轻时望着隆中草庐中的棋盘。 那个曾经与自己手谈千百次的卧龙才子,终于又落子了。 ------------------------------------- 祁山并不是一座高山,在广阔的绵绵山脊间,它更像是一座不起眼的土丘。 让它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原因,是上面修建的祁山堡。 早在诸葛亮北伐前的建安年间,得陇望蜀的曹操便看中了此地之关键,命人在此修建堡垒,取名“建安城”。 诸葛亮与曹操同为武侯,同为丞相,英雄所见略同。 当日夏侯楙斩桌角为誓后,诸将无不欢呼雀跃,唯有朱赞沉默不语。早就得知夏侯楙阴谋的他,在这位新锐统帅的身上没有看到老一代魏武良将的影子,他的心中除了忠诚,仍保留着一丝魏武之臣的骄傲。 他的妻子死了,在那个蜀汉细作出现后两天,杜氏旧疾加剧,撒手人寰。这个孤傲的忠臣决定将大部士兵和功劳留给王双,独自带所部千余人前往祁山上的堡垒,在这个被夏侯楙称为诸葛亮不可能进攻的地方,坐看成败。 而在这个白雪初消的清晨,他却看到了敌人的影子。 “将军,是蜀国人!蜀国人杀上来了!” 阵阵箭雨声比属下的禀报声更先冲进他的耳朵。 “娘的,不是说诸葛亮走子午谷吗!”朱赞还是本能的拿起佩剑,前去探望。 山脚下,黑色的军阵如同聚集的浪涛,眼看就要将祁山吞没。 “守在此地,我们居高临下,诸葛亮打不上来!”朱赞拔剑出营,攥紧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指着黑压压的蜀军,冲着长安方向喝问: “夏侯楙误国!误国!” “将军,他们冲上来了……”小兵话没说完,躯干已经被飞来的长剑刺穿。 山脚下,一员猛将正率军发起突击,身后的绛红色“马”字大纛迎风招展。 “大汉平北将军马岱在此,魏狗鼠辈还不速速投降!” 朱赞怒目而视,眼中满是怒火: “大魏儿郎,人在堡在,给我射!” 弩机如飞蝗般席卷山道,山间白雪顿时被甲士热血融化。 鼓角争鸣裹挟着兵戈交击声响彻山谷,一场决定三国历史的大战,就此展开。 第39章 抓住赤帝! 夏侯楙凝视着祁山方向,心中不禁忐忑,祁山堡下的鼓角争鸣仿佛就发生在他眼前。 他不禁看了眼一旁为自己参划军机的老师,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为何是祁山?不是在信里说好要兵出子午谷?难道是老师的信没有骗过诸葛亮?亦或是…… 身后马道,狼狈的守将岑晖又跑了上来。 “报!报都督!” “还有何事?”夏侯楙扭头问道。 “军令已经发出,褒斜道那边也有传令兵来报,说是看见诸葛亮兵势!” “不可能!”夏侯楙大手一摆。“绝不可能!一定是疑兵,老师,是不是疑兵!” 他一把抓住老师的胳膊,摇晃着问道。 “褒斜道的传令兵呢?带他上来。”徐庶命岑晖将传令兵叫到近前。 “你们看见诸葛亮了?” 传令兵回答:“没有,只是斥候来报,说是看见了诸葛两字的大纛。带兵之将是赵云和王平。” 徐庶嗤之以鼻。“笑话,天下有几人走山道行军还张扬大纛的?不过是孔明的疑兵,想诱我大军陷入褒斜道狭窄山路。让王双按兵不动。” “王将军已经率兵进谷,说是都督命他见机行事。” 徐庶瞥了一眼夏侯楙:“你说王双所部只有三千兵马?” 夏侯楙点头,传令兵却回答:“王将军还接管了朱赞将军兵马,所部合计约八千人。” 八千人……徐庶只觉得眼前一黑。 诱敌深入是一门隐忍的艺术。按照徐庶的战略,关中各部要全面收缩,给诸葛亮营造一种北伐大军摧枯拉朽的假象,直到他们在长安城下围歼子午谷蜀军主力,才会吹响雍凉铁骑反攻的号角。 王双的冒进行为非比寻常。褒斜道是条废道,如果蜀军在此地也会遇到近万人的抵抗,那就说明魏国已经对北伐做好了充足准备。 连褒斜道都会遇到如此阻碍,那他们怎么会走子午谷呢? 如果诱敌之策最终演变为实打实的肉搏鏖战,那他所作的一切努力,不就全部付之东流了吗? 努力白费尚且不论,诸葛亮此次倾西川国力而来,兵甲百万,关中虽号称有十万精兵,却根本难以抵挡诸葛倾国而来的一击。而夏侯楙又刚刚拒绝了天子亲征的召命。 一种不祥之感萦绕在他心头。 “快去!快去叫住王双!让他回来!褒斜道路狭,绝非决战之所!” 徐庶一把按住要转身下城的传令兵,对夏侯楙道: “你去,王双贪功嗜名,绝非遥令可以节制,必须你这个三军统帅亲至。把他带回来,褒斜道相比子午谷距长安更远,粮道易被阻拦,诸葛亮断不可能从此地出兵,定是疑兵。” 夏侯楙犹豫了。在他心中,陆逊那样的三军主帅是决不能轻易出动的。 但他不是陆逊,他选择了一种前无古人的战法,他以长安为诱饵,这是一张谁也不曾撒过的大网,就连太祖武皇帝都不曾有如此气魄。非常之时,也就难免要用非常之法了。 “好,我去召回夏侯楙,长安的戍卫就仰仗老师了。” 说罢,他将随身的将印交到徐庶手中,转身下了马道。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夏侯楙迟迟没有回来。 褒斜道远在郿县以西,就是千里马也不可能在须臾间往返,更何况夏侯楙要亲历战火,将王双的大军拉出山路。 徐庶仍立在城头,倒并非是他已经年年迈的迈不开腿,他只是想纵览城池全貌,将任何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长安城下未见蜀军一兵一卒,可是来来回回,他仿佛已经和诸葛亮过了十几招。 故布疑阵,是当年老师交给他们的招法,讲究的是在面对强大敌人时以此不断拉扯对方的精力,从而逼对方露出破绽,从而一招制胜。 他在等,他在等我犯错。战争到了这里,才刚刚开始。 徐庶沉吟着,身后又想起熟悉的脚步声。 “报!请将令,时辰已到,长安落不落城?” 落城,就意味着今夜长安将会成为一栋铁桶,连出城的夏侯楙都会被隔绝在外。 按照道理,主将未归,代守城池的副将决不能落城,否则难免会被说是阴谋借机谋害主将。 但是徐庶没有这样的顾虑,夏侯楙是他的学生,更是他最大的一颗棋子。前线的将士们在战斗,站在城头的徐庶也在鏖战,他在和诸葛亮的鬼谋博弈,他在和自己的困意、疏忽、疲惫抗争。 “落城。”徐庶下达了军令,而身后的守将却迟迟没有行动。 “徐公,都督不在,落城这样的大事,能否给个将令?” 长安城中不是人人都有徐庶这样的底气的。他作为都督的老师可以下令,可是像岑晖这样的小卒要想着以后一旦都督以此事责难,要拿他们出气,总需要一个护身符明哲保身。 徐庶理解下面人的不易。他拿出将军印,将一纸军令交给岑晖。 “去,速速落城。”老智囊太累了。他揉了揉眼睛,身后城门守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百里外,夏侯楙终于抢在两军接触前将王双带出了褒斜道。 “王双啊王双,你险些坏我大计!”夏侯楙埋怨着,却见远处长安方向尘土飞扬。 “都督!末将救护来迟,还请恕罪!”程武、夏侯霸翻身下马,跪倒在夏侯楙面前。 “谁让你们来的!你们不是应该在蓝田设伏吗!”夏侯楙怒目圆瞪。 “是……将军的将令啊!”程武起身,将军令呈上。夏侯楙接过,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两行小字: “长安闭城,全军速去郿县营救夏侯都督。” 落款,是他亲手交给徐庶的将军印。 “老师?!!”年轻的都督从马上重重跌落。 ------------------------------------- 夕阳如同退潮一般,裹挟着长安最后一丝暖意消失于天际。 徐庶在城头盘算着整场大戏的每一个细节。从他和夏侯楙的伪装开始,到龚正,再到林默上钩,返蜀,带走那封他写给孔明饱含真情实感的密信,唯一的一点点遗憾,是逃走的咸亨米店的细作。 没关系,都没关系,只要击败诸葛孔明,自己有的是时间来处理这些杂碎。 他望向子午谷的方向,心里想着挚友多年未曾见过的面容。 孔明啊孔明,我知道你就在子午谷。 他凝视着子午谷,视线渐渐变得模糊,黝黑的山谷在他眼中似乎蠕动了起来,活像是一条黑鳞巨蟒在匍匐前进。 不对,他揉了揉眼睛,再次仔细观瞧。 那不是错觉,更不是巨蟒,那是一只被玄铁重甲包裹的军队! 诸葛亮!你终于来了! 巨蟒的速度越来越快,竟然冲着雍门方向飞奔而来。 “不对,不对!夏侯霸呢!程武呢!我布在蓝田的一万伏兵呢!” 没人回答他,卫兵们手中火把摇曳,宛若长安的命运。城楼上下天地悠悠,只有他苍老的身影。 来不及了问伏兵了,眼下只能靠长安守备。 他转头,冲手持火把呆立城头的卫兵们高喊:“还冷在这干什么!兵临城下,还不射击!” 卫兵们听他叫嚷,这才注意到突然而至的敌军,慌忙的拉弦射击。 “报徐公!箭楼里发现……”刚刚冲进箭楼的卫兵又慌忙跑出,冲着徐庶大喊。 “发现何物?此时除非是诸葛亮出现在箭楼,否则你们就是要给我射光箭袋!” 话虽如此,但是他还是跑进了箭楼。而在看到地上尸体的一刹那,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个人比诸葛亮还要重要。 地上躺着的,是包裹成一团的岑晖尸体。 岑晖……咸亨米店的细作……离开长安的赤帝…… “明日我会化作一个坡子出城……”赤帝临走前的话突然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会乔装……想通一切的徐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口中念着: “抓住岑晖……不,抓住赤帝……” 第40章 长安破 “兄弟们,大汉复兴就在今天,跟我冲进城去!先登者封侯重赏!” 魏延高举着昭烈皇帝御赐的宝剑,指引着麾下五千无当飞军跨过了洞开的城门,雄赳赳踏进了大汉王朝的辉煌旧都。 高喊着“兴复汉室”的人浪席卷而来,一举冲进了帝国西都的坚实城墙。 自魏武帝时起,历代天子在关中的苦心经营化为灰烬。徐庶目睹着这一切,整个人震撼的仿佛灵魂出窍。 他真傻,赤帝既然能够假传军令调离蓝天伏兵,又怎会听他的话,乖乖落城呢? 从他亲手将那张军令交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将长安的钥匙拱手相让出去了。 子午谷之谋,最终还是成功了,成在白帝,成在他徐庶。 长安陷落只是早晚问题,习惯在高原旷野纵马驰骋的西凉铁骑,在巷战上绝对不是习惯山林作战的蜀军的对手。 被截断归途的夏侯楙,早晚将步上其叔父的后尘,成为蜀汉刀下之鬼。 城墙上的守军早已丧失了斗志,他们丢盔弃甲,踩在袍泽跌倒的身体上逃生,将本来并不狭窄的马道挤得水泄不通。 老智囊披头散发、步履蹒跚的走在城墙上,和这些丧家之犬擦肩而过。城下杀声震天,宛若地震,可他充耳不闻,满脑子都是心中那个振聋发聩的疑问: 赤帝是谁?他又在哪? 老者伸出手去,在每一个经过的人脸上揉捏一番,想要亲手摘下那个毁了他一世英名的面具。只可惜,没有面具,一切都真实的不能再真实,就像是他眼前亲手导演的这场败局。 斩杀,老徐庶拔出长剑,错身而过的叛徒们一个个倒下。老者的眼神空洞,没人知道他是在执行军法,还是在发泄心中的绝望。 找着找着,他突然看见眼前一个身影正和他一样,逆着溃逃的人流,手捧一面绛红大旗向城头的“魏”字大纛走去。 是啊,他又错了。身为大汉忠臣的赤帝,怎么会和那些鼠辈一样溃逃呢? 老徐庶紧步跟了上去。 ------------------------------------- 人潮汹涌中,林默逆流而上。 他刚刚完成了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壮举,在徐庶的眼皮底下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好戏,亲手,对,是他亲手完成了子午谷奇谋。 当西川的勇士们高喊着“兴复汉室”的军号冲进长安时,林默闭上了眼睛,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感受着改变历史带给自己的那份醇厚满足。 黑暗中,礼花绽放之声响彻耳边。 久违的系统提示再次浮现: 【获得成就“克复旧都”,战绩得分+30。】 才30得分?加上之前的50得分,根本连100都不到。林默内心抱怨着。 【恭喜您,即将完成游戏。现在,请您完成终场场景,亲手将大汉旗帜插于长安城头。】 果然,我就说不能草草结束。林默睁开眼,不知何时城墙的一角出现了一根挂着绛红旗帜的长杆。 他扛起旗杆,向长安的最高处走去。 一路上,他与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这让他想起一路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物。 魏延,根本不是史书上记载的狭隘悍将,他亲爱士卒,唯诸葛丞相马首之瞻,他是大汉的忠臣,脑后根本没有反骨; 雷布,一个市侩又讲义气的羌人,自己救了他一命,他帮了自己一把,恩怨上他们两清了,可是如果在现世,他们一定会一起去看辽东的雪山,闯西域的荒漠,他们将是一生的挚友; 乐春堂的掌柜,对不起,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是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喊,让林默彻底成了汉军的一员; 余承,潜伏十年,隐忍十年,真正的许身许国; 他甚至想起邹义,想起田开,想起小良,想起其他死于他剑下的敌人。感谢你们,让这一程山水跌宕起伏,久久不能忘怀。 最后,他想到诸葛丞相,须发花白的老人在如豆孤灯前为大汉鞠躬尽瘁,燃尽了一生。 他登上了台阶,在高台上站定。 身后年迈沧桑的嗓音发出凄苦的质问:“赤帝,你到底是谁?” 林默回身,见徐庶正望着自己,手中是一把染血的长剑。 “我叫林默,不过是一名大汉忠臣。”林默一手持汉字大旗,一手拔出青釭剑。 “想当年在荆州,我也曾说过这话。”徐庶淡淡说着,慢慢逼近林默,剑尖在地上划下白色的割痕。 史书记载,徐庶曾是一名剑客,但那是和大汉忠臣一样遥远的青春记忆。 只是没人知道,在魏国的日子里,剑术是老智囊为数不多能聊以自慰的方式。 他丢下了梦想,但是从没丢下剑。 一个凶狠的眼神闪过,徐庶没有征兆的持剑飞出,人剑合一冲向林默,林默无处躲闪,他站在城墙边缘,紧闭双眼,用尽全力发出了最后一次出手剑。 徐庶倒下前,最后望了眼身后的长安。 星空下,没有战火纷飞,只有蜀军得胜的欢呼声。诸葛亮不是董卓,他不会让长安百姓为霸业梦想买单。 赤帝斩白帝,长安的故事终究在神话故事的结尾中落下了帷幕。 片刻后,林默高举青釭剑,一阵寒光闪过,在长安上空飘扬了几十年的“魏”字大旗跌落下去,“汉”字大旗在历经了无尽丧乱后,终于再次飘扬在古都上空。 ------------------------------------- 在林默插上大汉的旗帜那一刻,系统再次发出祝贺。 【达成全部成就:兴复汉室。战绩得分+20,总分达成100成就!】 突然间,整个世界开始地动山摇起来,林默只觉得长安城在沸腾,三国的时空发生了扭曲,一切陷入黑暗。 一声惊弦响起,古琴演绎的片尾曲隐隐响起,那音调气象恢宏,庄严肃穆,正是三国名曲《历史的天空》。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一页风云散变幻了时空……” 随着音乐律动,一张张熟悉的油墨山水浮现眼前,皆是林默此行经历的山川故地,里面没有人物,却又仿佛每个见到过的鲜活面容仍在其间,或指点江山,或潜伏隐忍,在这个栩栩如生的世界里演绎着自己的人生。 图画闪过,黑暗中浮现出一行行小字: 【建兴七年,大汉丞相诸葛亮统帅三军北伐,派赵云、王平出褒斜道,马岱出祁山为佯攻,暗中由镇北将军魏延率领主力兵出子午谷小路直插长安。】 【魏国都督夏侯楙战略失误,驰援褒斜道。在内应的策应下,长安城未经抵抗被魏延攻破。得知消息的夏侯楙方寸大乱,最终被赵云、王平活捉,部下程武、张缉、王双等阵亡。马岱攻破祁山堡,守将朱赞自刎殉国。魏国关中残部在夏侯霸带领下逃回洛阳。】 【诸葛亮抵达长安后,命人将死在乱军中的旧友徐庶厚葬,并传檄雍凉诸郡。很快,阴平、武都、天水、安定、武威等地郡守皆改旗易帜,归顺大汉,就此季汉版图横跨益、凉、雍三地,国力大增,军心高涨。】 【西都的仓皇陷落令整个曹魏朝野上下大为震恐,辽东、山东、并州多地爆反叛,刚坐了一年帝位的曹叡不得不迁都邺城以避锋芒,托孤重臣司马懿临危受命担任留守洛阳的司隶都督,占据函谷关,与诸葛亮开启新时代的双雄对峙。】 【帮助魏延打开长安城门的间谍“白帝”一直是个迷。虽然坊间传闻白帝是徐庶,但是诸葛亮对此并未公开承认,而名为“白帝”的传奇故事仍在三国的历史上继续上演。】 …… 一阵长久的沉默,系统更新了提示。 【尊敬的玩家林默,恭喜您,在经历重重险阻之后,完成了游戏最终任务子午谷奇谋。 在这场危机重重的冒险之旅中,您善用体统提供的一切环境与条件,达成了辉煌成就。您也成为第一位完成《千机变》序章所有成就的先锋玩家。为此,观复科技将在游戏后为您送上精美勋章一枚以示鼓励。凭此勋章,您能在后续游戏中获得更多优惠与特权。】 【后续游戏章节将尽快推出,如果满意试玩体验,还请您点击预购按钮,继续支持《千机变》。我们将在游戏公售后第一时间提醒您下载畅玩。】 游戏的最后,是游戏制作商“观复科技”的醒目logo。 【游戏结束,您可以退出。】 没有犹豫,林默点击了“订阅”按钮,然后摘下了头盔。 他长长舒了口气,捋了捋被汗水浸透的头发。 看了看时间,指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恍惚间,他甚至分辨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 游戏结束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三国间谍了? 铃铃铃!!! 急促的电话铃突然响起,让他确信自己已经回到了科技时代。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你是林默吗?” “你是?” “开门,我是曹操。” 林默一惊,猛然按下手机,身后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第41章 观复科技 梆梆梆! 敲门声急促不止,每一下都拍在林默紧绷的神经上。 此刻他手中已经没有了青釭剑,可是门外的声音让他想起步步紧逼的玄铁甲士。 林默抄起桌前的水果刀,握刀的手背到身后。 “谁啊?” 出租屋的防盗门被拉开了一个缝,林默见到屋外魁梧的身影。 “你快递!怎么叫那么半天呢!楼下不样停车,我这后面害有好几个单元要送呢!快点,蹩磨磨唧唧地……” “快……快递?你不是说你是曹操么?”林默一脸懵逼的打量着大汉。 “对啊,是曹操啊!”大汉一脸不耐烦的说道,“这不是新成立的曹操快递吗!缩曹操曹操到,介不是使命必达么?” 曹操快递?林默恍然大悟,他这才想起最近新成立了一个名叫“曹操快递”的物流公司,听说因为高效的速运项目很快便占领了市场。 林默如释重负的签收了快递,在快递大汉骂骂咧咧的背影中重重关上了门。 “娘的,叫曹操快递,我还云长剃须刀,周瑜煤气灶呢!吓老子一跳。” 林默不记得自己在网上买了东西,而包裹的标签上没有写内容。他狐疑着用刀割去包装塑料套,取出里面一个锦缎包装的精致盒子。 盒子里是一枚勋章,勋章上刻着四个大字“力改天机”。 随盒掉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个时间,还有落款处仿若印章的鲜红图标。 那是《千机变》制作方“观复科技”的logo。 林默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手机又响了,而屏幕上并未显示来电号码,上面只是显示电话来自未知联系人。 林默颤抖着点开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礼物收到了吗?” 没有确定身份,电话那头的人笃定接电话的一定就是林默。 “收……收到了,你们是观复科技吗?”林默试探着问道。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愣了下,沉默了两秒才回答道:“怎么,还有别人联系过你?” “你们一个高科技公司,怎么整的跟黑社会似的!我接收的是游戏勋章,又不是违禁品,你们鬼鬼祟祟的,让邻居看到了该报警了!” 林默冲着电话咆哮起来,将心中压抑的怒气倾斜而光。 电话那头的人听着,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别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还有我的电话!这是我的隐私,你们这是窃取用户资料,我要去法院告你们!” “林默先生请息怒。电话和地址的获取方式我们在用户授权书上都有写,一切都是通过合法合规渠道获得。” 林默这才想起,自己在下载试玩版时曾经签署过同意授权的授权书。那时他猴急着玩游戏,根本没细看协议内容。 他只是小老百姓,写的小说也根本没什么人看,没名没利的,想来观复科技这么大个公司也不会专门来窃取他的隐私。 “勋章收到了,很精美,你们是专门来听我夸赞你们活好的吗?”林默没好气的说道。 对面的语气又恢复了严肃与冰冷。“随勋章附赠的是《千机变》体验分享会的邀请函,我司诚挚邀请您参加分享会。” “开会?你们一个游戏公司还挺形式主义。”林默拿起卡片,确认了上面的会议信息。 9月30日,18:00,以及一串复杂的邀请码。 “开会我看就算了,那时候我有个几百万的大项目要谈,恐怕没时间……” 长时间写小说的日子让林默患上了社交恐惧症,这让他一想到分享会上嘈杂的人群和虚伪的客套就头疼,根本没有前去参会的兴趣。 “哦,时间还早,林先生不必立刻做决定。到时如果您决定参会,届时直接戴上游戏设备,输入邀请码参会。” 这次换林默沉默了。 “你们这个分享会,是不是意味着《千机变》不止我一个测试玩家?那游戏里所说的什么解锁成就换来的内测机会,都是骗人的鬼话?你们不过是个游戏公司,为什么要骗人?” 林默能明显感觉到对面的人慌了,因为这次对面的人明显按下了静音键。他们在讨论,讨论我发现了什么?还是讨论要如何回答我? 很快,电话里的男声再次响起:“林先生,一切关于游戏的消息都会在分享会上解答,如果您有疑问可以会上咨询。另外,这边可以透露给您,《千机变》后面的游戏章节将只对参加线下分享会的玩家开放。即便您已经订阅,但是公售暂时没有时间表。” “懂了。”林默知道电话那边的人只是奉命行事,自己刁难他也得不到答案。 “那欢迎您届时赏光参会。” 通话结束,林默拿着请柬走到窗边,迅速拉下了窗帘,不留一丝阳光。 如果对方能够在我结束游戏后第一时间获悉家中有人,并送上勋章和请帖,还有接电话的人笃定他是玩家本人的身份,那他有理由怀疑观复科技的人恐怕正在某个角落用望远镜窥探着自己。 他随手打开手机搜索页面,输入“观复科技”,按下查询键。 “观复科技集团控股有限公司(简称:复星科技)是以曾担任大学历史系教授的马谦于1999年创立的公司。” “观复科技经营多项业务,主要包括vr技术、ar技术、3d打印、信息通讯、民用航空、艺术品交易和拍卖、文化设计、旅游等……成立20年来,观复科技已累计向社会捐赠超100亿元。” 一家愈发庞大的科技龙头企业,林默实在看不出这样具备雄厚势力的科技企业要在自己身上故弄玄虚的必要。 我在犯什么傻逼,真把自己当皇帝了,还以为总有刁民想害朕?人家是大公司,也许就是单纯的宣传推广,说不准还会找几个前凸后翘的女ser来活跃气氛的那种。 林默想着甩了甩头,让那些复杂的想法丢出脑海。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提醒他长时间的游戏和刚刚的疑心病耗尽了体内的能量。他重新打开窗帘,让阳光洒满每个角落,随手将请柬随手插到键盘缝隙里,起身披上衣服出门去吃楼下的快餐。 “他出门了。” 就在林默公寓对面500米远的一栋写字楼内,一群身着制服的男人正在透过高倍望远镜监视着他窗内的一举一动。 这些人在林默开始游戏后第一时间抵达此处,在包下整层建筑后便开始了监视。他们记录下林默在游戏过程中的一切举动,并一路监视着林默在游戏中的体征数据变化,直到刚刚和林默的电话,一切都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 “头,你说他会参加分享会吗?” 电脑前接电话的男人伸着懒腰起身,端着已经放冷的咖啡走到落地窗前,和另一个人并肩而立,望向林默公寓的方向。 “为什么不?你看他案头,除了键盘鼠标,干净的连一颗头皮屑都没有,刚刚却将请帖插在键盘上,说明潜意识里请帖对他是有用的。他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已经点头了。” 这个看似头领的男人自信分析着,扭头对身后三个身着黑衣的壮汉吩咐道:“去盯住他,千万不能让他在分享会前出现任何危险。” “头,那么多参与内测的玩家,为什么上面只要咱们特别关注他呢?”拿着咖啡的分析员好奇问道。 “不知道。”组长摇头。“不过我听说,只有他发现了杨仪的阴谋。其他人要么完成任务却死于邹义之手,要么就是侥幸逃过一劫。上面要找的,就是这样的谨慎小心之人。” 说完,组长打开工作平板,在林默的名字后面选上了“参会待定”的选项。 而其他几个备注“不参会”的名字,已经被黑色的方框框了起来。 第42章 太史公的话 凌晨2点,林默在作家后台敲下了小说的结尾。 “就这样,伟大的蜀汉间谍帮助伟大的诸葛丞相完成了伟大的北伐。汉家旗帜高悬于洛阳上空,一个崭新的王朝诞生了。” “正文(完)” 最近几天,他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 因为参与《千机变》内侧带来的灵感,激发他调整了原先三国小说的故事大纲,令本来有些枯燥乏味的剧情显得张力十足,一举登上了小说网站的人气榜。他也因此人气暴增,光是打赏就已经足够他正正一年的房租了。 在结尾发布后没有五分钟,他便收到了大量的读者留言。 “呜呜呜~作者大大不要完结啊!一百多万字根本不够看啊!” “催更催更!作者大大新书我预定盟主!” “三国文里难得的精品,版权卖了没有?推荐我家本命来演呢!” …… 得意的笑容在林默的嘴角绽放,他浏览着赞不绝口的评论,享受着如天籁般的打赏提示音,一条通往功成名就的康庄大道仿佛就在面前。 那条路上有无数闪光灯,有逼格满满的获奖感言,有香车开路,有美人入怀,有无尽的夜夜笙歌。 “一刹那的光辉不是永恒的,一本神不算啥,本本神才是真的神。” 林默视线停在这句评论上,他微微蹙眉,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这句话刺中了他的心,流出带着焦虑味道的血。 从提笔撰写老书结局时,他便开始构思新的故事。可是几个辗转反侧的夜过去了,他仍旧一无所获。 书柜里一套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中华书局二十四史已经被他从头到尾翻了一遍。那个困扰他的问题仍旧没有答案。 如何在历史的严谨性性和小说的故事性之间找到平衡? 他想找到这样一个故事,既耳熟能详,富含人气,又蕴含巨大的发挥空间,能够容得下天马行空的创意和跌宕起伏的情节。 可惜,林默苦思冥想了好久,脑袋里仍是一片空白。 他叹了口气,从键盘下抽出了那张请柬。 那张《千机变》分享会的请柬。 本来他不想参会的。那天发生的事情太过蹊跷。他在退出游戏后转瞬便接到勋章,还接到了观复科技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后来在他外出用餐的时候,林默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几个黑衣大汉形影相随,一切都在暗示,他被监视了。 他自我安慰那都是错觉,自己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哪里值得大公司如此煞费苦心?可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让他心生拒绝,遂将请柬放在键盘下,原先的vr游戏设备也被藏进衣柜深处。 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从他决定保留请柬开始,他的心中便已经种下了《千机变》的种子。 毋庸置疑,他那本扑街三国小说之所以逆势成功,全是拜观复科技所赐。 他清楚的预感到,《千机变》的后续章节,一定能带给他新小说的灵感。 “《千机变》后续游戏章节将只对参加分享会的玩家开放。” 电话里的男声在耳边回响,林默凝视着请柬上的时间。 9月30日18点,就是明天。 他将请帖扣在桌上,闭上眼睛沉思,最终右手指节在请帖上重重敲击了三下。 那是他作重要决定的习惯。 “我给你们一个机会,但愿你们还我一个奇迹。” 他对着纸片上观复科技的印玺logo默默说道。 ------------------------------------- 窗外,秋日夕阳将如林楼宇洒的通红。 “夕阳醒的好早啊。”年轻的作家发出富有文学意味的感慨,然后打开水龙头,用凛冽的凉水拍打自己的脸颊。 马上就是《千机变》分享会的时间了。他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按照请柬上要求的,他再次带上了游戏头盔,在里面输入了一连串邀请码。 黑暗维持了不到一分钟,紧接着《千机变》壮阔的开场动画浮现眼前,随之而来的激昂的鼓角争鸣。 开场动画在观复科技的logo中结束,林默发现自己正置身与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天地高下,没有山川河泽,只有黑暗。 他的身边渐渐出现一个个和他一样,身穿灰色斗篷的人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狮子、老虎,甚至是哆啦a梦和蜘蛛侠的面罩。 林默发现自己的脸上也有一个面罩,蝙蝠侠,那是他游戏中的头像。 原来是观复科技强大的vr技术,将他们带到了虚拟空间。 随着一位又一位玩家接入会议,林默清楚听到玩家们开始交谈,黑暗的旷野开始躁动起来,显然玩家们对分享会充满了好奇。 最终,在玩家们面前陡然出现一座高台,一个男人的人像投影从天而降,在聚光灯突兀的白色光圈中站定。 男人西装革履,胸口佩戴着和不久前送达林默造型一样的徽章,不过他的徽章上刻着完全不同的字。 “游戏制作人。”林默在心中默念着勋章上的文字。 那投影嘴唇翕动,发出低沉富有磁性的厚重嗓音: “欢迎,欢迎尊敬的各位玩家,我是《千机变》的制作人,你们可以叫我——太史公。” 玩家们爆发一阵哄笑。有个头像大喊道:“是个太监!” 太史公没有回应,继续说道:“这只是一个代号,就好像白帝一样。你们还记得白帝吗?” “记得!”有人喊道。“我把他杀了!”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玩家们开始想起游戏中人性的残酷与可悲,以及那些血腥的杀戮。 “太残酷了,能不能在正式版里不要看到血腥?或者把血液变成黑色的?” 太史公微微颔首,颇有教养的说道: “各位都是游戏领域的精英玩家,更是在《千机变》内测版实现率先通关的优胜者。你们的建议我司十分看重。” “作为游戏制作人,我首先想问大家,各位觉得这次内测的序章够真实吗?符合你们心中的三国构想吗?” “观复牛逼!”林默听见有人如此喊,大多数金色面具也都沉默的点了点头。 “故事的情节呢?合理吗?”太史公接着问。 有人开始摇头:“我记得徐庶进曹营不是一言不发么?他应该是刘黄叔的忠臣?” 还有人说:“问题在于主角的技能,出手剑,太bug了,那不是小李飞刀么?” 太史公微微一笑:“西凉马家的出手剑是史籍中真实记载的绝学。不过你们的意见我们会考虑。还有吗?” 玩家们一时提不出更多问题,大多数人对于“子午谷奇谋”的游戏体验还是不错的。 太史公微微点头道:“整体满意,感谢大家的肯定。不过我倒是还有个问题想问问大家……” 太史公顿了顿,试探问道:“如果我告诉你们,白帝就是徐庶,夏侯楙有将才,蜀中有一个主角一样精通乔装易容的间谍,除了最终攻陷长安,游戏里主角的其他经历都是真的,你们会相信么?” “你开玩笑?”玩家中已经有人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太史公摇头,诡笑着望向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对于大多数人脸上的错愕表情早已有所预料。 第43章 沉默少数派 “胡说八道!” “就是,三国里徐庶是好人,怎么会耍阴谋诡计?” “戏说不是胡说,你们不知道日后魏延是蜀汉的叛臣吗?把他安排的这么伟光正,难道以后是要他来接丞相的班吗?” “注意你的措辞,称大汉或者季汉,不许称蜀汉!” 还没等太史公回答,玩家们已经吵成一锅粥。而屏幕中优雅的男人只是微微一笑,安抚众人道: “诸君稍安,稍安,请听在下一言,让在下来告诉大家,何为真正的《千机变》。” 叽叽喳喳的人声渐渐安静下去,带着面具的玩家们全都盯着太史公,露出企盼的眼神,宛若向阳的花。 “众所周知,观复科技掌握着当前最为前沿的科技实力,在某些领域甚至已经可以说形成了技术垄断。不过出于文化延续和交流的大情怀,观复科技并没有将科技实力应用于制作赚钱的手机游戏和供青年男女发泄情欲的社交软件上,我们将之投入与更加崇高的文化领域——历史,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考古。” 人群一片哗然,不过林默在内的少部分人仍保持着淡定。观复科技热衷历史文化领域的新闻早就传开,据说他们曾经通过技术手段,彻底复原了三星堆大青桐树的祭祀场景,为探寻古蜀文明的历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当时甚至有媒体猜测,观复科技已经具备重现历史的实力,这意味着人们已经不再需要依靠考古探寻历史,而是可以像看电影一样纵览史册上的一幕幕故事,弄清烛影斧声的真相,知道建文帝最后去了哪里,还有放浪的赵姬到底在谁的床上孕育了祖龙嬴政。 “你是说,你们模拟了北伐时的场景?”人群中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问道。 “不。”太史公摇了摇手指。“不是模拟,是还原。” 这次玩家们没有哗然,现场鸦雀无声,甚至连林默都瞪大了眼睛。 “几年前,观复科技从基因克隆技术上得到启发,研究出了能够通过历史遗物还原历史记忆的技术,我们称这项技术为【千机工程】。有了千机工程,我们便能通过历史遗物追溯宿主的原生记忆,从而重现那段历史真相。” “《千机变》便是千机工程的率先应用。各位玩家所扮演的角色,乃是在《三国志》等史料中记载寥寥,但是真实存在的蜀汉将领陈式。我们从他的遗物入手,成功还原了陈式的历史记忆。当年他作为蜀中的精英间谍,受魏延指派接替龚正潜入长安。不过遗憾的是,陈式并没有像诸位一样获得胜利。” 林默听到人群中传来叹息声,显然有人还没有从那段历史经历中出戏。 “历史上的陈式成功潜入了长安,但是他并没能与徐庶取得联系。徐庶诱敌深入的计策因为龚正的死,也就是杨仪与魏延的党争,而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后面的故事大家知道了,曹叡亲征,夏侯楙没有当成陆逊,而诸葛亮也没有让魏延兵出子午谷,而是走了祁山大路,然后再是失街亭、斩马谡的桥段,最终饮恨五丈原。” “所以你们只是还原了前半段历史,改变了后半段历史?”人群中刚刚那个女孩的声音尖声问道。 “改的不好吗?难道你们愿意眼睁睁看着诸葛亮失败?看着历史走向最为枯燥的结局?”太史公反问道。“这毕竟是一场游戏。不过有了千机工程,未来我们可以让更多像陈式一样的历史小人物走进大众视野,让更多人体会到波澜壮阔的隐秘史诗。” 说道此处,沉默多时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玩家们渐渐分成了两个派别,一派坚持要观复科技还原历史,让玩家真正观看一遍历史真实的走向,还有一派坚持游戏性至上,历史不过是游戏的背景,可以还原,更可以改变。 争论最为激烈之时,太史公大手一挥,众玩家瞬间被闭麦禁言,现场重归平静。 “抱歉,请听在下一言。今日邀请诸位前来,并非是要召开辩论会的。”太史公清了清嗓,淡定说道:“正如刚才所言,诸位的意见我司尤为重视。今日是本就是想听取大家关于游戏未来设计方面的意见与建议,既然意见已经比较集中,那么不妨让我们做一个选择题。” “在后面的游戏中,你们是想体验历史的真实性,还是游戏的娱乐性?” 只见他随手一指,人群正中瞬间出现一道白线。 “希望增强历史感的,请站到白线的左边,期望增强娱乐性的,请站到白线的右边。” 玩家们一开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们发现太史公解除了禁声,开始小声交流起来。 “想看历史直接去看史书就好了,玩游戏吗,不就是为了割草?内测里我就杀了十几个人,爽极了。” “对,要我说应该加上青楼功能,花几个小钱,体验……是,内测里的青楼都是假的,看着挺热闹,一进去都说姑娘们闹红事不接客……” “还有一个,游戏太文绉绉了,我看那些竹简上的繁体篆字真要命。能不能把诸葛亮、魏延的军令设计成简体字?” 渐渐地,增强娱乐性的呼声占了大多数,只有不到二十个人孤零零的走向了左边增强历史感的阵营。 毕竟都是玩家,不是史学家,这样的分布可以理解。 等到两拨人马各自站定,玩家才发现,一个孤独的身影正站在白线正中,严肃的盯着高台上的太史公。 一百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林默。 太史公笑着问道:“这位玩家,莫不是在下没有解释清楚?请做出您的选择。” 沉默许久的林默终于开口:“我有个问题必须先问清楚。” 太史公的眼角闪过一丝警觉,但是仍用极为礼貌谦卑的口吻说道:“请说,在下知无不言。” “千机工程所依靠的历史遗物,是不是陈式的遗骨?” 林默的话,每一个字都挑动着在场众人的神经。 太史公嘴角微微一笑,点头道:“是这样。一年前汉中定军山旧址爆发了一场暴雨,暴雨引发山洪和泥石流,造成了自然损害,却反而让陈式沉睡千年的遗骨重现天日……” 没等太史公说完,林默夺声道: “破坏文物,这是违法犯罪。” 第44章 亲身赴会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高台上的太史公,等待一个回应。 “哦,不不不不……”太史公连忙摆手。“我司绝对遵纪守法。实不相瞒,千机工程中的基因探寻步骤,只需要从遗骨上取下不到100克的残渣,绝对不会对遗骨造成伤害。而且现在陈式的遗骨已经被送往官方的博物馆保管。” 太史公说完,林默点了点头。在他的印象里,科学实验总是需要切片或者割取样本的。既然太史公承诺了,他也不必纠结,转身走进了历史感的阵营。 就在他站定的那一刻,黑暗世界突然颤动起来,刚刚那条区分玩家兴趣的白线突变成一道巨大鸿沟,紧接着对面选择娱乐性的玩家们骤然消失,像是被凭空抹去一般,再也没了踪影。 “恭喜各位,你们是与我司价值观相同,现在我想各位发出诚挚邀请,前往我司参与后续研发工作……” “那些玩家呢?!”林默注意到刚才除自己外一直发问小姑娘也在历史感的一侧,此刻却极为关心对岸的玩家。 “哦,请放心,会有适合的游戏来满足他们的需求,不过那些只是游戏。诸位将参与的,是伟大的千机工程,你们将在具有历史意义的科研创举中留下姓名,这难道不是比游戏更令人兴奋地吗?” 没有人不喜欢扮演天选之子的角色。在听到太史公的话后,黑暗中剩余的二十余名玩家无不欣喜若狂。林默身处其中,依旧保持着沉默。 企业的目标是追逐利润,相比这二十余个喜欢历史的玩家,对面那些钟意娱乐性的玩家才更能代表市场,弃多就少,这不符合经济理性。 “太史公,我们什么时候能加入研究?” “你们还发现了谁的遗骨?有没有西门庆的?” 已经有人开始憧憬新的冒险,太史公微笑着解释道:“诸位稍安,稍安勿躁。后面的安排将会通过线下进行。届时我司会安排工作人员上门迎接诸位来司参与。诸位要做的,就是等待。” 说完,太史公微微一笑,整个黑暗世界消失。 ------------------------------------- 分享会结束后的几天,林默一直在思考其中几个怪异的点。 分享会并没有公布所谓的后续章节,似乎召开这场会议的目的,就是选出他们几个少数派玩家。还有《千机变》后面的章节也根本没有提及,若说游戏公司在听取玩家意见后略作技术调整还能理解,总不能真的让少数二十几个玩家决定后面的玩法? 还有一个令他难以忘怀的点。林默打开电脑,搜索起“陈式骸骨”的信息。 果不其然,在越过了十几页垃圾广告后,他在一条简单的搜索结果中发现了线索。 那是一条《定军山暴雨,蜀汉将领骸骨重见天日》的新闻,里面的说法和太史公的说法如出一辙,增加的部分,只是说骸骨在被率先赶到的观复科技工作人员进行抢救性挖掘后,最终移交给当地博物馆和文物局。其他关于千机工程的消息根本没有一个字的提及。 看上去就是一个热心历史的科技企业参与文物保护,林默打了个哈欠,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构思新小说的事情并没有因为分享会的召开取得进展,在这期间,多个小说平台的编辑却主动联系到他,希望与他签署长期合作协议。 眼看写作之路一片坦途,林默却感受到了江郎才尽的苦楚。签下长约就意味着要不断输出新的故事,但是他的脑子空空如也。年纪轻轻的他为此整日在蜗居中辗转难眠。 这种焦虑直到十天后才迎来转机。秋日午后,出租屋的房门被敲响。 “您好,我们是观复科技的工作人员,邀请您前往公司参与《千机变》研发。” 望着对面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递上来的名片,林默咽下了嘴里的方便面。 “分享会后这么多天才来邀请?”林默有些怀疑对方的身份。 “因为之前需要作些准备。”那个被称为组长的男人微笑着说道。 “请您放心,太史公派来迎接的车就在楼下。” 对方有意提及太史公,似乎是在安抚林默的怀疑心情。 不过林默其实并不担心安全方面的问题。他不过是个网文写手,即便第一部小说有了些人气,也根本不足以在大城市的角落买一个厕所的。自己这张脸又不值得人家劫色,有什么好担心的? 林默简单收拾了下,换上衣服便跟着两个工作人员下楼。 古旧的楼门洞前,停着一辆与老破小街区极不相符的黑色概念性轿车,华丽的流线型外观仿佛一只奔腾而起的猎豹,特殊材质的车漆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泽。 街坊四邻早就在聚集在车的周围,见到林默被邀请上车,撇过脑袋窃窃私语,有人猜测年轻小伙被富婆包养,还有人说深居简出的小说家其实是神秘财阀的私生子,今天是被生父邀去豪宅认祖归宗的。 林默毫不在意这些议论,他知道当他不久后回到这间陋室来,一切都将归于平静。他只是把这当做又一次冒险,希望能够从观复科技的寻找到新小说的灵感。 车子启动无人驾驶,载着工作人员和林默飞速驶往市中心。 “对了,那个召开分享会的太史公,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们没有姓太的高管啊。” 林默笑着问两个工作人员,期望打破车内沉默的尴尬。 “你还查过我们的高管?”对方反问道。 “观复科技虽然一直没有启动上市,但是企业的工商登记情况确是向社会公开的。只要随便下载一个相关app,都可以查到。” 林默边说边打开手机里面的“企业查”app,输入观复科技的名字,随即照着弹出的信息念道: “公司法定代表人,陈子恪,我要没记错他还是国都大学的教授呢。你看,其他几位董事、高管,基本也都是大学教授或者退休的科学家。《千机变》这么前沿的游戏,总不能是个普通员工开发的。” 工作人员微微一笑,解释道:“观复科技是一家具有历史情怀的公司,在公司里每个人都会以历史人物来起一个花名,这一点你会习惯的。” “习惯?你是说我以后要来你们公司上班不成?”林默笑着回答。 他听得出来,对方不愿意透露太史公的真实身份。他在之前的日子里已经在网路搜索过观复科技的信息,法定代表人陈子恪,观复科技的董事长兼创始人,曾经是国都大学历史学院的教授,同时具有信息科技专业的博士学位,后来不知为何离开了校园,下海经商,几年间便将观复科技从一家独角兽公司打造成多业务领域的商业帝国。不过他为人低调,极少出现在大众视野。 不过按照年龄算,陈子恪如今已经快70岁了,林默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古稀老人会是那个与一群年轻玩家为伍的太史公。 林默和两个工作人员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直到车子停靠在一栋水泥砌筑的摩天大楼前。 车门打开,林默仰望着眼前直插云霄的钢铁巨树。果然和新闻上说的一模一样,观复科技的大楼,没有一扇窗。 “欢迎来到观复科技的总部,春秋大厦。” 一个身穿制服,身材凹凸有致的美艳女郎向林默伸出了纤纤玉手。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太史公……真香。 第45章 千机工程 女郎只是观复科技的前台,她的任务是将林默带到大楼高层的会议室。 林默跟着女人的脚步,踏进了春秋大厦的大门。 作为新时代的顶尖科技公司,仍然沿用如此传统的水泥墙大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坊间对此也多有传闻,有的说大楼无窗是为了掩盖藏在其中的ufo,有的说观复科技正在研发足以毁灭世界的生化武器,不开窗是怕路人闻到生化武器的刺鼻气味,更有甚者说这座大楼是观复科技打造的辐射源,每天向周边几千公里发射摄人心魄的电波,以操控老百姓不停下载那些充斥广告的app,还有必须氪金才能玩的无聊手游。 不过一切传闻在林墨踏进大厦的一刻消散。水泥大楼内,是极具未来感和科技美学的装饰设计。放眼可及,尽是流线型的走廊,磁悬浮的楼梯,还有穿梭其间的各类型机器人。虽然没有开窗,但是大楼里灯火通明,空气清新,氧气含量远超户外。 衣着白色长袍的员工们迈着匆匆脚步穿梭而过,不少人戴着金丝眼镜,儒雅一如高校教授。他们边走边议论,手中的工作平板射出结构复杂的全息投影,里面的模型随着手势360度灵活旋转。 大楼正中的墙壁上,镌刻着八个大字: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这句出自道德经的古文,是观复科技名字的由来。 林默仿佛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带着好奇与新鲜感,一路随着前台女郎坐上电梯,直达云端的会议室。 会议室门口,安保人员拦住林默,示意他在指纹机上留下指纹。 “不用担心,输入指纹只是实名制管理的需要。”前台女郎笑颜如花,令林默发下了紧张感,伸出右手食指按了下去。 嘶!一阵刺痛袭来,林默下意识抬起手指,饱满的指肚上已经涌出了豆大的血滴。 “你们这是……”还没等他发作,会议室大门打开,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面前,那是和分享会上一模一样的面孔。 “欢迎林默先生!想必我这张脸你还没有忘记。在下罗正宇,是《千机变》的游戏策划人,或者你也可以称呼我……” “太史公?”林默脱口而出。对面的男人微笑点头。 ------------------------------------- “除了子午谷,你还觉得《三国志》记载有哪些不合理的地方呢?” “太多了。就比如说从吕布手中夺回兖州的,到底是曹操自己还是袁绍的援兵?如果只靠曹操自己,那袁绍又如何说出让他将妻小迁往邺城的要求呢……哎,说了半天你们是要干嘛,面试我吗?” 林默坐在会议桌的一侧,对面罗正宇带着一众科研人员在平板上记录着。 “不会,您过虑了。”罗正宇笑着说道。“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精英玩家的情况。” “哼,了解情况?”林默皱眉道:“我注意了,那天选择历史感的玩家一共有26人,为何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来?难不成你们没事情做,打算把我们每个人叫来聊一个下午?” 罗正宇正要回答,刚刚的性感女郎敲门进入会议室,弯腰在罗正宇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西装笔挺的策划人只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随后点开了平板电脑上的弹窗,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你们都出去,我要和林先生单独说几句。” 太史公一声令下,身后的研究员纷纷起身,会议室瞬间空旷如野。 “照实说,在《千机变》序章中通关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些人根本没发现徐庶的身份,有些人甚至被杨仪利用。唯有你,不仅识破了徐庶的诡计,还挫败了杨仪党争的阴谋。” 说完,罗正宇将平板电脑转给林默,只见上面满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格和统计图。林默粗略看了下,总共有将近一千人收到了《千机变》内测邀请,参与并完成子午谷奇谋的总计约100人,这便是当日参加分享会的全体。这100名玩家在游戏中的行动轨迹全部被记录下来,其中在长安敌营和汉中党争两条线全部成功的,的确只有林默一个人。 而屏幕正上方,邮件弹窗信息显示的一行字才真正令林默触动: 【经血液检测,林默契合率为99,可以参与实验。】 林默下意识的抬起手指,刚刚在指纹机上刺破的伤口尚未愈合。 他拍案而起,大声喝道:“什么意思!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血液检测?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罗正宇靠在椅背上,淡定的凝视着发作的年轻人,淡淡问道:“林先生放心,你很安全,我们只是提取你的血液样本进行了一次比对。对你的健康完全没有影响。” “不过说到这,在下想问,你能明白《千机变》的真正含义吗?” 林默严肃的回望着罗正宇,没有回答。 “史有千机,随遇而变。”罗正宇自问自答。 “千机变从来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游戏,它又更加重要的意义。” “陈式的尸骨……追溯和还原历史场景,才是千机工程的真正目的?”林默问道。 罗正宇摇了摇头:“你还不够大胆。我说过,千机工程能够通过历史遗物还原历史记忆。场景只是物,而记忆,属于活生生的人。” 大胆?林默不解。从一块尸骨还原本主的历史记忆,从而模拟古代真实的历史场景,这在常人看来已经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根本不会相信。可是眼前的男人竟然对此还不满足? 他揣摩着罗正宇的话。 “历史场景只是物,而记忆属于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 针对自己的血液检测!他的视线转移到食指刚刚凝聚的红色血珠上。 当血滴滴落,在桌子上绽放成花的一刻,林默猛然大喊: “穿越!千机工程能让人穿越!你们在找能够穿越的人!” 罗正宇闭上了眼睛,会议室的一侧墙壁突然洞开,一条黑色的甬道出现在林默面前,同时,会议室的大门也被打开。 “你现在可以离开,但要是想继续的话,就随我来。” 西装革履的太史公站起身,走进了黑暗的甬道。 一左一右两条路,一条通往平庸的安稳,一条通往刺激的冒险。 该林默做选择了。 第46章 新的冒险 林默走在甬道里,手指直接还在隐隐作痛,一切都是因为刚刚做选择时敲击桌面太过用力。 前面带路的罗正宇再次开口。 “不久前,千机工程的研究迎来突破。在一位研究员用自家宠物猫的遗骸进行试验后,我们发现千机工程不仅能模拟小猫的生时的画面,更能够让适配的研究员穿越到小猫生时的意识之中,感受从猫的视角重新体验那段共同生活的日子。经过小猫主人验证,适配研究员转述的经历和当时的实际情况完全一致。由此,我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通过历史人物的骸骨,穿越回其经历的历史时期,类似于网络小说中常说的魂穿、夺舍?”林默问道。 “差不多。”罗正宇回答。“只不过不是魂不魂的,观复科技用的是科学。”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你们应该找专业的科研人员,也可以去找大学里的历史学博士。我不过是个写网络小说的。” 罗正宇叹了口气:“试过了,无论是年轻的学生,还是资深的教授都试过了,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坐到血缘配适。就像我跟你说过的,即便是小猫的主人也无法直接穿越,必须是配适成功的人才行。” “所以刚才你们才采集了我的血液……”林默恍然大悟,不过紧接着又有更多问题涌入脑海:“即便其他的玩家都不配适,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玩家中挑选人选呢?” “《千机变》本身就是一种模拟训练,穿越回过去的人需要机敏的思维,灵活的头脑,更重要的,是对千机工程的价值认同。你不仅血缘配适,更是认同还原历史的价值观,还有能够发现隐藏危机的洞察力。我不信神,但是刚刚我真的怀疑,你就是神派来最为合适的人选。” “发现危机的洞察力……怎么,穿越之旅很危险吗?”林默眉头不展。 “危险与否,完全取决于宿主,也就是那副骸骨的主人。”罗正宇说着,带着林默踏上一节节台阶,漆黑的甬道似乎即将走到尽头。 林默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穿越到历史名人身上,比如苏东坡、唐伯虎等,人生的每一步都在史书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按着记载走一遍,大致没有风险。可若是穿越到乱世,附身于曹操、吕布之流,日日刀头舔血,自然少不了危险。 “上次是陈式,所以你们这次你们又挖掘了谁的骸骨?是帝王,大将,还是文人雅士?”林默好奇问道。 罗正宇没有回答他,而是推开了台阶尽头的大门,放任白色的强光如利剑射向自己。林默下意识捂住了刚刚适应黑暗的眼睛,好一会才看清眼前的场景。 那是一座被白色包裹的实验室,里面所有的设备像是被包裹在珍珠粉里一般。林默跟着走了进去,身上瞬间吸引了来自研究员们的热切目光。 实验室的正中,透明的玻璃罩里,静静躺着一具白骨。即便罗正宇谈了一路的骸骨,但是在真正见到实物时,他还是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白骨静静躺在玻璃棺椁内,眼睛空洞,似是已经望穿了几千年的秋水。白骨边,一枚铜牌被洗去铅华,向观者诉说着主人曾经的身份。 太子率更丞,王晊。 王晊?林默一时没有想起来。正要用手机去查,却听罗正宇说道: “皇帝大将都安安稳稳躺在陵墓里,那是些是文物,官方不会同意用作我们的研究。这是不久前黄土高原上一家农户打井时发现的,经过我们抢救式挖掘,才获得了一个宝贵的机会。林先生,你可曾知道这位王晊是谁?” 太子率更丞,林默只是依稀记得,这是一个从秦汉年间便承袭下来的官职,一直到隋唐,都只是一个七八品不过的小官。而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卷中,王晊的名字实在太过陌生。 林默摇头:“确实没印象。不过如果能知道王晊当年服侍过的太子,也许能够有所了解。” 罗正宇点头:“有逻辑。我也不难为你了,这位王晊当年服侍过的,恐怕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知名一位太子。” “谁?” “李唐王朝的首位太子,李建成。” ------------------------------------- 林默只觉得似乎有一道闷雷在耳边炸响,整个脑袋嗡嗡的。 “李建成……隐太子李建成?!”淡定如他,此刻也难掩激动的心情。 李建成,大唐开国皇帝李渊的嫡长子,与其弟秦王李世民争夺储位,最终在玄武门被亲弟弟一箭射死。而弑兄杀弟的李世民最终从父亲李渊手中夺过帝位,成为开启贞观盛世,被无数后人赞颂敬仰的唐太宗。 相比于位列凌烟阁的秦王府功臣,作为失败者一党的王晊,自然在历史上留不下什么声名。但是作为玄武门之变的见证者乃至亲历者,王晊的历史价值远超想象。 究其原因,便在于唐太宗有一个令人诟病的缺点,那便是擅改史书。在他的授意下,被涂抹的初唐历史关于玄武门之变的记载出现多处矛盾,即便是野史也往往难于自圆其说。 而一旦人们可以通过千机工程重现王晊的记忆,那李世民为玄武门之变所罩上的那层薄纱,便能被最终解开,历史的真相也终将浮出水面。 “所以你们在等什么?直接提取他的记忆不就好了?既不损坏骸骨,还能还原历史!” 林默的质问一出口,研究人员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有的甚至发出了深沉叹息。 罗正宇面露憾色说道:“我们当然知道去提取他的记忆。” 说完,他指挥手下的研究员播放了一个视频。黑色的画面里,只是不同重复着一个惊慌的声音。 【殿下!不要杀我!殿下!不要杀我!】 “一片空白,而恐惧是我们唯一能知道的东西。除非靠千机工程穿越到当年的王晊身上,否则即便是观复科技也无法还原当年的历史。” 罗正宇停掉了视频,表情严肃的说道: “如今,只有你林默配适,能够作为实验人员穿越到当年王晊身上,重新经历一次玄武门之变,告诉我们历史真相到底是什么。” “你愿意一试么?” 林默从没想过自己会肩负起这样一份重任,他有些茫然的望着罗正宇,望着玻璃棺椁中的王晊骸骨,良久才开口: “如果穿越到玄武门之变的时代,我……会死吗?” 第47章 玄武门魅影 罗正宇没有急着逼林默表态。他没有透露关于穿越的过多细节,只是承诺绝对没有安全危险。 他和他身后的观复科技,给林默两天时间思考,是否愿意成为穿越实验的第一人。 回家后,林默只觉得腹中有一只大手在死死抓着他的肠道。那是迟来的紧张,等到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才释放。 林默安静的躺在床上,似乎是品味着疼痛带来的现实感。他的脑海中不由得想起王晊所在的那段风云历史。 初唐,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 作为初唐第一血案,玄武门之变经像鸿门宴一样作为成语刻进了国人的基因。故事的梗概随便一个路人都能说出一二: 在开国征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秦王功高盖主,被身为太子的哥哥李建成和弟弟齐王李元吉联手打压。毒酒,谗言,忌惮李世民的太子和齐王无所不用其极,将缔造帝国的天策上将逼到了墙角。 最终在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凌晨,李世民率领秦王府旧将在宫禁重地玄武门设下伏兵,击杀了途经的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并逼迫在临湖殿游船的父亲唐高祖李渊承认事实,册封其为新任太子,并在三个月后禅位。 从此,武德旧怨烟消云散,贞观盛世降临人间。 然而这段故事从李世民杀死兄弟的一刻起,就一直笼罩在历史的迷雾中。 如今,林默被带到了这团迷雾前。而带他来的人,叫王晊。 “王晊……王晊……” 紧张带来的腹痛如初潮退去后,林默疲惫的起身,走到书柜面前,强迫自己驱散困意,拿起手机再次输入王晊的名字,屏幕上很快闪现并不长的文字介绍。 【王晊,太子李建成麾下率更丞,被秦王李世民收买。当时,突厥入侵,唐高祖派李元吉率领秦王府的将领出征。在武德九年(626年)六月,他偷偷到秦王面前,告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计划。说李建成打算与秦王在昆明池为李元吉饯行,让勇士刺杀秦王,上奏父亲李渊说秦王暴病身亡,让皇帝把国事托给太子。让李元吉把尉迟敬德悉数活埋。此事之后,李世民发动了玄武门之变。】 网上的信息至此而止。 “这是个叛徒啊,难怪他说‘殿下不要杀我’……” 林默打开书柜,眼神在书柜中浅绿色的书脊上来回逡巡。那是一整套中华书局出版的文言原版史书,从《史记》到《清史稿》,是大学里老师送他的礼物。 他先是打开了宋潮人宋祁、欧阳修、范镇、吕夏卿等编纂的《新唐书》。这是公认的正史,他决定在里面查查王晊的线索。 很遗憾,纵览《高祖本纪》《太宗本纪》乃至《隐太子列传》,他都没有发现王晊这个卑微的名字。直到他扩大搜寻范围,才在齐王李元吉的传记角落里发现了王晊的记载: 【突厥郁射设入围乌城,建成荐元吉北讨……太子与元吉谋:“兵行,吾与秦王至昆明池,伏壮士拉之,以暴卒闻,上无不信。然后说帝付吾国,吾以尔为皇太弟,而尽击杀叔宝等。”率更令王晊密以谋告秦王,王召僚属谋……秦王由是定计。】 这玄武门之变的前奏,大义是讲突厥来袭,太子李建成推荐齐王李元吉率军征讨,其间秦王府旧将要随军出征。李元吉借机密奏李渊除掉李世民,被李渊所不许。李建成与李元吉商定,直接在送行宴会上动手,杀死秦王李世民和秦王府旧将,逼迫皇帝李渊将军国大事交付于太子。事后李建成将以李元吉为皇太弟。此事被太子身边的率更丞王晊悄悄透露给秦王李世民,李世民由此下定决心,弑兄杀弟,血溅玄武门。 林默的视线在字里行间逡巡,眉头不展。因为这段文字写的太过违和。 既然李元吉带兵出征已是定论,那么出兵后,秦王府旧将就此成为一盘散沙,李世民成了光杆司令,将再也没有和李建成争夺储位的资本,那又怎么会是占据主动的李建成一派着急动手呢? 更何况李建成此时已经有诸多子嗣,又说让李元吉当皇太弟,那要陷自己的子嗣于何地?若说是佳话,李元吉又不是三岁小孩,会当真吗? 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唐朝历代皇帝都有史官记录起居注,也就对皇帝人生经历的实录。按规定,为后世修史可信,这种记录当世皇帝不能查看。但是李世民不仅看了起居注,还大行皇帝权力,对起居注做了修改,因此这段文字将玄武门之变描写成秦王的自卫反击战,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王晊在玄武门之变这场历史大戏中的角色,就是一个背弃旧主的叛徒,同时也是秦王反戈一击的功臣。 可蹊跷的是,作为玄武门之变中的功臣,史书上却没有太宗封赏王晊的记录。要知道如果真的如史书所写,没有王晊的报信,李世民很有可能被兄弟们先发制人,那时不仅玄武门之变的结局要改写,大唐289年的恢宏历史更要改写。 类似王晊的角色,玄武门守将常何也是居功至伟的小人物,却在后面的史书中留下了一路升迁的记载。 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最在乎的一段记载,每一个字都被反复琢磨过。王晊的名字出现了,就绝不是闲笔! 抱着这个念头,林默又翻开五代后晋刘昫等编纂的《旧唐书》。相比于《新唐书》,《旧唐书》成书更早,采用的史料更为丰富,因此很多时候史学家会在两书中对比同一段历史的记载,从而探寻那些被隐匿的真相。 遗憾的是,《旧唐书》中关于王晊的记载与《新唐书》无差,都是在齐王李元吉的传记角落里。至于隐太子与齐王李元吉的密谋,还有李世民由此定计血洗玄武门就更是如出一辙。 王晊的一生仿佛在告密后戛然而止,他的出现,似乎就是为了点燃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玄武门兄弟相残的战火。 林默合上了书本,掩卷长思。 如果王晊的结局不是漏写,那么便是被胜利者李世民可以抹去。 一个弃暗投明的对手,多么适合宣扬他的正义和伟大,适合证明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不得人心。他连帮助李建成谋害自己的魏征都能相容,怎会抹去王晊的存在? 唯一的解释,就是王晊的身上有故事。一个李世民不愿流传于后世的故事。 而在史书里立下“王晊”两个字,已经是太宗皇帝对这个小人物的莫大恩宠。 此时,手机屏幕传来消息,是粉丝们又在读者群里催更。 “大佬,新书还没想好吗?” “难道是升官发财,退出文坛了?” “是不是进去了?男人有钱就学坏……不过我们愿意等!” 林默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他突然觉得自己终于有勇气去谈及小说生涯的未来。 “再写了,再写了。”他随手回应道。 读者群瞬间炸锅,粉丝们纷纷留言,询问新书的名字、背景和主角身份。 “只能透露目前的书名。”他眼珠一转,敲下了五个字: “玄武门魅影。” 第48章 深入核心 “我就知道你会来。” 罗正宇坐在桌子对面,眼睛笑成一条线。 “我来,是想看一件东西。”林默极力压抑内心的紧张,好不让自己在商业精英面前露怯。 “想看什么?”罗正宇儒雅的问。 “我想看,那具让你们发现穿越奥秘的……猫尸。”林默握紧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拳头。 罗正宇的笑容瞬间消散,他沉默了大约五秒钟,其间凝视着林默的眼睛,似乎向直接钻进他的脑子里,探明他提及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的原因。 “你养猫吗?或者是爱猫人士?”罗正宇再次开口。 林默摇了摇头:“一般,谈不上爱。我其实还对猫毛过敏。” 罗正宇又笑了,他靠向椅背,随手一个响指,通体纯白的机器人立刻送来了两个水晶酒杯,里面的威士忌酒浆随着玻璃冰球静静旋转。 “来一杯吗?”他问对面的林默。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科技精英将两杯折成一杯,随即豪饮了一口,恢复了平静。 这一系列动作让林默感到,他的问题切中要害。 “那为什么突然要看猫尸?”罗正宇凝视着玻璃杯问到。 “为了王晊!”这次换林默的眼睛死死盯着罗正宇,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的眼神中探出,一把攥扭住了科技下颌。 “你没有告诉我穿越的方法,但是如果你们连还原记忆都需要消耗宿主遗物,那么穿越到宿主身体上,就更要损耗遗物,而且损耗一定会远高于记忆还原,对吗?” 不知不觉间,林默的拳头捶到了桌子上,震荡着威士忌酒浆摇曳而出。 罗正宇轻轻抹去桌子上的酒液,表情似在思考,似在抉择。 “回答我!”林默提高了嗓门。“实验是不是会损害文物?!” 罗正宇鼻翼中呼出酒气。“我就说,你能与系统配适,绝对不是一般人。没等我说便能推测出千机系统的运行逻辑……人才。” 他起身振袖,简单调试了下腕间的智能手表,一具动物骨骼的全息投影便出现在二人之间。 “你说的大致没错,穿越的过程的确会损害遗物。或者说,遗物本身就是千机实验的……燃料。” “燃料?!!”林默瞪大了眼睛。 “吁吁,冷静,不用正义的像黑猫警长一样。”罗正宇接着说道。“实际上,除了开始的那只猫,后续我们还以其他动物,当然是自然死亡的动物作为实验对象,发现当我们的研究人员穿越到动物过去时,现实中的遗骨便会在系统设备中化为灰烬。从头到尾,遗骨燃尽的比例与穿越经历占宿主寿命的比例相同……” 全息投影中,猫的骨骼从头部开始消失,然后在只剩半个头骨的时候,猫的四肢又开始消散,最后的最后,原本完整的骸骨只剩下残缺不全的残肢。 “你是说,穿越经历他的一生,然后王晊的遗骨就会化为灰烬?!” 面对罗正宇的点头,林默噌的一声站起身:“破坏文物,你们不是在研究,而是在犯罪!” 林默太过激动的表现引来了保安,十几个彪形大汉破门而入,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没你们事。”罗正宇摆手轰走了保安,同时安抚林默道:“我的黑猫警长,你这脑子怎么时好时不好?首先,哪个实验不需要样本?就是普通的碳14测算法也需要剖取文物原样,按照这个标准谁不是破坏文物?” “狡辩!”林默毫不退让。“难道你们只让我穿越5分钟吗?” “你听我接着说。”罗正宇抿了口酒,接着说道:“是,我们不可能只穿越五分钟,可是让你穿越王晊的一辈子又有什么用?难道我很关心他是不是正妻所生,小时候有没有被兄弟们欺凌?没人要你经历他一生。对,你知道王晊活了多大岁数吗?” 这一问,林默突然有些懵。 “二十五!根据我们测算,他死时根本没有超过二十五岁。所以我们可以猜测,玄武门之变后不久,王晊就被杀了。” “被杀了?” “对啊,被杀了。你肯定查过史料,为什么王晊的名字只出现在玄武门之变前那一夜,而之后无论是恩赏还是贬谪,都没有记载?尸骨虽然没有明显伤痕,但太子率更丞难道能是十几岁的小孩担任的职务吗?!” “所以……”罗正宇的话就像是一杯冰酒,将林默满腔的正义之火渐渐浇灭。 “我们只要选取他右脚的一小部分指骨,一定能让你穿越到玄武门之变的时间,即便错过,也是在贞观初年。如果王晊能活到贞观初年,那么他八成也会像常何一样受到封赏,而武德九年的亲历者也大多健在,你一样能探明当年的真相。” “只是脚骨?”林默有些动摇。 “对啊,还只是牺牲一小部分,其他部分根本不会放进设备中,不然不就成了一次性实验吗?一点脚骨,换来玄武门之变的真相,难道不值得吗?你放心,我们会提前做出复原样品,这样不会影响以后对他骸骨的研究。” 一点脚骨,换来玄武门之变的历史真相。而且王晊只是小吏,根本不是李世民或者其他历史关键人物…… 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交易。林默想着,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罗正宇知道,这个目前唯一配适的实验者已经彻底同意了实验。他又是一个响指,这次机器人端来一个蓝色文件夹,还有一只名贵的万宝龙钢笔。 “这是保险协议,担保你在试验期间一切伤亡意外,无论成因,都会由观复科技赔偿。如果发生了千亿分之一的意外,我是说千亿分之一,远比你走在马路上出车祸或者吃面噎死要小的几率,你死了,会有一笔巨款当天打到你父母的账户上,他们凭此下半生衣食无忧,远比你写小说挣得多……” “钱不能让他们忘了我。”林默盯着合同说道。 “他们不用忘了你。只要他们需要,我们会将你做成游戏主体陪伴他们……哎呀,我都跟你说了,这是千亿分之一的几率。再说你只是穿越过去重现历史,史书的安排你都知道,哪会有什么危险?” 林默猛然瞪大了眼睛。“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千机工程到底如何运作?我如何穿越?穿越世界里如果死亡,又会不会影响现实?” 罗正宇指着合同说道:“你问的是核心机密。合同上有保密条款,只有你签了字,我才能带你了解更加深入的细节。你放心,合同里有些,进入设备前,你随时有拒绝的权力。” 林默仔细扫视了合同里的每一个字,确认自己在签字后唯一要做的就是保守秘密,随时有权拒绝进入实验设备。 他的指节在桌子上重重敲击了三下,这是他重要决定的标志。然后,他在合同页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默,恭喜你,正式加入‘千机工程’。我下面带你去看实验室的核心设备。” “上次不是看过了?转着王晊骸骨的玻璃棺椁……” 罗正宇摇摇头:“随我来。” 这次,他按下了前往地下10层的超速电梯。 第49章 梦回大唐 呈现在林默面前的,是一个纯白无瑕且圆润巨大的蛋。 这不是真的蛋,而是千机工程最主要的部分——实验舱“千机卵”。 罗正宇身后是几十名身着白衣,表情肃然的科技专家,他们大多满头白发,在地下深处为了培育这个“历史之卵”而辛勤耕耘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研究员们看待林默的眼神很复杂,有期待,有怀疑,更有深深的嫉妒。要不是不能配适,开启这项创举的人,应当从他们中产生。 “就是它了,观复科技多年苦心成果,现在就展现在你的面前。”罗正宇深情的望着实验舱,嘴角露出欣慰的微笑。 “你好谦虚,没有说是你自己的成果。” “不不不,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成果。不仅是千机工程,还有整个观复科技,我只是站到前台而已,真正孕育他们的,是这些用现代科技还原历史的伟大研究者们。” 罗正宇深吸一口气,回头示意,诸位研究员便纷纷就位,几个指令后,实验舱正中裂开一道细缝,接着,仿佛拨开花生的果衣,舱门中开,露出里面被钢铁包裹的内胆,以及一把红色的柔软座椅。 罗正宇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林默上前。已经瞠目结舌的林默试探性的坐进了实验舱中。 他的背深深陷入座椅中,感受到来自椅背的舒适支撑,以及淡淡的古龙香味。 “这可以称得上是观复科技的核心技术了。实验时,你的身体在这里安心入睡,意识则会穿越到大唐盛世的维度。在此期间,我们会监测你的核心体征,并保证你不会被饥渴和排泄干扰,直到实验结束,你都是绝对安全的。” 林默听罗正宇介绍着,心里为即将到来的旅程而激动兴奋着。 罗正宇扶着舱门,突然严肃说道:“唯有一件,虽然科学界有诸多理论,但是我们还无法确认穿越对现实的改变。所以你有一条铁律,务必要遵守。” “不能改变历史么?”林默问道。 “无论生死,不可改变。”罗正宇回答。 林默点头,他知道,实验不是游戏,不可能再让他去帮助魏延攻破长安。他此行的角色应当是见证者。 …… 实验的启动时间定在十天后。罗正宇没有对此做出解释,只是安排林默迅速熟悉历史。 十天里,没有专家讲课,也没有视频资料,林默只是埋头于黑白相间的史书典籍中,将初唐历史,尤其是玄武门之变的经过、人物看了几十遍。 最重要的是,这十天里,他一直在努力适应“王晊”这个身份。 “林默,准备好了么?” 十天后,罗正宇用标志性的微笑迎接满脑子初唐史的网文作家。 对面的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很好,王晊,我想你应该准备好了。”罗正宇微笑道。 “阁下应当称呼我的表字,书臣。” 年轻人终于开口。 ------------------------------------- 隔着玻璃墙,坐在实验舱中的林默看着罗正宇穿着研究员一般的制服,站到了指挥的位置上。 此时,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白发老者在簇拥下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实验舱与外面隔绝,林默听不清研究员们喊出的名字,但是从那一张张惊讶的面孔,还有罗正宇谦卑的身影中,他能看出老者在观复科技所享有的崇高地位。 连林默都觉得老者似曾相识,想了好久,他才想起,老人好像就是观复科技的创始人,史学泰斗陈子恪。 他记得在公司网站上,陈子恪只是董事会名誉主席了,没想到今天他竟然也来到现场。 陈子恪没有多说,只是让罗正宇继续。 “设备参数正常,实验员体征稳定,各小组注意,启动!” 罗正宇的拇指正正按在指纹钮上,实验舱静静闭紧,林默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场景,只有椅背摩擦皮肤的触感,还有那淡淡古龙香提醒他所处的现实场景。 时空穿越到底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经历光怪陆离的时空隧道?又或者像坐过山车那般经历俯冲加速? 林默憧憬着,想象着,可是意识却渐渐开始模糊,最后,他大脑放空,只能嗅到实验舱内的淡淡香气。 直到,那香气烟消云散。 ------------------------------------- 初夏,午后。 远处传来郎朗的读书声。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香气从茶枕的缝隙中飘进鼻翼,已经成为王晊的男人从席子上恢复了意识。 “水……” 他扭动酸涩的舌头,撑开已经粘合的干唇,说出了第一个字。 这幅身体极度虚弱,以至于后面的话他已经无力再说。 “妹子你听,是不是有人说话?” 趴在桌案上午睡的侍女碧萝眯着眼睛抬头,摇醒了身边同样睡眼惺忪的侍女静姝。 两个人不约而同望向床上的王晊,虚弱的男人没有再开口,安静的一如之前的样子。 一脸起床气的静姝对同伴的慌张性格早已习惯,埋怨道:“哎呀,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太子妃不是说了,王大人中了剧毒,基本也就醒不了了,我们伺候好他最后一程……” 可是没等她说完话,王晊已经平静了三天三夜身体突然剧烈颤动,仿佛没有预兆的地震。 干燥的咽喉难以适应呼吸的骤然增加,王晊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 “醒了!真的醒了!”碧萝兴奋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静姝的脸上也是一阵不可思议的表情。 “水!刚才王王郎君说要水!”碧萝连忙从茶壶中倒出一碗清茶,双手捧着吹去热气,就要往王晊口边送。更为年长的静姝连忙拉住她。 “他身子虚,哪里经得起你那般牛饮,流岔了进入肺里怎么得了。放下我来。” 说完,静姝取过一套崭新的手绢,轻轻用茶汤沾湿,放到王晊口边。 “郎君慢点。”她轻声道。 王晊只觉得一股甘泉从舌尖流入喉头,沁润心脾。他的唇触碰到少女的玉指,仿佛冰冻的湖面被春雨润开。 王晊从黑暗中睁开了眼。 淡扫蛾眉的古风侍女,宽大厚重的唐式家具,还有满墙的线装典籍,这一切让人陌生,却又带来成功的欣喜。 “这是什么时候?”恢复了些许元气的王晊问道。 “大约是午时三刻。郎君饿了吗?”碧萝抢着回答道。 “不,我是问何年月?” “年月?王郎君怎么糊涂了……”性格大咧咧的碧萝脱口而出,旋即被静姝一个白眼止住。 静姝温柔回答:“是武德九年五月廿日,王郎君好些了吗?” 武德九年……五月…… “成功了!我成功了!我真的穿越到了武德九年!” 穿越成功的欣喜转瞬即逝。王晊很快确认自己的记忆还是只有林默一个人的,之前王晊的记忆一点也想不起来,他终于体会到了电影中失忆主角的那种茫然感。 想到这,他下意识的问道:“看看我的右脚,还在吗?” “王郎君怎么醒来跟换了个人时的,傻里傻气的……”碧萝说着轻轻捏了捏他的脚。“在呐!你浑身上下万无一失。东宫里几十双眼睛看着呐,谁也伤不了郎君。” “东宫?你说我在东宫?”王晊问道。 静姝微笑道:“是啊,率更丞此次救护太子有功,太子将郎君就留在东宫医治,还命我二人照顾。一会儿太医署的张医监就来了。” “刚才听你说我中毒?还救太子?”王晊的眉头微微皱起。 玄武门之变在即,这个时候谁会去毒害太子吗?! 窗外,群童诵读之声郎朗不绝。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第50章 二子乘舟 东宫的西南角,一群衣着朴素的孩子们正举着书本,随着端坐前方的长须儒者诵读着诗经中的名篇《二子乘舟》。 儒者名为赵弘智,乃是太子詹事主簿。而台下坐着的几十个学生,全是李氏一族的帝胄子弟。 按理说教书不是赵弘智的差事,即便授课的先生今天病了,那这座“帝国小学”今天也该放假。可是一贯奉行“政贵有恒,治须有常”的太子李建成坚持课业一日不能停,而其他几个颇有文采的太子府詹事又全都忙于公务,反倒是只有他这个身为小领导的主簿有空来代课。 面对这些惹不起也躲不起的孩子王,赵弘智心里七上八下。可是偏偏怕啥来啥,诗刚念完,坐在前排的太子第三子,河东郡王李承德就嚷嚷起来。 “赵先生,这四六八句的,念着拗口,远不及前几日所教虞伯施的那首《蝉》。” 赵弘智闻言,微微摇头,没有回答,也没有呵斥,却听另一个学生呵斥道: “承明无礼!先生所教皆是学问,岂能无礼?” 训人的是李承德的哥哥,李建成的次子李承道。 李承道虽是次子,但是因为长兄太原王李承宗早夭,他这个实际意义上的长子长孙在大唐帝国的第三代人中威望很高,称得上真正的孩子王。 “二哥,我就是问问,问问……”李承德马上收敛,乖乖坐正。 赵弘智这才微笑道:“无妨无妨。今日所教的,乃是诗经中的《二子乘舟》。千年来古音嬗变,读起来确实比今之诗文要拗口,不过此诗诗理深邃,远非今诗可比。承道,你最年长,可知道这诗中的二子,指代何人?” 太子曾经下令,在课堂上只论师徒,不得称王爵,因此即便对于皇长孙,赵弘智仍是直呼姓名。 李承道闻言起身,行礼作答:“此诗中的二子,指的是春秋时卫宣公长子公子汲和公子寿。” 赵弘智满意点头,接着问:“那可知二子为何乘舟?” 李承道接着回答:“学生听王中允讲过。当年卫宣公膝下有汲、寿、朔三子,幺子公子朔为了篡夺权位,向父亲进谗言,企图趁大哥公子汲出使齐国时埋伏死士刺杀。而公子寿顾念兄弟情义,在出行前将兄长灌醉,代其上路。等到公子汲醒后追上,弟弟已被杀害。他心痛难忍,不愿独活,最终也死于刺客之手。” 说道最后,李承道的声音渐渐暗淡下去,学生们也具皆沉默,似是在为二子的悲剧默哀。 “诗以言志。今日教授此诗,也是太子的意思。希望诸位熟记诗文,更重要是铭记诗中的孝悌之义。” 赵弘智抿了口茶,欲言又止。诗文他教了,至于这些天潢贵胄能不能懂,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毕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教授这么敏感的诗词,太子的意思,他也难以揣测。 “哎,那不是王率丞?!”李承德兴奋的跳了起来,而李承道这次顾不上训斥弟弟,因为他的脸上也绽放出鲜艳的笑容。 “书臣老弟!!!” 赵弘智望着倚门而立,脸色苍白的王晊,手中的白瓷茶杯翻然而落。 ------------------------------------- “我辰时才来过,那是你尚在昏睡,怎么几个时辰就下地了?” 偏房里,赵弘智将王晊扶到榻上坐好,起身又去沏茶。旁边服侍的静姝和碧萝已经将新的茶杯端来。 “太医署的张医监看过了,说是无碍,只是体虚,剩下的就是静养。他也称奇,说是看中毒时吐血的样子,还和太子说王郎君大限将至,没成想才几天就醒了,醒了还能下地。”碧萝像小麻雀一样吱吱喳喳的说道。 “我听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赵弘智忐忑说道。“书臣,太子身边魏大人和我,西蜀那边我去和令伯叔玠公报丧,你还有何话留下?” 原来太子的老师王珪王书玠是我的伯父,这么说我出身名门世家太原王氏,难怪备受太子重视啊。 王晊极力搜寻着对方言辞中透露出的每个细节,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呵呵一声笑了出来。 “回光返照,赵主簿,你是有多希望我死?” “不不不不,我、我、我是……哎呀,怪我怪我,我掌嘴。你能康复,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当此存亡危急之秋,你若是有失,太子断一臂膀啊!” “这才五月,怎么就秋天了。”碧萝说着为二人沏茶,一边的静姝见她无礼,又听出赵王二人提及政事,便将姐妹拉出了房间。 王晊感到胸中的底气在慢慢回拢,就像是睡醒觉一样,这让他得以和赵弘智对话。 “对了,赵主簿,刚刚我听你说,太子让教授《二子乘舟》?这不是意有所指啊……” 赵弘智连忙示意他压低声音。“说了多少次,没有外人,你我以兄弟相称,以后就称呼表字士明。”他环顾左右,叹气道: “这令狐德棻人如其名,就是个老狐狸。太子今晨托我转告他,今天教授《二子乘舟》,他转头就说旧病复发,口不能言,还将诗文写出来转交给我。我用他写诗文?《诗》三百,我哪篇不是倒背如流?这摆明了就是将愚兄往火坑里推啊!我揍……” 赵弘智凭空挥了挥拳头,出了口气,接着道:“不过也无妨,今日之太子绝非公子汲,东宫兵多将广,文有魏征、韦挺,整个翰林院;武有薛万彻、冯立,两千长林军!更有裴相公、齐王等为外援,最重要的,是有嫡长为正这个响当当的名分!秦王想当公子朔,只怕是利欲熏心,引火自焚!” 他越说越激动,大手猛然拍响桌案,宛如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王晊微微点头,他早就想过,无论后世的戏剧小说将玄武门之变中的李世民写的多么英明神武,此时此刻,在武德九年的长安,掌握战局主动权的人一定是李建成。 而所谓主动权,一是杀人的刀把子,二是草诏的笔杆子,三是封赏的钱袋子。 李建成早在隋大业十三年就被李渊册立为王世子,后来唐开国又成了皇太子,门生故吏满天下,争着为他效死之人挤满了长安天街。从纸面实力看,李世民根本没有胜算。 正想着,王晊的手突然被赵弘智一把抓住。 “你……不对。” 一阵寒凉瞬间袭遍全身,王晊眼神如刀,警觉的望向赵弘智。 “哪不对?” “哪不对?你还问我哪不对?”赵弘智食指指着王晊的鼻尖: “你能下地去偷听我讲书,为何不去先向太子问安?!你个没良心的,殿下可是日日牵挂你啊!走,现在就跟我去显德殿见太子殿下。” 说完,赵弘智拉着王晊起身,一头扎进了武德九年的最后一道春光里。 第51章 太子建成 王晊被带到显德殿时,太子李建成正在和太子洗马魏征在书房中议事。 与其说是议事,不若说是吵架。 “魏玄成……魏征!我跟你说多少次,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太子不光是君子,更是未来的天子,怎能被区区儒家几句话捆住手脚?天策府张亮被齐王审讯,秦王一众必定有了警觉,王晊中毒未久,如今又发现了此物,就是御前辩争,也是东宫有理!” 赵弘智听出他二人越说越急,先是摆手轰走了值守的内侍,接着在门外干咳了一声。 果然,书房里的争吵声仿佛被被吹灭的烛火,瞬间消失。 砰,房门打开,一个消瘦如刀的男人出现在二人面前。 “士明啊,你不是去帮令狐德棻给小王爷们……”男人刚一开口,便看到脸色苍白的王晊随立在门外,一把上前扶住。 “赵士明啊赵士明,让你照顾书臣,你就是这么照顾人的吗?” 赵弘智一并搀扶王晊,嘴上还解释着:“魏大人哟,天杀我也不敢怠慢了殿下的功臣。实在是书臣他执意要来给殿下报平安。” “魏大人……”王晊望着这个皮肤黝黑,胡须杂乱的大汉,没想到自己竟然正被千古名臣魏征搀扶着,连忙抽身行礼:“见过魏大人。” 魏征一脸狐疑,伸出手被抵住王晊额头:“书臣这是伤了脑子?为何一反常态?以前你进殿下书房和回家一样,不等传报推门就进,今天为何对我一个从五品下的太子洗马行上礼了?” 之前的记忆像是拼图的碎片一样慢慢浮现。王晊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短短第一视角的记忆片段,似乎他这双脚曾有几千次踏过眼前显德殿书房的门槛,有时带进了风雪,有时带进了黄叶。 “下臣……下臣也是自觉之前太过无礼,决意日后恭谨行事……”王晊话说一半,没想到魏征的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竟为他号起脉来。 魏征闭目不语,片刻后问赵弘智:“张医监如何说?” 王晊回答:“他说无碍,只是体虚。” 魏征点点头,有用犀利的眸子打量了一圈王晊。“气色虽不佳,可是脉相平稳,且有渐强之势。王书臣,你天赋异禀啊。” 说完,他抓着王晊便往书房里面引,大步流星间发出爽朗笑声: “殿下,书臣醒了,还能跑能跳的!” 王晊刚一绕过描绘隽永楷书的屏风,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位身着赤黄袍衫,头戴平巾帻的中年男子。 毫无疑问,眼前之人便是大唐王朝的首任太子,时年三十八岁的李建成。 “殿下。”王晊史书中记载的礼仪下跪行礼,被李建成微笑着扶起。 “书臣,好些了吗?坐下说。” 李建成亲自扶着王晊坐上了连榻,魏征和赵弘智则各自搬了个杌凳,众人自然而然,唯有王晊被三人包围着,有些手足无措。 赵弘智为太子和众人斟茶,李建成端着茶杯,听王晊说了医监问诊的情况,欣慰的不住点头。 “大难不死,说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书臣啊,那杯毒酒本来是要谋害本宫的,那天要不是你拼死从本宫手中夺下,只怕显德殿此刻要张挂白幡了。” 魏征皱眉道:“殿下慎言,小心传进内宫……” 李建成微微一笑,望向王晊:“算上平刘黑闼那次的箭伤,书臣已经是第二次救本宫性命了。此番书臣想要何奖赏,不妨直说。” 自己定奖赏?我要你清空购物车,或者分我一半太子位,你办得到么? 王晊想了想,用病恹恹的口吻说道:“臣所作所为单凭一颗忠心,没想过奖赏。如果殿下要赏赐,就请殿下勤政爱民。” “以勤政爱民为赏……整个东宫,也就你此时此刻还想着天下百姓了。” 李建成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的晚霞。 “这两年,秦王那边逼的紧,齐王这边劝的更紧。东宫的文臣武将,似乎也都把如何挑起我兄弟阋墙当做争功所在。” “殿下,臣等不是争功,而是秦王之心路人皆知,实乃大唐第一内患……” 魏征连忙要辩解,被李建成摆手止住。 “我知道,你们都是公心。可是你们不能忘了,这东宫和天策府不同,别人可以盯着篡位,可本宫是在其位,要谋其政。你们的公心在保住本宫,而本宫的公心呢?就在于保佑大唐,保佑大唐万民。这几年啊,书臣的话深得我心。书臣,你还记得吗?” 王晊听李建成要表扬自己,心知这是对他救驾之功的褒奖。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正好谦虚道:“臣不过是略尽本分,远不及玄成、士明两位大人有谋国之论。” “呵呵,你不必怕。今日没有外人。”李建成道。“你就是说了一个公字。一者,本宫是大唐的嫡长,更是世民和元吉的大哥,兄友弟恭,只要弟弟不逾矩,当哥哥不会先下手。天道公允,守住了这个本分,就是守住东宫的位置。前隋废长立幼殷鉴不远,这一点,父皇在两仪殿内看的一清二楚。” “二者,谋权,关键在用人。而选人用人,必以政务职分相匹。如今父皇天下将天下政务悉委东宫,只要本宫谋政务本,必用人得当。用人得当,则天下归心。彼时天下英才尽入东宫,天策府就是有为乱之心,天下无人影从,一上将即可擒之。” 赵弘智听着李建成的话,面露忧虑道:“殿下,道理如此,只怕秦王不会坐以待毙。臣下听闻圣上有意让秦王经营东都,倘若如此,那无异于放虎归山。那时秦王只要扼住潼、函两关,则关东诸州与长安首尾不能往来,天下可就又要大乱啊。” “是啊,裴相日前透过话,父皇是有此意,只是尚未决断,还在征求裴相和封德彝等人的意见。” 太子说着,和魏征眼神一对,似是有了主意,转头对赵弘智道:“士明,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草拟一封奏疏,就说两都官道残破,请旨意封关修路。想必拖住父皇,此议应当不了了之。” 赵弘智领命,起身要去扶王晊,却被微言轻轻挡住。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太子是有话要单独和王晊说,便悄悄退了出去。 书房里少了一个人,王晊却觉得仿佛变换了一个季节。 空气冷的吓人。 “书臣,既然你身子已无大碍,此间有件急事,只能托付你去办。” 太子的语气与刚刚大谈天道公允的样子判若两人。 “殿下所命,王晊无有不从。” 太子低头饮茶,没有看王晊,目光盯着碗底,幽幽说道: “东宫内,有秦王府的细作,你中毒一事定亦与这事有关。半个月内,为本宫找出此人。” 秦王府细作,那不就是我吗?!!!!王晊突然惊出一身冷汗,猛然,魏征的手一把按住他肩头。 “别慌,这有证据。” 王晊低头,只见魏征递来一枚铜制符契,符契的外形是一条被从脊背处一刀劈成两半的鲤鱼。 铜符的尾部,系着一张写有朱字的细绢,王晊仔细辨认,随口念出上面的六个字。 “文干反,保东宫。” 而宫字的右下角,盖着太子李建成的金印。 “这是太子殿下唆使杨文干谋反的手谕。” 夕阳散尽,魏征的脸和太子书房一同坠入黑暗。 第52章 旧案新患 杨文干,这个名字王晊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每当有人试图去了解玄武门之变的始末,总会将武德七年的杨文干谋反事件作为一个重要的节点。 历史的指针拨回武德七年。 彼时大唐土德正旺,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诸侯授首,杜伏威、李密、罗艺俯首称臣。外有秦王世民横扫六合,内有太子建成稳握中枢,李氏王朝的百年基业渐渐拉开序幕。 盛夏六月,开国天子李渊将军政大权放心的交给已经稳居储位的太子,带着次子李世民和四子李元吉,还有一干近臣以及大队扈从,前往帝都长安以北三百多华里,位于宜君县玉华山的仁智宫避暑休养。老皇帝戎马一生,本想踏踏实实享受享受,可这份惬意却被一场举报打破。 举报的两个人,一个叫乔公山,一个叫尔朱焕,都不是大人物,但他们的身份很特殊: 卫率统军,太子建成的近臣。 而他们说出的话令李渊毛骨悚然:太子李建成谋反! 太子谋反,这是惊天大案!李渊连夜亲自召见了二人,审问细节。 根据乔公山和尔朱焕的交代,东宫左卫率韦挺传太子令,命二人押送一批军械前往庆州,交给曾经的东宫宿卫将军,如今的庆州都督杨文干。两人途径豳州的时候,因为内心恐惧决定向李渊告密。 恰在此时,一个叫杜凤举的人也跑到仁智宫告发太子打算谋反。 杨文干所在的庆州可不在今天的韩国,而是在甘肃庆阳附近,距离仁智宫所在,不过五百里左右。如果李建成真的联合杨文干谋反,那叛军的铁蹄只要一日夜便可踏破仁智宫的宫门! 一直相信儿子的李渊慌了。 不论乔公山他们是众口铄金,还是三人市虎,总之在人证和盔甲物证面前,李渊也不得不相信,自己这个早在大唐开国前便定下的继承人,是真的谋反了! 六月初五,李渊假托他事,下旨召正在长安监国的李建成立刻到仁智宫见驾。 也许是做贼心虚,也许是听到了父亲身边人的通风报信,三天后,面色苍白的李建成跪倒在了盛怒的父亲面前。 大殿上,年过花甲的老皇帝大骂太子忤逆不孝,言辞之激烈前所未有。 龙椅前的李建成惶恐不能自辩,不仅连连磕头认错,甚至整个人扑倒,以头抢地,几乎身死。而即便如此,太子所承认的“错”,也不过是结交地方军将,绝不承认唆使杨文干谋反一事。 在痛骂了儿子之后,年迈的皇帝恢复了冷静,开始重新掂量起骨肉亲情和君臣大义的平衡。他先是将李建成秘密扣押,然后命司农卿宇文颖前往庆州一探虚实。 老皇帝想的很简单,天下早晚是太子的,自己这个儿子根本没必要谋反。如今天下诸侯悉平,太子与秦王的储位之争又成了帝国的心头之患。杨文干身为东宫旧将,太子心腹,难免会为了力保太子而做些过火的事。 然而出乎老皇帝的预料,在宇文颖抵达庆州后,杨文干竟然真的竖起了反旗。 故事的结局和往常一样,秦王李世民临危受命,率天策府诸将平息了叛乱。杨文干兵败被杀,甚至连皇帝的特使宇文颖也死在乱军之中。 老皇帝再次见到了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太子。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史书上只是记载,太子还是回到了东宫,只是一直被其视为老师的太子中允王珪、东宫左卫率韦挺,还有莫名卷入的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被流放西川巂州。 而此刻魏征拿出的写有“文干反,保东宫”的手谕,如果在武德七年被老皇帝李渊看到,那杨文干事件也许将迎来另一种结局。 “书臣,你怎么看?” 魏征注视着王晊,眸子里的光直刺人心。一边的太子埋头于茶杯,却仿佛已经将二人置于自己的手掌之下。 王晊盯着魏征的眼睛,不住的自问: 他想说什么?两年前那场谋反,王晊又知道什么? ------------------------------------- “我还是原来那句话。”王晊壮着胆子回答。 原来那句话,嗯,原来哪句话?哎,听过他那句话的人,自然知道今天他要说哪句话。没听过他那句话的人,肯定猜不出他说了哪句话。 至于王晊自己,他也不知道当时说了哪句话,他只是不想暴露自己。 魏征盯着王晊,微微笑道:“我就说,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太子若要杨文干反,派人送句话则可,何必写下字句,授人以柄?这把戏,莫说是书臣,就是长安街上随便一个孩子都能戳破。” 卧槽!假的?! 王晊瞪大了眼睛,不禁为自己的睿智点赞。 太子一声冷笑:“手谕是假的,可是上面的印记却是实的。玄成,不必绕弯子,直接和书臣说罢。” 魏征坐下,饮了口太子府的新茶道:“今年初,齐王殿下以私豢死士的罪名缉拿了天策府车骑将军张亮。齐王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三天过后,张亮只剩下半口气,可就是这样,他也没说出半个不利于秦王的字。倒是一同被捉拿的一名张亮亲兵,供出了此物。” 王晊接过鱼符,仔细观摩,只见铜符的形状是从头到尾被片开的半条鱼,一面是栩栩如生的立体鱼形,另一面打磨平整,正中扣了一口方印,似是个人名。 这叫鱼符,依托于秦汉时的虎符。李渊为避讳李氏祖先李虎而改虎为鱼。形制上,鱼符与虎符一样,乃是一条铜鱼剖开两半,彼此符合。两半鱼符一半由官员持有,一半由吏部库藏,与该官员的职阶一同保管。鱼符的质地也根据持有者官职的高低,分为金银铜等材质。 王晊仔细看鱼符上的名字,却是极难辨认,似乎被人刻意刮花。 “不用看了,那是宇文颖的鱼符。那小兵当日便是在乱军中拿住了宇文颖,从这位司农卿大人身上得到了鱼符和假手谕。他贪财心切,一直没有上报此物,一番皮开肉绽,这才供了出来。” 魏征说着,在印记上指出了宇文颖三个字的痕迹。 李渊的使者竟然带着伪造的太子手谕?这太过蹊跷了。王晊不由得皱眉,脱口问道:“那小兵呢?” 魏征没有答话,看向太子。 “元吉审人,一共留下过几个活口?”太子的语气有些不满。“打得太狠了,身子骨受不住,说完当夜就死了。” “那宇文颖呢?宇文颖当时作何解释?”王晊本能的追问。 魏征回答:“那小卒没说,但是想来定然不是被送到秦王面前。若是让秦王得到此物,凭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人的奸诈,只怕东宫得让他们搅个底朝天。” “往事不说了。”太子将茶杯重重的放到条案上,这是他的修养所允许表示愤怒的最强烈方式。 魏征点头,接着道:“刚才殿下说了,手谕是假,可是印章为真。”他指着红印上‘皇太子宝’中宝字的繁体字,王晊才发现里面多出了一横。 “这是暗记,只有东宫近臣才知道。文干在显德殿戍卫多年,自然是知道的。想必他是看到此物才会起兵。” 王晊顺着魏征的话点头,眼神中却是茫然。 哦,有人偷了印章,骗杨文干起兵,企图陷害在仁智宫的太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大大方方说呗,都是过去式了,还能翻案怎么着? “啊,那岂不是……”他又用上了套路,说出似有还无的废话。 “对,岂不是奸细就在本宫身边,就在这东宫!”太子猛然一拍桌子。 魏征解释道:“这皇太子印玺,殿下从不离身,唯有就寝时才会放于枕边。宇文颖的假手谕上竟然刻有真印玺,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还有我中毒之事……” “正是。那天殿下在府中自饮,可是你却突然出现,说有人谋害殿下,还以身试酒,方有前日中毒之危。那细作从盗取印玺,到下毒谋害,行事愈发大胆,说明其幕后主使定有大动作!” 魏征攥紧了拳头:“书臣,你为太子冒死试酒,忠心可鉴。自从进入东宫以来,你行事才思机敏,行事果决练达,备受殿下器重。当年殿下亲征刘黑闼,也是你识破刘贼诡计,助殿下擒得贼首。殿下与我商议,决定请你找出东宫的家贼。” “我……抓东宫叛徒?” 王晊瞠目结舌,差点将心中的实话脱口而出。 他王晊就是最大的叛徒啊! 第53章 太子率更丞 这是太子的信任,还是另一场试探? 王晊收敛起脸上的吃惊表情,努力扮演起一个满腹秘密的智囊角色。 “贴身之物被盗用,内侍首先脱不了干系。”他斩钉截铁的说道。 魏征摇头:“东宫的内侍已经秘密换了一遍了。就连服侍你的那两个侍女,也是太子妃新近托齐王妃从遗孤中选拔的。武德七年太子身边的内侍,无人供认此事。” “接着查,查完内侍查外臣,直到查出叛徒为止。”李建成一怒之下将茶杯扫落于地,随着白瓷碎落的脆响,皇太子恢复了冷静。 “本宫一生,最恨内奸。找出来……”太子“碎尸万段”的话到嘴边,却又凭理智咽下。 “找出来,交父皇法办。” 魏征闻言闭上了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书臣放心,我会对外说太子妃近来丢了首饰,怀疑东宫有了家贼,让你这个率更丞调查。东宫众人你尽可驱使。唯有一样,半个月内,要给本宫结果。” “半个月?”王晊掰着手指头一算,今天是五月二十,半个月十五天,那是六月四日…… 那不就是玄武门之变的日子! “殿下为何如此紧急?”王晊急着发问,话已出口,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无力。他刚刚说过,太子驱使,无有不从。 “不是本宫急,是大唐等不了。”李建成惆怅道。“十五日后,我要向父皇推荐带兵迎战突厥人的人选。如果内奸是秦王一党,那说明世民要有所动作,本宫只能推荐元吉带兵。若证明内奸主使另有其人,从大局计,本宫将推荐秦王带兵出征。” “殿下,魏征还是要劝,授秦王以兵权,那是放虎归山啊!” 魏征劝说着太子,语气极为执拗。 太子无奈说道:“此次突厥来犯是颉利可汗亲自带兵,除了世民,其他人都没有十足胜算。为国家天下计,该放虎还得放,大不了之后再擒之。” ------------------------------------- 王晊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向太子许诺保证完成任务的。他只知道踏出显德殿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初夏的晚风吹过,一阵凉意直扑心口,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殿下刚刚定是想起楚王了。” 望着长安夜空的千千晚星,魏征发出了感慨,那语气不像是太子的臣属,更像是李建成的朋友。 “楚王啊,如果还健在,应当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了。” 王晊在脑海中迅速检索出楚王李智云的记载。这位庶出的皇子本无足轻重,可他之所以青史留名,就是因为其悲剧性的人生。 隋大业末年,李渊和李世民在晋阳起兵,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李智云滞留河东。身为大哥的李建成决意带着阖府上下逃往晋阳,可是没想到弟弟李智云被隋军捉拿,并斩杀与长安。 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就这样为大唐开国奉献了第一滴血。 武德元年,李渊追封这个短命的儿子为楚王,谥号为“哀”。 魏征接着道:“听说那年殿下已经带了楚王出长安,没想到楚王的车夫竟是府上潜伏多年的隋朝密探。殿下时常懊悔没有将楚王带到自己的车架上同行,也是由此憎恨起内应。这几年天下呈平,东宫诸将分走兵权,天策府总有些人私下想来投靠,全都被太子呵斥走。” “太子不愿接纳天策府的人?” 魏征摇头:“殿下是不愿意接纳内奸。他总说血浓于水,如果没有势利之徒居中挑唆,他与秦王不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 “魏大人似乎与太子意见不同?”王晊听出了魏征的话外音。 “我与太子定是同道。大位名分自有天定,更何况殿下勤政务本,多年来治国有道,前隋炀帝祸害民生,大唐建国不到十年,已然初治有成。再加上太子晋阳起兵以来屡建军功,取西河、定关中,平匪患。世人只知秦王骁勇,可谁又知道那雄兵百万,何曾离得开太子居中调度,纵览全局之功?如此文治武功,难道不能继承大唐吗?” 魏征像是积郁许久,终于有机会倾诉一番。可是倾诉完,又恢复了原本狐狸与狼各占一半的本色。 “书臣,魏某有一言,望贤弟体察。” 王晊连忙谦让:“魏大人直请吩咐。” “我听说殿下也让薛万彻在军中审查内奸。如果牵涉到东宫,这个内奸先被薛万彻他们找到,凭着这帮粗汉的性子,难免不会一刀砍了,或者嚷嚷的满城皆知。” 王晊点头:“那依照魏大人的意思?” “抢先抓住这个内奸,他是钓李世民的肥饵。不管他的主使是谁,永远不要忘了,东宫的敌人,首先是李世民。” 魏征振袖回答,语气之决绝冷漠远甚于寒冬。 ------------------------------------- 晚上,躺在床上的王晊辗转难眠。 穿越的身体他已经习惯,唐朝的起居生活他也早有准备,更何况这段日子太子就命他住在东宫外沿的偏殿中,亦是为了养病,再者方便稽查内奸。 令王晊忐忑的是内奸,或者说,是他自己的前途。 自己是玄武门之变的叛徒,这是写在史书上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自己一定是个叛徒,只不过不知道是早已叛变,还是要在未来的几天等待秦王的拉拢。 如果是前者,那他如今丧失了记忆,根本不知道如何找到秦王,甚至连东宫的大门他都出不去。可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被李建成痛恨的内奸吗,很可能就是来拉拢自己的人。 哦,那就是革命同志啊。那不是抓,那是保护。说不准那位内奸同志,就是带自己在玄武门之变的前夜找到李世民的人。 王晊瞬间觉得踏实了许多。他渐渐感到困倦,闭上眼睛,破碎的画面像是梦一样展开。 “大伯!大伯!带晊儿去、去买糖吃。”还是幼童的小王晊奔向门口的伯父王珪,后者一把将他抱起,任幼儿玩弄着胡须,笑道:“走,大伯带你去长安的集市上见见世面。” 王晊跟着伯父的脚步,童年一闪而过,画面也从王家老宅切换到战火硝烟中。 等伯父再一回头,鬓角已经有了白发。 “侄儿,一会进了大营切莫多言。太子正在烦恼,小心说话。” 叔侄二人通报后,被带进了太子行营。老王晊拱手行礼,谦卑说道: “殿下,这就是卑职的侄子,王晊。” 太子手握军报,没有抬头,身后甲胄在身的齐王盯着地图,只留给叔侄二人一个背影。 “知道了,带去让魏征安排誊写军令。”太子随口吩咐,连王晊的脸看都没看。 “奇怪,大哥你说这刘黑闼能逃到哪去呢?刘弘基也是废物,几千人追几十个,愣是捉不到。要是再让他跑了,或者和旧部接头,那大唐的威名可就扫地了。” 盯着地图的李建成自言自语,太子一言不发,可是紧促的眉头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和忐忑。 弟弟一战灭了窦建德和王世充。自己若是连一个刘黑闼都捉不住,真的要被人说德不配位了。 “臣有一计,定可捉住刘黑闼。” 太子和齐王不约而同的望向跪在地上的陌生青年,而青年身边的老臣王珪已经慌张的跪了下去。 “小侄无礼,请太子恕罪……” “别,听他说。”太子望向那青年人。“君谓计将安出?” 不等太子发话,那青年自己起身,走到地图边,和齐王并肩而立,指着地图上的山形地势道: 青年人答道:“殿下要的不过是刘黑闼的首级。至于是不是唐军砍得,不重要。” 齐王冷笑道:“废话,这除了唐军,就是叛军,一共就两方,不自己动手,你还指望刘黑闼自己砍了脑袋送来?” “不,一共三方。”青年竖起右掌,依次按下三根手指。“一是唐军,二是刘黑闼,三才是叛军。” “说什么呢,刘黑闼就是叛军……”李元吉反驳着,突然灵光一现。“等等,你是说……” “他是说让诸葛德威替我们下手。”李建成也已经会意。 青年道:“诸葛德威人称恶犬,贪婪无厌。只要太子殿下许以重利,不愁此人不降。” “对!你说得对!”李建成忙冲王珪喊道:“快派人告诉刘弘基,调转方向,撤出隔绝刘黑闼和叛军的人马,将其驱赶到诸葛德威部。同时令韦挺连夜去找诸葛,就说斩杀刘黑闼封县公,活捉封郡公!” 安排完毕,李建成才又想起那青年。 “你是王珪的侄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青年不紧不慢回答:“小人,白衣王晊。” “好啊,晊字好,光明远大。东宫还缺一个率更丞,以后你就在本宫身边。” “臣,王晊,谢恩。”青年人微笑受命。 第54章 詹事主簿 王晊醒来,精神气色又恢复了大半。他甚至觉察不出所谓的中毒到底伤害了那些脏器,反正他既不气喘,也不心悸,甚至都不便秘。 洗漱完毕,静姝和碧萝便端来了丰盛的饭食。 “郎君,后厨特地准备了你爱吃的蒸饼,快趁热吃了。” 今早的静姝倒是一反常态,比大咧咧的碧萝更加热情,张罗着将热腾腾的餐盘送到王晊身前。 “你们是东宫侍女,切莫如此。”王晊不敢使唤二人,连忙俯身去接,才发现今天的静姝竟然穿了一件耀眼的窄袖长裙,薄纱质地的衣料在朝阳映衬下,半隐半现的透出凝脂般的臂膊。长裙直达胸口,俯身之际,雪白丰润的身材绰约可见。 有容乃大,盛唐之开放包容,王晊可算是亲眼得见。不过眼前佳人虽美,可却是太子宫人,他可不敢招惹。王晊连忙扯过被单盖住有些僵硬的肢体,红着脸道: “两位姑娘不必如此,王晊是外人,男女有别,传出去惑乱东宫的罪名可担不起。” 静姝闻言,脸色羞涩起来,倒是碧萝高声笑道:“呦呦呦,还男女有别呢,公子昏睡时每天都是我们姐妹为你换衣擦背,这会儿又计较上了……” 静姝连忙止住碧萝,对王晊欠身答道:“王郎君当时是病态,如今醒了,自然要避讳。郎君慢用,我和碧萝就在附近,若有不适传我们便是。”说着便拉碧萝推出了房间。 就剩下自己,王晊终于踏实下来。他狼吞虎咽的吃下裹了猪油和面的蒸饼,又喝了一大碗银耳莲子羹,最后吃了三个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甜果,才舒舒服服的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住感慨,长安千年古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盛唐更是顶峰。自己穿越能停留的时间不长,美食、美酒,甚至是擅长胡旋舞的美人,都一定要好好品鉴一番。 不过正事还是首要的。昨日体虚疲弱,又猛然接触到大量的视觉和精神冲击,此刻王晊耳聪目明,想要好好规划下这短暂的穿越之路。 重头戏是玄武门之变,这当然毋庸讳言。可是自己既然身处东宫率更丞的重要岗位,总是不能大喇喇走到天策府门前,说“我要告密”。 六月四日的玄武门也许发生了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那就是李世民绝对是那场大戏的导演。所有人物的出场、亮相,甚至是凄惨的结局,都是他一手策划。王晊如果真的在其中扮演了角色,那一定也在李世民的计划之中。 他有预感,到了合适的时间,李世民会通过一根线将他拉到历史的前台。他眼下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还有…… 保住那根线。 想到这,王晊拿出了从魏征手里得来的铜鱼符,仔细端详起来。 东宫的内奸,会不会就是李世民的那根线? 应该是,即便不是,按照王晊的角色定位,也断然不会在玄武门之变只剩下一个月的时候做出不利于秦王的事情。 太子和魏征要他铲除内奸,而他自己的立场,则要求他保护内奸。两条路看似冲突,然而在一个点上是共同的。 那就是先找到内奸。 他记得魏征说过,太子手下的将领薛万彻也在军中搜寻内奸,如果被铁杆太子党薛万彻查到线索,直接将秦王的密谋捅到李渊那,那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改变历史的大事。 找内奸,不管是忠于太子还是要忠于秦王,当务之急都是找内奸。 ------------------------------------- 唐初百废待兴,宫殿楼宇大多在前隋基础上修缮,东宫也远没有后人想来那般富丽堂皇。 除了太子办公议政的显德殿,东宫中最为重要的机构,要数仿照尚书省而建的詹事府。所谓太子詹事,按照《唐六典》的说法,乃是“统东宫三寺、十率府之政令,举其纲纪,而修其职务”。 说白了,太子是小皇帝,詹事府就是太子的小政府。 王晊追查内奸的脚步,就先从这东宫詹事府开始。 詹事府的“一把手”,太子詹事裴矩已经是八十高龄的耄耋老人了。这位从北齐时代便在政坛展露头角的老臣,历经三朝而不倒,即便在武德四年才归顺大唐,却被李渊视为瑰宝。李建成也对他颇为恭敬,对谈论道都是执以师礼,从不敢真的让他操持庶务。尤其是武德八年,老裴矩又兼任了皇帝身边的检校侍中的职位,从太子属臣跃升为天子近臣,更少过问东宫事宜。而太子为了凸显对老裴矩的尊重,迟迟没有任命作为詹事副职的“少詹事”,由此,詹事府的庶务渐渐全都堆到了只有从七品上的赵弘智身上。 对,就是那个教小王子们读《二子乘舟》的赵弘智。 王晊迈进詹事府的时候,赵弘智正周旋于十几个文吏之间。 “粮草的事情不要拖,太子说过多少遍,你们在这托上一分,前线的将士就要挨饿十天!告诉户部,太子教令正在用玺,明天送到户部,粮草同日就要发送。” “刑部的这批死罪复奏先压一压,太子看过了,很多罪不至死,多几日殿下亲自向圣上禀明,争取刀下留人。” “修宫殿的事情殿下驳了,告诉工部,殿下原话是,莫说眼下朝廷钱粮都用于突厥战事,就是有钱,也要先紧着治水、通漕、赈灾。天下甫定就广修宫殿,这不是彰显王气,而是丢大唐的脸面。” “哎呀,这是谁起草的奏章?洋洋洒洒鸿篇巨着,几千个字说不到正题。拿回去,按照殿下说的,简文概要,言之有物。” 他一口气处理完大大小小的琐事,才端起茶杯,一抬眼就看见在门口等候多时的王晊,连忙起身迎候,将其带到后殿。 “书臣,你大病初愈,不好好卧床养病,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作甚?” 王晊笑道:“乌烟瘴气?赵主簿太自谦了。刚刚你为政处事,勤勉干练,堪称吾辈楷模啊。” “你又拿我玩笑。”赵弘智听到表扬,脸上没有丝毫自得之意。“眼下秦王、齐王一门心思内斗,荐人用人只为党争,其他重臣全都作壁上观,唯有太子将举国政务担在肩上。你看我在这舌灿莲花,可每一件事都是太子殿下深思熟虑后的决断。秦王驰骋沙场功劳是不小,可是身上将国事悉委太子,这后面的辛苦、操劳难道比打仗要轻松吗?” 王晊点头,他能理解赵弘智作为太子近臣,对于秦王近年来咄咄逼人的攻势有不满,对天策府揽走天下人的赞誉有委屈。可是没办法,文治与武功从来没法量化比较,老百姓爱听英雄故事,不愿了解文治庶务。 见王晊不答话,赵弘智摆摆手:“得了,你是太子的近臣,心里的牢骚只怕比我还多。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说,哪里用得上了,尽管吩咐。都是为了殿下。” “詹事府是政事中枢,想必有武德年间诸要事的底档。我想问一个人。” 王晊刻意隐去内奸的机密,直奔主题。 “何人?” “司农卿,宇文颖。”王晊盯着赵弘智问道。 “宇文颖?”赵弘智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关上房门,用极低的嗓音问道:“你到詹事府来问宇文颖?” “怎么,此人问不得?”王晊不解。 赵弘智惊道:“当初不就是你建议太子销毁此人的底档吗?” 狭窄的书房里,两个男人瞪直了眼睛,凝视着彼此。 第55章 宇文世家 “啊,这……我建议殿下销毁的?”王晊一时语塞,再次发挥急中生智的接话本领。 “销毁了是,销毁了就好,就好。我病梦中不放心,特来核实。” 赵弘智长舒一口气:“我还以为殿下反悔了呢。要我说,书臣你真是有先见之明。前几个月宇文士及还派人还来问,我一看就是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的花招。想起来,宇文颖也是惨,身为天子使节,自己死于乱军中不说,全家老小又被仇家灭门。” 宇文颖被灭门?王晊端起茶杯,强令自己不表现出惊诧。 “啊,是啊……”他应和着,脑海中拼命想着如何从赵弘智口中套出当时的细节。“我记得他们家是死了多少口来着?” “三十七口,那凶手把他当成了与文化及一脉,杀了他老母、妻小,甚至仆役,无一个活口。”赵弘智叹了口气。 “当时你还说,此案蹊跷,恐怕内有玄机,为避免牵涉太子,销毁了东宫与此人往来的一切文书。” “对,避嫌好,是该避嫌。”王晊接话道。“都是为了殿下。对了,还有一事,刚才我听你说押送粮草的太子教令还在请印,这可耽误不得啊。” 宇文颖的线索断了,他又将话题引向太子的印玺。 “是啊,要不我发火呢。这几日你不在,这帮文吏只知在书房之乎者也,根本不知道政事孰轻孰重。如今你慢慢康复,以后这公文呈送当面,还得多指点他们。” 递送公文看似只是小事,但是能借此向太子陈述对政事的看法,实际是四两拨千斤的重要职分。位卑权重,这倒是符合王晊这个率更丞在东宫的角色。 “指点谈不上,只是分内事。对了,这几日太子印玺也是殿下随身所佩吗?会不会有谁能帮着……” “帮太子用印?笑话,这种事太子何曾假手于人?”赵弘智的否定坚决干脆。“太子将印钮放在随身的鱼袋中,每日申时才会在显德殿中亲自用印。除了殿下自己,谁能碰?这你是知道的啊。” “是是是,殿下为了政事也是太操劳了。事必躬亲,赶上诸葛亮了。” 王晊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他在赵弘智这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找了个借口离开詹事府。 临迈出门槛时,他突然灵光一现。 “对了,你之前说谁来要过宇文颖的底档?” 赵弘智道:“宇文士及的职官,说是宇文氏要修族谱。” 呵呵,王晊心中一阵冷笑。宇文氏出了宇文化及这么一个叛臣,谁敢修族谱? “赵主簿做得对。这么干下去,我看明年你就能荣升少詹事。” 赵弘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笑: “哎,都是尽心办事。以后没人时你我以兄弟相称,别主簿主簿的,生分。” “得嘞,多谢赵詹事,不,多谢士明兄。”王晊行礼离开。 ------------------------------------- 武德九年,宇文士及的角色有些尴尬。 身为秦王府旧将的他,自从武德八年与太子詹事裴矩一同被授予检校侍中,同时兼任天策府司马。 皇帝将东宫和天策府两员干将同时招致麾下,寓意深远。而在宇文士及看来,诏书上的安排些许透露了皇帝的本意: 检校侍中,兼任天策府司马。天子的侍中是本职,天策府的司马是兼职。于是宇文士及和裴矩一样,渐渐开始转变身份,其中一个表现就是更多在政事堂办公,秦王的宏义宫能不去就不去了。 一门心思在天子身边站稳脚跟的宇文士及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个东宫小吏的猎物。 武德九年五月廿一日的傍晚,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东宫和玄武门之间的东海池边。所谓东海池,不过是玄武门与南面太极宫之间的四池之一。 之所以叫海,是因为天子是真龙血脉。而龙只能住在海里,住池塘的叫鳖。 黑色马车的车夫名为吕大胜,是魏征极为信任的一名亲兵。今天他临时接到命令,为太子率更丞王晊驾辕。 晚霞如退潮般滑向天边,在天子身边忙了一天政事的重臣们,开始下班回家。这些讲究礼仪至上的相公们,钻进极为朴素的马车,按照只记得顺序依次穿过玄武门。而他们那些极尽奢华的马车则会在皇城外的含光门等着。 朴素是为了给皇帝看的,奢华则是给自己用的。 今天的车队和往常有些不同,排在宇文士及前面的裴矩提前请示了皇帝,前往东宫赴晚宴,顺便为太子讲授治国之道。宇文士及的马车前难得出现了空档。 玄武门的大门慢慢关闭,值守的守将敬君弘站在城楼上,习惯性的目送宰相们离开。 玄武门是大内门户,整个长安在此门前一览众山小。 “将军,你看那有辆马车,乌漆墨黑的,会不会是刺客?” 手下警觉的指向东宫方向,被敬君弘一鞭子抽的缩了回去。 “敢手指东宫,不想要命了?”一脸凶神恶煞的将军还是冲黑色马车的方向瞄了一眼。 “动动你的狗脑子,哪个刺客敢在东宫前停留?薛万彻不得把他活劈咯?常将军不是说了,那是太子派去掖庭宫的马车。” 挨了鞭子的小兵恍然大悟。“哦,对,常将军是说过,太子每个月会从掖庭宫选年长的罪婢放出宫去。太子仁慈啊。” 敬君弘沉默不语。他没有说谎,副将常何确实在交班时交代过这两马车的出现。只是这辆马车已经在角落里等了太长时间了,如果是去掖庭宫释放罪奴,早就该启动了。它静静的停在那,像是一只黑色的豹子,等待着猎物出现。 ------------------------------------- “裴寂、封纶、萧瑀……那就是宇文士及吗?” 马车里,太子率更丞王晊举着一张列有宰相诸人的名单,对着鱼贯而出的马车数着。 “是,那辆马车就是宇文士及的。”吕大胜难得开口,他在魏征身边多年,当然认得勋贵们的马车。 “好,等得就是他。”王晊将名单塞进鞋底,对吕大胜道: “瞅准了,撞上去。” 对于这样出格的命令,吕大胜表现出反常的冷静。他只是问了三个字: “撞死么?” 王晊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撞轮子就行,千万别出人命。咱们是正经公务员,不是黑社会!” 片刻后,一声惊马长嘶响彻玄武门。 第56章 门下交锋 依据唐制,宰相出门即便是上朝也可以带护卫仆从。可是宇文士及自认是宰相中的小资历,有兼秦王府旧臣的身份树大招风,偏偏就没有带什么护卫,只有一个小厮侍候随行。东宫的黑色马车径直而来,竟是没人护卫,将其撞得人仰马翻。 “刺客,有刺客!” 小厮慌张的从倾倒的马车中探出身来,身后早就有玄武门守将敬君弘的部下闻声赶至。 “误会,误会。”王晊连忙跳下黑色马车,守军们正要将他拿下,身后传来敬君弘的一声断喝:“退下!” 敬君弘特地掸了掸亮金色的甲片,向王晊微微拱手道:“原来是东宫的率更丞王大人。我听常何说太子不过是寻常释放掖庭宫的罪奴,王大人也要如此急迫吗?” 王晊回了个礼,一脸慌张道:“今日不知为何,这驽马如此莽撞。”他顾不上敬君弘,连忙去扶从废墟里爬出来的宇文士及。 “将军,这……”亲兵们犹豫着要不要先拿下王晊,毕竟宇文士及是天子的近臣。而敬君弘两眼一眯,抬手止住。 “太子和秦王的人撞上了,这不是寻常事故,退后,免得溅了一身浑水。” 玄武门守将官职险要,敬君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靠的从来不是蛮力,而是脑子。 “松手!”小厮一把推开王晊,护在宇文士及身前,怒气冲冲的对玄武门守军喊道:“这是刺杀朝廷命官啊,你们这些守将不管吗!” 躲在阴影中的甲士们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看着。 “松枝,退下。”宇文士及喝退了叫嚷的小厮。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宇文士及的眼神闪现出警觉的光泽,他已经从突袭般的事故中缓过神来。 侍中大人虽然不认识官职只有从七品的率更丞王晊,但是他认得黑色马车帷幔上的团龙图案。 那是东宫的标志。 “宇文大人,小人东宫率更丞王晊,奉了太子教令前去掖庭宫,不想冲撞了大人。小人万死。” 他俯身行礼,而宇文士及竟然对他一个小吏施以回礼。 “王大人言重了。早就听说太子殿下宽仁,时常释放掖庭宫中的罪奴。玄武门是东宫和掖庭宫的必经之路,马车相撞也是难免的。” 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何况宇文士及出身前朝叛臣宇文氏,在大唐更是为人低调,谁也不会得罪。莫说对王晊这个太子近臣,就是每日路过两仪殿门口的岗哨时,他还会和值守的甲士点头示意。 王晊注意到,这位相公不止言语举止客气,说话时还微微退后半步,与王晊拉开了距离。要知道堂堂相爷是绝对没有对小吏退避三舍的必要的,即便是东宫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宇文士及在避嫌。即便已经被天子召为侍中,他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秦王府的人。 站边是官场生涯的宿命,谁也逃不掉。 王晊冷笑了下,也配合着微微退后。秦王的人尚且知道避嫌,东宫的人难道不懂吗? “冲撞了大人是小人之罪。既然大人的马车损毁,小人的马车尚可行驶,不如请大人上小人的马车,由小人送大人回府,这样可好?” “这……恐怕不妥。”宇文士及轻捻胡须,环顾四周,眼神不住的望向敬君弘,寄希望对方能站出来说些什么,最少也能证明自己的与东宫没有走动。 而敬君弘这只老狐狸,就躲在城门洞的阴影里,用宝石一样的眸子静静盯着他。 “王大人身上有太子交办的差事,耽搁不得。区区马车也算不得什么,夏夜清凉,在下步行便可。” 王晊没有想到,宇文士及竟然为了不和东宫扯上关系,要步行穿过漫长的太极宫道。 “大人留步!”他一把拉住宇文士及衣袖,被对方以激烈的扫袖躲开。 “王大人这是作甚?皇城内如此轻浮,难道是东宫的教养吗!”宇文士及有些恼怒,显然他急于摆脱王晊。 “大人恕罪。今日小人冲撞了大人车驾,如果还让大人步行回府,那太子知道了一定会扒了小人的皮。小人知道,大人是……为了避嫌。” 他所幸将实话说了,以去除宇文士及心中的警戒心。 “这样,我步行去掖庭宫,将马车送给大人,大人如果不愿受让,明日遣人将马车送到东宫……或者还是这玄武门原地皆可。总之,还请大人给小人一个恕罪的机会。” 宇文士及摇头:“团龙锦簇之物,岂是人臣所用!” “那就修车!”王晊急中生智。“大人的车哪里坏了,拆了小人的车来修。正好小人的车夫熟于此道,耽误不了多久。” 修车这个提法,倒是令宇文士及有些迟疑。要知道,从玄武门到太极宫含光门的距离可不是一时半会能走完的,更何况宇文士及穿着正式官服,走路本就不便,如果不是为了避嫌,打死他都不会步行回去。 “大胜,还愣着干嘛,快给大人修车啊!” 见宇文士及迟疑,王晊连忙招呼吕大胜上手拆换零件。 “松枝,岂能让东宫臣属动手,你也去帮忙,切莫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差事。” 小厮和吕大胜去修车,王晊终于得到了和宇文士及独处的难得机会。 “宇文大人对东宫可是躲得紧啊。”王晊开口道。 “太子是储君,微臣想躲,能躲到哪里去呢?” 聪明人,王晊一耳朵就听出来,宇文士及看出自己这场戏是有意而为之,此刻他以为王晊是代太子来说话,这一声“微臣”不是对他王晊说的,而是对大唐太子说的。 “大人误会了。殿下不知道小人来找大人。”王晊道。 难道真的是一场意外?宇文士及不说话了,狐疑的眼神在王晊和远处的玄武门守军间来回逡巡。 “是小人要来找大人的。” 王晊知道,在聪明人面前撒谎只能自取其辱。能够位居庙堂的人没有蠢蛋,历朝历代都没有。 宇文士及仍旧盯着他,保持沉默。 “小人听说,大人差人来问过宇文颖在詹事府的底档,说要编族谱?” “哼。”出人意料,宇文士及竟然用一声嗤笑来回应王晊。 “大人何故发笑?”王晊不解。 “莫说宇文氏没有修族谱的计划,就是有,宇文颖之流伤风败俗,岂可入谱?难道还要将他那些肮脏事铭之于石,传之后世吗?!” “伤风败俗?”王晊脱口问道。“他是……做了何事?” “你为何问宇文颖?难道两年过去了,太子想为武德七年的事情翻案?”宇文士及警戒心极强。 “不不不……”王晊连忙摆手。“确实有人来查过。如果不是大人,那就是别的人。只是太子与宇文颖素来无甚往来,在下只是好奇。” “对死人好奇不是好事。”宇文士及面无表情的说道。 见他不肯说,王晊脸色一沉。“不久前,有人给太子下毒,多亏了在下冒死试毒救下太子。此时太子不愿声张,可是如果不慎走漏了风声,传到天子耳朵里,凭大人认为,天子会觉得是何人下毒呢?” 秦王,这个问题的答案长安城中三岁小孩都会回答。 “在下不想惹事,只是想知道,为何有人要找宇文颖的记录。如果大人刻意隐瞒,在下有理由怀疑,那追问之人怕是秦王。” “有人突然来查死人的旧档,还有人给太子下毒。这些事联系在一起……”王晊拉长了声音,摆明了在威胁。 “一个沉迷妓女之人罢了,何必扯上太子殿下。”宇文士及松口。“他曾经在青楼鱼雁馆包养了色妓许芸儿,色迷心窍到变卖房产,惹得他夫人大闹官署。你愿意查,就去那查。” “谢大人。有大人这样的忠臣,秦王有明主之福啊。”王晊行了个礼,将宇文士及的话记载了心里。 这时,小厮松枝喊道:“老爷,车修好了。” “不坐,走回去!” 宇文士及振袖转身,恼怒离去。身后,阴影中的敬君弘面无表情的望着他,没有东宫人的热情,也没有天策府人的恨意。 晚风袭来,王晊仍沉浸在刚刚的对话中。 这是他第一次实打实的和古人交锋,而这样的交锋,以后不知还有多少次。 幸运的是,这次他赢了。 第57章 线起平康坊 一更五点,暮鼓敲过,长安一百零八坊早都关上了大门。 宵禁,是都城百姓不能触犯的铁律。从一更三点(约晚上21:00)暮鼓敲响,到五更三点(约凌晨4:00)到晨钟清鸣,严禁老百姓随意上街走动,一旦犯禁,抓住了就是五十大板。 可是唯独平康坊,灯火通明,堪称大唐不夜城。 这里有长安最大的青楼,越夜越兴奋的男人们来到这里掏空身体和荷包,排遣烦忧与忧愁,寻找感官刺激、心灵慰藉,甚至是浪漫爱情。 史载:“平康里,入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铮铮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墙一曲,卑屑妓所居,颇为二曲轻视之。其南曲中者,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窃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褥帷幌之类称是。诸妓皆私有所指占。” 翻译过来,就是妓院妓女,也分三六九等。 平康坊三曲,中曲和南曲居住的都是极为高雅的青楼女子,她们诗琴书画无一不精,是平康坊的坊中难得一见的风景。 剩下的北曲就不必说了,下等所在,与中南二曲的女子相比,如同街边小吃与五星酒店的区别。所以来北曲的人,就别说情趣了,快餐嘛,填饱就好。 在了解完信息后,王晊径直前往南曲。宇文颖是世家子弟,更是司农卿,消费水平最低也是中曲。 一脚踏进平康坊的地界,王晊的鼻腔就被胭脂味填满。这里根本不像电视剧里那样,满是妖艳女郎卖弄风骚。相反,除了胭脂味透露出的暧昧气息,秦楼楚馆间管弦悦耳,音律动人,偶然传出女人们的轻声欢笑,也是银铃般动听。 “王大人要是想去哪间,径自轻便。”身后的吕大胜不苟言笑。 魏征说此人忠厚老实,关键时刻能排上用场,而自己初来乍到,心里没底才又带他出来。王晊掂量了腰间的钱袋,里面是刚刚从东宫家令寺支取出的白银。太子有令,东宫的钱财王晊可以随意调取,这笔钱足够他包下南曲上等妓院好几天的。 不过眼下他不能假公济私。这倒不是王晊有多么高尚,实在是因为……他带着吕大胜。 是啊,这个闷头不语的车夫又成了保镖,毕竟初来乍到,他就算不怕秦王府的骁将,也怕暗地里窜出来的劫匪无赖。 吕大胜再忠诚可靠,对于王晊来说,终究是个外人。 王晊就这样和吕大胜办作前来买春的主仆,踏进了鱼雁馆的大门。 “客官且慢,且慢。”没等鸨母出面,跑堂的伙计先把二人拦在门口。 “干嘛?小爷像是消费不起吗?”王晊故意抖响了鼓鼓囊囊的钱袋。 “呦,瞧公子这话说的,小奴哪敢啊。”伙计谄媚笑道。“只是看公子脸生,特地前来招呼,敢问公子有没有想要见的姑娘,要是与别的贵客冲突了,那就是小奴的不是了。” “哦,我听朋友说贵馆有个姑娘,名叫许芸儿,国色天香,今天能否得幸一见?” 那伙计听他提到许芸儿的名字,脸色突然大变。 “许芸儿……公子的朋友恐怕是多日不来小馆了。那许芸儿早就赎了身了。公子不妨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小奴可以引荐别的姑娘。” “赎身?”王晊挠了挠头。“那是被谁赎身了?” “这……”那伙计言辞闪躲。“公子来是解闷的,还是故意找事的?” 王晊听出这话头不对。“来妓院自然是解闷的。怎么,从良不能问问?当时许芸儿的卖身契呢?拿出来看看。” 伙计的语气厉害起来:“你是何人?说看就看?告诉你,好好做自家生意,休要眼红使绊。别说你,就是万年县令来了,也看不了。” 伙计话音刚落,身后已经闪出了四个彪形大汉。楼上更是有十余个壮汉闻声探头,脸上尽是凶相。 “哎哎,我就是问问,从良了好事啊,好事。”王晊说着退出了鱼雁馆。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一队铁衣甲士冲进了平康坊,径直将鱼雁馆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林军缉凶!挨个屋给我搜!” 此时,甲胄在身的吕大胜一声大喝,威武的军门闯进了鱼雁馆。刚刚还盛气凌人的伙计和保镖早就吓得缩到了墙角,眼睁睁看着雕刻精美的房门被甲士们粗鲁的踹开,里面男男女女赤条条被拉道大庭广众之下。 闻讯赶来的鸨母本来还破口大骂,叫嚷着让万年县令来主持公道。可是当她听说砸场子的人自称是长林军,立刻瘫坐在了台阶上,凄惨的哭了起来。 这么搞,鱼雁馆是干不下去了。王晊感慨着自己还没享用过的好东西就这么毁了,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此刻他正被长林军甲士簇拥着,面无表情的站到了鸨母和伙计面前。 “大人!小奴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小奴罪该万死!” 伙计跪在地上不停的掌嘴,刀把般消瘦刻薄的脸很快肿成了苹果一样。 “现在能回答问题了吗?”王晊斜着眼睛问道。 鸨母听说了刚刚的争执,一脚揣在伙计腰眼上。“你个死鬼,就靠屁股上的眼睛看人吗!东宫的大人也敢冲撞。” 她乞求的望向王晊:“大人,你有问题问妾身啊,妾身都能回答!” “哼,站着说话不舒服,非得跪着说话。”王晊鄙夷的说道。“现在说,许芸儿人呢?” 一听说许芸儿的名字,鸨母也是脸色惨白。但是王晊眼看是要砸店的意思,她无奈下伸出手指,指向后院。 “后院哪间房接客?”王晊问道。 “埋……埋在后院花园里。”老鸨颤声说道。 “花园里……埋了?!!!!”王晊喊了一声,吕大胜和手下还以为是要埋了老鸨和伙计,大步上前按住二人。 “停停停!”王晊叫停吕大胜。“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埋了?” 老鸨哭着说道:“两年前,芸儿突然变得慌慌张张的,说是有人要杀她,不愿接客。可是奴家还是逼她接客。接过一晚客人走了,我们一进屋,看见她被人割了脖子,那血流的到处都是。我害怕闹出去影响生意,就命人把她给埋了。” “那个包养她的人,是不是姓宇文?” “对,就是司农卿宇文颖!”老鸨高声道。 人死了。王晊感觉心里像是撞上墙一般难受。 “那许芸儿她有没有什么遗言?或者是什么遗物?” 老鸨愣了愣,眼睛里突然放光:“她之前抱着一个木匣子不松手,被我抢了,就收在奴家的闺房里。” “呸!你那淫窝也配叫闺房。”王晊气得跺脚。他一把提起老鸨,冲着吕大胜大喊: “给我搜,带着这个贱婢去找!” 很快,一个红木匣子摆在了王晊面前。 盒子平平无奇,唯独在盖子的一角,被人用刮刀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宇字。 宇文颖的遗物。 王晊暗想,这会不会是有关东宫内奸的线索。 他打开了盒盖,里面的东西令他瞪大了眼睛。 第58章 庄严寺回忆 木匣里,是一沓发黄的宣纸。纸上是一行行蝇头小楷,字迹工整漂亮。 兴文里没有写什么旷世阴谋,只是流水账一样的记载。 【二月丁亥,署衙办公,会晤密州总管长史,筹赈灾粮款,回府。】 …… 【三月甲申,休沐,庄严寺礼佛,随同僚垂钓,鱼雁馆听曲。】 …… 【四月辛丑,赴封府晚宴,大醉,回府受夫人责骂。】 …… 【五月庚辛,署衙办公,会晤兵部主事,庄严寺礼佛,夜宿鱼雁馆。】 …… 这是宇文颖的日记,从武德四年道武德七年他前往庆州去见杨文干前。 “你可知这是何物?”拿出东宫属官派头的王晊问跪在一边的老鸨。 老鸨早就瑟瑟发抖,此刻更是知无不言:“芸儿生前说,这是宇文大人留下的重物。妾身以为是什么传世的珠宝翡翠便夺了来,没想到里面就是些日常琐事。” “你仔细看过了?有没有抽调纸张?” 老鸨听他这么问慌忙摆手:“没有!!绝对没有!那许芸儿不识字,只说是重物重物。妾身还想这上面会不会写些官场秘闻,能用来要挟贪官污吏赚上一把。可是看了好几遍,根本什么也没写。后来忙活着埋人了,也就忘了这事……” 老鸨正说着,吕大胜带着手下来报:“大人,尸骨挖出来了,除了骨头,什么也没有。” 王晊看了眼老鸨和伙计,冷冷说道:“太子不是说过要依唐律法办事吗?此二人杀人埋尸,送到万年县令那去,看看他怎么主持公道。” ------------------------------------- 夜晚,王晊秉着烛光,一个字一个字的阅读宇文颖的日记。 日记内容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有时甚至天没有记录。凡是记录的日子,宇文颖都点到了当天重点的人物、事项和地点。即便是这样,司农卿大人的三年依旧过得乏味无比,似乎初唐历史上的那些风云岁月都与他无关。 王晊越看越无聊,困得打起了哈欠。 “郎君,夜深了,你大病初愈,还是早些歇息。” 服侍他的静姝和碧萝捧着张医监开的汤药和新的薄纱被单进了房间。 “没事,我已经痊愈了。”王晊打着哈欠,对两位侍女报以礼貌的微笑。 “那也得喝药啊,天下哪有病人自己说自己痊愈的?要是病人说了算,还要郎中干嘛?”碧萝毫不见外,催促王晊喝药,一边将被单放好,注意力马上被桌上的信纸吸引了过去。 “碧萝别动,那是王郎君的公文。”静姝想去阻止,没想到碧萝已经拿起了一张日记端详了起来。 “看得懂吗?”王晊笑着问。 静姝点点头:“太子妃端庄,我们这些侍女也都是良家出身,从小学过诗书的。就是真遇到文墨不熟的,太子妃也会请人来教。太子说过,读书识字才懂得做人的道理。” 李建成连侍女读书识字都照顾到了,这不像史书里记载的暴戾无用的庸主,倒是有点明仁宗宽厚亲仁的影子。 “哎,这人好奇怪啊。”碧萝指着宇文颖的日记道。 “哪里奇怪?”王晊问道。 碧萝道:“这个人每次去礼佛后,都会去青楼宿眠。而且这庄严寺在长安西南最远的永阳坊,回平康坊要横跨整个长安。难道受了佛家训诫,反倒是大起,不远万里也要嫖宿么?” 静姝闻言马上涨红了脸:“胡言乱语,女人家张口闭邪之语,也不避讳……哎,郎君!” 她正在嗔怒姐妹的粗放,不想王晊竟然噌的起身,将药碗撞翻。 王晊接着灯火,用力的翻检着日记。果然,按照碧萝所说,寻常的日子宇文颖或者回家,或者夜宿青楼,但是唯有去庄严寺礼佛后,一定会夜访鱼雁馆。 他又拿出书架上的长安地图,从总持寺到平康坊,需要横跨整个长安。如果宇文颖的一天里既要办公、又要礼佛,还要宿眠青楼,那么他待在寺庙礼佛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图什么? 放着这么多近途的寺庙不去,非要去最远的总持寺?还有礼佛的人当天就去青楼? 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妖气的不是鱼雁馆,而是……庄严寺。 ------------------------------------- 庄严寺始建于隋仁寿三年,初名“禅定寺”。因隋文帝和皇后夫妻双双崇尚佛教,仁寿二年独孤皇后去世,伤怀不已的隋文帝于次年为妻立寺追荐阴福。禅定寺位于隋唐长安城的西南隅。寺院规模宏大,占永阳坊之东半部,以后又将永阳坊北邻的平坊之东半部亦划归寺内。主持修建大兴城(唐改称长安城)的宇文恺,“以京城之西有昆明池,地势微下,乃奏于此建木浮图。崇三百三十尺,周回一百二十步。” 隋大业三年,炀帝为文帝新建了大禅定寺,就在永阳坊与以后划入的和平坊的西半部。寺院的规模建制与东邻的禅定寺完全一样,亦建有木浮图,高度与之相埒。 唐初武德元年,因为隋文帝曾自立法号称“总持”,又呼独孤皇后为“庄严”,故改二寺名为“大总持寺”、“大庄严寺”。 王晊抵达庄严寺的时候,虽还是清晨,但是寺内早已香火缭绕,围满了善男信女。 王晊本人不是居士,但是在佛家寺院,总是会保持应有的谦逊与礼节。 不巧的很,庄严寺的主持觉苦大师不久前刚刚圆寂,寺庙弟子们正忙着选出下任主持,只安排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和尚陪同王晊。 “宇文大人是方丈的好友,每次来都是二人独处,其他人也不曾了解宇文大人礼佛的细节。” 接待的小和尚慧明说道。 故人已死,王晊又陷入了死胡同。 “那就四下转转。”他说着望向寺庙中高耸的佛塔。 庄严寺,还有西边的总持寺,其内部的建筑与别家寺院不同,最为出名的就是寺内两座“骇临云际”的七层木塔。王晊信步周游寺院,自然也要进入佛塔瞻仰一番。 据塔前的修塔志石碑记载,塔高三百三十尺,周回一百二十步。按当时尺寸折算,七层塔高约合近百米,周长约合178米,放在后世也是难得盛景。 木塔每层都供有佛像,有药师佛、地藏王菩萨、释迦摩尼佛……王晊不懂佛理,只能从佛像的外观观察,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唯有走马观花的看着。 可是看着看着,四周的佛像好像突然灵动了起来,周遭鼎沸人声也不停涌入耳畔,王晊只觉得有些眩晕,他下意识的扶墙依靠,闭目养神。 黑暗中,回忆的画面再次涌上心头。 那是王晊之前的记忆,之前莫名忘掉的画面。 这次的回忆里,王晊跟在太子身后,行走于佛塔之内,身边还有一位老臣随行。看样子,那应该就是自己的伯父,太子中允王珪。 “王老,你说这佛像,为何总是笑脸迎人呢?”太子建成问道。 “佛笑世人苦,佛乐渡人劫。”老王珪答道。 李建成苦笑:“那佛像看本宫也是笑脸,本宫已是太子,莫不是也有劫难要渡?” “这……”王珪一时语塞。 记忆中的主体,跟在最后的王晊突然上前开口: “此乃是佛见佛笑。殿下以文治国,乃文殊菩萨转世,今朝又来佛殿礼佛,所以说是佛见佛笑。” 这是阿谀之词,老王珪闻言摇头,却也想不出更好答案。 太子建成冷冷道:“可是那佛像见你王晊为何也发笑?莫非你也是菩萨转世,佛见佛笑?” 这可是诛心之论,王珪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连忙要解释,却听王晊不忙答道: “殿下,佛看臣笑,是笑臣不能成佛。” 太子闻言沉默片刻,随即会心大笑道:“王老,你这侄子好才思啊!书臣用心办事,将来可为宰辅之位……” 回忆风起云涌,王晊想起之前和伯父与太子时常来庄严寺与旁边的总持寺上香设拜,施舍穷苦。 许久,眩晕感渐渐消散,王晊睁开眼,面前的护法金刚正怒目瞪着自己,似是对他终究背叛太子的结局极为恼火,令王晊不敢直视。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明日相公,背着太子殿下来此作甚?” 王晊猛然回头,失口喊出: “是你?!!” 第59章 兜帽秘客 王晊的眼中,是一个满身泥垢的小乞丐。从刚刚溯回的记忆中,他依稀想起,以前太子前来礼佛,总能在寺门口见到这小乞丐,太子本人还施舍过他。 “明日相公,佛家慈悲,求相公施舍一二!” 随行的小和尚慧明大步上前:“去去去!你怎么又进来了!佛门清净地,怎容你这污秽之人?!” 小乞丐争执道:“你这秃驴好生厉害。以前觉苦大师在的时候,从来不曾阻拦我们这些穷苦人进寺,见面还会赏一口斋菜。怎么人刚一死,你们这些小秃驴就仗势欺人起来!” 慧明也不退让:“方丈之死,说不准就是你们这些污秽之人带来的恶疾所致。出去!” 王晊上前,拦住慧明。 “小师傅,佛法宏大,有教无类,连老鼠都能在佛祖供桌前偷香油,怎么一介小乞丐反倒无缘聆听佛祖教诲呢?” 慧明解释道:“王大人是东宫太子的近臣,对刁民行径有所不知。出家人对乞丐从无高下偏见,但是这小乞丐仗着觉苦大师慈悲,屡次进寺偷盗香火钱。” 小乞丐反驳道:“你血口喷人!谁看见我偷钱了!别说偷钱,以前老和尚特地嘱咐我不能佛像背后,你看我几时去过!” “老方丈不许你靠近佛像背后?什么意思?”王晊听小乞丐说的没来头的话,不解问道。 “哼,以前老和尚说,乞讨可以,但是绝对不能躲到佛像后面的角落里睡觉,那样对佛祖不敬,一旦发现以后就不让我进寺。我做人一贯是别人让一分,我便还一丈,别说是偷钱,就是佛像背后我都不曾……” 王晊望向所在这一层的佛像,乃是供奉在高台上的卧佛。转头问慧明: “庄严寺有没有大的佛像,就是身后有过道的那种大佛像?” 慧明指了指楼上:“顶层有药师佛大像,高约两丈,后能过人。” 王晊连忙跑了上去,果然在顶楼挤满的香客信徒前,见到了巨大的佛像。他绕道佛像后面,黑漆漆的,像是一堵高墙。 王晊冲佛像深施一礼,说了声抱歉,轻轻端起供桌上的蜡烛。 佛像背后的高墙仿佛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灰黄的底色。王晊仰头望去,砖墙上出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并没有他期待的遗言或者文字。 唯有右下角,有几个斑驳的十叉,透露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追赶而来慧明和小乞丐,还有负责守护的吕大胜拨开人群,看到了在佛像后驻足凝视的王晊。 “小和尚,我且问你,宇文颖每次来和方丈礼佛,可是会来这佛塔顶楼。” 慧明点头:“这座药师佛的金身,还是司农卿大人出资献的佛礼。每次来,他都会在此层驻足片刻。” 小乞丐恍然大悟道:“哦,我说呢,经常能看见一个穿戴兜帽的怪人来这,前两天还来呢!原来是个官啊。那一定是个贪官,做了亏心事……” 慧明反驳道:“胡说,宇文大人从来光明正大,来此从未穿过兜帽。” 王晊瞬间明白过来。来到这里的,是两个人。 他抚摸着斑驳的十叉,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道: “一长一短,那就是一人过来划一道,当做邀约,另一个人赴约,再划一刀。不管是来邀约还是赴约,宇文颖不是来礼佛的,他是来见那个兜帽之人的……而宇文颖死了两年,那兜帽之人还出没此处,看来宇文颖……有余党。” 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连忙对小乞丐说:“帮我办件事,以后东宫管你饭。”然后又对慧明道:“小师傅,王某要在庄严寺中住一段日子,为太子礼佛。” 慧明一听说太子属官要在寺中帮太子礼佛,连忙热情道:“这是小寺的荣幸,小僧这就去禀报几位首座。敢问王大人,要住多久?” 王晊抚摸着十叉道:“多则半月,少则……一两天。” ------------------------------------- 五月二十五日,初夏午后。 “相爷!相爷!来啦!他来啦!” 在庄严寺吃了三天斋菜、听了三天佛号的王晊,抬起白里透绿的脸。 “谁来了?” “戴兜帽的!”小乞丐高声喊道。 “嘘!”重新焕发精神的率更丞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叫醒角落里酣睡的吕大胜,跟着小乞丐冲上了佛塔。 佛塔里还是挤满了香客,但是这并不妨碍王晊在人群看见那个突兀的兜帽。 他冲吕大胜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悄悄从两个方向逼近那神秘的香客。 “施主,来上香吗?”确认无误后,王晊率先开口。 话音未落,吕大胜手中的匕首,已经抵住了那人的腰眼。 香客低着头,停住了脚步。 “东宫长林军已经围住了下面,除非你会飞。乖乖跟我们走。”王晊说道。 “薛万彻调教出来的,也配称军?” 兜帽下传来一阵沧桑的男声,王晊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猛然一甩披风,将二人逼开。吕大胜手中匕首向前一探,却不料刺在对方的坚硬铁甲上。 兜帽客身手矫健,一番争斗始终将面容藏在帽檐之下。他转身挥动披风,带飞了供桌上的蜡烛。木质的佛塔瞬间被种下第一颗火苗。 佛塔里的香客宛若惊涛浪花,竞逐着奔向狭窄的楼梯。人潮汹涌间,哭喊声,叫骂声,衣服撕扯破碎之声将清净佛门砸了个粉碎。 这是王晊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佛塔虽然宏伟,但是楼梯狭窄,冒然让长林军上楼只会引起更大的骚乱,而封锁佛塔,则又有打草惊蛇的危险。权衡之下,他才决定逼目标逃跑,然后让埋伏在塔下的长林军将之擒获。 可是自诩睿智的率更丞做梦也没想到,对方在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逃跑,而是引发更大的骚乱,将逃命踩踏的人群当做自己的保护伞。 “糟了,只要他脱了罩袍,就再难抓住了。”王晊望着拥挤于楼梯的人群,发现里面根本看不到刚才的兜帽客,表情难掩失望之色。 此时一贯沉默的吕大胜却突然开口:“他穿了甲衣,脱了反而明显。此人没跑,还在这大殿之内!” 这句话倒是让王晊一时醒了过来,他不知道对方穿了甲衣,光想着对方如何逃窜,却没想过那人引发骚乱的目标根本不是借机逃跑,而是将追兵引向逃跑的人群,他自己则反其道而行之,安稳的躲在佛塔之上,等到长林军退去再堂而皇之的离开。 此人先是临危不乱,化危为机,以扩大骚乱来扰乱东宫的阵脚,接着使出一记声东击西,置之死地而后生。面对如此对手,王晊只觉得血脉喷张,深感对方绝对不是一般角色。 果然,吕大胜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从佛像头顶如蝙蝠般飞向楼梯口,一脚踏上了逃生人群的头顶。吕大胜料他还是要声东击西,假装逃跑实则要控制王晊为人质,飞身挡在了王晊身前。 “错了……”王晊叹了口气。 果然,一切如王晊所料,这次对方再次反其道而行之,竟然真的谈着拥挤人群的脑袋跳下了楼梯。 “追!生死不论,决不能放跑他!” 王晊大喊着追击,身边的吕大胜远眺了一眼,反身跑向窗户,从七层佛殿破窗而出,一跃而下融入了长安的白云蓝天。 第60章 天策二将 吕大胜纵深一跃,踩在窗外的六层重檐之上,紧接着又是一个后空翻,一层接一层,踏着佛塔松柏一样层层递展的飞檐,从七层一直跳落到平地之上。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兜帽客恰好从塔中奔出,二人打一照面,吕大胜利刃在手,直刺兜帽客要害,尽皆被兜帽客闪躲。兜帽客则拳拳虚晃,看似打向吕大胜要害,实则招招奔向生门。很显然他不求杀敌,只求逃生。 “刺他兜帽,抓不住也看清脸!” 赶到近前的王晊高喊着,身后埋伏于寺庙的长林军已经从暗处窜出,高举弓弩对准了缠斗如绞蟒的二人。 “别放箭!有百姓!” 王晊大喊一声,长林军杀气顿消,队形散开,留给从木塔中逃生的百姓一条生路。 那兜帽客武功高超,与吕大胜对招间也看出了长林军的退缩,眼中陡然杀意暴起,连使三式杀招。吕大胜终究棋差一着,迎接了两招,最后无奈侧身闪躲,被那兜帽客一个饿虎扑食,三步直接冲出了长林军包围,再一翻身越过庄严寺的低矮围墙。 “追!”不等王晊下令,失手的吕大胜已经带着手下追了出去。 王晊跟着跑了出去,只见坊间长街上尽数是被寺庙里骚动惊的大乱的人群。兜帽客的踪影已经消失在里坊的围墙间。 “右边人少,走!”已经被胜负欲冲昏头脑的吕大胜见东面昭行坊的人群稍显稀薄,料想那惯用虚虚实实照招数的对手定会学华容道的曹孟德,偏从小道走,拔腿就要带人冲进去。 “等等!”才赶出门的王晊大喊一声,撑着膝盖望向前方。 “等什么?”吕大胜喝问道。 历史的竞赛在这里给王晊降低了难度。庄严寺所在的永阳坊是长安的西南隅,无论向西还是向南,那兜帽客都难以和城墙上森严的长安守军交代。想要趁乱逃生,唯有向北向东两条生路。吕大胜赌了东边,而王晊总觉得不对。 长安百余坊的地图如棋盘一般在他心中展开。 从寺庙的追出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那兜帽客逃走的唯一机会,就是一个“乱”字。而向东走虽然一直处在长安外沿诸坊,人际稀薄,但是反而会暴露其行踪。即便由东转北,中间天街上有更加森严的巡逻卫兵,反而更加危险。 而往北走,只要穿过六排坊,兜帽客便能一头扎进人头攒动的西市。那里爱穿兜帽的胡人比比皆是,真要是逃到那里,才是鱼入大海,藏木于林。 “分我十人去北面追!”王晊的语气不容置疑。 ------------------------------------- 实话实说,王晊在赌。他根本没有把握能够兜帽客会走这条路,更没有把握自己如果真的猜对了,这十名长林军能否捉住身手矫健的对手。 他不顾一切的奔跑着,冲着西市的方向,将自己在太子面前的承诺,将穿越后的命运,全部交给下半身两条不知疲倦的腿。渐渐地,他这个文官,竟然将荷甲的长林军甩在了身后。经过的路人纷纷议论,那十个长林军追一个文官干什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经过四个路口后,他终于在永和坊与待贤坊之间看到那个熟悉的兜帽。 “站住!” 王晊大喊着,兜帽客没有回头,却已经知道自己的谋略已经被人识破,随即调转脚步,拐进了更加狭窄的里弄。 王晊追了上去,所有的线索要么人死了,要么东西没了,眼下这个兜帽客是唯一的机会,他不想放弃,更不能放弃。 “哈……哈……咳……咳……” 兜帽客终于停下了脚步,王晊扶着墙,大口喘着粗气。 那人之前与吕大胜鏖战了几十个回合,此刻又被我追了这么远,想必他是累了……王晊心中想着,抬头想要问话,却见那兜帽客已然转身,手中不知何事多了一把杀猪的短刀! “不不不……我……”王晊这才明白过来,兜帽客从来不是猎物,甚至在对方眼中,此刻的自己才是待宰的羔羊。 “书臣勿忧!赵某来也!”王晊回头,身后那十名长林军已经赶到,随之而来的,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赵弘智与更多东宫卫戍兵卒。 “庄严寺大乱的消息已经传进了皇城,太子尚在御前议政,嘱咐人传出话来,让我助你平乱!”赵弘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要知道能有机会立军功,可是所有政务文官的梦想。 果然,在赶来的大队东宫人马前,那兜帽客望而却步,兜帽下那一双鹰眼越过王晊,死死盯住了赵弘智和长林军。 就在王晊和赵弘智都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刻,新的变数陡生。 “何人在此喧闹!不想活了吗!” 与赵弘智相对的西边,另一对人马踏着重步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阵中一员骁将横刀立马,手持一杆战斧宛如战神降世,一双大眼仿佛燃烧的火种,向王晊等人射出凌厉光芒。 “那是……程知节?!” 马上的赵弘智像是见到老鹰的小鸡,慌张的跳下了马,而实际上身为东宫詹事主簿的他与程知节根本没有隶属关系。 程知节的部曲从那兜帽客身后袭来,而兜帽客则仿佛听不见厚重的行军脚步声一般,静静站在原地,不闪不躲,直到程知节麾下的天策府甲士如海浪吞没暗礁一般将他淹没。 “宿国公……”赵弘智上前,向马上的程知节施礼道:“刚刚太子率更丞缉拿逃犯,好像被贵部给……淹了。” 赵弘智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比“淹”字更合适的形容词。 “程某奉命巡视都城西隅,没听说有贼人,再者说,抓贼有长安县令和万年县令,没听说抓贼是从七品率更丞的职分。不过除了抓贼,程某倒是听说东宫的长林军在坊间横冲直撞,骚扰百姓。此事已经有御史奏报了天子,想必太子在禁中也想知道详情。” 程知节的回答摆明了是不想交人,赵弘智回头望向王晊,希望这个平日里能说会道的率更丞能够接上话。 但是王晊只是呆呆望着程知节,这个后世以程咬金的名字广为人知的骁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内应的身份? “士明兄,退,刚刚那贼人往东边跑了。”王晊向程知节行了礼,拉着赵弘智和东宫士卒推出了里弄。 “书臣,刚刚我亲眼看见那个人,就是穿着兜帽的人被天策府护住了!这要是现场搜查,秦王定逃不了干系!哎,可惜没看清脸。” 回东宫的路上,赵弘智不住埋怨着王晊,话里话外都是惋惜军功从指缝间流过。 “士明兄何必明知故问。既然程知节明目张胆来救人,那人就一定是秦王身边的要人。你觉得他会让我们带走吗?凭程知节的性子,只怕刚刚我们不退,东宫与宏义宫(秦王府)的就要在陋巷里血拼了。凭士明兄之勇武,和程知节交手,能有几分胜算?” “我……我是东宫主簿,朝廷命官,谁敢动粗!”赵弘智涨红了脸。 “人家还是宿国公呢。” 二人说着已经抵达东宫,门房气喘吁吁的跑到二人马前:“两位大人可算回来了,太子已经从两仪殿回宫了,正在显德殿发怒,等着王率丞解释呢!” …… 与此同时,秦王李世民的宏义宫中,程知节正在和换下兜帽的男人叫嚷着。 “君集,适才可是太险了!要不是殿下急催我去,你可就落入东宫的手里啦!” “多谢程兄救命之恩,算上平灭窦建德那次挡箭,侯君集欠你两条命了。来日如再有血战,侯某定当报偿。”男人满不在乎的说着,他已经见惯了这样生死攸关的场面。 兜帽下的男人名叫侯君集,天策府车骑将军,和年初被齐王严刑拷问的天策府骠骑将军张亮共同负责李世民的机要事宜。 程知节大手一挥,根本不在乎侯君集的报答。 “血战?哼,如今圣上有意搁置秦王兵权,据说此次匈奴入境几次否决了秦王出兵的提议。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絮叨,这种时候东宫和齐王那边多少双眼睛盯着宏义宫,你单枪匹马去那偏远之地所为何事?” “兄长,有些事,君集还无法说,兄长还是不要问了。”侯君集语气坚定如铁,对程知节这样的生死之交也有所保留。正是这样的性格,才让李世民放心将权力斗争中最为机要之事付之于他。 虽然在与程知节答话,但是此刻侯君集的心里,还在想着刚刚陋巷中与王晊的对视。 “哎,我还以为他要我救他,没想到,是要带人抓我。真是做得好戏啊。”侯君集心中正回忆着,只听偏殿外侍从前来禀报:“秦王殿下回宫了,急召侯君集、程知节两位将军前去议事。” 两个男人互看了一眼,整理了铠甲衣袖,严肃走向秦王的书房。 第61章 太子训斥 “荒唐!你们这是胡闹!” 太子一掌拍在条案上,吓得下手的赵弘智一哆嗦。 王晊静静的垂手静听,眼睛是不是撇一撇一边的魏征,见对方沉默不语,料想也是在揣度太子的意思。 “是谁让你们调动东宫宿卫扰民的?!”太子一怒,赵弘智已经心肝俱裂。 “卑职……卑职……” 赵弘智哃的一声跪了下去,即便太子早有属臣奏事不跪的仁政,但是恐惧还是一脚踢弯了他的膝盖。 “是臣让赵主簿去的。”魏征上前拱手行礼,没有跪,但是欠身的程度已经远超以往。 “荒唐,荒唐!”李建成脸色已经气得涨红:“玄成你不是糊涂之人啊,这种错误能犯吗?东宫宿卫,东宫宿卫,顾名思义只能宿卫在东宫,若是长安有个风吹草动便能兴师动众,那你让父皇怎么想?长城除了天子,还有人能调动军马?这是犯大忌的事情!” “殿下……”魏征少有在太子面前如此不硬气的时候,他思忖用词,一字一顿的解释道:“当时下臣听说庄严寺那边走漏了重要证人,生怕线索断了,情急之下出此下策。正是因为想到在长安如此行事太过招摇,所以可以没有让薛万彻、冯立他们出手,只是派了文官出身的赵弘智。” “这么说你还是照顾了大局?”太子一拳砸在桌案上:“您知道父皇听到后如何说吗?说太子宿卫管得宽啊,连坊间缉盗的事情都管了,以后是不是连两仪殿和内苑的宿卫之责也要接过去了?!这是何意?何意?!” 魏征面沉似水:“早晚的事,太子本就是明日天子,监国有年,想反早就……”魏征一贯在太子面前直言,此番无意中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隐隐重提两年前令太子如遇大难的杨文干事件,立时闭了嘴。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谁也收不回来,即便他是太子最为信任的东宫洗马。 “魏征!你说什么!” 太子突然食指如剑怒指魏征,随后表情拧作一团,捂着腹部痛苦的坐了下去。 “殿下!殿下!” 魏征、赵弘智和王晊顾不上认错,一齐冲到了太子李建成身边。 “是武德七年落下的病根。”根据魏征所说,王晊马上明白,当年因为杨文干事件,太子被父皇李渊困在仁智宫内,直到事件平息后才放出,其间一直以清水和极少量的粗粮维持。 幽深的焦虑和突然而至的虐待对太子建成的脾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而在事件之后李建成为了弥补所谓的“过失”,回到东宫便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上,以示内心坦荡,导致胃病没有及时医治,最后成了伴随余生的病根。 “回来!”太子顶着刻骨铭心的痛处,将快要冲出殿门去找御医的赵弘智叫了回来。“父亲刚刚发怒,东宫便发病寻御医,这传出去,还以为是本宫对父皇不满……” 太子脸色苍白,眉宇间已经满是汗滴,还是会些粗浅医术的魏征将太子扶到卧榻上,一边摘下鞋袜轻柔脚底穴位,一边令王晊轻柔太子小腹,折腾了半个时辰,才令太子的表情稍有舒展。 见太子怒气平息,魏征冲赵弘智使了个眼神,后者便以熬煮汤药为名退出了房间。 “书臣,你一心办差,本宫都知道。只是东宫做事,从来不仅仅是做事,还要做人。谁让这显德殿,是天下表率,从父皇,到弟弟们,再到万民,都看着呢。” 太子有气无力的解释着,王晊只觉得卧榻之上的人不像是史书上的隐太子。 “是啊,臣下都记住了。太子放心,后面臣会督导着,既让书臣将内奸找出来,也绝不会落人以口实。”魏征有些心疼的望着李建成,这样的口气,他从不会令外人听到过。 “书臣,正好这几日我都在两仪殿和政事堂彻夜研究与突厥决战的粮草之事,今天玄成也在,你说说查到的细节。” 王晊领了命令,便将自己如何从宇文士及口中套话,又是如何从平康坊中找到宇文颖遗留人间的日记,最后又是如何从庄严寺中锁定那兜帽客的情节一一说了,没有一丝保留。 “那兜帽客的面容你们没看清?”魏征急切问道。 王晊摇了摇头。“可能下臣看见了,可实在想不起在哪见过。” “哼,八成就是张亮在洛阳帮秦王豢养的死士。”魏征冷笑了一声。“殿下,臣听说,今日庄严寺骚乱的消息传进禁中,除了殿下,还有一人也急匆匆离开了政事堂。” “世民离开,是因为父皇不愿让他领兵征讨颉利,他不愿窥听军国机密,才避嫌离开的。” 李建成闭上了眼睛,回忆起不久前的经过。的确如魏征所说,在父皇李渊甩下闲话离开两仪殿后,沉默了一上午的二弟李世民借故退出了廷议。 “避嫌?真有避嫌之心,他就不该去。”魏征道。“圣上早有言,此战不欲用秦王,要让胡虏知我的大唐不止一个天策上将。他去干什么?无非在圣驾前卖弄学识……” “就算不是天策上将,他还是尚书令,就算连尚书令也不是,他还是我的弟弟,是大唐开国的上将军。”太子有气无力的说道。“世民在用兵这点上确有过人之处,如今大敌在北,我们不能兄弟阋于墙而让国家受外辱……” “大哥想的好道理啊,只怕这外辱,根本就是有些家贼引过来的!” 宫门突然被人推开,王晊正惊讶于何人胆敢擅闯东宫要殿,却见魏征极为严肃的起身,对门口的不速之客行礼喊道: “臣魏征见过齐王殿下。” 齐王,这人就是齐王?是啊,如今敢直闯东宫的人,恐怕只有齐王李元吉了。 王晊连忙起身,照着魏征的样子行了礼。他悄悄打量了一眼李元吉,眉眼轮廓和李建成十分相似,但是身材更为矮壮,气质上也欠缺一份儒雅,多了分武人的直爽。 “你胡说什么,让父皇知道了,小心责罚……政事堂的事情议定了?” 李元吉一屁股坐到太子床前:“议定?父皇和兄长都不在,裴寂那几个老家伙谁敢做主?都是属王八的,万年缩头丞相。这大唐的担子,还得指望兄长你这个太子来挑啊。” 李建成摆手道:“天下权柄悉决于天子,裴相他们也是难办。你适才说,颉利的突厥人马有家贼内通,可有证据?” “这还需要证据吗?只要拿出突厥人的行军路线一看便知。此番颉利南下,不再效法去岁南侵围困城池重镇,而是绕城而走,直刺我境内诸州交界,正中边将守责漏洞,摆明了是有人引路。我还听说,夏州刺史李昌弃城而逃……” 听到李元吉的话,李建成忍着腹部剧痛蹭的坐起身:“李昌逃了?!他是东宫的老人,曾经向本宫发誓死守边城!!” “这会什么山盟海誓也没用了。据小弟探明,李昌已经到了长安,可是人却一直没露面,八成是被抓了。大哥你不想想,这些事情连在一起,是谁给突厥人引路?又是谁藏起了李昌?这人的目的是什么?” 李元吉的语调越说越低,但是字字重音。 李建成脸色苍白道:“你是说,世民养寇自重,再用李昌来踩压东宫,好借机重掌兵权?” “中啊!”李元吉两手一拍道:“大哥,不能再等了!当年你就该听徐师谟的话起兵!你总说国事为大,家事不能耽误国事,李世民这是以国家要挟我们,要挟你和父皇!不能再用寻常办法了……” “你住口!” 李建成一声呵斥,大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魏征见太子要训斥弟弟,知道再听下去有损天家颜面,便带着王晊退了出去。王晊临出门前,只听太子在榻上严肃说道: “天地人伦,血浓于水,你怎能说出如此禽兽不如的话!世民说到底是我的兄弟,是你的兄长……” 退出殿外,魏征无奈的望了眼显德殿的长长屋檐,感慨了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王晊接话道:“有些事,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魏征点头:“书臣,太子仁孝,有些事他说得,可是我们做臣子的做不得。那个兜帽客该往下查的,还得查。” 王晊冷冷道:“下官想,那人已经不用查了。” “为何?难道你也觉得如今天下一团和气?天家兄友弟恭?”魏征不解。 “非也,而是程知节的出现,已经摆明了告诉我们,那人是秦王府的。结论无非是是宇文颖与秦王府有染。秦王府为了保护那人既然连程知节都出动了,说明那人地位不容小觑。想抓住他问出东宫内奸,还不如直接去问秦王。” 魏征听他分析头头是道,也不住点头,旋即又摇头:“东宫内奸的主谋,无非是秦王。查出这点没有用。” “是啊,所以我打算从另一条线查,这也是刚刚齐王殿下提点的。还请魏大人相助。” 魏征眼神一亮,盯着这个总有新主意的年轻人问道: “另一条线?你要查何人?” 王晊的意识有些模糊,天地在他脑海中旋转,曾经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但他还是以过人的毅力,说出了那个触发回忆的神秘姓名: “徐师谟。” 第62章 太子舍人 五月廿七日,巳正时分。 一天中最为忙碌也最为高效的时段,长安城中的每个人都在为了生计和前途聚精会神奔忙着,而唯有一个男人是个例外。 他一脸脏须乱发,破衣烂衫的出现在城南,一如两年中的每一天一样邋遢,连头发里的虱子都散发出隔夜的酒臭味。 长安最南端的安德坊,因为距离北苑皇城最远,历来是马夫脚力聚集之地。这里的酒坊索性也不讲什么货真价实,物美价廉,连北城中最为卑劣的酒酿,在这里也要被兑上渭河水再卖。什么泥沙异味根本无所谓,对帝国的蝼蚁来说,能够尝到酒味,就已经足够麻痹一天的疲惫了。 肮脏的男人出现在刚刚开门营业的酒铺前,大喊了一声“半斤梨花春”,便一屁股做到了角落里的座位上,倒在桌上枕臂闭目养神起来。 伙计颠了颠醉汉摔在桌上的铜钱,嘲讽道:“对不住,徐大才子,俺们这小店可没梨花春,再者说,你这一吊钱也不够半斤啊。” “那就三两松醪春。”醉汉眼皮也不抬,接着道。 “松醪春也没有。就老春,爱喝不喝。”伙计蛮横道。 “老春就老春。曹孟德有诗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二两老春!”伙计高喊了一声。 “怎么是二两,我这明明够三两!” “怎么赊的帐不用还吗?!”伙计用手巾使劲砸了下桌面,以示警告,醉汉再也不争执。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要上演。醉汉在最为精华宝贵的光阴来到酒铺,用越来越少的银钱购买麻痹神经的浊酒,为的只是让自己不去想被拦腰斩断的前程,还有曾经的光辉岁月。 那段在东宫担任太子舍人的光辉岁月。 小二惯常来到角落里的大酒缸前,舀上一碗浊的不能再浊的酒,涂了口口水用手指叫了叫,一脸坏笑的拿到醉汉的桌前。 “哎,极品老春……” 一柄剑抵住瓶底,伙计脸色瞬间煞白。 “官……” 出手之人正是吕大胜。他做了个嘘声之势,将伙计赶至一边,然后引着王晊坐到醉汉对面。 王晊扇了扇窜入鼻翼的酒臭味,从怀中取出一尊青白瓷质地的高雅酒壶。这是武德二年唐高祖李渊从洪州一个小镇里征集上来的“进御之物”,虽然唐初年间世间还不知道景德镇的大名,但是明眼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只有宫廷盛宴才配使用的贵物。 醉汉没有睁眼,依旧枕臂沉浸在宿醉中,听到对面有斟酒的沥沥声响,笑道:“今天知道讨好你家徐相公?告诉你,别说你一个酒铺伙计,过去就是一州的刺史给我斟酒,我都未必接!今日算是便宜你了……” 醉汉说着接过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过愁肠,他突然精神一震: “梨花春!” 他猛然睁眼,凝视着对面的王晊坐直了身子。 “徐师谟,还记得我吗?”王晊按着酒壶问道。 醉汉微微点头,一滴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落。他没有问酒的来历,只是突然一把抓住故交的手问道: “书臣?太子又用的找我徐师谟了?” ------------------------------------- 关于徐师谟的回忆,是王晊在听到李元吉的话后才想起的。 时间再次回到建安七年,也是五月的初夏,那时东宫刚刚得知尔朱焕和乔公山揭发告密的消息。 坐在显德殿里的太子李建成焦急的纠合众人,紧张的纂拳问道:“玄成、王老,你们照实说,东宫到底有没有给杨文干送过铠甲军械?” 魏征与王珪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太子明鉴,如此大事,我等怎会隐瞒太子?” 太子身后的王晊,整段回忆的第一视角人说道:“殿下勿虑,此定是秦王府的诬告。” “秦王府诬告?”太子眼神闪过一时更深的忧虑。 “正是,太子细想,若是伯父和魏大人真的有意与庆州的杨都督共谋大事,怎会兴师动众,派人从长安大摇大摆的往庆州送军械铠甲?军械铠甲又不是特产,只要从庆州就地取材便好,即便庆州兵甲不足,那就让杨都督把死士送到长安来,再有东宫配发岂不是更为稳妥?何必不远千里将军械送到庆州,再把装备了军械的死士送回长安?” 一边的东宫舍人徐师谟也分析道:“更何况真要运送铠甲,只要偷偷送便好,何必要让尔朱焕、乔公山二人绕道仁智宫附近?摆明了是怕天子发现了不了。” 听了太子舍人和率更丞两位近臣的话后,太子紧张的心情才稍稍舒缓,顺着近臣们的思路,他也发现了此事的逻辑冲突:“对,那尔朱焕和乔公山虽说是东宫郎官,可是转隶东宫才不满半年,本宫莫说没有不臣之心,就是有,又怎会派此二人去!” 魏征道:“正是。杨文干赴任庆州都督后,逢年过节都会与殿下往来书信,原件都在詹事府留档,从不曾提及谋反之事。只要派人前往庆州,叫他去仁智宫御前对峙便可。” “不行!千万不能派人去庆州!”王珪说道。“齐王不是说了,天子马上会派人来传讯殿下,这个时候派人去庆州,岂不是坐实了串供之嫌?那样御前杨文干说的每一个字圣上都不会相信了。必须要让圣上派人去问,才能算是公允。” 太子点头道:“还是王老老诚谋国。对,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联络杨文干。我与他本来光明正大,东宫旧部年节向旧主问安也是礼节常法,父皇要是想查,那些书信尽数可查。此时派人去,反倒是百口莫辩。” 这时,赵弘智道:“殿下,眼下事情紧急,容下臣调出历年来东宫与杨文干的书信,只要天子口谕一到,殿下便能亲去仁智宫解释。” “去见父皇……对,本宫亲自去解释。” 赵弘智建议太子要去仁智宫,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中皆是不安。 魏征劝道:“殿下此时奉旨监国,若是离开长安,天下事无人决断……” 太子高声道:“天下是父皇的天下,太子亦是天子的臣子!若父亲真的有诏召见,难道本宫能避而不见吗?!” 魏征一时语塞,却听太子舍人徐师谟高声道: “当然能!” 太子猛然一惊,片刻后回过神来,指着徐师谟的鼻子问:“你说什么?!” 不知道是没有感受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还是真的有不畏权贵的勇气,徐师谟挺直了摇杆道: “圣上此刻不先召杨文干,摆明了是已经不再信任太子。太子此去,恐怕不是照齐王所说是去核验的,而死被圣上叫去扣压严审的。如今天子屡次受秦王一党蛊惑,与殿下父子相疑,此非大唐之幸。《汉书》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监国日久,门生故吏满天下,外有杨文干、李艺等人手握重兵,内有三省六部文官学士为用,何必亲身犯险,自蹈死地?” 显德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能听懂徐师谟的话,却没人张口接话。太子建成沉默许久,转头问 沉默就是默许。徐师谟知道自己这也许遇上了天下臣子人人梦寐以求的从龙之功,壮着胆子说道:“如今庆州、长安和仁智宫成掎角之势,若是殿下治书杨文干,两路发兵直捣仁智宫,迎天子,清君侧,则不仅杨文干谋反之事不必再深究,就是秦王一党,也可就此铲除。天下安定,一劳永逸啊。” “迎天子,清君侧……”李建成揣摩着徐师谟的话。“师谟,你可知天子身边的小人是谁?” “秦王,李世民。”徐师谟高声道。 “是啊,你知道是世民……” 太子仰天轻叹,猛然喊道:“所以你是要挑唆本宫弑父杀弟,做出猪狗不如之事吗!徐师谟,你长了几颗脑袋,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言!来人,将他带下去!押入囚牢,待父皇回銮问罪!” 徐师谟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耳边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他听不见众人与太子商议,只知道自己被人拉着拖出了显德殿,等恢复冷静时,他已经被锁进了地牢。 直到几个月后,“徐师谟贬为庶人”的诏书真正摆在他眼前时,他才明白,自己的大好前程,因为一席话,丢了。 从那时起,他不再是那个身居东宫的来日卿相。他只是个潦倒的布衣,带着魏征私下送的钱粮白银,成了这诺达长安城中的孤魂野鬼。 回忆至此而止。两年后,王晊再次坐到了徐师谟的面前。而嗅觉敏感的徐师谟微微抬眼,似乎瞥见了命运从指缝间留给他的机会。 “说,就说武德七年,你唆使太子造反,是谁指示的?” 王晊狠狠盯着曾经的同僚问道。 第63章 忠心与敌意 “他人指使?”徐师谟惊诧地将酒杯碰落在地。“当年若依徐某之策,太子举兵成事,如今已经位登九五,难道天下还有比未来的皇上更值得徐某尽忠之人吗!” 徐师谟激动了,他落魄了两年,从来只是懊悔自己的才华没有得到施展,但是从来也没有想过,东宫会有人怀疑自己的忠诚。 “位登九五?”王晊没有被对方的气势吓到,反而拿出了更加强硬的姿态:“天子已经是花甲之年,太子已经稳居东宫,他不争、不抢、不杀、不反,早晚都会位登九五!” 徐师谟大喊道:“可是秦王会争、会抢、会反、会杀了他!天策府的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之流会像蚂蚁一样爬到东宫,争着将太子啃食殆尽!他们会尽一切手段阻止太子!” “等天子传位夜长梦多,东宫必须只争朝夕!” 两个人的争论声越来越大,在空无他人的小酒肆里格外炸裂。店伙计看他们的眼神,渐渐从一开始的不屑,到好奇,知道听到他们句句谈及“天子”“东宫”“秦王”,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撒手就要去县衙报官。可是刚一出门,却一头撞到了吕大胜包裹在锦袍下的铁甲上。 “我要去报官!里面有反贼!”地上的伙计慌张喊道。 “不用去了,里面的官司,长安县令断不了。”说完,几个手下迅速上前,将伙计团团围住。 ------------------------------------- “我徐某人对东宫的忠心,天地可鉴!书臣你是明白人,如果徐某背后真有人指使,那么两年了,徐某要么已经被人灭口,要么那人钱财远走他乡,又怎会在这长安的下等酒肆中浑浑噩噩,荒唐度日?太子竟然对我还有如此怀疑,真是……唔……” 说了半日,徐师谟已经是声泪俱下,说道最后,竟然哭出了声。 王晊一脸严肃,眼睛死死盯着徐师谟沧桑的老脸,心中却着实有些动容。 徐师谟说的有道理啊。王晊内心感慨。 当年杨文干阴谋造反的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和东宫属官们虽然惊讶,但大多还是想着如何在现有的体系下辩解澄清,没有想过破釜沉舟,与仁智宫的天子彻底撕破脸。 而徐师谟谏言的趁机起兵,则是一招舍小得大的险着。 舍的是什么?是李建成孝顺仁悌的名声。要知道太子一旦起兵,那么仁智宫的李渊和李世民就会迅速达成统一战线,废李建成、立李世民,就会成为李渊在危机时刻的第一选择。 而李建成则别无选择,什么迎天子,清君侧,那都是说给外人听得。他必须一并杀了父亲李渊和那个一直与自己作对的弟弟李世民,如有必要,可能还要杀了那个给自己通风报信的李元吉。 得到的东西自不必说,大唐皇位,九五之尊,一件看似早就胜券在握,却是在这两年快要从他手中滑走的东西。 徐师谟的计策唯有一个难点,就是太子一旦起兵,必然天下耸动,他不能指望关外的任何一只兵马,甚至长安周边的戍卫军队。这些将领虽然表面上多与东宫亲厚,但那不过是逢场作戏,莫说他们忠心于天子,就是出于明哲保身,也会观望成败。 徐师谟的计策如果要成功,那么薛万彻和冯立等人率领的东宫人马就必须火速攻占仁智宫,不能给天子和秦王任何机会。 这就是一个翻版的玄武门之变。 而能够提出这一计策的人,一定对太子建成抱有绝对的忠诚,因为凡是太子的对手,都将死于这场灾祸。 “徐兄不必如此,你的忠心,殿下自然看在心里。你看看这个。” 说着,王晊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这是他在魏征帮助下,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遍查文库才找到的机密材料。 “这是……要杀我的诏书?”徐师谟惊得睁大了双眼。 王晊点头道:“是啊,当日天子一封诏书,在下的伯父和天策府的杜淹俱被发配蜀地,而有人更是将你的话捅到了御前。按照圣上的意思,你挑唆皇子内斗,是要斩首的。” 徐师谟望着这封诏书,不敢相信,指着落款处道:“可是此诏并未用印!” 王晊说道:“当然没用印,是太子冒死在圣驾前为你求情,直说你是受人诬告,才留下你这条命,只换回一个贬为庶人的惩罚。当初殿下要是怀疑你的忠诚,大可不必保你,此刻你只怕已经化作长安郊外的一抔黄土了。” “太子!殿下!是臣糊涂啊!” 徐师谟捧着诏书,泪如雨下。他想了两年,不明白在他眼中历来贤明担当的太子殿下,为何在杨文干事件后迅速抛弃自己。如今他才明白,太子不是抛弃了他,而是已经用尽全力救了他。后面的冷落,实在是不愿意将这刀下留人的求情宣扬开去,反倒令他徐师谟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殿下信我,今日又何必派你来质问我有无幕后主使?”良久,徐师谟再次睁开泪眼。 “来找你不是殿下的意思,是我和魏玄成大人商议后决定的。” “魏征?”徐师谟的眼神陡然一变,他知道魏征不是性情中人,绝不会单纯了解释当年误会才来找自己。 “我们发现,东宫中有一个潜伏许久的奸细,当初将徐兄献计太子起兵,东宫中知之者甚少,想必亦是这奸细探听得到后走漏出去。我刚刚所谓的幕后主使,并非指的是东宫外的人,而是在这东宫内部,有没有人指使,或者引导徐兄提出这造反之计?” “你是说,东宫内部……”徐师谟压低了声音,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嘴巴。 “你可是想起了什么人?!”王晊追问。 “不是……”徐师谟摇头。“在下只是惊讶,如果在东宫内部有奸细,那此人的幕后主使,定是意欲以太子为敌……” “正是。说白了,无非是秦王府的人。太子严令我查出此人,肃清东宫内部。对于此人的身份,你可有何猜想?”王晊没有多说,反正徐师谟已经得知自己曾被内奸构陷,这足以让他们同仇敌忾。 徐师谟愣住了。他的眼神空洞,而脑海在翻江倒海。多日酒徒在此刻重新找回了担任太子舍人时的精明,眼睛一时仔细看草诏,一时盯着王晊,一会又望向酒肆窗外的人流车马。 “书臣错了。”徐师谟的眼神凝重起来。“太子的敌人,可不只是秦王。” 王晊一听此话,来了精神:“还有何人?” 徐师谟抬头,盯着他沉沉说道: “天子。” 第64章 道破天机 天子…… 王晊琢磨着徐师谟的话,明白果然是自己把思维局限了,而东宫诸臣中,也只有被天子夺去一切的徐师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武德年间的这场夺嫡之争,历史上总是将之描绘成太子与秦王的二虎相争,殊不知李渊作为大唐开国皇帝,文治武功亦是不容小觑,甚至在六月四日玄武门那场腥风血雨之前,他才是牢牢掌握大唐命运的人。否则,太子根本不会因为杨文干事件被困在仁智宫审讯多日,秦王也不会在夺嫡之战中屡次向老爹卖惨乞怜。 武德九年的大唐政坛根本不是楚汉相争,而是三国鼎立。 可是如果将李渊也纳入考量,那么搜寻奸细的难度将会陡然提升。 虽然现在宇文颖一线的线索,已经因为程知节和兜帽客的出现指向了秦王,但是这最多只能说明宇文颖的背后是秦王,或者保守的说是牵涉秦王,不能说明东宫中奸细的身份。 眼看所有线索就要搅成一团,王晊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似乎又回忆要想起什么,但是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抬手扶住额头,轻抚额角暴起的青筋,竭力不让自己在徐师谟面前露出短处。 “不管是天子还是秦王,总是东宫中有奸细。此事还请徐兄保密,尽快回想当年细节,如果想起什么,无论何时,皆可来东宫报我。事成,太子定会有赏。” 说完,王晊将徐师谟留在震惊中,起身离开酒铺。出门时,他注意到被吕大胜绑成粽子一样的伙计。 “做买卖的嘴大。”吕大胜解释道。 “放了,好生补偿。太子仁孝,绝不会允许我们伤害百姓。”他想起李建成在显德殿中的训斥,吩咐吕大胜放了伙计,才踏上返回东宫的马车。 回到东宫的王晊只觉得无比烦躁。是啊,能不烦么,天子这一势力若是加入思考,那么局势将变得无比复杂。 若是奸细是天子手下,那自己还要不要抓? 天子的奸细不同于秦王的奸细,如果抓到了,很有可能会引发李渊和李建成父子的矛盾,令玄武门之变前的长安局势发生动荡; 如果抓不到或者不抓,这个奸细会不会将兄弟相争的计划提前禀报李渊,引天子出手介入,导致玄武门之变的历史彻底改写?又或者这名奸细的存在将阻止自己为秦王通风报信,从而掐灭点燃火药桶的火苗? 抓不抓奸细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历史的列车必须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准时进站,任何人,不管是奸细还是自己这个叛徒,都不能改变列车的时刻表。 奸细啊奸细,你到底是谁? 王晊只觉得困意在周身奔走,他实在坚持不住,倒在踏上沉睡过去。 ------------------------------------- 王晊睁开眼睛,烈烈天光已经化作案头的如豆灯影。两个侍女静姝和碧萝守着自己,在灯影下做着女工。 “我不会睡了好几天?”王晊扶着揉着太阳穴坐起身。 碧萝用男孩般的语气答道:“可不,王郎君可是足足睡了一个月呢。” “什么!一个月!”王晊瞬间清醒,蹭的跳下了床。 静姝连忙递来衣帽,解释道:“郎君别听这妮子或说。不过是休息了半日,还是五月廿七呢。” 睡了半日,在眼下这个紧张时刻,也是一种浪费。 “殿下、魏大人,又或者其他什么人可曾来找过我?”王晊边问边接过静姝递来的茶。 “没有……”静姝淡淡答道。 “谁说没有!”碧萝嚷嚷着。“门房接到一封信,说要给郎君。静姝姐姐怕扰你休息,没有接。”说着,她从身下拿出一张发黄的信奉,上面写着“王率丞亲启”五个字。 王晊一把夺过,嘴上虽然不说,但是眉宇间的严肃已经表现出了对侍女善做主张的不满。静姝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女孩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戌时三刻,旧地见。”信封的右下角,写着一个俊秀的“徐”字。 是徐师谟,他想到了线索。 “现在是何时?”他喝问道。 “戌时初刻。”静姝抢着回答,她在极力挽回自己犯下的过错。 王晊没有多言,抓起衣服一把跃入里间。还有两刻,足够他赶去与徐师谟见面。 外间,隐隐约约能听到碧萝与静姝的窃窃私语。 “你干什么!”静姝斥责起碧萝。“等他醒了再去找门房讨要不就行了。” “哼,我看你自打王郎君醒了就不对。”碧萝低声道:“你是不是看他醒了,又受到太子重用,有了觊觎之心?嘿嘿嘿,往常都是冷若冰霜的,怎么对他一个小小率更丞突然如此热忱?” “再胡说我撕了你的鸭子嘴!”静姝语带娇嗔。“我就是看王郎君醒后不像以前那般灵光,好些事情似乎都记不清了,有些心疼。什么觊觎之心,我们是下人,只要按照殿下和太子妃交代的差事办就行了……倒是你,善作主张要来什么信,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门房来过。这种事你下次能不能知会我一声,不然传到太子妃耳朵里,还以为我女人家见识短,误了他们军国大事……” 说话间王晊已经换上了不起眼的灰绿罩袍,大步走过二人面前。 “郎君且慢,外面有雨!” 静姝不顾碧萝的嘲笑,抓起蓑衣追了出去。 ------------------------------------- 雨声阵阵中,一身蓑衣的王晊推开了老酒铺的大门。 白日里那个伙计已经不见了踪影,酒馆内部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窗户射进的白光照亮了屋内的轮廓。 一个黑影端坐在角落里,尽管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王晊一眼认出,那是徐师谟。不过气质上和白日里的熏熏醉汉判若两人,眼下看上去更想是满腹经纶的……太子舍人。 王晊率先打破了沉默:“何必故弄玄虚,凭你的脸想进东宫,难道会有人阻拦吗?” “太子殿下多么小心谨慎的人,怎会东宫与天子贬斥的罪臣再有往来?”徐师谟的语气也不再惶恐,显然有什么东西给了他底气。 “说,想起了什么?”王晊追问。 徐师谟沉默片刻,像是故意压低对话的节奏,好掌握主动权:“没有,徐某知道的早就说过了。”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面对王晊的喝问,徐师谟不慌不忙:“徐某虽然想不起其他细节,可是却能帮你找出太子忧心的那只蛀虫。” “你说你能找到奸细?”王晊突然来了兴趣。 “当然!除非……”徐师谟沉吟道,他在斟酌措辞。 王晊连忙追问:“说,什么条件?!” “一者,徐某能继续做太子舍人,方能施行此计。”徐师谟竖起一根手指。 “另一个呢!”王晊只觉得一团火在心头燃烧。 徐师谟抬起头,眼光透过月色直抵王晊。 “二者,你王晊,必须是此人的共犯。” 共犯二字一出,王晊惊得草帽脱手。 而窗外,一阵惊天闷雷在帝都上空炸响。 第65章 政之首要 “王率丞,你很怕雷么” 角落里的徐师谟盯着他问道。 “你把话说清楚,何为共犯?!我王晊如何就成了奸细的共犯!” 不得不承认,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王晊慌了。 “呵呵,想不到一直被殿下称为智囊的王晊,如今在我徐某人面前竟然也只有这般胆色。” 徐师谟微微冷笑,解释道:“我且问你,如果这奸细查出来是天子的人,太子敢杀么?” 王晊摇了摇头。 徐师谟接着问:“如果是秦王的人,太子会杀么?” 王晊沉思片刻,接着摇头,说道:“太子不会杀,就是太子想杀,魏征也不会杀。杀了,他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如果留下,顺腾摸瓜,就能找到反制秦王的机会。” 徐师谟微微笑道:“正是。但是不管如何,此人太子定然不会留在身边,要找个由头赶走。既然不论是天子的人还是秦王的人都不能张扬,那就只能是找一个别的由头,和府中其他微末之辈一并处置了,才能不打草惊蛇。” “所以你是说,要添头?”王晊问道。 徐师谟没有答话,只是微笑点头。 王晊长舒了一口气,为自己的没有暴露而庆幸。 “这些事都是后话,眼下你要做的,是先找出这个奸细。” “那些话,我到了显德殿自然会说。”徐师谟摆出极为坚定的表情,显然这是他的底线。 “你要见太子?”王晊面露难色。“你知道殿下的脾气,他不会见你这个戴罪之人的。”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徐师谟微微一笑。 ------------------------------------- 翌日,巳时二刻。 太子正与魏征和赵弘智在显德殿议事。 赵弘智捧着一叠厚厚的公文道:“殿下,近日多地守将来报,各州城塞久经战火,亟待修葺。其中需求最为急迫的,有潼关、东都洛阳、还有庆州……” 太子听着赵弘智的汇报,微微抿了口提神的浓茶,长叹一声。昨日他犯了急病,弟弟李元吉又来怀疑二弟勾结突厥夺权,加之在禁中议事耽误了很多奏章未曾批改,几件事情夹杂在一起,直到深夜丑时初刻方才睡下。今天一大早又惯常例来显德殿理政,整个人只能靠这杯加了老参的浓茶才能提起精神。 魏征见太子疲惫至此,也是面露忧色:“殿下,要不今日休息一日。” 太子摆摆手:“父皇委以重任,本宫唯有尽心竭力而已。你们常说二弟夺权,可是你看二弟带兵之时,从未因伤缺阵,难道我这些小苦小累,还不如人家浴血奋战吗?弘智,接着说。” 赵弘智继续说道:“是,殿下。如今这些州府来报,修葺城墙需要朝廷拨款支持,可是朝廷府库中钱粮也不足,户部、兵部、工部这些天就此事议了好几轮,算来算去,除去秋收和寒冬不能动工,今年只能先紧着一地修缮,想请示殿下,先修缮哪一地的?” 政治的难题从来不是取舍,而是排序。太子浏览了一遍三部的奏报,反问赵弘智: “詹事府觉得呢?” 赵弘智思忖了片刻,谨慎答道:“当年洛阳被王世充所占,我军累攻终克,只是城垣也多有残毁,为诸地中破损最重,下臣建议,可先修缮东都……” 他话没说完,只听魏征在旁轻轻干咳了一声,明显是有不同意见,连忙明白是自己思虑不周,闭上了嘴巴。 太子也看出了端倪,转头问魏征:“玄成觉得呢?” 魏征道:“东都虽然最为残破,但天下诸事应当固本培元,方可伸展臂掖。潼关是长安门户,只有先巩固潼关,方可确保帝都无虞。” 太子接着问:“可是按照这奏疏上说,三部勘验,潼关损毁远不及西边的庆州和东边的洛阳。” 魏征答道:“修缮城墙,自然是先顾着最为紧要的防御之根本。大唐之根本在长安,修葺城墙自然也是先长安,再他地。潼关既然损毁最轻,少拨钱粮便可,但绝不能让世人觉得天下有紧要先于长安之地。” “先长安,再地方,玄成是要告诉世人,天下君臣有序。”太子总结完,魏征微微点头。 赵弘智闻言,明白自己的错误不在考量城墙损毁上,而是错在心中没有天子,这是极为严重的政治问题。他连忙跪地答道:“殿下恕罪!小臣一时糊涂!思虑不周!只是想着东都也是天子的东都,大唐的东都,这才……” 太子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赵弘智起身:“弘智多虑了。玄成之语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赵弘智愣愣的起身,生怕多说一句都是错。 太子饮了口浓茶道:“弘智不是外人。近来父皇有意,让世民带着天策府旧将移居洛阳,仿前汉梁王故事,树旌旗,用天子仪驾。” “啊?!天子仪驾!”赵弘智长大了嘴巴。他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吏,可是身居东宫要地,近来也没少听秦王之国的传闻,只是这后面的“用天子仪驾”的说法,真是头一次听说,不,甚至是闻所未闻。 见太子说了,魏征索性哼了一声,敞开天窗说亮话:“让秦王仿前汉梁王故事?臣看这是天子要仿赵武灵王裂国封子的故事!” 梁王故事,指的是当年汉文帝的皇后窦氏偏爱嫡次子梁王刘武,竟然让其在封地使用天子旌旗仪仗,以至于给景帝一朝的稳定造成了巨大隐患。赵武灵王故事,则是说传奇君主赵武灵王晚年在继承人问题上废长立幼,还妄想将赵国一分为二,交由两个儿子分别掌管,最终引发了危及国本的沙丘之乱。 历朝天子都将赵武灵王作为延续国本问题上的反面典型,魏征的话,无意是对李渊的极大冒犯。 “玄成大胆!”果然,太子将茶杯一把震在桌上。“此言传出去,就是本宫也保不了你。” 魏征道:“天下有序,君臣父子,岂有两王并尊的道理?洛阳兴王之地,王世充据此称帝数载,我朝历经数年,死伤千万方才攻下。如今秦王骁勇,麾下文武俱全,若是据此地,则王命不出潼关口,山东皆不属殿下矣。要依臣见,莫不如就一把火烧了便好!” 正在此时,内侍禀报,太子率更丞王晊求见。 “好,今天人齐,让书臣进来!”太子话音刚落,王晊便带着一个随从步入了显德殿。 “来的正好,弘智,你把奏疏上的事跟书臣说说,看看他怎么选。” 王晊本来一肚子话,此刻见被太子按在嘴里,好不憋闷,但是也只能先硬着头皮回话。等到赵弘智介绍完修城墙的大致情况,他眼珠一转: “依臣之见,先修庆州。” “为何?”太子问道。 废话,洛阳和潼关你都不同意,可不就是庆州。王晊心中如此想,可是嘴上不能说,他思虑片刻说道:“赵主簿说的没错,城墙修葺自要务实,以备战之用来修。而魏大人更是谋国之论,乃是以小见大,以修城池来警示天下。不过依臣看,长安只是国之小安。” 魏征摇头问道:“难道还有比保皇驾更重要的?你说,是何事?!” 王晊答道:“平胡虏!” 魏征和赵弘智都是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尽皆点头同意。 太子微笑道:“是啊,书臣深得我意。长安之安,首在大唐之安,其次才是这城池之固。眼下突厥南下,如果让他们越过庆州,直抵长安,那即便长安金城千里,恐怕也不保不了天子之安。” 魏征点头道:“殿下和书臣所言极是,是老臣糊涂了。” “玄成不必如此,书臣所言,也是在你的议论之下。弘智,就如此办理。” 太子知道,王晊前来定是有了关于抓捕奸细的进展,加上政事已定,便示意赵弘智先退下。 赵弘智前日挨了骂,眼下正是勤勉立功的时候,连忙会意起身退出殿外。在经过王晊身边时,与那护卫打扮之人擦身而过。错身之际,猛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没有记起,只得先退出大殿。 等到内侍也尽皆退下,大殿内只剩下四人时,太子才开口问王晊为何前来,是不是抓奸细有了进展。 王晊答道:“臣没有进展,但是此人有计策,能立日抓住东宫奸细。” 太子和魏征不解,全都看先王晊身后之人,只见此人行礼起身,摘下兜帽,露出隐藏面目。 “徐师谟?!”太子皱眉惊问。 第66章 徐师谟献计 “殿下!殿下!徐某终于又见到殿下了!” 与太子四目相对的一刻,徐师谟顿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起来。 李建成下意识要去扶起暌违多日的近臣,可是武德七年的恩怨一下子涌上脑海,像是一堵后墙横亘在主仆之间。 太子退后,重回座位上,用极为严肃的口吻道:“王晊,他是父皇贬斥的罪臣,你带到东宫来,不怕圣上论罪吗!” “殿下,徐师谟想要戴罪立功,他有信心找到东宫细作。” 李建成猛然瞪向王晊:“你将那事告诉他了?” 王晊回答:“如果那奸细在武德七年一案中坑害了太子,那徐师谟和家伯还有殿下都是受害人。臣只是告诉徐师谟有奸细之人的存在,其他的尚未明言。” 魏征也上前道:“殿下,找到徐师谟,事前臣亦知之。师谟虽然是戴罪之身,但是其忠心可鉴。殿下紧要之事,尚可用之。” 徐师谟也哭着上前,跪倒在李建成膝下:“殿下!当年殿下是冤枉的,臣不过是为了殿下啊!这几年臣不在东宫,殿下的鬓角都有了白发,臣实在不忍再看到殿下受奸人逼迫,就让臣为殿下分忧!” 此情此景,李建成心烦意乱。他闭目沉思,良久,才开口道:“师谟,当年你受到父皇贬斥,我虽然救了你一条生路,可是贬斥之罪,你却谈不上无辜。” 徐师谟跪地点头:“臣这两年来每日静思己过,才知道当年祸从口出。” “你不是祸从口出,是祸从心出!”太子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莫说当年,就是如今,本宫若是真的如你所言,对父皇兄弟刀兵相向,你以为本宫只是丢了些许名分?错!本宫丢掉的整个李唐江山!” “天下权柄是什么?你以为就是武库里的刀枪?错了!天下就是人心!天下万万人心,我李家父子兄弟的人心,就是这万万人心的根,万万人心的魂!” “我李家的人心乱一点,天下的人心就得乱一片!天家是什么?是百姓万民的表率!若是我李家祸起萧墙,那百姓就能照例行之,为家产爵位,子杀父,兄杀弟,诸侯反天子!难道我以后李家子孙,凡是到了帝位更迭,就要刮上一阵血雨腥风?!兄弟间不掉几颗脑袋就不能和睦?那这几年父皇和我们几个兄弟呕心沥血达成的天下一统,岂不是要付之东流?” “李氏到了本宫这一代,已经不是晋阳时候了。凡是要多想想以后,多想想大局。” 这一腔心事说完,李建成已是疲惫不堪,他重重的靠在椅背上。此时此刻,他多希望面前的听众不是这些属官外臣,而是那一个拼死拼活要来抢帝位的二弟世民,还有那个一心催着自己先下手为强的四弟元吉啊。 “臣知道错了。”徐师谟聆听着太子垂询,已经哭道连眼泪都干涸。 太子深吸一口气:“起来,书臣说得对,当年说到底,你也是被害之人。说,你打算如何下手?” 徐师谟擦干眼泪,环视四周,只是这片刻功夫,眼角的狡黠光泽便取代了哀伤的泪痕。 “四个字,引蛇出洞。”徐师谟语气冷静说道。 王晊突然被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笼罩,一阵不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 “详细说。”太子闭目养神,一边接着听徐师谟献计。 徐师谟决然道:“请太子邀秦王来东宫赴宴。” “赴宴?” 在场的众人除了徐师谟,全都是眼前一亮。 王晊更是瞪大了眼睛,浑身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连一贯老成稳重的魏征也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要在宴会上……” “毒害秦王。”徐师谟一字一顿说道。 “放肆!”太子猛击桌案。“本宫刚刚的话都白说了吗!你失心疯了。竟然让本宫在东宫毒杀手足!” 徐师谟重重磕头:“请殿下容臣说完!臣无意加害秦王!” “无意加害?”李建成收起了被自己拍红的手掌,眼神怀疑的盯着徐师谟。 见太子沉默,徐师谟连忙接着道:“不管什么理由,太子是君,秦王再大也是臣,定会前来赴宴。只要在宴会前一个时辰内,殿下派长林军封锁宫门,然后在宫内放出消息,说殿下为了不让秦王带兵前去抵御北面的突厥,要下毒毒害秦王染病,那奸细闻言必定有所行动。” 太子再次闭上了双眼,不过这次不是在养神,而是在模拟徐师谟的计策。 徐师谟道:“那奸细无论受何人指使,定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但是他无论如何做,终归不过是两种选择。” 太子幽幽说道:“要么顺水推舟杀了世民,要么抽刀断水去救世民。” “正是。”徐师谟道。“那时臣和书臣会严格监视这东宫的上上下下,何人举动反常,何人接触外人,如此顺藤摸瓜,定能找到奸细。” 太子追问:“那世民的安危呢?若是真的出了危险该如何收场?” 徐师谟道:“太子放心,既然我方有备,只要保证当日秦王殿下所有饮食皆由在下和书臣试毒,便能确保秦王殿下无虞。” “宴会……”太子沉吟着。“我兄弟三人上次同桌宴饮,还是在武德五年本宫剿灭刘黑闼的庆功宴上。” “兄弟三人?”这次换徐师谟惊讶。 太子没有回答他,而是望向主心骨魏征。只见太子洗马点头道:“不仅是齐王殿下,还有其他在帝都的宗室王公,都可请来一叙。人多眼多,如果真有万一,太子也能解释。总不会有人选择在众目睽睽下谋害亲弟。” 太子道:“不仅是为了要人证,更重要的是,要让天下人看看,我李家手足坚如磐石。” “殿下这是同意了?”徐师谟听到太子已经在和魏征研究宴会的细节,脸上已经乐开了花。他期盼着重新为这位未来的九五之尊建言献策已经太久太久,此时此刻,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重新戴上冠帽,手持珪板出现在太极宫前的样子。 “书臣,你为何不语?觉得此计不妥吗?”太子仍没有下决断,特别是当他发现王晊对此一言未发时,更是觉得哪里出了纰漏。 而谁也看不出,此刻面容呆立的王晊,内心已经怒涛滚滚。 东宫设宴……毒害秦王……这不就是史书上关于玄武门之变前奏的记载吗!他本因为自己搜捕奸细是和大历史诡计平行的一条支线,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通过徐师谟产生了交汇! 难道那场宴会本身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闻?又或者说是因为那个奸细,甚至是王晊,才会领这场不容寻常的家宴载入史册?! 这到底是是王晊人生与大历史的并轨,还是对既有历史的改变? 无数个问题从他心中冒出,但是武德九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显德殿内,没人能够回答他。 只有太子的问话不停在他耳边回荡:“书臣,对此计可有异议?” 凭借着巨大的精神理智,王晊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臣……无异议。” 魏征与王晊皆无异议,可是太子仍旧不能下决断。他的眼中,不安仍旧是主色调。 “劳烦玄成去请齐王来,兹事体大,本宫要和他先商议。” 太子口令一出,魏征转身便去请齐王。 “师谟,你先去偏房休息,待事情决定了本宫会召见你。”说完,他传两名长林军上殿,将徐师谟带离了视线。 “书臣啊……”太子对仅剩下的王晊说道。“本宫心太乱,一会儿元吉来了,你不要走,就藏在屏风后面,帮本宫决断。” 王晊没有推脱,只是轻声问道:“太子还是不放心秦王?” “非也。”太子仰头,用极为疲惫的声音说道: “本宫是不放心元吉啊。” 第67章 天家手足 齐王踏进显德殿时,那神采奕奕的表情,和主位上疲倦至极的太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兄长,大喜啊。我听说房玄龄和杜如晦二人被父皇调离天策府,诏书里甚至连‘不得再事秦王’这样的话都写了出来,我看二哥没了这两个智囊,还拿什么跟我们斗!” 喜形于色的齐王李元吉高声叫嚷着,一屁股坐在了下首的雕花宝座上,端起青瓷茶碗,将尚且温热的浓茶一饮而尽,饮罢还发出一声啧叹,似乎这杯中不是茶,而是击败李世民的庆功酒。 “就这些?还有吗?”太子端坐在上首正座,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弟弟。 “还有……”李元吉四下环顾,见大殿上并无内侍,才低声道:“大哥听说了吗,近几日父皇夜召裴相密谈。我托禁中的内侍打听了,似乎言语间谈及二哥和洛阳营建,看来父皇这次终于是下定决心,要把二哥踢出长安。现在长安坊间都有流言,说父皇早晚会废黜天策府,甚至是他的秦王封号。” “此事裴相已经私下告知过我,还有吗?”太子不动声色问道。 “还有?”李元吉皱眉细想,不禁抓耳挠腮尴尬笑道:“大哥位居中枢,消息广达,而小弟这个侍中不过是把着门下省一个小衙门,耳目闭塞的……” “你可不是把着一个小衙门,你这个齐王,手下兵强马壮,哪里差了!”李建成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听话听音,李元吉不傻,早就听出了大哥话中的责备之意,面色窘迫的说道:“小弟又是哪里做错了,惹得殿下不悦?” “你还来问我哪里错了!”李建成怒气上涌,怒道:“发送死士暗中刺杀天策府的尉迟敬德,还有派人带着金银珠宝去拉拢收买天策府的部将。元吉啊元吉,没想到你竟然能做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本宫看你这个齐王,是不想做了。” “大哥,我……” 李元吉一听这些话,脸色突然由红转白,像是本能一样蹿了起来。他手足无措,看上去有千言万语要解释,可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咽了下去,最后才一脸无奈的说道: “大哥,是,这些都是小弟我做的。可我是为了谁啊?还是不是为了大哥你能坐稳这东宫的位子……” “愚蠢!”李建成怒的一拍桌子。“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天策府那些部将围在世民身边,图的是钱财吗?图的是从龙之功的大富贵,大功勋!岂是你用几箱子金银能够收买的?” “你这么做,不仅不能拉拢他们,传扬出去,反倒会矮化本宫,反衬他李世民光明磊落,尽得人心!你说你也是在门下省历练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和宰执们好好学学!” 李元吉见太子动怒,满脸委屈的道:“是,小弟也看出来了,天策府那帮人都是赌徒,就是赌上全家性命扶着李世民上位。所以我这才觉得只能来硬的……” “呵!” 太子脸上闪过一阵失望之色:“所以你就挑了二弟身边最能打的尉迟敬德来硬的?你是猪脑子啊!别说你的人杀不了他,就是薛万彻和冯立上阵,也不是那尉迟敬德的对手!再者说,这是胜败的问题吗?” “那是什么问题?”李元吉讪讪答道。 “尉迟敬德真有个三长两短,父皇第一个怀疑我,其次才会怀疑你!父皇年纪大了,眼下最在乎的事,就是如何维持朝局稳定,还能保全我们兄弟。你倒好,生怕人家拿不到把柄,自己往上送!” 李建成体虚气短,说到这里不禁捂住了胸腹,俨然是腹痛的旧疾发作,李元吉急忙上前安抚,却被兄长一把推开。 “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你到底是在帮忙,还是在添乱。” 李元吉一脸委屈道:“大哥,我自幼跟着你,你还不懂我吗?那年父皇和二哥在晋阳起兵,留下我们一家老小在河东,要不是你力挽狂澜,带着我们冲出前隋的包围,眼下还有我李元吉吗!” 听到弟弟如此辩白,李建成的怒气也降了三分,他喘匀了气,接着道:“别怪大哥着急。杨文干的事情才过去几年,忘了?!王珪还在蜀地受苦呢。你信不信,只要尉迟恭一死,父皇为了平衡,马上就会让薛万彻他们这些东宫将领,还有我那两千长林军给那莽夫陪葬。世民断一指,咱么可是要断一臂啊!” 李元吉如梦方醒,诚恳的保住了李建成道:“是弟弟糊涂了,险些酿成大错。” 李建成接着说道:“愿言思子,不瑕有害。这句诗你还记得吗?” 李元吉点头:“记得,这是当年父亲教我们开蒙的诗。” “元吉,大哥知道,世民有野心,而你看也不过世民风光,可是眼下突厥在北边虎视眈眈,山东诸地民变频仍,这个时候,只要世民不逾矩,我们就不能不顾手足情分。前隋二世而亡,根子就在杨勇、杨广兄弟不睦。” 李元吉点头,可是仍有些不忿的说道:“可是李世民他不是大哥这样的仁厚君子,我就不信,没有他这个天策上将当内应,颉利如何穿插于州府之中……” 李建成叹了口气,苦口婆心的说道:“你说的我不是没想过。所以这次出兵驱逐胡虏,我向父皇推荐你出任扫北行军元帅,南阳郡公李靖为你的副手,屈突通、柴绍为随军长史、司马。父皇不仅同意了,还索性罢了世民的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和陇西道行台尚书令二职,都交由你节制。敕书已草拟,落款就是你派出刺客的五月廿六。” 李元吉刚刚还受到兄长一顿斥责,眼下又受到兄长举荐,陡然成了天下军权最盛的兵马大元帅,一时百感交集,情绪激动,竟然落下泪来。 “兄长如此信任,元吉肝脑涂地不能报答!” “什么话,那是父皇恩泽。还有,裴相已经劝说父皇同意,让你出征时带上世民天策府的部将,一来这些人多少有些才能,行军布阵能帮你一把,二来打散天策府,没了武将就没了兵权,不管天策上将的封号废黜与否,都无关紧要了……元吉?元吉?” 太子说着,却见齐王眼光出神,似乎是在思虑什么,直到叫了三声,李元吉才回过神来。“我知道大哥一片苦心,可是程知节、秦叔宝之辈都是虎将,我哪里驾驭的了?” 李建成语重心长的说道:“所以我有意,过几日设宴,让你和世民都来东宫,当面请他晓喻诸将听你号令。宴期嘛,就定在六月初一。” “啊……”李元吉一时语塞,他这才明白过来,刚刚兄长对他打一巴掌揉三揉,最终的目的,是要促成这场宴会。 纵然对太子的深意了然于胸,齐王还是难以接受,他话在嘴里打转,良久才说道:“大哥,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李世民他趁机谋害于你……” “笑话!这是东宫,谁敢在此谋害大唐太子!只怕世民还担心我们谋害他不敢来呢。”李建成道:“再者,我也请了淮南王叔等宗室同来。当着宗室们的面,世民总该顾全天家颜面……” 太子一字一句的说着,身后的屏风背面,王晊正透过木架的缝隙注视着齐王李元吉的表情。这不仅是太子布置下的任务,更是他来到此地最主要的目的——弄清玄武门之变的始末。 这场在史书上只有不到五十个字的酒宴,正是玄武门血战的序章! 从齐王元吉进殿,到兄弟谈话即将结束,屏风后的王晊没有一刻松懈。 随着太子说完,王晊的心跳开始加速,特别死当齐王李元吉一阵点头,乖乖退出显德殿后,这种不安和紧张感在他的心中达到了顶峰。 齐王最终也没有说出在酒宴上毒杀李世民的话。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可是无论新旧唐书,都明确记载李世民在酒宴上中毒,甚至还口吐鲜血,而幕后的主谋,就是太子和齐王兄弟二人。 如今二人哪怕连一个“毒”字都没提到,那么在酒宴上下毒的人,会是谁呢?! 设想秦王不中毒,很快就会被驱赶到洛阳,天策府部将散落天涯,那样的话何来玄武门之变?又何来贞观之治!? 难道历史要在这里,被改写么…… 王晊一头乱麻,直到,太子叫响了他的名字。 第68章 魏征搅局 王晊静立在太子面前,可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还在纠结刚刚的谈话与史书记载不相符的问题。 “元吉的话你都听到了,可觉得有所异常?”李建成问道。 王晊答道:“小臣没听出异常,反倒是觉得……” “反倒是如何?当着本宫的面,何必扭捏?”太子追问。 “相比于秦王,齐王与殿下关系更加亲厚。可是小臣从殿下的话中,越听越觉得殿下似乎和秦王更加亲厚,反倒是有意提防齐王一般。” 太子闻言哈哈大笑。 “殿下何故发笑?是不是小臣哪里说错了?”王晊有些不解。 太子平息了笑声,道:“本宫笑你明知故问啊。当年不就是你劝本宫,齐王也是嫡子,不要忘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故事吗?” “呃,这……”王晊一脸尴尬,恨不得穿越回两分钟前,好好抽那个多嘴的率更丞两巴掌。 “算了,本宫知道,你这是在提醒本宫,这个时候不能忘了敌我。” 听太子竟然为自己想出了开脱之策,王晊来忙借坡下驴,躬身认了这番意思。 太子接着说道:“我与元吉是出生入死的手足之情,对他敲打,不过是矫枉过正,以防他也受到身边宵小之徒的蛊惑。君子之位,以德服人,这不是你之前说的么?” 王晊点头,他不敢再露出马脚,故作镇定的接话道:“殿下一片苦心,乃是明主贤君风范。想来只要齐王殿下此战得胜立功,笼住天策府那干旧将,秦王殿下纵有野心也是孤掌难鸣,殿下多虑,实在是天下为公的大道阳谋。” 太子道:“阳谋总比阴谋要来的稳妥。行了,只要稳住元吉,设宴便可行,你去请徐师谟来,他是始作俑者,行计时少不了他。” 王晊领命退下,步履间,他望着太子近来因为政事、家事、国事急速疲惫的身体,隐约觉得有些伤感。 “对了,她们服侍的如何?”太子突然叫住他。 “她们?!”王晊一时没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静姝和碧萝,小臣卑贱,实在不敢麻烦两位仙姑,不然就请殿下收回。” 太子道:“你踏踏实实的住在偏殿。那两人都是太子妃用心挑选的,于本宫无干,你不要生出避嫌之意。那二人中静姝熬得一手好参茶,你顺道叫她去熬煮些来,一会与玄成和师谟共饮。设宴之事,还要再好好研究。” ------------------------------------- 众人议定设宴缉拿奸细之事,离开显德殿,已经是日暮时分。 徐师谟仍是戴罪之人,太子同意在宴会前让徐师谟跟着王晊操持,只要找出了奸细,再设法令他官复原职。 在离开显德殿的路上,魏征、王晊还有徐师谟三个人全都保持沉默。王晊是在思考宴会上毒杀秦王的指令将会出于何人,而魏征和徐师谟的的沉默……王晊不知道,也懒得去管。 行至一个转角,魏征突然停下了脚步。 “书臣,借一步说话。” 魏征这一开口,王晊刚刚放下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这架势,摆明了是又不能让太子听得话要说。 而自从王晊苏醒以来,魏征都是与太子同心同德,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王晊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口水,跟随魏征走到更加隐蔽的角落。 更令他疑惑地是,徐师谟竟然如影随行。 “太子仁厚,有些话魏某在显德殿难以开口。”魏征望着苍白的月色,又看了看王晊。 “书臣,你觉得秦王是何种人?” 王晊拿不准对方的意思,只能凭借脑海中的印象回答:“天策上将么,用兵如神,杀伐果决。” 魏征道:“是啊,杀伐果决。太子仁孝,处处想着帝位崇高,有德者居之,要想着百年后的大唐江山如何延续,想着不能重蹈前隋的覆辙,想着人心即天下,可是你觉得,秦王会如何看待帝位?” “秦王殿下嘛,可能会想……” 王晊揣摩着魏征的意思,不知怎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形象突然闪过他的脑海。 “朕即天下。” 此话一出,魏征一愣,连一旁的徐师谟也是抬头一愣,随之会心一笑。 魏征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太子洗马说着抬手,指了指徐师谟从怀中掏出的一个小瓷瓶。 王晊伸手拿过瓷瓶,就要打开瓶塞,被徐师谟拦住。 “书臣不能开。” 王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不用看,他已经知道了瓶中藏得是什么。 徐师谟低声道:“这是波斯传来的毒药,中原人称‘销骨散’,只要闻一闻,顿时困意上涌。只要三钱的量,就能让人胫骨松弛,气血虚亏。凭瓶中的量,虽不能要人命,可是能摧人心肝,令人半死不活。” 破案了,妈的凶手就是你们! 王晊只觉得心中块垒落地,他瞪大了眼睛凝视魏征,尽管手心里已经紧张的冒汗,可仍然用极为平静的语气说道: “你们要毒杀秦王殿下?” 魏征苦笑一声道:“道理在显德殿中已经说尽,我又不是奸细,怎会做那样的蠢事。师谟能将此计向我说出,自然也不是奸细。算了,师谟,将你刚刚和我说的话,与书臣再说一遍。” 徐师谟接着道:“书臣老弟,太子仁厚,不愿意坏了天家手足情分,可是君辱臣死的道理,想必不必在下赘言。此药乃是徐某机缘所得,无色无味,长安仅此一份。只要将此药混入六月一日秦王的酒水中。届时秦王无性命之忧,却也再无天策上将之勇武,日后更休论与太子争夺储位。” 魏征道:“师谟此计,既能全了天家人伦,也能为太子、为东宫除去心头之患。只不过苦了书臣,宴会上审验菜品,难免嗅闻其味。” “魏大人是要王某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王晊问道。 魏征连忙摆手:“不必不必,书臣至多酣睡半日即可。绝无性命之忧,魏某亦在酒宴上,难免沾染其味。你我若是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今后谁来辅佐太子?” 徐师谟解释道:“两位放心,此药发作需要一个时辰以上,且症状由浅入深。等到秦王发作,只怕已经是三日后了。” 魏征道:“书臣,此机会千载难逢,太子仁厚,有些事只能我们来做……书臣?” 王晊没有理会魏征,而是一把攥住了徐师谟的手。 “你说秦王三日后毒发,那就是六月初四?” 徐师谟没想到他一个书生竟然有如此力道,苦着脸重复道:“是六月初四!是六月初四!” 王晊盯着那药瓶,口中呢喃着:“气血亏虚,半死不活……” 六月初四,半死不活的秦王,还到得了玄武门吗? 第69章 梁上疑梦 王晊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偏房,他不记得怎样和魏征还有徐师谟告别,不记得临别时二人脸上的严肃神情和得意诡笑。 他只记得自己两只脚死死踩着花圃里的石板路,靠凸起石子的痛感指引方向。因为他已经不能思考,他的脑海中充斥着一个声音: 到底该做什么?历史到底想让他做什么? 徐师谟的那瓶毒药,与史书上所记载令李世民口吐鲜血的毒药根本不是一回事。如果六月一日秦王李世民东宫赴宴已成定局,那么纵然未来的太宗皇帝有天神相助,也断然无法抵御无色无味的“销骨散”的侵蚀。 难道自己要眼睁睁看着堂堂天可汗在眼前变成一介懦懦病夫?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那贞观之治将去哪里? 那个影响了中国几千年民族底蕴的盛唐将去哪里?! 眼前的这个大唐,还会是史书中所记载的大唐吗? 不……莫说大唐,历史都会变样…… 这些会是他的穿越引起的吗? 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穿越十日不到,他还只是东宫从七品的率更丞小吏,至于肩上的重任,看似查的热热闹闹,实际上根本没有一点进展。那为什么?为什么历史会在他的面前产生突变? 就这样,他浑浑噩噩的走进了房间,口中呢喃着“为什么”,转身关上了房门,丝毫没有在意自己鲁莽的撞到了迎面而来的碧萝,后者又碰翻了静姝手中的参汤。 ------------------------------------- 夜晚,梦来的蹊跷。 王晊隐约发现自己正坐在显德殿的房梁上,整个大殿在他的面前一览无余。 他从来没有这样以俯视的角度观察整个大殿。 身穿黄袍的男人坐在正座上,正在批改奏章。 很明显,那是勤政的太子,李建成。 彼时的太子仍保留着立国时的意气风发,即便国事缠身,仍旧是满头黑发。 堂下的烛火突然摇曳,一个白衣男人急着踏进了宫门,带入了一阵惊慌的风。 王晊只能看到那人的头顶,却看不清面容 太子见到白衣男子,先是微笑欢迎,可是紧接着,那白衣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张纸条递给太子。 太子在看到纸条的一刻,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王晊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只能从太子渐渐皱起的眉头中解读出事情的严重性。 肯定出了大事。白衣男子说完,太子一把将毛笔拍在笔架上。只见他向门外招呼,一个小内侍在门口点头允诺,转身便走。片刻后,又有几个男人闻讯赶来,显然他们是应了太子召集而来商议大事的。 只见那白衣男子将宫门关上,转身将纸条交给众人传阅,然后当着太子的面,亲手将之焚毁。 显德殿的空气瞬间紧张起来。王晊看不清众人的脸,但是他能从众人举手投足间感受到他们和太子相同的焦虑。 很快,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先开了口。但是他的建议太子并不满意。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而且越说越急,似乎渐渐衍生出水火不容的两种意见。 其中一方一把抓住太子的衣袖,急着就往外拉。另一方则一把抱住太子的腰腿,似乎极力要将太子留在显德殿中。 而处在暴风眼中心的太子,就这样被手下的谋臣们撕扯着,分裂着,既不敢前进,又不甘止步。 正在犹豫间,刚刚的内侍进门禀报,所有人突然松了手,齐齐望向殿门外。 不等王晊弄清细节,另一个身穿黑袍的内侍闯进了殿门,他手中的黄绢卷抽映出灿灿日光,与殿内压抑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展开的黄娟上,王晊清晰的看到了“圣喻”二字,那是来自大唐开国皇帝的圣旨。 在父亲的圣旨面前,即便富贵如李建成,也不得不起身离席,在一介阉人的面前跪了下去。 王晊扫视众人,果然所有人在见到明晃晃圣旨的一刻,无不惊慌跪地,唯有…… 唯有刚刚那个报信的白衣人,趁着太子和众人下跪一刻,从太子的书桌上偷偷摘去了一件极为细小的物件。 他偷走了太子印玺! 他就是东宫的奸细!! 王晊大声喊出了“奸细”二字,可是他和众人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板,现场的声音他听不到,他的声音太子更不知晓。 圣旨并不长,但是足以令在场每个人的脸上瞬间结出冰霜。太子起身接过圣旨,然后和那个老内侍随口攀谈着,亲自将其送出殿门外。 其他人跟在太子身后,没人注意到,那个躲在角落里的白衣男子,竟悄悄的从画中掏出另一张衣带宽的信纸,在上面草草扣下了太子印,然后不动声色的将印玺放回原位。 狭窄的信纸上字迹微如蚕豆,可是即便如此,王晊依然能一眼认出上面的内容。 【文干反,保东宫】 王晊明白了,这就是武德七年杨文干事件第一次传到东宫时的场景。 白衣男子带来的消息,是尔朱焕、乔公山的举报,太子当众令他焚毁的,是齐王李元吉从仁智宫行辕发来的密信。 毋庸置疑,这个白衣男子,就是潜伏在东宫的奸细。 王晊死死盯着那人的大胆举动,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一切只能用惊险来形容。 要知道在场诸人只要有一个回头,就能一眼看见那人的大胆举动。可是命运似乎有意弄人,偏偏此刻,整个显德殿就无一人回头。 那人安顿好了一切,将信纸收入袖中。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与房梁上的王晊四目相对! 王晊只觉得空气中有一把剑直刺面门。 他无处可逃,整个人像是堕入陷阱的猛兽,深深陷在白衣男子的眼神中。 即便四目相对,即便毫无遮拦,可他就是无法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能死死记住那双眼睛。 那双机警、狡猾,又满是惊慌的眼睛。 慌张间,王晊一个不稳,整个人从显德殿的雕梁上滑落。 他只觉得自己大地在向自己逼近,深黑的地砖仿佛无尽深渊将他吞噬。 他重重砸在地上,身下,是静姝和碧萝为他遮盖的纱被。 原来是他睡觉翻身,从床上掉下来了。 跪倒在圣旨前的太子……鬼鬼祟祟的白衣男……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难道梦境也会如此真实? 那个白衣男子又是谁? 还有着栩栩如生的场景绝不会凭空出现在自己梦中。按照之前的情况,这应该是王晊当年的记忆。若如此,他躲到房梁上去干什么呢? 现实的窘境还未解脱,梦境又带来新的疑惑。 王晊打开窗,寄希望于长夜凉风能带来平静。 但是他错了,除了今夜,暴风雨来临前,长安注定还有很多个不眠夜。 第70章 山雨欲来 给秦王的请帖,是由詹事主簿赵弘智去送的。 秦王答应的很痛快,不仅应允赴宴,还赏了赵弘智十两白银。 这十两白银在赵弘智看来极为烫手。从秦王的宏义宫一回来,他便立刻去显德殿向太子复命,十两白银一钱不少,全部拱手奉上。 “既然是赏你的,就拿着。堂堂东宫属官,总不至于被十两银子收买。” 赵弘智忐忑的手下来自敌营的赏钱,从显德殿一退出来,就转头去找王晊。 他花了正正半个时辰,才在花圃的角落里发现了独自一人的率更丞。 “书臣,这大白日的你怎么不在殿下身边服侍,到有闲情逸致来这里赏花!” 赵弘智看不出对方脸上的焦虑,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木墩上。 王晊抬眼,如狼般警觉的望着眼前的男人。 会是他么? 惊梦过后,王晊没有再见任何人。早在赵弘智去宏义宫送请帖之前,魏征就在东宫内部散开了即将宴请秦王的消息。 事已至此,已经不需要去追查内奸的身份了。 他分析过,如果武德七年假传太子手谕和揭发徐师谟罪行同为一个奸细所为,那么此人一定不是天子李渊手下。因为天子绝不会主动诱使杨文干谋反。 所以事情还是和原来想的一样,奸细来自秦王府。 既然如此,按照史书上的记载,那位太子和魏征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内奸,一定会来找自己。 除了太子和魏征,还有东宫内尚无人知晓其行踪的徐师谟,只有自己知道太子设宴的详细安排。 所以王晊特地避开静姝、碧萝,还有其他所有无关之人的耳目,一个人躲到东宫的角落里,等着看谁会第一个来找自己。 东宫设宴,在外人看摆明了是鸿门宴。谁会急着来找自己,谁就是内奸! 而王晊没有想到,第一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竟然是赵弘智。 “原来是你。”王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赵弘智不明就里,没有听出王晊的话音,依旧自说自话:“书臣老弟,你是不知道,刚才我去秦王府,那个凶险哟。” 听到赵弘智没有接话,王晊刚刚提紧的心,顿时又松了下去。 一场误会。这赵弘智竟然真的是来找身为率更丞的自己的。他仔细观瞧赵弘智谈吐,见确实没有掩饰,才放心的接过话头: “如何凶险?有尉迟恭和秦叔宝守门吗?” 赵弘智一拍大腿:“呀!要不连殿下都说你是智囊呢!你怎么就能猜中的?” “猜中?秦王真的让大将守门?”王晊不解,尉迟恭和秦琼守门的故事发生在贞观年间,是李世民因为怕玄武门下被自己杀死的兄弟索命才让二将守门,自己不过是无心一说,怎会说中? 赵弘智压低了声音:“宏义宫外,隔着一条街,全是北门禁军的厚甲步卒。” “禁军?那不就是天子的……”王晊大惊,他从没想过,玄武门之变在即,秦王李世民竟然会被天子的禁军束缚。 “嘘嘘,不要声张。”赵弘智摆了摆手,继续道:“我听说啊,圣上和裴相商议,要将秦王殿下转封洛阳。可是昨日议政时,门下省的人说秦王府的人锣鼓喧天,似乎对转封离都一事不悲反喜,圣上一怒你猜说了句什么?” 王晊道:“圣上是父,秦王是子,子离父不悲反喜,是为不孝,天子以此不满于秦王?” 赵弘智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哎,还有你这个智多星猜不到的呀。天子说了四个字……”他故意拿大,清了清嗓子说: “反心毕露。” 反心……王晊虽然不在场,可是只凭赵弘智转述,已经能够感受到秦王府的众人听到圣喻时的惊恐。 是啊,在天子心中,秦王这是迫不及待要据城而反,简直和武德七年太子身上的罪责如出一辙啊! 赵弘智接着道:“所以我看,天子这是又要改主意,不驱逐秦王了,要将这位天策上将就这么攥在手心里。念着亲情不能杀,念着权柄不能放,哎,天家无情啊。” 王晊冷冷道:“所以你过来和我说这些,是要替秦王鸣不平?” 赵弘智吓得一哆嗦,连忙退后:“别胡说!我把你当自己人才说的,书臣莫要害我。哎,说正经的,我来是想跟你说件蹊跷事。” “何事?”王晊问。 赵弘智严肃说道:“我在东宫内,看到一个可疑之人。” 王晊又是一惊,心说难不成奸细被赵弘智抓住了?他不动声色,引着赵弘智将那可疑之人的相貌和衣着道来。 “嗨,什么相貌衣着,我一说你就知道。徐师谟,我好想看到徐师谟潜回东宫了。” 徐师谟回到东宫,除了王晊,只有太子和魏征知道。赵弘智虽然也是太子近臣,却跟多忙于詹事府的政务,极难参与到东宫与宏义宫的政治斗争中。至于罪臣徐师谟回到东宫协助捉拿奸细,就更不能对他说了。 王晊此时已经确定赵弘智根本不知内情,便急着打发这个八卦的老男人离开: “东宫守卫森严,怎么可能让一个罪臣潜入。太子与秦王的宴会就快要举办了,我劝士明兄还是用心筹备晚宴。” 赵弘智急道:“我就是为了此事才来找你。虽然东宫宿卫归薛万彻他们一干武人管,可是宴会筹备可是詹事府负责。我担心徐师谟记恨武德七年因为献计而被贬谪一事,故而起了歹心要来报复。” 王晊摆摆手:“不会。要不是太子,武德七年他就不光是贬官,而是要被斩首了。太子救他一命,他怎会不知恩?” “知恩?”赵弘智突然疑惑起来。“我怎么听说,是门下省奏报天象有变,全圣上行大赦,才改杀为贬呢……” “门下省不也是听太子的吗?太子总不能明说要救东宫属官嘛。”王晊已经有些不耐烦。“这件事士明兄不必再担心。小弟知道,兄长是前日被太子责骂,想要戴罪立功。兄长放心,只要晚宴安排妥当,太子是宽厚之人,自然不会再计较前罪了。”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赵弘智的心坎上。他只是个东宫小吏,能够在东宫做官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位已经将近不惑之年的老主簿,满脑子想的只是如何办好差事,令太子满意,将来太子登基做皇帝,他才有机会青云直上,巴望巴望三省六部长官的位子。 “好,对了,太子也说,让我在筹备之事上多与贤弟商议。你看,这是我安排的当日行程,太子忙着与刚刚抵京的岳州总管部署治水迁民的事,让你给看看有无纰漏。” 王晊接过赵弘智草拟的行程,仔细看了一遍,指着上面的朱笔字迹问道:“这酒宴上为何会点明加一例参茶?好突兀啊。” 赵弘智道:“哎,这可是殿下亲自叮嘱的,说是齐王自幼不胜酒力,此茶又味美,他们兄弟以茶代酒。” 王晊明白了,太子这是怕有人在酒里下毒,特地用了东宫自酿的参茶,确保无虞。 “明白了,写的很细致,士明兄照此去办。”王晊终于要把这个嘀嘀咕咕的老男人打发走,脑子里却突然闪过那个房梁上的怪梦,问道: “对了,武德七年,士明兄可是曾和太子一道在显德殿中接旨?” 赵弘智先是一愣,然后不假思索的答道:“书臣这记性,那天的事情也会忘?别说我在,贤弟受殿下重用,那天应当也在?” “对,我在。”王晊点头:“不过我就是想不起,那天殿内有没有一个人,身穿白衣?” “白衣?”赵弘智这下倒是皱眉好好思索起来。“没印象,不过应当没有。” “没有?”王晊追问:“你确定?” 赵弘智憨笑:“殿内诸位包括你我在内,虽然品阶低微,可怎么也算朝廷命官,明日朱紫卿相,哪里能有穿白衣的呢?” 不可能,王晊坚持自己的猜想。 那个梦就是王晊的回忆,那个白衣之人,就一定是潜伏在东宫的奸细。 他一定会来找自己! 第71章 太白经天(上) 六月一日,天干上的算法,这一天是丁巳日。 天刚蒙蒙亮,王晊便从竹枕上睁开了睡眼。这几日因为心事所扰,他的觉都很浅。 除了那个嘀嘀咕咕的詹事主簿赵弘智,没人来找过他。 没有人来窥探晚宴的安排,也没有人来让他保护秦王。 甚至都没有人来让他刺杀秦王。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太子的安排行进,今晚东宫将会举办的绝不是鸿门宴,只会是一场和和气气的家宴。 继续下去,王晊不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总之,这场在史书上曾令秦王吐血的家宴,将会被改写。 已经焦虑了两天的王晊只觉得异常疲惫。今天是正日子,他不能再像之前一样躲开众人,他要去履行太子率更丞的职责,参与到繁忙的宴会筹备工作中。 洗漱完毕,他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少了碧萝的呱噪,和静姝为他操持早饭的身影。 短短几天,他对这对侍女姐妹已经从陌生到熟悉。虽然还远远谈不上依赖,但最起码已经算得上习惯。 王晊打开们,见到了繁忙的东宫众人。奴仆们连排跪在廊檐下的地板上,推着抹布从地板的一头擦拭到另一头,留下光滑如同湖面的光泽。 毛刷裹着盐粉,在石板路上“沙沙”作响,和内侍们的匆匆脚步声相映成韵。虽然才是清晨,可是不少人的额头鬓角已经渗出了忙碌的汗滴。 “哎呀,不忙的人就不要挡路!”王晊回头,见是碧萝头戴一支悬挂着玄鸟的金步摇,捧着一盘佛手柑等在身边,显然是自己挡了路。 “碧萝,盛装出席啊,这大清早你忙活什么?”王晊问道。 “好看,太子妃赏的呢,我和静姝才有,一人一件呢。” 她指着金步摇臭美了没有一会,见到王晊两手空空,脸色一耷,烦躁说道:“王大人是清闲,我们是下人,要擦地、摆盘、清扫,哪有空发呆啊。这不,静姝天没亮就被叫去熬煮参茶了,估计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呢。” “晚宴不是还早?” 碧萝听他如此问,竟拿出了长辈语气教训道:“什么早不早的!亏你还是率更丞,这都不懂?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子亲王齐聚一堂,连圣上那一辈的王叔都被请来赴宴,莫说那些属官们早就来拜见,就是小辈的郡王国公,请安最早的都排到辰时。而且我听说……” 小姑娘用手掩住嘴巴,靠近王晊耳边。 “我听说东宫里面有内奸!” 王晊故作惊讶回答:“啊?内奸?” 碧萝一脸严肃道:“对,就是有吃里扒外的人。听说有人今天要借机谋害下毒呢。” “下毒啊?那可是大事情呢!不过谁敢在东宫谋害太子呢?”王晊想,如果自己此刻的表演能被搬上大荧幕,那一定能得影帝。 碧萝嫌弃的啧啧嘲讽:“你傻呀,谁说一定是谋害太子殿下啦?要是歹人毒害了秦王,然后诬赖给东宫,不是更坏的事情?你还年轻,不能只顾着手头率更丞的差事,还得把眼光放的长远些,像本姑娘一样,多看看朝局。” “受教了,多谢碧罗姑娘,小生一定多看朝廷邸报。”王晊忍住笑,拱手称谢。 “算了算了,这些事情看资质的。不跟你多说了,太子妃要是看见了,又得骂我手脚笨拙,不如静姝了。” 说完,她端着果盘慌慌张张的走远。 王晊望着小姑娘的倩影微微一笑。他倒是不恼怒这姑娘的无礼,碧萝这种性子是大而化之的,虽然有时不讲礼数,但是骨子里极为纯粹、极为单纯的,和她这种人相处有一说一,不累。 反倒是静姝,看上去娴静温柔,可是心里有九九八十一道弯,外人根本想不透,相处起来也总是隔着一道坎,总是觉得生分。 不想侍女,王晊把注意力重新聚焦到今天的宴会。 这种场面,看似热闹,实则危机四伏。因为热闹会制造混乱,混乱会打破规矩,原来如铁桶一般的东宫戍卫,就会出现可乘之机。 碧萝的话倒不是全无价值。看来有人下毒的消息已经在下人们间传开,估计那个内奸已经得到了消息。之所以按兵不动,可能还是在等待时机。 敌不动,我不动。既然那个奸细不来找他,那么王晊决定,就顺其自然。反正无论遵循史书记载,还是太子李建成的命令,都是要保证今晚秦王李世民开开心心赴宴来,安安全全回宫去。 他从怀中拿出赵弘智留给他的晚宴安排,上面除了太子的批注,还有一道道墨笔留下的痕迹。那是王晊按照流程设想的风险点,也就是内奸可能下手的机会。 在设想了多种可能后,他决定把注意力放到当晚的行程上来。按照安排,晚宴设在平日宴请群臣的承恩殿。秦王在内的诸位亲王国公进入东宫后,将直接被带到承恩殿。彼时所有的饮食都会通过正殿旁偏殿端到诸位王公的案前。 等到了晚宴时分,承恩殿正门不仅有薛万彻和冯立率领的东宫长林军把守,还会有秦王府的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护卫,就连李神通这些其他的王爷国公也会带来护卫。唯一能令东宫下人出入宴会会场的通道,也就是这个偏殿。 无论奸细是要趁机下毒,还是担心秦王中毒想要阻拦,都不能绕过这里。 当然,还有魏征那个“计划”,最合适的位置,也在这里。 ------------------------------------- 片刻后,穿过繁忙的宫门,王晊来到了吕大胜的营门口。 农历的六月初已经开始步入盛夏,可是吕大胜这一部长林军仍旧满身重甲,戍卫在岗哨上。据吕大胜说,太子曾下过严令,长林军内禁酒,禁赌,甚至连大声喧哗都要受罚。 吕大胜打远就见到了王晊。他没有多说,只是一个眼神,便知道了对方的来意。他将率更丞带到一个偏僻的房门前,亲手打开了房门,然后转身冲外,示意自己留在外面放哨。 王晊刚一进屋,便问到了酒味。 一身酒气的徐师谟涨红着脸,兴奋的招呼着王晊。 “你可来了!这两天关死我徐某人了!我不是受命缉拿奸细吗,关我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殿下还不信任我?” 王晊轻描淡写回答:“这几日按兵不动,自然不用请你出山。把你关在这也是保护你。实话告诉你,已经有人看见你出入东宫了。如果传扬出去,太子笼络被皇上贬斥的罪臣,你觉得对太子好吗?” “哎,行,就你们深谋远虑。你既然来找我,怎么下毒的方式你想好了?” 王晊闭目点头。这几日令他辗转反侧的,除了变了样的宴会,就是徐师谟的“销骨散”。 当魏征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根本无法反驳,也正是由此,他的任务在太子的命令和魏征的计划间出现了分叉。 太子命王晊携徐师谟缉拿奸细,魏征命王晊帮徐师谟下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找到了,就在显德殿偏殿,现在带你去。记住,今晚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抓到那个奸细,其次才是你的‘销骨散’。” 徐师谟一把丢开筷子:“不管哪个,今天我徐师谟都是殿下的功臣!王率丞啊,头前带路!” 王晊令他穿戴好长林军的甲胄作为掩饰。可是当徐师谟刚一走出关押他的房门时,却突然站住不动了。 “怎么,喝多了酒,走不动路了?”王晊回头问道。 徐师谟没有回答,而是手搭额头,眯着眼睛凝视太阳的方向,脸色突然踌躇起来。 王晊和吕大胜也顺势望去,只见艳阳高照,金光刺目。 “你在看什么?”王晊问道。 徐师谟冷冷答道: “太白经天,见秦分,主秦王有天下。” 第72章 太白经天(下) 不论人间的历史如何改变,天象这种自然规律,是绝对不会变的。 王晊看不见阳光里的黑点,但是他清楚的记得史书上关于今日天象的描述: 【九年夏六月丁巳,太白经天。】 太白经天,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叫做“金星凌日”。 “太白”,指太白星,也就是金星。“经天”,是古天文学术语,换成一般的说法,就是“昼见”。 具体解释就是金星轨道在地球轨道内侧,某些特殊时刻,地球、金星、太阳会在一条直线上,这时从地球上可以看到金星就像一个小黑点一样在太阳表面缓慢移动,天文学称之为“金星凌日“。 古人讲究天人合一,对于天象变化总是能找到人间的寓意与之匹配,作为解读。而“太白经天”这个天象,在古代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根据卦书上的说法,兑为星月,处西方,故兑卦代表金星。过午为经天,午为离卦。所以组合卦象为周易中的《泽火革》。革就是革命的意思。卦辞:“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哉!” 所以“太白经天”所对应革卦的含义,就是革命。 武德盛世,太白经天,要革谁的命? 谁在位就要革谁的命! 王晊突然眼前一黑,恍惚间,回忆的画面闪现眼前。 ------------------------------------- 四周还是东宫的模样。 天上还是一样的阳光,地上是一群人,一群慌张的人。他们从不同的宫门间跑了出来,口中喊着一样的话: “快来看呀!太白经天!” 人声如潮,在王晊的耳边翻腾呼啸。恍惚间,他看见了惊讶的赵弘智,迟疑的魏征,还有迟迟才从承恩殿内踱出步子,一脸铁青的太子李建成。 日光照的他脑袋嗡嗡作响,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都是用手挡住眉间,尽力去瞧那百年难得一遇的景象。 王晊也想去看,可是回忆里的那副身躯似乎被人禁锢了一般,只是眼神在众人的脸上来回游移。他甚至能感受到胸膛里心脏的跃动感,仿佛那是一个在全力挣脱枷锁的猛兽。 突然,没有一点点防备,有人捂住了王晊的嘴巴,并使劲朝他的唇齿间塞下了一颗药丸! 王晊终于回头,可是身后的凶手早就在松手的一瞬间消失了踪影。 那颗药丸就这样卡在率更丞的喉头,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阻断着他的呼救,更阻断了他的呼吸。 围观太白经天的奴仆很快被长林军遣散,太子和魏征等人回到了承恩殿正殿,坐回到各自的的桌案前。 今天本是太子宴请东宫属臣的日子。 每个人的桌前都摆着简朴的菜肴。太子宽仁,知道河北诸州正在闹饥荒,已经十几天没有吃过细粮和肉了。 侍女捧着慢慢一大盆黍米粥来到餐桌前,为太子和一干近臣舀盛入碗。第一碗端到太子面前的粥,黄橙橙的,上面还冒着热气。 也许是品级太低的缘故,王晊并没有列席。他眼睁睁看着李建成用木勺挖出一小口粥,即将送入口中。 如鲠在喉的率更丞脚下突然发力,冲出偏殿的珠帘,在席上众人的惊愕目光中冲到了太子身边,一把夺过了木勺,将那匙粥米一口咽下。 他太难受了,难受到已经顾不上君臣礼仪,顾不上太子的身份。 粥水入喉,那卡住他命脉的药丸终于被送下。尽管这会加速毒药的发作,但是王晊终于享受到了最后的舒适。 他长叹了一口气。 “王晊!你这是犯上!” 恍惚间,魏征的呵斥冲入耳膜。但是他已经不在意了。毒药在肠胃中迅速分解,发酵,紧接着是从腹部道舌尖的一阵酥麻与苦涩,最后的最后,是一丝甘甜。 那一丝甜,是血的味道。 “书臣!书臣!快传太医!传太医!” 王晊眼中最后的画面,是太子李建成焦急的表情。 ------------------------------------- “王率丞?王率丞!” 徐师谟摇晃着王晊的肩膀,将他拉出了回忆。 而回到现实的王晊,隐喻仍能感到强烈心跳的余震,还有喉头的哽塞。 他回望来路,不过只是过了一瞬。 “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人给你施了蛊呢!”徐师谟满口酒气的笑道:“别看今天老徐要立功,可是这主心骨可是你王书臣。这个时候,就是魏玄成来,没有你也得抓瞎。” 王晊没有理会这个酒徒,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刚刚被下毒的场景。 太白经天的天象不常见,整个武德年间,只有三次记录。 第一次是在武德九年的五月,第二次是在六月丁巳日,也就是今天。 第三次也不远,六月己未,即六月初三,也就是玄武门之变的前夜。 按照这个记录,回忆出现了太白经天,应该就是五月那一场。那一天,也恰好是他为太子冒险替死而昏迷,从而穿越夺舍的日子。 太巧合了,而且在巧合之中,还隐藏着一份异常。 实际上,从回忆的内容来看,他并非替太子中毒,下毒之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没有在宴席上的率更丞王晊! 为什么会对我下杀手? 难道是自己内通秦王被人发现,惨遭灭口?可是太子若要灭自己口,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又怎会将捉拿奸细的重任交给自己? 不,就是有人要害我。但是那凶徒如果铁了心要置自己于死地,从五月末醒来已经这么多多日,那人为何又放过自己了? 问题越来越过,可是答案,却更加扑朔迷离。 他一边想着,一边和徐师谟穿过忙碌的人流,来到了承恩殿偏殿。 “这个地方好。在东宫多年,徐某都没想过此地是下手的好地方。” 他满意的点头,调开珠帘:“从主殿望不见这里,可是从这里,却能够清楚的看见主殿。你看那些擦地板的阉人,从这连他们在哪偷懒都看的一清二楚。你看,多迈一步都不行。” 他指着大殿上方穹顶木雕的盘龙:“东宫诸殿的穹顶都刻着雕龙。外人只当做是相争天家威仪的装饰,殊不知,那龙口中的明珠能映射整个大殿的景象,只要正座上的太子殿下一抬头,就能一览无余。偏偏就这个偏殿看不见。要不是你王率丞找了这么个好地方,老徐这次只怕就不是贬官那么简单咯。” 王晊没有理会徐师谟的自鸣得意。他眼下只想剖开自己的脑袋,看看到底还有哪些致命的回忆藏在大脑的深处。 “不管你的药效是什么,秦王不能在东宫发作,这点你知道。”王晊对徐师谟冷冷说道。 徐师谟笑道:“那是当然,这件事要瞒着太子殿下。所以我只会用半瓶左右的剂量,剩下的我和魏玄成约好了,等我官复原职,会想办法让秦王服下的。徐某人不傻,他魏玄成别想用完我,就把我踢开。” 酒徒炫耀的将那个药瓶在王晊眼前晃了晃,然后一把攥回了手心。 王晊这次看清了,纯白的瓷瓶上,隐约雕刻着一直飞鸟的图案。 那振翅高飞的形态,像是一只火凤凰。 第73章 东宫夜宴(上) 六月初一的晚上,乌云密布,可是东宫热闹非常。 灯火盈天中,受邀的高官们没等太阳下山,车马就已经在东宫的重明门外排起了长龙。 太子洗马魏征作为代表,在门口对这些比自己官阶高上许多的贵客迎来送往。 王晊和赵弘智陪着太子在后庭花圃间踱步。 今晚,太子的脸上没有往日的自信与从容。尽管太子妃亲自为他梳洗一番,可是依旧难以掩盖那份与储君身份并不相符的疲惫。 “齐王还没到?”太子望着重明门的方向问道。 赵弘智连忙答道:“还没到。魏大人说了,只要齐王殿下驾到,会直接请来后院。” 这个老吏将今天视作自己表现的舞台,他力求将晚宴的每一个细节都掌握的恰到好处。 太子点头道:“嗯,元吉不是外人,不必遵循那些虚礼。奇怪啊,往日这种场面他提前三四个时辰就来了,今日怎么如此缓慢?” 赵弘智接着从容应答:“半个时辰前,齐王殿下派长史前来禀报,说是政事堂那边,几位相爷有关于扫北出征的政务要商议,说是圣上等着回话,所以会晚些,但终究不会误了时辰。” 李建成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事,看来让元吉去当这个扫北大元帅是对了,终于知道政务为先了。想当年他带兵,只会蛮力。本宫记得是武德三年,他那次还要和世民的部将比武,结果让人家三招夺走马槊,好不荒唐。对,世民的那个部将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和今天的晚宴无关,对赵弘智来说是超纲了,刚刚还自信满满的老吏瞬间尴尬起来。一旁的王晊应声答道: “回殿下,是尉迟敬德。” 太子眼睛眯成一条线,似是回忆起了过往。 赵弘智感激的看了眼王晊,谢谢他没有让场面冷下去。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每一点纰漏,都会在他的心里被无限放大。 王晊没有回应他。小小率更丞今晚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他要抓内奸,又要帮着下药,还要观察历史的走向,神经已经高度紧张。 “这天色看着要下雨。一会皇叔就要到了,元吉若是再迟,可就是无礼了。弘智……”太子对詹事主簿说道:“你带上本宫的令牌,直接去政事堂那边守着,只要几位相爷说完,就马上把元吉带来。” 赵弘智领命告退,花园中只剩下太子和王晊。 “书臣,这几日可曾发现宫内内奸的线索?” 王晊明白,太子让赵弘智去接齐王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支开无关之人,好询问机要事宜。 王晊有些为难的答道:“没有。奴役侍从们倒是流传有内奸的消息,但是没有人做出可疑行径。目前东宫内最受人怀疑的,就是徐师谟的突然出现。” 太子听了王晊的回答,被最后一句逗出了一抹浅笑。他不是急于求成之人,宽慰道: “此贼能盗用印玺,绝非庸碌之辈,想擒拿此人,也并非朝夕之功。只是有一点……” 李建成顿了顿,望着王晊道:“所谓毒害世民,只能是谣言。今夜宁可放过那奸贼,也务必保证秦王的安全。” 王晊连忙道:“殿下放心,这点轻重小臣还是知道的。今晚一应事宜赵主簿皆已安排妥当,绝对不会让内奸伤害秦王。” 太子目光如炬道:“休要搪塞本宫,你以为本宫不知,那内奸只会保护秦王,绝无伤害秦王之理。本宫要你防的,是东宫的人。” “东宫的人……”王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继续道:“本宫能约束的了元吉,可是除了元吉,这东宫想要世民性命的,可还大有人在。对此,你有何话要说吗?” 王晊听得出来,太子话中所指的,是正在门外远接高迎的洗马魏征。 “没有。”王晊摇头。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出卖别人。 更何况这个人,是一心一意为了太子的魏征。 “殿下放心,臣用性命担保,秦王殿下一定能安然走出东宫的大门。” 王晊坚定的语气,打消了太子的怀疑。 “哎,本宫何尝不知,你们是也是为了东宫,为了朝局的安稳。可是你们不曾体会过亲弟弟死在怀中的那种感受。当年智云死在前隋手上时,曾经托狱卒告诉本宫一句话……” 太子想起沉痛的过去,语气哀伤道:“要保护其他兄弟的性命。” 王晊见太子又提起李智云,不禁开口答道:“殿下顾念手足之情,但如果手足之情和储君之位不可兼得,殿下要如何选呢?” 此言一出,太子的剑眉瞬间怒立。 “王晊,你可知你这话是犯上?” 王晊答道:“臣上次犯上,便为殿下冒死护驾。此番犯上,也是为了殿下。如果,臣是说如果,殿下与秦王到了水火不相容,天日不两立之时,我等作为东宫属臣,是该力保东宫的储君,还是李家的长兄呢?” 不可否认,王晊自己也知道,这是诛心之论。 但是他太想问了。 从他第一次听到李建成的宽仁话语时就想问。 所谓慈不掌兵,天家无情。你李建成在权力面前讲骨肉亲情,那么手下人在关键时刻要不要为你浴血卖命?真杀了秦王,难道还要落得你眼中一个杀弟仇人的罪名? 真的讲兄弟情,那你让出东宫储位啊!岂不是兄弟和睦,朝局大安? 要么你李建成是满嘴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要么你就是在斗争面前不懂取舍的糊涂虫。 上下五千年,从来就没有圣人王存在过。 李建成凝视着王晊道:“如果世民自己走上了绝路,那本宫也无能为力。但是本宫还是那句话,二子乘舟,不瑕有害。只要世民不走上绝路,莫说他这个秦王爵位,就是天策上将府,本宫也能留下。” “父皇不是许他去洛阳学梁孝王,建天子旌旗吗?只要他安心作梁孝王,本宫何尝不能做汉景帝?” 身为太子,自比汉景帝,李建成这话如果传出去定会被扣上“逾越”的罪名。但是此时此刻,确也足以表白心迹了。 王晊相信,站在他面前这个男人,真的不是史书里那个处心积虑害死弟弟的阴险角色。 而且从李建成对待政务的态度,以及所取得的成就上看,他甚至相信,如果没有玄武门之变,登基后的李建成一定能成为一个明君。 至于这个“如果”能不能实现,就要看今晚,乃至未来几天,这长安城的风云变化了。 正说着,只见门房急匆匆的跑来。 太子恢复了淡定,从容问道:“怎么如此惊慌,莫不是元吉到了?” 门房穿着粗气道:“回殿下,不是齐王殿下,是淮安王爷到了。” “王叔到了也不必如此惊慌。魏征没告诉你们,今天贵客多,要展现东宫的教养吗?”太子斥责道。 门房顾不上认错,接着禀报:“不是,还有秦王殿下,陪着淮安王一起到的。魏大人让小人赶快请殿下……” “世民先到了?”李建成眼神一懔。“走书臣,不能让王叔久等。” 说完,太子殿下振了振衣袖,仿佛即将上阵杀敌的将军。 他心里还是将李世民当成了敌人。 王晊心中想着,也不由对即将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天策上将,感到一丝憧憬与期待。 第74章 东宫夜宴(中) 秦王李世民,比王晊想象中更为谦逊。 天策上将紧随在王叔李神通的身后,自信的走进了东宫。 王晊仔细的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帝王: 他有着和李建成一样的深邃眼眶和高挺的鼻梁,据说这来自于李氏家族的胡人血脉。久经战场风沙试炼的皮肤,散发着古铜色的光泽,透露出其内部钢铁般的意志。 “皇叔!世民!有失远迎,见谅啊。” 太子李建成笑着走上前,于谈笑间展现着帝国继承人的不凡气度。 李神通是天子李渊的堂弟,可在太子面前从来不敢端出长辈的架子。已经有些发福的淮安郡王朝侄子憨憨的打了声招呼,便悄悄退到了一边。他知道,今天他不是晚宴的主角。 “臣世民,见过太子殿下。” 李世民行礼的动作非常慢,太子也心知肚明,不等弟弟全礼,便一把扶住了弟弟,玩笑般用手指轻点着对方的胸膛。 “世民这身子骨又硬朗了,听说最近时常与天策府的猛将们狩猎林间,好闲逸啊。” “殿下若是有意,改日可与臣弟一道会猎山林。” 兄弟二人脸上一团和气,可是言语间仿佛尽是刀剑碰撞之声。 “会猎”这个词用的不一般。当年曹孟德赤壁之战向孙权下战书中曾有“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於吴”的句子。 如今李世民无意中用到“会猎”一词,说者未必无心,听者定然有意。只见太子身后,一身明光铠的薛万彻和冯立双拳握紧,甲片翕动间传出脆响。而秦王身后寸步不离的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也是目光含火,俨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 天边云团碰撞,隐隐有雷声。 “诸位殿下,快下雨了,请让魏某带路,进殿详叙。” 不知是有意前来化解紧张气氛,魏征一脚迈进了两波人马的中间,恭敬地为诸位显贵带路。 “那就有劳玄成了。”太子建成一招手,示意叔父和弟弟随他一道前往承恩殿。在经过王晊身边时,太子低声道: “这不用你侍奉,去忙,记住本宫的话。” 王晊明白,太子这是让他去守住要道,防止有人作祟。他悄悄到阴影中,望着李世民的背影,想要再多看一眼贞观盛世缔造者的雄伟身影。 就在这一刻,李世民撇过了头,和他四目相对。 王晊的心中仿佛地震了一般颤抖。 他看我了?难道那眼神中有什么深意?他会不会让人联络我?亦或者,回来询问我东宫的内情? 一千种想法闪现过他的脑海,可是李世民的眼神在小小率更丞的脸上只停留了不到一秒。 与其说是注视,莫不如说,是秦王殿下在环顾四周时,扫到了角落里的小人物。 总而言之,李世民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似乎他根本不认识王晊。 鼓乐声起,诺大的东宫被热闹填满,除了忙于宴会的奴仆,其他内侍们早就将廊间小路填满,扯着脖子期望得见天策上将的尊容。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王晊有些失望的走向承恩殿的偏殿。 历史直到此刻,还对他披着扑朔迷离的面纱。 距离晚宴还有一段时间,偏殿内尚无其他人。王晊拉过一个绣墩坐下休息,刚一落座,只觉得脖颈后似乎被蜜蜂蛰了般刺痛。 他下意识回身,空气中并没有蜜蜂。 地上,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小纸团。 很明显,这就是刚刚叮咬他的“蜜蜂”。 王晊迅速捡起纸团,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小字: 【保秦王】 内奸……王晊瞪大了眼睛,自语道:“他终于来找我了!” 他连忙探出偏殿大门,可是走廊上空无一人。 难道是飞贼? 他猛然抬头,可是房梁上也是空空如也。 正在此时,他身后脚步声传来。 “王率丞啊,这贵客都到了,晚宴还不开始吗?” 徐师谟一脸醉意的出现在他面前。 ------------------------------------- “似乎是还差齐王……” 王晊话音未落,只听殿外内侍高声传禀:“齐王殿下到!” 他和徐师谟悄悄撩开珠帘,见到了迟到的齐王。 一身朝服的李元吉,一路小跑赶进了承恩殿,一屁股坐到熟悉的位置上,向上首的李建成说道: “大哥恕罪,这差事实在是办不完,耽误了,小弟一会罚酒三杯!” 李建成笑道:“你罚几杯,还得听皇叔裁断。” 李元吉立刻听出,李建成这是提醒他今天是家宴,按理说在列的李神通辈分最高,他们兄弟三人作为小辈不能失了礼数。他连忙向一旁的淮安王拱手道: “叔父请见谅,刚才父皇还说,皇叔海量,今日要小侄陪好皇叔。” 李神通笑着摆手道:“陛下又拿老夫玩笑了。对了,今日盛宴,为何不邀请陛下光临啊?” 李建成正要回答,李元吉抢先道:“不瞒皇叔,刚才父皇还说起此事。他还本想来与我们同乐,可后宫的杨嫔腹痛,太医说可能不日就要生产,眼看要下雨,父皇怕雨路泥泞,耽误回宫探望,就让我们自乐。”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冲着对面的李世民拱了拱手,权当是打了招呼。 李建成知道自己这个四弟素来不服二哥,也不愿多说,只得顺着家长里短先暖场道:“如果杨嫔生产,那我们也应当去探望一番。” 李神通笑道:“太子仁孝,心是极好的。不过陛下至今,算上你们兄弟三个,已然是十九个孩子的父亲了,再加上公主,还要太子、秦王的诸位王孙,哎呦,大家长了,嫔妃生子在他已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圣喻不是说了,要我们自乐,太子殿下就不用顾及礼仪了。” 太子和李元吉随之大笑,可唯独李世民没有随之玩笑。 “敢问四郎,今日公务如此繁重,可是北面突厥人又有和异动?” 果然,秦王殿下最为关注的,还是北边与突厥人的战事。 李元吉收起了笑容道:“政事堂的公务,除了父皇决策,还有几位相爷主持,二哥不必担心。” 李世民道:“此番突厥来犯,乃是颉利统兵,此人以奸计蛮力一统突厥各部,不可掉以轻心。” 李元吉没有接话,似乎是故意给李世民脸色看。 上首的李建成见状,缓和气氛说道:“世民勿忧,父皇既然还有心去探望杨嫔,战事自然不甚吃紧。对了,此次元吉受命,以扫北元帅统兵北伐,不过元吉毕竟不似贤弟晓畅兵事,本宫这个作大哥,有一事还请世民应允。” 李世民连忙谦让道:“殿下既是长兄,又是储君,如此说便是折煞小弟了。” 李建成道:“此番大军出征,想请天策府的房玄龄、杜如晦,还有尉迟敬德、秦叔宝等文武将官随同出战,既是保元吉得胜,也是为国家建功。” 此话一出,场下秦王府众人无不面面相觑,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秦王李世民身上。 只见李世民沉吟片刻,在众人的注视下,微微摇了摇头。 第75章 东宫夜宴(下) 对于秦王如此明确的拒绝,诸人无不惊愕。 可是秦王依旧稳坐,沉稳说道:“殿下此事不必问臣弟。房玄龄、杜如晦虽然出身秦王府属官,可是父皇前日已经下旨,令他们不复听王命。” 说着他又指向门外守立的程知节:“就是程知节、尉迟恭诸人,他们首先是朝廷的人,其次才是我李世明的部将。只要元吉扫北有需,谁敢不效死命?” 说罢,殿门外,程知节、尉迟恭等人齐声下拜。 李建成看了眼李元吉,四弟的脸上是捉摸不透的诡笑。 “好,世民有如此胸怀,当真不愧是天策上将的美名。我们兄弟齐心,那颉利之辈就是有通天本领,又有何可惧?来人,上酒,本宫要与皇叔,与诸位兄弟,共饮佳酿!” 太子一声令下,身着长袂仙群的侍女们便捧着美酒和佳酿来到偏殿前,依次从王晊和徐师谟的面前鱼贯而入。 王晊抬手,拦下了诸人。 “今日晚宴贵客云集,这些菜品都试过了吗?” 一旁的小内侍上前答道:“回禀率丞大人,菜品小人都已经试过,也都用银针测了,绝无问题。” “那这酒客可不好说。”不等王晊发话,徐师谟已经拿起了酒壶,打开了瓶盖。 王晊心中暗骂:“疯了!这个酒鬼真是疯了!当着这么多侍女、内侍,难道他……” 他正要去阻止,却见徐师谟只是对着酒浆嗅了嗅,没有任何可疑动作,然后将酒壶轻轻放了回去。 “禀率丞,小人看过了,是上好的梨花春。”徐师谟的脸上闪过自信的笑容。 难道他已经下了毒?当着众多内侍和侍女的面,王晊无法多说,可是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道难题,需要他做出选择。 到底要不要救李世民? “哎呀,我徐某人就等着官复原职了。”完成任务的徐师谟伸了个懒腰,四仰八叉的往绣墩上一靠,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可惜了,王晊的动作太慢了,莫说阻拦徐师谟,他根本就没有看清徐师谟下毒的手法。 望着侍女和内侍渐行渐远的背影,他五内如焚般坐立不安。不知是那张纸条真的起了作用,还是他个人内心的驱使,王晊叫住了端着酒壶的内侍。 “等等,太子有命,今夜我来侍酒。” ------------------------------------- 王晊端着盛有酒具的托盘,小心翼翼的走在承恩殿的地毯上。 坐席上的太子与魏征都对他的出现颇感意外。 见到王晊亲自出现,他们一个是担心有人作祟,另一个则是担心,自己作祟的计划败露。 王晊内心,更是有两团火焰在剧烈碰撞着。 要不要救下秦王? 此时此刻,他想起穿越前,罗正宇和他说的那句话。 【不论生死,不可改变】 可到底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历史?到底是魏征身为古人的行为,还是李世民从此宴中脱身的结局? 按照历史上的记载,这场东宫夜宴里,秦王饮下毒酒而吐血,从而拖延了自己被发往洛阳的时间,为玄武门之变争取了宝贵的时机。 如果让李世民服下“销骨散”变成一个无力争权的废人,可以看成是一种改变的情况下,那救下李世民呢? 救下秦王,就一定是遵守了历史吗? 王晊已经确认,除了自己手中的这瓶酒,晚宴中的一切都是安全的。只要李世民不喝这杯酒,那今夜的晚宴,就只是一场家宴。 而那之后呢?秦王殿下会安然无恙的离开东宫,回到宏义宫,继续成为禁军看押的囚犯,直到他的手下被遣散,被打散,直到他孤身一人前往洛阳东都,从此再不会威胁皇权和储位。 无论救与不救,似乎事态都不能走向一个令人蛮夷的结局。 王晊不经意望了眼魏征,对方一脸紧张地望着他,似乎看出了率更丞内心的纠结。王晊怎么也想象不到,真正令他陷入两难的,竟然是这个忠于太子的魏玄成。 他又看向李世民,那个从始至终在东宫安稳如山的男人,根本不知道,此刻正有人为了他的安危在冒险。又或者,他已经习惯了有太多人为他付出生命的代价。 “不可改变,无论生死……”王晊心中默念这句话,直到他下定了决心。 最后的最后,王晊选择了相信。 他相信历史的生命力,他相信纵有小瑕,历史仍会回到既定的轨道上。 他手腕一抖,盛满佳酿的酒壶从漆盘中应声落地,上好的梨花春,还有那混在其中无色无味的“销骨散”,顷刻间化作了波斯地毯上的一团污泥。 殿外,天地间惊雷炸响,滂沱夏雨倾盆而至。 ------------------------------------- 王晊顺势跌坐在地,慌张的扶起酒瓶,连连叩首道: “小人被雷声所惊,失了仪,还请殿下责罚。” 他本来有无数种更为从容的办法,但是危急时刻,他只能出此下策。 “想不到东宫的属官,竟然还怕雷?” 李元吉哈哈大笑,可是场面却并没有因为他的笑声而缓和。 魏征没有上前打圆场,他愣在原地,不知为何同为太子一党的王晊,会在关键时刻破坏他的计划。 太子脸上的表情已经严肃起来。凭借他敏锐的政治嗅觉,李建成感到王晊这一倒,绝对不简单。王晊在他身边服侍多年,经历过的大场面不计其数,怎会被一道惊雷吓得腿软倒地?更何况身为率更丞,他本人端酒上殿,这本来就是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阴谋,太子从王晊的身上问到了阴谋的味道。 “起来。” 王晊抬头,他没想到过来搀扶自己的,竟然是差点被自己毒害的李世民。 李世民将王晊扶起,没有多说,只是对太子道:“不过是一壶酒而已,殿下不必动怒。” 太子微笑道:“是东宫的下人照顾不周。正好,酒喝多了容易误事,这东宫的侍女擅泡参茶,不如今夜我们兄弟以茶代酒如何?” 太子已经断定,这酒有问题,索性就根本免去酒水,改为参茶。 李世民欣然道:“客随主便,小弟也想尝尝是何等仙茗,能令殿下如此满意。” 太子又问李神通和李元吉,二人都没有异议。 “王晊还不快去安排,此番再如此鲁莽,本宫可不轻饶。” 王晊知道这是太子让他下台,连忙带着酒壶退下偏殿。他不敢再去看魏征的眼神,尽管他知道,那里面一定燃烧着怒火。 回到偏殿,静姝等奉茶的侍女已经款步而至,却唯独不见了徐师谟。王晊问静姝:“这参茶,今日是否有人动过?” 静姝回答:“没有,我一直在炉边看着火候,刚刚又亲手盛进了茶盅,没有外人碰过。” 王晊打开杯盖,里面是清澈见底的淡黄茶汤,中间轻浮着一颗宝石般圆润的红枣。 “我记得殿下日常所饮的参茶,没有放枣?”他随口问道。 静姝回答:“往日的枣已经煮烂了,自然没有给殿下盛出的道理。此番是要待客的茶,放一颗红枣进去,显得美观庄重。怎么,郎君还担心这颗枣会噎到殿下吗?” 王晊知道,静姝和碧萝都是东宫信任的侍女,更没有加害太子或者秦王的理由,便盖上了杯盖,让静姝等人去上茶。他自己则回到绣墩上,思考晚宴后要如何向魏征和徐师谟交代。 珠帘落,弦歌起,雨声阵阵中,承恩殿中恢复了宴会的喜乐。 王晊甚至隐约听到,众人对参茶味道的交口称赞,直到跳着胡旋舞的歌姬发出一声刺耳尖叫。 “啊!” 承恩殿外,甲士齐动,拔剑出鞘的声音顿时将弦乐斩断。 “殿下!” 尉迟敬德和程咬金等人齐声大喊,不顾规矩,大踏步冲上正殿,手中还握着明晃晃的刀剑。 王晊冲了出去,只见酒席间,秦王李世民满口鲜血倒在尉迟恭的怀中,对面的歌姬胸前已是一片血红。 第76章 新的死亡 “叔宝,今天跟他们拼了!” 程知节横剑在手,和秦叔宝形成一堵人墙挡在秦王身前。 随秦王而来的唯一文臣长孙无忌已然小跑上殿,一下跪倒在李世民身边。 只见他神色紧张,附耳在李世民沾染鲜血的嘴唇边,随着李世民气若游丝的断句微微点头,转身对程咬金和秦叔宝喊道:“殿下说不要妄动!一切回府商议!” 程知节没有回头,咬着牙说道:“回府?他们也得让回啊!” 就在秦王众将冲上承恩殿的一刹那,负责戍卫的薛万彻和冯立也闻声而动,紧随其后的,无数长林军持矛上殿,将秦王和手下围成了铁桶一般。 气氛已经紧张到了临界点,双方谁一个不理智,东宫和天策府的暗战,都有可能升级为血战。 “放肆!” 人群中,太子首先站了出来。他一手扒开薛万彻和冯立反而围挡,指针满殿的长林军道: “我兄弟团聚,又有皇叔列席,谁指使你们上殿的!” 薛万彻道:“回殿下,是秦王府的人先拔剑,臣等恐殿下有危,特来护驾。” “护驾?那是我二弟,难道他还能杀了我这个亲哥哥不成?!” “殿下……”薛万彻等人满脸无奈,却也不得不给太子让出了一条路。 太子剑眉怒立,大步走到程知节身前,周身散发出如泰山般巍峨的气势。 而程知节也怒目圆瞪,握紧了手中长剑,在太子之尊前竟然不退不拜,誓要死守主秦王。 “程知节!秦王让你退下!”在秦王身侧的长孙无忌急迫喊道。 秦叔宝和程知节回头看了眼已经闭目不语的李世民,又看了看抱着秦王的尉迟敬德,见后者传来肯定的眼神,这才倒悬宝剑,给太子让出了路。 太子冲到秦王面前,亲手探了探鼻息,极为关切的唤道:“世民……世民……怎么会这样,你要相信大哥……”他扭头冲着角落里已经看傻了眼的赵弘智喊道:“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话音未落,却见李世民右手微微抬起,轻轻扯住了太子的袖子,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令人难以捕捉的气息。 “世民何意?”太子问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侧耳辨听,对太子道:“秦王说,不劳烦太子殿下了,我们回宏义宫去。生死有命,不在这一时三刻。” 等他说完,秦王李世民微微颔首,扯着太子的右手伸了出去,直指对坐的皇叔李神通。 “明白了,就让皇叔送你回府。” 李建成十分失落。他知道李世民对他存有戒心,可是没想到,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对方竟然宁愿牺牲救治的时机,也不能信任他这个一奶同胞的兄弟。 “殿下不可!”人群中,魏征大声喊道。 “魏征,你有何话说?”太子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今晚所有的异常,所有的混乱,都与自己手下这个洗马脱不了干系。 却见魏征临危不乱,郑重说道:“秦王于东宫发病,此事非同小可。此刻病情不明,若是除了东宫后有个闪失,只怕招惹非议。当今之计,便是请秦王殿下留在东宫休养,待太医看过病,找到了病由,上报天子后,再行离府。” “魏征!你个狗竖子!”程知节对着魏征破口大骂,全然不顾太子的威严。 长孙无忌也争辩道:“什么发病?明眼人谁看不出,秦王殿下这是被人下了毒!下毒之地和下毒之人就在东宫,就在这承恩殿!” “现在你魏征还要将殿下困在此地,难道你非要看见秦王殿下死在你眼前才甘心吗!” 魏征没有理会二人的责骂,不动如山的向太子说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万望慎重。” 太子建成沉思片刻,起身道:“不论是病发还是毒发,长孙无忌说的对,这由头就在东宫,就在这承恩殿。留在此地,如果世民此心不安,纵是扁鹊华佗,只怕也难医治。” 他转身对李神通道:“有劳皇叔,还请皇叔将世民送回宏义宫。父皇那边,小侄自会去解释。” 一脸难色的李神通无奈点头。他本不想卷入这场兄弟之争,可是谁知道最后还是卷了进来。 ------------------------------------- 李世民被李神通送回宏义宫后,不到一个时辰,皇帝李渊就驾临秦王府。 而东宫众人,同样彻夜难眠。 太子建成在显得殿内,凝视着眼前的魏征、赵弘智和王晊等人。 “你们还告诉本宫,晚宴万无一失?这就是你们说的万无一失?秦王的血吐了足有数升,这就是你们说的万无一失!” 赵弘智依然被吓破了胆,失了魂。这个中年男人没想到,这场赌上自己政治前途的晚宴,最后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查,今夜这些蹊跷事都要给本宫查。先从那碗参茶查起。今天都有谁碰过参茶?!” 赵弘智颤抖着回答:“参茶是宫内的侍女静姝烹制,从清晨选材备料,道熬煮,再到最后的上茶,都是她一人所为。甚至给秦王殿下的那杯茶,也是她自己递上去的。” “静姝。”太子想起了这个侍女。尽管在此之前,他对此女的印象颇佳,但是此时此刻,唯有将她带来问话。 “冯立!带人去将静姝带来!”太子怒道。“还有,那个想要戴罪立功的徐师谟呢?他曾亲口说过要毒害秦王,如今秦王被害,他倒是不见了踪影!薛万彻,带上你的人给本宫去搜,今夜务必把徐师谟带到本宫面前!” 两个将军领命而去,留下各自表情诡异的众人。 赵弘智一脸茫然,他尚未从晚宴上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又听到太子说徐师谟就在宫内。这意味着,前几日他看见的可疑人物确实存在,而且王晊就是知情人之一,却对自己守口如瓶。 魏征则看似淡定,实则也是满脸疑惑。他本以为王晊那一摔,会令李世民安然离开东宫,却没想到“销骨散”没有下成,李世民依旧吐血数升。难不成真的有奸细把他也算计了进去,使了这一出借刀杀人,把他魏征和整个东宫都陷了进去? 王晊同样疑惑不解。历史明明已经做出了改变,为何会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回到记载的轨道上?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还是有人真的在背后掌控了大局? 不到一刻,薛万彻和冯立各自带着人马回到殿前复命。 而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则更加令人震撼。 静姝被发现自缢于房梁之上,而徐师谟,则被人发现溺死在了东宫的一口深井之中。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东宫的斑驳宫墙。 深藏在宫墙内的阴谋,渐渐露了狰狞的底色。 第77章 东宫的大船不能翻 两具尸体静静躺在显德殿冰冷的地砖上。 东宫一夜之内,毒伤了一位秦王,死了两条人命。 太子大怒,一贯彬彬有礼的他,第一次将茶杯摔个粉碎。 “查!叫元吉来,把这东宫上上下下都抓进牢里去,给本宫挨个审!” 战战兢兢的赵弘智站在一边,呆望着显德殿中摆放着的两具尸体。今天他已经足够丧气,眼下就如同丧家犬一般。 而魏征呢,尽管身上还背负着太子的怀疑,但名臣毕竟是名臣,太子洗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依旧沉着稳重的为太子出谋划策。 “殿下,此事千万不能声张。宫里报出消息,圣上已经连夜赶往宏义宫探望病情,相信不日就会下达责罚的圣旨。此时要是传出东宫内一夜死了两个人……” 太子警觉道:“你是说,父皇会怀疑本宫杀人灭口?” 魏征点头:“难保不做此想。当年杨文干一事,东宫内不过是徐师谟多了句嘴,太子已然受了重罚。如果此刻让圣上生了误会……臣听闻,钦天监太史令傅奕正在起草密奏,陈说近来天象之变。” 太子不以为意:“天象?这个时候你跟本宫扯天象?傅奕说什么?” “太白经天见秦分,主秦王有天下。”魏征道。 太子的眉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下。要说以前各地州府也曾献过什么白龟、龙骨一类的祥瑞,他和父亲李渊都把那当做骗人的把戏。 但这次的太白经天不同,这是实打实的天人感应。特别是五月那次太白经天,看上去老爷子对此一言不发,但是暗中责令请钦天监不得追查的敕令,反倒透露了他内心还是相信天人感应的。 说回今天的烂摊子,有太白经天的个眉头在,太子终于同意魏征的说法,暂时不将事情闹大。 “书臣,来。”太子捂着肿胀的太阳穴,招呼王晊来到身边,用从未有过的阿严厉眼神死死盯着他问道: “今日你打翻酒壶,可是知道有人要暗害秦王?” 王晊不敢回头看魏征的脸色,但是不用看他也知道,对方一定在凝望着自己。 “殿下明鉴,臣若是知道那茶中有毒,为何不直接打碎茶碗?” 是啊,太子作为局外人,是打死也想不出,今晚的酒中有毒,茶中也有毒的。 他看了看王晊,有将视线停留在魏征身上。 “玄成,你老实说,今晚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魏征长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殿下还不信任臣么?今晚的事,臣对天发誓,对亲王殿下何以吐血,对此二人何以身亡,毫不知情。” 王晊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他刚才一度怀疑,魏征是不是杀了徐师谟灭口,如今听到对方发出的毒誓,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好,本宫相信你们。”太子道。“这么说,此二人和世民中毒,都是那奸细贼人所为。此贼胆敢伤及秦王性命,又在东宫闹出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明日起,你们带着本宫的令牌……” 他话没说完,只听宫门外突然传来内侍的高声呼喊: “圣旨到!” 太子和众人视线加错,知道来者不善,脸色全都变得严峻起来,齐齐跪倒在显德殿门口。 满脸褶皱的老内侍踏着小碎步走到殿中,操着极为干哑的嗓音道: “天子口谕,皇太子李建成接旨。” “儿臣建成,接旨。” “圣上说,秦王素不能饮,汝素知之,何以长兄之威欺压幼弟?自今日起太子闭门思过,不得复夜饮。太子洗马魏征辅佐太子不力,着即刻收押,待查明罪责后问罪。钦此。” 内侍复述李渊的话,走到太子面前,谄媚问道:“天子的话,殿下可曾听清了?” “儿臣,谨记。”太子的脸深深埋进了自己的阴影里。 太监满意点头,随手一抬,身后的禁军如影而至,将魏征围住。 “且慢!” 魏征对那太监道:“请公公看在这些年的份上,让魏某和殿下说句话再走。” 太监点头,魏征噗通一声跪在太子面前,深深俯首拜下: “殿下顾念手足亲情,方有杨文干之祸和今日之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常说二子乘舟,不瑕有害,可是殿下也要注意,这东宫的大船,不能翻啊。” 说完,魏征再扣头,喊了声:“臣去也”,跟随太监消失在宫门外的星夜中。 ------------------------------------- 王晊送走了传话的太监,回到显德殿,太子仍旧坐在正座上,痴痴的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上次杨文干的事,本宫不过是涉嫌参与,父亲便将本宫囚在仁智宫,好生审问了多日。此番世民在东宫中毒,本宫却只是禁足,你知道为何吗?” 王晊摇头,没有回答。 太子冷笑道:“你不说,好,那就本宫自己说。这说明,父皇已经对本宫已经失去了耐心和信心。禁足只是权益之计,罢黜魏征,摘掉本宫身边的羽翼才是关键。” 太子道“是啊,就像上次贬斥你的伯父一样,这次是魏征,下次又会是谁?薛万彻、冯立,还是你?” 王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太子将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今夜的意外,会不会改变什么。 太子道:“你不说,是在嘲笑本宫吗?” 王晊道:“非也,臣只是觉得事情还没有到那么绝对。圣上是仁厚君主,与殿下一样,同为爱惜骨肉亲情之人,不然杨文干谋反时,殿下就已经行了废立之事,何必等到现在?” 太子被王晊这么一点拨,突然眼前一亮,点头道:“对,父皇不是无情之人,更何况东宫本就蒙冤。书臣,那内奸接着查,玄成不在,本宫就是你的后盾!三日后是元吉出征之日,朝廷有大典,本宫只要能出席,就有机会当面向父皇澄清!这几日有任何事情来找本宫,反正父皇只说禁足,这东宫内的事情,只要本宫还是太子,那本宫就说了算。” 王晊道:“微臣领命,只是……” “有何难处?”太子问道。 王晊皱眉道:“只是原先我们认为内奸是秦王一党,可是如今看,秦王总不会派内奸来毒害自己。只怕这内奸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你是说……”太子猛然警觉起来,他细思片刻,旋即笃定说道: “不管是谁,查出来,还东宫一个公道。” 第78章 你发现了吗 最后的追查首先从一碗夺命的参茶开始。 当夜秦王吐血后,现场的参茶就被魏征命人保留起来,不许倾倒,更不能清理。 三个茶盅下方贴上了三张纸条,分别代表了它们最后服侍的对象。 太子、秦王和齐王。 王晊打开杯盖,三个杯子里面,除了秦王的那杯,都剩下了两颗已经泡烂的红枣。 难道是红枣的问题?他轻轻捏下一小块红枣的皮,放在鼻尖嗅了嗅,只是普通的枣味。 不对,红枣是一起放进去的,如果里面投了毒,岂不是要连太子和齐王都要一起毒害? 他又舀了一碗那天剩下参茶,为了安全起见,他让后厨捉来一只老鼠,喂老鼠喝下后,那老鼠依旧活蹦乱跳。 他甚至亲眼去看了那天试菜的小内侍,一个个仍旧活得好好地。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只有秦王的那杯茶里面被下了毒。 所谓下毒,难道真的和后世有些人的猜想一样? 王晊让自己专注于眼下,但这只是一个结论,推导不出凶手的身份。 他又想起那夜敲中他后脖颈的纸团。他将那纸条展开,和静姝留在东宫的字迹做了对比,出乎意料,两者的字体并不相同。甚至他还想到了纸团的书写者可能会故意掩藏字迹,因此在最不易掩盖的字迹拐角处、收尾处都做了对比,依旧没有发现一点点相似之处。 给他报信的人,也不是静姝。 看来静姝只是一个无辜之人,一个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查到这,王晊的内心并没有因为线索的中断而感到失望,他只是对静姝的死感到一丝悲哀。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顺着参茶这条线,他又去翻查了静姝的房间。作为东宫比较有身份的侍女,她和碧萝共用一个闺房。碧萝因为静姝的死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伤心欲绝的她只是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哭泣。 “静姝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最近接触过什么人?”王晊随口问道。 “没有……”碧萝红肿的双眼道:“她只是想早点找个好归宿嫁人,可是没想到她……” 王晊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碧萝,他听其他下人说过,静姝和碧萝一同被太子妃选中,一同进了东宫,一直形影不离,如今一个死了,另一个内心的伤痛,恐怕不是他这样的外人能理解的。 翻找的时候,一个小木牌从静姝的被褥中掉落在地。 王晊捡起,见到上面是一句佛家谶语,落款处,写着一个熟悉的地名。 “大庄严寺。”王晊自言自语,心想这不就是宇文颖常去的那个寺庙吗? “别动!”碧萝喊道:“那是静姝的姻缘牌!” “姻缘牌?”王晊不解。 碧萝道:“静姝为了求得好姻缘,时常独自去庄严寺求佛,每去一次,都会带回这么一个佛牌。” 王晊闻言,继续翻找,果然在衣柜里发现了更多木质的小佛牌。上面无不写着庄严寺的寺名。拿在鼻前嗅一嗅,不少还能闻到香火的余香。 他仔细观瞧,佛牌大多有一个边角上涂了白色的粉末。 “这是何物?”他问碧萝,可是眼睛已经哭成鱼泡的小姑娘连连摇头。 “静姝把这些当成宝贝,不许我碰,我也不知道。” 王晊将这些白色粉末磕到一张油纸上,汇聚起来,放在指尖细细捻摸,结合他在庄严寺所见到的景象,实在想不出哪里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 “静姝这一去,我在宫里就跟没有个作伴的了。明天我就去跟太子妃说去出家为尼,她要是不同意,我就撞墙磕死!” 撞墙!王晊突然想到了什么,包上这些佛牌,要了匹快马,径自往庄严寺奔去。 他一路小跑,踏上层层佛塔,来到了当初遇到兜帽客的佛像背后。 如今那兜帽客虽然不在,可是当时发现了一道道割痕,却依旧存在。他曾经叮嘱庄严寺的和尚们,不得刮去此物,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咔哧咔哧…… 王晊捏着佛牌,轻轻在墙上划下了一道刻痕。 那深浅形状,和前面留下的一处刻痕完全一样。甚至连顺着墙皮掉落的墙灰,也和静姝佛牌上留下的刻痕如出一辙。 他找来小和尚慧明,问他这些佛牌可曾有记录。慧明到是一眼能认出这些佛牌都是庄严寺之物,只是前来求佛牌的香客太多,根本不可能有时间的记录。 王晊有些失望,因为如果没有时间的记录,那他的一切猜测都只能是猜测,静姝之死和亲王中毒,是无法在逻辑上连成一条线的。 他有些失望的走下佛塔,在楼梯转角处,慧明突然喊住他:“王大人,虽然没有日期,但是大致能分出来。” 王晊猛然抬头问道:“分出什么?” 慧明答道:“五月廿五以后,就是小僧来抄写佛牌,大人带来的这些中,有一个,不,两个都是小僧的笔记。其他的要带回去问各位师兄。” “不用问!”王晊风一样的跑上楼,一把握住慧明的手。 “大师的墨宝,两个已经足够了!” ------------------------------------- 回到东宫,又是傍晚时分。不过此刻王晊来不及日落而息。他还要查询徐师谟的死因。 太子已经下令,将东宫原先堆放杂物的库房收拾出来,重新填入了泾州刺史罗艺进贡的幽州玄冰,临时用来保存尸体。 王晊火急火燎的从庄严寺赶回东宫,满头大汗的一脚踏进这冰天雪地中,顿时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刺心窝。 徐师谟的尸体保存的尚好,溺毕身亡的死因是由万年县那个干了二十年的老仵作验出的,绝对不会出差错。 王晊轻轻翻找死尸周身,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不对啊,怎么没有? 他顾不上忌讳,随手在死尸身上拔了起来,门外负责守卫长林军见他迟迟不出来,又从房中传来翻找之声,只得探身进去询问,却见到一脸惊慌的王晊和拖了个精光的徐师谟死尸。 “王率丞,可是这尸体缺手断腿了?”长林军问道。 王晊急问:“都有谁动过这尸体?” 守军们面面相觑:“当时薛将军带着人从井里捞出来后,除了仵作,就没人来碰过了。” 王晊顾不上尸体,连忙叫上吕大胜来到井边。 “找一个水性好的兄弟,捂住口鼻,跳下去,拿着篦网把所有能捞的物件都捞上来。” 吕大胜不知道王晊到底要干什么,但是他从王晊的语气和表情中看出了井中的危险。 “兄弟们都拖家带口的,我下去。” 很快,脱了个精光的吕大胜在腰间系上了细绳,然后顺着井壁下到了井口深处。 随着井绳摇动三下,王晊将水桶拉了上来,是一些碎瓷片,还有已经生锈的铁勺。 “继续找!”他冲井底喊道。 吕大胜没有回答,只是井底不断传来扑通扑通的砸水声。随之被拉上来的,还是那些不起眼的杂物。王晊望着这些东西不住的摇头。 最终,吕大胜一脸怒气的爬了上来。“这井底连蛤蟆都没有!连前隋的铜钱我都给你找着了,你到底要找何物?” 吕大胜气愤的将手中最后一件打捞物交到王晊手中:“这井不深,也就是一个人的量。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最后就剩下这个,你爱要不要。” 王晊低头,见到吕大胜交给自己的是一只类似金子质地的小鸟。 “不是这个,我要的是一只小瓷瓶,里面装着……”他欲要解释,脑子里像被电击一般感到一种酥麻。 他张开手掌,仔细看了看这只小金鸟。 “就是这个!”他将金鸟攥紧了手中,急忙跑回了静姝的房间。 里面碧箩正在整理他之前弄乱的静姝的遗物。 “你不是去追查静姝的死了吗?”碧箩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 王晊没有回答,而是将静姝的首饰盒一股脑倒了出来。 金钗耳环散落在桌面上,王晊从来没有真么认真的观察过女人的首饰。他的眼神愈发焦虑,心跳愈发急速,他并非在找什么,而是要确认,在静姝的首饰盒中没有什么。 最终,他整个人愣住了,在他看到那只玄鸟金钗的时候,他整个人躺在寒冰中的徐师谟的尸体般,僵硬的不能再僵硬。 静姝的那只金钗,安安静静的躺在首饰之中,上面的玄鸟完好如初。 他将手中吕大胜从井底打捞上来的小鸟放在一边,两者几乎一模一样。 这说明,静姝没有见过徐师谟,最起码在徐师谟死之前。 不对啊,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已经确认,静姝就是秦王安插在东宫的奸细,她在庄严寺接到了保护秦王的指令,于是在东宫那场夜宴上,杀了徐师谟,并将那颗异于寻常的红枣放进了秦王的茶盅。可是这一切,都在他发现了两只玄鸟的时候被打破。 等等,如果这只小金鸟不是来自于静姝的金钗…… 他猛然回头,却被一只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下颌。 “你发现了吗?”碧箩握着刀柄,冷冷说道。 第79章 陈年旧案 “碧箩,你煞费苦心,不是只想要我的命。”王晊说道。 王晊想去抵抗她,却发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姑娘,竟然手上劲道远胜于自己,想要挣脱,却是徒劳。 碧箩没有回答,只是用比刀尖还冷的语气说道:“别废话,跟我走。” 王晊知道自己反抗无益,只得在碧箩的刀尖驱使下,迈开了脚步。 “碧箩,不,这是不是只是你的代号?你有没有真名?” “静姝是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杀了她?” “徐师谟呢?徐师谟是不是你杀的?” “秦王中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你要带我去哪?难不成也要把我推到那口井里吗?” …… 王晊不停地问着,可是碧箩就像是听不懂似的,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夜色掩盖着二人的行踪,东宫守卫此刻都云集在太子所在的显德殿,还有骚乱始发的承恩殿,没有人发现在东宫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还有另一出惊险的大戏即将上演。 碧箩带着王晊走到花圃边的走廊下,这里满墙壁都是文人们留下的一片片书法墨宝。太子办公之余,时常会来到此处赏阅书画,观鸟赏花。 二人走到一处后人临摹的曹植的《洛神赋》书法碑帖前,碧箩道:“按我说的去按。” “按?”王晊不解,却也只能按照碧箩所说,依次在“通路”“远游”“明珠”“齐首”“长川”“东路”几个字上按了下去。 就在他指尖接触石板的刹那,深刻的字符像是键盘上的按键,深深的陷了下去,紧接着,整个石碑慢慢向上浮起,竟然露出了石壁上的一道一人高的黑洞。 这……这不就是密码解锁的方式吗!王晊惊讶于古人的精巧设计,而身后的碧箩已经对此驾轻就熟一般说道:“进去。” 王晊像黑洞深处走了进去,待碧箩进洞后,手上不知扭动了何处机关,整个石壁再次落下,将二人彻底掩藏在黑漆漆的石壁中。 很快,远处传来一道微弱的亮光。 “跟着光走,休想刷花招。”碧箩嘴上依旧威胁着,可是手上已经放松了。毕竟在这样的密道里,如果没有她指路,只怕王晊要活活困死在这石洞中。 王晊顺着光源往下走,脚下是一条不断向下延伸的简陋石阶。 一步、两步……王晊默默数着,直到两百余阶处,石阶迎来转角,前路又是和身后一样数之不尽的阶梯。 王晊抬头才发现,自己一直跟随的光源,竟然来自拐角处悬挂的一片铜镜所折射之光。 真正的光源,远在九转十八弯的幽径深处。 王晊踏着石阶不断走向深处,他一边惊讶于东宫之下竟然如此别有洞天,又好奇到底是谁修建了这样一条不能见天日的暗道? 太子自从李唐攻占长安后便被立为储位,进驻了东宫,这么多年来怎么会有人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大做文章? 如果是太子本人所为,那他修建这条暗道,又到底会通向哪里呢? 王晊回头,想向碧萝问个究竟,但是幽径之中的少女一脸杀意,那只匕首虽然没有再抵在自己的腮边,但是刀剑却一直冲向自己。 他鼓起勇气,就这样在幽暗的地道中缓慢前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下坡到上坡,从回转到坦途,脚下千余台阶走过,他终于看到了前途的方向。 终点不再是铜镜,而是一只闪着摇曳烛火的孤灯。 王晊弯腰迈出了门洞,不仅深吸一口气,放肆排空肺腑内幽郁的浊气。 烛光里,一个身穿黄袍的男人背对着他,正在伏案批改着奏本。 碧萝一脸严肃的在他身后迈出了洞口,转身将洞口合上。王晊回头,才发现那是屋内的一尊书柜。 “殿下,人我带来了。”碧萝禀报道。 “嗯。” 熟悉的声音从背影处传来,王晊只觉得辉身上下每一处汗毛恐都在疯狂的呼吸,而他又不自觉的闭紧了嘴巴,为那男人即将转过来的面孔而屏气凝神。 “辛苦了,德仁,这次本王要记你头功。” 幽暗的灯火掩映着李元吉的半张面孔,那诡异笑容宛如一柄冰冷的刀。 他的手中,把玩着半张铜鱼符。 铜鱼符上端端正正的刻着一个遥远的名字: 刘文静。 最后的回忆,随着一声“德仁”,涌入了王晊的脑海。 ------------------------------------- 那是武德二年的清明时节。 本该在朝堂议事的老王珪,行色匆匆的赶回了府邸。 “德仁呢?!快把德仁叫到我的书房来!” 下人不知老爷何故如此焦急,但还是将一个年纪轻轻的英俊少年带到了书房的门口。 “老师何事如此急迫?”年轻的后生问道。 “把门关上。”王珪手托额头,似乎有话藏在心口,不知如何对那少年言讲。 少年将房门轻轻合上。他刚来到王珪身边求学不足一个月,但是凭借聪慧的头脑,十分得王珪的喜爱,老王珪甚至提出要将自己视若己出的侄女嫁与其为妻。 而此刻,聪慧的少年也不禁受到老王珪的感染,眉头紧蹙起来。 “德仁,坐。”老王珪习惯性的点了点书案,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昨天傍晚,你的伯父刘文起上书,告发你父亲谋反。” 少年闻言,如同石像一般愣在了当场。 “伯父……告发家父……谋反?!”少年瞪大了眼睛:“老师,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家父是太原起兵的首倡之人,天下谁谋反他也不可能谋反啊!” 老王珪断喝道:“你听老夫说!” 少年止住了哀求,安静了下来。 “本来老夫也想着,此事当有误会,可是你可知道天子派去主审令尊的是谁吗?” “是谁?”少年瞪大了眼睛问。 “是裴寂和萧瑀!”老王珪无力道:“令尊与裴寂不和,满朝皆知。天子派裴寂去主审你父亲,摆明了是要置你父亲于死地,置你刘家于死地。” “不会的,不会的。我父亲是太原起兵的首倡之人,老师你忘了吗,去年天子还曾授予家父‘恕二死’的铁券啊!对,铁券!我家有免死的铁券!” 少年起身要走,老王珪又是一声断喝:“站住!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我要去举着铁券去秦王府,让秦王去救父亲。家父是秦王长史,他若是坐实了谋反之罪,那秦王怎能逃得了干系?他一定会救家父的!” “你傻啊!这个时候,秦王他敢说话吗?”老王珪疲惫说道:“其实秦王已经替你父亲求了情,只不过老夫听说,那道奏疏被长孙无忌拦了,没有递上去。” 少年大喊:“什么?!长孙无忌?家父平日待他不薄,事到临头为何此人如此小人行径?!” “哎,你也不要怪他。令尊与裴寂之争本是私人恩怨,最多是政争,连党争都谈不上。可是天子却突然出手,关键就是你父亲这个从龙之臣,和秦王走得太近了。长孙无忌也是不得不先保护秦王啊。” “可恨啊!” 少年咬紧了牙关,恨得以拳捶地。“我早知大伯性子狭隘,眼红我父亲位高权重,可是从来没想过,他会帮着外人!” “休要提你伯父了。你父亲被抓走没有半日,你们伯父和你刘家上上下下近百口,全都被禁军带走了。还有你的两个哥哥,树义和树艺,也全都被下了狱。” “庆幸的是,裴寂和萧瑀不知道我刘王两家是世交,故而没有来查。可是时间长了,让人知道我王家有个刘树德,早晚你也逃不脱。” “逃不脱就逃不脱!父兄蒙难,难道我要苟活吗!”少年眼角已经流出了泪水。 “德仁,你可知道谋反是什么罪名吗?那是死罪!任你有几张铁券,天子要杀你,能逃得脱,能挡得住?”王珪长叹一声:“裴寂素来外宽内忌,此次他定会杀了你父亲立威。而天子又对令尊鼓动秦王夺权而不满,只怕不光是你父亲一人,连同你伯父,你兄长,你刘家全族,这次都是难逃一死的塌天大祸啊。” 少年青筋暴起,咬紧的牙关已经将嘴唇挤破,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听老夫一句,为刘家留个后。”老王珪闭上了眼睛道。“老夫族内有一旁支,近日新死了一个侄儿,名叫王晊,字书臣。以后你就以此为名,留在老夫身边。” 老王珪慈祥的望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年近花甲,太子有宽仁之风。他日登基,老夫上表为你刘氏一族翻案。太子定会念在令尊的首倡之功上,光复你刘氏的。那时,你再返回本姓,也不失了令尊刘文静的威名。” “”老师!树德……树德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家败了啊!”少年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扑进了老师的怀里。 “孩子,忍不住也得忍啊。”老王珪轻轻拍着少年的背。 “以后,这长安,这天地间,就再没有刘文静之子刘树德了,只有我王珪的侄儿,王书臣了。” 第80章 真相 暗影中的太子率更丞,终于找回了全部的记忆。 王晊,并非他的本名。 直到武德二年,他的名字都叫刘树德,字德仁。 他的父亲,也就是李元吉手中鱼符的主人,生前乃是大唐户部尚书、陕东道行台左仆射、鲁国公,帮助李渊打响了武装夺取大隋政权第一枪的开国功臣: 刘文静。 武德二年,一贯不甘于位居裴寂之下的刘文静,被胞兄散骑常侍刘文起告发谋反。 天子李渊对此案的反应十分迅速。他不仅直接派了与刘文静素来不和的裴寂担任案件的主审,甚至还把告发刘文静的刘文起一同逮捕。 牢狱中的刘文静受到了宿敌的拷打和报复,但他坚持只承认对受封的官阶有所不满,拒不承认自己有谋反之心。包括秦王李世民和萧瑀在内的诸多大臣上奏为其求情,请求天子看在其首倡义兵的功劳上网开一面。 可是天子李渊不仅不买账,反而听信了裴寂的进言,认为刘文静已生不满之心,他日必成祸患,丝毫不顾及自己曾经在武德元年刚刚曾给与过刘文静“恕二死”的恩情,最终还是下令斩杀了刘文静和其兄刘文起。 刘氏一族的老少,也因此被抄家流放,一个曾经无比显赫的家族,在其刚刚登上巅峰的第二年,便如同一抹尘埃一样烟消云散了。 刘树德永远记得,化身为王家侄儿的自己站在刑场围观的人群中,与自己的父亲四目相对的情景。已经丧失了生命希望的刘文静,在看到幼子的面容时,嘴角微微露出了微笑,高声大喊道: “儿啊,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此言不虚啊!切莫走为父的老路啊!” 监斩台上的高官为了巴结裴寂,连忙下令堵住刘文静的嘴巴。刘树德就这样看着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的父亲,聪明一世的父亲,令自己骄傲无比的父亲,狼狈的死在眼前。 刘文静的血溅满了刑场,也溅满了儿子的路。 那一天,刘树德没有说一个字,而翌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老王珪说道: “侄儿王晊,谢伯父收留之恩。” 从那天起,刘树德死了,而早已经在太原入土为安的王晊,悄然在长安复活了。不仅复活了,这个继承了父亲聪慧头脑的少年,开始用功苦读,成为了老王珪最为得意的后辈。 武德五年,在太子与刘黑闼叛军鏖战的关键时刻,老王珪将这个被寄予厚望的侄儿带到了太子李建成的身边,寄希望于他血脉里的聪明智慧,能够帮太子取得胜利,从而在于秦王的较量中扳回一城。 王晊倒也不负众望,不仅帮太子战胜了刘黑闼,还设计取得了贼酋的首级。那一天,太子记住了他的名字,东宫,也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可是少年本以为自己能重新开始一段生活的时候,老王珪又用一次谈话,改变了他的人生。 “天子敕封秦王为天策上将,位在三公之上,如此决断,大唐储位不安。老夫已经太老了,走不动了。你虽然只是从七品下的率更丞,可是位置却比那些州府刺史更加险要。” “去投靠秦王,王家不能重蹈刘家的覆辙,不能把赌注都押在一边上。” 老王珪的话,再一次震撼了王晊的心灵。他终于看清了血淋淋的人心,原来忠诚,也是可以像筹码一样两边下注的。 老王珪留下他,并非是真的在乎刘王两家的世交,只是看中了他的才华,要为将来的政治博弈,增加一枚筹码。 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了牌桌上价值最高的筹码。 王晊永远也忘不了父亲临终的那句话: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他不想当任人摆布的筹码,他要自己博一次。 这次,他要赌个大的,赌个父亲和老师,从没有押过的注。 他带着王晊交给他的秘密,来到了齐王府。 ------------------------------------- 齐王李元吉斜靠在书房的椅背上,阴冷的看着他带来的密信:“哼?杨文干在庆州招募死士?!这件事大哥知道吗?” 王晊回答:“太子仁厚,定然不会同意,但是东宫里有人觉得,太子的两千长林军,还不足以压制秦王的玄甲军。” “有人……”齐王冷笑了一声。“你伯父是太子中允,你又是太子的率更丞,你们叔侄一心,跟着太子早晚都是国家卿相,找本王干什么?” 王晊道:“正是因为叔侄不能一心。伯父见我是旁支出身,总意欲压榨……” 咵! 李元吉将密信重重摔在王晊的脸上。 “你把本王当成什么?长安大街上的三岁孩童了吗!”李元吉怒道:“你以为本王不知?东宫马厩里母马怀了几只崽子本王都一清二楚!你以为你和王珪还想骗过本王?!” 说着,李元吉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密匣,打开后翻出一张泛黄的旧纸: “刘树德,字德仁,刘文静三子。武德二年刘文静问罪之时,求学于王珪府邸……怎么,还想听本王继续念下去吗?” 王晊面不改色的迎接着齐王的凌厉目光:“大王既欲用我,何必如此试探?” “用你?呵呵!你是朝廷的钦犯!本王会用你?!” “殿下若是不愿用王晊,何不直接命人将王某押走审讯?殿下既然愿意谈,无非就是想看看在下的胆色,听一听在下的话,若是谈得拢,不妨就做下去。谈不拢,再翻脸不迟。” 李元吉嘴角一扬,坐回了位子。“好啊,刘树德,本王再问你,为何来找本王?” “为我,亦为君。” 李元吉问道:“为本王?你知道本王要什么?” “殿下亦心怀天下。”王晊淡淡说道。 “胡说!”李元吉喝道:“你这是挑唆我和太子的手足之情!” “私查太子属官,知情不报,难道殿下这是为了维护和太子的手足之情吗?” 突然,李元吉凝视着对面的男人,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一场大火瞬间消散于无形。 “说下去……” 变了脸的李元吉冷峻说道:“你自己想要什么?卿相之位?还是国公爵位?甚至是像杜伏威那样,当个异姓王?” “殿下说的太奢侈了,太奢侈了……”王晊摆手微笑道:“家父赌秦王,老王珪赌太子,在下,只想自己赢一回。” “呵呵……”李元吉苦笑道:“年轻气盛。你啊你啊,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殿下心中之所想。”王晊笃定说道。 李元吉沉默了许久,终于将那封密信摊在桌上。 “所以,杨文干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 王晊云淡风轻的说道:“老王珪觉得,秦王得到这封密信,不过是要弹劾太子私扩宿卫,乃是逾制之罪。要我说,索性把他闹大。” “闹大?难道要说太子谋反?”李元吉怀疑道。 “对,就是谋反。”王晊点头。“不如此,天子不会震怒。” “太子谋反……”李元吉思忖着摇头。“不妥,不妥,本王与太子情同手足……” 王晊笑道:“齐王是怕闹大了,太子被废,秦王得利?” 李元吉沉默了,他诡异的看着王晊,没有同意,更没有反驳。 王晊微微摇头,隐然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般说道:“殿下可是太不了解圣上了。” “本王不了解父皇?!笑话!”李元吉嘴上强硬,可是眉宇间隐然出现一丝怀疑。“你倒是说说,本王错在哪里?” 王晊斩钉截铁说道:“殿下不懂老人!尤其是一个老父亲!圣上老了,而人一老,爱子心切愈浓,且前隋废长立幼殷鉴不远,莫说是区区逾制之罪,就是太子谋反,凭圣上的性子,在下料定储位也不会易动。大功不可一蹴而成。所以,撇开太子,此次就算杨文干在庆州真反,陛下也断然不会废长立幼。” “父皇老了……”李元吉若有所思。他踱着步沉吟道:“但是会对太子有所失望。而秦王那边,本就封无可封……” 王晊点头:“人心不足蛇吞象,秦王那边天子不赏,自己就会去争。殿下要做的,只是设法将‘太子谋反’四个字,送到天子耳边。其他的不用殿下操心。在下相信,只要有了这回,不用殿下运筹,秦王那边就会主动筹划下一次动作。那时殿下要做的,就是再帮太子一回,如此太子定会愈发依赖殿下,而圣上也会将原来太子和秦王的权柄分给殿下……此之谓,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至于以后是行废立,还是……就看殿下的了。” 王晊故意话说一半,留给李元吉无限遐想空间。 齐王会心一笑,随即摆了摆手:“不必再说了。本王什么也没有听见,该回东宫还是去宏义宫,你只管去做。多说无益,至于你到底心向何方,这次本王一看便知。” 王晊知道,齐王已经签下了和他的盟约。剩下的,就看自己的手段了。 两个时辰后,王晊被一个名叫侯君集的人,带到了秦王宏义宫的书房。 从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表情中,王晊已经看出,这场赌局,他已然通吃得胜。 第81章 自导自演 所有的记忆像是拼图碎片一般,在见到李元吉的一刻,凑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武德二年,太原元谋功臣刘文静满门受难,幺子刘树德因为恰好身在王珪府上求学,逃得生天。从此借用王珪远方侄儿王晊的身份,活了下来。 武德五年,王珪在太子征讨刘黑闼叛军时将已经改名王晊的刘树德引荐给了太子李建成,屡立奇功。王晊自此受到李建成信任,登上东宫的舞台。 后来,王珪见李世民获封天策上将,将要威胁储位,便秘令王晊对其投靠,以希望借此在储位争夺中通吃太子和秦王两方,以保住王氏家族不败。 没想到王晊怨恨复生,暗中投靠了齐王李元吉,自此成为横跨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三方的间谍。 “原来……原来那个白衣男子就是我!” 灯影里,记忆飞速涌入的王晊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终于明白,自己的那出梁上疑梦,根本不是王晊在房梁上偷窥的视角,而是他从显德殿穹顶的亮银宝珠中,看到的自己鬼祟举动的倒影!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第一视角的记忆,却形成了第三人称的回忆! 他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改太子印玺,而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宝珠,通过如同镜子一般的光滑珠子面观察众人的反应。 而所谓白衣,是因为他自认地位低微,将自己认作“白衣”的身份象征。 就是他!从头至尾的内奸就是他! 就是他伪造了太子的手谕! 就是他通过庄严寺的秘密联络渠道,将假手谕交给了侯君集,再由侯君集交给了投靠秦王的宇文颖! 秦王之所以在攻破杨文干的庆州大营后,将宇文颖阵前斩杀,就是为了灭口! 杨文干事件看似是太子式微,秦王上升,实际结果是齐王笃定了李渊的太子被诬受挫,而秦王有功无赏。太子的部分权力被分到齐王手中,为日后齐王掌控门下省,进入权力中枢奠定了基础。 “等等……那给我下毒之人……” 王晊捂住了额头,腿脚愈发缥缈,渐渐靠着墙边坐到了地上。 “下毒?”齐王李元吉笑问:“那日太子遣魏征来牢里解救秦王府的张亮,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小兵私藏的铁证。你不是说魏征马上要追查,才献了苦肉计,想要争取这个调查之权么?” 王晊只觉得记忆中那个喉头哽咽的感觉突然闪回,他捂住喉咙一阵干咳,不久前自己被人下毒的记忆,也不再模糊。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喊: 没有人往我嘴里塞毒药,是我,那颗毒药是我自己匆忙间咽下去的! 去抢太子手中的粥,根本不是本能反应,而是从始至终,他就是为了做给太子看。做给魏征看。做给东宫的群臣看。 而那根本也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一颗红枣般大小的血珠。只要轻轻咬破,就会有大量鲜血爆出,仿佛人受了重伤一般。 这颗血珠,是他从侯君集手中得来的。侯君集告诉他,每个天策府的内应都会得到这样一颗血珠,以备危难时刻假死逃生所用。 而他将这颗血珠当做了谋取信任的工具,成功骗得了太子的信任,获得了追查内奸的权力。 穿越前他王晊最初的目的,根本不是追查内奸,更不是找出亲王府的内应,而是彻底掩盖自己是三面内奸的真相! 正在他无比震惊时,齐王李元吉亲自将他搀扶而起,指着面前面如冰霜的碧萝说道: “树德,给你介绍下,这位太子东宫的侍女碧萝,乃是当年前隋西河郡丞高德儒的长女。早年太子和秦王攻略西河,将她父亲斩首始终,一个女娃子,忍辱负重才活到今天。之前没有引荐,本王也不相信你会查到她,没想到,还是被你挖了出来。不愧是被太子夸耀的智囊啊。” 王晊只觉得耳边杂音隆隆,那仿佛是秘密的泡沫不断涨破,快要将他的血脉煮沸。 ------------------------------------- “所以,那个裹着石子的字条,是你丢给我的?”王晊问向碧萝。 “是齐王殿下的安排。”碧萝冷冷的回答。“当时我并不知道,你也是殿下的人。” “哎,无知好啊,无知者无畏。”李元吉阴冷笑道。“碧萝告诉我,东宫有人要暗害秦王。本宫总不能亲眼看着大哥杀了二哥不是。” 是啊,你是不能。王晊心中暗暗骂道。 李元吉不是李建成,在王晊的记忆中,李氏三子中这位齐王殿下年龄最小,可是心肠最为歹毒,从来没有顾念过什么手足亲情。他之所以要救秦王李世民,只是因为一旦秦王此时死去,则太子失去对手,他再想操弄风浪就难了。 “只不过本王没想到,还是书臣你心狠,竟然杀了那个静姝。”齐王淫笑道:“毕竟是照顾过你的女人,没有恩情,总有几分薄面。” 王晊道:“静姝不是我杀的。她是自杀。” “自杀?!”碧萝大喊道:“不可能,她对你如此体贴,明显是有意于你,怎么会自杀?!” 王晊苦笑:“你们是堂堂东宫侍女,如果不是太子有命,眼中怎么会看到我这样一个小吏?如果说静姝有意于某人,那也不会是我,只能是当今的秦王殿下。” “秦王?”碧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元吉恍然大悟:“那个静姝,是秦王府的内应?” 王晊点头:“她与我一样,都有那颗血珠。齐王殿下和秦王殿下都善饮酒,太子定会安排参茶奉上。正是她将那颗血珠放进了秦王殿下的茶杯里,而这正是晚宴前侯君集的授意。” “侯君集?!”李元吉脸色一变,脑海中飞速闪过秦王府诸将的底细,思虑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二哥啊二哥,不愧是你,为了不去洛阳,竟然想出这样一条险计。本王早就该想到,你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碧罗还是一头雾水,只听王晊解释道:“秦王中毒,根本就是李世民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他的目的,就是拖延前往洛阳的敕令。静姝这颗钉子,藏在东宫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样的关键时刻。只不过好戏既成,静姝作为头号嫌疑人,定然会招致东宫甚至齐王殿下的严刑拷打。” “她知道张亮的遭遇,更知道自己绝对遭受不住那样苦楚。为了不让计划败露,她选择了以自我了断的方式保住秦王。” “她好傻……”碧萝想起姐妹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中来。“如果她和秦王真的有意,为何不帮助秦王前去洛阳,那里天策府无拘无束,就是皇帝罢黜了天策府,凭借秦王的身份,还是可以给她一个名分啊!” “可是李世民不能离开长安。”王晊只能回答到此,再说下去,就是泄露天机,有可能改变历史。 然而李元吉接下来的话却让王晊彻底愣在当场。 “他当然不能离开长安。”李元吉笑道:“宫变嘛,主角怎么能不在呢?” 李元吉……竟然预先知晓玄武门之变?!! 第82章 一切自君始,还当以君终 “宫变……” 王晊痴痴的望着李元吉。 “树德何必惊恐,武德七年秦王安插常何成为玄武门守将敬君弘的副将,不还是你叔侄二人一番操作,才瞒过了魏征吗?” 历史记载,李世民之所以能在这场旷世宫变中掌握主动,一步重要的先手棋,便是预先在玄武门守将的位置上安排了自己人常何,并在之后与常何一直保持着外人看来毫无瓜葛的关系。 而常何也不负李世民的期待,在两年多的蛰伏时光里不仅麻痹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戒心,甚至还将他当做了东宫一党。与此同时,常何暗中帮助李世民拓充阵线,以副职的身份将玄武门守将的正职敬君弘也拉到了秦王阵营中,这才奠定了武德九年六月四日那场血战秦王获胜的基本盘。 可是如今,李元吉张口闭口间,似乎对李世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举动一清二楚,甚至还大有有备而来,将计就计之势。 “二哥之所以在获悉出走洛阳的消息后,还让天策府的人故意做出高兴得意之举,目的就是要骗过父皇、太子,还有本王。因为一旦让人发现他不想走,就会思考他不想走的原因。” 李元吉说道:“其实明眼人只要一想就能明白,他留在父皇身边那么多年,可是父皇就是不改立太子,再耗下去,等到父皇百年,太子继位,他人在长安,岂不是禁军一个营就能灭掉?可他明知这个道理,就是赖着不走,那他要走的,就只剩下宫变这条路了。树德,当初你的这一席话,本王可是铭记于心啊。” 王晊暗自惊诧,没想到给李元吉泄露天机的,竟然是曾经的刘树德。 即便身上留着刘文静的血脉,可是仅凭局中人的视角,竟然能看清历史的走向,不得不承认,原本的王晊的确称得上“智囊”二字。自己这个后来人如果真的和他想比,绝对是难以望其项背。 不过眼下,王晊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没有解开。他开口问李元吉:“即便如此,殿下为何要让碧萝杀害徐师谟?” “徐师谟?哦,那个酒徒。”李元吉故作恍然道:“没想到你竟然对他如此感兴趣。也罢,都是自己人,碧萝,告诉他。” 碧萝应声答道:“那酒徒自诩得计,见我路过,竟然趁着酒意想要轻薄于我,还说什么有神药在手,让我无痛无感。哼,淫贼狂悲,被我一招打入井中。” 李元吉兴奋道:“这狂徒简直就是上天为本王准备的贺礼。树德,你看,此药果然神奇!” 只见齐王走到角落,拉起殿宇中的帷幕,露出阴影中的铁笼,而笼中正躺着一只呆若木鸡的烈犬。那烈犬犬牙锋利,却只能瘫软的倒在地上,唯有不住起伏的胸脯还证明它曾经追风赶月的生命。 “这只是半勺的量。如果让那尉迟敬德服下,本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来抢马槊!” 提起尉迟敬德,李元吉咬牙切齿。 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潜伏在东宫的间谍,毒害秦王的凶徒,杀死静姝和徐师谟的凶手,所有的一切真相,都在今夜,齐王府的摇曳灯火中得到了揭露。 只见齐王李元吉攥着那盛有销骨散的小瓷瓶,兴奋一如圆月下变身的狼人,对王晊狰狞说道: “树德,本王等不及了。如今太子因为秦王受害之事被父皇责罚,秦王又式微,本王身为扫北元帅尽掌天下军权,这是千载难逢的天机。是时候实行我们的计划了。” “我们的计划?”王晊不解。 齐王疯狂说道:“对啊,就是我们的计划,逼秦王这只螳螂动手,而本王则黄雀在后!东宫和天策府,本王要一战平之!” 已经陷入癫狂的李元吉攥起了拳头。 王晊不禁点头,李元吉说的不错。眼下太子被圣旨训斥责罚,而秦王备受打压,这对李元吉来说的确是难得的天机。 “那殿下要怎么做?”王晊追问。 ”一切自君始,还当以君终。” 灯影里,李元吉狡猾的笑着。 ------------------------------------- 王晊带着那个写着生父姓名的半块鱼符,和碧萝从暗道中回到东宫,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回头望着渐渐合拢的暗道石门,难以想象,这竟然也是他在受命修缮东宫殿宇时留下的大手笔。 一个小吏,竟然成了这场政治风暴的暴风眼。 他就着即将消散的月色,仔细观瞧着刘文静的铜鱼符,脑海中不断重复着李元吉最后的命令。 “你去告诉李世民,太子和本王将在昆明池举办出征大典,大典上将要刺杀他李世民,还要坑杀随军的天策府将领。他只要还想要这个天下,就一定会铤而走险。到那个时候,你王书臣只要确保他进入宫禁,其他的,交给本王便可。” 坑杀秦王府旧将……没想到这个载入史册的理由,他竟然能够亲耳从李元吉的口中听到。 “王率丞,或者刘树德,不管你是谁……”回到东宫,碧萝又成了那个与世无争的侍女。“既然我们同样把赌注押在齐王身上,我便不会为难你,但是奉劝你也不要挡我的路。” 王晊问道:“你的路,是什么?” 碧萝道:“等齐王起事,我便是东宫的内应。他答应我到时打开东宫大门,让我杀尽太子家眷,就像他们对高氏一族做得一样。” “连善待你的太子妃也在内吗?”王晊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一句,可是他觉得眼前的少女,仿佛是即将被狂浪吞噬孤舟。 碧萝沉默了很久,开口道:“我发誓要杀尽太子全家。少一人,都不算全家。自从高家亡了以后,我的心中就没有仁慈可言了。” 少女以藤萝为名,可是此时此刻,仇恨才是爬满人心的藤蔓,死死包裹住少女的内心。 “可如果静姝还在呢?你的好姐妹,也不打算放过吗?”王晊的问题像是一条细绳,一条拼命想要将少女拉出恨海的细绳。 “听齐王殿下的话,我没想到你会对太子心软。”少女不再回答他。“做好你自己的事,如果来碍事,我一样会杀了你。” 王晊见女孩的背影渐行渐远,内心无比沉重。 往昔的记忆回来,可是他的心中并没有刘树德的恨意。他想起了太子日日夜夜批改奏章的倦影,想起太子时常释放掖庭宫罪奴的仁政,想起自己刚刚穿越过来,亲耳听到的东宫子弟诵读《二子乘舟》的郎朗书声。 如果,只是说如果,玄武门之变的刀在他手上,他会刺向这样的太子吗? 不知为何,隐约中,天地间再次想起了那句殷殷叮嘱: 【不可改变,无论生死】 一眨眼,夜幕被扯去,六月初三的第一抹朝阳初露于天地。 王晊顾不上悲天悯人。历史的列车即将抵达它预定的站点,他抱着见证者的初衷登上了列车,如今又要作为亲历者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刚一回到卧房,却见到门房正等在门口。 “王率丞,可算是找到你了。”门房揉着稀松睡眼道:“大清早,有个人说是率丞的挚友,非要让小人将此锦囊交给你。” 王晊疑惑的接过锦囊,颠了颠,有点沉。 他警觉的问门房有没有打开看过,在得到坚定的否认后,他打发走门房,进屋闭门,打开了锦囊。 锦囊里,是半块鱼符,还有一张纸条。 【午时,旧地见】 他再看那块鱼符,竟然与齐王交给他的半块大小相同,完美契合。 这一半鱼符上,同样刻着三个篆字: 刘文静。 已经恢复了全部记忆的王晊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这是秦王在召唤他。 第83章 王晊告密 庄严寺,佛像前。 头戴兜帽的男子,跪在地上,虔诚的闭目祷告。 “你的脚步,比原先更沉了。” 侯君集从蒲团上站起身,他鬓角的那撮银发,在烛光照耀下踏出刀刃般的颜色。 “之前我还以为是东宫发现了你的身份。” 在侯君集质问的目光中,王晊踏进了殿门,望着侯君集那双深深的眸子,一时没有开口。 他们本不该陌生,从他投靠秦王李世民开始,侯君集负责举荐联络。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飘摇的风筝,和那根细细的线。 “对不住,树德老弟,为了找你,特地用上了令尊的鱼符。” 侯君集为佛像添上一炷香,他那富有混有胡人血统的嗓音低沉浑厚,在大殿的佛像间阴阴回荡。 王晊对于侯君集能够点破自己的身份并不感到奇怪。毕竟这是当年他取得李世民信任的投名状。 他祭献了自己,只为换去信任。 “秦王殿下听闻,过几日齐王作为扫北元帅,天子要为他举办出师大典?” 两年来,侯君集一直习作为提问者的角色,他习惯抛出问题,然后听对面的人给出答案。 宇文颖如此,静姝如此,王晊亦是如此。 “是的。”王晊尽量用简短的言辞回答,以避免暴露自己的变化。 “好啊,这年头,连齐王都当上大元帅了。再过几年,保不齐你老弟都能当上仆射。” 侯君集从怀中掏出一袋金币,一把丢给王晊。 “秦王殿下托我转交给你,说是你帮张亮的赏金。” 王晊眨了眨眼,回忆里的画面便浮现眼前。 今年年初,他曾亲手从太子的书案上偷走一封奏疏,而奏疏的内容,是揭发秦王府骠骑将军张亮在洛阳等地豢养死士,阴谋不轨。 他记得那封书信直到在火盆里化作一团灰烬,也没有再次展露在太子面前。 没办法,谁让天子已经开始削弱天策府的武备。而让秦王拥有一支足以抗衡东宫长林军的武装,一直是齐王李元吉乐于看到的。 王晊接过金子,毫不在意的放到地上。因为一个宁愿抛弃东宫的锦绣前程也要结交秦王的人,绝对不会在乎金银。 “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果然,侯君集见他弃金子于不顾,更加对相信他就是一直和自己接头的那个刘树德。 “你不想知道秦王殿下从洛阳调兵,到底有何打算吗?” 王晊回答:“兵者,凶器也。秦王殿下不过是想动手罢了。” “聪明人。”侯君集脸色沉了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等不及了。这次冒着暴露的危险邀你前来,就是想问清,齐王到底何时率军出征?秦王殿下已经决定,待齐王率领太子和所部兵马北上以后动手。” “等齐王出兵?”王晊有些不敢相信。“为何要等到齐王出兵?” 侯君集反倒是愣了一下:“树德老弟如此聪慧,怎会问这样的问题?当然是因为那时长安空虚啊。”侯君集走到王晊身边,望着佛塔外的天空,拍着率更丞的肩膀说道:“秦王殿下连进兵之路都已经选好了,就从掖庭宫直插玄武门。那时定会经过东宫的西壁,还请树德老弟届时调离东宫守军。殿下说了,只要能让我们的人马顺利进入玄武门,老弟便是头功。” “头功……”王晊提起了兴趣。他从史书上从没看见过相关的记载。“想要我帮忙,先告诉我,秦王打算如何动手?” 侯君集苦笑一声:“我要是你,宁愿不知道这些。” “我需要预估风险,好奇并不是良好的品德。”王晊回答。 侯君集答道:“那个常何,你还记得吗?就是武德七年你帮着秦王安插进玄武门守军的。还有你帮着从洛阳调来的死士。到时候,只要你再帮我们调开东宫西营的守卫,让这些兄弟们穿过中庭进入玄武门,后面的事,就不必问了。” 死士,常何,玄武门,一切都和史书上的记载完美契合,除了目标。 李世民绝不会,也绝不该放走齐王李元吉。 “怎么,有困难?”侯君集见王晊沉默问道。“秦王有令,调不动人就用老办法。说,收买那些哨兵,到底是是需要金子,还是需要女人?” 王晊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开口。正在又遇间,他只觉得身后有两个人各自在他的左右肩膀推了一下,脱口而出道: “秦王不能等,动手必须快。” 不用回头,他已经知道,推他的那两人一个是齐王李元吉,一个名字叫做历史。 “为何不能等?难道出征大典还有变数?”侯君集不解。 王晊道:“秦王殿下不能等到什么出征大典,更不能等到齐王殿下初征。” “不能等?”侯君集不禁从王晊的眼神里看出了危险的信号。“给我一个不能等的原因。” 王晊没有回答,低声说道:“我要见到秦王殿下,亲口告诉他。” 侯君集严肃起来。秦王府的眼线遍布长安,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反向对他和他背后的秦王提出要求。 王晊,不,刘树德,却想要成为第一个。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以前的刘树德,从来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行。你回去等我消息。”侯君集转身要走,被王晊一把拦住。 “我说要见秦王,今天就要见。” “今日?”侯君集从好奇变成了怀疑。“多等一日也不行?” 王晊一脸严肃道:“我等得,阁下的项上人头等不得,秦王的天下等不得。” 侯君集也是聪明人,从王晊的话中,马上就明白,对方心中掌握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随我来。”侯君集大步走下了楼梯。 一个时辰不到,王晊见到了坐在偏殿书房上首,眼神如鹰隼般的秦王。 而那张面孔,两日前还在皇帝的面前因为扮演疼痛而狰狞不堪。 秦王的身后,端坐着侯君集和长孙无忌。 “树德,君集说你要见本王。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侯君集和长孙无忌都不是外人。” 王晊点头:“在下听闻殿下要等到齐王北上再动手?” 李世民微微点头,没有回答一个字。 “不可。臣已经获悉,太子和齐王要在出征大典上谋害殿下!还有随军出征的秦王府随旧将,亦要被齐王带出城去尽数坑杀!” 书房内一片死寂,王晊能够听清,对面阴影里的长孙无忌和侯君集全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秦王沉思良久,竟然呵呵笑出了声来。 第84章 反夺舍 秦王笑得很有风度,还夹杂着一点点的不屑。 “就凭太子和元吉要杀本王?”李世民抹了抹胡须,看向身后的二人。 “辅机,君集,你们觉得呢?”李世民脸色阴沉的问道。 武将出身的侯君集坚定答道:“殿下,书臣在东宫品阶虽低,但是太子对他信任有加。武德七年杨文干之事已是证明。此番他冒险前来,所说的话可以信任。” “辅机,你觉得呢?” 长孙无忌是文官,是谋臣,思考问题比侯君集要更复杂。他没有开口,只是用摇头代替了回答。 “哈哈,就是。别看元吉当上了大元帅,可当年还是本王教他拉开的第一张弓。他敢杀本王?他杀的了本王吗!” 李世民的言语中透露出极度的自信。在他眼中,李元吉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屁股后面的弟弟,那个在自己已经成为一方元帅时,还不曾上过战场的孱弱公子。 王晊没有急着辩解,他问长孙无忌:“长孙大人如何相信,太子和齐王不会谋害秦王殿下?” 长孙无忌对王晊并不十分熟悉,他有些犹豫的望向秦王。 秦王道:“树德是文静之子,人在曹营心在汉,辅机但说无妨。” 当年刘文静是第一个撺掇李世民与太子争位的秦王党,从出身来说,李世民对王晊极为信任。 长孙无忌这才开口道:“太子其人,宽仁有余,果决不足。治国有长,计谋所短。只要我们不动手,他不会主动伤害殿下。” 李世民听到这些话,脸上的表情一如阴云。他虽然不喜欢听大哥的好话,但是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对于太子的“画像”,还算是精准。 侯君集不解:“太子固然仁厚,但是齐王殿下不可不防。” 长孙无忌点头:“是,齐王的文治武功虽不及太子和殿下,但是行事狠辣果决不可小觑。但是君集不要忘了,还有一人在,齐王不敢胡来。” “谁?” “当今圣上。”长孙无忌分析道。“圣上老了,最挂念的事,就是几位王爷的骨肉亲情。大典上有他在,绝不允许太子和齐王公然戕害手足。即便齐王敢拼个玉石俱焚,他们谋害了殿下,又要如何面对圣上?难不成连圣上也要一并谋害……” 他话刚一出口,连忙意识到语失,自责的躬下身去。 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长孙无忌不必自责:“辅机知无不言,不必自责……树德?” 正说着,李世民望见对面的王晊突然低头倒了下去。 ------------------------------------- “你是谁?” 黑暗包裹的虚空中,王晊睁开眼,见到了对面的白衣男子。 “我是王晊,也是刘树德。”男人指着他问:“你又是谁?” “我是王晊,也是……林默……” 两个王晊对视在黑暗中,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自从见到李元吉后,原本刘树德的意识便在慢慢汇聚。在与侯君集相见的那一刻,后者之所以没有看出破绽,并非是王晊演技精湛,而是刘树德的气质在渐渐显现。终于,在秦王李世民的面前,二人意识在身体中出现了剧烈的碰撞。 刘树德的意识和人格终于重新凝聚,他盯着夺舍而来的林默,眼中满是杀机。 “王晊……刘树德……你听我说……”林默急着解释。“我只是想通过你的眼睛,看清这段历史……” “你想帮太子!你想帮秦王!” 刘树德根本不想听对面这个人的解释,他如猛虎扑食物一般扑了上去,死死掐住林默的脖子。 林默使出浑身力气,死命挣脱,终于一脚踢在刘树德胸口,从窒息中脱离出来。 他不知道对方一介书生,为何会有如此神力。他只知道在这片黑暗中,他无比虚弱,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他借着这口生机,拼命的向黑暗逃去。 从地上醒来的刘树德恶狠狠的瞪着他,起身追击,猛然伸出右掌,只见一面铁栅栏从空中而降,挡住林默去路。 林默向左,又是一面铁栏落在眼前。一眨眼,他已经被凭空出现的铁牢捆住,成了刘树德的囚徒。 “你想帮太子,还是想帮秦王?还是说,你自己也根本不知道答案?” 刘树德得意的问林默。 “我谁也不想帮,我只想见证,见证这段历史。”林默呼喊着。“放我出去,我会帮你在历史上留下名字?” “留下名字?是王晊,还是刘树德的名字?”刘树德笑道:“王晊死了,刘树德也死了,留名青史,重要吗?” 刘树德转身,凭空划出一个圆环,里面映着秦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侯君集的身影。 那是王晊的视野。 他只一脚踏了进去,身后的林默喊道:“刘树德!你的父亲选择了秦王,你为何要为齐王张目?” 刘树德回头,有一种极为骄傲的姿态回答道:“为齐王张目?我不是在为谁张目,我只是要证明,我刘氏失去的,一定能亲手夺回来。父亲能做元谋首功,我也能!只要我刘氏愿意,两仪殿上的那张龙椅,谁都能坐!” 望着刘树德消失在视野中的身影,林默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 夺舍的穿越者,被原主反夺回去了! ------------------------------------- “树德……”李世民正要去扶,王晊的身体再次挺立起来。 只见王晊大口喘着粗气,伸出双手,像是见到阔别已久的老友。这一刻,林默占据他身体,以王晊的名义所经历的一切回忆也已经被他收入脑中。 “殿下……”已经焕然一新的王晊闭目道:“岂不太子和齐王殿下身后,还站着一人吗?” 此言一出,李世民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父皇也参与其中?不会,父皇如果想要本王的命,早就可以动手……” “长孙大人说的对,圣上有保全太子和殿下亲情之心,可别忘了,他是父,更是君。天子可以保全殿下,难道会保全天策府的旧将们吗?!回保全殿下身后的长孙大人和侯将军吗?!如果太子和齐王逼宫,万分危机之下,难道圣上还会为了保全儿子们的手足之情,而牺牲自己的安危吗!” 这个问题,放在寻常人家,也许会得到父亲为儿子付出一切的答案。但是在天家,在皇室,从来没有这样的答案。 因为君臣父子,永远是君臣之分,大于父子之情。 跟何况皇帝一旦狠下心来,是不讲虎毒不食子那一套的。即便不杀,在政治上贬为废人,已经的莫大恩情了。 “树德,你的消息可靠吗?”李世民问道。 王晊道:“殿下,这不是儿戏。在下不会冒着被太子发现的危险,只为了给殿下讲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殿下难道没有听说,罗艺已经带着天节军向西开拔。扫北战事天子没有召他,他又没有竖起反旗,天节军西行所为何事?” “罗艺?他是太子和元吉的外援?”李世民的眼神开始变得警觉。 王晊点头道:“总不是殿下的外援。” 长孙无忌也说道:“殿下,既然大计已定,当此危急之时,不如早发。” 侯君集也劝道:“长孙大人说的正是。殿下想想,如果臣等这帮老弟兄真的让齐王带走,到时候殿下有兵无将,区区几百人,又如何闯得进宫禁?” “还有,洛阳兵马调动必有风声传到长安,如果传到太子和齐王,甚至是圣上的耳朵里……”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要说了!”李世民喝止住二人,双手十指叠交于鼻下,思考良久,对王晊道:“树德,要你帮忙的事,君集都说过了?” 王晊点头。“只不过夜长梦多。如果殿下非要等齐王出兵,恐怕臣到时有心无力了。” “不等了,谁也不等了。你说得对,夜长梦多,举大事就在今天!” 秦王攥紧拳头,将一封奏疏交给侯君集。 “拿去给傅奕,就说计划提前,今日此书务必送到父皇案前。” 仍然沉浸在回魂阵痛中的王晊捂着胸口,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第85章 傅奕密奏 古书上说,白虹贯日,必有战祸。 武德九年六月己未日(初三),这是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日子。 一般来说,太白经天以两次为一组,每组出现要间隔百年左右。武德九年的五月和六月初一,大唐的上空已经出现了两次这样的奇景。 在笃信天命的古代,这绝对是牵动亿万人心的大事。 但是今日,这个被史书记载为武德九年第三次太白经天的重要日子,没有人发现天象出现了异常。 傅奕手搭额前,虚眯着眼,凝视着天空。 他在思考天象,更是在思考国运,思考人生。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一个太史令,竟然会被推到历史的风口浪尖。 良久,身着紫色朝服的太史令轻轻揉了揉眼眶,回到案前。在下定决心后,他叹了口气,还是在那封密奏的落款处,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天,看命。” 他选择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上苍。 ------------------------------------- 仅仅半个时辰后,这封密奏便被送到了天子的老内侍赵雍的手中。 此时,老皇帝正在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他宠爱的杨嫔,不久前刚刚为他诞下了第二十个儿子。这个新生出的生命像是一道朝阳,驱散了那场东宫夜宴萦绕在老父亲心头的阴霾。 高兴的老皇帝一早就来到杨嫔的寝宫探望,可是毕竟上了岁数,哄着哄着孩子,老皇帝就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赵雍掂量着手中的密奏,看了眼署名。 “太史令……” 一个不太显赫的官职,如果不是天象受到天子关心,这样的人是没资格进呈密奏的。 老内侍是个机灵的人,绝不会为了屁大点的小事打扰皇帝。像往常一样,赵雍挪到角落,悄悄打开了奏疏,想确认密奏的重要性。 “太白经天……” 他抬起头,虚眯着眼看了眼天顶的烈日。 哪有什么太白的影子。 老内侍心想,从五月就报天有异象,这都第三次了。这太白经天不是刮风下雨,哪是天天都有的? 他再往后读,本以为是太史令虚张声势,可是后面的话,令他汗毛战栗。 赵雍砰的合上奏折,悄悄回望老皇帝。 只见李渊怀中抱着熟睡的幼子,靠着龙榻已经打起了鼾。一旁的杨嫔为老皇帝轻摇着扇子,一脸得宠的骄傲自豪。 女人注意到了老太监试探性的目光,回以一个凌厉的眼色。这是她拼了命挣来的圣眷,决不许任何人打扰。 赵雍又是一个寒颤,连忙回过头,将密奏压在手中。 他哪里知道,这一压,就把大唐的历史又往前推了一小步。 ------------------------------------- 直到黄昏,老皇帝李渊还不知道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夕阳西下,用过晚膳的李渊才重新做到了书房里。 他重重的坐到椅背上,深深舒了一口气。 这个为李唐立国费尽心力的王朝奠基者,因为前几日东宫儿子们那一场荒唐的夜宴,已经好几日寝室难安了。 他已经在刀光剑影李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把新帝国的四梁八柱搭建起来,本想享受几天安稳日子,可是就像所有大家族一样,几个儿子为了“家产”又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已经到了性命相搏的程度。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老皇帝近来时常会不由自主的念起曹植的这两句诗。不过没人知道念诗的时候他会想什么。 想起曾经教两个儿子念《二子乘舟》的日子? 想起那年在太原,自己因为担心远在河东的长子,险些放弃了起兵? 想起那年听说次子只待十几人深入敌营时的忧虑? 想起武德七年在仁智宫为了大郎心力交瘁的夏天? 想起前日在病床上陷入昏迷,抱着自己痛哭忏悔的二郎? 他近来回想起开山立国的每一步,总是想在坐镇中枢和浴血奋战的天秤间找到一个平衡。世人都说次子骁勇,开疆拓土是为首功,可是他却总觉得,大儿子坐镇机枢,力保根本,同样功不可没。 废立废立,难道国本之事,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首先从个人论,老皇帝就愿意废立。除了他对两个儿子的感情同样深厚,就说比功劳,都说打仗功劳大,可是镇守后方的除了太子,还有他这个皇帝。如果非要承认二儿子的军功要高于大儿子的政绩,那岂不是也把他这个皇帝的作用比下去了? 抛开这个有些自私的想法,为了国家,他更不愿意擅行废立。前隋的杨广继位,修运河,征高丽,好大喜功,为了证明自己比哥哥更强,把整个前隋天下都断送了。 如果他把二郎扶上来,新国甫立,百废待兴,次子本又是个要强的主,难道他不会重走杨广的老路,为了证明自己,再把大唐断送咯? 想来想去,老皇帝还是那个决定,储位不能动。 可是几个儿子也得保全。历来天家薄恩情,皇室手足相残的故事从春秋战国就没断过。到了他这,总得给孩子们想一条出路。 一条让长子和次子相互保全的出路。 他本以为让次子去洛阳会是这样一条出路,可是裴寂、封纶、萧瑀、陈叔达等老谋士们不管站在哪一方的立场,都不同意。 惆怅间,老内侍赵雍捧着一个锦缎匣子上前道:“陛下,太史令傅奕有密奏上呈。” 傅奕?老皇帝眉头一皱:“天象?” 老皇帝打开密奏,本来已经紧凑成倒八字的眉头,渐渐挤成了一个“川”字。 “开窗!” 老皇帝抛下奏折,走到窗边,可是此时他哪里还能看得见太阳,天上只有一轮残月。 “今日白天,日头可有异常?”他询问老赵雍。 老赵雍不敢沾惹是非,连忙回答:“没注意,也没听说有异常。” 老皇帝有些怀疑的摇了摇头。 一年内,不,准确点说是不到一个月内,天上三次出现主张“变革”的天象,难道老天这是在提醒他,大唐的储位所托非人吗? 他拿起傅奕的奏疏,接着往下看。可是越往后看,老皇帝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 老赵雍冷眼旁观,从天子那快要将奏疏捏碎的涨红手指上,读出了不祥的预感,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行为露出了马脚,连忙屏气凝神,祈祷龙之怒火不要燃及自身。 “反了!真是反了!” 老皇帝突然大喝一声,所有内侍无不绷紧了神经。 “好啊,好啊,一个天象罢了,太史令奏报不够,他秦王府竟然在坊间四处传播!” 这正是白天赵雍看到密奏内容后,汗毛倒立的原因所在。 傅奕奏报天象,即便有所偏颇,也无伤大雅。 可是奏疏里竟然说,坊间已经流传开太白经天是秦王主天下的流言。 这可是逆龙鳞的大忌啊,谁敢沾惹? 老赵雍喉头一紧,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朕还没死呢!他就急着要主这个天下!啊!” 太监们哐当一声,全部跪倒在地,仿佛皇帝骂的是他们一样。 “赵雍!” 老内侍连忙答道:“老奴在……” “去!去!拿着这封奏疏去天策府,问问朕这个雄心壮志的儿子,宣扬天象到底是何居心!想什么时候来主这个天下?他是又要如何处置朕?” 奏疏被天子同龙案上一把甩出,正好打在老太监脸上。赵雍不敢怠慢,答应了一声,捧着已经被捏变形的奏疏赶出殿门,就在快要踏出殿门的一刻,老皇帝突然叫住他。 “等会……” 老皇帝不是要收回成命,而是更加怒气冲冲的说道:“让京兆都督刘弘基带人跟你一道去!” 刘弘基掌管长安戍卫,让这个武夫带人跟着去传旨……老赵雍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手中的奏疏烫的像是一块火炭。 第86章 王晊为证 宏义宫正殿,秦王李世民脸色苍白的跪在坚硬的地砖上。 他身后,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跟着跪成一排。 “圣喻!” 老内侍赵雍提着嗓子喊道。 “儿臣而李世民恭迎圣喻。” 李世民沉声道。 赵雍向李世民展示了傅奕的密奏,并高声问道:“秦王,圣上问你,宣扬天象到底是何居心?想什么时候来主这个天下?你又要如何对待圣上?” “儿臣不敢!”李世民抬头,一脸惊恐的表情望着赵雍。 “赵公公,还请你回去向父皇说,世民虽然见到了那太白经天的天象,也听闻有人传言说什么太白经天主天下变革,可是儿臣从来不曾相信这些,更加不会,也不敢让秦王府的人宣扬那些悖逆狂言!一定是有人诬陷!小王要与那傅奕御前对峙!” 老赵雍叹了口气:“秦王殿下,来之前,刘弘基将军已经派人去了太史令傅奕的宅邸。可是那傅奕早就人去屋空。京兆都督已经连夜发了海捕文书。因此老奴觉得,那傅奕不过是危言耸听,畏罪潜逃。古话说得好,疏不间亲,对峙什么的大可不必,圣上这也许是一时气话。只要回来想一想秦王殿下的好,也许就回心转意了。” 他嘴上虽是如此宽慰,可是眉宇间的表情却并不轻松。皇帝不是寻常老翁,天家父子也不是寻常百姓,他们只见亲情的矛盾往往伴随着复杂的政治博弈和利益争夺,最终走向一场场命运的悲剧。 长孙无忌连忙说道:“赵公公,长孙无忌斗胆,想向公公求个情。圣上这一怒,很有可能会让太子和齐王那边抓住机会,逼走秦王殿下。这几年来,秦王为了大唐东征西讨,功勋卓着,前几日还在东宫的夜宴上被人下了毒,正是生死攸关之际,经不起折腾啊。” 正说着,跪在地上的秦王重重咳嗽了几声,回音飘荡在宫墙之间,俨然一个生命垂危之人。 赵雍见状,连忙招呼侯君集等人将秦王扶起。这个老太监见得太过了,他知道眼前的男人无论惹得皇帝多么不悦,终将有一天,皇帝会摒弃前嫌。自己只是来传令的,绝对不能因此得罪了秦王。 “殿下的身子确实不好,老奴奉旨来传口谕,那些解释的话,还请殿下痊愈后亲自向圣上说……” 他正在推脱,却被想到被李世民突然一把抓住了手腕。 “赵公公!太子和元吉欲要置世民于死地。世民等不了了,今夜,世民就要进宫向父皇解释!” 老赵雍脸色难堪起来。此刻已经是深夜,秦王入宫,保不齐又要惹起一轮新的风波。到时候老皇帝发起火来,难免不会殃及自己这条池鱼。他犹豫着劝道: “殿下,今夜已晚,要不等过几日……” “等不了啊!”李世民突然发力,抓的他手腕一紧。“小王刚刚得到内情,关乎父皇安危。这次的谣言,很有可能是有人怕小王示警,才抢先出手。” 听到有人谋害李渊,赵雍猛然惊了起来:“殿下是说,有人想要谋害圣上?!何人如此大胆?” 身后的刘弘基也是立时警觉起来,凑近了二人。 “太子和齐王,勾结宫中张婕妤,企图毒害父皇!他们定要先借机将世民驱逐出长安,再发难宫闱啊!” 李世民眼神如刀,死死刺向老赵雍。 “这……”赵雍发现自己即便躲了又躲,还是不经意间踏入了皇子们的旋涡。 “兹事体大,殿下可不能血口喷人……” 李世民道:“东宫太子率更丞王晊是东宫和张婕妤的线人!可以入宫对峙!” ------------------------------------- 赵雍和刘弘基走后不久,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到了宏义宫的后门小巷中。 三声长短不一的敲门声响后,后门打开,堂堂秦王出现在门口,见到了从马车上被搀扶下来的老太史令一家。 “老朽惭愧!竟然劳烦殿下亲自迎接!” 傅奕一脸窘困,想要向秦王行礼,被李世民一把扶住。 “傅老休要如此!此番傅老相助,小王感激不尽。今夜长安将乱,还请傅老和家眷就在这宏义宫中暂避风头,待事成之后,世民,再行重谢!” 傅奕道:“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老朽一家的性命,就都寄托在殿下身上了。” 李世民点头,命侯君集将傅家老小带去后院。 李世民转头,对身后的王晊说道:“树德,你就乘此车回东宫。今夜之成败,都要系于你一身了。” 长孙无忌也说道:“正是。虽然常何已经帮助殿下收服了敬君弘,可是要通过太极宫甬道进入玄武门,必须先调开东宫西营的守军。这就要靠树德贤弟了。” 王晊道:“殿下放心,东宫的守卫就交到小人身上。” 李世民欣慰点头,脸上早就没有病意,取而代之的是大战前的紧张严肃,与坚定果决。他将一只白色的令旗交给王晊: “本王会派人盯在东宫外,只要见到哨塔上扬起此旗,就是宏义宫兵马出动之时。” “卿不负我,我定不负卿!” 王晊一脸慷慨激昂的接过令旗,转身上了马车。 望着消失夜幕中的马车,长孙无忌有些担忧的对李世民说道:“殿下,这刘树德一个小吏,担负起如此重任,臣还是有些不放心啊。” 李世民道:“行大事,如行大军,没有那么多万事俱备。他刘树德如果叛我,那天下都无他容身之地。” “多想无益,辅机,叫尉迟敬德和程知节他们来,本王要布兵了。” 在马车中的王晊,则一脸兴奋。他的手心握着令旗,不住地溢出汗液。 终于,等了真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步! 王晊如发了疯一般的自言自语。 而他的意识里,被困在牢笼中林默见着今晚发生的一切,高声问道:“刘树德!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要阻止秦王进入玄武门吗!” 林默可以接受刘树德是个三面间谍,但是他绝对不能接受李世民被挡在玄武门外。如果那样的话,秦王李世民事败,就不会有贞观盛世,大唐的历史将会彻底被改写。 “怎么会?不让他进入玄武门,岂不是帮了太子的大忙?让秦王带兵进入玄武门,我和齐王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王晊的脸阴冷的笑着。 第87章 赵弘智之死 吕大胜今晚拉稀,大半夜已经跑了六次茅厕。 右卫营在东宫的最东边,远离皇宫殿宇,平日十分清净。 在经历一阵撕心裂肺的发泄后,已经疲惫至极的吕大胜捂着肚子走在返回营房的甬道上。 在经过詹事府的文档库房时,他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这里靠近长林军营房,远离太子起居所在,被认为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历来没有安排太多的哨兵。 怎么会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呢? 武人的警觉令他停住了脚步。 “谁啊?” 东宫戒备森严,他下意识的将那人影当做某个同样出内急的卫兵。 那黑影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吕大胜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提着木桶,在倾倒什么液体。 等他走进,鼻子中瞬间感受到一种极为刺鼻的味道。 是甘油! 吕大胜瞬间清醒过来,库房内纸张是极好的助燃之物,而甘油更是火势滔天的帮凶。这人深夜在此地鬼鬼祟祟的做这些,到底要干什么不言自明。 “住手!” 吕大胜大喊一声,顾不上腹痛拼了命跑向黑影。那黑影也看见了他,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将点燃的火绳丢向涂满甘油的门板。 一道火墙瞬间横亘在吕大胜面前。 望着那远去的黑影,吕大胜又回头看了眼被火蛇缠绕的文档库房。 “来人啊!救火!” 他的一声高喊,将整个东宫从深夜中叫醒。 ------------------------------------- “书臣老弟。” 夜色沉静,刚从詹事府出来的赵弘智提着一坛老酒来找王晊。 最近东宫里的变化太多,大大超出了詹事主簿的接受能力。他想让这个被誉为太子智囊的年轻人给讲一讲,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推开门,王晊的房间没有人,床铺整齐的像是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不应该啊,这种时候,王晊不是应该在房中苦思冥想内奸的线索? 他失望的合上了门,准备带着这瓶老酒回家独自享用。 突然,精密的东宫传来一阵喧闹。他向骚乱处望去,才发现东边竟然起了火光。 “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种时候,还不小心火烛……” 赵弘智起初还以为只是寻常小火灾,事不关己,他继续往回走。 不对。 他猛然回头,再三确认,火源来自詹事府文档库房。 那里面都是重要底档,哪里经得起大火。 酒坛“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赵弘智拔腿就往火场跑去。 路上他遇到了越来越多的哨兵打扮的士兵。 “你们是哪里的兵,为何才来救火?!”赵弘智大骂着。 士兵答道:“小人是西营哨塔上的。刚刚北边几个宫殿也着了火,兵援不够,太子才令小人前来救火。” “那还不卸了甲快跑!救火又不是打仗,穿着甲衣干什么!” 赵弘智催促着士兵往前跑,自己实在是体力不支,靠着墙壁喘起了粗气。 一边喘气,他一边心想:北边也有火情?那可是临近内苑的地方,守备士兵历来精细,从未发生过火情。今夜这东宫怎么这么不太平。 等他终于赶上了一波波援兵,抵达库房门口,才看到火舌盈天,已经将整个库房吞噬殆尽,甚至已经像藤蔓一般爬上了宫墙,大有将整个东宫燃尽的趋势。 赤裸上身的吕大胜身先士卒,带着手下兵卒一趟又一趟来往于水井和火场之间,皮肤上已经被乌黑的烟熏成了黑炭色。 “赵主簿!”吕大胜见到了赵弘智,连忙跑过来。 赵弘智高声喝问:“怎么回事?你们的营房最近,是谁玩忽职守?” 吕大胜道:“大人,此事并非意外,乃是有歹人所为!” 赵弘智惊讶道:“歹人?你说清楚!” 吕大胜急着去救火,便将实情粗略说了:“刚刚小人看见,有个黑影在此地倾倒甘油,正要捉拿,那人便放了火。” 奸细,是那个谋害秦王,陷害太子,导致整根东宫陷入大乱的奸细! 赵弘智松开了手,叮嘱吕大胜速速灭火,转身又向太子寝宫的方向跑去。 他饱读史书,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历来宫禁纵火,目的都是谋害贵人。 奸细绝对不只是纵火这么简单,很有可能,他真正的目标就是调离卫兵,然后谋害太子。 太子,绝对不能为了些许文稿,而失了太子! 一贯身体虚浮的詹事主簿此时仿佛有无限体力,没有一刻的功夫,就跑到了太子的寝宫前。 已经涨红了脸的赵弘智,在抵达宫门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见到了王晊。 果然这个智囊比他多想了一步,已经带兵护在了太子寝宫前。 “书臣……太好了……我刚才寻你不着,还怕你被奸人所害……又生怕太子有了闪失……” 王晊的脸上时淡定的微笑:“赵兄无需担心,刚刚小弟不过是在房中思虑案情。听说火起,也是担心有歹人作祟,特地前来护主。” “那就好,刚才我见到吕大胜,听他说是……”赵弘智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口。 他从王晊的身上,问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那是……甘油的味道。 吕大胜的话瞬间闪过脑海。 “你刚刚在房中啊……”赵弘智警惕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以前交往的点点滴滴闪现脑海。 怎会会是他?为什么是他? 明明是太子将他提拔到今天的位置,跟着太子,明日就是尚书仆射,他为什么会做这些? 赵弘智退后了两步,扫视了一圈寝宫。“你保护太子,没有多带人手吗?” 王晊道:“人手都去就火了。” “那还有西边的哨兵。” “太子让他们坚守哨塔。” 不对!赵弘智瞪大了眼睛。 刚刚他明明见到了西营的哨兵,他们说奉了太子的命令去救火……王晊为何要在西边哨兵的动向上撒谎? 西边的哨兵……他们的职责,是监视前往玄武门的通道…… 他假传了太子口谕!赵弘智心中惊呼,脸上却强行扮演平静。 “火情愈烈,殿宇不保,让我进去禀报殿下,移驾薛万彻军营……” 赵弘智不敢离开,他想面见太子,讲实情道出。反正王晊不过是一介书生,总不敢在太子面前造次。只要到了忠于太子的军营中,太子就能确保绝对的安全。 王晊点点头,似乎没有察觉赵弘智的计划,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赵弘智快步登上台阶,他望着即将见到的太子剪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噗通,他一脚踩空,跌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 他还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滑倒,而是根本没有站起身的力气…… 一柄匕首从背后插进了他的后腰,他的全部气力随着涌出的鲜血,离开了他的身体。 王晊的阴鸷表情,成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忆。 “外面是谁?何事骚乱?”寝宫内,传来太子的问话。 王晊清了清嗓回答道: “詹事主簿赵弘智纵火生乱,企图行刺殿下。” 第88章 瞒天过海 “赵弘智要行刺本宫?!这不可能……”太子看着赵弘智的尸体,愣了很久。 赵弘智的为人,东宫上下人尽皆知。不过是一个勤勤恳恳专心办差的老吏,等着盼着有朝一日太子能够登基,让他从一个七品末流爬到公卿高位。放眼整个大唐,没有人比太子李建成更有可能带给他荣华富贵。 逻辑是这个逻辑,可是太子眼睁睁看着血泊中的男尸,手中握着匕首。 太子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王晊:“既然是行刺本宫,他又怎会死在台阶前?” 刚刚还阴险表情的王晊,此刻虚弱惊慌的答道:“殿下,刚刚微臣撞见他,本以为赵弘智是见东宫大火,特地前来向殿下问安的。刚一叫住他,没想到此人竟从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微臣,口中还喊着:给太子殉葬去……” “亏了微臣脚下一滑,错身闪过,反倒是他倒了下去。也是天理报应,该着此贼遭天杀,让他误杀了自己。” 王晊说着,狠狠在赵弘智身上踹了一脚。 “卑鄙!”潜意识里,见证了一切的林默高声咒骂了一句。只不过即便他骂的再大声,也只有刘树德的人格能够听见。 正在此时,吕大胜带着人赶到太子驾前。太子还以为他们是赵弘智的帮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殿下!长林军右卫营吕大胜前来护驾!” “吕兄来的正好,赵弘智意欲刺杀太子……” 王晊正要去迎接重任,却被太子按住。 “别动,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赵弘智的帮凶。” 太子轻声说完,随即高声问向吕大胜:“尔等怎知本宫遇险,为何前来护驾?” 吕大胜愣了一下,转而恍然大悟说道:“果然,这赵弘智是奸贼!禀殿下,今晚末将如厕时,恰好撞见有人于詹事府文档库房前浇油纵火。当时末将急着救火,一招不慎放跑了贼人。” “可是后来见赵弘智在得知火情后,不仅不来救火,反倒是逆着救火兵卒,反向殿下寝宫奔来。末将本以为他是来请殿下移驾避火,特地赶来协助,没想到这贼人竟然想要趁乱行刺。难怪贼人如此清楚文档库房遇火即燃烧,原来是詹事主簿赵弘智就是放火的贼人。” 白天还以兄弟相称的众人,此刻对于赵弘智已经直呼其名,甚至食其肉,寝其皮,方解心头之恨的敌意。 王晊在旁接话道:“这样便是都通了,难怪微臣迟迟查不出是何人给秦王下毒,原来这下毒之人就是纵览夜宴招待之责的赵弘智。” 太子的瞳孔中映照着东面的熊熊火光,黑色的瞳仁已经被赵弘智的血红色倒影填满。他没有对赵弘智之死进行评价,而是问起火情: “吕大胜,东边的火情如何?” 吕大胜道:“正在全力救火,而且北边的寝宫也起了火。眼下文档房肯定是保不住了,众将士只是力求大火不要烧过北墙,进到皇宫内苑。臣请殿下移驾西营哨所,暂避火势。” 东宫的位置,东边便开始邻接百姓居住的民房巷坊,北边则毗邻皇帝的禁苑。如果烧了过去,威胁到皇帝的安全,那可是连太子李建成都兜不住的大罪。 而太子如果移驾西营,那么东宫长林军和守军定会随之护卫。大量兵力集中到西营,太极宫到玄武门之间的甬道定会受到东宫更加严密的监视。 王晊此时眼睛机敏的一转,自信开口道:“殿下,吕将军说的在理,还请殿下移驾西营,暂避火势。” 而他的意识中,被困在牢笼中的林默不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让太子移驾西营,岂不是要让秦王的计划暴露在太子眼前?” 王晊没有回答,仍旧自信的盯着太子。 只见太子摇了摇头:“本宫是大唐太子,岂能被区区油火所伤!所有人听令,随本宫东去救火!” 吕大胜闻言,扑腾一声跪地喊道:“末将深知殿下有身先士卒的大义,可是大火如果烧了内苑,乃是天大的罪过。殿下所至,东宫兵锋所指,岂能因小失大?如果殿下一定要亲赴火场,还请殿下率兵去北营救火,确保皇城无虞。” 王晊也说道:“殿下,吕将军此言是尽忠之言。还请殿下不要舍本逐末……” “胡说!”太子一声断喝打断二人。 “给内苑灭火就是务本,帮百姓灭火就是逐末?没了百姓,父皇给谁去当天子?我李家才立国几年,就靠拿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来挡灾啦!” “内苑湖丰水足,火源距离父皇寝宫何其之远!即便烧到了,自有禁军救灭!可是百姓有什么?他们又能靠什么?尔等无需多言,随本宫去救火!” 太子连更衣都顾不上,穿着睡袍跨过赵弘智的尸首,便带着众人奔向东边的火场。 王晊跟在队伍的最后,在火光中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你故意反激太子,什么移驾西营,狗屁,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他去东边!你利用了太子的仁慈!” 黑暗中,林默死死抓着铁栅栏,冲刘树德的人格喊道。 “堂堂大唐太子,一派妇人之仁,今天就算我不利用他,将来他还会在栽到反贼手中,栽到贪官污吏手中,载到北方的颉利手中!” “仁慈?为政者最不需要仁慈!” 他自言自语,向铁牢中林默发泄着胜利的快感。 在刘树德看来,今夜他已经到那个告成。他只是轻轻一指,便将李建成指向了死路。 “赵兄,汝妻子吾养之,放心的去。” 见太子远去,王晊蹲在地上,轻轻合上了赵弘智死不瞑目的双眼。 可不知为何,无论他站在何处,赵弘智那双眼睛就是死死盯着他,不合不闭,仿佛天上永不沉堕的星星。 “看,我让你看!”王晊拔出刀,用力戳在死士的眼睛上。直到将之戳成两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才心满意足的起身。 “毁坏尸身,你不怕太子回来后起疑吗!”林默质问他。 刘树德冷冷一笑:“起疑?太子恐怕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说完,他将短刀上的血擦净,放进靴中,大步跑向西边的哨塔。 在传递太子命令驱赶走最后几个哨兵后,他登上了哨塔,这个无论从军事意义还是地理意义上的最高点。 火光映射下,那只来自李世民手中的令旗被高高举起,仿佛夜幕中徐徐升起的星。 刘树德、王晊、林默,这三个人共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太极宫的宽阔甬道。 很快,一条披着铁甲鳞片的黑蛇悄悄出现,迤逦探入了玄武门的幽深门洞。 第89章 占据临湖殿 不对,不对,全都乱了。 林默望着眼前的一切,如鲠在喉。 按照史书记载,今天晚上应当是李世民独自进宫解释所谓的“太白经天,秦王主天下”。然后话题一转,抖露出太子与后宫有染,从而引诱太子和齐王赶赴玄武门,再行兵戈之变。 可是怎么会李世民直接带兵就进了玄武门? 还没等他反映过来,王晊已经掏出了一条绳索,并将一头挂在哨塔上系牢,然后就像飞贼一般,抓着伸缩顺绳而下,在全东宫都忙着救火的时候飞出了宫外。 已经等候多时的侯君集带着手下,用一张巨布将他兜住。 “侯将军,秦王都准备好了吗?”王晊一见侯君集,开口先问李世民。 “殿下已经进了玄武门,正在等候贤弟。赵雍回去后不久,禁中就传来皇帝召见殿下进宫解释的敕令。这两个小太监要去东宫传旨召贤弟入宫,被我恰好抓获。” 侯君集指向身后,手下的兵卒正押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太监。 王晊看了一眼二人,深呼了一口气。 “侯将军,今夜若是让此二人见到太子,恐怕秦王就功亏一篑了。眼下东宫守卫尽数随太子救火,若是发现我不见了,太子定会怀疑,秦王用兵之事马上就会暴露。” 说着,他走向两个太监,一刀一个,在二人心口捅了两个血窟窿,登时要了二人性命。 侯君集望着王晊的举动,脸上满是惊讶:“想不到贤弟虽是文人,杀伐果决却不输武将。” 王晊毫不在意的答道:“成大事者不计小节,今夜事关你我生死,杀人,这两个只是开始!” 在侯君集的护送下,王晊很快进入了玄武门的幽深门洞。 他望着幽深漆黑的门洞,回想起自己曾经无数次探查过此地的形制,更记得最后一次来到此地,恰好是被夺舍的王晊用计与宇文士及相遇的时候。 短短几天,仿佛过去了百年。 “殿下。”王晊在李世民面前跪下。“微臣刘树德,参见秦王……不,参见太子殿下。” 他抬起头,见到了一脸杀气的秦王李世民,还有身后仿佛护发金刚一般的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 “大战未起,休言此事。”秦王没有理会王晊的马匹,而是询问了东宫的情况。 王晊望着秦王府众人,只觉得对方众人的眼神似乎远非他想的那般友善。 很明显,在这些武夫眼中,即便自己如此深入的参加了今晚的起事,也绝对算不得天策府的一员。 他王晊只是一个工具,不,他只是为人所不齿的叛徒。 刘树德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和不安。他一路走来,带着不同的面具,八面玲珑周游在权力的游戏中,靠的就是两个字: 信任。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演技为他赢来了东宫的信任,齐王的信任,甚至是秦王的信任。 可是这些冷冰冰的眼神,仿佛是一个个抽向他的耳光。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王晊将东宫全力救火的情况说了,紧接着,他用往常只有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等人才会用的口气向李世民说道: “还有一事,臣请殿下详查。” 秦王面如平湖的问道:“何事?” “东宫今夜军力集结,戒备已足。如果宫禁内有风吹草动传到东宫,保不准东宫发兵反扑。” 秦王身后,一个瘦削的将领出阵道:“殿下放心,末将和常何将军镇守玄武门,就是天下兵马齐聚攻城,也断不能如城关一步。” 这是便是不久前才被常何收买的玄武门守将敬君弘。 王晊摇头:“臣担心的不是此处,而是殿下的根本,宏义宫。东宫兵马远多于殿下,倘若分出一师直扑宏义宫,断了殿下后路……” 这又是王晊的如意算盘。这番话看似是为秦王考虑后路的尽忠之语,实际上也在众将心中撒下担心后路被堵的焦虑,能有效挫伤秦王的士气。 可没想到秦王一挥手,止住了王晊的话。 “宏义宫有杜如晦带兵守护,定能不失。今日我等只有进,勿思退!” 王晊知道,多说无益。他横下心,心想反正只要今日计成,不论秦王还是太子,都将烟消云散,自己根本不用在意他们想什么,信什么。 “敬君弘,开门。” 秦王一声令下,玄武门的内大门,在众人紧张地目光中被徐徐拉开。 ------------------------------------- 玄甲军,这支被李世民精心调教的传奇军队,在武德四年的凌晨深夜,展开了自成立以来最为艰险的一次战斗。 很显然,李世民在出手前,已经和部下们就太极宫的地形做了周密的筹划。 秦叔宝和高士廉各引了一只小队,前去东西两侧要道把守,秦王李世民亲自率领长孙无忌、侯君集、尉迟敬德等人带着百余主力,以及王晊,直奔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太极宫,临湖殿。 说起来,这座宫殿本不出名。作为前隋便修建的旧宫,这里本是隋炀帝杨广为了观赏宫内湖景所建的观景阁。后来杨广忙于出宫由外和亲征高句丽,便不再登临赏景。再到后来天下大乱,此阁更是荒废。直到李渊建都长安,此阁才重新发挥了作用。 此时天黑似炭,临湖殿的宫门早就落了锁。 尉迟敬德走到宫门前,深吸一口气,举刀劈向那拳头般大小的铜疙瘩。 电光火石间,一声金石脆响,铜锁应声而落。 李世民携众人迅速冲进殿内,将殿宇各处搜索一番后,安排几十个以神射见长的弓弩手牢牢占据高位。李世民亲自带着众人踏上了临湖殿的顶楼,凭栏远眺。 整个玄武门,不,是整个太极宫的前景尽收眼底。 这里,是监视入宫动向的最佳场所,更是其他人入宫的必经之地,实乃整个皇宫中战略意义最高的所在。 李世民登高临下,也不由得感慨起临湖殿的险要位置。 “树德啊,这都是令尊当年留下的禁中地图所载。也许今夜,他正在天上保佑我们。” 王晊道:“殿下占据此处,定能以不变应万变。大事已经成了一半了!” 李世民点头:“走,我们去做另一半。” 众人下楼,秦王将手中的主力大半留于殿内,带着剩下不到五十人的精锐继续前进。 没人问他们的终点在哪,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最终的方向。 那便是皇帝李渊的寝宫,长生殿。 第90章 处变不惊 纵横天下二十年,李世民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 跟随他的部将们脚下高起轻落,生怕弄出响动。 这条路是李世民和房玄龄、杜如晦三人共同研定的,他们对着当年刘文静留下的隋宫地图研究了两天,发现只有这条路能够正好躲开宫禁内夜巡的兵丁,直达长生殿。 王晊跟在队伍中,眼神闪烁不定。 他极力约束着自己的视线,生怕游移的视线暴露出内心的动摇。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是通盘计划的最后一刻,他决不能功亏一篑。 “停!” 冲在最前面的尉迟敬德突然摆手,拦停了众人。 “殿下,前面是死路,和地图上标注的不符啊。”猛将指着羊皮地图上的墨迹,又指了指眼前的高墙。 唐初因为基业未稳,百废待兴,禁苑一直沿用隋朝大兴城旧宫。李世民作为皇子,虽然也能时常出入宫禁,可是历来也只是走大道正路,从来没有为了躲避巡逻卫兵而走过小路。更何况皇帝寝宫是宫禁重中之重,连太子都不敢擅闯,这路上哪里要拐,哪里有墙,素来与内宫无勾连的李世民自然是不熟悉的。 李世民对着地图,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 杨文静的地图上,确实没有眼前这堵墙。而这堵墙纵横近半里,无论左右两路,都将把众人引向既定路线之外的路线上,将此行的风险系数提到最高。 “往右。”李世民只思考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 没有人问他到底问什么选右,更没有人会质疑左面的路是否更近更快。唯秦王马首是瞻,不仅是这只队伍的纪律,更是已经内化成天策府每个人内心的信念。这份信念引领他们打败了一个又一个强大的敌人,最终赌上全部身家性命。 众人贴着宫墙右转,行了大约百余步,在即将看见长生殿轮廓的转角,尉迟敬德再次拦住了队伍。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在他们的视线中,远处一支宫禁巡兵突然出现在宫墙灯影间,仿佛是前来催命的幽灵! “殿下,不到三十个,可以打。” 侯君集在黑暗中仔细的观察着尚未发觉他们的巡兵。 他说的没错,对面的宫禁卫队只不过是一支二十五人的小队,为首的队副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打着哈欠,就像是喝醉了一般,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均不是天策军的对手。 但是此时开战乃是最不得已的下下策。敌人虽少,可是一旦开战,定会呼喊求救,届时所有宫中禁卫都会聚集到这个狭窄的甬道上来,将李世民和手下尽数围堵。 纵然李世民在军中威望无人可比,可是当禁军们发现他今夜不过是麾下只有几十人的反贼时,没有人会他心慈手软。 “殿下,要不撤回去……”即便是见惯了血雨腥风的长孙无忌此刻也不免喉头一紧,说起话来比平日慢了半拍。 可就是这半拍间隙,李世民已经带着王晊和侯君集所属的十几个小卒冲了上去。 “殿下!”尉迟敬德大惊,还以为秦王是去拼命,正要拔刀跟上,却长孙无忌按住。 “不对,你看殿下……” 只见秦王李世民带着十几人大摇大摆的走上前,与那只小队迎面相遇。他悄悄嘱咐侯君集带人在身后排成一线,将远处的尉迟敬德等人挡在身形之后,然后从容不迫首先开口道: “前面是何人当值,怎么军纪如此懈怠!” 那提着灯笼的禁军队副听见李世民的声音先是一惊,提灯一照,才发现是秦王李世民,立马快步小跑到秦王面前站定,仓皇行了礼道:“末将柴哲勇,参见秦王殿下!” “柴哲勇。”李世民如有所思的轻轻捋着胡须。“本王记得你,是柴绍的侄子。那年在洛阳见过。” 屈突达惊讶道:“殿下竟然还记得末将!” 李世民摆手笑了笑:“当然记得,那年你狩猎,你抢了本王的头雁,可是一手好弓马!” 柴哲勇是平阳公主驸马柴绍的堂侄,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此刻他见李世民不仅主动认出了自己,还提及当年的英勇事迹,不由得有些得意。 “殿下谬赞了,哲勇当年莽撞冒失,多有得罪,还请殿下恕罪。” 李世民接着说道:“对了,柴绍举荐你到禁军当差也有几年时间了,怎么还是个队副?” 柴哲勇讪讪道:“让殿下笑话了。伯父说,男儿应以军功谋身,所以有几次军中上峰本要提拔,都被伯父亲自给否了。” 李世民故作嗔怒:“这个柴绍,拿自家子弟作姿态,倒是带着别家子弟建功沙场,这公平吗!明天本王去和几位统领说一声,你先去补一个录事参军,等过几天元吉扫北大军出征,随他中军大帐去立些军功,回来也好提拔。” 柴哲勇心中早就对伯父柴绍的有意压制抱有不满,听说李世民这一两句话就能让自己飞黄腾达,当下已经是喜上眉梢,连巡街的差事也顾不上了,大喜着连声感谢李世民。说着说着,他猛地想起什么,诧异的问李世民:“这个时辰,殿下为何深夜入宫?” 侯君集等人本以为李世民是以退为进,要哄走这愣头愣脑的后生,却没料到柴哲勇如此发问,都不由得心头一紧,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李世民口气随意说道:“哎,父皇急宣,让本王带着东宫的率更丞王晊入宫答话。” 他重重的拍了拍王晊的后背,又指了指身后的十余个高大威猛的步卒。 “这不,玄武门守将常何还不放心,说最近突厥犯境,恐宫中混入奸细,派了这十几人前来护送。刚刚一路看了,连野猫都没有一只,哪里有什么奸细。那一路你们也不用巡了,早点回去补一觉。” 王晊嘴上什么都没说,可是黑暗中的林默,却能清楚听到他急速的心跳。 柴哲勇见李世民如此淡定,又想起黄昏时曾见两波内侍分别前去宏义宫和东宫传召,自己还隐约听见老太监赵雍说秦王到了快请,心中没有生疑,拱手行礼说了声:“末将遵命”,便起身要走。 “等等!”出乎王晊和侯君集所料,李世民竟然主动叫住了柴哲勇。 “殿下还有何吩咐?”柴哲勇不解问道。 李世民皱眉指向长生殿问道:“长生殿寝宫那边,是谁当值?” 柴哲勇道:“回殿下,今夜是内廷侍卫副统领中郎将卫忠当值守护陛下。” “中郎将卫忠?”李世民沉吟道:“也就是说,父皇身边还是四十六人的常例宿卫?如今突厥奸细可能渗入宫禁,这么少的人,有些儿戏?” 柴哲勇尴尬道:“这是上峰安排,末将也不敢置喙。” “罢了,你回去。”李世民示意他回去。“明日本王亲自和左右千牛卫府说,天子宿卫不能如此松散!” 等柴哲勇走远,长孙无忌等人才一拥而上。尉迟敬德笑道:“殿下大勇啊,刚才要不是殿下急中生智,恐怕就要坏事了。” 李世民却一脸严肃的抻了抻衣袖间的甲片:“卫忠是个精明人。长生殿,恐怕要硬闯了。” 程知节拍了拍胸口护心镜:“殿下说笑了,莫说四十六人,就是四万六千人,兄弟们还不是随殿下冲杀过多少回了。大不了就是个死,打跟了殿下那天起,兄弟们的脑袋早就别在腰带上了!” 李世民满意点头,拍了拍王晊的肩膀:“树德,一会你不要紧张,只要骗过卫忠开门,就没有你的事了。” 王晊没有说话,只是绷紧了脸,不住点头。天地间,只有林默才能知道他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他强逼着自己再次迈开步伐,随着李世民和一众死士,向代表权力巅峰的长生殿奔去。 第91章 血溅长生 夜幕深沉,宫门在前。 林默透过眼前的光圈,感受着天地间的肃杀。 “走。” 李世民和王晊走在最先,带着众人出现在长生殿的门口。 这是王晊第一次抵达深宫内苑。 此时的长生殿,还不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恩爱秘所。 通过宫门中缝,可以看出它还保持着前隋的建筑风格,并不高耸的台阶,让王晊觉得那自己与殿中宫灯光亮尽在咫尺。 全副重甲的卫兵仿佛雕像般伫立在宫门两侧和台阶两边,手中的长戟尖枪如松柏直刺苍芎,星光扫过锋刃边缘,似乎看一眼都会令人肝胆俱裂。 轻声禀告后,宫门被打开了一个缝,已经在廊檐下等候多时的卫忠一路小跑赶到宫门外。 “末将卫忠,参见秦王殿下。” 李世民向往常一样点了点头。只不过这次他额外用手捋了捋鬓角,好让对方更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疲惫。 “父皇睡了吗?”李世民问道。 卫忠低声答道:“殿下今日可着实是慢了。陛下在内殿已经骂了半个时辰了,赵公公脸上已经数不清挨了多少本奏疏的打了。” 李世民道:“哎,你也知道,本王前几日刚在东宫中毒,这是服了药才有力气进宫……” 听到秦王谈及和太子的内斗,一贯远离政治的卫忠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示意自己不便与闻这些牢骚。他表面上与诸位皇子和善相处,实际上谁的帐也不买,谁的边也不站,这也正是李世民说他高明的地方所在。 只不过,这份将他推上中郎将位置的高明,今夜会要了他的命。 卫忠道:“殿下稍后,陛下也派人去宣召了东宫的率更丞王晊。陛下有命,等王率丞到了,一并觐见。” 李世民道:“不必等了,本王半路上正好遇见了王晊。” 说罢,他望向身后,那个躲在阴影里的文弱书生。 而王晊,却愣在当场,脚下一步都没有挪动,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李世民的话。 “你就是王晊?”卫忠顺着李世民的眼神望去,那凌厉的目光似乎一下就能将王晊击倒。 愣住的并不是王晊,而是刘树德。 卫忠的名字他虽然不知道,但是卫忠的脸,他此生都不会忘。 当年奉旨监斩他父亲刘文静的监斩官,就是这个卫忠。 “王晊!怎么东宫的人到了御前也是如此傲慢吗!” 李世民一声断喝将他拉回了现实。 王晊向前迈了一步,将随身的鱼符官印交给卫忠,躬身行礼道:“下官王晊,见过卫将军。” 卫忠验明鱼符,抬手拦住他:“不必客套,御前你我不论品阶,都是陛下的臣子。”他转而对李世民道:“殿下稍候片刻,待卫忠前去禀报。” 宫门再次闭合,中郎将大步踏上了台阶,在李世民的狠辣目光中迈进了宫门,片刻后,静谧的夜空中传来了老皇帝的高声大喝: “叫那个逆子,还有建成的那条狗,进来回话!” 卫忠领命出殿,回到李世民面前道:“陛下传殿下和王晊进殿答话。” 说罢,两个守门的卫兵将宫门中开,将整个长生殿毫无保留的展现在秦王和天策府众将的面前。 此时,卫忠才注意到秦王身后竟然跟着几十个扈从,即便在深夜,这样的规模似乎也过于庞大,如果被东宫太子和齐王知道,恐怕就要弹劾秦王逾制了。 “殿下,今夜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扈从?” 秦王李世民没有回答,也没有迈进长生殿的门槛,只见他站在原地,突然从腰间拔出了长剑。 “杀!” 一声喝令仿佛虎啸山林,程知节、尉迟敬德、屈突通等战将率领手下玄甲军拔剑便往宫门里冲。 卫忠等人哪里顾得上闭门。按照唐制,任何人进入玄武门禁苑都是绝对不能携带兵刃的。卫忠和四十六名卫兵根本没有想过,李世民会带着死士冲殿,还以为那些只是惯常随行的护卫。等他们回过神来,明白今天秦王不是己方的大将,而是敌人时,天策军将士的刀刃已经割破了他们喉咙,刺破他们的甲胄。 一时间,刚刚还平静的宫门出变成了鲜血的海洋。来自内外两方的刀剑仿佛是相向迎撞的海浪,在冲击时爆发出阵阵鸣响。 “护驾!示警!” 卫忠高喊着指挥手下集结,正要拔刀,一个没注意被从侧面冲出的程知节一刀砍断了手臂,当下身子失去了重心,倒在了血泊之中。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李世民见卫忠被砍倒,知道大事已经成了一半,不顾殿门处的拼杀危险,大步踏进了杀场,亲自参与到夺门之战中。 就连王晊都捡起了地上的刀剑,闭着眼睛逢人便砍。 意识牢笼中的林默只觉得整个黑暗世界随着王晊的摇摆而剧烈晃动,就像是飘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巨轮,随着风浪不住起伏。 与此同时,不远处秦叔宝和高士廉把守的廊桥窄道处也传出喊杀声。可以想见那定是附近的守军听到了长生殿的动静,闻风而动前来支援。毫无疑问,那里同样是一场生死大战。 大约一刻之后,宫外的浪潮渐渐压过了宫内的浪潮,进攻方的天策军将士最终占据了主动,李世民带着手下最终杀进了长生殿! 鲜血混杂着泥土,刀剑交叠着残肢。李世民的手下,只剩下不到三十人。 “闭门!闭门!” 在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的建议下,李世民下令将长生殿的宫门再次紧闭。这座浴血奋战才得来的堡垒,也许很快就会再次迎接来自东宫将士的攻击。李世民还需要那沉重宫门的保护。 当然,还有一层更为重要的原因,今晚长生殿内,一个人都不能走。 准确的说,是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走。 内殿的大门,已经被听到风声的守卫合上。现在守护在内殿里陪伴李渊的,除了四个守门将士,就只剩下老太监赵雍。 “秦王,你这是叛乱。太子安坐东宫,定会讨伐你!你这是自寻死路……” 已经成了废人的卫忠斜靠在台阶之上,残留的手上抓着被砍断的残肢。 “树德,此人交给你。”李世民周身浴血,将手中长剑交给刘树德。 已经杀红了眼的刘树德仿佛是发怒的野兽,接过长剑,痴痴的走到卫忠身前。 “刘树德?你不是王晊?” 刘树德攥着印有父亲刘文静姓名的两枚鱼符,冲着台阶上方的天子寝宫喊道:“刘文静!刘文静!你还记得刘文静吗!” 卫忠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王晊:“你是刘文静的后人……” 没等卫忠把话说完,刘树德双手横劈长剑。卫忠的首级滚落到汉白玉台阶之下。 “走。” 李世民抬眼望着紧闭的内殿宫门,表情复杂的说道: “随本王,进殿,面圣。” 第92章 逼宫 砰!砰!砰! 长生殿的宫门,被程知节和尉迟敬德铁锤般的肩膀合力撞击着,隐隐浮现出一条条裂痕。 门内,四名禁军守卫拔刀在手,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陛下放心,末将定誓死守住此门!” 老太监赵雍尽管已经怕的双腿颤抖,但仍义无反顾的挡在李渊的龙椅前,脸色惨白,上下牙床颤抖碰撞着: “陛……陛下只要等到天亮,定会有宫外援军入宫勤王!” 所有人的眼睛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发出隆隆巨响的宫门,仿佛盯着自己的心跳。 老皇帝李渊凝视着那被外力压弯的门闩,眼中尽是凝重之色。 自打门外传来秦王李世民的喊杀声起,老皇帝便陷入了沉默。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扶着桌角的手指,已经被巨大的握力挤得没有了血色。 “赵雍,去把门打开。” 在紧张的气氛中,老皇帝突然开口。 “陛……陛下?”赵雍和四名禁军不约而同的回头,他们还以为那是自己的求生欲导致的幻听,然而老皇帝再次重复了圣喻: “去把门打开,让二郎进来。” “陛下……”赵雍一把跪在地上,快要哭出声来:“陛下此刻不能糊涂啊!秦王他们是叛军!开了门,陛下何以自保啊!” 四名禁军也异口同声道:“陛下,不能开门啊!末将誓死保卫陛下!” 李渊喊道:“二郎要弑父弑君,就凭你们几个拦得住他吗!当年王世充、窦建德都拦不住他!”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赵雍和四名禁军都知道,老皇帝说的是大实话。凭程知节和尉迟敬德的力量,不足寸余厚的宫门不过是薄如蝉翼的木板。 李渊的话透过门缝传到了外面,霎时间,那猛烈的撞击声如骤雨停歇。 这是李世民给老皇帝的体面。 吱—— 已经被装成半弧形的宫门被四名禁军从里面打开,凄冷的月色裹着门外的刀光剑影刺进了殿内。 长生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已经被尸骸堆满,白色的窗纱上血溅如花,绽放着殷红色的死亡。 甲胄在身的秦王又一次踩着敌人的尸骨,登上了权力的高峰。 只不过这次,他的俘虏,是有着血缘之亲的老父。 老皇帝正襟危坐,怒视着宫门外被甲士簇拥的儿子。 “儿臣李世民,参见父皇。” 月色下,李渊眼中李世民的脸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陌生。 “二郎,你恢复的好快啊。前日还不能下床,今晚已经能够杀人了。” 李渊的眼睛扫过李世民身上的血迹,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十年前晋阳起兵的夜晚,次子李世民也是这样一副凶狠面容,浑身是血。 当年那个满身是血的儿子,扶着他坐上了龙位; 今晚,这个儿子同样满身是血,又将他从巅峰上拉了下来。 “父皇,儿子是被逼的。” 李世民仗剑杵地,高傲的昂着头。小时候起,每次他欺负了别家儿郎,都是这样向父亲认错。他就是这样,宁可挨打,绝不低头。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稳如泰山,嗤笑道:“笑话,你贵为秦王,天下间有谁能逼你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李世民猛地用剑捶地:“就是父亲你!你我父子之所以走到今天,全是你在我和建成之间摇摆不定!” 听到儿子如此冒犯,李渊没有回话,他选择静静的看着,看着这个叛逆的儿子亲口说出所有积郁在胸的怨言。 “自从晋阳起兵起来,我东征西讨,定陇西、平山东、克洛阳,这大唐江山有一半是我李世民打下的。可是建成做了什么?他不过是比我早生几年,就能坐在我打下的江山上坐享其成?安安稳稳做他的守成之君!父皇你回答我,这公平吗?” 李渊哼了一声:“说啊,你这个逆子,接着说,把你这些叛逆之语都说出来!让天地神明看看你的狼子野心!” “狼子野心?”李世民指向身后诸将:“建成在你眼里永远是宅心仁厚,我不过是想要回应得的,就成了狼子野心?你看看他们!” 李世民一把揭下尉迟敬德的胸甲:“尉迟敬德为大唐身披十余创,这是狼子野心?” 他又扯下程知节的护臂:“程知节这处箭伤,就是当年护驾所留,这是狼子野心?” 他又抓下其他人身上的铠甲,系数众人身上每一处伤疤:“除了他们,还有罗士信和数不清为大唐豁出性命的兄弟,我天策府哪一个不是大唐的忠臣良将!他们为大唐不计生死,可是他们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官不上四品,爵不过郡公!换来的是东宫的步步紧逼!换来的是元吉的严刑拷打!换来的是你天子口中狼子野心的咒骂!” “他们有罪啊,他们最大的罪,就是没有追随在后方坐享其成的长子,而是追随了我这个在阵前浴血拼杀的次子!” 赵雍此刻已经听不下去,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殿下不要说了,圣上早有……” “住口!”李渊喝道:“这里哪有你这个贱奴开口的份!听他说,听这个逆子都说完!” 李世民气血上涌,他的浑厚嗓音裹挟着金石音色,在大殿内回荡: “大唐辜负了他们!天子辜负了他们!太子和齐王还要杀了他们!可是我不能辜负他们!今夜,儿子已经将发妻和子嗣放在一边,将骨肉亲情放在一边,把这一世的成败荣辱放在一边,冒不孝之大不韪,要为他们,为我天策府的万千将士讨一个公道!为大唐社稷讨一个公道!” 等李世民说完,李渊终于冷笑道:“口口声声公道天理,说到底,不过是嫌官位给的低了,不过是对朕不让你坐上太子之位心存不满。” 程知节突然大喝插嘴道:“太子之位是我们殿下亲手挣来的,灭杨文干那次,陛下就许诺过!” 区区一个部将,竟然插嘴天子家事,放在往常,李世民一定会严厉呵斥,但是今天,李世民没有阻拦这只麾下猛虎。 李渊道:“不错,武德七年朕是许诺过你,可是你扪心自问,杨文干谋反,到底是不是你天策府一手炮制的冤案?杨文干若是太子一党,他怎会在太子身处仁智宫时起兵?宇文颖又是死在谁的手上?你当真以为朕是长安街头的三岁孩童吗!” “朕是你的老子!你是个什么嘴脸,难道朕会不知?你的天策上将是朕给的,你那些阴谋诡计也是朕给的,唯独你今夜闯宫杀人,血溅御前,以天地公道为借口,为自己和狐朋狗友鸣不平的卑劣行径,一点没有朕的影子。” “你今夜自甘堕落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乱臣贼子,是自绝于天地,自绝于祖宗!就凭这一点,你比建成差远了!不错,朕这一辈子犯了很多错,最大的错就是生了你这个孽种,最大的功,就是为大唐立下了建成这个太子!” 李世民听到这里,已经是青筋暴起。只见他大喝一声,一剑横劈,将身边的花瓶斩个粉碎。 “殿下,多说无益。”侯君集上前说道。“兵贵神速,如果托到天亮援兵一来,就功亏一篑了。” 李世民终究是人中之杰,他没有过度沉浸在父亲的否定中不能自拔。他知道大事只办成了一半,而后一半,才是关键。 他仰头闭目,长叹了一声。 侯君集阴鸷的眼神迅速望向尉迟敬德。肩膀比城垛还宽的猛将当时会意点头,脸上杀气腾起,拔剑走向了李渊的龙椅。 “二郎,天地神明看着,你敢杀了自己的父亲吗!”李渊稳坐龙椅,可是紧攥桌角的手掌,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天地有神明,就不会让殿下受苦!天打雷劈,让我尉迟恭来受!” 四个禁军挥刀上前,被天策府众将刀刀砍翻。 老太监赵雍干嚎一声,不顾生死扑向尉迟恭,张开满口老牙去咬那握着剑柄的虎口,反被尉迟恭揪住脑袋,一刀砍下首级。 李渊的坐在龙椅上,整个人被高大的身影吞噬。 李世民依旧仰头闭目,似乎只有利剑刺入父亲身体的声音才能将他唤醒。 “李世民,你个逆子!就算你杀了朕,建成也不会放过你!” “陛下走好!” 随着尉迟恭一声大喊,热血洒满了龙椅。 第93章 报信 鲜血溅在李渊的脸上,将银白须发染成鲜红。 尉迟恭回头,不可思议的盯着身后的人影。 王晊,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然使劲全力握住了砍向天子的利剑。 拿惯了毛笔的纤细手指,此刻已经被锋利的剑刃割的血流如注。 “树德!你这是干什么!”侯君集一把上前捂住刘树德的手指,转头对尉迟敬德大喊:“敬德切莫抽剑!莫抽剑!” 尉迟敬德一脸怒意,回望向李世民。 闭目的秦王微微睁开了眼睛,望向王晊。 刚刚在卫忠尸体前已经头晕目眩的刘树德自打长生殿门中开,便强忍着喉头汹涌的呕吐感。当他看到尉迟敬德拔剑走向李渊的时候,已经迈步要去阻拦,但是因为脚下绵软无力,根本跟不上尉迟恭的脚步,唯有在对方挥剑的一刻,放手一搏去抢握剑尖。 “殿下……”刘树德强咽了一口口水。“东宫尚在,不能弑君。” 此言一出,李世民眼神一闪。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点醒。 是啊,如果杀了李渊,等于给了宫外的李建成名正言顺登基的理由。那时即便他李世民据宫闱自立,东宫的李建成掌握也将携大义统领千军万马踏平宫闱。 “敬德……放手。”李世民轻声说道。 龙椅上的李渊满脸是血的冷笑道:“呵呵,枉你自诩功盖天下,见识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吏。” 啪! 所有人还没从尉迟恭要弑君的紧张感中解脱出来,又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刘树德,这个顶着王晊的名字活了大半辈子的小吏,竟然用刚刚被几乎割断的断掌,狠狠抽了大唐天子一个响亮的耳光! 连李世民都瞪大了眼睛。 在弑君威胁前面色不改的李渊,此刻反倒是被这一个巴掌打得无比震惊。 “你为何……” “因为我叫刘树德!”刘树德一声大喊,终于憋闷不住,喷出了一口酸涩胃水。 “刘树德……你姓刘……你是……肇仁家子?” 李渊皱眉,一个熟悉的名字呼之欲出。 刘文静,字肇仁。 “他是刘文静的幼子,隐姓埋名逃出当年的祸事。今天是你将他召进了宫,也是他交给我的地图,才让我带着天策府的兄弟们,站到了你的面前。” 李世民冷冷的看着跪地呕吐不止的刘树德说道。 “刘文静……你果然还是忘不了他。”提到刘文静的名字,李渊突然像泄了气一般,再也没有刚刚的强硬。 “我当然忘不了他。”李世民回答:“是他教给了我谋略,是他告诉我,可以凭实力夺取东宫的那把椅子。更是他当年在晋阳的谋划,才让父亲你登上了帝位。可以说我们李家之所以有今天,全是拜他刘文静所赐。可是你呢,惧怕他的才华,将他杀了。刘树德这颗仇恨的种子,就是七年前你亲手埋下的。” 李渊长叹了一声,无力的靠在椅背上。 他是大唐的皇帝,开国皇帝,自以为登上了权力的巅峰,从此再无畏惧。然而自从武德二年以来,他总是梦见刘文静的影子。这个当年无话不谈的老友,时常以厉鬼的形象出现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一边追着自己,一边高喊着死前的遗言: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没想到,在大唐立国九年以后,他李渊这个最老的鸟,也是帝国最大的功臣,难道也要踏上老友的后路,迎来自己的末日吗? 刘树德跪在地上吐尽了酸水,心满意足的指着李渊:“你灭我全家,今日,我要让你看着,看着你的儿子,抢走你的一切。” 他起身虚弱的扑向李渊的桌案,紧紧攥住放在一角的皇帝印玺。 “殿下,时不我待,赶快依计行事!” 是的,除了弑君,李世民的计划尚有后一半要完成。 李世民抓起印玺,转身对长孙无忌吼道:“诏书何在?!” 长孙无忌赶忙上前,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诏书。 上面,是命令京城防务总管左金吾卫大将军刘弘基封锁长安诸门的敕书。 “好啊,看来你是万事俱备。”无力回天的李渊冷冷说道。 长孙无忌铺好诏书,却一脸为难的看向李世民:“没有朱砂印泥。” 慌乱间,桌角的朱砂印泥早就被打碎。没有印泥,这诏书又该如何用印呢? 李世民没有迟疑,将印玺在案前的血渍中一蘸,猛地扣在诏书落款。 血印诏书,成了贞观皇帝的第一封诏令。 长孙无忌轻轻接过诏书,见那印文方方正正,根本看不出异样,唯有上面刺鼻的血腥味,透露出印玺背后权力斗争的残酷。 “张士贵!”李世民一声令下,天策府部将张士贵接过诏书。“你带手下兵卒换上禁军军服,立刻去刘弘基军中。王妃世子,诸将家小之安危,皆在你身上!” 张士贵抱拳应了一声“末将领命!”,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侯君集道:“殿下,张婕妤那边……” 李世民望向对倒在地的王晊。 “随我去。”王晊举手应答。这是他计划中最核心的一环,即便已经晕眩难忍,但绝不能假手于人。 李世民点头,对侯君集道:“你随他去。”转身又吩咐长孙无忌道:“天子交给你了。树德说得对,今晚,本王先当一回曹操。” 曹操者,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者,太子、齐王,各位卿相。 一番安排停当,玄武门之变的下半场大幕,在夜色下缓缓拉开。 ------------------------------------- “刘树德,你为何要去张婕妤处?” 黑暗中,好不容易恢复了平稳的林默抓着铁牢,大声质问着刘树德的人格。历史上的玄武门之变,从来没有这段记载。 刘树德没有回答他。 意识世界不住的摇晃,林默隐约听到了侯君集的声音。 “树德,撑得住吗?” 现实中,已经换上了禁军军服的侯君集带着手下,背着王晊一路向张婕妤的寝宫狂奔。 刘树德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刚刚对李渊的报复加剧了他的头痛,此刻他强咬着牙关,拼尽全力完成自己的计划。 宫门前,他让侯君集放下自己,简单交代了几句,然后让侯君集上前,拍下了四长三短的叩门声。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谁,深更半夜,不知宫禁的规矩吗?” “龙腾在渊,紫气东来。” 里面突然静了下来。 宫门打开了一个缝,一个白净的胖太监露出了半个脑袋。 胖太监的眼珠仔细扫视了一遍,轻声用奸细的嗓子问道: “我不认识你,你怎会知道暗语?” 纵然侯君集在外廷略有威名,但是对于内宫中的宫人,他和那些持枪站岗的禁军卫兵没什么两样。 侯君集按照刘树德教的话答道:“我在长生殿值守,是太子的人。殿下说危急时以此法来张婕妤寝宫,会有人相助。” “太子的人?”那太监眼珠一转,怀疑的盯着侯君集问道:“太子……让你用此暗语来这?……长生殿发生了何事,让你如此惊慌?” “秦王今夜入宫奏对,诬陷太子和齐王与后宫嫔妃有染,天子大怒,已经下了敕令要太子和齐王速速入宫奏对,你快去通报两位殿下,诏书片刻将至,让他们早做应对!” 那太监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盯着侯君集的脸,盯得侯君集都发毛了,才幽幽道:“知道了,今夜你没来过这,哪来的回哪去。” 说完,重重关上了宫门。 侯君集有些不安的退回阴影中,问向刘树德。 “放心,剩下的交给他们。一刻后,你们就可以去东宫传旨了。” 侯君集听他如此说,便不再担心,带人背起他去往李世民的方向。 而宫门内,那白胖的太监举着如豆微灯,与三个小太监围在一起: “速去禀报齐王殿下,长生殿生乱。” “那东宫呢?” “太子死活关你何事?我们只忠于齐王!” 第94章 入宫奏对 李元吉的王府灯火通明,没人知道,他人虽不在宫内,却一直关心着长生殿内的一举一动。 今晚他最后接到的信息,是老赵雍去秦王府传旨,回宫后,便放出风声,秦王要连夜入宫奏对。 自己这个二哥急着连夜进宫,要说什么呢? 灯影前,李元吉不住的把玩一枚玉佩,缓解着心底的焦虑。 那是当年李渊和李世民晋阳起兵时,李建成带着全家从河东出逃时给他的。彼时李建成生怕隋兵追击紧迫,家人不得已分散逃难,便将一枚玉璧摔成了三分,一份自持,另外两份分别留给了四弟李元吉和五弟李智云。 往事重现,他又想起那个凄凉的夜晚。 为了逃命,年幼的李元吉一狠心,用一张错误的地图将弟弟李智云引向了隋兵的陷阱。靠着弟弟的被捕,他为自己的出逃争取了时间。 那是他第一明白,所谓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是可以背叛的。 今晚,他隐约感觉到那种背叛又在迫近。 “殿下。”老管家在门外轻声道:“宫中来人了。” 深夜出宫,如此冒险,定是宫中出了大事。 他连忙让管家将人带了近来,刚刚那个审视侯君集的胖太监闪身进前。 “庸奴臧朴,拜见殿下。” “不必虚礼,快说,宫中发生了何事?” 胖子臧朴便将长生殿卫兵深夜前来报信的事情如实说了,临了警觉道: “此人口称受到太子所托,可是却通晓殿下最为机密的暗语。奴才不知真伪,既怕中了计,又怕误了殿下的大事,犹豫再三,还是冒险出宫来报信。” 李元吉一听到东宫之人说出了自己和宫中内侍才知道的密语,当下就明白,这一定是刘树德的意思。 李世民行动了! 李元吉兴奋的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心想,这刘树德果然是胆大心细之人,好一出浑水摸鱼,当着秦王部下的面,给我李元吉通风报信。不愧是刘文静之子,搅动风云的功夫,比他老子可不逊色。 “不,你做得很好。” 李元吉微微一笑,亲热的拍着胖太监的肩膀。“跟了我几年了?” 臧朴连忙躬身答道:“蒙殿下照拂,已经九年了。当年要不是殿下开恩,老奴早就被发配道掖庭宫去舔屎盆子了。殿下但有驱使,小人舍命报恩!” 李元吉满意的点头:“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将来本王一定不会亏待了你。这些年,我们在宫中,一共笼住了多少人?” 臧朴听到这话,料定李元吉要有大动,激动的说道:“禀殿下,这几年殿下广结人心,我们这些没根的,再算上那些被发配幽宫的侍卫,加一起将近有五百人。” “五百人……够了。” 李元吉一把将玉佩攥在手心。刘树德早就对他通报了李世民的计划,差的只是时机未定。眼下这个口信,已经让他断定,今夜就是自己收网的时刻。 “去告诉宫中的兄弟们,如果想当一辈子奴才的奴才,今夜尽管去睡觉,天塌下来也跟他们无关。想当人上人,今夜听我李元吉号令!” ------------------------------------- 东宫的火势被扑灭了,留下一地废墟。 太子望着眼前的场景,不住哀叹。他倒不是可惜那些雕梁画栋,而是可惜那些贮藏多年的文书底档。里面记载了天下州郡的钱粮、户籍、地理、民生,很多甚至是前隋留下的珍贵孤本,更是朝廷制定政策的重要依据,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再次收集。 他精疲力尽的回到寝宫。赵弘智的尸体已经被搬到一旁,内侍们忙着刷洗着石阶上残留的血渍。 歘歘歘…… 毛刷一下下打磨着石阶,也打磨着太子有些悲凉的心境。 为什么堂堂太子,一时间竟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老王珪被发配蜀地,魏征被问罪扣押,徐师谟被杀,而那个一直为祸东宫的内奸,竟然是自己一直信任有加的詹事主簿赵弘智! 当年正是这个赵弘智,在显得殿内死死抱住他的腰身,力劝他不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能反叛,只有求得老皇帝宽恕,才能逃过一劫。也正是因为这一次相处,让太子相信赵弘智是真正忠于自己的人,可是到底因为什么,让这个曾经的忠臣,在两年时间里走到了反叛的地步? 是他李建成无德吗? 太子失望的仰天长叹,他这一生,知权不弄权。当年父亲要封二弟为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朝中无数人反对,暗中劝他以权谋之术废之,可是太子只回以一句话: “世民有功于社稷,如何封赏都不过分。” 后来,齐王元吉和谋臣魏征都曾劝说他,派刺客暗杀秦王,而太子再次义正辞严的拒绝了他们。 “本宫与世民是血浓于水的手足,更要给天下人作兄友弟恭的表率。” 是自己无能吗? 虽然李世民在外征讨平叛功勋卓着,可是自己在后方协调粮草,疏通漕运,举贤任能,肃清吏治,让这个初生的帝国不到几年便站稳了脚跟,他自诩不是个昏庸之主啊。 太子仿佛饮下一口烈酒,内心感到一阵痛楚和酥麻。连日的纷乱彻底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大哥!” 他疲倦的回头,是齐王李元吉的声音。 门房紧紧跟着疾步奔跑的齐王喊道:“殿下,齐王殿下深夜到访,说是有要事相商,老奴实在拦不住……” “火烧眉毛了,还讲什么虚礼!”李元吉不顾下人的解释,喘着粗气站到大哥面前,就像是小时候惊慌失措的样子。 太子安抚了老门房,责备起弟弟:“你看看你,好歹是要做三军大元帅的人了,怎么行事作风还是如此轻浮莽撞?今夜东宫大火,本宫都没有你这般惊慌,深更半夜,你能有何事?” 李元吉摆摆手,指着台阶上的寝宫:“这里说话不便,进屋说。” 二人进入寝宫,李元吉故作神秘的确认太子妃等人都已经去偏殿避火,然后将宫门死死合上。 “你有话直说,何必如此?”太子对弟弟的举动有些不满。 “大哥,不好了!弟弟我接到宫中密报,今晚父皇召见了二哥!” 李建成坐到自己的太子位上,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怎么,父皇深夜还在惦记二郎的安危?想看看本宫的毒酒,有没有毒死本宫的亲兄弟?” “什么惦念安危!”李元吉窜到太子面前,低声道:“父皇质问他,为何宣扬太白经天。” 李建成皱眉问道:“怎么,秦王府的人拿天象做文章?这么不入流的手段,世民竟然会同意?” 李云吉道:“这根本不是重点!你可知二哥是如何回复父皇的?” “如何回复?” “他竟然反诬大哥和我与后宫有染!说这些都是我们活动妃嫔们放出的谣言……” “胡说!”太子猛拍桌案,吓得李元吉不禁立起了身子。 “与后宫有染……这样有悖于天理人伦的话,是从他这个做儿子的嘴里说出来的?!如果让本宫查出来是有人捏造谣言,你可知这是族诛的大罪!” 李元吉急道:“大哥你跟我急什么,是我在长生殿的旧部亲耳听到的。父皇如今已经被他说动,召我们入宫奏对的内侍只怕已经快到东宫的重明门了!” “说!那就当着父皇的面,一五一十的把这些是是非非说清楚。党争政争本宫尚可容忍,这种大逆不道之语,怎能放任它流传!传到坊间,让百姓如何看待我李家!天子的威严何在!我李家威严何在!” 李元吉正要接话,只听门外老门房的声音再次响起:“殿下,陛下遣了特使前来宣召,说是召两位殿下入宫奏对,还说这就要进宫……” 李建成和李元吉不约而同望向门外。 第95章 上架致谢和说明 按照安排,本书将于11月1日中午12:00上架,届时起后续章节将会以章节发布,希望各位读者朋友们支持一波首订。 借这个机会,感谢【长路离】【】【竹兮颜】【莽夫丨】【添只蕉子】【薛秦风2021】等书友投了月票和推荐票,还有【西域?魔狼】【alkk123】【叠的山煎】等书友的打赏,以及其他各位收藏和追读的广大书友。你们的支持是对本书的极大鼓励,不管各位是否仍在追读,我个人对诸位报以诚挚的谢意,并会以你们的鼓励为动力,尽全力将此书写好。 关于更新节奏。因为作者是兼职写书,本职工作是主业,因此在工作极为忙碌的三季度,出现了为了不断更而三更的情况。后面上架后,将会准时于每日12:00和21:00两更。目前存稿充足。 关于小说类型。本书是一篇历史无限流文,以观复科技的千机系统为主线,以各个历史穿越故事为支线,主次交叉,最终会汇聚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在各个历史故事中,我力求从史书的留白处出发,尽力还原对于一个个历史悬案或者说是历史可能的猜想。这也是本文和其他历史争霸文、种田文相区别的地方。 在叙事过程中,因为代入历史人物的需要,不得已会出现主角姓名的转换。如果在这方面给大家造成了阅读困扰,还请留言探讨,我们一起找到彼此都最舒服的姿势。 最后是预告下,玄武门魅影的篇章会在百章左右迎来结局。下一个故事,将会回到西汉年代。还有观复科技的背景和目的,也将在后续文章中揭晓。 再次感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陪伴,希望朋友们来一波订阅,希望在上架后,能继续见到各位。 诚挚邀请大家订阅,衷心感谢,并致敬。 第96章 不忠不孝者历来不仁不义 “陛下口谕,召两位殿下立刻入宫奏对。” 传旨的两根太监面无表情。如果太子此刻能够仔细的看一看他们的脸颊和下颚,也许还会看见刚刚割断胡须留下的浅浅血痕。 但是太子没有在意,或者说,历史没有给他这个善意的提醒。 “元吉,走,我们这就去玄武门。” 急于辩白的太子起身就要手下备马,而李元吉突然想起什么,拦住道:“大哥,深夜入宫,为防不测,还是叫冯立带些人马随行护卫。” 按照规矩,太子出行,即便是入宫,也是要有卫兵随行的。此时就算李元吉不说,也一定会有人马随行护送。 可是李元吉偏偏就要提。 太子急道:“我们是入宫奏对!是去向父皇解释。父皇本就怀疑我们,此时带兵入宫,父皇会怎么看?两个逆子带兵逼宫吗!谁也不带,就只有你我!我倒要看看,这深宫内苑,谁敢刺杀我这个太子和你这个亲王!” 对,这就是李元吉要的答复。 他知道,太子永远记得当年杨文干谋反时的经过。那一次,他就是孤身入宫奏对,才博得了李渊的信任。此刻李元吉故意提起护卫,就是逼着太子明示,不带护卫入宫。 长林军可以说是大唐装备最为精良的部队,只要没有他们护卫,孤身一人的太子,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大哥放心,此番就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臣弟也一路追随!随从不带了,只由臣弟带着一张弓,几支箭,亲自为兄长护驾!” 他虚伪的向李建成表着忠心,极力压制着嘴角那抹得意的微笑。 月色下,两匹快马从东宫正门急蹄而出,在太极宫急速驰骋,奔向那高耸漆黑的宫门。 ------------------------------------- 卯时正,太液池。 李渊被长孙无忌安排道湖心的龙舟上。长孙无忌素知老皇帝不会水,这里是绝佳的囚牢。 老皇帝的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可是心里已经冷到了极点。 这一夜,他失去了作为父亲的威望,失去了自己一手缔造的帝国,失去了开国之君的一世英名。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竟然被亲生儿子算计到这般田地。被天策军的十几个小卒像关押囚犯般困在一叶扁舟上不说,竟然连象征天子威仪的龙袍都不曾穿上。可怜的老皇帝,此刻擦发现自己仍穿着昨夜睡袍,而上面混杂的血迹,已经硬的如同厚茧一般。 此时此刻,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不停重复着几个熟悉的人名: 沙丘之变中的活活被儿子饿死的赵武灵王,尸体长了蛆虫都无人收敛的齐桓公,听到戾太子反叛的汉武帝刘彻,侯景之乱中的被虐待致死的梁武帝萧衍…… 想着这些人,他仿佛也看到了自己的末路。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远房哥哥隋炀帝杨广,那个死于乱臣贼子之手的暴君,死前好歹还能衣冠齐整,不失天子风度,自己开创了这崭新帝国,难道竟然比不得他? 夜风吹过湖面,扬起轻纱窗帘。 李渊的眼神扫过窗外,随即愤怒的将纱帘遮住。 龙舟外,长孙无忌端坐在与龙舟并排的小舟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这个天下最为尊贵的囚犯。老皇帝不想见这个叛臣,他甚至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给次子找了这么一个卑劣的外戚。 凄凉归凄凉,这份久违的孤独带给老皇帝冷静的机会。在悲哀晚景之余,李渊想起自己这一生的峥嵘岁月,想起这一生的经过,突然唤起了生机。 他坐起身,仔细打量了龙舟上看押自己的天策军将士,问道: “秦王叛逆,可他终究是皇子。你们跟着他犯下这谋逆大罪,不怕死么?” 船外的几个士兵,没有一个回应他,甚至连太液池的湖面,都没有出现一丝涟漪。 李渊知道,对方绝不是没听清,继续说道:“朕知道,你们都是跟着二郎拼杀过来的,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朕也知道,你们有妻小,有家室,有的甚至还有父母健在。谋反,可是族诛的大罪,你们就是自己不怕死,难道不为家中父母妻小考虑吗?” 龙舟上,仍是死一样的寂静。 李渊不禁皱眉。从武德元年至今,他与臣下如此推心置腹的说话,没有一个不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的,怎么这几个泥腿子如此顽固?难道自己二儿子给他们下了蛊不成?他不放弃,接着说道: “朕是天子,内有百官拥护,外有精兵强将,世民不过是逞一时之勇,你们跟着他一路走下去,能有什么好下场?但是朕素来宽宏大量,虽然你们已经铸成大错,但是此时放下屠刀,弃暗投明,护驾勤王,帮朕出宫召集勤王义军,朕可以答应你们,不仅不会罪责你们和你们家小,还会嘉奖你们的补天之功!朕的话放在这里,只要你们此刻驾船护朕出险,参与者皆为三品公卿!杀敌者,封国公!” 见对方仍不理会,李渊有些恼羞成怒的喊了起来:“朕告诉你们,不忠不孝者历来不仁不义!李世民连亲生父亲都能忤逆,难道他会放过你们?别以为跟着他能出头,听说过宇文颖吗?只要他成功,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们几个灭口,以塞天下悠悠众口!” 也许是李渊的声音太大,连对过的长孙无忌都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对过传来长孙无忌的笑声: “臣劝陛下还是歇歇,这些人是不会受陛下收买的。不信,陛下问问那领队之人的姓名。” 李渊惊疑的望向船头的带队军官,只见对方终于回头,脸上带着一丝极为藐视的浅笑: “陛下不必眷顾,末将本就是世袭国公,也是陛下亲口下旨,将末将一家妻小除名除籍,遇赦不还的。” 李渊顿时怔住:“世袭国公?你是……” 那军官道:“末将杜德俊,陛下日理万机,许是记不得罪臣之子了。” 李渊惊呼:“你是杜伏威之子!” 杜伏威,本是隋末唐初割据群雄之一。隋大业九年起义,逐步成势。武德二年降唐,任东南道行台尚书令、江淮以南安抚大使,封吴王,赐姓李氏。成为唐军仅次于李世民、李孝恭等人的实力派。 武德五年,受李渊忌惮被征入朝。武德六年原部下辅公祏称奉伏威之命起兵反唐。叛乱期间,身在长安的杜伏威受到猜忌,被李渊夺爵罢官,籍没家眷,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杜德俊见李渊如冰雕般呆住,带着和刘树德一样的复仇笑容,指着身后的几个士兵道:“他们的父兄,都曾是大唐功臣,也都是陛下的罪臣。是秦王将我们救出刑途,陛下觉得,我们会成贪图原本就属于我们的官位吗?” 李渊沉默了许久,终于松散的往身后一靠,浑身的帝王气息此刻才消散如烟。 “二郎啊,看来朕还真是小看了你。”老皇帝闭目道。 此时,船外湖面上传来波动之声,长孙无忌起身,得意的笑道: “哎呦,几位相国大人终于到了。陛下这下可就不寂寞了。” 龙舟舱帘掀起,几个白发老翁缓步迈入,领头的一个在见到李渊的一刻,噗通跪倒在船板上: “陛下受苦了!臣裴寂,来晚了。” 第97章 元吉出手 清晨将至,荷甲在身的秦王李世民坐在临湖殿的阁楼上假寐。 这一夜的凶险,远甚于他一生经历的历次战役。 囚禁父亲,占据宫闱,紧接着假传圣旨将裴寂、封纶、萧瑀等人诓骗入宫,困为囚徒,可以说,他除了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绝对没有一丝退路。 距离登基当皇帝,他还差最后一步。 侯君集作为秦王的眼睛,代替他盯着玄武门到临湖殿之间的风吹草动。 “殿下!是太子和齐王!他们进了玄武门甬道了!” 李世民猛地睁开了眼睛,问道:“他们带了多少人马?” 侯君集目不转睛的回答:“没人,就是他们孤身二人。” 太子和齐王没有随从护卫,这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消息迅速抓住了人心。连一贯沉稳如山的李世民都诧异的站起身,冲到窗前。 果然,远方灰白的天空下,两个蚂蚁搬的骑影奔驰而来。 房玄龄在旁说道:“他们定是听到大王攀诬东宫与后宫有染的消息,急着入宫辩白,想效仿武德七年从杨文干谋反案中脱身的法子,向皇帝表忠。” 程知节一拍大腿,大吼道:“好机会!让常何带人将他们在玄武门前杀了!一了百了!” 房玄龄连忙劝道:“殿下不可。如今我们虽然掌握了皇帝和卿相,可是东宫长林军可是只忠于太子。如今秦王府孤悬宫外,一旦长林军听闻太子身死,攻打玄武门不成,定会转向攻打秦王府。凭我们剩下的守备难以招架,那样不仅会被人断了后路,届时宫中反成孤岛,政令不出,殿下就是坐上了龙椅也不长久。” “老房你怎么这么多事!”程知节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今晚杀进宫来,就是白干了吗!” 李世民遏制住暴躁的猛将,冲着房玄龄点了点头:“玄龄说的是万全之策。告诉常何,不要动手,像往常一样放太子和齐王进宫,本王要抓活的。”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远方的太子和齐王身上时,没有人注意到,本来斜躺在角落休息的王晊,已经消无声息的走下了临湖殿的楼梯。 他的头晕并没有因为李渊和卫忠从眼前消失而消减半分,相反,那种锥刺般的疼痛在太阳穴的位置愈发强烈。但是他最为重要的使命就在眼前,命运,残忍的剥夺了他休息的权力。 驻守的天策军将士已经认得了他的面容,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 “殿下有命,然打开后门,以备撤退之用。” 将士们没有怀疑,按照他说的,将后门打开。王晊探身出去,假装巡视,实则是躲到了没人的角落,鼓腮用力,拼命呼出了一阵短促而有节奏的口哨。 哨声停息了一阵,很快就在远方一个偏僻的宫门后再次响起。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哨声就像是烽火台上的硝烟,传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 女人的凄苦喊声刺破清晨的寂静,各个宫室内传来翻箱倒柜和刀砍木梁的声音。 无数宫门瞬间齐开,太监们一个个手持刀剑,身上满是嫔妃和宫女的鲜血,涌上了往日跪着擦拭的甬道。 “齐王有令,诛杀秦王!” 臧朴一声令下,一双双血红的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了临湖殿。 ------------------------------------- “君集,玄龄,你们听到哨声了吗?” 机敏的秦王还是注意到了空气中异变。 “哨声?这里毗邻太液池,也许是蛐蛐儿或者蝉鸣。” 天策军诸将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他们的神经高度紧张,此刻除了李世民的命令,已经听不进去其他任何声音了。 李世民自忖自己已经是今夜宫中最大的威胁,便不再多想,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到两个兄弟身上。 “一会儿程知节带人从后面包抄,一人一马皆不可走漏。尉迟敬德带人射死太子和齐王的坐骑,记住,切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李世民正在部署,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程知节等人紧张的拔刀在手,将李世民护在身后。 “殿下!” “叔宝?!”李世民惊讶道。 众人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负责在沿途守道的秦叔宝,纷纷放下心来,可是眼尖的房玄龄一眼看出了问题。 “叔宝,你这身血是哪里来的?” 众人被这一问才发现,没有经历长生殿大战的秦叔宝,身上的血渍竟然比程知节身上的还要浓厚。 “殿下,不好了,宫中不知哪里窜出来成百上千的太监,全都手持刀剑,高声喊着要‘诛杀秦王’,末将带着手下突出重围,赶来这里护卫殿下!” 众人大惊失色,他们谁也没想到,除了秦王麾下的天策军,今夜宫中竟然还会杀出另一只人马。 “难道是父皇?”李世民不敢迟疑,带着众人赶到身后的窗前,果然,从宫内的方向,无数持刀的太监如蚁群般涌向临湖殿而来。 沿途抵挡的天策军将士尽管都是久战沙场的老兵,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在汹涌的敌潮前难以招架。 “不对,这些太监的身手一看便是训练有素,而父皇对阉宦极为严苛,决不允许他们沾染刀兵。他们是建成或者元吉的人!”李世民很快做出了判断。 程知节大喝一声道:“啊!殿下快走!程某和叔宝殿后!” 侯君集等人急着要拉李世民突围,却被李世民大声喝住: “都不要慌!我们带兵逼宫,突围出宫也逃不出长安!今日之搏,进者生,退者死!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拿下建成和元吉为人质,才能遏制住这群阉碎!” 慌张的众人被李世民的话稳住了心神,他们齐齐望向自己命运中的神,等待着李世民下达最后冲锋的军令。 “程知节、秦叔宝守住临湖殿,此处临高,纵览全局,决不可丢失!” “尉迟敬德、房玄龄带兵速去太液池增援长孙无忌,切不可让太子他们趁机杀了父皇,不惜一切代价,将父皇和诸位卿相带到临湖殿这里来!只要天子在手,建成和元吉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其余众人随本王擒拿太子!” 李世民说罢,临湖殿阁楼上传来山崩一样的应诺。众人面色决绝的奔赴使命,他们中的不少人,将此次出征,视作自己戎马一生的最后一战。 出击前,李世民发现王晊紧紧跟随在自己身后,问道:“树德,尚能战否?” 王晊道:“殿下,此刻尚不是决死之时。请允许微臣先去稳住他们,否则乱则生变。” “树德勉之!今夜功成,本王……”李世民顿了顿,望向天空,沉吟道: “朕,当为肇仁昭雪立祠!” 第98章 惊觉叛乱 太子的马蹄铁敲打在甬道上,自武德七年以来,他还从未如此紧张过。 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为何父亲会急着让自己入宫解释。 东宫太子淫乱宫闱,这可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巨大丑闻。凭李世民如今的处境,如果没有人证物证,凭借父皇的英明,是绝对不会就此事大做文章的。 而一旦秦王有人证物证,等待他李建成的又怎么会是入宫解释的机会?要么,皇帝会派刘弘基带兵围了东宫,一纸诏书废了自己这个太子,要么,皇帝会保留自己的东宫之位,将丑闻不动声色的遮掩下去,然后找机会训斥自己。 无论如何,君臣父子间总不能就男女之事当场对峙,这样太过有失体统。 更何况,太子自信自己行的端,做得正,平日里与后宫嫔妃间绝少往来,哪里会有什么人证物证留给秦王? 等等,会不会是元吉…… 念及此,太子建成不由得向身后望去,果然见齐王李元吉一脸凝重。 太子旋即勒马,严肃的问向身后的齐王: “四郎,眼看就要进玄武门了,你可不要骗大哥,到底有没有与后宫哪位嫔妃有染?” 齐王李元吉被太子这一停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太子建成发现了什么端倪。听到他关心的竟然是自己有没有与后宫嫔妃私通,苦笑答道: “大哥,都什么时候,你还如此想?要弟弟说,你这是仁慈都有些愚笨了。难道你看不出,这些都是二郎诓骗父亲的手段?” “诓骗父亲?他为何要诓骗父亲?” 李建成这一问,倒是让李元吉一时语塞。他知道二哥李世民逼宫的计划,可是大哥李建成一直被蒙在鼓里。眼下事情没成,还没到解开真相的时候。 李元吉解释道:“不过是推诿扯皮,不愿去洛阳呗。” 李建成坚持道:“世民到底如何想,稍后御前对质一问便知。为兄就是要你一句话,到底有没有做出那有悖人伦的龌龊勾当!” 李元吉叹了口气,举拳发誓:“大哥,弟弟我以身上流淌的皇家血脉发誓,绝对没有做出有悖人伦之事。此言有假,今日就不能活着出这玄武门!” 太子见弟弟言辞恳切,终究放下戒心,策马进入了玄武门的幽深门洞。 “末将常何,见过太子和齐王殿下。宫中规矩,请两位殿下下马。” 玄武门守将常何恭敬在两人马前跪地行礼。 “常将军不必多礼。”李建成像往常一样冲常何礼貌回应着,正要下马,身后齐王道: “常将军,今夜父皇召集太子和本王入宫议事,事情紧急,就不下马了。如有罪责,本王和太子替你兜着。” 太子听弟弟所言,也有些道理,便不再下马,点头道:“正是,事情拖不得,本宫会去像父皇解释。” 他哪里知道,李元吉之所以不下马,根本不是因为急着入宫觐见父皇,而是担心稍有差池,可以纵马逃走。 常何犯了难。 他接到的命令,是让太子和齐王毫无察觉的进入玄武门,而前提,当然是下马。毕竟对于宫内的伏兵来说,两条腿的人比四条腿的马,要容易抓的多。 可眼下对方明确提出来要纵马入宫,且为自己承担罪责。自己如果执意违拗,恐怕凭借太子和齐王的聪明,一定会发现异常。那时别说活捉,恐怕二人直接调转马头回东宫发兵,他常何就要随乱臣贼子李世民一起死无葬身之地了。 “殿下,这这这这纵马入宫……”危急时刻,常何本性外露,突然结巴起来。 “圣上有旨,召太子和齐王纵马入宫!” 正在此时,王晊竟然从宫内的方向快步奔跑而来。 太子望着突然出现在此地的属官,一脸疑惑: “王晊,你怎会出现在宫中?再说你是东宫的率更丞,哪里能得到皇帝的圣旨?” 齐王李元吉望着王晊的身影,嘴上不说,内心也不由得暗叫一声:好个大胆的刘树德!最后关头,竟然还敢冒险出现! 却见王晊喘着粗气,面不改色的冲着马上的太子答道:“殿下,今夜救火时,皇上的禁卫突然闯入东宫,说是要带着小人进宫,向圣上陈述太子是否与后宫有染。还说怕殿下有所准备,特地瞒着殿下,东宫上下不得通报。” 太子皱眉,他倒不是怀疑王晊,而是对父子之间如此猜忌感到不满。 太子问:“你见到父皇了?” 王晊回答:“微臣见到了陛下,直言太子殿下为人正派,出入宫闱从来都是直奔陛下御前问安回话,半步不曾踏入后宫。” 太子接着问:“既然如此,父皇在长生殿,如何知道我兄弟骑马入宫之事?” 此言一出,一边各怀心事的李元吉和常何都不由得内心一紧。 王晊只沉思了半刻,便淡定回答:“今夜圣上在临湖殿召见殿下,没有在长生殿,故而能从长生殿的阁楼上看见殿下的身影,才命微臣前来传旨。” “临湖殿……”李建成眯着眼睛望向远方,只可惜晨光熹微,他看不清楼顶的刀光剑影。 “那你也见到秦王了?他怎么说?” 王晊答道:“秦王只是不停的辩白,圣上让他拿出人证物证他又拿不出,眼下已经脸色苍白了。殿下勿忧,微臣看,秦王翻不起什么水花。” 太子微微点头,自言自语道:“如此正好能将前日夜宴上的冤屈一并陈奏,争取让父皇放了魏征。” 齐王见太子不再怀疑,连忙喝问常何:“常将军,你还要抗旨阻拦本王和太子吗?” 常何连连摇头,让手下放行。他知道王晊是秦王内应,既然他说了可以纵马,那秦王殿下那边定然有所准备,自己也不必坚持。 太子和李元吉就这样在王晊的带领下向临湖殿奔去。待他们走远,常何连忙吩咐手下,将玄武门落锁紧封。 一路上,王晊都在编造所谓的御前应答,而太子和齐王各自沉默,不约而同望向路边。 “元吉,有没有发现,今晨的太极宫,有哪里不对?” 此刻李元吉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大哥,哪里不对?” 太子道:“往日天不亮,那些太监就要出来扫街擦地,慢一点就会被打的皮开肉绽,怎么今日这宫中连半个太监的人影都看不见?” 李元吉也早就发现了这点,不过他担心的不是太监们的所在,而是太监们的胜败。 “也许是有急事抽调走了。”他随口应付着。只要一刻没有看见太监提着秦王李世民的人头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就要继续装下去! 突然,在朝阳洒进临湖殿阁楼的一刻,太子突然勒住了马匹。 齐王手心全是汗渍,紧张的问道:“大哥,怎么不走了?” 太子指着阁楼喊道:“你看那是什么!” 齐王望去,只见程知节正将满身是血的太监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奋力扔出楼外。 两方人马刀剑交击,将朝阳映射出熠熠白光。 太子坐下军马辔头一紧,前蹄高扬,发出一声凄厉长嘶。 “是宫变!二郎叛乱!” 不等弟弟回答,李建成连忙调转马头,奔向玄武门。 第99章 第四支箭 求生的本能摧使李建成不停的抽打马鞭。身后,想起弟弟的呼唤声。 “大哥!大哥!” 那是世民的声音?不,又像是元吉的声音。 童年的记忆闪过脑海,那一年,还是大隋臣子的父亲因为老二老五背不出《二子乘舟》,便责罚他们在祠堂前罚跪。身为兄长的李建成心疼弟弟,偷偷带着弟弟们去厨房偷吃枣花糕,被胖厨娘发现时,两个弟弟也是这样追在他的身后呼唤他。 那一次,李建成回了头,为他们挡下了厨娘的责骂和父亲更加严厉的责罚。因为,他是要为弟弟们遮风挡雨的哥哥。 这一次,李建成不能回头。他明白留下来定是死路一条。他必须远离弟弟,因为,他是未来要为大唐百姓带来太平安稳的储君。 往常短短的一条路,今天显得格外漫长,漫长到足够李建成在马上回味自己的一生。 最终,当代表生路的玄武门再次出现在大唐太子的眼前时,李建成勒住了马缰。 往日应当大敞四开的玄武门,此时紧闭如墙。 “常何!” 太子那双闪亮的眸子里,刚刚还卑躬屈膝的玄武门守将,正站在城楼上冷漠的望着自己。他的身后,还有正职敬君弘的影子。 这不是突变,而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叛乱。 太子终于想起,为何武德七年魏征曾力谏要让东宫将领冯立来掌管玄武门。当时太子以不愿意背上安插私人的骂名拒绝了提议,现在想来,是多么愚蠢啊。 回到眼下,太子眼前,一骑孤影出现在玄门之下。 多么熟悉的面孔,那个喊了自己三十多年大哥的弟弟,终于站到了自己的对面。 “大哥,下马。父皇已经传位于我。” 李世民面色沉郁,丝毫没有获得皇位的喜悦。 李建成冷笑一声,丝毫不详细弟弟口中的鬼话,开口反问:“父皇安否?” “就在临湖殿中,你自己可以去看。” 太子气势丝毫不减:“世民,今日你已经铸成大错。进攻前,我已经让薛万彻和冯立包围了宏义宫。你放下屠刀,到父亲驾前认错,大哥保你不死。” 李世民苦笑一声:“大哥,你也熟读史书,可见过历朝历代,有胜者给败者认错的道理吗?老实说,进宫前我已将承乾和恪儿他们送出了长安,宫外,我已是无牵无挂了。这句话弟弟同样送给你:下马受降,安抚你的旧部,我会念在手足之情,保你不死。” 李世民说着,不经意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耳边从刚才就一直在回响诵读《二子乘舟》的阵阵童声。他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来自东宫私塾里的侄子们,还是来自于自己的童年回忆。 “大哥,跟这种人废什么话!” 只见李元吉策马赶到李建成身后,挽弓搭箭,“嗖嗖嗖”三声弦响,三只羽箭射向马上的李世民。 李世民安然不动,任那羽箭没入身后的城墙。 “元吉,这么多年,你终究没有学会二哥的弓术。”胜券在握的秦王摇了摇头,拔出马鞍下的猎弓,弯弓搭箭,瞄准李元吉的马头松开了手指。 李建成知道二弟的武艺与战略同样出色,见他瞄向李元吉,还以为是要痛下杀手,慌忙转头喊道: “元吉快闪开!” 而在太子和秦王的眼中,李元吉的嘴角浮现了鬼魅一笑。 “大哥,这一箭,射的是你啊……” 此时,李元吉早就挽弓搭上了第四支雕翎箭,只见他脚催腰扭,引着坐骑错身闪避,同时持弓的右手微微右顷,对着回头看他的李建成的眉心,放了出去。 嗖! 羽箭凌厉破空,与秦王射来的箭交错平行而过。 世上再也找不出像这样一模一样的两支箭,他们的剑尾,都刻着“秦”字。 李世民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李元吉竟然弓马如此娴熟,更没想到,刚刚那三箭不过是引诱他出手的虚张声势。 他最最没有想到,李元吉还会有第四支箭。 玄武门下,太子李建成双目圆睁,额头插着那支“秦”字羽箭,从马鞍上重重跌了下去。 他的视线从元吉的指间,转到李世民惊诧的表情,最后,融化在长安的蔚蓝天空里。 ------------------------------------- 程知节怒摔太监的画面,深深刺痛了刘树德的神经。 当年,他的幼弟也是这样死于抄家灭门的惨案中。 身后的太子和齐王已经纵马去追逐他们各自的命运,而刘树德再也跑不动了,他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复仇的灵魂,整个人沉沉倒了下去。 李渊已经彻底完了,等待他的是比死更加痛苦的余生。 太子的死时早晚的事。即便李世民不杀他,宽仁的李建成绝对躲不过来自信任李元吉的暗箭。毕竟二子乘舟的故事里,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的位置。 还有秦王,呵呵,父亲刘文静为他掏心掏肺,可他竟然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连尉迟恭那样的莽夫都值得他去救,难道父亲这样的开国功臣,竟然比不得一个降将!该死!他要看着李世民被最为卑微的太监们碎尸万段! 至于李元吉的登基大典,他已经没有兴趣了。 大功告成了,可是刘树德的内心,为什么丝毫感受不到快感? 黑暗之海中,林默从废墟中站起了身。 刘树德的情绪波动,让整个意识世界天塌地陷,那个牢牢围困自己的牢笼,也在震荡中碎成了粉末。 林默跑到那个折射王晊视角的光圈前,想要去看一看玄武门之变的真实经过,可是那道光圈,却只有深井般的黑暗。 刘树德的身体出现在黑暗中,这意味着他的意识崩溃了。 林默拼命的摇晃着刘树德,夺舍从来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只是见证历史的空白。更何况,如果刘树德此刻昏迷,刀光剑影,葬身乱战之中,岂不是要改写历史?! 在多番尝试无果后,林默望向了已经变成黑洞的光圈。 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他要去玄武门,他要去看历史! 林默没有犹豫,抬腿迈进了黑洞之中。 鲜血的味道传入鼻腔,王晊睁开了眼睛。 战乱仍在继续,临湖殿上,天策军与太监们的缠斗仍在继续。 太阳已经不知不觉滑到天顶。 “玄武门……” 带着林默意识的王晊挣扎着起身,向不远处的权力角斗场蹒跚而去。 第100章 兄弟死斗 李世民盯着太子的死尸,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但是对此早有准备的李元吉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距离他登上权力宝座,只剩下二哥李世民这最后一级台阶。 “你们兄弟一起上路。” 已经杀红了眼的齐王再次弯弓搭箭,瞄准李世民的眉心射去。 城门上的常何喝一声“秦王小心”,将李世民的意识拉了回来。 情急之下,李世民本能闪身,那箭矢擦着他的腰身而过。 虽不伤及性命,却在阴差阳错间,将鞍下的箭袋射落。 两个持枪决斗的神射手,其中一个突然没了子弹,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李元吉诡笑道:“算你命大,那这一箭呢?” 嗖! 又是一箭飞出,李世民只得策马闪避。 城头上的常何和敬君弘见状,连忙催动手下去援助,却听哨兵喊道:“两位将军,有人攻城了!” 常何和敬君弘连忙靠近城垛,只见一条黑甲长龙正咆哮着向玄武门的方向奔腾而来。 “是长林军!薛万彻和冯立带领的东宫长林军!” 与此同时,从李元吉身后,几十名太监正操着尖利的嗓音,高举着尖刀围向了李世民。 “可恶!”常何愤恨的猛砸城砖。 作为李世民一方,常何与敬君弘已经将身家性命和生死荣辱与秦王李世民的成败紧紧捆绑在了一起。此刻面对内外部威胁,他们必须力保李世民不死,不败。 “老常你快带一队兄弟去保护秦王,外面的长林军交个我!” 敬君弘毕竟经验更加老道,在危难面前快速做出了安排。 本就心系秦王的常何马上带人冲下了城楼,将李世民护在身后,高喊道:“殿下快走!” 话音未落,李元吉又是一箭射出,他自认为身后的太监人多势众,眼前的常何定然不是敌首。而城门外,长林军的攻打声已经传了近来,毋庸置疑,城头上的敬君弘也根本抵抗不了多久。 只要他杀了李世民,就能对太子的余部称是李世民杀了太子,自己又为太子报了仇,如此,他李元吉无论在血统还是威望上,都是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 李世民也听到了长林军的喊杀声,李元吉的如意算盘,他自然也是知晓,当今之计,他唯有速逃,将父皇牢牢攥在手中为人质,或许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常何勉之!” 李世民高喊了一声,调转马头躲入通往太液池的密林,李元吉见状催马跟了上去。他身后的太监们没有马匹,自然追击不上。 常何眼见秦王弱势,心下一横,将手中唯一的剑刃向着李元吉的坐骑掷去,正中马身。 ------------------------------------- 太液池边上的这片密林,一直未被修剪成皇家园林。究其原因,乃是从来无人走过,因此历年来的修缮款都被各级官员中饱私囊。 李世民纵马狂奔,丝毫不顾脸颊手臂被经过的树杈枝丫挂出一条条血痕。他只想马上赶到太液池。 然而这密林就像是一座迷宫,藤蔓缠绕,让人根本看不清前路,渐渐地,也迷失了归途。 李世民抬头,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彻底看不清太液池和临湖殿的影子了。 如此危急的时刻,作为战场主角的他,竟然在此地迷了路。 正在此时,密林间传来一阵闷声巨响,似乎是一块巨石到底。 他不知道,这声闷响,正是李元吉坐骑到底的声音。 常何那一剑不偏不倚,正中李元吉马匹要害,那匹马在密林中本就被乱花杂草所恼,气血上涌,加之身上有伤,狂奔之下血液加速流失,很快便没了力气。 李元吉从地上爬起,将弓箭牢牢攥在手中。在他眼中,这点意外并不能扭转局面,不过是一个骑马的猎人变成了徒步的猎人,但猎人仍旧是猎人,猎物也仍旧是猎物。 “二哥,你在哪啊,要不我们兄弟还像小时候一样,掰掰手腕决定胜负算了,何必兴师动众呢?” 李元吉嘴上轻松的说着玩笑,眼神却全神贯注的扫过每一片树叶,在杨柳松芝的缝隙见寻找着李世民甲片所折射的日光。 他就像是机敏的猎人,故意虚张声势,等待猛兽自己蹦到利箭射程之内。 李世民也循声静辨,判断这李元吉的方位,生怕被暗箭所伤。 两个人在林间彼此试探着,摸索着,像是两个沉默的舞者,围绕着踏出充满张力的舞步。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李元吉确信那就是李世民的铠甲所折射之光,弯弓搭箭射了过去。 果然,林间传来箭镞蹭过甲片的清脆金鸣。 李元吉屏气凝神,拉弓在手,朝着声音来处逼了过去。 就在李元吉要拨开眼前树叶的一刹那,一道黑影突然从树叶后面窜出,李元吉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泥地之中。 只见那黑影腾空跃起,四蹄如锤,重重落地,正是秦王李世民。 “好啊,二哥你竟然偷袭,不讲武德!” 李元吉兴奋的从地上起身,正要冲着尽在咫尺的李世民射出箭去,李世民一催马肚再次没入密林。 李元吉疾步跟上,冲着马蹄留印的方向连射三箭。 李世民纵马疾驰,不停摇摆闪躲,稍不留神,肩甲初被一条松枝勾住,整个人竟被带下马鞍来。 身后的李元吉不知详情,还以为李世民仍旧纵马在前,注意力紧跟着马匹射箭,一连又是四箭,直到将箭矢射尽,才看清了被树枝挂倒在地的李世民。 “元吉,你不是要掰手腕么,来呀!” 李世民知道,自己和李元吉都已经无路可退,便摆出了放手一搏的架势。 李元吉一摸手下没了箭,又看李世民这视死如归的狠劲,起初还有些忌惮,可是他仔细一看,李世民只是斜靠着树干而立,后腰根本不曾离开树干,马上就明白,自己的二哥被刚刚那一摔伤到脚,别说决斗,恐怕此时能站着面对自己,已经是用尽了全力。 “二哥,腿疼。” 李元吉一脸奸笑,反持弓弦,绕着李世民转起圈来。 “元吉,这几十年了,你还没有一次让我看得起过。唯独这一次,你确实让我刮目相看。说实话,想了好几年。” “从王晊,不,刘树德站到我的面前那天起,我就在等今天!” 李元吉想用刘树德的身份来摧毁二哥的心智。 “是他,我确实没想到,他早就投靠了你。这么说,杨文干那次也是你指使他……” 李世民嘴上说着,可是身法上却仍然没有破绽。 “谈不上指示……”李元吉说着转到了李世民的身后,在二哥视线的盲区,从后腰摸出了一个小药瓶。 那是徐师谟的“销骨散”,他今日最后的王牌。 “不过二哥你可知,除了他刘树德,尊府上还有我的人?” 李世民冷笑了一声:“元吉,虚张声势这招对你二哥不管用。” “虚张声势?”李元吉慢慢靠缩小了绕圈的直径,像猎豹一般逼近了猎物。“二哥进宫前一晚,和二嫂行了人伦之乐?” 李世民脸色陡然一变。他在下定决心起事前,的确和长孙王妃共度了一夜温存。那是他慷慨赴死前对人间的最后贪恋。 李元吉连这都知道,秦王府中竟然真的有他的内应。 “还有一事,二哥可知,嫂嫂们的毒药,都已经被我换成了山楂丸。等你死后,她们想跟你殉情是不可能了,现在想想,我那些身强力壮的手下折腾起女人来,可不像二哥你这般怜香惜玉。嫂嫂毕竟是生过孩子的身子,受得住吗?” 果然,在如此侮辱下,李世民青筋暴起,远不像刚刚那般冷静。 李元吉突然一步上前,卖了一个破绽,李世民瞬间怒气,张开双手去夺李元吉手中弓弩,却不料对方手中药瓶一甩,一股液体洒进了李世民的口鼻眼眶。 李世民本能去揉擦,站姿不稳,李元吉立马冲了上去,反手用弓弦勒住二哥的咽喉! 李世民则一手垫在颈间,一手顺势掐住了李元吉的喉管。兄弟二人就这样互相卡住了对方的咽喉,脸颊瞬间由通红变成惨白,可是谁的双手也不曾松开。 恰在此时,眼前的树枝被人掀开,兄弟二人望去,脸上表情陡然一变。 “树德,杀了他!” 李元吉拼了命的吐出了三个字。 第101章 决定历史的一击 王晊眼前,大唐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正如同两条巨蟒死死交缠在一起。 李元吉的身边,躺着雕刻着朱雀花纹的小瓷瓶,里面的销骨散已经一滴不剩。 迷药的药效发生的很快,李世民很快就感觉到一种无力感袭遍全身,那钳住李元吉咽喉的手,渐渐松了开去。 也许是感受到了敌人力量的消减,李元吉的脸上浮现出了几乎疯狂的笑容,仿佛他已经半个身子坐上了天子的宝座。 几年的苦心孤诣,终于在今天收获了。 此时,孤注一掷的李世民使劲全身力道抽出另一只垫在咽喉前的手,舍弃咽喉,双手发力扣住李元吉咽喉,俨然要将李元吉的喉管生生从脖子中拉出来。 不能独生,那就同死! “杀……了他……” 林默透过王晊的眼睛望着二人,已经分不清这声指令到底来自哪一方。 如果按照眼下的局势发展,李世民终究会因为销骨散的药效力竭,最终被李元吉生生勒死。 可是这样下去,历史上就没有贞观皇帝,没有唐太宗,更没有那个影响了后世几千年的大唐盛世。 他不由得想起穿越前,罗正宇的那番话。 “不论生死,不要改变。” 到底怎样才算改变? 是不干预事态走向,让李家兄弟自决生死? 亦或是出手相助,让秦王反败为胜,按照史书记载成为大唐的天子? 林默突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见证者,不干预秦王夺取玄武门之变的胜利果实。可是没想到,如果事情发展到现在,竟成了自己不改变历史,就要看着历史被改变的悖论。 改变……不改变…… 到底何为改变?! 他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他抢着来见证历史,没想到,竟然成了影响历史的胜负手! 眼见地,李世民渐渐落了下风,那双掐住李元吉脖颈子的手慢慢松了开去。 秦王的双脚开始挣扎,甚至连挣扎的力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只要再过几秒钟,等到那双手彻底滑落,曾经叱咤风云的天策上将就将彻底绝命于玄武门下,绝命于兄弟手中。 史书上也许会留下天策上将立唐开国时的辉煌记载,但是绝对不会写出贞观盛世的半个字。 罢了,他狠下心,紧闭王晊的双眼,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用力砸响了李元吉的额头。 嗙! 这是决定历史的一击。 李元吉正在目睹二哥的生命在他手中慢慢凋谢,眼中满是那痛苦的表情,丝毫没想过,一直为自己谋划一切的刘树德竟然会临阵倒戈。 这一击,将李元吉砸的灵魂出窍,拉紧弓弦的手顿时没了力气。 反作用力的消失,令李世民迅速挣脱了窒息。他猛地坐起,本能的爬出三步外,跪在地上仰天狂吸了一大口气。 “呵……啊……” 紧接着,喉头的勒伤又逼使他止不住干呕,直到吐出了一滩酸水,才稍减疼痛。 李世民擦去嘴角的汁液,强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边揉着咽喉,转身望向王晊。 那眼神,如鹰如狼,混杂着杀意与愤恨。 “刘树德,你这是自寻死路。” 李元吉也总地上挣扎而起,他一手持弓撑着地面,一只手捂着额头的伤口。 三个人面面相对,一切情绪都掩藏在沉默之下。 李世民受到药性影响,加之脚伤仍在,身子微微一斜,李元吉再次瞅准机会,一脚踢向王晊心窝,夺过石头,要去砸向李世民额头。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从缝隙中飞出,正中李元吉高举石头的右手。 这一箭,将那块改变天下格局的顽石,还有齐王殿下的三根手指一齐射落! 密林间,李元吉的嘶喊声如鬼魅咆哮,那双充满权力贪欲的眼睛,瞬间爬满了血丝。 “休伤我家秦王!” 三人循声望去,在十步之外看见了尉迟恭的魁梧身影,还有几十名满身是血的天策军将士。 “殿下,临湖殿叛乱已平,内宫尽在掌握!” 尉迟恭一边喊着,一边带领手下包围了过来。 李元吉的眼神中的血丝,瞬间黯淡了下去。 ------------------------------------- 李元吉痴狂的奔着武德殿的方向奔去。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 皇帝在太液池,内乱的中心在临湖殿,胜利关键在玄武门。 武德殿,这个平日皇帝的办公场所,跟今天的内乱没有一点关系。 可是只有李元吉自己才知道,武德殿,这个象征着大唐权力中枢的地方,是他多少年来魂牵梦绕的梦想终点。 被尉迟恭救起的李世民冷漠的望着这个弟弟,也仿佛望着几年来的自己。 太子、秦王、齐王,试问他们内心,谁不是将坐上武德殿内的宝座视为梦想? 谁又不是在各自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伤痕累累? 他们兄弟三人道路不同,太子靠仁政与宗法,秦王靠军功与能力,齐王靠阴谋和诡计,这不是他们的天性决定的,而是这些道路,选择了站在不同位置的他们。 李元吉蹒跚的走着,那高贵的皇家血脉从他残断的指间流到苍白的石砖上,绽放出殷红的花,成了权力道路上最美的风景。 他经过的宫门前,堆满了数不清的残肢断臂,有的来自为他尽忠的太监,有的来自天策军的将士,还有的,是本就无辜的宫中侍卫、宫女,皇亲国戚。 得胜的天策军将士冷漠的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条即将赴死的老狗,眼神里没有一丝对皇子亲王的尊敬。 “殿下,不能让叛贼脏了武德殿!”尉迟恭提醒着。 李世民闭上了眼睛,彻底与旧日兄弟告别。 尉迟恭大喊:“奉天子敕令,诛杀叛贼!” 说罢,他和手下一起挽弓搭箭,箭雨如飞蝗从密林中射出。 巨大冲力撞击到李元吉背部。才刚刚三十岁的齐王硬挺了一下,一头栽倒在权力道路的半途。 随着他尸体倒下,武德九年的这场纷争,迎来了尘埃落定的结局。 “太液池那边辅机已经稳住局面,他说皇上仍旧态度坚决,如何对待天子,殿下还要有个决断。”尉迟恭问。 李世民沉思片刻,从铠甲山抹下一片混杂着自己和两个兄弟的血迹,涂在了尉迟恭的脸上。 “去,告诉他们,这就是本王的决断。” 第102章 王晊之死 王晊奔跑着,刘树德和林默的两股意识流在他脑中不停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黑暗的意识之海中,林默和刘树德颤抖在一起。 “都是你!坏了我的大计!” “松开!秦王不能死,这就是历史!” “狗屁历史!老子只关心成败!” 现实中,王晊的双腿不知疲倦的奔跑着,他穿过纷乱的太液池边,穿过战火纷飞的玄武门下,穿过长安肃杀的街衢,穿过门窗紧闭的小巷……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意识中的两个人格缠斗了多久,王晊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面前,是面色苍白的碧萝。碧萝的手中,拎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一颗属于太子李建成,一颗属于齐王李元吉。 “齐王败了,秦王赢了。”小姑娘淡淡说道。“宫中已经传开了,是你这个东宫的太子率更丞先杀了太子,又杀了齐王,以向新主子邀功。” 占据上风的刘树德通过光圈,冲着碧萝喊道:“放屁!那是秦王的诡计!他想让东宫背上发动内乱的恶名!他杀了两个兄弟,还想杀他的父亲!” 说着,意识中,林默将刘树德拉出了光圈,突然用另一种口气问道:“碧萝你告诉我,东宫现在发生了什么?” 碧萝不知道眼前的人正在经历精神分裂的痛苦,反倒是她自己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疯狂的笑了起来: “死啦,全死了!李世民的人杀了东宫所有的李姓男子,除了死的哀嚎,我只听到哭声。” “谁的哭声……” 王晊按住了太阳穴,那里正在因为意识的变换而发生剧烈痛楚。 “当然是女人的哭声!”碧萝突然暴戾咆哮:“那些浑身是血的禽兽!他们将所有遇到的女人都拖进了房间,撕去她们的衣服,让那些年幼的孩子看着他们做出人世间最肮脏的举动,然后再当着母亲的面,亲手扭断孩子们的脖颈……” 王晊这才发现,碧萝身上也是一片狼藉,衣不蔽体。那破碎的罗裙间,满是抓痕与牙印。 女孩的胯下,是一摊赤红血渍。 “碧萝……你……”王晊心疼的要去问候,却被少女一脚踢倒。 “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不是说你要助齐王成事吗?为何死的是齐王!为何尉迟恭会带着这两颗人头出现!你的诺言呢!” 少女用力一掷,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到王晊身前。 太子和齐王的眼睛,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他。 这一望,令人心胆俱裂。 “眼下,东宫旧部,天策将士,还有齐王手下,三方人马都在追查你的下落。” “他们都想杀了你,为各自的主人报仇。” 王晊一闭眼,占据了意识上风的刘树德双手撕扯着面颊,仰天高喊: “殿下!不要杀我!殿下!不要杀我!” 他跪倒在地,像是在像少女忏悔的信徒,可那狰狞的表情,依旧丑陋如魔鬼。 远处,马蹄声从三个方向传来。 而少女,亦抽出了刀。 “如果不是你,此刻齐王已经杀尽李世民妻小,如果不是你,我已经杀了李建成全家!都是因为你,所有人都败了,都是因为你!” 在死的恐惧面前,刘树德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高呼着“殿下!不要杀我!”,不停像两颗人头叩首。但是死去的人,是不会说“宽恕”二字的。 “去,无论被谁抓住,他们都不会轻饶过你的。刘树德,天地间已经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 少女让开了一条路,刘树德本能的往前跑。 在与碧萝错身之际,一股寒意袭遍全身。 他低头,少女的刀刃已经没入心窝。 少女杀了他的人,也杀了他逃生的心。 “殿下……不要杀我……” 刘树德的声音渐渐暗淡了下去,连同整个世界,渐渐化成一团黑色的烟,消散开去…… ------------------------------------- 林默睁开了眼睛,刺眼的灯光令他难以招架。 他想用手臂去遮光,却发现两只手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林默?” 女人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看的清这是几吗?” 朦胧的视野中,一根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只手指在他眼前微微摇晃着。 “一。” “能看清这是什么颜色吗?” 女人又拿起一张绿色的卡片,轻轻摇晃着问道。 “绿……色。”林默卷起干涩的唇舌说道。 “好。”女人回头对旁边的人说道:“视线正常,具备基本的图像分辨能力。” “77加上44是不是等于111?” “不对。”林默微微皱眉。“是121。” 女人肯定的“嗯”了一声,对身边说道:“具备计算分析能力。” 最后,女人问答:“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林默突然感觉,脑海中的思维链条中有一个环节没有勾上,整个链条瞬间断落。 “我是谁?”这个宏大的哲学命题,此刻似乎显得尤为重要。 “我是……林默。” 林默吃力的将意识里的锁链重新系上,答出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笑了:“意识恢复!他果然是千里挑一的素质!” 好几双带着白色手套的手立刻探入黑暗中,将林默轻轻扶起。 “恭喜你,林默。”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林默虚眯着双眼,隐约从朦胧光影中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太史公……” 他虚弱的说着,旋即整个人向一边倒去。 穿着白色制服的工程师们连忙扶住了他,像是呵护一只娇嫩的花朵。 “我……王晊,算是失败了吗?” 此时,林默才算是看清了罗正宇的脸。那熟悉的英俊轮廓里,没有一丝“恭喜”的喜悦。 “那些事回来再说。你现在很虚弱,需要安心静养。我们的实验室有专门的休养中心,那里会有专业的医疗人员照顾你,你就放心。” 林默只觉得自己被人轻轻的抬起,小心翼翼的抱到了一辆担架车上。 在被抬抱其间,他觉得关节处传来阵阵疼痛。他轻轻一摸,随即心头一凉。 膝盖上的轮廓,是他从未体验过的骨感。 难怪研究员如此小心,原来他已经骨瘦如柴,此刻如果有一股风,一定能将这个原本生龙活虎的男人吹倒。 林默虚弱的被人抬出了实验室,一路上,观复科技那些熟悉的实验设备映入眼帘,他令他从纷乱的战火中,找回了现实的安稳。 隐约中,他看到远处有一个老人正隔着玻璃屏幕,一脸严肃的望着自己,表情复杂。 那个人……好像就是观复科技的创始人,陈子恪。 第103章 保密协议 观复科技对林默照料的十分周到,特制的营养液,仅用了不到十天时间,就让虚弱的他基本恢复了体魄。 但是这个骤然从极瘦恢复到正常的过程并不享受,林默终于明白,那些电影中为了角色暴瘦的演员是多么可敬。 出乎意料的是,罗正宇在整个康复其间从来没有来探望过他。 他不是对我寄予厚望吗?我不是千挑万选才被选中的穿越体质吗?为什么穿越回来,反倒从天选之子成了被人遗弃的弃婴? 不过那个将他唤回现实的女研究员倒是时常来看他。那女人每次来,都会为他换上一束散发着清香芬芳的白色鲜花。林默叫不出花的名字,只觉得那花的淡淡芬芳,像极了女人的气质。 “身体怎么样?能走路了吗?” 每次来,女人都会问这样的话,而林默都会摇摇头,尽管第八天的时候,他已经基本行动自如。 “实验的情况怎么样?你们看清王晊的记忆了吗?后面的安排是什么?” 林默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发出,让女人来不及回答。 女人看着他焦急的表情,坐到了他的床边,温润的手微微在他的鬓角轻轻拂过,像是在安抚暴怒的野兽。 “我只是负责监控你的生命体征,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清楚。” 高级香皂的香气从女人的指间渗入林默的鼻翼,那是工业香水永远无法比拟的味道,这让林默想起儿时那个乖巧娴静的邻家姐姐。 “对不起。医生。”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应当去问罗正宇,他不该向陌生人宣泄内心的情绪。 “别叫我医生,我叫海伦。”女神伸出了手,脸上的笑容像春日阳光般微暖。 林默礼貌的握住那只白嫩的手,连声道:“谢谢你,halen。”说罢,又腼腆的缩回了手,脸上透出一丝明显的浅红。 他从上学时期,除了上课时坐在暗恋的女同学后座,还从来没有和母亲以外的女人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 “哈哈,那不是我的英文名字,我就姓海,单名一个伦字。”女人帮他掖好被角,就像在照顾小弟弟。“不用害羞,我已经照顾过很多参加实验的志愿者,有些人在实验舱中失禁了,还是我照顾的呢。” “很多人?”林默一怔。“我不是千机系统的第一个参与者吗?” 女人愣了下,随即解释道:“哦,不是,我是说观复科技也有很多关于人体工程和人工智能的实验室,那里也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志愿者。” 林默摇头:“不,我可不是志愿者。你们的千机工程,也绝不是简单的志愿活动。对了海伦小姐,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太史公?” “太史公?”海伦似乎对这一称谓十分陌生。 “就是罗正宇。” 女人恍然大悟:“你说老罗啊,自从你醒后,他就一直在开会呢,其实他来看过你,那时候你都在休息呢。估计过几天,等你能够完全恢复了,他会再来看你的。” 林默蹭的一下跳下床:“不,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他,我现在就要见他。” 女人面露难色:“林先生,你还很虚弱,需要接受进一步的疗养……” 尽管女人说话的语气温柔如酥,但是林默已然坚决打断了她:“不,让我见他,否则我会认为你们在非法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 林默再次被带到与罗正宇相遇的会议室。 仍旧西装笔挺的太史公,独自在正中的位置上等着他。 “恢复的很快啊。” 罗正宇轻轻拍了拍林默的肩膀,以示亲热,但是林默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对方情绪已经不再像实验前那般高昂。 “罗先生。” 林默用上了尊称,而对方并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惊讶。 “这次的实验结果如何?我通过王晊经历的一切,你们都看见了吗?” 罗正宇点头:“看见了,不,甚至可以说是身临其境。” 林默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所以,我当时的选择做对了吗?” “所谓对错,谁能评判呢?是李世民,还是李建成?” 罗正宇深吸了一口气:“不用想太多,终究历史的大势没有改变,这就是结果。” 林默对这个答案并不满足,可是罗正宇似乎言尽于此。 “还有,你不必担心王晊的遗体。在你回来后,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将王晊的骸骨上交给博物馆收藏,从外观上基本看不出实验对于尸体的影响。” “至于你被刘树德反夺舍的事情,我深表抱歉。这是我们技术层面的缺陷。” 罗正宇将话题拉回现实,这极大地安抚了林默内心的疑虑。 “请原谅我还要用如此落后的方式。”罗正宇说着,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黑色的银行卡片。 “卡里有一百万,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观复科技对你的感谢,也是一种补偿。” 他递出卡片的时候,那深陷的眼窝,还有疲惫的面容,让人读不出任何感谢的意味。 林默盯着卡片,没有接。 “所以,这是封口费?我理解,你们似乎对我的表现并不满意?” 罗正宇难得的笑了笑:“怎么会,你的表现和游戏里一样出色。我们都没想到,王晊的角色如此关键,更没想过他竟然还有一层潜在的身份。老实说,我们对于让你陷入危险之中心怀愧疚,这一百万,完全是对你的谢礼。” 林默盯着桌上的黑卡,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将之收下。 他付出了心血,参与了实验,获得相应的报酬是理所应当的。这钱,他拿着问心无愧。 “不过你说的有一点是对的。”罗正宇见他收起了钱,又拿出了一份合同。 “这是保密协议,我们希望你能保守关于实验的秘密,以及你从王晊视角中看到的真相。相应的,你在接下来的五年内每个月都会收到1万元补偿金。” 林默惊讶道:“你们不想将实验结果公之于众?那可是会震惊学界的发现啊!” “什么震惊学界的结果?” “玄武门之变的真相啊!幕后黑手是李元吉!他算计了太子和秦王!是他亲手杀了太子建成!还有其他细节,比如东宫晚宴是李世民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以及玄武门之变前,秦王就带兵囚禁了李渊……” “证据呢?” 罗正宇一脸严肃的反问着他:“你说的这些所谓的真相,可有一丝一毫的证据?” 林默愣住了。 无论是囚禁李渊,还是李元吉杀兄,这些根本没有所谓的证据。即便观复科技将那些记忆录制成影像,看上去也不过是一出充满了阴谋论意味的电影。 李世民成为了大唐太宗,这是不曾改变的事实。 “如果当初我没有插手……”他自言自语着。 罗正宇将保密合同推到他的面前: “但你能够亲身经历历史,已经足够幸运了。就让这些所谓的真相,继续成为史书中的秘密。” 第104章 回归现实 林默回到了自己那个位置偏远的出租屋。 带着一百万现金的银行卡,还有一份签了名字的保密协议。 一百万,这曾经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每月1万元的睡后收入,更是比那些为了千八百元起早贪黑还没有假期的上班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可是手握这些的林默,躺在床上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就像是他上过月球的宇航员,在见识过宇宙的烟波浩渺后,对人世间的山川河岳再也没了兴致。 他拿起《千机变》的游戏头盔,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再戴到头上的冲动。 黑夜中,他只是不停地回想着那个画面: 李世民和李元吉在他面前彼此钳制着咽喉,历史的方向,取决于他一念之间。 在经历过穿越后,他瞬间明白了历史的厚重,还有生死的脆弱。 他甚至感到,平凡不是错,而是对普通人最大的保护。 浑浑噩噩的睡了两天以后,他找到最近银行,将黑卡上的百万现金存了进去。尽管银行员工不停给他推荐相关的理财和基金,都被他直接回绝。 “妈,我找到新工作了,银行经理,一个月一万多呢。”林默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用母亲能接受的方式,告知了自己有钱的消息。 老家的父母,一直对林默将网络小说作为职业深感不安。 对,不是不满,是不安。他们总担心卖字为生的儿子会在某个清晨被人发现饿死街头,又或者因为一些不堪入目的描写锒铛入狱。 即便是之前《子午谷奇谋》的故事带给了林默一大笔收入,可是他们还是在每次电话的开头和结尾,不厌其烦的催促儿子尽快找个所谓的“正经工作”,哪怕是找个厂子上班。当然,最好还是像其他孩子一样,回老家考个街道的公务员。 这一次,电话那头终于传出了父母的笑声。一会说“银行稳定”,一会关心林默有没有存款指标,要不要将父母的养老钱拿去冲业绩。 当然,还有那个永远不会遗落的问题,什么时候找女朋友结婚,以及提前在大城市买婚房。 “爸,妈,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我之前写小说就赚了些钱,眼下新工作领导赏识我,刚发了十万款奖金呢,过两天给你们转过去。” 林默想尽孝,又没有办法向老人家解释这一百万的来历,因此他才捏造了所谓的新工作,既安抚父母的心,又能慢慢将这些钱转给老人家。 他自己心里清楚,任性的写小说这么多年,为的不是什么伟大的文学理想,不过是想凭借手中的键盘多挣些钱,早点尽一尽为人子的责任。 父母的电话总是能持续将近一个小时,过后是长久的愧疚,还有轻轻叹息。 林默挂上了电话,打开了电脑。 在实验之前,他已经决定,要将这一次的穿越之旅再次整理成一片小说,名字就是和读者们约定的:《玄武门魅影》。 玄武门魅影,指的是王晊,是刘树德,更是李世民,是李元吉,是一个又一个在这场血腥的乱局中被历史与命运牵扯、撕裂的人。 不过这涉及到两个问题:他心里的愧疚感,还有那份保密协议。 所谓愧疚感,指的是他想起李建成时,心中那无法落笔的愧疚和悔恨。 如果没有玄武门之变,没有王晊的叛变,李建成也许会成为不亚于李世民的一代明君。 但那些都是如果。历史没有给李建成机会,亦或者说,是他林默,亲手剥夺了这个机会。 还有那份保密协议,上面明确规定,一旦林默透露出千机工程有关的一切,他都将被追究难以负担的巨大责任。 林默就这样盯着电脑屏幕,静静坐了一个下午。 他回忆着这趟旅程的点点滴滴,拼命想找到一个既成全自己,也成全李建成的平衡点。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林默猛地敲击了三下桌面。 这是他下定决心的标志。 自己要在小说中成全一回李建成。让他在文字里,做一回比肩李世民的明君。 “许多年以后,面对长林军看守的时候,秦王李世民一定会想起自己在玄武门前被大哥李建成击败的那个遥远深夜……” ------------------------------------- 一连三个月,观复科技都没有再联系过林默。 那个曾经带给他无限快乐的头盔,已经落满了灰尘。 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一样,除了《玄武门魅影》的完结,还有带来的热议。 从收入上来说,这次的故事让林默赚到了比之前更加丰厚的稿费,小说网站的编辑甚至帮他联系了影视公司购买版权。 对此林默并不兴奋,他更看重读者的反馈。不过这次的反馈,不再是上次的好评居多,不接受的声音明显多了起来。 “李建成这个垃圾!竟然能击败唐太宗?这个作者简直在胡扯!” “改变不是乱编,细说不是胡说。总之我是举报了,实在接受不了一代明君李建成的设定,唐宗宋祖,这是有定论的,岂能胡改!” “这个作者如果能多看些史书,就该知道,当时李建成根本弄不过李世民。就说手下的兵将,那个能打得过尉迟敬德和程咬金?” 读着这些,林默不禁攥紧了鼠标。他多想点到这些评论下,一个个回复他们,李建成根本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大唐的开国太子,那个让李渊信任的长子,绝不是酒囊饭袋! 可是他没有那么做,因为他没有证据。 玄武门之变的胜利者还是李世民,而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他早就一个字一个字看了,无论是新旧唐书,还是资治通鉴,都没有因为自己的穿越而更改一个字。 王晊仍是那个告密者,李建成还是那个样样不如弟弟的废太子,甚至连李渊在太液池上说的话,都一个字都没有改变过。 只要是李世民还是胜利者,这段历史,就永远不可能改变一个字。 李建成,将永远和“无能”与“昏庸”两个字为伴。 林默只觉得这些文字像是一把把刀子,将他心中愧疚的伤疤割得愈发深透。 他后悔的不是自己没有用那颗石头砸死李世民,而是自己没有在尚能掌握王晊身体的时刻,通报李建成玄武门之变的阴谋。 他真的好想重新穿越回去,再给自己和李建成一个机会。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嗨,林默,我是海伦,还记得我吗?为了写实验后评价报告,我还需要确认下你近三个月的健康情况,方便一起吃个饭吗?】 林默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的故事里,不需要女人。” 说罢,他果断的在屏幕上按下了回复: 【好的呀。o( ̄▽ ̄)d】 第105章 秀色可餐 和海伦的晚餐定在了市中心一家颇具格调的新中式餐厅。 这里已经连续三年被评为米其林三星,无论是菜品的口感,典雅的装潢,周到的服务,亦或是高昂的价格,都足够彰显林默的男人魅力。 老实说,林默对海伦并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原始冲动。海伦并没有惊艳的绝世容颜,在他心中不过是一个温柔的邻家大姐姐形象,那一身白色研究员制服,更是无法令男人提起半分性趣。 他只是想借机感谢对方这几天的周到照顾。毕竟漂泊在大城市中,陌生人之间的善意总是弥足珍贵。 约好的时间是晚上7点,但是林默提前半个小时就已经到位。他故意摆出沉默寡言的样子,视线却不住地在精致的雕塑、邻桌的菜肴以及像是世界名画一样的菜单间来回逡巡。 他总是不经意的去拉领口,以减缓新西装带来的不适,同时又注意不要让衬衣的袖口过分外露。这身低调奢华的新行头,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懒散,也不那么像保险推销员。 男人嘛,都爱装b,也都怕露怯。 七点零一分,高跟鞋的声音传入耳畔。 热情的服务员在店门口问道:“女士您好,请问有预定吗?” “有的,林先生定的位子。” 林默辨认出了海伦的声音。他向门口起身招手示意,却没有见到熟悉的邻家大姐姐。 海伦,这个往日都穿着宽松研究员制服的理工女,今晚竟典雅美丽,宛如风华绝代的英国王妃。 蓬松的波浪长发,如一湾山泉蜿蜒流过她颀长的脖颈,一席藏青色紧身小礼服,一双绒布面精致高跟鞋,将她性感不失优雅的身材衬托的无比完美。 林默从没想过,那宽松制服下,竟然掩藏这如此凹凸有致的别样风景。 而那张平日里掩藏在黑框眼镜下的平凡面容,也被几抹淡妆修饰的别有一番风情。 林默不得不承认,即便他从未在外形方面对海伦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他的眼睛,都已经被对方的美丽深深吸引。 仅仅是第一眼,他就已经成了邻家姐姐的裙下之臣。 今晚的主菜,注定不会是菜单上的俗物,而是眼前这颗熟透了的蜜桃。 “久等啦,今晚有些堵车。”海伦语气轻松,丝毫没有林默的拘谨。 “没有没有,我也是刚到。”林默连忙坐下,可以将眼神从对方的窈窕身材上移开。 他一直坚持,女人的美丽,不能成为男人龌龊的借口。 几句客套过后,林默拿起菜单,按照自己默背的网红推荐热门菜点到:“花胶黄鱼羹、鸡米头葱烧海参、脆皮妙龄鸽、蟹粉鲜肉包……” “两个人点那么多哪里吃得下嘛。” 海伦似乎看出了他的故作大方,纤细指尖在林默的手背上点了下,林默顿时脸色通红,不知如何接话。 海伦温柔的对服务员道:“小妹妹,就来你们店里特色的咸菜笋丝烧鱼仔,墨鱼香肠,还有蒜蓉伊面就好了。” 一个咸菜,一个蒜蓉,都是林默想都没想点的菜,尽管也有很多人推荐,可是这些菜不仅便宜,还很……不高大上。 海伦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待服务员走后,轻声说道:“我们谈事情嘛,吃饱就好,那些菜都是谈生意的人点的。” 林默有些腼腆的点着头,刚刚海伦那轻轻一点带来的酥麻,一直没有消散。 “你休息的如何,身体有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女人一边问着,一边转动腰身,从皮包中取出平板电脑和电子笔,就像是和老熟人相处般自如。 “身体嘛,你看到了,都很好。就算有后遗症,也得十多年以后了,现在也看不出来。” 林默微笑着,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很幽默,可是对面的女人却没有笑,只是随手记录着。 “实验者没有不适,能够迅速适应生活……嗯,睡眠呢,有没有失眠?” “没有。” “味觉、视力、听觉什么的有没有衰退的感觉?” “也没有。” “那……那方面呢?” “那方面?哪方面?”林默一脸不解。 海伦停笔抬头,一脸正经的问道:“就是那方面……” “哪方面?你倒是说清楚哪方面?” 林默生怕自己在女人面前显得笨拙,愈发着急,喉头愈发干燥,只能不住饮茶润喉掩饰。 海伦抬起头,一脸正经的盯着他: “就是性功能方面,有没有不举?或是早泄什么的……” “噗!” 她的胸前瞬间被喷出的茶水淋湿。 ------------------------------------- 在邻桌的惊诧目光下,林默一脸歉意,不住的向海伦致歉,将一张张面巾纸递给女人。 女人一边擦着水渍,一边微笑道:“该道歉的是我,我就是这样,一开始工作,就总是低情商。我们做研究嘛,看这些不像你们,就跟吃饭饮食排便什么的一样……” 黑色条状的墨鱼香肠正好上桌,林默连忙止住女人的话:“我懂我懂,出来进去都是营养,都一样,都一样。” 菜都上齐,两人又聊了几个问题,海伦确认好林默的健康后收起平板,二人开始边吃边聊。 菜肴入口,林默不得不承认,女人点的菜就像她的外形一样,外表平平无奇,内在无与伦比。 “对了,海伦。”林默有些生涩的叫着女人的名字。“你这是代表观复科技在对我的健康进行跟踪吗?” 海伦莞尔一笑:“你还真叫我全名啊,你知道我大你几岁吗?” 林默愣了下,女人的美丽让他忽略了自己和对方年龄的差距:“三岁?总不可能五岁?” 他刚过完二十二岁生日,在他眼中,时间的一切美好都是年轻的。 “好啦,随便你。”海伦轻轻咬下一块香肠,大大方方的送入喉中。“我的团队为观复科技提供医疗和生物学支持,但是我们并不属于观复科技的雇员啦。” “你的意思是……外包?” “更像是企业和律师事务所的关系。”海伦又呷了一口面汤。“怎么,姐姐不是龙头大厂的员工,让你失望了?” “说的什么话!”林默连忙解释。“我现在对他们的科研水平并不看好!” 海伦一脸好奇:“怎么会,我虽然不知道详情,但是听说你们……”她压低了声音。“听说你们是模拟考古,全世界首创。” 看来罗正宇并没有对她们说出千机工程的真相。 林默想起保密协议,装起糊涂来:“算是,不过他们本来说我不会被干扰,可我还是被干扰了。哎,也许这算得上全世界首创,可却是一次并不完美的首创。” 林默不能明说自己在夺舍王晊后被刘树德反夺舍,只能含糊其辞的表达遗憾之情。 “唔……”海伦摇了摇头:“我的老师常说,完成比完美更重要,你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只是发现了些问题,更应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在解决过程中实现完成到完美的蜕变嘛。” 继续下去……林默听着女人的话,心头感到一阵温热。 “可惜,那个罗正宇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 林默想起罗正宇那天的表情,突然觉得口中的菜肴没有了味道。 “哎,你说老罗吗?”女人不经意的说道:“他现在已经不在总部了,听说是犯了什么错,被送去海外学习了。” 林默停下了筷子,问道:“那现在千机……就是你们服务的那个实验项目,是谁在负责呀?” “就是陈老亲自负责。对了,陈老你知道吗?”女人问道。 “知道,陈子恪,观复科技的创始人,学界泰斗。” 林默震惊道。 第106章 泄密 尽管今晚海伦的美丽一如和她同名的女神,但是林默还是十分礼貌的将女人送上了回家的出租车,独自走回了家。 相比于窈窕身材,海伦的鼓励更让他激动。 “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那就应当沿着这条首创之路走下去。” 结合海伦透露的罗正宇被调离的消息,林默脑海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罗正宇正是因为自己穿越中出现的反夺舍问题被免职,而年迈的陈子恪再度出山接手千机工程,却不是直接将项目解散,林默有理由相信,陈子恪是要着手解决和修正罗正宇的问题。 也就是说,千机工程将会继续,观复科技还会进行下一次穿越实验! 想到这里,他连忙掏出了手机,在各个平台开始搜索最新的考古新闻。 会不会哪里修地铁又挖出了古墓,或者孤村枯井里打捞出了殉葬的陶俑? 然而搜索了一圈,新闻中都是无聊至极的娱乐新闻,没有挖掘古墓,只有女团出道,没有打捞沉船旧物,只有过气明星扎堆的综艺上线。 回到家,林默失落的躺到在床上。 他想起刚刚海伦的问题。 穿越之旅后,如果非要说自己丧失了什么,恐怕就是丧失了对于历史的想象。 千机工程是实打实的穿越,与千机变的游戏并不一样,特别是在玄武门之变的旅程中,他见识了历史的残酷,更加深刻的理解了抉择的责任,这些血淋淋的现实,将之前天马行空的幻想击得粉碎。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都变得平淡了,就像是少了辣味的川菜,变得寡淡无奇。 此时此刻,手机震响,是新的读者留言。 小说已经完本,林默更是将书评留言设为了勿扰模式,然而今晚怕错过海伦的消息,他无意间恢复了小说软件提醒功能。 “这个作者是脑袋缺根弦,李建成要是能胜,当年当太子的时候不是早就赢了?历史不是没给他机会,是他不中用啊!” “这个作者是不是贱啊,非得看loser逆袭?这在现实中肯定也是个臭屌丝,天天做梦强者会输!” “还是个精英作家,我看是个傻叉作家。也不知道上一本书是抄了谁的,就这本书的水平,去找个厂子上班,这文化水平还敢写历史!” “玄武门之变李建成就不可能防范!李世民的进军路线是完全绕过东宫的!唐太宗英明神武,哪能让李建成这个弱鸡翻了船!” 林默承认,这几句差评确实激怒他了。 你可以批评我的文字水平,但是你不能嘲笑李建成会成功! 带着怒火,林默终于按捺不住,破天荒的对这些书评做出了回击! “你们知道玄武门的大门朝哪边开吗?我去过!” “你们见过凌晨卯时的长安城吗?我见过!” “你们知道李建成有多么珍惜和李世民的手足之情吗?我知道!” “我告诉你们,玄武门之变根本不是秦王李世民的一边倒,而是一次险胜!如果没有王晊,李世民根本不会胜!” “我还要告诉你们,史书上的字可以随便改,成王败寇嘛,对!可是事实不能改!不信的话你们去挖开李元吉的坟,看看他的右掌是不是指骨断裂!我告诉你们,那是尉迟恭当着我的面射断的!” “我再告诉你们,所谓的千古一帝,不仅杀了自己的兄弟,还差点杀了他的亲生父亲!你所谓的唐宗宋祖,根本不过是个不顾亲情的恶魔!” 他一连回怼了好几条,就差将自己参加的千机工程和观复科技的大名指名道姓的说出来了。 在打完最后一个字后,林默长舒了一口气,满足的将手机丢到了一边,疲惫的闭上了睡眼。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手机上的留言正在一行行消失。 最后,整个书评区变成了一片空白。 ------------------------------------- 海伦的手指轻轻划过林默的脸庞,在他的惊诧目光中,海伦横跨着坐到了他的身上。 “姐姐,我们这样是不是进展太快了……” 林默有些羞涩,可是却难以抑制身体的整体瘫软和局部僵硬。 “你怕快?好巧,我也怕快,我们慢慢来……” 女人柔美一笑,腰身像灵蛇般低伏到他的胸口,一双朱唇在林默耳边发出酥软呢喃。 湿热的呼吸扫过耳廓,激起林默内心的一阵酥麻。 女人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游走,从脸颊道脖颈,到胸膛,到肋骨,最后滑向…… 林默承认,自己不是圣人,他一把抓向女人身前,却被对方反抓住手腕,死死按在床上。 “不要动,我自己来。” 林默感觉到,一团柔软外物贴上了他的胸膛,那感觉竟超出意料的沉重,险些压得他喘不过气。 “林默,都给姐姐,把那些都交给我。 她加速了,林默意乱情迷,只觉得的胸前的沉重感开始摩擦,情到深处,他高声喊道: “都给你,我把我二十多年的珍藏都给你。我把一百万都给你!不,我还有几十亿都给你!” 耳边传来女人的笑声:“呵呵,姐姐不要~我只想知道,除了小说,你还有没有其他关于千机系统的记录?” “没有……没有……我要喘不过气了……” 林默只觉得胸口愈发沉重,似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只在岛国电影里看到过这种被闷死的桥段,没想到感觉竟是一点快感都没有…… 啊!!!!!! 濒临窒息的一刻,林默一声高喊,仿佛冲破了泡沫。 他睁开了眼睛,不住地喘着粗气。 哪里有什么海伦,一切都是一场梦。 朦胧间,他想要起身,却发现双手被死死按住! “睡得挺沉啊。兄弟这会的姿势也挺多啊。” 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他的床头,像梦里的海伦一样,死死按住他的两只手腕。另外两个陌生男人,正在床边翻箱倒柜的搜寻着,边找,还边把翻乱的书本丢到他身上。 林默的身上,堆满了被烦乱的史书、稿纸,还有那个观复科技生产的千机变游戏头盔。 他这才明白,哪里有什么美人入怀,那梦中柔软的重量,就是来自于这个圆形的头盔,还有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厚厚书堆。 还有那周游全身的手,竟是歹徒们在搜他的身 “你们是谁!入室抢劫吗?!” 林默强令自己镇定,连忙闭上了眼睛高喊:“各位大哥,我绝对没有看见各位的脸!我就是个宅男,没有钱,卡里还要之前写小说的几万块稿费,只要大哥们不伤害我,我把账号密码告诉各位!” 那按着他的男人似乎是三人中的首领,冷笑道:“兄弟好眼力,不瞒你说,我好几个兄弟也看上那个姓海的大妞了。也有好几个亿的珍藏,做梦都想送给她……嘿嘿。” 男人淫笑着,两个手下也回头发出嘿嘿淫笑。 梦话,他们听到了林默的梦话。 林默心说,你们还是弄死我,社死了,活不下去啊。 “你们是观复科技的人?!”一码归一码,他迅速从男人的话里读懂了对方的身份。 “是啊,你还记得观复科技,那你为什么要违反《保密协议》呢?”男人的语气迅速变得阴冷起来。 “我没有……” “那这是什么?”男人拿出手机,上面竟然是林默昨夜回怼喷子的留言! “凌晨卯时的长安城?李元吉当着你的面被射断手指?可以啊,林兄弟见多识广啊。” 林默一时语塞,除了后悔,他没有别的解释。 翻找的两个人没有找到其他证据,转头将结果告诉了压着林默的男人。 那个首领点了点头,伸手入怀,似乎要去掏枪一样的凶器。正在此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首领有些不悦的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毕恭毕敬的接起了电话。 “暴总,是我……对,是我在操办……没有,留言都已经删了……好,我明白了。” 男人挂上了电话,阴沉着脸说道: “陈老要见你,马上。” 第107章 夜会陈老 三个男人将林默带回观复科技,带到他们口中的“暴总”面前。 “直接带他去见陈老。”脸上有道疤的暴总说道。 林默再次来到了那间会议室,那个为他打开千机系统新世界大门的地方。 阴影中,一个老者坐在会议桌的正中。 林默望去,正是穿越实验前后,站在远处注视自己的陈子恪。 白发苍苍,眼窝深陷,陈子恪一脸的老态龙钟,处处透露着与科技龙头极不相称保守与陈旧。 可恰恰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一手缔造了观复科技。 当年的陈子恪,于世纪之交的风云岁月里,在西湖边的一间别墅中,与自己的十八名学生一起创建了观复科技。现如今,西湖边那幢别墅已经被改造成了观复科技荣史馆,里面珍藏着陈子恪从梦中得来的公司灵感。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林默望去,陈子恪果然和网上说的一样,穿着那件颇具时代感的白色衬衣。 这是一个已经成为商业传奇的故事。 创建观复科技时,陈子恪刚刚从国都大学历史学教授的职位上退下来不久,还保持着在学校里戴黑框眼镜,穿泛黄白衬衣的习惯,甚至就连去见投资人这样关键的场合,他还是这样一身过时得发土的打扮,差点被投资人的前台拒之门外。 但就是这样一个落伍过时的男人,仅仅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就为新生的观复科技,赢得了五千万启动资金。 五千万,放在今天不多。 可那是上个世纪啊!连手机都没有普及的年代啊! 之后的二十年里,观复科技就像是一条腾飞的巨龙,经历了跨越似发展,一朝登顶行业巅峰,从西湖边的小作坊,眨眼间变成了人人仰望的巍峨高山。 一切的一切,都是眼前这个男人一手缔造。 如今坐在林默面前的他,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三个男人将林默带进了屋子,随手关上了门。 “陈老,我们把人带来了。” 陈子恪微微点头,眼睛盯着林默,命令三个男人退了出去。 林默从来没有被地位如此之高的男人注视过,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以压抑内心的紧张。 “陈老您好,我叫林默,毕业于……” 面对学界泰斗和商业经营于一身的人物,林默不由得激动起来。 “你很特别,能够通过检测。”陈子恪开门见山,打断了他的自我介绍。“这很难得。” 这么牛的人物,不至于给我下马威?林默心想,不是说大人物对于小人物总是特别和善吗,怎么这个老头一上来就给别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从小身体好……”林默应承着,突然转念一想,脱口说道:“不过我听说,我并非千机系统唯一的实验者,是不是还有别人也通过了测试?” 陈子恪指着眼前的椅子:“坐下说。” 林默撇了撇嘴,心说这个老头如果不是陈子恪,自己可就骂上了。这叫什么?这叫没礼貌! “正宇说,你是目前唯一参加过实验的人。这也是他要你签署保密协议的原因。”陈子恪的眼睛没有直视林默,说明他在思考,在回忆。 听到对方提及保密协议,自知理亏的林默连忙解释道:“陈老,您听我解释,那些人的留言您都听到了,说的太过分了。我想穿越时的经历罗正宇都录像了,你们知道李建成不是酒嚢饭袋,甚至可以说是一代明君,他们不是在质疑我,而是在质疑历史……” “质疑你就是质疑历史?”老人开口,话像快刀一样将林默的解释斩断。 “我……不是,那不就是穿越……我……你们都看见了……”林默一时被打乱了阵脚,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 陈子恪慢慢说道:“年轻人,你觉得陈子恪让你坐进那个鸡蛋壳里,经历了些故事,你就觉得看到了历史的真相了?” “我……不是真不真相,我……” “你自认为看到了真相,那我问你,如果按照你看到的,玄武门之变都是李世民的策划,甚至连第三次太白经天都是他的伪造,那他为何不选在东宫夜宴之后,直接在宏义宫扣下李渊?然后同样假传圣旨,命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来他宫中解释谢罪?” “不是,他当时可能是为了……” “可能?你写小说时可没写可能,写那些评论的时候也没说可能。你那是断定,断定你心目中的故事就是真相。” “那不是我心中的故事,那是历史!我亲眼见到的历史!” 陈子恪没有理会他,接着问道:“你的故事里,李建成死于李元吉,死于那身后的第四支箭。那我倒是不懂了,李元吉为什么不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下手?反正罪名都会推给秦王李世民,为什么非要选在李世民和玄武门守将的眼前?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不是,他可能是想让其他人传出去,然后污蔑李世民……” “笑话。”陈子恪冷笑了一声。“李元吉要是能赢,常何、敬君弘,哪一个他能留下活口?他演给一群死人看做什么?” 林默彻底哑口无言了。陈子恪的话确实有道理,这些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已经潜移默化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令他无法怀疑其中的不合理性。现在想来,若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确实难以确认。 “陈老,您这是……在否定千机工程啊!”林默无力说道。 陈子恪沉默了几秒,眼神终于移到了林默身上。 “年轻人,这倒是不怪你,要怪,就怪正宇太着急了。” 林默没有回答,他本能的感觉,老人有故事要讲。 果然,陈子恪轻轻叹了口气,对林默开口道: “我的病情,恐怕你之前已经从各种新闻上看到了。” 林默想起,之前确实有新闻报出,陈子恪年迈患病,已经命不久矣,观复科技内部已经开始研究如何选出新的领导者。 “陈老,您……”面对身患重病的病人,林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子一抽秃噜出一句:“您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一出口,他连忙去捂嘴,可是陈子恪听到后非但不恼,反而被逗笑了。 “你不会真的信了新闻上的说法,以为我在观复科技是说一不二的皇帝。” 林默连忙道:“没有没有,这只是代表了一种美好的愿望。我拜读了您曾经在大学里的每一本着作,我真心希望您这样的大学者,大科学家能够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陈子恪摇了摇头。“连皇帝都实现不了的愿望,我这个凡夫俗子怎么会奢望?可是正如新闻上说的,我虽然不是皇帝,观复科技,如今已经算的上是一个帝国了。” 这一点陈子恪所言不虚。按照上一年度观复科技公布的财务报告,公司目前的市值已经超过一万亿元,虽不是世界第一,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商业和科技帝国。 如今,帝国的开国皇帝陈子恪即将谢幕,那么一个熟悉的大戏也许即将在观复科技上演。 陈子恪像是读出了林默的心思,缓缓道:“不用怀疑,你猜的对,负责观复科技文娱版块的正宇,正是继任者候选之一。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需要成绩。” “您说的成绩,是不是千机工程?”林默答道。 陈子恪点头:“是,你所了解的千机工程,的确是我早年间的一个设想,只不过太过脱离现实,根本无法实现。” “无法实现?!!”林默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您是说……” 陈子恪点头道:“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穿越。” 第108章 皆为名利 “不存在?难道您说,我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吗?难道从始至终,我还在《千机变》的游戏之中?” 林默的语气语气焦躁起来,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罗正宇为什么骗他?还有,他从实验舱中出来时突然暴瘦又该如何解释?! 陈子恪摇了摇头:“游戏版块一直是正宇在负责,这两年他很激进,也瞒了我很多。但是总有一点他是瞒不过我的,没有人能够穿越回过去。历史的时空也无法改变。” “陈老,属晚辈冒犯,您这话就有些不合逻辑了。”林默站起身,将那张一百万的黑色银行卡放到会议桌上。 “如果那一切都是假的,罗正宇为何会给我这一百万,还要签一纸保密协议封我的口?” 陈子恪没有去看那银行卡,而是拿出了观复科技保管的那一份保密协议。 “你还年轻,不知道人会为了名利做出什么。” 陈子恪皱了皱眉,有些痛心似的说道:“正宇他曾经是我的学生,一个十分刻苦用功,且具有天赋的学生。听说过我在西湖边创办观复科技的故事,当年正宇就是那十八个追随者中的一人。真么多年来,他作为我的左膀右臂,开发出了很多像《千机变》这样优秀的作品,观复科技能达到今天这样的高度,他功不可没。” “也正是因此,他一直自诩为我的接班人。尤其是在眼下,集团面临新老交替的关键时点,和他处在相同位置的竞争者们都在全力证明自己,争夺我这个创始人离开后留下的宝座。正宇必须拿出一件足以征服所有人的作品,才能实现他的抱负和野心。” 林默道:“您是说,他造假,就是为了集团内的争名夺利?” 陈子恪道:“怎么,你好像很瞧不起名利?年轻人,你以为名利是什么?散发着恶臭的身外之物?错了,那就是一些人的命。观复科技能够走到今天,离不开名利,正宇他们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和野心,更需要名利。有些人将名利视为目标,有些人也将名利视作实现更宏伟目标的手段。早晚有一天,你也需要名和利。只可惜,正宇这孩子走了一条错的路。名和利可以用很多种方法获得,唯独不能用骗。从你被抬出实验舱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有穿越,那设备中不过是加入了特制的减脂设备。至于他为何骗你,我想为的就是让你相信。” “相信什么?”林默攥紧了拳头。 陈子恪道:“相信你真的穿越,然后你会成为罗正宇的金字招牌,成为他登上观复科技负责人宝座的最坚硬的一级阶梯。这个计划中,只有你全身心的投入,毫无保留的信任,才不会有任何破绽。你会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检验与调查,甚至会成为媒体的宠儿,他必须在你心里种下一刻颠扑不破的信念种子。” “所以我……被骗了。”林默怅然若失的坐回位子上。 陈子恪点点头:“很遗憾,正宇他想骗的人是我,而这个世界上他唯一骗不了的人,也是我。” 林默怔怔说道:“所以陈老,您为什么告诉我?拿下了罗正宇不就好了?有保密协议在,我一个普通人,怎么敢与观复科技为敌?” 陈子恪道:“我必须明确的打消你关于穿越的一切幻想。你的小说我都看了,很有影响力和煽动性。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美国的小说家,丹布朗。当年他的一本《达芬奇密码》,让全世界都相信蒙娜丽莎的微笑里藏有教会的秘密,甚至还有不少拥趸设法潜入卢浮宫地库中,只为了找到耶稣后代的遗骸。” 陈子恪苦笑着,微微咳了两声:“观复科技没有教会那样的实力,一旦这样的消息传开,除了不可知的舆论影响,紧接着,还会有大量的政策监管,资本影响,甚至连集团内部,都会因此而发生地震。罗正宇为了他个人的‘进’,可以不考虑这些,可我处在‘退’的位置上,就不得不考虑。观复科技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稳定。” “明白了……”林默无力的叹了口气。“谢谢您,陈老,谢谢您在病重的情况下,还愿意对我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说这些。” 陈子恪摇摇头:“我看了你的小说,你对历史的一些理解,还有你做事的选择……如果你早几年出生,也许西湖边的别墅里,也会有你的一席之地。现在我想,我们已经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是的陈老。”林默起身。“您放心,我绝不会再向外透露穿越的事情。” 陈子恪满意的点头,敲击了三下会议桌,只见会议桌竟然像一块屏幕一样亮了起来,刚刚那个脸上有刀疤的暴总的脸浮现在桌面上。 “胜之,我们谈好了,送林先生回去。” 三个男人再次出现在会议室门口,这次他们换上了整齐的黑西装,脸上也没有在林默家中的蛮横与无礼。 林默对着陈子恪深深鞠了个躬:“陈老,不论观复科技如何,您都是我心中十分敬仰的学术前辈。您当年关于历史的分析,很多已经影响了我的世界观和历史观。今天可能是我与您此生唯一一次相遇,请您接受我的致敬。” “谢谢。”陈子恪微微点头,目送林默离开。 黑暗笼罩在会议室中,陈子恪的剪影如同一座山丘,在莹亮的窗前巍峨静立。 “老师,有必要这样吗?”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陈子恪身后。 陈子恪面无表情的说道:“千机工程是个宏大命题,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必须深信不疑,并靠自己的努力求索其中的意义。我是,林默是,你也应当是。” “学生记住了。老师放心,我相信他会再回来的。” “你就这么笃定?” “笃定,因为他和学生我一样,都是有抱负的人。” 陈子恪微微一笑:“抱负,往往都被称作野心。” ------------------------------------- 回到家中的林默,感觉到内心的平静。 似乎穿越的事情再也不会困扰他,李建成的身影,再也不曾出现在梦境。 一切终于回复了平静。 生活步入了正轨,他抛弃了原先的历史小说作者的身份,开始构思以自己和御姐海伦为原型的情感小说。 反正身为“银行经理”的他,也到了该找女朋友的年纪。 他也试着找各种理由,约海伦一起吃饭、看电影、去游乐园,虽然只成行了两三次,但是他感觉双方都在心照不宣地向约会的方向靠拢。 当然,一切发乎情,止乎礼,林默不着急践行那天梦里的场景。 他将《千机变》的头盔放进了储藏室,收起了一切关于观复科技和千机工程的记忆。 就这样,林默在平凡且温馨的日子中,渐渐忘掉了那场近乎传奇的经历。 直到小说网站编辑大山的电话响起。 “版权?你说有影视公司要买《玄武门魅影》的版权?”林默的语气算得上平静。 大山得意洋洋道:“英雄影视,听说过,他们的片子都是大制作,老弟你起飞了啊……” 听上去,大山似乎比林默本人更加激动。 “明天上午我去接你,那边的老总和投资人都要约你面谈。穿精细点,那可是行业大佬,我这次可是沾你的光见大世面了。对了,你之前那本《子午谷奇谋》也带上,没准可以……” “不用了,我不同意。这点我之前和你说过。”林默冰冷的拒绝道。 “这一次,我会给你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电话那头的大山自信答道。 第109章 功崇惟志 林默和大山本不熟悉。 《子午谷奇谋》成功之后,当时刚尝到成功滋味的林默曾私下约大山喝过一次酒,起初只是为了答谢编辑,增进感情。 酒桌上,林默与同样刚走上网络小说编辑岗位的大山一见如故,两个志趣相投的同龄人拉近了距离。此后,二人又聚了几次,很快成了称兄道弟的朋友。 祖籍东北的大山性格外向,说话直来直往,这让林默在相处中十分轻松。 相比于脱胎于游戏的《子午谷奇谋》,大山更喜欢《玄武门魅影》。他曾说过,玄武门故事中的主角更贴近于常人,也更适合被改编搬上荧幕。也正是因此,早在小说尚未完结的时候,大山就联系过林默,希望推进小说影视化,说白了就是卖版权。 当时林默因为小说尚未完结,全部精力都投入在小说上。而在经历过与陈子恪的那场深夜对话后,他已经不再想触碰这段记忆。 他想让自己忘了,人生中曾经走过一段名为“穿越”的神秘之旅。他想忘了李建成,忘了李元吉,忘了观复科技。 也正是因此,即便大山登门,林默仍是拒绝。 “铁汁,你怎么还不换衣服!跟人家约的是十点钟……” 今天的大山,难得的梳起了油头,穿上了格子衬衫。往常,他都是一件圆领t恤走天下,三天三夜不洗头的。今天如此正式,看得出他对这场商业会面的重视。 “山哥,我说了,版权不想卖。”林默坚持着。大山比他年长几岁,又是决定小说命运的编辑,因此林默总是以“山哥”称呼他。 大山气得狠狠跺脚:“我说你小子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对面是什么人?英雄影视!如今最有实力的影视公司!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跟人家谈合作,都他妈快想疯了,怎么你还不愿意去?就那些女演员,一个个灌醉了自己往人家老总的房间里头挤都挤不进去,好么,您倒好,守身如玉的。怎么,你是不是新闻看多了,以为我伙同了资本方,打算坑你贱卖版权?你放心,人家特地约在了上午,就是不喝酒,不设套,让你放心。怎么,你还不动?难道真怀疑我坑你?” 林默难为情的答道:“山哥,我知道你不会坑我。这两篇小说的成功,离不开你的保驾护航。自从发文以来,推荐位就从没断过。历史小说是网站的冷门,能有今天这样的成绩,我绝对离不开您的支持。” “你小子别跟我打官腔!”大山不满的摆手。“真要是感谢我,现在就拾掇上,小头发梳锃亮的,麻利儿跟我去人家公司,把小说卖个好价钱。不瞒你说,我今年我能不能买房结婚,就看你这次的成绩了。” 版权出让,小说网站将和作者共同分享收益,责任编辑也会相应获得奖金,这是写进合同中的条款,大山无需掩饰。 “山哥,只怕你得靠别人娶媳妇了。我这次真的不行。” “你要这么说可是茅房里蹦高——过粪(份)了啊。我告诉你,你这篇小说是人家英雄影视的蔡总亲自看过后决定投资的。只要你说卖,最少能卖这个数!” 大山右掌张开,五根手指像是一张巨网牢牢网住林默的视线,指缝间的烟渍清晰可见。 “哥不知道你为啥非守着不样卖,但是你记住哥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决不能为了尊严,和钱过不去。” “这不是钱的事情。”林默仍旧坚持。 “操,真是他妈我猪油蒙了心,行了!真不知道你在这守身如玉个什么劲?人家大老板能捅你菊花还是咋地?就这么跟个大姑娘似的?我告诉你,人家当年投资观复科技的时候,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你以为你是谁,如来佛祖吗,全天下人求着你?妈的山炮。” 大山被林默气出了家乡话,起身就要走,却没想到被林默一把抓住。 “山哥,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听不懂?就是骂你傻波衣——算了,骂街脏了我他娘读书人的身份!” “不是,我是问上一句,你说这个英雄影视的老板,他投资过观复科技?” 大山没想到林默会关注这个问题,一脸懵的答道:“啊,这你都不知道?蔡总就是靠投资观复科技起家的啊,人家都买下nba球队了,用得着算计你一篇小说……你干什么?” 大山瞪大了眼睛,因为眼前的林默突然脱去了上衣。 “山哥,你说我穿花衬衣,蔡老板会喜欢么?” ------------------------------------- 蔡崇志,亚洲知名投资人,以眼光独到着称于业界。近年来,随着他年龄增长,已渐渐淡出业界一线,专注于自己喜爱的影视行业。 9点59分,大山和林默被英雄影视的靓丽前台带到了蔡崇志的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办公室前。 “怎么样,不亏,你看人人家前台小姐的身条,根本不输电影明星。” 大山轻声说着,冲林默轻佻的努了努嘴,而身边西装革履的年轻作家根本没有理会。 林默的心里,一直在盘算即将到来的对话。 “哦,快请他们进来。” 屋里传来一声稍显蹩脚的普通话。 身材窈窕的前台小姐将林默和大山带进了屋,然后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出乎林默意料,眼前的资深投资人根本不想电影里那样一派成功人士的奢华打扮,只是一身运动衣,唯有手上的一块金表,稍能彰显出主人深厚的财力。 蔡崇志十分亲和,主动起身,与身家不足他千分之一的大山和林默一一握手,然后将他们引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他的头上,【功崇惟志,业广惟勤】的书法高悬。 那字体无规无矩,看上去行云流水,实则无神无韵,排列也毫无美感。整个条幅没有落款,但是明眼人一看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初学者所写。挂在蔡崇志的办公室,倒显得整个屋子的格调庸俗了许多。 简单的自我介绍后,大山作为中间方先开了口。 “蔡总,今天感谢您拨冗相见。我们网站的领导本来要亲自来拜访,但是您特地说了,只让编辑和作者来……” 大山说着,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蔡崇志手腕间的那块金表。毫无疑问,他已经被财富的魅力所吸引。 蔡崇志一直保持着极为礼貌和善的微笑,他打断大山的话,将金表摘了下来,笑着说:“没关系,你要是感兴趣就拿着看嘛。这是我当年挣下第一桶金时给自己的奖励,那时候我和你看它的眼神一样。” 真正的强者,从来不会给弱者难堪。蔡崇志的动作,既照顾了大山的感受,还迅速拉近了自己和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谈及年轻过往,甚至还能让人感觉到一丝情怀意味,林默不得不感慨,这样的人的确配得上成功。 蔡崇志又笑着看向林默:“很多人一进屋,都会被我这块表吸引,可是我注意了,林先生好像对此毫不在意。怎么,林先生觉得我这办公室里,还有什么东西比得过这块表吗?” 林默抬头,望向那副【功崇惟志,业广惟勤】的书法,笑道:“蔡总这里寸土寸金,连招待客人的桌椅都是意大利手工皮具,价值不菲,怎么会悬挂一副没有落款的书法呢?” 蔡崇志笑道:“生意人附庸风雅嘛。” “不会,新闻上说,蔡总上个月刚刚拍下一块黄庭坚的真迹,那幅字挂在这不是更彰显风雅?” 林默沉思了下,透着光泽的眼神望向蔡崇志:“字迹平庸,却能高居蔡总头顶之上,想来写字之人身份之高……蔡总,冒昧问下,这位领导还没退休?” 蔡崇志闻言,立刻收敛了笑容。他的表情,再也没有了强者在弱者面前的优越感和自信。 林默却反而露出了微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蔡崇志的注意。 第110章 旧日情书 “林先生,你和你小说的主人公一样,极具洞察力和分析能力。” 蔡崇志说着,主动为大山和林默斟了两杯茶。 “没想到蔡总这么忙,也喜欢看网络小说。”大山双手捧着茶,竭力构思着恭维话。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黑色文件夹,里面有网站草拟的制式合同,还有他提前准备的其他小说介绍。 “蔡总,这些是我们近年来推出的小说目录,都是大火ip,只要找几个小鲜肉、小爱豆往那一站,沾上假头套,威亚一吊,一通特效声光电,左手一个雷电拳,右手一个火焰刀,咔咔咔咔,那流量老猛了,我敢保证,光预售票房就能超过十亿……” 蔡崇志笑着拦住了大山的话。“可以了,可以了大山老师……十个亿确实不是小数目,不过不是我追求的目标。你们业内有‘快餐文学’的说法,我们投资界也有快餐项目的说法。不过我不喜欢那种,就像这茶,有人喜欢喝茶包,我就喜欢慢慢泡。要的呢,是一种滋味。” 林默抿了口茶,果然清冽回甘,无意间让他想起在大唐东宫喝过的茶味。他下意识的微微摇头,想要将那段回忆甩出记忆。 蔡崇志笑着问他:“你觉得呢,林先生?” 林默猛地一怔,谦虚答道:“对不起,蔡总,我不懂茶。但是我觉得您对小说的看法很冷静。我是个小说家,只负责故事的滋味。” 大山闻言,连忙偷偷瞪了他一眼,脚下微微一踩,示意林默不要乱说话压低了版权的价格。在他看来,蔡崇志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商人。老话说的好,褒贬是买家,蔡崇志说的再高深,还不过是为了压低版权价格把戏。 “不要一口一个蔡总,我年纪大了,后辈们看得起,喊我一声志叔。你们不介意,大家都是江湖兄弟。”蔡崇志自己喝了一口茶,又给林默和大山续上,接着说道: “这本书,老实说是一位老大哥推荐给我的。他喜欢读历史故事,从你那本写子午谷的小说开始就成了你的忠实读者。不过他觉得那本小说里的主人公武功高强,还会易容,不够现实主义,所以推荐我改编你最新的这本讲玄武门的小说……小林呐,凭他的阅历和水平,能肯定你的小说,你不简单啊。” 二人间的称呼从“蔡总”和“林先生”,慢慢变成了“志叔”和“小林”,林默感到一条无形的线渐渐将二人拉进。 蔡崇志说着指了指头上的书法,林默瞬间会意,谦虚着点头,唯有大山仍然摸不着头脑,听着眼前两人的对话,好像在听老家的土匪盘道。 “志叔,我听懂了,按您的意思,这本小说是非要改编不可了?” “条件你说。钱的方面你不用担心,除了基础的买断费用,我还会聘请你当电影的特别顾问,到时候还有票房分红。” 大山不可思议的望着林默,心说你怎么一个字没说,就已经将票房分红拿下了?这可是他和网站领导想都不敢想的收益。 林默却面不改色,显然他志不在分红。 “志叔,晚辈冒昧,只想要志叔告知一件事,否则,版权和改编的事情恕难从命。” 大山听了一惊,嘴角抽了一下,小声在林默耳边急道:“可以了少爷!你知道分红是啥概念吗!再者还有买断费用,你这是旱涝保收啊,别太贪了。” 林默没有理会,坚定的眼神望向蔡崇志。 “你说,我看看能不能回答。”听到林默不在乎钱反而想要一个答案,蔡崇志反倒比刚才更加警觉。 世人都以为蔡崇志的钱都属于他,却不知他很多事往往身不由己。有很多神秘的人物坐在他的身后,用一根根叫做“秘密”的线操纵着他,支配着财富。 而知晓太多秘密的人,就是一个浑身捆满了柴薪的樵夫,只要“秘密”向他喷出一粒火星,蔡崇志这类人马上会烈焰焚身、死无葬所。 而在蔡崇志能够安然走到今天,依靠的最重要的一项品质,就是警觉。 “志叔不用担心,我想问的,暂时和那位人物无关。” 林默瞥了眼墙上的书法,说话点到为止,这让蔡崇志的眉头稍展。 “我想请您复述下当年,是如何决定投资观复科技的?” “观复科技?”蔡崇志没料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靠在椅背上略作回忆,缓缓讲出了年轻时的故事。 ------------------------------------- “投资观复科技的时候,我还是一家投资公司的雇员。后来大家都说我投资了观复科技,实际上当时做决定的,是我的老板,孙正鲲,也许有些业内有些老人还记得他。” 蔡崇志回忆起过往,眉宇间每道皱纹都映出沧桑二字。 对于这么难得能听到的故事,职业嗅觉灵敏的大山已经拿出了本子记录,一边记,他一边说道:“我记得这位孙正鲲。要是没记错,二十年前他是跨国投资公司的国内负责人。后来好像不曾听人提起,是移民了?” 蔡崇志苦涩的摇了摇头。 “没有,死了,自杀。我们这行,看着光鲜亮丽,实际上很多人距离自杀只差一根绳子。当年孙总热衷于投资观复科技这样的科技公司,尤其是观复科技的成功,让他自信心爆棚,最终因为一次投资失败,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巨大损失。他过于内疚,在宾馆内自缢而亡。我也是因为那件事而离开了原来的公司,出来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从此再不做科技公司,专攻影视。” 大山听着,也不禁长叹了口气。他热衷于用他人的财富故事鼓励自己,也不知不觉为了商业经营的凄惨晚景而悲伤遗憾。 林默却皱眉道:“按照年龄推算,志叔您那时应该已也已经四十岁左右了,正是事业上升期,除了孙总,您应该也知道投资观复科技的细节?” 蔡崇志摇了摇头:“四十岁在别处可能能独当一面了,可是在孙总面前,我不过是个跟班的小弟。就像刚才你们见到的前台小姑娘一样,我当时只是把观复科技的陈子恪带到孙总办公室前,至于他们谈了什么,又是怎么谈的,我就不得与闻了。” “所以坊间盛传,陈老只用十分钟就让投资人下定决心投资观复科技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蔡崇志苦笑了一声:“胡说八道。” “怎么?难道当年还有其他枝节?” “不,我是说什么用了十分钟,陈子恪根本就连五分钟都不到!”蔡崇志回忆着当天的细节,语气愈发坚定,显然那些片段在他记忆中的痕迹尤为深刻。 “当时孙总根本就不看好他,一个大学教授,即便学术水平再高,可是做企业毕竟和做学术不一样。陈子恪进入孙总办公室的时候,孙总还在里间的卫生界方便呢。我在门口听着,大约五分钟以后,里面才传出来马桶抽水的声音。而孙总叫我去送陈子恪的时候,距离他进屋还不到十分钟,你算算,他们只见的对话有五分钟吗?” 大山张大了嘴巴:“啥?连五分钟都不到,算上自我介绍,他们拢共能说十句话不?陈老就能带走五千万?这是拉投资还是抢银行啊!” 林默却反而镇定下来,默默自言自语道:“我猜的没错,陈老一定给了投资人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蔡崇志点头:“林先生,你真的厉害,竟然能注意到当年的细节,连我当时都是一头雾水。” “当时是一头雾水……”林默琢磨着蔡崇志话中每个字。“所以后来呢,您一定发现了什么?” 蔡崇志道:“不用等那么久,我回到孙总的办公室,看到他手里的那件东西,我大概就能猜出端倪了。” “什么东西?” “一封情书,孙总给他早逝妻子的第一封情书。”蔡崇志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在那之前的两年,我曾在孙夫人的葬礼上,亲眼见他将情书烧成了灰烬。” “一封早被烧毁的情书?这能说明什么……”大山还在追问,却被林默一把捂住嘴巴。 青年作家的眼中满是惊诧,又有一丝释然。他望向蔡崇志,对方回以一个同样复杂的表情。 他,也猜到了那件事。一老一少两个人,心中生出同样的想法。 “小林,我真的觉得应该早点遇到你。只不过我是个俗人,当年的故事已经不知道更多,如果你是想追查后面的事,我想我帮不了你。” 蔡崇志有些无奈的答道。 “志叔,您帮我的已经很多了。我觉我们可以聊一聊电影选角的事情了。” 林默自信的答道。 第111章 再见陈老 从电影院出来,海伦仍旧沉浸在紧张的剧情中。 “刚才那人在石膏上敲摩斯密码的时候真是吓死我了,尤其是他老大把石膏板砸碎的时候,我真的以为里面有窃听器!” 经过近一段时间的交流,原本一直以端庄娴熟的样子示人的海伦,在林默面前放下了戒心,开始变得活泼。 林默笑道:“这是部片子上映有十多年了,我真奇怪你竟然一直没看过。老实说,你是不是看过好多遍,故意逗我开心?”他望着女人的鹅蛋脸,上面透露出的知性笑容仿佛散发着微醺气味,令他沉醉。 “我哪有。”海伦笑着答道。“工作很忙的。原来我一个人也不敢看,这次有你在,我这才敢看。” 林默听到这话,感觉心底一热。那场尴尬的春梦虽然他从未向人提起,但是他自那开始有意识的与海伦保持起距离。 直到他从蔡崇志的办公室出来,解开心结的他立刻约了这位御姐女神出来。 海伦自顾自的说着电影里的剧情,遗憾着男主的惨死,凶手的悲剧,还有“我想做个好人”的台词,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林默没有急着追赶,他就这么眼含暖意的看着女人的轮廓,就像品尝含在舌尖的巧克力。 今天的海伦穿了一件淡蓝色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纯白开衫,蓬松的秀发随风摇摆。林默不禁畅想,如果结了婚,会不会以后自己每一天都能见到这样美丽的画面。 “你干嘛走那么慢呀?”海伦回头,看到他痴痴的眼神,羞赧一笑问道。 林默连忙解释:“哦,是你走得太快了。”他把自己的意识拉回现实,毕竟他还没有正式表白,两个人只能算是朋友,连恋人都算不上。自己在这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对面的女人能看出多少。 也许她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林默心中又是一阵乱想,嘴上也不禁一笑:“我看你是迫不及待进电影里和大明星演感情戏了。” “胡说。”海伦低下了头。两个人的手背不知不觉的轻轻触碰了一下,林默没有像少女言情小说那样的故意闪开,也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立刻热情的握住对方的手,宣泄内心的热情。 他只是将之处理为日常中朋友间的不经意触碰。 虽然他年龄不大,但是自认为是个老派人,对待感情很慎重,也很克制。随随便便牵手,不是他的风格。 沉默,二人间出现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 寒风吹来,海伦微微抖了一下。 林默立刻抓住机会,脱下夹克披到海伦身上。抽手时,他的手指被海伦的发卡刮破,竟然流出了一道血痕。 海伦连忙抽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那浅浅血渍。 “现在还用手帕的人可不多了。”林默赶紧找话化解沉默。 “给女孩子披衣服的套路可是不少啊。”海伦笑着回应,嘴上虽在揶揄,但是眼神中满是温暖。 林默借机开口道: “对了,最近我在谈小说改编的事,说里可能会涉及观复科技,我想找陈老面谈。你能帮我确认下他什么时间在公司吗?我是查不到他的行程的。” 话出口,林默感觉一阵轻松。今天的整场约会,他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他想见陈子恪,从蔡崇志的办公室出来就想见。 可惜,离开了千机工程,他才知道那家龙头公司对于自己一个普通人,是多么难以企及的存在。 更何况作为创始人和当下负责人的陈子恪,神龙见首不见尾,就算自己有能够见到他的理由,可是若连人在哪都不知道,又怎么能面谈呢? 逼不得已,他才想到了海伦。尽管她不能帮自己约见,可是林默要的也不多,不过是陈子恪的行踪。 “好的。我帮你问下。”海伦没有拒绝,她紧紧的攥着沾着林默血渍的手帕,像是抓着一件极重要的东西。 ------------------------------------- 周一上午十点三十分,林默来到了观复科技,他收到了海伦的消息,陈子恪今日在公司。 “我叫林默,是陈老的朋友,来见他。”林默对前台说道。 观复科技的前台还是传统的听筒电话。前台小姐打了几个电话,然后礼貌的回答道:“对不起林先生,陈老今日不在公司。” “不,他在。他亲口告诉我的。”林默面不改色的撒谎,毕竟在他看来,这也是效仿陈子恪而为之。 前台小姐又拿起了电话,这次她只播了了一个电话,但是询问的语气较之前更加谦卑。 她捂着听筒,对林默笑道:“对不起林先生,我们这边核实,陈老并没有约见您的计划。” “不可能。”林默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因为他接下来的话,既是他的底牌,也是他自信一定能够见到陈子恪的杀手锏。 “你跟他们说,我带着孙正鲲孙总的一封旧信,要当面交给陈老。” 前台小姐连忙转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沉默,随即挂断。 “抱歉,林先生,让您久等了,请您稍坐片刻,一会会有人来带您去见陈老。” 林默不安的坐到了沙发上。他知道,那句话一出口,就像是向冰面上砸下一颗巨石,平静的湖面马上就会因此而炸裂。 很快,四个穿着黑衣西装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 “呦,前台改男人了?”林默故作镇定,尽管他知道眼前的四人各个身手不凡。 “你是林默?” “身份证上是这么写的。”林默握紧了手机,随时准备拨通报警电话。尽管他指尖的汗渍已经模糊了指纹。 “陈老在楼上等您。” 林默笑了。他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无论是关于孙正鲲,还是关于陈子恪,亦或者关于观复科技,关于千机工程。 电梯门打开,刀疤脸的“暴总”已经带着人等候多时。 “你要见陈老?” “是。”林默点头,脸上毫无惧色。 “陈老在开会,你去旁边的房间等。”暴总面无表情,下弯的嘴角像极了一把刀。 四个男人突然出手,将林默双臂反剪钳住,强扭着推向一件密室。 林默明白,什么开会,暴总这是要将自己囚禁! 这恰恰验证了,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三分钟!三分钟见不到陈老,全世界都会知道观复科技的秘密!” “等等。”暴总叫住了手下。“你干了什么?” 林默喊道:“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写成了一篇小说,只要11点前我没有见到陈老,文章就会在各个平台自动发布!除了我,谁也阻拦不了!还有不到两分钟……” 暴总严肃道:“我们可以联系各个小说平台。只要观复科技不想看到的,谁也不能……” 正在此时,暴总的电话响了。 “胜之,请他来。” 陈老的声音响起,暴总只得对手下道:“带他去见陈老。” 片刻后,在原先那个会议室内,林默再次见到了陈子恪。老者比之前明显瘦了一圈。 “暴胜之是观复科技的安保总监,也是当年在西湖畔的十八人之一。他脾气暴,你不要介意。” 林默整了整被暴胜之手下弄皱的衣领。 “陈老,我也是逼不得已,也请您见谅。” 陈子恪靠在椅子上,摆了摆手:“我的身体,你也看到了,难怪胜之他们紧张。不过……”陈子恪顿了顿,眼神凝视着林默,幽幽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那封情书,我查到了孙正鲲给妻子的那封情书。那封为观复科技带来第一笔投资的情书。千机工程存在!我的穿越,是真的!” 林默凝视着老者的双眼。 “距离我的文章发布还有不到半分钟,我希望陈老能给我一个交代。” 陈子恪低沉着,喉咙中不断传来压抑的咳声:“你把文章收回来。我承认,之前骗了你,千机工程,真的……咳咳……存在。” 第112章 真与善 陈子恪盯着林默,眼神复杂。 “你竟然查到了孙正鲲。”老者的口中透出一丝不可思议。“我还记得当年他看到那封情书时的表情,震惊,兴奋。” 老者说着起身,望向窗外的繁华世界,脑海中则回忆着二十年前。 “当时他第一句话,你猜他问的是什么?” “他问的是观复科技需要多少资金?” 陈子恪摇头:“他竟然问,能不能将他的夫人带回来?哈哈,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游说始皇帝的徐福……” “所以陈老,千机系统能够做到吗?”林默追问。 “做到什么?你是说让死人复生,还是人体的时空穿越?妄想,你和正宇,都陷入了当年孙正鲲式的妄想。” 林默望着老人的脸上,回忆旧时光带来的温馨转瞬即逝,随即浮现出一丝忧虑,一丝惶恐。 “既然你查到了孙正鲲,那你知道他的死因吗?” 林默有些茫然:“听说是投资失败,自缢而亡……” “他那根本不是投资失败,是被骗,就像秦始皇被徐福的鬼话骗了一样。在投资观复科技之后,他逐渐不满足于襁褓阶段的千机系统,转而去疯狂投资那些所谓时空穿越项目,最终他上了当,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婪,无知,还有对待技术的傲慢。” 林默不解:“可是陈老,您没有回答我,到底是如何那道那封信的?” 陈子恪沉默着望着窗外,良久才回头对林默说道: “在你之前,千机系统的第一个适配者,是我。”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天地间,窗外暴雨倾盆而落。 ------------------------------------- “您说……您是第一个适配者?”林默有些不知所措。 陈子恪强压着胸口的重咳,缓缓道:“是,林默,你说的对,千机工程确实能够让人的意识穿越回过去。我也正是依靠了这一点,俯身道病逝前的孙夫人身上,将那边情书悄悄藏进了只有我知道的银行保险箱内。因此,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改变了历史,尽管只是孙正鲲一个人的历史。” “改变了历史……”林默只觉得心跳加速。“这……不好吗?” “这好吗?”陈子恪反问他。 “我不知道。”如果放在过去,在林默还是从书本上了解历史的时候,他可以斩钉截铁的给出自己的答案。但是在今天,在经历过玄武门的故事后,林默确实已经无法回答这么宏大的命题。 历史上的每个人,就像李建成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每一位后人都可以站在上帝视角上,冷酷的审判那些前人的成败,给出头头是道的分析。可是谁能想一想,当事人呢?他们的成与败,真的就能笼统的归结为实力的悬殊,亦或者一股脑的推卸给“天命”二字? 甚至连当代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失败而感到不公,为他人的成功说上一句“侥幸”,为何到了古人那里,成与败,就要变成盖棺定论的铁律呢? 更何况,所谓“好”与“不好”,又是如何评价呢? “我曾经在观复科技内部下达过一条禁令,谁也不能重启千机系统,谁也不行。可是正宇他为了能够继承观复科技,竟然不顾这条禁令,通过他所负责的游戏版块招募人员重启系统!即便他是最优秀的继任者,我也断不能容。” 陈子恪说道这里,竟然动情的哽咽起来,一滴晶莹的泪珠怕过他脸颊,老者的咽喉颤动,流出了痛彻心扉的话: “没想到走到最后,我竟然当了一回斩马谡的孔明。” 林默不解:“所以如此优秀的技术,被您搁置,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亦或者说,您在怕什么?” 陈子恪低下了头,抹去眼角的泪。“怕,这个字你用的很好,我就是在怕。我怕技术的强大,更怕历史的脆弱。” “你是怕……历史被人篡改?”林默试探着问道。 陈子恪点头:“曾经的我只不过依靠孙夫人的骨灰穿越回短暂的过去,可是如果有人凭借此项技术,穿越回那些影响历史走势的伟大人物身上,会产生什么后果,你知道吗?” 林默一脸茫然:“会……产生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不过是秦始皇不曾统一六国,天下至今分崩离析,亦或者项羽在鸿门斩了沛公,世人再无‘汉’氏一族。更有甚者,一旦近代史的进城被人篡改,那么你我今日所见的太平盛世,很可能转眼间就会变成瓦砾残骸。这些后果,难道不可怕吗?” “可是陈老,难道作为历史学者,您不希望通过千机工程,探寻历史的真相吗?传国玉玺到底去了哪里?古本《论语》到底和后世今文有何不同?三星堆到底是何人遗址?建文帝又魂归何处?甚至还有很多科技史、农业史、文化史上的未解之谜都会因此破局,对今天,对后世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这么多益处,难道还抵不过担心被人篡改的忧虑吗?” 陈子恪道:“抵不过,你说的这些,归结到底,是一个字。” “什么字?” “善,历史之善。”陈子恪严肃的望向林默。“而我担心的则是另一个字。” “什么字? “真,历史的真。”说到这里,陈子恪无力的坐到位子上。 林默鼓起勇气说道:“陈老,恕晚辈无礼,想问您坚持的真是什么?难道不应该是我们穿越过去亲眼所见吗?难道要在明明能够眼见为实的情况下,仍固守着史书不放吗?” 陈子恪没有和林默争论,他闭上眼睛,胸科随着呼吸起伏,似乎在等林默把话说完。良久,他才开口: “试问在举手投足改变历史这样的巨大诱惑面前,谁能做到只观察历史,不改变历史?即便是我本人,当初也为了投资,让原本应该烧毁的情书留存于世。你说,我能放心谁?” “我!” 林默站起身,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面临过那样的考验。即便有刘树德的意识相争,可是我仍旧没有为了改变历史而改变历史。如果您能信任我,我们可以避开篡改历史的风险,尽全力追求那一个个历史真相!” 最后,他重重的说道:“我,是历史的信徒。” 陈子恪深吸了一口气。 “我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像你这样对历史着迷的人了。你很像我年轻时候,有不顾一切的冲劲,和舍我其谁的担当。” 老者睁开眼,望向林默:“你说的对,维持追寻历史之真和发扬历史之善中间的平衡点,就在于什么人掌握了千机系统这项技术。我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 “再给我一个机会……”林默惊道:“您是说,我还能再回到大唐的玄武门?!” “不,王晊的遗骸我们已经捐献,但是不久前,我们在配合建造智慧城市的时候,无意间挖掘出一座古墓,也许它正适合我们摸索出一条探索历史的新路。” “古墓?什么时期的?” “还没测量,不过墓中发现了一顶铁盔,你看看认得出吗?” 陈子恪轻敲智能桌面,暴胜之的声音响起。 “胜之,把前几天无意间挖到的那座古墓的资料送过来。” 很开,一脸凶相的暴胜之打开门,将一个黑色文件夹送到林默面前。 果然,陈老毕竟上了年纪,如果是罗正宇,恐怕这会就是全息投影了。 林默打开文件夹,迎面既是一张汉代铁胄的照片。 只见照片里头盔上赫然刻着几个小字:【封狼居胥所用胄】。 “是霍去病!” 林默失声高喊。 第113章 封狼居胥 “咳咳!”陈子恪的咳嗽突然重了起来,他语气颇重的说道:“你再仔细看看!” 林默仔细再一看,才发现那行字的全文是: 【随冠军侯封狼居胥所用胄】 冠军侯,是汉武帝为爱将霍去病专设的爵位。而从一个“随”字不难看出,这只铁胄的主人,是霍去病当年封狼居胥时的手下。 “抱歉陈老,太激动看错了。” 林默又仔细看了下铁胄,上面布满了刀剑劈砍留下的痕迹。 “即便是一员小兵,如此多的砍伤,想必也是冠军侯麾下一员干将了。” “这墓主人可不是普通小兵。”陈子恪示意他往后看。 林默翻过下一页,是一方金印的放大照片。 “林有……”林默辨认出上面的名字。“没听过,这是墓主人的?难道是我祖上?” 陈子恪轻咳了一声,恢复平静道:“是不是你祖上不知,不过经过分析墓室中出土的竹简和金石铭文,可以知道的是,这位林有,是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霍去病随卫青首次出征时,被选拔进入霍去病剽姚营的八百勇士之一。” “林有不仅在当年随霍去病取得大胜,还在后来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两次随霍去病出击河西地区,生擒匈奴浑邪王押送长安。此战,林有因公获封关内侯。” “到了元狩四年春(公元前119年),他再次随霍去病出兵漠北,立下不世之功。封狼居胥时,他就在霍去病身边。” 封狼居胥的故事林默再清楚不过。元狩四年,汉武帝命卫青与时年二十一岁的霍去病各率骑兵五万,‘步兵转折踵军数十万’,分别出定襄和代郡,深入漠北,寻歼匈奴主力。 此战中,霍去病率五万骑兵,出代郡、右北平郡,北进两千多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贤王部接战,大破匈奴军,俘虏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 霍去病乘胜追杀至狼居胥山(今蒙古国境内),在狼居胥山举行了祭天封礼,在姑衍山(今蒙古国肯特山以北)举行了祭地禅礼,兵锋一直逼至北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 司马迁在《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记载,霍去病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自此,历史上留下“封狼居胥”的传奇佳话,成为几千年来彰显国人民族自豪感的一座丰碑。 “所以,这次我要穿越到林有身上,体验追讨匈奴,封狼居胥吗?”林默看着考古挖掘的资料问道。 陈子恪道:“这些历史还需要你去探索真相吗?所谓真相,必定对应着公案和谜团。” 林默不解:“这有什么谜团?难道您怀疑封狼居胥是假的不成?” 陈子恪摇头:“我从不怀疑霍去病的功绩,我想知道的,是他的死因。” 林默瞬间明白了陈子恪的话。 霍去病因为出身卫氏外戚,深受汉武帝刘彻喜爱,才十八岁就立下军功,获封“冠军侯”。二十一岁时生擒匈奴王,立下“封狼居胥”的丰功伟绩,成为比肩卫青的骠骑将军,成为无数后人羡慕钦佩的榜样。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汉武帝期待霍去病再立新功,彻底为大汉朝扫平北边威胁的时候,年近二十四岁的霍去病却英年早逝,暴毙而亡。汉武帝甚至因此被迫暂时停止了对匈奴的作战,并允许他陪葬茂陵,赐其谥号为“景桓”(取义“武与广地”,彰显其克敌服远,英勇作战,扩充疆土之意)。 历史上,霍去病的死因大多被归为军旅劳累,积劳成疾。但是作为一个从小生长于宫廷的年轻人来说,身体的强壮和健康应当是霍去病优于常人的最大优势。即便是十八岁后久经沙场,他也能在战争的间隙享受到帝国最高标注的休养。按理说,劳累不应当成为他的死因。 当然,后人也没有停止对他死因阴谋论的猜想。可是后世学者死来想去,所能做的只能是将嫌疑人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剔除出去。 首先,他绝不会死于汉武帝之手。武帝杀伐果决不假,但要知道,即便在霍去病死后七年,汉武帝封禅泰山时也是只带了霍去病之子霍嬗,而不是帝国的太子刘据。爱霍家子胜过爱太子,就凭这份宠信,莫说是武帝刘彻不会害他,试问天下间又有谁敢害他霍去病? 其次,那些妄言说卫青因嫉妒霍去病军功而痛下杀手的人,更是找不到证据和逻辑的立足点。且不说霍去病的成功离不开卫青的帮衬提携,从政治上看,卫青和霍去病同样属于外戚卫氏集团,他们之间有着大量的共同利益,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保住刘据的太子之位,从这点来说,卫青并没有对霍去病下杀手的必要。更何况卫青在史书中记载从来不是心性狭窄之人。 也正是由此,霍去病之死看上去是个毫无疑问,实际上有疑点重重的悬案。 而放眼史书,又有那段故事,比霍去病之死,更适合应用千机系统前去探究真相呢? 陈子恪见林默已经沉浸在资料中,接着补充道:“之前,我们已经通过林有的骸骨,读取了他的记忆。这个林有在霍去病死时恰好返乡,在霍去病死后不久在一次骑马中意外落马死去。” “你要做的是回到霍去病死前,留在长安,这算不得改变历史,却足够你探查真相。凭林有的军阶,想要在临死前探望冠军侯当不是难题。更何况凭借你林默的能力,相信一定能找到霍去病的真正死因,了结这份公案。” 林默的心中,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印证穿越存在的,更何况他心中一直为了玄武门那次穿越耿耿于怀。如果此次穿越成功,他将亲眼见到货真价实的历史,那时,便不必担心任何人有篡改的可能。 “陈老,我明白您的意思,就是如果我穿越回去,这次应该就不用担心我的行为影响历史的走向了。” 陈子恪点头:“这次你将彻底成为一个旁观者。还有,你上次遭遇的被刘树德的意识反噬的问题,主要是历史上的王晊在死前出现了精神错乱。而林有的记忆正常,不会再出现这样的问题。” 林默兴奋道:“陈老放心,这次我一定完成任务,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出发?” 陈子恪一脸严肃道:“过几日,我会安排人给你做些培训。当然也不要拖得太久,我希望临死前,能看见千机工程后继有人,否则,我只能亲手毁了他,不论你是为了真,还是为了善。对了,你的那篇文章……” 林默嘿嘿一笑,拿起手机:“我已经取消发布了,陈老放心。我希望这次试验后,我们能相互信任,再没有发布这篇文章的必要。” “看你的了。”陈子恪的嘴角,终于浮现一丝浅笑。 第114章 穿越再起 近一段时间,林默都在观复科技接受古文学、古礼仪方面的培训。从古音发音,到文字书写,再到礼乐射御。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名电影明星,正在全力筹备的新的古装电影。 海伦的团队继续负责他的健康保障。这次陈子恪让他们提前介入了林默的健康检测,以最大程度做好穿越前的身心准备。 就这样,他们二人的相处频率相较原来有了大幅提升,但是林默总觉得,海伦对他的态度反而较之前更为冷淡。 “你怎么好像在刻意躲着我?” 在一次骑马训练后,林默叫住了海伦。他再也受不了这种刻意的疏远。 海伦挣开男人的手,左右环顾,小声说道:“你注意点,小心让人看到……” “看到怎么了?难道我们不能认识?不能交流?”林默不解。 海伦压低了声音:“实验是很严格的,有很多纪律。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和你……我和你私下……有接触,他们会……” “他们会什么?难道还会终止我的实验资格不成?” “可他们会终止我参与这个实验!”海伦的语气决绝,令林默吓了一跳。 海伦的声音虽低,但是难掩激动的情绪:“你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我却是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你知不知道,为了参加这项实验,我付出了多少心血?” “你……你知道实验的内容?” 林默瞬间明白,即便自己从来没有透露过穿越的事情,即便观复科技对于海伦的实验团队严格保密,但是那些严格的安保措施,还有充满了古代意味的培训课程,也许根本瞒不过冰雪聪明的海伦。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的生命体征在实验中的起伏超过常人。有时,你的脉搏接近停歇,有时,你的心跳却又像发动机一样剧烈跳动,而你所做的,仅仅是躺在那个蛋壳一样的实验舱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你的血液中流淌,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奇景,能够参与到这样实验,是我的不可错过的机遇!在实验完成前,我想我们不该再私下见面。” 海伦说完便跑着离开,留下一身是汗,满脸不解的林默。 仅仅是自己的健康保障,对于她来说,竟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吗? ------------------------------------- “孩子,是不是又准备把这次的经历写进小说?” “什么都瞒不过您。题目我都想好了,《未央宫遗恨》,您看这个怎么样?” “咳咳,不怎么样,年纪轻轻的,总爱故弄玄虚……” 陈子恪轻咳了两声,示意身边的暴胜之推开了实验室的大门。 林默终于再次被带到了“千机卵”的面前。 这个洁白光润的椭圆形蛋壳,似乎也随着林默的再次出现焕发出生机。 陈子恪站在了原先罗正宇的位置上。 亦或者说,他站回了自己年轻时亲手建成“千机卵”的位置上。 他创造了千机系统,而林默,则为这个系统真正赋予了生命。 “二十年了。” 陈老轻轻抚摸着千机卵的外壁,就像轻抚爱子的额头。 “陈老,你相信我,只要我在,千机系统一定能在下一个二十年大放异彩。”林默笃定着说着。 陈子恪点头道:“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我听说昨天晚上,你睡得很好。大任在即,能有如此心态,可堪大任啊。” 林默嘿嘿一笑:“陈老,这是您第一次真心夸我。” “陈老,一切就绪。”实验员们投来翘首以盼的目光。 陈子恪清了清嗓,像统帅一样下达了命令。 “胜之,让他们开始。” 随着设备指示灯一个个亮起,千机卵再次打开了舱门,像是对暌违多年的老父亲张开了怀抱。 老者轻轻闭上了眼睛,没人知道他此刻想起了什么。 谁也无法体会一个沧桑老人与旧时光重逢的心境。 试问人的一生有几个二十年,经得起如此周转迂回? 临行前,林默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那个自己期待的身影。 对,他期待海伦的出现,尤其是当那天海伦羞涩离开时,他后悔自己没有挽留。 不过某种层面来说,也许她不来是对的。心中无女人,拔刀自然神。大战在即,海伦不出现反而能让林默更加专注。 只不过下次见面,他决定要向海伦说出心中所想。 心下决定,林默抬脚要迈进设备,手臂却被陈子恪叫住。 “小林,我再提醒你一次,即便我们已经全力修正了实验技术,但是穿越仍然有风险。穿越之后,宿主的任何意外死亡,都会引发你在现实中的生命危险。即便是此刻,你仍有拒绝的机会。” “放心,陈老。按照上次穿越的经验,是不是只要我按照林有的命运,在霍去病死后经历那么一次落马,也就正常回来了?” 林默轻轻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神态轻松。 陈子恪似有不舍,依依叮嘱:“记住,如果出现意外,冷静分析,切莫沉湎于过去不能自拔。” 林默知道,陈老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陷在玄武门之变的遗憾中,而错过了这次的选择。 林默心想,不会了,我这次只做旁观者,就是霍去病死在我眼前,从我眼前跳楼,被人捅死,被人下毒,被做成人肉叉烧包,我也绝对不救!!!! 所有人都看得出,林默这次穿越前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激昂兴奋。如果说上一次他只是受好奇心驱使的玩家,这一次,他则是抱着开拓视野的勇气与决心。 成为第一个通过穿越还原历史的人,这本身就足以载入史册! 林默知道,能够遇见千机系统是自己的幸运,在他的同龄人已经渐渐被房贷和养家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每日辗转如车轮时,他已经找到了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和事业! 舱内的软席再次传来淡淡幽香,舱门渐渐关闭。林默仍旧不舍的望向四周。 不,我应该聚焦于实验,不,我应该…… 是海伦! 舱门紧闭的一刻,林默看见了角落里那个熟悉的倩影。 她来看我,她担心我,她在乎我! “等我……” 林默来不及发出声音,困意占据了他的意识高地,眼前的世界像拉黑幕一样慢慢合上。 “未央宫,我来了。” 第115章 飘渺未央宫 朦胧中,远处锣鼓起,传来飘飘渺渺的老生唱词。 【尊一声相国听端的,楚平王无道行不义,败纲常父纳子的妻,金顶轿换作银顶桥,满朝文武谁敢提……】 【伍子胥他的父上殿把本启,惹恼了奸党费无极。在深宫设下一条计,可怜他一家大小三百余口一刀一个血染衣……】 【子胥逃出昭关地,投奔吴国报冤屈……谁知吴越刀兵起,越王勾践为奴隶,献出了美女叫西施……伍子胥又去把本启,吴王他杀——了伍子胥!】 【说着什么忠良死的苦,道什么忠臣死的屈?】 【似这等汗马的功劳前功尽弃,难道我今天要学伍子胥?!也要身首离!】 …… “这不是京剧《未央宫》的选段么,为什么我会想起这段唱词?” 唱腔渐渐远去,林默头脑昏昏沉沉。他虽然恢复了意识,可是眼前灰蒙蒙的, 飘进鼻翼的空气潮湿极了,嗯,是雨的味道。 天空中传来轰隆巨响,这是雷在咆哮。 林默揉了揉眼睛,一束束星点微光横亘在宽阔的宫殿中。 穿越成功了,他降临在一个雨夜。 那唱腔似乎还在继续……林默又揉了揉耳廓,这才分辨的明白,那是妇人们凄婉的哭声。 林默发现自己正依靠在墙角,手中握着一杆长戟。身上沉沉的,他低头一看,周身被细细的黑漆铁片包裹着,在烛灯照射下发出幽暗的微光。 这是西汉的玄甲,他在博物馆中看到过相同的款式。 宫殿中执戟,这不是侍卫们才干的事么?林有已经靠军功获封关内侯,为什么自己手中会握着长戟? 林默不解,站起身,拎着长戟循着哭声走去。 哭声来自角落一群围坐在一起的女人,从衣服形制上判断,她们应当是宫中的侍女。 “这里是哪?” 他清了清嗓,喉咙中的音色令他陌生。果然,这不是属于他的身体。 “未央宫前殿,奴婢知错了……” 回答他的侍女连忙磕头认错,可是依旧不能止住自己和其他女子们的哭声,似乎未央宫,正是令他们无比悲伤的原因。 “未央宫……” 这个地名的出现,令林默内心惊起一阵狂跳。 未央宫,西汉帝国的大朝正宫,汉朝的政治中心和国家象征。 万里丝路自此始,百年汉业从此兴。 从汉高祖刘邦时建成起,未央宫成为汉帝国200余年间的政令中心,甚至在史书和后世诗词中,未央宫已经成为汉宫的代名词。 而未央宫前殿,作为西汉皇帝即位、颁诏、大婚、寿诞、接受觐谒以及驾崩入殓等重大典礼的举办之处,更是未央宫乃至整个帝国的核心。 林默脚踏未央宫的地板,眼前是深邃无边的幽暗和飘摇欲熄的烛火,历史的沧桑厚重感扑面而来。 他接着问众宫女:“那你们知道我是谁?” 女人们沉浸在眼泪中,没人回答她。 也是,区区关内侯,在这诺大的长安城,在这每一块砖都代表着权力威严的未央宫,又算得了什么? 林默知道女人们不会再回答自己,索性便继续顺着那蜿蜒的灯烛探索。 灯烛两派,并行排列于红毯的两侧。而红毯,通向殿中高企的台座。 大殿的高处,林默可以想见,那一定是汉帝的宝座。 只不过,今晚的宝座上没有威严的真龙天子,反倒是铺着一张厚厚的白布。 白布不详! 难道,这上面是……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萌生,他像是被好奇心套住了脖颈,拄着长戟一步一步登上铺就红毯的台阶,慢慢走到龙座前,轻轻揭开白布的一角。 一具苍白的尸体出现在他眼前! 林默倒吸一口凉气,本能后退,一脚踩空跌下台阶。 “死……死了?” 漆黑的宫殿中,那苍白的面容令林默毛骨悚然。那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从他并不茂密的胡须看,死的时候应当没有二十五岁。 英年早逝的男子……平放在高贵的天子龙座上…… 难道这真的是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的尸体!? 即便汉武帝无比宠爱这位少年骁将,可是让他的尸体停留在代表天下至高权力的龙座上,这也太恐怖了。 林默还想再去探查,身后突然想起急促的脚步声。 “哎,可是憋死我了,尿完终于舒服多了……” 一个男子的声音逐渐靠近,林默猛然回头,与说话之人四目相对! “林墨!”和他同样身穿玄铁甲,手握长戟的男人惊慌失措的喊道:“你疯了!竟敢冒犯天子圣躬!” “天子?!”林默瞪大了眼睛望向龙座上的尸体,眼中充满了震惊与疑问。 那苍白的青年面孔,难道属于汉武帝刘彻?!史书记载他享年七十,可是那脸孔,根本不像一个老者啊! 不对不对,无论是霍去病还是自己穿越的这副身体的主人林有,都是先于汉武帝而死啊,自己又怎么会见到汉武帝的尸体呢? 还有,他刚才喊我什么?林墨?我不是关内侯林有吗? 只见那喊话的男子大步跑上龙座,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铺平铺整,确认恢复原状后,连忙跑下殿,一脚踹在林默的屁股上。 “小林子!你要害死我吗!就算你祖父是关内侯,冒犯圣驾,也是形同谋逆的大罪!要是让右将军知道了,你我全族上下都得给圣上陪葬!” “我的祖父是关内侯?关内侯林有?那我……” “哼,姓林的,想当少爷回你府上去当!在羽林军的军营中只有大汉的儿郎,没有关内侯之孙。我刚才就不该心软让你去打盹,一会儿大将军就到,你给我惊醒点!” 男子拉着林默就往殿外走,林默脚下麻木的跟随,脑袋里却在飞速整理已知的信息。 关内侯林有是我这副身体主人的祖父,我现在是林有之孙,这意味着时空穿越在一开始就出了错。自己根本没有穿越到林有的身上,而是往后顺延了几十年,穿越到了林有的后人身上。 等等,往后顺延几十年,那就意味着龙座上的那具尸体…… 林默望向红毯尽头,高台上静静沉睡在白布下的尸体。 难道那是汉昭帝刘弗陵? 史书记载,刘弗陵,西汉第八位皇帝,汉武帝刘彻少子。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年仅八岁的刘弗陵被武帝立为太子,同年即位,翌年改元,改元后共经十三年。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夏四月,年仅二十一岁的刘弗陵驾崩于未央宫,谥号孝昭皇帝,葬于平陵。 而此时,距离霍去病死时的汉武帝元狩六年,已经过去整整四十三年。 按照古法廿年一代人来看,此时距离林默设定的穿越年份,恰好跨过了两代人。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两代人风云色变。林默在历史之河上轻轻跨了一小步,就整整错过了一万五千多个日月。 这次的错误不大,不过是穿越错了人,错了时间,妈的,连他妈的剧情都错了! 自己还期待着能一睹汉武帝尊容,睹个屁!汉武帝他儿子都快成灰了! “我草……” 林默望着眼前的世界,狠狠骂出了声。 “别说话!让右将军听见,你想挨鞭子吗!” 那男子一声喝令,吓得林默浑身一机灵。 “大哥……”他有些怯生生的问:“这么重要的未央宫,就你我二人驻守吗?” “小林子,你今晚是不是喝酒了?不是说了,大将军来之前,圣驾不得惊扰,你看兄弟们不是在宫外守的好好的?” 林默按他说的望去,果然远处更加遥远的台阶下,无数黑压压的羽林军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时不时还有人偷偷瞄向在高处戍卫的自己。 “小林子,我可是看在令尊当年救过我命的份上,才安排你今夜戍卫的。张将军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今晚这差事办好了,以后有的是飞黄腾达的机会,今夜你要是出了岔子,别说你家那个关内侯的爵位不保,恐怕林氏一族……” 他的食指在脖颈上轻轻一横,将那残酷的刑罚无声的警示给林默。 林默还想追问,只听远处宫门外传来一声高呼: “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光,入宫觐见!” ------------------------------------- ps【未央宫前殿的说明】 未央宫前殿的宫殿建制,人们目前只能依据考古残骸推断其原貌。可以确定的是,未央宫前殿作为皇帝主要办公场所,存在三大殿作为主要建筑。而具体三大殿所指向的宫名和其作用则莫衷一是。网上的很多材料前后混乱,命名冲突,即便做成3d模型,也不足为据。 学术资料上,一般比较主流的采用刘庆柱、李玉芬的观点,认为前殿是三大殿建筑群的总称,三大殿由南向北,依次为“外朝”“宣室殿”和皇帝“后寝”。此外,杨洪勋经过分析,认为前殿即为三大殿最南之殿,然后再是“宣室殿”和“后殿”。北大的陈苏镇教授对此进行驳斥,认为前殿单独成殿,居于三大殿正中,南北分别为带塾之门和宣室殿。皇帝寝宫另为史书中的“温室殿”。(这几位都是北大清华教授,社科院专家,向几位致敬。) 综上,作者我在这里牛b一把,综合上述三方的分析,在史料支撑的基础上,采取前殿单独成殿的说法,大胆将温室殿纳入三大殿,取三大殿由南向北依次为: 前殿——宣室殿——温室殿。 具体作用随文讲解,相关支撑史料会在后文提及,请大家就此看文,不要抬杠。除非你用千机系统穿越回去,拍照片给我,不然不改了哈。 如果还要杠,请温柔些,轻点。 第116章 大将军霍光 远处,遥远的司马门传来鼓点般的行军阵列声,一队散发着肃杀之气的车队驶进了未央宫的司马门。 大将军霍光,这位大汉帝国的实际控制人,一脸严肃的走下了黑幕包裹马车。他的身后,负责宫禁宿卫的右将军张安世,还有大司农田延年紧歩跟随。 前殿的羽林郎一个个站姿如松,静默的看着这个牢牢掌握帝国权柄的男人走过自己的身边,连深呼吸都不敢发出。 “你们留在这里,御前不能坏了规矩。” 霍光的命令发出,随行的大将军扈从们身前就像是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鸿沟,任他们都是军中健儿,力能扛鼎,可是在这无形的威势面前,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大将军霍光,入宫觐见!” 高耸的台阶两侧,羽林军们的喊声随着霍光的脚步一步步升高,直达前殿的最高层,林默和左千秋把守的宫门处。 霍光的身影逐步趋近,林默不由得收紧了背部的每一块肌肉,站姿一如手中的长戟般直挺。 这是他第一次,在古人的面前感到恐惧。 霍光的威严,仿佛一道巨大的磁场,让触碰其中每一个人的筋骨爆发出紧张愈烈的张力。据传,霍光在年轻时,每日上朝的站位紧贴地缝,丝毫不差,甚至连他迈进宫门时的落脚处,都因为常年累月的重复摩擦,形成了一湾浅浅的脚印。 大力无形,久久为功。这个凹陷的脚印,就是霍光政治生涯的写照。 曾经,这股紧张感将他推上了帝国的巅峰,如今,这种紧张感又像是山顶的寒风,吹进了每一个人的骨头缝隙里。 左千秋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似乎他预感到,这个凭借祖上荫功跻身羽林军的年轻人,定会在今日捅出篓子。 “精神点……” 左千秋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还没有飘进林默的耳畔,已经被霍光周身气场逼散于无形。 林默仔细打量着坐到眼前已过花甲之年的男子。只见霍光虽然须发泛白,可是发根仍散发着黝黑劲亮的生命力。身形高颀,甚至不输精挑细选的羽林健儿。 尤其是那双亮眸,仿佛苍凉的鹰眼,永远瞄准着猎物的咽喉,直刺人心,永不倦怠。甚至连一旁统领禁军的右将军张安世,都显得慈眉善目起来。 他突然想起月下的诸葛孔明,即便比此时的霍光年轻了十多岁,可是前者那苍老疲惫之感却远甚于后者。 权能杀人,更能养人啊。 林默内心一紧,喉头干涸,不禁咽了口口水。 而就在他喉头颤动的一刻,霍光突然停住了脚步。 帝国的最高守护人,抬眼望向灯火幽暗的前殿殿内,视线在被白布覆盖的天子遗体上扫过,突然回头,望向身下的迢迢长阶,最后停留在左侧的林默身上! 那一刻,林默觉得空气都已经凝固成冰。 “宫中内侍呢?”霍光开口问道,声音如同洪钟震响。 他是在问我吗?林默瞪大了眼睛,干裂的嘴唇想要撕开一道裂缝,好像眼前之人正在用一双无形的手撬开他的嘴巴,要将他心底的秘密一把掏出。而自己能做的,就是如实回答。 对面,左千秋紧紧锁眉,微微摇头。这不是警示,而是救命!在左千秋的眼中,无知的林默就像是即将跳进深渊的醉汉。这一句话说不对,搞不好就要搭进去一条命! 幸好,霍光身后的张安世开口了。 “回大将军,天子内侍们已经被拿下,关押在前殿画室,以备审问。宫女们就在关在殿中,以防宫女与阉宦串供。” 张安世的语气平稳舒缓,透露出他稳重持重的性格。 也许是张汤之子的出身给了他底气,在当今的大汉朝廷中,能像他一样不以谄媚姿态面对霍光的人屈指可数。 一旁的田延年马上开口:“大将军,陛下素来不喜兵甲随行,今日在前往皇后寝宫的路上暴毙而亡,当时只有这些内侍宫女随侍左右,必须严加审问。” 相比于张安世,大司农田延年的语气要缓和许多。他虽然祖上是齐国贵族,但是真正帮他敲开仕途大门的,还是霍光大将军府长史的身份。也正是因此,霍光对他比对张安世更加信任。 霍光听完两个人的回答,没有多说,就像他几十年来在这前殿宫门前表现的一样,他再一次脱下了鞋子,踏进了那一湾脚印中。 缥缈烛光里,老霍光面如枯槁,仰望着天子的遗体。 这一次,没等皇帝问询,老霍光率先开了口。 “陛下,臣,来晚了。” 无论是张安世田延年,还是林默左千秋,此刻都只能望着霍光的背影。没人知道,他在与这一番与天子的最后对话中,有没有落泪。 可是林默听得出,这一声“陛下”,霍光是动了感情的。 【(汉武帝)后元二年,帝崩于五柞宫,入殡于未央宫前殿。】 十三年前,老霍光也是在这未央宫前殿,仰望着汉武大帝的遗体,只是那时他身边拉着年仅八岁的小太子刘弗陵。那时他以为,自己余生的使命,就是把帝国交到这个年幼的孩子手中。 十三年后,还是在未央宫前殿,他又仰望着刘弗陵的遗体,白发人送黑发人,与这个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与这个对自己信任有加,联手挫败一起又一起阴谋的合作者,永别。 谁能知道他不长的余生,又将如何寄托呢? 林默望着霍光,慢慢走上原本只有皇帝才能走的正中台阶,一步一顿,像自己刚刚一样,停在龙座前,轻轻掀起了白布的一角。 霍光凝视着刘弗陵的脸,嘴唇微动,说着只有他们君臣两人才能听清的话,然后轻轻盖上,转身下阶。 大将军的脚步,停在宫女们面前。 “天子驾崩时,可有异样?” 那些哭泣的女人们见到霍光,如同见到了救星,争着跪在他的面前喊道:“大将军!奴婢冤枉啊!求大将军明察!” 没有霍光的命令,田延年不敢进殿,只能扶着殿门冲女人们喊道:“你们不说清楚,大将军如何救你们!” 一个宫女连忙抹干了眼泪,颤抖着嗓音道:“回大将军,今日天子说多日未见皇后,甚是想念,便要去北边的椒房宫。可是路上,中黄门聂臧突然叫停了龙辇,说是听见天子不适,便上车查看。” 说着她哽咽了一下,另一个宫女则趁机抢过话头,连忙道:“聂臧进去片刻,就喊‘太医令’,‘太医令’,奴婢们以为是天子不适,正要去传太医,就听见聂臧喊‘天子驾崩’了!” 霍光面无表情的听完宫女们的话,转身出殿,看向门口的田延年。田延年当即会意答道:“已经问过太医了,未见中毒迹象。” “中黄门聂臧也在画室么?”霍光转而问张安世。 所谓画室,不是指后世的画画教室。而是汉代宫殿中的别殿,取参赞筹划(画)之室的意思。刘弗陵在世时,曾多次让霍光藏身画室内,听取其他群臣奏对以作评价。 张安世答道:“与其他黄门俱在画室,因其是陛下最后所见之人,特命人单独看押……” 张安世话没说完,就听一名羽林郎疾驰而来。 “报将军!聂臧他……”羽林郎紧张的喘着粗气。“聂臧他撞柱自尽了!” 林默望向霍光,那警觉表情,一如嗅到血腥的苍狼。 ------------------------------------- 【人物小传】 刘弗陵,武帝少子,母钩弋夫人。八岁继位,以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御使大夫桑弘羊辅政。后上官桀为子娶霍光女,生女入宫为后。在位其间,金日磾早逝,政事悉决于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不满,勾结燕王与长公主作乱。霍光平之,自此武帝托孤臣仅霍光一人,信任更加。元平元年夏四月,崩于未央宫,年二十一。六月入葬平陵。(节引班固《汉书》,非杜撰。) 第117章 昭帝遗诏 霍光听到聂臧的死讯,没有开口,快步赶向画室。 田延年紧歩跟随,张安世见召集其他羽林郎已经来不及,便对林默喊道:“你跟着来!” 林默没想到,自己竟被点中,心下窥探历史的好奇心起,迈步就要走,却听左千秋在耳边低声道: “站远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小心林氏无后。” 这一声提醒不像是嫉妒与恐吓,林默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的更多是关心。他有些好奇,林有一族对这位左千秋到底有何种恩惠,能令他对自己如此照顾。 林默跟随霍光等人来到画室门口,两个羽林卫正在威吓着其他太监以维持现场秩序。从太监们颤抖的四肢看,他们并不比前殿的宫女们硬气多少。 两个羽林卫见霍光到了,连忙行礼,解释道:“禀大将军,末将奉命看守诸黄门内侍,那聂臧虽在内室,但触目可及,本无大碍,却不料他听见外面传禀大将军入殿的声响,突然以头撞壁。” 田延年打断问道:“常人撞头不过晕厥,一击而死少之又少,如何这无力的内侍一击便可毙命?” 羽林卫回答:“末将本以为他是晕厥,可是谁能料到,那墙壁上竟然有一处凸起的砖块,聂臧又以天灵撞之。尖石入脑,故而当场毙命。” 林默扫过两个羽林郎满是鲜血的手,又望向角落。一具被放平的男尸静静躺在阴影中,而墙角石壁上的一滩黑血像蜘蛛网一样张开,腥臭之味提鼻可闻。 此羽林卫可没有闲心为死人搭白布,死尸裂开的脑壳就这样袒露在外。脑浆与血液的混合物很快就招引了数十只蚊蝇盘旋其上,现场之恐怖恶心,就是最十八禁的电影也难以模仿。 林默自诩见过了大场面,面对此情此景,还是要花大力气才能压抑住喉头的呕吐物。不过他已经决定,哪怕连穿越的基本环境都没搞清,一会也一定要找个没人处好好吐一番。 霍光的表情依旧严肃,似乎惨烈的死状丝毫不能引起他情绪上的波动。 “聂臧死前,可有遗言?”他问向太监们。 其中一个小黄门跪着匍匐上前,磕头如捣蒜的答道:“回大将军,聂大父……” “住口!腌臜秽物,大将军面前也敢称呼大父!”田延年一声断喝,吓得小黄门更加惶恐。 “大将军恕罪!大将军恕罪!聂臧平日对小奴等人多有照拂,小人等才称其为……” “接着说遗言。”霍光止住了他的解释。 “是……是……”小黄门擦着额头上的汗道:“那聂臧只是留言,说陛下手捂心口,直言心痛,似是老病发作。今日我等侍奉陛下饮食,每一味菜肴瓜果皆有试毒,确无端倪。聂臧说……” 小黄门突然止住,眼神望向霍光身后的张安世。 张安世脸色平静,似乎根本没有在意。 霍光道:“说,但有隐瞒,碎尸万段,阖族腰斩。” 小黄门吓到了极致,高喊:“他说张将军是祖传的酷吏,定会为难小人们。他以身谢罪,求大将军放过小人!大将军明鉴,小人不想死啊!” 等两个羽林郎连忙将已经快要崩溃的小黄门拉到一旁,田延年低声道:“臣听闻,陛下近年来几次以心口痛传太医,太医令多番诊治,也难以根治,此次又未发现毒迹,看来陛下果真是旧病复发……以身谢罪,保全小辈。这聂臧倒是仗义之人。” 哦,心脏病。林默听着,大致理清了事情的经过。 且不说自己怎么就穿越错了,就说这眼下情况,乃是大汉第八位皇帝汉昭帝在前往皇后寝宫的路上突发心脏病而死,负责宫廷宿卫的张安世第一时间控制了现场,将随行的宫女太监分开囚禁。太监头聂臧怕接受言行审问,畏罪自杀。 说到底,就是个正常死亡。刘弗陵信任霍光,就算是阴谋杀害刘弗陵,也根本达不到谋取权力的目的。所以这大概率就是一场正常的皇帝驾崩。 穿越前,他一心都扑在汉武帝一朝的史料研究上,对于后面的历史虽有涉猎,却没有深入研究。自己珍藏的那套二十四史,关于汉昭帝一朝也只是匆匆略过,此刻刚刚穿越,就陷入这压抑的宫廷气氛中,林默一时也想不清后面的历史发展是什么。 “大将军。”张安世开口,将林默的思绪拉回。“这聂臧之死,到底是和在下有关。张安世请大将军详查!” 林默一惊,心想着张安世好厉害啊,一点含糊都不忍。不过细想也是,天子近侍畏惧自己而自杀,如果将来算起后账,将刘弗陵之死定成人为,这张安世就算真清白,也逃不了一番折磨,还不如此刻大大方方主动提出,也是为将来减少后患。 果然,霍光虽然表情仍然严肃,语气却缓和的说道:“安世不必如此。你是陛下一手提拔,老夫绝不相疑。今夜宫中前殿尽少宿卫,以防谣言外传,这是老夫的意思,你不过是按命行事。聂臧之死,责任在老夫,安世不必忧虑。” 张安世听到霍光如此说,眉头稍稍舒展。可林默看去,那田延年似乎略有失望之情从脸上划过。 乱,宫闱官场,历来就是一个乱。 霍光带着几人返回前殿宫门前,一路上脚步由慢到快,显然是心中的决断渐渐成型。 最后,在返回前殿宫门前,霍光对两位重臣说道:“天子驾崩,实乃天命,我等虽有悲痛,但仍应以国事为重。” “大将军所言极是。”田延年附和着。他明白,霍光说天子之死是天命,等于承认刘弗陵是自然死亡,不必再花费人力追查。 “延年,速令大将军召集重臣,商议陛下……”他顿了顿,有些无奈的纠正了称谓。“商议先帝尊号,还有继位之事。先帝无嗣,只要驾崩的消息传出,天下诸侯无不遥望未央宫,有些甚至会按捺不住,携刀兵以问九鼎。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必须早做决断。” 田延年眨着眼睛,每一次眼皮的翕动就像是一处顿笔,将霍光说出的每个字铭记在心。这些年他就是靠这手绝技获得霍光青睐。 “安世,宫中宿卫还有赖于君。此时人心浮动,尤其是皇后那边……” 霍光对张安世说着话,却见对方的视线慢慢从自己身上移开,望向身后。 “尔等何事?为何无令而离值守?” 霍光等人循着张安世的视线回头,见刚才看守太监的两个羽林卫,正从阴影里探身近前。 那两名羽林卫跪地行礼,低头答道:“刚刚那小黄门说,天子驾崩前,还有一句遗言。” 霍光一听有天子遗言,连忙问道:“抬头回话,先帝说了什么?” “陛下遗诏” 为首的羽林卫拉长了声调,对着霍光猛然拔出腰间军刀,大喊道: “诛杀霍氏!!!!” ------------------------------------- 【人物小传】 霍光,霍去病同父异母弟,随霍去病至长安,入侍(武帝)左右。武帝病重,以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及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受遗照辅佐少主(刘弗陵),行周公之事。太子袭位,为孝昭皇帝。后霍光女嫁于上官子,生女入宫为后。金日磾早亡,上官桀、桑弘羊勾结燕王与长公主谋反,霍光平之。元平元年,昭帝崩,以霍光孙女为皇太后。 第118章 羽林刺客 寒刃破空弹出,劈向霍光的下颚。 几根断裂胡须如飞絮飘散。 林默出于本能,飞身将霍光一把撞开,挺起胸甲硬生生接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刀刃划过甲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金铁交错溅起的火花,仿佛要将这夜幕点燃。 “小林子,横戟啊!”左千秋看到此刻动手,一边高喊着提醒林默,一边挥舞着手中长戟冲向另一刺客。 林默受了提醒,翻转长杆,和左千秋一左一右,与那两个刺客缠斗起来。 “有刺客!护卫大将军!” 田延年连忙去搀扶被踢到墙角的霍光,声嘶力竭的呼救。 张安世此时也是一脸惶恐。他虽然官居右将军,可毕竟还是文官,多年来所谓的“带兵”不过是宿卫宫禁,没有真正经历过真刀真枪的血战。 毫不掩饰的说,刚刚虽然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刺客的异常,但是真的看到那明晃晃的刀剑砍向霍光,他还是不由自主的僵在了当场。 直到听见田延年的呼救,这位右将军才反应过来,转身冲台阶下的羽林郎们高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护卫大将军!” “住口!” 张安世话音未落,却听见身后捂着肋部的霍光一声断喝。 “谁知道台下之人有没有此二贼的同党!他们上来,是来救的,还是来杀的?!传令下去,胆敢入阶者,杀无赦!” 张安世被霍光教训的恍然大悟,连忙冲着台下的羽林郎高喊:“任何人不得上殿,入阶者杀无赦!” 只见台阶下,已经拔剑正准备冲上来的卫兵们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的望着彼端的长官。他们素来以遵令为本,听到张安世的话,很多都连忙抬起脚尖,向后退去。 可是居中的二十余人,却面露凶光,脚步不仅不退,反倒迈的更加果决坚定。他们边冲,还边向身后的羽林军喊话道: “张安世谋害大将军,我等怎能上当!兄弟们,冲啊!” 羽林军们彻底乱了。 张安世历来以酷法治军,军令如山,可是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高台上有人重重踢了大将军霍光一脚,并且四个羽林军已经两刀两戟乱战一团。 张安世是反贼?还是眼前的冲在前面的同袍战友是反贼? 未央宫的晚风,给不出答案。 ------------------------------------- “大将军,他们杀上来了!” 田延年瞥见那二十余个冲上台阶的羽林军,知道他们定是两个刺客的同伙,连忙拉起霍光往前殿的大殿内躲去。 可是霍光两眼目光如炬,一把将他推开蹒跚着走到张安世身边夺过右将军手中佩剑,剑指台阶上狂奔的刺客同伙高喊: “擅入阶道者为叛贼!擒杀者封侯!” 看见霍光站到张安世身边的一刻,真正的羽林卫们再也没了犹豫。他们立刻分清了局势,提着长戟军刀大步追上了刺客。 就这样,林默与左千秋在宫门前厮杀,羽林郎与刺客同党在台阶上缠斗。霍光站在两片杀场中间,不动如山,像此前无数次一样,静静的等待着敌人败死在自己眼前。 林默虽然刚刚穿越,但是仗着原宿主本身的矫健体格,还有穿越前培训的格斗身法,几个回合下来,并未让对手沾到丝毫便宜。 不仅如此,短兵相接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很快就适应了长戟,并开始寻找克敌制胜之法。 汉代长兵,以戟矛为大宗,当时长枪尚未普及,更遑论后世的各路传世枪法。林默在挥舞长戟时,不拘泥于戟刃的劈砍之法,将培训时学会的枪法杂糅其间,一阵左突右进,逼得对面刺客连连后退。 最后他猛地抓住长戟尾端,接着冲劲将戟杆向前一送,那戟戈“噗”的一下扎进了敌人的肋间,痛的对方仰天长嘶,林默紧接着回手一拉,将敌人拉倒在地。 左千秋见他取了胜机,一个虚晃砍向自己对手下盘,然后回身一戟砍在倒地之人的腿上,断了他再起之危险。只不过过了片刻,那行刺之人已经成了再也不能直立的废人。 剩下一人,林默和左千秋以二敌一,自然是胜券在握,没有几下便前后夹击将其制服。 此时,守候在司马门的大将军扈从们也听到了杀声,赶来与其他羽林军,将二十余个叛党尽数擒杀于前殿台阶之上。 鲜血流淌在汉白玉的台阶上,一场宫变被扼杀在萌芽中。 霍光走到那被林默刺破肋骨的刺客前,冷面问道: “先帝死前真的有遗命,说是诛杀霍氏?” 那刺客青筋暴起,忍着伤口的剧痛喊道:“老贼,你霍氏一族霸占权位,排除异己,残害忠良,昔之诸吕尚不能及汝万一!天子遗命,诛杀霍氏,以肃刘氏江山!” 霍光一阵冷笑:“依你说,这若是天子遗照,当从聂臧口中传出。可是此人乃老夫所荐于先帝。莫说他不敢如此,就是真的,他聂臧认识的那几个字,也根本说不出这番话。说,幕后主使是谁?” 那刺客高喊道:“霍氏无道,天下人人可诛之!”说罢,他突然咬舌根,一股鲜血顺着嘴角流出。 “快扼喉!他们含了鸩丸!” 林默连忙去卡那人的下颚,可是为时已晚,只见那刺客喉头一咽,露出一阵痛苦表情。 “呵呵,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那刺客留下最后几个字,咽了气。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其他的刺客们像是心有灵犀,全都高喊着相同的八个字,随后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药,死于当场。 “大将军,这些人……”田延年思忖着这八个字的意思,回头望向霍光,却见大将军铁青着脸,当下便连忙住口。 却见张安世突然跪地,将头顶的冠帽捧在手心,高举于顶,向霍光道:“大将军,羽林军混入了刺客,卑职万死难辞其咎。且适才危难之时,若非大将军明察,卑职险些引刺客同党近前,酿成大祸。卑职羞愧,请大将军将卑职发落有司。” 霍光倒是没有惺惺作态,只是冰冷的答道:“张将军若想要老夫的命,刚刚老夫刚上台阶,便可命人乱刀砍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张将军切莫自责,查清是何人将刺客带入羽林军才是当务之急。” 这就是霍光的厉害,他从不会沉溺于虚伪的道德之词,只会让身边的每一个人,用实绩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忠诚,证明自己的价值。 张安世闻言,连忙承诺将彻查羽林军,待挖出主谋后,再谢罪辞官。 霍光接着望向林默和左千秋二人,特别是林默,他从刚才的打斗中就一直观察着这个舍身救了自己一命的年轻人,此刻他轻抚着林默胸前被利刃割破的甲衣,拍了拍林默的胸膛道: “好身手,叫什么名字?” 林默闻言,干练答道:“回大将军,末将林默,静默的默,关内侯林有,是末将家祖。” “林有……”霍光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从前。“老夫记得他,他可是骠骑将军麾下的猛将。” 骠骑将军,已经成了霍去病的代称。 霍光点点头,又问了左千秋姓名,对二人道:“今日起你们不必在宫门前戍卫,跟着老夫随行护卫。” 左千秋连忙兴奋的应答,林默则学着行礼应诺。 田延年在旁,小声进言道:“大将军,前殿遇险,难保后宫安稳……” 霍光点头道:“走,去椒房宫看望皇后!” 说罢,他疾步下阶,踏着敌人的鲜血,穿过叛徒的尸体,脚步姿态之沉稳,一如几十年来无数次在这未央宫中表现的一样。 左千秋引林默紧紧跟着,偷偷问道:“小林子,我记得你不是墨汁的墨字?” 林默应付道:“你记错了,我是静默处之的默,历来都是这个默字。” 他说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个小小的羽林郎,此番会在史书上留下姓名吗? ------------------------------------- 【人物小传】 张安世,武帝朝酷吏张汤之子。汉武帝时,门荫入仕,起家郎官,授尚书令,迁光禄大夫。昭帝继位,霍光以朝无旧臣,拜右将军、光禄勋,用以自副,被天子评为“辅政宿卫,肃敬不怠”,受封富平侯。后以功进车骑将军。(节引班固《汉书》,非杜撰。) 第119章 祖父,我怕! 椒房宫作为后宫之首位,毗邻三大殿,坐落在未央宫中北。 自从大汉王朝的首任皇后吕后入主此殿开始,椒房宫就一直是大汉皇后的正室寝宫。 有人说,此宫之所以命名为椒房,是因为宫殿的墙壁上使用花椒树的花朵所制成的粉末进行粉刷。颜色呈粉色,具有芳香的味道且可以保护木质结构的宫殿,有防蛀虫的效果。 而另一种说法则显得浪漫许多:椒者,多籽。 居椒房宫者,多子多福。 但是如今居住在椒房宫中的皇后,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上官皇后的出生,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 当年还是武帝朝,位居九卿太仆的上官桀看出霍光官位虽低,却备受皇帝信任,便让自己的儿子上官安迎娶了霍光的嫡女为妻,生下了一个白嫩可爱的女儿。史书没有记载她的名字,只留下一个略显苍白的代称:上官氏。 人们本能的相信,两大家族的名望和背景,将给这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娃带来幸福的一生。 仅仅过了六年,这份祝福便成了现实。 始元四年,也就是霍光和上官桀一并成为托孤大臣的第四个年头,小皇帝的监护人鄂邑长公主突然提出,要为刚满十二岁的小刘弗陵娶一个皇后。 立后并非小事,尤其是在外戚权重的汉代,皇后一族将成为帝国内不可忽视政治力量。他们既可以成为皇帝治理天下的左膀右臂,也可以成为皇权的最大威胁。远的可以追溯到诸吕乱政,险些毁了刘氏江山;近的就是武帝朝的卫氏集团,诞生了卫青和霍去病两大帝国擎柱,甚至连霍光都可以算作这个政治集团的延续。刘弗陵冲龄即位,能够成为小皇帝外戚的家族,很可能重现当年卫氏集团的荣光和权势。 上官桀敏锐的嗅到了这个机会,在他眼中,年仅六岁的小孙女是大汉皇后的不二人选,尽管她甚至连什么是婚姻还弄不清楚。 上官桀先找到了霍光,他希望这个被先帝比作周公的亲家公,能够支持他们共同的血脉入主凤位。可是霍光的回答令上官桀十分失望。 “孩子还小,再说。” 什么孩子还小?放屁!你根本就是害怕我的儿子成为国丈!你不想我上官桀借此机会压过你! 上官桀如此想着,转身投向了鄂邑长公主的一方。而淫乱成性的长公主正需要有人帮她为自己那些胯下男宠寻得高官厚禄,这点霍光做不到,可是上官桀却答应的很痛快。 二人一拍即合,当年三月,十二岁的刘弗陵便和年仅六岁的上官妹妹一并坐到了婚床上,结束了他们无比单纯的童年和童真。 可是政治联姻,永远逃不开政治的宿命。到达权力巅峰的上官桀并没有满足于荣华富贵。 根据史书的说法,上官桀勾结辅政大臣桑弘羊,还有燕王和长公主谋反。流淌在小上官身体中的两股血脉,眨眼间成了势不相容的水火。 上官氏的人生在两年后迎来转折。她的祖父最终选择发动叛乱,然后被她的外祖父击败,整个上官一族被霍氏屠戮,连她那姓霍的母亲也未曾幸免。 整个家族中,只有年仅八岁的上官皇后活了下来。人们本以为汉昭帝在此次政变中失去了外戚,却渐渐发现,作为皇后的外祖父,霍光直接将外戚的权位从亲家手中抢了过来。除了姓氏上仍保留着上官二字,上官皇后已经正式回归了母族,成了一个真正的霍家人。 今晚,年仅十五岁的皇后独自守在椒房宫中。 她的丈夫刚刚暴毙,而她的祖父,则在经历完生死考验后,赶在来看望她的路上。 ------------------------------------- 林默紧紧跟随着霍光的脚步,他发现老人的步速比刚刚在前殿明显快上了许多。 这充分说明了一件事,老霍光真的惦念自己的外孙女。 临进椒房宫的宫门,左千秋一把拦住了林默。身前的张安世和田延年,也已经停住了脚步。 椒房宫是后宫,霍光作为皇后的外祖父自然可出入,他们可是外臣,擅闯内宫,这可是大罪。 林默只能隔着门框,遥远巴望着霍光的身影。 “别瞎看,真以为大将军看上你当女婿了?” 左千秋拦着林默提醒道。 林默答道:“我这不是担心大将军安危嘛,你想想,这一屋子宫女如果也被叛贼收买了,一哄而上将老人家勒死,你再想去护卫还来得及吗?” 当然,他绝不是真的对霍光负责。他不过是想一睹上官皇后的真容,毕竟十五岁就成了太后的女人可不多见。 左千秋答道:“不用你操心。大将军早就下令,椒房宫中除了常年服侍皇后的老姑姑,其他的宫女太监一律不得入殿,只能在庭院中做些打扫换洗的差事。所以眼下这椒房宫中,根本没有外人。” “没有宫女?”林默不解。“那皇后当得还不如大户人家的小姐呢!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入殿?” 左千秋压低了声音道:“还不是怕陛下……先帝雨露外流!我可是听说,先帝这几年除了皇后,哪家婕妤妃嫔都不能宠幸,只能找皇后……” 投鼠忌器,心照不宣,林默明白了左千秋的意思,连忙点头。果然,他透过门槛,果然看不到其他年轻的宫女,只有一个老婢女跪在外殿。 张安世和田千秋都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没有人在意他和左千秋。林默趁机往拱门中多探了半个身位,望向内殿中隐约露出的皇后尊容。 “婷儿……你要节哀……”霍光的声音从殿中传来,紧接着是一段呦呦的哭泣声。 毫无疑问,这哭声来自上官皇后。 林默望着,只见霍光站立在门框边缘的位置,似乎在对眼前卧榻上的皇后解释着。 突然,林默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一双手臂突然保住了霍光的腰腹,然后散落着瀑布般茂盛乌黑长发的女人紧紧保住了霍光,啜泣着将自己娇美苍白的面容迈进了老人怀中。 那抱着霍光的女人,应当正是大汉史上最年轻的皇后、太后:上官氏。 “祖父,我怕……” 霍光苍老的手轻轻抚摸着怀中皇后的额头,眼神慈祥的说道:“不要怕,祖父在。” 好美的女人啊,林默凝望着皇后的侧颜,心中不禁为刘弗陵可惜。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霍光终于从皇后寝宫中出来,随即下令:“皇后悲痛,先帝的丧葬之事就不要惊动她了。她需要好好休息。张将军,宫中如今大乱作祟,加派人手戍卫椒房宫。” 张安世连忙答道:“卑职领命。卑职这就去办。” 临出椒房宫中时,霍光特地下令,除了老姑姑任何人不得进入寝室一步。 “任何人不得靠近椒房宫,老夫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婷儿。” ------------------------------------- 【人物小传】 上官桀,汉昭帝上官皇后祖父。初任羽林郎,以勇力着称,迁侍中、太仆。后元二年授左将军,与大司马霍光等人受命托孤,封安阳侯。昭帝年间,联姻霍光,以子上官安娶霍光女,生上官氏,入宫为后,上官一族日以骄淫,并深怨霍光。元凤元年,上官桀勾结御史大夫桑弘羊、燕王刘旦谋乱,事败被杀,全族被诛。皇后母亦死,为皇后年少不与谋,故得不废。 第120章 义士左千秋 林默和左千秋依靠着前殿的宫门休息,尽管台下已经被大将军府的卫兵包围守护,可是霍光还是只允许他们二人上阶护卫。 这倒不是担心刺客,而是因为他和田延年与张安世,正在殿中商议着要事。谨慎的霍光,甚至担心风声会泄露他们的秘密。 林默试着去偷听一墙之隔的对话,可惜,里面的人声如同蚊蝇振翅,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清。 “小林子,你今天怎么如此有精神?往日你不是好吃懒做的?” 左千秋打着哈欠问道。尽管大将军突如其来的青睐让他兴奋,但是连夜鏖战加上一夜未睡,眼看到了天蒙蒙亮鬼见愁的时候,他的上下眼皮还是不自主的打起架来。 林默苦笑了一声,随口将改变归因于初入沙场的兴奋。 其实早在穿越前,他就为了迅速适应穿越后的突发情况,在体力和精力方面进行了特训。在观复科技,他曾经试过连续72个小时不睡觉,其中直到第63个小时,仍能清醒的背出古文名篇《报任安书》。 他岔开话题问道:“对了,左兄,你觉得家父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个非常鸡贼的问法。他不能直说自己不知道林家与左千秋的渊源,因为那很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怀疑。这种看似闲聊的话题,却能套出左千秋与林家的故事,比直接问更加有效。 “自然是我左某的恩人。当年在战场上,要不是令尊替我挡下那一箭,哪里还有我左千秋穿上这羽林铁甲的今天!小林子你放心,我左千秋虽然是个武夫,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在这宫中当差,处处陷阱,人人野兽,我左千秋替你一一挡之!” 林默点头,他很庆幸自己空降此世,能遇到左千秋这样的义士。刚刚与刺客大战时,他就发现,左千秋处处维护自己,好几次甚至置个人安危于不顾,要不是自己本身经受了格斗的培训,恐怕这位左大哥就要为自己牺牲了。 林默倒指着身后问道:“左大哥,你说大将军他这会儿在商议何事,非要在先帝的灵前……” “嘘!” 左千秋连忙止住他的话。“小林子,你可记住了,别以为在宫中行走比上阵打仗安生。今天这些刺客,根本算不得危险。你可知在这宫中,何物最危险?” “何物?” “多心!好奇!” 左千秋长叹一声道:“有的人说了不该说的,死了;有的人看了不该看的,也死了;甚至有的人不说不看,只是因为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就被人像拔草一样拔掉!这些年这些事我看的太多了,反省下来,唯有不闻不问,不乱走乱动,守住自己的本分,安安心心当好一把刀。” “刀?把自己当成刀?” “对,杀人的刀!这就是朝廷养我们的用处啊!” “可如果执刀人败了,我们还不是要随死陪葬?”林默不能理解左千秋的话。 “难道你还想自己主宰命运?你就是把刀,今天在这位大人手中,明天在那位大人手中。只要你不是执刀人,你就只能认命!就说昨天那些宫女,她们哭得那么凄惨,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给陛下陪葬?这就是她们的命。” “陪葬?”林默瞪大了眼睛。 “这才几个?等着看,后宫嫔妃,正在排着队上吊呢……” 两个人正在说着,只见灰蒙蒙的夜幕下,两个男人快步跑上了台阶。 “那是范将军和任军监,快起来!” ------------------------------------- 前殿大堂内,昭帝刘弗陵的尸体静静的躺在铺满厚冰的棺椁内。他还没有入葬帝陵,晶莹的冰块比谣言的金银,更能减缓尸体的腐坏。 霍光站在大殿内,怒目而视,瞪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两个男子。 他们一个叫任胜,是大汉羽林监,另一个叫范明友,是未央卫尉。 除了官职,他们还有一个更显赫的身份——大将军霍光的女婿。 这也是他们在黎明前夜跪在此地的原因。 “好啊,你们两个厉害啊,一个未央卫尉,一个羽林监,竟然让人从你们眼皮子底下送进来二十多个刺客!” 霍光当着田延年和张安世的面,对自己的女婿毫不留情。 “父亲,小婿对此事实不知情……”任胜委屈的答道。他是羽林监,羽林军中出了叛徒,他的责任最大。 而霍光的规矩,是有责就要担责。 “不知情?你是羽林监你就该知情!” 霍光的斥责如同巨龙咆哮,震的宫殿内的荧光都随之战栗摇摆。 “父亲,未央宫中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是小婿失察。小婿这就带人去查,定要将那主使揪出,碎尸万段!” 四女婿范明友是军人出身,说起话来比次婿任胜要果决干练的多,这也是霍光更青睐他的原因。当然,这会霍光是谈不上青睐的,要不是这二人是他女婿,他早就将他二人逮捕入狱了。 “查?你们手下的人若是可靠,那刺客又怎会有机会?追查刺客之事全凭张将军操办,但有涉及到你们,唯张将军是从。” 林默在宫门口听着霍光的安排,心中暗想,这老头果真是厉害啊。 看上去是在责骂自己的女婿,可是神不知鬼不觉竟然将最难的差事甩给了张安世。虽然张安世是纵览宫中宿卫的右将军,可是羽林监和未央卫尉都是霍光的亲女婿,他怎么指挥得动? 这会又说要全听他张安世的,摆明了就是查不出奸细,就要他张安世背锅!这会先帝已死,新帝未立,只要霍光一句话,他这个右将军马上就会变成阶下囚! 霍光没有回头,可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身后张安世复杂的表情,还有田延年阴影中的浅笑。他铁青着脸,接着对两个女婿道:“眼下还有更重要的差事交给你们。” 任胜、范明友闻声,知道老岳丈即将有重要任务下达,立刻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任胜,你去联络京辅校尉赵广汉,封锁长安诸门,无我令牌,只鸟不得出城!” “范明友,你现在就带兵,带大将军府的兵马,去三公九卿的府上,亲自把他们接来宫中。老夫要在此地与他们商议大事。” 两个女婿严肃的应诺,临出殿门前,都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向高台上的先帝棺椁,脸上满是不安和疑惑。 晨光熹微,刺破未央宫的血雾氤氲。 林默望着两个女婿的背影,听着左千秋偷偷讲述此二人的身份地位,终究忍不住好奇,偷偷扭头望向殿内,望向面如死水的霍光,还有表情肃穆的其他人。 棺椁静静的躺在高台上,散发着死亡的腐朽气息。 他不禁好奇:到底有什么事,需要在死人的尸体前决定呢? ------------------------------------- 【人物小传】 范明友,霍光之四婿。始元元年起,以军功授羌骑校尉、护羌中郎将、未央卫尉,后迎娶大司马霍光第四女。元凤三年,授出任度辽将军,大败乌桓,受封平陵县侯。霍光病逝后,失兵权为光禄勋。地节四年,自杀于家中。 第121章 议立新君(上) 刚过辰时初刻,司马门前就已经停下了十几辆黑压压的马车。 一脸紧张的公卿们怀着忐忑的心情走下马车,身边大将军府的卫兵与其说在保护他们,不如说是在监视。 丞相杨敞第一个走进了司马门,他的身后紧跟着御史大夫蔡谊、太仆杜延年、太常苏昌、宗正刘德、少府史乐成、廷尉李光、执金吾李延寿、大鸿胪韦贤等人。 最后一个下车的光禄大夫丙吉环顾四周,轻轻叹了口气。 所有人已经听说了皇帝驾崩于未央宫的消息,他们大致能猜到今天会议的议题,也大致能猜到会议的凶险。 未央宫的天空,压得很低,令人喘不过气。 “丞相,慢些走,慢些走……” 御史大夫蔡谊快步追上杨敞,小声在其耳边询问道:“丞相大人,大将军有没有说过属意之人?” 杨敞是大将军府长史出身,也就是霍光的秘书出身,众臣都认为他和霍光心意相通。 杨敞回头,见到蔡谊那诚恳的眼神,还有衮衮诸公同样焦虑和企盼的神情。 今天各位重臣,大多整夜没有合眼。他们并非是为皇帝的英年早逝所哀伤,而是都在忧虑蔡谊口中的这个问题。 大将军属意谁啊? 而对于连这个问题都读不懂的人来说,是没有资格站到未央宫的朝堂之上的。 所有人都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刘弗陵死了,但是他没有子嗣。 新皇帝大概率要从诸侯王中产生。拥立何人继位,当时今日这个紧急会议最为重要的议题。 这是历朝历代最为敏感,最为凶险的议题。 因为谁如果在这个议题上敢和大将军不是一条心,他很有可能就会随先帝而去。 刘弗陵的死太过突然,众臣根本来不及摸清霍光属意哪位诸侯王。 大多数与会者费尽一生爬上高位,今天却都反而期望自己不够格参加会议。常人只看到一步登天的拥立之功,而公卿们眼中,眼前的玉阶通向的乃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也是蔡谊不顾身份仪态,在杨敞耳边窃窃私语的原因。他们都希望能提前知道一个名字,这样一会说出来,能够保住一家富贵。 “蔡公,诸公……”杨敞轻轻叹了口气。“我杨敞今日和诸位一样,都是怀着极为悲痛的心情出门的。在下只知道天子驾崩,举国同悲,其他的,杨某也和诸位一样。” 此话一出,所有公卿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去。 杨敞的眼睛环视四周,突然发现同样担任过大将军长史的丙吉也赫然在列,连忙补充道:“但是只要大将军在,这天下就不会乱!诸位请放心,只要我们紧紧跟随大将军,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他叹了口气,后悔自己差点祸从口出。 他暗想,自己就不该好心宽慰他们!要说忧虑,这在场诸位,谁能忧虑过他杨敞? 杨敞的忧虑,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要说是大将军心腹,杨敞这两年着实是算不上了。这不仅是因为当上丞相后,与大将军从隶属变成了平级,他无法再以原先的低姿态面对霍光,更是因为在上官桀谋反时,率先获悉的杨敞并未提前告知霍光,只是装病在家以逃避未知的灾祸。 那一刻,他看出了自己内心对霍光的恐惧和动摇,霍光也看出了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的那条忠犬。因此,霍光后续提拔了田延年、丙吉等人,变相放弃了杨敞。 直到先帝刘弗陵有一天突然下诏,提拔杨敞成为了御史大夫。没几年,又在老丞相死后将他补缺为丞相。杨敞起初还以为是大将军重新要启用自己,可是与先帝的那次单独奏对,让他看清了局势。 “杨卿,朕任卿为相,是要卿来辅佐朕的。” 当时皇帝的这句话,曾让杨敞冷汗直流。因为他听得出,皇帝的后半句是: “不是让你去辅佐大将军的。” 皇帝在从霍光麾下挖人!最起码,是在挖自己。 而在说出上面这句话不到两年,刘弗陵就暴毙而亡。 杨敞回头,望向眼前通往前殿的高高台阶,他突然觉得,这也许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踏上未央宫的台阶。 众公卿阴沉着脸鱼贯入阶,在走到一半的时候,全都停住了脚步。 昨夜二十几个刺客的尸体,像柴堆一样码放在台阶正中,伤口处外翻的血肉如同鬼魅狞笑,血腥恶臭招引着蚊蝇萦绕其间,地上早已干涸的血渍,提醒着众人在这座宫殿中上演的一次次惨烈屠杀。 杨敞闭上了眼睛,选择沉默绕道。 他知道,这是大将军除了谨慎以外,最擅长的另一件武器——恐惧。 他曾听大将军亲口说过,恐惧比皮鞭更易治人。 群臣的脸上也都闪过惊恐,然后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 ------------------------------------- 林默早就看见了那恐怖的尸堆。即便是左千秋,也对这“壮丽”景象目瞪口呆,他们二人能做的不过是收敛情绪,静静的等待着尸体在夏日的晨光中慢慢发酵。 林默看着诸位衣冠楚楚的大人从身边走过,他叫不出众人的名字,但是从他们的皱眉中,他知道这些人一定有生怕被人夺取的东西。 比如富贵,比如名利。 “合门!” 待公卿尽皆入宫,田延年在殿内喊道。 林默和左千秋分别从两侧关上宫门,在合门之际,他的视线透过门缝不停地窥视着殿内。 朝日阳光已经将殿内点亮,他的视线和殿内的公卿一样清楚。 所有人进殿,都是一愣。 因为已过花甲之年的大将军霍光,此时正跪在大殿内,跪在通往刘弗陵棺椁的台阶之下。 “臣霍光不德,引血溅宫门,惊扰陛下安息,臣有罪!” 说完,他俯身叩头。 杨敞等人哪里还敢站着,一个个全都跟着下跪磕头,口中附和着:“臣等有罪!” 扣完头,霍光起身,对身后的“同僚们”说道:“诸位快快请起,是老夫惊扰宫门,与诸位何干。延年,向诸位说下昨日之事。” 众人起身,听田延年说了先帝暴毙死因,还有昨夜霍光进宫遇到假冒羽林卫刺客的事情,全都发出一声惊叹。 皇帝新死,还有人敢行刺霍光?难道这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林默窥见,霍光沉默着扫视着众臣的表情,每一个都没有放过,但是除了惊恐,他看不到其他。 林默暗想,霍光在寻找神色异常之人,他怀疑主使是公卿,不过他没有找到嫌疑人。 “今日请诸位早来,是有要事商议。” 诸臣屏气凝神,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着霍光说出那个属意的诸侯王的名字。 “先帝驾崩,未留皇子承嗣。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觉得,谁可入承大统?” 众臣沉默,他们知道,无论霍光直接说,还是先问再说,这都不是自己该开口的事情。 谁知道他心里想的谁,反正不是我。每个人心中都如此想着,未央宫前殿一片沉默。 霍光扫视众人,威严道:“不急,一个一个说。” 众人闻言,瞳孔突然放大,后颈不约而同感到一阵寒意。 ------------------------------------- 【人物小传】 杨敞,为弘农杨氏第一世祖。赤泉侯杨喜曾孙,太史令司马迁之婿。历任大将军府军司马、长史,大司农。上官桀谋反,杨敞知之不敢言。霍光平叛,以杨敞不言,不予封侯。后升任御史大夫,后为昭帝任相,封安平侯。 第122章 议立新君(中) “太中大夫孔德,你先说。” 听到霍光点名,角落里的男人抖似筛糠。 “大将军,臣……不知。” 霍光冷冷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平日稳坐高堂之上,对朝政指指点点,如今国本未定,这么大的事,竟然说不知道?” 孔德连忙跪了下去,豆大的汗珠了一地。 “夏侯胜。”霍光又问向孔德身边的男子。“你是大儒简卿的弟子,饱学之士,你说,帝位空悬,谁能继之?” 夏侯胜是宿儒,可不是大官。他在官场上根基浅薄,全仗着学名混上了公卿之位。眼下他摸不准霍光的意思,断不敢开口,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霍光的脸色愈发难看。 林默看着啧啧皱眉,一边的左千秋见状,连忙推开他:“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啊,里面商议这么大的事情,说不准就要出人命,你看什么,不怕眼珠子抠出来?” 林默不解:“出人命?这不是议事吗?” 左千秋道:“议事?大将军需要和他们议事吗?选在陛下棺椁前,又垒起来尸堆,目的不就是威吓诸臣,不让他们反对大将军所提的人选嘛。” “不对,那样的话,大将军应该先提出来一个人选,然后问谁反对,可是到现在大将军也没提出过一个人名。我怎么看着,大将军是真的想让众臣说出一个可用的人选呢?” 左千秋听了也是一头雾水,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大将军难道真的是在为众臣的不担当、不作为而恼怒?最后,左千秋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和林默偷偷观望起殿中的情况。 说话间,地上已经跪了六七个公卿,而大将军霍光,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朝政悉决于霍光,这样的场面持续了太久,以至于公卿们根本不相信,霍光是真的在询问他们的意见。 “大将军!”正在此时,角落里的光禄大夫丙吉站了出来。这个身高不高,甚至还有些驼背的男子,说起话来却完全不像前几人那般卑微。 “自先秦至世宗武皇帝,只有君命臣,从未听过臣立君之理。且立嗣践位,乃帝王之家事,臣等外人,不足与闻。还请奏皇后商宗室议。” 言下之意,这老刘家皇帝死了,主事的就是你霍光的外孙女,当今皇后上官氏。谁当皇帝是你们姓霍的和姓刘的定,跟我们这些打工的大臣没关系,别逼着我们表态了。 田延年反驳道:“我等今日所议之事,非臣立君,乃是奉了皇后之命商议政事。最终人选,自当由刘氏宗法定,可是为天下万民计,我等公卿的意见也不得不说,否则何意言忠君?何意言爱民?” 霍光望着丙吉,眼神复杂。他在想,这个同样出身与大将军长史的旧部,会不会也走上杨敞的老路,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 最终,在一段压抑的沉默后,霍光望向了人群中的宗正刘德。 所谓宗正,就是朝廷里掌管皇帝亲族或外戚勋贵等有关事务之官。西汉沿置,为九卿之一,历来由皇室贵族担任。 如今的这位宗正刘德,乃是前任宗正刘辟强之子,再往上追溯,祖上这一脉乃是出自刘老太公第四子,也就是汉高祖刘邦同父异母的弟弟刘交,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刘德年少时喜爱谈论政事,被汉武帝召见于甘泉宫奏对,被评为刘氏的“千里驹”,称得上年少成名。后成为宗正。如今这继位的人选,倒是有他首倡最为合适。 刘德见霍光点到自己,也不惶恐退缩,也不莽撞开口。他是刘氏宗亲,总不能像丙吉说的“不足与闻”,总得说出一个有些公信力的名字。 只见他气定神闲的思考了片刻,然后拱手答道:“祖宗有法,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陛下与上官皇后无子,故无立嫡立长之分。然世宗武皇帝仍有子为王,可从武皇帝诸子中,选嫡长立之。” 世宗武皇帝,就是刘弗陵之父,汉武帝刘彻,谥号孝武,庙号世宗。 刘德的意思,就是刘弗陵虽然无子,但是刘彻还有儿子在世,可以行兄终弟及,或者弟终兄及,让刘弗陵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继位。 此言一出,殿中的诸臣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纷纷点头应和,却不料一个粗壮的声音响起: “哈哈哈,武皇帝嫡长子?世宗哪里还有嫡长子?难道你要立已经已故的先太子吗?” 先太子刘据,是当年刘彻和卫子夫所生的太子,后来被诬陷以巫蛊妖术诅咒父皇,无奈起兵叛乱,失败身死,史称“巫蛊之乱”。 这肆无忌惮的说话之人,乃是本朝的名将,后将军赵充国。他屡立战功,曾被汉武帝接见嘉奖,堪称军中难得的耆老宿将,就连霍光也不敢怠慢处之。眼下边境无战事,老将军正在长安休养,不想遇到了皇位更迭这样的大事。 “赵将军说的哪里话,宗正大人说的很明白,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今武皇帝虽没有嫡系血脉在,可是诸子中,仍有广陵王健在,正年富力强,有长君之风,当可为嗣!” 众人循声望去,见喊话的人乃是司隶校尉陈辟兵。此人与赵充国曾互有弹劾,只是被先帝压住,没有发作。此时站出来反驳,一时也分不清是仗义执言,还是因私反驳。 “刘胥……”霍光默默念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当年汉武帝正式册封的皇子共有六人,包括戾太子刘据、齐怀王刘闵、燕王刘旦、广陵王刘胥、昌邑王刘髆,还有就是汉昭帝刘弗陵。其中戾太子死于巫蛊之乱,齐怀王和昌邑王早死,燕王刘旦因为参与上官桀谋反自杀,除了刘弗陵,哥六个就只剩下广陵王刘胥。 而广陵王刘胥不仅命长,还身体好。据说他和当年的项羽一样,力能扛鼎,还能空手和熊罴猛兽搏斗,颇有一股战斗民族范儿。 也许汉武帝觉得四肢发达者必头脑简单,因此早就明示不会立刘胥为嗣。 可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伙早已不复当年之莽,身边子女绕膝,治下百姓近万户,性子上也不再张扬,而是渐渐沉稳下来。甚至大旱之年,他还请亲自为百姓求雨,在长安诸臣中一直流传着贤名。 “广陵王……长君……”霍光念着念着,口中刘胥的名字,渐渐变成了“长君”二子。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望着诸臣,视线最后落在杨敞身上。 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杨敞低眉不语,保持着沉默。 霍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是锋利的刀刃。 田延年望着霍光的眼神,眉宇间有些焦急。他似乎有话在喉不吐不快,可是霍光却迟迟不许,急的他手心生汗。 一个清澈的声音在大殿中中响起。 “广陵王不能继位!” 只见丞相杨敞身后,御使大夫蔡谊挺身出列,攥紧了拳头。 蔡谊很紧张,因为,他要用身家性命下注了。 他赌的,就是帝国的皇位。 “哦,御史大夫有何高见?” 霍光望向蔡谊,眼神深邃如渊。 ------------------------------------- 【人物小传】 夏侯胜,西汉朝今文尚书学“大夏侯学”的开创者,曾任光禄大夫、长信少府、太子太傅等职。。夏侯胜少孤,勤奋好学。曾受《尚书》学专家倪宽的弟子简卿问学。史载其“为学精孰,所问非一师也。”宣帝时立为博士,创今文《尚书》“大夏侯学”。 第123章 议立新君(下) 蔡谊紧张的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广陵王不可立!” 他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再次重申了自己的立场。 政治上最忌讳树敌,但是今天,在这个决定身家命运千载难逢的一刻,他不惜得罪一个王,也要将这拥立之功牢牢抓进自己的手心。 在他心中,陈辟兵要么是昏了头的白痴,要么就是被广陵王买通了的内应。 因为现今这个局面下,立谁,也不可能立广陵王,什么“长君之风”,放屁,国家现在的长君只且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霍光! 年过六十的大将军,还算不得一个“长”字嘛! 这世上有一个最粗浅的道理,钓鱼的时候,饵料要选择鱼爱吃的鱼虾,而不是钓者爱吃的红烧肉。 难道今天这场面,不是一次垂钓吗?拥立新天子登基,这就是他们每个人人生中能钓到的最大的一条鱼,在这种场面上,谁会真的发自内心的说,谁适合帝位,谁不适合帝位? 只有有权力授予帝位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评价,他们这些公卿要说的,根本不是自己认为谁能当这个大汉天子,而是要用他们的口,说出霍光属意的人选! 蔡谊早就坚信,在权力的游戏里,没有掌握至高权力,就不配思考,他们能做的,只能是迎合。 他今天就赌定要迎合霍光心中所想,赌定霍光绝不想要一个所谓的“长君”。因为霍光的权力,从根本上就来自于两个字: 托孤。 一旦长君上位,哪里还有他这个托孤大臣的立锥之地?长君势必会在朝堂上安插自己的亲信,哪怕只抛出高位,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抢着成为他的亲信,甚至连霍光多年来的那些拥趸心腹,也会像墙头草一样重新拜倒在新的劲风之下。 蔡谊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别说什么国有长君是社稷之福。他只相信人性,残酷的人性,自私的人性。 在众人的目光中,霍光问道:“御史大夫何以言广陵王不足为嗣?” 蔡谊对此早有准备,他向前迈了一步,站到整个大殿的焦点位上,就像是赌徒将所有筹码推了出去。 “广陵王嗜喜巫蛊之术。” 他这话一出,身后已经是一片哗然。蔡谊冷笑了一声,接着道:“广陵国处楚地,自古民间尊尚巫鬼之事。广陵王豢养女巫李女须,专弄巫蛊鬼毒之事。那李女须还曾自称世宗武皇帝上身,为广陵王晓喻天命!” “广陵王都已经是诸侯王了,还想晓喻何种天命?”群臣在后议论起来,他们无不惊诧于耳中听到的消息。 汉代历任君王最忌巫蛊之术,汉武帝曾以此逼得嫡长子刘据谋反,引发“巫蛊之乱”。如今说广陵王私下豢养巫女,不仅直接断送了广陵王的继位可能,甚至会直接降罪灭国! “广陵王行巫蛊之术,御史大夫可有凭证?”不等霍光追问,刚才拥立广陵王的陈辟兵已经迫不及待的开了口。 蔡谊没看陈辟兵一眼,他的目的不是说服陈辟兵,他的观众,只有霍光一人。 “广陵王之事,只要召来国相一问便知。朝廷只需要降下圣旨,要广陵王交出李女须,蔡某断定,广陵王必不从命。” 陈辟兵道:“孤证不立,三人市虎。就算是广陵国相在此亲口说出,恐怕红口白牙也不足信。大将军,卑职以为,可以请广陵王来长安,是非曲直,由其本人亲自陈说。” “对!大将军,让广陵王来当面说清楚!不然有些奸人借机攀诬,重演巫蛊之乱,恐怕要为祸朝纲!” 陈辟兵身后,几个与广陵王有过交集的公卿渐渐站了出来。他们的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怯懦。 对,面对霍光,他们不敢发声,只有唯命是从。可要是面对蔡谊,或者其他任何人,那么每个人就要为自己的利益争一争了。 召刘胥入朝,这不是一个手段,而是一个结果。 汉律诸侯王非召不得入长安。此时如果朝廷正式发出召刘胥入长安的诏书,不论什么理由,在其他人,尤其是其他诸侯王看来,就是要拥立刘胥为帝。 这可是值得慎重的大事。 “陈辟兵!你说谁是奸臣?!你就是这么和长官说话的吗?!” “蔡谊!别给我摆什么臭架子!辅政重臣是大将军,百官之长是丞相,我和你同是公卿,大殿之上知无不言,大将军都没怪罪,你要禁了天下言路吗?!” “陈公,休恼。” 霍光止住陈辟兵,面色依旧冷峻问蔡谊:“那御史大夫觉得,谁可继位?” 蔡谊的眼中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光泽。他知道,这就是亮出底牌的时刻了。 “昌邑王刘贺,乃世宗武皇帝血脉亲孙,可入继大统。” 蔡谊说完,整个大殿静了下来,群臣的声音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毯压了下来。 “刘贺?御史大夫要立那个竖子!” 片刻沉静后,未央宫前殿炸开了锅。 ------------------------------------- 刘贺,昌邑王刘髆之子。而刘髆,是汉武帝与最爱的李夫人唯一的儿子。 早在刘弗陵还未降生,甚至可以追溯到钩弋夫人还未进宫时,刘髆一直是汉武帝最喜爱的小儿子。 很可惜,他的母亲李夫人死的太早,外戚舅舅李广利又没有像卫青霍去病一样成为帝国新的擎柱,甚至还最终投降了匈奴,这就导致刘髆没有从昌邑王的位子上再进一步。 和刘弗陵一样,刘贺在幼年便失去了父亲,承袭了昌邑王的王位。作为天子年幼的侄子,年轻的昌邑王不用担心来自长安的监视和猜忌。 他是天地间最无忧无虑的少年,他是那片土地上至尊的王。 此时,当刘贺的名字响彻未央宫时,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就像后世所知的那样,封国内外,一直传布着年轻昌邑王的荒唐行径。据说他流连于烟花柳巷,王宫中的歌舞十二个时辰不曾停歇。他喜欢纵马围猎,马蹄踏过农田,还会引起他得意的笑声。甚至还有人说他不学无术,年近弱冠,竟然连一篇像样的文章都读不出。 可是故事传来传去,却总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朝廷方面从来没有收到过关于昌邑王谋反、聚兵、行巫蛊之事,或者其他不忠不孝行径的举报。 人们都说刘贺荒唐,可是到底荒唐到什么程度,却没有一个人拿得出铁证。 要知道从武帝颁布推恩令削藩后,朝廷就极力压制众诸侯王。诸侯王动辄得咎,能像刘贺这样顶着荒唐名,却从未被处罚的,可是一个都没有。 说白了,刘贺在封国再荒唐,也不过是个年轻孩子胡闹。试问这些诸侯王在封国内哪一个不是骄奢淫逸? 诸侯王的位置尴尬啊,他们的荒唐未必是罪,但是励精图治当圣人,一定为天子所不容。 这也就是蔡谊敢于提出刘贺继位的原因。 有黑点,没石锤,还年轻,一个标准的小傀儡。 他赌定霍光会喜欢。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除了刘胥和刘贺,霍光和朝廷也没得可选了。 皇位注定要在武帝的血脉中产生。而武帝除刘弗陵外的五子中,戾太子和燕王都是反动派,齐怀王刘闵一脉断绝,就只剩下广陵王和昌邑王这两脉了。 “对,可立昌邑王刘贺!” 蔡谊身后,一些后知后觉,或者早有此意只是开口慢了的人,渐渐站了过去。而其他人,也在经过计算后,站到了以陈辟兵的身后。 朝臣中,隐隐形成了广陵王和昌邑王两派。 丞相杨敞站在中间,沉默不语。 霍光的视线扫过杨敞,又望向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脸色如乌云,似乎并未被蔡谊的话打动。 会议进行到现在,大将军属意谁的问题,仍旧没有答案。 ------------------------------------- 【人物小传】 刘髆,汉武帝刘彻第五子,母为李夫人。刘弗陵未生时,以少子为爱。武帝天汉四年立为昌邑王。在位十一年薨,谥号哀,子刘贺嗣。 第124章 带走调查 扒在门口观望的林默和左千秋二人虽然没有说话的权利,但光是看着殿内剑拔弩张的压抑气氛,二人都不约而同的感到咽了口口水。 “这大将军迟迟不开口,真是急煞人也。” 左千秋早就忘了自己那个“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别问”的告诫,和林默一样沉浸在这场大汉王朝最机密的八卦中。 “不应该啊……”林默嘀咕着道。 “怎么不应该?”左千秋不解,似乎林默语气里对会议内容有所了解。 “大将军不应该如此沉默。”林默解释道。“国之大事在嗣与戎。武帝有六子,如今能够继位的只有广陵王和昌邑王两派,大将军昨夜和大司农田延年在宫中已经筹谋了一夜,应当早就有所决断,怎么此时倒像是刚刚获悉似的?” 左千秋被林默的话大动,若有所思的点头:“有道理啊,小林子你这脑子果然好使!” 林默继续道:“还有这田延年似乎也不太对。” 左千秋连忙望向田延年,只见昨天晚上还出谋划策的大司农,在群臣争议的时刻,反倒是躲到了大将军的身后。 “许是昨天晚上商议后,困了?” 林默摇头:“昨夜左兄你也见到了,那田延年处处看张安世的笑话,摆明了是对其他重臣抱有敌意,恨不得自己上位取而代之,是个野心极强之人。今天这会上,他怎会将拥立新帝的不世之功让给蔡谊和陈辟兵之流?” 左千秋顺着林默的思路想,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林子,你说……大将军不会是想自立为帝?” ------------------------------------- 林默摇头:“你说的我想过。可大将军如果那样安排,首先这前殿外就不能只是你我两个人把守,恐怕一个营卫都不够。再有,历朝历代自立者,无不是先抛出自立的决断,再看诸臣的立场,哪有向大将军这样,等着重臣推选自己吗?” “哦……哎,何为历朝历代?难道除了前秦,还有皇帝吗?” 左千秋冷不丁的一句话,惊得林默差点漏了陷。他连忙解释:“啊……先秦有夏商周,再往前有三皇五帝,那时的君主据说都是推选上来,德高望重能者居之,不看血缘宗法的。” 左千秋正要夸奖林默博学,只听里面霍光开口,二人屏气凝神,尽皆聚过神去。 “诸公且慢,且慢。” 在群臣叽叽喳喳的议论之后,霍光开了口。 “诸位的意思,霍光已经明白了,所议者,不过是广陵王与昌邑王。二王皆是世宗血脉,虽有不足,但都有入继大统的资格。眼下陛下……” 他说着,突然有些哽咽的望向刘弗陵的棺椁,然后带着悲痛意味接着说道:“先帝已逝,皇后仍在。无论二王谁继承大统,今之皇后都是明之太后。容霍某禀明皇后,改日再议。” 蔡谊听到“改日再议”,心头像是泼了凉水一般失落。他豁出身家性命推选昌邑王,同时也是正式站到了广陵王刘胥的对立面。 那广陵王终究是实力雄厚的藩王,一旦知道大位未定,而挡路石就是自己这个御史大夫,难免不会派出杀手彻底铲除自己。当年长安城中可是没少发生诸侯王谋杀当朝大臣的事情。 今天的朝议只有定下来昌邑王的新君资格,彻底绝了广陵王的野心,他蔡谊才能安心。 蔡谊见霍光要走,连忙道:“大将军,议立新君乃是大事。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此事迟迟未定,候选人选一旦泄露出去,难免不会横生事端。古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霍光的脚步,在听到蔡谊口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八个字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就连一旁的田延年,也猛然回头,眼中充满了惊诧。 “蔡公,你刚才说什么?”霍光剑眉竖起,眼神像利箭直插蔡谊的心脏。蔡谊从来没见过霍光如此严厉,一下子吓了个激灵。 “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霍光走到蔡谊面前,以极大的威吓之力罩住了怯懦的御史大夫。 “蔡公觉得,新君之事是谁能断?这个乱,又是何人作乱?何人受其乱?” 在朝议之前的讲解中,田延年并未告知诸臣昨夜刺客死前高呼的口号,正是这两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蔡谊不知所以,还以为自己哪里冒犯了霍光,连忙向后退了几步道: “蔡某思念先帝,言语不当,还请大将军恕罪。” 霍光环视重臣,见众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威势吓得低了头,才说道:“诸位都是朝廷公卿,自然是知道,今日之事乃是天机,不得泄露。但凡老夫听到坊间有关于今日朝会的一句流言,还请诸位不要怪老夫不讲同僚情面。” 面对颤栗的诸臣,霍光最后说道:“先帝刚去,长安城有些妖孽就忍不住冒头。还请诸位行事小心谨慎,这是为大汉社稷计,更是为诸位的身家性命计。” 霍光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向大殿正门。林默和左千秋连忙打开中门,将耀眼天光送进了压抑寒冷的大殿。 ------------------------------------- 霍光乘坐车马返回了大将军府。临出宫门前,他特地嘱咐下人多送赏赐给林、左二人,并让二人先回营房休息,不久之后当有重用。 林默和左千秋立了大功,自然今日是不用接着值守。皇位的更迭跟他们这些小兵没关系,左千秋特地带着托了相熟的小太监,弄了点御膳才有的好酒好菜,用荷叶包了,打算带回营房和林默好好庆祝一番。 林默这次铁了心作见证者,只想做个看客,自然也不用像上次那般忙前忙后,此刻也乐得和左千秋这个老实人多享受下难得的古代生活。 左千秋带着他横穿了三大殿,穿梭于雄伟巍峨的殿宇间,听着沧池流水潺潺,望着廊桥飞跨云屋,林默恍然觉得自己比那个躺在前殿棺椁中的刘弗陵幸福多了。特别是当他从那些小太监身边走过,高高挺起男人的胸膛时,这种幸福感就更加强烈。 “但愿以后观复科技别挖出太监坟。”他暗自祈祷着。 “小林子,今天晚上带你赌个大的。上次樊大头赢了我一吊钱,我今天非得让他连本带利吐出来!” 左千秋一脸得意,横戟在肩,带着林默大摇大摆的跨进了营房院落。宫中特地为他们这些羽林军安排了几个不大的院落,按营班分配,俨然就是他们的家。 可是眼前的景象,差点让他惊掉了下巴。 往常人声嘈杂的热闹营房,此刻竟然空空如也。 羽林郎们的被褥私物散落一地,洁白的墙皮上满是污泥脚印,庭院中羽林郎饲养的鸡鸭、土狗毛絮满地,菜叶横飞,整个营房像是被土匪打劫了一般。 “反了天了!谁砸羽林军的场子!人呢,都死哪去了?!樊大头!” 他焦急的喊着,诺达的院落却没有人回答他。 “左千秋,林默!” 突然有人从背后喊出他们的名字,二人回头,见是一队陌生的卫兵围在了门口。 “你们是……” 能在宫中行走的兵卒,基本都是大将军霍光的手下。左千秋虽然愤怒,但还不至于失了理智。 “二位勿忧。我们是右将军麾下士卒。”卫兵中为首的一人回答道。“宫中宿卫已经被未央卫尉范明友将军的部下接管。各营中的羽林军,已经尽数被右将军带走核查。” 林左二人对视,才想起上午朝议时似乎不见张安世开口,原来竟是忙于查办羽林军奸细,竟然连议立新君这样的大事都不管了。 “诸位兄弟,这营中的羽林郎都是我左某的过命兄弟,左某保证,他们绝不是奸细,还望诸位能够向张将军禀明……” 左千秋历来最重义气,此刻忙着向卫兵们解释,仿佛一个委屈的老农。 卫兵道:“有话还请向张将军当面说。我等奉了张将军将令,来请两位。” “请我们?去哪?” “诏狱,走。” 左千秋闻言,手中的酒壶失手落地,溅起一地酒花。 林默也是一脸懵,他早看书上说进了廷尉诏狱不死也要掉层皮,此去难免凶多吉少。 难道这次的穿越之路,这么快就走到头了吗? ------------------------------------- 【人物小传】 刘旦,武帝刘彻三子,广陵厉王刘胥同母兄,母李姬。 及戾太子败,齐怀王薨,旦自以按次序当立,上书求入(宫)宿卫。上怒,下狱,削其三县为惩。昭帝立,益怨霍光。及鄂邑长公主、上官桀与霍光争权,私与燕王交通,谋共杀霍光,迎立燕王旦为天子。事败,天子下诏责之,旦自缢死,随其自杀者二十余人。天子赦其太子为庶人,赐旦谥曰刺王,国除。 第125章 诏狱听审(上) 林默和左千秋随着甲士们来到了诏狱,这个在史书上和地狱一样恐怖的地方。 盖奉诏以拘囚,因以为名。 所谓诏狱,即奉皇帝诏旨治狱。里面关押的囚犯不是寻常罪人,他们往往都是皇帝极度关心的大案要案中的嫌犯,大多数可以算作政治犯。 历史上历朝历代都存在诏狱,无论治世乱世,这里都是恐怖的代名词。不要奢想诏狱里会按照律法办事,嫌犯还能说什么“在我的状师抵达前,我不回答任何问题”这样的鬼话。诏狱中的游戏规则只有一个,就是皇帝的意志。而关进诏狱来的人,一般皇帝都不怎么喜欢。 西汉初年平定诸吕叛乱的太尉周勃,晚年曾被汉文帝短暂的关入诏狱。就是这样一位在沙场和官场屹立不倒的雄杰,回忆起诏狱经历,也不由得发出“安知狱吏之贵乎”的感慨。 林默踏进这座恐怖堡垒的时候,还以为这里会像影视剧中表现的一样,到处是哀嚎,遍地是血污。 可是等他进入其中,才明白真正的恐惧,并非来自于视觉的冲击。 恐惧,来自于联想。 诏狱的地面很干净,每一块黑色的方砖,都打磨的宛如镜面般光滑。所有的牢房都被高墙封闭,外面经过的人,根本不知道牢房中关着何人,听不到他们的呻吟和喊冤,更重要的,是不知道狱卒们正在对犯人们施展怎样的酷刑。 唯有经过牢门是,门上那小小圆洞中透出的幽幽目光,让身处走廊中的林默不寒而栗。 那目光中满是杀意,满是怀疑,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小白兔,正从狼的世界经过。 “左兄,这是诏狱吗?我看比未央宫还干净。”林默轻轻问道。 左千秋答道:“你以为诏狱是哪,腥臭的肉脯吗?东边挂肋条,西边挂人腿?告诉你,这里关着的好多都是两千石以上的大人。说不准哪天天子就会驾临,隔着门口的小圆洞听审呢!听说当年景帝朝,有位公卿下了诏狱,每日行刑都高声大喊陛下圣明,结果一天突然被告知无罪释放,还官复原职,就是因为皇帝来诏狱时,听见他皮开肉绽时还喊皇帝圣明,就相信他是真的冤枉。” 林默点着头,望着身边经过的一个个门洞小孔,发现好像并没有哪个喊出“皇帝圣明”,不禁为他们前途捏了把汗。 左千秋指着经过的牢房接着道:“还有这墙壁高耸,不像寻常牢房用木栅栏,里面关的谁从外面一览无余,这里的牢犯根本不知隔壁是谁,就是怕犯人串供,或者外人窥探要案细节。可以说除了廷尉和皇帝,没有人知道这诏狱里到底关了谁,到底关了多少人。” “哦,有道理。不过左兄,你看你我二人,会关在哪个牢房里?” “我……”左千秋被他这一问,脸色瞬间煞白。 林默心中暗笑。他其实并不担心即将遭受的审问,最多就是酷刑拷打,能打死最好,这样他就能直接回到现代,好好问问陈老自己到底怎么穿越一下子晚了几十年。反正从已知的历史看,历史的走向并没有和史书有什么差距,很快新的天子就会确定,然后就是…… 他正在想着,卫兵们在一座牢门前停下。 “这、这、这就到了?” 面对阴森的牢房,左千秋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他早就听说坊间传闻的诏狱十大酷刑,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第几关。 “左兄,别怕。”林默投来坚定且自信的眼神。 “嗯,我们是冤枉的,他们会放我们出去的。”左千秋自我安慰。 “不不,我是说别怕疼,人死很快的。” “小林子,我……!!!” 左千秋来不及骂出口,牢门已经打开。 右将军张安世正一脸浅笑的望着他们,张安世身后,是一个同样身着公卿衣冠,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 林默和左千秋记得,那人是今晨参与朝议的公卿之一,廷尉李光。 “末将……左……”左千秋正要颤抖着行礼,却听张安世先开口道: “左千秋,林默,今日劳烦你们来听审。” “大人,我们是冤枉的!”左千秋下意识的开口哀嚎,却膝盖跪到一半在空中僵住,要不是林默搀扶,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右将军说,我们是来听审的?那我们不是犯人?”林默倒是保持着冷静。 张安世道:“你们自然不是犯人。如果你们是内奸,那我和大将军此刻都是叛徒的刀下亡魂了。” 廷尉李光说道:“二位的壮举右将军都已经告诉了李某,二位救护大将军,乃是扶保大汉江山的功臣,李某钦佩啊。” 左千秋心头的重担瞬间卸下,憨笑道:“都是小林子……这位林郎官的功劳,末将不过是帮衬着……” 林默则连忙道:“都是大将军洪福齐天,陛下神恩眷隆,末将等人不过是尽忠职守,安敢揽天功于己身?” 林默心中暗暗摇头,心想这位左大哥人是厚道,可是情商太低了。 下属施恩于领导这种事,领导可以真诚感谢,但是下属自己绝对不能承认。领导遇险,说到底是不光彩的事,你不仅不帮忙遮掩,还承认是自己的功劳,这让领导的脸往哪里放? 本来立功的事,最后反目成仇,招惹领导记恨甚至报复的情况不胜枚举。所以史书上历来勤王救驾者,要么极度谦恭退让,对功绩闭口不谈,要么就被批评为居功自傲,不得好死。 这不是说皇帝小心眼,而是权力他从来不宽容。 哎,我的左大哥,看来你仕途不顺,没有青史留名,还是有个人原因的。 林默正想着,却见左千秋望了眼房中的犯人,突然失声大喊道: “孟博士?你怎么在此?” 张安世问道:“怎么,左郎官识得此人?” 左千秋道:“此人是我……” 林默已经看出来,这个“孟博士”身穿羽林军轻甲,一脸丧气,一定与刺客脱不了干系。如果左千秋说出与此人有瓜葛,可是要引火上身。他连忙拦住左千秋,插话道:“此人是营中一个老人,我与左兄见过,可是不熟,不熟。” 他轻轻在左千秋耳边道:“左兄,我们是来听审的,少说,多听。” 左千秋也不是傻子,片刻震惊后,他恢复冷静说道:“此人往日在营中以文墨为业,起草些文书,我们便以朝廷所设的‘五经博士’拿他打趣,喊他孟博士。怎么他是刺客同党?” 张安世摇了摇头,身后的李光解释说,现已经查出,那些刺客都是当年上官桀余党,他们伙同羽林军中一员中郎将,欲刺杀霍光,然后挟持上官皇后,发出诏令,召广陵王刘胥入宫继位,借以扳倒霍光,为上官桀报仇。 这位“孟博士”收了那中郎将五百金,帮助伪造刺客们的调档文书,并利用职务之便偷盖了羽林监任胜的印玺。如今那中郎将已经自杀,人证只剩下这“孟博士”一人。 李光道:“此案是右将军查出,本官在旁辅助,大将军之婿亦牵涉其中。为公允起见,张将军提出,请两位大将军信得过的忠臣为旁证,旁听审问此犯。” 林默明白了,此案牵扯到刘胥,影响太大,特别是羽林监任胜的卷入,听起来倒像是故意把霍光拉下水,这样的结论报上去,霍光难免不会怀疑张安世的用心。 自己和左千秋在未央宫救了霍光,眼下是大汉朝头牌大忠臣,霍光定然不会怀疑,倒是最好的证人。 更何况张安世说是请自己和左千秋听审,可是门口那黑压压的甲士将门堵死,自己哪里还有不听的可能。 林默和左千秋互望一眼,尽称遵命。 李光安排他们落座,自己也和张安世入席,然后换上一副极为严肃的面孔,对枷锁间毫无生气的孟博士喊道: “开审!” ------------------------------------- 【人物小传】 刘据,汉武帝刘彻嫡长子,母为皇后卫子夫。七岁立为皇太子,深得武帝喜爱。武帝末,卫后宠衰。时江充用事,与太子及卫氏有隙,遂借巫蛊事至太子宫掘蛊,声称得桐木人。太子无以自明,乃于征和二年捕杀江充,又发宾客士卒与丞相刘屈氂等战长安市内。兵败亡匿,为吏发觉围捕,被迫自杀。后车千秋为其讼冤,武帝乃族灭江充家,作思子宫、归来望思之台。后追谥曰“戾”。 第126章 诏狱听审(下) 孟博士对被控罪行供认不讳。 整个审讯过程,这个目光空洞的犯人,大多是在“是”与“不是”间挑一个作答。除了零星几个问题令林默印象深刻。 李光:“刺客混入羽林军之事,羽林监任胜知情否?” 孟博士:“不知情。都是我偷偷将调令文书调换,借职务之便窃了任大人的印玺偷盖。他们假冒之人也都是良家子弟,本就是羽林军招募之人,任大人即便起疑,也是断无发现的可能。” …… 李光:“你说这些刺客要挟持皇后,召广陵王入朝继位。这么重要的事,何以告诉你一个末吏?” 孟博士:“刺客都是武夫,少有知道朝廷文书格式的。我负责羽林军文书起草周转,见过不少天子诏书。他们说,到时要我帮他们起草诏书,诏书内容就是召广陵王入朝继位,草稿就在我枕下。” …… 李光:“这些刺客有没有说,后续要如何处置皇后?” 孟博士:“他们说,上官皇后是当年上官一族的叛徒,待广陵王入朝,他们要杀了皇后祭天。” …… 李光:“右将军张安世抓捕你后,到廷尉参审前,你有没有受到严刑拷打,或家人要挟,或者重金收买?” 孟博士:“小人是孤儿,没有家人。自落网以来,小人身上没有一处受伤。” “直接回答,有没有接受拷打!” 张安世一声断喝,惊得林默左千秋差点从席子上跳起来。这一嗓子,让他们隐约看到了当年酷吏张汤的影子。 孟博士:“没有。” …… 李光:“就你所知,羽林军,甚至宫中宿卫、内侍、大将军府的护卫中,还有没有刺客余党?” 孟博士:“没有了。刺客以机密为要,不愿多布人手,但求一击毙命。” …… 离开诏狱,回到营房的路上,晚霞赤燃千里,左千秋怅然若失。 “左兄,你好像很为这位孟博士惋惜。怎么,你们是好友吗?”林默问道。 左千秋望着昏黄的晚霞道:“好友?算不得,只是有一次任大人要责罚我,那孟博士在旁垫了句话,帮我解围。以后就成了点头之交。其实诏狱里你的意思我知道,只是刚刚我一句话未曾帮孟博士说过,相比之下,有些过意不去。” 林默道:“左兄,一句话解围的小事,你都如此铭记,真不明白你还是经历过沙场锤炼之人,如何如此心软?” “这是什么话!”左千秋正色道。“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杀伐果断,不是忘恩负义。对于犯我疆土的匈奴、羌匪,我自然是横刀斩之,但是对于施恩于我的好人,甚至是像令尊一样的恩公、贵人,我左千秋只有以命相报,绝不可能忘恩负义。” 林默也不禁慨叹,像左千秋这样的人,也许就是古之侠客。他们只能活在烟雨缥缈的古代,在效率为上的后世,人们心中要装着工作,装着金钱,装着健康,装着压力,根本没有余地再装着那个“义”字。 左千秋道:“对了小林子,刚才你也听审了,右将军和廷尉大人说要带我们去见大将军,你说要是我像大将军求情,能留孟博士一条命吗?” 林默道:“左兄,你是救了大将军,难道右将军和廷尉大人,他们不是在救大将军吗?” 左千秋一怔,忙问道:“你这是何意?大将军还会遇险?” 林默解释道:“那些问题你都听见了,有几个点你想想啊。他们问任胜是否之情,这是干什么?摆明了就是要把大将军的女婿从这场是非中拉出来。” “难道任胜知情?”左千秋惊讶道。 “知不知情不知道,一个女婿半个儿,这要是传出来,大将军被自己的女婿算计,你说大将军一世英名放哪里。所以不管任胜有没有参与,从外人调查的结果,那一定得是没参与。真的假的,就让大将军回家查。” 左千秋恍然大悟,追着问:“还有吗?你刚才说有几个点……” 林默道:“还有就是皇后咯,当今的上官皇后,位置很尴尬。她虽姓上官,可毕竟是霍家血脉。当年上官桀叛乱,大将军连亲生女儿都没放过,却留了她一命,足见对这位外孙女的爱护。你听孟博士的意思,显然是将皇后与刺客放在了对立面。这不就是保住了皇后嘛……朝议你也听了,眼下这皇后的作用可是在立新天子一事上举足轻重啊,大将军决不能丢了皇后这个橡皮图章。所以保住皇后,也是帮了大将军。” “哦,哎,何为橡皮图章?” “不要关注这些细节。”林默将话题拉回听审。“最后就是严刑拷打那段,摆明了,免责嘛,这不算他们救大将军,算他们救自己。” 左千秋听林默解释,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和林默听的不是同一段对话。为什么对方能从里面看出这些门道,自己就只关注孟博士了。 “综上,这孟博士既然已经招供,你我都成了人证,他若是活着,将来有一天翻供,那上面提到的羽林监任胜、上官皇后,还有审讯他的右将军张安世、廷尉李光,甚至是大将军本人,可就都脱不了干洗了。所以他孟博士必须得死,死人就不会改口,这点最重要。” 左千秋闭上了眼睛,默默为这位曾经有一句之缘的袍泽默哀。临了,他又想起一事,转头问林默:“对了,刚才他们还说,刺客要勾结广陵王刘胥……” “嘘!” 林默一把捂住左千秋的嘴:“别的还好说,就是这一点,是本案最为核心的所在,到了大将军面前,甚至从今以后在你的余生里,除了刀架在脖子上,永远都不要再与人提起。” 林默的表情严肃至极,吓得左千秋连连点头。 其实他不是危言耸听。刚刚在听到这句话是,他也是神经一紧。 如果刺客真的是上官桀的余党,那他们杀了霍光报仇便可。二十几个连诏书都没见过的武夫,竟然妄想左右朝政?还要等千里之外的新君入朝才肯罢休,这剧情岂不是太毒了? 要是自己在后世的小说网站上写出这样的剧情,岂不得被读者喷化了? 这句话,有后文。 这就是林默当时心中的本能反应。 ------------------------------------- 当夜,张安世带着林默和左千秋前往大将军府复命。 烛光下,霍光端详着写满审讯过程的竹简,一言不发,他的眼神如火,炙烤着上面的文字,似乎烧化了表面的墨迹,背后的真相就会显露出来。 “子儒(张安世字子儒),你怎么看?” 霍光说着,将竹简递给下手的田延年,眼神望向张安世。 张安世有些顾及的看向了林默和左千秋,二人知趣的要告退,被霍光拦住。 “我们说的是国事,他们二人是国之忠臣,无需避讳。” 张安世这才说道:“卑职以为,当速速召广陵国相入朝,核查广陵王与刺客联系。否则,恐怕危及大局。” 这个大局是什么,张安世没有明说,但是霍光、田延年和林默都能猜到。 正在此时,霍光的管家冯子都突然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无礼!老夫与右将军议事,岂是你能擅闯的!”霍光严厉的呵斥着管家,可是冯子都一脸惊慌,跑到霍光耳边轻声说道: “主人恕罪,后将军赵充国刚才要硬闯府门,小人拦不住,眼下就要……” 话音未落,老将军赵充国已经大马金刀的闯进了厅堂。在场诸人见到他,都恭敬的起身行礼,连霍光都要起身迎接。 “哎,大将军不必,末将也来不及行虚礼,国事为重,就开门见山了。” 霍光和善道:“赵将军请说。” 赵充国严肃道:“刚接到消息,广陵王起兵了。” ------------------------------------- 【人物小传】 赵充国,字翁孙,始为骑士,以善骑射补羽林,为人沉勇有大略,学兵法,通知四夷事。武帝时从贰师将军击匈奴,武帝亲见视其创,拜为中郎,迁车骑将军长史。昭帝时,击羌氐、匈奴有功,迁中郎将、后将军。 第127章 微言大义 田延年最先开口:“后将军,广陵王起兵?可探明了?领兵者是谁?打到何地了?为何广陵国相没有来报?” 赵充国道:“司农大人勿要急躁,那广陵王并非竖起反旗,乃是带着门客,打着入宫吊丧宿卫的名义离开封国。广陵国相想要劝阻,却被广陵王寻了个罪名关了起来。据说广陵王声势浩荡,门客皆骑高马,荷铁甲,负长剑,正奔着长安而来!” 田延年连忙对霍光道:“大将军明鉴,昌邑国在广陵国与长安之间,只怕广陵王挟持昌邑王,到时宗室尽在其手,朝廷再无余地!” 赵充国听完,也是愤恨道:“这哪里是吊丧,分明是谋反!” 霍光面色平静的听完,眼珠一转问道:“广陵王带了多少兵马?” 赵充国道:“据斥候报,不少于两千。广陵王擅离封国,已经违了祖训,如今麾下兵卒庞大,反心毕露,他不怕身死国灭,踏上燕王的老路吗?” 田延年道:“老将军把人想的太善了。眼下陛下驾崩,他是世宗皇帝(汉武帝刘彻)的唯一血脉,连皇后见他面,都要喊一声皇兄。新帝未立,试问天下谁敢治他的罪?!他这是算好了大将军拿他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老将军赵充国一拍条案:“难道朝廷武库中的刀枪,草原上的战马,还有数万精兵强将,都是土胚泥俑不成!” 田延年看了眼有些无奈的霍光,解释道:“老将军息怒。今日朝廷未能议定新君,坊间已经有人谣传,说大将军要篡汉自立,有不臣之心。当此之时,试问大将军该如何处置广陵王?发兵灭之,定会被人说是屠戮宗室,用心可疑,可若是放任不管,那广陵王定会为了一己私欲颠覆社稷。大将军他……难啊!” “大丈夫行事,岂能畏首畏尾。雀鸟叽叽喳喳,难道鸿鹄就不振翅了吗!大将军,今日蔡公所言,正合此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赵充国怒而站起,纂拳怒道:“广陵王虽未敢明言反心,但是谋逆之行昭然于天地。若放任不管,以后诸侯皇子皆效仿行事,带兵逼宫以争皇位,这大汉天下岂不是要亡了?大将军两朝辅政,无愧于社稷,谁若诽谤,末将和军中健儿,愿为大将军作证!当务之急,请大将军命末将率本部人马,前去平息叛乱!” 灯火摇曳,霍光的眼神从犹豫变为坚定。他望向赵充国问道:“后将军就不怕广陵王继位后,清算将军?” 赵充国道:“广陵王笃信巫蛊,行事乖张,将朝廷宗法律令视若无物,这种人如何当得了人君?如果做得了大汉之主!正是不能让此人坐了帝位,末将建议,立刻召开朝会,依御史大夫所奏,召昌邑王入朝继位!” 此言一出,一旁的沉默多时的张安世表情迅速严峻起来。他隐隐觉得,今晚的议论重点,突然发生了转变。冥冥中,那小小的刺客案,竟然成了引发帝国政坛爆炸的引线。 “大将军……”张安世有些不安的开口,旋即又有些后悔自己不够冷静。但是话已出口,霍光的眼神望向他。 “子儒,有话直言。” 张安世狠了心道:“广陵王终究未举反旗,诸侯王携宾客入朝,景帝朝亦有梁王之先例。单从谋反论,今时不同往日,当年燕王谋反,乃是天子降旨平之。此番朝中帝位空悬,大将军若兴兵,乃是以外姓伐刘姓,只怕天下人……” 田延年大喊:“右将军谬也!大将军所为,乃是为保刘氏江山,如何称得上外姓伐刘姓!难道张将军觉得,广陵王当继位吗?” “这……”张安世闭上了眼睛。他不愿惹恼霍光,可是也不愿在田延年的面前低头。正在僵持不下之时,却见霍光打破僵局。 “子儒之言有理,不过天下人怎么看,我们这些公卿说了不算……”他突然望向角落里的林默,开口问道:“林默,左千秋,你二人起于微末,你们觉得,老夫是当迎广陵王入朝,还是拒之?” 左千秋一下愣住,呆呆问林默:“小林子,大将军说啥?” “大将军问你,拥立昌邑王当皇帝,你支持不支持?” 林默低声回答。 ------------------------------------ “当皇帝?问我?!” 左千秋吓得差点哆嗦起来,可是在场几位公卿都齐刷刷望着自己,他还是怯生生站了起来。 “大……大将军,这么大的事,小人等不懂,就不管是谁当了皇帝……” 赵充国见他扭捏,大喝道:“哎,大将军问你谁可为帝,你就老实回答。堂堂羽林郎,怎么如此扭捏,跟个女人似的!” 这句话正正刺中了左千秋的神经。他虽然出身卑微,在大人物面前难免露怯,但是如果有人质疑他的勇敢和刚勇,哪怕这个人是当朝天子,左千秋也要撩开膀子和他理论一番。 “老将军这是什么话!不就是问我谁能当家吗!”赵充国想了想答道:“在我们老家,父在从父,父死从兄,天塌下来辈大的顶着!什么外姓不外姓我不懂,总之这个规矩家家都一样,外人也不能干预……” 左千秋说着说着,只见田延年、张安世的脸上表情越来越僵,他大致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了。 “不过天家帝室,毕竟和农家不同。” 关键时刻,林默站了起来,他轻轻将左千秋压回坐席,对面前的公卿侃侃而谈道: “我朝独尊儒术,而儒家之仁义,实分大小。小家之长,德行以服族人为用,自然当以年齿辈分序。而天家秉大义,牧万民,天子乃天下人之长,德行当感召天地,为万民表率,不可唯年齿计。” 见面前诸人的表情渐渐舒缓,林默的声音也愈发淡定、洪亮。 “过去,周太王废长子太伯而立三子王季,周文王舍弃伯邑考而立武王,所考虑的,就是承嗣之人是否德行堪任,如若长辈不德,则废长立幼可也。广陵王虽为长辈,但行巫蛊,纵叛兵,为王尚且德不配位,更不能继位为帝。小人想只要大将军将一寸丹心昭告天下,宣晓四方,待新帝继位归政于刘氏,天下定然无人敢质疑大将军之忠心!” 林默说完,自信的承受着来自对面的炙热目光。 自己这番话,有一半是从《汉书》上看来的,他自信能够说到诸位大人的心里,尤其是霍光的心里。 田延年和张安世都不自觉的望向霍光,显然这小小羽林郎的话,已经超过了他们所能评判的界限。 霍光没有回答,但是那微微的点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 【人物小传】 鄂邑长公主,武帝女。武帝崩。昭帝即皇帝位,谒高庙。帝姊鄂邑公主为长公主,共养省中。(公主)私近丁外人,欲为外人求封,(霍)光不许。安(上官桀之子)素与丁外人善,长主诏召安女入为婕妤,遂立为皇后。桀等与霍光争权,乃谋令长公主置酒请光,伏兵格杀之,迎立燕王为天子。事发觉,光尽诛桀、安、弘羊、外人宗族。燕王、公主皆自杀。 第128章 暗度陈仓 “林默,你这话可是本人所想,还是有人教授?” 霍光盯着林默问道。 “回大将军,这是小人本人所想,并无人教授。” “好啊,好一个虽废长立幼可也!老夫看朝中公卿,很多倒还没有你一个羽林郎的见识深厚!” 整个晚上,霍光第一次在语气中表达出个人的感受。 一旁的田延年瞥了眼有些落寞的张安世,微微一笑。 霍光站起身,对众人说道:“老夫心意已决,拥立昌邑王入朝继位,明日老夫就去宫中请皇后代行敕令,召昌邑王入朝!” 赵充国和田延年,还有刚刚被林默反驳的张安世,齐声高喊“愿为大将军前驱”。但是即便拥有了重臣的支持,霍光的脸上依旧愁眉不展。 “不过安世说的有道理,赵老将军麾下之兵,乃是天子部将,老夫此时无力调动,此乃国法,却不可改!” 霍光言辞坚定,似乎铁了心不愿做出“以外姓伐刘姓”的举动。 “但是广陵王败坏超纲,且昌邑王危在旦夕,不得不防。赵将军……”霍光对赵充国道:“事发紧急,请老将军守住潼关大营。广陵王所率不过两千人,只要老将军守住关隘,料想他即便作乱,战火也烧不进长安。长安稳,则天下定。” “末将领命!”赵充国严肃答道。 霍光转而对张安世和田延年道:“明日老夫要在前殿再行朝议,公开宣称,召广陵王入朝。” “是,召……召广陵王?!大将军适才不是说,已决意拥立昌邑王?” 张安世一脸不解,生怕是自己头晕听错了霍光的话。但是对面的老人却一脸笃定。 田延年读懂了霍光的意思,解释道:“卑职猜,这是大将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张安世不懂:“大将军计策?” 田延年见霍光颔首,更加得意的答道:“右将军忠勇,可是在谋略上终究有所短。广陵王来势汹汹,携宗室之贵,举吊丧之名,谁人敢拦?且召昌邑王入朝的消息一旦传出,那广陵王若是破釜沉舟,在关东兴风作浪,甚至索性举起反旗,另立朝廷,各地难保不会出现动摇之人,彼时七王之乱再起,长安鞭长莫及,恐怕酿成天下大乱。当务之急,是千方百计让昌邑王抢先入朝!” 霍光道:“正是。老夫只是召广陵王入朝,只要稳住他,同时速召昌邑王入朝,则大事可定。” 张安世这才明白,原来霍光是要表面上放出让广陵王入朝的消息,暗地中偷偷将昌邑王迎入宫中。只要昌邑王早广陵王一步入朝,即位称帝,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广陵王再闹事,可就是光明正大的叛乱了。 到那时,新皇帝讨伐宗室,可就不是“外姓伐刘姓”了。 这是一场关于帝位的赛跑。 张安世点头:“大将军深谋远虑,在下佩服。只是这迎接昌邑王入朝之人,须得严加挑选,不仅要忠心可嘉,更要身手矫健,不然这一路凶险,难保不会遇到危险……” 他说着,众人的目光不愿而同,望向了林默和左千秋。 即便是左千秋,这会也明白,保护昌邑王入朝的重任,八成,不,九成九是要落到他和林默的肩上了。 “护送昌邑王入朝之事务必机密,你们尽快出发,少带随从。” 霍光的眼神落到林默肩上:“即刻起,林默就是朝廷新任命的九江太守,带着随扈前往九江赴任。老夫会让任胜为你置办官印和关传,你们二人带上人手,走大路出长安,走小路赴昌邑,务必要抢在广陵王之前,护送昌邑王离境。你们能做到吗?” 左千秋的眼中仿佛有火燃烧,即便他不懂政治,可也明白,护送新帝入城是多么大的一件功勋,那将是他一生最值得称道的经历,将是他一生最大的功绩。 他似乎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趟旅程而生的。 “末将誓死护送昌邑王入朝!” 相比之下,林默在听到自己又一次卷入历史洪流中时,反倒是多了一丝平静,甚至是一丝怀疑。 从广陵王兴兵,事情的发展就走上了历史的岔路。 他提出拥护昌邑王,乃是顺着历史的走向推动事态的发展,就像他的初衷,只是静观其变。可护送刘贺入朝,却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么兴师动众,迎接的可是刘贺,是将来的废帝啊! 算了,他想起自己的初衷。既然要做一个见证者,只要事态发展整体没有偏离历史轨迹,那他就要顺气发展。 刘贺的入朝继位,就是历史的轨迹。 林默不再作他想,高声答道:“末将……时刻准备着!” ------------------------------------- 回营房的路上,左千秋和林默各自沉默。 林默揉搓着刚刚从大将军府获得的“九江太守”官印,掂量着这小小金钮的重量。 霍大将军一句话,他就从小小的羽林郎,一跃成为了堂堂九江太守。汉朝实行郡国并行的政治制度,太守作为一郡之长,和封国的诸侯王平起平坐。而他获得这一切的原由,仅仅是救了大将军一命,还有就是说了一句“废长立幼可也”。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林默有些怅惘,他实在不明白,很多人穷尽一生,牺牲了自我,牺牲了爱情,甚至抛弃了父母兄弟,为的就是这个。 他不由得想起《汉书》中那个被自己抢了台词的小吏。书中记载,历史上在霍光犹豫立广陵王还是昌邑王时,正是一个小吏援引周太王和周文王的废长立幼的例子,劝说霍光拥立刘贺,才奠定了历史上刘贺继位的大局。那位小吏也正是由此获封了九江太守。 如今,因为自己的出现,这位小吏恐怕就此错过了翻身改命的机会,还在某个基层岗位上蹉跎。 “对不住……对不住……”林默暗暗向天上的诸神忏悔着。 抬头的功夫,他才发现,左千秋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怎么左兄,看小弟封官不高兴了?好多话没法解释,小弟只能告诉你,大将军绝不会拥立广陵王,你刚才那话,差点惹来杀身之祸啊。” 林默解释着,却见左千秋仍是眉头紧锁,闷闷不乐。 “小林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见林默盯着自己,左千秋回过神来。“林将军是我恩公,我自是希望他的后人飞黄腾达的。再说,你我同去拥护新帝继位,将来我左千秋怎么不也得当个校尉……将军?那就可以了。” 他憨憨笑着,拉住了林默道:“小林子,今晚你先回营房,我要去城中一趟。反正营房里的兄弟哪也去不了,明日一早我带你选几个老实可靠的带上路,不耽误差事。” 林默笑问:“明日出远门,你这深更半夜去城中干嘛?见老相好?” 左千秋拼命摇头:“胡说!我一身肝胆早已许国,哪里会去找女人!” “不找老相好……去青楼嫖妓啊。”林默紧追不舍。 “还胡说!我堂堂羽林郎,怎会去那种腌臜地方!”左千秋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 见左千秋仍然否认,林默的目光突然狡黠起来:“哦,那你急着去城中干嘛?传出去,难道不怕大将军怀疑你给广陵王通风报信?” “没有!我就是要去嫖!” 左千秋瞪大了眼睛,口中的“嫖”字,喊得响彻天地。 ------------------------------------- 【人物小传】 桑弘羊,汉武帝顾命大臣。生商人家,历任侍中、大农丞、治粟都尉、大司农等职,推行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币制改革、酒榷诸法,广充府库。昭帝即位,迁任御史大夫,与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同朝辅政。后自以为国兴利,伐其功,为子弟得官不得而怨霍光,与上官桀通谋叛乱,事败被杀。 第129章 帝国秘密 金光灿灿,群臣再次步入前殿。 台阶上没了尸骨和血迹,可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无比严肃。 他们知道,新皇的人选,今天将会在这座大殿上被确定。 广陵王擅离国境的消息被严格封锁,但是总有些人故作神秘,对此早有耳闻。 长安的每个角落都是秘密,长安又从来没有秘密。 群臣站定,才发现众人已经不自觉排成了两班。 其中一般以御史大夫蔡谊为首,他们全都在一封拥立昌邑王刘贺继位的奏章上署了名;另一班以司隶校尉陈辟兵为首,他们的袖中,各自揣着一份拥立广陵王入朝继位的表章。 杨敞面无表情的站在两班人马中间。如果说昨天他还是两方人马争夺的对象,今天他则被两方人马共同抛弃。 原因很简单,无论哪一方获胜,领班的蔡谊或者陈辟兵,都将第一时间取代他的丞相之位。 政治的列车从来不等人,政客们要么坐上它,要么被它的巨轮碾成齑粉。 在众人焦急的等待中,霍光缓缓扥长。阳光洒在他的背后,像是金色的披风。 田延年和张安世随着他的步伐迈进大殿,前者站进了陈辟兵的队伍,后者站进了蔡谊的队伍。 两方阵营都引起了轻声议论,然而随着霍光站定,所有人又都屏气凝神。 大殿鸦雀无声,帝国在等待一个名字。 霍光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被两方人马各不相容的杨敞身上。 杨敞低眉,似乎在回避霍光的眼神。今天的他在大殿上无立身之地,而曾经,他的位置就在霍光身后。 “诸公,昨夜老夫进宫面见了皇后。” 一双双眼睛射向霍光,他们都期待那苍老的唇齿间,能够吐出自己期待的名字。 “皇后说,召……广陵王入朝,为先帝典丧!” 典丧,就是主持丧礼。而主持先帝丧礼的人,无疑就是下一任皇帝。 “广……广陵王……” 蔡谊脸色苍白的重复着那个名字,随即眼前一黑。 “蔡公!蔡公!”身后的公卿一拥而上,将蔡谊扶住,而对面陈辟兵和身后群臣,已经忍不住笑意。 “蔡某无碍,无碍……”蔡谊挣扎着起身,哭丧着脸望向霍光。他实在不明白,大将军为何会召广陵王入朝,难道这个为未央宫守门三十多年的老人,不想再抓牢权力的钥匙了?难道他真的愿意在花甲之年彻底放弃权力?! 全完了,一切都完了。赌局结束,他一夜失去了一切。 蔡谊的心在呐喊,可是他的脸上,必须保持镇定。 “御史大夫,你可有异议?” 霍光的发问,形容于在蔡谊已经溃烂的伤口上再重重刺了一下。 “卑职无异议。”蔡谊的声音微弱,但足以令在场众人听见。 “陈辟兵!” 霍光转而望向一脸得意之色的司隶校尉。“皇后着你前往广陵,亲迎广陵王入朝。” “卑职领命!” 陈辟兵这辈子,连生儿子那天都没用这语气说过话。 霍光继续道:“大鸿胪史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易利汉听令!” “卑职在!”几名公卿从两方阵营中出列,神色恭敬。 “请几位往灞上设台,迎王车驾入宫。” “卑职遵命!”几人高声应答。 ------------------------------------- 朝议在陈辟兵一方的无声庆祝中结束。朝臣散去,霍光唯独留下了丞相杨敞。 诺达的宫殿中,只有这曾经的主仆二人。 “丞相,昨天有人向老夫进言,说古之周太王、文王都曾废长立幼,此番老夫当为天下计,拥立昌邑王入朝。你如何看?” 杨敞木然的眉间颤动了一下,随即拱手道:“大将军,广陵王、昌邑王皆为宗室,杨敞一外姓贱臣,蒙先帝和大将军栽培拔擢至此高位,实不敢置喙。” 霍光冷笑了一声:“不敢置喙?你已经不是我麾下那个唯唯诺诺的阿长史了!你是丞相!大汉百官之长!当此之时,你还想后退?” 霍光的语调升高,显然有些动怒:“你啊,总是如此。你可知当年你的岳丈司马迁,为何总是瞧不起你?就因为你这懦弱的性格!持中,持中,你总觉得这大殿之上,不左不右,中间总有你的位置。可是这次,杨敞,这次不同了。当年上官桀谋逆,你知情不报,是先帝保下了你。此番广陵王入朝,无论是陈辟兵,还是新帝心腹,都将视你为芒刺,欲拔而后快。这次你若再迟疑,恐怕老夫也救不了你。” 杨敞深呼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那个进言的小吏,已经被老夫拔擢为九江太守,今日就要去赴任。老夫只是提醒你,长安宽广,进有无止峰峦,退有万丈深渊。望你好自为之。” 杨敞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走出的未央宫。他的脚步沉重无比,帝国宰相的担子在他心头压了太久,快要张裂的脊梁,已经承受不住刚刚霍光的一番责骂。 当年的回忆闪现脑海,他想起自己在听到上官桀谋害霍光阴谋的那晚,是如何的辗转难眠,是如何的胆战心惊。 他甚至想起了那个永远看不上自己的老岳丈,司马迁,那个一支笔写下千年古史的真正硬汉,如果见到今天的自己,一定会对自己的怯懦无比唾弃。 他神情漠然的走出司马门,走向等待自己的马车。突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丞相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丙吉?” 杨敞惊讶的打量着这个低调的光禄大夫。 丙吉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单从外貌看,全然没有公卿风度。 “丙吉,大将军不是命你去灞上迎广陵王?为何逗留宫中?” 丙吉没有开口,只是盯着杨敞道:“丞相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久经宦海的丞相大人敏锐的感知到了丙吉问话的深意,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带着丙吉登上车辕,便命车夫高扬马鞭,在嘈杂的车驾声中驶向丞相府。 “现在可以说了,你到底有何事?” 杨敞的声音混杂在滚滚车轮中,却不妨碍丙吉放下戒备神色。 “关于帝位,卑职有要事相告。”丙吉开口道。 杨敞不耐烦道:“大将军已经明示,广陵王入朝典丧,你还有何议?” 他刚刚被大将军责骂,眼下心烦意乱,最不愿意听的,就是“帝位”两个字。 丙吉没有理会他的不耐烦,而是说出了自己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唇齿间,一个秘密飘入了杨敞的耳朵。 大汉丞相的瞳孔逐渐放大。 第130章 迎王入朝(一) 林默不知道左千秋那一晚去了哪,虽然对方嘴上说着是去了妓院,但是林默知道,那只是一个拙劣的谎言。 回营后的左千秋,身上依旧是不洗澡的酸臭味,没有脂粉气,咯吱窝的孜然味倒是香飘万里。 “小林子,给!”左千秋一把从怀中掏出一包荷叶饼包的胡饼。 “以前听林将军说,你最爱吃西市全记的胡饼和羊头汤。羊头汤带不来,我给你带来了胡饼,你趁热吃。” 林默接过胡饼,鼻翼中顿时窜进一股独有的酸味。 要不是知道孜然是几百年后才传入中国,他可能真的会以为那就是胡饼独有“香气”。 他轻轻掸去荷叶上沾着的左千秋原味腋毛,略尴尬的将荷叶包塞进背囊。 “穷家富路,我们带到路上吃,一起吃。” 朝会还没有开始,林默和左千秋已经踏上了前往昌邑的路。 陈辟兵不知道,在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赛跑中,他的对手抢在发令枪响前已经冲出赛道。 三十名来自赵充国麾下的精锐轻骑随行。他们全都是斥候出身,骑术精良。此行的目的很明确,抢先将昌邑王带入朝中,斥候的机动性比步卒的杀伤性显得更为重要。 左千秋本来有心叫上羽林卫中的好兄弟们一同前往,但是林默坚决不同意。且不说他们的身体有没有从严刑拷打中恢复过来,作为昔日羽林卫的前辈,他们很有可能不会听从林默这个晚辈的管教。 林默知道,一旦上路,自己就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看客。他再一次成为了历史的参与者。 “啧啧……可惜是刘贺……” 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心想自己从两千年后赶来,本是为了见大英雄霍去病一面,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与这个臭名昭着的历史丑角产生了瓜葛。 众人奔出了长安,翻潼关,穿函谷,跨汜水,越虎牢,一行三十二骑,在盛夏骄阳下没命的狂奔。 每一个人都表情肃穆,似乎即便撞在巍峨石壁上都在所不惜。 可胯下的马并不能善解人意。在全力的奔驰了四天四夜后,这些平日在御马监中养尊处优的贵物,已经气喘不止,累累坠坠。 马鞍上的主人对此并不体谅,尤其是领头的“九江太守”,还死命的抽着鞭子,任凭坐骑喷鼻嘶叫,发出无声抗议,依然冷面如霜。 终于,在定陶县郊的密林中,忍无可忍的烈马一怒跳脚,陡然直立,将马背上的林默掀了下来。 “小林子!” 紧随其后的左千秋见状大喝一声,一手高举叫住骑队,另一手使出吃奶力气拉回缰绳,在坐下马即将踏破林默胸膛的一刻收住了铁蹄。 三十骑从也机警勒缰,一行人在月色下挑落马鞍,围拢到林默身边。 “我没事,继续赶路。” 林默在众人的搀扶下坐起身,吐出挥着泥土的口水,掸去身上的杂草,还要起身上马,被左千秋一把按住。 左千秋吼道:“歇一晚,你看看你,嘴唇都干裂了。再这么赶下去,就是你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 他嘴上虽然再说林默,可是没发现自己的嘴唇也因为长时间缺水而龟裂出一层死皮。再看看眼前的骑从,也都是满面征尘。 “马累死了,就在驿亭换。我身上有的是金银。”林默全然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看看你的马,已经累成什么样子了!这荒山野岭的,马累死了去哪找驿亭?再说已经过了定陶,昌邑近在眼前,明日如何也到了,不差这一时三刻!” 林默望着那气喘吁吁的坐骑,沉吟半晌道:“好,就一晚,明天去最近的驿站换马。” 斥候出身的骑从,很快便找到了适宜休整的山洞。众人栓好马,燃起篝火烘烤已经被汗水浸透的衣物。这是左千秋从战场上积累的经验,很多将领的失败,都是源自对这些细节的忽略。 林默坐在篝火前的石块上,盯着彤彤烈焰陷入了沉思。远离长安,反而让他能更为冷静和客观的分析这段历史。 事情发展到现在,看似与史书上记载的并无差异,但是冥冥中总是有些细节在朝着历史的岔路生长。想着这些,林默困意全消。 “小林子,有必要如此焦虑吗?” 左千秋坐到身边,将一块胡饼分成两半,一半递给了林默。 林默接过胡饼,大口撕咬起来。他并非不知疲倦,只是心中的压力抑制住了腹中饥饿的呻吟。 “我们在争夺帝位,难道不该焦虑吗?”他反问左千秋。 左千秋道:“说的好像是你要做天子似的。小林子,你想立功我知道,但是你想想,这广陵王也好,昌邑王也罢,谁当天子,大汉不还是姓刘?谁当天子,大将军不还是大将军?这一路上我就想,这谁当天子不一样?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不一样。”林默盯着霍光摇头。“广陵王不能当天子。” 左千秋不解:“是,那天朝议上的话我也听见了,广陵王私德不修,可是那天公卿们不也说了,那昌邑王也不是什么仁德之君啊。” “有些事我没法和你说太细,左兄,我只能告诉你,必须要让昌邑王第一个进入未央宫。” 林默其实能够体谅左千秋的困惑。如果不是自己作为穿越者站到了上帝视角上,他也不会对昌邑王继位如此执着。 他一再提醒自己,穿越的目的是为了弄清霍去病之死的真相,即便出现了误差,该遵守的铁律决不能废。 历史的列车不能出轨。 只有昌邑王抢先入朝,才能展开后面的历史。一旦广陵王先一步入朝,那整部史书,恐怕就要改写了。 “未央宫……”左千秋往火堆里添了根柴,对林默语重心长说道:“小林子,你有鸿鹄之志,这是好事。可是林将军当年也跟我说过,不要执迷于荣华富贵。就我的眼睛看到的,当年在军中即便风餐露宿,也比在未央宫当羽林郎要快意得多。操蛋的,在宫里待久了,有时觉得自己和那些断了根的太监快没什么两样了。” “硬不起来了?”林默打诨道。 左千秋咽下一口饼笑道:“滚蛋!老子是说,在宫中,说话办事都不爷们了!这未央宫,就是一个大笼子,那点权力啊,荣宠啊,就像是笼子的木栅栏,把大鹏鸟,活活困成了小麻雀啊。对,那日,就我们遇见刺客那日,你梦话里念道的淮阴侯,不就是这么一只被困死的大鹏鸟么?” “梦话?我还说梦话?”林默一惊。 “对,你那梦话断断续续,说什么未央宫……韩信如何如何……” “哦,那是一段戏词。”林默舒了口气,他险些以为梦中泄露了穿越的细节。 “戏词?什么戏?皮影戏?驭兽戏?”提到戏,左千秋来了精神。 林默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京剧,半真半假的扯道:“就是一段……带曲调的戏词,是我爷爷教我的,讲的是当年淮阴侯韩信被吕后和萧何逼死的故事,你还别说,戏名就是《未央宫》。” “哇,林将军当年在军中唱梆子腔,那嗓子好极了!你快唱一段!来来,兄弟们,让太守大人给诸位唱一段!” 梆子腔,就是古之秦腔,中国最古老的戏曲种类之一,以秦地命名。长安属秦地,使得梆子腔在长安广泛传播。 骑从们听到林默会唱戏,都聚拢了过来。林默本没有学过京剧,不过是对充满历史味道的戏词很感兴趣,偶尔学唱。这会想起穿越来在未央宫种种遭遇,兴之所至,索性亮嗓开唱: “萧何哇,相国!挞挞哋挞挞~” 在众人注视下,他为自己敲起了鼓点,又怒指火光,长音出口,语气眼神刹那间已经代入了走入末路的韩信。 “三次保本多亏你,追我回来也是你,今日命丧在未央宫——又有你!哎……” “你将我保举于汉王……那时节我旗开得胜人敬仰,九里山逼霸王自刎在乌江……我只说,与汉王富贵同享,又谁知我这汗马功劳付与了汪洋。” “也是我迷荣华痴心妄想,这才是城池破,谋臣亡,飞鸟尽,良弓藏……运筹帷幄为谁忙,只落得尸骨难还乡……” 即便林默的唱腔十分稚嫩,可是左千秋等人还是被这新奇的腔调和传神唱词深深吸引,完全没注意不远处,一群林盗也被火光吸引而来。 “当家的,你听见了吗?他们说唱戏的那个,是个太守啊!这把抄着了!” “等等,听他唱完了,在山里可听不着这个。” 土匪头子饶有兴致的晃着脑袋,手中刀随着韵律摇晃着,丝毫没料到篝火闪过刀身,映出一道刺眼金光。 “什么人!” 左千秋惊起吼道。 第131章 迎王入朝(二) 左千秋大喝一声,抄起一条带着火星的木枝丢向树林间的黑影。 火光在山野的黑幕中割开了一道光亮的口子,众人一眼看清了环聚而来的盗匪。 “是山贼!” 左千秋话音未落,一圈火把从黑幕中亮起,林默等人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无数火光包围。 “小心,差不多有百人。” 土匪头子是一个壮汉,唇边一颗大痦子,使得他那凶狠如狼的表情透出一丝狐狸的狡猾。 “跟他们拼了……”左千秋正要放箭,被林默一把按住。 “等等,我们的马还在那边拴着,真打起来刀剑无眼,伤了马匹,可就影响大局。” 林默试探着开口,从那头领模样的人喊道:“在下是朝廷新任的九江太守,无意冲撞了贵宝地,当家的不要见怪,我们这就撤。” 林默作势要去牵马,只见树林间一声飞弦响起,脚边已经插入一支羽箭。 “太守大人好着急啊,来了就是客,还请到山寨中歇息几日。正好山寨缺粮短米,还请大人接济接济。” 那头领身后,一种喽啰呼喊道:“管你什么太手太脚的,到了尤牛角的地盘,就得服!” 左千秋怒道:“小林子,听我的,跟这些人不用废话。” “左兄,小不忍则乱大谋。对我们来说尽快到昌邑才是要务,不要生无谓争执。”林默克制着众人,将随身的钱袋放到了地上。 “尤大当家,我这出来的匆忙,随身没带多少盘缠,这些薄礼聊表心意,请山上的兄弟们喝一杯薄酒。还请当家的不要为难,待我到任后,再行厚礼奉上。” 尤牛角大笑道:“我是匪,你是官,这天底下还真有官给匪送钱的道理啊?!我们不要钱,你见过土匪上街讨价还价的?把马匹留下。” 一听说土匪要马,林默的表情严肃起来:“当家的,你们靠山吃山,如今朝廷不收马,你们留着也没用。” “谁说没用,附近镇子上有的是收马的!”小喽啰话没说完,被尤牛角一声断喝:“废什么话!不留马,就留命!” 尤牛角高声呼喊,长刀斜指夜空。 箭矢随着杀声射出。土匪的弓箭多是战场拾取或打磨自制,箭杆歪,箭镞钝,射程短,准头差,但是胜在以量取胜。莫说是吃了弓弦张力的箭矢,就是如雨的石子,也足够杀人。 林默左千秋和那三十余骑立刻形成一个圆阵,将后背盲点交给彼此,一边张弓回击,一边向着拴马的树桩且战且退。 土匪的粗箭射在林默等人的贴身甲胄上,发出钉钉脆响,轻骑们的锐箭落在土匪胸口,绽开点点血花。弯刀闪映着月光,篝火被乱步踩翻,星星火点落在树叶藤蔓上,照亮山林旷野。 “娘的,射他们的马!射马!豁出去了,看他们谁能逃!” 尤牛角大喊着,带着手下喽啰挥舞着巨斧冲向马群,惊吓的马匹高扬铁蹄,被他横斧削去前肢。失去重心的高大马身如山崩一般倒地,将两个来不及闪躲的土匪活活压死。被溅了一脸马血的尤牛角兴奋的发出如狼长啸,三斧连砍剁下马头。 林默等人仍被潮水一样的土匪围困着,尽管他们在精准度和杀伤力上占了上风,可是却在箭镞数量和体力上吃了亏。 出来当土匪的人,早就有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觉悟。此刻又有尤牛角杀马助威,战意已经达到了高潮。 左千秋的箭矢第一个用光,他索性将硬弓当做飞镖丢了出去,拔刀与迫近的土匪搏杀起来。 三尺军剑在他手中散开凌厉的剑花,锋尖在来不及退避的敌人咽喉处割开一道道细缝,气管、鲜血和他们卑劣的灵魂同时离开肮脏的躯壳。 左千秋深知战场上处于劣势一方必须以攻为守的道理,他无意放过向他展露后背的逃兵,剑围扫开侧翼攻击,回身用剑尖在对方的肋骨、肩胛捅出血窟窿。 “快!趁机夺马,突围!” 见左千秋亲手杀出一条血路,林默连忙指引众人拔刀奔向马匹,轻骑们摆出楔形骑阵,像刀锥一样冲散了坐骑四周的包围。 三十二匹上等战马,在连夜不停的奔跑中早已耗尽了体力,此刻已经大多倒在了血泊之中,只剩两匹幸存。它们的胸膛和人一样急促起伏着,鼻尖发出蒸腾白汽,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终于赶来保护自己的主人。 “送两位大人突围!” 大将军的卫士们毫无惧色,他们不等林默和左千秋的同意,一把将二人推上了马鞍,让后以圆阵面对包围,高喊着“为大将军尽忠”的誓言,冲向狰狞的敌人。 林默望着这些决死的斗士,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小林子!别犹豫!” 左千秋一脚揣在林默坐骑的臀部,那惊马像是被点着了尾巴一样,发了疯似的奔了出去。而左千秋想要跟上,身下马腹已经被斜里刺出的一支三叉铁叉刺破,冒着热气的动物内脏散落一地,左千秋瞬间被人潮吞没。 林默根本来不及回头,马已经钻入林中,树杈枝丫如刀片剐蹭着林默的脸颊和手背,他只觉得身上一阵火辣。 逃出生天的马匹在月下狂奔着,早已忘记了连日的疲惫。林默捶着马鞍,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妈的,这帮孙子! 林默有千万种理由就此逃跑,去完成迎立新君或者种种冠冕堂皇的大事。可是一股强烈的恨意萦绕在他心头,令他双拳如钢铁般攥紧。 去你妈的大汉,狗屁迎立新君,一个荒淫的废帝不值得这么多好汉送死。 林默咬紧牙关,奋力横拉马缰,调转马头冲进了那层层林木之中,挥舞腰间佩剑斩断荆棘,高喊着杀回了敌阵之中! “啊啊啊!!跟他们拼啦!” 嗒嗒嗒嗒…… 马蹄踩在石板路上,左千秋和三十余骑卫兵,一脸血污的望着他。 身边的土匪,要么已经变成死尸,要么倒地呻吟不起。 “小林子,你怎么回来了?”左千秋望着他,眼神中有一丝不解,还有万分欣慰。 林默没想到战局怎么会发生如此突然的转折,他指着地上的尸体问道: “这就都死了?……左兄你、你、你是会变……超级羽林卫么?” 左千秋同样茫然的摇着头,抬手指了指身后。 一队火把高高亮起,一员骑将在步卒簇拥下走出阴影,对手持长剑的林默喊道: “大胆!昌邑王师在此,还不下马卸甲!” 第132章 迎王入朝(三) “昌邑王师?!”林默盯着那火光中的骑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王师两字,和昌邑王这个臭名昭着的丑角联系在一起,多么具有讽刺意味。 但他现在必须装作一脸严肃的样子。 林默下马,指着骑将道:“笑话,这里是济阴郡郊,还未到昌邑国境,哪里来的王师?” 那骑将身边一员兵卒大喊道:“放肆!哪里来的乡野村夫,竟敢对中尉大人无礼!” 骑将笑着摆摆手,对手下道:“他们穿的军甲,是长安的形制。尤其这个骑马的,虽未戴盔,身上的甲衣可是羽林军才有的。再看那马蹄印,哪里是乡野驮马,分明是长安军马。” 那骑将说着翩然下马,对林默和左千秋等人拱手行礼道:“在下昌邑王中尉王吉,敢问诸位可是长安的羽林卫?深夜行军,来此地有何贵干?” 左千秋刚刚正是被这骑将所救,本就心生好感,这会见他一身军甲,又自称昌邑王麾下,更是喜笑颜开:“多谢王兄出手!真是巧啊,我们正是奉了大将军之令……” “左兄!”林默一声断喝,挡道了左千秋身前。“王中尉既然看出我们是长安来的,就先告诉我们,为何昌邑王的兵马,开到济阴郡来了?这要是让朝廷知道了,可是大罪。” 左千秋见林默如此严肃,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小林子,还端着架子干嘛?赶快说啊,让他们带路去接昌邑王!” “你是猪脑子啊!” 情急之下,林默口不择言,旋即又怕伤了这将自己视作亲兄弟的老哥,附耳解释道: “大将军在未央宫前呵斥张安世的话你忘了吗?危难时出现的援兵,未必就是自己人!我们身上背着千钧重担,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这不是简单的把话带到,把人接走,而是……而是你死我活的政治!” 他看了眼王吉,怕风声泄露消息,刻意没有提到【帝位】二字。 左千秋恍然大悟,不久前未央宫门的那场刺杀仍历历在目。而林默此刻的警觉,让他隐约看到了霍光的影子。 “小林子,你行,以后你也是当将军的料。”左千秋彻底闭上了嘴,将场面交个小兄弟。 王吉见二人神色紧张,笑着解释道:“这……这两位将军不必担心,王某穿着军服,怎么可能骗二位?实不相瞒,前几日有村民传言,昌邑国有白犬现世。我王便命我等前去捕捉,以献长安天子。村夫皆言,那白犬逃进邻郡山林,我等为了这祥瑞之物,才入山搜寻,不知竟越了国境,正要连夜赶回昌邑,这才遇见了诸位。” “白犬,追迷路了,能信么?”左千秋这会又怀疑过度,四处打量起王吉,眉头挤成一个“川”字问向林默。 “荒唐,但听着倒像是昌邑王的做派。”林默低声说着,对王吉道:“敢问将军,可有官印,或者名刺?” 王吉道:“大人未免太过小心了。王某出来的匆忙,哪里带的这些?对了!”他低头,从一个土匪的死尸上拔出一根羽箭,指着箭杆尾端道:“大人请看,这两个字,能都证明在下身份?” 左千秋念道:“昌邑……小林子,那上面写着昌邑!” 林默道:“我认得字。” 他再次打量王吉,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也终于松下戒心道:“在下羽林卫林默,这位是我兄长左千秋,那几位,也是军中精锐。” “请王中尉带路,我们要见昌邑王。” “哦,这么巧,诸位竟然是要去昌邑的吗?”王吉本以为自己只是巧合出手救下林默等人,没想到对方恰好要去昌邑,便顺势问:“敢问林将军,有何事要见殿下?” “这,自然要对昌邑王殿下亲口说。”林默虽然放下戒心,但他并不松懈。 “对,我们要见昌邑王!”左千秋在林默身后,一脸严肃的附和道。 ------------------------------------- 昌邑,本是一座坐落于兖州腹地的古老县城。 秦朝时,昌邑第一次以县的名义出现在大一统帝国的版图上。汉景帝时,昌邑被划入山阳国,完成了从郡属县城,到诸侯王都的蜕变升华。 时间一直到了汉武帝时期,山阳国削藩为郡,昌邑县又改制为昌邑国。促成这一转变的原因,是汉武帝要为他宠爱的幼子刘髆,寻找一块合适的封地。 繁华的昌邑很快进入了千古一帝的视野。 兖州是中原腹地,昌邑更是兖州腹地,是西汉年间纵观南北,横连东西的交通要道。北至朔方的骏马羔羊,南到百越的香料珍珠,东海的鱼盐海产,西域的皮革纹族,都罗列在昌邑街头的商铺摊位中,从一支商队的马背,被搬运到另一只商队的驼峰上,然后经过丝绸之路,茶马古道,运往大千世界的天南海北。 除此之外,昌邑本身也是物阜民丰。这里不仅桑麻遍野,盛产五谷,而且有了充足的铁矿蕴藏,在冶铁业蓬勃发展的西汉年间,昌邑更是帝国的兵工厂。正是因此,昌邑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在楚汉之战、七国之乱等历史大戏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算得上兵家必争之地。 所以汉武帝对刘髆的敕封,既是体现了父亲对幼子的关爱,更包含了君主对臣子的信任。 儿啊,务必替父亲守好此地。刘髆之国前,汉武帝一定如此殷殷叮嘱过。 只可惜事与愿违,刘髆也许还算尽心,但到了他儿子刘贺手中,繁华的昌邑王国,就只是一座用于享乐的无尽金山。 刘贺的荒唐与悖逆“彪炳”史册,只不过此时,赶往王都的林默还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荒淫也好,勤勉也罢,林默要做的,是把刘贺从昌邑王的位子上带走。 中尉王吉并不知道林默和左千秋等人肩上的使命,但是他从二人严肃的表情,以及急切渴望见到刘贺的一次次要求里,已经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抛下步卒,只带着少量亲兵,将林默和左千秋率先带回了国都,带到了昌邑王宫的宫门前。 这是一座并不宏大,但绝对称得上精致的宫殿。雕梁画栋五彩斑斓,飞桥流波不逊于未央宫室,甚至连通往主殿的玉阶,都像是珍珠铺就的一般无瑕,远胜于未央宫那渗透了鲜血暗红的权力之路。 林默冷冷的看着这一切,而身边的左千秋,早就发出了无数声感慨。 进入昌邑后,王吉几次邀请他们入客栈休息,待刘贺设宴款待。但是林默和左千秋坚持立刻入宫见昌邑王,只是让三十名骑从先去驿馆休息,以备即将再次开启的急行军。 随王吉经过一路,林默问左千秋: “左兄,这王宫漂亮吗?” “嗯嗯,漂亮。” “华丽吗?” “嗯嗯,华丽。” “那你发现哪不对劲了吗?” “嗯嗯……嗯?” 左千秋被林默问的一脸懵,他仔细的找了半年,茫然问道:“这宫殿我看了,没有逾制啊,哪不对?” 林默笑道:“问题就在这不逾制上。一座穷奢极欲的宫殿,竟然能做到中规中矩不逾制,就像是这昌邑王荒诞不经,可从不犯大错一样,你说厉不厉害?这昌邑国,有高人呐。” 左千秋随着林默的分析不住点头。这昌邑国的高人是谁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眼前这个一直被自己称为“小林子”的后辈,远远比自己想的要高的多。 ------------------------------------- 【人物小传】 王吉,字子阳,西汉时琅琊人。少年好学,以孝廉补授若卢县右丞,后升任云阳县令。昭帝时,举贤良充任昌邑王中尉。 第133章 迎王入朝(四) 王吉指着宫门前被小太监簇拥的一名老监道: “二位大人稍候,这是我王殿下身边的奴监于善公公,是当年随先王从长安来的,如今随侍王驾左右,我去请他代为禀报。” “老太监……” 待王吉走远,左千秋低声骂着:“这种品级,在长安比狗都多,到了封国,倒成了人物了。” “等会,王吉不是说了,他是当年老昌邑王带来的,说不定还对新王有养育之恩呢。过几日随昌邑王回到长安,没准更是人物呢。” 左千秋愤恨道:“是,狗眼看人低,那时候他的腚眼子得长脑门上!” 两人的话还没落音,却听宫门口的王吉似乎和于善吵了起来。 于善脸一耷拉,尖声道:“不行,殿下在赏乐,任何人不得打扰。” 宫门中,传出悠扬的编钟雅韵,还有银铃般的女人笑声。 王吉有些为难的看向林默和左千秋,显然这样的场景在封国内时常发生,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但是当着两位长安贵客,多少还是有些惭愧。 王吉对于善道:“那两位是宫中的羽林卫,来见殿下是奉了朝廷的密令,怎能耽误?!殿下往日沉迷丝竹之乐也就罢了,这要是被他们传到长安,降下罪来……善监还要为殿下考虑……” 于善瞥了眼林默,满不在乎的说道:“哟,老奴这几十年侍奉大王,倒是没有王中尉考虑的多了?也是,老奴只想着殿下,不像王中尉,人在昌邑,眼睛已经巴望到长安的大将军府了。还没敢问,几时当中郎将啊?” 王吉听他奚落,脸色渐红:“善监不要如此,耽误了大事,吃亏的是王上。” “还轮不到你教训老身!”于善尖声喝道。“竟然拿区区羽林卫来压人?告诉你,今天莫说是他们两个羽林卫,就是霍光这个大将军亲自来了,也得在这王宫门口等着!” 王吉忿道:“你……你说这话,就不怕国相大人写进奏表送到长安大将军府吗!” “哼!”于善冷笑一声。“安乐国相就在这殿中,与殿下一同赏乐呢!王中尉,老奴劝你一句,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殿下仁慈,在昌邑还能把你当人看,到了长安,就你这品级,恐怕连大将军府护院的狗都比你高三级!别忘了,你是殿下的臣!” 于善索性不理王吉,大步进殿,转手就命人关闭宫门,要给王吉吃个闭门羹。 “可我们还是朝廷的臣!” 随着一声大喊,王吉和林默二人回头,只见一人影健步如飞冲上台阶,如一股白色清风经过身边,一脚踹开即将关闭的门缝,力道透过那硬木门框,将那老太监连同关门的小太监一并撞翻在地。 “谁敢在宫门前放肆……” 于善捂着后腰,咒骂着,却在看到那踹门之人的面容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龚遂!是你!” ------------------------------------- 只见那踢门之人一身儒生打扮,身形瘦弱,却中气十足的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你这贱奴在此地作威作福!王吉,带两位大人随我进来!” “是,郎中令。”王吉一脸舒爽的跨过于善身边,将林默和左千秋请进了宫门。 林、左二人紧跟着那儒生步伐,低声问王吉道:“王中尉,此人是谁?昌邑王的老师吗?” 王吉苦笑了一声:“龚令君的才学,作王傅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他不是。龚令君单名一个遂字,字少卿,乃是我昌邑郎中令。前几日去乡间察访民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左千秋道:“郎中令?那官阶没多高啊,怎敢在王宫门前如此张狂?还敢打奴监?!” “张狂?张狂的两位大人还没看见呢!” 王吉低声道:“别说那老奴于善,就是我王殿下,龚令君也是三天一小骂,五天一重责,十天一奏报,写成奏本骂!这昌邑国上下,谁不知道宁可违背王命,也不能惹怒龚令君。” “哦,权臣。”林默道。 王吉连忙纠正:“大人这么说,可就错怪龚令君了。龚令君所骂,乃是天理不合者,人间不平事。但是对于国之善政,他从不干涉,只是看到有贪污舞弊、徇私害公之人和事才会出手动怒。昌邑百姓都知道,他是真正的忠臣,可不是什么权臣。” “忠臣?谁的忠臣?我看是朝廷的忠臣?”林默冷冷道。 林默从史书上看到过,西汉自从武帝推恩令削藩开始,诸侯国中的职臣就从诸侯的家臣变成了朝廷的鹰犬,太多人靠监督和压榨诸侯王升官发财,倒使得刘姓血脉成了弱势群体。 “我王殿下的忠臣,就是朝廷忠臣。” 王吉说这话时语气突然坚定起来,林默明白,不论其他人如何,这位王中尉一定算得上昌邑王的铁杆。 左千秋也听出了话音,连忙打岔道:“那昌邑王不杀他,也是够好脾气了。” 王吉解释道:“左大人说的倒是实情。别看龚令君骂的凶,我王殿下却从来不曾对龚令君论过罪,即便有奸臣进谗言,我王也只是说龚令君一心为公。很多龚令君进谏的简牍,还被我王张挂于市,从不为了遮丑而阻塞言路。” “子阳(王吉字子阳),有些话可说,有些话不足道。两位大人从长安来,你切莫传歪了王上的名声。”一直沉默带路的龚遂终于开口。 王吉领会其意,解释道:“近来坊间谣传我王恶行,很多都是捏造。比如说我王强抢民女,就是胡说,我王嫖宿的都是娼妓,每次也都受赏给钱,从来没有欺辱过良家……” “住口。”龚遂一声断喝,王吉马上闭紧了嘴。 早该闭嘴了。林默心想,这昌邑国的君臣,怎么上下都透着一股不着调的意味呢? 龚遂带着三人闯进正殿,大殿上果然仙乐飘飘,联袂轻摇。四个窈窕歌姬正穿着薄纱长裙随着编钟的清脆曲调跳出婀娜舞步,主位和侧席上两个衣着华丽之人,皆是一脸享受的表情。 正位上的主人面容白皙,脸型微胖,正以膝为枕躺在一名美艳侍女的怀中,唇边修剪整齐的乌黑薄须,随着被送入口中的青葡萄蠕动如虫,舌尖还不时发出唧唧的咀嚼声。 毫无疑问,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宗室竖子,昌邑王刘贺。 至于下首宾客位上,一脸酒醉红光正伸手进侍女衣领上下其手的猥琐男子,就是堂堂昌邑国相安乐。 “殿下!” 龚遂一声断喝,殿内的音乐戛然而止。昌邑王和国相安乐都像触电一般跳了起来。 “龚、龚令君!” 昌邑王连忙将侍女推开,命令乐师和歌姬退下。国相也正了正衣领,拿出往日那道貌岸然的样子。 于善气喘吁吁的赶到殿门口道:“殿下,他们擅闯……擅闯……” 龚遂板着铁青的脸问道:“殿下连日沉迷歌舞,可知这天下间发生了多大的事?” “大事?”昌邑王茫然的望向王吉。“多大的事?地震了?” “远甚于地震!”龚遂怒吼道:“天子驾崩了!” 左千秋瞪了林默一样,低声道:“这位会算卦啊,我们还没说呢,就猜出来了?” 林默倒是相对镇定,毕竟在他的世界,这样的大事恐怕当天就已经传遍每个角落。汉代没有手机,消息跑得比人慢。 “陛下……驾崩了?”刘贺僵住了半晌,才缓缓坐下,突然指着林默和左千秋惊慌道: “他们是何人?!长安来报丧的吗?” 王吉连忙将林默和左千秋引荐上前,让二人各自做了自我介绍。 “羽林军林默、左千秋拜见昌邑王殿下!” 林默二人说完,从怀中取出临行前霍光亲手交给他们的诏书。 “天子驾崩,朝廷另有诏命,请殿下接旨。” 昌邑王本来还有些懵,听到“羽林卫”和“旨意”,又像炸了毛的猫一样蹦了起来,一把搂住国相安乐,指着诏书哭道: “是不是还是要削藩?!傅相!傅相!天子死了还不放过我们!父王说的没错,我们终究逃不过去啊!” 刚刚还一脸淫相的安乐轻抚着昌邑王的背道:“王上勿忧,勿忧,且听两位大人传诏。” 林默和左千秋静静的看着昌邑王的慌张表现,还是无奈地宣读了朝廷召他入朝典丧的旨意。 “典丧?!” 昌邑王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那改变命运的诏书内容。 “王上!贺喜啊!王上!为先君典丧,这是要被立为新君啊!”国相安乐高兴的差点蹦了起来。 “入朝……当皇帝?”刘贺长大了嘴巴,随后他说出了令林默和左千秋难以置信的回答。 “不去!我死也不去!”昌邑王吼道。 第134章 迎王入朝(五) “国相谬矣!先帝驾崩,普天同悲,山河落泪,怎能笑言恭喜?此话若传扬出去,说我昌邑国上下企盼国丧,岂不是陷我王于不仁不义?!” 龚遂指着国相安乐的鼻子痛骂,令对方的脸色再次变得通红。 还有个明白人,林默心想,如果没有龚遂相随,恐怕刘贺就算到了长安,也活不过二十多天。 “哼,这会说这些大话有什么用,赶快入宫承嗣……不是,典丧,才是大事!”安乐避开龚遂的眼神,对刘贺道:“殿下,切莫糊涂啊,典丧就是要承嗣,就是要当皇帝,陛下何故忧虑啊?” 刘贺道:“当皇帝?傅相急着当天下的丞相,我可不想当天下的皇帝。那当得是皇帝吗?那是坐在火上烤!大将军多严厉啊,平常年年发诏书斥责我顽劣,天天嚷着要削藩,我在这昌邑还能踏踏实实当我的王,到了长安,岂不是连酒也喝不得,女人也碰不得?不去不去……” “臣此次探访民情,就是获悉了这件大事才赶回王宫,恰好朝廷旨意同至。殿下!典丧是国之大事,殿下是刘氏子孙,怎能只顾玩乐,弃天下重担于不顾?”龚遂开口,劝说刘贺。 刘贺铁了心就是不挪窝,哼了一声:“刘氏子孙?广陵的王叔不也是刘氏子孙?比我还大一辈呢,天塌下来他辈分大的顶着!这会想起来我姓刘了,当初把我们父子赶出长安的时候……” “殿下……”老奴于善疾步走到昌邑王身边,环视众人,轻声道:“殿下,不可任性。大将军派了羽林卫来,羽林卫可有刀,大将军这不是在请殿下,殿下三思。” 刘贺被他提醒,看了眼林默和左千秋腰间的长刀,略略收起了歪斜的腿,坐的端正了些。 “善奴,你觉得我应该去吗?”刘贺有些彷徨的望向服侍了他们父子两代人的老太监。 “去。”善奴回答的坚定果决。 “殿下今日如果不去,恐怕这昌邑国的王位也保不住了。殿下不去,世宗血脉就只有广陵王能够继位。广陵王其人,不仅脾气火爆,膝下更是子孙环绕,试想他若继位,还会留殿下这个同样拥有高贵血脉的侄子吗?” 林默眉梢一挑,没想到这个看似跋扈的老太监,竟然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这话说的对不对姑且不论,但毕竟是在场众人中,唯一站在刘贺视角考虑问题的。龚遂的话听上去大义凛然,但终归太过冠冕堂皇,少了份人性。 所以古代君王为什么信太监多过信大臣,恐怕就是冲着这份人性。 老善奴说完,林默不失时机的插了一句:“诏书上写的是情殿下典丧,可是大将军的口风是让广陵王入宫。广陵王的车驾已经上路了,殿下再磨蹭下去,恐怕就不仅仅是失去皇位,还要担上一个矫诏的罪名。” 林默说的其实没错。毕竟霍光没有将诏书昭示群臣,如果广陵王真的如愿以偿,那到时候朝廷不得不宣布这份召刘贺入朝的诏书为伪造,到时候一切后果,都要昌邑王承担。 “你!你们!”刘贺没想到自己被算计,愤怒的指着林默。 龚遂急道:“殿下,臣沿途也听到了广陵王入朝车队庞大的消息。广陵王知兵晓战,西入长安时若路经昌邑,难免不会借机挟持殿下,到那时,殿下连安危尚不可保,谈何享乐啊!” “王叔……王叔他……” 群臣这连哄带吓唬,刘贺已经从打死不挪窝,变成快要坐不住了。 “走!善奴,我们这就走!去长安!典丧!当皇帝!” ------------------------------------- “我就没听说过,还有求着人当皇帝的。” 宫门外,左千秋用一根削尖的芒草剔着牙缝。刚刚在昌邑王君臣准备的当口,他连吞了两个猪肘子还有四块胡饼,要不是林默坚持不能酒后骑马,他还能喝一坛好高粱酒。 林默斜靠在旁边的台阶上,闭目养神。 他定下午时三刻必须出发的命令,以至于从土匪夜战到现在,他还没有好好睡过,两个眼圈还是黑黑的。 想睡睡不着,他思绪如麻,试着回忆史书关于刘贺记录。不过很可惜,浮现脑海的都是记忆片段。 整个《汉书》,并没有为刘贺立传,特别是他从昌邑前往长安,以及之后那短暂的帝王经历,都只是以插叙的方式在记载叔伯和父亲刘髆的《武五子传》和《霍光传》等篇章中提及。 他记得史书上说,“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刘)贺发,哺时至定陶……” 之前没亲身经历过,他还觉得真有其事。现在自己亲自走了一遭,他才明白,这都是放屁。 长安在陕西,昌邑在山东,就算是连夜写好诏书,坐火车送抵,昌邑王接到诏书推门就走,怎么也不可能在半天就完事?坐和谐号吗? 这还不说诏书在宫中流转的时间,使者从宫门到城门,再到关隘的时间,更别说昌邑王接旨、准备、到成行的时间。 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哼,说难听点,她就是个胜利者人尽可夫的娼妇。都说司马迁是个大忽悠,可是班固这些人也好不到哪去。史书中那些脱离实际的描写,不过是为了凸显刘贺着急入宫的急迫,体现他的轻浮,体现他对权力的渴望。 史书中的每一行子,都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道德审判,人格抹杀。 那些本纪列传与其说是记载历史,倒不如说是政治上的盖棺定论。恐怕这也是史官不治当代史的原因。 林默还在感慨,这边昌邑王君臣已经整装待发的出现在宫门前。 “我滴个天啊!”左千秋长大了嘴巴,望着眼前浩浩荡荡的车队,感叹道:“这得有……二三百人?怎么还有背着铁锅的厨子?喂奶的奶妈有没有?!” 林默也是蹭的一下跳了起来,指着王吉喝问道:“殿上说的不够清楚吗?!你们带这些人干什么!我们只带昌邑王一人!我身后三十个兄弟,就能保护他!” “你们?”换上骑装的老太监善奴尖声道:“王吉都说了,你们连伙土匪都平不了,还想保护未来的大汉天子?殿下要是出了点闪失,你们担待的起吗!” “得,让人家拿住短了……”左千秋一脸无奈望向林默,正臣龚遂也策马出阵道:“两位大人,虽然赶路要紧,但是随行三十人,确实不够。要不这些随行的侍者免掉,我们带一百人随行?” “一百人?你们有这么多骑兵吗?!”林默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诸侯国就不能擅养骑兵!你们多少人根本就不通骑术,路上只能是累赘!” 林默戳破了昌邑群臣的借口。这二百人中,很多都还是第一次上马,真正精通骑术的也不过是日常随昌邑王打猎的随从,连一半都不到。 “小林子,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万一遇到个土匪啥的,多点人壮壮门面也好。” 左千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三十人有些冒险。毕竟他们现在不仅不能拼命,甚至连马都不能丢,多些人手吓退土匪,远远比真刀真枪的搏杀要重要。 “二十人,你们最多再带二十人,你们几个连同昌邑王也算上!”林默做出了妥协。“再多,阵仗太大,传到广陵王那里,要是他们也轻骑先行,我们就落了下风!” 算上林默带来的三十人,整个队伍的规模最终确定在五十人,大小约等于一个商队。 “走咯!”昌邑王一声高呼,马蹄声响彻昌邑宫门。 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就是这样,脸上关于未来的忧愁很快就被远行的新鲜感所取代。 他自从襁褓中来到昌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巴掌大的封国,连追一条狗都不能跨过边界的矮木。如今,他像是一只被骤然放出鸟笼的金丝雀,叽叽喳喳扑扇翅膀,急着扑向无垠的天空和广阔的自由。 临出国境前,林默勒住了马缰,对刘贺道:“回头看一眼,看一眼你的封国。” 刘贺笑着回头,望着远处的城郭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善奴说了,不光昌邑,以后这天下都是我的。” 林默眼神复杂的望着马上的少年,心中突然有些苦涩。 这是昌邑王余生最快乐的一刻,可他却不知道。 ------------------------------------- 【人物小传】 龚遂,字少卿。以明经为官,至昌邑郎中令,事王(刘)贺。贺动作多不正,遂为人忠厚,刚毅有大节,内谏争于王,外责傅相,引经义,陈祸福,面刺王过,国中皆畏惮焉。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随行征入。 第135章 落脚山村 夕阳如金粉洒满河面。 泗水河边,马匹伸长舌头,轻轻舔舐着清冽的山泉。 “殿下,累了,老奴给捶捶……哎哟哟……我这腰……” 累得脸色苍白的奴监于善喘着粗气,想要给瘫坐在大石上的少主捶一捶背,可还没弯下腰,来自自己腰间的酸痛差点要了他的命。 昌邑王摆手,示意老奴休息:“姓林的不是说了,就歇一刻,都快坐那歇会……” 连一贯严肃的龚遂,这会也累得张不开嘴,蹲在溪边低头不语。 左千秋斜眼撇着这些娇生惯养的公卿贵族,冷笑了一声。 “这才多一会儿,就跟要了他们亲命似的。” 林默咬了口随身的干粮,眼神里略带一丝同情。 作为后来人,他知道这样无休止的赶路,对于普通人来说绝对是一种考验。这个年代马鞍上没有靠背,也没有马镫,骑手只能全身紧张的夹住马背,才能确保不从马鞍上摔下来,和后世马场中教的“放松身形随马走”根本不一样。 除此之外,骑手们还要穿着厚重的铁甲。这些甲片在颠簸中会无情的磨伤所接触的皮肤和关节,再由汗水一浸,嘿,比受刑还难受。 别说一行几天几夜,就是保持半个时辰,都会让一般人腰酸背痛腿抽筋。刘贺和手下能够一上来坚持三个时辰,已经超出了林默的想象。 要不是自己在穿越前做好了培训,穿越后的这幅身体又擅长骑马,只怕他自己这会也已经精疲力尽。 “什么人!” 突然王吉一声大喝,所有人望向山壁林间,竟是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左千秋一个健步,上前将两人抓了下来。 “各位军爷饶命!”二人一身村汉打扮,背上各自背了一个竹筐,里面是满满的柴枝。 林默问:“荒山野岭,你们二人哪来的?” 两人颤巍巍答道:“小人兄弟姓罗,是附近村子里的樵夫,上山砍柴,回村时看见诸位军爷挡住了大路,正想走小路回村子,就被这位军爷抓住了。” 左千秋带人搜了二人身子,到林默身边道:“搜过了,只有柴刀和半块黍米团子,应当就是樵夫。” 林默点头,正要接着问,旁边的国相安乐连忙问:“村子?这附近有村子?在哪?” 两个樵夫指着西北边答道:“西北边再走三里地,有个落枣坪。存在就在那。” 老奴善监道:“正好,这附近没有驿亭,到那村子中可以休整一晚。” “不行。”林默有些犹豫。“赶路要紧。” “你这是何意?难道要我们深更半夜还骑马?疯了!就算马不睡觉,难道人不用睡觉?”国相安乐有些不悦。 左千秋回击道:“怎么倒像是我们逼你们似的?到底是你们要当皇帝,还是我们哥俩当皇帝?你睡觉的功夫要是让广陵王赶上了,你说你亏不亏?” 安乐气道:“你个小小的羽林卫,竟然敢如此无礼?难道我不是为了王上着想吗?这一路骑行汗流浃背,王上要是寒风入体,没到长安先病了,岂不是更得不偿失?” “我看就是你懒了,想找个热炕头!娇生惯养分不清轻重。”左千秋回击道。 林默反倒是被国相的话提了个醒。昌邑王刘贺确实没有经历过这样紧张的奔波,一路下来很有可能病倒,那样反倒是帮了广陵王。而且晚上人困马乏,就算不找地方落脚,这么硬挺着前行,恐怕效率也不会高到哪去。 他止住左千秋和国相的争吵,接着问那两个樵夫,最近可是天天上山,可是见过其他向长安方向去的骑队或者车队。 两个樵夫一脸茫然,摇头说没看见。 “广陵王人多势众,西去长安定会经过此地。看来我们还算领先。”林默望向远方。“今夜我们可以去落枣坪休息,但是明天必须加紧赶路。如果要休息,就去雒阳休息。再耽误下去,恐怕未央宫的先帝棺椁里,就该爬出活蛆了。” ------------------------------------- 落枣坪是山谷间的一处平地,因为此地多生野枣,在民生凋敝的武帝末年养活了很多流民,渐渐聚成村落。 林默等人牵着马匹走入山村,满脸污泥的小牧童躲在老人们佝偻的背影后,好奇的望着这群衣着华贵的陌生人。 左千秋倒是一脸坏笑,冲着怯生生的小孩子们做着鬼脸,随手把从昌邑王宫带出来的蜜桔、饴糖送给孩子们。 林默找到了村长,假托他们一行五十人是商队,并将五块金饼塞到了村长的手中。 村长看着五块璀璨如宝石的金饼,眼睛都快闪瞎了。 “给我们安排一间舒适的村屋,其他的有个顶子就成。”林默特地给昌邑王留了一个房间。 “就去我那!”村长乐的牵过林默的马,往前带路,随口就和乡亲和长老们说,这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光是借宿一晚,就肯给村里出三枚金饼子,让大家多贡献房间。 村民们不知道三枚金饼到底值多少,他们只知道,那能换很多头牛,很多衣服。 昌邑王坐在马背上,由王吉牵着缓缓前行。他望着破败的村屋,有些嫌弃的问带路的村长: “这村子有多少人?” 村长的脸上仍挂着合不拢的笑容:“俺们这是个大村,算上西边的三个寡妇,能有四十几户呢!” 左千秋低声笑道:“诚实会算账,又心系寡妇,好村长呦。” 昌邑王被安排进村长的卧房,其他人也按照职位高低找了房间住下。林默和左千秋不愿与昌邑君臣挤在一起,坚持和来时的三十个弟兄一起去住牛棚。 晚上,月明星稀,林默和左千秋没有急着休息,而是出来巡视四周。林默心里有些烦乱,他总觉得不踏实。 “小林子,我们这次立下大功,回去这昌邑王做了皇帝,是不是能封个大官?” 左千秋倒是没有愁事。自打接上昌邑王后,他就觉得事情办成了一大半,已经开始畅想胜利果实了。 “左兄,我不记得你热心仕途啊。”林默揶揄道。“怎么见到未来天子,有了野心了?” 左千秋道:“当个鸟官。我就是希望能外放个太守,这样我就有钱了啊,不用每天苦哈哈的守在未央宫。有了钱,我就把兄弟们的老婆、孩子都接过来!” “我去,一人一顶绿帽子,他们不得跟你拼命?” “他们都死了。”左千秋轻轻叹了一声。“令尊当年辞世后,我又在军中摸爬滚打十余年,立了些小功劳才混到这羽林卫的位置。本以为是个京官,能报答那些兄弟们的遗孤遗孀,可是等我拿起羽林卫的长戟时,我才明白那点微薄的俸米,根本谁都帮不了。” 林默安慰道:“有这份心就好。行善论心不论及迹,论迹天下无完人。” 左千秋摇头:“不,论不论心只是安慰自己,真金白银才能帮到他人。就像令尊,当年喊我小兄弟,危机时刻,他也是用命保了我,这就是迹。还有一个老大哥……” 说着他抽出腰间佩剑:“那年军中,我们二人落了单,他将宝剑给了我,我才杀出重围,而老大哥自己中了了三箭,一箭在左膝,一箭在下肋,一箭在心窝。这也是迹。所以我左千秋做人,论迹不论心。够不够义气,是不是兄弟,不能凭嘴说,就得事上看。” 林默端详那剑,虽然算不上名贵,但是一看就被精心护养过。特别是剑柄处一个深深的“如”字,已经蒙上了一层晶莹的包浆,一看便是左千秋每日抚摸回忆留下的痕迹。 林默笑道:“行,苟富贵勿相忘。我要是真做了太守,我就让你老哥带着嫂子们都住过去!不行,我自己还得娶个十房八房的,这住不开啊!” “就你小子,棒槌还没箭杆粗,娶十房八房不怕弄折咯。哎,说真的,这力不从心可以找我帮忙……” “滚,你帮个鸟忙……” “哎,就是帮个鸟忙!” 二人嬉笑着往回走,正欲休息,却见昌邑王的村屋那里升起灰烟。二人以为是失火,连忙去看,却发现是一个村姑正在摸着眼泪,往伙房的炉灶间添着柴火。 “你是何人?”左千秋问道。 “我……我是住在西边的寡妇。”那村姑见左千秋魁梧,语气带着恐惧。 “为何哭泣?谁欺负你了?”左千秋不解问道。 那村妇抹着眼泪道:“没人……” “快说!是不是里面的人欺辱于你!”左千秋一下子想到昌邑王荒诞行径的传闻,怒上心头。 “不是……”那村姑连忙解释:“是村长说,你们出手阔绰,那少年身份最高,叫我去……叫我去服侍,再换一块金饼……” “这无耻之辈,怎么不让自己婆娘出来卖!”左千秋怒道。“所以呢?那竖子就把你给……” “没有!他没碰我……”村姑抹去眼泪。“我出来后,是旁边屋子里的长胡子大人叫我,要我烧一锅热水洗澡……” 林默没有听女人讲述细节,他的眼睛突然聚焦到炉边的柴薪上。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今晚的隐忧是什么。 山野砍柴,边缘应当跟这女人烧的一样参差不齐,可那罗姓兄弟背篓里的柴,都是极为平整! 那不是他们砍的柴,或者,他们就不是樵夫! “左兄,那两个樵夫呢?!”他惊起问道。 “打进了村子就没见……” 林默一把抓过那寡妇问道:“你们村子里,可是有两个姓罗的樵夫兄弟?!” 女人被抓的生疼,高喊道:“这村里的男人都姓王,哪有姓罗的樵夫?!哎呀,你抓疼我了!” 女人的声音叫醒了昌邑王君臣,众人点开油灯,纷纷踏出茅屋,见林默正抓着村姑不放,皆询问原由。 “赶快收拾行囊!现在就走!”林默紧张的大喊。 村外不远处,不久前还是樵夫打扮的男人,已经换上了黑色夜行衣,手持弓弩,指着落枣坪上空的袅袅灰烟道: “人就在那,一个不留!杀!” 第136章 速度与激情 弩失飞进村子,村民们惊慌逃跑,哀嚎声惊得猪狗撞烂,鸡鸭飞腾。 “吹灯!穿甲!” 林默贴着墙根,喝令昌邑君臣将灯烛熄灭,否则他们将如同箭垛上的黄色靶心一般,被乱箭插透。 就像身旁的俏寡妇,眨眼的功夫,一只眼已经被扎成了血窟窿,成了大胸夏侯惇。 善奴慌忙的为刘贺系上骑装铠甲,面容焦急的埋怨道:“我就说多带人,多带人,这荒郊野岭的遇上土匪,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啊!” 左千秋怒吼道:“狗屁土匪,看清楚了这是弩失!谁家土匪用弩!” 西汉还没有所谓连弩,但是铁制工艺的提升,使得铁弩杀伤力大为提升。这种新式装备比人手拉动的弓箭力道更加强劲,望山的出现也使得弩兵的准星更上一个台阶。 能配备这样精良装备的,绝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 林默看向地上被钢弩刺穿胸腹的土狗尸体,上面的箭矢直且短,工艺与之前遇到土匪所用的粗制箭矢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弩失的尾端,刻着“广陵”二字。 他将弩失撅断,冲身后众人喊道:“是广陵王的杀手……不,应该是军队!” 昌邑君臣一片哗然。 “王叔?!他真的来杀我?!我小时候他还抱过我啊!”刘贺急的捶胸顿足,可是老善奴越是慌张,手就越颤,一件披膊愣是系了三回都没有系上。 “你们看,箭雨停了!他们是不是跑了?”国相安乐指着外面喊道。他最后一个探出屋子,此刻却是装备最为整齐的,看的出来做派真是稳健。 “那不是停了,是他们第一轮齐射结束,正在上弦!”左千秋解释道。“下一轮齐射,他们就会前进半里,这是弩兵的一贯战术!” 林默喊道:“趁现在!各自找马匹!突围出去!” 众人入村时,因为村中没有马厩,各人的坐骑就分散的拴在借宿的院子里,或者牛棚等其他地方,只想着借宿一晚便走,没想到眼下突围时,竟然如此费劲。 最怕死的国相反倒是第一个找到了马匹。他将自己那匹挂着华丽辔饰的坐骑拴在借住的院子里,缰绳上的结一拉就开。他逃跑的姿势,像极了落败的将军。 王吉、龚遂的马匹也并不远,但是他们没有急着逃跑,而是先去寻找昌邑王刘贺。 堂堂昌邑王,这个时候竟然趴在地上大喊: “我马呢?我马没了!” 操!废物!林默心中怒骂着,却见左千秋一声口哨,将坐骑唤道身边,一把抓起昌邑王丢到马背上:“上你马!” 昌邑王颤抖着爬上了马背,可是在万分惊恐下已经没了拉动缰绳的力气。同时,老善奴还举着甲衣喊:“殿下穿甲!穿甲!不穿甲会被射死的!” 左千秋大喝一声,跳上马背,自己护在昌邑王身后,一拉马缰便冲了出去。 “小林子,快跟来!”他大喊道。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村外想起齐整的进军声。那一双双冰冷的战靴已经踏入了落枣坪的血泊中。 拴在村口的看门黄狗狂吠着,它右侧的后腿上插着弩箭,它知道谁是敌人。 “烦死了。” 大黄狗被一箭射爆脑壳。 那个拿了左千秋蜜桔的小牧童从梦中惊醒,他不知道为什么相依为命的爷爷会躺在门口的台阶上。小牧童揉着睡眼向窗边探头…… 啪!弩箭穿透窗格没入墙壁,鲜血溅满窗格,小牧童手中蜜桔滚到了爷爷的尸体边。 广陵王的手下开始了扫荡。人们听到扣动扳机的声音,才知道那是死神的脚步声。 就在众人惊慌失措的档口,三十骑从和昌邑王那随行的不到二十名护卫,各自找到了坐骑。他们没有跟随昌邑王一并逃跑,更没有莽撞的冲向敌人,而是用自己的战马形成了一道流动的人墙,仿佛阻拦洪水的大坝,拦截狂风的屏障,为林默等人的突围开辟了一条生路。 “兄弟们,不要恋战!大家一起回长安!” 冲出山村时,林默冲身后决然的骑从们大喊。 ------------------------------------- 山谷中,林默一行人零散的奔驰着。他们低头俯身,躲避着来自身后的飞矢,似乎只要马蹄用力跃,就能带他们穿越星月的缝隙。 落枣坪已经渐渐成为远方的一个点。林默能清楚的看到,这个点从黑色,慢慢变红,成为一片火海。 广陵王的手下杀人屠村,如果刘贺当了皇帝,这样的罪行足够将广陵国从大汉版图上抹去。 所以,广陵王绝不会放过他们。 负责掩护的骑从跟着冲了出来。尽管林默知道,一定有人永远留在了那个不知名的小山村,用生命践行了自己关于忠诚的诺言,但是他此刻来不及给大汉的忠魂们默哀。 敌人紧随其后。 西汉年间的弓弩,尚且保留着秦代的形制。它们沉重,宽大,最少要一个人双手举起才能使用,这也是为什么每一次箭雨之后,它们都需要有一个换箭拉弦的停顿。 可是林默想不到,广陵王的弩兵队,竟然还能骑马孱射,这就相当于脚踏自行车,手持冲锋枪,无人可挡啊! 当然,林默的担心多少还是多余了。从追击的敌人来看,广陵王的手下和林默他们一样是临时受命,手上的弓弩和脚下的驾驭配合并不默契。且自打他们跟着追进了山路,原本齐整的箭阵就散乱很多,密集的无差别火力覆盖变成了杂乱的流失,杀伤力大幅下降。 眼看前方就是一条岔口,直行的大道边分出一条下坡路。林默不由得新生一计,纵马加快跑到最前面。 左千秋护着刘贺,冲他喊道:“小林子,直走还是右拐?!” 林默大喊道:“不要减速,所有人听清我的令!” “加速!” 哒哒哒哒……马蹄响彻山间,每个人都屏气凝神,攥紧了缰绳,等待着林默的指示。 岔路口愈发迫近,可是林默没有一丝减速的意思。 “将军,前面有岔路!”追兵指着远处的弯道,向领头之人喊道。 “不勒马?还加速?照这个速度,他们根本拐不了弯!追!他们取大路,追上放箭!” 哒哒哒哒…… 马蹄声像是战鼓,催促着林默早下决断。 “加速!” 再等等,再等等。 林默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几十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的决断,将不仅能够决定众人的身家性命,也会影响整个大汉王朝的龙脉归属。 再等等,再等等。 林默的脑子渐渐变得一片空白,其他一切杂念随风而逝。他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拿捏着最为关键的一道工艺。 岔路口愈发逼近,他甚至都看到了石壁上的裂纹。 “小林子,再冲就撞上了!”左千秋大喝道。 林默沉住气,强压住胸口呼之欲出的紧张感,最终,他大喊道:“转弯!现在转!” 所有人都使出了浑身力气猛拉缰绳,与胯下的巨兽角力。奔马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扭转了身子,宛如鲤鱼摆尾,生生拐进了岔路。 身后的追兵们见他们毫无减速之意,本以为他们要取大路。没想到这突然的转向,竟似一记回马枪杀了个措手不及。 那头领高喊着“射箭”,手下众人抬手便射,却忘了自己也无形中跟着林默一再加速,早就到了极限。这会下意识的听令松手,腰间吃力,重心失衡,来不及瞄准便扣下了扳机。 乱箭四散飞出,有的射入地面,有的插进了自己人的后背,有的甚至就正正钉进了胯下马头,只有零星几箭,像没头苍蝇般飞向了昌邑君臣。弩兵队顿时人仰马翻,在石壁上撞了个头破血流。 广陵王这支新式弩骑队,就这样被林默一个急刹漂移,送进了历史的坟墓。 第137章 忠义千秋 众人速度不减,一直本溪了半个多月时辰,才彻底甩掉了身后的追兵。 在一片略微平坦的山坡上,林默勒住了马缰。大战之后,所有人都需要休息下,平复一下心情。 骑队扈从和昌邑王的卫护损失过半,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且战马上都留下了箭伤。所有人都知道那些没有跟上来的勇士们发生了什么,神情暗淡着望向远方。 “啊!!!血!!!” 不远处传来昌邑王的呼号。 他可不能死。林默连忙奔过去,却见昌邑王和左千秋一并倒在马下。 刘贺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可那不是他的血。 “左兄!” 林默回头,才发现左千秋的身上插着三根弩失。 弩失的铁镞刺穿了甲片,如鹰爪般紧紧扣进左千秋背部肌肉,从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不难看出,这些凶器已经伤及内脏要害。其中一支,就钉在后心。 众人一齐围了过来,七手八脚的帮左千秋卸去甲衣。 “别……咳咳……别动……” 左千秋捂住心口,双眼紧闭,似在忍受极大地痛苦。 “小……林子……” 他伸出右掌,被林默紧紧握住。 “我是不中了……回不去了。” 林默明显能够感觉到,左千秋的右掌没有了握力。他的胸口不住起伏,嘴中却是气若游丝。 林默特别想像电影里那种悲情的离别场景一样,痛哭着高喊“你不能死!没到长安你不能死!”,但是他做不到。 不是说他和左千秋感情浅薄,而是他觉得,用痛哭和眼泪送别一位战士,是一种侮辱。 激动的反倒是昌邑王。这个尚未弱冠的男孩不知道是不是被左千秋舍命相救的举动所感染,突然发了疯似的扯下染血襌衣,披在左千秋身上,对着手下怒吼道:“你们就光看着吗!不救人吗!” 善奴抱住少主,龚遂遗憾道:“伤及心肺,这箭拔与不拔,左大人都不可能再救过来。” 左千秋微微摇头,示意众人不必再救。 林默望着他那坦然的眼神,明白他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还”的觉悟。 “左兄,你放心,我一定会送昌邑王入朝继位。我回去后会寻访你战死兄弟的遗孀遗孤,尽我所能照顾他们。” 相比于毫无意义的挽留,林默的话显然更让左千秋安心。 左千秋颤巍巍的抽出腰间的军剑,将之交到林默的手中。一阵巨咳传来,鲜血从他的齿间涌出。 “血沫入肺,这就是他的遗言了。”龚遂伤心的说道。“左兄,有何遗愿请讲,我王定为将军圆之!” 昌邑王连连点头,他行为乖张,可是秉性并不坏。 左千秋没有理会昌邑君臣。上苍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捡最重要的说。 天容惨淡,星月沉默。 众人屏气凝神,生怕漏掉了左千秋的遗言。 左千秋的声音轻的像一阵风。 “长安……掖庭巷……屠……咳咳……”左千秋的话再次被涌血截断,林默将他侧过身,任污血浸透了自己的内衬。 “你是说,长安掖庭巷,有个屠户?” 左千秋闭目两下,他已经无力再点头。 “许嘉……信物……”他将佩剑全力送入林默的怀中,用剑柄轻轻敲击林默的胸甲。 “士为……知己者……死……” 左千秋最后的遗言,是一抹浅笑。 天边出现了一抹淡红,朝阳接走了勇士的灵魂。 ------------------------------------- 昌邑王刘贺带着群臣,亲自为左千秋挖掘了坟墓。 铠甲是勇士的棺椁,军剑就是羽林卫的墓碑。 刘贺带着王吉等人,一抔土一抔土将坟丘掩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龚遂在坟茔旁,轻声念诵着《诗经·秦风》中的诗句,仿佛牧师诵念着悼词。 不过在这没人期待上帝的宽恕,救世主就是坟墓里的左千秋,就是在场众人自己。 林默将自己的随身佩剑拔出,正正的插进左千秋的坟前,又将左千秋那柄刻着“如”字的遗物,插进了随身的剑鞘。 他不知道这个“如”字当作何解释,也许就像左千秋提到过的,这也是曾经某位义士的遗物,随着“士为知己者死”的信念一路传承延续。 林默不敢自居为左千秋的知己者,他更愿意相信,左千秋是在回报老林将军的恩情。护卫昌邑王入朝,是霍光下给他林默的使命,誓死保护昌邑王,就是在帮助林默。 林默突然有一种想揍昌邑王的冲动,为了你一个废帝,值得牺牲这么多条人命么? 可是当他看到昌邑王那哀痛欲绝的神情时,他又犹豫了。 少年哭得如此伤心,实在难以让人同历史书上那荒淫无道的昏君画上等号。 罢了,将他送回长安。左千秋说过,行善要看迹,自己在这拿昌邑王出气并不能让死者复生,只有早日返回长安,完成左千秋的遗愿,才真的算是对得起故人临终所托。 林默觉得,自己留在此世,突然有了更重要的意义。 朝阳已经驱散黑暗,到了该上路的时候了。 林默为左千秋的坟墓加了一抔土,轻声道:“左兄,保佑我们。” “上马!”他回身冲众人喊道。 “路不能这么走。” 林默看去,竟然是郎中令龚遂阻拦。 “怎么?又累了?还想坐马车?”林默眼神冰冷的问道。 龚遂道:“非也。林大人,追兵只是被甩开了,但是并未尽除。且昨夜广陵王本人并非身至,且广陵军人数单薄。龚某认为,他们只是广陵王的一支斥候。一击未成,广陵王还会派出更多人手,这后面的路上仍然凶险万分。” “斥候?”林默沉思着。“你是说,广陵王派出了配弩的轻骑,抢先一步来刺杀昌邑王?后面的路上还有埋伏?” 龚遂道:“正是。广陵王兵多将广,也许已经派人前往昌邑,探明我王也已上路。加上他若是飞鸽传书,收买沿途郡县,伏兵定会早于我等埋伏于路。昨夜诸位勇士效死抵抗,才逃出生天。可若是后面依旧如此,我们还能撑过几次?” 善奴插嘴道:“郎中令这是何意?莫不是要我们退回昌邑?” 林默望着龚遂的眼神,已经听出了他言下之意,只是这是死计,必须由对方亲口说,不然就成了威逼。 果然,龚遂义正词严道:“大义在肩,怎能放弃?龚某的意思,是分兵!” “分兵?我们还有兵可分吗?”国相连连摇头。 龚遂道:“那也要分。这二十几人根本不能抵挡伏兵,就是合兵一处,二十人、三十人,和一个人,对于广陵王来说没有区别。” 他转身到昌邑王面前:“殿下,请让龚某穿上我王衣甲,乔装我王南下,走南阳,过穰地,经武关进长安。而殿下继续走雒阳至长安一路,如此不仅能引开追兵,还可以诱骗广陵王放下戒心,减慢脚步。” 刘贺犹豫了,他没有扭扭捏捏的说“一个都不能少”的屁话,而是望向林默。 他的肩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人命,这场关于王位的赛跑,已经不仅仅是他刘贺一人的荣辱。他必须赢,哪怕还有人因此牺牲,他也不能停下脚步。 林默思索了片刻道:“郎中令说得对,二十个和一个没有区别,分兵可行。” 刘贺不再犹豫,命善奴将自己的铠甲交给龚遂。 “龚卿保重,我们长安相见。” 第138章 雄鸡长鸣 分兵就要分的像。林默和龚遂合计,决定让龚遂带走剩下的全部骑从,只留老善奴和王中尉王吉随行侍奉刘贺。 国相安乐坚决不同意跟龚遂走,他的理由很简单,朝廷命他为国相,自然是要与王寸步不离。离开了王就是失职。 林默没有揭穿他的借口。刘贺这一路,只要成功入朝继位,将来随行的人都算是共过患难的知己之交。 善奴是宦官,王吉算是侍卫长,这样的患难交情在他们那里难以变现,唯有安乐,也许能凭借这次机会当一二十年的太平丞相,一如高祖之萧何。相反,如果刘贺真的出现什么意外,王吉、善奴也许会被广陵王灭口,可他是朝廷封的国相,广陵王也许还会留他一命。 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是要付出些辛苦,谁会放手? 就这样,在清晨的阳光中,昌邑君臣分成两路,各自朝着长安的方向进发。 龚遂走南路,从济阴奔南阳,经穰县过武关,直抵长安。 林默带着昌邑王走北路,从济阴奔洛阳,过函谷,直奔灞上,那里有宗正刘德等人在等候。 再次上路的昌邑王显得坚毅了很多,他不再抱怨腰酸背痛,紧握着缰绳,除非林默开口休息,否则他会一直沉默的冲下去。 五人小队的速度较原先加快了不少。他们穿林海,过旷野,马不离鞍。 入夜,五人抵达济阳郊外,升起炊烟的村落近在眼前,可是无人再敢提入村休息的事。 “就在这附近找个山洞休息下马,天亮就走。”林默布置下去,这一行人无人反驳。 “殿下饿了?要不然老奴去前面村子,给殿下买只鸡?”这里最关心刘贺的就是老善奴,别人只关心他跑得快不快,只有这个老太监关心他跑得累不累。 “不必了。我不饿。”刘贺冷冷拒绝着,腹中却传来咕咕闷叫。 林默看了眼众人,也觉得腹中空虚。之前的干粮都留在落枣坪没来得及带出来,今天这一路又都在奔波,来不及置办,眼下要休息了,放松下来的身体强烈需要食物的补充。 老善奴望向林默,似乎是渴求一般。 林默叹了口气,走到刘贺身边道:“该吃吃,该喝喝。军队里死人了,就不要粮草了吗?” 国相安乐马上附和道:“对!林大人说得对!我去买鸡!” “不能买!”林默叫住他。“你们的金饼太过显眼,要吃鸡,就去偷。” “得啦,这个你们不会,我去。”老善奴一听能吃鸡,起身冲在了偷鸡第一线。 “我去帮你!”相国安乐兴奋的跟了上去,似乎他特别喜欢鸡。 ------------------------------------- 烤鸡的香味弥漫在旷野中,老善奴捧着一条鸡腿跪在昌邑王面前。 “殿下,多少吃一口。后面还有路啊……” “我吃不下。”刘贺靠在石壁边上不为所动。 林默走了过来:“吃,不是为你,为了所有人,你必须得吃。” 老善奴道:“林大人,休要对我王无礼,他是将来的天子!” “但他现在还不是。如果他一直不吃,将来也很可能不是。”林默严肃的盯着刘贺。“你以为在这伤感能有什么帮助吗?没有,只有你保持健康,全力冲到长安,才能为左千秋和那些为你而死的义士讨一个名分。如果我们败了,他们不仅枉死,还会背上叛逆的骂名。现在,收起那些悲伤的小情绪,像个男人一样给我乖乖吃下去,我们已经为了你的生死而流血,不想再为你脆弱的情绪而死一个人!” “你!”老善奴正要嗔怒,刘贺却一把抓住鸡腿,塞进嘴里啃食起来。 林默点了点头,拉着老善奴返回篝火边。“让他一个人待会。” 篝火边,四人分食着剩下的鸡肉。 国相吃干净了自己的那份,眼巴巴的望着老善奴。 老善奴闪躲那火热的目光,将自己那份一把塞进口中。 “善监,你偷了两只鸡,那只为什么不宰了?明天的我们再偷嘛……”安乐指着善奴身边被绑住双脚的公鸡问道。 那公鸡被死死箍住鸡喙,发不出声响。 “明天?这鸡就不是给你吃的!”老善奴哼了一声,将公鸡推远了半步,生怕一个不注意被安乐抢去生吞了。他轻轻抚着公鸡的背,解释道: “这叫长鸣鸡,司晨报时用的。但是这只公鸡一看就是鸡笼里的霸王,领地意识极强。一会我把它摔在不远处,只要有追兵靠近,这鸡便能报信。” 果然,在老善监的轻抚下,刚刚还焦躁不安的公鸡立时安稳了许多。 “善监,想不到你还有偷鸡这般技能,原来也是苦命人。”林默将最后一块烤的酥脆的鸡皮塞入口中。 老善奴微笑道:“林大人这可就说错了。老身我这当年还是和先王学的呢。” “先王?你是说刘髆?”林默好奇问道。 老善奴连忙道:“唉唉,先王名讳提不得,提不得……”他回忆起过去道:“早年,老身在长安宫中侍奉先王。那时先王还是世宗皇帝的幼子,有父皇宠爱,母妃庇佑,什么偷鸡,打鸟,骑马,逗狗,先王都是好手。这长鸣鸡还是先王教老身认的。” 林默点头,他能体会刘髆当年在汉武帝刘彻和李夫人在世时的无忧无虑。 “可惜后来啊……”老善奴说着竟然还有些伤感。“后来你们也都知道了,世宗皇帝最终册立先帝为太子,下诏书命先王之国。那时候……因为些事,先王带着王妃和年幼的殿下,也是像今天这样,匆忙上路。那时候没有干粮,先王就带着老身去村户家偷鸡吃。” 谈及老刘博,善奴的脸上不自主的流露出微笑。人都是复杂的,看着老善奴此刻的忠诚与善良,谁又能联想起昌邑那个势利尖刻的恶奴呢? “老王还有如此落魄的时候?”林默追问道:“当年新帝继位,他是王兄,又不涉及夺嫡之争,为何会落魄到偷鸡?” 善奴解释道:“就是迷了路嘛。没有夺嫡之争,没有夺嫡之争。” 当晚,林默和五人和衣而眠,那只长鸣鸡就被拴在不远处,高昂的睡去。 黑暗中,一群人影渐渐靠近。 “是这么?”其中一个问道。 “看指示就是。你们看,那有马!一会慢点,记住,只要昌邑王……” 他们拉动弩弦,慢慢迫近山洞。 咔嚓。 一人脚踩断了地上的松枝,黑衣人连忙探头去看,山洞中依旧沉静。 他们长舒一口气,正要继续,却听身后响起脚步声。 “头儿,你看……” 他们回头,树下,一只雄鸡正瞪圆了眼睛盯着他们。 咯——咯——咯! 长鸣鸡高声咆哮起来。 第139章 幽州老铁 “殿下,快走!” 老善奴第一个被鸡叫声惊醒,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将刘贺拉了起来。 林默几乎在同时睁开了眼睛,只经历了片刻的恍惚,他便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有追兵! 他叫醒其他两人,所有人仓皇的翻出山洞,不远处的敌人清晰可见。 “绝不少于五十人!撤!” 林默开路,王吉断后,五人没了命的在山麓中狂奔。 “放箭!” 不知道是不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追兵们这次没有骑马。双腿的速度毕竟比不上四蹄奔驰,眼看昌邑君臣即将消失于前方,他们射出了只具有象征意义的一箭。 林默带着四人狂奔,他们不知道脚下的路具体通向哪里,但是他们知道,自己一直在朝着长安的方向前进。 长安,就是北极星。 奔驰中,他们迎来了又一个黎明。 “他们怎么会找到山洞?”见追兵没了影子,林默放慢了脚步,询问身后善奴。 “你怀疑我?”老太监一脸惊诧。“老身也不知道啊!要不是老身偷了那只长鸣鸡,只怕你现在已经被广陵王射成马蜂窝了!” 刘贺纵马上前:“林兄,善奴不会出卖我。” 称谓体现了人在心中的位置。刘贺将林默称为林兄,隐隐已经透出一丝信任,还有一丝依赖。 林默带着他们走到现在,已经成了这只小队当之无愧的领袖。 而领袖要做的,首先就是思考。 老奴监的逻辑没有错。那只鸡是报警的功臣,而去偷鸡的奴监和国相,自然也同样不会给敌人通风报信。 再者说,追兵在身后,即便偷鸡时不小心暴露了身份,那些追兵也没有可能通过村子获悉他们的位置。 这也就意味着,龚遂的分兵之计并未奏效? 也不对,如果广陵王已经识破他们的计策,那么这次的追兵一定会骑马而来,可是来的全是步兵,这才让这次的逃跑如此轻而易举。 也许就是广陵王派出了几路追兵,这批只是碰巧发现了他们。 林默不愿再深究。 此时,身后不远处,一阵杂乱的铃声响起。 众人回头,见是一支招摇的商队,规模大约有三十几人。 为首的是一辆马车,与其说是马车,更像是后世的平板货车。车上堆放着几个大木箱子,看上去像是他们的货物。 驾车的是一个中年胖子,身后跟着三十多个骑着劣马的汉字,都背着弓,都像是屠户临时改成的商队。 “前面的,都样样……给样样路,咋大路似你家修滴啊?” 国相安乐历来鄙视商人,此刻竟然被商人驱赶,怒目而视的瞪着车夫。 “嘿,你瞅啥?!” 车夫怒骂一声,身后的汉子们脸色一变,露出狠相。 安乐顿时被吓得调转马头,让出道路。 林默微微一笑,他看出这车夫似乎是商队头领,迎了过去搭讪道:“老兄好潇洒啊,这是你的商队?” 车夫皱眉道:“嘿,我说这土匪现在都这么有礼了吗?哨子还敢主动打招呼?” 哨子是指土匪的侦察兵,显然这车夫是将林默五人当成了土匪探路的。 那车夫一开口,身后的汉子们立刻张弓在手,显然他们对于袭击早有准备。 “老兄误会了,我们不是土匪……”林默扫视了商队一圈,脑子一转,笑着道:“我们实际上是被土匪抢了的商队,就和老兄你一样。” “桑队?”车夫有着浓厚的齿音。“啊那你们是哪嘎来滴捏?” “我们是从昌邑贩货的。路上遇到劫匪,被截了货物,只有我们护着少东跑了出来。”林默指着一脸污泥的刘贺。“这是我们贺家少东,我和这位姓王的兄弟是商队兵长,那两位,一个是账房,一个是我们少东多年老奴。” 昌邑君臣不知林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尴尬的应和着。 车老板笑道:“我又不是官差,你跟我这自报家门有啥用捏?我也不知道你们是真是假,你说你们被土匪抢了,我也不能给你们补上啊!真是,你们要是惦记着我的货,来,咱们就真刀真枪的干一下子,要不然你就把路样开。” 林默笑道:“老兄如此急着赶路,敢问是要去往洛阳?” “咋?你是算卦的?咋看出来的?”车老板一脸雾水。 林默跳下马背,指着车老板的马车道:“听口音,老兄应当是从幽州之地而来。放着河北诸郡这么大的生意不做,偏要来此,想必不仅是因为老兄志向远大,更是因为老兄所贩的货物,乃是幽州之奇珍,可在北地难觅高价,故要来中原方有商机。所以我猜这箱子里不是貂皮就是草药。再看诸位好汉手持猎弓,当有养由基之能,故而我猜诸位,当是幽州的猎户,去洛阳贩卖上的皮货的。” “啧啧啧,厉害厉害!” 车老板身后,一众汉子们啧啧称赞。 “去去去!哪到哪就啧啧啧!还能不能有点出息!”车老板呵斥手下,转头接着问林默:“就算是卖皮货,你哪看出来我们要去洛阳?啊?大汉朝只许洛阳卖皮货?” 林默笑道:“诸位南渡黄河而来,长途跋涉,志向不小,非天下名都不入。此地位处兖州,诸位要么西去洛阳、长安,要么东去下邳、扬州,再不然,就是南下襄阳。诸位是东北汉子,过江就算了,东去的话,诸位当走高塘、北海,通青州,不必绕道兖州。所以,诸位的目的地,最合理的就是洛阳。” “啧啧啧,厉害厉害!” 车老板身后,一众汉子们又是啧啧称赞。 “去去去!”车老板还要顽抗。“我就是去长安!哎,长安,咋地?小聪明,切。” 林默笑着,指着车老板背后的木箱上的“三川皮货栈”五个小字,笑道:“老兄,这三川皮货栈,会开在长安吗?” 高祖年间,改三川郡为河南郡,治所就在洛阳。因此洛阳商铺多以“三川”为名,在他地反倒是无从提起。 马上的昌邑君臣尽皆会心一笑,内心也不由得对林默如此缜密细致的观察力暗自称道。 “哦,原来这五个字念……我往返多次都没注意。”车老板涨红了脸,对林默道:“这位兄弟,你有话不妨直说,我现在相信你们不是土匪。” 林默也是微微一笑,他并非有意卖弄聪明,或者刁难对方。他只是想确认对方是不是真的要去洛阳,还有就是对方是否奸诈。当然,奸诈与否很难从只言片语中获悉,但如果对方很明显精于算计,那么自然不可深信。 林默道:“老兄是个实在人,小弟只是想交个朋友。老实说,我们少主得罪了洛阳官府中人,这次遇袭,很可能就是官匪勾结。眼下我们少东也要回洛阳,但是入关时难免会暴露身份,再遭人暗算。我们想加入老兄的商队,只要入了虎牢关,我们会再有厚礼相赠。这只是聊表心意。少东,可还有金饼?” 刘贺看着林默伸出的手,连忙明白了林默是要借着商队掩藏痕迹,躲避追兵,不得不说,这的确是最为有效逃避追兵的手段。 林默能在见到商队的一刻想到这种办法,刘贺对林默的反应和能力再次刮目相看。 年幼的昌邑王和老善奴相视确认,拿出两枚金饼交到林默手中。 “两枚,我要坐车。”刘贺道。 林默微微一笑,心想这位倒是会偷懒,不过也是反应快,的确不是史书中那个以“淫乱”为主业的草包。 “这……”车老板的戒心,在见到金饼的一刻就融化了。“你们早说啊!兜兜绕绕的,有这个的,他娘的能是土匪吗!不过你们光这样可不行。” 善奴道:“两枚金饼还不够?” 车老板道:“不是,这车皮货你们得带走一箱,不然这金子我收的不安生。” 林默哈哈大笑:“那老兄,不,东家,那我们能入队了吗?” 车老板豪爽笑道:“哎呀,说的啥话呀,我的护卫长!都是自己人!来,小兄弟,快上车,坐我这……” 善奴连忙将刘贺扶上马车,对林默使了个称赞的眼神。 刘贺倒是彬彬有礼的对车老板行了个谢礼,问道:“还没请教,东家高姓?” “哎,啥高兴不高兴的,我姓铁,你们就叫我老铁!” 啪! 老铁扬鞭,一行人快乐的向洛阳出发。 第140章 虎口脱险 老铁名叫铁嵩,是幽州的一名大庄主,此番正是前往洛阳贩卖新打到的白虎皮的。 “白虎皮?”刘贺听到奇珍异兽,眼睛里不住的放光。 “那有啥新鲜地,幽州的山里啥灵物没有,有白虎,白豹,白鹿,害有大白鹅。”老铁自豪的介绍着家乡特产。 “铁老,这白虎皮虽是虽是难得的奇珍异宝,可是也不至于使人在这炎炎夏日为之奔波。更何况夏卖冬货,本就是低价。”林默有些不解的问道。 “谁说不似捏!”铁老抹去额头上的汗,显然还不适应中原炎热的夏日。“要缩也似怪,这洛阳冷不丁就有人高价搜白虎皮了。俺们隔壁伍老二,忙活一趟就又买地又买马,我这不也不能落下嘛。” 国相安乐笑道:“看来这是有人等不及献祥瑞了。” 众人深以为是,不过当着铁老不便吐露身份,便岔开话题。 前路迢迢,但是商队马蹄频频,没等天黑,就抵达了虎牢关关城下。 《穆天子传》记载,天子猎于郑,有虎在葭中,七萃之士擒之以献,命蓄之东虢,因曰虎牢。 作为洛阳门户,帝国要关,虎牢关一直是战略要地,守卫极其严密。 当下,虎牢关归司隶校尉陈辟兵管辖。 “陈辟兵虽然去迎接广陵王,但是他的手下一定严守关隘,诸位不要掉以轻心。” 林默低声对昌邑重臣说道。 刘贺望着眼前的巍峨雄关,紧张的抿了抿嘴唇。 车轮滚滚,带着众人来到城门洞下。 “军爷们好!” 面对守城官兵,老铁大老远就跳下了马车,恭顺得就差摇尾巴了,与之前大路上的莽汉判若两人。 官兵们横着铁面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视线扫过身后的车队和货箱。 “哪来的?”门卫问道。 老铁双手捧上关传,笑道:“涿郡太守裴大人是小人舅爷,说起来裴大人和司隶校尉陈大人府上的管家还是姑表亲……” 见官攀关系,是商人千年的传统。 “少废话!老子问你从哪来的!” 门卫兵显然对老铁的关系并不感冒,自始至终连正眼都没看一下这个远方的行商。 “幽州,涿郡,涿县。”老铁见两个门卫语气严厉,马上说出了籍贯。他见门卫没有回答,只是盯着自己的商队,特别是眼睛不住的打量着年轻的刘贺,心中顿时有些慌。不过他又惦念起两块金饼的分量,眼珠一转,转身要随从递来两块上好的兔子皮。 “大人,这就是小人贩的皮货,啊,这幽州老深山里才有的啊,两位大人这带回去,让娘子改一改,那冬天绝对的好护膝!哎,这是好物件,比那些绒布的强百倍……” 往常这样的贿赂他是不愿意拿出手的,但是今天和刘贺的那两块金饼比起来,别说兔子皮,就是一张好鹿皮他都不心疼。 可是两个门卫兵却对兔皮看也没看一下,他们四只眼睛,自始至终就没离开过刘贺的脸。 昌邑君臣早就看出了门卫兵的反常反应,各个攥紧了拳头,用指尖使劲捻着掌心的汗液。 “别低头,别心虚!” 林默见刘贺有些闪躲,连忙在旁提醒。他能体谅刘贺的恐惧,但是现在他必须帮助这个年轻人直面恐惧,甚至战胜恐惧。 没时间练习勇敢,求生的本能就是最好的老师。 国相安乐反倒是第一个坐不住的,他的腿不住颤抖,一个激灵,就要从马车上站起来! 林默死死按住了他的腿,眼神扫过,满是杀意。 安乐吓得瞬间瘫坐下去。他比林默年长三十余岁,此刻却被对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随着两个门卫带着怀疑的眼神越靠越近,整个马车就像是快要沸腾的开水,而林默则是死死压住泡沫的锅盖。 他不怕么?他也怕。 可是这个局面,要么稳,要么死,林默必须强硬。 就连老铁这个老江湖,此刻也是心虚的不行。他在路上就大致猜到几人身上惹了官司,只是看在金饼的份上才决定冒险。此刻,他只觉得两块金饼像是两座铁镣,正在将他拖进无限深渊。 “上面要抓的,是不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嗯,好像是……哎,你别说,这小子跟画像上倒像是一个……” 两个门卫走到了刘贺的面前,手中捧着一张画像,就这么直挺挺的审视着,对比着,议论着。 刘贺有些手足无措,慌张的想要回头,去寻找林默的帮助。 不能回头! 情急之下,林默几乎是下意识的做出了判断,一脚踢在了刘贺的膝盖上,大喊道: “二傻子!在家里怎么教你的,出来见到官爷要行礼!” 善奴和王吉几乎是同一时间想要扑倒林默,可是理性终究战胜了冲动,他们只能怒目而视的瞪向林默,恨不得把这个保护了他们一路的人生吞了。 倒地的刘贺只是愣了一下,他的视线扫过画像,只犹豫了片刻,对着两个门卫竟然磕起头来。 “呀呀呀,小人得罪了官爷,请官爷恕罪……”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令其他四人无比震惊的操作。 他竟然仰起头,仰面直视起门卫兵! 昌邑君臣,全都呆住了。 另个卫兵盯着他,皱起眉头,此时他们的上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干嘛呢!磨磨蹭蹭的!没看见后面都堵成一锅粥了吗!” 林默回头,才发现他们身后,排队进城的马车、行人已经堵成了长龙。 两个门卫兵解释道:“将军容禀,这个小子是不是上面要抓的?” 一个年长些的军官模样的走了过来,耀武扬威的夺过画像,盯着刘贺看了一眼,哼了一声道:“猪脑子啊?啊!我真是白教你们了。” 他指着刘贺道:“这图上画的人,明明是个长毛长须的,你看看这小子,啊,嘴上才几根毛?娘的字不认识,毛还不认识吗?!啊!” 两个士兵一脸难色:“是,我们就是犹豫这个,可是这胡子能割不是,上面说了,抓住赏千金……” “住口!”将军喝道。“密令上的话让你们俩在这嚷嚷?!你们俩当初怎么进的娘胎?脑子让野爹射墙上了?” 他压低了声音道:“上面要找的人,那是个养尊处优的贵种,身后百八十扈从侍奉的,能让一个给行商押镖的辱骂踢打?去给我上那些马车上去翻!去找!别在这些贱户上耽误时间!” 两个门卫兵被骂的狗血喷头,连忙认错,待那将军走后,冲着老铁等人呵斥道:“还杵这干什么?等着领赏吗?还不快滚!” “哎哎,我滚,这就滚。” 老铁连忙捡起被门卫兵甩在地上的关传,一声令下,带着车队迅速穿过了关隘。 刘贺坐在马车上,恍如重生。 “善监,你怎么哭了?”国相安乐发现,老善奴竟然默默抹起眼泪来。 老善奴抹着眼泪,哽咽着对刘贺道:“殿下,老奴无能,让殿下受苦了。老奴愧对先……” 他怕引起老铁注意,生生咽下了“王”字。 刘贺轻声道:“此番脱险,一者是林兄机智,再者,是父亲天灵庇佑。善奴不必自责,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林默也是长叹了一口气,内心不住的感慨。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竟然也为刘贺这个历史上注定的失败者殚精竭虑,显然他的内心已经将刘贺送到长安,当做了一项必须完成的使命。 是因为要忠于历史的责任?还是要完成在左千秋坟前许下的誓言? 他不知道,这段历史就好像这段路途,看似早有定数,却充满波澜。终点尽在咫尺,又定然充满变数。 第141章 竹杖芒鞋 行不多远,老铁叫停了商队。 “行了几位,下车。” 众人下了马车,善奴问道:“铁老,这刚过虎牢,还没到洛阳,怎么停了?” 老铁摸着从林默那接过来的两枚金饼,叹了口气: “我是贪,不是傻。收了你们两块金饼子,差点把命都搭丧了。那三个门卫是大傻……可我不是。” 他忍住脱口而出的脏话,冲着善奴道: “老哥,听你这声音,没卵蛋?” 善奴怒目圆瞪,他几时被人如此羞辱过,可是对面人多势众,他为了刘贺的安全,不得不咽下怒火。 林默对老铁拱手道:“多谢铁老相助,待我少主回家继承家业,必定前往涿郡登门拜谢。只是前方长路未尽,还请铁老……” 老铁道:“打住,你们的事,我不问,啊,我也不图各位上门回报,别把我卖出来就行。山高水长,就此别过,老死不相往来了啊!” 说罢,他转身就要带队离开。 “哎哎哎!我们的马!” 国相安乐追上去,却被老铁一膀子甩开。 “马个屁,那是我的马!咋?!你们讲不讲良心,我冒死带你们进城,还跟我要马?!” 老铁身后,几十个护卫怒目圆睁。 林默扶起国相,对老铁道:“铁老,相逢有缘,还请归还马匹,在下愿以金饼补偿……” 老铁指着林默的鼻子道:“闭嘴!忽悠?!接着忽悠!看我好忽悠是?啊?我跟你说了我不傻!你们那金饼子上有字!那俩字我不认识,可我知道,那两个字拿出来,刚才那三个大傻……能要了我的命!两个就快要我命了,我还要?我是命长还是咋的?!不服你去官府告我!娘的……” 众人无奈,呆望着老铁的商队消失于路口之外。 “这奸商!殿下,等到了长安,登基坐殿,务要将此人千刀万剐!”善奴气鼓鼓的骂道,刘贺却摇了摇头。 “他能送我们进这河南郡,已经是仁义之举。不可能让天下人都随着我们冒险。”他转头问林默:“林兄,如今马没了,我们还来得及吗?” 林默长长舒了口气:“目前看我们还是领先的,不然广陵王进了长安当皇帝,还有必要抓你么?只不过停下来,我们肯定会被追上。” 王吉问:“那后面的路怎么办?就靠走吗?” 哼,洛阳到西安,你跟我说靠两条腿走? 他没有奚落王吉,只是摇了摇头:“走是走不了的,还是得找马。” 国相安乐道:“前面是大城洛阳,肯定有马!” 善奴道:“我的相国大人,那洛阳是河南郡治,守卫森严,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次刚才的盘查?刚才老身可是见了,要不是林大人按着,你都要给那城门卫跪下了!” “你个阉竖,竟敢奚落于我!”国相愤怒回击。 “够了!”刘贺一声断喝,让两个老臣尽皆禁声。“留些力气上路。不管如何,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林兄,不如我们先去最近的县城,人流密集处,总能找到机会。” 林默点头:“对,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 众人不再争执,继续上路。夏日炎炎,从山路到平原,气温的变化非常快。原本在马上不觉得骑装闷热,转眼五人都已经汗流浃背。 他们没了铁甲,徒步穿着铁甲显得十分招摇,林默决意,让众人将内衬的铁甲丢弃。反正被抓住也不可能靠这个保命,还不如丢掉。 老善奴见刘贺疲惫,用随身的锦缎外衣,和路过的农夫买了几根竹杖,给众人当拐杖,又换了几件农夫的麻布草鞋让众人换上。虽然上面散发着难掩的狐臭,但是和几人身上摸爬滚打留下来的汗味一中和,也就不那么明显。 可是林默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刘贺病了。 也许是连日奔波加上在虎牢关受了惊吓的缘故,刘贺当晚开始头晕。一开始,林默还以为这只是他太过饥饿和疲惫。可是第二天中午开始,刘贺便额温滚烫,林默凭手感看,最少得有三十八度。 “不行,他这样走不了。”林默摇了摇头,他第一次感觉到无力。 穿越者也许预知未来,甚至有广阔的知识储备,但除非是学医的,否则救不了命。 这里没有退烧药,更没有抗生素,面对刘贺的发梢,林默一筹莫展。 也许当日判断左千秋伤势的龚遂还算得上略通医术,可如今龚遂,还不知道在哪里东奔西逃呢。 老善奴跪在沙土地上,慌张的用自己的衣服沾满溪水,来擦拭刘贺额头上的汗。可是他越擦,刘贺的汗就越多。看着刘贺不停的因为头痛而呕吐,老善奴记得团团转,不停念叨着让自己替刘贺发病。 到了下午,刘贺已经双唇发白,时睡时醒,俨然一副命不久长的样子。 “不行,就是死,他也得死在长安。” 林默决定和王吉轮流背着刘贺前进,但这不过是心理安慰,当晚他们走的路,还没有之前一个时辰走得多。 “这样不是办法。”林默逼自己冷静下里。他知道,眼下该做的不是赌气,而是尽力治好刘贺的病。 “去临县买药。你们四个留在这,我去买药。”林默伸手到善监面前,他需要钱。 国相和王吉的眼睛不约而同的望向善奴,这是个考验人性的时候。 刘贺病倒,又没有马,八成是要被广陵王反超了。这个时候,在外人看来,林默作为非昌邑君臣,很有可能会选择榨干最后一点金饼,拿钱跑路。毕竟将来广陵王继位,他不仅不会得到好处,反而还会受到连累。 而在场的其他人中,善奴要照顾刘贺,王吉要留下来护卫,剩下一个最无用的国相安乐,就是跟着去,也不能阻止林默拿钱跑路,甚至一旦林默真的起了歹心,跟在身边的国相定然会被杀死。 善监望着林默,又看了看另外两人,沉吟片刻,将随身的所有金饼掏了出来,放在林默掌心。 “林大人,不,林兄弟,殿下靠你才能走到今天,老身相信你。还请林兄弟快去快回,让殿下……少受些痛苦。” 林默没有多说,他抓起金饼便上了路。 他的脑子里只有左千秋的那句话。 要看心,更要看迹。 他不会让刘贺就这么死在野路上。 为此,林默第一次做出了有违良心的举动。清晨,在一片稻田边,他偷走了农夫的驴子。 他不停地抽打着驴子,让这个只会拉磨的畜生发挥出奔马的潜能,终于在晌午时分,抵达了最近的县城——弘农。 街道上人声鼎沸,他找到了药铺,用一块金饼换了几副最为寻常的草药。可是紧接着又犯了难,荒野路边,到哪里去熬药呢? 正要付钱,药铺老板竟然被街上的吵架声所吸引,林默赶紧去追,却发现街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群。药铺老板不知何时已经钻进了最前排。林默攥紧人堆寻人,也听得那吵架声入耳。 “今天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吵架的是一对男女,女人体态有些臃肿,但是身着淡黄纱裙,脸上摸着劣质的胭脂,皮肤松弛,一对暗黄的朽乳在前襟里肆无忌惮的晃着,毫不避人,从打扮上一看就是风尘女子。 还是过了气的,八成是个老鸨。 男子看着还算老实,因为他身高体壮,却被比自己矮了两头的女人抓着打,左肩的布衣已经被扯烂,左眼一个乌眼青,却毫无退让之意。 “干?你杀了老子老子也不干!你让街坊们评评理!”男人仿佛受了气的小媳妇,冲着围观众人喊道:“街坊们,这乌兰坊简直就是污烂坊!他们说要召车夫运货,可是你们知道这毒妇的马车里,运的是什么?” “运什么?”围观的男人们起哄着。 “是发了霉病的烂货!” 霉病二字一出,人群像是被炸开了一样,所有人,特别是刚才还一脸淫笑的男人们,脸上一下子变得惨绿,争着往后退,生怕被唾沫星子溅上脏病。 女人不依不饶的去掐拧男人的背,尖声喊道:“你收了老娘一吊钱,就得运!钱你赌光了,这会该干活了,跟老娘说不干?欺负到老娘头上,反了天了?!” 女人疯狂的捶打着男人,边打边问“运不运”。男人非常坚强,嘴角都被撕豁口了,就是不说一个“运”字。 啪,老鸨的手被一个男人死死攥住。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叹,他们没想到这会还有人敢上前。 老鸨一怔,盯着抓住自己手腕的男人。 “大姐,你有马车是,他不干,我干。” 老鸨哼了一声:“你还想让老娘再出一吊钱?没门!今天就是……” 她突然沉默了,因为眼前的男人,悄悄往她掌心塞了一块金饼。 林默望着老鸨的眼睛,诚恳说道: “不为挣钱,我就想开车……不是,驾车。” 老鸨沉默着运了口气,扭身一撇,甩下一句“跟我走”,转身放过了之前的男人。 “稍等!”林默转身跑到药铺老板面前。“老兄,我把钱给你……” 药铺老板大叫一声退开,高声叫道: “敢招惹霉病,你自己留着买棺材!” 第142章 插翅难逃 郊外的树荫下,老善奴一边为刘贺擦着汗,一边轻声叨念着:“殿下,你醒醒殿下,殿下你看看老奴……” 国相安乐望向远方,失落道:“哼,我就说得留一手。善监啊,你说你聪明一世,怎么能让那姓林的把盘缠都拐跑了呢?” 王吉道:“国相此言何来?林大人去临县买药,稍后就回。” “稍后?这都快一天了!什么药需要七块金饼?”安乐急道:“如今殿下病入膏肓,别说入朝继位,就是找个地方落脚治病都是寸步难行,堂堂诸侯王,竟然还不如街边的乞丐。” 安乐眼珠一转,对于善道:“善监,你我都是殿下的忠臣,当此之时,当为殿下考虑。” 老奴于善闻言,冷冷的瞪着安乐:“国相觉得,如何是为殿下考虑呢?” 安乐道:“善监,皇位哪有命重要?当今之计,唯有赶快送殿下去洛阳,亮明身份,虽然不免受人控制,但是那河南郡守终究是刘氏臣子,绝不会放着殿下病情不管,定会遍访名医前来医治。” 见善奴不语,安乐更来精神,索性坐下说道:“这广陵王我们是跑不赢了,如此一来,还不如主动放弃,将来也可向广陵王说,是殿下无意争位。广陵王说到底是殿下的伯父,身上同样流着世宗血脉,多少会顾念亲情。将来广陵王登基为帝,殿下还不失为太平诸侯……” “然后安国相更可进位朝堂,从区区国相,跃为天下宰执?”善奴反问道。 “嗨,啥天不天下的,都是为大汉天子服务……” 等安乐反应过来善奴话中的讽刺意味,老太监的脚已经将他踹了个狗吃屎。 “安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贼,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老身早就看出来你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之前看殿下得了诏书,以为能抱着殿下的大腿青云直上。如今你看殿下受挫,就要改换门庭?你还恬不知耻的说林大人出卖我们,老身看那金饼幸亏给了林大人,要是留在此地,你岂不是还要杀了我们独吞!王吉,你这个王中尉是摆设吗!有人背叛殿下,还不擒而杀之!” 王吉早就看那安乐可憎,如今听到善奴喝骂,更是怒不可遏,一把将安乐双臂反剪,按在当场,抽出腰刀,就要将对方正法。 “哎哎哎!善监!善父!你听我解释!我也是为了殿下好啊!” 王吉正要动手,却听身后马车声响。 “不好,是广陵王的追兵?” 三人回头,却见宽阔的官道上,一辆黑色衣车(汉代一种马车形制,多为女人乘坐。)正冲着三人急速狂奔而来,那正在疯狂扬鞭的车夫,不正是林默? “林大人!”王吉兴奋的招手,安乐一把挣脱束缚,跪倒在刘贺病体前,大声哭喊道:“殿下,你醒醒啊,林大人来救我们了!微臣就说林大人忠厚可靠,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吁!!” 林默跳下马车,先是大步跑到刘贺身前,用手背测了测额温。 “还好,比之前降下来些。快,我在前边的弘农县找到了落脚之地,赶快扶殿下上车。” “殿下,你听听,林大人果然能干!走,老臣背你上车!” 刚刚还嚷嚷着投降的安乐,这会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把抱起刘贺上车,俨然之前都是他才是刘贺身边矢志不渝的忠臣。 “善监,这……”王吉要开口揭穿,却被善监摇头止住。老善奴知道,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刘贺身边多一人,就多一分力量。只要安乐不再胡言乱语,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林默将剩下的金饼交还给善奴,正要讲述自己这一路的经过,只国相安乐颤抖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 “啊!!!!!!死……死尸!!!” 善奴和王吉赶过去,只见黑色的帷幕中,静静躺着一具被麻布紧紧包裹的尸体,尸体脸上的麻布被安乐打开,露出死者已经溃烂流脓的皮肤。 纵然腹中饥饿,年轻的中尉王吉还是在问道那股刺鼻的臭味时,不住的扶着车轮吐了起来。 林默面容暗淡的将裹尸布包好,把尸体搬下衣车,对三人道:“我一边解释,你们过来一边帮我挖。这位女子,算的上是昌邑王的恩人。” ------------------------------------- 林默向三人讲述了自己前往弘农县的经过,并将自己如何结识妓院乌兰坊的老鸨,并获得了帮助运送因花柳病而死的妓女尸体出城的机会。 三人默默的听着,边帮助林默挖好了坟坑,将女尸埋了进去。 “林大人,你是殿下的救命恩人,老身就是当牛作马不能报答万一。不过这得了霉病的女人,总是不详不洁,这马车殿下要是坐进去,只怕……” 林默淡淡道:“她也许不洁不详,但是没有她的死,你们的王就没有坐上马车的机会。还有,这个苦命的女人得的是花柳病,不是传染病。不碰她的人,是不会得病的。” 国相安乐闻言,不停在衣服上蹭手。 三人将刘贺在车中放好,随着林默前往弘农县乌兰坊。林默告诉三人,自己用一块金饼租下了马车,并让乌兰坊的老鸨留下了整个阁楼库房供刘贺养病和众人休息。 “驾!驾!” 马车全速驶过城门洞,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黑色衣车的用途,在弘农县百姓心知肚明。因此即便林默在城门下没有减速,弘农县的卫兵还是放他和众人进入了县城,没有进行多余为盘问。 “林大人,我们这样一群人进入妓院,也不要姑娘作陪,那老鸨不会起疑心?” 乌兰坊昏暗的阁楼内,喂刘贺喝下汤药的善奴,不安的问林默。 林默答道:“你以为你叫了姑娘就不可疑?老实说,这乌兰坊里多得是朝廷要犯和杀人魔头。妓院老鸨可不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她就是吃江湖饭的,认钱不认人。” “但愿如此。”老善奴忧虑的望着刘贺。“林大人,其实长安已经近在咫尺,老身想,如果没有我等相随,想必林大人出入长安来去自由。如果此地安稳,莫不如我等在此等候,请林大人先行前往长安,请大将军派兵来接?这河南郡守固然是陈辟兵手下,可是总也不敢阻拦大将军的人马。” 林默听着善监的话,静静的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当晚,万分疲惫的众人早早睡下,这是他们难得的休息,一刻千金。 妓院是温柔乡,这里没有叫早的长鸣鸡,可是众人还是被一个声音叫醒。 “水……水……” 刘贺醒了。 众人立刻围拢过来,喂水,测温。 “不烧了。”林默点头,他原本以为刘贺会昏睡几天几夜,没想到猛药一剂,便让刘贺恢复了意识。 国相安乐下楼,从老鸨那要来了黍糕和清水,全当众人的早餐。 善奴将黍糕掰成小块,蘸了水给刘贺服下。大病初愈的刘贺丝毫不在意平民粗粮的难以下咽,一连吃了三大块。 “是我拖累了诸位。”听了众人这几日的经过,刘贺愧疚的说道。 “殿下不必自责,此地是弘农,毗邻函谷关。只要过了关,就是灞上。” 善奴笑着鼓励着刘贺,就像小时候鼓励他第一次坐上昌邑王的王位。 林默走到阁楼窗边,警觉的扫视着沐浴在朝阳中的弘农县城。 “林大人,吃点。”安乐将黍糕递给林默,林默接过,轻轻捏了一块塞进嘴,味同嚼蜡的咀嚼着。 再看了许久后,林默问:“殿下,能走吗?” 刘贺疲惫说道:“林兄,说实话,我四肢乏力,能不能多休息一日?” 善奴道:“林大人,殿下刚醒,长安就在眼前,不必急于这一时三刻?” 林默没有回答他们,眼神在宽窄不一的街衢间来回穿梭,从遥远的城门,转动到身下的小巷。 清晨的街道上,一个售卖胡饼的摊贩守着妓院前门的街角,在晨光中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行人影影绰绰,三三两两经过乌兰坊门前。 渐渐地,他眉头紧蹙。 林默的手搭在左千秋留下的军剑上,指尖轻轻扫过“如”字,眼神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显然是发现了异样。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林默示意王吉和自己悄悄走下楼梯。他们行至拐角,从楼梯的侧缝中看到,老鸨正在大门口,和几个中年男人轻声说着,手指不时的指向头顶。 “去,让大家赶快。”林默轻声吩咐道。 王吉不解:“赶快什么?” 林默瞪了他一眼,道:“还能是什么?赶快逃,我们暴露了!” 第143章 叛徒是你! 众人扶着刘贺快步下楼,钻进了那黑色的衣车。林默打开了乌兰坊的后门,驾车冲进了朝阳。 惊魂未定的善监不解问道:“林大人,我们暴露了?没看见追兵啊?” 国相安乐也有些不满:“就是,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广陵王又没追上来,休息一日半日的不好吗?” 林默眼睛直视前方,扬鞭奋力催促着御马奔袭,对众人解释道:“乌兰坊是妓院,里面什么吃的没有?那胡饼商贩偏要在此地摆摊,左顾右盼不曾吆喝一声,还有他所用的扁担笼屉,都是崭新颜色,明显是新置办的,哪里有一点做生意的样子?八成是派来监视我们的人。” “监视?林大人是不是多虑了?”善奴瞪大了眼睛,显然是不敢相信。 “他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楼下那些大清早就在街上闲逛的人,就我看的功夫,他们已经围着乌兰坊转了三遍了,眼睛不停的往阁楼巴望。” “这……”老善奴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还有最后一个疑点,大清早的,会是什么男人前来拍妓院的门,问东问西,却又左右顾盼不敢进门的呢?” “你是说,他们是广陵王手下?”刘贺问道。 “不会,广陵王的手下不会再给我们逃跑的机会。我猜他们只是弘农县尉,他们只是想拖住我们,等后面的广陵王兵马前来处置。至于我猜的对不对,就看这个了。” 说着,林默快马来到弘农县西门,守城的官兵正在拉开城门,远远就见到林默的黑色衣车急速驶来。 “停!” 两个城门卫挡在了城门前。 “吁!”林默勒住了马车。 两个守门卫兵打着散发着酒气的哈欠,显然还没从昨夜宿醉中清醒过来。 “车上装的什么?” 其中一个卫兵伸手就要去掀衣车的车帘。 车内的四人早就从缝隙中看到了城卫兵的迫近,不由得攥紧了竹杖。 “回大人,小人是乌兰坊的车夫,马车上是昨夜得了霉病烂死的姑娘。鸨母叫拉去城外埋了。” “咦——!” 那伸手的城门卫手僵在半空,自己和身边人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恶心状。 “我记得你!前日你就是那个自告奋勇运烂货的!” 城门卫回忆起了林默的脸,他明明连衣车的帷幕都没有碰到,手却不住地在制服上抹擦着。 “快滚!别脏了城门!”另一个守卫大声呵斥着,生怕眼神交错都会感染霉病。 林默顾不上回话,策马出城。很快,身后传来呼喊声。 “拦住他们!拦住!擒之者赏金封侯!” 等城门卫反应过来自己被林默骗了的时候,林默早就驾着衣车飞出二里开外。众人在后面全力追赶,可是人的脚步哪里能追的上马步。喊声未落,林默驾着马车已经化作前方的一个黑点。 ------------------------------------- 衣车在前往长安的道路上飞驰颠簸着。 “林大人英明啊!”车厢内,国相安乐高呼道。 林默没理会他的吹捧,继续解释道:“不过有一个点我没有想通。如果前面落枣坪和长鸣鸡发现的追兵都是广陵王广布手下的结果,那这次这些弘农县尉,是如何发现我们的呢?” “还有吗?” “还有,这些县尉在城下观望而不动手,说明他们缺少准备,更说明他们是突然得到的消息。广陵王的手下既然没有跟来,那他们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林默解释着,身后的催问声渐渐安静下来。 慢慢的,他发现自己也开始困意上涌,眼皮沉重,手中握紧缰绳的手都开始颤抖。 不对,被人下药了! 这几乎是林默的直觉。当他想要提醒身后的众人时,只觉得眼前像是被黑暗的洪水淹没。他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这副身体,在车架上深深倒了下去。 缰绳从他手中脱落,御马肆无忌惮的狂奔。 临昏迷之际,他隐约看到一只手探出了衣车的帷幕,紧紧抓住了马缰,才没让马车在石壁上装个粉身碎骨。 而那只手,他并不陌生。 ------------------------------------- 林默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下。 他被绑住双手,和其他四人一道,被栓绑在一棵老树上。 他回头,望向和自己同样刚刚苏醒的同伴。 年轻的昌邑王刘贺,还有王中尉王吉。 他们的面前,国相安乐正在用剩下的缰绳捆绑着不住挣扎的奴监于善。 “善奴!” 刘贺惊呼,旋即被国相的狰狞表情吓住。 那是一张苍白、绝望,还有紧张不安的脸。 “果然是你,叛徒。”林默冷冷道。 安乐吓了一跳,闻声猛然回头,龇牙咧嘴,活像一只饿狼。 林默道:“我没有喝水,所以你把迷药下在了黍糕中。” “我就担心这点药对你不起作用!不过没关系,我先捆住你。”安乐冷笑了一声,继续捆绑着老善奴。 “从落枣坪那一晚我就在怀疑,我们中有内奸。让那个寡妇烧洗澡水的人,是你?广陵王的斥候把我们带到那个村子,而你,是用炊烟通报袭击我们的时机?” 安乐道:“那时候我们人多,七十多个呢,其实对面也就不到百人。要是有准备,我们未必输。” 林默道:“呵呵,还有偷鸡那次,也是你留下了信号?” 安乐冲绑好的善奴身上踹了一脚,道:“对,这个老不死去偷鸡的时候,我在村子里留下了信号。广陵斥候早就抵达了村子,我故意告诉他们不要骑马,免得再被你兜到墙上。不过我没想到,这个老家伙,竟然用鸡报警!” 他又一脚蹬在老善奴胸口,对方脸上立刻浮现痛苦的表情。 林默道:“还有,在虎牢关守卫盘查时,你并非害怕,而是要起身投降,对吗?” 安乐冷笑道:“别用投降这个词,你应该用检举,或者说揭发。” 刘贺怒吼:“国相!我何曾亏待于你?!你为何叛我?!” 安乐道:“殿下,臣无意伤害殿下。得知那封让殿下入朝典丧的诏书后,臣确实由衷的高兴。殿下登基,臣也不失为三公九卿。可是你们知道吗,临出发前,广陵王安插在昌邑王宫的密探找到臣,拿臣留在长安的妻小为要挟,如果不能充当广陵王的内应,臣的妻小都会死!” 按照规矩,国相是朝廷派到诸侯国的监视者,作为对监视者的再监视,各诸侯国的国相家小都必须留在长安。 只不过没人想到,广陵王势力竟然如此之大,人在封国,手通长安,还能够威胁他国国相家小的安全。 “不忠不义,人人得而诛之!”王吉呵斥安乐。 骤然撕下忠臣面具的安乐狂笑着答道:“我不忠不义?说到底,我是大汉朝廷的忠臣,根本也不是你昌邑一国的忠臣!不论是广陵王,还是昌邑王登基,这天下都是刘家的,我哪里不忠?哪里不义?” 刘贺道:“哼,叛徒!你以为广陵王会放过你吗?将来就算他做了皇帝,朝中也断然容不下你这等两面三刀的小人!本王若是再有三长两短,你更是最好的替罪羔羊!” 林默见安乐有些激动,生怕他被激怒,一个不理智伤害刘贺,便道:“国相,再往前出了函谷就是灞上。昌邑王继位就在眼前,如果你此刻幡然醒悟,我敢保证,昌邑王会念在往日君臣情分饶你一命,让你外放一郡太守,也算全了这份君臣际遇。” “君臣际遇……”安乐摇了摇头。“回不去了。我已经迈出了这一步,我回不了头!就算你们既往不咎,大将军也不会饶恕我!” 为了不逼死安乐,林默特地没有提即霍光。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昌邑王继位是霍光的意思。而安乐一手毁了霍光让昌邑王继位的计划,霍光则能容他? “对,我不能让大将军知道是我干的!” 安乐猛然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刘贺,转狂笑为悲哭道:“殿下,臣罪该万死,可是臣真的不能让大将军知道此事。臣更不能失去长安的妻小。还请殿下到了地下,再来惩罚在下。只不过今日,臣决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 林默暗想,坏了,这孙子要灭口! 只见安乐手持着林默的“如”字军剑,步步紧逼向刘贺。 “来,帮我解扣。”林默用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刘贺耳边说道。“帮我解扣……”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刘贺反应过来,安乐的剑尖已经冲着未来的大汉天子刺了过去。 一击出手,安乐手中剑已经饱尝鲜血。 第144章 前朝悬案(上) “啊!!!” 剑锋擦过刘贺左肩刺入树干,昌邑王痛苦呼喊着,体内的高祖之血顺着剑刃流淌而出。 这一剑本是冲着他的咽喉去的,可是千钧一发之际,老善奴从地上猛然跃起,拼了命撞向安乐腰眼,才让这一剑刺偏。 善奴倒在国相的怀中,回头还不忘关心刘贺。 “殿下,没刺中?!” 林默低头看了眼刘贺伤势,道:“还好,刺在肩上……善监小心!” 善奴回头,只见国相安乐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脸怒气的抄起手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猛地砸向善监的头。 “老阉竖!你坏我大事!” 乓乓乓!三声闷响,善奴已经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快帮我解扣!”林默一声怒喊,将刘贺从疼痛的挣扎中拉回。昌邑王忍住肩膀的剧痛,目睹着老善奴被叛徒凶狠重击,使尽力气扳开手肘,帮助林默拉开束缚的绳结。 安乐砸晕了善奴,回过头,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刘贺,怒而起身去拔剑。 林默瞅准时机,在他靠近之时一脚踹中叛徒心窝,抢在对方倒地时由刘贺帮忙解开绳扣,抬手拔出树干中剑。 安乐发了疯似的扑向林默,挥舞着石块要来夺剑,林默转手寒芒一闪,将那握着染血顽石的手掌凌空斩断,反手再一剑,正正划过国相咽喉。 鲜血从喉管涌出,安乐倒在地上抽搐着,挣扎着。他的眼睛望向天空的云之彼端。 他会不会想起在长安忍受挟制之苦的妻儿?没人知道,但是众人清楚的看到,他临死前对刘贺的凝视,充满一丝忏悔的意味。 林默将刘贺和王吉身上的绳索斩断,年轻的昌邑王顾不上肩头冒血的伤口,大步跑到善奴身边。 老善奴的后脑已经被安乐砸破,伤口的惨状令林默不忍直视。他知道,这样的伤口即便在两千年以后也是致命伤,此刻即便奇迹出现,老善奴也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昌邑王将忠诚的老奴抱进怀中,任老奴的血与自己的汗水交融,颤抖着唤道:“善奴……善奴……” “殿下……”老善奴的手已经被林默解开,林默帮着他将手臂抬高,轻轻去抚摸自己养育大的孩子的脸庞。 他转而望向林默,轻声对刘贺说道:“林默忠诚……干练……可托大事,殿下不妨将一切都告诉他……” 善奴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渐淹没于来往的风中。 刘贺像孩子一样痛哭着,他将老奴的手紧紧握住,用眼泪为其加温,可是老善奴的手却渐渐冰凉,那是生命即将消散的征兆。 “殿下,去长安……以后老奴不能陪你了……” 也许是不甘,也许是眷恋,善奴在刘贺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只留下一滴血泪。 ------------------------------------- 安乐的尸首被遗弃在路边,林默在旁边用剑写下了“偷鸡狎妓之贼”六个字,当做这个卑鄙者的墓志铭。 刘贺亲手将善奴抱到一棵大树下的深坑中埋葬,并在那颗树上刻下了“善父”两个字。林默明白,这是刘贺为了将来寻找善奴尸首所留下的标记。 林默给了刘贺大约半个时辰,任他一个人在善奴的尸体前痛哭。他和王吉守在远方,同样用各自的方式在心里为善奴默哀。 “林大人,以后你会守护殿下么?”王吉问道。 林默道:“从来都是天子庇佑万民,他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王吉道:“这一路下来,我感觉殿下像是变了个人。自从入仕昌邑以来,我只见过殿下笑,从没见过殿下哭。可这一路上,他为左大人哭,为善奴哭,似乎反而比在封国更加软弱。” 林默摇头:“不,我反倒觉得他愈发坚强了。人这一生,是在失去依靠的时候才学会行走,在真正恐惧时方能彻底勇敢。此刻就是你我都不在,我想你们的殿下也会一个人抵达长安。” “不,过了函谷关,他就是我们的陛下。”王吉望着远处的渺渺关隘,眼神愈发坚定。 马车再次启动,王吉驾车在前,林默则在车厢中为刘贺包扎伤口。 “殿下,善奴说希望你把一切告诉我,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刘贺低垂着脑袋,沉吟半晌,开口道: “林兄,我刘贺这条命,是你一次次救来的。善奴说的对,你是个可托大事的人,今日,我便将实情说与你一人听。” 林默眉眼耸动,他隐约觉得眼前的少年,心中似乎藏着一块巨大块垒。 “这些是父王和善奴告诉我的,事情还要从后元年间说起……”刘贺长叹一声,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后元年间,皇祖父世宗武皇帝自感时日无多,考虑安排后世。那时卫太子巫蛊之冤已明,他老人家心生悔意,为了解开父子失和的心结,皇祖父决定,立父王为太子,托之以江山后事。” 林默大惊:“立你父王刘髆?不对,武帝不是立了先帝刘弗陵为太子吗?!” 刘贺对林默直言父亲和先帝名讳到不恼怒,似乎他早已料到林默会有如此反应,接着淡淡道:“早先父王受到李广利和刘屈氂等人影响,被封为昌邑王,世人,甚至父王本人,都以为这太子之位已经与他无缘了。他虽然没有前往封国,可是留在长安,也不过是个政治上的废人。可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皇祖父竟突然召见父王。” “武皇帝说了什么?” “皇祖父拉着父王的手,说自己不该信任江充之辈,害死了卫太子,更不该因为一个刘屈氂,就疏远了父亲这个亲生儿子。卫太子已死,悔之晚矣,可是幸而父亲尚在,一切还有补救。加之父亲当时已经年近而立,算得上长君,可堪大任。当时皇祖父还将一块从楚地进献的美玉交给父王,说是此玉与传国玉玺同源,作为信物。” 说着,刘贺将一块小小的方形玉印从怀中掏出,交到林默手中。林默仔细的捧着那块璞玉,果然是不世出的精品美玉。 “既然如此,为何皇位会传给先帝?”林默追问。 刘贺收回璞玉,接着道:“那日召见不久,父王本以为会等来皇祖父的敕封诏书,却没想到,宫中突然传出了江充余党刺杀皇祖父的消息。那场刺杀,被当时皇祖父身边的近臣金日磾、霍光、上官桀联合扑杀。自那之后,皇祖父的宫门就由这三人把守,父王不仅没有等来所谓的传位诏书,甚至连皇祖父的面都没有见过。” “你是说,大将军和金日磾、上官桀一起伪造了刺杀案,挟持了武皇帝?” 林默不敢相信自己说出的话,如果这是实情,那么这将彻底推翻整部《汉书》。 刘贺摇了摇头:“真相到底是什么,连父王也不得而知。父王只知道,从那之后,他还是一个长安城中的废人,而且王府周边,突然出现了大量巡哨的卫兵。父王曾经就多出的卫兵质问大将军,但是大将军说,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江充余党死灰复燃,未央宫亦是如此。” “后来呢?” “时间到了后元二年,皇祖父驾崩于五柞宫,年仅八岁的先帝以皇太子之姿继位为帝。当天晚上,父王趁着大将军和上官桀、金日磾等人忙于继位之事,疏于防范,带着母妃和年幼的我,在善奴和少量忠心亲随的护送下,连夜逃往了昌邑。” 林默问:“这是怕被人灭口?会不会是先王多虑了?毕竟燕王、广陵王都是武皇帝血脉,先帝继位后不也都活得好好的?” 刘贺摇了摇头:“他们毕竟不像父王,差点被立为太子。其实父王后来也犹豫过,想要返回长安,哪怕不做什么太子,能够和先帝兄弟团聚,也是好事。可是善奴派了使者回长安一问,父王才确信当初的逃跑是多么明智。” 林默惊讶问道:“所以,长安发生了什么?” 刘贺叹了口气:“当年阖府上下,除了父王带到昌邑的人,全都被收监处斩,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第145章 前朝悬案(下) 林默听着刘贺的话,整个人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谁能想到,在史书上只有只言片语的昌邑王刘髆,竟然是汉武帝真正属意的帝国太子。 而一代雄主汉武帝在被近臣严加看守的未央深宫中,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凄惨暮年? 腥风血雨,阴谋宫变,除了当事人,又有谁人知? 刘贺的讲述还在继续。 “父王虽然离开了长安,但是他知道,长安的眼睛,一直在暗处。昌邑王国的每个村子里,都有来自长安的密探。父王为了自保,只能对外以炼丹为名,将自己紧锁在深宫之中。就连进呈上来的每一粒米,每一碗水,他都要让专人尝验,生怕被人投毒。” 林默道:“可是先王毕竟做了三年诸侯,长安还是放过了他。” 刘贺道:“放过?当年金日磾、霍光、上官桀三人联手夺走了本该属于父王的太子位,然后摇身一变成了权倾天下的顾命大臣,你觉得他们会放过知道内情的父王吗?不,这不是放过,只不过是无暇顾及。父王之所以能够在王位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他们三人的内斗。父王,成了他们三人相互制约的筹码。” 林默问:“你是说上官桀的那场叛乱救了你们父子?可是叛乱时,先王已经薨了。” 刘贺答道:“不,他们三人的内斗,早在先帝继位的翌年便开始了。第一个失败者是金日磾,这个匈奴人在皇祖父身边多年,却始终不懂什么叫做权力。他甚至给父亲写信,忏悔自己的过错。父亲很明智,便将密信原路送回。可很快,长安传来消息,金日磾死了。霍光和上官桀结成了新的同盟,然后用一杯毒药杀了他。据说那是一种产自西域的奇药,喝下去后,人死的很平静,没有一点点伤。至于腹内痛不痛,恐怕只有金日磾自己才知道。” 林默摇头:“当时你和先王都在封国,说金日磾死于大将军之手,可有证据?” 刘贺没有理会林默,接着道:“金日磾死后,霍光和上官桀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可是没人知道,其实上官桀在金日磾死后,就私下联系过父王。父王的做法一样,将密信退回。不过这一次,死的不是上官桀,而是父王。” 林默问:“你不是说,先王的饮食都有专人试毒?” “所以父王并非中毒而死。”说到此处,刘贺第一次表露出对过往的愤恨,攥紧了拳头。“他们父王的丹炉里加入了硝粉还有其他矿物,改变了丹药的配比。那天晚上,父王的丹炉,爆炸了。” “炸了?!”林默没想过,老昌邑王竟然会死于爆炸。 刘贺道:“后面的故事你听说了,年幼的我承袭了王位,他们觉得我并不知晓内情,甚至在继位的法统上远不如先帝,便不再为难我,专注于内部的斗争。所以我的童年算得上安稳。” 林默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先王既然故去了,先帝也是武皇帝血脉,他们应该不会难为你。” 刘贺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是长安,却从来没有放过我。这一次来找我的不是霍光或者上官桀。” 林默不解:“不是霍光和上官桀?那还能是谁?当年的参与者除了他们二人,金日磾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当年的参与者还有一人。” “还有一人?谁?” “先帝。” ------------------------------------- 林默一脸懵的问道:“先帝?他继位的时候才八岁,他知道什么?又来找你做什么?” 刘贺道:“先帝是三年前找到我的,那是后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十年帝王,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加隐忍,更加坚毅。” 林默估算了时间:“三年前……那是上官桀叛乱刚刚平息之后。他来找你做什么?难道要立你当太子吗?” 刘贺摇了摇头:“那是一个清晨,先帝的中黄门春奴像你和左千秋一样,带着一副神秘的表情踏进了昌邑王宫。在王宫的密殿,他剪下袍袖,那上面竟然是先帝御笔亲书的诏书。” “袍袖藏书?他这是为了躲避沿途的搜查追捕?” 林默想起小说里看过的“衣带诏”,没想到汉昭帝竟然曾经用类似的手法向宗室传达信息。 而堂堂天子竟然需要依靠这种手段传递信息,难道汉昭帝与霍光不是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君臣互信吗? 刘贺接着说道:“那诏书上的话,对于刚刚十五岁的我来说太过震撼了。天子说,上官氏败,霍光独揽朝政,子婿拥兵,挟控未央,大有诸吕篡汉之势。当时燕王已死,天子希望我能成为宗室依靠,助他扭转乾坤,恢复汉家江山。” 话说到这里,林默除了震惊,还有大大的彷徨。在刘贺的叙事中,霍光已经不是史书上那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再世伊尹,而是戏台上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谋朝篡汉的前世曹操!整个西汉历史,在林默的脑海中已经被推到,所有的人和事,都需要通过他的眼睛去重新构建。 林默严肃的问道:“你是说,十八岁的天子,写密信给当时十五岁的你,让你带兵勤王,剿灭年过花甲的权臣?” 很明显,他的语气透露出质疑。 刘贺道:“天子没有让我带兵勤王,这是让我暗中向长安运送兵甲。那时候,还不是做大事的时机。” 林默摇了摇头:“难道你没有想过,这一切,也许是霍光的试探?宗室之中除了你就是广陵王,如果他真有当年吕氏篡汉之心,怎会不提防试探你们二人?” “林兄,当年善奴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提起善奴,刘贺忍不住落泪,红着眼眶道:“我当时很怕,真的怕这一切都是试探。你知道吗,每个深夜,我都会突然惊醒,因为我总能梦见大将军的刀悬在卧榻之上!” 林默轻轻抚着少年昌邑王的背,听他倾诉心中的压抑。 “我怕啊,我怎能不怕?所以我让善奴打发走了那个中黄门,当做一切没发生过。然后,从那一天起,尽我所能,告诉天子,告诉大将军,告诉整个天下,我刘贺和昌邑国,再也不想卷进长安的是是非非。” 林默怔问:“你的意思是……那些荒诞行径,出格举动,都是你的伪装?” 林默一下子明白了当初自己在昌邑王宫发现的异样。那宫殿之所以无比华丽,却又毫不逾制,根本原因,是因为那些浮夸都是刘贺和善奴的精心伪装,他们的目的是营造一个荒诞的想象,而不是真的让长安抓到论罪的把柄。 “那不是伪装,那是求生!”刘贺终于说出多年心中积郁,语气近乎歇斯底里。 “我终日饮酒,我纵马稻田,我曾躺在十个娼妓的身上睡觉,我在子民的葬礼上舞蹈!因为我知道,包括国相安乐在内,有太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你知道安乐刚到昌邑时,是如何监视我的吗?他每天都会向大将军府递送密信,每一天!那密信中,连我饭食几两米,夜宿哪个女人,甚至一天几次如厕都记得清清楚楚!昌邑不是我的封国,那是看押我的牢笼!” “我终于明白了,父王沉迷炼丹有罪,我荒淫无礼也有罪,可如果我们父子勤勉治国,真的去做什么宗室砥柱,早就和燕王一样,被连根拔起,身死国灭了!我身上最大的罪,就是因为我姓刘!就因为我是世宗血脉!” 在近乎咆哮的呐喊后,刘贺渐渐平静下来,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林兄,你说我多虑了。老实说我也怀疑过。可是长安传来的消息,让我不再抱有幻想。去年冬天,送袍袖密诏的中黄门春奴,被扣上上官氏余党的罪名,腰斩弃市。接替中黄门的,是霍光举荐的内侍聂臧。再然后,先帝暴毙于未央宫,死状和金日磾一模一样。” 刘贺叹息着,用与年龄不相吻合的沧桑口吻说道: “刚刚你问我霍光杀人的证据,我想这就是我所知的证据。至于你说袍袖密诏可能是大将军的试探,那么霍光就没有必要杀死那个中黄门……” 林默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道:“中黄门春奴死了,不仅说明那袍袖密诏是真的来自先帝,还说明这一切已经暴露,由此可想,先帝的死也是……所以,你起初不愿去长安!”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往下接着去想。 同时,更恐怖的想法涌上了他的脑海。 如果先帝的死是霍光一手造成,那么自己此行,岂不是亲手再将刘贺推上了刀山火海? 刘贺点头:“那是我出于本能的回答。那时连善奴都以为,你们是霍光的刀,是来逼我接替先帝,去作未央宫的傀儡。可是这一路上,我和善奴发现,你和左大人,是真正的好人。” 林默道:“你不怀疑我只是为了完成大将军的任务吗?” “也许你有你的责任,但是我看到了你的真诚。我愿意相信一个真诚的人,我也只能相信你,别无选择。林兄,到了长安,你愿意继续帮我么?保护我,将刘氏江山延续下去。” 刘贺真诚的凝视着林默的双眼,而那双眼睛,也在真诚的凝望他。 林默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回答。 “殿下,有些话我没法告诉你。我只能说,我肩上的责任,远远高于大将军的将令。我会帮你,我也必须帮你,如你所说,别无选择。” 林默伸出手,和刘贺击掌相交。 马车外,王吉高扬马鞭,郑重说道: “殿下放心,王吉会保护殿下,刘氏江山永固!” 林默探出视线,望着前方那个和自己一样勇敢坚毅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他回身对刘贺道:“殿下请擦干眼泪,前面就是灞上。” 第146章 同入长安 黑色衣车的伪装十分奏效,王吉驾车穿过此行最后一道关口函谷关,尚未得到消息的城关守将依旧避之不及的放了三人出关。 山随平野阔,月涌大荒流。 王吉驾着马车载着三人走过旅程的最后一段,道路崎岖,心路平坦。 两侧的风景渐渐由山东密林,变换为黄土高原。林默望着道路两侧如海潮愈发澎湃的山峦形势,心中无限感慨。 他们去时三四日的路程,回来时走了快半个月。 历史的时针,已经进入了五月。 “左兄,我回来,带着昌邑王回来了。” 林默望着五月云天,仿佛看到了左千秋的笑容。 马车沿着灞水畔的坦途一路向西,最终在一处高原地上慢了下来。 灞上,称得上大汉王朝的圣地。 鸿门一宴,高祖曾在此地用伪装骗过了项羽,赢得了后世天下,如今,另一个善于伪装的刘姓少年,再次要从这里进入长安,面对他人生中的“霸王”。 “殿下,林大人,我们到了。” 王吉说出“到了”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作为刘贺入朝一路的见证者和参与者,王吉的心头也积累了太多的话,可是千言万语,都不及此刻这一声“到了”振奋人心。 林默率先跳下车,远处随风飘扬的节杖率先映入眼帘。那是皇权的标志,也象征着持有人的权威。 握着节杖的人,是刘姓皇族的宗正,刘德。 刘德身后,从长安赶来迎接的大小公卿站成一排。他们已经在此等候了多日。 林默微微一笑,看来这场赛跑,他们终究是抢在广陵王之前撞了线。他搀扶刘贺下车,昌邑王的脚步,终于踏上了帝都的土地。 但是公卿们笑不出来。当他们见到形单影只的林默和刘贺时,眼神中还是不由自主的露出惊讶神色。 因为大殿之上,霍光曾经亲口说,召广陵王入朝典丧。在见到刘贺的第一面,公卿们便开始了议论。 “不对啊,大将军不是说广陵王入朝典丧吗?我看着车上的人,不像是广陵王啊。” “司隶校尉不是前去迎接广陵王殿下的车驾了吗?为何不见陈辟兵大人的身影?” “听说广陵王光是随行人马就有两千人,这才三个人,对不上啊。” 甚至有眼尖的老臣,已经认出了刘贺。 “诸位,你们看,这车上下来的少年,像不像……昌邑王?” “昌邑王?别胡说啊……” 宗正刘德仔细看了又看,终于确信,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正是他曾经见过的刘髆之子,刘贺。 “昌……昌邑王?” 宗正刘德诧异的喊出了刘贺的名字,主动上前。 “上次见到殿下,殿下还是幼童,几年不见,已经长成了堂堂男儿,胡须都有了。好,甚好……” 他有些尴尬,昌邑王和广陵王都是储位候选人的事情所有人心知肚明,此时此刻衣衫褴褛的昌邑王出现在这里,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刘德即便不清楚他们一路上的经过,也大致能猜出刘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大人,卑职林默,是大将军派去昌邑传旨的羽林卫。”林默在大殿上见过刘德的面孔,他从怀中取出那封召刘贺入朝典丧诏书。此行无论多么艰险,林默都将这份诏书好好珍藏。 刘德接过诏书,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还有落款处的鲜红印记。 他无法质疑诏书的真实性,可是为何大将军从未告知? “殿下,兹事体大,容老臣……” 刘德的话还没说完,只见远处长安方向,一队骑从正扬尘而来,领头之人,正是霍光身边的亲信,大司农田延年。 “末将林默,参见田大人。” 林默连忙向田延年行礼,对方勒马立住,对林默道: “林默,你差事办的不错,大将军说要重重赏你。” 接着,田延年举着一卷诏书跳下马背,灞上众臣见到诏书,尽皆下拜。 “诸位,皇后懿旨,召昌邑王入朝典丧。此诏与昌邑王处诏书皆为正本,诸位无需疑虑,迎王入朝。” 刘德接过旨意,转身用极为严肃的口吻对刘贺行礼道:“殿下,老臣礼数不周。请殿下入朝典丧。” 身后诸位公卿一齐高呼:“请殿下入朝典丧。” 昌邑王望向林默,后者回以一个坚定的眼神。 ------------------------------------- 刘德起身,对身后的身着礼服的骑兵们高呼:“王至,奉舆车入朝!” 一声马鞭响彻四野,众多身着铁甲的骑兵簇拥着华丽的车辇停在刘贺的面前。刘德躬身引刘贺上车: “殿下奉诏书入朝,臣等当为奉引。后面的路,请依照祖制而行。” 刘贺踏上舆车,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刘德: “路叔公(刘德字路叔),敢问可曾见过我昌邑郎中令龚遂?” 刘德茫然的摇了摇头:“龚遂?臣等在此地等候多日,未曾见过此人。” 刘贺和林默的脸上不约而同闪过一丝忧虑之色。 龚遂有骑从护卫,而刘贺等人一路奔波,竟然先行而至,这难道意味着龚遂他们遭遇了不测? “殿下,先入朝要紧,龚大人的行踪,可以慢慢打探。”林默也催促着刘贺上车,以免迟则生变。 刘贺点头,又对刘德道:“路叔公,敢问这乘舆车入朝,祖制可有定礼?” 刘德答道:“虽无先例,但依据常理,应由中郎将御,臣以宗正之职参乘。” 御,就是驾车,参乘,就是陪同乘车。在古代,能为天子驾车,同天子参乘,都是极大的荣耀。 刘贺虽然还不是天子,但是入朝典丧就意味着他是明日的天子。为其御与参乘,都是一种荣耀。 刘贺道:“若无祖制,我意由昌邑王中尉王吉御,羽林郎林默参乘。” “这……” 刘德有些犹豫。按理说,像林默和王吉这样的级别,是根本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荣耀的。可这是刘贺抵达长安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刘德又不敢驳未来天子的面子。老宗正不由得望向田延年,毕竟这位大司农,眼下就是大将军霍光的化身。 刘贺也望向田延年,眼神平和,却又坚定。 田延年微微一笑道:“殿下一路上的辛苦,大将军已有耳闻。林默和王吉护驾有功,是大汉功臣,当享此荣典。” 刘贺闻言,微笑着向林默伸出手掌: “林兄,来,我们同入长安。” 第147章 声恸人心 华丽的舆车顺着驰道缓缓前行。林默和刘贺的背后,不仅仅是风景,还有一众公卿。 “林兄,感觉到了吗?”刘贺问向身边的林默。 林默回头看了眼紧跟的公卿:“感觉到了什么?” “公卿们的嫉妒?”刘贺问林默,眼神中闪过一丝胜利者的得意。“这些公卿,像蠕虫一样尸位素餐。你我受难的时候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等到如今我入朝继位了,他们又趋之若鹜的跟在后面,唯恐慢了半步落于人后。呵呵,这就是父王和先帝曾经给予厚望的公卿们。” “殿下……”林默已经读出了刘贺口气中的得意,他不能揭露刘贺的结局,但是多日来的相处,他又不忍心看着对方陷入命运的深渊,只得旁敲侧击道:“殿下千万别忘了,诏书上只写了入朝典丧,继位两个字并无依据。” 刘贺道:“典丧者继位,大将军不是这么说的吗?” “大将军也说过,广陵王入朝典丧。” 林默明白,少年得志总会自满,他必须敲打敲打眼前的刘贺:“抵达长安只是开始,殿下万事务必小心,不可任性,免得功亏一篑,辜负了善奴一片好心。” 眼前的昌邑王虽然有着与史书上截然不同的成长背景,甚至他靠着伪装读过了大半人生,但是终究不可否认,他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即便经历再多打压,可是年轻气盛的心,是不会轻易消磨的。 曾经善奴在世,他还只是偏居昌邑,本性尚可压抑。如今善奴已去,失去约束的少年突然坐上了天子的高位,很有可能会对曾经伪装压抑的人生产生严重的逆反心理。 在昌邑,刘贺只要躲过安乐的眼睛,在长安,刘贺将直面霍光。 那个本就对他的父王心存怀疑的权臣。 听了林默的谏言,刘贺闭目点头。 “林兄的话本王记住了。” 马车行了半晌,众人行至长安东门广明门前。 “停车!停车!” 宗正刘德大声叫停了车队,缓缓走到刘贺的舆车前,恭敬行礼道: “殿下,依照礼制,天子驾崩,诸侯奔丧,当在望见国都处哭丧。这里是长安的东门,殿下当于此地设坛祭拜,哭丧行礼。” 刘贺看了眼林默,低声道:“我听林兄的。”随即便要下车。 “殿下不必!”林默和刘贺回头,见竟是田延年策马上前,阻拦行礼。 刘德道:“大司农,奔丧至王都哭,这是礼制所定,如何说不必?” 刘贺也不禁问道:“大司农,为何不行礼?” 田延年低声对刘贺道:“先帝尸骨未寒,广陵王大军还在路上,大将军之意,是赶快入朝典丧,早定名分,不要在虚礼上浪费时间。” 他转头又对宗正刘德等人高声道:“昌邑王一路辛苦,口干舌燥,体虚气弱,嗓痛难忍,这礼节就免了。” 刘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是刘德坚持的礼制,一边是田延年的要求,他望向林默,却见林默也是面露犹豫之色。 “按照大司农的话做,眼下他代表大将军。”林默低声说道,将刘贺扶回了舆车内。 刘德叹了口气,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哎”,随后对刘德了声“咽喉痛矣”,回到了车内。 车队继续前进,等到了城门下,刘德再次叫停了马车。 “殿下,依照礼制,诸侯奔丧,当在门下遥拜先帝棺椁。” 刘贺点头:“是要拜,是要拜。” 林默正要扶他下车,却听田延年再次喊道:“殿下不必,车驾继续前行。” 这次刘德愠道:“大司农,门下遥拜,这是诸侯奔丧的古礼,难道这也不遵守吗?且不说昌邑王殿下是典丧重臣,就是身为刘氏宗亲,昌邑王乃是先帝族侄,侄子给叔伯吊丧,到家门前难道不该下拜吗?” 田延年不耐烦的说道:“道理我说都说过了,一切从简,殿下不舒服。再者说这还没见到,等到了先帝灵前再说。” 刘贺面露尴尬,林默再次将他扶回车内。 “殿下,这样下去不行。”马车内,林默低声道。 刘贺叹了口气:“哎,大司农也是为了早退广陵王。” 林默摇头:“殿下出入长安,正是要收服人心的时候。此时连续两次当拜不拜,群臣该作何想?世宗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儒家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字。如此这般,岂不是未坐帝位,先失人心?群臣未必会议论大将军,但是一定会说殿下不知礼数,不近人情。如果传扬出去,岂不是授人以柄?” “这……”昌邑王被林默的话说的醍醐灌顶,心中顿感不安。“林兄,要不要叫停王吉,先行跪拜?” 林默道:“万万不可!没有大将军同意,田延年断然不敢违背礼制。殿下刚到长安便与大将军作对,岂不是外结怨于宗室,内结怨于权臣?进退失据,岂能长久。” 他思忖片刻道:“哭,用力哭,殿下要让群臣都听见你的哭声!要让他们知道,你不是无情之人。” 很快,舆车后的素衣公卿们,听到了来自昌邑王的哀痛哭声。 “宗正大人,你看,这昌邑王的哭声竟然如此哀痛。” “可不,你们看见他那身破衣烂衫没有?看来这一路没少吃苦。难为这孩子了……” 宗正刘德听着众人所说,默默的点着头。 人群中,唯有光禄卿丙吉沉默不语。 林默回头,视线扫过群臣,对昌邑王微微点头。 马车顺着广明门驶入长安,慢慢进入未央宫门。 行至宫门外驰道北,林默远远瞥见了白桑布包裹的吊丧帐。无论古今,在治丧时,人们都会用白色的布缦搭建临时的丧棚,供宾客歇脚,休整。 林默低声向刘贺耳语几句,刘贺随即哭丧着脸探身望向田延年,低声道:“大司农,前面是丧帐,本王能否下车休息片刻?一路劳顿,未曾……行方便之事。” 田延年一听刘贺要撒尿,未作他想,点头同意。 王吉勒住了舆车,只见刘贺在林默的搀扶下虚脱的迈下了马车,突然一倒,以头抢地,竟然对着未央宫前殿的方向磕起头来。 “先帝哎!陛下啊!我滴亲叔父哎!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你怎么就抛下我们,一个人去了呢!这天塌下来,你可叫我们怎么活啊~!留下我们这些宗室子弟,天地无光啊!!!” “先帝哎!陛下啊!我滴亲叔父哎!你怎么不把我们都带走啊!把群臣都带走啊!让我们到地下去陪你啊!!!!!” “先帝哎!陛下啊!我滴亲叔父哎!没有你统御四方,这大汉江山如何为继啊!这大汉的百年基业,又该走向何方啊!!” 林默听着刘贺的哭丧,强忍住内心的笑。刚刚在车上,刘贺本哭不出来,这些话还是他从后世的戏曲中看来的,眼下病急乱投医教给了刘贺,没想到这个天生的演员演的还有模有样。 “殿下……殿下……先帝已去,要节哀,节哀……哎!!殿下!别拉我……” 田延年见场面要混乱,连忙下马来拉刘贺,可是刘贺就像是撒了欢的野狗,一边哭喊,一边在地上连磕头带下跪的打起滚来,乱抡的双臂竟是把田延年也拉倒。 “殿下,再大点声。”林默低声嘱咐着,昌邑王连哭带喊,每一个字都飘进了身后群臣的耳朵里。 后面的大汉公卿听惯了文绉绉的悼文,哪里见过这样粗俗却又不失为真诚的哭泣,全都被刘贺感染的也连连拭泪。 “没想到昌邑王真仁义啊!” “这才是地道的高祖血脉,老刘家人,血浓于水啊!” “听说昌邑王连先帝的面都没见过,能伤心成这样,这当年老先王薨的时候,他得哭成什么样啊?” “别说了,我都想再给先帝磕一个了……” 整个迎接队伍,在距离未央宫门还有数百步的吊丧帐前乱成了一锅粥。 “都住口!” 一个威严的声音破空喝道,众人吓得连忙停住了啜泣,抬头观瞧,竟是大将军霍光走出宫门,在张安世等人的簇拥下,一脸严肃的控制住了场面。 霍光没有多说,单单是眼神扫过群臣,那附着的寒意就足以令众人一阵寒颤。 大将军缓步上前,低眉凝视着跪在面前的昌邑王,沉声道:“老臣霍光,恭迎殿下。” 刘贺仰头也凝视着霍光,眼神丝毫不曾躲闪。 林默旁观着一切,他眼中本该君立臣跪的二人,此刻正站在完全相反的位置上。他暗想,这是二人人生中的第一次对视,像极了他们的命运。 大将军霍光,难道真的像昌邑王所说的那样跋扈? 昌邑王刘贺,又真的像表现的这般卑微么? 林默知道,历史将很快给出答案。 第148章 棺中尸与未亡人 刘贺几乎是被半搀半架着推进前殿的。要不然按照林默安排的节奏,他得活活哭到太阳下山。 前殿内,霍光和张安世等人冷眼观瞧着刘贺的哭丧表演,没有人敢笑,也没有人敢附和。气氛压得很低。 “殿下,还请登台,见先帝最后一面。”田延年的语气带着狡猾,也带着一丝试探。 林默站在大殿的角落里,看着刘贺在听到这句话后片刻迟疑,然后毅然决然的迈上了台阶。 这一次,在帝国权力的巅峰,受到挑战的刘贺没有再次回头寻找林默的帮助。 林默不敢想象棺盖打开,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先帝刘弗陵的尸体在这大殿中已经存放了半个多月,时值夏日,即便那棺椁是千年玄冰所铸,这会里面应该也已经爬满白蛆了。 更何况林默看那棺椁四角皆无水渍,料想那里面的冰块应当已经融化多时。他在路上告诉过刘贺先帝棺椁的情况,想必现在即将亲自打开棺盖的刘贺,内心一定比林默这个旁观者更加挣扎。 刘贺迈着沉沉的步伐走到刘弗陵的棺椁前,扑通一声跪地,对着棺木跪拜行礼。然后,年轻的昌邑王抿着嘴唇,抬起了棺椁的一角。 林默盯着刘贺的表情,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崩溃、震惊,甚至是呕吐。 众人注视下,刘贺抬着棺盖足足有半晌,脸上只有麻木的苍白。 他就那么静静的盯着棺椁里尸体,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可是林默明明看到,他的手指将棺木的边缘攥的越来越紧,白皙的指尖变得胀红,最后变得一片青紫。 他似乎想要将那棺椁捏碎。 林默不禁提了一口气,天知道刘贺在那棺椁下看到了什么。 “殿下!殿下!” 一声呼喊将刘贺从痴妄中拉回现实。 御史大夫蔡谊,还有当初站在他身后一群拥立刘贺入朝的公卿,一脸大喜狂奔上殿。 “臣蔡谊,恭迎殿下!恭迎殿下!” 在来的路上,林默曾经向刘贺介绍过那日大殿上的情形。身为御史大夫的蔡谊,赌定霍光不会喜欢长君继位,一定会倾向于拥立年轻的昌邑王刘贺继位,便冒险的公开拥立刘贺入朝典丧。 本来一开始霍光在前殿宣告迎广陵王入朝时,蔡谊一度昏厥,此后便称病在家。如今,他听说昌邑王抢先抵达灞上,被重臣簇拥着入朝,才明白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兴奋的连脸都顾不上洗,便急着入宫。 他是刘贺继位的首倡之臣,这份从龙之功,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殿下!老臣企盼殿下入朝,如甘霖企盼旱地……” 田延年连忙命人扶起已经语无伦次的蔡谊,不想他在这大殿上出丑。可是霍光倒是不以为意,对蔡谊道: “御史大夫当日慧眼,知道昌邑王德才兼备,有世宗之遗风,可堪大任。” 蔡谊不住地点头,要不是先帝灵前不能放肆,他现在已经要狂笑出声了。 霍光转向刘贺道:“殿下,丞相杨敞近日告病,老臣以为,可由御史大夫蔡谊代行丞相之职。” 嗙!棺盖重重合上。 刘贺闻言,连忙退下高台,在霍光的下首恭敬道:“一切由大将军定夺,小王只是典丧。” 霍光见刘贺如此懂事,微微点头。他也许还记得刚刚丧帐前的胡闹,不过眼下看,那不过是年轻人的不识大体。毕竟眼前的昌邑王还不到二十岁,自出生以来都被困在那个小小的封国里,没见过长安的世面也可以理解。 他毕竟不是他的父亲。大将军心中想到。 蔡谊谢恩,刘贺接着恭敬道:“大将军,小王入朝吊丧,还想先拜会皇后。” 霍光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按照礼制来说,一方面,皇后上官氏是先帝的遗孀,既然是典丧,自然要先问候。另一方面,刘弗陵母亲早年被汉武帝处死,膝下无儿,皇后就是当下大汉王朝地位最高之人,未来新君继位,上官皇后就是上官太后。刘贺就算不是皇位的继承人,作为一介诸侯王,入朝在先帝灵前祭拜后,首先要做的也是拜会皇后。 林默听着刘贺的话,默默点头,觉得这个少年远比他想的要聪明稳重。 同时,他也感到一丝奇怪,为何皇后不在殿内?就算是她地位崇高,辈分算得上是刘贺的长辈,可是作为未亡人,难道可以在夫君的丧礼期间安居后宫么?就是一般百姓家,遗孤遗孀也要守着棺木向宾客回礼的。 见刘贺提出要拜见皇后,宗正刘德也开口道:“大将军,昌邑王所言甚是。皇后是本朝国母,明日的太后,昌邑王殿下作为长辈和典丧重臣,自是该在皇后驾前聆听教诲。” 霍光审视着二人,良久,开口道:“好,殿下,老臣这就带你去见皇后。” ------------------------------------- 朝臣在前殿散去,霍光和亲信之臣,带着刘贺前往椒房宫。 林默被允许随行,紧紧跟随在昌邑王和霍光的身后。 他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些尴尬。他是被霍光委以重任的羽林郎,同时,也是刘贺信任的精神支柱。如果霍光和刘贺能够相安无事,他就是二人之间的桥梁,如果二人水火不容,那他就进退失据,里外不是人。 林默特别注意到,霍光的眼神多次从自己的身上扫过,可是这个当初给子下达任务的人,却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连一个点头甚至是肯定的眼神都不曾给与。 他的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安。 前往椒房宫的路上,霍光和昌邑王同乘车辇。刘贺恭敬的回答着霍光的问话,谦卑一如下级。 霍光不允许旁人接近椒房宫的命令依然有效。眼看要下车,刘贺再次身体恍惚,林默连忙上前搀扶。 “昌邑王舟车劳顿,林默,你就扶着殿下进殿。” 这是林默重回长安后,霍光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从这句话中,林默隐约感觉霍光对他还有信任。 是啊,他差点忘了,他也是霍光的救命恩人。 进殿后,霍光对皇后的宫女做了吩咐,一张黄纱帷幕被拉挂在宫殿正中,将整个大殿隔绝成内外两部分。霍光和刘贺以及林默,就等在纱帘之外。 霍光道:“殿下见谅,皇后毕竟还是先帝未亡人,眼下会见男子多有不便。” 刘贺知道上官皇后是霍光的亲外孙女,连忙答道:“大将军想的周到。” 很快,纱帘对面传来脚步声。林默隐约看到,一个老嬷嬷模样的宫女,搀扶着一个妇人坐上了主位。那妇人的身形隐约不清,他回想起当日霍光遇刺,自己和左千秋也是隔着很远,也没能看清上官皇后的样子。 “臣昌邑刘贺,拜见皇后!” 刘贺恭敬的对纱帘内的人影行礼。 “昌邑王不必多礼,你与本宫虽是婶侄,可是大将军说,年龄也相差不多,不必拘束。咳……” 纱帘内的女人声顿了一顿,似乎是皇后一阵轻咳。 林默望向霍光,只见老人担心的望向帘后,似乎不像之前对待群臣那般冷漠。也许这就是祖辈对于孙辈的爱护,哪怕外孙女是皇后,也始终放心不下。 刘贺闻声连忙道:“请皇后保重凤体,切勿哀伤过度。” 皇后和昌邑王简单寒暄了几句,便道: “昌邑王有心了,有你典丧,大将军主政,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放心了。大将军,本宫今日不适,就不留昌邑王多谈了。你安排他入宫休息,待改日……再行大典。” 林默明白,皇后口中的大典不仅指的是先帝丧礼,更是指后面的册封大典和登基大典。 刘贺谢恩,正要和林默退出大殿,突然,一阵异响从宫墙后面传来。 刘贺和林默俱是一惊,瞪大了眼睛望向彼此,像是在询问对方一个相同的问题: 刚刚的声音像不像…… 一声啼哭? 第149章 信任有加 我幻听了? 这是林默下意识的反应。 刘贺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诧。先帝在二十一岁的年纪刚刚去世,与十五岁的皇后没有留下一个子嗣,这深宫之中怎会传出婴儿啼哭? 林默再去看霍光,只见大将军苍老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淡定沉稳,没有丝毫波澜。 气氛就这么尴尬的僵住了几秒,椒房宫中静的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原来真的是幻听,林默揉了揉耳朵,确定只能听见皇后起身回宫的脚步声。 大将军带着二人回到椒房宫外,边走边说些寒暄问候的话。 “殿下一路辛苦,既然进了宫中,便无需忧虑。后面的事情交给老臣,请先去温室殿休息,待老臣去准备大典事宜。” 刘贺见霍光礼让,连忙道:“小王为先帝典丧,乃是皇后和大将军的信任,更是身为宗室的责任,怎敢言苦累?只是那温室殿乃是天子寝殿,小王位卑,怎敢忝居天宫?还请大将军在宫外择一闲居,容小王安身便可。” 大将军捻着胡须,颔首道:“昌邑王如此年轻,却知道谦卑退让,这是好事。不过典丧后,殿下还有重任在肩,入住温室殿是早晚的事。更何况近来长安多发行刺之事,广陵王若知晓殿下入朝,难免不会孤注一掷。宫中守卫严密,有任胜带兵守护,总比宫外另辟居所要安全。殿下不必推辞,大司农等忠臣会尽快准备好大典事宜,早定名分,便不会再有异议。” “既然如此,小王全听大将军安排。”刘贺没有再作争执。 “任胜。”霍光对着身后官居羽林监的女婿喊道:“送殿下去温室殿休息。” 任胜应声,带着一群羽林卫上前,引着刘贺向温室殿走去。 林默正要跟上,却被任胜手下拦住。 “林默,你随老夫来。” 林默心里咯噔一下,却见昌邑王离去时,眼神不住的回望,像是在嘱托,又满怀不安。 林默随着霍光和田延年进入一处偏殿,霍光以背示人,身后的田延年对林默道: “林默,你这一去多日,大将军甚是想念,多次派人暗中接应,可是却总寻不见你们的行踪,还不快把这一路经历报与大将军?” 林默连忙下跪行礼:“大将军,这一路,林默难啊。” ------------------------------------- 霍光静静的听林默将一路上如何迎接昌邑王,如何遭遇险情,左千秋如何战死,那安乐如何背叛的事情说了,对于善奴临死前的嘱托和刘贺那番肺腑之言,自然是隐去不谈,只说刘贺这一路连怕带病,十分虚弱,加之肩上有伤,亟需静养。 “难为你了。”霍光沉吟道。“那蔡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老夫是畏惧长君夺权,才拥立少主。可是你看看,这昌邑王一路坚韧不拔,隐隐有高祖被项羽威压卧薪尝胆之风。老夫当年看他父亲就颇具人主之相,看来老夫没有看错人。” 林默正要回答,听到霍光谈起老昌邑王刘髆,心中突然一紧。 等等啊,这话题怎么突然就聊到刘髆身上了?我就算救过大将军十次命,也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羽林卫,知道什么人主之相,先帝之风?霍光跟我谈这些,难道真的是把我当成敞开心扉的往年交,还是一次试探? 试探我有没有听闻当年他们幽禁武帝,改立太子的丑闻?或者试探刘贺到底知不知道当年他们谋杀老昌邑王的真相? 林默不由得环视四周,他从田延年那深不可测的浅笑中,总是感受到一丝浸透了鲜血的寒意,似乎那深宫角落的阴影里,正有一把利刃瞄准了自己的胸口,只要一句说错,他就要藏身此处。 可是大将军的背影又是那样的淡定稳重,丝毫看不出酝酿阴谋的不安。他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一切不过是大将军对于救命恩人的关心,田延年的浅笑,也只是他谄媚本性的外露? 林默不知道眼前之事的深浅,便装着糊涂道:“卑职不知道何为人主之风,只知道尽忠职守,完成大将军的将令。现在昌邑王已经入朝,卑职的使命完成,特向大将军复命,明日起卑职会回羽林军营中,听任军监调遣,为大将军当好马前卒。” 他将临行前霍光交给他的“九江太守”官印捧在手中,递到田延年身前。 “呵呵……”霍光回头,亲手拿起那方官印。“你救了老夫一命,又披肝沥胆护送昌邑王入朝,这是可是从龙之功,区区一个九江太守,怎够赏你?可是你不爱做官,甘心去做一个羽林卫,怎么,你喜欢站岗放哨吗?” 林默答道:“大将军明鉴,这天下谁不爱功名利禄?只不过小人有鸿鹄之志,不愿受功名所累。” 霍光笑问:“鸿鹄之志?你倒是敢说。怎么,你想做大汉的丞相,还是想当老夫这个大将军?” 林默道:“都不是。古人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卑职在这未央宫中值守,每日守在大将军身边,聆听大将军教诲,这就是站在大汉的泰山之上。试问天下还能有比这更高的官职吗?请大将军成全卑职的志向。” 霍光被林默说的哈哈大笑起来:“林默啊林默,老夫只知道你身手了得,没想到奉承起人来也是伶牙俐齿。哈哈,竟然把老夫比作泰山……这话要放在旁人,老夫定要治他欺君罔上的大罪,至于你嘛……” 霍光对田延年微笑点头,示意后者手下九江太守的官印。 “至于你,老夫成全你,就让你守在这泰山之巅。老夫看昌邑王对你颇为依赖,他刚入宫,正需要有信赖之人随扈左右,你便去跟着他,将来他位登九五,你有这份患难之情,再立些功劳,也许真能坐上丞相或者老夫这个位置。” 林默连忙谢恩,口中尽是谦卑之词。说实话,霍光的反应令他疑惑,这个老人的随和沉稳,完全不像刘贺口中那般阴险毒辣。 更何况他若真的有篡汉之心,此刻就应当完全剥离刘贺身边的亲信,将这个傀儡彻底掌握在手中,又怎会同意自己这个可能知晓内情的人去保护刘贺呢? 霍光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摆了摆手,接着道:“眼下还有一事,辛苦你一趟。老夫已经打探到,那广陵王闻听昌邑王入朝,已经停军南阳。现正在治书楚王等宗室诸侯,意欲挑起战乱。” 林默不解问道:“昌邑王入朝,朝廷已下诏书昭告天下,那广陵王若执迷不悟,不怕大将军发兵讨伐吗?” 霍光道:“这都还是要归功于你啊。” 林默大惊:“大将军,卑职忠心可照日月,从未串通广陵王啊!” 田延年解释道:“大将军不是责怪你。探马来报,广陵王擒住了昌邑郎中令龚遂,那龚遂身上穿的正是昌邑王甲胄,广陵王便对宗室宣称,你护送入朝的昌邑王是假的,真的昌邑王已经归入他麾下,拥他为天子了。” “这……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还无啊!” 林默大惊,心想这广陵王,会玩啊! 霍光点头:“说得好。要不是有宗正刘德作证,老夫都要信了那广陵王的话。不过眼下他反旗未立,诸侯尚未表态。老夫最多治他擅离国境之罪,只怕这反而激他起兵。” 田延年得了霍光的许可,接着说道:“林默,大将军已经决意,派右将军张安世前去安抚广陵诸军,你随行护送,同时定要将那司隶校尉陈辟兵带回。此人留在广陵王军中,一旦战火燃起,喝令司隶守军望风而降,长安将有危难。” 霍光的眼神落在林默肩头:“林默,此行凶险,不逊于迎昌邑王入朝,你要随机应变,必要时,可以便宜行事。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就随右将军出发。” 林默朗声应命,心中却千折百转,难以平静。 广陵王铁了心来争皇位,张安世靠劝,八成是劝不住的。 此行的关键不在张安世,就在他林默,就在那“便宜行事”四个字上。 什么叫便宜行事? 用嘴搞不定,就用刀解决! 林默望向霍光,对方那沉稳淡然的表情下,此刻满是杀意。 第150章 黑白之道 温室殿内,刘贺静静的坐在阴影之中。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中黑子将白子尽数包围,只留下一口“气”。 “林大人,殿下已经坐了一晚上了,从椒房宫中回来便是如此,水米未进。他肩上有伤,不进饭食,如何痊愈啊?” 温室殿外,王吉焦急的捧着盛放食物的漆盘,和林默抱怨着。 林默接下食物,道:“我去看看。王中尉,你也辛苦了一路,大将军为你我安排偏殿暂居,快去休息。” 林默捧着食物进殿,见到了沉浸在黑暗静谧中的刘贺。 “大将军问你话了?” 不等林默开口,刘贺先问道。 林默回答:“问了。大将军说你一路辛劳,让我仔细服侍。殿下,先吃一口。” 刘贺仍盯着棋盘:“呵呵,你又不是嫔妃宫女,留在此地侍奉什么。我看他就是让你来看押我的。我就是这白子,被黑子围的,只剩下一口气了。” 林默将食物放到一边:“殿下,我没工夫跟你解释。我救你入朝,这是我肩上的责任和命令,不是因为我是你的臣子。如果你怀疑我,那明天我出城后,你尽可以不再让我回宫。” 林默的回怼令刘贺哑口无言。实际情况也正如他话中所言,林默与为了刘贺不惜放弃生命的善奴、王吉等人不同,他这一行尽管与刘贺同甘共苦,但真要算起来,他还是大将军霍光的手下。除了大将军的将令,也不过是因为要维护历史正序的责任感。此刻刘贺已经入朝,历史的车轮可以大步向前,林默只要想,随时可以置身事外。 刘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林兄休怪,我只是刚进这未央宫,觉得……觉得有些不安。这里比昌邑的王宫大了太多,空旷的连我的喘息声都有回音。灯影打在窗格上,我甚至分不清那是我自己的影子,还是想要暗害我的刺客!” 林默静静的听着刘贺的诉苦,他知道这少年内心的惶恐。这一路走来,从追杀到背叛,死亡如同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始终高悬。更遑论刘贺从不安中长大,十几年如一日带着伪装的面具,突然冷不丁被人从昌邑拎到长安,被放在所有人眼光的聚焦之下,一定会心生疑虑不安。 “殿下不必解释。我没有计较。”林默心地善良,尽管说了句气话,但是心里终究不愿让这个与自己同甘共苦一路的少年惶惶不可终日。 “对了,林兄,刚刚你说你明天要出城?怎么,大将军要支开你吗?”刘贺紧张的抓住了林默的手臂,像是小孩子挽留着父母。 “殿下,既来之则安之。”林默轻轻搬开昌邑王的手,安抚着对方坐下,指着那黑色的棋盘道:“眼下这黑子是大将军吗?不,这黑子是广陵王。大将军是和你同样阵线的白子。他千辛万苦把你从昌邑接到长安,难道是为了杀你?不会,就算是他需要一个傀儡,这个傀儡也得好好活着不是么?先帝无子,整个世宗一脉,只剩下你和广陵王,他若要害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迎立广陵王?你啊,坐在这温室殿里,把心踏实住了。” 刘贺被林默这一劝,紧握的手掌微微松开,可是仍像是一只在狼群中备受惊吓的羔羊。 “可是如果他灭了广陵王,就像是当初灭掉燕王,谋害我父王一样,剩下我这一脉,岂不是他篡汉自立的绊脚石?不不……林兄,你不能……” “哎……” 林默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刘贺放宽心,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帝王生活。 “殿下,你莫要把篡权这样的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大将军大权在握,这是不假,可是你也不要忘了,他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年过七十古来稀,霍氏恩典已经达到极致,你觉得他会冒着输掉一切的风险,杀了你,篡夺帝位,只为了享受不到两三年的帝王时光?” 林默说着,一一捡起棋盘上的黑子。 “这霍氏一族,子侄一辈谁有能比肩大将军的威望?如今的朝局我想你也看见了,丞相杨敞称病不朝,老将军赵充国乃是世宗武皇帝亲手提拔的大将,退一万步讲,大将军就算有篡位之心,他的那些子侄谁能接得住这诺大的帝国?压制住这些勋贵老臣?” 刘贺听了微微点头,显然林默的话能令他稍稍宽心。 “林兄说的有理,有理……你论起政局,倒是有几分像龚遂。”昌邑王的腹中传来饥饿的咕噜声,他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水米未进,端起林默送进来的吃食狼吞虎咽了起来。 林默听他提起龚遂,面色有些沉重道:“殿下,明日我随右将军出宫,正是要去解救龚令君。” 刘贺停住了手中的筷子,惊讶的问刘贺:“救?你说救是什么意思?龚令君的下落找到了?” “最坏的情况,他被广陵王抓住了。”林默说道此处,有些愤恨的捶打坐席。“当时千算万算,只想着让龚令君船上你的甲胄引开敌人,没想到广陵王将计就计,竟然对外宣称抓到的就是你本人。如今他又听说你已经入朝,只要一个借口,便能以此发动叛乱,重演七国之乱的惨剧。” 刘贺听林默说完龚遂被抓的事,又听闻明日张安世要去亲自说服广陵王退兵,连忙放下碗筷,抓住林默双臂道:“林兄,千万要救龚令君,要把他接进这未央宫来!他在,一定能保我周全!” 林默点头:“是啊,他是难得的忠臣、直臣,我不会让他死,大将军也不会让他死。大将军已经说了,关键时刻我可以便宜行事。此行就是杀了广陵王,我也会救出龚遂。” “杀王叔?不可!”刘贺突然大吼道。“林兄万万不可杀了广陵王!” 林默一愣,点头道:“是,你放心,我们肯定是先礼后兵。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广陵王。真想不到你快坐上帝位,倒是突然顾念起骨肉亲情了。人家广陵王之前追杀你的时候,可没想着你是侄儿,他是叔父。” 刘贺摇头:“不,我不是顾念骨肉亲情,这刘家人父杀子,子叛父,早就没有什么骨肉之情了。”他一边说,一边激动的将棋盘上黑棋以外的位置重新摆上白子。 “刚刚你说的对,大将军即便权势熏天,可是朝野内外,也总有他弹压不住的势力。入朝前,大将军和我同为白子,广陵王是黑子。可是眼下,我入了朝,大将军就成了黑子,广陵王又成了黑子之外的白子。 黑吃白,白又能吞黑!虽然眼下黑子势大,可是只要这棋局进行下去,早晚白子能反包黑子,逆转局面。” 林默若有所思的点着头:“明白了,你是说眼下你虽然被大将军控制,但是你要留着朝外的广陵王来制衡朝中的大将军。之前你与大将军同为白子,如今,你又要与广陵王同为白子。” “错。”刘贺将黑白棋子一把扫落,指着空荡荡的棋局道:“今后,我是棋盘。” 林默不得不承认,他之前小看了昌邑王。 行,你行,你刘贺是天生干这个的!他不禁在心里称赞道。 “不过眼下让广陵王退兵才是当务之急。不然打起仗来,七王之乱再起,你这棋盘就不光是黑白两色,该成五彩斑斓的了。” 林默将棋子一枚枚捡起,将话题重新拉回眼前的困境。 “不杀广陵王,难道指着广陵王翻然悔悟,主动退兵吗?” 刘贺轻声道:“林兄,我有一计,可伶王叔退兵。不过此计,只能你暗中去谈,切不可让他人知晓。” 林默一惊:“我看你是卧龙本龙啊,今晚还有锦囊给我?” 刘贺上前,在林默耳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林默听完,惊讶的等着刘贺道: “你确定?这是真心话?!” 刘贺一脸认真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第151章 下神祝诅 长安南,武关外。 重兵把守的广陵王的行营内,一场神秘的仪式正在进行。 诺大的行营内,封国众臣尽被摒弃在外,只有广陵王本人,面对着一个躺在长案上不着丝缕的丰腴女人,虔诚的下拜。 已经知天命之年的刘胥口中喃喃诵念着罕见的古楚咒语,缓缓将一碗温热的鲜血顺着女人的头顶,一路淋洒至女人的脚尖。 “神明在上,此乃叛徒安乐妻小之血,请神明感念小王之诚志,下神显圣,示我以前路,昭我以明途!” 言罢,他点燃三支细香,举过头顶,然后轻轻插入女人身前的香炉中,再次下拜磕头。 尽管营外夏日炎热摧人汗下,可是大营内那诡异恐怖的气氛,足以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阵阵寒凉。 香火燃烧,一阵青烟迷雾在女人的身上蔓延开来,宛如一层从天而降的薄纱。 刘胥念完咒语,条案上轻轻发出“吱——吱——”声响。 渐渐的,那声响越来越大,很明显是那淋透了安乐妻小鲜血的女人开始颤抖。 女人长发敷面,没人看得出那蓬乱乌发下的面容是否美艳,只是女人那如珍珠一样饱满白皙的皮肤,隐隐让人浮想联翩。 颤抖愈发剧烈。 突然,女人食指耸立,长如鹰爪的指甲猛然扣住条案边缘,晶莹的角质在光滑漆木上刮出一道道苍白裂痕,发出刺耳的异响。 女人的脚也开始不停蹬踏,仿佛她正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锁住咽喉,发出本能的求生信号。 最后,女人的双手高高举起,像是在黑暗中与上空的香薰迷烟拥抱。她拼命似的将那团青烟揽入胸口,发出贪婪的呻吟,甚至指甲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道道血痕,依然不改其疯狂。 老刘胥怔怔的望着这一切,眼神中满是期盼,却又一个字都不敢问,生怕呼出的浊气污染了那团青烟。 就在这神秘仪式的关键时刻,行营的门帘,被人突然掀开。 “殿下!殿下!长安派人来了!” 刘胥长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青烟被不请而至的穿堂风一下吹散,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阳光洒进昏暗的帐内,在女人皮肤上留下金色的轮廓。刚刚还疯狂不止的女人,像是突然断了电一般,双手忽的垂落,形同暴毙。 “陈大人,把帘子合上。” 广陵王愣了片刻,对突然闯进的司隶校尉陈辟兵说道。 陈辟兵根本不知道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他随手将合上帐帘,仍用火急火燎的口吻道: “殿下,大将军从长安派了使者……” 砰! 广陵王铁锤般的拳头,重重砸在他的右脸上。 陈辟兵只觉得右耳一阵轰鸣,口中酸涩含混。他双目茫然的从地面上挣扎起来,下意识吐出口中酸汁。 那根本不是酸汁,而是混杂了碎肉的污血。 还有半颗后槽牙。 “殿下,我……”他委屈的望向广陵王。 广陵王收回了老拳,冷冷道:“老了,早年间,这一拳能打折一根戟杆。”他俯下身,一脸狠相的瞪着陈辟兵问道: “陈大人,你可知,刚刚这大营中发生了什么?” 陈辟兵委屈望向那条案上的浑身是血的女体,连忙用含糊的唇齿答道:“微臣莽撞,扫了殿下的雅兴……” “哼,你不懂。” 广陵王冷笑一声,起身走向角落的剑架,边走边说道: “刚才本王可不是在耍房中术。这营帐内进行的,乃是古楚地的祝诅仙术。躺在条案上的,正是这仙术施者,古楚景氏一脉的神女李女须。” 陈辟兵惊讶的望着条案上死尸一般的女人,痴痴道:“祝诅……神女……” 广陵王走到剑架旁,幽幽道:“这祝诅乃是请神下身的重要仪式,需候以吉时,以神女为媒,以香烟为引,用温血浇淋媒者之上,方可感动上苍神明,下界指点我等凡夫。陈大人可知,本王请的是何方神只?” “神只……”陈辟兵疯狂的摇头。 “本王请的,就是我大汉世宗孝武皇帝,本王的父皇啊。可是父皇的魂魄还没来得及降身于神女之上,就被你陈大人一阵脚步,给冲撞的烟消云散了!” 说罢,广陵王怒而拔剑,剑尖直指陈辟兵面门。 陈辟兵久在长安,哪里知道这古楚地的神秘方术,当下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 眼下这广陵王突然变脸,仗剑逼近,更是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四肢如枯木僵在身上,动弹不得。 “陈辟兵啊陈辟兵,这些年本王花费重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废物?你口口声声说,霍光要召本王入朝典丧,结果呢,行到半路,那昌邑的小儿竟然先抵达了未央宫?今日,本王万分用心准备,想要请父皇圣灵下界,指点前路,又毁在你手上。本王也是奇怪,上辈子是杀了你爹,还是淫了你母,怎么今生竟要受你这般折磨?广陵王宫里的狗,都比你有用啊!” 陈辟兵知道广陵王是个极易动怒,且下手极其凶狠的暴戾诸侯,此刻见他怒目而视等着自己,攥着剑柄的虎口青筋暴露,显然是动了杀机。陈辟兵的眼泪已经吓得夺眶而出,浑身颤抖着苦苦哀求。 “殿下!殿下你听我解释!当日朝议,大将军真的是亲口说过,请殿下入朝典丧,这些除了微臣,还有丞相、宗正等公卿作证!至于那昌邑王如何得到的诏书,又是如何被护送入宫,臣实在是不知啊!大将军,就算是微臣愚笨,耽误了大将军的大业,可是微臣还派人抓住了那昌邑郎中令龚遂,以后殿下举兵讨逆,正是用得上此人啊!请殿下饶臣一命啊殿下!此刻长安的使者就在殿外,杀了臣这个司隶校尉,大王形同于公开与朝廷决裂啊!” “长安的使者?他们不过是来求本王退兵的。本王已经治书楚王和天下诸侯,先帝暴毙,定是霍氏所害,本王要举宗室护汉大旗,第一个拿你人头祭旗!” 广陵王说着高举长剑,眼看就要从陈辟兵头顶劈下,却听条案上陡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 “住手!” 广陵王和陈辟兵循声望去,见竟是那躺在条案上挺尸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盘腿端坐起来,正面对着他们二人。 “虎儿,放下!” 虎儿,这是当年汉武帝刘彻对刘胥的昵称,几十年过去了,天下间早已没有人如此称呼广陵王。 陈辟兵被这一声大喝已经吓得恍如隔世。他无法想象,如此厚重的男人嗓音,是如何从眼前这个纤弱的女人身体中发出来的。 广陵王望着赤裸的女人,眼神中没有一丝邪念,反倒是目光突然柔和起来。他手一松,刀剑落地,噗通跪了下去,哭喊道: “父皇!父皇!孩儿……孩儿被那霍光欺辱,孩儿委屈啊!” 第152章 南阳谈判 刘胥跪倒在女巫面前,毫无长者之风,完全是以一个孩子对父亲哭求的口吻说道: “父皇!父皇!孩儿苦啊!那霍光不过是父皇脚前一只卑犬,如今竟然欺辱到儿臣头上来了父皇!弗陵驾崩,他枉顾儿臣长君之实,企图挟持众臣拥立昌邑的贺儿为帝,篡汉之心昭然若揭!父皇在天有灵,可不能让这贼子得逞啊!” 那被下神的女子听刘胥说完,用男人采用的浑厚嗓音问道: “朕于天沧之彼与天帝为诺,已经许汝继弗陵为天子。霍光一介外臣,安敢忤逆天意?” 刘胥听到“父亲”的话,两眼放光,激动的答道: “父皇真的已经决意立虎儿为天子?!父皇啊!早知今日,你当初为何还要立弗陵啊……” 他像是一个被父亲误会多年的孩子,在人生的暮年终于得到了肯定,一生苦楚化作纵横老泪。 “父皇”静静的坐在原地,没有宽慰自己年迈的儿子,就像生前那般无情。 刘胥止住眼泪,哽咽道:“父皇放心,虎儿此番誓死保卫大汉江山!圣儿、曾儿他们几个(广陵王刘胥子刘圣、刘昌)已经统领广陵大军,在前来南阳的路上。楚王刘延寿已经答应统领出国倾国之兵来此地与儿臣相会。还有河北的几个诸侯王,也都决定响应儿臣,只要南阳义旗高举,天下诸王共讨霍逆!儿臣请父皇下神,就是想请父皇神力庇佑,助我大军早开潼关!” “虎儿勤勉,朕自当庇佑。朕已经降下神敕,立汝为天子。天下但有不从者,雷霆击之!汝当自勉,结善而行,朕在天之灵定会保佑……” 那神女操着威严的口吻,俨然货真价实的汉武大帝。可是说道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气力也越来越弱,话没说完,整个人“哐当”一声倒在了条案上。 “父皇!父皇!孩儿还有好多话想和父皇说啊!”刘胥跪着上前,抓着女巫的肩膀不停摇晃,好像那就是父亲的尸体。可是无论他如何哀求,“父皇”的魂灵再也没有回应。 良久,刘胥长长舒了口气。他擦去眼泪,重新成为了大汉的广陵王,眼神严厉的望向蜷缩在角落里目睹一切的陈辟兵。 “陈大人,刚才你说何事?” 陈辟兵已经被这一出神鬼大戏吓得脸色苍白,他甚至拿不住,眼前的暴戾诸侯,是不是也像那个巫女一样,被什么神明附身了,连忙跪倒在地颤抖说道: “殿……殿下,朝廷从长安派了使者来。” 刘胥冷笑道:“使者?刚才你也看见了,你觉得本王还需要见霍光的鹰犬吗?” 陈辟兵犯了难。很明显,刚刚得到“神谕”的老刘胥心情大好,尽管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可是眉宇间已经尽是那句“立汝为天子”带来的喜悦,看上去似乎陈辟兵已经免除了死亡威胁。 但问题时,陈辟兵的家小都在长安。如果刘胥不可见朝廷的使者,就意味着他彻底要高举反旗与霍光和其背后的朝廷刀兵相向。那他陈辟兵的妻小,恐怕马上就要被尽数抓进诏狱了。 想起妻小可能在诏狱中遭受的折磨,陈辟兵一咬牙,开口道:“微臣建议,殿下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一见朝廷的使者?” 刘胥扭头,阴鸷的望着匍匐在地在陈辟兵:“何为其人之道?如何还治其身?” 陈辟兵连忙解释道:“殿下明鉴,那霍光之前不是口称传殿下入朝,实际却迎了昌邑王?如今殿下也可依葫芦画瓢,表面上与长安的使者虚与委蛇,多提条件,让朝廷以为存在退兵的可能,一面令那霍光放松警惕,一面为大军集结和粮草调配争取时间?” 刘胥听着陈辟兵的话,轻轻念着下颌的长须。 说实话,他最恼火的并不是霍光选了刘贺没有选他,而是霍光竟然胆敢骗他。 骗这种方式,代表了霍光对他刘胥战略上的轻视,还有智力上的蔑视。 论起满朝公卿,他刘胥最恨的,就是大将军霍光。 他刘胥是什么人?世宗之子,高祖血脉! 而霍光的出身,不过是微末庶民,仗着族兄功勋跻身宫廷,几十年行走在未央宫中的一介末流小吏,是他父皇身前的一条狗! 可这条狗只是因为趴在主人的身边久了,竟然翻身一跃踏上权力巅峰,现在竟然还妄想伤害主人的儿子! 刘胥站在黑暗中许久,攥紧的拳头握了又松,终于开口道:“使者是谁?” 陈辟兵一听刘胥要见使者,连忙答道:“来的是右将军,世宗朝名臣张汤之子,张安世。” ------------------------------------- 林默坐在张安世的身后,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枯燥的令他生生咽下了好几个哈欠。 张安世是个严谨沉稳不下霍光的人。自打从长安领了任务后,林默连夜护送张安世经蓝田出武关,一路上这位右将军就一直保持着这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连一句话都没有。 他还记得自己和张安世刚到南阳时,是陈辟兵接待了他们。这位当初意气风发从长安来接广陵王的公卿,在听到昌邑王已经入朝的消息后,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极为严重的不安中,以至于在见到张安世的时候,他竟然不顾同僚身份,对着张安世跪了下去。 “右将军!谋逆这事我不知情啊!我拥立广陵王,就是想着国有长君,于国有利啊!右将军,我陈家一家老小都在长安大将军手中,求求右将军替我跟大将军解释……” 张安世沉着脸回答:“这些话,你亲自去跟大将军解释。” 陈辟兵哀求道:“右将军!不是我不跟大将军说,实在是如今我陷在广陵王手中,每时每刻都被人像犯人一样看管,脱不开啊!我巴不得回长安像大将军请罪啊!” 张安世没有与陈辟兵多费口舌,只是让这个在两方夹缝中的男人去请广陵王现身。而这一请,就请了一个多时辰。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行营的军帐外传来。门帘挑起,一身重甲的老刘胥迈着虎虎生风的步子出现在他和张安世面前。 “臣张安世,见过广陵王殿下。”张安世起身,恭敬又不失分寸的向广陵王起身行礼。 广陵王没有理会他们,转身坐在席位上,就这么干晾着张安世,眼睛像是审问犯人一样扫视着眼前的右将军。 林默望去,这广陵王果然是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单从坐下来的身形看,比刘贺足足大了两号。坊间说他年轻时力能扛鼎,可就从眼下这个块头看,那个鼎绝对分量不轻。 不过广陵王体格虽然高大威猛,可是面容上却一点也不显得鲁莽。尤其是嘴边那条长须,垂顺如柳,倒是显出了大汉皇室的贵气风流。 广陵王开口问道:“右将军,怎么,霍光是让你来向本王下战书的吗?” 张安世不卑不亢答道:“殿下,大将军是让微臣来提醒殿下,没有天子召命,诸侯擅离国境乃是重罪。殿下田猎迷路,无意间偶出国境,即刻返回便是,朝廷绝不会为难殿下。” 广陵王冷笑道:“哼,迷路?你见过有谁从广陵迷路到南阳来的?!本王不是擅离国境,是高举义旗,兴兵讨伐霍氏叛逆!他霍光子婿戍卫未央宫,怎么天子就暴毙在深宫之中呢?他霍光如此大胆,岂不是欺我刘氏宗室无人?!本王还没死呢,他就如此猖狂,本王哪天要是薨逝了,他是不是就要坐上宣室殿的帝位,改朝换代了!” 张安世道:“殿下吃酒了,可能忘了,擅离国境是削县之罪,谋逆,乃是除国革籍,斩首弃市的大罪。” 广陵王怒道:“斩首好啊,来啊。让霍光带兵来砍了本王的脑袋!本王倒要看看,先帝尸骨未寒,天子大位未定,他霍光是如何掌控三军,屠灭宗室的!哎,可惜那诸吕死的早啊,要是到今天,还得喊他霍光一声老师啊!” 张安世道:“殿下说得对,天子驾崩,大将军为名声计,为天下计,自是不能对刘姓宗室妄动刀兵。不过殿下也别忘了,宗室谋反,往往都是自戕,根本也不必朝廷动手。” 林默在身后一听,心中暗叫不好。照张安世这个回怼法,别说不能平乱,恐怕自己和他都不一定能活着回长安。 陈辟兵听广陵王越说越愤怒,哪里有虚与委蛇的意思,分明现场就要撕破脸,连忙上前附耳道:“殿下,得谈啊,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机啊。” 广陵王发泄了心中怒火,想起陈辟兵之前说的,要为大军集结争取时间,索性也不与张安世纠缠,捋着长须道:“想要本王退兵,可以,只要答应本王三个条件,本王自是可以退兵。” 张安世冷冷回答:“愿闻其详。” 第153章 三个条件 “一个是要彻查先帝死因,要各路诸侯派郎中令派人会审,霍光说了不算。二是要朝廷送粮草五十万石,供本王返国的路费。三嘛……” 广陵王竖起三根手指,轻捋长须道:“三是要霍光交权,自此不问朝政。他霍氏子婿交出兵权,未央宫戍卫由诸侯轮掌。当然,本王也不会赶尽杀绝,可以保留他霍氏子孙的封爵赂位。” 林默一听,心说广陵王这条件开了和没开一样。别说霍光,就是换了朝中任何一个大臣,也绝不会点头同意。 首先就是会审先帝死因,这个简直就是陷阱。别说刘弗陵的尸体已经太医监查过,就是没查过,也不能让诸侯王派人会审啊。 什么时候要审?发生命案了才要审。 一旦霍光同意,那诸侯王转手就能先治霍光一个戍卫失职的罪名。至于所谓的审查,就会成为挖掘霍光罪证的富矿。不管是真实的还是伪造的,一定不断有所谓的证据层出不穷报出来,将刘弗陵的死归咎于霍光,那样霍光岂不是将自己全家的性命拱手交给政敌? 第二个就更不可能同意。别说广陵王返国需不需要这些粮食,就是拿到了,他一定转手就会用作攻打长安的军粮。 最后就是这个第三条,那是摆明了把霍光当曹爽了。当然,霍光跟曹爽不同,后者在面临威逼时,已经失去了优势。而霍光此时大权在握。即便霍光不知道曹爽是谁,也不知道曹爽的结局,但是凭借朴素的基本逻辑思维,换句话说,就是有点脑子,他都绝不可能拱手交出权力。 广陵王提出这三条,其实潜台词就是一句话。 老子不想谈,打。 林默望向张安世,只见这位稳重的右将军脸上毫无难色,在听完广陵王的条件后,只是淡定的答道:“微臣知道了。” 陈辟兵一脸难以置信:“怎么,右将军这是同意了?” 张安世答道:“张某不过区区小臣,即便答应了,难道广陵王殿下会信吗?” 广陵王冷笑了一声:“哼,这不是本王的要求,实在是汉室宗亲的要求。霍光必须得给个说法。” 张安世道:“这三条微臣定当转述,只是朝廷也有三条要求,还请广陵王斟酌。” “三条?霍光真以为这大汉天下已经姓霍了?”广陵王一脸不屑。“说出来,本王听听是怎样的虎狼之词。” 张安世道:“一者,朝廷请广陵王即刻退兵返国。一路上各路郡守不会阻拦。二者,请广陵王交出司隶校尉陈辟兵,他是朝廷公卿,不是殿下封国属官。三者,请殿下修书一封,修正之前关于先帝死于大将军之手的谬论,上表拥护昌邑王继位。” 林默心说,原来谈判不是找共同点,是你说东,我说西,大家互骂臭傻么? 张安世的前两条意见看似还能接受,可是第三条意见相当于让广陵王直接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不仅要在诸侯面前公开承认自己失败,还有上表拥护刘贺继位?且不说他刘胥作为王叔能不能拉下这个脸承认失败,那刘贺是霍光立的傀儡,只要刘贺在位,霍光就能将帝国权力牢牢抓在手里,对广陵王秋后算账那是早晚的事,试问广陵王怎么可能同意。 果不其然,广陵王闻言大怒,气得直吹长须,拍案大喊道:“欺人太甚!来人,将他们给我押下去!告诉霍光,还想谈,就给本王派会说人话的过来!本王的监牢大,关的下公卿!” ------------------------------------- 深夜的烛光中,广陵王凝视着大汉疆域图,为可能到来的大战做着谋划。 白日里那个赤身淋血的女人,此时已经换上了一身红绸长裙,洗尽污浊,一脸妩媚的站在广陵王身后。 这个名叫李女须的女人,自称古楚景氏之后,靠着一身能够下神祝诅的本事,谋得了刘胥的信任,甚至已经成了老王爷的精神支柱。 刘胥本来也并不笃信方士,特别是巫蛊之乱让他明白所谓方士不过是骗子。可是在他听到李女须在神谕中的声音后,他不再怀疑,坚定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 当李女须嫩滑如脂的肌肤被热血浇满,她咽喉中发出的音色,和汉武帝刘彻实在是一模一样。要知道在没有广播电视的古代,区区一个江湖骗子,纵然有奇技傍身,又怎么可能将帝王的声音模仿的惟妙惟肖? 除了那逼真的声音,还有就是李女须神谕中提到的称呼、典故,都是只有长安宫廷中才知道的秘闻。特别是那一声“虎儿”,彻底抓住了老刘胥的心。这个连他都差点忘记的昵称,如果不是父皇刘彻,还有谁能喊出? 渐渐的,李女须一步步从被刘胥豢养的方士,成了左右广陵国政的国师。她早有预言,刘弗陵活不过廿一岁,并通过祝诅向广陵王传达了所谓“立汝为天子”的意念。就像在广陵王的脑子里打上了钢印一样,广陵王对此深信不疑。 “殿下,大位在即,为何眼中如此忧虑?”李女须的手轻轻搭在广陵王宽厚的肩膀上,柔声问道。 老刘胥肩膀一颤,轻轻弹开巫女的献媚。巫女虽美,但是广陵王已经过了贪图美色的年纪。李女须对他只是传到父亲英灵的媒介,没必要因为一时欢愉玷污了神谕。 “大位在即?”老王爷深吸了一口气。“本王总觉得不安,事情没有这么顺利。” 李女须知趣的收回手臂,轻声问:“那霍光已经派了使者前来求和,这是示弱。他一介外姓,不敢伤害殿下的。” “燕王也是宗室,还有长公主,不都是被霍光害死了?” 老实说,当年燕王和长公主卷入上官桀叛乱而死,一直是刘胥心中最深的忌惮。他也是因此看出了霍光文雅外表下那如虎狼般的跋扈。 “殿下别忘了,不是霍光害死他们,他们死于‘谋反’大罪,说到底,还是死于先帝之手。可如今,先帝驾崩,新帝未立,殿下是当之无愧的国之长君,难道霍光还能用这‘谋反’的罪名伤害明日之君吗?殿下难道要造自己的反不成?” “那本王也得先登上帝位。”烛光映在老王爷的瞳孔中,像一条火蛇在狂舞。 “报!” 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刘胥让人进屋,只听那亲兵道: “殿下,长安的使者请求拜见。” 广陵王连头都没回:“本王说了,不跟那张安世多费口舌,你去告诉他,让他老老实实在南阳待着,等霍光再派人来谈!” 亲兵答道:“回殿下,要拜见的人不是张安世,而是扈从他来的那个羽林卫。” “羽林卫?殿下小心,这可能是霍光派来的刺客。”李女须在旁提醒。 广陵王呵呵一笑:“怎么?霍光这个大司马大将军,都用上行刺这么低贱的手段了?他想当荆轲,可是本王不是秦王!” 他怒喝亲兵道:“区区一个羽林卫,说要见本王你们就来传话?你们是狗脑子吗!” 那亲兵见广陵王发怒,吓得哆嗦道:“殿下,此人说如果我等不报,将来……” “将来如何?有屁就放!” “将来殿下为帝,小人等只怕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刘胥一听,哈哈大笑:“他说本王会为帝?哈哈,你听见没有,连霍光的使者都说本王会继位?” 亲兵见他笑,赶忙捧上一支玉簪道:“殿下,此物也是那使者命小人送上,说殿下见到此物,定会召见。” 广陵王拿起那支玉簪,仔细观瞧,只见那玉簪上一面刻了一个深深的“李”字,另一面刻了“君恩似海,姊妹情深”八个字。 广陵王登时愣住了。 “殿下?这玉簪有何不妥?”李女须见广陵王脸色大变,殷切问道。 “难道是他?”广陵王沉吟着,问亲兵那求见使者的姓名。 “此人名叫林默。”亲兵答道。 “林默……”广陵王的表情又浮现出一丝失落,似乎这名字不符合他的期盼。 “带他过来。”老刘胥凝视着玉簪道。 第154章 宗室一心 “末将林默,拜见广陵王殿下。” “抬起头来。” 广陵王气势威严的打量着眼前的羽林卫,道: “这簪子,怎么会在你身上?你可知道此物来历?” 林默答道:“末将不知,但是将此物交给末将的人,说殿下只要见了此物,就会召见。” 林默没有撒谎,他在得到这玉簪的时候也有很多疑问,但是给他玉簪的人,并没有告诉他细节,或者说,没有来得及讲述背后的故事。 广陵王呵呵一笑:“这小子,本王还真是小看他了。” 李女须不解问道:“殿下说的是这羽林卫,还是此物另有隐情?” 说起这玉簪,老刘胥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这玉簪的主人,就像这簪子上刻的一样,属于一位姓李的妇人。”广陵王谈起过去,起身在灯影中踱起步来。 “当年本王的母妃李氏,虽然早诞燕王和本王二子,但是一直没有得到父皇的欢心,品阶也不高。后来,父皇宠幸李延年之妹,将其纳入宫中,立为夫人,诞下幼弟刘髆,深得宠爱。” “有一日,父皇夜宿李夫人宫中,早起急着上朝,随手便取了李夫人的玉簪搔头。等到了宣室殿,才想起不成体统,便命黄门内侍将这玉簪送到后宫。也是那小黄门不知深浅,见那玉簪上刻着‘李’字,误打误撞竟然将那玉簪送到了本王母妃宫中。” “母妃素来不喜那李夫人后来者居上,一怒之下将玉簪丢之于地,玉簪碎成两半。那小黄门知道铸成大错,可是天子之命不得不从,便硬着头皮将已经碎成两半的玉簪送回给李夫人。那李夫人得知是母妃怒而摔碎,非但不责骂小黄门,反倒是命人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玉簪,并在后面刻上八个字送给了母妃赔罪。只不过母妃拒而不收。” 李女须问道:“李夫人刻的,可是这‘君恩似海,姐妹情深’八个字?” 刘胥点头:“正是。当时这事被父皇知道,对李夫人大为夸赞,还给母妃送了锦缎宽慰。宫中都说李夫人秀外慧中,不仅美貌,还为人谦让。听说后来坊间还用‘玉搔头’为典故。” 李女须恍然大悟:“所以这玉簪仍属于李夫人,传到现在,岂不是属于……昌邑王?” 刘胥没有回答,只是望向林默。 “正是,此物正是昌邑王珍藏多年,命末将带给殿下,以作信物。”林默回答。 “信物?什么信物?本王退兵,保本王不死?”广陵王严肃问道。 林默答道:“昌邑王原话,是宗室一心,共保汉室。请殿下快快退兵。” ------------------------------------- “要本王退兵,还说宗室一心,共保汉室?” 广陵王嗤笑道:“本王也想保汉室,也想宗室一心,可是帝位只有一个。好,我这侄儿不是说要一心吗?你让他从长安出来,回到他的昌邑,本王就退兵,就和他叔侄一心!” 林默道:“殿下托末将告诉广陵王,他入朝典丧,都是大将军一举为之,非昌邑王所谋。如今他入朝,不过是大将军手中一傀儡,是进是退身不由己。还望殿下以燕王和长公主为鉴,以世宗血脉为念,早日退回广陵。” 刘胥双目圆瞪,大喝道:“休要拿燕王和长公主来吓本王!本王带兵的时候,他刘贺还是个娃娃呢!怎么,他空口白牙一句话,本王就得让?你回去告诉他,本王让不了!本王争这帝位,就是以世宗血脉为念。本王没记错的话,他刘贺还没元服?一个小娃娃,能是霍光的对手?眼下霍氏一族权倾朝野,让他刘贺坐在这个帝位上,天下早晚得改姓霍!” 林默坚持道:“可眼下殿下带兵逼宫,不仅是与大将军为敌,更是与昌邑王为敌。如此,世宗血脉最后两支,就要去一存一,这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事,还望殿下三思。” “不必三思,他刘贺还小,本王可是子嗣众多。你让他放心,世宗一脉亡不了!只要他退下来,本王也可以许诺,让他回昌邑纳姬妾三千,随便生养!” 广陵王大怒着拍着地图,冲林默吼道:“要么让位,要么打,别的一切免谈!” 林默知道多说无用,抬眼看了眼一旁的李女须,示意要单独奏对。广陵王道:“此乃神女,天地无所不知,你有话直说!” 林默深吸一口气,严肃道:“昌邑王许诺,若广陵王殿下肯退兵,他承袭帝位,愿以广陵王世子为皇太子。” 广陵王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哼,当本王是三岁孩子?来骗我这个王叔?他刘贺二十岁不到,以后有的是子嗣。他何必如此骗我?打算骗本王退兵,然后一举灭了广陵国?呵呵,他休想骗本王!” 林默解释道:“昌邑王无意欺骗殿下。这不是什么缓兵之计。实话说,以殿下今日之所为,只要昌邑王即日登基继位,殿下就是乱臣贼子。先帝能杀燕王,昌邑王就能论罪于殿下。昌邑王此举,实在是顾念与广陵王殿下的骨肉亲情,不愿世宗血脉兵戎相见。只要殿下的子嗣成为太子,殿下和昌邑王谁登帝位,难道不是一样吗?” “不不……”广陵王嘴上坚定,可是表情上已然有些动摇。“他这是骗我。他才十几岁,将来生了儿子,便可改立太子……不对!他让我儿朝为嗣是假,实际上是想扣住我儿为质!” 林默道:“殿下放心,昌邑王许诺,立哪位王子,一切由殿下决定。新太子可入朝理政,也可居广陵,何时入朝,都由殿下决定。” 说着,林默总羽林卫铠甲的臂甲内衬里,掏出了一张白娟,上面是刘贺亲笔所书的一行墨字。 【立广陵王之子刘(空)为皇太子】 落款处,盖着昌邑王印,还有一个血色的指印。 “昌邑王说,眼下他还不能使用皇帝玉玺。待他登基后,将正是拟定立太子之诏,昭告天下。如今汉室江山的心腹之患不是殿下,而是大将军。不知广陵王之前,是否也接到过先帝的袍袖诏书?” 林默将刘贺的话和盘托出,等待着老刘胥的回答。 广陵王用颤抖的手接过刘贺草拟的诏书,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惊诧。显然刘贺的举动,大大超出了老刘胥的意料。 “不,本王没接到袍袖诏书。”广陵王摇头否认。 林默有些失落,正要感慨一切都是刘贺的多虑,却听老刘胥道低沉说道: “先帝给本王的密诏,藏在内侍帻巾中。” 第155章 故人难寻 三天后的清晨,广陵王主动召见了张安世和林默。 一脸疲态的老王爷与昨日的威风诸侯判若两人。他顶着厚厚的黑眼圈,连须发也顾不上打理。 很明显,这三天来,刘胥都在为刘贺的草诏而伤神。 他犹豫,他心动,他怀疑,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因为他得到消息,近一个月了,河北的诸侯宗室没有一个跨过黄河的。这些人吹牛的时候说自己能够撇开国相的监管,掌控千军万马。等到真派上用场的时候,要么推脱说自己无兵无权,要么就是突染重疾,难以下地。 笑话,平日强抢民女的时候,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这会就成了病秧子? 说穿了,他们不过是在观望,甚至说他们已经笃定在这场政治角力中广陵王没有赢面。 更令广陵王担心的是,镇守朔方等边塞的部分兵马已经悄悄回撤,这些调动表面上说是换防,可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些兵马的矛头,都指向了南阳的广陵王行营。 趁还没和朝廷正式决裂时收手,对广陵王来说算的上悬崖勒马。 更何况,还有刘贺的那份承诺。 “右将军,回去告诉大将军,本王之前迷路了,误出了国境。幸得大将军指点迷津,本王已经决定撤兵。” 张安世听到刘胥突然改口,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诧,不过他很好的掩饰了过去。 “那之前大将军说的三个条件……”张安世提醒道。 广陵王瞥了眼张安世,一脸不悦道:“陈辟兵自然由你们带走。广陵国没有他的俸禄。” 张安世不依不饶:“还有殿下的修书……” “修书?修个屁!” 广陵王最终还是难掩火爆脾气。“本王何时给宗室写过书信?你让他霍光拿出铁证来!” 刘胥的视线扫过林默,不住运气。“不过拥护昌邑王的上表,本王已经准备好了。这份奏表你带回去,还有昌邑那个郎中令,你也给我那好侄儿带回去。别忘了告诉霍光,让他好生戍卫宫禁,本王和天下诸侯都会好好盯着未央宫,别让新立的天子,哪天再暴毙了。” ------------------------------------- 回去的路上,林默望着马车中昏睡的龚遂,感觉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广陵王还算仁义,在得知了龚遂只是假扮的之后,没有严刑拷打,只是将他关押了起来。还有那些随行的扈从,除了沿途伤亡的,还有十余人一同被捕,此刻也不论出身羽林卫还是昌邑国,一并被接回长安。 事态进行到现在,刘贺继位的最大威胁算是扫除了。 剩下的就是等刘贺继位,扮演好历史剧本上他那个独一无二的角色。 林默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休息了。尽管宫中的刘贺还在为了皇位和霍光的威胁惴惴不安,但是林默知道,他的不安不会持续太久了。 张安世还是一脸的严肃和沉默,好像广陵王退兵不合他意似的。林默索性看看路边的风景,盘算起自己的计划。 他没忘记这一次穿越的初衷是追查霍去病的死因。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在穿越的过程中出现了差错,令他穿越到林有的孙子身上,可是幸运的是霍光仍在,且对他算得上信任有加,他正好可以借着如今的机会,去想办法从侧面了解当时的真相。 嗯,不管这副身体留给他的穿越时间能有多少,总之前进一分就能距离真相更近一分。 对了,除了探查霍去病的死因,还有一件事他要去办。 ------------------------------------- 回到长安,张安世回去复命,林默说要去寻访一位故旧,便不再随行。张安世心中怀疑他要去寻欢作乐,又念在他救了大将军和昌邑王,是眼下的红人,也不愿阻拦,便放任林默去了。 “掖庭巷……屠户……” 林默念叨着左千秋临死前的嘱托。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上,只是之前护送刘贺入朝的行程太过紧密,没有给他时间和机会前去寻访。如今一切步入正轨,他想赶快去把左千秋的遗愿完成。 掖庭本是宫中旁舍,宫女居住的地方,由掖廷令管理。后来民间便将毗邻掖庭宫墙外的一条长街命名为掖庭巷。 林默多方打听,很快便找到了掖庭巷的位置。可他沿着掖庭巷穿行一路,却没有发现一间肉铺。 古代的商贸没有后世那般发达,百姓生活不易,一般做小本生意的人全靠街坊支持,不会轻易挪地。他寻访不见肉铺,不免怀疑是不是左千秋记错了。 他找到街角一群闲谈的老翁,礼貌的问道:“诸位老伯,打扰打扰。请问这掖庭巷上是不是有一间肉铺?我想找里面的屠户。” 几个老翁茫然对视:“这街上没有肉铺。你找错了。” 林默追问:“我看过了,这街附近也没有肉铺,难道诸位不吃肉吗?还是卖肉也要跨街转巷?” “你咋那么多话?!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老头子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还没你清楚吗!要问问里正去!” “这不过是间肉铺,至于……” 林默还想追问,几个老人将他挤开,各自散去,似乎有意避讳谈及这间消失的肉铺。 林默带着疑虑走在街上,渐渐,他发现长街两侧的民居里,不时有人投来窥探的目光,好像他的身上附着了什么不详之物似的。甚至有的民妇在他经过时紧闭门窗,避之不及。 此刻林默心中已经笃定,这条街上八成有过一件肉铺,只不过它因为某个原因,消失了。 不是左千秋记错了,而是自己把这份嘱托想简单了。 走着走着,一个小乞丐突然从街角窜出,拦在他身前。 “大叔,你是在找许嘉吗?”小乞丐问道。 林默闻言,正色道:“第一,我不叫大叔,你看我这相貌,我这气质……” 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手指扫过下颚,才发现胡须已经不知何时长到了喉结处,胡须像枯枝一样虬结,从外貌上看,不是大叔是什么? 他清了清嗓尴尬道:“咳咳。第二,许嘉是谁?” 小乞丐道:“就是这街上原来的屠户。你不是找屠户吗?” 林默惊喜道:“原来他叫许嘉!我就是找他,你可知道他人在何处?” “你又是何人?”小乞丐警惕的望着林默。 林默指了指身上的佩剑:“我是他故交的故交,就算是他的故交。” 小乞丐环视四周,又打量了林默一番,目光停在他华丽的靴子上。 “你有钱,跟我来。” 难道许嘉是什么朝廷钦犯?为什么这小乞丐如此神神秘秘?林默来不及想,连忙跟着小乞丐拐进了民巷深处。 “哎,小子,为什么这些老头看我找屠户,都谈虎色变的?这许嘉犯事了吗?” “嘘!” 小乞丐令他闭嘴,拉着他紧贴墙壁。果然,刚刚二人驻足之处,几个老翁带着一群年轻人慌张赶到。 “人呢?!刚才就在这鬼鬼祟祟的!走,分几路找,找到的送到里正那去!”几个老翁明显是在找林默,身后年轻人手中还抓着鱼叉钉耙。 待他们走后,林默轻声问小乞丐:“怎么,许嘉犯了什么事惹了众怒?” 小乞丐道:“他没有犯事,是被人拖累的。这些百姓害怕被牵连进去连坐,见你与许嘉有关,想要抓你见官,一旦论罪,他们也算立功赎罪,可以不被连坐。” 林默被小乞丐的话激起了好奇心:“这么严重?许嘉是被谁拖累的,又犯了什么罪?” “罪名我不懂,我只知道连累他的是他妹夫,一个长发长须的怪人……对了,你钱呢,许嘉他外甥哭得厉害,得买米熬汤呢。” 小乞丐说着,带着林默走向了陋巷深处。 第156章 智破陷阱 “小兄弟,我看精明能干,是不是丐帮的小侠?”林默问向身前的小乞丐。 “丐帮?那是何物?好吃吗?”小乞丐似乎根本没听过丐帮的名号,但是对于这个侠字,却明白的紧。 “我可不是什么侠。只是许嘉的妹妹时常接济我。你看我这身衣服,就是那许姑姑拿她内子的衣服改了给我的。许嘉一家都是好人。” 小乞丐在前面带路,一边向林默讲自己如何受到许嘉一家的照顾。 林默觉得这小乞丐善良的有些可爱,便故意逗弄他:“你刚才说过,那许嘉被人拖累,如今躲起来避祸。你就不怕我是官府或者仇家来抓他的?” 小乞丐愣了下,回头打量着林默,摇摇头:“哼,别骗我了,那些狗官才不会穿着你这样的华服,一个人出来呢。之前许嘉的妹夫没被抓走时,也总有有钱人来见他呢。” 林默越听越疑惑:许嘉一个肉铺屠户,长安再普通不过的百姓,在极其讲究门当户对的古代,他的妹夫能有多高的身份,能让权贵富豪上门结交? “小兄弟,那你知不知道他妹夫叫什么名字?”林默追问。 “不知道。”小乞丐道。“我只知道他长毛长须,就是被弄秃了,没几天又能长得……长得跟我手臂那么长!有时候我们喊他大长毛,他也不恼怒。” 林默追问:“那许嘉为什么要躲?如果他这长毛的妹夫犯了什么错,跟许嘉也没有关系。一个屠户的妹婿,总不可能谋反?即便是杀人放火,我记得汉律中也不会就此罪株连妻族。” “哎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小乞丐不耐烦的带着林默往前走,也不再解答林默的问题。两个人在狭窄的街衢中七绕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座荒废依旧的破败庭院前。 “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林默问眼前的小乞丐。 “废话,要是谁都能看的出来,这里还能躲人吗?” 小乞丐带着林默步入庭院,穿过落满陈年枯枝烂叶小径。最后来到了看上去像是花园模样的空地中间。小乞丐熟练的从堆放的破木板、旧车轮中扒拉出一个黑铁扳手,使劲一拉,地上的木板遮盖被铰链拉起,露出通往深邃地窖的狭窄楼梯。 林默眉头皱起,问小乞丐:“长安的屠户家,都有这样的机关?” 小乞丐道:“就许嘉卖一辈子肉也买不起这样的院子。这里是长安曾经一处富户的宅子,主人得罪了高官被罚没充公,后来据说闹鬼,就空闲下来。当时许嘉急着逃难,还是我帮他找了这里藏身呢。他和许姑姑就在下面,你要找他们,下去便是,我帮你放风。” 林默往下探头一望,果然在幽深的地窖中,隐约亮着一盏油灯,似乎真的有人居住。 “你给我下去!” 突然,只听那少年大喝一声,显是在给自己鼓劲一般,一脚踹向林默的后腰。 林默自打跟小乞丐进了民巷便觉蹊跷。首先是这小乞丐看上去百般精明,可是表现出的善良热情却宛若未经世事的儿童,这就是一层矛盾。 其次就是这诺大庭院虽然荒废依旧,可是路径上明显有行人走过的痕迹,显然的确有人居住。可是那地窖口需要从外用扳手开启的设计,对居住其间的人来说是极为不便,真要蜗居这破院中,定不会居住于地窖之内。这地窖摆明了是一个陷阱。 林默这幅身体本就是骁将林有之后,加之能选进羽林卫多有过人之处,当下他既然生了防范之心,在发现小乞丐凶相毕露时有如脑后生眼,早有准备,连忙闪身侧躲。 那小乞丐虽然狡猾,身法上终究只是常人,这一脚扑空,重心便失了方位,头朝下便一举扎进黑暗的地窖之中。 林默看这小孩头朝下一跌,一旦落地八成性命不保。又念在他必定知道许嘉的所在,当下动了恻隐之心,随手去抓那小乞丐的脚。熟料那小乞丐似是抱了必死决心似的,反倒抓住林默手臂。这小乞丐虽然瘦弱,可毕竟也有几十斤重,加上下沉的重力,生生将林默带了下去。 娘的!林默暗骂了一声,还是在失重过程中将小乞丐揽进怀中,后背重重落地,最终没有让小乞丐磕个脑浆崩裂而死。 “擦,跟老子玩心眼……” 索性拿地窖只有两人左右的高,林默忍着肩背硬着陆的疼痛,死死掐着小乞丐后颈,想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放开他!”黑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林默回头,只见地窖中窜出五个彪形大汉。 那小乞丐像小猫一样被林默拎在空中,也顾不上林默刚刚救了他性命,只是四肢张牙舞爪的扑腾,口中高喊:“他身上有铠甲!定是官军!抓住他,问清大长毛下落!” 林默望着渐渐合围逼近的五个大汉,知道他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乞丐,加之自己落入敌人地盘,失了地利,立刻抽出腰中宝剑,指着众人道: “此地偏僻,我就是杀四五个人,恐怕一年半载无人知晓。不怕死的,就过来试剑!” 五个壮汉丝毫不惧,顶着林默的剑围就往前逼近,还从身后抽出了两把杀猪刀。 “剑?!当小爷怕剑吗!看看是你一个人的剑快,还是大爷们杀了几千头猪的刀快!” 林默见状,对小乞丐恶狠狠道:“小贼,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说罢,他剑围一甩,用剑锋抵住小乞丐胸膛,道: “我一般是个君子,但是死到临头,也不怕当一回小人。我为了找许嘉才误闯此地。看诸位刚才喊我放开他,多少不愿见这孩子流血。放我出去,我走我的阳关道,你们过你们的独木桥,彼此互不相扰。” 五个大汉互相一望,似乎在犹豫,却听那小乞丐道:“别犹豫啊,他是官差,不敢伤人!你们五个还怕他一个吗!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后半辈子就吃他了!” “小贼!没看出来你肉不多,胆子不小啊!” 林默剑尖往下移了三寸,冲小乞丐吼道:“叫他们退后,否则我先割了你!这不叫伤人,这叫执法!” “狗杂!你……”果然,小乞丐虽然身体不再挣扎,嘴中却依旧喊叫着:“他要是敢伤我,你们就把他下水掏出来喂狗!” 其中一个莽汉瞅准林默没有立刻下手,不等众人发令,自己抢先一步冲了上去。 林默想着如何化零为整,将五人一一击破,见此人上前,知道正是立威的时刻,当下眼睛死死牵住那壮汉的双眸,趁着对方铆足力气冲过来的档口,一个正蹬腿重重踢在莽汉抬起的膝盖上。那莽汉当时身子前倾,中庭门户顿时大开。 林默毫不迟疑,紧接着一个转身踢击中壮汉下颚。只听“嘎扎”一声,那壮汉下颚脱臼,然后整个人向后飞出两米多远,手中杀猪刀飞落于地,张大了嘴巴靠在墙壁之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这前后两脚,乃是穿越前林默从培训中练就的功夫,当下使出,加上莽汉冲击的惯性,势大力沉如排山倒海,一时将其他凶徒吓的后退了半步。 “还有谁?!” 林默大吼着,仿佛雄狮咆哮,喝问群狼谁才是草原之王。 那四个莽夫说到底,不过是仗着身形高大。眼下见林默身手不凡,更是明白不能冒进,眼神中也更添了一份死斗的凶狠,正要壮着胆子一齐上前,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退下!” 四人听到这声音,当下便没了气势,尽数收刀退后。 林默持剑不敢懈怠,见一个粗胖之人从四个壮汉身后出现。 “许大头!他是来抓你和姑姑的官差!”小乞丐大喊着。 那粗胖之人瞥了眼小乞丐,冲着四个壮汉喝骂道:“小孩子胡闹,你们几个也不长眼睛吗?!没看见这位兄弟手里握着的佩剑吗!” 他转过身,对林默拱手道:“在下就是兄弟要找的许嘉,还请兄弟放下那孩子,有话好说。” 林默打量着眼前粗鄙的胖屠户问道:“你就是许嘉?我还以为是个多神秘的人物。” 许嘉愣了下,捂着肚子笑道:“哎,许某人就是个屠户嘛,有何神秘可言?兄弟既然拿着那把剑,难道左兄没有告诉你吗?” 林默见许嘉和善,放下孩子收起剑道: “左千秋没来得及说。他死了。” 第157章 智破陷阱 “小兄弟,我看精明能干,是不是丐帮的小侠?”林默问向身前的小乞丐。 “丐帮?那是何物?好吃吗?”小乞丐似乎根本没听过丐帮的名号,但是对于这个侠字,却明白的紧。 “我可不是什么侠。只是许嘉的妹妹时常接济我。你看我这身衣服,就是那许姑姑拿她内子的衣服改了给我的。许嘉一家都是好人。” 小乞丐在前面带路,一边向林默讲自己如何受到许嘉一家的照顾。 林默觉得这小乞丐善良的有些可爱,便故意逗弄他:“你刚才说过,那许嘉被人拖累,如今躲起来避祸。你就不怕我是官府或者仇家来抓他的?” 小乞丐愣了下,回头打量着林默,摇摇头:“哼,别骗我了,那些狗官才不会穿着你这样的华服,一个人出来呢。之前许嘉的妹夫没被抓走时,也总有有钱人来见他呢。” 林默越听越疑惑:许嘉一个肉铺屠户,长安再普通不过的百姓,在极其讲究门当户对的古代,他的妹夫能有多高的身份,能让权贵富豪上门结交? “小兄弟,那你知不知道他妹夫叫什么名字?”林默追问。 “不知道。”小乞丐道。“我只知道他长毛长须,就是被弄秃了,没几天又能长得……长得跟我手臂那么长!有时候我们喊他大长毛,他也不恼怒。” 林默追问:“那许嘉为什么要躲?如果他这长毛的妹夫犯了什么错,跟许嘉也没有关系。一个屠户的妹婿,总不可能谋反?即便是杀人放火,我记得汉律中也不会就此罪株连妻族。” “哎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小乞丐不耐烦的带着林默往前走,也不再解答林默的问题。两个人在狭窄的街衢中七绕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座荒废依旧的破败庭院前。 “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林默问眼前的小乞丐。 “废话,要是谁都能看的出来,这里还能躲人吗?” 小乞丐带着林默步入庭院,穿过落满陈年枯枝烂叶小径。最后来到了看上去像是花园模样的空地中间。小乞丐熟练的从堆放的破木板、旧车轮中扒拉出一个黑铁扳手,使劲一拉,地上的木板遮盖被铰链拉起,露出通往深邃地窖的狭窄楼梯。 林默眉头皱起,问小乞丐:“长安的屠户家,都有这样的机关?” 小乞丐道:“就许嘉卖一辈子肉也买不起这样的院子。这里是长安曾经一处富户的宅子,主人得罪了高官被罚没充公,后来据说闹鬼,就空闲下来。当时许嘉急着逃难,还是我帮他找了这里藏身呢。他和许姑姑就在下面,你要找他们,下去便是,我帮你放风。” 林默往下探头一望,果然在幽深的地窖中,隐约亮着一盏油灯,似乎真的有人居住。 “你给我下去!” 突然,只听那少年大喝一声,显是在给自己鼓劲一般,一脚踹向林默的后腰。 林默自打跟小乞丐进了民巷便觉蹊跷。首先是这小乞丐看上去百般精明,可是表现出的善良热情却宛若未经世事的儿童,这就是一层矛盾。 其次就是这诺大庭院虽然荒废依旧,可是路径上明显有行人走过的痕迹,显然的确有人居住。可是那地窖口需要从外用扳手开启的设计,对居住其间的人来说是极为不便,真要蜗居这破院中,定不会居住于地窖之内。这地窖摆明了是一个陷阱。 林默这幅身体本就是骁将林有之后,加之能选进羽林卫多有过人之处,当下他既然生了防范之心,在发现小乞丐凶相毕露时有如脑后生眼,早有准备,连忙闪身侧躲。 那小乞丐虽然狡猾,身法上终究只是常人,这一脚扑空,重心便失了方位,头朝下便一举扎进黑暗的地窖之中。 林默看这小孩头朝下一跌,一旦落地八成性命不保。又念在他必定知道许嘉的所在,当下动了恻隐之心,随手去抓那小乞丐的脚。熟料那小乞丐似是抱了必死决心似的,反倒抓住林默手臂。这小乞丐虽然瘦弱,可毕竟也有几十斤重,加上下沉的重力,生生将林默带了下去。 娘的!林默暗骂了一声,还是在失重过程中将小乞丐揽进怀中,后背重重落地,最终没有让小乞丐磕个脑浆崩裂而死。 “擦,跟老子玩心眼……” 索性拿地窖只有两人左右的高,林默忍着肩背硬着陆的疼痛,死死掐着小乞丐后颈,想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放开他!”黑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林默回头,只见地窖中窜出五个彪形大汉。 那小乞丐像小猫一样被林默拎在空中,也顾不上林默刚刚救了他性命,只是四肢张牙舞爪的扑腾,口中高喊:“他身上有铠甲!定是官军!抓住他,问清大长毛下落!” 林默望着渐渐合围逼近的五个大汉,知道他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乞丐,加之自己落入敌人地盘,失了地利,立刻抽出腰中宝剑,指着众人道: “此地偏僻,我就是杀四五个人,恐怕一年半载无人知晓。不怕死的,就过来试剑!” 五个壮汉丝毫不惧,顶着林默的剑围就往前逼近,还从身后抽出了两把杀猪刀。 “剑?!当小爷怕剑吗!看看是你一个人的剑快,还是大爷们杀了几千头猪的刀快!” 林默见状,对小乞丐恶狠狠道:“小贼,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说罢,他剑围一甩,用剑锋抵住小乞丐胸膛,道: “我一般是个君子,但是死到临头,也不怕当一回小人。我为了找许嘉才误闯此地。看诸位刚才喊我放开他,多少不愿见这孩子流血。放我出去,我走我的阳关道,你们过你们的独木桥,彼此互不相扰。” 五个大汉互相一望,似乎在犹豫,却听那小乞丐道:“别犹豫啊,他是官差,不敢伤人!你们五个还怕他一个吗!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后半辈子就吃他了!” “小贼!没看出来你肉不多,胆子不小啊!” 林默剑尖往下移了三寸,冲小乞丐吼道:“叫他们退后,否则我先割了你!这不叫伤人,这叫执法!” “狗杂!你……”果然,小乞丐虽然身体不再挣扎,嘴中却依旧喊叫着:“他要是敢伤我,你们就把他下水掏出来喂狗!” 其中一个莽汉瞅准林默没有立刻下手,不等众人发令,自己抢先一步冲了上去。 林默想着如何化零为整,将五人一一击破,见此人上前,知道正是立威的时刻,当下眼睛死死牵住那壮汉的双眸,趁着对方铆足力气冲过来的档口,一个正蹬腿重重踢在莽汉抬起的膝盖上。那莽汉当时身子前倾,中庭门户顿时大开。 林默毫不迟疑,紧接着一个转身踢击中壮汉下颚。只听“嘎扎”一声,那壮汉下颚脱臼,然后整个人向后飞出两米多远,手中杀猪刀飞落于地,张大了嘴巴靠在墙壁之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这前后两脚,乃是穿越前林默从培训中练就的功夫,当下使出,加上莽汉冲击的惯性,势大力沉如排山倒海,一时将其他凶徒吓的后退了半步。 “还有谁?!” 林默大吼着,仿佛雄狮咆哮,喝问群狼谁才是草原之王。 那四个莽夫说到底,不过是仗着身形高大。眼下见林默身手不凡,更是明白不能冒进,眼神中也更添了一份死斗的凶狠,正要壮着胆子一齐上前,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退下!” 四人听到这声音,当下便没了气势,尽数收刀退后。 林默持剑不敢懈怠,见一个粗胖之人从四个壮汉身后出现。 “许大头!他是来抓你和姑姑的官差!”小乞丐大喊着。 那粗胖之人瞥了眼小乞丐,冲着四个壮汉喝骂道:“小孩子胡闹,你们几个也不长眼睛吗?!没看见这位兄弟手里握着的佩剑吗!” 他转过身,对林默拱手道:“在下就是兄弟要找的许嘉,还请兄弟放下那孩子,有话好说。” 林默打量着眼前粗鄙的胖屠户问道:“你就是许嘉?我还以为是个多神秘的人物。” 许嘉愣了下,捂着肚子笑道:“哎,许某人就是个屠户嘛,有何神秘可言?兄弟既然拿着那把剑,难道左兄没有告诉你吗?” 林默见许嘉和善,放下孩子收起剑道: “左千秋没来得及说。他死了。” 第158章 许氏兄妹 许嘉将地窖点亮,就着暗淡的烛火,听林默讲述了左千秋之死的经过。 “左兄真义士也!” 许嘉听到左千秋死前仍念念不忘掖庭巷,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就连刚刚那四个壮汉,一边帮已经晕菜的同伴正回下巴,一边跟着呜呜啜泣。 “林兄弟,既然你是左兄的兄弟,也就是我许嘉和舍妹的兄弟。林兄弟,请跟我来。” 说完,吩咐五个大汉和那小乞丐从另一处打开地窖开关,带着林默穿屋过巷,来到荒宅后院的一个小瓦房前。 只见许嘉重重叩打了三下瓦房门板,又轻轻敲了两下门环,瓦房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门板被打开了一条细缝,一个大眼睛的女人露出了半张脸,见到许嘉,警惕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开门,此人是左兄的至交。” 许嘉说完,那女人打开门,将林默让进了屋内。许嘉关好门板,向二人介绍道: “左兄,这是舍妹。平儿,这位林兄,乃是左兄的至交。” 林默有些茫然的对眼前这个叫许平儿的女人点头示意,女人也同样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林默,简单行了个礼,问哥哥道: “兄长,左大哥怎么没来?” 许嘉低头拭泪,哽咽道:“妹子,左大哥他……去了。” 那女人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一个不稳靠在墙边,在兄长的搀扶下才坐了下来。 林默不便上前,尴尬的环视四周,发现这破屋虽然简陋,但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墙角的床上,还有一个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 许平儿瘫坐在地,听许嘉转述左千秋之死的经过,悲伤的捂着嘴唇,不想让哭声吵醒床上的孩子。 许嘉扶着妹妹道:“妹子,左大哥临死前托林兄帮忙,我想不管如何,我们就将林兄和这把宝剑当做谁伯父和左大哥,向他们行个大礼。” 许平儿点头,和哥哥许嘉忍着泪花,竟噗通一声跪倒在林默面前。 “哎哎……不至于不至于……”林默连忙要扶起二人,许嘉止住道: “林兄弟,这一拜不是拜你,是拜对我们一家照顾有加的两位恩人。请你代他们受我们一拜,不然我兄妹二人此生不得安心。” 林默无奈,只得任由二人拜了,才让许嘉扶起妹妹。 “许兄……”林默见他哭得伤心,料定这屠户与左千秋关系匪浅,便问道:“许兄是不是左千秋当年军中好友?左千秋在时,曾说要接济诸位军中袍泽。林默不才,虽不敢说豪富,可也略有薄财。许兄和平儿妹妹若有难处,不妨直说,切不必把林默当外人。” 许平儿望着哥哥,只听许嘉轻声道:“林兄弟也是羽林卫,他也许能帮我们。”说罢,许嘉指了指床上的婴儿道:“林兄,孩子睡的轻浅,吵醒哭喊怕惊扰四邻,还请屋外详谈。” ------------------------------------- 出得院子,五个壮汉和小乞丐见到林默,尽皆拱手赔罪。 “这五人是我肉铺的学徒,也是多年兄弟,得罪之处,还请林兄见谅。至于这个小娃子,他喊舍妹姑姑,也算半个兄弟。” 林默捏了小乞丐鼻子一下,向众人还礼,只说不打不相识,算是冰释前嫌。 许嘉让众人散去,方与林默坐在院中的一方大石磨上叙话。 许嘉拭去眼泪道:“适才林兄弟问我与左兄是否为军中袍泽。我许嘉一介粗人,哪里配得上与左兄同伍。实不相瞒,我与左兄,本来并非故旧。” “并不相识?难道这床上的婴儿……” 林默心下更好奇,不懂左千秋与许嘉既然并非故旧,为何临死前反倒对其念念不忘?他不由得联想到屋内的许平儿和小婴儿。 许嘉解释道:“不不,林兄不必多想。在下是想说,当年我与左兄结识,也是通过这把剑。” “以此剑相识?”林默不由得打量起手中的“如”字剑。 许嘉点头,慢慢讲述他与左千秋相识的经过。 原来当年左千秋在军中,曾经也有一位过命的生死之交,名叫谁如。 对,就是姓“谁”,单名一个如字。 谁如比左千秋年长,曾经当过长安官狱的守丞,后不知犯了何罪,被夺了官职,罚其军前效力。在军中,谁如与左千秋相识相交,并在战争中共经生死,结成患难兄弟。 在一次战斗中,谁如为了掩护左千秋,身中数箭重伤。临死前,谁如将自己多年随身佩剑送与左千秋,希望他能帮自己照顾在长安的故交。 几年之后,左千秋因功被调入羽林卫。抵达长安后,他便按照谁如所指,前来掖庭巷找寻许嘉的肉铺。不过他并非奔许嘉而来,他要找的人,又或者说谁如临终前托付的那个故交,乃是许嘉的妹夫,也就是小乞丐口中的长毛。 许嘉一开始对于左千秋并不放心,他甚至在听说彪悍羽林卫左千秋是来找自己的妹夫时,差点与左千秋大打出手。也是在认出这把剑后,许嘉才相信左千秋是谁如托以生死的弟兄,引荐左千秋和妹夫相认。 后面的日子里,左千秋就代替了谁如,照顾起了这个长毛长须的小弟弟,并且和肉铺屠户许嘉成了好友。直到左千秋临要和林默去迎接昌邑王入朝,他才最后一次来见过许嘉一家。 听到这里,林默恍然大悟:“所以,左千秋那一晚彻夜未归,是来见许大哥和你妹夫?” 许嘉点头:“那晚之前,我妹夫已经被官兵抓走。左大哥前来,一是商量如何将我妹夫救出,再者,我想就是左大哥请林兄来的原因。” 林默问道:“跟你妹夫有关?伸冤?还是查案?” 许嘉沉吟了下,明显他内心在犹豫,在斟酌。片刻后,许嘉道:“妹夫被抓,我等无力回天。当时只是想求左大哥出面,送舍妹和外甥出城。” “出城?一般罪不及妻儿,莫非你那个长毛妹夫犯了什么大罪?” 面对林默的问话,许嘉小心的思索着答案:“其实妹夫被抓的原因,我们尚不清楚。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是谁抓了他。只不过这长安对于舍妹和外甥确实凶险,我想将他们送到蜀地去,那里有我老父的故交,能照顾他们母子。只是近日来未央宫中生变,大将军下令闭城,我等小民没有将令,自是无法出城。当日左兄说他有办法出城,不过要等迎接昌邑王入朝后。如今你们已经送昌邑王入朝,可是大将军没有开城的意思,我想能不能劳烦林兄,送舍妹和外甥出长安。” “哦,只是送她们母子出长安。” 林默明显感觉到,许嘉在处处闪躲关于妹夫的话题,重点只是妹妹和襁褓中的外甥。 也许是得罪了哪位大人物。林默一时也不便刨根问底,他答应了左千秋的遗愿,要做的只是完成,而不是来纠结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看人,不看事。 “这倒是不难。”林默想了想,同样语焉不详的回答道:“我既然护送昌邑王入长安,想必不久后昌邑王走……我是说出城啊,我也会护送跟随。那时候送令妹母子出城正是时机。请许兄让她们母子再委屈几日……如今已经是五月末,我想不出一个月,定能送令妹母子出城。” “一个月?这么准吗?”许嘉有些不相信。 “嗯,只要我没记错……”林默想起历史上关于昌邑王的记载,甚至不由得有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许嘉大喜,连忙要再给林默行礼,被林默止住,直说自己也要对得起左千秋在天之灵。林默没有多留,便起身回未央宫。临走前,许嘉一再要求,林默还是收下了那柄“如”字宝剑。 路上,林默心想,后面的阿事情清晰了,等一个月后发生那件大事,自己趁机送许平儿母子出城,然后尽力追查霍去病之死。 他心中如意算盘巴巴响,可他哪里知道,历史从他接到刘贺那刻起,就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仅是昌邑王,就是许平儿和那襁褓中的孩子的命运,也将随之改变。 第159章 王的伪装 林默返回未央宫,宫中禁卫已经大多识得他这位当朝红人。几乎不用出示腰牌,他就直接进入了宫殿的腹心。 几日不见,未央宫比他离开时,更显热闹。 小内侍们一个个捧着餐盒从宣室殿的方向迤逦而出,侍卫们扛着酒缸吃力的奔波在廊桥之上,满面红光的公卿们大腹便便,互相说笑着行走在宫殿的甬道上。 林默一眼认出,众人之中那笑得最开心的,就是对刘贺入朝立下首倡拥立之功的御史大夫,代行丞相职权的蔡谊。 从蔡谊等人酒足饭饱的样子不难看出,他们刚刚在宫中赴宴,那些精致的酒菜,就是从他们的宴席上撤下的残羹冷炙。能在未央宫中设宴的,眼下只能是刘贺了。 林默自小便厌恶蔡谊这幅嘴脸。蔡谊这种人手握大权,身居高位,可是整日不为保境安民而喜,不为良田丰产而喜,却只为了是否因为在官场上站对了位置而喜。 范文正公说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相反蔡谊这种就叫忝居高位,就叫尸位素餐,就叫小人得志。 他拐进宫殿之间的小路,不想被蔡谊认出。眼下包括蔡谊在内,不少公卿都知道他对新皇和大将军都有恩情,属于当朝大红人,定会巴结。林默觉得他们恶心,不想沾染。 林默顺着灯光的方向,穿过前殿,向举办宴会的宣室殿方向走去。他越靠近宣室殿的方向,恶臭的酒味就越是扑面而来。甚至路边还能看到公卿呕吐的恶臭秽物。 宣室殿的窗格里,传出悠扬的鼓乐之声。一群群身着薄纱丝裙的歌姬从大殿门口进进出出,那些嫩白的肢体从衣不蔽体的裙摆中时隐时现,不难想象在大殿之中上演的,会是怎样一番浪荡景象。 林默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来一切真的要回到历史的轨道了么?那个在左千秋和老奴于善坟前哭得痛哭流涕的少年,在尝到权力滋味后没有几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享受堕落的快乐了? 林默并不是假正经,他理解在君主制的模式下,当权者的享乐主义不可避免。多少千古明君,也是在为自己花重金修缮的皇家园林中批阅奏章的。可他不能忍受的是出格。 什么叫出格?在宣室殿如此严肃的场合,举办这样艳俗奢侈的宴会,就叫出格。 古书上说,周武王杀纣于宣室,天子遂引以为殿名。 这宣室殿的意义,就是大行王道的光正之地。 自汉高祖定都长安以来,历朝先君在此地施仁政,行王道,重诗书,定律法。可以说宣室殿是大汉王朝王道正统的象征,是天下百姓心中对贤君仁政信仰的具象。 在这里胡作非为,不仅是对诸刘先皇的亵渎,更是对天下百姓对明君期盼的侮辱。 林默想过自己将刘贺带进这长安会发生什么,可是当历史的记载真的出现在眼前,他还是无法按捺心中的怒火。 林默愤怒的闯进了宣室殿,想要好好教训这个自己从血泊中救回来的少年。可是当他进入大殿时,殿中歌舞升平,殿中还有几个喝的烂醉的公卿,怀抱着歌姬一脸陶醉。 唯有高处的帝位上空空如也。 “昌邑王呢?!”林默质问着侍奉的内侍。 “殿下……刚刚前往温室殿去了。”小太监答道。 温室殿?那是天子寝宫,之前昌邑王被霍光安排在此处还胆战心惊,没想到这会已经开始享受了。 “带了几个歌姬?还是宫女?”林默怒问。 “没没有,殿下说饮酒不适,席间就捂着嘴回去了。只有中尉王吉随扈。”小太监颤抖着答道。 ------------------------------------- 宣室殿的热闹,反衬出温室殿的沉静。 温室殿作为皇帝的寝宫,被重兵把守着。这些重兵都是大将军所派的军中精锐,站立于宫门之外,坚挺一如监牢外的铁笼。 守卫们知道林默的身份,对其没有阻拦,任由林默怒气冲冲的跨过重重包围。 林默回头望着这些卫兵,心情复杂。他不由的联想起在南阳从老刘胥口中听到的先帝密诏之事,又和今日这奢靡淫乱的宫中乱象联系在一起。他甚至怀疑,也许自己错了,大将军霍光只是一个严谨且强硬的老人,对于儿孙一般大的天子,不过是过于严厉,才引起了孩子们的不适? 要知道当日送出密信的先帝刘弗陵,也才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正是少年叛逆时。会不会也曾像刘贺这般,想要在宫中胡闹,却被严苛的老臣拒绝? 说到底,刘贺和刘胥口中那个意图篡汉的大将军,到今天,并没有真正做出一件损害刘姓江山的事情。 想到这,林默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一股恨意和悔意交织的感觉涌上心头。 王中尉王吉并没有出现在温室殿门口,林默轻轻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温室殿内帘幔飘摇,却没有一个内侍或者宫女服侍。林默穿过层层门槛,最终在刘贺的卧室前停住了脚步。 烛光里,面色白皙的昌邑王正面对着一面铜镜,借着四只长烛的光亮,手持短小铁镊,轻轻的从精致的金匣中,夹起一片薄薄的棕毛,然后…… 林默瞳孔睁大,浑身颤抖。他不敢相信看到的画面。 刘贺竟然将那片棕毛,轻轻的黏到了上唇之上! 那是胡须!那是林默已经见过无数次的,昌邑王的胡须! 林默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当时扈从昌邑王入朝的路上,总觉的哪里出现了蹊跷。 不是那尾随不掉的追兵,不是藏在身边的奸细,不是那些费劲周章的计策、谋划,什么都不是! 真正蹊跷的,是刘贺嘴上永远不曾变长的胡须! 连他林默自己,这几日来都已经须长过颈,甚至还被那小乞丐误认为大叔,刘贺一个正直青春期的大男孩,怎么可能在不经修剪的情况下,维持那薄薄的胡须?! 刘胥的长须,那根本不是老年的征兆,而是世宗刘彻血脉的特征! 该死,自己早该想到的。林默想起入住落枣坪的那一夜,那个美艳的寡妇,那个侍奉刘贺不成,反被安乐利用的可怜女人。 当初自己如果多想一步,就该知道,刘贺青春年少,怎么会拒绝一个女人的投怀送抱? 对,一切都顺了。王吉曾说刘贺在封国不曾强抢民女,那不是玩笑,那是实话。 刘贺他是个…… 林默穿越到现在,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震惊过,震惊到他的双手慌张的无处安放,失手将一旁的宫灯扫落。 铛铛铛…… 铜制的宫灯砸在地上,发出震人心魄的颤音。 刘贺闻声大惊,慌张的回头。 二人四目相对,那尚未黏牢的棕毛,从刘贺唇边飘然滑落。 第160章 忠于真实 “殿下,我……” 林默张着嘴巴,却不知如何解释。 他不知道是该说我不该在这里,还是说我不该错怪你。 宫门外,听到异响王吉慌张跑来,他刚去如厕,没成想殿室中就发生动静。 “林大人!你回来了!” 王吉见到林默开心微笑,还要上前。 林默连忙摆手道: “这里没你的事,王中尉。” 隔着墙壁,王吉看不到卧室内刘贺的样子。但他看得出林默脸上的严肃表情。林默素来不是无礼之人,这一点他是知道的。眼下即便林默少有的严词喝令,王吉还是理解遵从,点头退了出去。 刘贺低下了头,弯腰从地上拾起那片薄薄的棕毛,转过身去,匆忙的贴到了唇上。 “林兄,张安世回报,说广陵王退兵了。” 刘贺没有回头,慌张的他无论如何也贴不好这片胡须,只能就这么背对着林默轻轻说着。 “是……”林默慌张的答道:“因为你那封信,我送到了。他很满意。” 卧室内沉默如死寂,林默望着眼前少年的背影,突然想问,刘贺这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难道他这一辈子都活在伪装之中吗? 静谧的夏夜里,铜镜前少年的泪滴声清晰可闻。 林默迟疑片刻,一把上前将刘贺的背拉转过来。 昌邑王光洁无须的下颌暴露在他眼中。 “你现在知道,我没有在骗广陵王了。”刘贺仰视着他,声音有些哽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天生的?” 林默不解,大汉律法再严,也断然没有对宗室施加腐刑的先例。刘贺又是先王独苗,总不会受人欺负。 少年沉默了许久,双拳握了又松,像是在一层层打开自己的心结。 “父王炸炉的那天,我也在丹房中。” 刘贺嘴唇颤动,挣扎很久才开口,向林默彻底敞开了心扉。 “善奴说,这件事一辈子都不能对人说。不然,我就是大汉的耻辱,会被写进史书里的耻辱。” 刘贺攥紧了拳头:“我不想成为大汉的耻辱!” 林默这才发现,自己偶尔从刘贺声音中听到的那一丝软弱,不是因为怯懦,而是源自于这份伤痕。 “你登基后,是真的想要收广陵王的儿子为义子。”林默道。 刘贺吸了吸鼻子,尽力止住泪痕。“那也得先登基。人们不会接受我这样的人登上帝位。林兄,你会帮我吗?” 刘贺望向林默,眼神中充满恳求和渴望。 林默知道,刘贺说的是实情。别说霍光,就是长安普通的百姓,也绝不会认同不能生育的人登上帝位。 上一次刘贺这样问,还是在进长安前的路上。 林默记得,自己当时答应了他,今天,他同样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只是为了牺牲的左千秋,还有忠义的善奴,更是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对,那是一个突然想通的道理。 刘贺未必能成为一代明君,但是他绝不可能是个淫乱后宫的昏君。 但既然如此,历史上的昌邑王又怎会背上淫乱骂名,成为一代“废帝”? 很明显,有人篡改了真相,为了给自己的胜利编造一个符合法统的理由,将刘贺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一辈子,不,是几千年不得翻身。 这个人以“善”之名,掩盖了史之“真”。 一个声音在林默心中喊道:正义啊,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忠于善还是忠于真,这一点上他从来没有犹豫过。 林默攥紧了拳头。须臾之间,他已经从慌乱变得冷静,做出了忠于自己内心的决定。 真相摆在眼前,他不会拘泥于史书上的文字,配合当欺世盗名的帮凶。 伪善,从来不是一种善。 谁是奸贼谁是小丑,他要抹去史笔虚伪幻变的油彩,让千古天下人,自己去看。 ------------------------------------- “我答应过你,我不会食言。我不仅要帮你入朝继位,更要帮你坐稳帝位。” 林默重重敲击在条案之上,这是他做出重大决定的习惯。 一锤定音,更定内心。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林默旁光扫向宫门外,询问王吉是否知情。 刘贺见到林默的坚定表情,长舒了一口气。 “善奴已死,天地间,唯有你。”刘贺诚恳道。 林默靠近铜镜,将那个精致的金匣子重重合上,低声道:“那就让这个秘密彻底烂在这未央宫。眼下你还没有登上帝位,此事千万不能泄露。” 刘贺忧虑道:“可是我有些担心,怕大将军知晓。” “你说霍光?”林默警觉的退后,望向那无尽的宫闱深处。“你是怕隔墙有耳?” 刘贺摇头道:“外面有王吉护卫,他绝不会允许陌生人偷听。我也遣散了这温室殿中的内侍黄门还有宫女,应当无人知晓。只是有一样,我掩盖不了。” “哪样?”林默凝眉问道。 “女人。” 刘贺又低下了头:“这几日林兄你不在,大司农田延年每日在宣室殿中筹办宴会,宴请蔡谊等拥立我入朝继位的有功之臣。每夜宴后,还总会命先帝的旧宫妃衣着暴露的送我回这温室殿。后来我拒绝宫妃随行,他便命宫妃捧着热酒前来侍寝……我总说酒量不佳,假托昏睡躲过。可是今日我半程离席,却如何再以酒醉为借口啊!” “送旧宫妃来侍寝?先帝论辈分是你叔父,田延年这不是乱伦吗!淫乱宫闱者,舍他其谁!” 林默怒骂着,旋即又按住刘贺。 “你做得对。我差点忘了,你在昌邑是个有名的放荡子弟,如果喝了酒还能面对这些女人坐怀不乱,霍光很可能发现问题。” 刘贺担忧道:“昌邑的娼妓们拿了金饼,我只命她们跳舞,善奴说,反正只要这些女人进了王宫,我的放浪名声就会传出去。可是如今这些旧宫妃不是娼妓啊……要不,晚上林兄换上我的衣服?反正熄灭了灯烛,没人能发现……” 林默大骂:“你傻啊!难道你真的以为田延年是怕你缺女人才送她们来的吗?!只要你碰了这些女人,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结局吗!?是……” 林默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废”字。 刘贺一脸无辜道:“你是说这些是田延年设下的圈套?那大将军知道吗?” 林默道:“田延年就是霍光身边的一条狗,你觉得他敢背着霍光这么干吗?要知道眼下后宫的皇后,也是明日的太后,就是霍光的亲外孙女。你觉得凭霍光的秉性,能允许他淫乱后宫吗?” “可我是大将军拥立的啊,他既然决定立我,为何还要来算计我呢?” 刘贺猛捶脑壳,似乎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逼疯。 “说实话,这一点我没想通。今天晚上发生的太多,我的脑子还有点乱,这一点还没想通……” 林默无奈的摇了摇头。纵然他是纵横千古之人,眼下发生的事情也需要时间消化分析。 “殿下!大司农来了。” 此时宫门外传来王吉的声音。 不等林默和刘贺反应,只听田延年的脚步,已经踏破温室殿的门槛。 第161章 掩人耳目 田延年眼看就要步入卧室,林默猛然回头,才发现刘贺的嘴唇上还是一片光秃秃的雪白。 情急之下,林默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宫门外,田延年被王吉拉住,后者大喊道:“大司农,殿下尚有不便……” 田延年振袖甩开王吉,呵斥道:“有何不便!护卫们明明看见,林默刚刚进殿,怎么同是男人,他能进去,我却进不去!” 田延年进殿,身后的宫嫔们跟着鱼贯而入。被挤到一旁的王吉不敢触碰那些珍贵的肌肤,只能扯着嗓子大喊:“大司农,你慢点!前面是厅堂!……哎,前面是殿下的寝室!” 田延年一脸不屑:“哼,难道这温室殿我不比你熟吗!殿下,微臣田延年……哇!” 田延年闯入寝室,看到铜镜前的二人,吃惊的失声大叫。 只见铜镜前,林默竟然一拳将刘贺打翻在地。 “混账!你知道宣室殿是干什么用的吗?那是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哪里是你荒淫享乐的酒池肉林!幸亏你还没有登基,要是让你登基了,岂不是甚于夏桀商纣!左千秋当初就是瞎了眼,怎么会救你……” 林默怒骂着,作势还要打。昌邑王倒在地上,一手捂着嘴巴,眉宇间表情极为恐慌。 “住手!”田延年连忙飞奔过去,搀扶起倒地的昌邑王。 “殿下……”他要去看昌邑王的伤势,可是对方捂着嘴巴的指缝不住渗出的鲜血,令田延年不敢注目。 远处的宫嫔们也不禁退后,表情惊恐。 刘贺捂着嘴挣开田延年的搀扶,捂着的口鼻发出兀兀秃秃的含混骂声:“林默,你敢打本王!骂明日天子!” “骂你!我就该一剑劈了你这昏君!” 林默作势要去拔剑,赶来的王吉看到这一幕,一时也分不清真假,下意识的扑到林默背后,抱住林默道: “林大人,殿下有错可以谏言,就是龚令君在时也不敢动刀兵啊……” 田延年也站了起来,指着林默大喝:“林默,你放肆!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你以为你救过大将军一命,这整个未央宫都要感念你的情吗!” “田大人,你知不知道这竖子在干什么?他竟然在宣室殿举行荒淫宴会!我刚从那边过来,你是没有见到,那些歌姬穿的多不成体统,恨不得掰开屁股才看见裙摆!那一个个公卿脑满肠肥,钻在女人怀中,都快在大殿上吃奶了!那宣室殿是历朝先君商议国事的大殿,岂容他这般胡作非为?难道就不怕在这殿上亵渎社稷,先帝在天之灵知道了,将来天打雷劈吗!” 林默骂刘贺是假,借着机会臭骂田延年是真。 田延年对号入座,一时听得面红耳赤。他在霍光身边狐假虎威多年,哪里受过这样的憋屈,当下难掩怒气,却又不敢发作自认,憋的脸色青紫道:“林默,朝中大事岂是你一区区的羽林卫能懂得!来人,拉下去!” 田延年一声令下,守在外面的侍卫循声入殿,拉着林默就往外拖。 林默望向捂着嘴唇的刘贺,用无声的表情嘱咐他小心应对。 王吉见林默被拉走,又转而去看昌邑王的伤势,却见昌邑王的血已经淌满了衣襟脖颈,正要用手去擦,却听昌邑王大喝:“看什么看!谁想看本王出丑,本王第一个宰了他!” 田延年知道今晚刘贺兴致全无,这些宫嫔也早就被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得脸色苍白。当下便起身告退,带着林默离开了温室殿。 带众人走后,刘贺将王吉也支出了殿外。 他终于放下快要端的僵硬的手肘,大口呼吸这空气。 年轻的刘贺如释重负,温热的眼裂在血红的脸庞上留下两道白痕。 手掌心,被“如”字军剑割破的伤口,还在微微滴血。 ------------------------------------- 林默被怒气冲冲的田延年带到了大将军府。 霍光并没有立刻召见这位救命恩人,而是让他和田延年等了许久,才从屏风后面慢慢出现。 林默注意,几日没见,这位大将军似乎又苍老了很多。 不过在得知了刘贺的遭遇后,此刻他看待霍光,多了一份敌意。 眼下还不是时机,他要压下这份敌意。 田延年急着向大将军痛陈了林默的所作所为,当然,从田延年的描述中,林默只不过是一个莽撞的武夫,在听到刘贺的荒诞行为后压抑不住怒火,是一个粗鲁版的龚遂。 霍光静静听完心腹的控诉,微微一笑,问林默: “林默,你从南阳回来,不想着休息,先去进谏,倒是有忠臣之相啊。” 林默道:“大将军,你评评理,昌邑王在宣室殿宴饮淫乐,难道是正确的吗?我和左千秋冒死将他送到长安,难道是让他当昏君的吗!” 霍光有些疲惫的手捏着眼角,低声道:“林默,从南阳救回来的羽林卫,说你曾经在路上唱过一段新鲜的戏词,唱一遍给老夫听听。” 这话题转的太快,林默一时没有跟上霍光的意思,可是看到老头十分认真,只得清了清嗓,高唱出《未央宫》的唱段。 “尊一声相国听端的,楚平王无道行不义,败纲常父纳子的妻,金顶轿换作银顶桥,满朝文武谁敢提……” 等林默唱完,老霍光沉默了许久,才道:“林默,你可知这韩信为何死?就是他错在误以为是他韩信保了高祖登基夺天下。你记住,高祖一统天下,是天命所系,是高祖封韩信为王侯,不是韩信封高祖为皇帝。同样,昌邑王继位,是大汉天命,不是你或者左千秋几个人救来的,甚至就连老夫,也不敢在此事上居功。要不是看在你和左千秋冒死立功的份上,就凭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林默大声叫嚷道:“那就杀了我!左兄死了,我也正想到黄泉路上去做个伴!” 田延年鄙夷道:“果然是个莽夫,难道你听不出来,大将军如此说就是不杀你,难道你还要向大将军求死不成!” 霍光点头道:“行了,林默。你不是也唱忠良死的苦,忠臣死的屈?昌邑王就算是商纣夏桀,有老夫和群臣公卿在,也轮不着你在未央宫中当伍子胥。收起你的热血,这大汉的朝廷,还需要你的刀。” 林默见霍光和田延年对自己和刘贺不再起疑,也担心再装下去适得其反,便借坡下驴,收了怒气,问道: “大将军又要我护卫谁?眼下广陵王兵马已退,难不成大将军还要我去护卫那刘胥老儿?” 霍光摇头道:“右将军和广陵王商议时你也在场,老夫问你,你可曾从他们的对谈中听出异样?” 这还真是问住了林默。扪心自问,他觉得相比于张安世,自己才算得上异样,当下只能接着装傻,摇头说不知。 “哼,想在长安朝堂扎住根,你还需历练。”霍光对他点拨道。“广陵王让你们带回陈辟兵,这说明了什么?” “陈辟兵?”林默仍没领会到霍光的意思。 霍光摆手,一边的田延年解释道:“那陈辟兵已经将近年来与广陵王勾结之事尽皆招供,可是拒不承认与之前的假羽林卫行刺有关。那羽林卫行刺大将军,召广陵王入朝,广陵王若牵涉其中,定会通过陈辟兵串联策应。这陈辟兵若对此据不知情,且广陵王在与右将军谈判时也对此无半点提及,说明那刺客并非广陵王手下。” “并非广陵王手下?那他们是谁的手下?”林默问道。 “问得好。”霍光道。“老夫也想知道。不过既然那刺客的主使想要藏着,老夫便让他藏。今时不同往日,昌邑王在,他们要么铤而走险,要么就让老夫将大事做成。” 霍光回头,对林默道:“诏书已经拟好,过两日就是昌邑王登基大典,老夫要你林默日夜守护昌邑王登基继位,不得有半点差池。” 林默点头称是。他不停的揣摩着眼前的老人,丝毫想不通,他将刘贺迎进宫来,送上帝位,难道就是让后者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吗? 霍光又训斥了林默几句,也没有多刁难他,便命他退下。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只听霍光一个人孤零零重复着林默的戏词。 “也是我迷荣华痴心妄想……运筹帷幄为谁忙,只落得尸骨难还乡……” 第162章 新皇万年 时间转眼到了六月丙寅日。 这一天是霍光让太常苏昌千挑百选的良辰吉日。他要在这一天,将昌邑王刘贺扶上帝位。 早在三天前,霍光已经经由皇后的名义,向天下颁布了立昌邑王为太子的诏书。按照辈分,将昌邑王立为皇太子,内含的逻辑就是将昌邑王刘贺收入刘弗陵这一脉的宗籍,之后刘贺将作为刘弗陵和上官皇后的子嗣承袭帝位,这样就不会涉及对老昌邑王刘髆追封帝位的问题。 天还没亮,温室殿中,为刘贺加冕准备朝服冠冕的内侍黄门便忙做一团。已经康复的龚遂带着儒生们预演着大典的一处处细节,王吉则率领羽林卫将天子銮驾的每一个铆钉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生怕出现意外。 寝室内,穿戴整齐的刘贺坐在铜镜前,身后的林默目光厉如鹰隼,仔细打量着铜镜中年轻的天子。 “林兄,你说我的冠冕,正吗?” 刘贺不安的又摆弄下冕琉。自打带上这高帽子以来,他就不停的将冠顶扭来扭去,却始终都不满意。 林默明白,这是刘贺的心理作用。大位在即,昌邑王内心紧张,不安躁动,就像游走在钢丝线上,稍稍倾斜一丝,都摇摇欲坠。 “陛下,从今天起,你在的位置就是正。”林默一把按在刘贺的头顶,鼓励他要自信。 “林兄,你说,大将军信过我了吗?”刘贺轻声的问道。 林默道:“不知道。但总归他让你坐上了帝位。” 刘贺忐忑道:“我不知道这帝位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初善奴劝我入朝,是怕惹怒大将军。如今当上了天子,可我却愈发觉得大将军的可怕。举朝上下,我似乎永远找不到一个反对他的人,这样下去,我真的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成为大汉的末代天子。” 林默使劲捏了捏刘贺的肩膀,在少年耳畔道:“你如果还觉得你是世宗的血脉,就给我像个男人一样!你难道忘了你让我去南阳前的话吗?从今天起你就是棋盘,就算棋局上都是黑子又如何?记住,天下从来没有铁板一块的人心。越是平静的海面,下面越是有汹涌的暗流。” “越是平静的海面,下面越是有汹涌的暗流……” 刘贺体会着林默的话,不安道:“可是这几天,田延年的宴会让我愈发恐惧。我看到蔡谊等人小人得志的嘴脸,更看到那些曾经拥护广陵王的人,在田延年面前卑躬屈膝乞求活路的嘴脸。他们口中颂扬着我的恩德,可是拜的却是霍光。我不知道重振大汉的出路在哪里……” 刘贺越说越气馁,不自主的要低头,林默一把拖住他的下巴,使劲将之抬高。 “看看你的脸,和霍光想比,你没有一根白发,没有一丝皱纹。你的年轻,就是你最大的优势。眼下你这只潜龙虽然还斗不过霍光这只猛虎,可霍光是下山虎,你是上天龙。你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还有一点别忘了,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坐稳帝位,你会有机会的。” 林默这不仅仅是再给刘贺鼓劲,更是在给自己鼓励。眼下还没有想出一招制敌的办法,但是他大致知道霍氏集团在霍光死后是如何被新帝铲除的。只要刘贺熬过霍光,他有这个自信帮刘贺改变历史。 “对,我还年轻。” 刘贺在林默的劝说下重新鼓起了勇气,甚至学着林默的样子在条案上轻轻敲了三下。 “记住,今天是你登基的大日子。这一天长安的群臣都在看着你。那些你潜在的帮手们更是在暗处观察你,考量你,评价你是否值得信任!今天的你,必须表现的像一个天子,像一个能够驾驭他们的天子。” 林默说着,为刘贺最后正了正衣襟。刘贺闭上了眼睛,将林默的话印在脑海中,然后轻轻捋了捋唇上的短须,微微点头。 “陛下。” 宫门打开,晨光洒在一身皇室气派的刘贺身上。龚遂和王吉等人恭敬的向曾经的主人行礼,称谓上,已经从昔日的“殿下”变成了对天子的敬称。 “龚卿,朕一路走到今天,卿费心了。来日方长,若有失正之处,还请龚卿一如既往直言谏奏,不负众望。” 龚遂在刘贺身边当了多年谏臣,心中还以为刘贺仍是昌邑那个骄奢淫逸的浪荡子,今天见到少年端庄大气的天子仪态,听到这发自肺腑的感谢之词,特别是听到刘贺口中那个无比沉稳的“朕”字,往事历历在目,一股感动之情不禁涌上心头。 “陛下入朝之艰难,臣都听闻。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陛下身负天命,臣怎敢不肝脑涂地辅佐。自今日起,陛下就是天下之主,臣也自当用天下人之心,规劝陛下的言行!” “如此,朕心甚安。” 刘贺点头,展臂振袖,走上了登基之路。 ------------------------------------- 按照礼制,刘贺的车驾从温室殿先至前殿,在那里霍光率领群臣已经等候多时。 众臣在已经成为皇太子的刘贺面前下跪行礼,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刘贺步入前殿,对着先帝的棺椁和身着太后服饰的上官氏行大礼。 林默跟在队伍的角落里,仔细抬头遥望着高台上的女人。 之前两次面见上官氏,一次是在霍光遇刺后得见其凄美侧颜,一次是在刘贺入朝后看到纱帘后的倩影。今天他终于得以一睹大汉皇后的绝美容颜。 年仅十五岁的上官婷儿,虽然貌若天仙,仪态端庄,可时值盛夏,她的眼神却像寒冬般萧索,完全没有豆蔻年华应有的灵气与活力。 特别是上官皇后的身影,似乎经历了一场大病,毫无少女的挺拔姿态。 上官太后的身边,先帝的遗体已经送往帝陵下葬,只留下盛放刘弗陵衣冠的空棺静静的接受着群臣的朝拜。 这是未央宫中群臣最后一次以刘弗陵的名义下跪。从今日起,满朝公卿将真正承认,旧皇已逝,新帝万年。 迈过玉阶,刘贺正式接过了象征皇帝权柄的天子玺绶。 他双臂端着三块方方正正的玉印,只觉得那是如三座大山一般的重量。刘贺回头,望向眼神复杂的群臣。 众人本以为刘贺会照例将印玺接过,将其中的“天子之玺”随身佩戴,然后将皇帝信玺和行玺交给符节台。 然而出乎众人所料,刘贺突然走下高台,捧着三颗玉玺走到霍光面前! “大将军,朕尚未及冠,无以承此重物。朕愿效先帝先例,请大将军持玺辅政。” 面对突如其来的场面,众臣无不惊诧的张大了嘴巴,甚至连田延年对此都毫无准备,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霍光若是接下这玺绶,定然会被人议论有不臣之心,最起码是僭越之举。可是刘贺的理由也说的过去,当年霍光和金日磾、上官桀等辅政,就是代持皇帝玉玺。 唯一的不同,是当年有四个辅政大臣彼此制衡,如今,只有霍光一人独揽大权。 接了这玉玺,是辅政还是篡政,悠悠众口,无人说得清。 年迈的霍光不动如山的看了眼三颗玉玺,视线扫过刘贺那诚惶诚恐的面孔,幽幽说道: “陛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吗?” 第163章 刺王杀驾(上) 霍光的发问令现场气氛极为紧张。 刘贺诚惶诚恐道:“大将军何出此言啊!朕虽继位,可是尚未及冠,对国政更是一窍不通,将印绶交给大将军乃是效仿先帝成例,大将军万勿推辞。” 霍光面色一沉道:“先帝驾崩,未留下只言片语命老臣辅政。殿下此举,老臣惶恐!” 一个拼命给,一个打死不要,一场继位大典瞬间走向了尴尬的境地。 几番推让不成后,刘贺视线扫过群臣,见林默暗自摇头,也不坚持,灵机一动道:“这位未央宫有羽林监任胜把守,朕便将这天子印玺置于前殿中,不做封存。但有国事需要,大将军尽可用之,不必知会于朕。” 听到刘贺如此说,田延年连忙接过话:“陛下英明,与大将军君臣相知相信,实乃千古佳话。只是眼下继位大典尚未结束,吉时不可延误,还请陛下移驾,拜谒宗庙。” 刘贺点头,问向霍光:“还请大将军同往。” 霍光带着群臣行礼,似乎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跟着刘贺踏上前往太庙祭拜的车驾。 林默扶着已经成为皇帝的刘贺坐上天子车驾。王吉驱动高头马车,刘贺长舒了一口气。 “林兄,刚才可是吓死我了……不是,吓死朕了。” 林默脸色铁青道:“陛下,刚才为何要将玺绶交给霍光?” 刘贺疑惑道:“怎么,林兄觉得朕做错了吗?不是林兄说的吗,要让群臣知道朕是可信之主。如果朕就此收下玺绶,岂不是显得不自知,不恭谦?再说,朝政本就尽在霍光之手,朕留着玺绶也用不了啊。” 林默摇了摇头:“你这样做,看似是精明,实际上却是一大昏招。” 刘贺眉宇间露出一丝疑惑。 林默接着道:“首先,从霍光来说,他拥立你,看中的就是你在昌邑放浪形骸,不知政治深浅的顽劣之名。此刻你突然表现的识大局,知进退,岂不是与之前大相径庭?你隐忍多年,只今天这一件事,便让霍光看出了你的精明和野心。他定会由此起戒心,你说,这是不是昏招?” 刘贺倒吸一口凉气,没有接话,显然被林默这一说法直击心灵深处。 “还有,从田延年等拥护霍光的人看,定然会明白你对大将军有所忌惮。这就像当年周勃周亚夫父子之于文景二帝,历来天子猜忌重臣,绝不会对其放任不管,虽忍让一时,终究会秋后算账。而如今大将军权柄远重于周勃周亚夫,再加上如果霍光本就有篡汉之心,你说田延年会不会撺掇他铤而走险?” “铤而走险?何为铤而走险?” “比如说,废了你。” 刘贺一时面如死灰,似乎他还从来没想过“废”这个字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自古只有君罢臣,何曾有过臣废君?” “伊尹放太甲不就是?还有别忘了,今日之霍光,自古以来何曾有宰执重于其右者?” 刘贺还有些不死心,轻轻撩开车帘,望向身后的群臣车驾,争辩道:“可是你不是说,朝中还有不服从霍光之人?比如丞相杨敞,真听说他虽是大将军长史出身,可是自从先帝驾崩,他就称病不朝。让他们知道朕不是昏君,岂不是能为日后招揽帮手?” “哼,在他们看来,你就更是昏君!” 林默口风毫不客气。“你这叫什么?说好听了叫聪明外露,说难听了叫自作聪明。真正隐忍之人,会在百官面前彰显自己的隐忍吗?那只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愚蠢,是讨死之道!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吗?他们只会看出你不够沉稳,思虑不够周全,甚至意气用事。这样的人,难道能力挽狂澜,肃清霍氏吗?” 刘贺被林默批评的毫无还口之力。他早晨刚刚燃起的高昂斗志,瞬间被打的粉碎。 “这……好,我记住了,以后我乖乖行事便好。” 林默见他气馁,不愿他就此消沉,又安慰道:“事已至此,懊悔无意。以后你只要记住,霍光是在世宗武皇帝御前行走几十年毫无破绽之人,甚至如你所说,是连武皇帝都无法看透之人,你千万不要想着在他面前耍心机……” 铛! 林默话说一半,马车猛然骤停,林默和刘贺一个重心不稳,一齐向前倒去。 “王吉,为何急停!” 天子冠冕在撞击下掉落,新皇帝愤然怒骂道。 “陛下,车轮不知被何物牵绊……” 王吉带着众羽林卫下车查看,定睛一看,慌忙大喊道: “是弩失!有刺客!” 嗖嗖! 弩机崩弦声起,一阵箭雨射向天子车辇。 ------------------------------------- “护驾!护驾!” 王吉高呼着与羽林卫结成圆阵,将刘贺的车辇护在当中。箭雨落下,最外围的羽林卫瞬间倒地。 此刻,天子车驾正好停在长安街头。几十名身着黑衣的刺客从两侧的民居屋顶飞出,手中铁钩系着长绳,如灵蛇窜出直奔刘贺车顶。 王吉等人眼看着铁钩勾住车顶四角,尚未来的及斩断长绳,那雕满飞龙图案的车顶瞬间裂成碎片。车内的刘贺和林默瞬间暴露在天光之下。 “穿龙袍者为刘贺!” 众刺客在见到刘贺的一刹那,眼神中爆发出浓浓杀机,抬手便瞄准马车再施弩机。 “王吉,保护陛下!” 林默大喝一声,拉着刘贺一步跳下马车。王吉和剩下的羽林卫立刻赶至车尾,反掀背甲,形成一道上下密不透风的人墙铁罩,将林默刘贺护在其中,奔着后面的群臣车队移动。 可是群臣的遭遇并不比天子乐观多少。随着刺客冲击天子车辇,两边的民居也赫然门窗中开,从中窜出无数刺客,奔着手无寸铁的公卿便是一通乱砍。 任胜、范明友等人立时调动所部兵马,将霍光的车辇围住,平时受到霍光重用的田延年等人,自然也被护在这安全的羽翼之下,唯有那些边缘化的群僚,此刻就成了狼牙下的羔羊。 刀剑破空啸如龙吟,一时之间,长安街头哀嚎震天,鲜血溅满了民居和商铺的门板。千年古都被一团恐怖的血色笼罩。 羽林卫结成的厚茧保护着刘贺和林默不停向大将军奔去,却被涌出的刺客横在中间拦住。刺客们顾不上为弩机续箭,索性拔刀挥砍,与左面的羽林卫和右边的大将军扈从短兵相交。 很明显,刺客们就算要面临羽林卫和大将军护卫的前后夹击,也要将新任天子斩于马下。 林默拉着刘贺,拔出“如”字长剑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几番交手,他发现那些刺客武艺高强,反观羽林卫顾及刘贺安危,不敢全力出击,反倒被刺客抓住软肋,不到片刻已经被斩杀大半。 刺客出手之地显然经过精心计算,眼下众人正处在市井街头,就算远处的戍卫军前来勤王,也会被拥挤的车队堵在外边。 “这样下去不行!等等……”林默环视四周,赫然发现两侧的民居似曾相识。 前边是掖庭巷! 林默登时想到一计。他一把拉过王吉,耳语了几句,王吉回头迟疑的看了他一眼,随即点头道:“一切都依林大人!” 随后,王吉一声令下,手下的羽林卫立时换阵,从包围刘贺的圆阵,变成了横栏街道的前后两道人墙大坝。 林默瞅准机会,拉着刘贺窜进了民居巷口。 “林兄,脱离护卫,这更是凶险啊!”刘贺惊恐的奔跑着,他穿着宽袍大袖的朝服,跑起来十分吃力。 “留在阵中也是死。逃出来,反倒有条生路。这里我来过,跟我走!” 刘贺皱眉大喊:“你要带我去哪啊?!他们人数众多,就凭你一人岂不是自投死路?” 林默翻身砍死一个追击而来的刺客,高举着佩剑道:“不光我,这条生路上保护你的,还有左千秋!” 第164章 刺王杀驾(下) 林默拉着刘贺在民巷中几经辗转,沿着之前小乞丐带他走过的路,直奔那破落民宅中的地窖。 林默一把拉开那地窖的开关,拉着刘贺步入深洞,随后将地窖的盖子合上。 “林兄,这是哪?” 黑暗中,不安的刘贺瑟瑟发抖的抓着林默的肩膀。即便看不清他的脸,林默也能读出那惊恐万状的表情。 “这是左千秋临死前告诉我的地方。藏在这,没人能知道。” 说到左千秋,稍稍冷静下来的林默猛地一拍大腿。他光顾着保护刘贺了,忘了那这里距离许平儿母子的民房很近,如果那些刺客慌乱间伤害了她们母子,自己岂不是当了罪人。 “你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出去看看。” 林默安抚住刘贺,按照之前许嘉的操作,找了地窖开关出了地窖。回到地上,他用杂物将入口处掩盖好,悄悄的向许平儿母子的住处走去。 刺客没有追到这里。林默心中稍感宽慰。他轻轻贴到民居屋后的窗根,里面传出许平儿的轻声哼唱。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许平儿声音轻柔温婉,语调舒缓平和,充满了母亲对孩子的疼爱。 林默听着却有些奇怪。 如果他没听错,许平儿唱的,应当是当年汉武帝刘彻所作的《秋风辞》。 这本是一首悲秋的伤世之诗,可是许平儿却将之唱的如同童谣一般,似乎许平儿根本不能理解诗词中的深意。 这时,民居的门板被敲响,是许嘉慌忙的赶了回来。 林默连忙藏起了身子。如果刚才屋中只有许平儿母子,那要是让许嘉发现他在附近如此鬼鬼祟祟,恐怕是人嘴两张皮,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兄长,何事如此惊慌?”许平儿轻轻将熟睡的儿子放到床上,起身接过兄长手中的粮食。 许嘉喘着粗气道:“你是不知道,外面……外面杀人了!” 许平儿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问:“是来抓我们了吗?” “不是,今日是昌邑王继位的日子,天子要去高庙拜祭,途经掖庭巷附近,正好我想去围观,还没到,就听见前面大喊有刺客……我只看到有的公卿脑袋被人削去一半啊……” 许嘉给妹妹绘声绘色的讲着自己看到的场景,林默从许平儿的声音不难猜想女人脸上的惊愕表情。 只听许平儿问道:“天啊,这朝廷怎么了……兄长,你说这会不会和相公有关?还有天子要是遇刺了,那之前林大哥说的送我们出城,岂不是又要耽搁了?” “别瞎猜了。妹夫吉人自有天相。你要做的就是像他说的,把孩子养好。我听说外面有赵充国将军率领的卫军赶到,刺客行刺未成,反而快被平息了。一会儿官兵肯定回来附近搜查,你赶快去把仓房里妹夫的那几件衣服收了。我们这是荒院,怎么能有男人的衣服呢!” 林默听到二人所说,连忙潜至民居旁的一个小木屋内,在堆放的杂物中找到了两件带着补丁乡民旧衣。他怕许氏兄妹担心,当下也不去叙话,连忙返回地窖,找到刘贺。 黑暗中的刘贺正抱着肩膀蜷缩在角落里,听到林默返回,长舒了一口气。 “林兄啊,朕真是要被你吓死了。”刘贺惊慌的说道。 林默将旧衣递给刘贺:“换上这些衣服,听说外面的祸乱被赵充国老将军带兵平息了,这里马上会有官兵来搜捕,不能久留。” 刘贺不解:“那还换衣?他们看见朕身上的龙袍,自然不是来护驾吗?” 林默道:“护驾?这里如此偏僻,来的官兵如果和刺客沆瀣一气,将你我在这里暗害了,谁能知道?” “你是说,赵充国是刺客的主谋?不会,不是他派兵平乱的吗?” “哎,你坐上了帝位,凡事还是要多想一步啊。”林默解释道:“你想想,刺客选的行刺地点,车驾难以掉头,援兵拥堵在外,定是提前获知了大典的安排。主谋也许不是赵充国,但这朝堂之上,定然有他们的内应,品阶还不会低了。” “你是说,公卿有人想要害朕?” “嗯,而且那主谋见刺杀不成,很可能趁着搜捕刺客的机会派人继续追杀你。这个时候,我们只能相信一个人。” “何人?” “大将军,霍光。”林默叹了口气,尽管他也不愿意承认,但是朝局之复杂远超他的想象。“你是大将军所立的新君,霍光想除掉你,绝不会用这样的办法。这幕后主使,定然是反对大将军之人,才会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刘贺咬牙,露出深深恨意。“这满朝公卿,除了霍光老儿,还有如此多心肠歹毒之人!” “自古争权都是你死我活。人心叵测,永远不要相信嘴上的忠诚。”林默宽慰他道:“眼下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你我换上这民夫旧衣,游走于市井之中。待晚上夜深人静,再去大将军府上,方是万全之策。” 林默说着要去帮刘贺脱下龙袍。在换到底下的内衬襌衣时,刘贺拉住了林默。 “林兄,这襌衣上有左千秋和善奴的血,不要除去。” 林默被这一声说的突然眼眶湿润。他心底里突然有一种感觉,想要感激历史的洪流将他带到了刘贺的身边,让他见到了这个和历史上完全不同的昌邑王。 “放心,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林默坚定的说道。 ------------------------------------- 林默将刘贺换下的龙袍用麻布包好,藏到了荒院的一口枯井里,然后带着刘贺乔装成两个普通民夫,绕进了市井。 “赵老将军带的是长安的戍卫之兵,不是他本部兵马。”刘贺望着穿梭于巷口的甲士道。“林兄,你说的很对,这些人未必都如赵老将军可信,如果主谋真的是公卿大臣,那么很有可能有刺客混入其中。” “对,我们现在谁也不能信……”林默说着,突然收声,拉着刘贺紧贴墙壁。 “怎么……”刘贺不明所以,只听林默压着嗓子低声道:“你听,是剑尖杵地的声音。” 二人侧头望向街角,果然见到是一个身受重伤的黑衣刺客手捂肋骨,一手仗剑蹒跚前行。他一边走,一边扯下随身的黑衣和帻巾。 “抓他审问啊!”刘贺有些急。 “等等,看他去哪。”林默盯着受伤刺客的背影道:“你看他目视前方,这一路上也不曾回头查看追兵,似乎是要奔着某个地方而去。你觉得他如此重伤都不停歇,是要去哪?” “你是说,他要去见主谋?”刘贺惊道。 林默没有多说,只见那刺客行了几步,停在巷子口的一辆深色帷幕包裹的马车前。 没等林默发话,刘贺倒是主动跟了上去。 “你疯了,这是送死。”林默想要拉他,可是刘贺却急着道:“我总得知道朝堂上谁要杀我啊。” 林默跟了上去,二人隔着很远,尽力听着刺客和马车里神秘主使的对话。 “到底杀死刘贺了吗?” “他身边有人护卫,跑了。”受伤的刺客答道。 “上车来,我给你上药。” 刺客听到马车里主使的关心,感动的磕头,蹒跚爬上了马车。 林默和刘贺还想近前,却见那刺客猛地一个倒栽葱,被人从马车上丢了下来。 一直军剑插在他的心窝,从外表上看,和那些死在官兵手下的刺客别无二致。 马车马上离开了原地,消失在民巷之中。林默和跑上前,扶起那垂死的刺客。 “说,马车上的是谁?!”刘贺急着问道。 刺客胸前和口中鲜血喷涌,望着二人虚弱道: “淫种……不可……” 话没说完,便彻底死了过去。 第165章 复杂局面 傍晚,大将军霍光的府上已经乱做一团。 “陛下还没有找到?” 霍光坐在上首,手边放着刘贺遗留的天子冠冕,听着两个女婿的奏报,眉头不展。 任胜面对着这位老岳丈,总是抱有下属对上峰的畏惧。他胆怯的答道:“除了天子冠冕,其他的没有发现。现场算上刺客,一共死了近四百人,可能天子也在其中……” 霍光的眼神扫向任胜,犀利一如白刃抽刀。 “近四百人?到底是多少人?你是不会数数,还是不认识人头?” “不不,是……是……” 霍光的问话令任胜无比胆寒,一股恐惧之感顿时上涌,如鲠在喉。 “现场共发现尸体三百九十又六,其中明确身份者三百六十三。刺客见式微,逃跑时点火借势。剩下的三十三人全被火烧,尚无法分辨身份。” 另一个女婿范明友的回答比任胜要严谨的多,这也是霍光更为看中他的原因。 “可有着龙袍者?”霍光追问。 “尚未发现。烧焦的尸体多着短衣,似为百姓,当无天子。”范明友答道。 两个女婿,一个含混的说天子死于乱战,一个精确的分析说天子尚在人间。 霍光面无表情,可是心中早有了决断。 “继续……”他话没说完,田延年近前道:“大将军,延年请进一步说话。” 霍光扫了心腹一眼,命女婿和其他人退下。 确认四周没有第三双耳朵后,田延年道:“大将军,如今新天子失踪,是生是死,不在其人,而在大将军一言。” 霍光一下就明白了田延年的意思。如今只要他霍光说刘贺死了,那刘贺便是死了。 “延年,老夫不是广陵王。老夫费尽心力将刘贺迎入宫中,岂有他刚一登基便让他驾崩的道理?” 田延年道:“可是今日继位大典上的事情,大将军难道没有觉察吗?天子虽然看上去暗弱昏庸,可是他当着公卿百官的面,公然将玺绶送与大将军,这是将大将军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啊。如此用心,大将军不觉得他已经不是当年在昌邑的浪荡宗室了吗?” 霍光轻轻把玩着天子冠冕上的冕琉,思考着田延年的话。 田延年见他迟疑,连忙再近前道:“大将军,延年冒死说一句。大将军将近古稀,而天子如今尚未弱冠。大将军虽有远谋,可若是天子隐忍,终不能……” “依你的意思呢?”霍光问道。 田延年压低了嗓子道:“还是延年之前那句话,大将军当了一辈子周公,不妨当一回武王,如此传之后世……” “住口。” 霍光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是却足够威严。 “老夫说过了,这天下人心,认的永远是刘姓。暴秦二世而亡,自从高祖定鼎,天下还从无二姓之帝王。”霍光说着,手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天子冠冕。“不过你说的,老夫也明白。昌邑王,不,现在该称陛下,终究不是他的父亲。他更像世宗皇帝。只是老夫不是田蚡。” 田延年还不死心劝道:“大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老霍光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老人的眼睛微微抬起,充满了神秘意味的望向田延年:“有林默在,陛下定当无虞。另外,今日行刺,老夫看当是朝中有人动手了。那件事你要抓紧,老夫恐怕等不了太久了,这两年就要定下。” 二人正说着,霍光的管家冯子都慌张的跑来。 “主人!门外羽林卫林默求见!” 田延年厉声问道:“他一个人吗?身边有没有穿龙袍的天子?!” 冯子都摇头:“没有天子,只有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民夫。” 田延年大喜道:“大将军,林默没有救下天子!” 霍光冷冷摇头:“延年啊,你低估了林默。走,跟老夫去迎接天子。” ------------------------------------- 林默猜的没错。当霍光恭敬的出现在大将军大门的时候,刘贺确信自己终于得救了。 大将军连夜命范明友护送刘贺返回了未央宫,并在宫门前增加了一倍的兵力。 至于那尚未完成祭拜仪式,只能无限期延后了。在没有查清刺客的主谋是谁前,霍光不会冒险再让刘贺离开未央宫。 “眼下的局势比预想的要复杂的多。”安顿修正后,林默和刘贺在温室殿中商议着。 “大将军之外,似乎还有一个势力。这个势力明显比大将军的目标更加明确,那就是刺杀天子。” 刘贺忧虑道:“刺杀我?如今广陵王已经安抚,断不会再来与朕争位。他们刺杀了朕,要立谁为帝呢?” “不立你,也不立广陵王……”林默心中其实已经想到了那个答案。 那个名字已经在刘贺心中出现了好几次。他渐渐发现,眼前很多的事情,在填补上这样一条线后,就变得可以理解。 对,林默愈发觉得,唯有那个人的存在,方能解释眼前的迷局。 那个大胆的假设在他心中愈发清晰,刺客们刺杀刘贺的理由也越发清晰合理。 不论生死,把刘贺从帝位上来下来,然后扶上自己中意的人选。 那个同样是世宗皇帝血脉的人选。 但这也许还不是最终的目标,他们的最终目标,说不准又反过来和刘贺一致,那就是搞掉霍光,恢复大汉天子的权威。 三股势力彼此依靠,又彼此为敌。这就是林默所说的“复杂”。 “敌人的目的你不用管。”林默暂时厘清了思绪,对刘贺道:“眼下你已经登上了帝位,除了踏踏实实当一个小傀儡,还有两件事要做。” “哪两件?” “一者,是稳住霍光。他如果真的有不臣之心,拥立你继位只会是第一步,后面肯定还会有后招,要万分小心提防。” “另一件呢?” “另一件是当务之急。”林默起身,望向温室殿外的森严守军。 “要以这次的行刺为警为戒。眼前的侍卫看似锐不可当,可他们说到底不是你的人。真的发生危险,他们定会以保护霍光为首要。更何况将来一旦我们与霍光决裂,这些就是杀你的刀。你需要设法培养自己的势力,一个只听令于天子的势力。这个势力的组成,要先从一群忠诚可靠的卫兵开始。我觉得,可以试着让王吉去招募……” 顺着林默的思路,刘贺马上想到了可靠人选:“忠诚的卫兵倒是有。当年在昌邑,龚令君曾向我举荐过一位义士,他麾下有二百余人,都是当年父王在昌邑收留的孤儿养大,有一身好武艺。只不过他们都在昌邑,想调进这未央宫,恐怕霍光不会同意。” “那就要想办法调人入宫……” 事情突然向着有利于刘贺的方向发展。林默想,只要想办法把这二百人从霍光的眼皮子底下调进宫中,宿卫刘贺,那无论是面对霍光还是第三方势力,刘贺都有了拼死一搏的底气。 有什么办法能调这么多人入宫呢? 正想着,王吉来报,说田延年又带着宫嫔前来,说是要给天子“压惊”。 “这田延年倒是不忘了供朕享乐啊……”刘贺为难看向林默:“今日没有饮酒,林兄总不能再打朕一顿。” 宫嫔……享乐……林默突然灵光一现。 “我想到调兵入宫的办法了!”他兴奋喊道。 刘贺面露愁色道:“先别说调兵了,就说今夜这些宫嫔,林兄有何办法退敌?” “想调那二百人入宫,就先从今夜退敌开始!”林默自信道。 第166章 宫闱怪事 晚上,温室殿大门打开,田千秋带着宫嫔们恭敬的侍立在玉阶之下。 “田大人,你又来给朕送女人啊。”刘贺一脸痞相。 田延年道:“陛下,这些女人是各郡国选入宫中的。先帝未曾宠幸,自然是承入陛下后宫。” “可今日是朕登基第一天,这样好吗?”刘贺大摇大摆的上前,用手指捏了捏宫嫔的下巴,像是审视货物一样打量着这些可怜的女人。 田延年道:“陛下是天子,不是寻常百姓。如今陛下正值盛年,正是应当广施雨露,早诞皇子。大将军说了,行刺之事,正是因为陛下孤身入朝,人心不稳。若能早日诞下皇子,明定储位,皇室根基深厚,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哦……”刘贺一个个穿过宫嫔周围。目光落在身后侍奉的众人身上。 “田大人,就这些?” 田延年一听,皱起眉来。“陛下,这三位宫妃,无论身段、相貌,都是优中选优,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是太少了,不够。” 田延年瞪大了眼睛,不由得扫视着刘贺道:“陛下,三个……还不够?昌邑风土,这么养人吗?” 刘贺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道:“你想到哪去了。朕是问你,为何没有乐师?” “乐师?”田延年脑子还是没有跟上刘贺的话。“陛下,那些乐师都是男子,入不得寝宫……啊,臣懂了,懂了。” 田延年眼睛扫过日夜陪伴刘贺的林默,一下子恍然大悟。 “你这堂堂九卿,脑子里怎么都是这些龌龊勾当!”刘贺怒道:“真要乐师奏乐!奏乐!这夜夜笙歌,没有笙歌,算什么风流?!” “哦哦,那好办,臣这就去召集乐师。”田延年转头要走,被刘贺一把按住。 “等等,田大人你急什么。你以为这些天你送来这些宫嫔,朕为何迟迟不愿享用?就是因为你找的那些乐师,根本就不通音律!一群酒囊饭袋!” “哎呀,原来是乐师无能啊,陛下真该早点告诉微臣。长安名师云集,定能找到陛下中意的乐师。” “别费劲了!朕就想听昌邑的民乐!这长安根本就没有。”刘贺摇了摇头,显然对长安文艺界相当失望。“这样,明日朕让王吉去昌邑,急召侍奉朕和先王的乐师们入宫。等乐师到了,朕再向美人们播撒雨露。” 田延年听到这会,已经大致明白了刘贺的意思。 “陛下要昌邑乐师进宫,这恐怕……” 刘贺两眼一瞪田延年:“怎么,难道连些许乐师大将军也不许?还是田大人不希望朕身心舒畅,早诞皇子?” 田延年连连摆手道:“不不,陛下误会微臣了。只是眼下这长安城中不太平,刺客一案尚无头绪,冒然放乐师入宫,只怕……” “只怕什么?那些都是多年服侍朕和父王的老奴们,再说,些许人在这森严的未央宫中,能挑起什么风浪?” 田延年明白今晚显然是无法说服这位新任天子了,便硬着头皮问道:“敢问陛下,要召多少乐师?” 刘贺伸出手指,大咧咧的算了起来:“没几个,都是多年的老奴仆们了。算上敲罄、摇钟、击缶的,大约也就二百人左右。” “二百人?!”田延年瞪大了眼睛。“陛下,这小臣做不了主啊,还得报大将军……” “哦,大将军把女人送到朕的床头,连朕怎么爬上床也得管?好,你就去禀报大将军,反正大将军可以管朕怎么上床,怎么脱衣,可是他终归管不了朕硬不硬,撒不撒雨露?!” “陛下陛下!”田延年看刘贺口不择言,连忙涨红了脸拦道:“陛下稍安勿躁,臣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什么这就去办?!难道你还要朕脱了衣服等你不成!把这些女人带回去,什么时候能见到乐师了,朕再见她们!” ------------------------------------- 翌日上午,田延年便急着赶回温室殿,禀报说霍光同意召昌邑乐师入宫。 “哦,大将军答应的这么痛快吗?”霍光的通融令刘贺出乎意料。 “大将军说,陛下如今是君,君有命,做臣子的莫敢不从。且事关皇室子嗣延续,怠慢不得。臣这就派人前往昌邑,请王宫乐师入朝。” 刘贺摆摆手道:“哎,大司农忙于国事,这点小事还用你过问嘛。再说,你的手下哪里知道谁得朕心,谁五音不全?到时候找错了人,大司农还以为朕刁难你。这样,让王吉去办。” 田延年踌躇了片刻,摇头道:“还是让臣的部下随同中尉大人同去。如今长安不太平,臣的部下也可保护王大人和诸位乐师。” 刘贺还想坚持,听林默在身边轻轻咳了一声,也不再坚持。 等田延年走后,刘贺将王吉招至近前,将前往昌邑招募乐师的事情说了。 刘贺眼神诚挚的望着王吉:“王吉,你和林兄随朕入朝继位,可以说是朕最为信任之人,此番回昌邑,知道要去做什么吗?” “为陛下召集可靠之人,守护陛下。”王吉答道。 刘贺低声道:“很好。不过不仅如此,这二百人不仅是朕的护卫,更是朕做大事的依仗,是大汉王朝的支柱。切记,宁可不招,切不能有背主的二臣。否则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王吉表情严肃的磕头称是,眼神坚定的答道:“臣定会为陛下找到死生不改其志的忠臣。” 刘贺点头,将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那块与传国玉玺同源的宝玉交到王吉手中,道:“此去,先去找郎中张安。此人当年是龚遂所荐,被朕闲置,可实际上被善奴暗中培养成一名干将。你去找他,他自然能集合部众。” 林默补充道:“王中尉,此行除了你,还有田延年手下跟随,他们定会对你严加监视,一定要小心行事,千万不可暴露。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若你被怀疑,则陛下在宫中定会遭受霍光的毒手,切记,切记。” 林默和刘贺又嘱咐了王吉几句,便目送王吉启程了。 “陛下,发现异常了吗?”望着王吉远去的背影,林默轻声问刘贺。 “异常?自打入朝,朕每天都能发现异常。”刘贺长叹一声。短短一个多月,他的抬头纹已经因为焦虑愈发深厚。 “堂堂大将军,竟然差遣手下位居九卿的重臣,来催你宠幸宫人,早生贵子?”林默皱眉道。 “这……还真是啊。如今想来,自打入朝,似乎田延年每天都要往宫中送酒送女人。”刘贺也随着点头。 “送酒……田延年送来的酒还有吗?” “有啊,都放在柜中,朕一口没动。” 林默连忙和刘贺取出那些装着御酒的精制酒壶,开瓶嗅了嗅,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林默还不放心,便命人找来宫中后厨豢养的一条野狗,喂了酒水喝下。 二人躲在墙角,静静的看着那土狗的反应。大概等了三刻中,那狗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活蹦乱跳。 “林兄,你多虑了,不是说大将军不会害朕……” 刘贺的话说道一半被生生吞了下去。两个人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张大嘴巴看着那狗。 只见那土犬先是躁动不安,然后竟然一脸淫相,拱起背扶柱直立,对着空气不停抖动起后臀。 而狗身下那本来不起眼的一块黑肉,霎时间成了直挺挺的红枪。 “陛下,他确实没害你,酒里没毒……” “是啊,可他下了……春药?!” 第167章 昌邑乐师 几日后,王吉带着一个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出现在温室殿。 “张师傅!” 刘贺见到中年人,高兴的上前想要拥抱。 中年男人身穿乐师服侍,手上抱着一架古琴,脸上平静如常,没有对成为天子的刘贺表现出丝毫谄媚,下拜道:“草民张安,拜见天子。” “好!张师傅果然还是老样子,说话行事依礼而行,反倒是朕冒失了。” 张安低头道:“忠在骨,不在皮。臣是为陛下效死之人,是杀人保命的利剑,自然要正且直,方可不染腐蚀。” “好!果然是龚令君当年举荐之人,和龚令君一样是个正臣。”刘贺满意点头,又问王吉:“对了,找到张师傅时,田延年的人有没有发现异样?” 王吉答道:“回陛下,臣到了昌邑后,田延年的人就吵着直奔妓院,当晚臣先潜行翻出院墙,在张师傅的庄园内找到了他们,晓以大事,然后几天才陆续又在昌邑街头的酒肆客栈假装与他们重逢。田延年的人只知道臣白日与他们重逢,晚上的事一概不知。” 刘贺道:“难为你了。张师傅,眼下长安的局面王吉也跟你说,朕登基当天就被人行刺,险些随先帝而去了。此番有你在,朕晚上可以安心……” 话没落音,温室殿角落里一剑飞出,直奔张安面门。 张安眼神一闪,将刘贺一把推开,手中古琴横转,如盾牌一般迎上剑尖。另一只手探入琴身,从中抽出一把细长好似琴弦的细剑,反手刺向袭击者的下路。 那袭击者也不遑多让,抬脚竟然将细剑踩在脚下,变刺为砍,三下势大力沉的重击狠狠砸在古琴的琴弦之上,却不料不仅琴弦未断,刃弦交击之处,那剑身上还被磕出除了若干缺口。 刺客见攻张安不下,转而一个凌空翻身,从张安头顶翻过,直奔刘贺而去。张安气定神闲,毫不慌张的反甩细剑,那剑身如同软鞭一样缠住刺客手臂,转头一拉,又将刺客拉回自己面前。这一来二去,刺客不仅没有占到半分便宜,甚至尚且无法突破张安的剑围。 刘贺紧张看着二人剑花飞舞,不由得掌心出汗。一旁的王吉已经悄悄合上了宫门,不想让外面的大将军守卫听出殿内的动静。 张安与那刺客缠斗了几十回合,与那刺客不相上下。 却见张安突然袖中一抖,将一把烟粉洒向对方面门。 那刺客没料到他竟然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招数,连忙后退,中门不由得大开,身法上落了下乘。张安瞅准机会递步上前,直刺刺客心口。 “张师傅住手!那是朕的人!” 刘贺一声大喊,张安立时收剑入手,转而一脚踢在刺客膝窝,将对手反剪押住。 “唉唉,松开松开……”刘贺跑上前,将刺客从张安手中扶起来,为其掸去衣领上的粉末,满怀歉意道:“林兄,张师傅这也是救驾心切……” 那刺客起身,抹去脸上沾染的灰粉,正是林默。 林默吐着口中的粉末,一边说:“张师傅功夫了得啊,就是有些不讲武德啊,这怎么洒石灰粉这么下九流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张安一脸警觉,一旁的王吉上前解释道:“张师傅,这位是羽林郎林默,从陛下入朝至今,一直守护在陛下身边,已经救了陛下多次。他听说张师傅是武艺高强之人,起了较量之心,这才仓皇出手,还请见谅。” 张安听王吉说了,冷笑道:“恐怕林大人不是起了较量之心,是担心小人武艺不精,坏了陛下的大事。林大人不必担心,刚刚的不是石灰粉,乃是我日常擦拭琴弦所用的松香粉,少吃一点无害的。” 林默指间一嗅,果然那粉末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完全不像石灰粉的味道,转而向张安行礼道:“在下林默,出手莽撞,还请张师傅见谅。” 他将手中剑捧上前,张安接过一看,竟是一把尚未开刃的钝剑。 张安回了个礼,淡淡道:“林大人年纪轻轻,身手不凡。适才我为了保护陛下,也顾不得武德,还请林大人海涵。陛下身边有此等人物,我倒是显得多余了。” 林默笑答:“张师傅玩笑了。刚刚好几次林某险些就被张师傅宰了,这一点晚辈心里还是有数的。不过刚刚张师傅有一句话说的没错。眼下长安政局纷乱,陛下身边需要的是能够十步一杀的干将。张师傅身手虽然了得,可是不知那其他二百义士,是否也如此骁勇?” 张安答道:“他们身手虽不如我,但是一个人最差能抵得过三两个羽林卫。” “弓马是否娴熟?这深宫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林默谨慎问道。 张安答道:“张某承袭王命,整日带着他们于山林间操练,人人皆有弓术傍身。百步外可取敌瞳仁。” “哎呀,忘了件大事!”王吉听到他们对话,突然一脸自责。“光有人了,可是没有弓箭兵刃啊!张师傅这是由我带着孤身入宫,侍卫们自然查的不严。要是击缶的、敲鼓的人,还有那些歌者没有乐器的,兵刃又该怎么携带呢?还有弓矢,总不能请大将军的卫兵去武库里取?” 刘贺点头道:“对,没有兵刃,光有人毫无用处。” “兵戈的话,只要能够派人从昌邑运到长安,我倒是有一计能够送进宫来。” 面对众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林默沉吟说道:“殿下,还记得田延年送来的酒吗?眼下这宫中的饮食,恐怕不能再用了。陛下不妨直接告诉田延年,以后这宫中的饮食也不必经过食监筹备,直接从昌邑进贡便可。就连庖厨,也可从昌邑王宫直接调入。” “饮食?这和兵戈有何关系?”刘贺还不理解。 王吉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哦哦!如果将刀剑藏在整猪的腔体之中,或者是羊身中,便可送进宫中。这食品不会经过守卫盘查。” “如此甚好!”刘贺点头。一只忠于他的武装说话间就建立起来,他仿佛看到世宗皇帝的英武之气在自己的身上重新焕发。他刘贺,将和历代先君一样,开启一条千古明君的伟大道路。 “陛下,还有一事,还要容草民禀报。”面对踌躇满志的众人,张安反倒是一脸冷静。 “张师傅但说无妨!” “中尉大人说要臣等假冒乐师。这衣装好换,可是音律难习。张某和勇士们虽然略懂琴箫之技,可是与长安的乐师相比远远不及。到时难免惹人起疑。” 刘贺和王吉思虑再三没有想法,不得不再次望向林默,盼着这位精神支柱能够再想出办法。 林默看着众人的眼神,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说你们看我也没用,我也不会让这些糙汉子音乐速成啊。 他不由得小时候,父母逼着他学习电子琴,可是他花了两个月,也只不过学会了最简单的《欢乐颂》,眼下眨眼之间让一群武夫的乐技超过长安乐师…… 等等。 那段熟悉的旋律从他脑海中闪过,林默眼前一亮。 “陛下跟田大人只说喜欢昌邑乐师的技法,没说昌邑乐师就强于长安乐师。这技法嘛,既包括弹奏的手法,也包括弹奏的曲目曲风。只要诸位弹出的曲子长安乐师不会,想必也无人异议。” “长安乐师不会的曲目?”刘贺皱眉。“天下曲谱尽在长安,怎有宫中乐师不会的?” 林默诡笑道:“那未必,比如《欢乐颂》,上手简单,可是旋律优美,长安的酒囊饭袋他们就打死也不会。” 张安摇摇头。“《欢乐颂》?吾等连《周颂》《鲁颂》都只听过皮毛,更不知这《欢乐颂》是何曲?” “想学啊,我教你们。”林默故作高深道。 第168章 早生贵子 林默的计划很快便实行开来。 从昌邑调来的乐师团队浩浩荡荡的进入了未央宫。 事情也果然不出众人预料,任胜统领的羽林卫对乐师们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 从琴盒到编钟的内部,卫兵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有利器的角落。就差将笙的簧管一根根的拔出来,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羽箭。 另一边,一支满载鸡鸭猪羊的货车驶进了未央宫的后厨。 “停停停!” 大腹便便的食监得到风声,赶忙跑来叫停了货车。 “你们疯了?!天子膳食,历来由宫中采办,这些鸡鸭猪羊是哪来的?胆敢擅入宫门!天子要是吃出病来,谁能担待的起?!” 负责押运货车的,是张安的人。见食监气势汹汹,也不答话,只是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气势,反令平日里在宫中颐指气使惯了的食监更加气愤。 守门的卫兵将食监悄悄拉到了一边,道:“食监大人就别多说了。这是天子命人专程从民间和昌邑采买的,说是宫中豢养的禽畜食之无肉,不及这些土鸡土鸭有滋味。” 食监一脸不可思议:“天子嫌宫中的禽肉无味?不可能啊!昨天我刚吃了……不是,昨天刚炖的鸡汤,那香味宫中的野猫闻了都迈不动腿,怎么会没味?” 那守卫平日多承了食监的贿赂,为他偷运宫中食材出宫贱卖获利打掩护,此刻不免对食监多开导几句。 “大人糊涂啊,陛下说食材无味,那不就是个说辞嘛。就这位驾车的看见没有?我可听说了,那是天子在民间的妻舅。人家送货到宫中,那内府的真金白银就得大把的往外流啊。你跟天子的人抢买卖,大人觉得命长吗?” 车夫远远听着二人说话,也不承认,也不反驳,只是强忍住内心的笑意。运货前,林默曾经嘱咐过他一旦发生意外,被查出破绽当如何如何,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宫中守卫单单是听到刘贺要从宫外采买禽畜的消息,就脑补出了这么多理由。 食监听了冷汗直流,也不敢再阻拦,还笑脸上前问道:“这么多食材,恐怕还请国舅,不是,大人受累送到库房,容小人等慢慢烹制。” “不必了。”车夫大手一挥。“我身边这位是天子在昌邑就中意的名厨,天子特地请入宫中烹饪食材,说是不必经过食监。” “啊,不经食监?!”食监一听这话吓得脸色苍白,可是眼下也只有点头称是的份。 那守卫恭迎货车队进宫,才宽慰他道:“大人糊涂啊,天子私自采买食材烹饪,这吃出病来不就和你们无关了嘛。” “啊,但愿。”食监思虑再三,一脸焦虑道:“不行,这事我得赶快去通报大司农。” 守卫拉住他道:“说个啥呀,我可听温室殿的兄弟说了,天子一下招了二百民间乐师入宫,大将军一个不字都没有。这采买食材的小事,你何必再去通报,万一再自讨没趣,别怪兄弟没提醒你。” 食监茫然道:“禽畜不经我手还好,可是那酒……好多事,你不懂。” 食监像失了魂一样向田延年处走去,身后的守卫一脸不屑。 ------------------------------------- 田延年赶到霍光书房的时候,正好赶上太常苏昌在里面抱怨。 “大将军,下臣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天子是天下至尊,当听雅乐,闻国颂,以礼乐行王道。可是当今陛下竟然招了两百个民间乐师入宫?今日下臣去温室殿宫门前听了那曲子,与宫中雅乐相比,恰如品香茗之于嚼臭蒜,简直是粗俗不堪入耳!不堪入耳!” 霍光正一边听着太常抱怨,一边饮茶,听到这“品香茗”和“嚼臭蒜”的比喻,一时差点将茶汤喷了出来。 田延年见状,连忙上前擦拭。 “延年,你来了。”霍光见到心腹,知道有些话好说了,便道:“近来你服侍天子左右,可曾听闻那些昌邑乐师所奏的曲子?” 田延年知道,霍光之所以允许刘贺招募乐师,乃是另有深意,不便与苏昌细说,便道:“臣亦有听闻。那昌邑民乐的确与宫中雅乐不同,似乎跳脱于宫商角徵羽五音之外,又切合乐理之中。令人听来别有一番愉悦。” “嗯。”霍光点头,借着田延年的话往下说道:“苏大人啊,陛下喜好雅乐也好,民乐也罢,不过是日常消遣,并非对你这位太常有所不满。天子年轻,我们都老啦,在小事上跟不上陛下的脾气也是人之常情。” “大将军,礼乐可不是小事,那是兴化文教的大事!陛下刚登基就如此肆意妄为,在下看这可是昏君之兆。” 见苏昌还要抱怨,田延年连连好言相劝,才将这个固执的老礼教劝走。临走之际,霍光听到苏昌连连叹了好几声“昏君”。 待外人走后,田延年回到霍光身边,忧心忡忡的问道:“大将军,陛下招募乐师的事情,真的不深究了吗?” 霍光眼神冷冷的答道:“延年,你是清楚内情的。老夫在乎的是他守不守礼教,听不听礼乐吗?” “可是食监来报,说天子如今又罢了宫中膳食,还命王吉等人外出采买民间禽畜。大将军,延年多心,担心陛下会不会发现了什么端倪?” 霍光脸色一沉,将茶杯重重一放。“什么端倪?老夫以国事为本,劝他早诞子嗣,难道这也有错?酒肉之事老夫可以不闻不问,但是有些事,延年,老夫等不得!最迟明年,陛下必须册立太子!” 田延年连连称是,显然摧刘贺生下皇子,是比让刘贺登基上位更加重要的事情。 ------------------------------------- “大司农,朕这里编钟刚架好,你就来了啊。” 申时刚过,田延年就带着宫嫔们,踩着知了声来到了温室殿前。 “服侍陛下,臣历来都是刻不容缓。”田延年谄媚道。 “那好,今晚你就来侍寝,感受下朕的刻不容缓。”刘贺坏笑道。 田延年连连推却:“不不,陛下臣不行,不行不行……” 刘贺冷笑着走到宫嫔前,视线扫过一张张美丽的脸颊,道:“这些都是先帝未曾碰过的?” 田延年连忙道:“正是,都是冰清玉洁的完璧之人。” 刘贺脸一沉,一脸不悦。 林默悄悄上前,对一头雾水的田延年道:“大司农,怎么这么多次你还不明白,陛下不喜欢雏的。” 田延年连忙道:“有有!臣就怕陛下不悦,这几位,曾经服侍过先帝。” “这……”刘贺看了眼林默,见对方也是无奈眼神,只从那些服侍过刘弗陵的女人中挑了一个相对年轻的,轻声问:“叫什么名字?侍寝过几次?” 那女孩怯生生道:“回,回陛下,奴婢春雪,服侍先帝就……就一次……” 那女孩似乎极不情愿,话没说完,眼角已经泛起了泪花。 “就她。”刘贺转身回宫,不愿与田延年多话。 林默让宫女们送春雪入殿,轻声在女孩耳边说了句“别怕”。 田延年眼睁睁的看着春雪步入了温室殿的宫门,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温室殿内,春雪被带到了刘贺的卧房之内。刚刚还以一脸纨绔子弟痞相的天子,正一脸严肃的望着她。身后的林默,手中端着一个精致的酒壶。 “陛下,这……” 春雪没想到会面对两个人,她倒是听闻当今天子与羽林郎林默交情深厚,只是没想到深厚到侍寝的卧房里。 “别怕,林卿就是来送酒的。这是田大人送给朕助兴的酒,赏你喝了!” 林默将一个盛满酒水的银杯送到春雪手中,又轻声说了句“别怕”。 春雪见是天子下令,不敢不从,将酒水一饮而尽。 酒水热辣,春雪脸色瞬间绯红。 待林默退下后,春雪这才靠近刘贺,伸手要去解龙袍的扣子。 刘贺躲开她纤细白皙的手,道:“你且去榻上等朕,朕习惯自己更衣。” 春雪躺到床上,此时酒意已经占满了她的脑海。她喝过酒,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么快从微醺到沉醉。 她的意识像是被洪水冲垮的堤坝,整个世界快要被一张黑色的大幕笼罩。 “陛下……臣妾……” 直到她昏迷的一刻,天子仍旧背对着她。浑身衣袖,无一颗解开。 “睡着了吗?”刘贺紧张的看着林默进屋,确认春雪安眠后,才跟着林默去到偏殿密谈。 “嗯,张师傅说得对,药效果然快。”林默点头。“行了,如果此计可行,那么这几日都可如此办理。” 刘贺一脸愁容:“可是让她留在殿内,不就是坐实了朕淫乱的罪名了吗?” “陛下还没明白吗?大将军要的就是你淫乱。”林默叹了口气。“自打你入宫后,大将军未有一事强加于你,唯独这男女之事,却逼迫甚紧,令你不得不从。只有此法,才能在保守你的秘密的同时,不令大将军生疑。” 刘贺点头:“明白,这也是你让朕不选处女的原因。要不然不仅瞒不过去,也耽误了人家。不过朕就是不明白,霍光这么紧紧相逼,到底是为什么?” 林默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好久,特别是在见到那只柴犬饮下春药的反应后,他就更加疑惑。 “不管霍光催逼的原因是什么,这都不是简单人伦之事。在这未央宫中,一切都和权力有关。” 二人望着深宫中被黑暗笼罩的一盏孤灯,感觉像极了此刻的自己。 第169章 愿者上钩 有了张安带人守护在身边,刘贺睡的踏实了。他将这二百余人排成三班,日夜轮替守护在自己身边,原本危机四伏的深宫,一下子安稳了许多。 为了掩人耳目,刘贺免去了田延年在宣室殿的宴会,改为在在温室殿举行。每天从早到晚,昌邑的死士们表面上吹奏着充满异域情调的曲目,实则在用生命保护着他们誓言效忠的天子。 宫外的守卫们不知道刘贺的宴会到底有多么奢华,只知道肥猪、羔羊整只整只的送进了内殿。烤肉的焦香每天都从宫闱帘幕间窜入他们的鼻翼,刘贺偶尔遣王吉送来的美味炙肉,更让他们坚信自己看守的不过是个穿着龙袍的纨绔子弟。 除了这些表面的掩饰以外,刘贺还邀请了一班重臣前来同乐。当初立下拥立之功的蔡谊就是最重要的座上宾。自从丞相杨敞告病以来,蔡谊这个副丞相御史大夫就接过了丞相的行政大权,一个猛子扎进了政务之中,享受起了政府元首的快乐。 可是唯有一样令他不快乐,就是立下拥立之功的他,却迟迟没有等来梦寐以求的丞相之位。 蔡谊也多次私下通过田延年表示过,希望大将军能够对他加以封赏,他蔡某必定报恩。可是大将军只是回给他一个冰冷的答案: “丞相乃陛下敕封,旁人不得置喙。” 蔡谊看出来,大将军这是卸磨杀驴。要不是他提出拥立少主,帮助大将军巩固权力,一旦广陵王长君继位,说不准他霍光这会就步了周勃周亚夫父子的后尘了! 可是懊恼无用,蔡谊历来是个务实派,就像当初他拥立刘贺只是因为利益,眼下他再转投刘贺,也不会是因为什么忠诚。 不是让我去找小皇帝吗?好,我就去抱小皇帝的大腿!他刘贺虽然还是个小树苗,可是你霍光也不是当年的参天大树了!你不过是一棵愈发干枯的朽木,早晚会被新的大树取代! 抱着这样的想法,蔡谊一头钻进了刘贺的宴会,腆着一张老脸去捧小皇帝的场。起初,宴会只是田延年为了给刘贺宠幸宫嫔助“兴”的暖场,天子在宴会上总是显得拘束,甚至还有过半途立场。 可是当宴会转到温室殿后,蔡谊发现小皇帝明显放开了。虽然还是不怎么谈论女人,但是笑声明显比之前多了,甚至往常不常沾染的烈酒,也大胆饮下。有时候小皇帝红着脸喊他的那声“蔡卿”,总让他幻听为“丞相”。 这一晚,老乐师张安带着一群小徒弟在大殿中再次奏响了他闻所未闻的曲子,琴韵伴随铃声回荡在庭柱之间,更生空灵之感。据天子说,这是昌邑民乐,名曰《七里香》。 蔡谊望着场中长袖善舞的歌姬,渐渐看的醉了。一群同来附和的公卿,同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憨笑。 “蔡卿!” 刘贺举着酒樽,一屁股坐到了他的身边。 蔡谊连忙退后行礼:“陛下……” “哎,蔡卿不必多礼,这不是宣室殿,来,满饮此樽!” 蔡谊抬头,见小皇帝正用一双醉眼笑望着自己,虔诚的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饮罢,他大胆的将空了的酒樽反倒,以证明自己的诚意和豪爽。身为臣子,这本是极为不敬的动作。 刘贺不以为意,高兴的大叫道:“好!蔡卿豪爽!由你为百官之长,朕心甚慰!” 蔡谊连忙道:“陛下,臣是御史大夫,百官之长当为丞相。” “卿还不是丞相?”刘贺一脸惊诧。“你不是拥立朕入朝继位的首功之臣吗?之前听说大将军让你代行丞相职权,朕还以为你马上就是丞相了。” 蔡谊一脸尴尬:“臣……德薄功浅,不敢奢望相位。” “哎,蔡卿过谦了。朕这种德行都能当天子,你有何不能当丞相?” 说着说着,刘贺突然收起浅笑道:“不过这功劳嘛……确实也值得商榷。” 蔡谊也是酒意上头,加上心中对小皇帝已经起了轻视之意,竟然壮着胆子道:“陛下明鉴,当初在先帝灵前,确实是臣首倡迎陛下入朝继位!当时大将军和丞相俱是摇摆不定,要不是臣力主迎立陛下,那陈辟兵等人眼看既要迎广陵王入长安了。” 刘贺点头道:“是,你是有首倡之功,但是朕想大将军的意思,是这首倡之功,也许还够不上相位。你看啊,迎立朕入朝,大将军派的羽林卫舍生忘死,这是一功?那广陵王兵锋直指南阳,右将军张安世匹马入营,劝退大军,这又是一功。和蔡卿的功劳相比,这两功不相上下,这相位只有一个,总不能厚此薄彼?” “陛下,臣……”听刘贺说的条条是道,蔡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脸上却又是不甘的神情。 嗯,鱼上钩了。 刘贺的眼睛不经意的扫过帘幕后的林默,见对方点头,悄悄说道:“不过说到底,朕是对蔡卿是极为感激的。这样,朕送你一件功劳,助你登上相位。你我君臣二人共享这繁华天下,你看如何?” “不知陛下要臣作何事?”蔡谊抬头问道。 刘贺徐徐道:“你道当日广陵王手握天下诸侯之兵,为何张安世一言而退?” 蔡谊茫然摇头。 “那是因为,朕私下答应他,要立他的儿子为太子。他的儿子嘛,也就是朕的侄子,都是世宗血脉,肥水不流外人田。” “啊,陛下圣明!”蔡谊习惯性的吹捧。 刘贺摆手:“都是城下之盟,不值一提。不过朕既然答应了他,如今这登基大典礼毕,总要兑现诺言。可是朕身为天子,有些话不方便直说。依朕看,这件事不妨由蔡卿你提出来。” 蔡谊脑子一懵,脱口而出:“如此大事,绕过大将军恐怕……” 刘贺道:“这怎是绕过大将军?!当日劝退广陵王,张安世也是奉了大将军的将令,如今广陵王安居东境,大将军断然没有再激怒他的道理。说到底坐天下的都是刘家人。到时候朕立了广陵王世子为太子,蔡卿你得惠于朝野,迎立之功再加上这立国本之功,丞相之位还能不是你的?” 蔡谊听到这,脑子里已经没有一种叫做理智的东西了。堂堂天子竟然将相位拱手送到自己面前,而他要做的,不过是送一波顺水人情,相位唾手可得,谁能不动心? “陛下!臣蔡谊万死,不能报陛下提携之恩!”蔡谊匍匐于地,恭敬道。 晚宴一直持续到子时方散去。宴后,田延年又将春雪送来。刘贺和林默照例,还是用张安的江湖迷药送她入睡。 “林兄,今晚真是吓死朕了。你怎么知道那蔡谊会答应?” 刘贺如释重负的靠在靠几上,刚刚他在和蔡谊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红色紧张多于酒意。 御史大夫就像是一只彪悍的庞然大物,他从没奢望能够驾驭。可是林默却让他大胆的为这只野兽套上缰绳。 神了,真的是神。刘贺望着林默,眼神中满是信任和敬佩。 “其实不难想。陛下虽然阅历尚浅,心机也不如那蔡谊老儿深厚,可陛下手中握着一样东西,那老儿从霍光那得不到,就只能向陛下来乞讨。” “你是说……权力?” 林默点头:“在蔡谊眼中,陛下虽然年轻,但就是权力的化身。当人向权力卑躬屈膝的时候,往往就顾不上理智了。” “可是林兄,朕继位不满月余,这么急着册立太子,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刘贺不安道。 “陛下不急,可是大将军似乎很急。一者,这是陛下向广陵王亲口许诺之事,不早办难安其心。再者,我们投石问路,让蔡谊提出来立太子之事,看看霍光那边的反应。” 林默举起酒杯浅饮了一口。“我总是觉得,大将军纵容你淫乱只是表象,后面肯定还有深意。” 第170章 雷霆之怒 翌日,大将军府。 霍光的庭院中,长安的乐师正在拨弄琴弦,粗苯的仿学着温室殿中的昌邑民乐。田延年带他们去听过一次,想让他们仿学后给大将军演奏。可是匠人们却学的不伦不类,让人听来好像是群牛乱叫。 大将军霍光倒是并不恼怒,他斜靠在卧榻之上,享受着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 一旁的小女儿霍成儿为他轻轻剥开葡萄的果皮,将晶莹的果肉送到老父亲口中,这时一个乐师无意间弹错了一个音,难听一如驴叫。 霍成儿咯咯一笑:“父亲,这天子以前在昌邑,就是爱听这驴叫声啊?” “哎,不许无礼。”老父亲佯作嗔怒,轻轻点了女儿脑门一下,解释道:“这些长安乐师被宫中的条条框框束缚的紧了,已经不知道何为音韵之美了。老夫可是听说,凡是听过那昌邑民乐的公卿,无不随之起舞,喻之为仙乐啊。” 霍成儿知道父亲不会真的恼她,她是父亲和母亲显夫人最宠爱的幺女,历来是全家的掌上明珠。当年先帝在世时,她还曾经抢过先帝案上的贡桔。放眼长安,可以说她比公主活得更像是公主。 霍成儿接着道:“这么好听嘛?那我下次进宫去看婷儿的时候可要仔细听听。对了父亲,你已经好久没有让我进宫去看望婷儿了。先帝驾崩,她这会最需要人陪。” 霍成儿说的,便是已经贵为太后的上官氏。她们一个是霍光的女儿,一个是霍光的外孙女,年龄相仿,自幼往来也不顾辈分之差,形同闺中密友。 后来上官桀失势,上官婷儿虽保住皇后之位,宫中内侍却都说她必定受到牵连,连先帝刘弗陵也一度不敢去椒房宫。唯独这霍成儿,日日去看望惶恐中的“侄女”闺蜜,直到上官氏坐稳后位,连天子也恢复了恩宠。 只不过,自打去年以来,霍成儿就没再进入过椒房宫与闺蜜作伴。先是上官婷儿身体不适,让女医开了许多滋补的药方。后来就是先帝驾崩,整个宫中乱做一团,霍光又和新天子又先后遇刺,就更是不许爱女入宫。 眼下,霍成儿又提出入宫,老父亲摇头道:“婷儿现在是太后了,陪她的人多得是。再加上宫中现在乱的紧,你不要再去添乱。” 霍成儿不依不饶:“这怎么叫添乱嘛!婷儿身边的人,不过是黄门太监,奴婢宫女,要不然就是些卑躬屈膝的小人,哪里抵得上自家人的照顾嘛!你不让我去,我就去找母亲。反正母亲近来总说,新天子尚未立后,年龄又与我相仿,过两日就送我入宫当皇后去。到那个时候,我当了皇后,和太后天天见面,你想管也管不着!” “你母亲说要让你作皇后?”霍光闻言,脸色一沉:“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霍成儿怒着嘴道:“怎么,父亲觉得女儿给外孙女当儿媳不成体统?哼!我就不要这体统!” “成儿,婚姻大事,不是你拿来赌气的。如今朝局复杂,你不懂,但是休要再提什么当皇后的话。” 这是霍光面对爱女少有的严肃。 霍成儿从没被父母拒绝过,此刻骄横劲头上来,也是越说越急:“婷儿当得皇后,我就当不得?这天底下的姑娘都是抢破了头去当皇后,难道这天下还有比嫁给天子更好的婚事吗?” 霍光叹了口气,大将军的威严终究输给了老父亲的柔软。“你是霍家的女儿,已经是富贵之极,难道还需要戴皇后的凤冠吗?就连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都知道,愚者贪名,智者务实。你的婚配,父亲已经想好了。羽林卫中有一人,武艺高强,行事干练,功勋子弟身家清白,还与我霍家有故旧之交。将来为父为你招此人为婿,定是一等一的姻缘。” “不要!我就要最好的!什么羽林卫,不过是你身边的鹰犬!你不给我做主,我就去找母亲!” 霍成儿说完起身,头也不回的丢下父亲而去。留下霍光一个人在庭院中生闷气。 管家冯子都近前劝道:“主人不必动怒,小姐不过是一时兴起,也许过几日见了主人说的才俊,心生欢喜,到时候主人真送她进宫还不要呢。” “哎……”霍光被冯子都几句话劝的眉头稍展,叹道:“当皇后,抢着去做寡妇吗?就好像老夫要害她似的。” 此时,下人捧着一盘竹简上前。 霍光靠回卧榻上,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翻阅。 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汉武帝庭前听令的小侍中了,已经年近古稀的大将军如今不必日日上朝,事必躬亲。 他只需要坐在卧榻上,其他的交给帝国自己动。 每日,长史都会筛选出最为重要的奏章,放在精致的托盘中,像是一道道菜肴般端到他的面前。这些都是关乎天子和大政的要事。 而放在最上面,自然是要事中的要事。 霍光展卷细读,眉头渐渐紧锁。一旁小心侍奉的冯子都看出不妙,连忙叫乐师们停止了蹩脚的奏乐。 “胡闹!” 霍光盛怒之下,一脚将整个条案踢翻,那些记载军国大事的竹简散落一地。 正在此时,田延年匆忙赶到。冯子都向他使了个不便的眼色,田延年会意点头,可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见过大将军……”田延年还没开口说事,只见霍光将手中的竹简一把甩到他的面前,大声怒吼着: “这个蔡谊!想当丞相想疯了!竟敢对立太子的事说三道四!他有几个脑袋?!想学桑弘羊吗!” 田延年捡起奏章一看,发现与自己要说的一模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大将军如此动怒了,可是他即将说出的话,却将霍光的怒气再度拉升了一个八度。 “大将军,延年也是为此而来。刚刚得知,蔡谊昨夜联络了诸位公卿,说是得了大将军首肯,想要上表拥立广陵王世子为太子,以弥合宗室嫌隙。很多之前拥立广陵王入朝继位的人,这次看准了机会,也加入其中,阵势比拥立昌邑王更胜。才半日不到,消息已经传到了长安坊间了。” 霍光攥紧了拳头:“得了老夫的首肯?是啊,他们觉得新天子无子,把这话说出来,老夫也没有反对之理?自作聪明!” 田延年紧张的咽了口口水。他有种感觉,自先帝刘弗陵驾崩以来,朝政第一次有了快要超出大将军掌控的趋势。 就他的了解来说,大将军的应对之策会很简单。 杀。 政治斗争不是打打杀杀,因为没有打,只有杀。 杀一个不行就杀一族,杀一族不行就杀全族。 霍光逼自己恢复了平静,眼神冷冷的望向田延年:“不能等了,夜长梦多,现在就随老夫进宫!” 田延年领命,马上转身出去布置。疾走在大将军府的石径上时,他一直在思考困扰了他一上午的问题。 蔡谊一个酒囊饭袋,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当出头鸟。 可是就有这么个人,竟然能驱使蔡谊逼得大将军要杀人。 这个人看人准,下手稳,不仅能洞察人性,还能驱动人性。 是刘贺?那个纨绔子弟看着不像啊。 那还会是谁呢? 第171章 国之大事(上) 咚咚咚!咚咚咚! 温室殿宫门紧闭,空旷的大殿内被层层帷幕阻拦,形成一道阻绝光线的迷宫,却仍然不能阻拦阵阵鼓乐透过缝隙传遍未央宫的角落。 少数几个昌邑乐师在门口使劲敲打着鼓槌,剩下的人被张安分成两波,一波在大殿中央秘密练习着保护刘贺的剑阵,另一波跟着林默,将成捆的刀剑从整只整只的猪样躯体内取出,用沾了清水的麻布擦拭掉上面残存的黏液。 一切都进行的小心谨慎,连阳光透过窗格留下的影子都被林默考虑在内,装了帘幕遮盖,目的就是防止被外面的卫兵发现端倪。 “林大人,这么偷偷摸摸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王吉一边擦着刀剑,一边抹去额头上的汗滴。已经进入了七月,温室殿被捂得连点过堂风都没有,逼得人汗流浃背,喘不过气。 “看。如果这次蔡谊的奏章得到了大将军的同意,那就说明我多心了。” 他看了一眼龙椅上紧张关注着死士们操练的刘贺,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只要广陵王的儿子成了太子,不论霍光如何大权独揽,终究不过是走到暮年的权臣。那时候太子在外,有广陵国大军保护,就算天子安危出现了什么闪失,广陵王也会力保儿子继位。大将军即便有篡汉之心,也是徒劳无功。” 这话从林默口中说出,可在他自己看来,却更像是一场祷告。 霍光的最终目标,只是保住权力那么简单?那他为什么如此急迫的令刘贺承担起淫乱的恶名?就算是为废黜刘贺寻找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这么做得成本也太高了。 站在已知历史的角度看,从拥立刘贺到废黜刘贺,霍光本人并没有获得更多的利益。无论谁坐上帝位,他一直是大汉帝国的实际掌控者。 即便是为了保住权力,这么做也太不划算了。 林默想不出答案,但他知道,眼下自己既然选择了站在刘贺一边,首先就是帮他坐稳帝位。 宫门外,听着舞乐的卫兵们一脸稀松。紧张感已经被优美的旋律所软化,他们很多人已经悄悄跟着旋律吹起了口哨。 直到看到大将军气势汹汹的出现在眼前,这些卫兵才浑身一抖,重新立正如松柏。 田延年率先上前,大喝着问道:“殿中有何异常?!” “无……” 那最近的侍卫也是懈怠惯了,每日迎送公卿,没想到今日田延年突然一声喝问,紧张的手中长戟无意脱落。 铛啷啷!铁戟落地的清脆声响传进殿内,林默大手一挥,张安等人连忙停在当场。就连敲鼓掩饰的乐师,也霎时僵住。 王吉大步迈到窗边,轻轻将木窗抬起一个小缝,转身道:“是大将军来了!” ------------------------------------- 宫门外,随着铁戟落地,霍光也注意到温室殿鼓乐之声戛然而止。 大将军不动声色,腿上却突然加速,不等卫兵回话,快步冲上了台阶。 “开门。” 霍光停在宫门前,对着紧闭的宫门喝道。 里面没人应答,只是片刻后,又响起了阵阵琴曲。 霍光轻轻哼了一声,命令手下直接撞门。田延年快步上前,低声道:“大将军,陛下如今已经成为天子,还是大将军亲自拥立的天子……” “可老夫还是大汉的大司马大将军!” 霍光的咆哮震颤着田延年的心脏,他连忙退后。 宫门只被撞了一下,便被昌邑乐师们从内部打开。霍光麾下卫兵一把将开门二人按倒,以剑抵住其心口。 霍光不等通报,大步闯进了温室殿。他停在层层帷幕之前,愤怒的大喊道:“是谁把温室殿弄成这幅样子的?!都给老夫砍了!” 拔剑之声如阵阵鹰唳,响彻深宫。帷幕被一块块砍成碎片,天子刘贺淡定的脸孔出现在霍光的视线彼端。 上一次二人四目相对,刘贺跪地哭嚎,霍光俯身施恩; 今天,二人再次四目相对,霍光是仰望帝位的臣子,刘贺则是安坐龙椅的天子。 二人之间,张安背对着霍光,坐地抚琴,安之若素。 霍光说了声“退下”,张安的琴声仍不停歇,且曲调愈发高昂,隐隐然浮现万马奔腾之声。 霍光大怒,夺过卫兵手中之剑,一剑掇落在琴弦之上。 剑锋从张安粗糙的指缝间穿过,将将贴着那多年习武留下的厚茧,没有留下一丝血滴。 就这样,张安依旧一手不停抚琴,似乎在推着无形大浪行至高潮,另一手慢慢挪到琴身之下。 那里,藏着一把软剑。 “张师傅,停了。” 刘贺发话,张安在高潮处斩断琴声,抱琴起身,向天子行礼退下。 霍光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安的背影,喉头轻咽,待其退出五步之外,才重新将手中剑交给手下,对刘贺草草行礼。 刘贺连忙起身,扶住比自己大大了几十岁的权臣:“大将军何必多礼!这未央宫中断然没有大将军行礼的规矩!来人,传朕旨意,以后大将军进宫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 田延年脸色铁青,身后承诏的小吏正要出去传旨,被他一阵轻咳止住。 大将军指挥不动天子的乐师,天子同样驱使不了大将军任命的朝臣。 看似一边倒的局势,刘贺还是显露出了锋芒。 “陛下宽慰老臣了。老臣年纪虽然大了,可是这君臣礼数不可荒废。世人皆知萧何是高祖股肱,如今高祖不在,谁人能如萧何故事?” 刘贺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知道霍光这不是在自谦,而是在直白的告诉他,你刘贺远不如刘氏祖宗! 少年天子索性转移话题:“刚才大将军问这宫中帷幔,实不相瞒,乃是朕仿照昌邑王宫所建。大殿太过空旷,这民乐奏响,四声回荡,不好。加了这帷幕,音韵柔美更胜以往!” 霍光眼睛扫过四周的钟鼓,不屑道:“陛下钟情鼓乐,有尧舜之风,老臣自当欣慰。只是陛下终究是天子,要多花心思在朝政之上。沉迷此道,只怕被群臣说是玩物丧志。陛下新立,当有所自警。” “这……”刘贺听到朝政两个字,一声苦笑差点笑出了声。“这朝政嘛,自有大将军替朕把持……啊,执掌,对,执掌。朕才疏学浅,就不必插手了。” “陛下此言差矣!老臣虽服侍三代三朝,可毕竟是外臣。国之大事,还要天子做主。” “喔!”刘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竭力控制住自己,道:“这天下国事,还有需要朕做主的?” 林默站在角落里遥望着二人,皱起了眉头。 张安的出现让刘贺增添了自信,可是这份自信有些过了头。在老虎的面前,即便是披上狼皮的羊,也必须保持恭顺。 霍光正色道:“延续皇家血脉,就是最大的国政。” 皇家血脉……刘贺和林默不约而同面色一紧。 “今日,御史大夫蔡谊上奏,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蔡谊上奏了?这么快?!”刘贺几乎是脱口而出。 霍光眉毛一挑:“陛下早知此事?” “不是,朕是说,这立太子的奏章上的很快。对,立太子的奏章。”刘贺解释着,佯作不知情的样子。 “朕尚未立后,也无有子嗣……可是这蔡卿说的也有道理,之前朕和大将军都被人行刺,就是这天下人心不稳。早立太子,让世人看到汉室国祚绵长,嗯,也是老城谋国之虑。对了,不知大将军觉得如何?” 霍光对刘贺的自说自话毫不理会,只是冷冷道:“谁说陛下没有子嗣?” “啊,就是,谁说朕没有子……” 刘贺猛然一愣,望着霍光问道:“大将军你此话何意?朕什么时候有了子嗣?” 林默闻言,也是手心一紧。霍光的话像是一道巨大的乌云,将整个温室殿的空气重重压低。 “延年,请陈夫人过来。” “陈夫人?!这宫中哪里有的陈夫人?!”(夫人,汉代宫嫔等级之一) 田延年没有答话,转身从宫外搀着一个女人进入温室殿。 “春雪?!”刘贺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春雪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你……何时……” 春雪向刘贺微微行礼,面若冰霜。田延年在旁道:“回禀陛下,春雪本家姓陈,今早太后已经下了旨意,因她侍寝怀上龙种有功,册封为夫人了。” “你说春雪她肚子里,有朕的种?!!” 刘贺指着春雪,像是举着一把剑。 第172章 国之大事(下) 林默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他确认,春雪侍寝的每个晚上,都是他亲手将掺了迷药的酒递到春雪手中,然后看着她一饮而尽,倒在卧榻之上如死去一般。翌日清晨,刘贺再将春雪轻轻唤醒。整个过程,没有人再进入过春雪的房间。 不,根本就不用怀疑,刘贺是六月登基,现在才七月,就算首夜春雪便怀上了龙种,短短不到一月,怎么可能小腹微隆?! 这是个局,毫无疑问是个局! “陛下怎会如此问?”霍光问道。“这宫嫔每日侍寝,都有内侍记录。妃嫔几日承恩,几时进宫,几时离宫,宫中都有底档。” “不不,大将军也许是记错了。此人是先帝宫嫔,我怎么可能让她侍寝?!我继位这些天,哪里有宫人侍寝?!” 刘贺太过惊慌,以至于连“朕”的自称都忘了。但是更失策的一点,是他竟然首先想到了抵赖这个最最不明智的方式来面对霍光。 果然,田延年自信答道:“陛下不必担心。陛下召见陈夫人每日侍寝时,途经宫中甬道都有赴宴公卿见证。现在坊间都传,陛下……淫乱。” 可恶。林默攥紧了拳头。他突然明白霍光偏要鼓励刘贺淫乱的原因了。霍光就是要满朝公卿都知道,刘贺在这后宫中广布雨露。 一切为的就是今天,堂而皇之凭空变出一个皇子。 “不不!”刘贺慌张已经有些气喘,他大喊道:“不!不是朕淫乱!是田延年硬要送她入宫侍寝的!” “这么说,陛下是承认陈夫人侍寝了。” 霍光这一句话如利剑一般直插刘贺的咽喉,逼得他哑口无言。 “不!不可能!朕是……”刘贺气急败坏,那个藏了多年的秘密就在口边呼之欲出。 “陛下!”林默挺身而出,一把按住刘贺肩膀。 “臣林默,恭喜陛下喜得贵子!” 他的声音高亢,击得大殿上的钟罄都发生回响。 “林兄,你!” 刘贺还要发作,却感觉肩头林默的手指如五根铁钉扣进筋肉,眉宇间一阵闪过一丝痛楚。 角落里暗自守护的张安见状,以为林默要伤害刘贺,作势要上前,霍光的手下已经闻声而动。 大殿之上一片剑拔弩张。 “张师傅勿动!” 痛苦终究让刘贺恢复了理智。林默的眼睛不停的狂眨,这是一种信号。 眼下除了张安,昌邑的卫士们都散落在殿内角落,而刘贺又恰好被霍光的手下包围。一旦动手,刘贺讨不到半点便宜。 霍光此时还不知道林默的决意。在他心中,羽林卫林默还是那个曾经舍生忘死救下自己一命的英勇青年,是自己安插在刘贺身边的一根钉子。 大将军对林默点头道:“林默,说得好,你一路护送陛下入宫,深得陛下信任,凡事当多劝陛下冷静。” 却不料,林默转头问向霍光:“大将军,末将有一事不明。陈夫人眼下孕期不足月余,就算有怀,可是胎儿尚未成型,又如何分辨男女?如果诞下公主,难道要立女太子么?” “林默,你……”田延年听出林默意欲拆台,大声呵斥着他。 霍光拦住,脸上满是失望的灰白颜色:“宫中女医淳于衍,能断胎儿男女。” 林默明白了。多说无益,今天霍光是带着甲士和刀剑上殿的,做了完全准备。他是来通知刘贺有一个孩子,不是来确认的。 “朕懂了。” 刘贺突然被抽去了浑身力气,疲惫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要立陈夫人所生的皇子为嗣。” “延年,听到了吗?” 霍光没有答话,而是转而问田延年。 机灵的大司农高声答道:“臣听的清清楚楚。陛下降旨,待陈夫人诞下子嗣后,立为太子!” “好,好,你们都是大汉柱石,朕能有卿等辅佐,真是祖宗保佑……”刘贺颓废的闭上了眼睛,转身走向帝位。 霍光闭目微微点头,对刘贺的表现整体上表示满意。 “既然如此,那就请陈夫人至太后宫中安胎,待皇子降生……” 霍光话没说完,却见刘贺突然一个转身,俯身窜过霍光和田延年身侧,探手伸向春雪的腹部! “陛下!”田延年几乎是扑到了刘贺身上。一边的张安闻声而动,一脚踢在田延年腰眼。卫兵们又一起上阵,横戟对准张安。 画面定格在刘贺的指间触碰到春月腰间的一刻。谁也没料到,最后拉住皇帝的,是堂堂大将军霍光。 老人的手劲完全不像是快七十的样子,又或者说,这一拉,用尽了霍光浑身劲力。 “陛下,陈夫人已怀龙种,不便再服侍陛下了。”大将军眼神冰冷,语气不容置疑。 刘贺叹了口气道:“朕知道了。多谢大将军费心了。张师傅是朕幼年便中意的乐师,还请放了他。” 霍光点头,卫兵们收了兵器。田延年从地上爬起,也顾不上去向张安泄愤,连忙去掌控春雪。 “陛下放心,夫人和皇子在太后宫中抚养,定会身体康健,早日与陛下见面。” 霍光甩下一句话,转身离去。田延年紧跟其后,护着已经成为夫人的春雪踏出宫门。临走前,他下意识瞥了眼宫殿角落里的放置于地的编钟。 两方人渐行渐远,直到霍光的阴影拉长,填满了整个大殿。 出了温室殿的霍光轻轻舒了一口气,转头问田延年道:“刚刚天子身边的乐师,可曾见过?” 田延年答道:“未曾见过。大将军觉得此人有异?” 霍光边走过台阶,边道:“哼,此人面对老夫,琴声不乱,指法淡定,特别是手上的老茧,乃是多年练剑所留。那人不是乐师,而是一名武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此人刚刚差点要了老夫的命。” 田延年闻言大惊,连忙道:“如此,延年也发现了异常。大将军可曾注意,我等入殿前,殿中是鼓乐声,可是临开殿门前,又换作丝竹弦乐。” 霍光听着点头:“还有吗?” “还有,就是殿中的编钟,全都扣立于地。那编钟就是闲置时,也应悬挂于木梁之上,如此放置,钟形弯曲,音色失准……” “你的意思是?” “延年以为,那编钟之内,也许藏了不得为外人见的物件,比如……兵甲刀剑。” 霍光停住了脚步,狼顾回头,凝视着台阶上的温室殿大门。 “你说兵甲?” 大将军沉思片刻道:“事情一步步来。今日先将陈夫人册封,其他的事情,待太子诞下后,再作定夺。”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刚刚见到疏于职守的卫兵,淡淡说了声:“这些人不可靠。送去诏狱以儆效尤。” 一声“送去诏狱”,等于宣告了众人的死刑。 阳光下,温室殿前哀嚎四起。 殿内,刘贺失魂落魄的坐在丹陛之上,口中默默念着“夫人……孩子……”。 林默和王吉等人将扣在地上的钟罄一一搬起,重新把藏在其中的刀剑藏于稳妥处。 王吉道:“林大人,要不是你灵机一动,想出用钟罄扣住兵甲的主意,恐怕这会大殿内就血流成河了。” 林默摇了摇头,相比于霍光今天展现的,他这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聪明。 大殿内,只有他和刘贺知道,那所谓夫人和皇子,与刘贺没有一丁点关系。 那甚至是对刘贺的一种侮辱。 什么迷药,终究是自作聪明。大将军根本不在乎刘贺是否真的宠幸了前朝宫妃。只要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温室殿的一刻,霍光的计策就已经成了。 只不过这个计策的深意,林默觉得还要挖掘。 “林兄……如今为之奈何?”刘贺无助的望向林默。 林默思考着,无奈答道:“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大将军不是说了,春雪侍寝在宫中留有底档可查。不如就去将底档调来,一卷一卷看了,万一有机会呢?” “万一有机会……”刘贺失魂落魄道。“他不会给我们留机会的。他是霍光,他不会给任何人留机会!” 第173章 查调底档(上) “骗子,都是骗子……” 刘贺崩溃的坐到龙位之上,喃喃如行尸走肉。 “什么只侍寝过一次,那个贱妇,从一开始就在骗朕!” 林默耳边充斥着刘贺的骂声,可他的心里,无数个问题仿佛滚水表面的气泡一一爆裂开来。 春雪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是先帝,还是另外什么人的? 再有,就是霍光这么做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刘贺之于霍光本就是傀儡,霍光何必要再立一个孩子?难道是对刘贺的表现不满意?那他直接废掉刘贺便好,甚至杀掉都并非不可能,为何要大费周章重新扶持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呢? “林兄!你倒是说句话啊!”已经崩溃的刘贺用恳求的语气说道:“这是动摇大汉国本的事!你不能放任不管啊!” “我怎么管?那孩子又不是我的!” 林默回怼了刘贺一句,待对方安静下来,才说道:“还好,刚刚你最后表现的还算恭顺,大将军应当不会起疑。” 刘贺不解:“不会起疑?!他大摇大摆的闯进朕的寝宫,强行塞给朕一个太子!这还不是起疑?” “可他毕竟没有立刻废了你。” 林默至今不愿在刘贺面前提到这个“废”字,可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面对这可能发生的结果。 也许茫茫之中天命自有定数,刘贺想逃,也逃不掉。 “先别慌。刚刚不是说了,宫中有底档记录宫嫔侍寝,也许查一查,能够发现一些端倪。”林默分析道。 “还查什么?”刘贺垂头丧气问着。 “自然是查谁给你带了绿帽子!”林默叹了口气。 林默的话没有错,尽管大将军对刘贺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但是终归没有否定刘贺这个天子。林默假托是天子想要查看先君册立太子的礼数,便带着张安的弟子,调出了宫中的底档。 宫中的底档被抬进了刘贺寝室,很多甚至放不进去,还要留在门口。 面对如山的竹简,刘贺面露难色:“这得查到什么时候啊!王吉,去让张师傅带着弟子们来,一人百卷去查……” “不可。”林默夺过刘贺手中的竹简,按在手中。“这些是宫中秘闻,即便是陛下的亲信,也不能随便与闻。这是为大汉好,也是为陛下好,更是为这些忠心耿耿的勇士们好。” 刘贺点头,再次用更加尊崇的眼光审视起眼前的竹简山。他们要即将揭开的,不仅是春雪侍寝的事实,更会牵连出太多尘封起来的丑闻与秘密。越少人知情,对双方来说都算是一种保护。 “那就王吉留下,林兄?” 林默点头,提着宫灯翻开了第一卷底档。 ------------------------------------- 西汉的宫廷档案制度还不完备,处于草创阶段。 后人常说用来记载皇帝生活的起居注,据说最早就是起源自汉武帝时的《禁中起居注》。后来到了汉明帝时,也有《明帝起居注》,但这些起居注多为宫廷内部自行编撰,一般负责起草的都是日常陪伴皇帝左右的郎官、常侍,甚至是识字读书的宦官。 这些负责整理宫内文库档案的人,整体上被称为“中书”,其主官称中书令。史书记载,司马迁中年以后,因学识过人,故以太史公的身份担任中书令,是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中书令。 后来直到晋朝时,开始设立起居令、起居郎、起居舍人等官员来编写起居注,其后一直到清朝,各朝代都曾有起居注的撰写。但是,由于动乱等原因,这本身未成为一个持续性的制度,在清朝以前的起居注,大部份均已不存。 此刻,林默手捧着的宫中底档,恰恰就是追溯至武帝年间,可以被称为历史上第一份正式的宫廷档案,是货真价实“内部资料”。 不过在这些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找到有意义的内容,也不易于海底捞针。自先帝刘弗陵登基以来,霍光和上官桀争权,导致这些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工作处于无人领导的状态。 负责记录内档的朝臣今天是霍光的旧部,明天是上官桀的学生,后天又换成了桑弘羊提拔的计吏。总之就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谁都抢着记录己方的成绩,没有人去真正秉承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做好内档的管理工作。 库房里的竹简要么就是年份错放,相邻的两分甚至隔了十年以上,读起来颇不连贯;要么就是内容上彼此冲突,五月份说年初大旱,到了年底,又说年初发过洪灾。更有甚者,一些竹简的绑线都被老鼠嗑断,简片散落,不知情者根本无法拼凑复原。 对此,林默除了塌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读,去辨,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嚯!原来当年赵婕妤进宫时,手中真的有玉钩啊!” “哎,林大人,原来当年淮阴侯是被萧丞相骗进未央宫的啊!” “喔,你看这个,大将军原来生有隐疾,本被世宗所嫌,后来竟然被冠军侯治好了才能侍奉御前。这冠军侯还会治病啊……” 一开始,王吉还为随手翻到的宫中秘闻兴奋不已,可是后面越来越多的文字在他眼中愈发拥挤不堪时,他也终于明白了这件工作的枯燥。 夜色沉静,温室殿的鼓乐声早已停息,只有角落里计时的滴漏嘀嗒嘀嗒,应和着君臣三人疲惫的哈欠,还有一声声失望的叹息。 整整三天,君臣三人就这么坐在竹简包围从中,将一座书山一卷又一卷的搬空,再在旁边立起一座座新的书山。 第四天,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宫窗时,已经眼圈深黑的王吉打出了此生最长的一个哈欠,他疲惫的合上了手中最后一卷竹简,放到了身边最近的书山顶上,发出了大功告成的叹息。 “王吉,去找后厨要一瓣臭蒜,好遮一遮你的口气。” 刘贺也是一脸疲惫加上一脸油腻,打着哈欠将手中的竹简放到一边。他从小到大也没读过这么多书。 林默也看完了手中的档案,揉着僵硬的脖颈。 “陛下不必取笑王中尉,此刻我们君臣三人都是疲惫至极,也是肮脏至极。先从王中尉开始,有没有什么发现?” 王吉揉了揉眼睛,尽力让自己打起精神,转身将一摞被挑选过的竹简推到二人面前。 “这件,上面说内侍韩嫣曾为世宗侍寝,翌日世宗榻上有血迹……陛下,林大人,你们说大将军会不会年轻时也是以此道上位?” 林默和刘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这个口说无凭,啊,谣言,谣言……”王吉尴尬换了一个,低沉道: “这个呢?大将军之子霍禹,曾于长安街头纵车疾行,后与人相撞,马车上发现两名赤身裸体的女人!后羽林军至,此事不了了之。你们说,大将军会不会为了掩盖这件事……” 林默和刘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哦,这长安日日都有权贵之子横行无度,见怪不怪,见怪不怪……” 林默道:“王中尉,我们要找的是后宫的部分,你说的这些,作用不大。” 王吉尴尬道:“那这一摞就都没什么用。后面这几卷,是说先帝曾和方士学房中之术的,也没提到宫嫔。” “哎,王吉,朕当年没让你当文官,真是有识人之明啊。”刘贺说着,将自己发现的竹简推到前面。 “什么也逃不过朕的慧眼,好好看看。” 林默一听,刘贺这是发现线索了,连忙打开最上面的竹简。 密密麻麻的篆字倒映在他眼眸中,那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内容。 第174章 查调底档(下) “陛下,你发现的这个是……” 林默皱着眉头,对眼前的内容难以言喻。一边的王吉凑了过来,仔细的读了又读,同样一头雾水。 他们能认出竹简上的每个字,可是连在一起,却根本读不通。 “这是何物?天书吗?”林默问道。 刘贺自信一笑:“虽不中,亦不愿远矣。这不是天书,乃是方士写的经书。” “经书?”林默又仔细看了看,果然隐约看出了些从修仙小说中看到过的用词。 刘贺解释:“父王曾经炼丹多年,朕也曾涉猎此道。” “陛下的意思,是说大将军做这一切,是照这经书上说的?”王吉问道。 林默问:“经书上说了什么?” “这上面说,要想长生不老,要以婴儿之血为药引。这婴儿愈是尊贵,那长生之药就愈发灵效。试问天下谁的血能比皇子的血更加尊贵?霍光逼朕册封春雪之子为太子,定是要……哎哎!林兄你别扔啊!” 没等刘贺说完,林默已经将经书丢到了一边。 “无稽之谈!浪费时间。” 林默一脸怒意。“那霍光如果真的为了修仙,难道会冒认皇子吗?这么明目张胆欺骗上仙,不怕天打雷劈啊!不要想什么鬼神,就想实际的!” 刘贺被林默说的哑口无言,有些沮丧的拿出后面的竹简。 “这有一卷,说是当年冠军侯死前,曾入宫赴宴。可是霍光曾在给先帝的上书中,称其兄长是病死。一个病死的人,总不可能在死前还能入宫赴宴?” 林默听到霍去病的名字,眉毛一挑。他接过竹简,发现是先帝刘弗陵和霍光一次君臣奏对的记录,谈的主要内容,就是缅怀冠军侯霍去病。 探寻霍去病的死因是他此行穿越的目标。但是眼下,林默顾不上在这件事情上分神。霍光捏造皇子,总不可能是又看了什么经书,以此来复活兄长的。 “还有么?” 刘贺摇了摇头,他这边都是关于炼丹修仙的,与后宫之事并无干系。 “那就是我这些了。” 林默将自己发现的竹简推到其他两人面前,道:“这些,是先帝宠幸宫嫔的记录,先后由身边的中黄门记载。” 刘贺和王吉一听“宠幸”二字,来了精神。 长长的竹书在三人面前铺展开来,林默指着上面的一行小字道:“宫嫔陈氏,奉旨承恩,子时入温室殿,初刻离宫……先帝的宫嫔中,只有这一个陈氏承恩的记录,应当就是春雪。” 王吉盯着这行小字,不住点头,低声道:“承恩就用了一刻,先帝略有些体弱肾虚……” 刘贺重重咳了一声,王吉连忙闭上了臭嘴。 “不过这承恩的时间……”刘贺一眼发现了问题。“春雪侍寝是在三年前,她腹中胎儿绝不可能是先帝的遗腹子!” 林默点头:“这是关键一点。春雪久居深宫,能让她怀孕的男人只能是天子,除非是有人与她偷情。” “你是说,春雪怀了别人的孩子?难道是霍光?!”刘贺顺着林默的思路想下去,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可是林默摇了摇头。“我觉得不会。” 王吉在旁道:“哎,林大人有所不知,这男人只要是养生得当,七十多岁也能诞下子嗣的。我们村子里就总有叔伯比侄子小两旬的事情。” “不不,我不是怀疑大将军的身体。我说的是,机会不对。”林默望向刘贺道:“陛下还记得,当时是怎么选中春雪侍寝的吗?” 刘贺搔了搔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当时朕不愿伤害那些仍是处子之身的宫嫔,便从田延年送来服侍过先帝的宫嫔中选了春雪。当时想着,她终归经验不足,发现不了……哦,你是说朕可能不会选她!” 林默点头:“正是。今日春雪能成为陈夫人,全仰仗陛下当日那一句话。试问霍光若是与那春雪有染,想要让自己的种冠上刘氏子孙之姓,这么做岂不是太冒险?如果陛下选了其他张王李赵各位宫嫔,唯独没有选春雪,岂不是一场徒劳?” 刘贺一听霍光是无辜的,当下心中不爽,反驳道:“可若是大将军与宫中所有妃嫔皆有染,无论朕怎么选都会选中呢?又或者不管朕选了谁,他都再奸淫之,那又怎么解释?!” 林默听出来刘贺语气中的不满,但是他是个尊重真相的人,不会为了迎合刘贺而曲改事实。 “陛下,请冷静想一想。大将军就算是龙马精神,可他不是种马。后宫像春雪这样的宫嫔何其之多,大将军一个个布施雨露,凭他年近古稀的身子,早就成肉干了!再者说,陛下难道忘了,此事蹊跷的地方,不就是春雪孕期之短吗?霍光若是新近奸淫春雪,那春雪又怎会如此显怀?”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王吉又看了看竹简上的记载,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春雪的怀孕,是一个意外?大将军也不无从预知?他就是不愿让广陵王世子作太子?” 林默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只不过这样看,春雪孩子的父亲就很重要。如果真的是她与无关之人苟且所怀,大将军此举,说到底不过是与广陵王为敌。他心中对于陛下,可能还是认可的。如果,我是说如果,陛下日后诞下子嗣,他也有可能支持改立太子。” 王吉道:“那不就简单了,陛下先答应下来,过几年生个亲生的太子看看不就得了!” 林默和刘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王吉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了话。 “你说的,朕不信。” 思虑后,刘贺坚持己见。“你看看这宫嫔承恩的记载,仔细看,难道没发现异样?” 林默闻言又看了看,问道:“天子雨露均沾,陛下不必非要将这些与霍光相勾连……” 刘贺有些急躁,喊道: “自上官桀死后,天子宠幸的宫嫔,可有一人能再得恩宠?!不是春雪只有侍寝一次,是几乎这后宫中的女人,侍寝的机会都没有超过一次!皇后独宠后宫,这样你还能说霍光的手没有伸到后宫?!” 被这么一说,林默果然也觉得不对。这历朝历代,皇帝就是再荒淫无道,后宫总还是有些妃子能够获得宠幸,屡获恩宠。又或者皇帝真的与皇后情深义重,独宠一人,那也不会再去宠幸如此多的嫔妃 宠幸嫔妃的次数,不仅仅关乎皇帝个人的喜好,还牵扯到皇室血脉的延续,不是个小事,更不仅仅是私事。 而刘弗陵的宠幸记录似乎表明,有人在安排他去挨个宠幸宫嫔,又或者是,有人在阻止他宠幸除了皇后意外的其他妃嫔。 前者不合逻辑,只可能是后者。 霍光作为皇后的外祖父,在天子的私生活方面施加了影响,阻止天子和春雪这样的妃嫔接触。 “这样看,霍光在后宫耳目众多。而春雪若是与人偷情,必要有频繁的接触。朕身为天子,想要躲过他大将军的耳目都如此艰难,更何况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宫嫔?!你说她偷情怀孕霍光不知?骗鬼吗!” 林默不得不承认,这次他被刘贺问倒了。 “陛下的问题,臣回答不了。但是臣想,有一个人一定能回答。” 林默起身仰天长舒了一口气。 “你觉得此人会跟你说实话吗?”刘贺脸色铁青,丝毫没有对获得答案的信心。 林默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也许。这长安城中,秘密能令人飞黄腾达,也会令卷入其中的人万劫不复。我想此人一定懂得其中的道理。告诉我们答案,对于此人,实际上是一种解脱。” 王吉还是一脸懵:“谁啊,陛下,林大人,你们要去问谁啊?” “当然是春雪。”林默答道。“只有母亲才能确定,谁是孩子的父亲。” 第175章 夜探后宫(上) 深夜,温室殿的瓦顶,仿佛被植物根茎顶开的地表土层,拱起了一个缺口。 一片刻着【长生未央】的瓦片被“破土而出”的手指轻轻挑起,摘了下去。 接着,一片又一片的瓦片被取下,月色透过空洞射进了大殿中。 “林大人,慢着点。” 王吉托着林默,让后者踩着自己的肩膀翻上房梁,再撑着鳞次栉比的瓦片攀上了房顶。 林默不敢使出全力,生怕自己用力过猛,将瓦片掀落于地,惊起守卫。 “王吉,这片瓦帮我收好,将来我要埋起来。”林默嘱咐着王吉,心想这片瓦如果被后世的自己挖出,该是多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一片破瓦,林大人……哎!” 王吉一个不稳,差点让瓦片摔落于地,多亏他眼疾手快,将瓦片踢到了软垫上,才没有发出足以招引来卫兵的异响。 “小心着点!”刘贺在旁心头一紧。 林默也不由得虚惊一场。自从霍光走后,他明显的感觉到守卫们变得机警多了。不光是人员的变化,通过窗格,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些守卫再也不敢沉溺于温室殿的琴曲声中。 鸟笼扎的越紧,鸟儿就越向往自有。 林默轻轻踏过屋脊,轻盈灵敏像是只猫。脚步踏过瓦片,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踩过初冬的冰湖,踏印处,衍生裂纹。 电视剧里飞檐走壁的去去就来的桥段都是骗人的。林默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他控制着自己的重心,生怕脚一滑,就是一出信仰之跃。 此时此刻,他要感谢一个人。 萧何。 史书记载,高祖七年,丞相萧何主持在秦章台旧宫的原址上修建未央宫,历时两年得以建成。内设宣室、麒麟、金华、承明、武台、钩弋殿等宫殿,另外还有寿成、万岁、广明、椒房、清凉、永延、玉堂、寿安、平就、宣德、东明、岁羽、凤凰、通光、曲台、白虎、漪兰、无缘等殿阁。 据说高祖刘邦第一次见到未央宫时,甚至对如此奢华的宫殿表现出不满,责问萧何“治宫室过度也”。而萧何则回答,“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望着这层峦般的屋脊,林默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壮丽以重威。即便夏夜闷热,这些冷冰冰的高山,让他感觉到了一股权力的寒意。 林默就这样沿着交错的屋檐向春雪所在的太后寝宫椒房宫走去。 其实按照汉制,椒房宫是皇后寝宫,而长乐宫是太后寝宫。已经成为太后的上官氏,这会应当将椒房宫的位置让出来,搬到长乐宫去居住。 可是太后却一直没有迁居,表面上的说法是先帝驾崩,上官氏哀伤过度,无法迁居。但林默觉得真正的原因,应当是这个天下间辈分最高的少女,还不愿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人生的豆蔻年华。等待她的,将是幽居深宫行尸走肉般的百年孤独。 不过正好,椒房宫毗邻温室殿,林默在跨过一条窄窄的廊桥后便能抵达宫殿的瓦顶,不必跨过千山万水前往陌生的长乐宫冒险。 相比于温室殿的喧闹,椒房宫要安静得多。为数不多的宫女和内侍们白天有各自的活计,需要他们在宫殿的各个角落间奔走忙碌。 太后上官婷儿仍保持着当皇后时的习惯,与一个沉默的老宫女为伴,幽居深宫。林默想,也许怀了身孕的春雪,能为这个冷宫一样的地方带来些许生机。 椒房宫的屋顶和温室殿的形制差不多,上面除了刻着各种“未央”“长乐”“寿昌”等吉祥话,看不出丝毫区别。 林默望着脚底黑漆漆的瓦片,暗叫了一声“坏事”。 他想的简单,以为从温室殿翻瓦顶前往椒房宫,可以避开守卫们的耳目,却忘了自己除了上次陪刘贺进过一次椒房宫的正殿,根本不清楚宫中的形制。太后总不可能让坏了龙种的春雪睡在大殿中?可这些错落有致的宫殿中,到底哪个才会是春雪的寝居所在呢? 赌着来,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黑布方巾,将自己的下半张脸裹住,然后他低下了头,仔细分析起宫殿的高度。 建筑的高低往往代表权力的高地,比如说皇帝的大殿一般都需要有一段长长的台阶,这点对于皇后的寝宫亦然。林默找到建筑群中的最高点,直接排除。 “不过春雪是刚刚册封的夫人,又怀有龙种,这样的身份莫说在椒房宫,就是在整个未央宫中也是举足轻重。未来如果她的孩子成了太子,那她就是皇后,眼下即便暂居椒房宫,也应该距离太后不远。” 林默认定心中的分析,瞅准了太后寝殿隔壁一处华贵非凡的宫殿。 他蹑手蹑脚的潜了过去,先在宫殿一角掀起一片瓦,俯身趴了下去。 这是防止殿中有人。一般屋顶是视线的死角,即便殿内有人,也不易发现。 瓦片下漆黑一片,林默猜错了,这里无人居住。 林默叹了口气要合上瓦片,心下又一想:这是太后寝宫旁边最豪华的宫殿,如果春雪不在里面,那有是做什么用的呢? 带着好奇心,他轻轻揭开足够腰身穿过的瓦片,顺着墙根小心降到房梁上,再顺着梁柱慢慢落地。 借着月色,他仔细辨认着殿内的景致。宫殿里没有人居住的气息,空旷的地面上是一张用上好羊皮拼接成的地毯,放到后世,足足有几十平米大。 他踩在羊皮地毯上,小心摸索着,脚下突然发出“蹦蹦”一阵声响。 他连忙扑倒,将发声的物件死死按住。确认无人察觉后,他才看清,自己刚刚踩到的,是一个精致的小拨浪鼓。 林默疑心更重,接着再摸索,发现了角落里一张只有常人一般大小的小床。 小床上铺着柔软的丝绸,底部床架是圆弧状,可供人轻摇。 明白了,这是一件婴儿房,很明显,是霍光为春雪的腹中胎儿准备的。 “大将军准备的够早的。” 他见房中没有线索,便爬上房梁,从那瓦顶处再次盘上房顶,准备今晚将椒房宫的瓦顶翻个遍。 就像之前调查底档一样,很多事情没有窍门,人只能一件一件的去做,一步一步的去走,一个机会一个机会的去试。 半个脑袋探出,林默的眼睛环视四周,他突然愣住了。 一只锃明瓦亮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他! 林默下意识的去摸腰间军剑,等他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那明亮的目光,来自一只猫。 一只独眼黑猫。 第176章 夜探后宫(下) 据说碰见黑猫是不祥之兆。但是林默心中,这可是大大的吉兆,甚至是上天送来的礼物。 他不用一个宫殿一个宫殿去试错了。 “嘘——” 林默和独眼黑猫对视着,轻轻合上了瓦片,然后伸出右手,谨慎的探向猫头顶的软毛。 独眼猫弓着背,低声咆哮,显然林默是那个侵犯了它领地的不速之客。 “猫兄,对不住了。” 林默扯下衣服的一角布料,将两手缠住当做手套,然后抢在黑猫出爪前的一刻,一把将它抓住。 “!!!!!嗷嗷!!!!!!” 屋顶上,咆哮声响天震地。 一个黑影从高空落下。 宫墙间,拄着铁戟打盹的卫兵们一个猛子惊醒,茫然的去辨认凄厉吼声的来源。 林默紧紧趴在瓦片上,俯视着下方惊醒的卫兵们。果然不出他所料,黑猫下落后,有一部分卫兵循着声响四处探查,而有大约二十多名卫兵,则是慌张的向同一个方向跑去。 那里不是太后的寝殿。可是这些卫兵既然对此地如此牵挂,林默有理由相信,这里就是霍光安置春雪的地方。 出乎他意料,那座宫殿并不算华丽,只是一处非常不起眼的小阁楼。 “猫兄,得空来找我,温室殿有的是肉。”他暗自说着,待卫兵们从那漱清阁中放心的出来后,他再悄悄潜行而去。 漱清阁的瓦片很薄,林默还是先从角落开始。 身下漆黑一片,显然春雪并没有被猫叫声惊醒。 林默悄悄潜入屋中,果然,在绕过一座屏风后,他看到了床榻上熟睡的女人。 林默攥紧了拳头,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女人啊,从你的嘴里,会告诉我怎样的秘密呢? 他一个健步上前,猛然按住了春雪嘴。 ------------------------------------- 女人惊醒,眼睛猛然瞪大。 “嘘!我不想杀人。” 他故意低沉着嗓音,尽管这未必能掩盖他的身份,但是最不济也能显示出一种凶狠。 春雪惊恐的看着他,没有出声。 “很好。知道怕便好。”林默轻轻拔出了腰间佩剑。 他不愿以用剑去威胁一个女人,但是情势逼着他做不得君子。 他故意用剑刃慢慢划过剑鞘,发出重重的摩擦声,像是在摩擦着春雪脆弱的心脏。 “我只要一个答案。这个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春雪猛然摇头。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敢叫,或者骗我,我会……”林默的剑尖指向春雪的腹部。“让你和你腹中的孩子一起接受惩罚。” 春雪的头摇晃的更加猛烈。 “不愿意说?你就那么忠诚?” 林默瞪着她。说老实话,如果春雪打死不说,他是绝不可能伤害女人的。 春雪似乎慢慢恢复了冷静,眼泪从女人的眼角流出,她的手指轻轻指了指林默的手背,又指向外面的望向,摇了摇手指。 林默问:“你是说,你不会叫人?愿意开口?” 春雪点头。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自己好好珍惜。” 林默手肘虚抬,漏出能让女人说话的缝隙。 却不料春雪竟突然对着他的虎口长大了嘴巴。 林默没想到她竟然要去咬自己,慌忙抽手,抬剑指向女人腹部。 “你!……春雪?!你怎么……” 愤怒瞬间转换为惊诧,因为林默看清了春雪长大的嘴巴里,只剩半截的舌头像蠕虫一样奋力挣扎着。 而林默剑尖抵住的女人腹部,平整空荡,与之前春雪在温室殿的样子全然不同。 他怔在原地,一时不知是应该先问女人的孩子,还是那被人剪去的舌头。 “为什么?是谁对你做了这些?是太后,还是霍光?” 林默不忍直视春雪的惨状。 女人没法回答,只能发出呜呜的哭泣声。 “你会写字吗?”林默起身去找笔墨,可是这狭窄的阁楼里,哪里有文房用具? 不,这里别说没有笔墨,除了床褥,什么都没有。 “霍光怕你自杀?”林默问道。“那日他们带你去温室殿时,你没有说过一个字。那时你就已经……” 女人哭泣着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根本没有孩子?” 林默一把抓住了女人的肩膀。“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怀过孩子?” 女人摇头,摇的撕心裂肺,摇的肝肠寸断。 正在此时,宫门外传来一声大叫。 “好啊,又是这只死黑猫!上次大将军要剥它的皮被它跑掉了,这次我非要抓了它剁成肉泥!” “嗷!!!喵!!!” 外面传来野猫和卫兵们的打斗声。听声音,野猫似乎还没落下风。转身一个健步跳回房顶,几下窜出,眨眼功夫跑到了漱清阁的屋顶上。 “哈!!!!” 野猫冲黑暗里的林默怒吼了一声,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威武,然后四爪一蹬,消失在长夜尽头。 而它临走时这一蹬,最终将一片瓦,顺着林默揭开的瓦洞,掉进了漱清阁的地板上。 “可恶,又让它跑了。” 卫兵愤恨的叫嚷着,目送着黑猫逃出生天。可是他看着看着,眉头突然皱起。 “不对,你们刚才看见了吗,那畜生把一片瓦踢进了淑清阁。那瓦顶有洞!!!淑清阁有刺客!!!” 众卫兵连忙围拢过去。 瓦片落地,碎成一地残渣。林默也听到了卫兵们涌入的脚步。 他必须离开,不然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些重甲卫兵的包围中安然逃脱。 可是他还有太多的问题要问。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霍光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问题一出口,林默就懊悔不已。凭春雪现在这幅样子,就是知道真相,又该如何告诉他呢。 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林默甚至听见了那些甲士摩肩擦踵发出的清脆响声。 什么也来不及问了,林默必须得走。 “春雪,抱歉刚才差点伤了你。不过你记住,只要刘贺还在帝位上,你就是安全的。” 和被剪去舌头的人谈什么安全?林默来不及懊悔自己语失,一个翻身爬上房梁,临走时,他心怀愧疚的看了眼仍在哭泣的春雪。 “对不起……你是无辜的。” 他回头,一个健步跳出了漱清阁的屋顶。这次他顾不上脚下阵阵脆响,发了疯似的奔向温室殿的方向。 也许是他心中还想着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林默逃出椒房宫时,身后隐隐听到了婴儿的啼哭。 第177章 霍氏阴谋 心中的疑虑并没有拖延他的脚步。 林默为了甩开追兵,在未央宫的房顶上兜兜转转,一连绕了三四个弯才敢回到温室殿。 刘贺屏退众人,问起林默昨夜的发现。 林默沉了口气,低声道:“春雪,没有怀孕。” “没有身孕?” 刘贺大惊:“不可能,没有身孕,霍光如何逼朕立太子?是不是那春雪为了荣华富贵,谎称得了龙种?” “不会的。”林默叹息着摇头。“霍光割去了她的舌头。如果霍光不知情,他断然不敢伤害未来的大汉皇后。” 刘贺口中不停念着“为何”,不停的来回踱步。 二人四周弥漫着一种紧张恐怖的气氛。 林默也不禁在想,霍光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开始,大将军命田延年每日送宫嫔入温室殿,春雪便是其中之一…… 然后,刘贺根本没有宠幸过春雪,可是春雪却被说成怀了龙种…… 最后,春雪被剪去舌头,这明显是不想让她吐露真相,却又不得不留着她这个母亲…… “所以,这都是为了孩子。” 林默怔怔说道。 “孩子?朕早就不是孩子了!”刘贺慌乱的说道。 林默渐渐捋顺了思路:“不是你,是春雪的孩子,又或者说,是大将军想让春雪生下的那个孩子。” 刘贺急道:“林兄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的孩子?” “是谁的孩子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个孩子……” 林默话没说完,只听王吉急匆匆的跑来。 “陛下,龚令君求见!” 刘贺转头怒吼道:“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朕现在没有功夫见他!” “可是龚令君说,这次陛下再不召见,他就一头撞死在石阶上!” “这个龚遂!自从痊愈了以后,就时常上奏进谏,说朕不该这样,不该那样!难道这一切是真想怎样就能怎样吗!朕几次不见他,就是不想让他卷进这是是非非。如今他想撞死,就让他死!” 刘贺嘴上骂着,可是终究放心不下,转身前往正殿。 林默跟着前去,可是心中仍在盘算着这一切脉络。 “陛下!……” 郎中令龚遂见到刘贺,一脸怒气,毫无臣子的谦卑状。 林默看去,龚遂像是比之前老了十岁。 刘贺也是一脸不耐烦:“龚卿,自从入朝,朕想让你好好休息,可是你几次三番上表,想要见朕,到底有何见教?” 龚遂振袖道:“陛下自从继位以来,日益骄溢,日日与昌邑近臣饮食作乐,斗虎豹,召皮轩,车九流,施行有悖于祖制。宫中更是传出流言,说陛下与前朝宫嫔行淫乱之事,诞怀子嗣。陛下如今年号未定,就如此狂悖,行桀纣之举,岂不是取祸之道!” 刘贺忍着心中的不安和怒气,想要将眼前这个旧臣赶快打发走:“龚卿,你大病初愈,很多事不清楚,朕也无法向你解释……” 龚遂道:“陛下不必解释。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也。陛下如果知道何为正道,自可行而改之。天地神明,人间百姓,要先观其行,再听其言!” “什么观其言听其行?!朕是大汉的天子,谁敢在朕的面前听其言观其行?” “大将军就敢!天下臣民皆敢!陛下难道没想过,大将军能立陛下,同样也能废了陛下?百姓揭竿而起,我大汉就要步前秦的后尘!” “废了朕?!世宗血脉除了朕还有谁能做天子?!难道要还立广陵王吗?!” “大将军可以不立世宗后代!”龚遂怒喝道。“刘姓宗亲遍布九州,皆是高祖血脉,谁人不可更替陛下为帝?陛下身难道忘了常山王的例子了吗?” 常山王刘义,曾被临朝称制的吕后拥立为帝,史称后少帝。后随诸吕之乱平息被废,汉文帝在群臣要求下,处死了这个曾经的天子。 龚遂用后少帝的例子比喻刘贺,引得后者极为不快。 刘贺本就被春雪的事情搅的心烦意乱,此刻被龚遂一通臭骂,血气上涌,不由得回怼道:“朕要是步了常山王的后尘,难道龚卿能独善其身吗!!” “纣王在,则比干死。陛下甘当桀纣,臣如何不敢当比干!” 刘贺还想解释,可是龚遂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又连着说了好一段孔孟之道、桀纣之乱,才告退出宫。 “这个龚遂!朕念在他为人正直,又为朕身负重伤,想让他在长安好好休息,不卷入这些是是非非。可他呢?!非但不领情,还硬着头皮往这血雨腥风里面闯!林兄,有机会你要替朕去劝劝龚令君……哎林兄?” 林默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龚遂远去的背影,一言不发,仿佛元神出窍了一般。刘贺喊了他好久,才回答道: “更替为帝……少帝……”林默轻声念叨着。“陛下,我想我知道春雪的孩子在哪了。” “你不是说没有孩子吗?怎么又有孩子了?”刘贺急切的问道。 林默没有急着回答,他先是让张安的手下赶快弹奏起来,昨夜椒房宫进了刺客,卫兵们抓不到人,定要在这深宫中搜捕。如果温室殿这会有任何反常举动,必会招致猜忌。 鼓乐声起,林默拉着刘贺回到寝室。 林默开口便问:“陛下,可曾听过前少帝的故事?” 刘贺有些茫然。“前少帝?你说的是刚刚龚卿所说的常山王即位前,被吕后鸩杀的少帝?” 林默点头。他们提到的少帝,便是西汉历史上的第三位皇帝,在龚遂所提到的常山王之前,史称前少帝。 汉惠帝朝,皇太后吕雉教汉惠帝皇后张嫣假装有身孕,取惠帝与宫人之子,谎称是张嫣所生,并鸩杀其生母,而后立为太子。后惠帝驾崩。吕后立太子为皇帝,因为皇帝年幼,由吕后临朝称制。 之后,前少帝得知真相,扬言长大之后要复仇。吕后将之废黜并暗中杀害。 刘贺焦急的追问:“林兄,扯远了,这与少帝有何关系?!你快说,那个孩子到底有还是没有?!” “有。”林默坚定的点头。“不过孩子不在春雪的腹中。” “什么意思!”刘贺惊得浑身汗毛竖起。 林默道:“刚刚龚令君的话提醒了我。春雪的孩子,就像是曾经的少帝,只不过,霍光的套路比吕后的要更加复杂,我们从头说。首先,田延年往陛下的寝宫中进献宫嫔,还在酒水里添加春药,陛下以为这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朕宠幸宫嫔啊。” “对!霍光和田延年的目的,就是让你与某一个宫嫔交合。只有如此,宫嫔怀上龙种才显得顺理成章。” “是……”刘贺点头。 林默道:“那春药不过是激起你的兽欲,令你自己也对那宫嫔怀上龙种深信不疑,这是最完美的计划。只不过,霍光的计划,遇到了两个意外。” “你的意思,一个是蔡谊的上奏,一个是……朕?” 林默道:“对,按照计划,十月怀胎,皇子降生,霍光再昭告天下。可是蔡谊的上奏,逼得大将军不得不加快计划,甚至很不合理的提前宣告那是个男婴,以堵塞广陵王之子成为太子之路。同时,就是陛下不曾与宫嫔交合,所以霍光这个骗局,从一开始就被陛下发现。” “田延年进贡宫嫔,一开始就是阴谋。”刘贺听到这,心跳狂乱不止。 “对,从一开始,大将军的提前动手,逼着春雪假冒怀孕,又要割去她的舌头防止泄密,这一切种种都在昭示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要宫嫔怀孕。无论是春雪,还是夏雪、秋雪、冬雪,谁来侍寝都一样,他们只需要一个名义,那就是那个孩子,是陛下和宫嫔所生之子的名义。” 林默攥紧了拳头道:“他们一定有一个婴儿在手,一个已经降生男婴。” 刘贺已经有些颤抖:“你说,那是大将军的……” “孙子,甚至是儿子。” 林默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话,可是分析到这,他无论多么不愿意面对,也必须承认。 “椒房宫中有个偏殿,存放着哺育婴儿所用的器具。应当是大将军为了那孩子将来名正言顺入宫所用。” 林默叹了口气道:“不出一年,等春雪的孕期一到,大将军便会将那个留着霍家血脉的婴儿捧到世人的面前,宣告他是纯正的皇族子孙。反正襁褓中的婴儿都是在他霍光的怀中,谁也不敢近前分辨,更不会怀疑那一岁的差别。” “那朕……到那时……” “那时候,陛下和春雪就和前少帝的生母一样,是死是活,已然无所谓了。如果大将军开恩,可以留你们到孩子长大些。如果他不高兴,或者说,大将军自忖时日无多,为了掩埋真相,很可能先杀了你们,以绝后顾之忧。” 林默扶住了快要瘫软的刘贺,道:“霍氏篡汉,未必需要流血,其实一个孩子,便足够了。” 刘贺整个人颤抖着,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良久,他才缓缓说道: “原来这才是大将军立朕的原因。没有王妃,没有子嗣,朕是他最好的工具……” 第178章 先帝内援 “这个阴谋太大了。我们只是猜测,没有依据。” 林默轻轻揉着太阳穴。连夜的紧张和刚刚那一连串的思虑燃烧着他的脑子,令他头疼不已。 “还要何依据?你以为这是廷尉断案么。除了你推测的这些,难道你认为霍光送女人给朕,真的是想让朕快活,传宗接代么?” 刘贺脸色苍白的瘫坐着,他突然觉得自己就不该从昌邑来这长安。 “这是个复杂的计划,更是一个需要长期酝酿的计划。相比于陛下,我想有一个人,应该是更为合适的人选。”林默揉着太阳穴说道。 “你是说先帝?”刘贺苦涩的笑了笑。 “对,就是先帝。”林默答道。“我们查的那些底档,就是那些宫嫔侍寝的记录,不是说明霍光在干预先帝的侍寝么?除了这孩子的原因,你说还能有什么理由?” 刘贺不解:“春雪第一次侍寝是三年前左右,孩子如果也是那时生的,此时都会说话了,差距也太大了?” 林默的头痛愈发强烈。他皱着眉头道:“未必那时生,但是阴谋自那时已经酝酿。三年前,正好是霍光刚刚平息上官桀之乱。还有,陛下还记得先帝的袍袖诏书吗?” 刘贺一时愣住了,他的人生,大汉的命运,朝堂的政治,在这一刻连成了一线。 “朕懂了,霍光从那时候起就有了篡汉之心,然后他压制先帝,反而先被先帝察觉。也就是因此先帝才向昌邑和广陵传递诏书,寻找外援。” 林默疲惫的难以思考,只得点头道:“就是如此,先帝既然会寻找外援,首先就会在朝堂上寻找帮手,宫中底档包括了先帝的奏章和文书,里面应该会有些线索。还有那孩子如果真的是霍光子孙,定是霍家嫡系一脉,可以去查查今年霍家有没有举办过宴会……” 刘贺看出了他的不适,连忙将他扶上自己的卧榻:“林兄你先休息,朕和王吉再去查找。” ------------------------------------- 林默的梦很沉,足足睡了三四个时辰。 等他醒来时,夕阳洒满窗台,刘贺和王吉仍旧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底档文牍之中。 “陛下,查的如何?” 林默扶墙而出,他只是觉得口干舌燥,随即豪饮下一壶清水。 刘贺失望的摇了摇头:“没有查到记录。霍氏一族的子嗣降生的确都曾上报底档,其中最近的记录,霍光嫡子霍禹有女儿降生,霍家嫡系一脉根本没有适龄的男孙。” 林默接过那卷底档,的确没有看到霍禹生下儿子的记录。 “你们有没有查过霍光本人生儿子的记录?王中尉不是说了,保养得当,老来得子也不是不可能。” 王吉答道:“林大人,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了。可是根据底档,霍光年纪最小的子嗣,便是他的幺女霍成儿,年龄根本对不上。你说有没有可能,会是霍光在外面和什么女人的野种?” “你说私生子?”林默想了想。“不可能。霍光一脉关系错综复杂,如果这孩子将来是要被捧上天子之位的,你想想,霍禹能答应自己被一个庶出的私生弟弟压过一头吗?” “那也许是霍禹的私生子啊。”刘贺问道。 “霍禹私生子……”林默迟疑道。“你们还记得之前看到过的,霍禹曾与两个女人在长安街头驰骋,出了车祸。看得出,他是一个纨绔浪荡子,他若是真有私生子,只怕孩子的母亲也不是良家子,甚至那样生出的孩子,还未必姓霍。这个孩子将来是要被送上帝位的,我想霍光不会冒险。这个孩子一定是确定无疑的霍家血脉。” “这也不行,那也不是,难道说我们猜错了?”刘贺终究还是年轻,在遇到困难打击后,难免垂头丧气。 “不排除这种可能,在没有真正见到那个孩子前,一切都是猜测。”事关重大,林默不敢否认。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方向应当没有错。 “对了,还有先帝当年在朝中内援,有没有查到线索?” 王吉摇头道:“根本看不出谁是内援。先帝的政令都有霍光的附属,朝会也都要预先征求霍光的意见,甚至先帝还曾在上官桀一党失败后,询问过霍光关于废后的计划。” “你说先帝曾想过废后?”林默好奇的接过竹简,只见上面写着,上官桀事败,先帝曾在前殿召见霍光,说是皇后上官氏“出身逆党,德不配位”,想要“废黜后位,另寻贤女为后”。 而先帝属意的新人选,竟然是当时才刚刚十岁的霍光小女儿霍成儿。 而霍光的回答出乎先帝预料。大将军不仅直接拒绝了废后的提议,更劝说皇帝要与皇后夫妻和睦,不要受到前朝的政治斗争影响。 “光看这对话,霍光可是个照顾家庭的好外祖父。”刘贺讽刺道。 “是啊,他是个好外祖父,可却是对女儿冷酷无情。”林默冷冷的评价着霍氏复杂的家族恩怨。 上官皇后的虽然被霍光如此呵护,可皇后的生母,也就是霍光派去和上官桀之子联姻的女儿,可是被霍光下令一并处死了。 这世界上难道有对女儿无情,却对外孙女百般呵护的外祖父吗? 林默将书简丢到一边,继续将关注点拉回先帝的内援。 “先帝在世时,霍光把持朝政,朝廷公开的诏书里一定不会看出问题。你有没有查出皇帝最后召见的人中,哪些人不是霍光提拔的?那些人很有可能就是皇帝的内援。” 王吉似乎早就料到了林默的发问,随手从书堆中抽出一卷竹简,无奈道:“看过了,没有啊。这是先帝驾崩前一个月内召见的臣僚,全是大将军麾下的人。” 林默展卷,果然上面的人基本都出身大将军府,很多像田延年一样,都是公开的大将军心腹。 “林大人总不会怀疑田延年会背叛大将军?”王吉也对眼下山穷水尽的局面感到无奈。 林默看着名单上的人,果然都有着浓浓的霍家背景。 直到他的目光在一个人的名字上停下。 “先帝驾崩前,最后一个见过的外臣是他?” 王吉愣了下,又看了一遍那个名字。 “对啊,先帝见他一面不是很正常吗?” “不对。”林默道摇头,指着那个名字道:“这个人虽然是当天最后一个离宫的,可是他入宫的时间,可是比大将军还早。一个人进宫面见皇帝,进宫时比大将军进宫早,出来的时辰却比同日觐见皇帝的大将军晚,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说明他除了觐见皇帝,还见了其他人呗。” “他还能见谁?羽林监是霍光的女婿任胜,未央卫尉是霍光次婿范明友,他一个外臣,又不能去后宫,凭他的品阶,你说他进宫除了皇帝,还能见谁?” 王吉顺着林默的思路想下去,徐徐道:“所以,说明先帝在召见他的过程中召见了霍光。那个时候,他也许在一旁,也许在旁边的画室等候……或者偷听?” “不,大将军绝不允许有人在自己奏对后留下来和先帝单独奏对。”林默自信说道。“这个人,只能是在画室偷听先帝和大将军的君臣奏对,而且这次的偷听,一定是先帝属意的。王吉,找一下当年提拔此人的诏书!” 刘贺闻言也凑过了脑袋,看到此人的名字,倒吸一口凉气。 “你们怀疑他?他爬到今天的每一步都是大将军提携……” “不!” 王吉翻出了一卷陈年的诏书,指着上面的落款道:“这里没有大将军印!这是先帝跨过霍光的册封!也不对……” 王吉犹豫了片刻,高声道:“册封此人,根本用不着大将附属。论官阶,这人现在和大将军、大司马是平级!” “真是他?!”刘贺有些不敢相信。 “我早该想到是他。”林默指着诏书上的名字,恨恨的敲击条案。 “丞相杨敞,他就是先帝的内援。” 第179章 相府一会(上) 丞相府中,杨敞正靠在书房的卧榻上,面色凝重的读着老岳父司马迁留下来的《太史公书》。 他手中这一卷《绛侯周勃世家》,已经被他反复读了几十遍了。 【绛侯周勃始为布衣时,鄙朴人也,才能不过凡庸。及从高祖定天下,在将相位,诸吕欲作乱,勃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亚夫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穰苴曷有加焉!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终以穷困。悲夫!】 老岳父给周氏父子的这段评价,他一直觉得对如今的政坛人物同样适用。 匡国家难,复之乎正。虽伊尹、周公,何以加哉? 这句话曾适用于霍光,今天适用于他。 如今的霍氏已经强大到近乎于当年的诸吕了,唯一的不同,在于吕后临朝称制,而霍光即便掌握权柄,仍然只是大将军。 自己真的要做周勃第二么? 屋外蝉鸣喧嚣,他的心情却愈发沉静。 海上马上要起风浪,他这个老水手能闻见从深海上涌的血腥。 “父亲。” 长子杨忠捧着凉茶进屋,轻轻将他手中的书简取下。身后跟着的次子杨恽瞥了眼书名,笑道:“父亲快要将这卷周侯世家翻烂了。外公在天有灵,夜里恐怕又要托梦训斥父亲了。” 杨敞苦笑一声,宠溺的指了指次子:“胡言乱语,你就是被你外公宠坏了。” 不过杨恽说的也许是对的。当日岳父司马迁在世时,就总批评杨敞为人不够果决,行事瞻前顾后。 “子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岳父司马迁总如是说。 这一次他没有畏首畏尾,也许岳父若健在,也会赞许他这次的表现。 凉茶入喉,温润解渴。 “父亲,有句话孩儿不得不说。父亲已经足不出户快两个月了,除了新帝登基那天出门,还遇上了行刺,父亲可知道外面都怎么说?” “你听到什么了?”杨敞不动声色人的放下茶杯。 杨忠道:“外面盛传,说父亲这丞相之位坐不了几天,没几天这大汉丞相就要姓蔡了。父亲去看看蔡府门口,每天来拜访的车马都无处停放,有些人甚至私下里已经称呼蔡谊为蔡相了!” 杨敞微微一笑,道:“外人议论罢了。忠儿,你怎么看?” “孩儿还能如何看?父亲自然有所谋划,只是孩儿觉得,新君继位,正是需要群臣辅佐的时候,父亲身为百官之长,如果此时袖手旁观,难保新君不会心生记恨。加上这新君入朝,首先就是立威授赏,父亲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啊。” “你想要为父进宫去,给昌邑那个浪荡子出谋划策?”杨敞长舒了一口气,微微摇头,似乎对长子的建议颇不认同。 杨忠坚持:“父亲,那不是什么昌邑浪荡子,那是如今的大汉天子。父亲是丞相,进宫辅佐朝政,难道不是分内之职吗?” 次子杨恽在一旁,将父亲翻乱的书简重新整理好,插嘴道:“兄长不必再劝了,我就说父亲不会听你的。” 杨忠急道:“父亲不听,我们这些当儿子的就能不劝吗?忠臣和孝子一样,都是要尽自己的本分!你不跟我一起劝就算了,还在这说风凉话!” 杨恽笑道:“嗳,兄长怎么又急了。依我说啊,父亲虽然人在家中坐,可是这心思,一直在朝堂之上。你别看蔡谊闹得欢,可是他那是讨死之道。” 杨敞瞥了眼次子:“口无遮拦……你又听见什么了?” 杨恽笑着承接着父亲的责备,从小到大,他就是这样被父母一边训斥着,一边收获着全家的宠爱。 “蔡谊前几日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竟然上奏建议新君立广陵王世子为太子。诏书据说留中不发,但是天子在温室殿中破口大骂呢。” 长子杨忠道:“立广陵王之子为太子?天下谁不知道之前广陵王和陛下竞逐天子之位?如今陛下怎么可能答应?!蔡谊脑子糊涂了吗?” 杨恽没有回答,脸上闪过一丝坏笑的看着父亲。 杨敞眉头一皱,沉吟道:“你是说,有人授意他如此上书,投石问路?” “父亲觉得,天下间有谁能驱使御史大夫呢?”杨恽的口气不是询问,更像是在窥探父亲的心思。 长子杨忠一头雾水道:“还能是谁,不是大将军吗?” “你这小子。”杨敞盯着次子,冷冷嗤笑道。“拐弯抹角编排起为父来了?” “孩儿不敢。孩儿只是觉得,如今朝政复杂,父亲告病在家,不问政事,也许才是万全之道。” 大哥杨忠还要反驳,只听院子外面一通吵闹之声。 “外面何事如此喧闹?府里的规矩都忘了?” 杨敞虽然在政事上低调,但是治家严格,从不许家仆懒散喧闹,在外面也要彬彬有礼,不得欺辱百姓。眼下这府中传出如此大声叫嚷,已是少见。 杨忠起身出去查问,回来时抓着一个包裹。 “父亲,外面说是送肉的屠户和管家起了纷争,将管家打到在地,护卫们上前捉拿此贼,此贼非但不走,还扬言要见父亲。” 他将那包裹递到杨敞面前。“那屠户说父亲亲启此物,定当召见。” 杨敞皱着眉头,心想自己再不济也是大汉丞相,怎么会与一个屠户起了瓜葛? “每日求见之人,无非是想用金银敲开这相府的大门。这些肮脏之物,你也好拿到为父的面前?” 杨忠遭了父亲训斥,连忙要将拿包裹拿走。弟弟杨恽却突然喊道:“等等!” 杨恽从兄长手中去过包裹,对父亲道:“往日里相府门前络绎不绝,自然是有人拿金银之物来脏父亲的眼睛。可是如今父亲告病近两个月,那些粗鄙之人都忙着去踏御史大夫的门槛,谁还会来找父亲呢?” 他仔细端详着包裹,又对父亲道:“父亲请看,这包裹所用的布料,乃是真丝织造,边缘处丝线外露,明显是被人粗裁而成,工艺之粗糙,与这布料质地极不相符。还有这包裹来自屠户,可是上面没有半点油污……” 杨恽轻轻摇了摇,包裹里面发出细微的震响。 “听着不像金银……” 杨敞被次子说动,抬了抬下巴,示意次子打开包裹。 杨恽将那包裹小心翼翼的拆解开来,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展露在父子三人眼前。打开木匣,里面静静躺着一块晶莹白玉。 “虽不是金银,不过是块玉印,仍是贿赂之物。”杨忠一脸不屑。 杨恽没有回答,将白玉左右转了转,在看到玉的底部的刻纹时,突然双目放大,惊得差点脱手。 杨恽一脸惊愕,将美玉捧到父亲面前。 杨敞正欲训斥次子的惊慌失措,可是当他眼睛看到那玉印的刻纹时,也不由得一惊。 那是两个方方正正的阴刻篆字:刘贺。 第180章 相府一会(中) 长子杨忠在看到玉印刻纹后也是大惊失色。 “快,扶为父起来,去门外迎接。”杨敞在长子的搀扶下起身,慌忙的正冠肃领,就要往门外走。 “父亲不可!”杨恽拦道:“父亲堂堂丞相,岂有对一介屠户降阶相迎的道理?!” “难道你不知道那玉印的主人是谁?起开!”杨敞喝问道。 “孩儿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才万分小心。来者已经乔装为屠户,这份用心,难道父亲不懂吗?” 杨敞被次子的话说动,停住了急匆匆的脚步。他站在门口思虑片刻,对长子道:“去将那人请到此处,就像你弟弟说的,既不要无礼,也不要过于谦恭。” 待长子走后,杨敞又对小儿子说道:“你立刻去光禄大夫丙吉的府上,就说为父感染风寒,今日不能相见。记住,就你一人,悄悄去。” 杨恽起初一脸疑惑,可是他只是看了一眼父亲那笃定的眼神,连忙知道,这里面有父亲不愿他们兄弟触碰的秘密。交给他,是对他的信任。 两个儿子走后,杨敞深呼了一口气,站进了书房房门后的阴影中。 很快,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趋近,长子杨忠的声音响起: “请这边。父亲在屋内恭候。” 那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抬脚迈进了书房的阳光中。 房门关上,杨敞重重的行礼道:“臣杨敞,恭迎陛下。” 来者没有开口,而是径自走了进去,随手摆弄起杨敞条案上的竹简、笔墨。 杨敞不由得抬头,仔细观瞧,眼前这屠户身形挺拔,腰佩长剑,似乎与大典上自己所见过的刘贺并不相同。 “你是……随皇帝参乘的那个羽林卫,林默?!” 林默回头,冷峻的望着这个比自己官阶高上几十级的男人,气势上没有丝毫卑微。 “我是谁不重要,丞相只要知道,我是天子的化身便可。” 林默拿起条案上那块刻着“刘贺”名字的玉印,这还是刘贺入宫后,命人重新将名字雕刻上去的,没想到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杨敞见不是刘贺亲至,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他挺起腰板问林默:“天子要你来此地,可是有何旨意?” “杨敞,天子让我问你,曾经答应先帝的话,还作数吗?” 林默回头,眼神如刀。 杨敞面不改色的回望着他:“杨敞是大汉丞相,自然是竭尽所能辅弼天子。林大人说的话,杨某听不懂。” “丞相,今日林某来,无意与丞相为敌。天子已经知悉,大人乃是先帝当年反霍的内应。昌邑和广陵皆为外援,天子与大人,从始至终,都是同盟。” 杨敞没有急着开口,但是林默明显看出,他眉眼细微的跳动。 “反霍?”杨敞迟疑道:“杨某记得,林大人本是羽林卫一介卫兵,和杨某一样,都是受了大将军的提携,才能跃居天子近侧。我等报答大将军还来不及,谈何反霍?” 林默听得出,杨敞仍在怀疑自己是大将军派来试探他忠心的,便指着那玉印道:“丞相,可识得此玉?” 杨敞端详许久,摇头道:“陛下所有,自然是美玉。只是杨某不懂金玉之道,不识得此宝来历。” “这方玉乃是楚地所产,与前秦始皇帝所传传国玺同源。当年世宗在世时,曾将此物作为信物交给昌邑先王,许以立为太子。” 听到此处,杨敞已经极为震惊。单单是“与传国玺同源”的说法,就已经足够令人瞠目,更何况天子曾经要立昌邑王为太子,更是他闻所未闻的政坛秘辛。 见杨敞入了神,林默乘胜追击:“当时霍光还只是天子近臣,远远不是如今只手遮天的大司马大将军。昌邑王获得此玉后,世宗皇帝却突然闭宫,不曾再召见昌邑先王。后来直到霍光等人传旨,世宗驾崩五柞宫,立先帝为嗣,昌邑先王才逃奔封国,以修仙炼丹避祸。只可惜大将军终究没有躲过劫难,被人调换了丹药配比,以致丹炉炸膛而死。这玉自然也就传到了当今天子的手中。” “原来如此……”杨敞听这林默转述了昌邑国内的经历,将自己曾经的所见所谓相连,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当年他杨敞身为大将军长史时,霍光尚与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共同辅政,每日也是勤勉理政,不曾有任何逾矩表现。 唯独手下有个叫田延年的小吏,时常神秘兮兮的带着山东方面的消息单独奏对。 起初杨敞只觉得那是大将军关心民情,后来才发现,田延年禀报的频次比一般的吏员要更加规律和频繁,大将军也总是召他单独奏对,连自己这个长史都要避讳。 再后来,大将军将杨敞提拔为搜粟都尉,再而提拔为大司农,而田延年也一步步从一介小吏成为了大将军的心腹。杨敞敏锐的察觉田延年与霍光之间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只是他没想到,田延年的秘密竟然是监视昌邑…… 甚至是,谋害了昌邑王刘髆。 如今算来,田延年成为大将军长史那一年,正好是昌邑王薨逝的年份。 “而且丞相难道没有想过,陛下给发出密信求援后不久便突然驾崩于深宫之中,这会不会是大将军发现了先帝的计划,先下手为强?” 杨敞没有回答,但是林默注意到他在听到先帝死讯后攥紧的拳头。 “先帝……” 杨敞很快收住了情绪,回过神问林默:“林大人,天子今天差你来,不是来说这些陈年旧事给杨某听的?” 林默正色道:“长安最不缺的就是故事,想必丞相也有很多天子不知道的故事。只不过,眼下天子希望我们能共同写一个新的故事,这个故事,不妨叫……平灭霍氏。” 杨敞笑了笑,摆摆手道:“敢问林大人今年贵庚?可达而立?” 林默被他这没来由的一句问蒙了,答道:“在下确实不及而立之年。” “天子呢?杨某没记错,天子尚未元服?” “是,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有为之君。”林默坚持道。 杨敞点头:“是,是,杨某从未敢质疑天子之英武,只是杨某想提醒天子,世宗武皇帝七岁立太子,十六岁继位,在位五十有四,先平窦氏,再罢田蚡,最终执掌乾坤,廓清宇内,立下千秋伟业。世人皆以为世宗外儒内法,实则是不知,他老人家走到最后,靠的还是一个道字。没听过吗,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林默越听越糊涂:“丞相大人有话请直说,林某一介武夫,听不懂。” “流水不争先,争得是滔滔不绝。这个道理,天子要懂啊。” 杨敞将那方宝玉包好,交到林默手中,慨然道:“如今天子年轻,霍光年迈,以天子之细力想要拔霍光之深根,无异于痴人说梦。然霍氏虽大,可是年迈枯朽,大将军更是年过花甲,几入冢中。只要天子忍上三年五载,世殊势异,待大将军离世,再平诸霍,岂不是轻而易举?” 杨敞轻轻的拍了拍林默的肩膀,低声道:“当时杨某,也是这么劝先帝的。只是先帝不听,非要向昌邑和广陵送密诏。” 他说着摇头不止。 事已至此,杨敞算是正式向林默和他背后的天子刘贺承认,自己就是先帝刘弗陵的内应。 林默道:“丞相说的确实是老诚谋国之论。只是大将军不给天子争滔滔不绝的机会。” 杨敞闻言皱眉:“你这是何意?” 林默正色道:“从当前迹象看,霍光意欲用霍氏子孙,顶替刘姓血脉承袭帝位。” “你说什么?!大将军得到了那孩子?!” 杨敞猛然抓住了刘贺。 第181章 相府一会(下) “什么叫得到了孩子?”林默追问。 杨敞脸上闪过一丝懊悔,解释道:“林大人不是说,霍光要拿霍氏子孙顶替龙种?那总是有个龙种落入其手?” “天子继位不足两月,在昌邑又无子嗣,哪里有龙种?在下的意思,是霍光凭空捏造了一个龙种。” 林默和杨敞落座,将霍光如何命田延年进献先帝宫嫔,并在酒中下春药引诱,还有入宫逼迫刘贺立春雪腹中的假“龙种”为太子,以及自己夜探后宫发现的真相一一道来。 当然,他仍是将刘贺的残缺真相予以保留。 杨敞静静的听着林默的讲述,一言不发,待其说完,才开口问道:“所以蔡谊上奏立广陵王世子为太子,是受了林大人驱使?” 林默尴尬一笑道:“在下不过是投石问路。蔡谊反复小人,不足为凭。正是如此,丞相可以安心,此人断不会来抢相位了。” 杨敞苦笑摇头:“杨某这个相位,不坐也罢。只是天子蒙难,杨某身为汉臣,断然没有退缩之理。还有一事,刚刚听林大人所说,椒房宫中并未发现那陈夫人怀孕,也未曾发现婴儿,那大将军想要扶上太子位的子孙,尚在何方?” 林默惆怅道:“这一点,我们遍查宫中底档,就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霍家从大将军到霍禹之女,甚至到那最小的霍成儿我们都查了个遍,就是没有发现那个足以被大将军捧上帝位的孩子在哪。我们甚至都想过会不会是霍光或是霍禹在外面生的野种……” “断然不会。”杨敞连连摆手。“霍氏庞大,若这孩子出身卑贱,莫说顶替皇子登上帝位,就是霍家之内,也断然不从。届时大计不成,霍家先分崩离析,大将军断然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可是如果……在下是说如果,霍光连本族人也骗过呢?”林默试探着问道。 杨敞闭目沉吟许久道:“大将军其人,林大人可有了解?” “愿闻其详。” “大将军这个人,杨某服侍多年,深感其外方而内圆,外刚而内柔。当年上官桀反叛,大将军杀了上官桀全族,唯独对自己外孙女上官皇后法外开恩。当时有些谄媚之徒,一度以为大将军要改立幼女为后,妄想先一步上表立功,全都被大将军论罪罢官。所以,大将军如此重情义之人,怎会随便找一个和外面野女人生的孩子承袭帝位?这个孩子,一定对大将军本人,或者霍氏一脉,意义非凡。” “按照丞相所说,这孩子不是霍氏的嫡孙,就是霍光的嫡子。可是根本不可能啊。”林默惆怅道。 “霍家的嫡孙,未必就是大将军的嫡孙。”杨敞深沉道。“林大人没想过,这霍家还有一脉,贵重远甚于大将军,更是霍氏一脉兴起的根源所在。” “不是霍光一脉,又是霍氏兴盛的根源?”林默挠着头皮深思,突然灵光一闪,不由得喊道: “哎呀,我竟然忘了!丞相说的,是冠军侯霍去病的子孙?!该死该死,这么重要的线索我竟然忽略了!” 杨敞欣慰的点头:“林大人文物双全,智慧过人。杨某也是听林大人说道这霍光一脉没有适合的嫡子嫡孙,才想到冠军侯一脉。当年世宗武皇帝封禅泰山,连太子都不曾携带,偏偏拉着冠军侯之子霍嬗登坛祭拜。冠军侯嫡子霍嬗虽然早夭无子,可是其一脉尚有后人霍山、霍云过继为祀。这样尊贵的血脉,难道不高于他霍光一脉吗?” “霍山……” 杨敞的话激起了林默的记忆深处。虽然这段历史的细节他记不太清,但是他隐约记得,当年读到史书上写,霍光临死前曾为霍去病一脉的子孙求封官爵的事。 如果霍光真的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在拥立子孙为帝这个关键的环节上,他是极有可能拥立兄长霍去病一脉的后代,来报答曾经的知遇和提携之恩的。 各条线索像是疾行的列车一样再次并轨,合拢到一条线上。甚至他穿越的目的本身,也就是寻找霍去病的死因,也很有可能通过这条线达成目的。林默心中的希望之火,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多谢丞相点拨,林默这就去察访冠军侯一脉。只要能找到这孩子,坐实霍光篡位阴谋,陛下有丞相为内援,加之广陵和昌邑为外援,甚至还有天下宗室诸王响应,不愁不能早平霍氏之乱!” “天子圣光烛照,林大人年轻有为,杨某自当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匡扶汉室,再立世宗千秋功勋。只是眼下,陛下和林大人还有一位外援,必须要说动。” 林默一怔,他没想到这朝野上下,除了丞相和广陵王,刘贺还有哪个必须请动的外援。 “丞相所说,是……楚王?御史大夫?还是后将军赵充国?亦或是右将军张安世?” 杨敞摇头道:“这些人虽位高权重,不过都是随风草,两边倒。陛下要找的,是能够兴风之人。” “除了天子和大将军,天下还有比丞相再高之人?!”林默不解。 “有,就是椒房宫中的上官太后。” “太后?!”林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敞要自己去找的,竟然是当时抱在外公怀中小鸟依人的上官太后? “对,就是上官太后。林大人和陛下可曾去找过太后?”杨敞严肃的问道。 林默道:“自然是没有。太后年少,陛下除了在继位大典上行礼,私下未曾走动。她是大将军的外孙女,难道会帮着陛下反霍?” 杨敞道:“太后与大将军有亲是不假,可是一者她毕竟姓上官,不姓霍。再者,大将军亲手杀了太后之母,林大人觉得是外公亲,还是母亲更亲?” 林默沉吟道:“这……” 他曾亲眼见过上官太后对老外公的依赖之情,全然没想过,那个柔弱的女人也会成为自己要拉拢的盟友。 杨敞接着道:“大将军拥立天子继位,说到底,还是得了太后的旨意。无论是当今天子继位,还是将来那个假冒的皇子继位,所依仗者,都是太后的旨意。谁真正掌握了太后,谁就真正掌握了册立天子之权。” “说动太后反霍,这无异于让太后自断臂膀啊!”林默面露难色,尽管他知道杨敞说的有道理,可是从他直观的感受来看,这实在是做不到啊。 “事在人为,林大人没去试过,怎知不可为?”杨敞劝道。“反霍是非常之事,自要非常之人立下非常之功。汉室兴亡,皆在陛下和大人!” 林默和杨敞又谈了些天下兵事和政坛格局,林默只觉得杨敞确实是有大才在身,且为先帝筹谋许久,只是先帝暴毙才无处施展。二人相谈甚欢,大约两个时辰后,林默才告辞出府。 他是接着那座偷偷运送猪羊的马车来出宫的,此刻他走向马车,尽力让自己表现的像一个屠户,可是他的脑子里,想的还是刚刚与丞相谈论的军国大事。 谈话比他预想的顺利。杨敞的身上很明显流露出一股大汉忠臣的气质。林默顺着杨敞的话想,太后确实要去谈,只不过应当先去查霍山,如果能确认那孩子的身份,应当会比空口说更有说服力。 林默上了马车,从相府的后门淡定驶出。正当他绕过相府的正门时,眼睛两边略过的一抹景象,突然揪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辆马车,一辆他和刘贺一起在遇刺那天的掖庭巷口,见过的马车。 “吁~” 他故意放慢了速度,不动声色的用眼睛的余光扫视那马车的深色帷幕。没错,当时那个受伤的刺客,就是倒在这辆马车前。林默自信连那马车的辙印自己都不会记错。 马车上下来两个衣着华丽的人。一个与自己刚刚见过的丞相长子杨忠有几分相似,年龄上看似乎是杨忠的兄弟。 另一个人的面孔,他记忆深刻。 那个人,曾经在前殿与他擦身而过。那个人,曾经在议立新君的秘密朝会上挺身而出。 那个人,是光禄大夫,丙吉。 第182章 霍氏子孙(上) 霍山看了看黄历,今天是个逛妓院的好日子。 其实对他来说,人生中的哪一天都一样。都是一样的花天酒地,一样的纸醉金迷。 没办法,谁让他姓霍呢? 霍去病的霍,也是霍光的霍。 霍山和胞弟霍云的父亲,本是霍光的庶子,因为霍去病仅有的嫡子霍嬗早夭无子,霍光便将自己的庶子过继到兄长名下,承袭香火。 霍山的父亲作为庶子,即便是过继过去也是庶子,是没有资格继承家业的。 冠军侯的爵位,只能随着霍嬗的死,被朝廷收回,永远成为史书上的一个传奇。 不过这并不影响霍光疼爱已经出继的霍山兄弟。 在他们的父亲死后,霍光不仅为他们保留了霍去病一脉的庞大家产,还时赏赐给他们兄弟大量的金钱。 甚至霍光还曾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让他们这一脉,重新获得侯爵。 “大汉可以收回冠军侯爵,但是不能抹去冠军侯一脉的英名。” 这是霍光在一次家宴酒后,对小小年纪的霍山和霍云兄弟,许下的承诺。 那场家宴彻底改变了霍山的命运,更改变了他的世界观。从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头顶着骠骑将军和大将军两家光环,他的口头禅也变成了: “家祖给大汉流了一辈子血,我享受享受怎么了?” 长安少了个冠军侯,多了个浪荡子霍山。 霍光并非不知道他的顽劣不堪,可是出继的儿孙终究不是自己的儿孙。他念在霍去病的份上,对霍山的倒行逆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没招了,便设法为霍山聘了一名公卿之女为妻,希望出身高门大姓的妻子,能够好好管教管教这个放浪形骸的英烈之后。 可是霍山哪里肯听啊,成亲之后的第三天,就把妻子的随身丫鬟按在婚床上强暴了。 妻子痛哭着跑回了娘家,可是娘家本就是把她当做和霍氏联姻的政治资本,这会怎么会为了她个人的幸福出头?没等霍山来接,老岳丈就派了下人把这个苦命女人送回了霍山府上。 看着垂泪不已的妻子,霍山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明白了妻家的软弱,从此更加肆无忌惮。 他的浪荡名声从章台路传到未央宫,无人不晓。 有一次霍光终于气的要对这个侄孙行家法,但是霍山竟然跪在叔祖兼着祖父的面前,说自己这一切的根由都是妻子不能生养,他只好到外面去设法延续祖辈的香火。 那副表情甚至是在说,我霍山对霍氏两门,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今夜,霍山的马车再次驶进了妓馆林立的章台路。 近来,他几乎每日光顾街角的妓馆“洛水春”,里面有个名叫芸娘的女人,一手“玉指柔”的功夫堪比削骨钢刀,一夜过后,他一滴不剩。 “呦,霍军侯来啦!” 老鸨知道霍山最爱听别人吹捧他祖上封侯的功绩,特别是要在中间加上一个“军”字,霍山听在耳中,就跟那“玉指柔”一样受用。 “去,叫芸娘备热水,今天本侯要她伺候沐汤。” 霍山一脸淫笑的踏上了二楼,他包下了二楼最大的客房,取名香芸居,专供自己淫乐。 踏进香芸居,霍山大笑道:“芸娘?人呢?今天本侯从方士那学来个新招式……” 芸娘人没有出现,而是用那一贯温柔销魂的声音,隔着一侧薄纱轻轻道: “水已经备好,军侯先去沐汤,奴婢换身衣服就来服侍。” “还换什么衣服啊,你就一块儿来呗……” 他刚要掀开帷幔,却见芸娘露出娇羞的脸,拉住帷幔道:“哎,军侯要是在我这,就听我的,要不,就回家找你那黄脸的夫人去,让你那干瘪小妾伺候你。去嘛,坐进汤桶里,背对着奴婢,奴婢给你个惊喜。” 霍山已经彻底被这女人拿住,一脸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尖道:“好好,来你这就是听你的。今天你是刀俎,我为鱼肉。速来,速来……你可是愈发会玩了,还惊喜……” 霍山兴奋的一边跑一边除去衣物,迫不及待的钻进了热汤中,殊不知帷幔后的芸娘,正被人捆住手脚,还有一柄利剑卡住咽喉。 捆了她的男人头戴面罩,低声道:“今天的事和你无关,我不为难你。敢多嘴,明天进城的人,都会看见城门洞下挂着你的首级。” 芸娘哭丧着脸连连点头,没有对方许可,她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面罩男用一团绸缎塞住了芸娘的嘴,然后轻轻踏出帷幔。 厅堂中,霍山正坐在硕大的浴盆中,背对着门口,哼唱着极为猥琐的淫词艳曲。他隐约听到了脑后的脚步声,淫笑着问:“小骚货,让本侯看看,什么是你准备的惊……唔!” 他话没说完,一只巨掌猛然按住他头顶,然后不等他喘息,一把将他整个人按进滚烫的热汤中。 热汤猛地灌进霍山的口鼻耳洞,烫的他五内具焚,本能想要呼救,一口热水紧接着又冲进气管,让他不住的在水中猛咳,泪涕横流。 这一通折腾,他胸肺之中已无余气,两脚因为窒息不住的在水面上划动,双手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扣住那袭击之人的手腕。 蒙面男注意到,霍山的右手拇指旁,赫然长着第六只赘指。 多指症在后世因为医学发展逐渐罕见,在古代,倒并不稀奇。 蒙面人回过神,继续压着霍山,无论他如何费力挣扎,就是不肯松懈半分。就在霍山快要接受自己死于洗澡水的那一刻,那只粗臂才将他整个提出水面。 “啊!!!!”霍山大口吸吮着空气,本能想要呼叫。紧接着又是一阵猛按。一连折腾了三次以后,被提出水面的火光还不忘臭骂:“贱人!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啊!!” 他的肩胛骨袭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喊,接着喊。喊大点声,你就能看见剑尖从你胸口刺出来。你真该看看,这是一把多么锋利的剑。”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霍山不敢回头,背着身子向身后的男人求饶。“大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芸娘?” “我想要你。” 蒙面男人再次将霍山按进热汤。这一次,霍山不仅忍受着窒息,还有后背伤口遇水发出的刺痛,逼着他更难憋气。 “啊……” 男人再次将他提出水面,霍山重获新生。 “大侠饶命!饶命!”霍山乞求着,自打出生以后,他就没这么痛哭过,连他父亲的葬礼上都没有。 “本侠最看不惯你这种人,置家中妻小于不顾,在外面眠花宿柳。男人的名声,就是被你这种人败坏的。今天本侠替天行道。” 浴盆中的水已经被霍山的血染成淡红色,霍山忍着剧痛哀求:“大侠误会了,误会了!我,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不是男人?” 蒙面男拿他打趣。 “不是!!!大侠为民除害,专治不顾妻小的浪荡子,在下佩服!只是我那正妻,不过是她父亲想要一个侯爵之位,才与我叔祖结成姻亲。我也不想耽误我那正妻,我,我也是受害之人啊!” “呦呵,还挺会演,脱光了跑妓馆受害来了?我听说你不仅奸污了你夫人的丫鬟,还用柳条抽打你夫人,抽的哪啊?是这?还是这?” 蒙面男问着,剑尖从霍山的背和手臂划过,留下一道道血痕。 “你这么喜欢别人称你军候,要不我在你背后,刻个字。嗯,就刻个骠骑将军列传,才几百字,很快。” “几百字?!”霍山惊呼:“大侠还是给个痛快!” “痛快死法你也配?糟蹋人家黄花闺女时候你痛快了?打骂妻小的时候痛快了?!” 霍山疼痛难忍,可是他记得蒙面人刚才不许叫喊的警告,只得双手捂嘴,痛苦解释道:“我……我知道错了,原来亲家的兄弟!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蒙面男脸色一沉,心想自己这无意中形同于给无辜之人招祸,便改口道:“什么亲家兄弟,我说了,本侠这是路见不平。你说你与夫人无感情,那又逼着人家怀胎十月干什么?生下了子嗣,不想着为人父要以身作则,还在此地荒淫忘本?你不觉得愧对先祖,愧对子孙吗?” 霍山痛哭道:“我愧对祖宗,愧对子孙……不对啊,大侠,我……我哪有子嗣啊!” “什么?!” 蒙面男薅住他的发髻,眼神如刀的瞪着他问道:“你说你没有子嗣?骗我?每一次我出手,都会听见这样的谎话。对于这种人,我通常是先杀后审。” “不不!”霍山摇晃着长着赘指的右手,指着自己喊道:“我有病,不能生!” 蒙面男笑出了声,他心中暗笑,怎么这大汉朝的男人都有点毛病,从皇帝到侯爵,抢着说自己不行? “放屁。” 说完,蒙面男一剑刺进汤桶,霍山本能的一个机灵。 ------------------------------------- ps关于霍去病的后人,《史记》和《汉书》中都明确霍嬗为霍去病之子,承袭冠军侯。《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说:【元封元年,嬗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可知霍嬗死时,膝下绝对没有嫡子可以承袭爵位。同时,《汉书》有多处记载,霍山、霍云为霍去病之孙。 这里就有一个小疑问,就是霍山、霍云并非霍嬗之子,同时又是霍去病之孙,那么他们的生父是谁? 历史没有记载他们父亲的名字,合理的解释应该有两个,要么是霍去病的庶子,要么就是霍光为霍去病一脉过继的孩子,但肯定的是,即便是过继,霍山霍云也不是过继到霍嬗名下,只能是他们的父亲过继到霍去病名下。 这里作者没有查到公论,但是从作者读史的浅薄见解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如果霍山之父是霍去病庶子,在霍嬗死于汉武帝一朝的前提下,宠爱霍去病的汉武帝,断然不会从霍去病后人手中收回冠军侯爵位,而且历史上也存在汉朝诸侯王庶子经过朝廷批准承袭爵位的记录。 所以,作者采用霍山的父亲是过继到霍去病名下的说法。至于其本源,在没有明确记载的情况下,加之历史上霍光死前为霍山求封的记载,还有本文的剧情走向,我采取霍山之父是霍光庶子的假设。 至于证据嘛,你等我坐千机卵穿越回去找找,上次穿越忘带回来了。 钦此,盖戳。 第183章 霍氏子孙(下) 林默还是从市井的传言中听说霍山的劣迹的。 从丞相府出来,他目睹了丞相次子杨恽带着光禄大夫丙吉匆忙从那辆深色马车上下来。 他记得那辆马车,是刘贺即位大典上,那个在幕后操纵刺客的主谋的座驾。 天下深色马车何其多,尽管那独一无二的面料令他印象深刻,可是林默还是秉承严谨的精神,前往市井之中寻找同款的帷幕。 找了一路,他没看见同款的帷幕,到是听到了很多关于霍山的流言。 在百姓口中,霍山就是一个淫荡的笑话,是霍式一脉光辉形象上,一颗散发着石楠花刺鼻异味的污点。 今天正好是霍山摆脱护卫前往妓馆风流的日子,午时刚过,洛水春的鸨母便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生怕别人不知道洛水春是上流人物都看得上的宝地。 寻找霍家“假太子”是当前摆在首位的事情。不论丙吉为何会坐上那马车,好不容易乔庄出宫的林默,不能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于是他将货车停在巷子深处,用厚布裹住面颊,一个翻身潜入洛水春的阁楼。 起初,芸娘还以为他是前来白嫖的穷淫棍,可是当林默亮出腰间利刃——真的利刃,芸娘才知道,自己遇上的是一个猛鬼,凶鬼,索命鬼。 ------------------------------------- 拷问中,林默一剑刺入水中,正正扎在霍山两腿之间距离那团软肉只有一寸之处。 一股腥臊的黄汤从桶底涌上水面。 霍山吓尿了。 “你骗得了我,骗不了我手中剑。” 隔着面罩,林默的威胁声更显低沉,更显阴狠毒辣。 “噢噢噢……不敢啊,大侠,霍某人没有一句假话。”霍山两眼泪流不止,啜泣着苦求林默刀下留肉。 “我问你答。你说你没有子嗣?为何坊间都说你半年前刚办过喜宴,你那妻子还挺着孕腹出来见客?” 霍山哭道:“半年前是有,都怪我那贱妇……” 贱妇二字出口,林默一剑扎进他大腿,痛得霍山连连哭嚎。 “嚯,今天霍军侯这动静可不小啊。” 楼下进出的男女们听到霍山的喊声,还以为楼上是怎样一番狼狈的“肉搏战”,不由得哄堂大笑。 楼下的笑声越响,楼上的霍山哭的越凄凉。 “我说过,接着喊,看看你能挺过几刀。就凭你这杂种,也敢称呼你那高门大姓的夫人为贱妇?接着说,再胡说八道,小心你那第三条腿。” 霍山痛哭着摇晃着六指:“我错了,错了……当日我那夫人确实身怀六甲,我也是一高兴,就设宴款待那些狐朋狗友,盼着能从他们身上捞些礼金。可是我酒后一胡说,惹得夫人不悦,竟然一气之下寻了短见,后来她人虽救活,可是孩子也没保住。” “你说了什么,能令她如此决绝?”林默催问。 霍山一脸苦相,艰难的抬起汤桶中的右腿,指着右膝上一处殷红的斑痕道:“这个,我腿根还有好几处,时常瘙痒,还会溃烂流脓。郎中说,凡是我沾染过的女人都会得此病症,生下来的孩子也……” “够了!” 林默大喝一声,将佩剑从混杂了霍山脏血的污汤中连忙抽出,猛地甩干上面的残汁,生怕玷污了这把忠贞之剑。 “你的弟弟霍云,也是你这班肮脏无耻之辈吗?”林默冷若冰霜的问道。 “他还小,连女人都没摸过。上次我带他来风流,吓得他当天就发了热症……” 霍山恳求着林默道:“大侠,我真的知错了。回去后我肯定好好待夫人,再不来此地花天酒地!” 林默看了一眼霍山,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知道的答案,再在这里多呆一刻,他都觉得脏了自己的眼睛。当下他心中一转,已经有了惩罚霍山的决定。 “你这贱种,发出誓言不怕脏了老天的耳朵吗?你不必骗我,我行走江湖,历来的规矩,不是要人命,而是见血见心。” “见血见心?”霍山怅惘道:“大侠,今日见我的血还少吗?” “想想你那苦命的夫人,你觉得多吗?”林默没有露出那充满杀意的笑容,可是霍山仿佛看到了他嘴角的弯刀。 “我要留下你身上一件信物。我看你这赘指不错,老天保你,去了一指,留下十指,让你和常人一样,正好改过自新。” 林默剑尖直指霍山手掌拇指。 “不不!”出乎意料,霍山竟然将那手指护在胸口。“这是我们霍家祖传之症。从老祖那就传下来的,算命的说是麒麟爪,霍式一脉的嫡系都有……” “放屁,冠军侯什么时候有过这种病?!”林默不耐烦的吼道。 “真的,我不敢骗大侠啊。冠军侯是老太公和卫氏所生,自然没有,我们这一脉,连大将军都有啊。大侠不能砍啊,要不……大侠割去我小指,或是脚趾!” 林默隐约想起,王吉曾在宫中底档中查到过,霍光侍奉汉武帝前,曾因为隐疾被武帝所恶,后来还是霍去病亲手医好。 而自己曾亲眼见过,霍光十指健全。 看来当年霍去病所治的病症,就是这个异于常人的六指。 “霍家人?你只盼着留下赘指,霍光一脉还认你,将来好抱着这棵大树。可是你忘了,骠骑将军是何等英勇英烈之人,怎能让你这种人承袭爵位,污了我大汉冠军侯的威名?好,你不是要留下这根赘指吗?我看在冠军侯当年封狼居胥,驱逐胡虏的份上留你这指头。” “多谢大侠,多谢大侠!”霍山一个劲往污汤里面磕头,溅起满地血污。 “别急,我说过,见血见心。你既然留手指,那就断了你那污根,免得你再去沾染别家女子。” “多谢大侠……不!” 霍山还没明白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林默拽着头发从澡盆中一把揪出。他双手本能的去护住头皮,却不防下身一道寒光闪过。 “沾了你的血,脏了我的剑。” 林默甩尽剑上污泥,想要就此离去,突然听到不远处芸娘的哭声。 他走回去,只见芸娘身体被绑,可是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霍山,热泪之中,瞳孔里燃烧一团火。 林默轻轻将芸娘口中的布团摘下,芸娘虽然流着泪花,但是没有哭喊,而是怒火中烧的瞪着霍山。 “姓霍的!你害了老娘一辈子!” 霍山倒在血泊中,两手护着裆部痛苦万状,回骂道:“你个千人捅万人啐的贱婢,还不快叫人救我!!!” 林默轻轻将芸娘的手脚的绑束解开,女人起身扑向梳妆台,抄起一柄细细的剪刀。 林默知道,芸娘的刀锋不是刺向自己的。 他轻轻翻下了阁楼的窗户,身后的灯火剪影中,霍山被开膛破肚,连一声哀嚎都没再发出。 星夜下,林默扬天叹气,心想自己与其说是替天行道,莫不如说是替冠军侯正名。 也许芸娘的做法才是对的,很多人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但他们早就该死。 第184章 张安献计 清晨,林默混在往宫中运送瓜果菜蔬的车队中,从没人处翻墙越瓦,回到了温室殿。 王吉守在刘贺的床前,靠着床沿打鼾。刘贺披头散发的蜷缩在床角,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林默轻轻踏过二人身边,临行至门口,侧里猛然刺出一把剑横在他面前。 “张师傅,一夜没睡吗?”林默笑着回头。 “人上了岁数,觉浅。” 精神抖擞的张安收回了细剑。这一下,他和林默算是扯平了。 林默望向酣睡的二人,问张安道:“张师傅,你的那些弟子,还适应宫中生活吗?” 张安道:“适应,当然适应。每天烹羊宰牛,不比在昌邑快活?只不过这样耗下去,恐怕迟则生变。” “迟则生变?”林默很少见到沉默似木桩的张安脸上闪现过如此愁容。“张师傅是担心门外的侍卫?” 张安冷笑道:“一群鼠辈,早几十年,我能让他们寸步不近剑围。我担心的,是陛下的心气。” “张师傅是担心,陛下会妥协?” 张安沉着脸道:“世间之事,但凡属人为,都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我刚进宫中,能看出陛下的眉宇间一脸急迫之情,似乎与霍光的决裂就在眼前。而这几日,我观陛下脸上渐生疲惫之色。就像是豹子猎鹿,林大人见过吗?” 林默道:“那是何种样子?” 张安道:“鹿若是全力狂奔,未必不能甩开猎豹。可是猎豹知道那鹿以速取胜,索性先不发力,只是远远看着那鹿的影子。待鹿儿跑累了,停下来辨认方向,它再奋力追逐,一击扑倒。如今陛下就是那鹿,霍光就是豹子。豹子猎鹿,拼的就是一个心气。你们在此地查东查西,徒耗士气,难道是想着和霍光一五一十坐而论道吗?” 林默解释道:“张师傅此言差矣。霍光所依仗者,权也。而霍式之权,皆来自托孤之职。只要我们能证明霍光非但无托孤之权,甚至还有篡汉之心,那时掌握了天下民心,名正言顺,朝野合力,便能再造汉室中兴。” 张安摇头:“掌握民心?我只见过活生生的民,没见过什么民心。民心能抵几营羽林卫?自从武皇帝以来,天下尊儒奉孔。那孔夫子讲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如今陛下在位,一句话让霍光退位,霍光若应了,自然兵不血刃,霍光若不应,就是公然抗旨反叛,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名正言顺吗?” “这……”林默被张安反驳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从他知道的历史看,刘贺别说让霍光死,就是现在霍光还没废了刘贺,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张安接着说道:“林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陛下甫立,乘新君之威,一言可平乱。而若是你们陷入案牍和细节之中,让霍光一党执掌了天下兵马人事,那才是为时晚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八个字,张师傅从哪里听来的?” 林默这才发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八个字,像是一道魔咒,未央宫的刺客说过,御史大夫蔡谊说过,大将军心腹田延年说过,丞相杨敞说过,甚至连大将军霍光本人都说过。 每个人似乎都在面对着乱,每个人似乎都要平乱。 “林大人切莫小瞧了张安。《太史公书》虽被封禁,可是抄本早已流传天下,张某可是仔细拜读过的。书里面这两句话,张安一直记得清楚。张某还记得,书中讲当年鸿门宴,霸王项羽就是当断不断,才让高祖成了帝业。如今相同的机会摆在陛下面前,切不可错失良机。林大人是陛下深信之人,不妨建议陛下召霍光觐见,我等埋伏于大殿两侧。只要霍光现身,定让他有来无回,命丧于此……” “不可!”张安话没说完,被身后醒来的刘贺打断。 “陛下!” 张安和林默见刘贺起身,一齐行礼。刘贺让二人免礼,扶着老张安道:“张师傅放心,朕对霍光有杀父之仇,断然不会妥协,更不会遗忘。鸿门宴之计看似果决,可是那霍光行事历来小心,即便真的将他乱刀杀死在这未央宫中,他的子嗣、女婿如今都执掌兵权,定会反杀入宫。那时候朕残害忠良之名坐实,霍式篡汉,可就是占了先机了。” 林默见老张安面露失望之色,念及他年岁已大,在旁说道:“不过张师傅之计,关键时刻也能破釜沉舟。真到了兵戎相见的一天,还是要照着张师傅这法子办,才能掌握主动。” “那是自然。”刘贺心领神会,拍了拍张安的臂膀以示鼓励,转头便催促仍旧睡眼惺忪的王吉去和众昌邑弟子准备食物。 年轻的皇帝将林默引进寝室,低声问起昨日与丞相杨敞联系的结果。 林默将杨敞关于调查霍去病一脉还有争取太后支持的建议说了,并将自己如何拷问霍山的经过如实道来。 刘贺本来听到他与杨敞的谈话,脸上还有一丝忧虑,可是在听到林默如何折磨那个不知羞耻的霍山,还有最后让芸娘完成绝杀的经过后,大叫了一声“好”。 “霍光老儿,整日构陷朕的荒淫罪名,甚至不惜牺牲先帝宫嫔,逼着朕败坏纲常!林兄对这霍山,可算得上是恶有恶报!将来有一天朕扳倒了霍氏,定要让他们每个人都像霍山这般!” 林默道:“臣对霍山如此,乃是因为臣自诩是替天行道的游侠,非如此不能掩人耳目,以防消息走漏,威胁陛下。至于后面纵容芸娘动手,全是当时义愤之举。陛下平定霍式之乱后,还需依照大汉律令惩罚有罪,无辜之人最好不要株连。陛下推翻霍光,不是为了成为霍光,更不应当远甚于霍光。” 刘贺点头道:“这点林兄放心。朕不像霍光,能手刃亲生女儿那般凶残。对于无辜之人,朕当然不会株连,霍式一族但凡有功之人,朕还会重重有赏。先不说以后,就说眼下,既然霍山和霍云没有子嗣,那么霍光手中的婴儿,应当还是在他霍光一脉。可是查访不得,林兄觉得,该如何是好?” 林默为此也是思虑了一夜:“那个孩子的确掩藏的太过神秘,我们一时难以发现。我看不妨先去试试太后那边的口风。如果太后真的能站到陛下这一侧,那么太后一定能帮我们问出孩子的下落。” “好,事不宜迟,用了早饭,我们便去椒房宫给太后请安!说起来,朕自即位后,还没有再去拜见过太后。别看她年岁小,可是算起来,朕还得称呼她一声母后。” 第185章 大将军的慷慨 午后,大将军霍光坐在书房中,望着墙角的一颗嫩草发呆。 霍光本以为自己的闯宫会引起少年天子的过激反应,但他并没有等到预想中的报复。 刘贺比他预想的,甚至比先帝,都要显得老实许多。 霍光不由得想起先帝刘弗陵,那个他几乎算得上是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以为自己十几年如一日的观察,已经看透了那个儒雅的少年天子,可是没想到,刘弗陵却险些将他掀下权力宝座。 就像是这棵小草,任坚石围堵,人力欺压,终究还是冒出头。 这一次,如果刘贺还想做小草,那他就是除草工。 下首的田延年轻抿着雨后新茶,眼睛悄悄打量着霍光的表情。 “大将军,朝臣们商议了新天子的年号,还请大将军定夺。” 田延年总是如此,在摸不清大将军脾气的情况下,先抛出一件不轻不重的政事,窥探大将军的口风。 “新天子登基已经月余,不能还用先帝的元平年号。他们想了什么年号?” 霍光翘首,显然对这个议题很感兴趣。 田延年将一张写着篆字的纸条轻轻递到大将军面前,霍光定睛望去,上面赫然写着【元正】二字。 “元正……作何解?”霍光面无表情的问道。 田延年答道:“自武皇帝始,我朝始建年号。这个元字,乃是群臣颂天子有贤君之风。至于元正,则是群臣念在天子乃诸侯即位,应以正字正名分、正大义。” 霍光仍旧一脸漠然。 “元正……难道群臣觉得,陛下得位不正?还是想要影射朝政不正,误入歧途?” 霍光的问话语调不高,但在田延年听来,却如惊雷炸响。 年号,以天子为用,但实际上,却未必一定要用来形容天子。就比如先帝的元平年号,实际上就有歌颂霍光平定上官桀之乱的意思。 至于这个元正,如果用来形容刘贺,也许还算的上贴切,但是在霍光听来,就是在讽刺他行事不正,亦或者说,是在讽刺他无比重视的“新太子”,不是刘氏正统。 没等霍光说下去,田延年立刻胸怀中拿出另外一张纸条,恭敬的双手捧到霍光面前。 “这是何物?”霍光问道。 其实从拿到那个【元正】的年号时,田延年就已经预感到,这个儒生们绞尽脑汁想出的雅号,也许正会触动霍光的逆鳞。这些自以为是的儒生以为念过几卷书,就掌握了话语权,天天叫嚷什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殊不知在当权者心中,他们不过是一支笔。 笔,是不能有任何想法的。它只能表达执笔人的想法。 “大将军,这是延年起草的年号,还请大将军审阅。” 霍光拿起第二张纸条,上面的字,换成了两个稚嫩的童书: 【启泰】。 “这笔法,不像子宾(田延年字子宾)你的笔迹啊。”霍光被这稚嫩笔法逗得呵呵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笑,就证明喜欢。田延年当下就有了底气。 “启者,开也。泰者,康也。臣的意思是,大将军辅弼幼主,再启盛世,保千秋基业国祚绵长。这是臣幼子手书。” 田延年自己都不由得感叹自己的聪敏机巧。这幼主二字,既可以指刘贺,更可以指那尚在襁褓中的新太子。 至于选择让自己的孩子题写,则是为了加深这个年号和新太子的联系,讨霍光的欢心。 果然,霍光听罢,哈哈大笑。 “启泰好,甚好,甚好!告诉他们,新年号就用启泰,去奏报天子。子宾啊,这些年,也就你最懂老夫心思。将来辅弼幼主,也少不得你啊。” 田延年连忙行礼:“臣田延年当肝脑涂地,以报大将军知遇之恩!” 霍光连连摆手,让田延年起身。二人主从多年,彼此都知道对方所求所念,一切早已不需言语表达。 “对了子宾,这些天温室殿那边有何动静?”霍光问起刘贺的近况。 “天子……”田延年有些踌躇,他整理了下语言,答道:“自从册立陈夫人后,往温室殿送宫嫔之事就停了,以免横生枝节。” 这是只有霍光和田延年二人才能听懂的对话。田延年的意思,是如果再送宫女,一旦再被刘贺宠幸,怀上龙种,不免会影响陈夫人“腹中”的孩子。 他们的计划里,新太子不能有任何竞争者。 霍光道:“你做的对。这个时候,是该小心些。天子在昌邑时就是个浪荡子,禀性难移。他那些宾客还算安分?” “宾客?”田延年一愣,随机点头:“大将军说的可是昌邑来的乐师?” 霍光呵呵一笑:“乐师?子宾没看见他们手上的茧?他们握剑的日子比拨弦的时候长多了。” 田延年点头答道:“确实,大将军如此说,到是明晰了些。近日来,天子情绪尚佳,除了整日紧闭宫门听乐师们奏乐外,如今天子还会将从昌邑买来的活猪活羊驱赶到庭院中,模拟狩猎。” “模拟狩猎?他们哪来的弓弩刀剑?”霍光警觉起来。 “哦,只是向羽林卫借的钝刀和猎弓。羽林卫每日清点,绝无一件丢失。”田延年顿了顿,接着道:“还有,天子近来有几次想要出宫,说是温室殿中和庭院憋闷难忍。” “你们让他出去了?” “不敢!臣让侍卫回话,说是刺客尚未落网,宫中人心不稳,回绝了。” 霍光摇头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温室殿不是诏狱,天子更不是囚徒。传令下去,找些野猪,拔去獠牙,送去温室殿供天子围猎。再给天子配备车马,未央宫中任他驰骋,宫卫随行护卫便可。” “椒房宫也能去吗?”田延年小心询问。 “椒房宫……”霍光沉吟了片刻。“就说太后还年轻,要避嫌。椒房宫周围百步之内,不,两百步,任何人不得靠近。天子也不得例外。” 田延年应承着,他已经从霍光的语气中听出了老人家对小天子的宽容。说不准他们将会迎来一段和睦的蜜月期。 尽管在计划中,这段蜜月期会很短。 本来事情谈完,田延年应当告退,但是他有意无意的提到:“说起刺客,大将军,眼下宫中刺客和即位大典的刺客一案,似乎迟迟没有进展。长安城已经戒严两月,这样下去,人心惶惶啊。” 一切说的若无其事,就像是飘飘落叶中刺出的一支无声利箭。 奉命追查刺客的,是右将军张安世。他已经沉默很久了。 田延年看中的下一个进身之阶,就是右将军的职位。杨敞是大将军的亲信出身,他不奢望一举取而代之。但是右将军这个横跨军政两界的职位,却对他很有吸引力。 霍光没有当过一天丞相,却足以掌握朝局。 田延年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对他说,你也行。 抬轿子的人都想坐轿子,此理千古不变。 霍光点头:“是不能这样下去。子宾,你觉得,刺客主谋是谁?” 田延年所答非所问的回道:“延年不在乎他们是谁,但延年想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做?” “你说……他们?”霍光幽幽问道。 第186章 野猪与天子 “嘿!怎么又射中了?!” 刘贺气愤的将雕花弓丢到一旁,别人都是为了射不中而懊恼,可他却因为一箭射中羊头烦躁不已。 “陛下一箭射中羊头,箭术堪比当年的李广将军啊。”王吉隔断了奄奄一息的羔羊喉管,为今晚又能喝羊汤而庆幸。 “去去去……”刘贺不耐烦的将王吉轰走,坐到台阶之上,转头低声对林默埋怨着:“林兄,你说这些猪样怎么就不知道往宫外跑呢?每一次这些猪样都是跑出大殿没几步就跌倒。你那计策虽好,可是无用武之地啊。” 林默也是无奈的坐下。如今温室殿中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弓弩和刀剑,这些猪样本已不必再从宫外采买。与此同时,刘贺和林默也苦于想去拉拢上官皇后却出不了殿门的机会。 由此,林默计从心头起,让刘贺假装追逐猪样,趁机冲出温室殿,冲进椒房宫中。 只不过这些猪样实在是太过疲弱,放出笼子没有几部,就气喘吁吁的停在原地,仿佛是在乞求刘贺给个痛快。 就在君臣二人惆怅之时,田延年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停在温室殿的宫门前。 “臣田延年参见陛下。” 田延年对刘贺恭敬行礼,似乎闯宫门立太子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样。 刘贺和林默连忙起身,身后张安已经带人围了过来。 “别动!田大人不是来伤害陛下的,不要打草惊蛇。”林默连忙起身按住众人。 昌邑死士们闻言停住脚步,张安一挥手,全都藏到宫门内,只留下少部分继续弹奏不停歇的乐章。 台阶上,刘贺除了林默再无依靠。 “林兄,你确定他们不是来杀了朕扶那个假太子即位的?” “杀人还带着礼物,那也未免太客气了。” 林默抬了抬下巴,提醒刘贺不要慌,田延年身后的不是甲士,而是满载牲畜的车队。 刘贺长舒了一口气,可还是用不服输的口气问道: “田卿,怎么,大将军等不及了吗?” 田延年来时心中想着霍光的话,正好想看一看那些昌邑乐师的身手,故意没有让卫兵禀报,就是想看看这些乐师会不会在情急之下拿起刀剑。如今他看到宫门前只有林默和刘贺两个人,心中的石头也不由得落了地。 原来大将军也会看错人。 “陛下说笑了。大将军听说陛下近来喜好围猎,特遣臣送来野猪二十头,供陛下田猎。” 他一挥手,身后的卫士们将一只只硕大的野猪笼子抬进了庭院。 富丽堂皇的温室殿,瞬间被野猪的嚎叫声和腥臭味浸染,再加上那些病怏怏的猪样,皇帝寝宫直接成了农贸市场。 “陛下,好猪!”王吉凑近了野猪笼叫嚷着。 “放屁!再胡说朕拔了你的舌头!”刘贺训斥着王吉,可是他的眼睛也彻底被这些矫健的黑猪吸引。 多年的围猎经验告诉他,这些野猪都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色,别看在笼子里只能哀嚎,只要这笼子松动一个细缝,它们就能一头撞出生天。 “大将军有心了,田卿替朕好好致谢,改天,朕要用这些野猪的肉,设宴款待大将军。”刘贺一笑泯恩仇,也显得不计前嫌。 田延年笑道:“大将军听说陛下憋闷,不仅命人抓了野猪,还命臣送来天子舆车一架。陛下憋闷了,可让门口这些卫兵护送,在宫内巡游解闷。” 此言一出,刘贺和林默虽未明说,心里早就抚掌大笑。可是田延年就像是看出了他们的心声,接着道:“只是这猪在放出前,务必拔去獠牙。还有马车畅行宫内,唯独椒房宫是太后居所,陛下还是不要近前,免得传出闲话,有损陛下圣名……” 话没说完,只见刘贺取过弓箭,大手一挥喊道:“放只野猪出来!朕要看看它和田大人孰快!” “啊?!”田延年脸色苍白的失声大叫,不远处一只黑猪已经对他虎视眈眈起来。 野猪摇晃着脑袋,口中发出“哼——哼——”的咆哮,两只獠牙像是高举的双刀,狰狞的冲向敌人。 “陛下!先拔獠牙啊!” 田延年下意识的闪躲,袍带飘摇仿佛对野猪的勾引与挑衅,那猛兽口中喷出热气宛若怒火,猛地奔向田延年。 慌张的大司农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拔腿就跑。身后的野猪也极为配合,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田延年的屁股往前冲。 刘贺站在台阶上看着狼狈的敌人,不由得大笑起来。 “林兄你看,田大人鞋都跑掉了!” 田延年气喘吁吁的狂奔着,直到冲到一棵老树下,跳起双手勾住树枝,像是受惊的猴子一样仓皇跳上了树,扭头冲着宫门外同样笑的前仰后合的围观侍卫们吼道: “都傻站着看戏吗?!还不快诛杀凶兽!!我要是有个好歹,你们大将军诛杀你们全族!!” 侍卫们哪里见过大人物如此狼狈,本想就这么袖手旁观下去。可是田延年这一声叫喊,让他们想起自己戍卫宫禁的职责,一起横戟上前,将那野猪团团围住,乱刃砍死。 温室殿的庭院内,堂堂大司农抱树哀嚎,树根处一群侍卫对着一只野猪如临大敌。那无辜的野猪没有坚持多久,就在大汉朝最为精锐武士们的镇压下停止了咆哮。 刘贺望着这一副略显荒诞的场景,脸上的笑容慢慢平复。他甚至觉得自己会不会也会像那野猪一般,死在温室殿的角落? “陛下,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当然是准备说服太后的话。” 刘贺身边,林默同样望着野猪死去的惨状,嘴角却露出了自信的微笑。 ------------------------------------- 田延年与野猪的闹剧草草结束。温室殿中经历了相安无事的一夜。 翌日清晨,刘贺招摇的穿上了只有大典才会穿的天子朝服,头戴祖先御驾亲征的翎盔,出现在了温室殿的台阶前。 “众将士听令!” 皇帝身后,腰别笙箫,背插鼓槌的昌邑“乐师”们扮作随君出征的大将,发出有气无力的“喏”喊声。 门外守卫的重甲护卫们不由得被这喧闹声吸引,纷纷扭头围观。 “嘿,小皇帝这是干嘛?带着一帮弹弦大军,要亲征野猪?” “嘘,看着呗,站岗又不能干别的。哎,你别说,小皇帝这一身到是气派,就是身边那些人,怎么看着跟倡优似的?这昌邑的男人不行啊……” “嘿,尤其是那个白头发的老头,一会你们说他会不会被野猪先挑了肠子?” “哎,你们几个,快来看看,天子耍活宝,见过吗?” 侍卫们聚拢过来,叽叽喳喳的对刘贺品头论足。 很明显,这些忠于霍光的武夫,心里根本没有将刘贺当做效忠的天子,甚至没有拿正眼瞧过这个坐在帝位上的男人。 大将军的傀儡罢了,不过是个毛没长长的小子。不少人心中如是想。 刘贺早就知道这一点,他还知道,这些人很快将会付出代价。 天子十分浮夸的扶了扶自己的头盔,挥动起一面粗糙的令旗,冲着台阶下大喊:“将士们!随朕擒杀敌酋,得酋首者赏赐千金,封万户侯!” 说着,他大步迈出,却一脚踩空,狼狈的摔倒在台阶上。 “噗……”侍卫们不由得发出一声哄笑。 张安连忙将刘贺扶起,不甘的低声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贱?让老臣带人杀出去,这些鼠辈谁能阻拦?” 刘贺目视前方,浮夸的摆正头盔,轻声道:“张师傅,这算不得什么。林兄说得对,朕要图长久,不可蛮干。” 天子承受着旁观者们的嘲笑目光,仿佛聚光灯下的小丑。 王吉站在一只铁笼前,在众人注视下,将一只最为瘦小的野猪放出了牢笼。 “嚯!小皇帝可以啊,竟然不拔野猪獠牙?有意思啊……快下注,三百钱,我赌野猪赢。” “五百钱,等那个白头发老头先死!” “哎,八百前,就赌天子挂彩!” 随着刘贺的动作愈发浮夸,侍卫们的嘲笑愈发肆无忌惮。昌邑男儿们全都攥紧了拳头,忍受着此生难忘的奇耻大辱。 刘贺踏上了霍光送来的崭新马车,张安亲自驱动马车与那只狂奔而来的野猪发起了冲锋。 一出好戏即将上演。 侍卫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刘贺吸引,全然没注意,今天天子的身边,没有跟着那位形影不离的林大人。 好戏开始,刘贺与野猪开始了追逐。林默也从角落里悄悄潜行至其他十几只野猪的铁笼旁。 哗啦哗啦…… 猪笼上的铁链被林默一个个解开,真正的主角们,即将闪亮登场。 第187章 猪!猪!猪! “猪!猪!猪!” 野猪狂奔向毫无准备的侍卫们,像是一道黑色的巨浪席卷人群。 本想看着刘贺出糗的侍卫们万万没想到,才一眨眼的功夫,自己就成了猎物。 低端的猎物,总自以为是高明的猎手。 他们哪里知道,昨天林默见到这些壮硕的野猪时,心里早就想好了今天的剧本。 林默亲手解开了束缚野猪的牢笼,而野猪则会撞开锁住温室殿的牢笼。 “冲啊!随朕杀猪,杀猪……杀敌,杀敌!” 人声喧嚣,刘贺的喊声愈发狂猎。 野猪冲入人群,现场乱作一团。 锐利的獠牙如尖刀一般刺入侍卫们的胸甲。他们并没有表现出预想中的勇气和勇敢,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他们表现的并不比自己嘲笑的刘贺强悍多少。 咆哮声,呼救声,脚步声,撞击声,在温室殿的台阶下此起彼伏。 奔逃的士兵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彼此的头盔在剧烈撞击下发出沉重的闷响,如鳞甲片擦过同伴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冲啊!” 刘贺高声喊叫着,马车上的老张安奋力抽动马匹,在人群中急速飞驰。 如果逃窜的侍卫们还有机会再看一眼刘贺,他们会发现天子的脸上有着和刚刚完全不同的表情。 那是得意的微笑。 计划通。 野猪为他们赢得了去寻找太后的机会。 天子的舆车在温室殿门口划出一道深深的车辙印,张安猛拉缰绳,在人群中突然转向! 这不是在追逐野猪,更不是在躲避骚乱。 刘贺这是在迎着骚乱向前冲,他要冲出温室殿。 “林兄!抓住朕!” 慌乱中,林默快步跑到马车前,刘贺一眼看出他,弯腰身手拉住了林默的手臂,将他奋力拉到了马车之上。 “驾!” 皮鞭抽打在辕马上,发出清脆“啪!啪!”脆响。张安不顾一切的驾驶着马车冲上了未央宫的长长甬道,途经之处,宫人纷纷避让。温室殿野猪出笼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未央宫的每个角落。 马车像是射出的箭一样,直奔椒房宫的方向。 “停下!” 椒房宫百步之外,森严的羽林卫岗哨发现了张安驾驶的马车。 “宫中严禁纵马驰骋!何人如此大胆,妄图行刺吗?” 岗哨里的侍卫们大声警告着,可是张安两耳不闻,依旧纵马扬鞭,眼神坚定毫无动摇。 “停下!再不停就放箭了!” 张安眼神冷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从马车的形制和样式上看,岗哨里的守卫们其实早就看出了这马车只有天子才能乘坐。虽然他们知道刘贺这个所谓的天子,不过是大将军的一个傀儡,可是当皇帝威仪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些侍卫的内心还是有些胆怯的。 岗哨处,十几个侍卫已经横戟林立,对迎面疾驰儿来的天子车架严阵以待。 “停下!” 哨兵最后一次威胁着张安停下,在对方不为所动后,哨兵无奈的挽弓射向了天子车架。 噔! 羽箭飞落张安身边,箭镞没入车辕。张安面无惧色,更使劲的抽动马鞭。 噔! 又是一箭,射中张安手中马鞭,竟然将空中扬起的马鞭拦腰射断。 张安抬眼,用极其凶狠的眼神瞪了一眼岗哨上狙击的哨兵。 哨兵干咽了一口,射鞭是他苦练多年一项绝活,以往战场上与羌胡作战时都能令对方胆寒,唯独今天,张安毫无惧色,甚至面露怒色。 这种怒色,在战场上往往被解读为杀意。 他从未见过如此强悍之人。 可是张安就算是再恐怖,也恐怖不过大将军霍光。这些椒房宫的侍卫,都是跟随过大将军多年的可靠之人。大将军给他们下达了任何人不能靠近椒房宫的命令,他们定会不顾一切的达成使命。 即便要堵上大不敬之罪,也在所不惜。 哨兵手心冒汗,他犹豫再三,还是举起了弓。 噔! 第三箭射出,正中天子刘贺的脚前。 张安没有回头,只是抓紧了缰绳。 “张师傅,停车!”马车内,林默开口说道。 ------------------------------------- 椒房宫卫兵们迅速上前,将马车紧紧包围。 林默扶着刘贺下车,一脸慌张的望向众侍卫。 卫兵们望着身穿盛大龙袍的皇帝,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不速之客。 “臣等参见陛下,请陛下恕末将等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卫兵们高声说着,脸上严肃的表情,没有一点请求恕罪的意思。 “诸位兄弟,在下羽林卫林默。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温室殿里今天闹了大乱,大将军送来的野猪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在宫中横冲直撞,险些伤了陛下。” “皇帝寝宫里,有野猪?还是大将军送的?”卫兵们一脸不可思议。有几个到是刚刚听说,低声和同伴们确认这看似荒诞的消息。 林默见众人怀疑稍减,连忙追着解释道:“眼看温室殿大乱,恐陛下安危有失,林某就想送陛下前来椒房宫,一来这里是大将军最为重视的宫殿,有诸位保护,天子定然安全无恙。二来,天子也要向太后请安,禀报宫中骚乱。” 侍卫们面露难色答道:“陛下,臣等受命守护椒房宫,大将军有令,任何人不能靠近椒房宫两百步,即便是陛下也要避嫌。” “避嫌?避的什么嫌疑?陛下是要入宫避祸的……”林默话没说完,只见椒房宫宫门轻启,那个专门服侍上官氏的老嬷嬷探出身,恭送一个女医模样的女人走出宫门。 门缝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林默和刘贺,全都僵在原地,堵门的卫兵更是一脸惊诧。 “陛下,你听到了吗?” 林默猛然回望刘贺,只见对方的脸上,也是一副惊讶不已的表情。 “孩子,那孩子现在就在太后宫中!”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林默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寻多日的孩子,今天会出现在太后宫中。 “张师傅,快送陛下入椒房宫避祸!”林默大喊一声,张安立时会意,一个飞身跃下马车,径直冲向护卫,左挡右推,将居住阻拦的二人撂倒,紧接着几招飞速出手,将赶上来的卫兵一并推开。三拳两脚,就在椒房宫门前打出了一条通路。 刘贺见机疾步狂奔,一举冲过了人群,大步跑上椒房宫的台阶。林默紧随其后,二人翘首望着那个渐渐合拢的宫门。 宫门内,大惊失色的老嬷嬷瞠目结舌的望着他们二人,拼命想要关上宫门。 就在宫门即将闭合的一刻,林默探出佩剑剑鞘,卡住缝隙,紧接着使劲一推,将老宫嬷推到在地,二人最终跻身进入椒房宫中。 “母后,请恕儿臣擅闯……” 宫殿内的场景,令刘贺和林默一时语塞,痴痴愣在原地,惊得一句整话也说不出。 年仅十五岁的太后上官婷儿,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坐在大殿正中。 少女右胸坦露,任婴儿贪婪吮吸着自己的奶水,一脸安详。 林默清楚的看到,婴儿高举的右手拇指处,长着第六只赘指。 这画面,对林默来说信息量太大了。 第188章 丞相一党 时间回到林默离开相府之时。 “父亲。” 书房外,杨恽轻声说道。 杨敞仍沉浸在和林默的对话中,听到次子的禀告,回过神来。 “哦,辛苦了。厨娘准备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去用些。” 杨敞疲惫的揉捏着眼眶,却不料门外儿子的身影迟迟没有离开。 “父亲让孩儿去见的贵客,随孩儿一并回来了。” 杨敞闻言大惊:“什么?!这种时候,要是让大将军府的人看到……” “行大事怎能瞻前顾后!”杨恽身后,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大步迈进了杨敞的书房。 “丙吉见过杨公。”男人摘下兜帽,正是光禄大夫本人。 “少卿(丙吉字少卿),怎么如此莽撞?!”杨敞一脸紧张,对次子道:“恽儿,你下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丙吉抬手拦在杨敞面前:“杨公,不妨让少公子留下。来的路上,丙吉已经将前事一一告知少公子。” “少卿!你这是要拖我杨氏满门下水吗!”他又指着次子骂道:“你不知这里面的深浅!” 丙吉道:“如今参与其中的每个人,是不是赌上了满门性命?杨公一旦身败,难道觉得的少公子能独善其身么?” 杨恽顶着父亲责备的眼神,大胆回道:“父亲息怒,光禄大夫并非有意牵涉儿子,实情是儿子自己猜出来的。” “猜?!就凭你?猜出了什么?” “刺杀新天子和大将军的主谋,就是父亲。” “你……”丞相大人直觉的一股怒气上涌,颤抖着问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那日宫中朝会秘立之后,父亲回府后便称病不朝,将自己紧锁府门之中。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父亲几日后便以车夫老柏照料辕马不周为由,将其轰出府门。” 杨敞皱眉:“一个下人,为父不喜赶走便罢,这有何蹊跷?” “蹊跷的是,父亲那几日既然没有出府,又是如何知道老柏照料辕马不周的?”杨敞解释道。 “牵强附会。为父去了马厩,不行吗?”杨敞盛怒不减。 “怀疑,父亲,这长安朝野,多少家破人亡的大罪是有真凭实据的?儿子当时悄悄去找过老柏,将其灌醉,果然那老柏心中不满,于酒后将自己如何偷听父亲和光禄大夫密议之事和盘托出。” 杨敞大惊:“那老柏现在何处?” “死了,儿子亲手杀了他。” 杨恽说出“杀”字的时候面不改色,仿佛那不过是捏死一只蚂蚁。 杨敞长舒了一口气,随后苦笑道:“如此,为父也就没什么可瞒你的了。但愿将来到了黄泉,你外公不要埋怨为父便好。” “父亲做的是大事,无论成败,外公只会赞叹父亲的果敢英勇。儿子想,如果父亲能生的再早些,也许外公的史书里,也会给父亲留下一段赞语。” 杨敞摆摆手,对丙吉道:“好了,少卿,我父子如今都是你这条线上的蚂蚱了。说,你如此冒险来找杨某所为何事?” 丙吉道:“丞相,剑已出鞘,就必须见血。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没有退路了。” 他严肃道:“我们找到那个孩子了。” 杨敞的申请明显振奋起来:“你派去蜀中的人找到他们了?” 丙吉摇头:“他们母子根本没去西川。” 杨敞不解:“没去西川?太孙不是说,许广汉有故交在西川?” 丙吉道:“太孙的话说的没错,不过大将军已经将长安戒严,平民百姓没有令牌,寸步不能离开长安。既然不能出城,卑职就又派人前去掖庭巷寻找线索。结果居然得知,前几日有人在街上寻找屠户许嘉。我们顺在那人足迹寻访周围百里,果然发现了许嘉的踪迹。” 杨敞的心头一紧:“那是何人?” 丙吉道:“大将军派去昌邑的羽林卫,林默。” ------------------------------------- 杨敞听到林默的名字,闭目不语。 他要理顺突然杂乱起来的思绪。 就在刚刚,新天子命令心腹带着珍贵信物和一片至诚之心,前来拉拢自己成为同盟,并告诉自己未央宫一个关于孩子的阴谋正在萌芽暗长; 现在,光禄大夫丙吉又来禀报,霍光的手下,也在和他们寻找同样一个血统高贵的孩子。 两条线,都关于孩子。 两条线,都有林默。 丙吉见他沉默,试探问道:“杨公,来的路上,少公子告诉在下,刚刚宫中有人来过?” 杨敞道:“是啊,来的这个人,少卿你也认识。” “那是何人?” “就是去掖庭巷寻访许嘉的林默。不过他不是作为大将军的羽林卫,而是代表当今的天子,前来拉拢老夫共力倒霍的。” “杨公是说,昌邑的刘贺,与霍光不是一党?”丙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大将军所立,倒霍,岂不是要挖倒自己的靠山?!” “是啊,老夫期初也有所怀疑,不过他给了老夫一个无法怀疑的理由。”杨敞阴沉道: “他们查到了那淫种。” 丙吉闻言变色:“杨公是说,小皇帝已经知道了霍氏的勾当?” 杨敞道:“未必知道全貌,但是小皇帝已经知道,霍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孩子。而且,霍光已经逼小皇帝册封了太子。只不过为了防止群臣发现端倪,诏书要过几个月才会公布。” “不能再等了。”丙吉急道:“他们查到了那孩子,小皇帝很可能会反击。不管是扶立广陵一脉,还是小皇帝将来自己再延续血脉,终归大位要旁落。一旦新太子立稳,那我们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丙吉道:“今日卑职前来,就是想向杨公请调那些卫氏死卒。许嘉有拥趸护卫庭院,想要得到那孩子,难免要费些周折。该死,这蠢夫,不仅不懂我们的大计,还处处掣肘!” 杨敞摇头:“不要急……不要急……经过前两次刺杀,死卒所剩无几。他们都是卫氏死忠之子,死一个少一个,不能再浪费了。眼下皇太孙尚在我们手中,那孩子即便流落民间,将来再寻访……” 丙吉急道:“杨公休要疑虑!霍光可以命刘贺立霍氏血脉为太子,难道将来杨公不能再立卫太子血脉为太子吗!太孙虽在,可是必经年岁已大,一旦小皇帝赢了霍光,坐稳江山,太孙将永无出头之日!而如果我们有那孩子在手,事成,则大位重回卫太子一脉,即便事败,我们和皇孙惨遭不测,还有那孩子为卫太子延续血脉。许嘉一介民夫,如何保护龙种?这个孩子,必须夺回来!” 杨敞为难道:“当日我们仓促带走皇太孙,令许嘉起疑,才有了这百般费力寻找。如果再派出死士硬抢,难免不会在长安闹出动静,甚至有所折损。而且一旦被霍光发现太孙和那孩子,先下手为强,岂不是功亏一篑?” “父亲!”沉默已久的杨恽插嘴道。“儿子有一计策,可令那许嘉将孩子乖乖交出。” 第189章 骨肉亲情 偏远的陋室内,许平儿正在悉心哺育着襁褓中的儿子。 屋外,兄长许嘉正在和几个壮汉兄弟边晒太阳边闲聊。 “大哥,那个姓林的羽林卫已经好久没再来过了。送平儿妹妹和孩子出城,是不是已经不可能了?” 许嘉叼着一根干草,听到这话啐了口口水在地上。 “放屁!林默是左大哥托付之人。如果他是言而无信之辈,左大哥临死前怎么会把那把剑交给他!你们别胡思乱想,安安心心等着林默来接她们。” 自从上次一见,许嘉对林默的印象极好。他见过了天子在掖庭巷遇刺,猜想长安戒严至今不曾解禁,一定与愈加复杂的朝局有关。 林默会来接她们母子的。许嘉常常在心底说道。 几个人正说着闲话,突然荒院紧闭的院门被人拍响。 几个人同时面色一紧,许嘉撇头,让一个壮汉前去开门。 “吱”一声,破旧的门板被打开了一条细缝。 一个老乞丐拄着根枯枝出现在门口。 壮汉皱眉,睥睨老乞丐,吼道:“干嘛!” 老乞丐被吓得连忙后退,欠身往院子里瞟了瞟,道:“哦,这种破地方还有人住呀?!我看有小叫花子往这边跑,还以为这是没人住的破瓦寒窑呢。” “滚!” 壮汉不愿跟乞丐多费口舌,大喊一声,摔上了门板。 “谁啊?”许嘉不安的问道。 壮汉不以为意回答:“一个臭乞丐,以为这是没人住的破院了。叫我轰走了。” “乞丐?”许嘉皱眉思忖,片刻后,他猛然大喊:“假的!他是来抓平儿母子的!” 那壮汉不解:“我亲眼看见,他就是个乞丐,身后也没有人啊!” “他既然以为院内无人,为何要敲门?他肯定是歹人的探子,前来窥探我们有多少人!” 经许嘉这一分析,众人立时明白过来。几个壮汉连忙搬起石碾、石墩等堵住院门,许嘉则猛然敲击瓦房的门扉,冲里面的妹妹喊道: “平儿!歹人找到这里了,快带着孩子出来!” 瓦房内,听到警报的许平儿慌张的穿好衣服,抱着孩子便往门外冲。 一惊一闹,原本安静的婴儿突然大哭起来。 许嘉顾不上安慰外甥,连忙拉着妹妹就往地窖的方向跑。之前朝廷追查刺客线索的时候,他们就是用这个办法躲过盘问的。 “不行!我得回去!” 跑到一半,妹妹许平儿突然大喊着往回折返。 “你疯了!一会来的可能就是官兵,你现在回去万一被抓怎么得了?” “不行,相公留下的信物还在屋子里,万一被他们搜刮走了,将来他们父子怎么相认?” “现在不跑哪里还有将来?!你先去地窖,我去替你取!” 许嘉催促妹妹前往地窖,自己转身返回瓦房。跑了几步,他听见外甥的啼哭,又转头喊道: “孩子哭声太响!地窖不可久留!往外面跑!” 妹妹许平儿回头不舍得看着他喊道:“哥!你快点跟上来!” “你们先走!我拿到信物就跟过来!” 许嘉送走妹妹,转身闯进瓦房,一眼瞧见床角妹夫留下的包袱。正当他解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竹简时,院门传来骚乱的打斗声。 很明显,他猜对了。 冲出瓦房时,许嘉果然见到一群穿着黑衣的甲士已经从残垣断壁处翻进了院子。那些用来堵门的石块根本没有发挥作用。 壮汉们当下也顾不上闪躲,抄起农具,就和闯进的歹徒们打斗起来。 歹徒们手持长剑,而自己那些手持农具的兄弟根本就不是对手。迟疑间,一个壮汉手中的犁耙被剑刃看成两段,剑锋从他头顶一路砍到下身,汉子连一声喊叫都没有留下,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大哥快走!”其他的汉子催促着他离开,许嘉握紧了手中的竹简。 这竹简,是妹夫千叮咛万嘱咐保管之物,是将来妹妹和孩子与他相认的信物。甚至将来妹夫一旦遭遇不测,妹妹和孩子也能凭此获得地方诸侯王的接济。 说到底,这是妹妹和外甥下半生的一份保障,一份富贵。而这份富贵,要其他几个兄弟用命来保护。 这样的大恩大德,他许氏兄妹受不起。 许嘉犹豫再三,最终将竹简塞进了自己怀中,抓起瓦房的门栓冲向了兄弟们身边…… ------------------------------------- 许平儿抱着孩子趴下了地窖,她凭着记忆在狭窄弯曲的暗道中不停奔跑。 这个地窖,许嘉只带她走过两三次,都是为了躲避盘查摸黑走的。走的时候就和今天一样,没有灯火,只是之前是兄长护着她,而今天,是她护着怀中呼喊的儿子。 脚下,散落的石子割破了她的脚,斜里探出的支架、木架割破了她的衣裙,甚至婴儿稚嫩的手掌还不断的拍打着她这个母亲的胸膛,留下一块块通红的痕迹。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许平儿想起自己的成婚夜,想起丈夫的誓言。 “嫁给我,我无法让你成为大汉最富贵的女人,但是我一定能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许平儿承认,这短短的婚姻,带给令她足够的幸福。相公虽然生有异象,但是为人谦和,文质彬彬,站在市井气息浓重的掖庭巷中,总是显得那么出挑。 只是如今,她不知道这个给了自己幸福的男人在哪,她甚至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还活着。 她念着相公的名字,忍着疼痛奔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打开了地窖暗道另一头的盖子。 “奭儿,别哭了,阿母带你逃出来了……” 许平儿喘着粗气,她这才发现自己抱着婴儿的手臂,已经僵硬的不能动弹。 精疲力尽的她,慢慢跪倒在巷子口的墙根处。 下一步将往何处去,她一脸茫然。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许平儿紧张的回头。 是一个身穿甲衣的男人。 那身甲衣,她似曾相识。那个名叫林默的男人曾穿着同样的甲衣,承诺带着她们母子出城避祸。 “你是许嘉之妹,刘病已之妻?”男人语气关切的问道。 许平儿疲惫的点头,答道:“你是……你是林大人的朋友吗?” 男人愣了一下,惊讶道:“林大人,你叫他林大人。看来林兄说的没错,就是你了。我是林兄的朋友,名叫杨恽,代他前来看望你们,不想刚到,院子里就乱作一团。” “我兄长呢!”许平儿激动的问道。 “歹徒已经被我拿下。许嘉大哥受了些伤,特地嘱咐我在巷子口等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能从这逃出来。你看,那就是我的马车,许嘉就在车上。” 杨恽指着远处的深色马车说道。 “来,我看你累了,小心别把孩子摔着,我抱着。”杨恽身手去接女人怀中的婴儿,眼中满是期待。 许平儿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听到来人是林默的朋友,放心的将孩子交到对方手中。 就在杨恽的手触碰到孩子那一刻,许平儿猛然扭身,将孩子护在身后。 “不对,你……你不是林大人的朋友。”女人一脸倦容,可是语气却紧张万分。“我和兄长从未告诉过他相公的名字。你……你是坏人!” 杨恽知道女人起了戒心,当下脸色大变,一手捂住许平儿的嘴巴,另一只手抓住婴儿的襁褓,一把将孩子夺到手中。 “我是去送孩子和他父亲团聚的,怎么能是坏人?”杨恽得意道。 许平儿争抢不过,索性一把抱住杨恽大腿,喊道:“来人啊,贼人光天化日抢孩子了……” 一直匕首刺进了她的喉管,热血从许平儿的锁骨不停外涌。 许平儿觉得,她的灵魂正从颈间的创口逃离她的身体。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 她望着孩子被杨恽抱上了马车,直到人生的黑幕徐徐落下。 “奭……” 儿子的名字,成了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声轻叹。 第190章 许嘉的嘱托 许嘉的刀上满是豁口。刀是人的命,他知道自己也要走到尽头。 兄弟们都倒在血泊之中,他们手中的刀和他们的命,都已经离他们而去。 凶徒们,没有一个伤亡。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不可能像天命之子一样以一敌万。 歹徒们慢慢向他围拢。 “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带路,我们只想要那个孩子。” 许嘉慢慢后退,嘴角挂着倔强的冷笑:“你们知道那孩子是谁么?” “我们不想杀人,你不要自寻死路。”歹徒隔着蒙脸黑布阴沉道。“多的不问,现在我们只要你的外甥。” 许嘉笑道:“外甥?你们都是武艺高强的死士,能驱使你们的人,一定是长安的大人物。可笑可笑,一个大人物,竟然会如此大费周章的追讨一个小屠户的外甥?” “住口!”歹徒似乎明白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懒得和许嘉多扯,一剑扎进许嘉的脚背。 “今日不交出你外甥,你休想逃。” 剑刃剐蹭着他脚骨,锥心之痛从脚底传来。 许嘉痛得站立不稳,喊叫着靠到身后的墙壁上。 “还不说?”其他三个歹徒见状,逼近上去,倒持长剑,准备带给许嘉更加痛苦的摧残。 “说,我说,孩子就在……” 许嘉紧闭双眼,咬牙说着。显然来自脚底的疼痛依然达到了他的极限。 歹徒们闻言放下警惕,靠近去听。 许嘉见他们靠近,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从身后的墙壁上抠出一把碎砖末洒向众人。歹徒们早就料到他有可能会使出阴招,下意识的向后退闪,竟是没有一人中招。 然而许嘉也不傻。他冒险一搏,根本不是为了偷袭敌人。他瞅准众人退后半个身位的机会,突然向后一倒,同时将脚掌从剑刃处生生扯开! 哗啦!哐当! 松动的砖墙轰然中塌,接着墙上的棚顶随之倾倒下来,高墙成为废墟,仿佛一只巨鳄瞬间合上了嘴巴。 原来许嘉自知不敌,早就看准可以从这松动砖墙破墙而出。也就是他常居于此,方能发现如此通路。敌人们还以为已经将许嘉逼到了绝路,谁知道许嘉是以退为进,绝处逢生。 砖墙倒塌尘土飞扬,歹徒们拼命打散眼前的尘雾,才发现废墟之中根本没有许嘉。 为首一人低头俯身,摸了摸棚顶一根断折竹竿的底部,被废墟折断的豁口。 那是新鲜的血迹。 歹徒们顺着血迹望去,恨道:“追上去,不留活口。” ------------------------------------- 许嘉捂着腹部没命的跑。 刚刚他冒险一倒虽然逃了出来,可是棚顶的竹竿却意外的插穿了她的背部。 整个世界都是血蒙蒙的,许嘉的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 痛吗?痛。但是远不及他的心痛。 他以为自己能和兄弟们一起退敌,就像是他们之前在街头巷尾共同抵御街霸的欺辱,惩罚泼皮无赖,驱赶恼人的野狗。 可这一次,他们的敌人太强大了。他一介屠户,根本不是死士们的对手。 他辜负了兄弟,不能再辜负妹妹。 许嘉将一块衣服上的碎布扯断,放在口中使劲咬着。脚底的疼痛还在困扰着他,他真恨不得一刀将这无用之物剁去。 要不是急着将竹简交给妹妹,他早就和那些敌人拼了这条命了。 他乞求头顶神明,哪怕就一刻也好,让他丢掉痛觉,即便下辈子投胎当牛做马,只求将竹简交给妹妹。 疼痛让他的神经渐渐麻木,他扶着陋巷的砖墙缓缓走到街角。转过去,就是地窖暗道的出口。 孩子没有哭,平儿一定已经哄他睡着了。 他们母子平安,就好。 “平儿……” 许嘉惹着剧痛掏出竹简,却见到了地上妹妹许平儿的尸体。 喉管上的伤口还在涌血,只是女人已经不再呼吸。 许嘉的世界崩塌了,他像那座废墙一样倒了下去。 这些日子里,他就是守护妹妹和外甥的墙。如今墙里面的人去了,他这堵墙,就是再坚强还有什么意义? 所幸,妹妹的怀中,没有外甥。 “许大头!!!” 意识的尽头,小乞丐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 “是你……” 许嘉迷蒙着眼睛,望向跑来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昨夜去了城西乞讨,今天午时方醒。本想像往常一样来看看许平儿和襁褓中的小娃娃,没想到却目睹了这血腥的人间惨剧。 “平儿姑姑!” 小乞丐慌张的捧起许平儿的头,女人体温尚在,可是小乞丐知道,那已经不是活着的温度了。 他看着触碰过许嘉身体的手沾染了大片鲜血,急的眼泪直流。 “大头!你等着,等着!!我去叫郎中!!” 许嘉的嘴角流出一注血汁。他想咳,可是力气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样,连呼吸都要拼尽全力。 “此物,设法交给宫中林默。告诉他……孩子,请他……” 许嘉没有说完,便倒在了妹妹身旁。 小乞丐捡起沾染了鲜血的竹简,浑身颤抖。 “宫中……林默……去宫中找林默!!!” 小乞丐慌张的起身,穿着粗气,奔向未央宫的方向。 ------------------------------------- 时间回到那个野猪起义的下午。 田延年第一时间得知了温室殿的乱局。 “胡闹!谁让天子一次狩猎二十头野猪的!” 他起初只觉得那不过是少年天子的又一次胡作非为。毕竟没有女人发泄,青春期的男孩总会做出出格的事情。 但是当手下告诉他,不仅那二十头猪为何会出笼的原因无人知晓,就是天子如今身在何处,也根本无人得知。 “什么?!”田延年大惊。“你说天子丢了?!难道又出了刺客?” “没有刺客。天子乘车驾避祸,那车驾冲出温室殿,不知奔往何殿。”手下战战兢兢答道。 “各个宫门不是都有守卫的岗哨,去问啊!”田延年冲着手下咆哮。 “都问过了,只有几个说见过天子车架,可是没见天子入了何殿……除了……” “除了什么?!这个时候你打什么谜语?!快说!” “除了椒房殿……” 啪! 田延年抽了手下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就叫都问过了?!其他的都没有,不就是在椒房殿?!” “可是大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椒房殿。小人也不敢去查问……” 田延年没心思和手下废话。他用脚后跟都能想到,刘贺如今在什么地方。 大司农气势汹汹的往椒房殿的方向走去,一层更深的直觉在他心中浮现。 野猪狂乱,天子失踪,他问到了阴谋的味道,只是这次,这味道不属于他。 他对此深感不安。 第191章 深宫夺子 椒房宫。 刘贺和林默痴痴的望着眼前的画面,此时此刻,世间所有的语言都无法描述他们内心的震撼。 太后上官婷儿回首,她本以为是老嬷嬷的脚步,直到她看清站在宫门口的,是两个男人。 “来人啊!!!!” 上官婷儿几乎是本能的发出求救,旋即转身就往内殿跑。 那被推倒的老宫娥见林、刘二人闯入宫中,不由分说,竟然从袖子中探出一柄匕首刺向刘贺。 林默眼疾手快,他顾忌这里终归是太后寝宫,不敢寒刃出鞘,直接将长剑裹着剑鞘直刺老宫娥肩头。 一寸长一寸强,老宫娥的匕首尚未靠近林默周身,整个人已经被林默这一刺击击退数步。 此时,在外面的宫禁卫兵已经冲上了台阶,正要入殿捉拿林默和刘贺,却听那往日沉默的老宫娥突然大喝道: “谁敢进殿!!大将军诛他全族!!” 冲在最前面的卫兵一只脚几乎快要踏进椒房殿的地板,听到这一声呵斥,整个人像是触电一样,连忙缩回了脚步。 “剑来!” 老宫娥一个回转从地上跃起,随口冲宫外的甲士喊道。 宫外的甲士两剑抛出,随即连忙退下台阶。他们知道宫中的规矩,被天子突破也许最多是身死,可是如果真的看到了不该看的,甚至听到了不该听的,只怕下场最轻也是族灭。 那老宫娥接过双剑,倒悬剑花,仔细打量着林默周身,寻找一击必杀的破绽。 林默已经看出,这老宫娥身手了得,根本不是弱不禁风的普通宫女,他目视前方的敌人,嘴上对刘贺喊道: “快去追啊!得到了孩子才有退出去的生机!” 刘贺恍然,被林默这一提醒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天子的威仪,快步去追太后。 老宫娥见刘贺要追太后,面露狠色,主动出击,左手剑刺向林默中门。 林默闪身躲避,以剑鞘格挡,但下盘死死护在通路上,摆明了就是不让那老宫娥去追击刘贺。 老宫娥见不能骗过林默,随即发出更加凌厉的剑招,分刺林默面门和下摆。 林默分兵乏术,不得不拔尖出鞘,一手持剑以攻代守,一手持鞘以守为攻,与老宫娥的双剑来往缠斗,二人周身被凌厉的剑花包围。 另一边,刘贺拼命去追太后。太后怀抱婴儿,跑速极慢,更何况她一边跑,怀中的婴儿一边发出更加响亮的哭喊声,令她极为分神,不由得低头去看孩子,脚下不慎一滑,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板上。 摔倒之际,太后仍把婴儿的安危放在首位,奋力以背着地,将那婴儿护在心口位置。 刘贺见状,快步上前扑向太后,两手一把抱住婴儿。 “这是谁的孩子!!!告诉朕!!!” 刘贺拼劲全力要从太后手中抢夺婴儿,而太后则像是发了疯一般,张口便咬住刘贺右手虎口。刘贺大喊一声痛,反手抽打太后耳光,可是往日柔弱的太后今天似乎是有无穷的力气,就是死也不松口。刘贺无奈,只得去抓太后头发。 大汉帝国两个地位最为崇高的男女,这一刻鄙陋远甚于乡野村夫和村头泼妇。 孩子夹在他们当中,哭的撕心裂肺。 ------------------------------------- 林默与老宫娥缠斗了几十个回合,剑刃交击,招数来往,不分上下。 不过拳怕少壮,林默终究占据了年轻身体的优势,渐渐占了上风。老宫娥见落了下风,更兼那婴儿和太后的哭喊声分神,剑招愈发没有章法,一剑刺错方位,林默瞅准机会,连忙倒转剑鞘,迎着敌剑而上,竟然将老宫娥手中之剑收入自己鞘中。 接着林默手腕一翻,带动敌剑剑柄转拧,老宫娥角力不成,只觉得虎口一震,长剑当即脱手。 林默见她身法全乱,一剑刺向她另一只持剑手腕。剑如游龙,斜刺入老宫娥手腕,另一只剑也应声而落。 他转而一脚踢在敌人腹部上。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可顾不上男不打女、长幼尊卑的屁话,直接将那老宫娥踹的肝胆俱裂,难以站立。 “孩子呢!!” 林默转头去看,却见刘贺等在与太后纠缠。二人衣衫凌乱,头发散乱,一个满手牙印,一个面颊红肿。孩子仍旧夹在他们之间,哭喊不止。 “贱妇!!这是谁的孩子!!”刘贺一边和太后厮打,一边问道。 林默想要上前帮忙,正要抬脚,突然一只羽箭破窗而出,刺入他身前地板。 “陛下!!”宫外传来田延年的高声呼喊。 刘贺不由得回头望去,太后当时夺过孩子,连滚带爬缩到宫中角落。 “来人!皇帝作乱!!”太后娇嫩的声音喊道。 自古以来何曾听到过皇帝作乱?造自己的反吗? 林默知道太后已经慌不择言,但是眼下的局势对于他们来说,的确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陛下,温室殿骚乱已平,臣田延年恭迎陛下回宫。” 刘贺望向林默。 林默走到窗边,从缝隙中窥望宫外。 如林甲士,将宫殿团团包围。甲士们高举劲弩,齐齐对准处在帝国权力巅峰的椒房宫。 田延年被甲士包围,他的身边,是已经被死死绑住的老张安。 “陛下,温室殿骚乱已平,臣田延年恭迎陛下回宫。”田延年接着喊道。 “林兄,怎么办?!”刘贺惊慌的问道。 林默的脑子飞速旋转着,他觉得整个人快要燃烧起来。 “别慌,是田延年,大将军不在,他不敢弑君。” 林默又看了眼墙角的上官婷儿,走上前去,一把夺过婴儿。 这是个男婴。 襁褓中,婴儿双臂张扬,长着赘指的手不住摇摆。 太后的眼神中,是一个母亲誓死保卫孩子的坚强和倔强。她以为林默他们今天什么答案都没有得到,殊不知所有真相已经尽收眼底。 太后的奶水,孩子的赘指。 这孩子的身份,不言自明。 林默将孩子都交给刘贺,奇怪的是,孩子在刘贺怀中竟然停止了哭闹。 “朕真想现在就摔死他!!”刘贺愤恨说道。 林默道:“冷静,你手里的不仅仅是霍家的命根,还有刘氏的天下。” 他望向宫门,扯下婴儿襁褓的一角,对刘贺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一会出了意外,记住,这孩子是你保命的依据。” 没等刘贺回答,林默挺身走出殿门,对台阶下的田延年喊道:“田大人,陛下避祸椒房宫,既然祸乱已平,自当回宫。” 说罢,他扬了扬手中的襁褓碎片。 田延年当下脸色一沉,对手下喊道:“圣驾在前,怎敢无礼?收弩!下跪!” 如林甲士们闻言,尽皆收弩下跪,仿佛被狂风吹倒的蒿草。 林默回头,冲刘贺点头。 刘贺鼓起勇气,抱着孩子出现在椒房殿门口。 “谁敢抬头,杀无赦!”田延年冲手下喊道。 天子在林默的保护下昂首走下台阶,身前的甲士,无人敢抬头。 唯有田延年兀自立在当中,见帝不拜。 “张师傅……”刘贺看到被捆绑的张安,对田延年道:“放了朕的车夫。” “他不是陛下的乐师吗?”田延年心有不甘,可是看见刘贺怀中的孩子,不由得拔出身边甲士的佩刀,亲手解开了张安身上的绳索。 “起驾,回温室殿。”刘贺说完,大步踏上了来时的马车。 待刘贺上车,田延年和甲士们才重新起身。 甲胄交叠的声音回荡在宫墙内,宛若死神错身而过的沉重脚步。 没人说话,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风暴已至,而自己就站在暴风眼中。 林默也要跟上,却被田延年拦住: “林默,大将军要见你。” 第192章 不堪往事 书房中,霍光静坐在阴影中。 墙角那根嫩草,正在他手中被反复揉捏。 老人深深运气,双目紧闭,自己的一生从眼前闪过。 未央宫的台阶浮现在眼前,他这一辈子,就是攀爬的一生。 年少时的一天,父亲带着一个英武挺拔的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兀然通知这是他未曾谋面过的哥哥。 “光,跟我去长安。”哥哥的一句话,便开启了这攀爬的一生。 他被带到天子面前,当时满头黑发的汉武帝看着他,笑容在那只赘指前停住。兄长当机立断,一刀斩下那令人不悦的累赘。 “陛下,臣弟霍光,愿誓死服侍陛下。” 那一刻,他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任锥心之痛袭遍全身,一声未吭。 痛苦和鲜血,就是未央宫给他的第一印象。 后来,皇帝慢慢接纳了他,渐渐让他接触公文、朝议,甚至是皇家的秘闻。直到有一天,皇帝深夜将他召进了温室殿。 “你让朕想起韩嫣。” 皇帝笑着望着他,那笑容比前殿初见那次更加温柔,也更加……猥琐。 龌龊与肮脏,是未央宫血腥面具下,更为真实的内在。 霍光长叹了一声,尽力想要挥散往事烟尘。可是他越想驱散,那些回忆就越清晰深刻。 与皇帝的亲近关系,使他得以见到后宫的女人们。 见了那么多庸脂俗粉,他唯独忘不掉第一次见到赵婕妤的心动感觉。 不知道为何,单就长相,这个女人很像自己嫁到上官家的那个女儿。 起初,他不过是因为这似曾相识之感,对赵婕妤略感亲近。可是这女人虽然与女儿相像,可是性子却更加狂野。 暮年的老天子根本不能满足少女无尽的欲望。很快,赵婕妤那炽热的眼神降临到他伟岸的身躯上。 亲近,变成了亲热。 肮脏、龌龊,不安、忐忑。 几十年来,霍光连上朝的脚步都不曾出错,这一次,他却一失足成千古恨。 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宫中传出了赵婕妤被杀的消息。 尽管皇帝尚未直接拿下霍光,但是霍光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没想到,亲家上官桀抢在羽林卫前找到了他。 “你我联姻,谁也不能独生。陛下暮年昏聩,近来有意重用宗室,甚至要立昌邑王为太子,还想罢黜金日磾、桑弘羊等外臣,召宗室诸侯入朝主政。事已至此,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让五柞宫变成沙丘宫!” 就这样,一个血红色的黄昏,霍光和上官桀亲手关上了宫门,与金日磾、桑弘羊一起,各怀心事的走到了老皇帝的面前。 他还记得五柞宫里老刘彻那充满诅咒意味的眼神,还有金日磾踌躇的叹息,上官桀阴狠的杀戮,桑弘羊狡诈的笑容。 自那天起,霍光知道,自己爬到了台阶的最高层。 可是爬上来才知道,这台阶,越往上越狭窄。 顶端,容不得四个人。 金日磾的早死让其他三人暂时得到了喘息。可那不是结局,只是下一次政治死斗前的休战。 上官桀最先出手。他企图以外戚国丈的身份取得优势,这一点霍光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同意。 更何况,上官桀的筹码,是霍光最疼爱的婷儿。 作为一个称职的外祖父,霍光坚决不允许婷儿卷入这场争斗。尽管女儿一再请求,他也明确拒绝,可是上官桀就像是一个挟持了人质的劫犯,最终绕过他,将婷儿送到了小皇帝的身边。 霍光知道,自己和上官桀注定要有一个人从这台阶的最高层上滚下去。 几年筹划,几年隐忍,一朝出手,血流漂杵! 他想要留下女儿。 可是女儿要丈夫,不要他。 “请父亲留下婷儿,让她代替女儿尽孝。” 女儿随着上官一族去了,霍光的心像是被剜去了一块肉。 唯一能慰藉他的,也许就是得以独享政治高台。 从他少年随着兄长第一次迈上台阶,到今天坐稳最高层,用了一生。 望着台阶下的芸芸众生,广袤天地,他觉得人生到此足矣。 可是回过头来,他突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小皇帝,不,已经长大的刘弗陵就在他背后虎视眈眈的看着他。或许,在刘弗陵眼中,自己才是威胁龙位的猛虎。 台阶上容不下四个人,也容不下两个人。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老霍光不是没想过把这台阶让出来,必经这台阶说到底,姓刘,不姓霍。 他去向皇帝表明心迹,看到的不是天子的诚意,而是椒房宫中,天子用马鞭一下下抽打着外孙女,发泄着心中不满。 他愤怒的夺过马鞭,平生第一次殴打了天子。 事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奢望安稳的退场了。他怀抱着外孙女,像是抱着久违的女儿。抚摸着皇后背上的伤痕,两行老泪从他的脸颊落下。 自那日起,新的斗争开始了。霍光开始限制皇帝的自由,不允许他与其他的女人亲近。毕竟他们都知道,大汉一朝,最容易崛起的政治势力,就是外戚。 霍光开始常去探望外孙女,以防止小皇帝再次用虐待女人来发泄不满。 婷儿的生活中渐渐多了外祖父无微不至的照顾。自从她五岁入宫,已经太久没有一个男人如此照顾自己。皇帝对霍光的恨与忌惮远比霍光预想的早,可以说婷儿入宫后,就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恩爱。 有时她甚至暗自希望,皇帝能像外祖父这样照顾自己。哪怕不要这个皇后的尊位,她也想像一个寻常女人一样,得到照顾,得到爱。 而霍光也从外孙女的眼神中,渐渐看到了女儿的影子,甚至,是赵婕妤的影子。 霍光从婷儿的身上,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 君子发乎情,止乎礼,可凡人往往先意乱,再情迷。 椒房宫的宫门紧闭了,霍光心中的枷锁解开了。 自那夜以后,霍光暗中处死了全部知情的宫女太监,只留下一个功夫了得的老女人照顾婷儿。 老女人的儿子本是死囚,被霍光救出,老女人则承诺,用余生守护皇后。 像是赌气一般,即便霍光限制他宠幸宫嫔,年轻的皇帝宁可孤枕独眠,也绝不再踏足椒房宫。这也使得深宫中鲜有人知,一个新的生命正在皇后的身体中孕育。 直到那一天,婴儿的啼哭响彻未央。 听到消息的皇帝带着雷霆之怒赶往椒房宫。他多年未宠幸皇后,当然知道这个婴儿的出生意味着什么。 没人注意到,皇帝身边的中黄门聂臧消失了片刻,又匆匆赶回。 甚至当他在皇帝耳边耳语时,皇帝都没有察觉出老太监气息里的惊慌。 皇帝只是觉得颈间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下。 然后,困意席卷上脑,皇帝在舆车上渐渐睡去,至死也没见到那个孩子。 想到这里,霍光攥紧了拳头,嫩草随之断裂。 “禀报大将军。”门外响起田延年的声音。“林默带到。” “叫他进来。”霍光沉沉说道。 第193章 真实谎言 “拜见大将军。” 林默像往常一样行礼,可是语气却异常的陌生。 大将军仍旧捏着手中的嫩草,顺着经脉在上面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掐痕,每一个都足以将草根截成两段。 “林默,老夫得承认,你是个能臣,更是个忠臣。大汉的忠臣。”霍光凝视着嫩草说道。 “见贤思齐,末将一直将大将军视作榜样。”林默不卑不亢的回答。 霍光没有理会这肤浅的吹捧。那双历尽桑沧的眼睛藏在深邃的阴影里,直刺林默的双眸。 “林默,你可知道老夫为何让你留在皇帝身边?” “为了守护大汉天子的安危。” 霍光摇头,明显对林默的回答并不满意。 “天子年少,更是从封国而来,对于你们这些有旧恩情的臣子最为看重。伴君莫过于从龙,假以时日,未央宫的朝议上,定会有你林默的位置。更有甚者,当年冠军侯受到李家后人毒害,你祖父林有拼命为冠军侯吮毒祛痈,不想自己也中毒身亡。你们林家的功劳,老夫和霍氏一脉从未忘却。加上你个人文武全才,如今老夫的幼女成儿尚未婚配,老夫是有意招你为婿的。有皇恩庇护,加上霍氏支持,你林默将来的成就,也许不会低于当年的冠军侯。” 林默答道:“末将感恩大将军提携,只是林默一介武夫,不懂得治国理政,更不敢奢望大将军之女。末将恐怕要让大将军失望了。” “失望,你是让老夫失望。” 大将军叹了口气,将嫩草彻底碾碎。他站起身,动作敏捷自然全然不像一个老人。他走到林默跟前,后者甚至能看见大将军鬓角心生的黑发。 希望,总能带给人生机。 “让老夫失望的人很多。包括你在内,老夫愿意给他们机会。”霍光轻轻拍了拍林默的肩膀,问道: “天子今日,到底为何擅闯椒房宫?” 该来的还是来了,林默坦然的抬头,平静答道:“天子假猎遇险,出宫避祸,方才误入太后寝宫。” 来的路上,林默想了很多。 自己该如何面对霍光? 刘贺带走了孩子,这是不是意味着未央宫要和大将军彻底决裂? 他刘贺有这个实力吗?或者说,他刘贺准备好了吗? 霍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即便是老来得子,他会为了这个身份特殊的孩子舍弃什么? 太多问题悬而未决,让刘贺带走那个孩子也许只是无奈之举,但是眼下,也许还不是彻底决裂的最佳时机。 最起码,他还没有联系杨敞,联系广陵王。 扫平霍氏是一盘大棋,单凭刘贺,还有林默,是无法完成的。 想到这些,林默决定,一切等他设法从大将军府中离开再说,只要他能活着离开。 “避乱野猪……”大将军道笑了笑,转身将条案上的铁链丢到林默脚边。“这是田延年从温室殿找到的,看出问题了吗?” 林默一愣,仔细审视着铁链,确保上面没有刀剑刻划的痕迹。他早就注意过这一点。 “回大将军,上面完好无损,并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林默自信的昂首回答。 霍光叹了口气,望着头顶的天光,眼中满是失望。 “林默啊,老夫最后问你一遍,今天,天子为何要去椒房宫?” “避祸野猪,误入椒房宫。”林默昂首答道。 霍光摇头道:“不过老夫虽然爱才惜才,但是还没有糊涂到招一个死囚为婿。” 等等,招一个死囚为婿? 林默还没反应过来,只听霍光一声重咳,门外瞬间重进数名铁甲卫士,将林默按倒在地。 “大将军,何故如此?!”林默惊讶问道。 霍光厉声喝道:“林默,老夫要救你,可是你执迷不悟。老实说,但是这一件事,老夫就能治你一个宫中行刺的大罪!你林家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老夫砍的!” “行刺?”林默不解的问道:“末将护卫天子,怎么会行刺?” “行刺太后,一样是不赦之罪!” “可是末将整日佩剑在身,何必如此惊动宫阙?” “那你如何解释,这铁链能被解开?难道野猪也有十指,能够解开铁链之结吗?!” 林默被霍光这一问确实问蒙了。他光想着不能留下刀剑砍痕,却忘了没有砍痕,自己也同样脱离不了干系。野猪不是猴子,总不可能自己解开铁链。而田延年将野猪送到温室殿时,铁笼都是牢牢栓死的。 “老夫给过你机会,可是你不珍惜。自作孽,不可活。来人,拉出去,交诏狱论罪!” 甲士们一声应和,押着林默就要往外走。 林默的脑子飞速的运转,他不停的在心中重复着,自己千万不能死。 他要帮助刘贺扳倒霍光。 他要还历史之真。 今天这一关,他必须要过。 “大将军,林默说,林默全说。” ------------------------------------- “停下。” 霍光闻言,果然叫住了甲士。 “人都是这样,站在大好前途上糊涂,非要等一切都失去了,才想明白。说。” 霍光盯着林默,眼神中的警戒并没跟着后者的一声妥协而消散。 林默看了眼两边的甲士,道:“请大将军屏退左右。” 霍光眼神一冷,微微点头,示意其他人出去。 “实话禀告大将军,野猪出笼,乃是……陛下之计。” 林默想,如果这里有镜子,他一定能从中看出自己那宛若犹大再世的表情。 霍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明显对这个答案并不吃惊,沉声问道:“为什么是椒房宫?” “陛下本来是想去寻找春雪,核实其受孕之事。没想到,误打误撞闯进了太后寝宫。” “核实陈氏受孕?他自己撒的种,难道不记得了吗?还是说,他还惦记着立广陵王之子为太子?” “大将军明鉴,当日广陵王南阳退兵,实际乃是末将奉了天子之命前去与广陵王做的妥协。如今改立太子,陛下担心无法和广陵王交代……” “和广陵王交代?!堂堂天子和一个诸侯做什么交代?!” 霍光愤怒的拍打条案。他恼怒的不仅仅是刘贺的自作主张,更是刘贺竟然跨过他去和诸侯王接触。 这让他想起先帝刘弗陵,想起他截获先帝那一封封秘密发给各地诸侯王的诏书,或写在袍带上,或写在鞋底,但无一例外,都在痛陈他的罪恶。 霍光捋着长须,平复了下心情接着问道:“你们既然没有见到陈夫人,退出椒房宫便可。天子为何要挟持那孩子?” “因为天子……”林默掂量着自己的用词,努力让自己说的周全。“天子误入椒房宫,意外发现太后怀中婴儿。天子说是太后与外人苟且所生之子,想以此威胁大将军撤回立太子之议。” 林默没有撒谎,一个字都没有。 他不过是有技巧的说出了部分真相。 太后与外人苟且生子。每一个字都不是编造,但是丝毫无法让人与“乱伦”两个字联系起来。 即便是霍光,对此也无可置疑。 甚至正因为他是知情者,反而觉得这话更加自然。 “太后与外人苟且生下男婴……还有此事?” 斜阳打在霍光的脸上,留下阴晴不定的残影:“这个外人,天子知道是谁吗?” 林默摇头:“天子在查。” 天子在查。仍旧没有一个字是谎言。 虽然林默确信,自己在将如何惩治霍山的经历讲给刘贺后,对方一定已经推测出孩子的生父是谁。 霍光审视着林默,心里已经想过一千种如何拷问他的方法。每一种都能让他皮开肉绽,痛彻心扉。不过他不想走这条路。即便是诏狱最严密的监牢,在他心中也无法守住这个秘密。 “敢问大将军,之前知道此事吗?”林默突然发问,让霍光出乎意料。 老人摇头,目光闪烁。 林默狡黠问道:“那大将军如何知道,太后生的是个男孩?” 这一声反问,惊得霍光不由得一怔,身体本能的向后闪躲,像是在闪躲刺向自己面门的暗箭。 “只有男丁才会让皇帝如此紧张。”霍光自顾自话的解释着。“虽然太后是上官氏之后,不过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流着霍家血脉。让天子交出来,老夫去查。陛下说到底是以太子之姿承袭大位,法统上太后为陛下之母,天下没有子查母的道理。” 老人再次望向林默,眼神中多了一份柔软。“林默,老夫给你三天时间,回宫劝说天子将这孩子送回椒房宫。老夫可以考虑改立太子。你的罪过,也可一笔勾销。” “大将军宽容,林默定当竭力!”林默假装奉承着。“敢问大将军,改立天子的人选,可能确定?” “自然是天子想要的广陵王之子。” 只要他们还在。霍光在心中说道。 第194章 广陵太子(上) 广陵王宫一处偏殿里,广陵王第三子刘宝疲惫的喘息着。 他摇了摇手指,父亲的侍妾左氏略有不满的从他身上翻身下马,躺到一边。 “哼,才两刻都不到,你这身子骨还不如老爷子呢。” 刘宝疲惫的笑了笑:“老爷子年轻时力能扛鼎,我能跟他比吗?我也就能扛扛你。” 刘宝笑着,伸手在左氏腿上轻轻掐了一下。 左氏是广陵王刘胥五年前纳入王宫的最后一个侍妾。晚年的刘胥沉迷于李女须的方术左道,对于男女之事早就淡了许多。一年到头都未必能宠幸一次侍妾。 那些年长的侍妾还好说,她们跟随刘胥年份已久,随着刘胥变老,自己也变得清心寡欲。唯独左氏,入王宫时正值豆蔻年华,过了五年,又是风华正茂,加之锦衣玉食滋养,娇艳欲滴一如水嫩蜜桃。 偏偏刘宝生的面如冠玉,指尖弹得一手好琴,加之生性潇洒风流,最喜人妻美妇。 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是肥水也不能流了外人田。刘宝早就见那左氏娇媚风骚,加之父亲冷落,一来二去,最终与其勾搭成奸。 为掩人耳目,左氏不便出宫到刘宝府中行乐。二人便瞅准了这王宫角落无人问津的偏殿,每次幽会便让左氏的侍女杏华把风。 “别着急走啊,我又吃不了你多少。” 左氏一揽玉臂,将已经起身的刘宝拉回榻上。 二人虽已完事,但是左氏正值如狼似虎的时候,即便见刘宝这会偃旗息鼓,仍缠着后者不放。嘴上闲聊,手上却仍挺不住挑逗。 刘宝有些担心的说道:“你吃我吃的还少啊……唉,最近见的太频繁了,王宫人多嘴杂,小心走漏了风声。” “人多嘴杂,我看你啊,上下两张嘴,哪张都不怕。” 左氏说着,在刘宝肩上轻轻戳了一下。 刘宝严肃说道:“不是玩笑啊。最近父王整日打听大哥二哥的事,有时候还会问我的事。这要是哪天查到你我在给老爷子生小儿子,哼,我可告诉你,老爷子那手劲,打儿子都是往死里打。” “切,瞧你那点出息。”左氏轻轻附耳说道:“哎,你说老爷子问你们兄弟的事,是不是要立世子了?” 刘宝故作神秘道:“怎么,你们内宫里面,一点消息都没有?” 左氏娇嗔道:“什么风声,老爷子整天就跟楚地那个疯子在一块,连我们几个在哪都忘了。我不也就跟你在一块的时候还能听听新鲜事。哎呀,你别卖关子了,快说说。” 左氏一边撒娇,纤细玉指指尖一边在刘宝胸口轻轻滑转揉捏着。 刘宝眯着眼睛,享受着偷情的刺激和欲望的欢愉。 “老爷子从昌邑那小子手上得了个空头诏书,说是许诺立一个儿子当太子。老爷子这几天就是在看,到底是立老大,还是立二哥。” 刘胥膝下六子,分别名为圣、曾、宝、昌、弘、霸。其中刘圣和刘曾年龄相近,身份也都是嫡出。 左氏一听此言,连忙撑起身子,盯着刘宝问道:“哎,不是个空头诏书吗?谁说就一定是刘圣和刘曾了?” 刘宝瞥了她一眼:“切,你想干嘛?” 左氏两眼放光道:“自然是要你去当太子啊!你当上了太子,将来就是皇帝,我岂不是就能当大汉皇后了!” “就你?你也配?!”刘宝不屑笑道。 这并不是羞辱,论出身,左氏的确算的上卑微。当年刘胥田间狩猎,在回王宫的路上到一酒肆歇脚。当时席间有新捕获的鹿血,刘胥饮罢血气上涌,恰好见酒肆掌柜的女儿美艳娇羞,将其强占,后来带回王宫,便是今日的左氏。 左氏不满争辩道:“我怎么了?要不是老爷子当年酒后乱性,我如今也是堂堂正正良家女!当年的卫皇后还是倡伎了,不也是母仪天下做了几十年皇后!” 她说的,就是汉武帝当年的皇后卫子夫。 见刘宝闭目不言语,左氏一把握住了男人软肋,使劲一攥,发狠道:“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忘恩负义,我就到老爷子那去,把你这些年怎么轻薄于我的事情一五一十抖落出来!你屁股上有几颗痣,后背有几块斑,我比你还清楚!” “松手……松手……皇后饶命!” 刘宝脸上的享受随着女人的手劲加大秒变痛苦。他连连哀求,女人的手才稍稍松劲。 “你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刘宝一脸不悦道。“你真以为这是进宫当太子,以后登基坐殿?切,这都是人家的算计。” “算计?”左氏冷笑了一声。“这几年我在王宫,也是见过些风浪的。没听说过皇帝用太子之位算计别人的。” 刘宝解释道:“要不说你见识短。如今这朝局之复杂,前所未见。你当小皇帝为什么给这空头诏书?还不是老爷子兵临城下了,被逼出来的?等过两年,老爷子薨了,人家再生个亲儿子,别说废黜了这个太子,就是除了这广陵国又如何?” “照你这么说,老爷子手里这诏书岂不是废的?”左氏皱眉问。 刘宝道:“嗨,事在人为。小皇帝可以算计老爷子,老爷子也能算计小皇帝啊。别管立谁,老爷子一定要送他去长安入朝,广结人脉,几年后这太子当得树大根深了,小皇帝也动不了。这叫政治!懂吗?见血的!像我这种,到了长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老爷子能立我?你想当卫子夫,我也得有皇祖父那本事才行啊。” 左氏还不服气:“你不行,刘圣刘曾就行?他们就斗得过小皇帝?” 刘宝道:“你还别不服。老爷子对大哥二哥,可是用心栽培了。大哥主政多年,二哥研习兵略,还跟赵充国出去打过仗,送哪个去长安,都不是没有胜算。嗨,我跟你说这个干嘛。我干不过小皇帝,还干不死你么,来来来,再来一次……” 这次换左氏一把推开猴急的刘宝。“哎,就算你没出息,当不了太子……” “哎哎,什么叫就算,那叫就是。我告诉你别胡思乱想,我当不了太子,当个侯爵还是绰绰有余的。伺候好我,以后有你的好。” “别插嘴!”女人怒道。 “没说要插嘴啊……”刘宝打趣道,猴急的还要往女人身上蹿。 左氏一把将刘宝踢开,严肃问道:“我问你,这刘圣刘曾不管谁去长安,是不是这王世子的位子都得空出来?你干不了大事,像昌邑那小子,当个快活诸侯王不行?老娘最不济还能当个王妃。” “哼,你也知道大哥二哥只能去一个,剩下那个不是当王世子?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要是非得当皇后王妃的,大哥二哥的床,你能爬上哪个上哪个!拦着你我喊你当娘!” “切,你本来就该喊我一声娘。” 左氏眼珠一转,突然盯着刘宝冷冷问道:“哎,你说,倘若没有刘圣刘曾,你是不是就能当太子了?那会就算是你干不了,老爷子也得帮你干好。” “切,哪那么多倘若,我还说倘若昌邑那小子没去长安,老爷子……” 刘宝本来语气轻松,可是他突然发现,左氏看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阴冷起来。 “你……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 左氏像蛇一样窜到刘宝身边,重新翻身上马,在他耳边徐徐喷出热气。“我只是说,没有刘圣,那刘曾就是老大。要是他们都没了,无论太子世子,就只能是你了。” 刘宝已经被吓得兴致全无:“别……别胡说!你信不信二哥听见你这话,能先派人宰了我们?小时候我偷他一块糕,活活让他打了十个耳光!这要是让他知道我偷……” 话没说完,突然偏殿门口传来男人的声音: “大丈夫当志存高远。左夫人的话,三殿下真的不考虑考虑?” 刘宝和左氏闻言,像触电一样从床上蹿了起来。他们来不及穿上衣服,只能用被单捂着身体。 “国、国、国相!你怎会在此?” 刘宝脸色煞白,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广陵国相钱钧。 钱钧笑着拍了下掌,左氏的侍女杏华低着头出现在身后。 “杏华!枉我平日待你不薄!”左氏捂着被单大骂道。 钱钧笑道:“哎,左夫人不必迁怒于侍女。她不过是与侍卫通奸被我们抓到了。老实说,两位的好事,钱某知道有些时日了。今日来,乃是为三殿下送来一件大礼。” 刘宝慌张道:“别别别!钱相,你有话直说,只要我能办到,要钱,要地,要女人,你开口!只求你千万别告诉父王!” “钱某要有心害殿下,早就说了。”钱钧搔着后脑,像是猫捉弄老鼠一样笑道:“钱某说了,要送殿下一份大礼。” 刘宝一脸哭相道:“你想要我干什么?” “当太子。”钱钧笑道。“准确说,是大将军希望三殿下当太子。” 第195章 广陵太子(下) 王宫正殿,长幔飘摇。 王长子刘圣,次子刘曾,还有除刘宝之外的其他几个儿子,全都一脸肃然的坐在下首。 广陵王凝视着眼前的儿子们,神情肃穆。 上一次他与儿子们如此相聚,还是在出兵奔赴长安争夺皇位之前。 那一次,儿子们也是如今天这般严肃,不同的是,当时儿子们同仇敌忾,一心期望父亲能够继承皇位。而今天,他们的焦虑更多来自自己的前程。 当然,相同的是,老三刘宝都不在现场。 李女须站在老王身后,视线越过诸位王子,直达远方天际,仿佛她才是王权的象征。 “这个老三,有到哪个女人床上鬼混去了?!算了,不等他了。”老刘胥不满的埋怨了几句,知子莫如夫,他知道,今天的话题根本也和这个放浪形骸的儿子无关。 如果不是刘宝那张俊俏的脸,刘胥真的不愿承认那是他的儿子。 刘胥运了口气,平复下心情,具体面前的诏书。 “此物,虽然老夫一直没有明说,但是想必你们也都听说风闻。没错,这就是天子交给为父的册立诏书。上面太子的人选,直到昨天还是空着的。” “直到昨天”四个字一出口,众人脸上脸色为之一变。 是谁?是我吗?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谦虚,心里皆是欲望。 “你们一定都想知道这上面写了谁的名字,但是在告诉你们之前,为父先问问你们,知道不知道当年文帝入朝后,第一件事是做了什么?” 长子刘圣侧目望向弟弟们,果然除了他,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的摇头。 “老大,你说。”刘胥对长子说道。 “回父王。文皇帝当年带六人入朝,赏功罚过,平稳朝局,偃武修文,成一代明君。” 刘圣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 没想到,父亲对他的回答报以摇头。 “曾儿,你说!”刘胥对二儿子说道。 刘曾看了眼吃惊的大哥,微微一笑答道:“文皇帝入朝,先杀少帝,再罢周勃,方能稳住皇位。” 刘胥这才微微点头。 “不愧是带过兵的。记住,今天不论你们谁当上这太子,都不是要坐在这广陵的王宫里等着接皇位的。父王要的,是你们去长安,扳倒霍光,灭了刘贺,牢牢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为父这辈子,两次错过了皇位,两次!!就是因为没有亲手掌握住权力!可是为父错了,权力从来不是等来的,那是用刀抢来的!用人头堆出来的!” 儿子们从来没见过父王如此动容,要不是知道父王的脾气,他们甚至会怀疑父王把他自己的名字写到了诏书上。 “记住,进了长安,无论霍光还是天子,都要争取我们的支持。广陵的送出去的太子,才是大汉政局真正的决定人!” 老刘胥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儿子们急切的看着他,他们想的不是如何复制汉文帝的成功,他们眼中的第一件事,是要知道这诏书上写没写自己的名字。 刘胥知道,儿子们体会不到他内心的愤恨,眼下只有先把这封诏书尘埃落定了,才能接着说后面的大事。 “近来,为父每日每夜都在掂量这诏书上的人选。想来想去,直到昨天,才通过神女祝诅,定下了这人选。准确的说,是请求你们的皇祖父定下来的。” 儿子们看向李女须,知道这个女人昨天一定又浑身鲜血的躺倒了父亲的面前。 “不过是怪力乱神的把戏。”刘圣小声嘀咕着。 刘胥对身后的李女须道:“昨天父皇的话,你再跟他们说一遍。” 李女须高声道:“世宗武皇帝昨日降神,说广陵王子刘曾,英武类我,神武有高祖之风,可立为嗣。” 刘曾的名字一出口,长子刘圣当时就愣住了。 “儿臣谢父王栽培!”刘曾兴奋的起身,在刘胥面前下跪接过圣旨,打开一看,不禁也愣住。 “父王?!这诏书上的名字还是空着的。” 刘胥看着次子道:“为父刚才说了,权力不能靠别人等,得自己抢。” 刘曾当即会意,兴奋的捧着诏书坐到自己的席位前,提笔就要写上自己的名字。 “且慢!” 【刘】字写完,正要落那个【曾】字,却听三子刘宝的声音在宫门处响起。 “三弟?”刘曾回头,看见老三刘宝闯进正殿,一脸不屑笑道。“父王刚刚明确宣布,册立我为太子。众位兄弟都听得清清楚楚,怎么,你有异议?” 刘曾站起身,比刘宝高了一个头还多。那俯视的眼神说明,他从来没有把这个荒淫无耻的弟弟放在心上。 “哼,怎么还没当上太子,就把自己当天子了?阻塞言路先拦到自己兄弟身上了?老三,别怕他,有什么话,直说!” 刘圣在旁拱火道。 “都住口!”坐在王位上的刘胥一声断喝,儿子们全都退后。 刘胥高声问道:“老三,为父召集,你竟敢迟到,难道不知道这王宫正殿所议的,都是关乎家国的大事吗!” 那居高临下的气势,似的广陵王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重重的铁锤,砸在刘宝的头上。 刘宝内心是颤抖的,但是他还是红着脸,鼓起勇气喊道:“回禀父王,正是因为事关重大,儿子才不得不查实再报。” “呵呵,好啊,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老夫竟然要这个整日钻妇人被窝的儿子指点家国大事。好,你说,让老夫听听,是从哪个妇人那听来的流言。” 刘宝大声道:“回禀父王,长安坊间都已经知晓,天子已经册立陈夫人之子为太子。” 大殿内突然安静下来。 “不可能!”老刘胥大吼道。“老夫不会被骗!” 刘曾也难以置信的拿着诏书,咄咄逼人的举到刘宝面前:“睁开你的瞎眼看清楚,这上面除了天子的昌邑王印,还有天子的指印!” 刘宝盯着那诏书,拳头攥紧,一把从二哥手上夺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二哥手中抢东西。 刘曾还想夺回来,可是刘宝像是发了疯一样,拼命跑出了正殿。 这是唱的哪一出?刘胥和几个孩子都蒙了。 “去!给为父把诏书追回来!” 刘曾闻言,拼了命的往外追去。行至宫门口,突然一阵箭雨射来! 刘曾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转身面向父王。老刘胥和几个王子惊吓的直接从坐席上跳了起来。 “父王……”刘曾的胸膛上插着七八只弩失,他看了一眼刘胥,随之整个世界旋转倒塌,最后化作一团黑雾。 “曾儿?!来人!护驾!!!”老刘胥怒喊着冲到儿子尸体旁,却见刚刚被委以重任的次子就这样死在了面前。 “孽障!老三这个孽子!!” 刘胥怒骂着,可是殿门口,一个甲士都不曾赶来。 幼子刘霸第一个冲到宫门口查看。他指着宫门的台阶外喊道:“父王!你看!” 老刘胥冲过去一看,只见台阶下,数不清的铁卫高举劲弩,正对准了宫门。 铁卫簇拥中,国相钱钧正一脸得意的看着他们,钱钧身后,是捧着诏书的老三刘曾。 长子刘胥还想冲出去,脚刚迈出宫门,就被一阵密集羽箭射退。 “父王!不好了!大殿起火了!”老四刘昌指着殿内的角落大喊。刘胥再回头,只见火舌顺着木窗的棱格迅速蔓延,很快就吞噬了整个正殿的房梁。 “火力有油。”幺子刘霸跪在角落里,手指上满是从窗户上剐蹭来的火油。 前有弩,后有火,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谋杀。 “国相,还有老三这个逆子!为何……” 刘胥支撑不住,他只觉得无数血管在他脑海中崩裂,眼前一黑,瞬间倒地。 很快,火苗演化成熊熊火龙,将整个正殿吞噬。霍光冲天,将王宫上方烧的通红。 刘宝望着葬身火海的父兄,眼神悲哀,却留不下一滴眼泪。 他尽管有些胆小,可是他并不妇人之仁。 他知道,通往权力的道路上,自己会经历什么。 “三殿下你看,其实很多事,只要你下了决断,完成的都会相当容易。”钱钧望着已经演化为滔滔烈焰的王宫,一脸奸猾假笑。 他将太子诏书交到钱钧手中道:“相国,这诏书上,是不是再补上一个【宝】字?” 钱钧展开诏书,看完笑了笑,竟然将诏书一把丢进了火海。 刘宝想去捡,却根本来不及扑救。那带着血腥味的火焰,一把将诏书燃尽成一撮灰烬。 “相国,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说大将军要立我为太子吗?” 钱钧笑道:“立你做太子?怎么会?你自己不是说了,天子已经立了陈夫人之子为太子。” “那不是骗取诏书的谎话吗?”刘宝瘫坐在地。“你说的是真的?天子立了新太子?!那我呢?我是什么?” 钱钧笑道:“其实大将军想要的,就是这封诏书成为灰烬。至于三殿下你嘛……” 钱钧一声招呼,几十个甲士聚拢到刘宝周围。 “既然广陵王全族都在这大殿的火海中,还请三殿下也一并前往。” 甲士们听令上前,将刘宝连推带拉托向火海。 “什么?!你们什么意思?!!大将军不是要立我吗?!你们言而无信!!!” 刘宝诅咒着奸诈的国相,身体被一把丢进了火海。 钱钧面无表情的看着刘胥一家死在这场大火中,对手下文吏道:“传令下去,今天的事谁敢多说一个字,杀无赦。” 文吏正要去传令,只见钱钧又拦住他。“还有马上向大将军飞鸽传书,就说……” 钱钧想了想,自信说道:“就说广陵平灭,一个活口没留。” 第196章 意外得救 林默被霍光下令押回温室殿,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大将军特地安排了谨慎的心腹管家冯子都随行看管。 马车上,林默闭目运气,思考着对策。 可是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虽然霍光尚不能说在整个帝国一手遮天,但毫无疑问,大将军的手遮住这未央宫,还是绰绰有余的。 两个女婿分管宫禁和羽林卫,这一把你让他怎么输? 林默心烦意乱,撩开车帘,望向路边闪过的景色。 长安,这座千年古都,没想到自己的穿越之路一次次从这里走过。 上一次在这里,他选择维持历史的定论,只得到了怅惘的失落,还有无尽的遗憾。 这一次,他选择内心的主张,帮助史上最为淫乱的帝王与千古明相为敌,难道也要以失败收场么? 他有种感觉,当年淮阴侯韩信最后一次前往未央宫时,是不是也怀着和自己一样的心情。 忐忑,不安,甚至无力回天? 不!只有懦夫才会在命运的悬崖前萎缩不进。 他林默不会,当年慷慨入宫的韩信,必然也不会! 不就是死么?一个穿越者,难道还怕死? 老子不需要金手指,老子自己就是金手指! 林默攥紧了拳头。 历史从来没有宿命论,有的不过是众人以宿命逃避拼搏的借口。 即便几千年来史书上写满了欺世盗名的谎言,但是总有义士在为了真实而奋斗。 哪怕他们被扭曲成谎言的一部分。 伪善的谎言,就像是晶莹的泡沫,编的再圆满,终有它的极限。 它终究会破裂,真相,也终究会浮出水面。 刘贺不是历史的丑角,而霍光,也不是高洁的贤相。 这就是林默认定的真相,更是他要誓死扞卫的真相。 “左兄,如果你还在,应当也会和林某并肩作战的!”他心中如是感慨,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长剑。 “额!!!”车厢里,看押他的冯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林默嗤笑道:“怎么,在大将军身边多年,冯管家还怕剑?” “不……不怕……”冯子都畏缩缩的退后,与林默拉开了距离,说道: “冯某自冠军侯时便在霍府为仆,无论是猛将还是死囚,都看的多了,可是像林大人这种的,还是第一次见。” “哦,冯管家觉得,林默像什么?” “林大人像是……像是笃定自己不会死。”冯子都说着又摇头。“不,冯某见过林大人这样的人。” “哦,敢问是谁?”林默万分好奇,心想难不成还有像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光顾过这段历史? “冠军侯。”冯子都道。 林默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 “对对!就是这种笑声!当年冠军侯要出兵匈奴前,就是这种笑声!” 林默笑着摇头。他从千年后赶来,本是要追查霍去病的死因,没想到临到最后,竟然还会被人说有霍去病的影子。也许这是冥冥中的一种天意。 “对了,冯管家既然服侍过冠军侯,刚刚听大将军讲,冠军侯被人下毒而死,冯管家可知道细节?” 距离未央宫的宫门还有一段距离,既然提到霍去病,林默索性问起当年的细节。 “当年……当年冠军侯因为杀了李敢将军,得罪了李家。”冯子都不安的看了看马车外的景色,轻声道。“世宗皇帝为了压制众怒,便下令让冠军侯率部前去朔方。当时冠军侯如日中天,不少人慕名而来,而军侯一并结交。其中就有一人前来拜会。” “哼,你别告诉我这是个刺客。”林默道。 冯子都说着说着,声音渐渐颤抖。“那人说是要进献匈奴地图,冠军侯闻言大悦,让他上前,那人将地图徐徐展开,冠军侯眼观图册,全然没注意到那人将图册展尽……” “露出一把尖锐匕首,直刺冠军侯胸口!”林默抢先答道。 “怎么,林大人也在现场?”冯子都不可思议的问道。 林默摆了摆手:“图穷匕首现嘛,这个时候的刺客,也没有什么先例可学。总不能发出袖剑。” 冯子都点头道:“那人的确是在图册中藏了匕首,而且冠军侯就跟林大人一样,早有防备。见那人挥刀,连忙后退,只是手掌处被带过一道血痕。” 霍去病也是个穿越者?这个笑话很不好笑。林默心想,其实真正的习武之人,是能够凭借第六感感觉到来人身上的杀机的。霍去病对于刺杀能有所防备,说到底也不足为奇。 “那人被冠军侯杀了?”林默像是猜到了结尾,无聊的打着哈欠。 冯子都摇头道:“没有,当时小人就在冠军侯身后,也以为冠军侯会杀了他。可是冠军侯躲开袭击后,却突然无力站立,一下子倒地不起。就是冯某上前搀扶,也根本扶不起来。” “那匕首上淬毒了?”林默的兴致被拉了回来。 “那贼人见军侯倒地,便将自己为李家报仇之意和盘托出,还说拿出一个小药瓶,说是匕首上淬了那无色无味之毒,乃是西域邪毒,即便扁鹊再世也医治不得。后来正是林大人的家祖林老将军前来,一刀杀了那刺客,还跪地为冠军侯吮吸伤口……” 冯子都说着看了眼车外,眼神愈发焦虑。 林默则眉头紧蹙,念叨着:“药瓶……无色无味……西域……” 他突然想到,会不会之前的金日磾和先帝刘弗陵,都是被此药所害? 等等! 林默突然又想到,自己还听过一种十分相似的毒药,他忙问冯子都:“那药是不是叫销骨散?药瓶上还有凤凰图案?” 冯子都大惊:“那贼人死后,大将军命我将剩下的毒药束之高阁,林大人怎知药瓶上有凤凰!?只不过那药的名字不叫销骨散,倒像是西域语言,冯某也没听清……奇怪,怎么还不到?” 林默一怔,内心不住疑惑。 难道真的有这么巧的事,西汉时杀死霍去病的毒药,竟然和千百年后李元吉用来毒杀李世民的毒药如出一辙? 他正在疑惑中,突然马车“咯噔”一下跳了起来。 “到了!”冯子都暗自叫了一声,死死把住车窗。 林默闻言望向窗外,可是眼前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未央宫。 “到了?到哪了?!”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砰”一声,似乎是有如山重物砸在车顶之上,紧接着“咔咔”脆响,竟是一柄巨斧将整个车顶凿裂开来。 “啊!!!!” 斧刃落在冯子都头顶半寸,吓得管家嗷嗷大哭。 车顶开裂,两个蒙面刺客挑落马车上,林默正要拔剑,只见其中一人一把按住他的手道: “我们来救你的。” 林默大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两人驾着翻出了马车。只留下胆小如鼠的冯子都在车内啜泣:“骗子!全是骗子!” 林默被架着往东边跑去,他来不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马车和上次一样,被弩失别住了车轮。而车外随行的卫士,则大多倒在血泊之中,少数几个幸存的,也被突发而至的刺客一一刺穿了胸膛…… 半个时辰后,收到消息的田延年带着援兵赶来。他跨过满地的死尸,在残破马车中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冯子都,并听后者断断续续讲述了遇袭和林默被截走的经过。 “废物,这么大一个人看不住!”田延年怒骂着。“刺客呢,往哪跑了?!” “往西,他们往西跑了。”冯子都颤抖着答道。 第197章 高贵血统 林默被刺客罩上头套,拉上了另一辆马车。 他清楚的感觉马车在长安城中兜兜转转,从一个巷子口,再被送到另一个巷子口。 然后,他从原本的马车上被带下,又被拉上另一辆马车,重复刚才的路途。 周而复始,直到第六辆马车最终停稳,他没有再被像货物一样周转。身边人终于温和的将他扶下马车,从脚底的触感来看,在跨过一道高高门槛后,他沿着一条石子小路一直深入,直到被带到一座房间之中。 “慢些。”熟悉的声音想起,林默被摘下头套。 “丞相,你把林默好一通绕啊。”林默说完,扶着梁柱吐出了一口酸水。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早就预感到是丞相杨敞派了手下前来营救自己。那熟悉的拦路之法,瞒不过他的眼睛。 “林默,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几位大人。” 林默抹干嘴角,抬头望向杨敞。 丞相身后,是光禄大夫丙吉,还有……右将军张安世。 “我说为什么羽林卫刺客一案迟迟审不出个结果,原来主审就是帮凶。”林默苦笑道。“若是你们真的联起手来,未必不是霍光的对手,何必如此行事?” 杨敞看了眼身后的盟友,道:“我们官职虽高,不过威信远不如大将军。霍氏不仅是先帝一朝的托孤重臣,在本朝更是有定立之功。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支持,我们绝对不是对手。” 林默站起身,不悦的看着故作高深的三人:“所以你们三个,就想出半路截人这么粗鄙的办法?且不说别的,万一没有截住人,或者你们的刺客被大将军手下打败呢?你们这不是送死么?” 杨敞道:“你放心,从你出了大将军府那一刻,就已经逃出大将军的手掌心了。” “什么意思?”林默皱眉问道。 杨敞拍了拍手,门外的刺客拉着一人进屋。 林默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刚刚还看押自己的大将军管家冯子都吗? “他……他也是你们的人?”林默不敢置信的摇头。“下一步你们是不是要告诉我,田延年也是你们的人?大将军也是你们的人?天下谁人不通汉,一个个的都是大汉王朝的忠臣孝子?” 杨敞笑着摇摇头:“右将军,你还是亲口告诉他。” 张安世指着冯子都道:“林默多虑了。此人可不是什么忠臣。他在霍府为奴,却与大将军正室显夫人勾搭成奸。要不是我的手下发现,你今日恐怕就见不到丞相了。” 林默看着冯子都,更加不可思议。“你,跟大将军夫人?我听说他那夫人都快六十……还能……啊?” 冯子都怯生生道:“小人也是被逼的啊!那显夫人威逼利诱,小人哪里多的过去……” 林默尴尬的点头:“那她一定逼的很紧……等等,你也被带来,那岂不是打草惊蛇?!大将军让我回宫传话,逼天子就范,现在你我都被抓来,岂不是……” 杨敞道:“林默不必担心,这人是来复命的,不是被抓来的。”他转而用极为威严的语气喝问冯子都:“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吗?” 冯子都颤抖着答道:“回杨公,都……都办好了。现场留下了赵充国军中的箭矢,田延年也带人在搜查城西,一时不会查到这边。” 杨敞点头,命冯子都退下,临走还不忘威胁后者一番,吓得后者连滚带爬冲了出去。 林默望着冯子都仓皇的背影,突然拍了下大腿道:“哎呀,不能放跑他啊!此人要是想着将功补过,回去向霍光告密……” “放心。”丙吉说道。“此人不仅与显夫人私通,还背着显夫人在外包养倡伎。别说霍光,就是让显夫人知道了,他也是死路一条。” 杨敞点头道:“是,留着此人在霍光身边还有用。” 林默追问:“还有,刚才你们说让他伪造赵充国的箭矢,你们想要干什么?” 杨敞和两个盟友互通了眼神,对林默严肃道:“事已至此,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林默审视着三人,脑海中一片片碎片串联成面。 杨敞的假装持中……张安世包庇刺客……丙吉主持策划刺杀…… 还有那个被灭口的刺客,临死前喊过的那一声“淫种”。 当时林默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全都明白了。 阴谋之下,又是一层阴谋。 他目光如剑凝视杨敞道:“那日你在相府,要我去查太后和霍氏之子,全都是假的。你是故意让我去确认霍家子孙的特征,故意让我们去发现椒房宫中的男婴!你早就知道那婴儿的身份!你早就知道太后和霍光……” “知道他们如何?是祖孙?”杨敞道,“还是情人?” ------------------------------------- 面对不堪入耳的真相,三位公卿表现的异常淡定。 “你们并不比霍光高尚。不,你们身为汉臣,看着他淫乱宫闱,栽赃天子,你们比他们更肮脏!” 林默快要出离愤怒,因为每当他一想到眼前三个人像看着猴戏一样看着自己和刘贺在深宫中挣扎,就恨不得一剑劈死他们。 杨敞道:“林默,你读过家翁的《报任安书》吗?里面有一句话说得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等三人为了汉室大局隐忍至此,怎能和霍光老儿相提并论?” “还有你口中的天子!霍光的傀儡,他算得什么天子!”丙吉怒喝道。 “那你们口中的大局呢?!看着霍光阴谋篡位,就只让我和天子两个人在深宫中独面危局?你们故弄玄虚,钓着我们去查太后,查孩子,自己则躲在阴影里看戏,自以为高人一等,就能看着别人在前面流血牺牲,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你们卑鄙!!” 林默怒吼着反驳三人,发泄着被人当猴耍的愤怒。 张安世见状,上前劝道:“林默,你冷静想想,如果丞相真的袖手旁观,那先帝驾崩当日,未央宫中的刺客又是谁派的?即位大典上,虽然丞相误以为你们与霍氏一党,下了杀令,可说到底,这不也是为了大汉江山?做大事,要看时机。时机到,不做是错。时机未到,做也是错。” 林默质问道:“那今天时机就到了?我还没到未央宫,但我不用看也知道,温室殿外的军队有多少人!他们的箭镞都能把宫门射成筛子!” 杨敞叹气解释道:“时机还不够,但是时不我待了。昨天传来消息,广陵王宫大火,广陵王父子俱死于火海之中。霍光已经动手了。再等下去,一旦他铤而走险,那时大汉天崩,悔之晚矣。” 广陵王身死国灭,林默听了也不禁惊讶。 如果那封空头诏书化成灰烬,那他为刘贺所做的计划,就全部成为一团泡影。 他扶着额头定了定神,道“三天,霍光只给温室殿三天交出孩子。现在广陵王父子已死,我没工夫听你们故弄玄虚。如果不想看着霍光弑君,你们就少说废话,赶快送我走。你们是公卿,应当明白,霍光只要宣称天子不朝,然后等一年半载,就能靠一句天子深宫暴毙,让他霍家那个冒牌太子即位。” 他说完,却听丙吉道:“不,无论刘贺,还是霍家逆子,都不能坐在帝位上。帝位,应当属于真正配得上它的高贵血统!” 杨敞道:“林默,你是大汉的忠臣,不是霍光的走狗,刚不该跟着刘贺自寻死路。刘贺他或许并非荒淫之人,但是在帝位高贵,必须有德者居之。霍家子不配,他刘贺更不配。” “你说谁配?有德者的德又是什么?谁来评判?”林默质问道。 “当然是世宗来评判!真正的世宗嫡系,血脉高贵,这就是最大的德。”杨敞坚定说道。“这天下,有比刘贺和广陵王更加高贵之人,堪为天子!” “哼,高贵血统……” 林默望着自信的三人,不屑道:“你说的,不就是刘病已?” 三大公卿瞪大了眼睛,他们想不出林默是如何猜到那个神秘的名字的。 第198章 别无选择 “你……你怎么会知道皇曾孙的名讳!”丙吉指着林默喊道。 “皇曾孙?”林默冷冷道。“论辈分,先帝是卫太子之弟,当今天子更是卫太子之侄,刘病已是卫太子之孙,你这句皇曾孙,要从何论起?” “当然是世宗武皇帝!大汉千古一帝!”丙吉怒吼着,竟然要愤怒这要扑向林默。 丞相杨敞让张安世拦住愤怒的光禄大夫,审视着眼前的小小羽林卫。 “对皇曾孙的身世如此清楚,绝不是一个羽林卫能做到的。林默,你到底是何人?” 林默好不畏惧的回应着杨敞的眼神。“丞相此时才怀疑林默,不是太晚了吗?再说,丞相早就知道霍光苟且之举,不也是藏在心里么?” 面对三个位高权重的公卿贵胄,林默根本不会低声下气。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刘病已的存在,这位白衣天子的故事即便在千年后依然家喻户晓,更是与眼前三人,甚至大将军霍光的人生紧密缠绕。 但是他从来不想主动去提及这个人。更不想盲目将历史的线头绕到刘病已的身上,而牺牲温室殿的刘贺。 上一次他辜负了李建成,这一次,他不愿辜负刘贺。 他已经下定决心,这个时代有昌邑王刘贺,有天子刘贺,但决不能有海昏侯刘贺。 杨敞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一切,老夫也省去许多口舌。世宗生嫡子卫太子,卫太子生嫡长子史皇孙,史皇孙又生皇曾孙病已。皇曾孙是世宗的嫡子嫡孙,正系血脉,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等所做的一切,就是扶立皇曾孙为帝,让天子之位重回世宗皇帝嫡系。” 杨敞徐徐道出底牌,似乎已经稳操胜券。 “嫡系?可笑。”林默摇头道:“你们口口声声尊崇世宗,可世宗皇帝不过是景帝第十子,其母王姬更是出身卑贱,入宫为妃时甚至已诞下长女,这样的出身尚且可以成为千古一帝,难道刘贺身为昌邑王之子,就配不上帝位吗?!” 林默审视着三人,慷慨说道:“别张口闭口就是血脉法统。为人臣者,功莫大于从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嘴上骂霍光,可是人人心里都想成为霍光!” “林默,你小看我们了。也小看这帝位了。” 杨敞猛然一捶梁柱,严肃道:“刘贺虽然亦为世宗血脉,可他说到底,是霍氏所立。如不除之,天下人如何知道霍氏败迹?谁人又敢聚到这刘字大纛之下?正如当年周勃、陈平扫灭诸吕,必立文帝而杀少帝,今日老夫等扫平霍氏,也必立皇曾孙而去刘贺!” 张安世点头道:“丞相朝夕忧虑正在于斯,非是个人之荣辱。我等已经位极人臣,即便算上拥立之功,也不肯能异姓封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汉天下。林默你可知,霍光筹划的新年号?” “新的年号?”林默不解。“一个词罢了,有什么重要?” 张安世解释道:“非也。年号者,昭之以大义。霍光选的年号,乃是【启泰】二字。何为启泰?为其子开启泰康之路也!” 丙吉也怒道:“更何况启是何人?乃是代伯益而夺天下之人。篡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霍光此举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白了。”林默失望的说道:“在你们看来,刘贺也好,刘病已也好,都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名字不过是两面旗帜,一面代表大将军,一面代表了反对大将军的人。你们战胜大将军的标志,就是扯下他的旗帜,立上你们自己的旗帜。你们想的,还是你们自己要在倒霍以后安身立命。” “右将军说的很清楚,不仅是为了我等,更是为了天下。反霍之人,断不能容刘贺为帝。”杨敞道。 “所以你们根本不在乎刘贺到底是不是大将军的傀儡,更不在乎刘贺到底能不能当好一个天子。”林默忍着心中的怒火说道。 “这是他的宿命。帝位,不是这么好坐的。” 杨敞叹了口气。所有道理他已经说尽,没有什么可以再解释的了。 “好啊,好一个心怀天下的好丞相。”林默叹气道。“说了这么多,还没请教,三位大人冒险将林默带到此处,想让林某做什么?当一个弑君者吗?” “不仅是刘贺,还有霍家那个淫种。” 丙吉抢先说道。“广陵王一脉已经死绝,如果刘贺再身亡,那么天子之位只有皇曾孙一人可坐。” 林默笑道:“你们这剧情太毒了。难道大将军会傻傻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还无动于衷听你们的话拥立刘病已?这话你们自己信吗?” “不需要他来立天子。”张安世道。“只要天子死于幽宫,他霍光第一个逃不了干系。届时长安,不,是整个天下,都会传阅讨霍檄文,他和太后的龌龊勾当,还有不臣之心都会被昭告天下!” 杨敞补充道:“霍光虽然掌军,但是这些年右将军竭力培植羽翼,也积攒了不少心系刘氏的青年将领。今日一过,想必赵充国老将军,也会成为我们的一员。” “好算计。用陷害别人拉别人入伙,你们才是及时雨呼保义啊。”林默苦笑道:“丞相大人听了林某刚才的话,觉得林某会去当这个弑君者么?” 不等杨敞回答,丙吉强横道:“刘贺挟持霍家淫种,霍光怎能容他?就算你不去,要么三日后刘贺不降,霍光弑君;要么另有别人劝说刘贺低头,刘贺虽然一时保住帝位,可是大将军不出一年定会杀之。不论如何,刘贺必死。只要他一死,我们大事一样可行。不过是延误些许年月,大汉等得起!” “只要天子不交出那孩子,霍光不敢弑君!”林默毫不退让。“大将军年迈,他绝对不会冒险失去此子。只要刘贺将孩子抓在手里,不出十年,大将军年老病死,天下还是刘家的!” “霍光定会弑君!”丙吉急道。 “他不敢!”林默回击。 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斗着,知道杨敞开口道:“不要再做无用之争!林默,我们可以留刘贺一命,但是你必须杀了那淫种。那淫种存世一天,大汉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宁。” “休想,杀了那孩子,霍光岂不是一样会杀了天子!”林默反驳道。 杨敞沉思片刻,道:“好,老夫等可以退一步。只要你杀了淫种,逼霍光带兵冲进温室殿,老夫等即刻带兵入宫为援!老夫知道温室殿中有昌邑的二百死士,你们坚持到援兵到达,应当不是问题。” “你们会留刘贺一命?难道让他接着当天子吗?”林默根本不相信杨敞。 杨敞承诺道:“天子让位,可以仿照当年太公故事,作太上皇。” “哼,太上皇,听着好听,可是空口无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坐山观虎斗,等霍光杀了我们再出来当救世主。”林默道。 杨敞的眼神一片肃杀,扫过林默的咽喉:“你没有选择,眼下你必须相信老夫,也只能相信老夫。要不然,你和刘贺便是万劫不复。” 林默盯着杨敞,沉默不语,眼神里尽是杀机。 “林默,不要想着耍花招。”张安世在旁说道。“霍山虽然不是死于你手,但是那个娼妓芸娘就在诏狱之中。三天后,如果听不到那淫种的死讯,芸娘就会向大将军指正杀死霍山之人。丞相也会去作证,那一天与你在宫外密会。” “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奸诈起来真是连大将军都相形见绌,甚至不惜把自己也搭进去。”林默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墙角。 杨敞道:“你出宫拉拢老夫谋害大将军,可是老夫坚决不敢参与你们的阴谋,也不敢告密沾染祸乱。只是后来良心发现,觉得不能为了一个昏君背弃大将军,才去告发。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呵呵,很逼真。” 林默冷笑如刀,恨不得现在就宰了眼前的三人。 第199章 重回未央 残阳中,一个男人步履蹒跚的走到宫门前。 他满身是血,残甲难以覆身,显然是经历过一场死斗刚刚得脱。 “大胆!哪里来的乞丐,敢擅闯宫禁!”卫兵冲林默大喝道。 男人没有力气抬头,只是举起手中的长剑。 “羽林卫林默,奉大将军之命回宫面圣!” “林默?你就是林默?!”两个卫兵连忙上前抓住男人,冲身边的同伴大喊道:“快去禀报大司农,就说找到林默……不,是抓到林默了!” 很快,林默被一辆近乎于囚车的马车带到了未央宫的一处偏殿。 田延年审视着他,确认眼前这个狼狈的男人,就是曾经救过大将军和当朝天子的羽林卫林默。 “我还以为,会见到大将军。”林默虚弱的说道。 田延年冷冷说道:“大将军交给你的差事没办完,不会见你的。说,劫马车的人是谁?” 林默道:“当年未央宫中的刺客,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些人是把你送到大将军面前的贵人。”田延年冷笑一声。“老实说,当时我就觉得蹊跷。你说你区区一个羽林卫,怎么就一下子被大将军看上,平步青云了呢?思来想去,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你,林默,就是那些人的同党。” “田大人,嫉妒使人丑陋啊。”林默苦笑,捂着胸口皱眉道:“我若是被同党救走,此时为何要回来?为了让田大人审问我?” “谁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也许是你那同党,让你回来偷取那孩子也说不定。”田延年眼神如钩,恨不得把林默的心勾出来一看究竟。 林默故作轻松道:“呵呵,按照田大人所说,我那同党很关心太后的野种啊,难不成是太后的奸夫?哈哈。” “住口!你竟然敢对太后不敬!”田延年听他竟然提到野种和奸夫,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明显对这件事避之不及。“你说他们是当时的刺客余孽,那为何抓你?” 林默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对田延年勾了勾手指。田延年一脸狐疑,还是附耳近前。 “他们说,大将军和天子杀了他们的主子广陵王,要我做他们的内应,帮他们弑君。” 田延年连忙退后。“你……答应他们了?” “哼,田大人觉得我会吗?帮广陵王谋害天子?如果答应了,我还会如此狼狈吗?”林默语带埋怨道:“我趁他们不备,拼杀出来。现在想来,如果不是那个无用的冯子都送我回宫,而是田大人当时送我回宫,我又怎会落入歹人之手?对了,田大人当时在忙何时,为何带我出宫,又不带我回宫?” 田延年一脸不屑道:“我与大将军忙于政事,岂是如你一般陪在天子身边闲在?!别废话,大将军都跟你说透了,三天内,让天子把孩子送出来,否则……” “否则如何?”林默警觉追问道。 “呵呵,那就由不得我,更由不得陛下了。”田延年警告道。 ------------------------------------- “林兄!” 温室殿宫门开启,刘贺对出现的林默身影高声呼喊道。 林默踏进温室殿,身后的大门马上被人推上。张安和弟子连忙上前,将他搀扶入座。 “张师傅,不必。”林默摆了摆手,随即松动肩膀,重新挺立起身,抹去脸上的血污。“猪血,假的,用来骗人的。”他又想起之前张安被田延年手下绑住,连忙关切问起张安的伤势。 “不碍的,习武之人,这点打还是耐得住的。” 张安话没说完,帝位上刘贺怀中的婴儿又啼哭起来。 刘贺手忙脚乱的舀起一勺浓稠米汤,送到婴儿口中。 林默望去,刘贺对那孩子眼神复杂。既有人类本性对于幼崽的善,也有念及孩子出身而发自心底的恨。 “林兄,大将军没有难为你?”刘贺问向林默,眼神里的信任没有因为他的离去出现丝毫衰减。 “没有,我只告诉他,我们发现了太后的野种。他多的没说,只是让我回来传话,三天内交出孩子。” “三天?”刘贺反问道:“三天后,不交,又该如何?” “大将军可以在深宫中藏一个孩子,自然也能藏起陛下的死讯。” 林默话一出口,大殿内一片死寂。 “他敢弑君?不怕朕伤害这孩子吗?”刘贺问道。 林默迟疑道:“他当然怕。可是他更不能接受陛下握着这孩子。这可是他的命根。” 刘贺疲惫的扶了扶额头,他自从挟持这孩子以后就陷入深度焦虑之中,疲惫之情从他脸上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林默刚要开口,腹中传来饥肠辘辘的响声。 “林兄饿了,先吃点,其他的事情从长计议。” 刘贺说完,王吉从后殿端出一大锅米汤,招呼众人趁热吃。 “陛下,这些米汤不是给孩子吃的吗?怎么……” 王吉叹气道:“自从陛下从椒房宫中回来,大将军就加强了温室殿的宿卫。所有的猪样被尽数驱赶出殿,只让一个小黄门定时送些精细米面,供喂养那孩子。索性孩子还小,能剩下些给我们吃。” 林默盛起米汤,只见汤水稀稀拉拉,与平日的大鱼大肉形成了鲜明对比。老张安则和弟子们各自捧着一碗米汤,如珍馐美味一饮而尽。 林默将米汤也一口饮下,只觉得味道寡淡,与清水无异。 “陛下,交出孩子,也许我们就连这米汤都喝不下了。”林默对刘贺说道。 刘贺惆怅叹气:“是啊,走到这一步,大将军再难相容了。” 老张安和王吉喊道:“陛下勿忧,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等定要护送陛下杀出宫去!光天化日,就不信他霍光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弑君!” 林默摇了摇头,正要向刘贺进言,却听张安手下一个弟子回禀,说是刚刚送米面来的小黄门,求见林大人。 “见我?”林默不解。自己刚回未央宫,怎么会有人急着见自己?大将军?丞相? 刘贺点头示意同意,林默好奇的走向温室殿的偏门。 一个小黄门焦急的等在这里。 “你要见我?”林默警惕的问道。 那小黄门抬头,竟是一个年级颇轻的孩子。两个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可爱。只是他身体瘦弱,看上去像是经常遭受虐待。 “你还记的我吗!”小黄门压低了声音问道。 林默闻言,打量起小黄门,良久,他瞪大了眼睛道:“你是掖庭巷那个小乞丐?!” 小黄门连忙捂住他的嘴,轻声道:“别喊!” “你怎会在此?”林默不解的望向那孩子,眼神充满怜惜。 小乞丐如今虽然已经没了往日的肮脏,可是那白净的脸颊,没有一点血色,反倒失去了往日的灵气。 听林默问起,小乞丐眼泪打转,哽咽道:“我在宫门外面等了你好久,都见不到你。正好赶上有两个老太监出宫招人,我就说我想进宫,他们就……不这样,我没法进宫见你。” “见我?傻孩子!你为何要见我?不是有许家兄妹照顾你吗?!要是你想吃好吃的,等我去找他们的时候,跟我说啊。你这样,岂不是把一辈子……” 林默心疼的抓住孩子肩膀,可是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为这孩子追回失去的一切。 “不会了,你不会再找他们了。”小乞丐努力咽下滑到嘴边的眼泪,生怕被身后不远处的巡逻甲士看到。 “你什么意思?”林默不解。 “许大头和姑姑都被人杀了。临死前,他嘱咐我一定将此物交给你。” 小乞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从怀中掏出了许嘉交给他的遗物。 他将遗物交到林默手中,像是交出了自己的余生。 第200章 另一个孩子 林默凝视着竹简上的文字,恍如百年恩怨闪过脑海。 该死,她叫许平儿,自己早该想到。 都怪他,平日读史不精,对这段历史只记住了刘贺、霍光、刘病已等人,却忘了在这些男人背后,还有一个个不能磨灭的女人们。 如今的太后上官氏是其一,民间陋巷里的许平儿,更是其一。 许平儿,就是史书上未来的大汉皇后,许平君。 “这上面写了什么?”小乞丐抓着林默的手问道,眼睛里滚荡着泪珠。“上面写了什么?姑姑和大头还有什么遗愿?” 林默看着这孩子,为了报答许氏兄妹的接济之恩,竟然舍弃了自己的幸福,只为了进宫将这遗物交给自己。 那孩子让他想起左千秋,想起谁如,想起善奴,想起如今还在宫中为了刘贺紧握剑柄的张安、王吉…… 如果这个时代让他看见了霍光的丑陋,那历史同样让他看到了这些人身上的人性的光彩。 人之伟大,非为争名得利,相反,人总是在舍弃时,才会显得伟大。 重点在于,当你不顾一切时,眼中的光芒到底指向何方。 林默轻轻抚着小乞丐的脑袋,视线朦胧的答道:“没什么,上面不过是写了你许姑姑的孩子,他的父亲是谁,祖父是谁,祖父的父亲又是谁。一代又一代,一直到他们祖上最成功的那个人。” “你是说长毛的一家的祖上?那个最成功的是谁?”小乞丐不解的问道。 “他叫刘季,是个亭长。” 小乞丐大失所望:“啊?!才是个亭长?!我还以为怎么也得是个县令呢。可是他们把这个族谱送给你干什么?” “也许是想让我照顾那个孩子。”说道这,林默猛然一惊,问小乞丐:“等等,你说许平儿死了,那她的孩子呢?难道也和他们兄妹一起死了?” 小乞丐摇头道:“当时现场只有大头和姑姑,我没有看见那孩子。这些天我一直在想那孩子去哪了,进攻前我找遍了大街小巷,根本没有人影。” 孩子被人抢走了。甚至可以说,许氏兄妹被杀,就是因为那个孩子。 杀母夺子,到底是谁,竟然如此急不可待的想要那个孩子? 霍光?不可能。老霍光眼下恨不得全天下就他那一个孩子,其他的男婴尽皆死绝。如果是他派人找到许氏兄妹,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那孩子。 作为汉武帝的嫡子嫡孙,那孩子的地位不仅远远高于霍家那个乱伦得到的孽种,更高于温室殿里的刘贺。霍光决不能留他。 会不会真的遇到了广陵王的余党?不,不会。林默摇头。 广陵王一脉同样是垂涎帝位已久,如果被他发现,那孩子一样难道一死。 想要那孩子的人,一定是不可能继承帝位,但是又与宫中的帝位之争逃不了干系的人。 除了杨敞、丙吉和张安世,他想不出别人。 可问题是,从他们三人的口中林默听得出,丞相一党已经得到了刘病已。再拼了命的去抓刘病已之子,岂不是画蛇添足?一个不慎闹得满城风雨,还会引起大将军的关注。 只有一个逻辑能够让这一切自洽。 刘病已,早就已经死了。 这个世界上,卫太子一系仅剩的血脉,就是这个孩子。 林默觉得心中遥远的深处,传来一阵巨石崩塌的哄响。 历史,真的彻底改变了? 原来那三个老贼,到了最后一刻还在跟我演戏。虚伪,已经刻进了他们的骨髓。林默愤恨的捏住了竹简。 “林默!”小乞丐急道:“你知道那孩子在哪吗?无论天南海北,我要出宫去找到他,把他养大,报答姑姑的恩情。” 林默感念小乞丐的重情重义,正要想着如何向他解释,却听远处的卫兵冲着这边一声大喝: “哎!那小黄门,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 说着,两个甲士横戟上前,气势汹汹就要来捉拿小乞丐。 “不不……”小乞丐一时慌张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林默在耳边轻声道:“孩子交给我,设法出宫去,永远不要再回未央宫。” 说完,林默一脚踢在小乞丐屁股上。 “疯了你了?!老子刚回宫,就吃这些?!”林默刻意提高了嗓门,冲着小乞丐怒吼道:“就是大将军也不敢如此怠慢于我!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小腌臜,竟然敢欺负到老子头上来啦!” 小乞丐在刀光剑影中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被林默臭骂着,终于忍受不住恐惧,大哭起来。 “我就跟大监说不要让我来,可他们都不敢来,偏偏欺负我来……” 林默龇牙咧嘴骂着,可是心里却十分欣慰。 这孩子终究还是机灵的。凭着这份机灵,他一定能在这宫中活下去。 他装腔作势的在小乞丐身上猛踢着,脚尖在触碰到孩子的屁股时迅速收回,生怕真的伤了那小乞丐。很快,一番吵闹也吸引了温室殿内的王吉等人。 听到声音的王吉也连忙带人出来查看,见到林默竟然罕见的欺负起一个无助的小黄门,当下便上前拦阻:“林大人,事情再急,你也不能跟一个孩子怄气啊……” 林默抬高声调骂道:“天天就给我们送这些米汤!钱粮还不是让这些小黄门贪了去!看我不打死他!” 赶来的卫兵也是羽林卫,早就嫉妒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林默凭着大将军和天子的恩宠一路平步青云。如今短短几天,繁华易逝,看着林默为了点米汤就要和宫中最低贱的小黄门发怒,二人脸上露出了小人得志的浅笑。 其中一人一脚直接揣在林默腹部,口中喝道:“还以为你是大将军身边的红人呢!不知死活的东西!” 林默没想到那侍卫敢对天子身边的人动手,一个没站稳向后退倒,被王吉等人扶住。王吉怒而上前喊道:“疯了你们,眼睛里就只有大将军吗!?” 见大殿后门闹事,更多的卫兵聚拢了过来。王吉见状不惧,反而更加大声的咆哮道:“来啊!有种杀了我们啊!不动手,就不怕我们把大将军那些丑事……” “王吉!”刘贺出现在门口,大声何止了王吉的喊声。 众人见皇帝出面,一个个面面相觑,还是不得不跪倒在这个已经毫无权威的天子脚下。 “回去,林默,你也是。宫中的事,由朕来解决,不管是小黄门还是羽林卫,都要冲他们撒气。” 说完,刘贺转身回宫,王吉扶起林默,狠狠瞪着身后一脸得意猖狂的卫兵们。 没有人注意到,林默的视线跨过层层甲士,和小乞丐四目相对,唇齿间无声说着: “走啊,走啊,永远不要回来。” 第201章 刘贺的使命 骚乱过后,刘贺将林默带入寝室密谈。 “林兄,事到如今,朕知道你急躁。可是急躁,也不能让霍光老儿从奸臣变成忠臣。朕想过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朕死也不还这霍家的孽种,就看看霍光会不会虎毒不食子。” 刘贺嘴上说着死也不放,可是看向孩子的眼神,却难以凶狠起来。 说到底,即便是有天大的仇怨,这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陛下真的觉得拖下去会是一种办法么?也许三天还能拖得过去,可是后面呢?陛下就要为了自保,永远挟持着这个孩子困在这温室殿中,当一个一辈子穿着龙袍的囚徒?亦或者陛下觉得,大将军会就这样一直放任陛下挟持他最珍贵的子嗣?” 刘贺沉默了,绝望的乌云笼罩在他眉宇之间。 “其实朕也想过,大不了就跟这孽障玉石俱焚。到那时,霍光老儿除非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帝,否则他就必须迎立广陵王之子。” 林默听着刘贺的话,不置可否。 “怎么,林兄有话不妨直说。”刘贺焦急的问道。 林默道:“陛下不会玉石俱焚。因为……广陵王一脉已经死于大火之中。” 刘贺大惊:“这……这也是霍光所为?!” 林默点头道:“虽然我们没有证据,但如果不是阴谋,试问堂堂诸侯怎么会全族死于一场火灾?在霍光的计划中,无论陛下生与死,都只会剩下这个孩子承袭帝位。差别不过是陛下在这地位上多滞留些日子。” “即便让朕活着,这日子也不会太长了。”刘贺已经看懂了一切,只是在死的威胁面前,求生本能为血淋淋的事实罩上了一层蒙雾。“原来也许是一年,以便给这孩子凑足十月怀胎。现在,就像你说的,大将军也许会更早动手,差别不过是晚宣布几个月的死讯。朕的尸体也许会像先帝一样,在前殿的棺材里发臭,生蛆,直到那孩子的名字能够写进诏书。” “陛下怎么如此悲观了?还记得我们刚到这温室殿时,陛下口口声声说过,要做棋盘。怎么胜负未定,就已经要投资认输了?” 林默语调愈发高昂激动,而刘贺只是苦苦坐在原地。 “没有余地了。”刘贺绝望道。“只要杀了朕,世宗皇帝的血脉就此断绝。就算是丞相他们想要兴举义旗,可是他们已经再也没有足以抗衡那孩子名义上的血脉了。没想到,到最后,竟然是这孩子成了世宗唯一的血脉,朕还以为能抗衡大将军,可笑,可笑。” “不!世宗皇帝还有一系血脉。”林默猛拍条案,俨然要通过这一击将刘贺从消极的悲观情绪中拉扯出来。 “可是在我心中那一点也不重要。”林默坚定说道。“不必在乎是谁的血脉,你就是你,你是刘贺,一个真正的大汉天子,亲手击败霍光的中兴之主!不论你将皇位传给谁,霍光之乱,一定会在我们手中解决!” ------------------------------------- 刘贺还没有从广陵王父子的死中缓过神来,紧接着又被林默所谓的另一支“武帝血脉”震惊。 “林兄,你说世宗皇帝尚有一脉?卫太子父子死于巫蛊之祸,齐王早薨,燕王、广陵王先后族灭,先帝无子暴毙,除了朕这昌邑一脉,天下哪里还有旁支?” 林默坐到刘贺面前,将左千秋留下的长剑横在条案之上。 “陛下,在回宫的路上,我被带去见了三个人。”林默道。 “你是说除了大将军,还有三个人要见你?”刘贺越发混乱。“他们是何人?” “丞相杨敞、右将军张安世、光禄大夫丙吉。他们是长安刺杀陛下和大将军的主谋,他们是隐藏在大将军身后的另一把刀。” “他们还想杀朕?!” “对,不仅是你,还有那个孩子。他们想逼大将军弑君,然后再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最终,扶立他们的那个孩子上位。” “他们的孩子?”刘贺眉头紧成川字,质问道:“哪里来的又一个孩子?!这是丞相的野种?还是张安世的子嗣?难不成是丙吉的后代?” “哪那么多野爹,你以为爸爸去哪么?”林默打消了刘贺的念头。“他们手中的孩子,是真正的大汉血脉,世宗皇帝的嫡子嫡孙。” “世宗血脉?呵呵,难不成也是跟霍家这孩子一样,不过是顶了哪个诸侯王的宗籍?” “不,他是卫太子之后,此物便是证据。”林默将许嘉的遗物递到刘贺面前。刘贺展卷,发现上面还有暗红的血渍。很明显,为了这卷竹简,有人献出了生命。 他的视线一眼便钉在了竹简上卫太子的名字上。紧接着,他的瞳孔在看到那一路血脉沿袭的描述后逐渐放大,直到刘病已的身份正式写明,无可撼动。 “论起来,这刘病已虽然辈分小朕一辈,但应当和朕差不多年龄?”刘贺估算着道。 “是啊,如果他还活着。”林默怅惘回答。 “这是何意?莫非是大将军杀了他?”刘贺对这位未曾谋面的侄子感到无比好奇。 “不,我更怀疑,他是死在丞相手中。” 林默抚摸着长剑,将自己如何受左千秋之命结识了左氏兄妹,还有小黄门舍身入宫告诉自己许嘉兄妹被杀,而婴儿被人带走的种种经历,一一告诉了刘贺。 “所以你是说,他们要利用那孩子,作为倒霍的旗帜?”刘贺终于听懂了整个事件的大阴谋。 “对,为此,他们必须要把你推下帝位。他们之所以让我回宫,就是要让我做两件事。一件,是杀了那孩子,另一件,是杀了你。” 林默冷冷说道。 刘贺沉思良久,说道:“杀了朕,他们会扶立那孩子即位?” 林默点头道:“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他们也不需要别的选择。” “世宗血脉……天不亡我大汉啊!”刘贺呢喃着,突然拔出长剑,倒悬给林默,用剑尖对准自己胸口。 “林兄,来。朕并非贪生怕死。反正朕一生都注定无子,唯有这孩子能继承大统。杀了朕,丞相他们孤注一掷,未必不能扳倒霍光,总好过我们坐以待毙。” 林默连忙抽回长剑:“我说过,不论谁的血统有多高贵,我都要帮你击败霍光。重要的不是谁当皇帝,而是必须有人来终结这一切。杨敞他们击败了霍光,可那不过是重演了当年霍光、上官桀、金日磾、桑弘羊扶保先帝的戏码。也许张安世、丙吉会再次走上上官桀、桑弘羊的老路,杨敞也许会走上大将军的位子。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你,你刘贺活下去,大汉朝不能没有你,就像当年不能失去文帝、武帝。” 林默将剑刃送回剑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的使命就是扫平霍光,你想逃,是逃不掉的。至于结果,丞相答应不杀你,可以奉你为太上皇,仿太公故事。” “朕不会留恋帝位。朕也不要太上皇的称谓。朕只要扫平霍光。如果需要,这条性命他们也可拿去。”刘贺笃定说道。 “不必开口生闭口死的。我有一计,也许能就此解决霍光一族。”林默思虑着说道。 第202章 移花接木 未央宫的长长甬道上,两卫兵甲衣如同一片片黑麟,在月光下映出阴冷光泽。 脚步阵阵,逼向前殿宫门。 林默身处其中,脸色平静。 他的脑海中回忆着此间的种种,还有即将到来的风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冒险,正如没有什么可以包容他们后退。 那不是一条完美的计策,但是事到如今,那是除了投降之外,他能想到的最优解。 他被带上前殿的高耸台阶。不久前,他在这里开启了穿越之旅。 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 宫门打开,霍光就像第一次出现他面前那晚一样。器宇轩昂,遥望帝位。 “林默,你终于来了。” 像电影里所有反派一样,田延年站在霍光身后,一脸气急败坏。 按照约定,今夜是林默三天劝说期的最后一晚。如果林默没有走出温室殿,霍光将在天亮时,亲自带兵进殿。 老人把孩子看的和命一样重,可是余生不长,他也不能接受被刘贺胁迫。 会发生什么呢?也许是弑君,也许是政变,也许是天下大乱。 霍光如何想没人知道,但田延年是的确不希望事情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 对于大司农说,眼下的最优解,就是跟在霍光后面稳稳的掌握朝政,看着霍家的孩子成为太子,甚至成为皇帝,等到霍光年迈病逝,由他再来接过大将军的衣钵。 至于其他人,从丞相杨敞,到霍光嫡子霍禹,在田延年眼中都不足为虑。 可一旦事情乱起来,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权力的交接,最怕突然断档。所以从三天前,田延年就是最期望林默能走出温室殿的,他对此期待的程度,并不亚于大将军霍光。 “不对,怎么就你一人?孩子呢!”田延年见到只有林默孤零零一个人,不满的质问道。 “听上去,倒像是田大人的孩子被按在温室殿。”林默回击。 “你放肆!大胆!”田延年气急败坏的吼着,眼睛不住的望向霍光。 大将军无意看他们打嘴仗,他回过头,顶着疲惫的表情望向林默。 “林默,孩子还好吗?” 那语气,没有一丝虚伪,就像是在恳求。 “大将军放心,那孩子……很好。”林默回答着。 他凝望着帝位前的霍光,发现老人得眼神在权力的宝座前暗淡了下去。在与至尊之位触手可及的位置上,老霍光足足遥望了十多年。今天,大殿上再无人阻拦他走向巅峰,他却自己回过头,停了下来。 “那就好。天子想要什么?”霍光嗓音干哑的问道。 林默欠身道:“大将军明鉴,天子说,不论太后做了什么,孩子终究只是无辜的。他不想伤害孩子,当然,也不希望因为这孩子,伤了自己。” 话说的很谨慎,这是三天来林默和刘贺仿佛研究过的说辞。不到最后一刻,他们坚决不会吐露出自己知道孩子父亲的身份。 见大将军不吭声的看着自己,林默接着说道:“陛下希望,能与大将军盟誓。” “盟誓?” 一声轻请问,说明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霍光的预期。 “陛下是君,老夫是臣,天下何曾有天子与臣下盟誓的道理?” “有,高祖就曾与群臣立下白马之盟。如今天子想效仿高祖故事。” 林默窥视着霍光的反应。 “怎么,天子是想让老夫再立一遍‘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的誓言?”霍光疑问说道。 “不,天子要的,是承诺君臣永不相疑,永不相害。” 霍光听完林默的话,冷笑着摇头。“谋害天子,就是造反,臣子不谋反,这是铁律,难道还需要盟誓吗?” 这次换林默摇头答道:“非也。盟约之意除了要臣下秉忠,也包括君不害臣的意思。从陛下与广陵王争相入朝,再到长安内刺客猖獗,天子知道,这都是君臣相疑的结果。如果能天子能与大将军君臣共盟一誓,则未央宫中君臣一体,和衷共济,大汉中兴有望。” 霍光审视着林默道:“天子觉得,相害与否,一纸誓言能够保全吗?” “保护天子的不是言辞,而是天上神明。大将军觉得,如今天子除了天上神明,还能相信谁吗?” “老夫年岁已高,早就不再畏惧什么神明。天子还是尽快把孩子送出来。老夫可以承诺他的安全。”霍光催促道。 “天子当然知道大将军年岁已高,所以天子要求,盟誓要在百官见证下进行。丞相杨敞,必须在场作为证人。” 林默的心情紧张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将刘贺和杨敞的名字联系起来。霍光对此会作何反应,他无法预知。 “天子要丞相作证?”霍光迟疑着,无数残酷血腥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多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这似乎不是一场简单的盟誓。 “只要天子能交出孩子……” “大将军不可!” 霍光话没说完,被身后的田延年突然打断。 林默和霍光的眼神同时望向田延年,至今对方急切说道:“大将军,眼下陈夫人人‘受孕’不足半年,如果群臣入宫见证陛下和大将军君臣盟誓,听到孩子哭声,该如何解释?” “群臣……要不只让杨敞一人……”霍光犹豫起来。 “就算只是丞相一人,还是难保流言不会溢出宫闱。更何况大将军难道忘了,当时大将军册立天子时,杨敞并未跟从。群臣谁都可放心,唯独丞相,不能放心!” 霍光一时陷入了两难。他一方面急切的想要将孩子从刘贺的手上夺回来,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秘密传出宫门,成为街头巷议的丑闻。 他即将油尽灯枯,可是那孩子还有漫长的一生。作为父亲,他必须将孩子的出身作为秘密,带进自己的坟墓。 “大将军尽管放心,林默已经为那孩子想到了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怀疑的身份。只要盟誓既成,天子许诺,可以让这孩子永远持有这身份。” 林默昂首说道。 “说,你有何高见?” 林默见霍光被说动,高声道:“天子会向群臣解释,这孩子乃是汉室宗亲,这孩子的父亲,乃是当年卫太子之孙,巫蛊之乱后逃离出宫,后来在民间长大,诞下此子。” 林默说着,将那卷写着卫太子一脉的竹简从怀中掏出,郑重交到霍光手上。 霍光一把抢过竹简,惊讶的打开,恨不得一眼看尽上面的文字。 “假的……不可能还有世宗后人……不,这竹简……又像是真的……”田延年也不由得凑过来查看,不由得一阵阵惊呼。 第203章 老父之忧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霍光和田延年一生与简牍公文为伍,他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份货真价实的宗籍底档。 而这,才是真正让霍光担心的地方。 “卫太子,史皇孙,刘病已……刘奭(shi)。” 霍光望向林默:“这简牍,是哪里来的?” 林默答道:“就在宫中。天子刚入宫时,曾与我遍查底档,发现此物。只不过当时只到刘病已一代。刘病已生刘奭的记录,是林默自己加上的。” 又是一句真实的谎言。 这份底档,早在当年刘病已出宫时便被丙吉设法带走,作为日后刘病已确认身份的凭证。后来刘病已和许平儿生下刘奭,为了怕孩子将来无法确认身份,又在后面加上了刘奭的姓名和生辰,直到最后经许嘉和小乞丐之手交给林默,这份底档已经远离深宫十多年了。当时刘贺三人遍查底档,就是把底档查个底掉,也是不可能发现。 但偏偏,刘贺调查底档的事情早被田延年得知报告霍光。如此将货真价实的底档和确认发生过的调档行为联系起来,林默这一手,竟然没有让霍光发现丝毫破绽。 “当初为何没有发现此物?” 面对霍光责备的眼神,田延年一时难以接话。当时太后生子后,霍光第一时间便责令田延年遍查宫中底档,生怕错过已知的世宗血脉。 那时田延年可是信誓旦旦的回答,除了昌邑王和广陵王,世上再无世宗血脉。如今这怎么又蹦出一个,而且还是身份高贵的嫡子嫡孙? 见田延年语塞,霍光又看向林默:“这刘病已人在何处?” 林默答道:“不知,巫蛊之乱后再无此人记载。想来当日应当死于卫太子之乱。毕竟那一年株连的人太多了。” 林默不紧不慢的回答,说的好像这就是事实。 霍光沉思良久,没有继续追问刘病已。 他开始思考孩子的新身份。 毫无疑问,刘奭是个好名字,更是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身份。如果太后之子真的能顶着这样的光环降生,那将是毫无争议的天选之子。 至于姓不姓霍,大将军已经不在乎了。他早就已经想好,要在死前将一切真相写成一封诏书,待孩子元服之日开启。那时,他将被追封为帝,成为新史书上的开国之君。 最后的隐患,就是刘贺。这位当今的天子,会允许一个外姓子嗣顶着如此光环降生么?即便刘贺眼下迫于威胁立下城下之盟,待他霍光百年之后,谁敢保证刘贺不会为难这孩子,甚至会将这孩子的底细昭告天下? 从这个角度,霍光也需要刘贺的誓言。 林默看出了霍光的疑虑,他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说了,只要大将军当众盟誓,陛下可以将来敕封此子为王,带着太后搬出椒房宫,之国就藩,当一个旁支诸侯。只要他不留在宫中祸乱宫闱,天子甚至可以留他为卫太子继嗣。” 区区一个诸侯王,当然不能令霍光满意,这一点林默深知。但是此时此刻,他必须表现出刘贺只是将这个孩子当做太后偷情的野种,更要假装下去,表现出他们还被蒙在鼓里,以为陈夫人真的怀有身孕,等着让刘贺‘淫乱’而生的孩子承袭大统。 当一个傻子,是霍光留个刘贺唯一的一条出路。否则,今晚大将军就会带兵闯进温室殿。 为了孩子,更为了灭口。 林默说完,像是一个命运的赌徒,将自己手中的全部筹码全部推出,只待骰盅抬起,亮出最后的结果。 “大将军……”田延年望向霍光,却见老人像是入定一般,直勾勾盯着竹简,甚至连呼吸都停住。 “告诉天子,好生照顾孩子。明日午时,老夫和百官进宫盟誓。老夫给他安稳,他到时要还老夫一个孩子。如果那孩子少一根手指,老夫只怕再也做不了大汉的忠臣了。” 霍光说完,命人将林默带走。 望着林默转身离去的背影,田延年还想再劝劝霍光,可是霍光却将那宗籍竹简一把塞到他手中。 “叫心腹人好好查查,当年巫蛊之乱卫太子府上死的孩子里,有没有这个刘病已。” ------------------------------------- 同一片月光下,杨敞一党也同样难以入眠。 第三天快要过去,他们依然没有听到温室殿里的死讯。 无论是孩子,还是刘贺,甚至是霍光,一个都没有。 “父亲,难道真的要去见大将军,拼个鱼死网破?”次子杨恽怀中抱着刘奭,不安的问道。 自从他将孩子从许平儿手中夺来以后,就一刻都没有让孩子离开过自己的视线。为此,夫人蔺氏一直将孩子当做他的私生子,自从孩子入府后,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当然,孩子的存在还是一个绝对的秘密,大哥杨忠对此毫不知情。 杨敞犹豫的望向张安世和丙吉:“两位觉得呢?眼下这个时机……” 丙吉性子急切,也参与最深。当年刘病已被救出宫皆是他一力为之,如今对于刘奭,他依旧最为上心,不等杨敞说完,开口道: “杨公,不能等了。如果林默没有刺杀刘贺,霍家那孩子也生死未卜。如果霍光子时一过,带兵冲入宫闱,弑君杀驾,而我们又不在现场,等霍光在宫中立住脚跟,我们再举义旗就为时晚矣!” “右将军,你觉得呢?”杨敞望向张安世。 “前几日,大将军的确和我谈起过调兵之事。”张安世显得比丙吉沉稳的多。“但是我看,如果此时林默还没杀刘贺和那淫种,恐怕就算霍光急着入宫,也不会以那淫种的性命冒险。当下,这盘棋还是僵局。” 杨恽在旁道:“哎,猜什么,直接去问大将军不就好了?就说是听见宫中骚乱,过去问一问有无大变。” “竖子!”杨敞见儿子一脸轻松,由得怒而大喝道:“天子之乱,乃是深宫之乱,如无密探,外臣如何得知?老夫还没说,你为了这孩子竟然杀害了许嘉兄妹!你可知许嘉兄妹是什么人!将来若是皇曾孙即位,你这谋害皇后的罪名如何得脱?!” “皇曾孙要是能即位,父亲还要这孩子做什么?儿子是莽撞,可是儿子反正没让到手的皇曾孙跑了。”杨恽不甘的回应着父亲,一边张安世的脸上闪过一丝愧色。 “住口!你这逆子竟敢顶嘴……” 他还要训斥,却听门外管家气喘吁吁的拍门声:“老爷!!” “何事惊慌!”隔着书房门窗,杨敞怒气冲冲的喝问道。 “大司农大人来了!” 田延年来了?! “快!书房后有暗室!” 他连忙引两人躲起,次子杨恽抱着孩子,一时无处可逃。 “罢了,就说你怀里的是尚儿(杨恽之子)。”杨敞临危不乱,特地将小刘奭的襁褓整理好,整了整衣领,拉开了书房的门。 田延年的身影正好买进书房庭院的大门。 “杨公!深夜叨扰了!”田延年一脸跋扈相的迈进书房。 杨恽怀中,小刘奭应声而哭。 第204章 田延年vs杨敞 (上) “杨公!听说丞相久病,大将军特地命田某来探望。” 不等杨敞说“请”,田延年大步嚣张进屋,一眼便看见了杨恽和他怀中的婴儿。 嗯,怎么这么多婴儿? 田延年望着婴儿一愣,丞相连忙上前拉住田延年的手,故作亲热道:“子宾,你可是稀客。恽儿,还不快拜见大司农。” 杨恽欠身向田延年文案,抱着婴儿知趣的便往门外走。 “且慢。” 田延年抽出被杨敞紧握的手,转身挡在了杨恽的身前,探手入襁褓,轻轻点了点婴儿鼓鼓的脸颊。 “如此可人的孩子,是贤侄的孩子?” 杨敞眼神扫过次子,后者淡定答道:“正是小侄之子,父亲为他赐名为尚。” “杨尚,嗯,好名字,好名字。” 田延年说着,眼睛一直凝视着婴儿的脸颊,忽然他开口问道:“贤侄可否让田某抱一抱这孩子?” 杨恽一时为难,扭头望向父亲。 “你这孩子,大司农想看看尚儿,瞧给你舍不得的。”杨敞故作轻松的笑着,挥袖让儿子送出婴儿。 没人注意到,挥袖时他藏在衣袍间紧握的拳头。 田延年抱起孩子,逗弄了几下,随即若无其事的用手指翻检襁褓,突然他面色一变,指着襁褓的一角问道: “这布帛上,为何会有血迹?” 杨敞笑容顿时僵住,他望向儿子,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巨掌捏紧。 “这是他母亲的血迹。”杨恽不紧不慢的回答。“夫人生子,九死一生,侄儿特地将此处的血迹留下,就是希望这孩子成年以后,不忘母恩。” 这的确的是孩子母亲的血迹。只不过那位母亲不是杨恽的妻子蔺氏,而是已经死去的许平儿。 暗室内,张安世和丙吉透过一个小孔,惊悚的望着田延年的一举一动。 他们不敢想象,如果此时让田延年得知了孩子的身份,对方会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他们的心就像是同被田延年捧在手心,随时可能随那孩子安稳落下,活着摔个粉碎。 “好啊,知母恩,贤侄念得好育儿经啊。”田延年望着哭闹的婴儿,还想再问,却感觉一股热浪突然喷到胸口。 “呀!尚儿,你怎么能如此无礼,尿到大司农身上啊!”杨恽借故连忙抱回婴儿,杨敞则抓过丝巾,亲自为田延年拭去胸口的黄汤。 “父亲,大司农,容犬子无礼,杨恽先行告退。” 田延年终于不再怀疑,点头放过了杨恽和怀中的婴儿。 杨氏父子,还有暗室内的张安世和丙吉,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这……丞相大人子孙康健,田某羡慕的紧啊。”田延年低头擦拭着尿液,尴尬的被杨敞拉到坐席之上。“不过说来也是奇怪,这大汉朝廷,最近多出了许多孩子。” 杨敞一听此话,立时警觉起来,笑道:“哎,三岁看大,杨某这个孙子如此无礼,不知轻重,康健不康健,将来无非是一张吃闲饭的嘴。到是大司农说的许多孩子,杨某似乎不得其解。怎么,是哪位大人诞下子嗣了吗?” 装,接着装,田延年心内一阵冷笑,可是孩子的尿骚味又让他绷不住故作高深的表情。 “丞相没听说,天子新近册立的陈夫人,已经怀上龙种?” “哦哦,到是有所耳闻。听说女医已经验证,那是个男婴,只要孩子一落生,天子便要将其立为太子?” 一切说的飘飘渺渺,好像杨敞是通过层层传话才刚刚得知。作为百官之长,丞相大人一直都注重培养演员的自我修养。 “嗯,诏书已经草拟。不过嘛。毕竟是没降生的孩子,就像令公子说的,妇人生子,九死一生,这孩子能不能落生当上这个太子,还不一定呢。” 田延年一边说着,眼睛一边窥探着杨敞的表情。 杨敞是顶级的影帝,他则是顶级的观众。田延年爬到今天的帝位,除了能干的手,就是靠了这双灵敏的眼。 他自认为看懂了霍光,便看懂了长安的每一个人。 果然,杨敞的眼神出现了一次不自然的闪躲。 田延年竟然会唱衰霍家子?杨敞仿佛觉得自己幻听了。 “这……天子龙种,必定有上天保佑。”丞相随口附和着。 田延年点头道“哎,这话说得对。说起天子龙种,丞相可知,卫太子一脉,尚有子嗣留在人间?” 杨敞怔住了,连密室里的张安世和丙吉,也一并停住了呼吸。 “不可能!”丞相拂袖大喊:“当年巫蛊之乱,卫太子起兵反叛,兵败自杀,皇孙刘进,还有良娣史氏,以及一众亲族全部被江充乱党杀于宫门。当年战火之中,连家犬尚不得生,更何况是卫太子嫡子嫡孙?!后世宗晚年知卫太子蒙冤,族灭江充,更作思子宫归来望思台,以缅怀太子。如果当年太子嫡孙尚在人间,难道世宗皇帝不会将其纳还宗室吗?” 杨敞一口气说完,才觉得自己失态。 他是堂堂丞相,从来都是以稳重持中的形象示人,即便在老岳丈司马迁的面前,也从没表现出如此动情的一面。如今怎么会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孩子慷慨直言? 这不是疑问,更像在辩解,在反驳。 “丞相为何如此动怒,莫非,知道当年内情?” 什么都逃不过田延年的眼睛,他看着杨敞,像是一头狼,望向庞大的猎物。 “这……老夫……” 杨敞心底里不断劝说自己要临危不乱,他沉思片刻,毅然开口道:“实不相瞒,当年老夫还是大将军长史时,曾受命寻访卫太子亲族。当时老夫是遍寻天下,都没有查到音讯。此时若是查实卫太子仍有后代生还,大将军怪罪下来……” 说完,丞相还不忘夸张的擦拭额头的汗滴。借口是假的,可是这涔涔冷汗,确是真正的恐惧。 田延年万万没想到,丞相竟然被大将军的问责吓成这样。他愣了一下,却又觉得这无比贴合丞相迟疑摇摆的个性。 “丞相如今是百官之长,早就不是当年大将军麾下的长史了。不必如此胆小!”田延年倒像是杨敞的长官,宽慰着胆小的下级。 “不过这孩子到是确有其人,当年他逃出宫中,在农户家寄养长大。如今娶妻生子……”他思索着草草编就的故事,试探性的说道:“不久前那皇曾孙得病身死,死之前,托人将孩子送到大将军府上。如今这孩子已经被送到宫中觐见天子……丞相?” 杨敞愣在原地,像是一座石像。 “啊,孩子在宫中。大司农请继续。”丞相表情木然接道。 田延年以为杨敞还处在被问责的担忧中,笑道:“丞相且宽心,田某接下来要说的,才真正值得杨公细细思量。” “哦?”杨敞麻木的问道:“何事?” 田延年环顾左右,试探问道:“丞相觉得,如果天子那未出生的孩子夭折,这刘病已之子,可否继位?” 第205章 杨敞vs田延年(中) “这……这如何使得?!”杨敞惊觉起身,快步关上书房大门。 “相府清净,田某看无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杨公许是太过小心了。”田延年审视着大汉丞相慌张的样子,眼神意味深长。 杨敞并非真的是怕人偷听。相府奴仆都是豢养多年的老人,与杨氏荣辱与共,断然不会出现冯子都那样的败类。 他不过是借着掩门的机会,定一定神。 事情的发展突然超出了他的计划,杨敞不得不重新安排思路。 大将军怎么突然知道了刘病已的消息,还是在这万箭待发的关键时刻向自己挑明,难道是对自己的警告,还是兴师问罪? 不对,听刚才田延年的话,分明是把刘病已的遭遇说错了。更何况如果大将军知道了他们一党的阴谋,又何必让田延年来编造这个自己一眼就能辨别真假的拙劣谎言? 还有刘病已之子,怎么会在宫中?就在刚刚,次子杨恽明明刚抱着武帝玄孙从他身边走过,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宫中? 乱了,全乱了。 按照田延年描述,现在未央宫中,应当有太后的私生子,刘贺与陈夫人未出生的孩子,还要再加上这个横空出世的武帝玄孙? 不,从始至终,宫中应当只有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只是太后和霍光的私生子! 他双手靠着门框,背对田延年深呼吸,直到他理顺了当前局面,,才回头说道; “田大人,你老实说,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你擅作主张?” 田延年一愣:“这话从何而来?田某不过是寻常之语,就是问问那刘病已之子能否为帝,如何就牵扯到背着大将军自作主张了?” “天子之位,岂是臣子寻常议论之事?!”杨敞一脸严肃说道。 哼,田延年内心一阵不屑,心说自己什么还都没说呢,杨敞到是抢着跳上道德制高地了。 “杨公,何必如此。如今天子行事荒诞淫乱,天下皆知。在下不过是说出了臣僚们藏在心里的话,再说,这话本身也是大将军今日所忧虑之事。” 田延年搬出霍光,一脸骄横的看着杨敞。 “大将军也有此问?”杨敞犹豫着答道:“那就不对了!” 田延年立即变色,沉声问道:“丞相此言,是指责大将军不该收留武帝玄孙?” 杨敞道:“子宾误会了,杨某并非是指责大将军。你我都是大将军长史出身,无论身在何位,都是大将军的提拔和恩德。杨某感念大将军知遇之恩,自然要为大将军多想一步。这话要是子宾你自己所想,杨某不过是好言劝慰。可要是大将军所想,杨某直言,这是取祸之道啊!” “大将军扶立两朝天子,杨公言重了。”田延年不解道。 “今之天子和先帝不同。先帝冲龄即位,于大将军相熟相知,当年上官桀身为国丈尚且不能离间。可是如今的天子,几近元服方才入朝,于大将军隔终归是隔了一层心思。如今天子壮年,就算长子夭折,来日方长,再生龙子也是必然,大将军岂可因为陈夫人之子可能夭折,就另行提议拥立旁支血脉?即便是武帝嫡子嫡孙,当朝天子怎肯容之!要是天子知道大将军有意立这孩子为太子,岂不是要与大将军失信失和?这难道不是取祸之道?!” 杨敞义正言辞的说完,双眸紧紧盯着田延年。 不管大将军到底是否知道刘病已与自己的关系,他都已经决定,决定不能让大将军与刘病已一脉产生任何关系。 皇曾孙刘病已和皇玄孙刘奭,是杨敞和所有反对霍光之臣的法统大旗,拥立武帝嫡系复位,是他们政变合法性的唯一来源。如果这个法统被霍光抢去,试问反对霍光的人又该奉谁为帝呢? 还是刘病已?可如果刘病已是霍光所立,那他们反对霍光,岂不是要站到刘病已的对立面? 不论刘贺表现的如何,杨敞和张安世、丙吉等人已经抱定了决心,必须让霍光永远和刘贺绑在一起。 正臣扫平霍光一党,刘病已代替刘贺一脉,这是两条同进同退的战线。失了任意一条,都会导致全局的大败。 田延年没工夫和杨敞在这弯弯绕,杨敞这排山倒海的一通,他只回了一句: “杨公,大将军他老人家只问一句,在丞相眼中,如今的天子,可堪为帝?” 怎么又转到刘贺身上去了?杨敞小心翼翼的答道:“这……天子即位以来,杨某一直抱病,对于天子德行,实是不知。” 田延年微微一笑,起身道:“刚才丞相说了这么多,田某也说几句。丞相近日抱病,对宫中之事确实不知。当今之天子,其罪有三。一者荒淫,不顾天家伦理,与先帝宫嫔私通,更是胆敢擅闯太后寝宫,意图不轨,凭此罪,他刘贺就当不起这个天子之位。” “大司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杨敞万万没想到,会听到田延年如此议论起刘贺的罪名。 “田某当然知道。丞相且听,这只是其一。天子之罪二,便是任用私人,荒误政事。自从他入朝以来,天子玺绶荒废于前殿,刘贺其人更是一日未曾驾临宣室殿坐朝理政,整日与昌邑家仆、乐师在温室殿中耽于享乐,更是纵猎于宫闱,顽劣不堪,滑天下之大稽!” “这……这也都是大将军的意思?!”杨敞惊呼问道。 “不仅于此,这刘贺之罪三,就是于深宫中挟持武帝玄孙,意图戕害宗室!大将军为了救护武帝玄孙,不得不假意拖延。那孩子全仗大将军庇佑才留的一命,杨公你说,刘贺有此三罪,可堪为帝?!” “田延年这是胡说……”暗室中,听到一切的丙吉差点脱口骂出,幸好被张安世按住嘴巴。二人瞪大了眼睛,表情由吃惊转为愤怒。 “论罪天子?大将军这是要意欲何为?”杨敞望着田延年颤抖问道。 “意欲何为?废帝!” “废帝?!” “正是废帝!”田延年振振有词说道:“大将军让武帝玄孙觐见刘贺,本想激励他收心于政事,不想拿刘贺竟然挟持幼子,起了歹心。大将军只得假意安抚,许诺明日再未央宫中与刘贺共立盟誓,以救回皇玄孙。此乃大事,今晚,大将军就是差田延年来请丞相明日一同入宫,共废昏君,迎立世宗嫡系血脉为君!” 说完,田延年将一卷文书塞到杨敞手中。 “杨公,这是请奏太后废帝的表章,大将军之意,刘贺是他所立,这建议废帝的奏章,还请丞相首署。如此,群臣共立新君,廓清朝堂!” 杨敞捧着奏章,像是捧着一块烧的通红的火炭。他手不自主一抖,奏章落地展卷,上面洒满血色般暗红的烛光。 第206章 杨敞vs田延年(下) “这可是我朝,不,是千古以来第一封废帝奏章,事关我朝社稷,杨公务必要拿稳啊。” 面对怔住的杨敞,田延年弯腰拾起奏章,死死压进前者手中。 “大司农,这……大将军为了大汉天下,所做所思,杨敞定当拥护,这废帝一事,要不就请大将军直接与太后谋定昭告臣等,或者,由大司农你来首倡,当最合适不过。杨某舔居相位,德不配位,朝臣早有议论。此事若是由杨某提出,只怕群臣嫌杨某德薄功寡,反倒不能与大将军同心同德……” 田延年面对杨敞虚伪的谦虚,报以一阵更为虚伪的冷笑。 “杨公的丞相之位,可是先帝的恩宠。放之四海,谁敢非议?不仅是田某,就是大将军也深知,这些年来,杨公在群臣心中德高望重,乃是实至名归的百官表率,德行远追开国之萧相。上表废帝,不仅仅利国利民的肝胆之举,更是流芳千古的忠义德行。放眼本朝,除了杨公,谁堪为之!” 杨敞连忙推辞道:“子宾要是想杀杨某,一刀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刘贺再不仁不义,那也是大将军所立,杨某怎敢擅言废之!如此,岂不是逼杨某自绝于大将军!” “丞相不接,才真正是自绝于大将军。”田延年脸色严肃起来,声音也越发尖刻。“丞相,难道就如此不愿为大将军分忧吗?!” “莫说分忧,就是大将军要杨某效死命,杨某也绝无二话。只是废帝乃是大事,杨某久未上朝,如何能分揽天功。” 杨敞还想往外推,却听田延年道:“丞相再推辞,恐怕就真是取祸之道了。丞相可知,明日入宫假意盟誓,小皇帝指明要丞相为证。如果丞相不接这废帝奏章,恐怕大将军就要担心,丞相是不是与刘贺结为一党了。” “啊?!子宾这可不能玩笑啊,天子点名要我为证?!天地为证,杨某自即位大典后就未曾进宫觐见!天子这是离间我与大将军之计啊!” “丞相还一口一个天子?难怪不愿废帝啊。”田延年阴阳怪气说道。 杨敞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连连否认:“子宾救我!田某对这些一无所知啊!” 田延年摇头道:“是不是离间,刘贺说了不算,田某说了也不算,一切都要看丞相所作所为。实不相瞒,今晚田某就给杨公交个底。明日大将军与刘贺盟誓是假,废帝为真。自古宫廷夺权,非死不休。大将军之意,若刘贺废立生死皆由大将军一人为之,则后世史书难免非议大将军有不臣篡汉之心。若是废帝首倡自杨公,则大将军亦可保全三代忠臣之名。” 说道这里,田延年重重拍了拍杨敞手中的奏章:“杨公啊,这就是为大将军尽忠分忧之机啊。大将军为大汉呕心沥血,你忍心他再被后世无知之辈,安上不忠的骂名吗?” “我……” 杨敞长叹了一声。 他知道,今天这奏章,是不可能推脱出去。霍光抢夺刘病已一脉名义的决心,也不可能更改。 “子宾,请回去告诉大将军,既然大将军信任,杨某愿意作废帝的首倡之臣。请大将军放心。” 杨敞攥紧了奏章,也攥紧了大汉的国运。 “嗯,果然是杨公,深明大义,在下佩服。”田延年笑道:“大将军还说了,待定立之功告成,当奏请太后,为杨公二子请封侯爵。杨公还请详阅此章,明日大殿上朗声诵读,好一展千古名相之风!” 一番交手,田延年大获全胜,心想果然连杨敞都已经被自己拿捏,这大汉朝堂上,自己果然再无敌手。 他不知道,杨敞接过奏章,并非无计可施,相反,他是已经定下了克敌制胜之策。 至于所克之敌,可算不上他田延年。 ------------------------------------- 田延年走后,张安世和丙吉马上窜出了密室。 “丞相!你怎么能接受奏章!” 丙吉急着摇晃着杨敞,一脸焦急。 杨敞立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奏章。 张安世低头,发现上面竟然还有自己的名字。 “这奏章上,为何会有我的名字?少卿,你看,这附奏上,也有你的名字!” 丙吉夺过表章,万分诧异。 杨敞道:“你们不必看了,大将军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满朝公卿,名字都已经写满。大将军偏偏让田延年来问我,难道这还不懂吗?” “杨公的意思,是霍光怀疑我们?”张安世问道。 “不,他应当只是怀疑老夫。明天这场大戏,大将军是做好了弑君的准备。他断然不能允许,有刘贺的余党在外呼应。老夫想,他应该猜出老夫和广陵王都是先帝的外援。只是广陵王起兵夺位时,老夫按捺不动,让他有所动摇罢了。” 杨敞藏得太深了。从不问政事的丞相,到先帝刘弗陵和刘贺的盟友,再到拥立卫太子子孙复位天子的主谋,他像是深藏在未央宫政治泥潭里的一条老泥鳅,即便是霍光和田延年,也最终没有看清他的身份。 丙吉怒道:“杨公糊涂,皇玄孙明明就在我们手上,霍光哪来的皇玄孙!” 张安世寻思道:“杨公,如果张某猜的没错,这田延年口中的皇玄孙,当和陈夫人所怀的皇子一样,都不过是霍光为了那淫种僭位所盗用的名字。只不过之前刘贺对大将军来说尚可为用,他们便让那孩子成为刘贺的皇子。如今大将军与刘贺反目,那孩子又成了卫太子血脉。说到底,霍光是把刘氏宗族当成了任他揉捏的泥巴,他想要什么形状,就捏成什么形状。” 丙吉问道:“可是皇曾孙和皇玄孙之事,霍光又是如何得知?当年知晓内情的人,都是我们一党,再无外人了啊?宫中底档也尽数销毁,就算他说出史皇孙有血脉遗世是巧合,可是刘病已三个字,他有是如何得知?” “林默。”杨敞想到此处,恨的攥紧了奏章。“老夫还在纳闷,为何三天之期已到,未央宫仍是一片平静。原来是林默居中挑唆,将霍光引到我们这边来了。” 张安世点头:“只能是他。一介小小羽林卫,竟然想反噬我们。” “那得看他有多大胃口。”杨敞怒道:“赵充国那边怎么样了?” 张安世答道:“赵老将军说,无论谁登基,只要是刘氏子孙,他都会效忠。” “未央宫那边呢?” 张安世肯定答道:“任胜的两个副将都已歃血盟誓。” “好,多的不用,有了赵老将军,加上子儒右将军威信,军中就算稳了。”杨敞面露峥嵘,完全不像刚刚面对田延年那般无助。 “要不是田延年用弑君吓唬老夫,老夫还不接这诏书。明日进宫,霍光宫变,乃是我们将霍氏一党和刘贺一网打尽的良机。不管他霍光将淫种纳在哪一脉的名下,明天之后,只有我们手中真正的皇玄孙,能够登上帝位!” “那明日皇玄孙……”丙吉担心起襁褓中的刘奭。 “随我等入宫!一旦我们出手,难保霍光宫外的手下不会反扑相府。这孩子与我等同进同退,寸步不离。是世宗嫡系血脉复位,还是霍光的淫种篡汉,就看明天的未央宫了!” 第207章 决战前夜 温室殿内,已经没有了乐师。 王吉、老张安还有一众弟子已经身披甲衣,正在往甲衣外套上长衫外袍。 “林兄,你说明日大将军真会铤而走险,走到弑君这一步吗?” 刘贺揉捏着手中父亲留下来的和氏璧玉璋,面色忧虑的问道。 “明日的未央宫,对陛下是凶险万分,可是对于大将军,何谈得上险?” 刘贺用玉印坚硬一角,沿着手掌的纹路用力按下,想要中和紧张带来的麻木感。 “林兄,把你的计划再说一遍。”紧张的天子说道。 “明日午时,大将军与丞相等入宫盟誓。届时,张师傅,王吉还有各位兄弟暗穿甲衣,埋伏于大殿之内。陛下挟持这婴儿,逼大将军和丞相、张安世、丙吉、田延年等人进殿。重点,切记要丞相带着他们手中的皇玄孙一同进殿。反正大将军为了他的孩子,即便丞相不愿,大将军也会逼他同意。” 林默接过一碗清水,润了润喉咙接着道:“只要进入大殿,张师傅和王吉要立刻动手,抢在他们任何人呼救之前拿下他们。陛下一定要亲自拿住皇玄孙,然后现场昭告,立皇玄孙为太子,以争取丞相的同盟。然后诛杀霍光、田延年等人。一旦任胜、范明友等人杀入宫禁,则交由丞相手下抵挡。说穿了,明天的生机,我们能做的是务必诛杀霍光和田延年,其他的就要看丞相他们了。” 张安在旁说道:“林大人,你之前手丞相杨敞派你前来刺杀陛下,明天你将希望寄托与他,不怕他现场弑君吗?” 林默道:“走到这一步,我们根本没有必胜的计划。我们能做的就是赌,但即便是赌,也不能胡乱下注。我赌的点,就是丞相杨敞。之前他们逼我刺杀天子,是因为陛下与他们手中的皇玄孙水火不容。可是只要陛下公开册立皇玄孙为太子,那皇玄孙即位的合法性就从世宗嫡系这一点,转到了陛下册立这一点。陛下与皇玄孙,就从水火不容,变成了一脉相承。这样不仅能确保丞相他们达到目的,还会加强皇玄孙即位的合法性。” “等会,我还有个问题。”王吉套上护腕,凑前问道:“林大人说杀了霍光,一旦霍氏余党杀进来,由丞相抵挡,你如何确定丞相会带兵?或者丞相是如何骗过大将军,带兵入宫呢?” “因为他是杨敞,先帝看中的丞相。”林默道。“我特地说陛下要杨敞入宫见证,就是要逼丞相动手。今晚无论如何,杨敞一定会得到消息。他们早就想当螳螂和蝉后面的黄雀,兵力上早有准备,只是缺少一个动手的时机。明天各方力量齐聚一堂,就是他们最好的时机,丞相一定会设法带兵入宫。至于说如果他失败了,或者说杨敞想不到这一层,那没办法,我们输了。” “这太冒险了!”张安摇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刘贺静静说道:“我们是大将军拥立入朝的,短短时间内,朕根本来不及在朝中培育自己的势力。如果不是大将军把朕逼到绝路上,朕是绝对不会离开大将军这个靠山的。” “是的。其实命运给我们的选择,无非是从一座靠山,转向另一座靠山。原来的靠山是大将军,但是他要的是大汉未来几百年的天下,我们给不了。现在我们所有的选择,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以后以丞相为靠山,直到陛下在朝中立住脚跟。可如果这个新靠山敌不过大将军,那么我们就只能认命。” “认命……”刘贺抬头,深深舒了一口气。“他们都想要朕认命,但是朕不认命。” 此时,刘贺身边的孩子传来一声啼哭。刘贺单凭这哭声,就知道是孩子尿了,熟练的扯下襁褓中的尿布,换上新的布帛。 “林兄,明天这孩子……” “如果陛下下不去手,可以交给丞相。”林默严肃道。“他们可以冷血的杀死一个母亲,当然也可以杀死这个孩子。” “说道孩子,林大人,也许丞相会带兵入宫,你又是怎么确定,他们也会带另一个孩子入宫呢?”王吉追问道。 “我之所以说明天是一场赌注,一者赌的是丞相的运筹,二者,赌的就是丞相对皇玄孙的重视。丞相与霍光说到底的不同,在于前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刘氏,而大将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霍氏。明日丞相、右将军和光禄大夫一同进宫,他们是不会放心把孩子留在宫外的。至于他们怎么藏这个孩子,就要看丞相大人的本事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最快速度,从丞相手中把这个孩子夺过来。陛下的未来,就是仿照当年鄂邑长公主对先帝刘弗陵的办法,作为皇玄孙的监护人,将皇玄孙握在手里,才能得到长远的安全。” “但朕不是当年的长公主。他如果真的是世宗玄孙,就是朕的太子。朕会把他当做亲生儿子抚养长大。”刘贺郑重道。 这已经是林默第四次复盘整个计划了。其实之前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众人问了又问的。说道此处,每个人已经将明天的每一步安排都牢记于心。 月色像是淡淡的白菊,绽放在温室殿的玉阶之上。气氛紧张的压抑着大地,连秋虫都不敢鸣叫。 宫门内外,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难眠。包围温室殿的甲士们没有丝毫懈怠,即便是在深夜困意最浓之时,他们依旧挺立瞠目,生怕错过每一缕扫过温室殿的阴影。 老张安不再开口,他静静的坐在角落里,打磨着自己的软剑。老人经历过生死战,深谙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王吉则心事重重的擦拭着铠甲。这幅麟甲从他当上昌邑王中尉时便穿在身上,这些年未曾换过。他原来还想,成了亲,要让新媳妇帮他重新编穿甲的线绳。结果到现在,他连女人还没碰过。 刘贺坐在帝位上,他身前两阶下,是闭目养神的林默。 “林兄,你真的能睡着吗?”刘贺轻声问道。 “不能。”林默闭目答道。“但是大战前,这是最能寻找平静的办法。” “你知道朕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刘贺苦笑道。“朕脑子里都是你唱的那出戏文。” 说着,刘贺轻轻唱道:“林默,林——默,几次得救多亏你,送我入朝也是你,今日命丧在未央宫——又有你!哎……” “哒哒,哒哒哒——”听到刘贺改词,林默微微一笑,轻声为刘贺打起拍子,接着唱到: 【尊一声陛下听端的,大将军无道行不义,败纲常父纳女为妻,金顶轿换作银顶桥,满朝文武谁敢提……】 【说着什么忠良死的苦,道什么忠臣死的屈?】 【似这等汗马的功劳前功尽弃,难道霍光天明要学伍子胥?!也要身首离!】 第208章 未央宫变(一) 王吉站立在宫门前,极力远眺未央宫的尽头。 林默静坐在帝位之下,闭目养神。 午时,日影渐短。 大将军霍光在甲士的簇拥下,自远远的宫门处迤逦而来。 “来了!”王吉转头冲宫门内喊道:“大将军来了” “带了多少人马?”张安凛神问道。 王吉摇头,目光盯着远方,迟迟没有回应。 “怎么,一个人都没带?!”张安疑惑问道。 “不……”王吉回头,望向帝位上的刘贺:“大将军带的人马,数不清。” 张安闻言,也不由得起身出宫们,果然阳光照耀下,温室殿前满是铁甲鳞片的海洋。 脚步阵阵,宛如鼙鼓动地,声声撼人心魄。温室殿的宫灯,被脚步震撼的从帝位前的条案上滚下。 那宫灯跌落高台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 “陛下,孩子安好?”林默问道? “安好。” 刘贺翻看襁褓,见霍家子长在闭目酣睡。胸脯稚嫩的肌肤微微起伏,恬淡仿佛盛世安稳。 真不愧是大将军的孩子,可说是注定为了大场面而生。 林默嘴上虽然不说,但是他不可否认,自己的内心依旧感到无比紧张。压抑感从宫门内外,像狂风一样吹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王吉,闭门!” 林默高声下令,王吉连忙退进宫门。张安和弟子们应声而动,沉重的宫门被紧紧闭合。 温室殿内没有点灯,阳光透过窗格洒在众人身上,留下一片暗黄的轮廓。 如果忘了时间,谁能分清这眼前的阳光,到底属于阳气最盛的午时,还是令人哀婉的黄昏? 就像是眼前的局面,谁也无法预言,到底会走向汉室中兴,还是霍氏开国? 好像过了一万年,有好像稍纵即逝,宫外的脚步声停下了。 从收拢脚步的杂音,众人隐隐听到了弓弩触碰交击之声。 宫门沉默,像是风暴前压抑的死寂的海面。 “大将军,人都到齐了。”田延年凑近霍光的马车说道。 闭目养神的霍光睁开眼睛,望向高耸的温室殿。 “宫门内外都安排好了吗?”大将军沉声问道。 “任军监亲自带兵在宫门把手,范将军带兵已经闭合了未央宫各个要路宫门。眼下就算是只鸟,也飞不出宫去。”田延年自信的答道。 “子宾啊,你听,可是听到了什么?”大将军问道。 田延年一愣,使劲探头向外,想要收敛空气中的一切声响颤动。 “没有啊,大将军可是听到了什么?” “孩子,连哭声都没有吗?”霍光忧虑起来。 田延年真是没想到,在这样的紧急关头,霍光满心想的,竟然还是孩子的安危。 是啊,在他田延年眼中,即将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弑君,也许是改朝换代,也许是一场载入史册的宫廷内斗。 但是在霍光心中,眼前无论发生什么,说到底,都是为了要回他的孩子。 在于刘贺对峙的这三天里,老霍光每时每刻都在挂念着那个稚嫩的骨肉。期初在他心中,那不过是一根植入帝位的根苗。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无论他给这孩子安上了怎样的身份,他的心底里,那孩子永远姓霍,永远都是他的心头肉。 也许这就是老来得子的感受,霍光没想到,这孩子最终成了他的软肋。 如此,孩子的沉默变成了不祥之兆。难道是孩子已经死了,刘贺在虚张声势?谁也不能排除这种情况,除非霍光亲眼得见。 看到老人忧心忡忡,田延年还想开口劝慰,说刘贺不敢伤害孩子。可是他话没出口,却见远处,一辆奢华的马车竟然闯入了宫禁,所到之处,卫兵开列,群臣避让。 “那是谁?!是谁此时还敢前来?!”大司农喝问手下。 “是太后。” 手下的回答令他尴尬。太后的马车没有停留,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奔大将军的车驾而来。田延年还想吩咐手下拦住,可是太后地位甚至高于天子,又是大将军霍光的外孙女,试问谁敢阻拦? “祖父!” 太后几乎是哭着从马车上摔了下来,扑到霍光的马车前。 老霍光面色铁青:“田延年!宫中有刺客,不是让你们守护好太后,不要让她出椒房宫,怎么会这样!?” 大将军历来都是亲切称呼田延年的表字,眼下直呼其名,算得上是极为不悦的表现了。 自打刘贺那天将孩子抢走以后,霍光就命那宫中的老嬷嬷死死看住太后,坚决不许太后出来干涉大局。 太后与霍光的关系,旁人不知,田延年可是一清二楚的。眼下太后抱着马车哭诉,身后连个侍女也没有,田延年想扶又不敢扶,一时进退失据。 他极少有这样慌不择路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今天为何会如此反常。 “禀太后,大将军与天子乃是共立盟约,是我朝的喜事,何必如此?” 出乎意料,右将军张安世不知何时来到了大将军的马车前,亲手扶起了太后。 霍光见状,没有呵斥,可是脸上还是因为张安世的突然出手,露出了凶狠表情。 “子儒,你这几日很安稳啊。要不是召百官入朝,恐怕老夫还见不到你了。” 张安世彬彬有礼的笑了笑,答道:“卑职一直忙于追查宫中刺客一案。” “查到进展了?刺客主谋是谁?”霍光轻蔑问道。 “主谋身份已经查明,待今日礼毕,卑职再向大将军禀告。”张安世说完,恰好身后那武艺高强的老宫女姗姗来迟,喘着粗气从张安世手中接过了太后。 “你干什么吃的!太后也能看丢!”田延年怒道。 老宫女一脸懊悔:“刚刚太后拿花盆砸晕了奴婢,奴婢一时疏忽……” 太后哭诉着道:“祖父!你让我进去见见孩子好吗!我是他的母亲,你不能如此狠心……” “住口!住口!住口!” 霍光连声断喝,手愤怒的拍打着马车的护栏。 “田延年,赶快把太后扶上马车,就让她在此地安歇,谁也不能靠近!” 田延年命那老宫女将太后连拉带拽扶上马车。 老霍光转头对一脸平静的张安世道:“子儒,你也听到了,太后身为刘氏的媳妇,关心的孩子,乃是卫太子的遗孤,武帝的嫡传血脉。如今正被天子挟持于温室殿中。老夫今日不得不为了大汉江山,废黜昏君。” 今日入朝的公卿,之前都是被田延年亲自带兵说明了来意。他们都知道今天的主题,是废帝。 张安世道:“天子荒淫,臣亦有耳闻。大将军是两朝托孤重臣,卑职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霍光道:“如此甚好。你掌管卫兵,正好带兵随老夫入殿。如果一会天子做出了什么悖逆之事,子儒,你可要为大汉江山计啊。” 为大汉江山计,是保护刘贺,还是杀了刘贺? 张安世应诺,转身回道自己的马车上。 踏上马车前,他扭头望向不远处安坐在马车上的杨敞、丙吉,三人视线交互,虽脸色肃穆,但是眼神中已经闪过刀光剑影。 “老夫的话,你听到了吗?”霍光问安置好太后的田延年。 田延年刚被训斥,正要挽回大将军信任,眼下听霍光再次问话,眼珠一转,立时已经明白深意: “动手的侍卫已经安排就绪。一会儿这些人弑君前,会高喊右将军的大名。” 第209章 未央宫变(二) 宫门前,田延年开始命令卫兵们搭设祭坛,搬来祭祀所用的三牲。 “大将军,一会就在这,天子盟誓时,肯定要把孩子放到一边。这时我们就会上前抢过孩子,然后大将军撤到祭坛之下,然后便是丞相宣读奏请天子退位的表章……” 阵中,田延年细细说着稍后的计划,而宫门内,王吉等人也在确认场面上的形势。 “看清楚了吗,丞相怀中可是有那个孩子?” 王吉对着宫门门缝眺望,身边张安等人焦急催促着。 “没有啊,从我这看,丞相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王吉摇头说着,额头的汗珠已经流了一地。 “右将军张安世呢?”林默开口问道。 “他就在大将军身后,也没有孩子啊!”王吉接连否认。 “丙吉,找丙吉的马车!”刘贺也急着催促道。 “丙吉……哦,那个是丙吉……也没有孩子啊!” 出现了计划外的问题,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林默。 “林大人,他们会不会就没带着孩子入宫?大司农正在指挥搭建祭坛,要不要按照计划行事?!” 刘贺也有些慌乱的问道:“林兄,没有孩子……” 林默起身,抬手止住众人的催问。 没有孩子?不可能。 那孩子是丞相一党的核心所在,如今他们三人一同进宫,任谁也不会放心让那孩子留在宫外。一旦稍后火并,霍光手下直扑相府抢夺孩子,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绝对不可能。那孩子一定被他们待在身上。只不过他们三人将孩子藏在一个非常隐蔽的所在。对,一定是这样。那孩子万分贵重,不仅要保证他的安危,更要躲避霍光的眼线。霍光不死,他们怎么敢堂而皇之的让那孩子招摇过市? 对,如果王吉简单一看便能找到,那霍光早就发现了那孩子了。杨敞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孩子一定就在他们身边。一切按计划行事。”林默坚决说道。 “那就还是召见他们入宫。”王吉被林默的话稳住了心神,掰开手指一个个盘算要喊出的名字。“大将军、丞相、大司农、右将军、光禄大夫,一共五个人对?” “对,让他们五个一同进来。”林默点头。 “不行!”刘贺此时突然开口。“昨日朕还没觉得,可是今天,你们看!”刘贺指着门缝说道:“外面的公卿如此之多,如果朕单独宣召大将军和丞相还则罢了,如果再加上丙吉,怎么算?!论功勋,论品阶,御史大夫蔡谊都要远高于丙吉!如果让大将军查出异样,此刻找到那个孩子反制于我们,难道朕要和他一手一个孩子对峙吗?!” 被刘贺一说,林默猛然惊醒。 他之前一心想的是如何将几个关键人物骗进宫门,可是他忽略了一点,就是霍光本身并不知道杨敞一党的成员,更不知道杨敞一党与真正的皇玄孙的关系。如果这两者一起摆在他的眼前,凭借霍光的敏锐嗅觉,他一定能发现,杨敞一党才是皇玄孙的真正拥护者! “让他们都进来!” “谁?他们是谁?”王吉满头大汗,一脸茫然。 “全部!全部!所有公卿!”林默大喊道。 “全部?!五六个人我们还能拿下,如果公卿们全涌入大殿,不会出大乱吗!”王吉不放心的问道。 林默吼道:“来不及讨论了,当年荆轲刺秦,大殿上站满了人,可是有谁真的替始皇帝出手了?” “按林兄说的做!”刘贺急着喝道。 张安拍了拍王吉的肩膀,对众人说道:“老夫和弟子约有二百人,外面的这些公卿,加在一起不过是几十个人。只要他们进来,老夫保证,局面乱不了。” 王吉忐忑的咽了咽口水,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紧闭的宫门。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向王吉,王吉从未在未央宫中经过过这样多的瞩目,他的手心不由得汗液丛生。 “天子口谕,召公卿入殿觐见!” 王吉的声音高亮清远,像一支穿云箭刺破云霄。 宫门前,忙碌的卫兵们放下了手中搭建的木架和用来祭祀的三牲。 人群中响起了议论声,众人目光望向大将军的马车。 “入殿?”田延年被这口谕惊到,望向霍光。“大将军?” 老霍光凝视着紧闭的宫门。 “子宾,去跟他们说,老夫要先确认孩子的安全。” 田延年领命,一路小跑奔上台阶。 王吉见他靠近,下意识按住了手中剑柄。 “大将军说,要先确认孩子的安全。” 田延年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刚刚踏上台阶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如果一会刘贺能让他看见襁褓里的孩子,他要不要冒险去把那孩子抢来。如果自己能把那孩子抢到手,那他田延年就不仅是霍光的恩人,更是未来朝廷的第一重臣! 可如果失败了,激怒了刘贺,恐怕大将军当场就会杀了他全族。 王吉听到田延年的话,面无表情说了声“等等”,转身进殿。 田延年来不及追问,宫门再次紧闭。 刚刚瞪着王吉的无数双眼睛,这回又聚集到他的身上。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王吉迈进宫门,吓得紧贴在宫门背后。 林默问道:“公卿们作何反应?” “没动!”王吉喘着粗气说道:“大将军不发话,没人敢动。” “田延年跟你说了什么?”张安早就从门缝中看见了田延年的身影,焦急问道。 王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只想刘贺身边的孩子:“大将军说,要先确认孩子的安全。” 孩子的安全?林默沉思片刻,走到刘贺身边,抱起了霍家子。 “众位兄弟准备好,开门!” 危急时刻,林默的话就是军令。只听林默一声令下,张安和弟子们一起拉开沉重宫门,整个温室殿向外面的如林甲士大敞四开。 田延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惊得不由得后退,扭头望向人群中的霍光。 霍光也不禁抬头,望向毫无防备的宫门。 一声孩子的啼哭,从殿内传出,顺着敞开的宫门,飘向未央宫的每一个角落。 全场安静,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天地间,唯有孩子的啼哭。 “孩子!” 太后第一个喊出了声。她想要奔下马车,却被老宫嬷狠死死按住。 霍光眨了眨眼,一滴老泪从他的眼角划过。 田延年赶回,将大将军扶下马车。老霍光经过太后的马车身边,对上面的女人说道:“婷儿,交给我。” 他也是我的孩子,老人用目光说出这句心里话。 丞相杨敞望向张安世和丙吉,微微颔首。他们知道,到了出手的时候了。 “子宾,告诉公卿们,随老夫入殿。” 霍光望着温室殿,迈出了沉重的步子。 第210章 未央宫变(三) 甲光粼粼,映照着霍光的身影。 老霍光目光直视着温室殿的大门,脚步坚定。 殿门后的啼哭还在继续,那声音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老人的心绪,也揪住了大汉王朝的脉搏。 公卿们各怀心事的从马车上走下,面色复杂的互相眺望着。 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听说了近来宫中的纷争,更是对那横空出世的孩子做出过无数猜测。 太子?野种? 卫太子之后,昌邑王之子,还是皇太后的私生子? 无数种身份像是一层层紧裹的襁褓,让人无法看清孩子的真面目。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跟上大将军,躲进大将军那长长的背影里,寻找风波中的一丝安稳。 只不过没人发现,随着日头渐隆,那庇护他们的阴影渐渐变短。 一切都会暴露在阳光下,不仅是这些公卿,还有肮脏的真相。 丙吉和杨敞、张安世对过眼神,下车的时候,他悄悄揽起一个盖着盖子的锦匣。 锦匣内部由竹子编制,上面覆盖着木盒,下方是镂空的竹篮,以保证内部的透气性。锦匣的厚度和成年人的小臂相仿,长款足够容得下要一个婴儿。 真正的皇玄孙就躺在匣子中。出门前,杨恽为了小半勺调配好的汤药,按照药理,这能保证孩子直到子时都不哭闹。 杨恽本想加大药量,可是三个老男人生怕伤害皇玄孙,坚决不同意。 “若是到了子时,大事还不能定下,那便是天要亡我大汉!” 杨敞的话言犹在耳,丙吉下意识的轻轻打开了盖子的缝隙。 孩子沉沉睡着,呼吸匀速,丝毫感觉不到,他正在经历一场具有历史意义的宫门巨变。 “光禄大夫,今日这场面,你怎么还有心带食盒啊?” 御史大夫蔡谊面色苍白的走过身边,一边问,一边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丙吉连忙合上锦匣,回道:“哦,这些是盟誓用的焚香、贡烛,在下是光禄大夫,准备这些是分内之事。” 蔡谊冷冷看了他一眼:“光禄大夫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丙吉挑眉问道。 蔡谊以掌遮面,压低声音道:“今日盟誓是假,大将军废帝是真。听见刚才宫门里的孩子哭声了吗?就蔡某所知,那可是卫太子嫡系血脉!” “哦?卫太子还有血脉存世?!”丙吉故作惊讶。 “嗨,谁知道真的假的。前几天宫中不是爆出,新天子已经有了皇子?刚入朝三个月不到,就能有皇子了?用的什么药这么刚猛?就算怀了才这么短的月份,能看出男女?”蔡谊自作聪明的分析道:“我看啊,是有人对天子不满,打算另立新君了。” 自打上次劝立广陵王之子被训斥后,蔡谊就对大将军心生不满。今天被迫召集入宫,又见到丞相杨敞意气风发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想找人发泄牢骚。 却不想丙吉听了他的分析,冷冷说道:“算起来,蔡公可是拥立天子的首席功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是啊,我还是首倡之人……哎,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蔡谊回过味来,丙吉早就甩他而去。 ------------------------------------- 公卿们像是一道爬升的巨浪,在浪头霍光的带领下,蜿蜒爬上温室殿的台阶。 霍光沉重的迈着每一步,严谨,一如他攀爬的一生。 不顾这一次,引领老人前进的不是至尊的呼唤,而是婴儿纯真的啼哭。 大将军逆着耀眼骄阳昂首挺进,宫内高位之上的刘贺,同样不由得紧张起身。 “来啊!大将军!” 刘贺攥紧了拳头,期待着即将发生的剧烈场面。 恍惚中,大将军迈进了温室殿,被林默一把按倒。身为天子的刘贺拔出长剑,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将老人的头颅凌空看下! “来啊!让列祖列宗看看,朕当不当为天子!” 刘贺内心咆哮着凝望宫门,可是大将军苍老的面孔,却没有如期出现在视线之上。 “陛下,大将军他……他停下了!”王吉紧张喊道。 “别慌!”林默按住王吉。王中尉已经紧张的浑身颤抖,在大场面前,这是一种示弱。 今日是生死战,在生死面前,恐惧只是累赘。 林默示意众人退后,在宫门内藏好兵甲。他踏过宫门门槛,出现在阳光之下。 偌大的台阶之上,林默仗剑而立,面对着滔滔公卿,一如迎着狂风巨浪孤勇而上的扁舟。 大将军抬起头,在看到林默的一刻,嘴角露出了笑容。 林默的身影,与刚刚的王吉形成了鲜明对比。老人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如果是早几年,这样的男人,是他女婿的最好人选。 “天子请公卿入殿盟誓,大将军为何停步不前?” 老人目光平静,一如秋水:“君臣盟誓,天子为鉴。不妨请陛下移驾,与老夫等到宫外盟誓。” 林默淡然道:“天子有诏,要在温室殿中盟誓。怎么,大将军连圣旨都不遵,不怕陛下怀疑大将军的诚意吗?” “诚意?刘贺他要跟老夫谈诚意?”霍光笑道:“他能坐在帝位上和老夫说话,就是老夫最大的诚意!” 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将军的口气突然强硬起来。 林默内心一紧,他的第六感告诉他,大将军突然的转变,一定有原因。 “是老夫扶立了天子,不是天子拔擢了老夫!刘贺想要盟誓,好!让他出来!老夫给他一个安稳。” 众公卿听得都傻了。尤其是蔡谊,更是脸色煞白。 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杨敞、田延年在内,谁也不曾看过霍光这样对着九五之尊破口大骂的场面。所有人知道,霍光和刘贺,今日已经彻底决裂。 “大将军说的对,不是天子拔擢了你。可是你别忘了,你霍家的荣华富贵,全都是刘氏天子给的。世宗皇帝,先帝,到今天的天子,是刘氏成就了霍家,不是你霍光成就了刘氏。大汉百年,天下万民崇拜的是帝位上的高祖血脉,不是你霍光。” “当然是老夫!没有老夫,就没有今天的大汉盛世!霍氏是我朝第一功勋之族!”霍光高声回击。 “霍家是第一功勋?哈哈……”林默高声笑道,随即拂袖高呼: “敢问大将军,北击匈奴,大将军有何功?” “推恩削藩,拱卫皇权,大将军有何功?” “广铸五铢,修养生息,大将军又有何功?!” “大将军之功,说到底,不过托孤二字。可是大将军你扪心自问,事到如今,你可对得起托孤二字?!托孤者,辅弼幼主,行伊尹周公之事,抱忠贞无私之心。可是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事到如今,那一件事不是为了你霍家的荣辱,哪一件事,真正为了大汉天下百姓?两代天子将至尊权柄交给你,可是你可曾有一刻,想过真正兴国安邦?” “老夫抚养先帝长大,又保护天子入朝。老夫问心无愧。”霍光回击道。 “世宗排位就在殿中,你要是问心无愧,去啊!进去到世宗的灵位前,跟他说你问心无愧啊!” 林默指着温室殿喊道。 所有的公卿都惊诧的望着他,脚步紧紧贴着台阶,无人敢逾越。 而只有林默自己知道,这不是在逞一时之快。 霍光临阵退步,最大的可能便是发现了温室殿内的埋伏。如果此时不用计将他激入宫门,凭霍光的狡猾,往后这一退,自己和刘贺可就前功尽弃了。 霍光不甘示弱答道:“是啊,老夫德不配位,可要是没有老夫,难道天子就配坐在龙位之上吗?!他昌邑一脉,根本就是武帝诸子中最为卑贱的一脉!要不是老夫,他们永世不可能触及帝位!” “你胡说!”突然,刘贺的声音从宫门中想起。 少年天子左手抱着孩子,右手青筋暴起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朕的父王,是皇祖父属意的太子!” 霍光见刘贺动怒,嘴角微微一笑。 因为就在他们僵持的片刻,羽林监任胜悄悄带人翻进了温室殿的后墙。 第211章 未央宫变(四) 臣子们见到刘贺突然出现,尽皆下拜。 霍光面对突然闯出宫门的天子,非但没有下跪,反而更加淡定的踱步说道。 “世宗属意的太子?哈哈,陛下说出这话,难道不怕世宗地下有知,托梦训斥吗?” 林默也没有想到刘贺会突然出现,这根本不符合他们预想的计划。他连忙上前挡在刘贺身前,想要将刘贺拦回殿内。可是少年天子本就紧张,加上霍光言语逼迫,此时满腔怒火忍不住要倾泻而出。 “当年父王被召入五柞宫,皇祖父说国有长君,是社稷之福,要册立父王为太子!可是转天,你和上官桀、桑弘羊还有金日磾便掌控了宫禁!你们根本不是社稷之臣,皇祖父更没有赋予你们托孤之责,一切都是你们四个奸臣合力所谋!你们是大汉的奸臣!” 也许是仗着怀中孩子的缘故,今日的刘贺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对霍光唯唯诺诺。今天他要堂堂正正当一回天子! 刘贺的话,如同一阵惊雷在重臣面前炸响。在场所有人只觉得耳畔麻木,不敢抬头。 两朝托孤老臣霍光,竟然是逼宫谋害千古一帝的阴谋家,大奸臣,试问谁敢相信? 这等于是将整个大汉朝廷的权威一把打散。 不知是不是汉武帝在天之灵有所感应,凌空烈日渐渐黯淡下去,一片厚黑乌云渐渐笼罩于未央宫上空。 霍光整个人,也在乌云扫过后,渐渐退到了阴影之中。 老人位在刘贺之下,却没有昂首,而是低头,用一双阴鸷惨白的眼睛望向天子。 孩子还在呼吸,那长有赘指的幼掌轻轻扒拉着天子的龙袍。 霍光的眼睛扫过刘贺身后,继续道: “天子讲的好故事,就是前朝的东方朔恐怕也要甘拜下风。老夫侍奉武皇帝一朝几十年,没想到竟然还落得一个奸臣的恶名。不过陛下这谎言编造的拙劣啊……” 刘贺怒道:“朕说的是事实!你才是欺世盗名!难道你要说出这孩子……” 霍光听到刘贺要谈及孩子身世,突然先声夺人呛声道:“这孩子就是铁证!世宗皇帝根本没有册立昌邑王为太子的铁证!此乃卫太子之曾孙,世宗武皇帝的皇玄孙!老夫前日送入宫中,本是想要告诉陛下卫太子尚有后人在世。可是陛下呢?竟然想要杀害此子?!他可是世宗嫡系血脉,是陛下的亲侄……” “你胡说……你住口……” 刘贺咬牙说道。他像是被无数箭矢射穿一般,被霍光的话堵得毫无还嘴的机会。 林默还想拉他回殿内,可是天子的腿就像是生了根,死死扎在台阶之上。 霍光连着说道:“诸位!陛下口口声声说世宗要立昌邑王为太子,可是你们知道这孩子的父亲,皇曾孙是如何逃出巫蛊之乱的吗?就是世宗皇帝亲手免了他的罪!如果世宗真的要立昌邑王,难道还会留承认这嫡系血脉吗?” “你胡说!这孩子根本不是卫太子血脉……” “他就是!如果不是,陛下何必抱在手心?!他就是比昌邑王一脉更应该坐上帝位的世宗玄孙!” 刘贺涨红了脸,大喊道:“他就是个淫种!他就是你霍光……” “什么人!”殿内突然传来了老张安的喊声。 刘贺和林默下意识回头,却见不知何时,羽林监任胜竟然带兵从内殿杀出,直奔刘贺而来。 藏身于殿内门柱后的张安和昌邑死士哪里料到,敌人竟然会从殿内窜出,下意识示警大喊,一齐冲出埋伏之地。可是他们站位分散,而任胜手下目标明确,准备充分,根本不与他们缠斗,直奔宫门前的刘贺而来。 “小心!”林默见状,挺身上前杀退奔至刘贺身后,与两名身手矫健的羽林卫拼刀对剑。 金戈交击,火光四溅,乌云之下宛若虎啸龙吟,猿鸣鹰唳。 “刺……刺客!!!未央宫里果然有刺客!!!!” 御史大夫蔡谊第一个喊出了声,群臣们没想到事情竟突然向着最危险的方向发展而去,一个个也顾不上君臣礼仪,纷纷连滚带爬的向台阶下逃去。 刘贺回头望着突然涌出的敌人,惊吓之于下意识向后退去,而身后反而正是大将军和田延年。 “子宾!夺孩子!”大将军大喝一声,竟然以年迈之躯带着田延年亲自上前抓住刘贺手臂,要将孩子生生夺下! “老贼!!!”刘贺终于明白,刚刚霍光的一切喝骂,都不过是为了任胜潜入殿内争取时间。要不是林默早让张安等人埋伏于大殿之内,这会恐怕早就被敌人偷袭得手了! “该死!”林默闪转腾挪之间,见到三人颤抖在一起,当下心中大急,生怕孩子被霍光夺走,于是手下剑招愈发凌厉,一改剑招刺击为主的章法,招招如刀砍斧剁逼向敌人,将两人手中军剑尽皆斩断,一剑扫过一人咽喉,另一剑插进剩下一人的胸口,两剑要了对方性命。 “林兄!!!” 另一边,刘贺一人还是难敌霍光和田延年两人,渐渐体力不支,眼看田延年一记铁肘撞在刘贺眼眶上,一把将孩子从刘贺手中的襁褓中扯出。 林默眼疾手快,不顾拔剑,一个健步上前,一脚踢在田延年侧腰之上。大司农当即重心不稳,为了维持平衡,将孩子下意识甩出。林默紧跟着又是一脚,将田延年彻底踢下高台,同时双手紧紧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婴儿! 田延年一节节的滚下台阶,途经之处的台阶将他磕了个头破血流。落地后,狼狈的大司农捂着肚子,俯身撑地突出一口污血。 温室殿内,老张安终于制服了任胜和羽林卫。虽然昌邑死士已经死伤大半,但是从张安将任胜踩在脚下的姿势看,殿内的羽林卫再也无法形成反扑。 “林默,把那婴儿交出来!” 林默回头,却见霍光不知何时竟然捡起了他刚刚留在敌人身上的军剑,抵住了刘贺的颈间动脉。 “霍光,你挟持天子,这是谋反!”林默大喊道。 “谋反?你握着的是未来天子,你敢伤他一根汗毛,你才是谋反!”老霍光喊道着,反手一剑插进刘贺大腿。 刘贺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看到了吗?你温室殿中藏着的哪里是乐师?分明是刺客!老夫说一直查不出刺客主谋,原来就是你们!还敢说老夫谋反?老夫看先帝就是被你们的昌邑刺客暗杀,你们才是谋反!” “霍光,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天下难道又天子派人刺杀自己谋反的吗!荒唐之极,还不就范?!”林默死死抓着婴儿,他知道,眼下自己正抓着大汉王朝的命根。 “天子是没有刺杀自己的道理。不过刘贺派刺客谋害先帝,老夫今天就要肃清皇室,废了这昏君!” “废帝?!你也配!!”刘贺忍着剧痛,赤手空拳拔出霍光手中军剑,右手五指死死抓住剑刃,转头向台下惊恐的众多公卿,还有高举着弓弦的甲士喊道: “诸位爱卿,你们知道吗?霍光要你们扶立的这个小畜生,是他和太后的淫种!对,就是乱伦的孽种!!!淫种!!孽种!!!” 轰隆!!!!!!! 黑云裹挟惊雷震响,仿若游龙咆哮。 那声音,像极了满天神明愤怒的诅咒。 第212章 未央宫变(五) “竖子!你住口!” 霍光愤而将长剑从刘贺手中抽出,少年天子右手三根手指应声落地。 “啊!!!!” 十指连心,失去三指的刘贺喉头青筋暴起,哀嚎刺破长空。 霍光还要下手,却听林默大喊道:“住手!” 老人抬眼,只见林默猛然抓着婴儿手臂,倒悬于台阶之上。 凄厉的啼哭,像是锥心利箭刺向老人的心脏。 “林默,你要是个男人,就冲老夫来!” 霍光挥舞着长剑咆哮,染血的剑尖划过刘贺身前,几乎快要划破细嫩的咽喉。 丙吉见刘贺身受重伤,双眼放光,就要打开锦匣,却见远处丞相杨敞皱眉对着自己不住摇头。他又望向右将军张安世,见后者眼中也是不赞同的意味。 这时,太后上官婷儿不知哪里来的无穷力量,一把推开老宫女,几乎是爬下了马车,对者高台上的林默喊道: “放了孩子!!!放了孩子!!!!” 公卿们顿时退出一丈开外,现场像是炸开锅一样鼎沸起来。 “淫种?!你们听见天子喊的什么吗?” “那是太后的野种?” “不是,那是太后和谁的淫种?” “我听得是大将军……他们不是……祖孙吗?” “胡说,那是禽兽行!!是要遭天谴的!” 听到众人议论,霍光捂着胸口,染血的剑尖指向台下众人:“都……给……老夫……住口!” 他扭头,剑尖直指刘贺后脑:“刘贺,你这是血口喷人!这明明是世宗皇帝血脉,是大汉的嫡系……” 失去手指的天子倒在地上,左手握着手上的右手不住挣扎,痛苦让他脸色苍白,五官几乎拧成一团。 特别是嘴唇上的假须,在此时被紧皱的肌肤,挤开了粘胶。 而这一面,恰好被张安按倒在地的任胜看了个真真切切。 “父亲,快看天子的胡须!” 霍光闻言,定睛望去,果然见天子胡须竟然有一半飘留在外。老人上前,一把扯下假须。而沉浸在失指之痛中无法自拔的刘贺,根本无力阻拦。 天子光秃秃的嘴唇,暴露在众人面前。 霍光捏着薄薄的假须,再一看地上苦苦挣扎的刘贺,一把抓向刘贺的胯下! “放肆!”林默想要上前阻拦,却见老人横剑抵住刘贺心窝,大笑着起身。 “好啊,好啊,昌邑王生的好儿子啊。老夫说你为何对陈夫人怀孕如此惊讶,原来,原来堂堂天子,是个不能人道的阉货!诸公,看看,这样的人,堪称天子吗?!” 霍光一把将假须举起,高喊道:“看见了吗,这是假须!刘贺他就是个阉宦!什么淫种,你不惜栽赃老夫和太后,就为了掩盖你不能人道的弊病!” 群臣再次哗然。 今天这些公卿,三观已经震得稀碎。他们已经不知道,廉耻在未央宫中,到底摆在什么位置。 祖孙乱伦的大将军,不能人道的小皇帝。 天雷滚滚,也不及这些天家丑闻让人震撼。 刘贺跪地痛苦挣扎,脸色苍白仿佛窒息。痛感让他无法开口,小皇帝全靠着一种意志支撑着自己,不在身体和意识的双重打击下崩溃死去。 “霍光!天子受伤,那是当年你们刺杀昌邑先王所致。说起来还是奸臣所害!” 林默终于忍耐不住。 左千秋冒死将刘贺护送入宫,不是来任你霍光折磨的! 他见刘贺已经无法开口,攥紧了拳头,对着大将军和台下公卿喊道: “禽兽行,乱人伦,逆天道,当诛!这是当年燕王刘定国与姑母通奸,世宗皇帝亲下的旨意。” “如今你大将军于深宫中,与外孙女上官太后通奸,生下此子,不仅是乱人伦,逆天道,更是谋不轨,叛朝纲,意图淫乱宫闱,篡夺帝位!”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陈夫人的孩子,你散出的所有谣言,都是为给你和太后的这个淫种冠上刘姓子孙的名义!你要做大汉忠臣,又要让你这私生子行篡汉之实!” “什么汉室血脉,狗屁!都是你野心的遮羞布!” “霍光!当着天地神明,你敢否认这孩子是你霍家的子孙吗?!” 霍光攥紧了剑柄:“污蔑!竖子污蔑老夫!霍家子孙?你有什么证据说明这是霍家子孙?!” “证据?!这就是证据!” 林默将孩子作势向外抛出。 只听台阶下太后高声大喊一声:“不要伤我儿性命”。 这喊声像是一道霹雳,在霍光深浅劈开了万丈鸿沟。 霍光妥协了。 他向自己的内心妥协了。 尽管他不惜为了孩子冒险,可是那一切的前提,是那孩子的身份永远只是一个秘密。 孩子胜过一切,除了一世功名。 这孩子是他在权力之路上距离巅峰的最后一节台阶,可是他不能为了这最后一节台阶,舍弃了身后的九十九级台阶。 刚刚刘贺的话已经让群臣怀疑起孩子的身份。眼下他不能冒险。 就算是太后对孩子的表现过分激动,大不了承认这孩子是太后的私生子,反正深宫之中这种事屡见不鲜。 但是私生子可以承认,乱伦的禽兽行绝对不能承认。 只要大将军承认了与孩子的关系,不用亲口承认,只要让群臣相信他和孩子的关系,那么整个霍家都将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大汉可以有淫乱的太后,但是绝对不能有乱伦的大将军。 当血脉骨肉和一生的功名荣辱突然被摆放在天平的两端,老人的心如秤杆一般动摇了。 他最终选择了后者,选择了自己。 林默于心不忍,将孩子揽入怀中。 经过剧烈摇摆,孩子的哭声已经愈发微弱。 倒悬,令他脸色发紫。 林默输了,输在他错估了大将军的人性。 他以为,自己能证明大将军和孩子的身份。可是大将军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站在台阶顶端的人,应该具备怎样的铁石心肠。 在放弃孩子的一刻,霍光像是突然想通了人生。 “林默,你不行。你根本杀不了这孩子。多亏了你,老夫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林默问道。 我最在乎的,还是这一身功名。 霍光闭目,没有回答。他的眼角流过一滴泪。 “来人,诛杀刺客。”老人淡淡说道。 台阶下的卫士们得到指令,拔剑冲上台阶。却听跪在地上的太后厉声喊道:“我看你们谁敢伤我孩儿!” “婷儿!”大将军吼道。“你失心疯了吗?!” “我是疯了……从你按倒我那一夜就疯了!” 太后撕扯开身上绫罗,不顾众人的眼光,拍着腹部无数针灸留下的针眼说道: “女医说了!因为惊吓,我不可能再生育!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更是你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啊!你说过,要给我们母子一个安稳,这就是你说的安稳吗!” 高台之上,霍光一口老血喷出。 人群中,杨敞望向丙吉和张安世,重重点头。 第212章 未央宫变(五) “竖子!你住口!” 霍光愤而将长剑从刘贺手中抽出,少年天子右手三根手指应声落地。 “啊!!!!” 十指连心,失去三指的刘贺喉头青筋暴起,哀嚎刺破长空。 霍光还要下手,却听林默大喊道:“住手!” 老人抬眼,只见林默猛然抓着婴儿手臂,倒悬于台阶之上。 凄厉的啼哭,像是锥心利箭刺向老人的心脏。 “林默,你要是个男人,就冲老夫来!” 霍光挥舞着长剑咆哮,染血的剑尖划过刘贺身前,几乎快要划破细嫩的咽喉。 丙吉见刘贺身受重伤,双眼放光,就要打开锦匣,却见远处丞相杨敞皱眉对着自己不住摇头。他又望向右将军张安世,见后者眼中也是不赞同的意味。 这时,太后上官婷儿不知哪里来的无穷力量,一把推开老宫女,几乎是爬下了马车,对者高台上的林默喊道: “放了孩子!!!放了孩子!!!!” 公卿们顿时退出一丈开外,现场像是炸开锅一样鼎沸起来。 “淫种?!你们听见天子喊的什么吗?” “那是太后的野种?” “不是,那是太后和谁的淫种?” “我听得是大将军……他们不是……祖孙吗?” “胡说,那是禽兽行!!是要遭天谴的!” 听到众人议论,霍光捂着胸口,染血的剑尖指向台下众人:“都……给……老夫……住口!” 他扭头,剑尖直指刘贺后脑:“刘贺,你这是血口喷人!这明明是世宗皇帝血脉,是大汉的嫡系……” 失去手指的天子倒在地上,左手握着手上的右手不住挣扎,痛苦让他脸色苍白,五官几乎拧成一团。 特别是嘴唇上的假须,在此时被紧皱的肌肤,挤开了粘胶。 而这一面,恰好被张安按倒在地的任胜看了个真真切切。 “父亲,快看天子的胡须!” 霍光闻言,定睛望去,果然见天子胡须竟然有一半飘留在外。老人上前,一把扯下假须。而沉浸在失指之痛中无法自拔的刘贺,根本无力阻拦。 天子光秃秃的嘴唇,暴露在众人面前。 霍光捏着薄薄的假须,再一看地上苦苦挣扎的刘贺,一把抓向刘贺的胯下! “放肆!”林默想要上前阻拦,却见老人横剑抵住刘贺心窝,大笑着起身。 “好啊,好啊,昌邑王生的好儿子啊。老夫说你为何对陈夫人怀孕如此惊讶,原来,原来堂堂天子,是个不能人道的阉货!诸公,看看,这样的人,堪称天子吗?!” 霍光一把将假须举起,高喊道:“看见了吗,这是假须!刘贺他就是个阉宦!什么淫种,你不惜栽赃老夫和太后,就为了掩盖你不能人道的弊病!” 群臣再次哗然。 今天这些公卿,三观已经震得稀碎。他们已经不知道,廉耻在未央宫中,到底摆在什么位置。 祖孙乱伦的大将军,不能人道的小皇帝。 天雷滚滚,也不及这些天家丑闻让人震撼。 刘贺跪地痛苦挣扎,脸色苍白仿佛窒息。痛感让他无法开口,小皇帝全靠着一种意志支撑着自己,不在身体和意识的双重打击下崩溃死去。 “霍光!天子受伤,那是当年你们刺杀昌邑先王所致。说起来还是奸臣所害!” 林默终于忍耐不住。 左千秋冒死将刘贺护送入宫,不是来任你霍光折磨的! 他见刘贺已经无法开口,攥紧了拳头,对着大将军和台下公卿喊道: “禽兽行,乱人伦,逆天道,当诛!这是当年燕王刘定国与姑母通奸,世宗皇帝亲下的旨意。” “如今你大将军于深宫中,与外孙女上官太后通奸,生下此子,不仅是乱人伦,逆天道,更是谋不轨,叛朝纲,意图淫乱宫闱,篡夺帝位!” “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陈夫人的孩子,你散出的所有谣言,都是为给你和太后的这个淫种冠上刘姓子孙的名义!你要做大汉忠臣,又要让你这私生子行篡汉之实!” “什么汉室血脉,狗屁!都是你野心的遮羞布!” “霍光!当着天地神明,你敢否认这孩子是你霍家的子孙吗?!” 霍光攥紧了剑柄:“污蔑!竖子污蔑老夫!霍家子孙?你有什么证据说明这是霍家子孙?!” “证据?!这就是证据!” 林默将孩子作势向外抛出。 只听台阶下太后高声大喊一声:“不要伤我儿性命”。 这喊声像是一道霹雳,在霍光深浅劈开了万丈鸿沟。 霍光妥协了。 他向自己的内心妥协了。 尽管他不惜为了孩子冒险,可是那一切的前提,是那孩子的身份永远只是一个秘密。 孩子胜过一切,除了一世功名。 这孩子是他在权力之路上距离巅峰的最后一节台阶,可是他不能为了这最后一节台阶,舍弃了身后的九十九级台阶。 刚刚刘贺的话已经让群臣怀疑起孩子的身份。眼下他不能冒险。 就算是太后对孩子的表现过分激动,大不了承认这孩子是太后的私生子,反正深宫之中这种事屡见不鲜。 但是私生子可以承认,乱伦的禽兽行绝对不能承认。 只要大将军承认了与孩子的关系,不用亲口承认,只要让群臣相信他和孩子的关系,那么整个霍家都将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大汉可以有淫乱的太后,但是绝对不能有乱伦的大将军。 当血脉骨肉和一生的功名荣辱突然被摆放在天平的两端,老人的心如秤杆一般动摇了。 他最终选择了后者,选择了自己。 林默于心不忍,将孩子揽入怀中。 经过剧烈摇摆,孩子的哭声已经愈发微弱。 倒悬,令他脸色发紫。 林默输了,输在他错估了大将军的人性。 他以为,自己能证明大将军和孩子的身份。可是大将军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站在台阶顶端的人,应该具备怎样的铁石心肠。 在放弃孩子的一刻,霍光像是突然想通了人生。 “林默,你不行。你根本杀不了这孩子。多亏了你,老夫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林默问道。 我最在乎的,还是这一身功名。 霍光闭目,没有回答。他的眼角流过一滴泪。 “来人,诛杀刺客。”老人淡淡说道。 台阶下的卫士们得到指令,拔剑冲上台阶。却听跪在地上的太后厉声喊道:“我看你们谁敢伤我孩儿!” “婷儿!”大将军吼道。“你失心疯了吗?!” “我是疯了……从你按倒我那一夜就疯了!” 太后撕扯开身上绫罗,不顾众人的眼光,拍着腹部无数针灸留下的针眼说道: “女医说了!因为惊吓,我不可能再生育!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更是你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啊!你说过,要给我们母子一个安稳,这就是你说的安稳吗!” 高台之上,霍光一口老血喷出。 人群中,杨敞望向丙吉和张安世,重重点头。 第213章 未央宫变(六) 太后的一声怒吼,让霍光的苦心经营全部化作泡影。 老人算计了一世,却没想到最后会败在女人手上。 尤其这个女人身上流着自己的血脉,还孕育了自己的血脉。 在汉代,禽兽行虽然屡见于宫闱秘闻,但是一旦被爆出,无论是王侯公卿,一律都是以死谢罪。 特别是在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这种违背礼义的行为,就被提升到与谋反一个级别的大罪上。 忠孝忠孝,不孝之人,谈何忠诚? 霍光对天子的蔑视,也许正是在摸上了皇后的床笫开始。 上官婷儿冲上了台阶,挡在林默和孩子身前。 “我是大汉太后!谁敢上阶,杀无赦!” 那柔嫩的声音像是紧绷的琴弦,随时可能应声断裂。 太后此举,对于大将军来说,无异于一种出卖。 “婷儿……”霍光低声怒道:“你这是要毁了霍家吗?” “我姓上官!是霍家先毁了我的家!还要毁了我的孩子!”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太后第一次勇于反对这个决定了她一生命运的男人,这个杀了他父母、祖父,丈夫,却还口口声声说要给她安稳的男人。 “我是大汉太后,这个孩子是我的骨肉,他就可以成为大汉天子!” 尽管已经在深宫中浸淫多年,可是上官婷儿毕竟还只是个年轻的女孩。 这是她这辈子,最昂贵的一次任性。 “婷儿……”霍光的话,突然被一声啼哭打断。 那哭声,老人和太后寻声望去,那哭声,竟然不来自他们的孩子。 林默心中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个孩子不配作大汉天子。即便是太后亲生,他依旧是个野种。” 丞相杨敞高声说道。 丙吉站到他身后,而丙吉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同样不足周岁的婴儿。 两个婴儿,一个被林默挟持于高台之上,一个被丙吉怀抱于人群之中。 大将军察觉出了丞相脸上的异样,指着丙吉怀中孩子问道:“子明(杨敞字子明),那是?” “大将军刚才不是说出了他的身份吗?”杨敞不屑的还击,身后丙吉将孩子高高捧起,越过头顶,对着已经彻底懵逼的重臣们喊道: “此乃真正的世宗玄孙,卫太子之后!” 霍光冷笑道:“杨敞,丙吉,老夫真的想不到,你们二人竟然会走到一起。这朝堂之上,谁来反对老夫,老夫都能理解。唯独你们二人,都是老夫亲手提拔的,你们可知道,忘恩负义四个字怎么写?” “大将军,我等拥立武帝嫡系血脉,如何说是对大将军恩将仇报?到是大将军应该跟这未央宫中的历代贤君之灵好好解释解释,太后拼死保护的孩子,到底身上流着谁的精血?!这悠悠天地间,到底谁才是对大汉,对世宗,对先帝忘恩负义之人?!” 霍光不理旧部下的指责,嗤笑道:“一个孩子,你说是世宗血脉就是了?老夫有宗籍底档,你有何物为证?!” 丙吉听罢,抽出婴儿襁褓,扬起喊道:“这是当年我带着皇曾孙面见世宗,世宗亲笔所书承认皇曾孙身份的诏命。此物皇曾孙又传给皇玄孙为襁褓,乃是形影不离的物证,效力远高于宗籍底档!” 其实世宗留下的除了宗籍底档,哪里还有什么诏书。这些不过是杨敞三人因为未得到底档,伪造的诏书,只为了今天能骗过众臣,骗过霍光。 幸运的是,他们成功了。 心虚的大将军根本顾不上验证诏书真伪。他望向林默,眼下,只有这个告诉他皇曾孙身份的人,可以给出答案。 “大将军,丞相手中的,确实才是真正的皇玄孙。”林默冷冷说道。 “你们早有串通。小人,老夫看走了眼!” 大将军环视众人,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 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从天子,到公卿,再到啼哭的婴儿…… 一个都不能留。 “子儒(张安世表字),老夫看你不必追查刺客了。这些人就是刺客主谋,给老夫拿下,杀无赦!” “是,大将军!” 张安世应声出列,身后一众甲士随之拔剑出鞘。 杨敞昂首望着台阶上的大将军,自信岿然。 噗! 出乎意料的,甲士们的剑,径直捅进了同伴的后心。 宫墙外,喊杀声骤起。厚重的宫门处,传来一声声沉闷巨响。 赵充国的人马,到了。 “大将军所说的刺客,可是他们?” 在大将军震惊的目光中,张安世站到了杨敞的身后,而那些随他拔剑的甲士们,则排成一众雁阵,簇拥在三位公卿身后。 “霍光!你独揽朝政,谋杀先帝,谋篡帝位!今日我等三人要代大汉历代先君除了你这奸臣!” 群臣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刺杀吓破了胆。他们根本不关心哪个孩子姓刘,哪个孩子姓霍。他们只希望刺客的刀,不要插进自己的心窝。 “父亲!父亲!” 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带着百余卫兵冲进宫门,正是霍光的爱婿范明友。 “父亲,我的副将临时反叛,被我诛杀。此刻宫门外赵充国的人马正在攻城……” 范明友今日接到的命令本是把守未央宫的外围,他并不知道温室殿前发生的大事。甚至他冲进殿门前,还以为霍光仍旧掌握着局面。 可是当范明友看到杨敞和身后剑拔弩张的刺客,以及倒地的公卿时,他瞬间明白了情势。 “明友,杨敞意图谋反!杀无赦!” 范明友当即拔刀,杀向了杨敞三人。 杨敞三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点。霍光的这个女婿,是个难等的骁将。 刀剑相交,雷云炸响。秋日的第一场暴雨,降临未央。 ------------------------------------- 大雨倾盆,台阶下激战正酣。 老霍光顾不上刘贺,在暴雨和战乱中拉过上官太后,快步躲进了宫墙角落的屋檐下。林默见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赶忙去拉瘫倒在地的刘贺,一边对老张安和王吉喊道: “计划有变,全力去抢丞相的孩子!” 张安和王吉相视点头,和手下一人一刀结果了任胜和手下被俘的羽林卫,冒着暴雨冲向了乱战之中。 黑云之下,三股势力顶着暴雨战做一团。丞相和丙吉在张安世的保护下带着婴儿闪转腾挪,朝着宫门外突围。 林默望着张安等人被挡在台阶半途,无法追上杨敞等人,内心无比焦急。可是面对重伤的刘贺,还是选择了已经不能直立的天子。 林默将刘贺拉进了温室殿,天子痛苦的捂着断掌,靠在他的肩头不住痛哭。 在血淋淋的政治面前,刘贺看到了自己的弱小与软弱,更看到了自己的无助与无能。 一个没有威信的天子,尚不如不能言语的婴儿。 林默顾不上安慰他。眼下局面混乱,林默定了定神,马上理顺了思路。 温室殿虽然有三股势力,但无论是范明友的人马,还是丞相的刺客,亦或者昌邑的义士们,终究都抵不过宫门外的赵充国。杨敞突围的方向,也正是去与赵充国汇合。 照这样看下去,杨敞一党最终会占据上风,为此,他必须尽快抢到真正的皇玄孙。否则一旦杨敞带着皇曾孙与赵充国汇合,他和霍光都会被杀死灭口。 可是此时的刘贺,根本离不开人保护。如果他林默去追皇玄孙,势必要放弃刘贺的性命。 “林默!”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宫门角落响起。 “是你!” 那是浑身湿透的小乞丐。 “你为何来此?!”林默大惊。 “我听老人说,这里生了叛乱,我怕你有危险!”小乞丐真诚说道。 “我……”林默一时语塞,他虽未淋雨,可是却觉得眼角湿润起来。 “那是谁的孩子?是姑姑的吗?!”小乞丐望着林默手中的霍家子,以为是许平儿的孩子。 “不,你姑姑的孩子在那!”林默指着逃窜的杨敞和丙吉道。“你在此地保护天子和这孩子,我去……” 没等林默说完,小乞丐已经夺门而出,奔着丙吉方向狂奔而去。 他要抓住向许平儿报恩的机会。 第213章 未央宫变(六) 太后的一声怒吼,让霍光的苦心经营全部化作泡影。 老人算计了一世,却没想到最后会败在女人手上。 尤其这个女人身上流着自己的血脉,还孕育了自己的血脉。 在汉代,禽兽行虽然屡见于宫闱秘闻,但是一旦被爆出,无论是王侯公卿,一律都是以死谢罪。 特别是在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这种违背礼义的行为,就被提升到与谋反一个级别的大罪上。 忠孝忠孝,不孝之人,谈何忠诚? 霍光对天子的蔑视,也许正是在摸上了皇后的床笫开始。 上官婷儿冲上了台阶,挡在林默和孩子身前。 “我是大汉太后!谁敢上阶,杀无赦!” 那柔嫩的声音像是紧绷的琴弦,随时可能应声断裂。 太后此举,对于大将军来说,无异于一种出卖。 “婷儿……”霍光低声怒道:“你这是要毁了霍家吗?” “我姓上官!是霍家先毁了我的家!还要毁了我的孩子!”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太后第一次勇于反对这个决定了她一生命运的男人,这个杀了他父母、祖父,丈夫,却还口口声声说要给她安稳的男人。 “我是大汉太后,这个孩子是我的骨肉,他就可以成为大汉天子!” 尽管已经在深宫中浸淫多年,可是上官婷儿毕竟还只是个年轻的女孩。 这是她这辈子,最昂贵的一次任性。 “婷儿……”霍光的话,突然被一声啼哭打断。 那哭声,老人和太后寻声望去,那哭声,竟然不来自他们的孩子。 林默心中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个孩子不配作大汉天子。即便是太后亲生,他依旧是个野种。” 丞相杨敞高声说道。 丙吉站到他身后,而丙吉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同样不足周岁的婴儿。 两个婴儿,一个被林默挟持于高台之上,一个被丙吉怀抱于人群之中。 大将军察觉出了丞相脸上的异样,指着丙吉怀中孩子问道:“子明(杨敞字子明),那是?” “大将军刚才不是说出了他的身份吗?”杨敞不屑的还击,身后丙吉将孩子高高捧起,越过头顶,对着已经彻底懵逼的重臣们喊道: “此乃真正的世宗玄孙,卫太子之后!” 霍光冷笑道:“杨敞,丙吉,老夫真的想不到,你们二人竟然会走到一起。这朝堂之上,谁来反对老夫,老夫都能理解。唯独你们二人,都是老夫亲手提拔的,你们可知道,忘恩负义四个字怎么写?” “大将军,我等拥立武帝嫡系血脉,如何说是对大将军恩将仇报?到是大将军应该跟这未央宫中的历代贤君之灵好好解释解释,太后拼死保护的孩子,到底身上流着谁的精血?!这悠悠天地间,到底谁才是对大汉,对世宗,对先帝忘恩负义之人?!” 霍光不理旧部下的指责,嗤笑道:“一个孩子,你说是世宗血脉就是了?老夫有宗籍底档,你有何物为证?!” 丙吉听罢,抽出婴儿襁褓,扬起喊道:“这是当年我带着皇曾孙面见世宗,世宗亲笔所书承认皇曾孙身份的诏命。此物皇曾孙又传给皇玄孙为襁褓,乃是形影不离的物证,效力远高于宗籍底档!” 其实世宗留下的除了宗籍底档,哪里还有什么诏书。这些不过是杨敞三人因为未得到底档,伪造的诏书,只为了今天能骗过众臣,骗过霍光。 幸运的是,他们成功了。 心虚的大将军根本顾不上验证诏书真伪。他望向林默,眼下,只有这个告诉他皇曾孙身份的人,可以给出答案。 “大将军,丞相手中的,确实才是真正的皇玄孙。”林默冷冷说道。 “你们早有串通。小人,老夫看走了眼!” 大将军环视众人,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 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从天子,到公卿,再到啼哭的婴儿…… 一个都不能留。 “子儒(张安世表字),老夫看你不必追查刺客了。这些人就是刺客主谋,给老夫拿下,杀无赦!” “是,大将军!” 张安世应声出列,身后一众甲士随之拔剑出鞘。 杨敞昂首望着台阶上的大将军,自信岿然。 噗! 出乎意料的,甲士们的剑,径直捅进了同伴的后心。 宫墙外,喊杀声骤起。厚重的宫门处,传来一声声沉闷巨响。 赵充国的人马,到了。 “大将军所说的刺客,可是他们?” 在大将军震惊的目光中,张安世站到了杨敞的身后,而那些随他拔剑的甲士们,则排成一众雁阵,簇拥在三位公卿身后。 “霍光!你独揽朝政,谋杀先帝,谋篡帝位!今日我等三人要代大汉历代先君除了你这奸臣!” 群臣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刺杀吓破了胆。他们根本不关心哪个孩子姓刘,哪个孩子姓霍。他们只希望刺客的刀,不要插进自己的心窝。 “父亲!父亲!” 突然,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带着百余卫兵冲进宫门,正是霍光的爱婿范明友。 “父亲,我的副将临时反叛,被我诛杀。此刻宫门外赵充国的人马正在攻城……” 范明友今日接到的命令本是把守未央宫的外围,他并不知道温室殿前发生的大事。甚至他冲进殿门前,还以为霍光仍旧掌握着局面。 可是当范明友看到杨敞和身后剑拔弩张的刺客,以及倒地的公卿时,他瞬间明白了情势。 “明友,杨敞意图谋反!杀无赦!” 范明友当即拔刀,杀向了杨敞三人。 杨敞三人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一点。霍光的这个女婿,是个难等的骁将。 刀剑相交,雷云炸响。秋日的第一场暴雨,降临未央。 ------------------------------------- 大雨倾盆,台阶下激战正酣。 老霍光顾不上刘贺,在暴雨和战乱中拉过上官太后,快步躲进了宫墙角落的屋檐下。林默见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赶忙去拉瘫倒在地的刘贺,一边对老张安和王吉喊道: “计划有变,全力去抢丞相的孩子!” 张安和王吉相视点头,和手下一人一刀结果了任胜和手下被俘的羽林卫,冒着暴雨冲向了乱战之中。 黑云之下,三股势力顶着暴雨战做一团。丞相和丙吉在张安世的保护下带着婴儿闪转腾挪,朝着宫门外突围。 林默望着张安等人被挡在台阶半途,无法追上杨敞等人,内心无比焦急。可是面对重伤的刘贺,还是选择了已经不能直立的天子。 林默将刘贺拉进了温室殿,天子痛苦的捂着断掌,靠在他的肩头不住痛哭。 在血淋淋的政治面前,刘贺看到了自己的弱小与软弱,更看到了自己的无助与无能。 一个没有威信的天子,尚不如不能言语的婴儿。 林默顾不上安慰他。眼下局面混乱,林默定了定神,马上理顺了思路。 温室殿虽然有三股势力,但无论是范明友的人马,还是丞相的刺客,亦或者昌邑的义士们,终究都抵不过宫门外的赵充国。杨敞突围的方向,也正是去与赵充国汇合。 照这样看下去,杨敞一党最终会占据上风,为此,他必须尽快抢到真正的皇玄孙。否则一旦杨敞带着皇曾孙与赵充国汇合,他和霍光都会被杀死灭口。 可是此时的刘贺,根本离不开人保护。如果他林默去追皇玄孙,势必要放弃刘贺的性命。 “林默!”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宫门角落响起。 “是你!” 那是浑身湿透的小乞丐。 “你为何来此?!”林默大惊。 “我听老人说,这里生了叛乱,我怕你有危险!”小乞丐真诚说道。 “我……”林默一时语塞,他虽未淋雨,可是却觉得眼角湿润起来。 “那是谁的孩子?是姑姑的吗?!”小乞丐望着林默手中的霍家子,以为是许平儿的孩子。 “不,你姑姑的孩子在那!”林默指着逃窜的杨敞和丙吉道。“你在此地保护天子和这孩子,我去……” 没等林默说完,小乞丐已经夺门而出,奔着丙吉方向狂奔而去。 他要抓住向许平儿报恩的机会。 第214章 未央宫变(七) 丙吉抱着皇玄孙,被张安世和杨敞紧紧夹在当中。 那所谓尊贵无比的诏书,被他用来罩在皇玄孙的头顶挡雨。墨迹混着雨水流散于无形,一如当年武帝与太子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消失在历史烟尘之中。 张安世甩手抹去脸上的暴雨,手中剑锋斩断雨滴,还有挡路之人的胸口、甲衣。 无论那些是范明友的人马,老张安的弟子,亦或是慌不择路的公卿。 此时此刻,温室殿前一如人间炼狱。乱军之中已经没有官职高低贵贱之分,只有死人和活人之别。 丞相被冰霜一样的雨珠打得睁不开眼,他敞开被雨水浸透的袍袖,想要为丙吉怀中的皇玄孙遮风挡雨,却不料脚步慌张踩在一条不知道属于何人的断臂之上,顺势一滑,摔倒在血泊之中。 紧接着,他就被另外两个逃生的公卿扳倒,整个人被两具身体重重压住。 “别管我!快送皇玄孙脱险!” 杨敞对要上前救援他的丙吉和张安世喊着。 丙吉还有些犹豫,他顶着暴雨想要对杨敞施以援手,可是张安世高喊道:“赶快冲出去,保护皇玄孙要紧!” 丙吉狠下心,抱着孩子转身逃向宫门。 跑着跑着,丙吉突然觉得一股巨大的蛮力从腋下传来,似乎是有人在拉扯他的衣服。 不,他随即发现,那力量拉扯的不是衣服,而是他怀中的皇玄孙。 雨水将他浑身浸透,丙吉浑身湿滑,一直都是靠着手掌的力量半抱半托举着皇玄孙。眼下被人这么一扯,根本来不及发力反抗,孩子已经被人扯出腋下。 等他再一回身,抱着必死的决心去面对前来抢夺的刺客或者卫兵时,才发现夺走皇玄孙的,竟然是一个矮小的小黄门。 “追!右将军!他截走了皇玄孙!” 张安世本来正在冒死冲向宫门,听丙吉这么一喊,也回头看见了人群中抱着皇玄孙跳上跳下的小太监。他剑指小太监,对刺客们喊道: “杀了那黄门,夺回皇玄孙!” 刺客们正在与公卿和昌邑死士缠斗,见状纷纷舍弃面前对手,冲向小黄门。 “张师傅!王吉!保护那孩子!” 台阶之上,林默冲老张安和王吉喊道。 “范明友!杀了那孩子!” 屋檐下,大将军高声怒吼。 三波人马,像是三波巨浪,在滔天暴雨的冲击下,不顾一切的奔向小乞丐。 老张安快人一步,抢在最先赶到小乞丐身后,转身拦堵在另外两方人马之前。他不顾头顶暴雨冲刷,仿佛高耸的海岸一般张开了双臂,死死揽住了追击上来的范明友和手下。 “快走,把孩子交给林默!”老张安奋力顶住人浪,双臂发力,将最前面的几个壮汉顶翻。 “逆贼!”范明友像是愤怒的公牛般和他迎面相撞,头戴的铁盔重重撞击在老张安的鼻梁之上。 只听嘎巴一声脆响,老张安面门顿时血肉模糊。 可是老人寸步不让,更没有与范明友缠斗。他仍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为小黄门拦阻身后的敌人。 “老贼!”范明友见老张安岿然不动,一跃而起,拔剑刺入老张安肋下。 紧接着,他手下挥剑下劈,将老张安双臂齐齐斩落。 “把孩子,交给林默……” 老张安凭着意识最后回望了身后,那小黄门已经迎着暴雨跑上温室殿的台阶,根本没有人听到他的遗言。 但是老张安倒下时,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 小乞丐拼了命的冲向台阶。 暴雨万箭齐发般撞击着他的身体,他双腿迈过一具具被大雨浸泡的尸体,眼睛尽了全力也只能半睁。 角落里的霍光也看到了小乞丐的身影,目光落定在皇玄孙的身上。 林默想要那个孩子,杨敞大费周章,也是为了那孩子。 只要他今天得到那孩子,他就可以制服另外两拨人马,重新掌握宫中的局面。 “孩子,我的孩子……” 上官婷儿已经真正的陷入了疯癫,她跪在地上,雨和泪混做一块,向霍光苦苦哀求。 “婷儿,等在这!我去夺回孩子!” 霍光抹去女人的眼泪,那认真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在椒房宫中的承诺。 老人安抚住了太后,提剑冲进了雨幕。 林默见霍光身影闪动,顿时明白那是冲着皇玄孙而去。他将刘贺靠在宫门之上,抱着霍家子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年轻的羽林卫,和年迈的大将军,从宽阔台阶的两段,齐齐冲向小乞丐。 “姑姑……大头……” 小乞丐见林默迎面而来,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仿佛看见许平儿的笑容浮现眼前,又像是看到许嘉像往常一样,站在掖庭巷的肉摊前,等着留给他最肥美的炸油渣。 “林默……啊!!”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小乞丐的脚下传来。他的腿像是被瞬间冻成了冰块,再难迈出一步。 是倒地的田延年抓住了他的脚腕。 “下来!” 田延年猛地一拽,小乞丐重心失衡,后脚倾,前身倒,迎面就要砸向台阶。 他不知道是哪里迸发出的力量,在落地前的一刻,扭转腰腹,将抱着孩子的一侧身体翻转朝上,在后背脊椎重重磕到台阶的棱角时,皇玄孙也稳稳的停在了他柔软的胸口之上。 疼痛从后脑传来,小乞丐第一次感觉到未央宫的台阶是如此冰凉,甚至比头顶降落的冷雨还要凉。 “大将军!我拿到孩子了!” 田延年贪婪的从小乞丐身上夺下了孩子,像是炫耀战利品一样,高高举过头顶。 霍光大喜,可是还没等他乐出声,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退去了笑容。 小乞丐满头是血的从地上跃起,猛张大口咬上了田延年的咽喉。 暴雨将大司农的呼喊砸成了一地碎片,直到小乞丐活生生从田延年的颈部咬下了一块血肉,停止了呼号的田延年,双手一松,重重向后倒去。 小乞丐重新夺回了孩子,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报恩的热忱,取而代之的,是野兽般的杀意。 “林默!” 鲜血从小乞丐的后脑涌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在意识彻底散去之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皇玄孙交到了林默的手上。 林默两步跃起,伸手抓住了皇玄孙手臂。然后一个扭腰转身,用膝盖平衡身体,稳稳落地。 此刻,决定帝国命运的两个孩子,全都被他抓在手中。 第214章 未央宫变(七) 丙吉抱着皇玄孙,被张安世和杨敞紧紧夹在当中。 那所谓尊贵无比的诏书,被他用来罩在皇玄孙的头顶挡雨。墨迹混着雨水流散于无形,一如当年武帝与太子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消失在历史烟尘之中。 张安世甩手抹去脸上的暴雨,手中剑锋斩断雨滴,还有挡路之人的胸口、甲衣。 无论那些是范明友的人马,老张安的弟子,亦或是慌不择路的公卿。 此时此刻,温室殿前一如人间炼狱。乱军之中已经没有官职高低贵贱之分,只有死人和活人之别。 丞相被冰霜一样的雨珠打得睁不开眼,他敞开被雨水浸透的袍袖,想要为丙吉怀中的皇玄孙遮风挡雨,却不料脚步慌张踩在一条不知道属于何人的断臂之上,顺势一滑,摔倒在血泊之中。 紧接着,他就被另外两个逃生的公卿扳倒,整个人被两具身体重重压住。 “别管我!快送皇玄孙脱险!” 杨敞对要上前救援他的丙吉和张安世喊着。 丙吉还有些犹豫,他顶着暴雨想要对杨敞施以援手,可是张安世高喊道:“赶快冲出去,保护皇玄孙要紧!” 丙吉狠下心,抱着孩子转身逃向宫门。 跑着跑着,丙吉突然觉得一股巨大的蛮力从腋下传来,似乎是有人在拉扯他的衣服。 不,他随即发现,那力量拉扯的不是衣服,而是他怀中的皇玄孙。 雨水将他浑身浸透,丙吉浑身湿滑,一直都是靠着手掌的力量半抱半托举着皇玄孙。眼下被人这么一扯,根本来不及发力反抗,孩子已经被人扯出腋下。 等他再一回身,抱着必死的决心去面对前来抢夺的刺客或者卫兵时,才发现夺走皇玄孙的,竟然是一个矮小的小黄门。 “追!右将军!他截走了皇玄孙!” 张安世本来正在冒死冲向宫门,听丙吉这么一喊,也回头看见了人群中抱着皇玄孙跳上跳下的小太监。他剑指小太监,对刺客们喊道: “杀了那黄门,夺回皇玄孙!” 刺客们正在与公卿和昌邑死士缠斗,见状纷纷舍弃面前对手,冲向小黄门。 “张师傅!王吉!保护那孩子!” 台阶之上,林默冲老张安和王吉喊道。 “范明友!杀了那孩子!” 屋檐下,大将军高声怒吼。 三波人马,像是三波巨浪,在滔天暴雨的冲击下,不顾一切的奔向小乞丐。 老张安快人一步,抢在最先赶到小乞丐身后,转身拦堵在另外两方人马之前。他不顾头顶暴雨冲刷,仿佛高耸的海岸一般张开了双臂,死死揽住了追击上来的范明友和手下。 “快走,把孩子交给林默!”老张安奋力顶住人浪,双臂发力,将最前面的几个壮汉顶翻。 “逆贼!”范明友像是愤怒的公牛般和他迎面相撞,头戴的铁盔重重撞击在老张安的鼻梁之上。 只听嘎巴一声脆响,老张安面门顿时血肉模糊。 可是老人寸步不让,更没有与范明友缠斗。他仍旧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为小黄门拦阻身后的敌人。 “老贼!”范明友见老张安岿然不动,一跃而起,拔剑刺入老张安肋下。 紧接着,他手下挥剑下劈,将老张安双臂齐齐斩落。 “把孩子,交给林默……” 老张安凭着意识最后回望了身后,那小黄门已经迎着暴雨跑上温室殿的台阶,根本没有人听到他的遗言。 但是老张安倒下时,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 小乞丐拼了命的冲向台阶。 暴雨万箭齐发般撞击着他的身体,他双腿迈过一具具被大雨浸泡的尸体,眼睛尽了全力也只能半睁。 角落里的霍光也看到了小乞丐的身影,目光落定在皇玄孙的身上。 林默想要那个孩子,杨敞大费周章,也是为了那孩子。 只要他今天得到那孩子,他就可以制服另外两拨人马,重新掌握宫中的局面。 “孩子,我的孩子……” 上官婷儿已经真正的陷入了疯癫,她跪在地上,雨和泪混做一块,向霍光苦苦哀求。 “婷儿,等在这!我去夺回孩子!” 霍光抹去女人的眼泪,那认真的表情,像极了当年在椒房宫中的承诺。 老人安抚住了太后,提剑冲进了雨幕。 林默见霍光身影闪动,顿时明白那是冲着皇玄孙而去。他将刘贺靠在宫门之上,抱着霍家子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年轻的羽林卫,和年迈的大将军,从宽阔台阶的两段,齐齐冲向小乞丐。 “姑姑……大头……” 小乞丐见林默迎面而来,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仿佛看见许平儿的笑容浮现眼前,又像是看到许嘉像往常一样,站在掖庭巷的肉摊前,等着留给他最肥美的炸油渣。 “林默……啊!!”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小乞丐的脚下传来。他的腿像是被瞬间冻成了冰块,再难迈出一步。 是倒地的田延年抓住了他的脚腕。 “下来!” 田延年猛地一拽,小乞丐重心失衡,后脚倾,前身倒,迎面就要砸向台阶。 他不知道是哪里迸发出的力量,在落地前的一刻,扭转腰腹,将抱着孩子的一侧身体翻转朝上,在后背脊椎重重磕到台阶的棱角时,皇玄孙也稳稳的停在了他柔软的胸口之上。 疼痛从后脑传来,小乞丐第一次感觉到未央宫的台阶是如此冰凉,甚至比头顶降落的冷雨还要凉。 “大将军!我拿到孩子了!” 田延年贪婪的从小乞丐身上夺下了孩子,像是炫耀战利品一样,高高举过头顶。 霍光大喜,可是还没等他乐出声,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退去了笑容。 小乞丐满头是血的从地上跃起,猛张大口咬上了田延年的咽喉。 暴雨将大司农的呼喊砸成了一地碎片,直到小乞丐活生生从田延年的颈部咬下了一块血肉,停止了呼号的田延年,双手一松,重重向后倒去。 小乞丐重新夺回了孩子,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眼中再也没有报恩的热忱,取而代之的,是野兽般的杀意。 “林默!” 鲜血从小乞丐的后脑涌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在意识彻底散去之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皇玄孙交到了林默的手上。 林默两步跃起,伸手抓住了皇玄孙手臂。然后一个扭腰转身,用膝盖平衡身体,稳稳落地。 此刻,决定帝国命运的两个孩子,全都被他抓在手中。 第215章 未央宫变(八) 林默怀抱二子,从地上缓缓起身。 “林默,交出孩子!” 一时间,范明友的手下,还有丙吉与张安世的人马,分别从左右围住了他的去路。 历史再一次将改变的机会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望向两个孩子,雨水洗礼下,两个男孩都是一样的天真无邪。 是啊,那些肮脏的丑闻,血腥的杀戮,歹毒的计谋,和这两个孩子本身,并没有关系。 他们不过是旗帜,是一群人统治另一群人的象征。 “林默,把两个孩子都交给老夫!老夫可以保证,让刘贺继续作天子!”台阶上,霍光仗剑喊道。 范明友伸出巨掌,等着林默交出孩子。 “林默,把孩子交给我们。按照之前杨公承诺的,我们会拥刘贺为太上皇。”张安世喊道。 丙吉指着台阶上的霍光大喊道:“林默,你休要相信那老贼。交出孩子,老贼怎会留你和刘贺一命?!刚才你不是都看见了!” 林默没有回答,雨水浸透了他的身体,却反而让他清醒。 上一次他面临同样的选择,最终选择了遵循历史的轨迹。 这一次,如果他将孩子交给霍光,皇玄孙刘奭,也就是正史里的汉元帝,毫无疑问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按照霍光的脾气,那孩子只怕会被当场杀死。 而如果他将孩子交给张安世和丙吉,同样毫无疑问,霍光那于史无记的私生子,也会落得惨死的下场。 他遥望着高台上目光空洞的刘贺,回想起穿越来的一路。 从夜落未央宫,到拼死保护刘贺入朝为帝,再到这场关于孩子的宫廷政变,林默想通了一件事。 支持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动力,早就不是什么遵循历史的轨迹。 那是历史里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段段真实的人性。 相比于史书上冰冷的文字,左千秋、老善奴、小乞丐、张安、王吉,这些人的忠肝义胆,才是引领他林默走到最后的火光。 更何况无形之中,历史的桎梏早就被他砸碎。 刘贺在位的日子,早就超过了那短短的二十七天。 更遑论由此改变的刘病已、广陵王、杨敞、田延年、许平儿、许嘉等无数人的命运起伏。 林默就像是扇动翅膀的蝴蝶,带给这个世界太多意想不到的改变。 这改变直到今天,直到此刻,终于要得出结果。 宫门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听幸存下来的士兵发出雄壮的呼喊: “臣等恭迎世宗血脉!” “臣等恭迎世宗血脉!” “臣等恭迎世宗血脉!” …… 谁胜谁败? 林默从众人的脸上看不出端倪。 为了哄骗他交出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胜利者姿态。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谁胜谁败,这两个孩子中幸存的一个,将会被戴上世宗血脉的冠冕,从此成为毋庸置疑的正统象征。 对,不管是谁,活下来就是世宗血脉。 林默望着两个孩子,他感觉两个孩子的体温都在下降。 冷雨在慢慢吞噬他们的生命,留给林默的时间不多了。 “有句话林默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直到看到大将军,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林默望向霍光。 “什么话?”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大将军你,就是欺世盗名的窃国大盗。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你的孩子,付出了不止生命的代价,他们甚至被后人唾骂,遗臭万年!一切都是因为你一个人的野心!” 大将军面无表情说道:“老夫用尽一生爬上的台阶,你以为是白玉雕刻的?错,那是用人的白骨雕刻的!万民养一人,这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霍光手指地面,对林默说道:“这台阶上,无论站着谁,都是如此,万民养一人!当年前秦始皇帝,大汉的高皇帝、文皇帝、景皇帝、武皇帝,历代贤先君谁不是如此?!只要还有这台阶,只要这台阶的顶点只能站一人,只要这天下还有天子,就是如此道理!还有一点你也不要忘了,站到这台阶顶点的人,受万民所养,更是在赡养万民!这几十年来,如果不是老夫,世宗皇帝穷兵黩武留下来残破帝国,这已经被刘家诸侯蚕食得千疮百孔的千里沃土,这民怨四起叛乱不止的四海八荒,早就成了一盘散沙了!是老夫弥合了刘家的天下!你以为老夫靠的是什么?靠汉室正统?靠所谓人心?还是靠一两个像你一样的护卫、死士?老夫靠的就是野心,更是天地间舍我其谁的雄心!满朝文武,有谁能比得过老夫?换了他丙吉,换了他张安世,换了你,林默!谁能坐稳这天下人的位子?!” “霍氏一家,为了大汉披肝沥胆,老夫要的不多,一没改朝换代,二没杀尽宗室,天下还是刘家的,老夫有何罪?这大汉天下,本就欠老夫的!” 霍光咆哮如狮吼,可是台下的众人,对他早已没了敬畏。 “哼,如果你改朝换代,也许我还敬你是个男人。”林默昂首回答。“野心无错,可是你偏要去做伪君子,还要让刘贺为你的野心背上千古骂名。霍光,冠军侯英明一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林默骂完,狠狠冲霍光啐了一口口水,转头对丙吉和张安世道:“右将军,光禄大夫,但愿你们不是伪君子,能够遵守今天的誓言。好好照顾这个孩子,他身上带着太多人的寄托。” 林默伸出手,将左手的孩子交到丙吉怀中。 丙吉连忙上前,双手接过,口中高呼:“臣等誓死保卫皇玄孙!”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林默再也没有挟持的把柄。 丙吉和张安世,获得了全胜。 宫门被徐徐拉开。只要赵充国带兵冲入,院内的霍光一党,将被尽皆拿下。 “林默……” 霍光攥紧了剑柄,怒视着丙吉手中的孩子,突然倒悬手中长剑,猛然掷向丙吉。 那长剑,正是左千秋留给林默的“如”字剑。 谁如,那个曾经协助丙吉救出皇曾孙,又守护过皇玄孙的忠义之士,恐怕生前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留下来护卫孩子的剑,却成了此刻夺去孩子性命的凶器。 历史总是充满巧合,可是没人能说清,这一剑是不是巧合。 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抛物线,发出呼啸长吟,正中婴儿心窝! 丙吉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孩子在他手中,停止了呼吸。 第215章 未央宫变(八) 林默怀抱二子,从地上缓缓起身。 “林默,交出孩子!” 一时间,范明友的手下,还有丙吉与张安世的人马,分别从左右围住了他的去路。 历史再一次将改变的机会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望向两个孩子,雨水洗礼下,两个男孩都是一样的天真无邪。 是啊,那些肮脏的丑闻,血腥的杀戮,歹毒的计谋,和这两个孩子本身,并没有关系。 他们不过是旗帜,是一群人统治另一群人的象征。 “林默,把两个孩子都交给老夫!老夫可以保证,让刘贺继续作天子!”台阶上,霍光仗剑喊道。 范明友伸出巨掌,等着林默交出孩子。 “林默,把孩子交给我们。按照之前杨公承诺的,我们会拥刘贺为太上皇。”张安世喊道。 丙吉指着台阶上的霍光大喊道:“林默,你休要相信那老贼。交出孩子,老贼怎会留你和刘贺一命?!刚才你不是都看见了!” 林默没有回答,雨水浸透了他的身体,却反而让他清醒。 上一次他面临同样的选择,最终选择了遵循历史的轨迹。 这一次,如果他将孩子交给霍光,皇玄孙刘奭,也就是正史里的汉元帝,毫无疑问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按照霍光的脾气,那孩子只怕会被当场杀死。 而如果他将孩子交给张安世和丙吉,同样毫无疑问,霍光那于史无记的私生子,也会落得惨死的下场。 他遥望着高台上目光空洞的刘贺,回想起穿越来的一路。 从夜落未央宫,到拼死保护刘贺入朝为帝,再到这场关于孩子的宫廷政变,林默想通了一件事。 支持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动力,早就不是什么遵循历史的轨迹。 那是历史里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段段真实的人性。 相比于史书上冰冷的文字,左千秋、老善奴、小乞丐、张安、王吉,这些人的忠肝义胆,才是引领他林默走到最后的火光。 更何况无形之中,历史的桎梏早就被他砸碎。 刘贺在位的日子,早就超过了那短短的二十七天。 更遑论由此改变的刘病已、广陵王、杨敞、田延年、许平儿、许嘉等无数人的命运起伏。 林默就像是扇动翅膀的蝴蝶,带给这个世界太多意想不到的改变。 这改变直到今天,直到此刻,终于要得出结果。 宫门外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只听幸存下来的士兵发出雄壮的呼喊: “臣等恭迎世宗血脉!” “臣等恭迎世宗血脉!” “臣等恭迎世宗血脉!” …… 谁胜谁败? 林默从众人的脸上看不出端倪。 为了哄骗他交出孩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胜利者姿态。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谁胜谁败,这两个孩子中幸存的一个,将会被戴上世宗血脉的冠冕,从此成为毋庸置疑的正统象征。 对,不管是谁,活下来就是世宗血脉。 林默望着两个孩子,他感觉两个孩子的体温都在下降。 冷雨在慢慢吞噬他们的生命,留给林默的时间不多了。 “有句话林默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直到看到大将军,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林默望向霍光。 “什么话?”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大将军你,就是欺世盗名的窃国大盗。你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你的孩子,付出了不止生命的代价,他们甚至被后人唾骂,遗臭万年!一切都是因为你一个人的野心!” 大将军面无表情说道:“老夫用尽一生爬上的台阶,你以为是白玉雕刻的?错,那是用人的白骨雕刻的!万民养一人,这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霍光手指地面,对林默说道:“这台阶上,无论站着谁,都是如此,万民养一人!当年前秦始皇帝,大汉的高皇帝、文皇帝、景皇帝、武皇帝,历代贤先君谁不是如此?!只要还有这台阶,只要这台阶的顶点只能站一人,只要这天下还有天子,就是如此道理!还有一点你也不要忘了,站到这台阶顶点的人,受万民所养,更是在赡养万民!这几十年来,如果不是老夫,世宗皇帝穷兵黩武留下来残破帝国,这已经被刘家诸侯蚕食得千疮百孔的千里沃土,这民怨四起叛乱不止的四海八荒,早就成了一盘散沙了!是老夫弥合了刘家的天下!你以为老夫靠的是什么?靠汉室正统?靠所谓人心?还是靠一两个像你一样的护卫、死士?老夫靠的就是野心,更是天地间舍我其谁的雄心!满朝文武,有谁能比得过老夫?换了他丙吉,换了他张安世,换了你,林默!谁能坐稳这天下人的位子?!” “霍氏一家,为了大汉披肝沥胆,老夫要的不多,一没改朝换代,二没杀尽宗室,天下还是刘家的,老夫有何罪?这大汉天下,本就欠老夫的!” 霍光咆哮如狮吼,可是台下的众人,对他早已没了敬畏。 “哼,如果你改朝换代,也许我还敬你是个男人。”林默昂首回答。“野心无错,可是你偏要去做伪君子,还要让刘贺为你的野心背上千古骂名。霍光,冠军侯英明一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 林默骂完,狠狠冲霍光啐了一口口水,转头对丙吉和张安世道:“右将军,光禄大夫,但愿你们不是伪君子,能够遵守今天的誓言。好好照顾这个孩子,他身上带着太多人的寄托。” 林默伸出手,将左手的孩子交到丙吉怀中。 丙吉连忙上前,双手接过,口中高呼:“臣等誓死保卫皇玄孙!”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林默再也没有挟持的把柄。 丙吉和张安世,获得了全胜。 宫门被徐徐拉开。只要赵充国带兵冲入,院内的霍光一党,将被尽皆拿下。 “林默……” 霍光攥紧了剑柄,怒视着丙吉手中的孩子,突然倒悬手中长剑,猛然掷向丙吉。 那长剑,正是左千秋留给林默的“如”字剑。 谁如,那个曾经协助丙吉救出皇曾孙,又守护过皇玄孙的忠义之士,恐怕生前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留下来护卫孩子的剑,却成了此刻夺去孩子性命的凶器。 历史总是充满巧合,可是没人能说清,这一剑是不是巧合。 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抛物线,发出呼啸长吟,正中婴儿心窝! 丙吉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孩子在他手中,停止了呼吸。 第216章 未央宫变(九) “皇玄孙!” 丙吉灵魂出窍般大喊着,张安世等人迅速围拢过来,将孩子围在一堵厚厚人墙中。 范明友望着那孩子惨死的样子,残酷景象像是烙铁烙在他瞳仁中一般。 空中的暴雨随着孩子的哭泣慢慢停歇,弥漫许久的血腥气味,顺着流水渗入犄角旮旯的沟渠,蒸发在构梁斗拱的屋檐上。 不知何时,太阳重现人间,彩虹浮波掠影。 再然后,虹销雨霁,彩彻衢明。 “范明友!!!你还在等什么!” 霍光怒吼着指向丙吉和张安世,他已经亲手杀了皇玄孙,剩下的敌人,要女婿帮他铲除。 赵充国的人马还在冲撞宫门,房梁一样粗的门拴被撞的快要折断,仅靠一根细细的漆片连接。 霍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政治上的胜利从不以折断旗帜为标志,每一个失败者都相信自己注定东山再起,因此除了肉体抹除,别无他法。 虽然皇玄孙已死,但是霍光还必须杀死丙吉和张安世。他才算斩下了敌人的“首级”。 范明友带着手下逼近,可是丙吉和张安世似乎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中不能自拔,竟然仍保持围拢姿势,还大胆的将背部毫无保留的展示给身为敌人的范明友。 “霍光!” 宫门处传来一声大喝,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之前被埋在人堆中的丞相杨敞,挣扎着扶墙而立。 鲜血从他残破的朝服中殷殷流出,满脸污泥的丞相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推动宫门门栓。 “吁——!” 宫门打开,中有一将白发白须,身穿玄铁重甲,头戴鹖领羽盔,横刀立马立于甲士之中,目光如炬,射向高台上的大将军霍光。 “赵充国,你来晚了。” 台阶上的霍光自信笑道。“你和杨敞所效忠的孩子,已经随先帝而去了。如今这未央宫中,只有一个世宗血脉,那就是……” 霍光凝视着林默臂弯中的婴儿。 杨敞扶着墙壁骂道:“霍光,你胆敢弑君!赵将军,先杀林默手中的婴儿,再杀老贼,杀人诛心!” 赵充国怒视着霍光吼道:“大将军,你可知道,末将曾经是多么崇拜冠军侯,多么崇拜你霍光。可是你……你辱没了冠军侯的姓氏。” “儿子们!”老将军打马扬鞭,指向霍光。“替大汉历代先君,除此妖子,除此恶贼!” 甲士们闻令,高举劲弩,几百张弩失的箭镞尽皆对准林默胸膛。 林默昂首挺立,毫无惧色。 “等等!” 就在军士们快要扣下扳机的关键一刻,丙吉和张安世高扬手臂,拦住了射向林默的杀意。 “你们还犹豫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贼和那孩子,都不能留!” 杨敞怒吼着,却见丙吉转过身来,将手中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 “杨公!你看这孩子!” 杨敞定睛一看,那婴儿了无血色的幼嫩手掌上,赫然长着……一根赘指。 “这……这不是皇玄孙?!!!” 老丞相蹒跚着跑到丙吉身边,孱弱的双腿无法支撑身体的惯性和他内心的激动,最终噗通一声跪倒在死婴面前。 他终于知道丙吉和张安世为何要沉默那么久。 这个结局,太出乎意料。 高台上,霍光仍旧死死盯着林默。因为他刚刚也注意到,林默手中的孩子,有着十根健全的手指。 对,十根手指向天空好奇的抓着,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林默……”大将军的声音颤抖着。“刚刚你交给丙吉的是……?” “对,大将军。”林默转过身,面对着霍光说道:“我怀里的才是皇玄孙。你刚刚亲手杀死的,是你和上官太后的孩子。” “不……不会……”霍光颤抖着。“你……” 林默拍了拍怀中的孩子,用衣袖擦去孩子发梢雨水,淡定道:“刚刚落地时,我已经交换了两个孩子。你们都有你们的如意算盘,可这是我为刘贺,这个你们谁也看不上的天子,谋划的路。” “你们视刘贺如草芥,可是又有谁在乎草芥的路?” 他转而上阶,走到刘贺身边,将孩子放在天子怀中,对杨敞等人喊道:“丞相,刚刚你们都听到了大将军的话,陛下不会再有子嗣。他可以立皇玄孙为太子,令天子之位重回卫太子一脉。只要你们君臣互信,一切不必走到生死一线。这孩子可以随天子居住在温室殿中,直到他元服,天子可以禅位于他。如果你们愿意,现在,跪下,朝拜天子和太子。” 杨敞望着林默,沉思良久,释然俯下身去。 “臣,杨敞,拜见天子,拜见太子殿下。” 他身后,张安世、丙吉相视点头,深舒一口气,也幡然下跪道: “臣,张安世、丙吉,拜见天子,拜见太子殿下。” 就连赵充国也翻身下马,曲甲喊道: “末将赵充国,拜见天子,拜见太子殿下。” 甲士们也放下弓弩,对着高台上的刘贺和孩子,山呼万岁。 甚至就连范明友和手下人马,也不得不屈服于大汉天子的威严之下,跪了下去。 台阶上,唯有霍光痴痴站立着,失魂落魄的望着林默。 “林默,老夫从来没想过,这一切,会毁在一个羽林卫的手上。” 林默道:“罪臣霍光,天子在上,还不跪下!” “罪臣?呵呵,我霍光是罪臣?律令自我定,大汉朝根本就没有能定我罪的人!我无罪于天下!无罪!” 林默知道,霍光已经陷入癫狂。他不像范明友,屈膝下跪也许还能从杨敞等人手中讨得一线生机。 霍光败了,可他不接受失败。 “也许是你太久不跪了,那我就让你回忆一下,臣子面君的礼节。” 林默走向霍光。他不杀人,但是,要诛心。 这时,一道身影略过林默身边,飘向霍光。 那是蜷缩在角落里的太后,那是霍光内心一缕最温柔的暖风。 “婷儿……” 两行热泪从老人眼角流落,霍光望着奔向自己的女人,张开双臂,强硬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 十几年前,还是小姑娘的上官婷儿也是这样奔向自己,那时候,能把外孙女抱起,是他疲惫人生里最为暖心的时刻。 今天,满身泥泞的上官婷儿再一次扑向自己,人生反转,恍如隔世。 “婷儿,我们没有败,我们没有罪……”老人向女孩哭诉着。 女孩像这些年来一贯那样温柔说道:“不,你有罪。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少女紧抱着霍光,从老人攀爬了一生的高耸台阶上,翩然落下。 第216章 未央宫变(九) “皇玄孙!” 丙吉灵魂出窍般大喊着,张安世等人迅速围拢过来,将孩子围在一堵厚厚人墙中。 范明友望着那孩子惨死的样子,残酷景象像是烙铁烙在他瞳仁中一般。 空中的暴雨随着孩子的哭泣慢慢停歇,弥漫许久的血腥气味,顺着流水渗入犄角旮旯的沟渠,蒸发在构梁斗拱的屋檐上。 不知何时,太阳重现人间,彩虹浮波掠影。 再然后,虹销雨霁,彩彻衢明。 “范明友!!!你还在等什么!” 霍光怒吼着指向丙吉和张安世,他已经亲手杀了皇玄孙,剩下的敌人,要女婿帮他铲除。 赵充国的人马还在冲撞宫门,房梁一样粗的门拴被撞的快要折断,仅靠一根细细的漆片连接。 霍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政治上的胜利从不以折断旗帜为标志,每一个失败者都相信自己注定东山再起,因此除了肉体抹除,别无他法。 虽然皇玄孙已死,但是霍光还必须杀死丙吉和张安世。他才算斩下了敌人的“首级”。 范明友带着手下逼近,可是丙吉和张安世似乎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中不能自拔,竟然仍保持围拢姿势,还大胆的将背部毫无保留的展示给身为敌人的范明友。 “霍光!” 宫门处传来一声大喝,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之前被埋在人堆中的丞相杨敞,挣扎着扶墙而立。 鲜血从他残破的朝服中殷殷流出,满脸污泥的丞相使出全身力气,使劲推动宫门门栓。 “吁——!” 宫门打开,中有一将白发白须,身穿玄铁重甲,头戴鹖领羽盔,横刀立马立于甲士之中,目光如炬,射向高台上的大将军霍光。 “赵充国,你来晚了。” 台阶上的霍光自信笑道。“你和杨敞所效忠的孩子,已经随先帝而去了。如今这未央宫中,只有一个世宗血脉,那就是……” 霍光凝视着林默臂弯中的婴儿。 杨敞扶着墙壁骂道:“霍光,你胆敢弑君!赵将军,先杀林默手中的婴儿,再杀老贼,杀人诛心!” 赵充国怒视着霍光吼道:“大将军,你可知道,末将曾经是多么崇拜冠军侯,多么崇拜你霍光。可是你……你辱没了冠军侯的姓氏。” “儿子们!”老将军打马扬鞭,指向霍光。“替大汉历代先君,除此妖子,除此恶贼!” 甲士们闻令,高举劲弩,几百张弩失的箭镞尽皆对准林默胸膛。 林默昂首挺立,毫无惧色。 “等等!” 就在军士们快要扣下扳机的关键一刻,丙吉和张安世高扬手臂,拦住了射向林默的杀意。 “你们还犹豫什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贼和那孩子,都不能留!” 杨敞怒吼着,却见丙吉转过身来,将手中的孩子高高举过头顶。 “杨公!你看这孩子!” 杨敞定睛一看,那婴儿了无血色的幼嫩手掌上,赫然长着……一根赘指。 “这……这不是皇玄孙?!!!” 老丞相蹒跚着跑到丙吉身边,孱弱的双腿无法支撑身体的惯性和他内心的激动,最终噗通一声跪倒在死婴面前。 他终于知道丙吉和张安世为何要沉默那么久。 这个结局,太出乎意料。 高台上,霍光仍旧死死盯着林默。因为他刚刚也注意到,林默手中的孩子,有着十根健全的手指。 对,十根手指向天空好奇的抓着,一根不多,一根不少。 “林默……”大将军的声音颤抖着。“刚刚你交给丙吉的是……?” “对,大将军。”林默转过身,面对着霍光说道:“我怀里的才是皇玄孙。你刚刚亲手杀死的,是你和上官太后的孩子。” “不……不会……”霍光颤抖着。“你……” 林默拍了拍怀中的孩子,用衣袖擦去孩子发梢雨水,淡定道:“刚刚落地时,我已经交换了两个孩子。你们都有你们的如意算盘,可这是我为刘贺,这个你们谁也看不上的天子,谋划的路。” “你们视刘贺如草芥,可是又有谁在乎草芥的路?” 他转而上阶,走到刘贺身边,将孩子放在天子怀中,对杨敞等人喊道:“丞相,刚刚你们都听到了大将军的话,陛下不会再有子嗣。他可以立皇玄孙为太子,令天子之位重回卫太子一脉。只要你们君臣互信,一切不必走到生死一线。这孩子可以随天子居住在温室殿中,直到他元服,天子可以禅位于他。如果你们愿意,现在,跪下,朝拜天子和太子。” 杨敞望着林默,沉思良久,释然俯下身去。 “臣,杨敞,拜见天子,拜见太子殿下。” 他身后,张安世、丙吉相视点头,深舒一口气,也幡然下跪道: “臣,张安世、丙吉,拜见天子,拜见太子殿下。” 就连赵充国也翻身下马,曲甲喊道: “末将赵充国,拜见天子,拜见太子殿下。” 甲士们也放下弓弩,对着高台上的刘贺和孩子,山呼万岁。 甚至就连范明友和手下人马,也不得不屈服于大汉天子的威严之下,跪了下去。 台阶上,唯有霍光痴痴站立着,失魂落魄的望着林默。 “林默,老夫从来没想过,这一切,会毁在一个羽林卫的手上。” 林默道:“罪臣霍光,天子在上,还不跪下!” “罪臣?呵呵,我霍光是罪臣?律令自我定,大汉朝根本就没有能定我罪的人!我无罪于天下!无罪!” 林默知道,霍光已经陷入癫狂。他不像范明友,屈膝下跪也许还能从杨敞等人手中讨得一线生机。 霍光败了,可他不接受失败。 “也许是你太久不跪了,那我就让你回忆一下,臣子面君的礼节。” 林默走向霍光。他不杀人,但是,要诛心。 这时,一道身影略过林默身边,飘向霍光。 那是蜷缩在角落里的太后,那是霍光内心一缕最温柔的暖风。 “婷儿……” 两行热泪从老人眼角流落,霍光望着奔向自己的女人,张开双臂,强硬的心理防线瞬间崩塌。 十几年前,还是小姑娘的上官婷儿也是这样奔向自己,那时候,能把外孙女抱起,是他疲惫人生里最为暖心的时刻。 今天,满身泥泞的上官婷儿再一次扑向自己,人生反转,恍如隔世。 “婷儿,我们没有败,我们没有罪……”老人向女孩哭诉着。 女孩像这些年来一贯那样温柔说道:“不,你有罪。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少女紧抱着霍光,从老人攀爬了一生的高耸台阶上,翩然落下。 第217章 正史之梦 大乱之后,林默倒在温室殿的台阶上沉沉睡去。 黑暗梦境中传来马蹄得得之声。 林默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骑在一匹光芒灵马之上,向着远处一道光芒奔去。 灵马载着他冲进了光点,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未央宫。 “我不是就在未央宫吗?” 林默好奇地跳下马背,顺着眼前的台阶拾级而上。 台阶的尽头,宫门上方赫赫写着【承明】二字。 “承明殿?我记得大战不是在温室殿吗?” 林默还没想通怎么回事,只见远处刘贺带着身后张安等二百余人,浩浩荡荡奔赴而来。 “刘贺!”林默跑向天子,可是刘贺就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一般,根本连不用正眼看他,只是坐在龙辇上,和一旁的张安交谈道: “一会儿先拿下太后,再拿下大将军。大事可定。”张安沉沉说道。 刘贺摇头:“再等等。今日必经是太后召见,如果传扬出去,是天下人说朕即位后仅仅二十七天便谋害太后,未免不孝。” “陛下!不能再等了!”张安劝道:“今日太后、大将军、还有丞相以及一众公卿齐聚一堂,正好可以一举擒下!等下去,夜长梦多啊。” 刘贺视线望向前方,犹豫道:“再等等,大汉以孝治天下,朕是天子,不能被史书记上不孝的罪过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是天子,怎能拘泥于儒生曲笔?只要拿下宫禁,掌握大权,以后史书里就会写陛下德比三皇,功盖武帝!” 刘贺没有回答,他面色凝重的思索着。 林默跑上去,双手一把揽住车辕,高喊道:“刘贺!” 他的手竟然越过金灿灿的车辕,径自融入了虚空。 难怪刘贺没有理会自己,原来林默此刻,竟然已经成而来一缕灵体! 林默知道刘贺看不到自己,只能紧紧的跟在刘贺的马车旁边。 “刘贺,你来承明殿干什么?” “太后召见?太后还活着吗?” “张师傅?你的手臂……还有刘贺你的断掌呢?”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林默得到的只是众人冰冷的眼神,还有沉默的回应。 宫门前,天子刘贺走下马车,带着张安等人来到宫门前。 守门的不是寻常的执戟郎,竟然是堂堂羽林监任胜,任胜的身后,还有……左千秋? “左兄?你怎么在这?!不对,你怎么还活着?” 左千秋没有回答他,反而是冲着刘贺的方向走过去,伸手拦住了天子。 “大胆!天子也敢拦!”张安怒骂着左千秋,可是后者面色毫无退意。 羽林监任胜恭敬下跪,向天子行礼,道:“陛下,皇太后有诏命,请陛下单独入殿,昌邑群臣勿入。” “怎么,张师傅等人是从昌邑便跟随朕的老臣,平日随扈左右,连后宫内苑朕也不妨他们。难道这承明殿反倒入不得?” 天子喝问着任胜,可是任胜似乎不为所动,坚持道:“今日太后召见陛下,殿内只有公卿近臣。昌邑群臣人多,贸然涌入,只怕惊扰了太后。还请陛下体谅。” 刘贺望向承明殿内,果然只是绰约站着十几个公卿的身影,为首的老人,似乎在和高位上的女人轻声交谈。 那是大将军和他的外孙女上官太后。 刘贺抬手,对张安道:“任胜说的有些道理。张师傅,你就留在此地,不要走动,朕一个人进殿。” “陛下!”张安上前拉住刘贺的龙袍衣袖,在耳边低声急道:“陛下不能再犹豫了。往日大将军身边皆是勇武卫士,今日是难得之机。擒贼擒王,拿下大将军,霍氏必败!” 刘贺甩开张安的衣袖,摇头道:“前几日听闻太后重病,今日大病初愈,若是见到我们当着她的面拿下大将军,一旦太后有个三长两短,朕交代不了。” “陛下是天子,要向谁交代?” “够了!”刘贺甩开了张安的衣袖。 此时任胜道:“陛下入殿,还请昌邑群臣退到金马门外等候。” 张安立地不动,强硬回答:“我等是天子近臣,在此地随扈天子。若无天子诏命,寸步不离。” 刘贺扭头道:“张师傅,这里是未央宫,朕在自己的宫殿里,难道还会有贼人相害吗?按照羽林监所说,退到金马门外,不要惊扰了太后。” 张安极不情愿的叹了口气,扭身带着众人走下台阶。 林默极为不解的喊道:“刘贺!你傻了吗?!这种时候你在意太后?难道你不知道太后和霍光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让张安他们离开?!” 刘贺没有听到林默的呼叫,径自迈进了大殿。 退到台阶一半的老张安,此时回头望向天子。 “义父,可是还在懊悔天子刚刚的话?” 一个义子在旁问道。 老张安摇头,不知为何,他的眼角突然湿润起来:“老夫刚才突然有一刻,觉得这好像是最后一次看到天子。” 林默不舍得看了看张安,然后随着刘贺入殿。 宫门徐徐拉上,林默像是一个幽灵,直接穿过了木门,站到了刘贺身后。 “儿臣刘贺,拜见太后。” 他是作为先帝刘弗陵的太子即位,对于上官太后,自然是要如此行礼。 大殿内,突然想起碎碎脚步声。 “刘贺,你可知罪?” 林默大惊,身旁的刘贺猛然抬头。 “朕哪里有罪?!” 刚刚还只是十几个近臣的承明殿,不知何时涌现出了一种公卿,还有上百甲士。 老霍光的眼神复杂的望着刘贺,身边的丞相杨敞展开一卷奏章,慨然出列,在全场瞩目下慨然说道: “丞相臣杨敞,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等冒死进言皇太后陛下,今之天子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臣等以宗庙重于君,且天子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 林默恍然大悟:这是正史上那封废帝奏章!是废刘贺的诏书! 这是史书上描述的刘贺被废的场景! 刘贺也听懂了诏书之意,下意识的回头跑向宫门,却在宫门快要合闭的一刻,停住了脚步。 从门缝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张安和那二百余昌邑死士,在金马门前被张安世带的骑兵尽数突击而死。鲜血顺着地砖蔓延到未央宫的每个角落。 老张安被人按在地上,背上已经被四把军剑刺透。老人临死前,对着宫门内的天子高声呼喊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其他昌邑死士也高声呼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林默看着甲士们上前,强横的剥去刘贺的天子冠冕,他愤怒的要拔剑护卫,却突然发现脚下地板碎裂,整个承明殿似乎遭遇了地震一样,瞬间碎成碎片。 他被瓦砾掩埋,整个世界瞬间重回黑色深渊。 林默再次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从模糊到清晰。 刚才的,是一场梦吗? 那现在,还是梦吗? 亦或者说,他还在穿越之世吗? 他挣扎着起身,空虚的疲惫和干渴的嘴唇,似乎在证明他身处现实。 一个女人缓缓走来,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水。 “你是……春雪?” 林默依稀辨认出女人的样子,正是当日的陈夫人。 女人将热水递给他服下,微笑着点头。 林默服下热水,疲惫感稍减。女人拿过一张绢布,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我奉天子命,照顾你。】 林默急着问:“天子命?刘贺怎么样了?!” 春雪示意他不要急,提笔又在绢布上写下: 【我带你去见他。】 第217章 正史之梦 大乱之后,林默倒在温室殿的台阶上沉沉睡去。 黑暗梦境中传来马蹄得得之声。 林默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骑在一匹光芒灵马之上,向着远处一道光芒奔去。 灵马载着他冲进了光点,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未央宫。 “我不是就在未央宫吗?” 林默好奇地跳下马背,顺着眼前的台阶拾级而上。 台阶的尽头,宫门上方赫赫写着【承明】二字。 “承明殿?我记得大战不是在温室殿吗?” 林默还没想通怎么回事,只见远处刘贺带着身后张安等二百余人,浩浩荡荡奔赴而来。 “刘贺!”林默跑向天子,可是刘贺就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一般,根本连不用正眼看他,只是坐在龙辇上,和一旁的张安交谈道: “一会儿先拿下太后,再拿下大将军。大事可定。”张安沉沉说道。 刘贺摇头:“再等等。今日必经是太后召见,如果传扬出去,是天下人说朕即位后仅仅二十七天便谋害太后,未免不孝。” “陛下!不能再等了!”张安劝道:“今日太后、大将军、还有丞相以及一众公卿齐聚一堂,正好可以一举擒下!等下去,夜长梦多啊。” 刘贺视线望向前方,犹豫道:“再等等,大汉以孝治天下,朕是天子,不能被史书记上不孝的罪过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是天子,怎能拘泥于儒生曲笔?只要拿下宫禁,掌握大权,以后史书里就会写陛下德比三皇,功盖武帝!” 刘贺没有回答,他面色凝重的思索着。 林默跑上去,双手一把揽住车辕,高喊道:“刘贺!” 他的手竟然越过金灿灿的车辕,径自融入了虚空。 难怪刘贺没有理会自己,原来林默此刻,竟然已经成而来一缕灵体! 林默知道刘贺看不到自己,只能紧紧的跟在刘贺的马车旁边。 “刘贺,你来承明殿干什么?” “太后召见?太后还活着吗?” “张师傅?你的手臂……还有刘贺你的断掌呢?”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林默得到的只是众人冰冷的眼神,还有沉默的回应。 宫门前,天子刘贺走下马车,带着张安等人来到宫门前。 守门的不是寻常的执戟郎,竟然是堂堂羽林监任胜,任胜的身后,还有……左千秋? “左兄?你怎么在这?!不对,你怎么还活着?” 左千秋没有回答他,反而是冲着刘贺的方向走过去,伸手拦住了天子。 “大胆!天子也敢拦!”张安怒骂着左千秋,可是后者面色毫无退意。 羽林监任胜恭敬下跪,向天子行礼,道:“陛下,皇太后有诏命,请陛下单独入殿,昌邑群臣勿入。” “怎么,张师傅等人是从昌邑便跟随朕的老臣,平日随扈左右,连后宫内苑朕也不妨他们。难道这承明殿反倒入不得?” 天子喝问着任胜,可是任胜似乎不为所动,坚持道:“今日太后召见陛下,殿内只有公卿近臣。昌邑群臣人多,贸然涌入,只怕惊扰了太后。还请陛下体谅。” 刘贺望向承明殿内,果然只是绰约站着十几个公卿的身影,为首的老人,似乎在和高位上的女人轻声交谈。 那是大将军和他的外孙女上官太后。 刘贺抬手,对张安道:“任胜说的有些道理。张师傅,你就留在此地,不要走动,朕一个人进殿。” “陛下!”张安上前拉住刘贺的龙袍衣袖,在耳边低声急道:“陛下不能再犹豫了。往日大将军身边皆是勇武卫士,今日是难得之机。擒贼擒王,拿下大将军,霍氏必败!” 刘贺甩开张安的衣袖,摇头道:“前几日听闻太后重病,今日大病初愈,若是见到我们当着她的面拿下大将军,一旦太后有个三长两短,朕交代不了。” “陛下是天子,要向谁交代?” “够了!”刘贺甩开了张安的衣袖。 此时任胜道:“陛下入殿,还请昌邑群臣退到金马门外等候。” 张安立地不动,强硬回答:“我等是天子近臣,在此地随扈天子。若无天子诏命,寸步不离。” 刘贺扭头道:“张师傅,这里是未央宫,朕在自己的宫殿里,难道还会有贼人相害吗?按照羽林监所说,退到金马门外,不要惊扰了太后。” 张安极不情愿的叹了口气,扭身带着众人走下台阶。 林默极为不解的喊道:“刘贺!你傻了吗?!这种时候你在意太后?难道你不知道太后和霍光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让张安他们离开?!” 刘贺没有听到林默的呼叫,径自迈进了大殿。 退到台阶一半的老张安,此时回头望向天子。 “义父,可是还在懊悔天子刚刚的话?” 一个义子在旁问道。 老张安摇头,不知为何,他的眼角突然湿润起来:“老夫刚才突然有一刻,觉得这好像是最后一次看到天子。” 林默不舍得看了看张安,然后随着刘贺入殿。 宫门徐徐拉上,林默像是一个幽灵,直接穿过了木门,站到了刘贺身后。 “儿臣刘贺,拜见太后。” 他是作为先帝刘弗陵的太子即位,对于上官太后,自然是要如此行礼。 大殿内,突然想起碎碎脚步声。 “刘贺,你可知罪?” 林默大惊,身旁的刘贺猛然抬头。 “朕哪里有罪?!” 刚刚还只是十几个近臣的承明殿,不知何时涌现出了一种公卿,还有上百甲士。 老霍光的眼神复杂的望着刘贺,身边的丞相杨敞展开一卷奏章,慨然出列,在全场瞩目下慨然说道: “丞相臣杨敞,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等冒死进言皇太后陛下,今之天子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臣等以宗庙重于君,且天子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 林默恍然大悟:这是正史上那封废帝奏章!是废刘贺的诏书! 这是史书上描述的刘贺被废的场景! 刘贺也听懂了诏书之意,下意识的回头跑向宫门,却在宫门快要合闭的一刻,停住了脚步。 从门缝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张安和那二百余昌邑死士,在金马门前被张安世带的骑兵尽数突击而死。鲜血顺着地砖蔓延到未央宫的每个角落。 老张安被人按在地上,背上已经被四把军剑刺透。老人临死前,对着宫门内的天子高声呼喊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其他昌邑死士也高声呼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林默看着甲士们上前,强横的剥去刘贺的天子冠冕,他愤怒的要拔剑护卫,却突然发现脚下地板碎裂,整个承明殿似乎遭遇了地震一样,瞬间碎成碎片。 他被瓦砾掩埋,整个世界瞬间重回黑色深渊。 林默再次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从模糊到清晰。 刚才的,是一场梦吗? 那现在,还是梦吗? 亦或者说,他还在穿越之世吗? 他挣扎着起身,空虚的疲惫和干渴的嘴唇,似乎在证明他身处现实。 一个女人缓缓走来,手中还端着一碗热水。 “你是……春雪?” 林默依稀辨认出女人的样子,正是当日的陈夫人。 女人将热水递给他服下,微笑着点头。 林默服下热水,疲惫感稍减。女人拿过一张绢布,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我奉天子命,照顾你。】 林默急着问:“天子命?刘贺怎么样了?!” 春雪示意他不要急,提笔又在绢布上写下: 【我带你去见他。】 第218章 宣室夜谈 春雪带着林默穿过幽深的宫禁走廊,林默注意到,他们途径的地方,没有一点点血迹。 “我记得我醒来时应该是在温室殿,如果这里还是皇帝寝宫,那应该不用走这么久。” 他的问话,春雪没有回答。林默知道女人回答不了,他也不需要回答。 这条路他认得,是通往宣室殿的。 走了很久很久,他们穿过一条条走廊,经过一扇扇厚重宫门,终于停在了宣室殿的台阶之下。 “你不跟我一起上去吗?”林默问向春雪。 女人微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自己摆摆手,又指了指林默,最后指向台阶上方遥远的宫门。 林默明白,春雪是让他自己一个人上去。 他向女人点头示意,迈上了台阶。 自打穿越以来,未央宫三大殿,他还是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其实单单走上这条路,就已经是很多人穷尽一生的梦想了。林默郑重的迈出每一步,希望自己能永远记得这攀爬高位的过程。 大殿中,宫灯闪耀,一片肃静。 林默踏过最后一节台阶,走到殿门前。 头顶,高悬着【宣室】二字的匾额。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首李商隐的《贾生》,是林默人生第一次接触到宣室殿的名字。后来,他又在史书中一次次见到过这座雄伟殿宇。 此刻他不禁猜想,宣室殿中刘贺的前席,坐着谁呢? 他走进宫中,遥望高台之上。 烛火前,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伏案书写,随即打开一卷竹简,问向身后:“陛下,宗正刘德启奏,说皇太子既然已经入嗣昌邑一脉,应当改名以示皇嗣正统,以防宵小之辈再做歹念。妥否,请准。” “哼,刘德这是想逢迎拍马。见朕赢了,便来猜测朕的心思,以为朕介怀太子的出身。告诉他,朕答应过传位世宗嫡系,就不会删改太子的宗籍,更遑论改名。谁说太子入嗣昌邑一脉?昌邑一脉自朕止,太子就是卫太子之后!太子名刘奭,不改!” 刘贺身穿龙袍,站立在男子身后,背对着宫门,低头逗弄着怀中的婴儿。 儒生按照刘贺的指示写下了批注,又拿起一卷问道:“陛下,这卷是关于年号的。丞相和群臣奏议,新年号不可再用启泰,故而他们草拟的新年号为【元泰】。不过这卷,右将军张安世奏请新年号为【本始】。” “元泰……本始……朕读书少,卿怎么看?”刘贺问那儒生。 儒生回答:“荀子曰,性者,本始材朴也。本始一词,寓意正本清源,霍光逆乱自此平,陛下和太子名分大定,都与此词暗合。臣以为,本始可用。” “那就用本始。还有吗?” 儒生打开最后一卷:“还有一卷,乃是丞相杨敞所奏,请为戡乱一役中牺牲的张安等义士二百余人封赏,原昌邑王中尉王吉为护驾身受重伤,请封将军。” 刘贺沉吟片刻,扭头对儒生说道:“准奏。对了,再加上:光禄大夫丙吉供养太子多年,忠心可嘉,加封御史大夫。右将军张安世护驾有功,封车骑将军。” 刘贺说完,视线扫过四周,看到了高台下注视自己的林默。 “林兄!你醒了!”天子脸上浮现了真诚的笑容。 那儒生也起身,林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龚令君!是你!” 龚遂惭愧的欠身道:“林大人力挽狂澜,挽大汉之危局,龚某当时置身事外,不及大人之万一,惭愧惭愧。” 刘贺道:“龚令君不必自责。当日霍光为了怕你进宫辅佐朕,将你支出长安,去监工先帝帝陵。这怨不得你。来,林兄,让朕看看,你恢复的如何。你可是把朕吓死了!” 林默道:“陛下放心,我身无大碍,到是这一觉睡的很深。” “一觉?你都睡了快十天了!”刘贺说着,怀中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又哭了起来。 林默注意到,皇帝的右手上包着一块厚厚的绸带,应当是刀伤未愈。恐怕这就是龚遂出现在此处的原因,从此以后,皇帝就拿不起笔了。 “我睡了十天?”林默有些吃惊,旋即道:“不过也好,刚刚听陛下和龚令君对答,处理政事已经有了明君之范了。” “你又取笑朕。才几天,淫乱昏君就成了明君?来!上来说。” 龚遂见他们君臣二人说话,识趣地退出了宣室殿。 “陛下,当日的后事是如何?”林默急着问后面的事态发展。 刘贺叹了口气,完整的手掌轻轻拍着怀中的太子,轻声道:“如你所知,太后和霍光并死。当日之后,张安世、赵充国便接管了宫禁,霍家老少百余口被逮捕入诏狱。同时朝臣中的霍光党羽也在丞相主持下尽数抓获。此时恐怕诏狱都快挤不下了。” “如此顺利?霍光子嗣身领重任,当日也不在宫中,难道他们没有反抗?”林默担心问道。 “没有,张安世先下手为强。抓到霍光之子霍禹时,他还在娼妓身上趴着呢。” 林默放心的点头,他真没想到,树大根深如霍氏,竟然在老霍光死后被如此迅速的连根拔起。 年号本始,霍氏诛灭,除了刘贺的结局,一切似乎都在向史书上的记载靠拢。 不过霍光的恶行应当会被记录下来,传之后世。林默觉得,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皇太子,陛下今后要一直带在身边吗?”林默问道。 刘贺挠了挠头:“其实这是权宜之计。别说等孩子到元服,只要他会说话,能走路,恐怕就不是朕能管得住的了。” 林默点头:“所以陛下封丙吉为御史大夫,又封张安世为车骑将军,三人官位几乎平级,是在为下一步分权制衡做考虑了?” 刘贺点头:“一切都逃不过林兄的眼睛。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朕想着,等林兄你养好伤,请你来做大司马大将军。军国大权放在你手上,朕放心。” “别!”林默当即回绝。“千万别说我办事你放心。陛下还是另请高明。我一个羽林卫,怎么就成了大将军了?干不了。除非陛下也怀疑我会造反,不然就别用这种高位安排我。” 刘贺无奈道:“世人都说臣功莫过于从龙。林兄你这不光是从龙,更是护龙,救龙,难道不要官位?要不封王。” “更别!异性不封王,你想让我学韩信,彭越,还是英布?” “当年要是林兄换了他们,恐怕高祖就不敢说异性不封王了。” 君臣二人开着玩笑,刘贺慢慢收敛笑容:“封赏不急,不过有件事,朕还想问问林兄。” “陛下请讲。” 刘贺踌躇着,似乎是有些不安的问道:“林兄觉得,太子的生父刘病已,还在世吗?如果他活着,现在在哪呢?” 林默望向刘贺,突然觉得眼前的天子脸上流露出一丝陌生的…… 杀意。 第218章 宣室夜谈 春雪带着林默穿过幽深的宫禁走廊,林默注意到,他们途径的地方,没有一点点血迹。 “我记得我醒来时应该是在温室殿,如果这里还是皇帝寝宫,那应该不用走这么久。” 他的问话,春雪没有回答。林默知道女人回答不了,他也不需要回答。 这条路他认得,是通往宣室殿的。 走了很久很久,他们穿过一条条走廊,经过一扇扇厚重宫门,终于停在了宣室殿的台阶之下。 “你不跟我一起上去吗?”林默问向春雪。 女人微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自己摆摆手,又指了指林默,最后指向台阶上方遥远的宫门。 林默明白,春雪是让他自己一个人上去。 他向女人点头示意,迈上了台阶。 自打穿越以来,未央宫三大殿,他还是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其实单单走上这条路,就已经是很多人穷尽一生的梦想了。林默郑重的迈出每一步,希望自己能永远记得这攀爬高位的过程。 大殿中,宫灯闪耀,一片肃静。 林默踏过最后一节台阶,走到殿门前。 头顶,高悬着【宣室】二字的匾额。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首李商隐的《贾生》,是林默人生第一次接触到宣室殿的名字。后来,他又在史书中一次次见到过这座雄伟殿宇。 此刻他不禁猜想,宣室殿中刘贺的前席,坐着谁呢? 他走进宫中,遥望高台之上。 烛火前,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伏案书写,随即打开一卷竹简,问向身后:“陛下,宗正刘德启奏,说皇太子既然已经入嗣昌邑一脉,应当改名以示皇嗣正统,以防宵小之辈再做歹念。妥否,请准。” “哼,刘德这是想逢迎拍马。见朕赢了,便来猜测朕的心思,以为朕介怀太子的出身。告诉他,朕答应过传位世宗嫡系,就不会删改太子的宗籍,更遑论改名。谁说太子入嗣昌邑一脉?昌邑一脉自朕止,太子就是卫太子之后!太子名刘奭,不改!” 刘贺身穿龙袍,站立在男子身后,背对着宫门,低头逗弄着怀中的婴儿。 儒生按照刘贺的指示写下了批注,又拿起一卷问道:“陛下,这卷是关于年号的。丞相和群臣奏议,新年号不可再用启泰,故而他们草拟的新年号为【元泰】。不过这卷,右将军张安世奏请新年号为【本始】。” “元泰……本始……朕读书少,卿怎么看?”刘贺问那儒生。 儒生回答:“荀子曰,性者,本始材朴也。本始一词,寓意正本清源,霍光逆乱自此平,陛下和太子名分大定,都与此词暗合。臣以为,本始可用。” “那就用本始。还有吗?” 儒生打开最后一卷:“还有一卷,乃是丞相杨敞所奏,请为戡乱一役中牺牲的张安等义士二百余人封赏,原昌邑王中尉王吉为护驾身受重伤,请封将军。” 刘贺沉吟片刻,扭头对儒生说道:“准奏。对了,再加上:光禄大夫丙吉供养太子多年,忠心可嘉,加封御史大夫。右将军张安世护驾有功,封车骑将军。” 刘贺说完,视线扫过四周,看到了高台下注视自己的林默。 “林兄!你醒了!”天子脸上浮现了真诚的笑容。 那儒生也起身,林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龚令君!是你!” 龚遂惭愧的欠身道:“林大人力挽狂澜,挽大汉之危局,龚某当时置身事外,不及大人之万一,惭愧惭愧。” 刘贺道:“龚令君不必自责。当日霍光为了怕你进宫辅佐朕,将你支出长安,去监工先帝帝陵。这怨不得你。来,林兄,让朕看看,你恢复的如何。你可是把朕吓死了!” 林默道:“陛下放心,我身无大碍,到是这一觉睡的很深。” “一觉?你都睡了快十天了!”刘贺说着,怀中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又哭了起来。 林默注意到,皇帝的右手上包着一块厚厚的绸带,应当是刀伤未愈。恐怕这就是龚遂出现在此处的原因,从此以后,皇帝就拿不起笔了。 “我睡了十天?”林默有些吃惊,旋即道:“不过也好,刚刚听陛下和龚令君对答,处理政事已经有了明君之范了。” “你又取笑朕。才几天,淫乱昏君就成了明君?来!上来说。” 龚遂见他们君臣二人说话,识趣地退出了宣室殿。 “陛下,当日的后事是如何?”林默急着问后面的事态发展。 刘贺叹了口气,完整的手掌轻轻拍着怀中的太子,轻声道:“如你所知,太后和霍光并死。当日之后,张安世、赵充国便接管了宫禁,霍家老少百余口被逮捕入诏狱。同时朝臣中的霍光党羽也在丞相主持下尽数抓获。此时恐怕诏狱都快挤不下了。” “如此顺利?霍光子嗣身领重任,当日也不在宫中,难道他们没有反抗?”林默担心问道。 “没有,张安世先下手为强。抓到霍光之子霍禹时,他还在娼妓身上趴着呢。” 林默放心的点头,他真没想到,树大根深如霍氏,竟然在老霍光死后被如此迅速的连根拔起。 年号本始,霍氏诛灭,除了刘贺的结局,一切似乎都在向史书上的记载靠拢。 不过霍光的恶行应当会被记录下来,传之后世。林默觉得,这是此行最大的收获。 “皇太子,陛下今后要一直带在身边吗?”林默问道。 刘贺挠了挠头:“其实这是权宜之计。别说等孩子到元服,只要他会说话,能走路,恐怕就不是朕能管得住的了。” 林默点头:“所以陛下封丙吉为御史大夫,又封张安世为车骑将军,三人官位几乎平级,是在为下一步分权制衡做考虑了?” 刘贺点头:“一切都逃不过林兄的眼睛。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朕想着,等林兄你养好伤,请你来做大司马大将军。军国大权放在你手上,朕放心。” “别!”林默当即回绝。“千万别说我办事你放心。陛下还是另请高明。我一个羽林卫,怎么就成了大将军了?干不了。除非陛下也怀疑我会造反,不然就别用这种高位安排我。” 刘贺无奈道:“世人都说臣功莫过于从龙。林兄你这不光是从龙,更是护龙,救龙,难道不要官位?要不封王。” “更别!异性不封王,你想让我学韩信,彭越,还是英布?” “当年要是林兄换了他们,恐怕高祖就不敢说异性不封王了。” 君臣二人开着玩笑,刘贺慢慢收敛笑容:“封赏不急,不过有件事,朕还想问问林兄。” “陛下请讲。” 刘贺踌躇着,似乎是有些不安的问道:“林兄觉得,太子的生父刘病已,还在世吗?如果他活着,现在在哪呢?” 林默望向刘贺,突然觉得眼前的天子脸上流露出一丝陌生的…… 杀意。 第219章 追查刘病已 “怎么,陛下很担心刘病已吗?”林默问道。 刘贺点头:“担心。这刘病已,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默微微一笑,直接揭穿了刘贺的话外之音:“陛下觉得,这刘病已会被人用来抢夺帝位?” 刘贺有些难堪,他不想承认自己也开始谋算政治,但是如今他坐稳帝位,就不得不多考虑一步。 “实不相瞒,林兄所说正是朕所担心的。如今朕已经册立刘奭为太子,奭儿说到底算是朕的子侄一辈。可若是有人此时出现,说是刘病已尚在,朕该如何是好?其子为太子,其人难道不可为天子?” 林默理解刘贺的担心。确实,眼下的朝政安排,等于刘贺已经公开承认,帝位应当属于卫太子一脉。如果此时刘病已真的出现,一定会被认为是比他刘贺更有资格坐在帝位上的人。 “陛下问过丞相等人了吗?”林默问道。 刘贺面露忧愁,将杨敞的答复转述给了林默。 事情要追溯到先帝刘弗陵暴毙深宫时。当时杨敞等人得知先帝暴毙深宫,他们第一反应是立刻将一直保护在民间的刘病已保护起来,也是掌控起来,防止霍光为了实现篡位阴谋,谋害身为卫太子血脉的刘病已。 那一日丙吉等人去掖庭巷找到刘病已,可是不知为何,往常拥挤热闹的许氏肉铺一时之间只剩下刘病已一人,许嘉和妹妹许平儿,还有刘病已刚出生的孩子已经没了踪影。 事情紧急,加之丞相一党一开始想的是直接拥护刘病已即位,因此丙吉当日便急着带走了刘病已,没有追究许平儿母子的下落。 然而在刘贺入朝称帝之后的一天,刘病已突然消失。 期初丞相担心是大将军的手下得知了消息,刺杀了他们手中的王牌。可是当日刘病已的房间中,根本连一丝血迹都没有。 不,不单单是血迹,甚至是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刘病已丢失之后,丞相首先便是试探大将军一方的反应。然而彼时霍光根本就不知道还有皇曾孙和皇玄孙这样人物的存在。 如果人不是霍光弄没的,那么丞相等人就只能有一个结论: 刘病已是自己出逃的。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丞相当然怒不可遏的派人去找。可是当时执掌兵权的张安世恰好和林默前去与广陵王谈判,为了躲避霍光的耳目,找人的事自然不能闹大动静。等张安世回到长安,刘病已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里有个地方不对。”林默打断了刘贺讲述。“假设当日许嘉和许平儿母子出逃,是刘病已安排的,那说明他本人是及其在乎妻儿安危的。他逃出丞相等人的掌控,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妻小,带他们设法离开。可是那小太监不是说了,许嘉和许平儿全部被杀。所以这里就对不上了。莫非,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信息?” “还有?朕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已经找到了许氏兄妹的尸体,没有错误,除了刘病已的行踪,一切都对得上。” 林默摇头:“那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了。毕竟天大地大,一个大活人不是那么好找的。” 刘贺道:“林兄,此事不是儿戏。朕已经册立这孩子为太子,朕传位还于世宗一脉的决心绝无动摇,这一点天地为证。可是这大乱初平,大汉天下也经不起动荡了。朕并非贪恋帝位,是在是为了大汉天下安稳,必须找到刘病已。朕可以许诺,找到后封刘病已为王,将来太子即位,愿意追封他为皇帝,朕也绝无异议。这件事还请林兄出手,务必要帮助朕找到刘病已。” 林默扫平霍光之乱,深感疲惫,本来不愿再参与政事。可是这件事关系到刘贺帝位的稳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林默也不希望再出乱子,只得硬着头皮向刘贺说道: “臣,尽力而为。” ------------------------------------- 追查刘病已的事情急不得,可是刘贺催促的紧,加之林默本身也想知道这位历史上关键人物的下落,因此林默一等身体痊愈,便急着开始追查。 “林默,听闻天子给你个大将军,你竟然不要?” 相府里,林默与杨敞相见,丞相便是如此问道。 相逢一笑泯恩仇。温室殿得知刘贺不可能再生下子嗣后,杨敞彻底相信了皇帝将皇位重归世宗嫡系一脉的决心。自那之后,杨敞就没有再想过谋害刘贺,甚至他在大乱之后便立刻回到了朝堂之上,帮助刘贺第一时间稳住了朝政。 “林默和丞相一样,所做的一切,都是源自内心的选择,并非为了功名利禄。” 杨敞微微一笑,引着林默落座。 “你是来追查皇曾孙的下落的?”杨敞笑着问道。 “丞相也知道此事重要,还请丞相如实相告。”林默严肃说道。 “老夫知道的都已经上报天子了。说起来,其实老夫也想知道皇曾孙如今的下落。” 当日,杨敞把皇帝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了一遍。 林默在相府一无所获,转而去找张安世和杨敞。 “怎么,天子难道还不信任我等?!” 丙吉依旧脾气火爆。他奉命查抄霍光余党,最近都是忙的不可开交,挥舞着毛笔冲林默吼道: “就算皇曾孙不做天子,我丙吉也是将他从小养到大,难道我会拿皇曾孙的安危开玩笑嘛?眼下宫中虽然骚乱已平,但是宫外难免不会留下一两个霍氏余孽。如果皇曾孙的下落被他们知道了,岂不是要陷入危险之中?我又为何非要欺骗天子呢?!” 张安世则忙于审理霍禹等人的罪名,也没有提出有用的线索。 林默连着追问了多日,他终于一无所获的回到了寝室。 这里是刘贺为林默专门修建的偏殿,以方便君臣早晚奏对。林默倒在床上,思考刘病已的下落。 霍光死后,长安解禁,可是皇帝早就派人盯稍,根本没有刘病已的身影出现在出城的人群中。 这刘病已,藏到哪去了呢? 此时,他的房门被扣响。 “谁啊?!”林默不满,他已经吩咐下人不要让外人前来打扰。 “鄙人张安世,想起一处关于皇曾孙的细节。”门外的声音说道。 林默猛地一激灵,从床上蹿起来开门。只见门外只有张安世和一个护卫。 “右将军……不,现在得称车骑将军!快请进!” 林默将张安世和护卫让进了屋子,只见张安世彬彬有礼的说道:“林大人,当日皇曾孙被窝藏在诏狱之中,此人亦在,他也许能想起些细节。” 林默打量对面的护卫:“哦,这位兄弟是当日的狱卒护卫?” 护卫上前,轻轻推了推头盔,望向林默道:“不,那天,我就在狱中。” “哦,那是狱友……” 林默回望着护卫,见那人长须长发,一系络腮胡垂髫至胸口,很是显眼。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林默脑海:“你,是不是小乞丐口中的长毛?” 那护卫眼神如炬,猛然说道:“我就是刘病已,听说你在找我吗?” 没等林默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并明晃晃的匕首已经刺向他心脏。 第219章 追查刘病已 “怎么,陛下很担心刘病已吗?”林默问道。 刘贺点头:“担心。这刘病已,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默微微一笑,直接揭穿了刘贺的话外之音:“陛下觉得,这刘病已会被人用来抢夺帝位?” 刘贺有些难堪,他不想承认自己也开始谋算政治,但是如今他坐稳帝位,就不得不多考虑一步。 “实不相瞒,林兄所说正是朕所担心的。如今朕已经册立刘奭为太子,奭儿说到底算是朕的子侄一辈。可若是有人此时出现,说是刘病已尚在,朕该如何是好?其子为太子,其人难道不可为天子?” 林默理解刘贺的担心。确实,眼下的朝政安排,等于刘贺已经公开承认,帝位应当属于卫太子一脉。如果此时刘病已真的出现,一定会被认为是比他刘贺更有资格坐在帝位上的人。 “陛下问过丞相等人了吗?”林默问道。 刘贺面露忧愁,将杨敞的答复转述给了林默。 事情要追溯到先帝刘弗陵暴毙深宫时。当时杨敞等人得知先帝暴毙深宫,他们第一反应是立刻将一直保护在民间的刘病已保护起来,也是掌控起来,防止霍光为了实现篡位阴谋,谋害身为卫太子血脉的刘病已。 那一日丙吉等人去掖庭巷找到刘病已,可是不知为何,往常拥挤热闹的许氏肉铺一时之间只剩下刘病已一人,许嘉和妹妹许平儿,还有刘病已刚出生的孩子已经没了踪影。 事情紧急,加之丞相一党一开始想的是直接拥护刘病已即位,因此丙吉当日便急着带走了刘病已,没有追究许平儿母子的下落。 然而在刘贺入朝称帝之后的一天,刘病已突然消失。 期初丞相担心是大将军的手下得知了消息,刺杀了他们手中的王牌。可是当日刘病已的房间中,根本连一丝血迹都没有。 不,不单单是血迹,甚至是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 刘病已丢失之后,丞相首先便是试探大将军一方的反应。然而彼时霍光根本就不知道还有皇曾孙和皇玄孙这样人物的存在。 如果人不是霍光弄没的,那么丞相等人就只能有一个结论: 刘病已是自己出逃的。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丞相当然怒不可遏的派人去找。可是当时执掌兵权的张安世恰好和林默前去与广陵王谈判,为了躲避霍光的耳目,找人的事自然不能闹大动静。等张安世回到长安,刘病已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里有个地方不对。”林默打断了刘贺讲述。“假设当日许嘉和许平儿母子出逃,是刘病已安排的,那说明他本人是及其在乎妻儿安危的。他逃出丞相等人的掌控,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妻小,带他们设法离开。可是那小太监不是说了,许嘉和许平儿全部被杀。所以这里就对不上了。莫非,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信息?” “还有?朕已经派人去查过了,已经找到了许氏兄妹的尸体,没有错误,除了刘病已的行踪,一切都对得上。” 林默摇头:“那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了。毕竟天大地大,一个大活人不是那么好找的。” 刘贺道:“林兄,此事不是儿戏。朕已经册立这孩子为太子,朕传位还于世宗一脉的决心绝无动摇,这一点天地为证。可是这大乱初平,大汉天下也经不起动荡了。朕并非贪恋帝位,是在是为了大汉天下安稳,必须找到刘病已。朕可以许诺,找到后封刘病已为王,将来太子即位,愿意追封他为皇帝,朕也绝无异议。这件事还请林兄出手,务必要帮助朕找到刘病已。” 林默扫平霍光之乱,深感疲惫,本来不愿再参与政事。可是这件事关系到刘贺帝位的稳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林默也不希望再出乱子,只得硬着头皮向刘贺说道: “臣,尽力而为。” ------------------------------------- 追查刘病已的事情急不得,可是刘贺催促的紧,加之林默本身也想知道这位历史上关键人物的下落,因此林默一等身体痊愈,便急着开始追查。 “林默,听闻天子给你个大将军,你竟然不要?” 相府里,林默与杨敞相见,丞相便是如此问道。 相逢一笑泯恩仇。温室殿得知刘贺不可能再生下子嗣后,杨敞彻底相信了皇帝将皇位重归世宗嫡系一脉的决心。自那之后,杨敞就没有再想过谋害刘贺,甚至他在大乱之后便立刻回到了朝堂之上,帮助刘贺第一时间稳住了朝政。 “林默和丞相一样,所做的一切,都是源自内心的选择,并非为了功名利禄。” 杨敞微微一笑,引着林默落座。 “你是来追查皇曾孙的下落的?”杨敞笑着问道。 “丞相也知道此事重要,还请丞相如实相告。”林默严肃说道。 “老夫知道的都已经上报天子了。说起来,其实老夫也想知道皇曾孙如今的下落。” 当日,杨敞把皇帝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了一遍。 林默在相府一无所获,转而去找张安世和杨敞。 “怎么,天子难道还不信任我等?!” 丙吉依旧脾气火爆。他奉命查抄霍光余党,最近都是忙的不可开交,挥舞着毛笔冲林默吼道: “就算皇曾孙不做天子,我丙吉也是将他从小养到大,难道我会拿皇曾孙的安危开玩笑嘛?眼下宫中虽然骚乱已平,但是宫外难免不会留下一两个霍氏余孽。如果皇曾孙的下落被他们知道了,岂不是要陷入危险之中?我又为何非要欺骗天子呢?!” 张安世则忙于审理霍禹等人的罪名,也没有提出有用的线索。 林默连着追问了多日,他终于一无所获的回到了寝室。 这里是刘贺为林默专门修建的偏殿,以方便君臣早晚奏对。林默倒在床上,思考刘病已的下落。 霍光死后,长安解禁,可是皇帝早就派人盯稍,根本没有刘病已的身影出现在出城的人群中。 这刘病已,藏到哪去了呢? 此时,他的房门被扣响。 “谁啊?!”林默不满,他已经吩咐下人不要让外人前来打扰。 “鄙人张安世,想起一处关于皇曾孙的细节。”门外的声音说道。 林默猛地一激灵,从床上蹿起来开门。只见门外只有张安世和一个护卫。 “右将军……不,现在得称车骑将军!快请进!” 林默将张安世和护卫让进了屋子,只见张安世彬彬有礼的说道:“林大人,当日皇曾孙被窝藏在诏狱之中,此人亦在,他也许能想起些细节。” 林默打量对面的护卫:“哦,这位兄弟是当日的狱卒护卫?” 护卫上前,轻轻推了推头盔,望向林默道:“不,那天,我就在狱中。” “哦,那是狱友……” 林默回望着护卫,见那人长须长发,一系络腮胡垂髫至胸口,很是显眼。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林默脑海:“你,是不是小乞丐口中的长毛?” 那护卫眼神如炬,猛然说道:“我就是刘病已,听说你在找我吗?” 没等林默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并明晃晃的匕首已经刺向他心脏。 第220章 他们是谁 林默瞪大了眼睛,他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 刘病已,正史上的汉宣帝,此刻竟然成了一名刺杀他的刺客。 一股阴冷感觉从肋下传遍全身,林默觉得自己能清楚的感受到那刀尖刺入自己的骨肉,剌开他的脾脏。 刘病已一脸漠然,凝视着林默紧皱的眉宇,使劲一转刀柄,钻心之痛瞬间加剧百倍。 林默强忍痛苦,一脚踹在刘病已胸口,随即整个人虚弱的退到墙角。 “为什么……” 有太多问题萦绕在林默心头,但是他此刻只能问出这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想问为什么杀你,还是为什么皇曾孙会出现在这里?”张安世关上了门,阴鸷的问道。 “为什么……你会背叛丞相?”林默咬牙说道。 张安世拍了拍刘病已的肩膀,轻声道:“他们也要抓出穿越者的主谋。我来。” “他们又是谁?”林默捂着伤口问道。 张安世道:“这也是我要问你的。你,是不是从后世穿越来的?” 林默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从没想过会从张安世的口中听到“穿越”两个字。 “你怎么会知道穿越?!”林默伸手想去拔剑,却被张安世一掌扫出,将他腰间长剑打落。 “乱,太乱了。”张安世拾起长剑,拄剑蹲在林默面前。“匕首上涂了药,你没有力气拔剑的。刚才你问我怎么知道穿越,那看来你就是穿越者,那杀你杀得不冤。” 张安世起身,一剑戳在林默肩头,几乎是愤怒的喊道:“你为何要搅乱这世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搅乱,这世道会发生什么?” 林默指着刘病已问道:“是不是有人告诉过你,他……他会当皇帝?那些人是谁?” 张安世道:“对,如果不是你,刘贺那个废帝早就该滚下帝位!皇曾孙才是应当坐在皇位上的人!刘贺是霍光所立的僭主,他根本没有资格青史留名!” “错,你错了。”林默苦笑道:“如果不是我和刘贺,现在就是霍光和上官太后乱伦所生的孽种坐在皇位上,你,还有丞相、丙吉,都要对着那个假冒的汉室血脉俯首称臣。” “不可能!”张安世狂舞袍袖,指着林默喊道:“如果不是你当日阻拦,我们在先帝死的那天,就能够杀了霍光的私生子!按照我的计划,前殿的杀手就是杀不死霍光,也要将他拖住。那一晚,我们本来有机会杀了那个淫种!偏偏是你救了霍光,还要他跑去了椒房宫!如果不是我们最后找到了皇玄孙,也许霍光就得逞了!都是因为你,林默,你是大汉的罪人!” “笑话,我击败了霍光,反倒成了大汉的罪人?这就是你们要杀我的原因?”林默忍着痛问道。 “对,你是穿越者,你虽然击败了霍光,但是你跟在刘贺身边,未来说不定还会如何改变。为了大汉天下,为了把刘贺赶下帝位,你必须死!” 林默看的出张安世已经动怒,料想自己根本无法从张安世口中得知真相,便转而望向刘病已:“皇曾孙,你知道我吗?” “知道,你就是帮着刘贺篡夺帝位,夺我妻小的帮凶。”刘病已恨道。 “夺你妻小?”林默发现了机会。“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许平儿被人杀害的消息?” “知道,我还知道,杀害平儿的人到底是谁。”刘病已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但是他转而眼神坚毅道:“可是为了大汉天下,总会有人牺牲。平儿的死,不会白死。他们说过,平儿的阳寿,就在这一两年。” “他们是谁?”林默追问。 张安世拦住刘病已,对林默道:“行,老夫先让你知道知道形势。想当初,我们刚刚得知霍光和太后的龌龊勾当,正在商议对策,那时一个老方士便找到了我,说他阳寿将近,不能在守护此世。他告诉我,这个世代有后世穿越者闯入。穿越者的目的,就是要篡改历史,抹去皇曾孙的真相,帮助歹人得志!期初我观你并非霍光一党,还觉得穿越者不是你,可是直到你击败了霍光,我才明白,方士口中的歹人,根本不是霍光,就是刘贺!而你,早就知道皇曾孙和皇玄孙的存在,你就是穿越者!” 林默虚弱的靠在墙边,任血液不住涌出:“一个方士的话,你堂堂右将军这就信了?” “我当然不信,但是方士明确说出了霍光与太后的奸情!此事是绝密,连霍光之子霍禹都不知晓,如果不是方士有仙术,如何得知?!”张安世吼道。 “所以呢?方士要你们杀了穿越者?哪怕这个穿越者和你们志向相同?”林默质问道。 张安世否认道:“不可能。你篡改正统,目的怎么会和我们一样!说出你的幕后主使,我也许可以给你个痛快。” 林默道:“幕后主使?你以为除了刘贺,我是受了别人的主使才会反对霍光?哈哈哈!刘贺要是听到了你的话,恐怕要被气死。” “他不可能听到了。今天你绝不可能离开这里。”张安世吼道。“快说,你的主使是谁?!” “你不是说了,那个方士阳寿将近?怎么我说出来了,你能到地下告诉他?他要是这么厉害,让他们自己来找!” 林默还想嘴硬,却见张安世猛地踹在他伤口上:“少耍滑头!我不是霍光!你说出来,我刻于石碑,藏于后世,他们自然知晓。到是你,负隅顽抗,难道你想体验下诏狱的酷刑吗?!” 林默道:“你不是已经断定了我是穿越者?难道你会觉得我害怕你这些手段?……罢了,这附近有我们穿越者的同伙,你附耳过来,我小声告诉你主谋……” 张安世闻言,凑近了林默。只见林默突然上前,一口咬在张安世耳朵上,痛得张安世连忙后退,林默找准机会,忍住剧痛拼命起身,拔腿就往屋外逃。 杨敞虽然已经摆平,但是张安世此时摆出刘病已,说明他还要对刘贺不利,自己必须马上告诉刘贺…… 他如此想着,脚下却突然一软,竟是刘病已伸腿将他扳倒,转手一剑从后背刺入他身体。 刘病已,会功夫?! “你……竟然有身手……”林默吃惊的望向身后。 “不学一手,怎么从掖庭宫长大?”刘病已拔剑再刺,口中说道:“历史注定我为帝,无论早晚,我都是帝!” 林默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慢慢黑了下去。 第220章 他们是谁 林默瞪大了眼睛,他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 刘病已,正史上的汉宣帝,此刻竟然成了一名刺杀他的刺客。 一股阴冷感觉从肋下传遍全身,林默觉得自己能清楚的感受到那刀尖刺入自己的骨肉,剌开他的脾脏。 刘病已一脸漠然,凝视着林默紧皱的眉宇,使劲一转刀柄,钻心之痛瞬间加剧百倍。 林默强忍痛苦,一脚踹在刘病已胸口,随即整个人虚弱的退到墙角。 “为什么……” 有太多问题萦绕在林默心头,但是他此刻只能问出这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想问为什么杀你,还是为什么皇曾孙会出现在这里?”张安世关上了门,阴鸷的问道。 “为什么……你会背叛丞相?”林默咬牙说道。 张安世拍了拍刘病已的肩膀,轻声道:“他们也要抓出穿越者的主谋。我来。” “他们又是谁?”林默捂着伤口问道。 张安世道:“这也是我要问你的。你,是不是从后世穿越来的?” 林默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他从没想过会从张安世的口中听到“穿越”两个字。 “你怎么会知道穿越?!”林默伸手想去拔剑,却被张安世一掌扫出,将他腰间长剑打落。 “乱,太乱了。”张安世拾起长剑,拄剑蹲在林默面前。“匕首上涂了药,你没有力气拔剑的。刚才你问我怎么知道穿越,那看来你就是穿越者,那杀你杀得不冤。” 张安世起身,一剑戳在林默肩头,几乎是愤怒的喊道:“你为何要搅乱这世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搅乱,这世道会发生什么?” 林默指着刘病已问道:“是不是有人告诉过你,他……他会当皇帝?那些人是谁?” 张安世道:“对,如果不是你,刘贺那个废帝早就该滚下帝位!皇曾孙才是应当坐在皇位上的人!刘贺是霍光所立的僭主,他根本没有资格青史留名!” “错,你错了。”林默苦笑道:“如果不是我和刘贺,现在就是霍光和上官太后乱伦所生的孽种坐在皇位上,你,还有丞相、丙吉,都要对着那个假冒的汉室血脉俯首称臣。” “不可能!”张安世狂舞袍袖,指着林默喊道:“如果不是你当日阻拦,我们在先帝死的那天,就能够杀了霍光的私生子!按照我的计划,前殿的杀手就是杀不死霍光,也要将他拖住。那一晚,我们本来有机会杀了那个淫种!偏偏是你救了霍光,还要他跑去了椒房宫!如果不是我们最后找到了皇玄孙,也许霍光就得逞了!都是因为你,林默,你是大汉的罪人!” “笑话,我击败了霍光,反倒成了大汉的罪人?这就是你们要杀我的原因?”林默忍着痛问道。 “对,你是穿越者,你虽然击败了霍光,但是你跟在刘贺身边,未来说不定还会如何改变。为了大汉天下,为了把刘贺赶下帝位,你必须死!” 林默看的出张安世已经动怒,料想自己根本无法从张安世口中得知真相,便转而望向刘病已:“皇曾孙,你知道我吗?” “知道,你就是帮着刘贺篡夺帝位,夺我妻小的帮凶。”刘病已恨道。 “夺你妻小?”林默发现了机会。“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许平儿被人杀害的消息?” “知道,我还知道,杀害平儿的人到底是谁。”刘病已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但是他转而眼神坚毅道:“可是为了大汉天下,总会有人牺牲。平儿的死,不会白死。他们说过,平儿的阳寿,就在这一两年。” “他们是谁?”林默追问。 张安世拦住刘病已,对林默道:“行,老夫先让你知道知道形势。想当初,我们刚刚得知霍光和太后的龌龊勾当,正在商议对策,那时一个老方士便找到了我,说他阳寿将近,不能在守护此世。他告诉我,这个世代有后世穿越者闯入。穿越者的目的,就是要篡改历史,抹去皇曾孙的真相,帮助歹人得志!期初我观你并非霍光一党,还觉得穿越者不是你,可是直到你击败了霍光,我才明白,方士口中的歹人,根本不是霍光,就是刘贺!而你,早就知道皇曾孙和皇玄孙的存在,你就是穿越者!” 林默虚弱的靠在墙边,任血液不住涌出:“一个方士的话,你堂堂右将军这就信了?” “我当然不信,但是方士明确说出了霍光与太后的奸情!此事是绝密,连霍光之子霍禹都不知晓,如果不是方士有仙术,如何得知?!”张安世吼道。 “所以呢?方士要你们杀了穿越者?哪怕这个穿越者和你们志向相同?”林默质问道。 张安世否认道:“不可能。你篡改正统,目的怎么会和我们一样!说出你的幕后主使,我也许可以给你个痛快。” 林默道:“幕后主使?你以为除了刘贺,我是受了别人的主使才会反对霍光?哈哈哈!刘贺要是听到了你的话,恐怕要被气死。” “他不可能听到了。今天你绝不可能离开这里。”张安世吼道。“快说,你的主使是谁?!” “你不是说了,那个方士阳寿将近?怎么我说出来了,你能到地下告诉他?他要是这么厉害,让他们自己来找!” 林默还想嘴硬,却见张安世猛地踹在他伤口上:“少耍滑头!我不是霍光!你说出来,我刻于石碑,藏于后世,他们自然知晓。到是你,负隅顽抗,难道你想体验下诏狱的酷刑吗?!” 林默道:“你不是已经断定了我是穿越者?难道你会觉得我害怕你这些手段?……罢了,这附近有我们穿越者的同伙,你附耳过来,我小声告诉你主谋……” 张安世闻言,凑近了林默。只见林默突然上前,一口咬在张安世耳朵上,痛得张安世连忙后退,林默找准机会,忍住剧痛拼命起身,拔腿就往屋外逃。 杨敞虽然已经摆平,但是张安世此时摆出刘病已,说明他还要对刘贺不利,自己必须马上告诉刘贺…… 他如此想着,脚下却突然一软,竟是刘病已伸腿将他扳倒,转手一剑从后背刺入他身体。 刘病已,会功夫?! “你……竟然有身手……”林默吃惊的望向身后。 “不学一手,怎么从掖庭宫长大?”刘病已拔剑再刺,口中说道:“历史注定我为帝,无论早晚,我都是帝!” 林默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慢慢黑了下去。 第221章 人去楼空 林默醒来,双目干涩。 眼前的世界仍是黑暗,檀木香气微醺。 渐渐的,一条光线浮现,传来一阵机器的声响。 千机卵舱门打开。 他回来了,回到了穿越前的现代世界。 “唔……”林默痛苦的睁开眼。腹部的痛感仍在。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响。 “陈老?” 干涩的唇齿发出撕裂般的声音,没人回答他。 周遭静的出奇,林默费力的挪动手指,挣开了安全带。 他试探着迈腿出仓,双脚虚弱的像才在棉花上。 等他站定,才明白这周遭安静的原因。 原本繁忙紧张的实验室,此刻已经人去楼空。 实验报告的草纸散落在地,上面全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公式和记录。 满地狼藉,显然是实验人员仓促离开所致。 林默凭着记忆走在春秋大厦的走廊间,他凭着记忆按响了电梯,幸好,电梯里面能源充足。 叮……! 电梯在熟悉的楼层停靠,林默靠着窗户里的斜阳余光,找到了那间熟悉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同样杂乱无比,原本科技感十足的桌椅,已经别杂乱放倒,那些无处不在显示屏、触摸屏,很多都已经裂缝丛生。 林默坐到原本陈老的位子上,按照陈老的操作,试着唤醒系统。 没有回应,唯有一个保险箱从桌子下浮现。 林默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那是他此刻脑海中唯一记得的数据。当然,也是和保险箱里面的东西关系最密切的数据。 密码箱门应声而开,里面是他的手机和衣物。 实验之前,无论是罗正宇还是陈老,都是这样保管他的财物。 林默试着打开手机,幸运啊,手机依旧还能开机。 实验至今,仅仅过去了五天。 林默试着拨打通讯录里关于观复科技的一个个联系电话,回答都一样: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我! 林默忍不住骂出了声,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诺大的企业,竟然突然人间蒸发? 难道是灭霸打了响指? 还是人间爆发了致命病毒? 陌生的恐慌逼得他清醒起来。大楼里没有网络信号,林默不愿停留,他急着走出这坟墓一样的空间。 大街上,车流不息,一切都和原先一样。 街角的小贩还在叫卖着泛着油花的小吃,宽阔的快速路上,网约车一辆接一辆穿梭而过。 生气依旧,唯独这春秋大厦,像是一个魂魄出窍的空壳。 大厦旋转门,上面正中贴着一张白色的纸条。林默使劲一推,旋转门机械性的旋转起来。等他走出大厦,才看清那是一张封条。 “文物局封。”林默疑惑道。 且不说文物局根本没有执法权,就是这封条上,没有公章,没有日期,绝对是不合常理的。 但是此刻不是深究行政法的时候,更何况凭借陈子恪的人脉和背景,根本不会被寻常的官方检查发现问题。即便走到法律程序上,他也有实力雄厚的法律团队作为支撑。 观复科技在短时间内人去楼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林默走在街上,等手机一连上网络,便迫不及待的在搜索栏里输入观复科技四个字。 【观复科技四十亿元美元债违约,科技庞贝今日沦陷?】 【辟谣!贷款银行否认贷款逾期,但合作伙伴多数收到终止合同通知,天价违约金谁来承担?】 【创始人陈子恪突然失踪,核心技术专家人间蒸发,是商业暗战,还是法网恢恢?】 【法学泰斗身败名利,多所高校撤去其荣誉教职。母校:具体原因无可奉告,但是强调“历史无禁区,史学家应有底线”。】 …… 太多的消息充斥着新闻版面和社交平台,没有人说得清陈子恪和观复科技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观复科技彻底完蛋了。 林默有些慌张,他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上。 难道是因为千机工程的事?如果是这样,那他这个实验主体应当首当其冲啊! 陈子恪到底去哪了?还有那么多科技专家…… 说道专家,他想起了海伦。他连忙试着联系海伦,可是无论电话还是微信,都无法联络。 他甚至想起了观复科技之前打给他的费用。 “妈,是我,之前的那笔钱,你们还能用吗?”林默试探着联系起母亲。 “能啊,今天我和你爸还取了点,隔壁张姨的女儿是银行的,说是有理财,回报率能上5呐!我们没嚷嚷你赚钱了,可是这钱将来是你娶媳妇的,放死了可就贬值了……” “好好,能用就行,妈你看着安排,不说了。”林默挂上了电话。 他隐隐的感觉,身后,街角,甚至是万里之外的蓝天之上,有人正在窃听着他。 回道自己的出租屋里,林默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散架。他把充上电,整个人裹进了被子。 他太累了,是该歇歇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像是与这个世界脱节了一般。没有人来向他解释人世间突然出现的变故,他也联系不上任何人。 打开手机软件,他想看看最新的读者留言,顺便为即将发布的西汉故事积累些人气。 可是迎接他的,却是冰冷的后台消息。 他被封禁了。 那篇子午谷奇谋,还有玄武门魅影,全都无法查看。 无论是赞美还是恶评,都没有了。 连他的作家账号,也成了查无此人。 “妈的,大山!你给我解释解释,我的书为什么被封了!”林默愤怒的拨响了编辑大山的电话,得到的答复却令他更为恼火。 “你知道你那书一天多少封举报信吗?!平均下来每一段都被举报一次!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告诉你,就你那身份证已经上了黑名单了!现在全网的小说平台,没人会接你的文。还想吃这碗饭,就给我换个马甲去!” 世界像是突然变得灰暗起来。林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明确知道,这一切都和观复科技有关,和陈子恪有关。 一切都停滞了,林默麻木的打开手机,浏览着热搜资讯,想用这些花边新闻来麻木自己的脑子。 知名男星离婚了,被爆料曾经招妓多年,满身梅病; 歌坛新锐与选秀女皇暗中生子,歌迷连同房日期都算出来了; 主持人在节目更衣室骚扰女实习生,最后法院判决竟是受孩子自导自演…… 林默扫过那些无趣的消息,直到他看到一行小字: 【海昏侯墓珍贵文物来我市巡展。】 海昏侯,就是历史上刘贺被废后的爵位。 刘贺的墓葬文物,跨越千年,再次出现在林默的世界。 他兴奋的按照地址出发,来到了博物馆的展厅。 展厅里,那些曾经被他亲手见证过的文物,像是一个个熟悉的老朋友被陈列在玻璃罩中。 金光闪闪的金饼、长如松枝的军剑、华丽的马车佩饰,还有一片片至今都能读懂的书简。 林默走过这些珍贵的展品身边,像是在和左千秋、刘贺、许嘉兄妹等人依依挥手致意。 最重要的,是刻着刘贺姓名的那方印章。据说,那就是当初确定海昏侯墓主人身份的关键线索。 林默兴奋的寻找了整个展馆,却没有看见那方印章的站台。他去询问工作人员,但是现场,却没有找到一个知道内情的工作人员。 直到他见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在大队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缓缓走过一个个站台,背着手,大肚便便的指挥道: “文物安保,一定要落细落实。千万不能马虎。之前类似刘贺印玺丢失的事,决不能在我们馆内上演!出现一点差错,要严肃问责!” 刘贺印玺丢了?那个与传国玉玺一样珍贵的印章,丢了? 网上没有一丁点消息,难道是因为案件在查,没有公布? 林默对整个展览瞬间失去了兴趣。他结束了参观,摇着头走出了展馆。 “你是林默吗?” 这时,两个身穿白色衬衣的男子拦住了他。 “是,我就是林默。” 两个男人点头,对着手中电话说了句:“头,找到了。” 说完,他们一人一边夹住了林默手臂。 其中一人亮出了证件,单着公章的官方证件。 “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第221章 人去楼空 林默醒来,双目干涩。 眼前的世界仍是黑暗,檀木香气微醺。 渐渐的,一条光线浮现,传来一阵机器的声响。 千机卵舱门打开。 他回来了,回到了穿越前的现代世界。 “唔……”林默痛苦的睁开眼。腹部的痛感仍在。 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丝声响。 “陈老?” 干涩的唇齿发出撕裂般的声音,没人回答他。 周遭静的出奇,林默费力的挪动手指,挣开了安全带。 他试探着迈腿出仓,双脚虚弱的像才在棉花上。 等他站定,才明白这周遭安静的原因。 原本繁忙紧张的实验室,此刻已经人去楼空。 实验报告的草纸散落在地,上面全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公式和记录。 满地狼藉,显然是实验人员仓促离开所致。 林默凭着记忆走在春秋大厦的走廊间,他凭着记忆按响了电梯,幸好,电梯里面能源充足。 叮……! 电梯在熟悉的楼层停靠,林默靠着窗户里的斜阳余光,找到了那间熟悉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同样杂乱无比,原本科技感十足的桌椅,已经别杂乱放倒,那些无处不在显示屏、触摸屏,很多都已经裂缝丛生。 林默坐到原本陈老的位子上,按照陈老的操作,试着唤醒系统。 没有回应,唯有一个保险箱从桌子下浮现。 林默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那是他此刻脑海中唯一记得的数据。当然,也是和保险箱里面的东西关系最密切的数据。 密码箱门应声而开,里面是他的手机和衣物。 实验之前,无论是罗正宇还是陈老,都是这样保管他的财物。 林默试着打开手机,幸运啊,手机依旧还能开机。 实验至今,仅仅过去了五天。 林默试着拨打通讯录里关于观复科技的一个个联系电话,回答都一样: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我! 林默忍不住骂出了声,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诺大的企业,竟然突然人间蒸发? 难道是灭霸打了响指? 还是人间爆发了致命病毒? 陌生的恐慌逼得他清醒起来。大楼里没有网络信号,林默不愿停留,他急着走出这坟墓一样的空间。 大街上,车流不息,一切都和原先一样。 街角的小贩还在叫卖着泛着油花的小吃,宽阔的快速路上,网约车一辆接一辆穿梭而过。 生气依旧,唯独这春秋大厦,像是一个魂魄出窍的空壳。 大厦旋转门,上面正中贴着一张白色的纸条。林默使劲一推,旋转门机械性的旋转起来。等他走出大厦,才看清那是一张封条。 “文物局封。”林默疑惑道。 且不说文物局根本没有执法权,就是这封条上,没有公章,没有日期,绝对是不合常理的。 但是此刻不是深究行政法的时候,更何况凭借陈子恪的人脉和背景,根本不会被寻常的官方检查发现问题。即便走到法律程序上,他也有实力雄厚的法律团队作为支撑。 观复科技在短时间内人去楼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林默走在街上,等手机一连上网络,便迫不及待的在搜索栏里输入观复科技四个字。 【观复科技四十亿元美元债违约,科技庞贝今日沦陷?】 【辟谣!贷款银行否认贷款逾期,但合作伙伴多数收到终止合同通知,天价违约金谁来承担?】 【创始人陈子恪突然失踪,核心技术专家人间蒸发,是商业暗战,还是法网恢恢?】 【法学泰斗身败名利,多所高校撤去其荣誉教职。母校:具体原因无可奉告,但是强调“历史无禁区,史学家应有底线”。】 …… 太多的消息充斥着新闻版面和社交平台,没有人说得清陈子恪和观复科技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观复科技彻底完蛋了。 林默有些慌张,他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上。 难道是因为千机工程的事?如果是这样,那他这个实验主体应当首当其冲啊! 陈子恪到底去哪了?还有那么多科技专家…… 说道专家,他想起了海伦。他连忙试着联系海伦,可是无论电话还是微信,都无法联络。 他甚至想起了观复科技之前打给他的费用。 “妈,是我,之前的那笔钱,你们还能用吗?”林默试探着联系起母亲。 “能啊,今天我和你爸还取了点,隔壁张姨的女儿是银行的,说是有理财,回报率能上5呐!我们没嚷嚷你赚钱了,可是这钱将来是你娶媳妇的,放死了可就贬值了……” “好好,能用就行,妈你看着安排,不说了。”林默挂上了电话。 他隐隐的感觉,身后,街角,甚至是万里之外的蓝天之上,有人正在窃听着他。 回道自己的出租屋里,林默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散架。他把充上电,整个人裹进了被子。 他太累了,是该歇歇了。 接下来的几天,林默像是与这个世界脱节了一般。没有人来向他解释人世间突然出现的变故,他也联系不上任何人。 打开手机软件,他想看看最新的读者留言,顺便为即将发布的西汉故事积累些人气。 可是迎接他的,却是冰冷的后台消息。 他被封禁了。 那篇子午谷奇谋,还有玄武门魅影,全都无法查看。 无论是赞美还是恶评,都没有了。 连他的作家账号,也成了查无此人。 “妈的,大山!你给我解释解释,我的书为什么被封了!”林默愤怒的拨响了编辑大山的电话,得到的答复却令他更为恼火。 “你知道你那书一天多少封举报信吗?!平均下来每一段都被举报一次!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告诉你,就你那身份证已经上了黑名单了!现在全网的小说平台,没人会接你的文。还想吃这碗饭,就给我换个马甲去!” 世界像是突然变得灰暗起来。林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明确知道,这一切都和观复科技有关,和陈子恪有关。 一切都停滞了,林默麻木的打开手机,浏览着热搜资讯,想用这些花边新闻来麻木自己的脑子。 知名男星离婚了,被爆料曾经招妓多年,满身梅病; 歌坛新锐与选秀女皇暗中生子,歌迷连同房日期都算出来了; 主持人在节目更衣室骚扰女实习生,最后法院判决竟是受孩子自导自演…… 林默扫过那些无趣的消息,直到他看到一行小字: 【海昏侯墓珍贵文物来我市巡展。】 海昏侯,就是历史上刘贺被废后的爵位。 刘贺的墓葬文物,跨越千年,再次出现在林默的世界。 他兴奋的按照地址出发,来到了博物馆的展厅。 展厅里,那些曾经被他亲手见证过的文物,像是一个个熟悉的老朋友被陈列在玻璃罩中。 金光闪闪的金饼、长如松枝的军剑、华丽的马车佩饰,还有一片片至今都能读懂的书简。 林默走过这些珍贵的展品身边,像是在和左千秋、刘贺、许嘉兄妹等人依依挥手致意。 最重要的,是刻着刘贺姓名的那方印章。据说,那就是当初确定海昏侯墓主人身份的关键线索。 林默兴奋的寻找了整个展馆,却没有看见那方印章的站台。他去询问工作人员,但是现场,却没有找到一个知道内情的工作人员。 直到他见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在大队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缓缓走过一个个站台,背着手,大肚便便的指挥道: “文物安保,一定要落细落实。千万不能马虎。之前类似刘贺印玺丢失的事,决不能在我们馆内上演!出现一点差错,要严肃问责!” 刘贺印玺丢了?那个与传国玉玺一样珍贵的印章,丢了? 网上没有一丁点消息,难道是因为案件在查,没有公布? 林默对整个展览瞬间失去了兴趣。他结束了参观,摇着头走出了展馆。 “你是林默吗?” 这时,两个身穿白色衬衣的男子拦住了他。 “是,我就是林默。” 两个男人点头,对着手中电话说了句:“头,找到了。” 说完,他们一人一边夹住了林默手臂。 其中一人亮出了证件,单着公章的官方证件。 “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第222章 扞卫与追逐 林默迷迷糊糊的被人带上了车,随着一阵昏暗的车行,他被两个白衬衣男子带进了一间密室。 “我学过法律……你们这是绑架……是非法拘禁……” 林默恍惚的说着,一种晕厥感不停在他脑海翻涌。 “我们是超脱法律的存在。” 男人声音在昏暗中响起,随即白衬衣男子打开一个细细瓷瓶,一股刺鼻异味瞬间刺入林默脑海。 林默只觉得脑膜被两根牙签刺破,旋即大口呕吐起来。 什么都没有流出来,只有一阵干呕。 “口气不小啊……”林默缓过神来,凶狼一般扫视四周。 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昏暗,反倒是一片纯白。 无尽的纯白,没有边界。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林默喊道:“不管你们是谁,放了我,我可以不报警。” 两个白衣男子面无表情,可是虚空之中,传来一声浅笑。 “法律?只要我们愿意,我们甚至能改变汉谟拉比法典。”男人的声音从不知何处的地方传来,却足以笼罩林默全身每一个毛孔。 “我们可以,但是我们没有!因为这个世界需要正史!” 正史……林默沉默了,他心中大致知道自己为何被带到这里。 一定是与观复科技有关。 “你们,到底是谁?”林默的气势已经慢了很多。 “正史卫,陈子恪难道没告诉你吗?” “正史卫?!”林默摇头。“你们……是文物局的下属单位?!查封春秋大厦的人,就是你们?!一个处级单位这么大权力?” “哈哈哈哈……”声音那头,传来一阵笑声。 对面不是一个人。 “怎么跟电影情节一样?一个傻白甜,被别有用心的歹人利用,即便身陷囹圄还一脸茫然。” 空中传来一阵翻卷书页的声音。 “林默,毕业于一所知名院校的二流专业,因为酷爱写作,还没毕业就成为了网络小说作家。你的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在小县城……” “住口!有什么冲我来!不许碰我父母!”林默大喊着要起身,两边的白衬衣男子将他生生按下。 那两只手坚硬如铁,明显不是人肉质感。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林默大喊问道。 “除虫。这是我们的任务。” 男声镇定如山说道:“林默,你如实回答,你和观复科技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我们在合作……研究……对,我们在研究游戏《千机变》!”林默回答道。 男声沉默片刻道:“林默,我们给你机会,你要珍惜。有些话你自己说出来,对你自己好一些。” 这是威胁吗? 不,在林默听来,这是博弈的前奏。 对面在试探自己。否则,凭借他们的科技水平,一旦掌握了全部情况,根本就没必要和自己在此多费口舌。 “负隅顽抗?好啊,那就听我们说了。陈子恪,史学泰斗,科技巨子,表面上是时代的榜样。可是实际上呢,他在做着这个时代最最恶毒的勾当,篡改历史!” 林默沉默,凝视前方。 虚空之中,一副画面浮现眼前。 画面上是一块斑驳石壁,上面的文字虽然经过岁月打磨,却清晰可见。 林默惊讶道:“这是……李建成传?!” 目光所致,石壁上书写的,是与新旧两版《唐书》都完全不同的李建成传记。 “知道这是哪里的石壁吗?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这是唐太宗昭陵六骏的底座!纸寿一千年,李建成的余党混入修陵的工匠之中,企图用这种方式掩盖唐太宗的耳目,将一个勤政爱民,亲爱兄弟的李建成形象留于后世!” 林默低沉回击道:“呵呵,当初我没有改变隐太子的命运,可是还是有有志之士,为隐太子于千年后昭雪!” “这是罪!” “这是真相!” “不符合正史的,一律是罪,是异端,是虚妄!”虚空中的男声语气威严,不容林默置疑。 林默争辩道:“玄武门之变,也许有李元吉作梗,但归根到底是李世民一手炮制的惨剧,这是我亲眼所见的真相!新旧唐书都依据皇室起居注,而李世民在称帝以后,早就篡改过起居注!你们所谓的正史,根本不是真相!” “谁在乎?!”男声呵斥道:“李世民杀了兄弟,可是这能够改变他作为大一统帝国皇帝的伟大吗?历史需要一个正面的天可汗,一个即便手染兄弟鲜血,也可称之为英雄的唐太宗!你想过没有,一旦这样的所谓真相昭然于世,后人要如何看待唐太宗?又要如何看待大一统的盛唐?!” “你们以为后人就相信李世民是个白莲花?笑话,早就有人怀疑史书上有曲笔了!”林默对于真相寸步不让。 “历史也许杂音,就像大路上总有砂砾。可是这不能影响大多数人对于历史正途的信心。” 另一个男声威严说道:“维护正统,是历史最大的善!” “去你……” 林默还没骂出口,画面里的景象再次闪现。 那是一卷竹简,一卷已经腐烂了编绳的竹简。 “这是近来被考古发现,藏在昌邑王中尉王吉墓中的竹简。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这上面写着西汉的霍光,竟然一个与外孙女通奸,企图篡汉的奸臣!而刘贺,反倒是一个维护汉室血脉的孤勇天子!看看啊,多么荒唐啊,一个历史的小丑,竟然被人写成了英雄!” 林默喊道:“刘贺不是小丑!他也许称不上勇,但是所谓荒淫废帝,根本就是栽赃的阴谋!” “住口!他必须是小丑!难道你要让霍去病的亲弟弟,成为大汉王朝的罪人吗?!历史上的霍光,是一个为了天下而掌权、为了大汉呕心沥血的丞相。为此,刘贺必须是小丑。” 林默听罢,瘫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林默扬天笑道:“我笑你们昏庸。史书里早就暗示过这些真相。不然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何霍光宁可杀了亲生女儿,也要留上官皇后一命?又为何正史上记载,刘贺被废时,昌邑群臣高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有太多的细节,你们去翻史书!” 男声还不在乎的答道:“我们不需要去解释,史书前后严格呼应,反而让人生疑。正是这些或多或少的错笔,才会让那些不信正史的人,沿着我们的思路前进。对了,你知道张安世在你死后,是如何处理刘贺的吗?” 林默大惊:“你们做了什么?!” “告诉你,你根本没有改变任何事。刘贺一样被废,一样成了海昏侯,甚至张安世连刘贺正史上的儿子,都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未来几年,只要我们潜移默化的微调下正史,在再版的史书里微微调整霍光的死期,甚至我们都可以不做任何改变,历史还是会回到原有的样子。” 林默攥紧了拳头:“你们所谓的善,所谓的正,根本就是伪,是最大的恶!” “历史关乎民族的性格,必须有一个主流的导向,不能让虚无主义大行其道。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人们需要一个家长一样的角色,在血腥暴力的场面前,帮他们捂上眼睛。”男声道。 “你们才是真正的虚无。每一个成熟的人,谁也不需要家长。真实,才是最大的善。” 林默咬着嘴唇说道:“你们已经足够强大了,那还来找我干什么?就为了一场嘲笑式的审判?” 男声沉沉道:“正史卫,是以扞卫正史为己任的组织。我们驱除一切篡改历史的杂虫,为了维护正史,我们可以驱除怀疑的一切,根本不需要审判。现在,老实交代,陈子恪到底去了哪里?” 林默审视着虚空,低沉道:“你们既然查出了我是改变历史的人,难道你们不知道陈子恪在哪?” 至此,林默已经猜出了陈子恪的去向。 如此神通广大的组织,竟然找不到一个老人,只能说明一个原因。 那个老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而不在这个世界的意思,并不等同于死亡。 对于两个人来说,它还多了一种解释。 虚空中的男声道:“我们知道,他穿越到了历史之中。只要你说出观复科技让你穿越的方法,帮助我们抓回陈子恪,我们可以考虑减轻你的刑罚。对了,你知道你的刑罚是什么吗?” “死?”林默轻蔑的问道。 “是无尽的囚禁。对于穿越犯,死从来只是一种解脱。”男声得意的说道。 林默沉默了片刻,随即冷笑道:“呵呵,虚张声势,你们就是这么求人的?” “我们是在审问你!”男声想要夺过林默的气势,但是话一出口,就比林默矮了三分。 “审问?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家伙……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穿越,换句话说,你们想要抓住陈子恪,只能依靠我!” 男声沉默了,而林默不依不饶的说道:“抓住陈子恪的前提,是你们能够穿越,但是如果你们能够穿越,早就在我出手帮助刘贺之前,就已经将我抓获!更有甚者,在玄武门的事情后,你们便足可以找到我!你们现在才来抓我,恰恰说明你们是因为此世代的变化,才发现了观复科技和我穿越的秘密。” “你们根本无法抓到陈子恪,因为只有我和陈子恪,才可以穿越历史!” 林默愤然挥拳,突然,他发现自己能够挥动手臂了。而两旁的白衬衣男子,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虚空沉默,直到另一个老年女声响起: “小陈,我就说你这样太急了。对于林默这样的孩子,藏着掖着,不是一个好选择。你想让他对我们坦诚,当然是我们要先向他坦诚。” 随着一阵画面抽搐,林默眼前的纯白虚空,变成一面大镜子。 不,准确的说,是一个显示屏。 一个银发老妇人的脸出现:“林默你好,我是正史卫稽查部的负责人,你可以称呼我,蔡琰。” ------------------------------------- 林默眨了眨眼,果然看清老人的胸口,挂着一个写着【蔡琰】二字的胸牌。 蔡琰身后,是三个身材魁梧,身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人的胸口上赫然写着:【陈寿】。 “嘴上说着坦诚相待,却用化名示人?”林默质问道。 蔡琰微笑道:“罗正宇不也是用一个太史公的名号,就让你相信了吗?” 林默笑道:“你们死了这条心。我是不会出卖陈老的。” 蔡琰和蔼说道:“跟我孙子一个样。孩子你不必这样,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说完,老妇人点了点胸牌,罗正宇的头像出现在画面中。 “这个人还记得吗?他就是带你走进春秋大厦的人。” “当然记得。怎么,你们抓住他了?”林默淡淡问道。 蔡琰乐呵呵道:“他在你穿越玄武门之后便消失了,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直说。”林默坐回位子上。 老蔡琰道:“因为你。陈子恪表面上对你的出现不以为然,实际上,在看到你能够穿越的一刻,他就已经抛弃了罗正宇。而罗正宇为了证明自己,他冒了一次险,试着学你的样子,穿越回过去。” “他成功了?”林默问道。 老蔡琰摇头:“不知道,我们的线人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 “线人?!”一个直觉闪现在林默脑海。“你们的线人是谁?!” 蔡琰眼神黯淡下去,身后的陈寿抢过话道:“就是那个接触过你的海伦。她是蔡老的外孙女。” 果然,没有哪个成熟的大姐姐,会对宅男感兴趣。 林默脑海中再次想起了最后一次穿越前,海伦依依不舍的画面。 “海伦她……也穿越了?”林默震惊道。 老人摇了摇头,轻轻拂过陈寿的手臂,示意自己能够应对:“她死了。被人发现杀死了在公寓楼里,尽管陈子恪把那伪装成一场意外,但是只有我们知道,她死于陈子恪的手中。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林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茫然摇头。 “她设置了日程提醒,要为你成功穿越回归,买一个庆祝蛋糕。蛋糕上,是一颗鲜红的爱心。” 老人慈祥的说着,像是在复述自己的爱情故事。 “陈子恪抹去了她用来报信的邮箱,我们不知道她最后发现了什么。而陈子恪在杀死她后,立刻解散了公司。我们第一时间控制了观复科技全部技术人员,并向市场伪造了多个新闻。据部分技术人员称,陈子恪最后独自走进了实验室,再也没有出来过。” “不对!观复科技的穿越方法,是意识穿越!如果他穿越了,你们会找到他的身体!”林默提示道。 蔡琰肯定道:“不,我们几乎可以确定,陈子恪是物理穿越。他整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一如他年轻时的第一次穿越。” 陈寿接着道:“依据海伦得到的情报,当年陈子恪是通过瘦身穿越获得的投资,只不过因为一种类似于燃料的特殊材质消失,他才不得不中断了穿越。再后来,他虽然得到了这种燃料,但是因为剂量不足,只能允许条件符合的实验体以意识穿越。你就是这样的实验体,而我们需要知道,穿越的那个燃料到底是什么?” 林默道:“等等……你们现在想用海伦的死,让我成为你们的人?对不起,我不是三岁小孩子。到底你们和陈老孰是孰非,我需要时间去分析,去验证。还有海伦的死,我需要亲自去查验。” 蔡琰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欢迎你亲自验证。正史卫有很多流派的人组成,但是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维护历史的正义,这个正义的标准,便是作为信史的史书。要知道,对历史的认识关乎民族的形成和认知,哪怕出现细小的反证,也不能轻易推翻。可是除了你与陈子恪关于真大于善的信念,我们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罗正宇。” “罗正宇?”林默不解。 “刚才你听到了,罗正宇为了证明自己,也经历了穿越。我们不知道他穿越到了何世代,但是有一点,他和你的信念不一样,也许他会为了证明自己不比你差,而刻意篡改历史。也许是让荆轲杀死始皇帝,也许是让华夏衣冠彻底亡于蛮夷之手,甚至是让朱元璋没有完成驱逐胡虏的历史重任!这样的真,难道也是你的追求吗?!” 林默沉默了,他无法判断老人是否在骗他,但是他一想到此刻也许历史正在被人篡改的面目全非,便油然心痛起来。 老人见他沉默,诚恳说道:“没关系,这样,只要你说出穿越之法,我们可以不逼你去寻找陈子恪。正史卫可以另寻合适之人。但是有一点,如果穿越之法随陈子恪消失,以后就算是和你一样的人,也再无可能去验证史书的真与伪了。为了历史,为了人类,你应该把这个方法留下。” 话已至此,林默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不愿背叛陈子恪,可是他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原因,原本还原历史真相的通路被打破。 “实话实说,我根本不知道穿越的原理。我只是被告知条件合格,可以坐进千机卵。你们可以去解剖千机卵,也许那里有你们的答案。” 他本以为这个答案会令蔡琰惊讶,然而老妇人却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孩子,你说的那个机器,我们知道。没有陈子恪的指纹,在打开它的一刻,设备就自毁了。现在只剩下你坐过的那一架机器,我们不敢冒险。” 听到穿越的机会只剩下一次,林默不由得心头一紧。 “如果千机卵不能拆解,刚才你们说的燃料呢?!海伦有没有说清那燃料是什么?” 蔡琰的眼神中重新闪过一道光:“这也是我们想问你的。千机工程的燃料是什么?” 林默急道:“我之前听说,《千机变》的原理,是用历史人物的骸骨。你们有没有找到相关的线索?” 老人失望道:“没有尸骨意识或者古墓挖掘的线索。我们通过官方渠道进行了彻查,自从王晊之墓被挖掘后,就在没有新的古墓被挖掘。” 陈寿补充道:“还有,用尸骨做燃料,那是意识穿越的方法。如果按照罗正宇和陈子恪的物理穿越,他们需要更加强有力的燃料。” 林默回忆着过去的细节,猛然问道:“文物呢?!以前罗正宇提到过,《千机变》的技术是通过文物进行的。也许这反倒是物理穿越的方法?” 陈寿面露难色:“文物?这市场上文物流通如此频繁,怎么查啊?” 林默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海昏侯展!先从我上一次穿越的刘贺查起!海昏侯墓文物多由官方挖掘保管,是不是有遗失的案件?” 蔡琰和陈寿相视一惊:“是,之前海昏侯文物展,确实丢失了一件文物。” “是什么?!” “是刻着刘贺姓名的玉印。可是那不是普通的玉石吗?难道这就是燃料?” 陈寿皱眉不敢相信,可是林默却已经瞪大了瞳孔,痴痴答道: “不是寻常的玉石,那玉印产自和氏璧……与传国玉玺同源。” “传国玉玺?!” (本书完) 第222章 扞卫与追逐 林默迷迷糊糊的被人带上了车,随着一阵昏暗的车行,他被两个白衬衣男子带进了一间密室。 “我学过法律……你们这是绑架……是非法拘禁……” 林默恍惚的说着,一种晕厥感不停在他脑海翻涌。 “我们是超脱法律的存在。” 男人声音在昏暗中响起,随即白衬衣男子打开一个细细瓷瓶,一股刺鼻异味瞬间刺入林默脑海。 林默只觉得脑膜被两根牙签刺破,旋即大口呕吐起来。 什么都没有流出来,只有一阵干呕。 “口气不小啊……”林默缓过神来,凶狼一般扫视四周。 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昏暗,反倒是一片纯白。 无尽的纯白,没有边界。 “你们这是非法拘禁!”林默喊道:“不管你们是谁,放了我,我可以不报警。” 两个白衣男子面无表情,可是虚空之中,传来一声浅笑。 “法律?只要我们愿意,我们甚至能改变汉谟拉比法典。”男人的声音从不知何处的地方传来,却足以笼罩林默全身每一个毛孔。 “我们可以,但是我们没有!因为这个世界需要正史!” 正史……林默沉默了,他心中大致知道自己为何被带到这里。 一定是与观复科技有关。 “你们,到底是谁?”林默的气势已经慢了很多。 “正史卫,陈子恪难道没告诉你吗?” “正史卫?!”林默摇头。“你们……是文物局的下属单位?!查封春秋大厦的人,就是你们?!一个处级单位这么大权力?” “哈哈哈哈……”声音那头,传来一阵笑声。 对面不是一个人。 “怎么跟电影情节一样?一个傻白甜,被别有用心的歹人利用,即便身陷囹圄还一脸茫然。” 空中传来一阵翻卷书页的声音。 “林默,毕业于一所知名院校的二流专业,因为酷爱写作,还没毕业就成为了网络小说作家。你的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在小县城……” “住口!有什么冲我来!不许碰我父母!”林默大喊着要起身,两边的白衬衣男子将他生生按下。 那两只手坚硬如铁,明显不是人肉质感。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林默大喊问道。 “除虫。这是我们的任务。” 男声镇定如山说道:“林默,你如实回答,你和观复科技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我们在合作……研究……对,我们在研究游戏《千机变》!”林默回答道。 男声沉默片刻道:“林默,我们给你机会,你要珍惜。有些话你自己说出来,对你自己好一些。” 这是威胁吗? 不,在林默听来,这是博弈的前奏。 对面在试探自己。否则,凭借他们的科技水平,一旦掌握了全部情况,根本就没必要和自己在此多费口舌。 “负隅顽抗?好啊,那就听我们说了。陈子恪,史学泰斗,科技巨子,表面上是时代的榜样。可是实际上呢,他在做着这个时代最最恶毒的勾当,篡改历史!” 林默沉默,凝视前方。 虚空之中,一副画面浮现眼前。 画面上是一块斑驳石壁,上面的文字虽然经过岁月打磨,却清晰可见。 林默惊讶道:“这是……李建成传?!” 目光所致,石壁上书写的,是与新旧两版《唐书》都完全不同的李建成传记。 “知道这是哪里的石壁吗?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这是唐太宗昭陵六骏的底座!纸寿一千年,李建成的余党混入修陵的工匠之中,企图用这种方式掩盖唐太宗的耳目,将一个勤政爱民,亲爱兄弟的李建成形象留于后世!” 林默低沉回击道:“呵呵,当初我没有改变隐太子的命运,可是还是有有志之士,为隐太子于千年后昭雪!” “这是罪!” “这是真相!” “不符合正史的,一律是罪,是异端,是虚妄!”虚空中的男声语气威严,不容林默置疑。 林默争辩道:“玄武门之变,也许有李元吉作梗,但归根到底是李世民一手炮制的惨剧,这是我亲眼所见的真相!新旧唐书都依据皇室起居注,而李世民在称帝以后,早就篡改过起居注!你们所谓的正史,根本不是真相!” “谁在乎?!”男声呵斥道:“李世民杀了兄弟,可是这能够改变他作为大一统帝国皇帝的伟大吗?历史需要一个正面的天可汗,一个即便手染兄弟鲜血,也可称之为英雄的唐太宗!你想过没有,一旦这样的所谓真相昭然于世,后人要如何看待唐太宗?又要如何看待大一统的盛唐?!” “你们以为后人就相信李世民是个白莲花?笑话,早就有人怀疑史书上有曲笔了!”林默对于真相寸步不让。 “历史也许杂音,就像大路上总有砂砾。可是这不能影响大多数人对于历史正途的信心。” 另一个男声威严说道:“维护正统,是历史最大的善!” “去你……” 林默还没骂出口,画面里的景象再次闪现。 那是一卷竹简,一卷已经腐烂了编绳的竹简。 “这是近来被考古发现,藏在昌邑王中尉王吉墓中的竹简。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这上面写着西汉的霍光,竟然一个与外孙女通奸,企图篡汉的奸臣!而刘贺,反倒是一个维护汉室血脉的孤勇天子!看看啊,多么荒唐啊,一个历史的小丑,竟然被人写成了英雄!” 林默喊道:“刘贺不是小丑!他也许称不上勇,但是所谓荒淫废帝,根本就是栽赃的阴谋!” “住口!他必须是小丑!难道你要让霍去病的亲弟弟,成为大汉王朝的罪人吗?!历史上的霍光,是一个为了天下而掌权、为了大汉呕心沥血的丞相。为此,刘贺必须是小丑。” 林默听罢,瘫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林默扬天笑道:“我笑你们昏庸。史书里早就暗示过这些真相。不然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何霍光宁可杀了亲生女儿,也要留上官皇后一命?又为何正史上记载,刘贺被废时,昌邑群臣高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有太多的细节,你们去翻史书!” 男声还不在乎的答道:“我们不需要去解释,史书前后严格呼应,反而让人生疑。正是这些或多或少的错笔,才会让那些不信正史的人,沿着我们的思路前进。对了,你知道张安世在你死后,是如何处理刘贺的吗?” 林默大惊:“你们做了什么?!” “告诉你,你根本没有改变任何事。刘贺一样被废,一样成了海昏侯,甚至张安世连刘贺正史上的儿子,都已经安排的妥妥当当。未来几年,只要我们潜移默化的微调下正史,在再版的史书里微微调整霍光的死期,甚至我们都可以不做任何改变,历史还是会回到原有的样子。” 林默攥紧了拳头:“你们所谓的善,所谓的正,根本就是伪,是最大的恶!” “历史关乎民族的性格,必须有一个主流的导向,不能让虚无主义大行其道。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人们需要一个家长一样的角色,在血腥暴力的场面前,帮他们捂上眼睛。”男声道。 “你们才是真正的虚无。每一个成熟的人,谁也不需要家长。真实,才是最大的善。” 林默咬着嘴唇说道:“你们已经足够强大了,那还来找我干什么?就为了一场嘲笑式的审判?” 男声沉沉道:“正史卫,是以扞卫正史为己任的组织。我们驱除一切篡改历史的杂虫,为了维护正史,我们可以驱除怀疑的一切,根本不需要审判。现在,老实交代,陈子恪到底去了哪里?” 林默审视着虚空,低沉道:“你们既然查出了我是改变历史的人,难道你们不知道陈子恪在哪?” 至此,林默已经猜出了陈子恪的去向。 如此神通广大的组织,竟然找不到一个老人,只能说明一个原因。 那个老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而不在这个世界的意思,并不等同于死亡。 对于两个人来说,它还多了一种解释。 虚空中的男声道:“我们知道,他穿越到了历史之中。只要你说出观复科技让你穿越的方法,帮助我们抓回陈子恪,我们可以考虑减轻你的刑罚。对了,你知道你的刑罚是什么吗?” “死?”林默轻蔑的问道。 “是无尽的囚禁。对于穿越犯,死从来只是一种解脱。”男声得意的说道。 林默沉默了片刻,随即冷笑道:“呵呵,虚张声势,你们就是这么求人的?” “我们是在审问你!”男声想要夺过林默的气势,但是话一出口,就比林默矮了三分。 “审问?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家伙……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穿越,换句话说,你们想要抓住陈子恪,只能依靠我!” 男声沉默了,而林默不依不饶的说道:“抓住陈子恪的前提,是你们能够穿越,但是如果你们能够穿越,早就在我出手帮助刘贺之前,就已经将我抓获!更有甚者,在玄武门的事情后,你们便足可以找到我!你们现在才来抓我,恰恰说明你们是因为此世代的变化,才发现了观复科技和我穿越的秘密。” “你们根本无法抓到陈子恪,因为只有我和陈子恪,才可以穿越历史!” 林默愤然挥拳,突然,他发现自己能够挥动手臂了。而两旁的白衬衣男子,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虚空沉默,直到另一个老年女声响起: “小陈,我就说你这样太急了。对于林默这样的孩子,藏着掖着,不是一个好选择。你想让他对我们坦诚,当然是我们要先向他坦诚。” 随着一阵画面抽搐,林默眼前的纯白虚空,变成一面大镜子。 不,准确的说,是一个显示屏。 一个银发老妇人的脸出现:“林默你好,我是正史卫稽查部的负责人,你可以称呼我,蔡琰。” ------------------------------------- 林默眨了眨眼,果然看清老人的胸口,挂着一个写着【蔡琰】二字的胸牌。 蔡琰身后,是三个身材魁梧,身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人的胸口上赫然写着:【陈寿】。 “嘴上说着坦诚相待,却用化名示人?”林默质问道。 蔡琰微笑道:“罗正宇不也是用一个太史公的名号,就让你相信了吗?” 林默笑道:“你们死了这条心。我是不会出卖陈老的。” 蔡琰和蔼说道:“跟我孙子一个样。孩子你不必这样,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说完,老妇人点了点胸牌,罗正宇的头像出现在画面中。 “这个人还记得吗?他就是带你走进春秋大厦的人。” “当然记得。怎么,你们抓住他了?”林默淡淡问道。 蔡琰乐呵呵道:“他在你穿越玄武门之后便消失了,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直说。”林默坐回位子上。 老蔡琰道:“因为你。陈子恪表面上对你的出现不以为然,实际上,在看到你能够穿越的一刻,他就已经抛弃了罗正宇。而罗正宇为了证明自己,他冒了一次险,试着学你的样子,穿越回过去。” “他成功了?”林默问道。 老蔡琰摇头:“不知道,我们的线人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 “线人?!”一个直觉闪现在林默脑海。“你们的线人是谁?!” 蔡琰眼神黯淡下去,身后的陈寿抢过话道:“就是那个接触过你的海伦。她是蔡老的外孙女。” 果然,没有哪个成熟的大姐姐,会对宅男感兴趣。 林默脑海中再次想起了最后一次穿越前,海伦依依不舍的画面。 “海伦她……也穿越了?”林默震惊道。 老人摇了摇头,轻轻拂过陈寿的手臂,示意自己能够应对:“她死了。被人发现杀死了在公寓楼里,尽管陈子恪把那伪装成一场意外,但是只有我们知道,她死于陈子恪的手中。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林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茫然摇头。 “她设置了日程提醒,要为你成功穿越回归,买一个庆祝蛋糕。蛋糕上,是一颗鲜红的爱心。” 老人慈祥的说着,像是在复述自己的爱情故事。 “陈子恪抹去了她用来报信的邮箱,我们不知道她最后发现了什么。而陈子恪在杀死她后,立刻解散了公司。我们第一时间控制了观复科技全部技术人员,并向市场伪造了多个新闻。据部分技术人员称,陈子恪最后独自走进了实验室,再也没有出来过。” “不对!观复科技的穿越方法,是意识穿越!如果他穿越了,你们会找到他的身体!”林默提示道。 蔡琰肯定道:“不,我们几乎可以确定,陈子恪是物理穿越。他整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一如他年轻时的第一次穿越。” 陈寿接着道:“依据海伦得到的情报,当年陈子恪是通过瘦身穿越获得的投资,只不过因为一种类似于燃料的特殊材质消失,他才不得不中断了穿越。再后来,他虽然得到了这种燃料,但是因为剂量不足,只能允许条件符合的实验体以意识穿越。你就是这样的实验体,而我们需要知道,穿越的那个燃料到底是什么?” 林默道:“等等……你们现在想用海伦的死,让我成为你们的人?对不起,我不是三岁小孩子。到底你们和陈老孰是孰非,我需要时间去分析,去验证。还有海伦的死,我需要亲自去查验。” 蔡琰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欢迎你亲自验证。正史卫有很多流派的人组成,但是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维护历史的正义,这个正义的标准,便是作为信史的史书。要知道,对历史的认识关乎民族的形成和认知,哪怕出现细小的反证,也不能轻易推翻。可是除了你与陈子恪关于真大于善的信念,我们这么做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罗正宇。” “罗正宇?”林默不解。 “刚才你听到了,罗正宇为了证明自己,也经历了穿越。我们不知道他穿越到了何世代,但是有一点,他和你的信念不一样,也许他会为了证明自己不比你差,而刻意篡改历史。也许是让荆轲杀死始皇帝,也许是让华夏衣冠彻底亡于蛮夷之手,甚至是让朱元璋没有完成驱逐胡虏的历史重任!这样的真,难道也是你的追求吗?!” 林默沉默了,他无法判断老人是否在骗他,但是他一想到此刻也许历史正在被人篡改的面目全非,便油然心痛起来。 老人见他沉默,诚恳说道:“没关系,这样,只要你说出穿越之法,我们可以不逼你去寻找陈子恪。正史卫可以另寻合适之人。但是有一点,如果穿越之法随陈子恪消失,以后就算是和你一样的人,也再无可能去验证史书的真与伪了。为了历史,为了人类,你应该把这个方法留下。” 话已至此,林默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不愿背叛陈子恪,可是他不能接受因为自己的原因,原本还原历史真相的通路被打破。 “实话实说,我根本不知道穿越的原理。我只是被告知条件合格,可以坐进千机卵。你们可以去解剖千机卵,也许那里有你们的答案。” 他本以为这个答案会令蔡琰惊讶,然而老妇人却望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孩子,你说的那个机器,我们知道。没有陈子恪的指纹,在打开它的一刻,设备就自毁了。现在只剩下你坐过的那一架机器,我们不敢冒险。” 听到穿越的机会只剩下一次,林默不由得心头一紧。 “如果千机卵不能拆解,刚才你们说的燃料呢?!海伦有没有说清那燃料是什么?” 蔡琰的眼神中重新闪过一道光:“这也是我们想问你的。千机工程的燃料是什么?” 林默急道:“我之前听说,《千机变》的原理,是用历史人物的骸骨。你们有没有找到相关的线索?” 老人失望道:“没有尸骨意识或者古墓挖掘的线索。我们通过官方渠道进行了彻查,自从王晊之墓被挖掘后,就在没有新的古墓被挖掘。” 陈寿补充道:“还有,用尸骨做燃料,那是意识穿越的方法。如果按照罗正宇和陈子恪的物理穿越,他们需要更加强有力的燃料。” 林默回忆着过去的细节,猛然问道:“文物呢?!以前罗正宇提到过,《千机变》的技术是通过文物进行的。也许这反倒是物理穿越的方法?” 陈寿面露难色:“文物?这市场上文物流通如此频繁,怎么查啊?” 林默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海昏侯展!先从我上一次穿越的刘贺查起!海昏侯墓文物多由官方挖掘保管,是不是有遗失的案件?” 蔡琰和陈寿相视一惊:“是,之前海昏侯文物展,确实丢失了一件文物。” “是什么?!” “是刻着刘贺姓名的玉印。可是那不是普通的玉石吗?难道这就是燃料?” 陈寿皱眉不敢相信,可是林默却已经瞪大了瞳孔,痴痴答道: “不是寻常的玉石,那玉印产自和氏璧……与传国玉玺同源。” “传国玉玺?!” (本书完) 第223章 献给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拜谢!(所谓完本感言和说明) 本书写到这里完本,明显仓促,在此要给一路支持的读者们道个歉,更道个谢。 首先是道歉。完本的主要原因,一者是数据不理想,二者是写作模式的调整,还有,就是我不想用鸽的方式结束这个故事。 这个历史无限文的写法,我构思了很久。期初我希望,以二十万字为一个单元,以无限文的模式为骨,以历史悬疑内容为肉。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这样的写法并不轻松。 首先就是故事情节的把控。其实我的每一篇故事的初衷,都是给历史不合理之处,一个主观合理的解释。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解读史书,并不能与故事创作画上等号。小说的魅力,在于情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单纯的写成纪录片,读者肯定不买账,太胡写,又超出了我的自我要求。这条路并非走不通,但是需要庞大的历史积累和对历史细节的精确掌控。老实说,我一个人很难做到。本文中的三个故事,每一个都需要大量的资料支撑,除了史书,还有大量工具书作为资料,横跨三国、李唐和西汉三个大时代,每一个故事的支撑材料都庞杂丰富,这对于我这个兼职写书的人来说,堪比爬山。 所幸我咬牙努力,爬过了三座。 其次就是无限文的写作模式。三个故事中,第一个故事获得了最多的肯定,这也是对我莫大的鼓励。同样,对于后两个故事的批评,我也要认真反思。作为兼职作者,在创作后两个故事的时候,我恰好经历了工作上最为紧张的一段时间。不卖惨的说,我每天两章节的写作,往往要从晚上十点开始,一般到凌晨两点结束。这期间还要查阅史料,构思剧情。 老实说,头发掉了很多,跟我说话的女同事都少了。 最后就是关于故事内容略作回应。 【子午谷】篇中,很多人在考虑打下长安有没有用。其实从我的视角,相比于守住长安,蜀汉攻克长安带来的政治地震更具杀伤力。说白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同样,战争也会反作用于政治。也就是说,即便守不住长安,也要打下来。这就是我读史的感受,也是我结合个人工作的视角,给出的解读。 这个故事我想的最久,好评也最多。 【玄武门】篇中,其实正史上没有李元吉策划玄武门之变的记载,李世民在东宫中毒,也是一种风闻猜测。我当时就很不理解,如果李世民真的在东宫中毒甚至吐血,又是如何在几日后于玄武门与兄弟搏杀死斗呢? 最重要的,就是玄武门之变的核心,并不在玄武门的兄弟之争,而在于李世民与父亲的宫内政变。说白了,我认为李世民玄武门之变的头号敌人,是李渊,其次才是李建成和李元吉。 当然,最后我没有让主角改变历史的一大主因,是我个人方面,实在觉得打不过李世民。我个人难以接受有人能在那个时点战胜李世民。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某种程度上说,就是逆天改命,就是绝处逢生。其实史书上说的很明确,不管天策上将军有多强,那个时点的长安一定是东风压倒西风,李世民正处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劣势。如果非要说李世民任何时刻都可以碾压李建成,对不起,我不接受。 【未央宫】篇中,我最忐忑的就是霍光与太后的奸情。老实说,这不是恶趣味,而是我实在想不通,霍光宁可杀了亲女儿,也要留太后一命的原因。除此之外,刘贺反击霍光的构想,也是来自于考古专家们的分析。在我的视角下,真实发生的历史上,刘贺很可能就是没有制服鳌拜的康熙。细节方面不必多说,大家可以亲自前往江西的海昏侯墓展览馆,我在那里深受启发。 对了,关于文中西汉和东汉生活细节的描写,除了史料,我多取材自甘肃博物馆。为了写文我特地前去学习,那里建的很不错。 牢骚说的有点多了,其实写最后一篇感言的目的,就是在于向看到这里的读者们致谢,希望你们能记住我这个努力耕耘历史文的小作者。你们陪我走到这里,对我支持更多,鼓励更多。我感激于心。 再次感谢给我一路上投推荐票和月票的兄弟姐妹们。持笛者、沧山观云、sckj、匡匡233、喔喔喔喔是天才、剑魔孤独一生、半懒跟、长路离、南宫无殇ai、熊猫人84、看书就费钱、竹兮颜,以及名称是数字的朋友们,等等。 特别要感谢呆霸王,这位老哥将我与马伯庸相提并论,这让我兴奋了足足三四个日夜。也许后面的故事没有满足你的期待,但是我只想告诉你,你这句鼓励,会支持一个年轻作家一直走下去。我相信我会写出配得上你那句鼓励的好文,很多好文。愿你在远方,听到我的感谢。 写书人无以为报,唯有继续讲好故事。 新书暂定是【三国文】,不是无限。大纲仍在打磨,争取本月能发书。真诚希望,能在那里与大家重逢。 嗯,在好故事中重逢,平凡人生难得的浪漫。 最后的最后,我发自内心的说,林默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等我的实力有所提高,拥有更加稳固的读者基础后,我会继续踏上无限穿越的旅程。 毕竟在历史中冒险,是一个太过刺激的经历。 再次感谢看到最后的读者,希望在新书中再见到大家。 第223章 献给每一个看到这里的读者,拜谢!(所谓完本感言和说明) 本书写到这里完本,明显仓促,在此要给一路支持的读者们道个歉,更道个谢。 首先是道歉。完本的主要原因,一者是数据不理想,二者是写作模式的调整,还有,就是我不想用鸽的方式结束这个故事。 这个历史无限文的写法,我构思了很久。期初我希望,以二十万字为一个单元,以无限文的模式为骨,以历史悬疑内容为肉。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这样的写法并不轻松。 首先就是故事情节的把控。其实我的每一篇故事的初衷,都是给历史不合理之处,一个主观合理的解释。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发现解读史书,并不能与故事创作画上等号。小说的魅力,在于情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单纯的写成纪录片,读者肯定不买账,太胡写,又超出了我的自我要求。这条路并非走不通,但是需要庞大的历史积累和对历史细节的精确掌控。老实说,我一个人很难做到。本文中的三个故事,每一个都需要大量的资料支撑,除了史书,还有大量工具书作为资料,横跨三国、李唐和西汉三个大时代,每一个故事的支撑材料都庞杂丰富,这对于我这个兼职写书的人来说,堪比爬山。 所幸我咬牙努力,爬过了三座。 其次就是无限文的写作模式。三个故事中,第一个故事获得了最多的肯定,这也是对我莫大的鼓励。同样,对于后两个故事的批评,我也要认真反思。作为兼职作者,在创作后两个故事的时候,我恰好经历了工作上最为紧张的一段时间。不卖惨的说,我每天两章节的写作,往往要从晚上十点开始,一般到凌晨两点结束。这期间还要查阅史料,构思剧情。 老实说,头发掉了很多,跟我说话的女同事都少了。 最后就是关于故事内容略作回应。 【子午谷】篇中,很多人在考虑打下长安有没有用。其实从我的视角,相比于守住长安,蜀汉攻克长安带来的政治地震更具杀伤力。说白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同样,战争也会反作用于政治。也就是说,即便守不住长安,也要打下来。这就是我读史的感受,也是我结合个人工作的视角,给出的解读。 这个故事我想的最久,好评也最多。 【玄武门】篇中,其实正史上没有李元吉策划玄武门之变的记载,李世民在东宫中毒,也是一种风闻猜测。我当时就很不理解,如果李世民真的在东宫中毒甚至吐血,又是如何在几日后于玄武门与兄弟搏杀死斗呢? 最重要的,就是玄武门之变的核心,并不在玄武门的兄弟之争,而在于李世民与父亲的宫内政变。说白了,我认为李世民玄武门之变的头号敌人,是李渊,其次才是李建成和李元吉。 当然,最后我没有让主角改变历史的一大主因,是我个人方面,实在觉得打不过李世民。我个人难以接受有人能在那个时点战胜李世民。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某种程度上说,就是逆天改命,就是绝处逢生。其实史书上说的很明确,不管天策上将军有多强,那个时点的长安一定是东风压倒西风,李世民正处在政治和军事上的劣势。如果非要说李世民任何时刻都可以碾压李建成,对不起,我不接受。 【未央宫】篇中,我最忐忑的就是霍光与太后的奸情。老实说,这不是恶趣味,而是我实在想不通,霍光宁可杀了亲女儿,也要留太后一命的原因。除此之外,刘贺反击霍光的构想,也是来自于考古专家们的分析。在我的视角下,真实发生的历史上,刘贺很可能就是没有制服鳌拜的康熙。细节方面不必多说,大家可以亲自前往江西的海昏侯墓展览馆,我在那里深受启发。 对了,关于文中西汉和东汉生活细节的描写,除了史料,我多取材自甘肃博物馆。为了写文我特地前去学习,那里建的很不错。 牢骚说的有点多了,其实写最后一篇感言的目的,就是在于向看到这里的读者们致谢,希望你们能记住我这个努力耕耘历史文的小作者。你们陪我走到这里,对我支持更多,鼓励更多。我感激于心。 再次感谢给我一路上投推荐票和月票的兄弟姐妹们。持笛者、沧山观云、sckj、匡匡233、喔喔喔喔是天才、剑魔孤独一生、半懒跟、长路离、南宫无殇ai、熊猫人84、看书就费钱、竹兮颜,以及名称是数字的朋友们,等等。 特别要感谢呆霸王,这位老哥将我与马伯庸相提并论,这让我兴奋了足足三四个日夜。也许后面的故事没有满足你的期待,但是我只想告诉你,你这句鼓励,会支持一个年轻作家一直走下去。我相信我会写出配得上你那句鼓励的好文,很多好文。愿你在远方,听到我的感谢。 写书人无以为报,唯有继续讲好故事。 新书暂定是【三国文】,不是无限。大纲仍在打磨,争取本月能发书。真诚希望,能在那里与大家重逢。 嗯,在好故事中重逢,平凡人生难得的浪漫。 最后的最后,我发自内心的说,林默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等我的实力有所提高,拥有更加稳固的读者基础后,我会继续踏上无限穿越的旅程。 毕竟在历史中冒险,是一个太过刺激的经历。 再次感谢看到最后的读者,希望在新书中再见到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