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在青山外》 第1章 初到 正是春日,寿州丰仓县外的官道上,四辆马车排成一列,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行驶着。 马车并不算惹眼,但马车旁的二十余个精干强壮的护卫却透出一丝不那么寻常的味道。 朝廷对马匹管控甚严,主家能一口气安排三十匹马赶路,实在是大手笔。 而除了这些膘肥体壮的骏马和训练有素的护卫外,更吸引人目光的,便是在最前方骑马的年轻男子。 他大约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旁人都因为赶路尘土满面,独他仍面若冠玉,风姿俊逸,信马过处,比挟着春光而来的南风还叫人心折。 路边常有卖茶的小姑娘,因偶然的惊鸿一瞥而痴愣愣张着嘴,直到车队驶过仍盯着看,平白吃了好些尘土。回过神后,茶娘也顾不上满面浮尘,只一味想着马车中会否是哪位绝色娇客,平白捏造出一段才子佳人的风流故事来。 也怪不得茶娘会有此误会,初见到魏蔺时,江宛也曾以为自己和眼前的小哥哥必是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的,直到她已然四岁的儿子一边唤着娘亲,一边扑进她怀里。 被动地搂着她从天而降的大儿子,江宛只觉得自己正缠着绷带的脑袋,一时间更疼了。 于是,送走魏蔺和小名圆哥儿的儿子后,江宛气若游丝地倚在床柱上,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她的贴身婢女桃枝忙问:“夫人是又头疼了吗?” 江宛闭着眼,并没有心情答话。 她发现自己因为车祸,穿进了这位倒霉夫人的身体里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接受现实。本以为自己怎么也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姐,还遇见了这么英俊的少年郎,结果…… 她竟然已婚已育? 不过,就是已经成了亲,但孩子他爹说不定也玉树临风,并不比刚才那个魏蔺差。 江宛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想要从桃枝嘴里问出她夫君到底是个什么人。 然而她还没开口,脸蛋圆圆的桃枝似是想岔了什么,猛地对她跪下了:“夫人……今晨你才刚好些,好容易喝了半碗粥,可别再叹气了,三爷虽然去了,但你还有圆哥儿啊,你还要看着他娶妻生子,受他的孝敬呢夫人……” 慢着! “三爷去了”的意思是不是她丈夫死了? 如果她丈夫死了的话…… 江宛突然笑了一声,意识到桃枝正看着她,又正色道:“你快起来,快起来。” 桃枝连忙站起来,依旧满眼担忧地望着她。 “我问你件事儿,”江宛隐约带着一丝紧张,“咱们这年头,守了寡后改嫁的,多是不多?” 桃枝一愣,如实道:“这倒不少。” 见江宛露出困惑的神情,桃枝才想起夫人早上说她因头受了伤,所以忘记了许多事情,连忙补充道:“仿佛是说前些年跟南边打仗,死了不少人,现下寡妇改嫁,有些县里还给备嫁妆呢。” 不过,夫人为什么要问改嫁的事情? 桃枝后知后觉地望向江宛,她正要发问,江宛的另一个贴身侍女梨枝走了进来。 梨枝容长脸,柳叶眉,生得分外可亲,相较圆润稚气的桃枝,看起来可靠许多。 行了个礼后,梨枝对江宛道:“夫人,出发的时辰差不多了。” 江宛这才回过神,想起魏蔺当时进来就是为了告知车队即将出发,要委屈她带病赶路。 从床上被挪到马车上,又是一番折腾,江宛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马车又格外颠簸,于是一路上都昏昏沉沉的。 不知颠了多久,马车才停了下来。 江宛正想询问到了何处,一个眼神过去,梨枝便明白了她的心思,轻声道:“已到了驿站。” 这丫头倒是心思灵巧。 江宛对她点了点头,心道有这位聪明的丫头看着,想说自己是纯原装的夫人,怕是有些难,不过为今之计,也只有瞒下来了。 江宛抬起手:“扶我下去。” 梨枝忙道:“夫人伤重未愈,怎么好下地呢?” 江宛躺得骨头都要散了,只摇头道:“扶我下去,我心里有数。” 梨枝只好叫来桃枝,将她架下了马车, 脚一落地,江宛顿时像活过来似的,恨不得原地蹦两下。 夜风吹来人声,能听出是个大嗓门的男子,正在同驿站的小吏喊:“我家夫人来了,纵使是天皇老子,也得让路!” 嗬,好大的口气啊! 这种人在电视剧里通常活不过两集。 江宛暗暗腹诽。 却听梨枝担忧道:“他们怎么这样说话,夫人还不曾接了封诰,哪里就有这样大的气焰了。” 合着原是说的自己。 江宛低头对梨枝道:“你去同他们说一声,我住什么屋子都不要紧,还是别惹麻烦……” 她话音未落,便听那头的大嗓门又喊起来了:“什么叫没法子?什么叫没法子?我这不是就在让你想法子吗?” 江宛实在听不下去,又催梨枝:“你快去啊。” 梨枝正要去,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凑在她耳边说:“毕竟是魏大人的一番好意。” 一番好意? 这么高调,万一惹到了什么大人物,可怎么办? 江宛眉心一跳,不自觉声音大了些:“你怎么还不去。” “去何处?”一道悦耳的男声响起,魏蔺一手牵马,一手举着个火把,绕过她们的马车,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譬如春风化雨,顿时叫江宛心头的烦躁平息下来。 江宛看了一眼驿站,对魏蔺道:“本想遣丫头去知会公子一声,我虽受了些伤,却也没那么娇贵,不必为了间屋子与人起争执。” 魏蔺侧头避嫌,仍含笑听完了她的话,江宛见他笑意温和,还当是自己的话有用了。 魏蔺却道:“夫人所言甚至有理,只是我那下属似是已然谈妥了。” 江宛一听,连忙看去,果然见个络腮胡的黑脸大汉喜滋滋地朝着他们走过来,待走到魏蔺跟前时,便抱拳道:“那里竟是……” 黑大汉没有说下去,目光扫过江宛几人,似是顾忌着什么,另起了个话头道:“事已经办妥了。” 魏蔺便垂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江宛道:“夫人过去。” 江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朝着官驿走去。她心中疑虑重重,因为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堂而皇之地占据官驿中最好的房间,所以总觉得腿有点沉,迈不开步子。 梨枝扶着她,在她耳边小声道:“夫人,还未向魏大人道谢。” 江宛恍然,于是又要转身去向魏蔺道歉。 可她刚转完身,便见那如花似玉的魏大人脸上素来温和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的视线越过她,停在不远处的官驿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立刻朝着自己扑过来。 事实上,在看见魏蔺面色突变的瞬间,江宛心里就有了很糟糕的预感。 她直觉有危险正在身边潜伏,可偏偏对其一无所知,于是自己吓到了自己,本来腿就使不上力,一时又更软了,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就在她倒下的瞬间,一支泛着冷光的箭矢擦着她的头皮,钉在了马车上。 第3章 初探 桃枝这一说,就说了两个时辰。 夜悄悄深了,江宛见桃枝打了哈欠,虽还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说:“你先下去休息。” 桃枝点了点头,道:“夫人也早些休息。” 江宛知道她必是要看着自己睡了才肯走的,于是从善如流地往被子里缩了缩:“你去,我这就睡了。” 桃枝看着她闭了眼睛,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而江宛则又睁开了眼睛,在脑海中梳理着刚才从桃枝那里得到的信息。 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也叫江宛,与她同名,是汴京人士,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一个祖父和一个弟弟。 这样的身世,倒和她有些像,她刚上小学时,爸妈就都过世了,也是跟着爷爷长大的,等她工作了两年,爷爷也去世了,说起来,她在原来那个世界,也已经是无牵无挂了。 江宛叹了声气,接着往下回想。 江家老太爷,也就是江宛的祖父,现任国子监祭酒,身上似乎还有个虚衔,当是少傅。 桃枝说,她也只知道这么多,只因她是宋家的家生子,两年前才和梨枝一起被拨到江宛院子里伺候,所以对汴京那头,也就是江宛娘家的事情,并不太清楚。 但说起宋家的事,桃枝却头头是道。 江宛在汴京长到十五岁,嫁到了池州宋氏,夫婿名叫宋吟,是宋老爷的第三子,也是老来子。 宋家老太爷,致仕时是越州通判,膝下三子五女,女儿都嫁了出去,长子如今在青州外任上,次子在科考上不顺,如今管着家里的庶务,三子宋吟则少有才名,十九岁中探花,同年成亲,过世时不过二十五岁。 在今年年初上元节那日,宋吟替城楼上看灯的皇帝挡了一箭,因此一命呜呼,皇帝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就欲封他妻子一个诰命,并命江宛带着儿子进京,大概意思是要看着他的儿子长大才安心,亦赏了四岁的圆哥儿一个恩荫的机会。 魏蔺就是皇帝派来接她的人。 说到她这个短命相公的时候,有两件事江宛没想明白,一件是她出嫁到池州时,宋吟竟留在汴京,不曾亲自与她拜堂,是由宋吟的二哥将她牵进门的,另一件则是桃枝说宋吟与她感情不错,可他却将她留在池州六年,中间只回去看了她一次,也就是那次才有的儿子圆哥儿。 这两件事没想明白,以后或许还要问问梨枝。 让江宛真正觉得麻烦的,却是宋吟在汴京留下的两个妾室,还有一个比圆哥儿小两岁的女儿,小名蜻姐儿。 这两个妾室该如何处置,蜻姐儿又该怎么办,都让她觉得头大。 桃枝话里话外俨然是觉得江宛便是那两个妾的救世主,一副她到了汴京,妾室才能有活路的模样。 可眼下是她不见得有活路。 桃枝说,这并不是她们第一次遇到土匪,可那群人明明不像是普通土匪,他们显然训练有素,而且目标明确,不为财,为的是取她的性命。 江宛仍记得那支箭擦着她的头发掠过时的恐慌感。 可奇怪的是,那位魏蔺魏大人却安慰桃枝,说这不过是他们走的路不太平,有些土匪罢了。 就连傻乎乎的桃枝说起来都有些不太肯定,更何况是江宛。 她断定这背后一定有隐情。 只是,她对自己被追杀的理由却一无所知。不光不清楚那些人为什么杀她,也不清楚魏蔺这个眼下唯一能依靠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虽然她也听过封妻荫子的说法,可向来有恩赏时,必先加于父母亲长。 宋吟替皇帝死了一遭,却只有妻子得了好处,皇帝还要她定居汴京,并派了一队武艺高强的人马护送,像是早知道她会遇到危险。 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为什么会说已经救了她两次,难道他也是来保护自己的? 那位皇帝,到底希不希望她能活着走到汴京? 她遇到的这些凶徒,又会不会跟去汴京? 这位宋夫人背后谜团重重,偏偏却已经一头碰在石头上,魂归去兮,可留下的烂摊子却没有跟她一起走,偏要江宛这个点儿背的来接手。 江宛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了一番,越发觉得前途渺茫,说不定就不明不白做了仇家的刀下亡魂。 那她死之前,肯定要问一句:“为什么要杀我?” 但只怕听见的是一句反问句,那大哥举着长刀,冷冷一低头:“你自己不清楚吗?” 于是她就死不瞑目了。 东想西想了一会儿,困意上涌,江宛又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 江宛再醒来时,是被戳醒的。 她迷迷瞪瞪睁开眼,便对上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然后听见一声格外响亮的童声:“娘亲!” 梨枝服侍着江宛坐起,一面含笑道:“少爷一睁眼便要找夫人,奴婢便将他带了来,少爷,你昨晚要和夫人说什么来着。” 她说着,笑吟吟地站到一边,和江宛一起看着四岁大的圆哥儿。 江宛则第一次正眼看着她的儿子,只觉得是个长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的男娃娃,很是讨人喜欢,只是行动间却有几分怯懦,不太舒展。 江宛便朝他笑了一笑:“你要和娘说什么?” 圆哥儿被她笑得愣了一愣,又害羞地低下头,圆圆的耳朵变得通红:“我……我要说,娘……” 他忽然抬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这样的孩子最需要肯定和鼓励。 江宛对他一笑:“说给娘亲听,好不好?” 圆哥儿才说:“我希望……娘亲不伤心,我考状元,让娘亲享福。” 他说完后,小嘴儿便得意地翘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江宛的反应。 “哎呀,”江宛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因此拉了他的手,笑眯眯道,“那娘亲都等着享我们圆哥儿的福了。” 梨枝看着他们母子牵起的手,也笑起来。 江宛又问了圆哥儿一些“早饭吃的什么”之类的简单问题,算是沟通了一下母子感情。 之后,因到了喝药的时辰,梨枝便把圆哥儿牵了出去。 圆哥儿也许是发现他娘和平时不大一样,刚出了门,便拉了拉梨枝的袖子道:“梨枝姐姐,娘亲今天和我说了好多话。” 梨枝对他笑了笑:“夫人总是最惦记少爷的。” 圆哥儿的大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很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我去找小虎哥哥玩。” “小虎哥哥”是魏大人带来的队伍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因此被安排了看孩子的事,桃枝和梨枝腾不出手的时候,便会把圆哥儿交给王虎看着。 梨枝想到魏大人曾说,为了夫人的身体,还要在此处修整一日,便点了点头:“奴婢带少爷过去。” 第4章 矛盾 正巧遇见桃枝端了药过来,一见他们便笑了起来:“小少爷和梨枝姐姐这是去哪儿呢?” 圆哥儿喊了声:“桃枝姐姐。” 桃枝对他行了个礼。 梨枝道:“正准备把他送到王虎护卫那儿去。” 桃枝了然地点头:“那我去服侍夫人吃药。” 梨枝交代她:“记得把药在桌上先晾晾,免得烫了夫人。” “明白。” 桃枝目送着圆哥儿下了楼,才进了江宛的房间。 等药已经晾得差不多了,桃枝便端到江宛床边。 昨晚的粥是桃枝喂的,但那时江宛还昏昏沉沉的,眼下她却不好意思再被人喂,于是端过来,准备自己喝。 碗里虽有勺子,江宛喝中药向来是一口闷,只怕苦味会留在舌头上。 这回她也想两大口咽了,却不料那药汁刚刚碰到舌头,苦味便直冲上来,叫她两眼含泪,险些将那药汁从鼻孔里喷出去。 但她还是咽了,喉咙被苦味刺激得一动,药便顺着滑了进去,纯属意外。 她不准备让意外再来第二次了。 把药碗往前一递,看着桃枝接稳了,江宛连忙道:“我不喝了……” 一说话才知道,原来连喉管也是会觉得苦的,她立刻伏在被子上,干呕起来。只要药汁淌过的地方,就觉得又麻又烫,她真恨不得把胃都吐出来。 桃枝连忙倒了杯水给她,又拿出了蜜饯,眼泪汪汪地看着拼命喝水的夫人:“夫人,你没事?” 江宛不答话,示意她再去倒杯水。 连喝三杯清水,又嚼了五颗蜜饯后,可算把苦味压了下去,江宛才能开口说话:“说什么我也不喝了,这也太苦了。” 桃枝略一犹豫:“可是大夫说……” “我真喝不了,而且我头上撞到的地方早就结痂了,应该不会有事的。”江宛道。 她本以为桃枝还会再劝,没想到这个丫头只是说:“夫人说就是什么,不喝就不喝。”看起来也很深恶痛绝的样子。 江宛忍不住笑起来,桃枝这个小姑娘虽然有点憨,但是事事以她为先,忠心上是没的说。 桃枝拿了药出去,梨枝复又进来。 她与桃枝走了个脸对脸,自然看到了还剩不少的汤药,于是走到床边,行了个礼,便问:“夫人的药怎么不曾喝尽?” 江宛怕梨枝这一关过不了,于是拿出强硬态度:“我觉得不必再喝了,毕竟是药三分毒。” 梨枝微讶:“前几天奴婢便劝过夫人一回,如今看来,那药是真的开得不好。” 江宛自然跟着点头,忽然又想到梨枝之所以那时候把圆哥儿带出去,恐怕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喝药的姿态不大好看,不愿意叫圆哥儿瞧见。 看来她和原来的宋夫人至少在喝药的态度上是很相似的。 梨枝已经笑着提起别的话题:“我听魏大人身边的护卫说,咱们距开封府只有一天的路程了,进了开封府,去汴京也只用再走上两天。” 这倒真是个好消息。 那群歹人在天子脚下,总会收敛些。 只要留住性命,她之后想查什么,自然可以慢慢查。 江宛忽然想到一事,她回了汴京,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恐很有些知交好友,若原来那位宋夫人与她性情迥异,或许会露馅儿。 要早先将这失去记忆的事情坐实才好。 江宛便道:“刚到驿站时,咱们遇到歹人,我这头在躲藏时,又在不知什么地方碰了一下,别的倒好,只是从前的事情越发想不起来了,昨夜与桃枝说了些话,只觉得记忆都隐隐约约的。” “桃枝倒是提了,可她却没说这样严重,”梨枝单膝跪在江宛床前,担忧道,“要不要再找个大夫来看看。” “不用了。”江宛坚定地摇头。 梨枝眼里含着点泪花:“这路上的大夫的确医术不佳,从前的事,奴婢们细细告诉夫人就是了,确实也不打紧,只是到了汴京,还是请江老太爷找些医术高明的大夫才好。” 江宛道:“我也这样想,不过,我还是想请你去知会魏大人一声,就说我已经前尘往事俱忘却,请他方便的话,帮着打听打听沿路可有什么名医。” 梨枝似有困惑:“夫人不是说……” 明明连路上这些大夫开的药都不肯喝,对魏大人也敬而远之,怎么想起让她去传这种话了。 “你去就是了,多个人打听多条路,”江宛道,“你现在就去。” 梨枝闻言站起,提起裙角走了出去。 看着门被合上,江宛才舒了口气。 眼下她两眼一抹黑,只能通过这种自曝其短的办法试探出魏蔺的应对,进而推测出他是不是真的单纯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来。 当然了,这位俊俏的魏大人看起来并不是心无城府之辈,大抵不会轻易露出马脚。 江宛不禁苦笑,她现下的处境可以说是相当惨淡了。 忽然有一阵哭声传来,江宛的心跳骤然停顿一瞬。 是小孩子的哭声,江宛捂着心口,那哭的人应该就是圆哥儿了。 下意识间,江宛已经趿了鞋站起来,连着躺了好几天,她腿上并没有什么力气,差点又跌回床上。 哭声越来越近,门被骤然推开,江宛连忙朝门口看去。 桃枝抱着圆哥儿匆匆走了进来,梨枝跟在后头进来。 一进了屋,圆哥儿的哭声便小了许多。 江宛伸手去接桃枝怀里的孩子,圆哥儿却扭着身子不让她抱,江宛这才看清,圆哥儿一张小脸哭得通红,满脸都是泪痕,却仍可怜巴巴地咬着袖子,不敢哭出声,忍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 江宛心都碎了,连忙把孩子强抱过来。 她的手臂和腿还是没什么力气,于是连忙坐在床沿上,让圆哥儿坐在她的大腿上。 她严肃地看向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桃枝:“这是怎么了!” “我……奴婢也不清楚,”桃枝嗫嚅着,“我就是听见圆哥儿的声音才去看了一眼,结果就瞧见圆哥儿扒在那个……王虎身上,王虎推了他一把,圆哥儿就哭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江宛一边拍着圆哥儿的背,一边转向梨枝:“你来说说看。” 梨枝先行了个礼,显得很是沉着:“奴婢赶到的时候,小少爷已经哭了起来,那个护卫王虎,平日里常带着圆哥儿玩,当时就站在边上,神情也颇有些紧张,奴婢推测,应当是王虎说了不太中听的话,少爷便恼了,所以哭了。” 江宛吸了口气,见梨枝叙述时,桃枝一脸欲哭地站在一边,便想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似乎太急躁了。 自从来了这个破地方,她心里总有股火,也许是因为一只脚踏在死亡阴影中,所以才耐不住,有一丁点儿不合心意便想要发脾气。 可桃枝是无辜的,她不该把心里的烦躁发泄在桃枝身上。 江宛静静等着梨枝说完,便对她二人招了招手。 桃枝犹豫地走过来,江宛腾不出手,便望着她,诚恳道:“方才是我太着急了,不是故意吼你的。” “奴婢明白。”桃枝眼圈微红,仍扬起脸,对江宛露出笑脸。 没叫她伤心就好。 江宛把圆哥儿抱得更紧了些,那就要想想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了。 “梨枝,你去见过魏大人了吗?” “见过了,也拜托他留意大夫了。” 江宛颔首:“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要不要追究,怎么追究,都看魏大人那边的态度。” 她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叩响了。 第5章 解决 梨枝道:“应该是魏大人,夫人围上披风。” 江宛任她打扮,等梨枝点了头,才叫桃枝去开了门。 果然是魏蔺。 看架势,魏蔺应当是带着他那个叫王虎的手下来请罪的。 出乎江宛意料的是,那个王虎的身量还没有桃枝高,赫然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江宛垂了眼,看样子是真的不能追究了。 魏蔺姿态摆得很低,一进门,便遥遥地对江宛叉手施礼。 大抵是为了避嫌,他也不上前,垂眸道:“今日下属冲撞了小少爷,魏某特意带他来给夫人赔罪。”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圆领长袍,显出一段温文尔雅的纤弱气质,倒是叫人不忍心责怪。 江宛暗道,这世间果然是生得美才占便宜,好在这位宋夫人的皮相也很是不错,只是过分瘦了些。 王虎单膝着地,头几乎垂到膝盖上:“是我错了,听凭夫人责罚。” “这话倒好笑,你是魏大人的下属,自然该由魏大人责罚才名正言顺,”江宛拍了拍已经止住哭声的圆哥儿,“不知道魏大人打算怎么处罚他?” 这三言两语的,竟又问回来了。 魏蔺不动声色道:“杖刑,三十棍。” 江宛看向梨枝,借由那两个男的都低着头的便利,做了个口型——罚得重不重? 梨枝心领神会,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看样子是很重了。 江宛低头,小声地问圆哥儿:“你想怎么办,既是你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又哭了一场,那你告诉娘亲,你想要虎子哥哥怎么办。” 圆哥儿想是没有被这样问过,咬着手指不肯说话,又把脸藏在她颈窝里。 江宛摸了摸他的背:“刚才魏大人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若不说话,那小虎哥哥就要被打上三十棍,这三十棍下去,他怕是会没命的,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事到底因你而起。” 这话说得委实不大好听。 魏蔺微露讶色,不禁抬头看去,江宛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略一点头,又挪开视线。 这是在告诉他,她不屑与王虎为难。 魏蔺想着刚才江宛婢女所言,什么前尘往事俱忘却,他原是不信的,现在看来,倒也有几分可信,至少江宛的性情确实有了变化,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了。 话又说回来,任谁处在她这样的遭遇里,大抵都是高兴不起来的。 魏蔺回想着离开汴京前,皇上交代他的话,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圆哥儿被江宛哄了又哄,总算憋出一句:“不打小虎哥哥。” 江宛脸上带了笑,扭脸亲了口他圆鼓鼓的脸颊:“我们圆哥儿原是最大度心善的了。” 圆哥儿得了一句夸奖,早就把刚才的难过抛在脑后,抿了嘴,跟着笑起来。 看小家伙情绪已经平复,江宛便不再抱着圆哥儿,把他放在了床上,她对王虎道:“这本是你们两个孩子间的事,你与圆哥儿赔个不是,他谅解了你,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圆哥儿扯了扯江宛的袖子:“娘亲,我要下去。”他的声音有点哑,像吸饱了泪水似的,颤颤的。 江宛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抱到地上。 圆哥儿下了地,却有些犹豫不决,又抬眼看向了江宛。 江宛不清楚圆哥儿想做什么,只好对他笑了一笑。 圆哥儿却从那笑里得到了勇气一般,挺了挺小胸脯,雄赳赳气昂昂,朝着半跪在地上的王虎走去。 说起来,那王虎也很有意思,方才江宛一直在观察他,见他跪得不情不愿,眼角眉梢很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傲气,不像是普通护卫,倒像是个世家公子。 这番气度与站在他边上的魏蔺有些像,不过魏蔺的傲气已经尽数内敛,面上总是一派春风拂面的微笑,而王虎则不同,大约是年纪还小的缘故。 江宛心中浮起淡淡疑虑,却见圆哥已经站在王虎面前了,还伸手了,该不会是要打王虎。 江宛提着心,却见圆哥儿胖乎乎的小手搭在了王虎胳膊上:“你起来。” 王虎本要顺势站起来,却不知想到什么,没动,看向身边的魏蔺。 魏蔺则看向江宛。 江宛点头:“圆哥儿要你起来,你就起来。” 见江宛露出肯定的表情,圆哥儿抿嘴笑起来,又做出大人模样道:“这次我也有错,不全怪你,我不罚你。” 王虎却还是没动,又道:“小少爷不罚我,我怕魏大人还会罚我。” 圆哥儿就往边上跨了一步,仰着头对魏蔺道:“大人也不要罚小虎哥哥。” 他刚哭过,眼睛还湿漉漉的,这样渴盼地看过来,怕是没人能拒绝。 魏蔺蹲下,与他平视:“按理说,我应该听圆哥儿的,可是我让他照顾你,他却没有照顾好,本来就是要罚的。” 圆哥儿困惑地咬住手指,歪着头看他,显然是不太同意。 魏蔺看了江宛一眼,见这位夫人眼神轻松,倒是看戏看得舒坦。 “只是可以罚的少一点,”魏蔺一副商量的口气,“圆哥儿觉得罚多少合适?十棍还是二十棍?” 这原本不是可以交给一个小孩子来决定的,只是魏蔺见圆哥儿是个宽容大方的孩子,心里很是喜欢,又有前头江宛一番“我都听圆哥儿”的姿态,他便顺势而为,也让圆哥儿决定,反正不过就是孩子间闹了别扭。 他想得多了一些,圆哥儿也在认认真真地考虑着这个问题。 “那就……”圆哥儿有些迟疑地开口,他举起一根手指头,“打一棍好不好?” “噗嗤。”桃枝憋不住笑出了声。 梨枝也用帕子掩了唇,又推了桃枝一把。 连王虎都笑了起来。 圆哥儿环顾四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笑了,觉得自己大概做错了什么事,便有些害羞地盯着地看。 江宛正要开口,却听魏蔺抢在她前面道: “这也不是不可以,但你为什么打一棍?” “你说……非罚不可……”圆哥儿期期艾艾地抬头看了魏蔺一眼,又低头看向脚尖,“难道还可以打……半棍吗?” 这下,屋子里的笑声便更大了,凝肃的气氛为之一散。 江宛笑眯眯地说道:“圆哥儿,到娘亲这里来。” 圆哥儿便低着头,一溜小跑,冲进了江宛怀里。 “那就如圆哥儿所言,打上一棍。”江宛抚着圆哥儿的头,笑意温和道。 魏蔺自然没有二话。 只是,他带着王虎出去时,却莫名回头望了一眼,又若有所思地收回了目光。 第6章 汴京 江宛搂着圆哥儿,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梨枝小心翼翼地端了杯水给她:“夫人,喝点茶水润润口。” 江宛才回过神,接过茶盏。 喝了半盏水,江宛舒了口气,把圆哥儿交给桃枝带出去。 见圆哥儿走远了,她才问梨枝:“圆哥儿一直有吃手指的习惯吗?” 梨枝道:“是有的,不过夫人从前说不打紧,大了便会改,所以……” “我知道了,但我如今却觉得他该快些改才好。”江宛有些忧虑。 但她担心的却不光是吃手指的事,这个孩子很奇怪,明明是宋吟的独子,却被养成了这样懦弱的心性,似乎跟母亲也不算很亲近,这很显然是不正常的。 恐怕背后也有隐情。 宋夫人的过去像一团雾,江宛什么也看不清,能看到的不过是外人也能看到的一层表象,越想越觉得前路危机四伏。 江宛:“我听桃枝说,这去京城似乎要给圆哥儿开蒙了。” “是。出来前老太爷特意交代了要给圆哥儿开蒙,叫夫人务必办妥了这件事。” “这意思是要请我祖父给圆哥儿开蒙?” 梨枝一笑:“不过江老太爷毕竟是大儒,若是给圆哥儿开蒙,怕是杀鸡用了牛刀。” 分明是不太情愿的意思,这话不像是梨枝会说的。 江宛盯着梨枝的表情:“这话是我说的。 “夫人记得?” 江宛暗道果然,这位宋夫人竟然连给自己的儿子启蒙都不愿意麻烦祖父。 她心里想着,嘴上也说了出来:“竟不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梨枝忙道:“夫人何出此言!” 江宛对她摆摆手:“我只是觉得从前对圆哥儿似乎太不上心了。” “夫人是圆哥儿的母亲,自然是事事都为了他好的。”梨枝委婉道,算是承认了江宛从前对圆哥儿却是不太关心。 江宛微微摇头,她刚死了个丈夫,自己也有杀身之祸,又听桃枝话里话外的意思,宋家人都不太待见她们母子,若她真的倒霉被人杀了,圆哥儿最好还是托付给娘家人,只是她娘家也确然没什么人了,只一个祖父,一个幼弟。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太远了,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反正儿子肯定是要好好教的,跟娘家人也要打好关系,总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江宛眉宇间浮现出坚毅之色:“从今以后,我就不会那样了,无论是圆哥儿,还是你和桃枝,我会尽力叫你们都过上高高兴兴的好日子的。” 梨枝自然不会扫她的兴,在原地屈膝行礼:“借夫人吉言了,怕是咱们小少爷真能挣个状元回来。” 第二日,江宛又随着护卫启程,之后一路到汴京,一共花了四天,再没遇到什么伏击。 江宛头上的伤似乎仅仅是简单的撞伤,越来越没什么感觉,到汴京的前一天,梨枝就帮她拆了绷带。 这几天里,她只有有空就和梨枝还有桃枝聊天,什么都谈一点,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多是梨枝和桃枝在回答她的问题,有时,她也会说说自己对京城生活的规划。 比如,江宛会和婢女们讨论圆哥儿该怎么开蒙,京中的宋宅离她祖父家近不近,若是去祖父那里启蒙,要不要安排马车,马车里又该准备什么样的点心。 她们通过这种方式来消解对未知新生活的忐忑与不安,好像一切都会顺利按照她们的预想发展。 而越是和梨枝她们交谈,江宛就越觉得,宋家的男主人对她们来说似乎只是一个符号。宋吟死了,虽然她们还有圆哥儿都穿了孝服,却都不大在乎这个人,言谈中也很少有提及他的地方。 不过死者已矣,再去追究也没有意义。 江宛打起精神,准备认真经营在京城的日子,当然了,一切安稳都有前提,就是她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追杀,然后解决这个隐患。 …… 马车停在汴京城外,魏蔺下了马,走到江宛的马车边。 车夫便小声提醒了一句。 梨枝撩开帘子,露出江宛犹带着笑意的脸孔。 她的视线在魏蔺身上停顿一瞬,很快便移到了高高的城墙上。 “这就是汴京啊。”她不由感叹道。 魏蔺:“夫人是重回故里了。” “魏大人忘了吗?我早已忘却前事,如今哪里都是第一次到。”江宛语气冷淡,又问,“魏大人这是要与我分道扬镳了吗?” “其余人马仍会护送夫人回府,”魏蔺垂下眼,“我则要先行一步,去向陛下复命。” 江宛正要说一两句客气话。 却见魏蔺猛地扬起脸,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来:“故特来向夫人道别。” 江宛呼吸一窒。 魏蔺这样俊朗的青年,直直地对着人笑时,那威力譬如临空而来的一支箭,陡然射进人心里,叫人不能不动容,一时间,似乎连天光都亮了许多。 江宛也对他笑起来:“愿君珍重。” 魏蔺对她拱手:“珍重。” 语毕,魏蔺转身上马。 江宛目送他打马驰去:“回府。” “是。”梨枝才把帘子放下。 从城门进去,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就到了宋吟在京城置下的三进宅子处。 马车从正门驶入内宅,那群护卫则留在门口,目送着江宛进去,大门关上,才列队离开。 江宛由梨枝服侍着下了马车,圆哥儿一路睡得正香,由桃枝抱着。 四人一行,朝着正房走去。 江宛忽然道:“那两个姨娘,是绣姨娘生了女儿,还是晴姨娘生了女儿?” 这个节骨眼上,她忽然就忘了。 梨枝神色不动,低声提醒道:“晴姨娘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并无所出。” 这是又点了一句二人的身份,绣姨娘是宋吟的同僚送的,而晴姨娘则是江宛的陪嫁丫头。 江宛点了点头,挺直了腰背,不再要梨枝扶着,大步朝前走去。 一路上处处缟素,尽管宋吟灵柩已经被运回池州老家,但依旧布置得很隆重。 远远便见两个素衣女子立在正房外,头上俱带着朵白绒花,一个双目通红,娇娇怯怯,回避着江宛的视线,一个则胆子大些,对江宛露出个有些讨好的笑脸。 江宛没想到会得到妾室的笑脸,略有些惊讶,于是也回了个淡淡的笑。 那姨娘得了江宛的好脸色,忽然上前一步,道:“奴婢扶夫人进去。” 此言一出,江宛倒是有些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桃枝就要呵斥那姨娘不懂规矩,却被退后一步的梨枝拦住了。 梨枝对她摇摇头,又低头看了看抱在披风里睡着的圆哥儿。 桃枝心领神会,把怒火强压了回去,心里却有些不甘愿。 却见江宛抬手,没看那姨娘一眼,只等着那姨娘弯腰来扶,才把手搭住那姨娘手上。 桃枝心里才好受了些。 一路进了偏厅,江宛在主位坐下,那殷勤的姨娘立刻跪下,当即磕了三个头,朗声道:“拜见夫人。” 另外一个自然慌了,忙跟着跪下,膝盖在青石地上磕出响声来,也跟着怯怯地说了声:“拜见夫人。” 江宛不动声色,只问:“蜻姐儿呢?怎么没见?” 便听那个胆子大些的说:“小姐有些伤风,正喝着药,怕过了病气给少爷,故没有抱上来。” 江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绣姨娘真是伶牙俐齿啊。” 她早就猜出了两位妾室的身份,问一句蜻姐儿,不过想是做个确认,这样看来,这个眉眼艳丽,身材丰腴的泼辣女子,便是外头送进来的绣姨娘了。 第8章 管家 江宛要问梨枝正房的人员情况,倒也没有避开圆哥儿,只让他在边上玩珠串。 梨枝想了想,道:“这倒还看不出来,但是春鸢和夏珠里,倒是春鸢更有心计一些。” “这话怎么说?” 主仆二人正要说些私房话,却听见门外有小丫鬟喊着:“梨枝姐姐。” 梨枝便出去看了一眼,回转时神情有点严肃:“夫人,说是管家来了。” “他倒挑的好时候,”江宛微微眯起眼,“叫桃枝歇一歇,就那么点东西,支使着搬过来搬过去的,别折腾那俩丫头了。” 梨枝称是,又问:“我远远看了一眼,管家正侯在垂花门那头,似乎带了两个小厮,正捧着大摞的册子,想来是账本。” “你怎么想?”江宛问。 “虽是夫人一到,便要交上账本,看着倒是殷勤,只是到底是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若他要动手脚……” 江宛摇头:“还是先见见人。” 梨枝亲自把人引了进来,还是进了偏厅。 江宛让桃枝进去看着圆哥儿,自己带着梨枝,坐在了主位上。 齐管家约莫四十几岁,蓄着短须,身材微胖,看起来是个和气人,甫一站定,便对着江宛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腰弯到了极限,姿态摆得很低。 “起,”江宛笑道,“不知管家前来所谓何事。” “三爷去得突然,”齐管家声音中隐隐透着丝沉痛,“小的一时六神无主,本想关了铺子,可想着夫人若到了,恐有别的安排,便照常开着,只等夫人来处置。” “自然该开着,府里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呢,”江宛虽说着俏皮话,语气却有些凉,“不知管家带来的这些册子都是做什么用的?” “都是府里的近两年的庶务账本,交给夫人一览。” 江宛示意梨枝接了账簿,叹道:“三爷在时,待齐管家不可谓是不信任,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依着他留下的章程办事,不过,家里在京城的铺子听说也是你管着的,来之前二嫂嫂特意点了我,说是京城交去的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江宛自然不会记得什么二夫人,这是现编出来诓人的。 管家闻弦知雅意:“夫人若是想看公中铺子的账本,小的立马遣人送来,只是二太太所言却有偏颇,生意上总是有盈有亏的。” “你说的有理,”江宛听完他的话,略一点头,“除了公账上,我倒听说三爷私产也颇丰,便将私产账本一并送来。” “是。”管家面上还是一派恭敬。 说要公账时,管家泰然自若,说要私账时,也很镇定,的确像个问心无愧的忠厚人。 江宛心里盘算着,面上却不露,说了两句勉励的话,便端茶送客。 今日应付了这么多人,她委实觉得疲惫了,一想到未来还要源源不断地应付各种人,更是头疼。 一头疼,她就想起自己的头原是伤过的,眼下虽好了,但又多了一条“看见人就烦”的病症,很该养养。 梨枝将账本搬进了早前辟出的小书房里,回过身,见江宛满脸倦色,不由道:“夫人去歇一会儿。” “我想着,是否该回趟娘家。”江宛道。 梨枝道:“夫人还有孝在身,怎么好上门呢,早日养好身子才好叫江老太爷高兴。” 江宛一听,也很有道理,便起身进了里间。 圆哥儿睡得四仰八叉的,桃枝正往帐子上挂香囊。 床帐是素色的,香囊也是素色的,一片如云雾般的惨淡颜色中,桃枝露出半张白嫩的脸来,弯起的唇角红艳艳的,眉眼虽不十分出色,却有一段天然的纯真风情。 江宛生平尤其爱看美人,来了大梁后,因为各种麻烦接踵而至,已然很久没有心无旁骛地欣赏过美人美景了,一时大憾。 但脸上却随着桃枝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 江宛压低了声音:“这是挂什么呢?” “香囊,”桃枝笑着转头,轻声道,“春日里总有些小虫乱飞,奴婢放了驱虫的草药,但香味却不难闻呢。” 江宛对她笑了笑,自脱鞋上床。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放下了床帐,轻手轻脚地向外去了。 圆哥儿迷迷糊糊地偎进她怀里,咕哝了几句谁也没听清的话,便沉沉睡去。 江宛看着圆哥儿睡得红润的脸颊,低头亲了一口,默默想着,从此便是咱娘俩相依为命了。 …… 院子里,梨枝对桃枝道:“我总觉得晴姨娘不大对劲……” 桃枝皱了皱鼻子:“难道绣姨娘很对劲吗?” 梨枝笑着点了点桃枝的脑门儿:“就你对劲。” 她们俩看着完全陌生的院子景致,挽着手站着,不约而同地叹了声气。 “绣姨娘若能安安生生走了倒也不提,偏那个晴姨娘,一看就是个狐媚子,还怀了孩子,将来不定搅和起多大的风浪!”桃枝没好气道。 “她毕竟是姨娘,你就少说两句。” “我是替夫人着急,我总觉得这府里就没几个人是好的,就那个春鸢夏珠,春鸢倒罢了,低眉顺眼的,那个夏珠可气人了,我不过让她把妆台搬到桌上去,她便推说自己没力气,不肯搬,后来还不是来来回回扛了十几次,我瞧着她健步如飞,偏要学晴姨娘那副病歪歪的模样,也不看看自己的胳膊有多粗!” 梨枝听得笑起来:“你折腾她们做什么,这些下人说打发了也就打发了,一会儿等夫人睡醒了,你记得带人把碧纱橱收拾出来,夫人吩咐了,圆哥儿以后跟着她住。” “夫人吩咐的?”桃枝急起来,“什么时候吩咐的?那是圆哥儿住的地方,布置前我得先敲打敲打那两个丫头,尤其是夏珠!” “你别扯着喉咙喊了,还有那两个丫头,我看夫人的意思,留不留下还不一定,你别把人全得罪完了,到时候横生枝节。” “我才不给夫人添麻烦呢!”桃枝哼了一声,提着裙子跳下台阶,“我找她们去了。” 看着桃枝欢快的背影,梨枝不由跟上几步,喊道:“你别再欺负她们。” 喊出口了,才后知后觉地掩住嘴唇,梨枝懊恼地抬手捶了一下头,怎么竟忘记了夫人还在午睡,也和桃枝似的没规矩起来。 她匆匆进了屋里,守在外间,仔细地听着里间的动静。 确认没有把两个主子吵醒,梨枝才算松了口气,她搬了个小杌子守在里间门外,撑着头,也打了个盹。 半梦半醒间,忽听见一声极轻微的动静。 梨枝骤然睁开眼,小心地推开隔扇门,只见圆哥儿正坐在床上一脸懵懂地含着大拇指。 梨枝会心一笑,忙上前抱了他。 窗外一树桃花开得烂漫,粉蝶随着风落在花瓣上,停留一瞬后,便又飞往其他地方。 两个姨娘所住的西跨院里有一丛很香的玉兰,正开得极馥郁。 从窗口看进去,可见一个娇媚丰满的美人正高高兴兴地打着包袱。 可另一个窗口的美人却正暗自垂泪,素白的指尖将一朵大红色的牡丹一下下掐烂,红色的汁液点点染红了她的白裙子。 第9章 春鸢 江宛到暮色四合时分,才悠悠转醒。 睡了一觉后,反而觉得更累了。 她自己下床穿了鞋,推门出去,见圆哥儿正坐在榻上咂嘴儿,桃枝正端着碗粥喂他。 江宛笑起来:“吃什么呢?” 圆哥儿大声喊道:“娘亲!” “圆哥儿吃什么呢?”江宛也坐在榻上。 圆哥儿便认认真真说起来。 梨枝笑着听了一会儿,又对桃枝点了点头,退出去传膳。 走了两步,梨枝回望正房,听着飘出来的欢声笑语,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 梨枝不放心让这院子里的小丫头去提膳,便只能自己一趟趟跑,路上却被人叫住了。 “梨枝姐姐。”原本在正房伺候的大丫鬟春鸢迎了上来,“姐姐这是要去厨下。” 梨枝有些惊讶,却也没否认。 春鸢却有些没眼色地贴上了她:“我陪姐姐一道去。” “不用了……”梨枝正要拒绝。 春鸢却打断她:“厨下那个张婆子是惯会钻营的,夫人中午那一顿她是没得到消息,晚上这一顿却是一定八大碟四小碟的,姐姐一个人怎么拿得动呢。” 听了这话,梨枝倒真有些惊讶,不过她却不接招:“东西多了,自有厨下的婆子帮我拿过来,还是不劳烦妹妹了。” “怎么敢当姐姐一句劳烦,只是若真用了厨房的人,岂不遂了那张婆子的意,叫她在夫人面前有了露脸的机会。” 梨枝便没再劝春鸢回去:“妹妹倒是对这府里的人事很熟,头头是道的。” 春鸢自然谦逊了几句。 到了膳房,那婆子果然准备了许多,硬是装了四个大食盒,一见梨枝,便吆喝着其余仆妇,提了食盒便要走。 梨枝道:“都先别忙。” “姑娘,这饭菜可得紧着送去,免得凉了。”一婆子道。 “是啊,放的时辰越久,风味便越是不好。”另一个婆子道。 果然如春鸢所言。 梨枝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只道:“开了盖子,都给我看一眼。” 婆子们面面相觑,等个头上插着银簪子的婆子咳了一声,才各自松了手。 春鸢亲自去掀了盖子,便听梨枝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挑挑拣拣,只要了两样粥,四五样小菜各拨了一些,刚刚够一个食盒。 那主管婆子刚要说话,梨枝便笑吟吟道:“夫人用这些便够了,其余的众位妈妈分了。” 语毕,领着春鸢转身便走。 一路上,春鸢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再开口,临到正房门口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对梨枝道:“我有一事,想请姐姐帮忙。” “妹妹说就是了。”梨枝笑道。 “我想见见夫人,我虽然不比姐姐能干,可这府里的人头却熟悉。”春鸢边说,边看着梨枝的脸色。 梨枝笑意不变:“妹妹有这个心当然是好的,只是我还要去请示夫人,这样,晚膳后我就与夫人提。” “多谢姐姐。”春鸢一改刚才的沉默,眉眼飞扬起来。她本就生得有几分英气,笑起来的模样别有一股飒爽的美。 梨枝暗暗观察她,只觉得她目光清明,心地应当不坏,的确像个可用之人。 夫人到底初来乍到,在这宅子里也没有根基,有个春鸢帮忙,到底能轻松一些。 梨枝抱着这样的心思,晚膳后,便立刻跟江宛提了。 江宛则答应了见春鸢一面:“她既然有这个心,我见见就是了。” 梨枝就担心桃枝尥蹶子,毕竟她对这两个宋吟留下来的丫头,从来是横眉冷对的。 一转头,却见桃枝满眼孺慕地看着江宛,甚至附和:“见见也好。” 合着这就是个夫人的应声虫,没半点自己的主张。 梨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桃枝这样呆,可不得再找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春鸢这个节骨眼儿上撞进来,怕是真能留下来。 梨枝没磨蹭,立刻便去叫了春鸢。 春鸢也没耽误,一见梨枝便心领神会地跟了上去。 春鸢进了屋,话还没说就给江宛行了个大礼。 江宛受了礼,叫人给她搬了个小杌子坐着。 桃枝抱着圆哥儿避去里间,梨枝则站在江宛身边伺候。 春鸢侧着身子坐在小杌子上,没敢坐实,抬头偷偷看了眼江宛。 夫人正在挑扇子,微微低着头,发丝向后拢着攒了个髻,乌油油的发间斜斜插了根色泽厚重的木簪子,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眉若远山,浓密似羽扇的睫毛垂着,眼尾微微上挑,眼睛生得漂亮,鼻子高挺秀气,唇不点而朱,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毕竟是大病初愈,但她身上那股沉静脱俗的气质,已然叫人见之难忘。 “听说你有事情要告诉我。”江宛道。 这声音也如昆山玉碎,极为动听。春鸢想着,便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奴婢对夫人必定知无不言,只是府中人口繁杂,一时,奴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若夫人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便是。” “那就说说两位姨娘。”江宛语气温和。 春鸢垂下眼,口齿清晰道:“绣姨娘是三年前进来的,也就是承平元年十月进的府,因奴婢是被买来服侍绣姨娘的,所以记得很清楚,绣姨娘进府没多久就怀上了身孕,奴婢就在身边伺候,后来晴姨娘就被送了过来。” 春鸢顿了顿,才继续向下说:“晴姨娘来了后,与绣姨娘的处得并不好,二人常常口角,奴婢因在绣姨娘身边伺候,所以知道一些,绣姨娘生产后,倒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不过原先在正房伺候的冬云被人撞破了丑事,两位姨娘就都荐了心腹去争正房一等丫鬟的位置,结果大人两不相帮,就阴差阳错点了奴婢。” 江宛比对着几个团扇上的花纹,随口问了句:“然后呢?” “进了正房以后,两位姨娘都争相笼络奴婢,绣姨娘许银子,晴姨娘则许前程,说只要奴婢助她,便叫奴婢也得一个姨娘之位。” “你先别忙往下说,让我猜猜,你这样聪明,自然是谁都没有帮。” “夫人却说错了,奴婢帮过晴姨娘几回。” “哦?”江宛倒有了几分兴趣,“是因为你想做姨娘?” “不,因为奴婢知道晴姨娘能赢,她也确实赢了,绣姨娘连女儿都没有保住,大小姐被抱进晴姨娘屋里教养了。” 江宛选出一把画着竹子的绡纱团扇,将其放到一边,其余的则叠在一起,交给了梨枝。 “可是我见绣姨娘并不像是个输家,日子竟像是滋润得很。” “那是因为绣姨娘只求自保,她对府里的事是从不上心的,满府上下,在她眼里的只有晴姨娘一人。” 这是在说,绣姨娘既不在乎亲生女儿,也不在乎宋吟的宠爱,一门心思只想保住自己的好日子。 江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怎么想到向我投诚?晴姨娘肚子里可还有一个呢,万一是个男胎,这往后谁当家,可还不好说。” 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瞥了春鸢一眼:“难道这一回,你不觉得晴姨娘有胜算了?” 第10章 投靠 “陛下封了夫人一等诰命,晴姨娘又能有什么胜算。”春鸢答道。 江宛一惊,她虽知道自己将来能有个诰命,但是明旨还没下来,所以猜测不过给她越个三级,宋吟不过是翰林院小小的从八品校书郎,所以她原来猜测皇帝至多也就给她一个五品令人的诰命。 怎么可能给她越到一品国夫人那一级? 这又是哪里传出来的闲话? 江宛一时也顾不上家里这点事儿了,忙问春鸢道:“这一等诰命的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春鸢一愣,旋即笑道:“京里都传遍了,说是陛下亲口说的,要给夫人一个一等诰命,叫别人不敢欺负夫人。” 你们汴京怎么这么多碎嘴子…… 江宛无奈扶额:“这没凭没据的话怎么能传遍呢?” 不过也好,名头越响亮,越是有人知道她,那些杀手就算想杀她,也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这事儿还是等圣旨下来再说。”江宛道,并未对春鸢刚才说的话做出评价。 这是春鸢早料到的,要夫人接纳,仅靠这些能打听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够,她也没打算过靠两句闲话赢得江宛的信任。 “奴婢倒另一事想说,”春鸢没卖关子,“今日我去送饭回来,经过垂花门时,看见了大管家,大管家姓齐,是少爷进了翰林院以后雇来的,府里原来还有一个二管家,是宋家的家生子,也是大人的奶公,管着公帐那一摊,不过二管家去年过世了。” 这倒有些意思,按理说齐管家算是个外人,怎么宋吟敢让他管自己的私账,反倒让关系亲近的奶公去管公账。 “说下去。” “因不曾分家,宋家京城的生意便都由大人统管,半年往池州老家送一回帐,这都是二管家管着的。三爷自己的私房也很有几间好铺子,这些还有府里的人情往来都是齐管家管着的。可二管家死后,公账便也由齐管家接手了。” “这么说,齐管家倒是在府里一手遮天了。”江宛道。 “齐管家处事上八面玲珑,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几个铺子交到他手上后,一年比一年红火,是极得三爷信任的。” “你怎么知道铺子一年比一年红火?”江宛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春鸢。 春鸢也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跪在地上:“奴婢蒙三爷不弃,曾帮着大掌柜清过几回帐,所以对盈利几何,乃至于铺子里掌柜伙计的脾气秉性都知道一些。” “春鸢姑娘知道的这么多,竟然仅是清过几回帐吗?”江宛正色道。 又在心中暗暗想,这丫头东拉西扯了半天,总算是要进正题了。 “奴婢虽是在正房伺候,平日里却也在三爷的书房里伺候笔墨,三爷爱被看添香的风雅,所以不爱用小厮,故而帮三爷看过不少账册。” 这么说来,她是内院也清楚,外院也明白,若是真的用起来,自然事倍功倍。 尤其是私账那几句话,岂不是专为了江宛这颗慈母心,毕竟公中的财产到底不是三房的,宋吟的私房才是圆哥儿将来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一个亲自经手过的,自然能保江宛母子不被外头那些管事掌柜蒙骗。 攻其必救,这个丫头委实聪明。 这才是她的投名状呢。 之前的那些姨娘间的话,怕也是为了试探江宛的为人处事,若是个不能容人的,自然也不会容忍一个知道这么多秘事的丫鬟,那么春鸢或许又有另一番说辞了。 江宛面上依旧平静:“你的话我已经听明白了,听说你的针线活不错,这两天就麻烦你给圆哥儿做些袜子。” “夫人垂问一遭,是奴婢之幸,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春鸢没得江宛的准话,依旧很沉得住气,从地上起来,行了个礼后,才退着出去了。 江宛则将余下的团扇都交给了梨枝,自己拿了绣竹子的那一把,扇起风来。 梨枝收好了扇子,又回转:“奴婢帮夫人打扇。” 江宛摇头:“你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她没必要撒谎,是不是在书房伺候过,是不是曾过手账目,这些话都可以找人打听,互相印证。” “咱们如今对着府里是一无所知,许多事都要慢慢来,有了她,会轻松许多,”江宛怔怔停了扇子,“只是,她投诚得也太快了,不用再观望观望吗?” “夫人看她动辄说什么一品诰命,想来是看得清情形的,其实夫人就算没有诰命,也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处置她一个丫头还不是抬抬手的事。”梨枝上前,自然地接过江宛手里的扇子,为她打起扇来,“她要依附夫人,才是理所应当。” “你倒看得明白。”江宛握了握空空的手,正疑惑扇子去了哪里,转头看见正打扇的梨枝。 梨枝抿嘴一笑:“夫人都把圆哥儿的贴身衣物交给她了,岂不早就看明白了?” 江宛睨她一眼,算是默认,然后露出个疲惫的笑容来,叹道:“这一天也太长了。” 她去洗漱休息不提。 梨枝服侍她躺下后,便回了屋。 不多会儿,本该给圆哥儿守夜的桃枝也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白日里见圆哥儿的一件小衣撕了个口子,便想给补一补,却不知道放在何处了。”桃枝道。 “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当心夫人不要你了,另择了那伶俐的去。” “夫人才不会。”桃枝在簸箩里翻找一通,又说,“姐姐,你不觉得夫人近来和气了许多吗?” “要我说,分明与从前是判若两人了。” “想必是日子有了盼头,又将池州那些不好的事全忘记了,老夫人那个人最喜欢磋磨人了,夫人在她跟前一站便是一天,连口水都不让喝。” 若是从前,梨枝必不让桃枝说主子是非,只是刚到京城,她心中也有百般情绪,又是深夜,便忍不住点头低声附和:“可不是么,夫人如今活泼起来了,总之是好事。” 桃枝立刻将找不到小衣的烦恼忘却了,在昏暗的烛光下,她满眼含笑:“没错,就是好事。” 次日清晨,梨枝刚开了门,便见春鸢笑吟吟侯在廊下。 春鸢见了她便是三分笑:“梨枝姐姐。” “妹妹起得倒早。” 梨枝掸了掸裙子,往正房走去。 春鸢跟上她:“我昨夜无事,便帮少爷做了双袜子,但总担心着会否不合脚,想请姐姐看看。” 说着,她拿出了一双小袜子。 梨枝正要接过,却见有个提着裙子的小丫头行动慌张地跑了来。 她动作一顿,春鸢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眼看见那个小丫头,便把袜子往袖袋里一塞,上前呵斥道:“桂圆!你慌慌张张,做什么去!” 她柳眉一竖,面含怒容,真真是很有威严。 梨枝被她这变脸的本事惊住了,慢了一拍,才想起自己才是正房的大丫鬟,于是也往前走了几步,皱着眉,对愣在原地的小丫头道:“你过来说。” 春鸢见梨枝愿意出面,自己便退了一步。 桂圆约莫十二三岁,一张小圆脸和桃枝有些像。 梨枝犹豫了一瞬,还是放缓了语气:“就算天塌下来了,行动间也还是要有规矩,你别急,慢慢说。” 桂圆喘着粗气:“门房说,大门口来了好些骑着高头大马的人……” 第11章 护卫 “不知道做什么的,有个极俊俏的公子领着队,简直不似凡人……”桂圆比比划划的,“起码有二三十人呢,还有人坐在马上啃烧饼,可能是没吃早饭就来了。” 听了这个描述,春鸢一头雾水,梨枝却摸到了点边。 怕不是魏大人又来了! 还以为从此以后都见不到了,没想到他竟然又来了。 莫非是来找夫人的? 刚说完小丫头没规矩,梨枝自己竟然也提着裙子朝垂花门跑去。 桂圆疑惑道:“梨枝姐姐的脸怎么那么红……” 春鸢正要说她,一转头看着梨枝发足狂奔的背影,还是咽回话头,跟了上去。 她们三个一路跑到垂花门处,再往外就是外院,她们按理说是不能去的。 梨枝跑了几步,也冷静下来,只是脸上红晕未褪。 “我得先去告诉夫人。” 春鸢迟了几步赶到,正听见梨枝嘟囔着这句话,难得见这位板板正正的梨枝姑娘失态,春鸢心里反倒对她有了两分亲近之意:“你去,这里我守着,有了消息便立刻叫桂圆通知你。” 梨枝感激地对她点了点头,用正常的步速朝内院走去。 正房里,江宛刚刚睡醒,正由桃枝服侍着洗漱。 梨枝走到门外,听见房内传来桃枝傻乎乎的笑声,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便推开门走进去。 “夫人。”她喊了一声。 江宛面有笑影,转头对桃枝道:“你这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梨枝陪着笑了一声,又道:“门口来了许多人。” 江宛问:“什么人?” 梨枝一愣,是啊,什么人呢,她怎么忘了问那个传话的桂圆。 “是……”梨枝张了张嘴,终是有些难堪地低了头,“奴婢没问。” 江宛本觉得没什么,刚才没问,现在去问不就行了,却见梨枝满脸愧色,一时有些茫然。 “没问就没问,那些人反正也不会跑了。”江宛笑着安慰她。 又在心里感叹,梨枝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桃枝没发觉梨枝的异样,笑呵呵地附和:“夫人说得有道理。” 梨枝才强笑道:“奴婢这就去问,只是听话音,有些像护送咱们回京的魏大人和护卫们。” “你先别忙。”江宛沉吟片刻,“家里正有丧事,应该没人上门,倒真的很该是魏大人,若你问清了是他,便请他去外院书房稍候,不是他,也请领头的去外院书房等我,我稍后就到。” 梨枝听得很认真,然后点了点头,带着几分坚定道:“奴婢明白了。” 见梨枝走了,桃枝有些狐疑地问:“梨枝怎么怪怪的。” “她啊……”江宛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字,却没有说下去,而是看着桃枝道,“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年方十六的桃枝不明所以:“夫人拿哄圆哥儿的话哄我呢!”一副很不好骗的样子。 江宛大笑起来。 梨枝前前后后又跑了一会,教了门房如何说话,好赖是把魏蔺请进了外书房里坐着。 其实平日里宋吟若遇到有人上门,也就是这么招待的,不过现下府里只有夫人一个女流之辈,还是寡妇,来的又是些凶神恶煞的大男人,门房闹不准该不该往里请,才没敢吭声。 江宛简单地梳了个头就出了门,留着桃枝看着圆哥儿,带着梨枝向外走去。 春鸢正在外书房伺候茶水,端着个托盘站在书房外,一见江宛便迎了上去,蹲了蹲算行了礼,小声道:“已上了茶,屋里只有那个领头的大人,门房谨慎,因传的话是只让那位大人进来,就拦了其他人,只放了那大人进来。” 江宛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 梨枝推开门,江宛连忙弯起嘴角,露出个笑脸,待看清屋内来人后,她脸上僵硬的假笑,瞬间便变作了真心实意的笑。 魏大人真是不辜负他那张俊俏脸蛋,每次出现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叫人单单是看着他,便觉得满面春风,神清气爽。 “魏大人安好。”江宛学着丫鬟们平日里行礼的样子,行了个福礼。 魏蔺侧身避过,又对江宛拱手施礼:“不敢当夫人的礼,魏蔺见过夫人。” 见过礼后,江宛坐上主位,春鸢给她上了一盏茶。 也不知道该寒暄些什么,江宛直接问道:“门房多有怠慢,望魏大人见谅,不知魏大人所为何来?” “奉陛下之命,给夫人送些护卫。”魏蔺放了茶盏道。 他目光清明,嗓音醇厚,说起来话来有一股天然的信服力,让人不自觉想跟着他点头。 江宛就连连点头。 直到春鸢隐蔽地掐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忙用手绢在眼角蘸了蘸,做出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陛下宅心仁厚,妾身真是不胜感激。” 大抵是戏过了些,魏大人明显地呆了一呆。 江宛咳了一声,抚了抚鬓角,面色一肃:“不知道大人还有没有别的事?” “明后日,为夫人封诰的旨意就会下来。”魏蔺道,“夫人记得准备香案供奉。” “是,多谢大人提醒。” 江宛对魏蔺笑了笑,又问:“大人是否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并无。”魏蔺道。 他话音未落,便见江宛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魏大人,陛下赐下护卫,妾身喜不自胜,但是这护卫既是御赐,有些话我却不得不问。” 魏蔺道:“夫人请问。” 他这么说的时候,的确是想让江宛畅所欲言的,只是后来,他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不知陛下赐了我几人?” “十六人,其中林赶虎和陈瑞是两个头头,夫人有事问他们即可。” “那工钱是由我出吗?” “我自会给他们补贴。” “有没有名册一类的,记录姓名年龄籍贯?” “我晚些时候整理了给夫人送来。”魏蔺道。 江宛笑道:“那岂不是太麻烦了。” 脸上可看不出半点麻烦人的自觉。魏蔺暗暗腹诽。 江宛又问:“我是出门必须要带护卫吗?” 魏蔺低头喝了口水,深吸一口气后,答:“最好带着……” 江宛:“带几个合适呢?” 魏蔺有些犹豫道:“四个?” 江宛:“那我还能自己采买护卫吗?” 魏蔺的表情透出股“这题我会答”的轻松感:“当然。” “那我能请他们教我买的护院功夫吗?” “这个……”魏蔺抬手擦了擦汗,他真做不了主。 不知多久后。 江宛喝完了第二碗茶:“最后一个问题,万一我看上了谁,我的意思是,替我身边的婢女看上了谁,能给他们做媒吗?” 魏蔺宛若灵魂出窍,说了今天的第二十遍:“请便。” 从宋府离开,回皇宫复命的路上,魏蔺一直恍恍惚惚的。 进了宫,陛下问他差事办得怎么样。 魏蔺面上就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表情。 皇上难得看他吃瘪,于是幸灾乐祸:“差事不顺利?” “不是,就是……” 皇上问:“就是什么?” “就是宋夫人问臣能不能给送去的侍卫做媒,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说了可以,”魏蔺抬头,充满求知欲地看着皇上,“陛下,您说行不行?” 第12章 哭闹 皇上一时无语:“她还问别的没有?” “问能不能把侍卫租给武馆,还问若是实在危急,能不能让侍卫扮成女的……”魏蔺又一次露出充满好奇的表情,“陛下,您说能不能?” 皇上:“……你退下。” 魏蔺才笑起来:“今儿,臣可是受了大罪了。” “她真这么问了?” “就像小时候张将军用没装箭头的箭练反应,十个兵士一齐射箭,挡了东边的一箭,便够不到西边的一箭,只能抱着头蹲下,而臣今日是脑子里想着一问,便顾不上她的另一问,只能连连说什么请便、自便,还有自然使得,”魏蔺叹道,“委实狼狈极了。” 承平帝大笑:“相平啊,狼狈这两字你有些年头没感觉到了。” 魏蔺苦笑着点头。 再说江宛,此时也是满脸苦笑。 她跟魏蔺明确护卫使用权责范围的那一个时辰里,那位怀了身孕的晴姨娘,竟然一声不吭地在正房门口站着等,活活站晕过去,把圆哥儿吓得哇哇大哭。 江宛是在圆哥儿的哭声里听桃枝说完全过程的,她手里搂着圆哥儿,本来想拍桌子,却腾不出手,于是这口气便憋着,没发出来。 好容易把圆哥儿哄开心了,她又去西跨院探晴姨娘。 路上,梨枝和她商定着去看望江老太爷的人选,江宛在孝中,不方便回娘家,但是回了京城,总要知会娘家一声,昨日是刚到,所以没顾上,今日不派人前往,却有些说不过去了。 江宛准备让梨枝走一趟,但是府里她能信任的只有梨枝和桃枝两人,梨枝走了,一旦有了急事,要用人时恐不方便,所以她想让春鸢走一趟,报些闲话给江老太爷听听。 商定了这件事,江宛才进了晴姨娘的屋子,梨枝则守在屋外。 晴姨娘歪在床上,小脸惨白,床边有一个丫头正拿着手绢儿凄凄惨惨地抹眼泪。 江宛一看这个情景,心中顿时泛起了负罪感,好似真的是自己故意把晴姨娘折腾成这样了。 而就在她一愣神的功夫,晴姨娘又从床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气若游丝道:“可晴没有亲自迎接,请夫人原谅。” 江宛叹为观止。 “把你主子扶起来。”江宛对那个还在哭的丫鬟说。 那丫鬟忙照做,硬是将晴姨娘搀了起来。 晴姨娘就靠在那瘦巴巴的丫鬟身上,丫鬟则紧紧搂着晴姨娘,两个人都脸煞白煞白的,恰似两朵在风中摇曳的小白花,风一吹就能倒。 晴姨娘还一个劲儿推那个丫鬟:“翠露,你快去伺候夫人。” 江宛大皱其眉,觉得晴姨娘这一出造作委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家里也没有男人,她闹腾给谁看呢? 江宛垂着眼,试探道:“晴姨娘的晨昏定省就免了,从此在屋里安心待产。” 江宛留心着晴姨娘的神情,见她面上忽然闪过一丝焦躁,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凄苦的神情。 “夫人这样体恤奴婢,可奴婢却是病体残躯,不好在府里碍着夫人的眼,再者说,小少爷还小,今日便被奴婢吓着了,若是将来有个好歹,奴婢是万死难辞其咎啊。”晴姨娘字字泣血。 短短一段话里,既提醒了江宛今日她昏倒在门口的晦气事儿,还提了圆哥儿,想必江宛再随便说一句什么,晴姨娘就能顺理成章地提出真正的目的了。 江宛本不想顺着她的意,但又很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于是附和道:“你这身子的确叫人担忧。” 她话音未落,那个叫翠露的丫鬟就跪下了:“姨娘身子虚,自三爷去后,又连日哭泣,再这么下去,别说孩子了,怕是连自己都保不住,夫人慈悲,救救姨娘。” 江宛挑眉:“你觉得怎么救合适?” 翠露表情一僵,旋即哭道:“姨娘留在府里,见了花花草草也要感触落泪,实在活不下去了。” 江宛点头:“你说得不错。” 翠露的表情又是一僵,偷偷抬眼看向正站得摇摇欲坠的晴姨娘:“奴婢……觉着……或许姨娘搬到庄子上去住一段日子,会好一些……” 原来是为了这个。 江宛点点头,然后转身便走,只留下一句:“好好养病。” 见她走得潇洒,屋里的一对主仆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翠露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晴姨娘扶到床上,忧心道:“怎么夫人竟然……” 晴姨娘面色阴沉地抚着肚子:“她竟然从头到尾都不接招,可见这心计又深了一层,不过这件事上,她一定会让我如愿的,如今不过是摆摆架子罢了,能把我送去庄子上,她做梦都能笑醒。” 未必…… 翠露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嘴上还是说:“姨娘定能得偿所愿。” 再说江宛回了正院后,桃枝正领着圆哥儿在院子里踢毽子。 圆哥儿一见她,就大声喊:“娘亲!” 然后朝着她飞奔过去,扑进她怀里。 江宛抽出手绢给他擦汗,笑眯眯地问:“圆哥儿学会踢毽子了吗?” 她余光却见身后站着个男人,江宛吓了一跳,才看清是魏蔺今天带来的护卫,再一细看,院子四个角上都站了人,防卫已经布置起来了。 “我已经能连着踢两下了,我踢给娘看!”圆哥儿高声道。 江宛自然笑着捧场。 拍着手,称赞了一会儿能连着踢两回毽子的圆哥儿,也就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圆哥儿已经四岁多了,他生日早,是正月初五生的,却还不会自己吃饭,顿顿都要桃枝喂。 江宛觉得不大像话,就不许桃枝喂,拿了木勺子让圆哥儿自己吃。 圆哥儿拿着勺子,手足无措地愣了片刻,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泪如雨下,整张脸上都糊满了泪水。 这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便成了江宛。 她看看圆哥儿,再看看站在一边的桃枝,再看看圆哥儿,憋出一句:“你别哭了,不过是拿勺子吃饭,很简单的。” 梨枝上来劝:“夫人,尽可以叫少爷慢慢学,今日就先算了。” 要是就这么算了,这小娃娃以后岂不觉得只要哭一哭,不管什么事都可以算了。 江宛犹豫一瞬,正要蹲下好好劝他:“圆哥儿,你听我说……” 却见圆哥儿忽然扔了勺子,把碗也推在了地上,哭得口齿不清,模糊的喊着:“不要……不要……” 江宛见他哭得越发来劲,简直莫名其妙,再看满地米粒汤水,也不废话了:“你不肯吃,就不要吃。” 她说着,绕过桌子,将哇哇大哭的圆哥儿抱下椅子:“你去踢毽子,去玩,今日这顿饭就免了。” 此话一出,整个正房里便只余了圆哥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张着手,含糊不清地喊着:“娘亲……” 江宛一见他哭得通红的脸,便有些心软,但她从没有过孩子,不知道现在是该不理他,还是该立刻安慰他,一时有些两难。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只听有人道:“是谁把我的圆哥儿弄哭了,快让外曾祖父看看。” 第13章 祖父 外曾祖父? 也就是我的祖父! 江宛一惊,有些慌乱起来,她根本没料到现在就要见娘家人,还以为打发人过去问一声就罢了。 念头刚起,那头便见一个身形高大,气度儒雅的老者跨进了屋内,一弯腰将圆哥儿抱了起来。 江宛后知后觉尴尬起来,忙道:“祖父,您怎么亲自来了。” 又招呼圆哥儿:“快叫外曾祖父好。” 江老太爷也朝着江宛伸手:“别忙别忙,快叫我看看咱们团姐儿瘦没瘦。” 眼前的老者清癯挺拔,目光中透着股千帆过尽的洞明,偏又显得极为温和。 莫名让江宛想到了自己的爷爷。 她强笑着,眼睛一眨,却落下一串泪来。 “怎么我们团姐儿的眼泪还是这么多?”江老太爷声音中亦透着一丝哽咽。 江宛忙低头擦了眼泪,又招呼江老太爷快坐。 梨枝和桃枝则收拾了满地狼藉。 一番忙乱后,总算各自坐定。 江老太爷搂着圆哥儿,轻轻摇晃着安慰他,偶尔低头不知道说什么悄悄话。 江宛怔怔捧着茶盏,望着他们祖孙俩。 团姐儿? 原来这个时空的江宛有个这样可爱的小名。 江宛眼眶发酸,可是她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爷爷了。 她正在出神,江老太爷忽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老爷子留着一把白透了的长胡子,看起来仙风道骨,被小外孙抓在手里的滋味却不好受。 “快快快……”老爷子喊着。 江宛连忙起身,一把握住圆哥儿作恶的手:“快松开。” 圆哥儿还有点怕她,立刻松了手,脸上也不见笑影了。 江老太爷见了圆哥儿,不知道多么喜欢,便数落起江宛来:“我竟不知道你的脾气这么大了,我们圆哥儿有什么错,他是喜欢外曾祖父的美髯,对不对啊,圆哥儿?” 圆哥儿含着大拇指,怯怯地点了点头。 江宛心头莫名就升起了一股烦躁,很想把他的手指头从他嘴里拔出来。 好歹是忍了,但她还是叫了桃枝:“先把小少爷抱下去。” 桃枝就上来抱走了圆哥儿。 梨枝上了茶,又退下去,春鸢是跟着江老太爷回来的,正侯在屋外,桃枝在里间哄圆哥儿。 如今这正房看着,人手还是少了一些。 “团姐儿,”江老太爷忽然开口,“你一切可好?” “好,就是……”随时可能被人杀死。 江宛回过神,笑道,“就是圆哥儿不大听话。” “孩子么,好好教就是了,你若不放心,把他送到我那里去。”江老太爷两眼放光,神情像极了看着鸡毛毽子流口水的圆哥儿。 “还是算了,他还要守孝呢,”江宛道,“不过倒是真的想请祖父给圆哥儿安排个开蒙的先生,学问倒在其次,人一定要温厚些。” “这个倒不难。”江老太爷沉吟片刻,偏偏想了几个人选都觉得不好,便低头喝了口茶,又道,“明前龙井,不过是陈茶,口感差了一些。” 江宛也跟着喝了一口:“我可尝不出来。” “你这丫头从前不是最爱翻茶经吗?”江老太爷有些疑惑。 终于来了。 江宛深吸一口气:“其实我在来京城的路上,遇到了劫匪,然后摔下马车,头在石头上磕了一下,不知怎么的,从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起来了。” 江老太爷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此话怎讲,什么叫做记不起来了。” “就是说话做事的章法还在,但是从前学过的东西,还有发生过的事,都忘了。” “我明白了,”江老太爷长叹一声,“到底是团姐儿受委屈了。” 嗯?这跟她受委屈有什么关系? 江宛道:“其实并不怎么影响起居,而且这些天已经恢复了不少。” “还是要有人照顾你才好,先头那个宋吟……原是我看走了眼,是祖父对不起你。”江老太爷道。 “怎么能这么说,祖父,这不能怪……” “所以祖父又给你寻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江老太爷打断她的话,“姓沈,单名一个望字,表字是平侯,如今在国子监里上学,一表人才,满腹经纶,今年春闱定是能中的。” 江宛懵了,她隐约记得宋吟才死了两个月,老爷子竟这么着急地张罗着给她“续弦”了。 大抵是她的困惑和震惊太过于明显,江老太爷有些拿不准了。 “莫非你还准备为宋吟守着?”老爷子问得小心翼翼。 “那倒也不是,只是这也太快了,不是说按照惯例,得为他守一年吗?” “京城早没这规矩了,知道安阳大长公主吗?一共换了七个驸马,倒数第二个进门的时候,倒数第三个只死了七天,而且你猜怎么着,倒数第二个险些也死了,他在病中的时候,安阳大长公主怕连累自己一个克夫的名声,连夜把他休了,然后快马加鞭找了第七个驸马,专门挑的体格健硕的。” 江宛听得瞠目结舌,倒不是为了这个安阳大长公主,而是为了她眼前这个说起别家闲事来唾沫横飞的祖父。 按理说她祖父是天下儒生楷模,不应该这么喜欢传闲话才对啊。 江宛点头:“我明白了。” “你想明白就好,”江老太爷笑了,“你弟弟现在真是不成了,年纪轻轻就板着个脸,比我还要像老头,一点儿也不好玩。” 江宛捧着茶杯等老爷子的下文。 “所以我才指望你多多努力,生他七八个小娃娃,就跟圆哥儿似的,可不能学安哥儿,好在是他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否则怕是胡子留得已经比我长了……” 这老爷子,真是三句不离江宛他弟弟江辞。 江宛见梨枝的身影在门口走过,忙见缝插针地问:“祖父用过饭了吗?不若一起吃一些。” “不必了,我本与杨学士约了去钓鱼。”江老爷子说着站起来,“也该走了。” 江宛道:“不如再坐一会儿。” 江老爷子摇头:“走了,老杨还等着我呢。” “祖父,我送你出去。” “也好。”江老太爷道,“你还记得杨伯父吗?” 江宛摇头:“从前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 江老太爷一瞥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来:“那我给你仔细讲讲,杨柏源这个人有一条厉害,就是钓鱼,曾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就在汴渠南边那个酒铺子前蹲着,硬说自己能钓上来一尾蛟,最后活生生饿晕了,什么也没钓到,问起来,就说是那蛟给他托了梦,说过几年再来。” 江宛笑道:“那还真是怪傻的。” “他可是守嘉十八年的状元郎,当今的侍读学士。” 江宛却不以为然:“那就是书呆子。” “这个你日后来找我,我慢慢地细细地说给你听。”江老太爷脸上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江宛忍俊不禁。 她祖父这是终于逮到人能畅所欲言说八卦了。 这么看来,她这个孙女失忆了,兴许对老爷子来说,并不是件坏事。 第14章 轮番 江宛蓦地福至心灵:“您约着杨学士去钓鱼,该不会是看中那杨学士沉默寡言,能耐着性子听您说闲话。” 江老太爷对她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你个小丫头,净胡说。” “我可没胡说。”江宛大感冤枉。 “总之你记得多回家看我和安哥儿,天天来也无所谓。” “可我身上还有孝,按规矩不方便上门。” “这可是汴京,”江老太爷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百无禁忌的汴京。” 江宛想起那个有七个驸马的安阳大长公主,还是信了。 江老太爷:“这些年看你的来信,只觉得你字句中沉郁之气甚浓,如今忘却前尘,反倒又活泼起来,祖父心中很是宽慰。” 江宛一怔:“我原来是很活泼的吗?” 怎么桃枝提起从前来,不过是说夫人如何沉静木讷。 但江宛并不问。 一路将江老太爷送至垂花门,也该作别了。 老爷子说:“我同你提的那件事,你也要思量思量,沈平侯这孩子真的很不错,他常在悦来楼参加文会,你可以去看看。” 江宛点头应了,他才真的转身离开。 站在原地的江宛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忽然沉沉叹了声气。 她又站了一会儿才回转。 如今许多件事全赶在了一起,头一件就是圆哥儿的事,该挑个先生启蒙,第二件就是绣姨娘,得快点把她打发出去,第三件就是晴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但是比这三个人还要紧的,就是她现在真的很饿,今天中午那道碧叶羹她才尝了一口,就因江老爷子到访,被春鸢撤下去了。 梨枝早重新备了一桌,江宛埋头苦吃了一通,吃完后是未时整。 她先叫桃枝把圆哥儿抱了进来。 圆哥儿也被喂了一碗羹汤,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 江宛想抱他,圆哥儿却撇过头。 江宛对桃枝使了个眼色,桃枝就把圆哥儿放在榻上,自己下去了。 “圆哥儿,”江宛叫他的名字,“你还在生气吗?” 圆哥儿抱着胳膊,背对着她坐着,小背影看起来很倔强,也有点可怜。 江宛刚要再说两句软话。 圆哥儿忽然说:“那……娘亲还生气吗?” 他转过小半张脸,小嘴微微嘟着,偷偷看向江宛。 江宛的心都软了。 连忙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我的大胖儿子啊。” 圆哥儿伏在她怀里,哼哼唧唧地说:“娘亲……我错了……” “不,是娘亲错了,娘亲今天对圆哥儿发了脾气,本来可以好好说的。” “圆哥儿也哭了,没有好好说话,”圆哥儿抱着江宛的脖子,软乎乎道,“娘亲没有错。” 江宛低头亲了一口他的头:“圆哥儿,你还是要学着自己吃饭了,马上你就要开蒙,要成大孩子了,圆哥儿这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不过是用勺子而已,娘亲相信圆哥儿一定可以的。” 江宛说了一车好话后,又问:“圆哥儿觉得呢?” 圆哥儿闷着不说话。 江宛又说:“圆哥儿不愿意告诉我吗?” 圆哥儿哼哼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可是以前我想自己吃,娘亲却说我弄得到处都脏。” “以后不会了。”江宛不假思索道。 “那圆哥儿一定好好学吃饭。”圆哥儿眷恋地把头靠在江宛颈窝,“我还是最喜欢娘亲。” 江宛摸着圆哥儿的头:“那我也最喜欢圆哥儿。” 跟圆哥儿聊完之后,江宛马不停蹄开始了第二场谈心会。 绣姨娘低眉顺眼地来了,进门就给江宛行了个礼。 江宛叫起,也懒得寒暄,直入主题:“你是真心想离开吗?” 绣姨娘:“自然。” 江宛:“你留在府里,可以锦衣玉食地过下半辈子,离开了,能跟什么男人过什么日子可就不一定了,况且一旦离开,便没有回头路了。” 绣姨娘一改之前的精明飞扬,垂手立着时,显出了十分的恭顺:“我知道夫人不信我,能过荣华富贵的日子,谁愿意去吃糠咽菜呢?可是我却相信,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瞒夫人,其实我自小有个青梅竹马的,本已经定了终生,奈何命运弄人,我被送进了这府里,原也以为只能这么过下半辈子了。” “奴婢是微贱之身,本来觉着在富贵窝里过一辈子也是好的,可三爷去后,我那竹马竟又想着法子见了我一面,说他还在等我,还愿意等我,”绣姨娘跪在地上,膝行至江宛跟前,“夫人,您是菩萨心肠,求求你容我出府,将来只要有用得着我李香绣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江宛道,“你这番说辞,要我相信也可以,把你那个竹马的名字和活计告诉梨枝一声,我叫人查一查,若是真的,自然给你准备嫁妆,不过,你总没有忘记蜻姐儿是你的亲生女儿。” 说起女儿,绣姨娘满脸漠然:“她自出生我便没沾过手,吃奶有奶娘,陪着玩有丫鬟,我一个下贱出身的娘,等她长大了,恐还要被嫌弃,夫人是高门嫡女的出身,自然不懂庶女的艰难,有个低贱的娘,就是一辈子的污点。” 怕是也不尽然。江宛虽不认同绣姨娘的话,却也有自己的私心,绣姨娘离开了,她的确能省不少的事,于是并没有多劝,而是转而问:“春鸢这丫头,听说是伺候过你的,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绣姨娘表情一缓,又堆起了满脸的笑,跟江宛说起来。 绣姨娘说的倒是和春鸢自己的说辞差不多,江宛信了八分,暗暗舒了口气,心道总算有了个能用的人,府里这一摊就可以暂时放心了。 又和绣姨娘扯了半天闲话,江宛忽然问:“今晨,晴姨娘在我门口昏倒,我去看了她,她似乎想去庄子上住。” 绣姨娘露出个轻蔑的笑来:“奴婢是与她争斗过的,若说她的坏处,能数出一百条来,便不说她了,只是有一事,夫人怕不知道,早前三爷还活着的时候,对晴姨娘可以说是爱到了心尖子上,她来了以后便是专房之宠,再没我什么事了,这样一个被捧得昏了头的女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是暂避锋芒,她去庄子必定另有所图,夫人别叫她得逞就是了。” 江宛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绣姨娘道:“自是越早越好。” 江宛点点头,就端了茶,绣姨娘很有眼色地提出告退。 梨枝便将她送了出去。 送了回来,梨枝道:“夫人,累了就去歇一会儿。” “不,我不累,”江宛伸了个懒腰,“把春鸢叫进来。” 第三场开始了。 春鸢进屋子的时候,江宛正翻着一本册子。 她行了个礼,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等江宛看完。 不多时,江宛合上册子:“你觉得夏珠如何?” 春鸢没有正面回答:“夫人想用她?” “她不可用吗?” “夏珠这人没什么长处,只是会些拳脚功夫,力气比寻常女子力气大一些。” 江宛听她说完,依旧问:“你觉得她可用吗?” 春鸢呆了一呆,才想明白江宛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一时有些激动起来:“夫人,夏珠她除了吃得多不禁饿,不爱干活嘴有些碎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不好了,只有一条,她心里极为惦记家里的老娘,只要把她娘照顾好,她还是可以用的。” 江宛直直看向春鸢眼底:“那我就用了她。” 春鸢通过江宛的反应,确定了心底的猜测,顿时喜形于色:“谢夫人信任。” “好了,那你把给圆哥儿做袜子的活儿交给夏珠,另替我办一件事。” “夫人只管吩咐。” 江宛将手边的册子往春鸢的方向推了推:“这是府里人的名册,你给我看着裁人,只求干净无后患,裁过了也无所谓,反正将来缺了人手,尽可以出去采买。” 春鸢肃容称:“是。” 第15章 庶女 应付完春鸢后,江宛叫人把蜻姐儿抱来了。 这小姑娘说来也是命苦,眼下亲娘要去改嫁了,说不得往后都不会再见。不过她还小,又一直被晴姨娘养着,本就与亲娘不熟悉,估计也不会太伤心。 听说她的乳名之所以取了“蜻”字,还是宋吟从晴姨娘的名字里得来的灵感。 在等蜻姐儿的时候,江宛忙里偷闲,吃了两块家里厨娘做的花生酥。 一边吃糕点,江宛一边在心里感叹,这工作强度可真是不小。 不行,今天晚上说什么也不能干动脑子的事情了,她必须好好休息休息。 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休闲的方式,要不画画,她小学画画还得过奖呢,可惜后来就没有继续学下去。 农耕时代仿佛也没有别的娱乐项目,看戏听曲,又得出门…… 出门…… “梨枝,现下我能出门吗?” “夫人想出门做什么?” “看看。” “出门看看?”梨枝茫然道,“夫人想出去就出去啊,我听春鸢说,汴京晚市里多得是出门夜游的女郎。” 这就是祖父说的百无禁忌。民风开放到了这种地步,治安应该也不错。 江宛越发心动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被引了进来,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抱着个女童,低眉顺眼的跪在江宛面前,道:“拜见夫人。” 江宛知道要出去玩的兴色还没有收,因此显得笑吟吟的。 她朝梨枝点了点头。 梨枝便拿着个颜色浅淡的荷包,交给了蜻姐儿的奶娘。 江宛:“夫人给的见面礼,拿着给孩子玩。” 奶娘周氏忙道谢。 江宛问了她几句蜻姐儿平日的喜好后,道:“我打算将蜻姐儿养在正房,叫她住东边的耳房里,圆哥儿现在我的碧纱橱里住着,蜻姐儿来了,他们兄妹正好熟悉熟悉。” 奶娘长相普通,看起来颇老实,江宛说了这么多,她不过点头称是。 怀里的蜻姐儿也很是乖巧,只是乖乖伏在奶娘肩上,并不到处乱看。 眼睛圆圆的,鼻头翘翘的,软软的头发贴着额头,这样漂亮的小女童,谁见了都是喜欢的。 江宛伸手:“把蜻姐儿给我抱抱。” 奶娘一惊,面上竟有了两分抗拒之色。 江宛见她把自己看做洪水猛兽,倒觉得有些好笑,尽职是好事,可奶娘毕竟是奶娘,把小主子把得这么紧,实在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江宛淡淡道:“把她给我。” 奶娘立即收了面上的不情愿,抱着蜻姐儿上前来,只是她不知做了什么,或是蜻姐儿自己害怕了,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小的女娃娃竟然能哭出这么响亮的声音…… 江宛在震天响的哭声中,一时有些尴尬。 奶娘满脸想哄又不敢哄的胆怯,江宛觉得无趣,便道: “你下去,好好哄哄。” 奶娘得了这一句,忙不迭抱着蜻姐儿下去了。 江宛喃喃道:“我倒成坏人了。” 梨枝噗嗤一声笑起来。 她一笑,屋里的气氛便好了起来。 江宛讪讪地摸了摸头发,没话找话道:“今夜我们出门去晚市玩。” 梨枝怎么会驳她的意思,只顺着说:“护卫上头,夫人是不是要挑挑?” “是了,我进院子的时候还看见了有人守着,按理说,是该见一见才对,最好是他们的名字都要记住……”说到一半,江宛忽然捂住脸,哀嚎一声,“可我就是不想。” 正如该死的想无限拖延的心情。 梨枝小心地劝着:“既然夫人预备晚间出去,本就是要挑护卫的,这时候见一见,岂不省事,免得将来还要再来一场。” “你说的有道理……”江宛从指缝间看向梨枝,“可是就是不想见……” 梨枝温温和和地笑着:“那就不见,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算了,你可别也和桃枝似的,每天就是‘夫人说的都是对的’,我还指望着有人能让我尝尝忠言逆耳的滋味呢,”江宛的语气很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气势,“那就见,你立刻出去叫人,叫他们在廊下排成两排。” 梨枝笑着行了个礼,出去照办。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梨枝回来,请江宛出去。 按当初和魏蔺商量好的,这些护卫如何轮班如何布防,江宛都不插手,所以看见廊下只有八个人的时候,江宛也没多说什么。 她记得魏蔺说过,这十六人会分成两队,各有一个头领。 “你们领头的,麻烦向前一步。” 便见最右边的男人,往前走了一步。 江宛定睛望去,见那护卫二十上下的年纪,大眼浓眉,肤色微黑,宽肩窄臀,一身黑色劲装,被他穿得那叫一个雄姿英发。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当,”那护卫抱拳,“属下林赶虎。” “林护卫,今日我想出门去晚市逛逛,你觉得带几个护卫合适。” 林护卫略一思索:“四个便可,只是夫人最好带上属下。” “这个自然。” 江宛把眼神挪到其他护卫身上,一时啧啧称奇。 哇,这个长得很精彩! 哇,那个长得也不错! 后来好不容易挑出了三个,约定好出门的时间后,江宛心情甚佳地回了正房。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她想起魏蔺为什么要给她安排这些护卫——有人锲而不舍地想要杀她。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江宛顿时就不想出门了。 她忽然提着裙子疾转出门,喊道:“林护卫!” 廊下空空,林护卫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夫人。” “如果我出门,你能保证我不会死吗?”江宛满脸认真。 林护卫显而易见地怔住:“属下,定会竭尽全力。” 他没有说一定。 江宛露出欲哭的表情,可下一瞬,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只余下了一点怔忪。 这世界上哪里来万无一失的事,没有人能保证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林护卫这样说,是许诺会死在她前面。 江宛吐出一口浊气,慢慢挺直了脊背,回想着自己刚才的失态,她只觉得要是再弄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追杀,那块大石头就算没有落下来把她砸死,也要把她活活吓死了。 吓死…… 江宛忽然抬手摸了摸脑后的伤痕,这是她在醒来时就有的,据说是摔下马车时磕出来的伤。 可这伤不是很快就好了吗? 如果这个伤口不足以致命的话,那原来那个江宛又是怎么死的? 她陡然间觉得毛骨悚然。 第16章 出府 就在江宛沉浸于汗毛倒立的恐惧感中时,林护卫忽然说:“夫人其实不必过于担忧,这毕竟是汴京,天子脚下,纵有贼人,也不敢当众作乱。” “是啊……”江宛六神无主地点了点头,“你先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转身,沿着回廊向前走。 见梨枝就在不远处,江宛忙招手唤她。 梨枝飞快地走到她身边。 江宛一把抓住梨枝的手:“回屋再说。” 江宛的手心全是冷汗,冰凉冰凉的。 梨枝也是一惊,忙扶了她回去。 印象里,夫人不管遇到了什么事,都是镇定自若的,今日怎么这么失态。 一路将江宛扶进内室,梨枝的手被攥得生疼。 江宛坐下后,便放开了她的手,看起来平静了一些,面色不再惨白。 “梨枝,你还记不记得我把头摔坏那一次?” “奴婢自然记得。” “那你跟我细说说,我当时受伤以后是何反应,过了几天才好转。” “当时我和桃枝护着圆哥儿跑了,夫人在马车里,跟着马车一起倒了,我见到夫人时,夫人的头靠在石头上,脑后有一摊血,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怕极了,一丝气息也没有……好在后来缓过来了,但也昏迷了好几天……”梨枝担忧地望着她,“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江宛垂着头:“我没事……你先下去。” 梨枝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退下了。 江宛坐在榻上,忽然抓住了红木方几的一角。 这就是关键所在,她头上的伤并没有什么大碍,那么宋夫人可能是被吓死的。 她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是不是因为别人要杀她的那个理由,她其实是知道的。 那一定是一个秘密,被人知道了她就活不成的秘密。 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人太过凶恶,让宋夫人很害怕,再或者,一切只是她多心了,宋夫人的确是撞了头才过世的。 江宛脑海中乱糟糟的,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了很久。 眼下可以明确敌我的分别有两拨人,一拨是想杀她的人,一拨是皇帝的人。 她眼下应该算是皇帝阵营的人,听起来还算安全。 可敌对的势力能强大到跟封建帝王作对,并且不落下风,那伙人的势力一定不容小觑。 莫非是前朝欲孽? 可是大梁立国已经快八十年了,百姓也算是安居乐业。 不论是谁,偏她被夹在其中,随时可能丧命,这就叫神仙打架,小鬼遭了殃。 她甚至还不知道那个可能害死她的秘密是什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皇帝赢了,她也活到了皇帝胜利的那一天,也难保皇帝不会为了保密,将她杀掉。 总之是前有狼,后有虎,感觉活不了几天了。 可是越是这样,她心里却越是不服。 上天让她重活一次,难道就为了让她憋屈地再死一回吗? 江宛偏要好好活着,偏要活得尽兴。 江老爷子想要让她改嫁,那她今天就去月来楼看看,那个叫沈望的那个男人到底适不适合做她的二婚对象。 下定了决心,江宛便又振作起来。 她叫来桃枝和梨枝,说自己要改扮男装出门。 她的身形在女子中并不算高挑,但是出门时是深夜,她缠了胸,衣袍穿得宽大些,鞋再垫得高一些,周围又有护卫跟着,想是不会特别引人注意的。 梨枝却问:“夫人若要穿男装,还要戴个像样的冠才行,干净的男子衣袍好找,但是合身的也要寻摸一番,怕是夫人没出府,便要先打发几个采买的出府去了。” 江宛正在试着缠胸,头也没抬:“你要什么,跟林护卫说一声,叫他找人出去办,反正魏蔺说了,他们任我差遣。” 江宛说完,梨枝却没有动,而是不知看着什么出神。 “你怎么了?”江宛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梨枝才回过神:“奴婢这就去。” …… 林赶虎粗看来是个十分稳重周密的男子,没想到在挑选成衣上的眼光也委实不错,檀色的衣袍并不十分高调,随意配条素色的腰带就很好看。 用了晚膳,江宛就换好了衣裳,激动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怎么也停不下来,生生把自己又走饿了。 夏珠也换了一身男装,正坐在小杌子上吃点心。 江宛见了,忙伸手:“我也要吃。” 夏珠把点心盘子举起,嘴里却嘀咕着:“竟跟个做奴婢的抢吃的。” 夏珠是个腰身圆润,微微有些健壮的丫头,脸蛋也长得憨厚,并非是常见的那种弱风扶柳的一等丫鬟,听说宋吟留她,本也是为了防身。 江宛今日心情好,并不与她计较,只苦着脸对梨枝抱怨:“怎么还不到时辰,我委实等不及了。” 梨枝笑着与她整理领子:“夫人再耐心些。” 说起来也怪,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江宛都比梨枝大一些,心里却总觉得梨枝像个稳重的姐姐。 不过,宋夫人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她也一样。 梨枝又道:“夫人的裹胸紧不紧?能不能透过气?” 江宛拍了拍扁扁的胸脯:“我现在什么也感觉不出来,就是觉得想出门,特别想。” 她眼睛水润润的,满眼都是期待。 梨枝的视线便在今日要跟着江宛出门的夏珠身上转了一圈。 “夫人还是要小心些,外头不比府里,有好些拐子不光挑小娘子下手,偶尔也会拐走清秀的小公子,”她顿了顿,“不如还是奴婢陪夫人出门。” “你若出门了,府里的事可怎么办?”江宛嘻嘻笑着,“你放心,有护卫跟着,我不会出事的。” 梨枝点点头,没说话。 江宛知道她是担心,可自己也确实是憋坏了,明后两天可能会有圣旨,那肯定不能出门,圣旨到了以后,怕是满汴京都盯着她这个小小的宋府,怎么也要做两天缩头乌龟,那就只有今晚了。 这么打发着时间,与林护卫约定好的戌时总算是到了。 天色刚刚尽暗,夜风裹挟着清凉而来,也带来缥缈繁杂的街市人声。 江宛坐在马车上,眼睛亮晶晶的,一副很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夏珠无聊地撇了撇嘴,正要给夫人介绍些汴京的名吃,叫自己也能沾些光,就见江宛掀开马车帘子,对外头道:“林护卫,你知道月来楼怎么走吗?” 夜色中,林护卫一张黑脸通红,嗫嚅了好久,才憋出一句:“知……知道” “那我要去月来楼。” “夫人!”林护卫忽然喊道,“您去月来楼做什么?” 江宛总不能说自己去考察再婚对象,便含含糊糊道:“去开开眼界。” 林护卫大抵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出口,只留下一声叹息。 车里的夏珠也惊得瞪大眼睛,她疑惑道:“夫人,你真要去月来楼啊……” “对啊,”江宛也被他们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听说那里常有风流雅士,所以想去看看。” 那里的风流雅士…… “啊……”夏珠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用跟林护卫相同的姿势叹了口气。 江宛原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叹气,等她站到月来楼前时,就全懂了。 第19章 圣旨 回了府后,江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在后门等着她的梨枝。 见她浑身湿透,发髻凌乱,梨枝被吓了一跳。 “夫人这是怎么了?” 江宛摇了摇头:“进去再说,” 但到最后她也没有说。 林护卫在她到家后的一个多时辰后才现身,江宛屏退众人,单留下他说话。 第一句便问今日带出去的护卫们都如何了。 林护卫垂着眼:“死二伤七。” 江宛愕然地瞪大眼睛。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有人因她而死。 江宛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她张了张嘴,竭力回想着自己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可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不能怪夫人。”林赶虎忽然说,他的声音平稳又笃定,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超脱。 怎么不怪我?如果不是我非要出门,还非要去月来楼,他们根本不会遇见那些人,也不会死。 可江宛说不出话,她的眼泪流得很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抽噎。 “家人……家人……怎么办?”江宛把这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尽管她已经尽力控制呼吸。 林护卫却听懂了。 “夫人,我等都是孤儿,为陛下而死,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怎么会无憾呢! 都是二十出头的人,这辈子还有多少风景不曾见过,怎么能甘心,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江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护卫也有些尴尬,他这辈子头一次遇着这样的事,从前的主子知道有兄弟伤亡,顶多是叹息一声,吩咐好好安葬,他们是精心训练出的孤儿,无牵无挂的,但想来若有妻儿,主子给的抚恤也不会少,但也仅限于此了。 主子的眼泪金贵得很,怎么能为他们这样的人而流。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但因为沉稳惯了,并没有露出手足无措的窘态。 他沉默地听着江宛压抑的哭声,忽然说:“夫人,眼泪和懊悔无济于事。” 江宛的哭声就顿了一顿。 从她再次睁开眼睛以来,就一直活在死亡的恐惧中。这种恐惧催促着她,让她摒弃了性格中的一部分柔软,只向着真相直行。 她简直像在玩扮演游戏,身边的人都不是人,只是提供线索的游戏角色,可她今天才意识到,那些人也是和她一样,死了就是死了。 而她所做的事,也许就是在把这些人推向死亡。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因此痛苦。 可她也清楚,这样的事情不会只发生这一次,只要那些人还想杀她,她身边就永远会有人因此牺牲。 尽管这一次,保护那个男人的决定并不是她做的,而是情势所迫。 但是,林赶虎似乎也很愿意保护他。 江宛抹掉眼泪,平复呼吸:“还有一事,今日咱们遇见的那个男人,他到底是谁?” 林护卫犹豫一瞬,才说:“当今胞弟,昭王余蘅。” 江宛眉头一皱。 “谁?” 林护卫没料到她竟有这一问,毕竟昭王在大梁地位超然,可以说是无人不知。 但夫人既然问了,他也只好解释。 “昭王是太后幼子,当今的胞弟,是个闲王,虽有些纨绔,却很得当今信任。” 所谓太后幼子,皇上胞弟,这个位置的人,基本上不作妖,就能太太平平过完一辈子,而他恰恰就是个闲王,意味着身上没有差事,也就没有野心,后两句逻辑上却不太通顺,应该是,因为有些纨绔,所以很得当今信任。 不过,一个纨绔的武功会那么高吗? 第二天见到余蘅之前,江宛还在思索这个问题。 而见到他之后,江宛就没空想这些问题了。 余蘅是来宣旨的。 而本朝宣旨的规矩十分繁琐,口谕还好一些,但是明旨封诰则不同,是要晓谕天下的,所以格外要郑重些。 香案供奉,三跪九叩,还有穿着九层大朝服和一个重得惊人的发冠。 江宛光学怎么唱喏叩拜,就学了一个时辰,全套朝服穿上之后,又排演了半个时辰,一个半时辰的体力劳动后,才在吉时,正式宣旨。 总之,余蘅念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就听懂其中的“郑国夫人”四个字。 国夫人是一品诰命,这也就是说,她真的成为了整个大梁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她现在是郑国夫人了! 江宛提了一口气,又吐了出去。 可是就算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还是有人眼巴巴想杀她。 接了圣旨之后,江宛扶着膝盖,望向余蘅。 今日,这位昭王殿下总算是打扮得像个王爷了,不像第一次见面时,像个来去不定的落拓剑客,也不像第二次见面时,像个眠花宿柳的浮浪膏粱。 而今日,他站得虽近,却又似乎高高在上。 江宛并不多看他,也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昨晚还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 汴京居不易,昭王这样耀眼夺目的人物,她这个小小的寡妇,还是远着些比较好。 噢,不对,她如今可不是小小的寡妇了,成了一品夫人,她是大大的寡妇了。 江宛大笑三声。 只要解决了死亡威胁,她在汴京大可以横着走了。 多么美好的未来啊,她要赶紧去书房好好筹划筹划。 她满脑子养面首包戏子的远大理想,一时间旁若无人地走开了,脸上还带着诡异的微笑。 余蘅看着她一副穷人乍富的得意样儿,眼里倒有了笑意。 他上回进宫,仿佛听魏蔺说,江宛如今失去了记忆,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观她为人,倒的确有率直天真的地方,像个毫无心机的小孩子。 要么是真的傻了,要么是真的疯了,要么就是城府太深,内心已然惶惶不可终日,但是表面上却演得没心没肺。 余蘅看着江宛的背影,又想起魏蔺这些天忙于北戎使臣进京的事,仿佛还曾经托他多照料江宛这边。 这丫头,哪里用他照料! 昨晚还穿着男装去逛青楼了,得亏是遇见了他,否则指不定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不过昨日那样惊险,似乎也不曾吓着她。情急之下,他对江宛所做的唐突之举,她也不曾放在心上。 余蘅负手而立,眼中笑意渐淡,自进宫复命不提。 第20章 闲话 江宛则听着春鸢念她的俸禄,笑得合不拢嘴。 国夫人的俸禄比照当朝宰执,每月俸钱三百贯,禄粟一百石,每季还有绫二十匹、绢三十匹、绵百两。 她有钱了! 然而,她不过高兴了一小会儿,向来思虑周全的梨枝就给她泼了盆凉水:“可是还没分家,夫人的俸禄是不是也要送回池州?” 江宛的笑容顿时僵住。 梨枝又道:“依二夫人的性子,怕是不会松口的。” 江宛的笑容顿时垮了。 春鸢却说:“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这样,这是陛下对你的嘉奖,若是夫人咬死了不给,他们也不能说什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江宛问。 “夫人若是改嫁了,那又是另一番情形,毕竟当时在城楼上救了陛下的是三爷,而不是夫人,夫人若改嫁了,自然也就不会是郑国夫人。” 桃枝正抱着圆哥儿看春鸢打算盘,一时感叹道:“若是夫人嫁出去了,他们为了郑国夫人的俸禄,怕是还会再给三爷做冥婚。” 江宛:“合着这钱反正都是他们的。” 桃枝握着拳头:“就算夫人改嫁了,未来的夫婿说不定也能给夫人挣一个国夫人的诰命啊。” 梨枝只觉得好笑:“你可别咒夫人了。” “那不一定,”春鸢提笔在账册上写下刚算好的数目,“若是夫人嫁了个当朝一品,进了门就是一品夫人。” “对啊对啊,”桃枝连忙附和,“夫人这样好,天生就该做一品夫人。” 可别开玩笑了。 江宛猛地抬手抱拳,故意压低嗓音道:“各位姐姐,可收了神通。” 一时,屋里的姑娘们都笑了起来。 只有圆哥儿不明所以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瘪了瘪嘴,探身去捏矮桌上的点心。 偏桃枝笑得站不稳,抱着他往后一蹿,一块珍贵的莲子酥,就被他咔嚓捏碎了。 圆哥儿呆呆地看着手指头上的糕点屑,张大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屋里的姑娘们便又笑了一轮。 笑着笑着,江宛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我昨儿让谁去打听魏蔺的身份来着?” “我,”桃枝把莲子酥放在圆哥儿手里,“是跟我说的。” 春鸢接过话头:“她是跟我打听的,夫人想听吗?” “好啊。”江宛也拿了一块莲子酥。 梨枝也悄悄看向春鸢。 “魏蔺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独女明昌郡主所出,他父亲则是平津侯魏疏,他很得陛下信任,时任金吾卫上将军,和陛下的大公主已经有了婚约。” 安阳大长公主的名字,江宛是记得很熟的。毕竟祖父口中,这可是拥有过七个驸马的奇女子,盖因她行事不让须眉,当今的女子才能活得松泛些。 安阳大长公主还有句人尽皆知的名言——别人摸过的男人,我不要。 “所以,”江宛指着自己的鼻子,“是上将军专程去池州把我接来的?” 圆哥儿吵着要下地玩,桃枝便把他放了下去。 桃枝不以为意道:“上将军怎么了,论起来比夫人还低一级半呢。” 上将军是从二品。 江宛苦笑一声:“被你这么一说,倒是我吃亏了。” “确实,夫人身份贵重,陛下遣亲信前去,也是合情合理的。”春鸢道。 的确勉强说得通,然而就是透着一股送羊入虎口的味道。 宋吟救了一回皇上的人情全换了妻子这个“郑国夫人”的头衔,此举实在不合理。然而皇帝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江宛也没处问,只能感概一句圣心难测罢了。 江宛晃了晃脑袋,见圆哥儿踮着脚摸第三块莲子酥,忙拍了他的手,对梨枝道:“说起来,这些天事情太多,我竟忘了圆哥儿开蒙的事,过两天我就回娘家,请江老爷子给圆哥儿安排一个最严格的先生。” 圆哥儿一听,顿时不依了:“娘亲好坏!” 江宛随口敷衍他:“好好好,你出去挖蚂蚁洞。” “蚂蚁洞,蚂蚁洞是什么?”圆哥儿又开始含大拇指。 江宛把他的手从嘴里抽出去:“蚂蚁洞就是能爬出蚂蚁的洞,特别好玩,让桃枝姐姐带着你挖。” 桃枝喜滋滋地拍手:“好啊好啊。” 她倒是比圆哥儿还爱玩。 圆哥儿就被稀里糊涂地牵走了,他还惦记着桌上的莲子酥,一步三回头。 不过,半个时辰后,他就在蚂蚁洞口流连忘返,撒泼打滚不肯进屋了。 梨枝跟着出去传午膳,春鸢依旧把算盘打得噼啪响。 江宛活动着腰,忽然问:“夏珠呢?” 清脆的算珠碰撞声一停,春鸢道:“她今晨说不大舒坦,似乎是昨晚受了惊吓。” 昨晚她整晚都在研究裁撤下人的事,只知道夫人回府时并没有惊动其他人,其余的事情不太清楚,不过她与夏珠同住,夏珠回房时,可是惊魂未定的。 “她身上没伤。” “应当没有。”春鸢心头疑惑更重。 江宛看出来了,自然也就为她解释:“昨日刚出门,就遇到了个倒霉蛋遭人追杀,当时离得近,也被波及了,夏珠想是被吓惨了。” 又有点想笑,夏珠那丫头明明有些本事,却一早就顺着人潮溜了出去,也不知道是说她懂得明哲保身好,还是说她贪生怕死好。 江宛成了郑国夫人后,整整三天都窝在家里收贺仪,回帖子……好,是看梨枝回帖子。 她有孝在身,也不方便开宴赴宴,便免了不少应酬,除了暂时不能出门以外,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简直过的是神仙日子。 三天后,她就带着圆哥儿,坐着礼部送来的豪华大马车回娘家了。 原因无他,今日是遣散下人出府的日子,她怕有人来她房门口哭,所以特意挑了这个时间出门,把那摊子丢给春鸢。 江宛坐在平稳的马车上,慢慢回想着这些天从各处得到的消息。 她祖父江正,现任国子监祭酒兼少傅,虽然两项都是虚职,但毕竟历经三朝不倒,在朝中还是很有些地位的,计相谢邕就做过他的学生。 她弟弟江辞则有神童之名,年方十一岁,据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在祖父口中,是个呆头呆脑的小书呆子。 所以她给弟弟的见面礼就是从宋吟书房抽出来的几本古籍。 到了地方,还没下车,江宛便见江老爷子已经迎在门口。 第21章 娘家 江老爷子非要给江宛行礼。 江宛说:“不行,您要是真的拜了我,那肯定有御史要弹劾我不孝。” 江老爷子:“那我不拜,岂不也有御史要弹劾我不忠。” 江宛:“……” 江老爷子:“我上次闹市纵马的弹劾折子还在陛下案上摆着,你就当帮帮祖父,要不下次我不拜,让你拜。” 江宛只能妥协,看江老爷子对她一揖。 还好本朝不喜跪礼,否则她心里就更膈应了。 让圆哥儿向老爷子见了礼,江宛便搀着祖父朝府里走去:“您为什么闹市纵马?” “御马监请我去题字,我就说想看看骏马,才能写出策马奔腾的味道,”江老爷子长叹一声,“他们就给我牵出来一匹,结果我一看,那马矮墩墩的,就嘲笑了它几句,没料到那马脾气还挺大,一不乐意,撒丫子就跑,一路跑到了南市,那我可不就闹市纵马了。” “您身上怎么总有新鲜事儿。” “你这是还没听到我上次被弹劾是为什么,那次我就更冤了,你知道陛下那个二皇子……噢,你忘了……那我给你讲讲,二皇子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我就去给他上课,路上看一朵花挺好看,就采了,谁知道那竟是珍品朱砂凤雏,陛下判我赔了一百两银子给人家,气得我三天没吃下饭……” “那银子赔了吗?” “自然赔了,不过我后来问平侯借了一盆泥金香,又讹回来了,”江老爷子对江宛挤挤眼,“平侯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青年才俊……” “祖父,”清亮的少年音突然响起,“你又为老不尊。” 江宛循着声音看去,见不远处有个半大少年,肤色白皙,五官清秀,眼睛明亮有神,举手投足间有股浓浓的书卷气。 “安哥儿,快来见过你姐姐。” 江辞向前快走几步,又克制地停住脚步:“先去雅厅,叫姐姐坐着受礼,岂不更好。” 江老爷子没好气道:“我能不知道吗?我本就打算这么干,还用你说。” 江辞却看向江宛,眼中满是善意,还带着点不惹人厌的好奇:“不用我说,那让姐姐说好了。” “要我说,自然是听安哥儿的。”江宛笑道。 她这个弟弟好像对她有着天然的亲近。 到了雅厅,便各自入座。 江宛给江辞送了见面礼。 江老爷子和江辞也给圆哥儿准备了见面礼,分别是一块好砚和一叠亲手抄的《三》、《百》、《千》。 江宛便说到了自己的来意:“眼看着圆哥儿已经四岁多了,家里催着给他开蒙,不知道祖父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若是方便,最好还能为我找一个懂规矩的老嬷嬷,最好是宫里出来的。” “请先生倒还好说,只是这宫里出来的嬷嬷……”老爷子困惑道,“你请先生是为了圆哥儿,找嬷嬷难道是为了宋吟留下来的那个丫头?那也太早了……” 江宛悄悄瞧了眼江辞,少年端坐在椅子上,眉宇间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虽然难以启齿,但江宛还是如实相告:“虽是为了孩子们,但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道:“祖父也知道,我头摔伤了以后,便忘了许多从前的事,竟然在学问和礼仪上头也忘了不少,按理说,我得封夫人,该进宫向皇后娘娘谢恩才对,偏我热孝在身,怕进了宫冲撞了娘娘,所以一直没递牌子,但又怕娘娘哪天儿记起我来了……”江宛欲言又止。 “说起这个,我倒和相熟的太医打过招呼,请他们去为你看诊,只是一直不知道你何时得空,才搁下了,今日你既然来了,”老爷子忽然扬声喊道,“敬墨,你即刻拿我的帖子去趟太医院,请张太医过来。” 江宛对此倒没有意见。 江辞忽然说:“祖父,若是方便,不若把牟太医也一并请来,汝阳侯家的仓哥儿摔了头,就是牟太医治好的。” 江老爷子自然答应了。 “娘亲,”圆哥儿忽然叫起来,“你又头疼了吗?” 他一个小小的人儿,也坐在宽大的圈椅上,圆圆的包子脸上带着些担忧,显得尤为惹人怜爱。 江宛忙上前抱了他,一起坐着:“我不曾头疼,多谢圆哥儿担心我了。” “圆哥儿最疼娘亲。”圆哥儿举着手道。 坐在对面的小舅舅却有些不高兴,对圆哥儿道:“为人子,忧心父母本是应该的,你怎么好叫自己的母亲倒过来感谢你。” 江辞只有十一岁,煞有其事地板着脸时,倒多了些可爱的书生意气。 这篇说教来得突然,江宛与江老爷子面面相觑,一时相对大笑起来。 江辞被笑得涨红了脸:“姐姐怎么也和祖父学得一样促狭。” 江宛才不笑了:“那我也多谢安哥儿了。” 江辞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答话。 江宛便问祖父:“安哥儿的小名怎么取了‘安’字,我是团姐儿,他应该叫圆哥儿才对,正好与我凑一个‘团圆’。” 江老爷子摇头,但笑不语。 江辞却说:“我早产,落下来时险些没活成,所以娘亲就叫我安哥儿,希望我平平安安。” 气氛一时有些伤感,江宛看向老爷子,见他面上依旧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却觉得江辞这话,不一定全是真的。 不过,她还是笑着转开话题:“我如今忘的东西太多了,连今夕何夕都糊里糊涂,倒盼着祖父给出出主意,那些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还有众所周知的典故,都叫我快些熟悉起来才好。” 江老爷子捋着长须:“那你来找我,我说给你听。” “祖父人缘好,日日忙着与人垂钓下棋,我怎么好打扰?” “读书,”江辞忽然认真道,“书里什么都有。” 江宛不想跟小书呆子一般见识,只说:“安哥儿说得对,只是书里的故事未免枯燥。” 圆哥儿也拍着手学:“安哥儿说得对!” 安哥儿气得又把头扭了过去。 江宛接着和祖父说:“况且我来得太勤了也不好,很有可能被弹劾的。” “那群御史管天管地,还管你回娘家?”江老爷子愤愤道。 “但我也不能来得太勤了,”江宛把下巴靠在圆哥儿头顶,“要不我……” “去茶馆听说书。”江老爷子一拍桌子,“这主意好,你听上一个月的书,肯定什么都记起来了。” 江宛点头,这倒和她原来想的差不多:“可是我听春鸢说,那些夫人都是请女先生去家里说书的。” 江老爷子却不同意请先生去家里:“你去茶馆听书,不光能听书,还能听到时人点评,那才是真正的世情。” “祖父说得有理,”江宛顿了顿,意有所指道,“不知月来楼可有说书的?” 第22章 找茬 “悦来楼?自然是有的,那里才子最多,辩理论事也最为激烈。”江老爷子话来话来分外推崇的模样。 江宛却有些懵,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什么。 “京城原来有许多月来楼吗?我听说前几天有个月来楼失火了。” “那是勾栏瓦舍里的去处,而且是日月的月,而非喜悦的悦。” “原来如此。”她就觉得老爷子不可能把喜欢在青楼跟人谈学问的人介绍给她。 可是按理说,林护卫也不可能不知道啊。 江宛正在疑惑。 江老爷子又道:“这悦来楼有个最出名的地方,便是‘不悦明月’,一入夜就关门,晚上没法去,许多士子都将其引为一时憾事。” 江宛恍然大悟,怪不得林护卫那晚没想到还另一个悦来楼。 解决了这桩疑惑,江宛顺着老爷子的话头,说起如今士林中有名的才子佳人来。 江辞也顾不上装大人了,尤其喜欢提沈望此人,说他的诗词工致清新,别有沟壑,甚至还含糊地表示,若是沈望要做他姐夫,他是很愿意的。 听着听着,江宛倒真的对这个沈望有了几分兴趣。 爷孙两个提起他都是满口的称赞,没点本事,真到不了这个地步, 可是他们俩对沈望的评价委实有些太好了,可能他们自己不觉得,但江宛两边耳朵听到的竟然全是赞美,就有点奇怪。 难道沈望真是个完人? “真这么好?”她问。 江辞语气有些激动地念了一句诗,然后反问道:“他能写出这样的诗,能是个坏人吗?” 江宛无言以对。 又说了会儿闲话,太医便到了。 江宛被挪进内室,两位太医一人上来望闻问切了一遍,她也不敢表现出丝毫不耐烦。 祖父正满眼担忧地望着她,看起来比方才插科打诨时苍老了许多。 可是两位太医都没看出什么,捋着胡子嗯嗯啊啊了半天,最后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便给江宛开了两个补气血的寻常方子。 江宛就眼看着祖父的神情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可她不是失忆。 她甚至不是这个江宛。 这个病是永远治不好的,比起让他们知道真相,她更愿意假装自己就是原来的江宛。明明这样做是不愿意伤害江老爷子,可她依旧愧疚。 送走太医后,她和江家祖孙一起用了顿晚饭。 席间,老爷子眉飞色舞讲起他在翰林院当差时有个耳朵不好使的同僚,笑着问江宛,能不能猜到那个被取笑为“半聋子”的人如今是什么官职。 江宛如实摇头。 便见老爷子的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便是那秦凤路的帅司周广萍。” 这是在安慰她。 江宛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于是点头:“那可真厉害啊。” 她心里总是有愧的,因为她不是江正的孙女,也不是江辞的姐姐,甚至不是圆哥儿的母亲。 江宛用完晚膳后,被老爷子一路送到马车前,一路上都不敢看祖父的眼睛。 “团姐儿,”老爷子却执意叫住她,“不论如何,都有祖父护着你呢。” 她心中一酸,胡乱点了点头,便跳上马车。 只觉得眼眶酸涩,喉咙发紧,她却不能哭出来,只能强忍着。 好容易等这阵情绪过去了,马车摇晃了一下,却忽然停了下来。 傍晚静谧,竟一丝声音也无,她蓦地一惊,伸手握住了桃枝的手。 桃枝正抱着睡熟了的圆哥儿,一时紧张道:“夫……夫人别怕。” 外头忽然响起一声娇叱:“江宛,快给本宫滚出来,别躲在马车里做缩头乌龟!” 江宛自动捕捉到关键词“本宫”,能这样自称的人,一般是在皇宫里独自占有一座宫殿的人,也就是说,这个女的可能是后妃或者公主,妃子这辈子都出不了宫门,肯定不会是后妃,况且能这么刁蛮跋扈的,年纪又听着不大,想来应该是公主。 她忽然想起刚才闲话时,祖父说的一句话——本朝的公主,四个字以蔽之,曰无法无天。 大事不妙了。 此时天色将暗,福玉公主堵住了唯一的一条路,马车进不得,退不得,要想离开,必须出去与这丫头对峙。 江宛看了看迷迷糊糊的圆哥儿还有一脸惊慌的桃枝,暗自咬了咬牙。 就算这公主来者不善,怕也只能出去会一会她了。 就在江宛准备掀开车帘时,忽听得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公主殿下,怎么竟在此处?” “我……”那公主明显慌乱了一瞬,才说,“你又怎么在这里?” “我来向江祭酒还几本书。” “哦?你只是来还书的?”公主语气轻蔑,显然不信,“你是来还书,还是来和这个贱人私会啊!” “公主慎言,”那人依旧语气温和,“在下并不知道马车中是谁,但知道若是陛下听闻公主说了这样粗俗的话,定然会十分失望的。” “你敢拿父皇威胁我!还说跟这个女人没有私情!你们明明都被她迷住了!都被她迷住了!”公主失声尖叫起来。 然后,江宛听到一声爆裂的响声在耳边炸开,马车也摇晃起来,料想是那公主用鞭子抽了她的马车。 巨响中,圆哥儿被吓哭了。 桃枝忙抱着他哄。 伴着圆哥儿的哭声响起来的,还有钝钝的鞭声,似乎是抽在了人身上。 江宛攥紧了拳头,猛地掀开帘子,站了出去。 看清周遭的情形后,她心里便有了底。 对面有一辆奢靡富丽的华盖马车,拉车的是四匹神俊的白马,车上站着一个穿了宝蓝色宫装的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人长得还怪机灵可爱的,正握着一截长鞭,落日余光映在公主的宝蓝衣料上,流淌出血色的光晕,而鞭尾的血迹,却是真的。 跟着江宛出门的五个护卫,如今都挡在马车前,已经被鞭子抽得血迹斑斑。 “公主!”她越是愤怒,就越显得冷静,“好大的声势啊。” 她逆着夕阳的光站立,余晖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形。 福玉公主看得心头火起,一鞭就挥了过来:“你这个贱人!” 这一鞭还是由护卫接下了。 陈瑞护卫的胳膊硬抗了这一下,半片衣料都被抽碎了。 江宛攥着拳头,盯着那位气焰嚣张的公主。 “公主要打,尽管往我身上招呼,欺负我的护卫做什么?” 第23章 福玉 福玉公主又扬起一鞭,狠狠拍在地上,指着江宛正欲说话。 江宛却没有给她留下开口的机会,义正词严道:“我的夫君为陛下而死,是尽忠于国,我无半句怨言,陛下加恩于我,封我郑国夫人,我感激涕零,亦惶恐不堪,平日行事从来谨慎,只怕辜负皇恩。” “公主如今挡了我的车架,虐打我的护卫,屡次出言侮辱我的操守,不知公主是觉得陛下看走了眼,封错了我?还是觉得我江宛是个让人踩到头上还不敢吭声的?” 福玉公主用鞭头指着江宛:“勾引我的男人,你就是个贱人!谁要听你的花言巧语!” 江宛却不看她,只对车夫厉声道:“去皇宫,我要递牌子见陛下,他若不见,我便一头碰死在华表上,让天下看看他的小公主是怎么逼死忠烈遗孀的!” 她疾言厉色,起初是看着车夫范驹,说到后来,几乎是逼视着那公主。 江宛在赌,赌这位公主长了脑子,懂得权衡利弊,当街打了个诰命,对公主来说或许不是大事,可若这诰命牙齿尖利,随时会反咬一口,或许就不太值当了。 打老鼠是小事,可伤了公主这尊大玉瓶却不是小事。 江宛见公主不再叫嚣,似有松动,又隐约听见圆哥儿的哭声已经停了,此时正小声啜泣着。 她心里便明白,此时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于是缓和了态度道:“公主刚才口口声声说我勾引了人,想来大抵是误会了什么,我一贯谨守妇道,并未与外男接触,更别提有私情了,不知公主到底是误会了我与何人,不妨说个清楚。” “你……你还狡辩!”公主又挥了一下鞭子,但这回没冲着人,“就是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私情,他怎么会千里迢迢去池州护送你,你那时可不是郑国夫人!” “公主何出此言,莫非说的竟是那位魏……魏……”江宛假装忘记了魏蔺的名字,心里却骂魏蔺外头欠了情债,莫名其妙还叫她受了连累。 “你不许提他的名字!”公主道! 江宛了然道:“魏大人虽护送了我一路,我却连他的真容也不曾见过,想来魏大人心里也惦记着公主,才避嫌到了那个地步。” “是,是吗?他真的与你……”公主还是有些不信,“可是他怎么……他从不离京的……” 魏蔺竟然从不离京? 江宛直觉这背后还有什么事,但她眼下却不好明白地问。 “我虽然不曾与魏大人有过接触,却偶然听他提起过公主,以后若有机会,可与公主详说。”为了安抚公主,江宛只能睁眼说瞎话。 “他还说起过我?”公主瞪大眼睛。 “自然说起过。”江宛理所当然道,“夜深无眠时,他还看着天边的月亮,为公主吹过一整夜的笛子。” 这两位姑娘在聊天时,并没有注意到,就在江宛马车后的小巷里,有两个牵马的男人。 “她这编瞎话的本事可真够高的。”昭王余蘅道。 魏蔺无奈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余蘅用手肘杵了下他的肚子:“你真吹了一夜的笛子?” “出门办差,我怎么可能带着笛子。”魏蔺道。 “啧,亏你一听福玉来找麻烦了,就往这儿赶,没料到这位郑国夫人还挺有本事的,你瞧福玉笑得那一脸高兴。”余蘅又杵了他一下。 魏蔺绷着脸,往边上跨了一步:“既然不用帮忙,那咱们也回去。” 余蘅自然没有二话,只不过上马前,他又问:“你与那郑国夫人,可确凿没有私情?” 魏蔺不语,只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算我失言。”余蘅莫名笑起来,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不远处,两列禁军持长枪列阵,拦住了往来的百姓。 余蘅一面放缓马速,等禁军分开百姓,一面嘀咕着: “福玉这丫头竟带了禁军来清场,倒是出息了。” 福玉公主此时正听江宛讲到,魏蔺在驿站里如何寂然望月,她听得一颗心都皱在一起,脸也皱在一起,恨不得当即能穿越了时空,冲到满身冷霜的魏蔺面前,告诉她心爱的相平哥哥,她那满腹的婉转情思。 “我要去找相平哥哥!现在就去!”福玉公主激动道。 总算是等到这句话了。 江宛暗暗舒了口气。 福玉公主自回了马车中,让小太监调转了车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了。 江宛目送公主的车架离开了,才看向在边上站着看了半天戏的男人。 面对公主仍能不卑不亢,绝不是一般人。 “不知公子高姓大名?方才仗义出手,还不曾谢过公子。” 江宛朝站在檐下的男人看去。 那人穿着一身青色襕衫,手里抱着几卷书,抬眸望过来时,赫然是一个成人版江辞,文雅清俊,目若寒星,动作间透着股任云舒卷的自在从容。 他略一欠身:“在下沈望,当不起夫人的谢字。” 沈望这个名字,倒有些耳熟。 江宛微讶,又多看了他一眼。 这不就是祖父时常挂在嘴边的沈平侯,准备介绍给她的第二春。 “夫人识得我?”沈望忽然问,他始终守礼地微微偏过头,不直视江宛,此时却看了过来。 江宛淡定地收回视线。 祖父肯定不会乱做媒,说不定已经和这个沈望通过气了,他应该也不是不愿意。 但是她如今却无心于此。 江宛垂下眼睫,声音里透着冷淡:“曾听祖父提起过。” 沈望一怔,见她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便也不再多说,识趣地往路边退了一步。 江宛对他点点头,进了马车中离开。 坐是坐下了,可她心里却有些乱。 圆哥儿扒着她不肯松手,正压住她垂下的一缕头发,扯得她头皮生疼,可她却不愿意动。 疼痛让她更清醒了一些。 她知道祖父想要她嫁人,因为这个时代的女人不嫁人就是无依无靠,况且朝廷也很鼓励处于育龄的寡妇嫁人,据她推测,大概是因为大梁之前经历过大战,所以皇帝希望充分利用一切生育资源。 可是嫁人就意味着她需要去跟一个陌生男人同床共枕,生孩子,养孩子,甚至还要跟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她已经有圆哥儿了,聪明善良还贴心,直接跳过了最麻烦的婴儿期,来到了最可爱的幼儿期。 再生一个,实在是太麻烦了。 最关键的是,她陷在一场没头没尾的杀身之祸中,万一把人家也牵连进来,总是不好。 单看她这群护卫便能知道她身边有多少麻烦事,前几天折进去两个护卫,今日跟着出门的几位又挨个被抽了一顿,简直是惨绝人寰。 可以想见,以后金吾卫中人一提起她就是——想杀她的人比想杀皇帝的还多,保护她比保护皇帝还难。 金吾卫以后吹牛全靠自己在郑国夫人身边坚持了几天。 三天,勉强及格。 十天,绝对精锐。 要是能坚持一个月,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江宛甚至愿意掏钱给他们一人发块奖牌,就刻“刀枪不入”这四个字,从此以后,凡是胸口挂着这块牌子的人,都能在金吾卫里横着走,竖着走,爱怎么走怎么走。 第24章 嬷嬷 反正,江宛是下定了决心不能祸害别人。 她搂着圆哥儿,长长叹了口气。 桃枝问:“夫人,你为什么叹气?” “你觉得呢?” 桃枝掀开马车一角固定着的玻璃灯罩,掏出火折子点蜡烛:“夫人是不是也被自己刚才舌战公主的英姿折服了?” “还舌战公主呢,”江宛不由觉得好笑,“不过是欺负那公主年纪小,哄她两句罢了。” “我就不会哄啊,”桃枝认真道,“夫人就是最好的。” 江宛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那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杀了,你会不会很愤怒,很生气,很想把那个凶手碎尸万段?” 圆哥儿忙不迭叫道:“娘亲是不会死的!” 他一边嚷着,一边搂紧了江宛的腰,把那缕本来就被他压着的头发,压得更紧。 江宛嘶了一声:“小祖宗,你抬抬胳膊。” 圆哥儿忙高高举起双手。 江宛把垂在胸前的那一缕饱受摧残的头发,小心地拨到身后,又对圆哥儿张开手:“来。” 圆哥儿却做出了个委屈的表情,他粉嘟嘟的下嘴唇包住了上嘴唇,一脸惨兮兮的苦相。 江宛掐了掐他的脸颊:“你这跟谁学的,也太好笑了。” 圆哥儿却叉着腰说:“娘亲以后不许说死这个字。” “为什么啊?” “因为圆哥儿听见这个字,从这里进去,”他认真地伸出胖乎乎的指头,先指了指耳朵,然后又指向心口,“但是却会让这里疼。” 小孩子家家也懂心疼了。 “我……”江宛望着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抱住他,“对不起,圆哥儿,我以后不会这么说了。” 那柄剑时刻悬在她头顶,让她惶惶不可终日,但圆哥儿还那么小,她不能让圆哥儿也跟着她担惊受怕。 看来平时的言行还有很多要注意的地方,她从前没跟小孩子打过交道,不晓得四岁的小娃娃竟然会那么敏感,还是疏忽了。 江宛正在出神。 桃枝忽然说:“夫人,我不知道如果有那一天,别人会怎么办,反正我是活不下去了。” 圆哥儿跟着凑热闹,学着说:“活不下去了!” 江宛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可她心里却不免想着要早做打算,她的儿子,她的丫鬟,还有祖父和弟弟,如果她真的出了事,这些人可该怎么办啊。 …… 那日回去后,江老爷子就让人捎来口信,说江宛托付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只是开蒙的先生好找,靠得住的嬷嬷却有些难,可能还要托托旁人。 江宛自然说不急。 她正忙着恶补本朝历史。 太祖立国,太宗守业,然后是恒丰帝,再来就是当今承平帝了。 其他的都没什么,只是太祖实在是个妙人。 大梁太祖虽是个男子,在位期间,却不遗余力地提高女子的地位,前朝的缠足恶习,也是托了太祖的福,才得以废除。 现今的晚市中能有女子的身影,也是多亏了太祖的努力,但是太宗却很厌恶女人抛头露面,但他有一个好,他宠女儿,他平生只得一女,便是安阳大长公主。 这位传奇公主身上揣着她爹赐的免死金牌,为人可说是无法无天,让那些卫道士不免感慨,世上有女子已经将伦理纲常这四个字踩得稀碎了,那么其余女子不过是想上街逛逛,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过几日,给圆哥儿开蒙的先生和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就到了门口。 江宛亲自把他们迎了进来。 那位先生叫邵远志,自己虽是个积年秀才,但教出过一个榜眼,年纪已然不小,有点胖胖的,待人很和蔼。 圆哥儿也挺喜欢他的,没两句话,就围在邵先生跟前转来转去的,像看见了肉骨头的小狗。 江宛看着,是又欣慰,又羡慕。 欣慰只有一点点,羡慕有很多。 因为负责教她的秦嬷嬷看起来委实有些刻薄,颧骨高,鹰钩鼻,瘦得干巴巴的,眼神里带着刀子,江宛被她看了几眼,觉得脸上被刮下了一层肉。 秦嬷嬷虽是做奴婢的,看人时竟有两分高高在上的味道。 等邵先生带着圆哥儿下去了,江宛才说:“秦嬷嬷坐。” 秦嬷嬷却慢条斯理道:“夫人面前,老奴不敢坐。” 说着,她眼风一横,正坐在偏厅一角给圆哥儿敲核桃的桃枝立时站了起来。 江宛心道,她祖父给找来的嬷嬷还挺有派头,光看气势,起码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大嬷嬷。 江宛不知不觉也站了起来,站的姿势挺规矩,就像小时候在老师办公室罚站一样。 秦嬷嬷看她站起来,也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向江宛行了标准的万福礼,口称:“夫人万福。” 江宛叹为观止,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人行礼,但是却没有见过有人行礼的姿势能做到这样板正,明明动作也不僵硬,但就给人一种用尺子量过的感觉。 秦嬷嬷见镇住了她,带着几分矜持道:“老奴受人所托,虽不敢当教导二字,却总是要对夫人的礼仪规矩指点一二,老奴心直口快,若有得罪处,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这是自然。”江宛道。 这句话后,秦嬷嬷就开始了对江宛的“指点”。 就从最常用的万福礼开始,头该怎么低,手该怎么摆,膝盖要怎么弯,脚尖要怎么藏在裙子里,秦嬷嬷全都有极为严苛的一套规范,这都罢了,问题是江宛还没记清楚这些规则,秦嬷嬷就开始要求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 秦嬷嬷手里拿着把戒尺:“夫人身上有一品诰命,除了面见祖宗牌位,已经极少有场合需要下跪了,所以这万福礼必须学好,依老奴愚见,所谓‘好’,便是见不同的人,行恰当的礼,譬如见了宰相之妻周夫人,她与你平级,年纪却足够做你的祖母,你自然要微微蹲得低一些,以示尊重。” 正苦苦蹲着的江宛:“嬷嬷,什么是‘微微’?” “这个自然要夫人自己体会。”秦嬷嬷板着脸,“夫人现在做给我看看。” 江宛只好站直,然后再行礼,比刚才蹲得稍微低了一点。 秦嬷嬷:“太低了,见太后也不必如此,太过粗鲁。” 江宛复又站直,又比上一次蹲得稍稍高了一点。 秦嬷嬷:“这姿态也太傲慢了,对面可不是九品芝麻官的太太。” 江宛满脸迷惑地看着她。 秦嬷嬷瞥她一眼:“夫人就想象着宰执夫人就站在您的对面,您要迎上去见她了,她就在您跟前了,您就得——” 江宛懵懵懂懂地站直,又跟着她的尾音蹲了下去。 秦嬷嬷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这次夫人蹲得恰到好处。” 江宛一喜。 “不过,”秦嬷嬷摇头,“夫人的手怎么不曾抬起来?” 第25章 悦来 上了两日课后,江宛艰苦卓绝地学完了礼仪,在秦嬷嬷相当不满意的眼神中,她又要求学一些陶冶情操的爱好。 秦嬷嬷说她现在学乐器已经晚了,顶多就学一些不用下苦功的。 江宛一听就高兴了,她就喜欢不用下苦功的。 秦嬷嬷便开始教她如何点茶。 江宛的地狱缓缓升起。 看秦嬷嬷演示了一次之后,江宛眼中的点茶,就是舀一勺粉末状的茶,放进建盏中,倒适量开水,然后用细竹丝扎成的茶筅快速搅拌,打出沫就行了。 然而江宛花了一整个下午,都在做第一步——用茶勺取适量的茶粉放进碧色建盏中。 秦嬷嬷坐在边上,微微低着头,明明看起来没有在注意她,却能总是能挑出各种细微的毛病。 “夫人,手太高了。” “夫人,茶粉又撒了。” “夫人,背要挺直。” …… 当晚的江宛躺在榻上,手哆哆嗦嗦的,差点没法夹菜。 江宛一放筷子,幽幽叹道:“我好恨点茶啊……” 梨枝忍俊不禁:“要不和秦嬷嬷说说,咱们不学这个了。” “那她问起我为什么不学,我怎么回答呢?” 梨枝哑然,又道:“夫人似乎一直偏爱清茶些,便与秦嬷嬷直说便是。” “直说?”江宛摇头,“我觉得茶筅长得像笤帚,在水里搅来搅去,脏兮兮的,我能把这话直说吗?” 正说着,桃枝掀了帘子进来:“那夫人就别学了。” 江宛唉声叹气道:“我其实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样学,也太辛苦了。” “那就和秦嬷嬷说说,往后只上半日课。”梨枝又出主意。 江宛眼睛一亮:“这主意倒还不错,每天两个时辰足够了,我还想去悦来楼听说书呢。” 说起出门的事,江宛又想到了夏珠,这丫头上回被吓得不清,不知好了没有。 “夏珠的病好了没有?”江宛问。 梨枝正准备撤掉晚膳,闻言道:“夫人先去榻上歇一会儿,奴婢去叫春鸢过来回话。” 江宛点头。 她之所以想带夏珠出去,是因为夏珠生得壮实,身上有些功夫。其他丫鬟遇见了月来楼那事,说不定就逃不出来了,而夏珠则不同,遇到不是格外危急的情况,总可以自保。 明日是二月二十,邵先生定了这一日正式给圆哥儿启蒙。 这一日到底是大日子,她是必在场的。 江宛正想着,春鸢手里捧着些小衣服进来了。 江宛便问:“哪儿来的衣裳?” “是晴姨娘身边的翠露送来的,说是晴姨娘日夜熬着做出的一身衣裳,来贺少爷开蒙。” “她倒殷勤,可说别的没有?”江宛问。 春鸢道:“翠露还说姨娘日渐憔悴,想去庄子上住些日子,散散心。” 晴姨娘这样盼着去庄子上,到底是想干什么,怕是也只有她真去了,才能知道了。 江宛先没管这事,而是提起了另一位姨娘:“还有一事,绣姨娘说她有个青梅竹马,她将那人的名字和差事都告诉了梨枝,梨枝又请你去查,可有眉目了?” “倒是与绣姨娘说的差不多,那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家里经营着一家铁匠铺子,的确是未娶,不过听人说,他倒是偶尔会去勾栏里头寻乐子。” 江宛眉头一皱:“你去找一趟绣姨娘,把这些话如实告诉她,再问问她的心意,她若执意要走,那就后日,等圆哥儿的开蒙礼结束了,再拿了银子走人。” 春鸢称是,又说:“那这衣裳……” “你先收起来。”江宛按摩着僵硬的右手,“翠露是什么时候把衣裳给你的?” “就方才,此刻大抵还等着奴婢给她带个信儿去。” “那你就告诉她,我准备遂了晴姨娘的心愿,后日便将她送到庄子上去。” 春鸢应是,面上却有了犹豫之色。 江宛见了,便问:“你有什么想说的,说了便是。” “夫人就将晴姨娘送去庄子上,奴婢恐怕晴姨娘又生出事来。” “我会调两个护卫去看住她的,再者说,你和齐管家送上来的名册我看过了,府里还是留了不少护院,正好一并送去京郊庄子上,专门看着晴姨娘。”江宛道。 江宛把裁人的事安排给春鸢后,春鸢道不敢擅专,便去商量了齐管家,最后添添减减,拿出了最终名单,江宛从头到尾一点也没管,当然,她不管也是有她的道理的。 裁人的事顺利了结,显出了春鸢的能力的确不错,江宛对她是很满意的。 春鸢走后,梨枝进来与江宛说起明日开蒙礼的安排。 倒也很繁琐,要先正衣冠,再拜孔圣,接着拜先生,然后送上六礼束修,之后则要净手净心,最后才是开笔礼。 开笔礼中,又有朱砂开智、击鼓明智和描红开笔三个步骤。 圆哥儿开蒙的时间其实早了一些,不过这是池州那位宋老太爷专门吩咐的,他失了一个探花儿子,便急不可待地想要培养出一个状元孙子,也是人之常情。 但江宛就担心会否揠苗助长,反倒叫圆哥儿不爱上学,不过现在看来,那位邵先生和蔼可亲,至少不会叫圆哥儿怕他。 江老爷子也赶来参加了圆哥儿的开蒙礼,朱砂开智时,圆哥儿额上的朱砂便是他点的。 不过老爷子是大忙人,连顿饭也没吃,便急匆匆地被人叫去了国子监。 开蒙礼结束后,在府里憋了几天的江宛实在是忍不住了,刚到了状元街,便下了马车,一路从街头扫荡到结尾,家里没有的小玩意儿全都买了个遍。 卖玩具的摊子几乎被江宛买空,不论是木头雕的小狗,还是泥巴捏的小猫,以及嘴巴红红的小鸡灯笼,梁山好汉华容道,各色的舞铃,面前有水就会点头的饮水鸟,被磨得光滑细腻的羊拐,碎布头拼起来的沙包…… 只要能买的,江宛全都要了一份。 买到后来,跟出来的四个护卫手上已经堆满了东西。 为了放这些小玩意儿,今日跟江宛出来的陈护卫,便又去雇了两辆马车,一辆放东西,一辆备用,以防江宛一不留神又买了一马车。 春鸢看着不停摆弄着一个华容道的江宛,忍不住劝道:“公子,要不先算了,陈护卫他们都拿不下了。” 穿着男装的江宛头也不抬:“那就先这样,咱们也找个地方歇歇脚。” “要不就近,前头有一家悦来楼。” “悦来楼?”江宛抬起头,见前方便是一座极热闹的茶楼,便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就是你啊。” 第26章 说书 进了悦来楼,便有那机灵的小跑堂冲上来说了一串语速非常快的吉祥话,又问他们有没有订下雅间。 江宛道:“只是听说你们这儿的说书先生很有意思,所以慕名来听听。” 小跑堂一张圆圆的笑脸:“别的不敢说,今日说《晁远单骑闯紫宫》的张先生是能说能写,包您听了一次,还想听第二次,不过不巧,只有个四人座了,但给您添上两张椅子,后头的几位大哥总能舒舒服服听一场。” 陈瑞忙道:“夫……公子,属下站着即可。” 江宛看他一眼,见他态度坚决,便说:“你不愿坐倒省了他们的事,允了你。” “几位爷想坐便坐,不爱坐便不坐,随您们的心意就是了。”小跑堂边说便引着他们去座位处,“公子头一次来,怕是不知道咱们楼里的规矩,说起咱们楼里的说书先生,那是整个汴京都有名的,一日共说三折,巳时那一折说市井时事,午时一刻那一折说前朝旧事,您正赶上的申时这一场则是本朝逸闻。” “本朝逸闻?”江宛随口答话,一面坐在了圈椅上,四个护卫站在她身后,春鸢立在她身边。 小跑堂道:“对啊,说的就是那开国四侯之一的广洛侯晁远如何闯了前朝末帝的紫宫,取出了传国玉玺的故事。明日您来,便能赶上他满门抄斩的后话。不知公子想用什么,六安瓜片是昨儿新到的。” 江宛:“那就六安瓜片,其余的糕点,你看着上个四碟。” “得嘞,您坐好。”小跑堂道,“小的这就给您准备去。” 送走了跑堂,江宛招呼春鸢:“你也快坐,他们几个身上有功夫,与你不同。” 春鸢一怔,没多推拒就坐了,跟了江宛这些天,她也算看明白了江宛的脾气,江宛说话直来直去的,说什么就是什么。 忽听江宛说:“今日出来就是为了给圆哥儿搜罗些玩具,现在看来,倒是很顺利。” 那是,您直接买空了人家的摊子,能不顺利吗? 春鸢暗暗腹诽,面上却附和着:“小少爷见了,定是极喜欢的。” “那是,”江宛拨弄着自己解了半天也没解开的华容道,“他都快五岁了,竟然没有什么玩具,小时候不玩难道长大了才去玩,将来他与同龄的小娃娃聊起天来,若是一问三不知,岂不是会被人笑话。” 会……吗? 春鸢觉得不是很懂夫人在说什么。 能有资格与圆哥儿聊起天来的娃娃,只怕都是高门大户的贵公子,怎么到了夫人嘴里,圆哥儿仿佛是市井里那些不用读书没有功课的野孩子,整日里都想着玩便罢了。 春鸢想到这里,一时竟有些佩服桃枝平日里闭着眼睛也能说“夫人说得都对”的本事。 此时,那小跑堂正把江宛方才点的东西都送了上来。 一壶茶,四碟点心,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桌。 江宛先拿了一块红豆糕,背后传来做作的咳嗽声,她的手便一拐,往后送去。 陈护卫接过红豆糕,嚼着吃了,才告诉江宛:“公子请放心用。” 江宛便拿了一块,却又觉得没有胃口,又放了回去。 说书还没开始,江宛没话找话,便问春鸢:“可知我今日为何带你出来?” “奴婢不知。” “我是看你整天忙着府里的事,想带你出来散散心。”江宛对她笑了笑,话锋一转,“你觉得梨枝如何?” 春鸢一愣,旋即道:“行事机敏,外柔内刚。” “没有缺点?” 春鸢想着梨枝听说魏蔺来到时难得的失态,又想起那次失态后,她与梨枝逐渐亲近起来的关系,终是摇了摇头。 江宛噗嗤笑出了声:“我可不是逼你说她的坏话,只是,她心里的那点怀春的心思,我看委实没什么好处。” “夫……”春鸢慌乱下,差点一顺嘴喊夫人,好在很快改了过来,“公子,也知道这事?” 江宛对她眨了眨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问:“若是今日你与我一道坐在马车里,魏蔺拦在车前,要找我说话,你会不会直接掀开帘子,让我和他交谈。” “这怎么行,魏将军毕竟是外男,又是大庭广众的,夫人还在守孝……”春鸢似还有无数理由。 江宛却摆摆手,不要她继续说下去。 春鸢明白这个道理,梨枝自然也该明白,那进汴京城门的那一日,魏蔺不过站在车前说了一句话,梨枝就忙不迭地撩开了帘子,这里头,怕是也有私心。 这世上谁没有私心? 江宛担心的是,梨枝的这点私心会否愈演愈烈,最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阵锣声响起,一位身形瘦削的说书先生大步走到了台上,惊堂木一拍,边说起了六十年前那位晁将军的英勇往事。 江宛便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 还别说,这说书先生是真的说得好,故事跌宕起伏,铺垫引人入胜,江宛听到最后已经听入了迷。 陈护卫也是,听到后来竟然伸手摸桌上的点心吃了。 江宛听完这一场《晁远单骑闯紫宫》,暗暗在心里下了个决心——一定要常来。 本朝的娱乐活动虽然多,但是适合她的却不多,难得听说书这件事还算对她的胃口。 按小跑堂的说法,每天三场的内容都不同,江宛便求了秦嬷嬷,把上课的时间改了又改。 悦来楼大手笔地请了六位说书先生每日轮换,要说江宛最喜欢的,还是说市井时事的铁齿先生。 铁齿先生四十许人,看着严肃刻板,一开口便如换了个人似的,遣词造句极为风趣,三句话里总有一句能叫人忍俊不禁。 江宛极为乐在其中,直到有一天,那位和铁齿先生轮流说民间杂闻的铜牙先生惊堂木一拍,说起了史上第一无体统之朝中的第一贞洁烈妇—— 郑国夫人。 江宛登时呆若木鸡。 然而满满当当的大堂里只有她呆住了,铜牙先生嘴皮子相当利索,感觉没说几句,就讲完了郑国夫人如何苦守池州六载,一朝听闻夫君死讯,哭倒了三面墙,擦该眼泪以后又去撞墙,又撞倒了三面墙,然后被金吾卫的上将军捆起来送往京城,之后大概还要说她继续寻死。 江宛沉着脸站起来,这个时代没法跟他们计较名誉权,她倒是不生气,就是有点哭笑不得。 大梁民风开放,所以贞洁烈女的形象很是吃香,当然了,大家闺秀为爱闯天涯的故事,也很受欢迎。不过,前者和后者的受众并不相同。 前些天春鸢还给她科普了最近在坊间流传很广的一个梗——我要去汴河南边看看。 第27章 鹦鹉 我要去汴河南边看看。 这句话成为人尽皆知的俗语,是因一个想要和家里马夫私奔的大家小姐,那小姐和情郎约好了私奔,岂料她前脚走,府里发现小姐不见了,又有人检举了她的情郎,家里的老爷便直接找上了那情郎。那情郎是个软骨头,被老爷吓了两句便将私奔的计划和盘托出,于是,老爷带着家丁赶到了他们约定好的地点,也找到了那小姐。 家里老爷问她出来做什么了。 那姑娘无所畏惧道:“我要去汴河南边看看。” 所以,时人便用这句话来嘲讽那些不受规训的女子,也用来指代荒谬的事。 譬如郑国夫人不愿意听说书先生讲郑国夫人的故事,就可以说:“我难道也想去汴河南边看看吗?” 当然,江宛并不会这样说,因为她并不觉得这个故事好笑,她只觉得悲哀。 江宛快步离开悦来楼。 出门时,却正面迎上了一群文人书生,领头的那一位甚是面熟。 江宛因记不起他是谁,便盯着他多看了几眼。 那人察觉到她的视线,也看向她,先是一惊,然后是一惑,最终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江宛便想起那天自己站在马车上,黯淡的落日余晖下,那个抱着书的年轻男子。 竟是沈望? 江宛对他点了点头,大步向前走去,想起祖父曾和他说过,沈望常来这悦来楼参加文会,竟然过了这些时日才遇见,也是难得了。 江宛今日带出门的还是春鸢。 春鸢例行公事地问:“公子今日还要行善吗?” “自然。”江宛答道。 近来她多了一个爱好,就是日行一善。 汴京这样大,光是官办慈幼局就有两个,至于其他收容孤儿寡老的民间济弱院则大大小小,大约有五六个。这么分散的原因是因为官办的慈幼局收容能力并不大,大概能容下二十个孩子,而且不管孤寡老人,而民间的济弱院力量更是有限,但是业务面也大一些,有些管没钱看病的穷人,有些管没人供养的老人,有一些则收养孤儿,教他们一门手艺。 江宛这些天买了些米面柴火送去各处,都是亲自去的,然后表明是郑国夫人府上。 她有这个能力了,便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顺便让自己在民间得些好名声,叫想对她下手的人有些顾忌。 “公子,”春鸢忽然说,“你瞧前边还有卖鹦鹉的呢!” 江宛忙看去,果然看见前方有个铺面的屋檐下挂着一溜红嘴鹦哥,正叽叽喳喳叫成一团,还有只个子很大的,似乎正昂着头说吉祥话。 江宛便笑问:“那只大个子的再说什么呢?” 春鸢侧着头细细听了会儿:“仿佛是说招财……呀!” 她惊叫一声,只见那摇头晃脑说着“招财进宝”的大鹦鹉,被从屋顶上落下来的黑猫给扑在了地上。 一时间羽毛乱飞,不时传出猫和鹦鹉的惨叫声来。 江宛不由自主走得近了些。 却听春鸢噗嗤笑出了声:“公子你看,那猫怎么笨手笨脚的,竟被只鹦鹉追着啄。” 她话音未落,这场战役就落下了帷幕。 卖鹦鹉的店主冲出来,一把薅住了黑猫的后脖子,将猫提在了手里,恶声恶气骂道:“你个得了瘟病的死猫,要是伤了我的‘巧嘴儿’,我把你剥了皮,晒成猫干!” 那店主头顶上带着一顶圆圆的绣着五彩丝线的帽子,看起来不像是汴京本地人,倒像是外族,胡子留得也很有趣,只在唇上留了两撇细细的小胡子,像鲶鱼精似的。 江宛本来不想管闲事,但是余光却见那黑猫的脖子上似乎系着一颗黑色的石头,心道这应该不是无主的猫。 再看那猫皮毛柔顺油亮,在空中乱扑腾的样子笨拙到了极点,想来不光有主人,主人还对它照料得很是精心。如此说来,那主人发现猫丢了,肯定会着急的。 总是要行善的,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猫,都是一样。 江宛便走到那店主面前,含笑问:“不知店家准备将这猫怎么办?” 店主皱着眉看她,一见她身上穿着绸缎衣裳,便顿时变了张脸,赔着笑道:“自然是把这猫弄死,它可差点弄伤了我的‘巧嘴儿’。” 他边说,边指着地上那只昂首挺胸溜达着的大鹦鹉,那鹦鹉倒是真受了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江宛收回视线,道:“我这人喜欢猫,不忍心叫它白白送命,店家不若行个方便……” “这猫被我捉了,就是我的,我要它死它就得死!”店家吹胡子瞪眼的,两缕柔顺的小胡子飘扬在风里,更像鲶鱼了。 江宛拦住要上前理论的春鸢,依旧好声好气的:“那我买您的鹦鹉,您饶我一只猫,这样行不行?” “这……”店家把猫扔进春鸢怀里,“您早说这话,不就得了。” 说着引着江宛往店内走去:“我这儿别的不说,鹦鹉上头的品种是最全的,你瞧这只,叫白雪红梅,白毛红喙,春日里挂在廊下,别提多赏心悦目了,再看这碧波红舟,冬日里挂在屋子里,胜过一潭荷花。” “可我偏想买您的‘巧嘴儿’。”江宛打断他。 “我的巧嘴儿”店家指了指地上那大鹦鹉,有些为难道,“卖是能卖,不过这价钱上……巧嘴儿可是我亲手训出来的,不光会说招财进宝,还会说年年有余,这聪明劲儿,去私塾当先生也是绰绰有余。” “您开个价。” “五十两银子,少一两也不卖。” “二十两。”江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既然您不是诚心的,那这买卖不谈也罢,春鸢,把猫还给店家。” “您……二十两也成!”店家痛下决心一般。 江宛背对他:“成交。” 于是,江宛让陈护卫拎着那只大鹦鹉巧嘴儿,春鸢抱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家猫小黑,一行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府了。 一回府,江公子又变成了江夫人,要低眉顺眼地去跟秦嬷嬷周旋。 这些日子江宛已经基本学会了点茶,但是她忽然想起来,她请嬷嬷来的本意并不是上两个时辰的补习班,而是大概学一学礼仪,不出错就行,而秦嬷嬷眼下明显要把她教育成京城第一淑女。 江宛想郑重地和秦嬷嬷谈一谈。 于是这一日,江宛换了身衣裳,比平时早了一些到偏厅等秦嬷嬷。 秦嬷嬷在未时准时踏进偏厅,见江宛早早站着,依旧面无表情,先行了个礼,又称赞了一句:“今日夫人的绿宝莲花簪选得好,与滚了碧青边的大袖衫相得益彰。” 江宛略略向下蹲了蹲,便站起,已示对秦嬷嬷夸奖的谦逊,这也是秦嬷嬷教的。 秦嬷嬷点了点头:“夫人做得很好。” 江宛心头一喜,正要说话。 却听秦嬷嬷又道:“离‘盈盈皎皎’已经不远了。” 江宛:“可是我觉得……” “夫人是想半途而废吗?”秦嬷嬷淡淡反问。 江宛便再也说不出来让她离开的话了,只挤出一个苦笑,继续去练“盈盈”的体态。 第29章 出逃 江宛问:“莫非公主的婚约背后还有什么隐情?” “福玉公主今天十五岁,比魏将军小了六岁,他们是前年订的亲,是公主一眼便看中了魏将军,硬是磨着陛下答应的,自从定了亲后,魏将军便成了公主的禁脔,别的贵女小姐多看将军一眼也不成,真叫是醋海浪滔天,曾活活逼得礼部尚书家的小姐上了吊。” “这么霸道,陛下竟不管?” “陛下当然管了,礼部尚书朱锴在女儿上吊之前,不过是个小小的礼部郎中罢了。” 江宛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唏嘘了一阵。 黑猫在春鸢怀里扭了扭身子,忽然叫了一声。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梨枝一掀帘子,脸色紧张得泛白,她走到江宛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道:“夫人,晴姨娘跑了。 江宛和春鸢脸色俱是一变。 江宛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做‘跑了’?” …… “你说说,晴姨娘是怎么跑了的。”江宛对跪在地上的护院道,“起来说。” 这是她把晴姨娘送到庄子上去时安排的人手,领头的就是这个叫韩丰收的护院。 韩丰收得了她的话,忙站了起来,还是很拘谨的样子,回答起话来却很有条理: “回夫人的话,夫人交代奴才看住晴姨娘,可姨娘毕竟住在内院,奴才只能叫门上的婆子看得紧一些,大约是昨夜里,姨娘身边那个叫翠露的丫头,进出了好几回,说姨娘口里酸,打发她去买蜜饯,买了许多种都不满意,奴才心里便有些嘀咕,偷偷跟了上去,发现翠露与马房的王老二搭上了。” “这个王老二平日里好吃懒做的,为人最是鸡贼,他为了好处答应了翠露,转过脸却又把消息卖给了我,他说晴姨娘求他明日带她回城一趟,求夫人让她重新回到府里,还说庄子里住着太苦了。奴才听了,便觉得不对,因夫人曾交代过,晴姨娘是自个儿愿意去庄子里的。奴才便叫弟兄们这几天轮流守着门。果然,那王老二只是个幌子,晴姨娘今日扮作丫头,与那翠露一前一后悄悄溜出了后门,奴才想着不要打草惊蛇,便叫人跟着她们,赶忙来给夫人报信了。” “你做得很好,”江宛沉吟片刻,又问,“你的人可有把握跟住晴姨娘,又不被她发现。” “晴姨娘与翠露只是两个弱女子,奴才让两个人跟了上去,想来是够用的。” “一会儿,我再给你添两个人,务必监视住晴姨娘,弄清楚她这么大费周折地跑出来,到底是为何事。” 韩丰收低着头,道:“奴才知道了。” “至于那个给她帮忙的王老二,到底不是可用之人,打顿板子,就尽早打发了。” “是。”韩丰收恭敬道。 “梨枝,你把人带下去,韩护院赶来得急,怕是腹内空空,不如在厨下先吃碗面再走。” 梨枝和韩丰收双双应是,然后便退下去了。 江宛捏了块糯米籺,喃喃道:“她跑出去,难不成也是有了情郎,要与人私奔?” 不对,春鸢和绣姨娘明明都说过,她与宋吟爱得干柴烈火。 江宛咬了口糯米糍,对侍立在旁的春鸢道:“你去,问今日当值的林护卫要两个人,跟韩丰收一道去看住晴姨娘,千万要小心,别被她们察觉。” 春鸢行了礼:“奴婢明白。” 话虽应了,春鸢却站住了脚,不曾退下去。 江宛便道:“有话直说便是。” 春鸢又是一礼:“奴婢僭越,想问夫人一句,是否想好了最后要如何处置晴姨娘。” 在她看来,江宛千好万好,就是心太软,太过良善了。 若是这一回还是对晴姨娘轻轻放过,那女人将来肯定更加有恃无恐,绝不可能安分下来。 江宛被问住了。 但她向来不耻下问,于是反问:“你觉得呢?” “姨娘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若是女的,不过与蜻姐儿一般养着,可若是男的,姨娘心大,夫人将来怕是会添许多烦恼。”春鸢意味深长道。 春鸢本来还想再说,却见江宛脸色渐渐冷了。 江宛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你在劝我杀了她?” 春鸢不自觉低了头,她回想自己刚才的话,只觉得一个字也没有错,但江宛显然不喜欢她这么说,她辩解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夫人该拿个主意出来,否则晴姨娘将来一直不消停,平添许多的麻烦。” 江宛却不接她的话茬,只说:“你先下去。” 春鸢咬着唇,慢吞吞地走了。 江宛垂着眼,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手里糯米籺被她捏变了形。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高高举起手,把柔软的糕点用力砸在了窗棂上。 她紧紧抿着唇,面上绷着股不服输的倔强。 …… 睡了一觉后,一大早,韩丰收又送来了新消息。 晴姨娘主仆两个昨晚在一家客栈住下,并没有别的动作。 江宛早膳用得不香,也不愿意出去听说书了,今日只想好好歇一歇。 于是梨枝便把巧嘴儿挪进了屋里,陪江宛偷得浮生半日闲。 巧嘴儿咔咔磕着松子,桃枝则砰砰用锤子敲着核桃,他们俩脸对着脸,都吃得很香。 梨枝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劈开丝线,准备绣个莲叶红鲤的荷包。 江宛被桃枝锤核桃的声音吵得不行,便开玩笑道:“从前梨枝说你是胖头鱼,如今看来却不恰当,你啊,应该是胖头鹦鹉才对,正好与巧嘴儿凑一对。” 巧嘴儿听江宛提到自己的名字,忙空出嘴来,敷衍了两声:“招财进宝,招财进宝。” 然后,它又低头磕松子去了。 江宛打量了巧嘴儿一会儿:“那卖鹦鹉的还说巧嘴儿会说年年有余呢,怎么从没听它说过,该不会是骗人的。” 春鸢恰端了两盘果子进来,跟着凑趣道:“若是不会,便叫樱桃教它便是了。” 梨枝绕着线,故意哼了一声:“怕是这只鹦鹉也和咱们院里那只胖头的一样,吃饭跑得快,学东西可就懒了。” 桃枝两颊鼓鼓,塞满了糕点,听她笑自己,忙丢了小锤子就要来掐她。 梨枝左闪右避,还嚷着:“夫人救我。” 江宛两不相帮,高高挂起:“你们的事,我可不管。” 梨枝又喊春鸢:“春鸢妹妹助我。” 春鸢偷偷看了江宛一眼,见夫人笑得甚是愉悦,才跟着笑道:“梨枝姐姐自求多福。” 就这么说说笑笑,一上午就过去了。 用过午膳后,江宛去花园的小水塘里喂鱼,梨枝在一边侍候着。 三两只锦鲤在池中嬉戏,尾巴一甩,只留下一道残影。 江宛百无聊赖地往湖里丢着鱼食,捡回来的小黑猫则在岸边转悠来转悠去,试探着把爪子伸进湖水,一碰又缩回来。 听春鸢说,这只猫的口味很刁,非得吃鲜鱼不可,还有,它脖子上挂着的黑石头,其实是块磨圆了的黑色宝石。 总而言之,就是家里一看就非富即贵,绝对是个配了四个丫鬟伺候的猫小姐。 正无趣着,春鸢提着裙子找了过来。 第30章 孙润蕴 梨枝忙上前问:“怎么走得这么急?” 春鸢气儿还没喘匀,就说:“门房刚来说,有人给夫人下了帖子,是殿前都指挥使孙忤的嫡长女。” “下了帖子便下了帖子,你怎么这么急?”梨枝问。 “人已经在门口了。” “那就过去。”江宛拍了拍手,将剩下的鱼食撒进湖里。 江宛一面走,一面问:“我隐约记得咱们家是文官清流,一般不与武将来往的。” “的确如此,这位殿前都指挥使更是从没有往来,”春鸢提醒了一句,“殿前都指挥使是从二品,也是陛下最信任的武将。” “从没有往来,却贸然上门,帖子还没到,轿子已经在门口了。”江宛百思不得其解,“算了,待我会会那个孙小姐,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梨枝跟在她们身后,抱着黑猫,在她们进偏厅时,转进了茶房里。 以江宛如今的品级,自然不必去门口迎接,因此她稳稳地坐着,等小丫鬟把指挥使千金引进来。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后,便有一个病西施似的美人踏进了厅中,柳叶眉下桃花眼,眉尖微蹙,眼尾微垂,面上笼着一层薄薄的轻愁。 她一见江宛便俯下身去,行了个很重的万福礼,几乎蹲到了极限:“孙氏润蕴拜见郑国夫人,夫人万福。” 江宛忙扶起她:“孙小姐太过多礼了,快快请起。” 孙小姐带来的丫头沉香扶着她坐下了。 梨枝进了门,从容给孙小姐上了茶。 江宛道:“这是明前,陛下刚赏下来的,孙小姐可以尝尝。” 孙润蕴低眉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茶。” 江宛是个直来直去的:“不知孙小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孙润蕴道,“今日冒昧前来,是因为听闻夫人的下人前些日子曾救下过一只猫。” “猫?”江宛自然想到刚才湖边那只啃草的傻黑猫,“不知是一只怎样的猫?小姐告诉我,我再叫丫头去打听打听。” “这是自然,夫人愿帮忙,实在不负扶弱济困的美名,”孙润蕴柔柔道,“我养有一只黑色的狸猫,名叫佛奴,平日里也是悉心照料,脾气虽温顺却也调皮得很,前些时日却贪玩跑出了府,我虽立即叫了家人出门打听,但是苦寻多日也没有结果,直到昨日打听到了一家羊肉店里,人家才说在一家卖禽鸟的店家那里见过,便又去问了那店家,打听到了一群人的形容,再到处一问,才在城南那家百儒济弱院里打听到是夫人家里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江宛已然相信了那只黑猫就是这位孙家小姐的佛奴。 “孙小姐的话,我已经听明白了,”江宛转头对春鸢使个眼色,“春鸢,孙小姐的话你也听见了,速速去问,家里头是否有人捡到了孙小姐的猫。” 春鸢行了礼,自退下不提。 不多时,春鸢又掀了帘子进屋,行了个礼后道:“确如孙小姐所说,林护卫那日确实救了一只黑猫,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孙小姐要找的那只,我已叫小丫头抱了在门口等着,要不要现在抱进来?” “快!”孙润蕴激动地站了起来,“快抱进来。”她带来的丫鬟立刻扶住了她。 江宛也道:“孙姑娘先坐下。” 孙润蕴才坐下了。 便见院子里的圆脸小丫头桂圆抱了只黑猫进来,孙润蕴一见,便立刻迎了上去:“佛奴,是我的佛奴。” 那猫似也认得孙润蕴,任她抱了,还软软地“喵”了两声。 孙润蕴抱了猫,很是亲热地用脸蹭了蹭猫的后背,口里喃喃叫着:“佛奴,佛奴……” 江宛笑着看了一眼,低头喝茶。 孙润蕴几乎要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在别人屋子里,便转了身,又深深蹲下行礼,对江宛道:“夫人菩萨心肠,润蕴在此谢过了。” “孙小姐言重了。”江宛又去扶她。 “还请夫人谅解,是润蕴失态了,”孙润蕴抱着猫坐下,“实在是佛奴……是我祖母留下的,自小与我在一处长大,不瞒夫人,我也刚刚出了孝,我的处境,想来夫人也是听说过的,祖母去后,佛奴是我最后的念想了。” 她情绪有些激动,说得语无伦次, 江宛见她眼神极为诚恳,不由道:“我明白的。” 气氛陡然沉重起来,梨枝上来换茶时,便轻轻道:“孙小姐,这明前可还合口?” 孙润蕴顿时回过神:“合口合口,夫人这里的茶自然是最好的。” 此后,她便开始不重样地吹捧起江宛来,只要是褒义词,便往江宛身上砸。 江宛也才知道,自己扶助济弱院的事,也总算是在街头巷尾有人知晓了。 可孙润蕴左一个仗义疏财,右一个博施济众,说得江宛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便也想夸回去,可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却没想出什么好词来。 江宛最终说:“若是你觉得这茶喝着好,不如带些回去。” “我就却之不恭了。”孙润蕴道。 江宛却一怔,本以为她会推辞两句。 但她见孙润蕴的笑容里不光有感激,还带着两分羞怯,便明白了孙润蕴的意思。 是想着有来有往,长久地相处下去。 江宛笑道:“你喜欢就好。” 心里却感叹,她这是要交到来汴京后的第一个朋友了。 孙润蕴又坐了坐,便提出要告辞离开。 茶叶是早就包好了的,孙润蕴的丫头拿了之后,便站在廊下等主子。 梨枝上前与她攀谈:“夫人想来是还有话要跟你家小姐说,倒不曾问过,妹妹叫什么名字。” 孙家的丫鬟忙笑道:“我叫沉香。” “不知妹妹多大?” “我是壬戌年三月生的,属狗。” 丫鬟们在外头聊着,主子们便在里间说话。 孙润蕴依依不舍地拉着江宛的手,乃至于将佛奴都放在了椅子上。 “我一见夫人便觉得亲切,若是夫人不嫌弃,我改日做些针线给小少爷。” “那自然是最好的,你不知道,我的针线活计做得委实拿不出手。” 孙润蕴抿唇一笑:“我的针线却也粗陋得很……夫人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妹妹便是了。” “润蕴妹妹,”江宛从善如流,“天色不早了,若再晚,怕是路上不好走,我便不留你了。” 第31章 再遇 想来是真的把江宛当做了好姐姐,孙润蕴脸上带出了几分真情,幽幽叹道:“我那个家,真是不提也罢。” 她生母早逝,父亲又位高权重,取了个身份贵重的填房,她作为丧母长女,自然地位艰难,更何况,她还有个弟弟要护着。 看孙润蕴抱着猫跟抱着亲人似的模样,江宛不禁有些心疼这位看着弱不禁风的大家小姐。 高门大户里总是有不少龌龊事,江宛叹了一声,将她送到了垂花门才回转。 送走了孙润蕴,江宛便回了屋。 梨枝劝了一声:“夫人若是将来惦记孙家小姐,再找她出来玩就是了,如今夫人身份贵重,就是只送孙家小姐两件针线,于她也是大有助益的。” “这话以后休提,”江宛道,“既然要交往,就没有身份不身份的。” 梨枝低头应是。 江宛又说:“那猫还真是救对了,没想到竟帮上了孙家小姐。” “夫人是好心有好报。”春鸢道。 江宛听了这一句夸,心情更好,一挥手道:“做了这样一件好事,必须庆祝庆祝,今晚都出去好好逛逛。” 梨枝闻言道:“夫人如今怎么像那些闲汉似的,有了两个钱,就要变着法子出去找乐子。” “找乐子?”江宛转了一圈,转到梨枝跟前,抬起她的下巴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这样好的姿色,不如陪大爷一起乐乐?” 她说话的口气倒真像街边的二流子,梨枝被她逗了一下,一时脸红地躲开:“夫人别这样了。” 江宛放过她,又去闹春鸢。 春鸢是常跟着江宛出门的,也不躲,只说:“夫人若要出去,该选套衣裳换上才是。” 听她这么说,江宛果然去选了身男装,换上后带着她出门去了。 江宛最近都是出去听说书,虽然也很有意思,可杂剧才是勾栏瓦舍的灵魂。 今日兴致好,她便提议去看杂剧。 跟出去的陈护卫就带江宛去了北坊里最负盛名的勾栏。 可惜今日的票早就被抢光了,依江宛的身份,自然也不能去坐次一等的座位,只能选择“青龙头”或者“白虎头”这种在最前方也最好的位置。 陈瑞便对马车上的江宛道:“夫……公子,今日怕是看不了,票全卖光了。” 勾栏入口处挂着鲜艳的条幅,江宛撩起帘子,探头去看,上书——妙娘子梦游玉兔宫。 她不由失望道:“今日是不是演《妙娘子》,听起来很有趣啊。” 陈瑞一愣,旋即有些慌乱道:“属下给夫人定了明日的戏,明日……明日也好看,仿佛是《王三娘惊锣神仙寺》,属下已买了最好的位置。” “那好,有没有和月来楼差不多的地方,要美人多的那种。” 陈护卫独自在夜色中面红耳赤:“那就去集仙楼。” 江宛的马车便缓缓驶入了秦楼楚馆聚集的南坊西北角,她特意准备了这辆相对朴素的马车,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 马车行进间,她四处看时,却看见了月来楼的废墟。 那一晚的记忆委实不太好,让她现在还有些心有余悸。 昭王余蘅也不知道是惹到了什么人,竟然为了杀他,不惜放火烧楼。 听人说,余蘅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平日里不是吃喝玩乐逛青楼,就是被他那个皇帝哥哥丢去京郊大营里吃苦,可江宛分明在距京城千里之遥的寿州见过他。 表面上,太后极为宝贝他,爱得如眼珠子一般,可惜他就是不学好,整日里招猫逗狗,跟一帮纨绔子弟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 背地里,他却武艺高强,行踪成谜,身上有很多矛盾之处。 江宛眉头微皱。 昭王身上的种种疑点,大约都是皇帝帮他遮掩的,那他应该也在为皇帝办些见不得光的事。 那么寿州的那次相遇,会是巧合吗? 走了不多时,马车停在了集仙楼附近,江宛便下了马车。 这边人流多,马车不许随便停放,但附近有专门的马车棚位,还能花钱给马吃点草料喝点水,叫停马棚,是太祖首创。 陈瑞在前方走,江宛和春鸢跟在后头,其余护卫则跟在江宛身后。 说真的,陪夫人来逛花街这种事,他们是想都没有想过。 见陈护卫熟门熟路的,江宛起了坏心,出言调侃道:“陈护卫路这么熟,是不是常来啊?” 陈瑞一时没料到问了自己,回身答话时,竟撞上了一个来寻欢作乐的胖公子。他手忙脚乱地朝着那个胖公子道歉,一张黑脸涨得通红。 自从跟江宛出了门,陈护卫这张脸就没有看出过本色,一直红通通的。 那胖子却有些不依不饶,他揪住陈护卫的领子,怒道:“你没长眼是不是!” 陈护卫起先还有些懵,任人抓着,后来回过神了,更是不敢动。 他身后可是郑国夫人,如今的烈女典范,要是被揪出来深夜逛青楼,那可真是完了。 他想要息事宁人,江宛却不愿意。 她拔出插在腰间的折扇,正要往那胖公子头上招呼,高高举起的手却被人揪住袖子拉了下去。 一道很耳熟的男声在耳边响起:“汪三,你怎么跟个护卫打起来了,跌不跌份啊。” 江宛暗叫不好,这家伙怎么又出现了!每次遇见这家伙都要倒霉,没有一次例外。 余蘅身上清淡的木叶香气钻进鼻子里,江宛看天看地,与他装不熟。 好在余蘅也没管她,直接冲上去搭住了那个胖公子的肩膀,把人带着转了半圈,巧妙地解救了陈护卫。 胖公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宝相花蜀锦外袍,腰间束着一条翠绿翠绿的腰带,一身的搭配之亮眼,简直隔着三里地,也能第一眼就看见他。 江宛嘴角抽动,见余蘅拉着那个胖公子说得投入,便对陈护卫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赶紧撤退。 虽然有点不太仗义,但余蘅显然和胖公子有些私交,应该不会出事。 江宛左右看看,果断转了身,正要往前走,便听身后有人喊她:“江——公子。” 又是余蘅这厮。 第32章 程琥 江宛咬着牙,笑着转身:“不知王爷叫我何事。” 余蘅一派熟谂地朝她走来,伸手虚虚搭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胖公子的方向带了两步:“汪勃你知道,是汪尚书家的老三,也是我的好友,刚刚被江宁侯家的老三压了一头,咱们给他找场子去。” 眯缝眼的胖公子汪勃却不大买账:“这谁家的?怎么养得瘦瘦巴巴的,能打吗?” 余蘅看了江宛一眼,神情自然道:“是我表弟,刚从苏州来汴京,他不能打,可是他的护卫却能打。” “苏州长孙家?他不是姓江吗?” “一表三千里,你管人家姓什么。” 汪勃的小胖脸上浮现出一道真实的疑惑来:“真的假的?就那红脸护卫被我随便撞了一把,就飞出去三里地,要不是我拉了一把,险些跌进汴渠里去,明显下盘不稳,能顶用吗?” 余蘅被他逗得直笑,抬手捶他的肩:“总之比你强。” 红脸护卫陈瑞默默低着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江宛见了,以为他不高兴,忙给下属找场子,扬声道:“想知道我的护卫行不行,咱们找个地方看看功夫不就行了,只是不知道汪少爷能将我这些护卫好手撞出去三十里,又是师从哪位武学宗师,功夫竟这么了不得。” “啧啧啧!”汪勃用手指点着她,“小兄弟脾气还挺爆,嘴上是真不肯饶人。” 余蘅笑弯了眼睛,随着汪勃一道歪头看向江宛。 江宛一挺胸,白他一眼:“前方开路。” 汪勃就大摇大摆地走在了前头。 余蘅没跟上去,和江宛一道落在了后头。 “你一会儿可不准偷偷溜走,我和汪三还指望着你的护卫打架。” 江宛瞥他一眼:“我凭什么帮你?” “你莫非忘了,你还欠我两回救命之恩。” “先不说你挟恩图报,”江宛道,“马车边那一回我早就在月来楼还你了,至于之前,我们俩从未见过,你到底是怎么救了我一命,难道全凭你红口白牙乱说一气吗?那我是不是也能说我救过你十命八命的?” 余蘅却有些无赖道:“你确实不知道,但我也确实救了你一命。” 江宛压低了嗓音:“殿下,就算你救了我两次,月来楼那次,我也赔进去两条人命了,早就抵消了。” 余蘅却一笑:“你非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大不了我就找我的皇帝哥哥诉诉苦去,说有个郑国夫人好大的威风啊,连他嫡亲的……” “我帮你,我帮你可以了!”江宛喊道,她一时没控制住,声音大了些。 汪勃闻声看过来:“你们俩嘀咕什么呢,赶紧的,先说好,一会儿见了程琥那小子,可谁也不许软。” “就怕你软!”江宛呛了他一句。 余蘅没说话,转头看了一眼江宛后,就走到了汪勃身边。 江宛看着他的背影,恨得牙根痒痒。 一路跟他们进了花雪楼里,江宛悄悄拉过春鸢道:“你一会儿见机行事,要是打起来了,就赶紧跑。” 春鸢一怔,正要说话,却见江宛又去跟陈护卫说:“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了,别理那些蠢货,随时准备逃跑。” 陈护卫是个实心眼,闻言,面上便多了三分迟疑:“可是若不管他们,他们叫破夫人的身份……” “跑都跑了,他们又没有证据,随便怎么叫好了。”江宛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反正你是要保护我的,一会儿跟着我跑就行了。” 斜刺里忽然插入另一道声音:“什么跑不跑的,也说给我听听?” 江宛匆忙转头,见余蘅抱着臂,好整以暇地望了过来。 “你……”江宛正要说话。 汪勃却憋不住了,他指着二楼轻纱缭乱的一处道:“程琥那小子就在那儿呢!咱们赶紧冲上去弄他!” “慢着,”余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身对江宛道,“你别上去了,你走。” 他伸手,拦住了满脸不可思议的汪勃。 “不成,你走可以,护卫留下。”汪勃隔着余蘅,冲着江宛喊道。 汪勃又对余蘅说:“我今儿就是输在了人少上,你虽然能打,但也架不住程老六带了二十个人,他不能走,他必须留下……” 汪勃说着说着,都要抹眼泪了,好似余蘅不答应他,还要就地打滚一遭,再不答应,就把他那根翠绿翠绿的腰带,往房梁上一挂。 江宛都想要同意了,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响亮的怒骂:“汪勃你个孙子,你还敢回来!” 一时间,楼下的都抬头去看。 江宛慢了一步,没看清谁在说话,只看见漫天水花裹挟着浓郁的酒香朝她淋来。 下一瞬,她仰起的脑袋就被人往下一按。 男人的大掌落在她脑后,见她低了头,便虚虚抬起,罩在她头上,大抵还是替她挡了些落酒的。 雨珠般落下的酒液中,她听到有人嚣张地喊着:“这样美酒,淋在汪三头上委实糟蹋了!” 也听到并不属于她的,有力的心跳声。 那股木叶香气又霸道地罩住了她,让她脸颊忽然烫了起来。 不对,她怎么能因为余蘅这个混蛋而脸红。 想点别的,赶紧想点别的。 江宛催眠一样地在脑海中重复着这个句子。 楼上人声喧哗嘈杂,鬼哭狼嚎的,一个半大小子粗哑的声音尤其明显,江宛觉得在哪儿听过似的。 她不由抬头望去。 二楼有个少年郎扒在围栏上,探出半个身子来,项圈上有个硕大的碧玉,正笑得直拍栏杆。 江宛是越看越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府里没有见过,听说书的时候也没有,那就是在来京城的路上…… 程琥? 不对,是王虎才对! 就是那个跟在魏蔺身边的小护卫,常带着圆哥儿玩的那个,他竟然是江宁侯家的少爷。 江宛这些日子恶补了自己的亲戚关系,又想到自己有个表姐就嫁到了江宁侯家,生的孩子仿佛就行三,就叫程琥。 那这个程琥就是她的表外甥,而她就是程琥的表姨。 表姨和表外甥重逢于烟花柳巷,竟然是为了争女伎打群架,这是怎样一段叫人无语凝噎的缘分啊。 第33章 解围 江宛迅速低了头,捂着脸。 余蘅一看,便知道她是想明白自己眼下的尴尬景况了,不由出言调侃:“怎么,你竟现在才想起程琥是你外甥不成?” 江宛从指缝间瞪他:“你知道也不提醒我。” “我不比你,楼上的毕竟不是我外甥,我也是进门的时候才想起你们的这层关系。” 江宛懒得搭理他,放下手,转身便走:“随你,我不陪你玩了。” 余蘅不拦她,被酒泼得浑身湿透的汪勃却不许她走:“受了这么大委屈,你就怂了!” 汪勃挺身拦在她身前,伸手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胖嘟嘟的肚腩挺出来,显得可怜又可笑。 江宛不耐烦和他纠缠,看了眼陈护卫。 陈瑞忙上前挡住汪勃:“汪公子,请见谅。” 汪勃便扒在陈护卫身上,伸手够江宛的肩膀。 余蘅见状,直接扯住了汪勃的后领,把人往外一拉:“算了,本就是你没带够钱,椿湾跟了他们,没有不对。” “怎么没有不对!”汪勃气得跳脚,“我先来的,先来后到他程三不懂吗?而且他这么羞辱我,他拿酒泼我!望遮,你告诉我,你对最下等的妓子会不会干出这种事!” 余蘅无奈地看着他。 “你别说了,你们不帮我,我自己去。”说着,汪勃圆胖的脸上浮现出一道狠厉之色,转身便往楼上冲。 他那件大红色的锦袍已经被酒水染成了深色,脑门子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水珠,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酒。 江宛也怕事情闹大,一咬牙,叫住了汪勃:“你等等,我帮你就是了。” 汪勃陡然刹车转身,刚才那愤懑中夹杂着委屈的复杂神情一扫而空,露出了笑脸来:“那敢情好啊。” 江宛扶额:“那你先告诉我,你是准备把程琥打一顿吗?” “程三肯定要打一顿,然后把椿湾带走,给爷单唱。” “选一个。”江宛看着他,“要么打一顿,要么把女伎带走,只能选一个,你不选,我就走。” 汪勃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很是愣了一会儿才慢慢道:“那我还是要把椿湾带走,他们桌上有个屠六,那家伙玩死过多少人了,也就是程三这个傻子不清楚……” 看来汪勃对那个叫椿湾的女伎还有些真心。 江宛点了点头:“我自己上去就是了,你等着。” 她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了,但安全起见,陈瑞还是跟了上去。 等她真的上了楼梯,汪勃立刻推了推余蘅:“哪家的小妞啊?还你表弟,那身段那声音,怎么可能是你表弟,不过这丫头还真挺够义气的,她真就自己去了,你也不拦着点,行不行啊,程六发起疯来,天皇老子来了也不顶用。” 余蘅但笑不语,任他瞎猜。 汪勃伸着脖子想看楼上发生了什么,却什么也不看见,于是必须逼问余蘅:“到底哪家姑娘,竟被你骗出来了?你说说嘛——” 余蘅嫌弃地抽回自己的袖子:“好好说话,别撒娇。” 汪勃嘿嘿一笑,摸着自己的肥下巴:“你这人可真没劲儿,还是人家姑娘为我两肋插刀了。” “我只怕这回被插刀的是程三。”余蘅摇头一笑,把手肘架在了汪勃肩上。 他俩同时仰头,看向楼上。 江宛的脚刚沾到二楼的地板,一个酒坛子就在她面前碎了。 吊儿郎当的少年斜斜睨着她:“你胆子倒大,难道不知道我程三爷是什么脾气吗?” 周遭的锦衣少年们哄堂大笑,一个个全学着程琥,往江宛身上砸酒坛子。 陈护卫左挡右踢,将江宛护得严丝合缝。 江宛道:“程琥,你又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气?” “哟呵,”程琥从栏杆上跳下,直奔着江宛而来,“你倒让我见识见识……” 看清江宛的面容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宛却笑起来:“你来。” 程琥脸上笑一时凝固,显得呆愣愣的,他慢吞吞地走向了江宛。 江宛用只要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圆哥儿托我给你带句好,至于你母亲,也就是我表姐那头,我会亲自去府上问候。” “表……夫人……姨……”他震惊得语无伦次。 江宛笑着拍拍他的肩:“好外甥,表姨今日只有一个要求,你若答应了,自然没事,你若不答应,我便亲自去江宁侯府上一趟……” “什么要求?”程琥打断她的话,飞快地冷静下来,“表姨说就是了。” “把椿湾给我。”江宛道。 程琥并未犹豫:“好。” 他立时扬声道:“椿湾,你过来。” 穿着桃红色对襟衫的女伎便抱着把琵琶,一路低着头,走到了江宛面前。 江宛对那女伎笑了笑:“人我带走,你继续。” 她说着转身便走。 程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仍有些恍惚。 跟他争女伎的到底是汪勃还是他表姨啊? 眼见着刚争赢的女伎被江宛带走,程琥身后那些少年们骂声嘈嘈。 还得数信国公家的屠六骂得最响亮,他一边骂,一边撸了袖子想冲过来拦住椿湾,但都被程琥的人挡了回去。 怎么解决跟弟兄们的矛盾,这是程琥的事。 江宛倒是一路走得甚通畅,只是下楼时,椿湾抱着琵琶,裙子又长,有些颤颤巍巍的,每次下台阶时都要先试探了,才敢踩实。 江宛便一路让她扶着自己的胳膊,好赖走得稳些。 最后,江宛成功将椿湾领到了汪勃跟前。 眼见着汪勃的一张圆乎乎的肉脸蛋上浮现出荡漾的笑容来,江宛的视线一转,望向了正对着一位绿衣女伎浅笑的余蘅。 再看多少次,江宛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委实生得好,一双眉眼生来便含情,初见时,他站在残尸断肢中,便如玉面修罗,再见时,他身处烟花巷陌,随意地支着头看过来,便能叫人跌进十年一觉扬州梦里。 他对着伎子一笑,那夜荒郊上周身缠绕的戾气便陡然变作了一股撩逗人心的春风,偏又丝丝如刃,暗藏杀机。 江宛垂下眼,忽然注意到那绿衣女伎的脚非常小,小得有些惊悚。 第34章 小脚 江宛曾听说过,前朝女子有缠足的习惯。但她看到身边的姑娘都是一双天足,就以为本朝已经彻底废止了这项陋习。 现在看来,在这秦楼楚馆中,似乎还有所遗存。 怪不得椿湾姑娘下个楼梯也走不稳,像是随时要倒在地上。 正在出神间,那小脚尖尖的绿衣女伎忽然屈膝朝余蘅行礼,然后慢悠悠地走开了。 那双小得像不存在的脚,一步步踩在地上,却又像是踩在江宛头皮上,她天灵盖一阵发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今日春鸢格外沉默,此时却上前碰了碰江宛的手臂,小声道:“公子,咱们还是回府。” 江宛才回过神,表情有些凝重。 春鸢见她如此,却有些不明白,用眼神表现出自己的询问。 “走走。”江宛回头看了一眼和汪勃站在一处的椿湾,竟也是一双小脚,顿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快走。”江宛道,她自己先往外走去。 春鸢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二人连同四个护卫一道朝外走去。 出了花雪楼的门,走到了街道上,看到来来往往的女子都笑容满面,有一双健康的脚,江宛才觉得窒息感逐渐消失。 已有护卫默默出列,去马车停放的地点叫车夫过来。 江宛看到路的对面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便对春鸢道:“我想吃糖葫芦。” 春鸢点头,刚要去买,就听江宛又说:“咱们几个一人一串。” 陈护卫听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拒绝,一张脸又憋红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他们也不是出来玩的,而是出来保护夫人的,哪里有护卫会边吃糖葫芦边办差的。 可陈护卫余光一扫,见今日跟出来的护卫里,年纪最小的徐阿牛竟然偷偷在咽口水,而夫人则满脸兴奋,看着他的眼神还有几分自得,陈护卫满心的逆耳忠言,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陈护卫默默想,下次再出门,一定要和夫人说清楚,他们当差的时候,真的不能吃东西。 陈护卫天人交战时,有人呼呼喝喝地从花雪楼里冲了出来。 江宛认出是今日和程琥一起喝酒的少年,等他走近了,才看清楚他眼下青黑,面色似鬼,一副纵欲过度的虚弱模样。 “你是哪家的?”屠六的眼神像是湿腻的舌头,从江宛脸上舔过,“皮肉生得倒娇嫩。” 说就算了,他还想伸手摸江宛的脸。 “屠公子请自重。”陈护卫挡开他的手。 “什么屠公子?”江宛抽出别在腰间的扇子,拍了拍陈瑞的胳膊,“他是哪家的?” 陈护卫放下手,道:“信国公屠家。” “信国公?”江宛贫瘠的知识储备里竟然还真有关于这家的信息,“哟——就是那个卖猪肉发家,发家以后继续卖猪肉,一直卖到现在的屠家,怪不得姓屠呢,封了国公,骨子里也还是屠夫。” “你你你,你说什么!你敢这么说我!你信不信我……”屠六左右看看,见江宛身边只有三个护卫,一时心下大定,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他指着江宛道,“都给我上!照着肚子打,脸别碰,爷还有用。” 说着,他嘿嘿奸笑了一声:“现在求饶,爷放你条生路。” 江宛也对他一笑:“你爷爷我就没有这么多的屁事儿,小的们听令!直接打,随便打,打到爽为止。” 就在这时,有人插言道:“屠六,你要打谁啊?” 余蘅笑眯眯地搭上了屠六的肩。 屠六一转头,见是他,腿顿时就一软:“殿,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你叙叙旧。”余蘅勒住他的脖子,“听说最近家里出事了?” “没,没有啊,”屠六被他勒得翻白眼,却仍赔笑道,“殿下从哪儿听说的?” “但我怎么掐指一算,你现在就该滚回家去,否则就有血光之灾。” 屠六才算是听明白了,忙道:“我这就走,我立马走,绝对不碍殿下的眼。” 余蘅松开他。 屠六就点头哈腰地飞快溜走,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江宛问余蘅:“他为什么这么怕你?” “被我揍过。” 江宛一听,就觉得这背后肯定有故事:“这种色中饿鬼,该不会是……” “不是。”余蘅斩钉截铁道。 江宛显然不相信:“我长得还没你好看,他就……” 余蘅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诡异的笑容,忙打断她的话:“你的人回来了。” 去买糖葫芦的春鸢只赶上这场乱子的尾巴,她一手四支糖葫芦,握得摇摇欲坠,走得步步惊心。 江宛忙接过,分发起来。 发了一圈,还剩了一串,江宛就递给了偷偷咽口水的徐阿牛:“阿牛还要长身体,多吃点。” 十六岁的徐阿牛却有些不大敢拿,不过始终是觉得要给夫人面子,所以还是接了。 但这两串糖葫芦也不算什么,今晚他还会吃三个羊肉包子,还有数不清的黏糖饼,茯苓糕,滴酥鲍螺和獾肉丸子。 这一路上,昭王都与他们同行。 王爷自然地与夫人并着肩一道走,时不时交头接耳,说两句别人听不见也听不懂的话。 看起来倒像一对似的。 徐阿牛觉得自己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但一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 而起初余蘅跟上来,只是想借手帕。 被酒水沾湿的发丝贴在脸上,余蘅略略歪头,对江宛道:“想向公子借条帕子,擦擦头发。” 虽然他头发湿了,但俊美依旧。 余蘅故作可怜地对她一眨眼,江宛的心跳便停了一瞬。 江宛有些不自在地看向花雪楼的招牌:“那楼里头,许多姑娘都愿意借给你,何故偏要朝我来借?” 余蘅无辜地望着她:“可是眼下不是只有你在我跟前么。” 江宛想到那时她的表外甥朝楼下泼酒,到底是余蘅替她挡了一挡,这帕子于情于理都该借。 江宛便对春鸢使了个眼色,示意春鸢拿条帕子给昭王。 可春鸢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没看懂,愣是举着根糖葫芦,动也不动。 江宛只好自己从袖子里抽出条手帕来,丢进余蘅怀里。 “擦。” 余蘅笑了一声,却没用,只是对着店家的灯笼细细看帕子上的花纹:“是杜若……你绣的?” 江宛冷若冰霜:“丫鬟绣的。” 第35章 酥黄独 余蘅听出江宛不乐意和他说话,便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问:“我听说福玉去找你麻烦了?” 江宛皱着眉道:“不曾。” 余蘅被噎了两回,才展开帕子,胡乱擦了擦头发,然后把皱巴巴的帕子往江宛跟前一送:“你还要吗?” “自己留着。” 余蘅便把帕子塞进了怀里,然后用小孩子般的无赖口吻道:“我饿了,我要吃小钵酒酿。” 他们刚好路过一个卖酒酿的摊位。 江宛看了看他:“春鸢,给他买。” 路过买黏糖饼的店时,余蘅又说:“我想吃糖饼。” 江宛一挥手:“春鸢,买十个。” 之后,余蘅又要吃羊肉包子、茯苓糕和滴酥鲍螺。 江宛全给他买了,也没有落下护卫们,总之都是人手一份。 买到最后,几个护卫都撑得走不动道,江宛自己也不行了。 可余蘅看着不远处卖酥黄独的,眼睛又放出光来。 “你知道汴京哪一家的酥黄独最好吃吗?”他明知故问。 江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冷漠道:“前面那一家。” 余蘅笑眼弯弯:“猜对了。” 卖酥黄独的店应当是当即现做,店里飘出一股极为浓郁的芋头香来,香味绵厚悠长,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点安心的感觉。 江宛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活到这么大,她头一次发现甜甜糯糯的芋头香,这么勾人胃口。 “吃吗?”余蘅偏过头问她。 江宛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春鸢正注意着她的反应,一见她想吃,立刻就去排队买酥黄独。 余蘅的笑容里又多了几分得逞的意味。 江宛气哼哼地对他做了个鬼脸,却生不起气来。 这一路吃着热腾腾的小点,江宛吃得手脚俱暖,人也懒洋洋的,不想动弹,自然也不想动气。 “你一个王爷,怎么沦落到蹭吃蹭喝的地步。”江宛嘀咕了一句。 余蘅耳朵尖,偏要答这一问:“人多热闹,胃口就好了。” “那你自己带护卫出来一起吃,不好吗?” “护卫当差的时候,怎么能吃东西?”余蘅反问。 江宛一时语塞,她吃饱喝足了,脑子转得就慢一些,最后只懵懵地感叹了一句:“原来护卫不能吃东西啊。” 一边的陈护卫充满感动地点了点头,心里的赞同都要溢出来了。 天可怜见的,他已经撑得打不动架了。 散发着浓浓芋香的酥黄独被春鸢捧回来时,江宛凑近油纸包,狠狠地吸了一口浓郁的香气。 这香气很奇妙,让人想到雪夜小屋里和三两知己围炉烤火的场景,大家随意说些闲话,炉子上挂着一壶煮得浓酽的奶茶,炉子边煨着花生、芋头还有红薯,满室里都是安宁的温暖的气味。 余蘅打开油纸包,那股香气就更浓了。 他自己捻了一块,扔进嘴里,被烫了个正着,龇牙咧嘴地咽了下去,又问江宛:“你吃吗?” 江宛摇头:“吃不下了。” 好像闻一闻这样的气味,就已经很满足。 余蘅便将油纸包还给春鸢。 江宛又说:“我好喜欢这个香气。” 边说,她边打了个哈欠。 余蘅见她困意上头,好似就地便能睡着,不由一笑:“我也很喜欢。” 江宛只觉得,这笑容比余蘅从前所有的笑加起来都要真诚许多。 “今日多谢你。”江宛说。 余蘅微微蹙眉:“我以为是我该向你道谢。” “谢谢你带我来吃酥黄独。” “我不是特意……” 江宛却伸手拍拍他的肩,哥俩好道:“我明白,就此告辞,有缘再会。” 她走得很潇洒,也不管余蘅有没有临别的话要说,扭头就走,背着手的模样意气风发,只看背影,的确是个正当好年龄的少年人。 余蘅颇有些黯然地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竟然说我特意……” 余蘅下意识摇了摇头,他看着那家窄小的门脸前络绎不绝的客人,嗅着酥黄独特有的香气,嘴角的苦笑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他面容恍惚,仿佛想到了什么很好很好的回忆。 人流来来往往,他被人撞了一下肩,才想起自己胸口还有江宛的帕子,表情便复杂起来。 本来以为她的失忆是装的,现在看来倒是未必,若有人明知道自己头上悬着把刀,还能这样气定神闲,嬉笑自然,大概也不会踏进这汴京城里。 再想到江宛身上最大的秘密。 余蘅望着江宛离开的方向,怅然道: “真作假时假亦真。” …… 江宛回府时,圆哥儿正闹着要见她,桃枝险些就没哄住他。 好在江宛回来得及时,还给圆哥儿带了包酥黄独。 江宛惯会说些甜言蜜语,两句话便把鼻涕泡还粘在鼻子上的圆哥儿哄得眉开眼笑。 圆哥儿就高高兴兴地去睡觉了。 他被桃枝抱走时,江宛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她很快入睡,次日醒得也不早。 起来一问,圆哥儿早就吃完早膳,去上课了,还是抱着那包酥黄独不肯撒手,非要全吃光了才行。 江宛又问了巧嘴儿。 梨枝一说起来就笑得不行:“巧嘴儿本叫樱桃照顾着,那丫头也是个馋嘴的,给巧嘴儿备下的干果,她总要吃个一小半,我上次见她在磕松子,她还哄我说是磕给巧嘴儿的,本以为没什么大事,结果巧嘴儿见有人吃它的口粮,可不干了,近日每回看见了樱桃,就啄她的头发,樱桃小小年纪,眼看着都要秃了。” 江宛大笑:“那就换个丫鬟去照顾,找个话多的,争取教会它说年年有余。” 这时,春鸢快步走了进来:“夫人,晴姨娘那头有新的消息了,说是雇了马车,要去寿州。” 江宛皱着眉:“她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小就是我的服侍丫头,去寿州做什么。” 春鸢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夫人取副舆图看看,也许明白了。” “舆图?” “《大梁九域注》里就有副舆图,我去外书房给夫人找找。” 江宛说好,又说要是有类似的书,可以给她拿些过来。 但也不全是为了晴姨娘,也是为了她自己。 江宛对梨枝道:“你把韩丰收叫进来,我有话吩咐他。” 第36章 公主到 江宛落座偏厅。 不多时,韩丰收躬着腰走进来,很是规矩,并不乱看。 他行了礼后就垂手站着,看得出来是个很稳当的人。 江宛望着他,淡淡道:“把事情细细给我说一遍。” “是。前日晴姨娘在亨通客栈落脚,昨日晚间,趁着夜黑风高,她那个丫鬟悄悄出门去了,我们一路跟着,发现这丫头去了八达马车行,租了车,说明早去亨通客栈接他们,去寿州,还给了二十两的定金。”韩丰收道,“因昨日已经太晚,小的便今早来禀报夫人,八达马车行那头,奴才已经去打过招呼了,今早并不会去接她们,后头该怎么办听凭夫人吩咐。” 江宛略一思索:“我若要派人找你,该怎么办?” “夫人告诉春鸢姐姐一声,叫她去找守门的陈万两,陈万两自会将消息传给奴才。” “行了,先回去等,我想她们白日里也不敢出去找马车行理论,最迟今晚,我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韩丰收行了个礼后,由春鸢带下去了。 在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中,江宛闭着眼,缓缓吐了口气。 梨枝试探着问:“夫人可有决断?” 江宛淡淡道:“来汴京的路上,你就和我说过,像晴姨娘这种身契在我手里的妾,随随便便就能收拾了,她若敢逃,更是死路一条,可她偏偏逃了,她不怕死吗?” “许是疯了……”梨枝做出猜测。 江宛没再说下去,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听春鸢和绣姨娘的描述,晴姨娘并不是个蠢货,相反,她是有些心计的,她会这么做,一定有理由,要么是算准了原来的宋夫人不敢动她,就算她跑了,也只能由着她,要么就是她认为留在府里更加危险,不如赌一把,能逃走就算是捡回了命。 头一种情况下,因为晴姨娘并没有找江宛炫耀把柄,也就是说,这个把柄是她们俩都心知肚明的,所以晴姨娘直接离开,她笃定江宛不敢大张旗鼓地捉她。 后一种情况下,晴姨娘宁愿担上逃妾的罪名,也要离开,就说明她还是知道一些江宛现在并不清楚的东西,至少,她所恐惧的某种危险到底是什么,江宛并不知道。 若想让晴姨娘说出她知道的东西,怕是还要费些功夫,可江宛如今委实没空搭理她,还是先吓一吓,把真话逼出来再说。 江宛一上午都在看春鸢拿来的那份舆图,她上辈子学地理,背过地图,因此看起来并不太吃力。 从舆图上看,大梁的形状有点像一颗蛋,北边是北戎,南边是南齐,大梁就是名副其实的中原了。 她先找到了晴姨娘想去的寿州,又找到了池州,正好是一个方向,她可以确定,晴姨娘应该是想回池州老家。 这一步弄清楚后,江宛就开始古今地名对照,一一看过去,背下各种不同的地名。 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 用过午膳后,她小憩了一会儿。 到了未时,江宛便抖擞着精神起身,预备去上秦嬷嬷的课。 今日秦嬷嬷依旧指导江宛的仪态,她们进了院子里,秦嬷嬷让江宛上上下下地走台阶。 练了小半个时辰后,秦嬷嬷让江宛歇一歇,去偏厅里坐着喝茶吃点心。 江宛喝了两口茶,忽然道:“嬷嬷见过皇上吗?” 秦嬷嬷面色淡淡的,见江宛一边吃点心一边说话,不由微微皱了眉头:“远远见过几次。” “那陛下是个怎样的人?”江宛放下红豆糕。 秦嬷嬷神情莫测地看了她一眼:“老奴只知道陛下对宫人是极宽和的。” “脾气很好吗?” “的确。” 她们正聊着,忽然见春鸢跑了进来。 江宛还是第一次见她跑得这么快,忙问:“这是怎么了?” “福玉公主到了。” 江宛一惊:“公主来了!” “奴婢的脚程快上一些,此时公主应当已经过了垂花门了。” 秦嬷嬷猛地站起,对江宛潦草地行了个礼后道:“公主驾临,老奴理应回避。” 说着,不等江宛回话,她便低着头出去了。 春鸢满头是汗,秦嬷嬷走得飞快,江宛当机立断道:“春鸢留下备茶,梨枝跟我出去。” 话音未落,便听院子里响起一道明朗的少女声音:“郑国夫人,本宫看你来了!” 江宛:“……” 来得倒真是很快。 江宛忙迎了出去,见院里只有红衣公主一个,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还愣了一愣。 但很快,她回过神,匆匆下了台阶,对公主行了个福礼。 “不知公主大驾……” “别说那些,我不爱听,”福玉公主很不见外地朝着偏厅走去,“不过,你这宅子也太小了,从正门到你卧房,这才几步路啊,这万一要是大军围上来,肯定眨眼的功夫就破门而入了。” 我为什么会被大军围,您能不能盼我点好? 江宛默默在心里吐槽,嘴上说:“公主多虑了,我这里庙小,怕是不会有大军压阵。” “夫人这话却不对,人生于世,该常怀忧患之心才是。”福玉公主一身红如烈焰的骑装,依旧鞭子不离手,眼睛又大又圆,顾盼间神采飞扬。 这是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啊。 江宛捂住心口,顿时忘记了刚才还在嫌弃福玉公主不请自来,笑眯眯道:“公主说得对,我赶明儿就往墙上安些扎马钉,务必叫那些小贼一踩一个血窟窿。” “这主意倒好,”福玉公主拿起一块红豆糕,坐在了主位上,“我叫父皇也在宫墙上安些好了。” 春鸢正端着托盘上来。 福玉公主伸着脖子一看:“这是清茶?” 江宛:“没错。” “还以为夫人是风雅之人,没料到竟然也爱牛嚼牡丹,”福玉公主扬起下巴,“取器具来,本宫来为夫人点一碗好茶汤。” 江宛待美人总是格外宽容一些,因道:“若公主要烹茶,不若去亭子里,我这里虽小,却也有湖有桥,景致尚可。” 福玉无意识地扬了扬马鞭,高兴道:“便依夫人了。”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立刻站起,往门外走去。 江宛忙跟上:“我为公主引路。” 第37章 心里话 江宛领着福玉公主路过廊下,巧嘴儿见着许多人来了,还以为有好吃的,在架子上又蹦又跳:“招财进宝,招财进宝!” 福玉公主新奇地凑上去:“这是你养的,叫什么名字?” “叫巧嘴儿。”江宛道。 “巧嘴儿?”福玉用鞭稍去逗巧嘴儿,“你凭什么叫巧嘴儿啊。” 又转过头对江宛道:“我宫里也有一个叫巧嘴的小太监,他会口技,学黄鹂鸟唱曲是一绝,偷偷告诉你,他学我母后的声音学得最像了。” 江宛道:“倒想见识见识,不过我府里这个巧嘴儿其实是个笨嘴,只会一句招财进宝,颠来倒去地说。” 福玉公主用瓜子逗了一会儿鸟,才朝前走去:“你们家的亭子有没有名字啊?” “栖止亭。”江宛道。 “没听说过,栖止是什么典故?”福玉公主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露出不学无术的微妙表情,似十分在意,又似完全不在意,但可以肯定的是,江宛只要表现出一丁点儿嫌弃,她就会一鞭子招呼上来。 江宛无知得坦坦荡荡:“我也不知道。” 福玉立刻笑起来。 “我就喜欢夫人这样的人。” “我也很喜欢公主。”江宛用同样的语气道。 福玉公主没想到江宛会这么说,怎么听也不像是好话。 她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公主啊。”江宛和福玉一起站在栖止亭前,丫鬟们都避得很远。 福玉公主左右看看,见没人听见才放了心,对江宛做了个鬼脸:“我才不要你喜欢!” 她说着,两步跳上台阶,脚步却很轻快。 进了亭子,福玉公主忽然回头道:“挑唆我的宫女,已经叫母后处置了。” 小姑娘的神情别别扭扭的,江宛不忍叫她尴尬,便笑着应了一声,勉强将这句话视作道歉了。 另一边,梨枝正捧着个大托盘走来,身后还有几个婆子抬着炭火炉子等等的物件。 梨枝走进亭子,麻利地摆好各种东西,然后轻轻退了下去。 江宛便道:“公主请。” 福玉矜持地指了指边上的玉瓶:“你这儿东西不齐全,成色也不好,我便勉强用一用了。” 江宛看她嘟着嘴,甚是可爱,便道:“委屈公主了。” “哼!”福玉公主鼓了鼓一边腮帮子,随手取过一个玉瓶。 握住玉瓶的瞬间,公主身上的气质沉潜下来。 煎水,捣末,冲泡,击沸。 所有步骤有条不紊。 一切都做完后,福玉把建盏推到江宛面前,虽十分自得,却竭力表现出平静:“尝尝。” 江宛看着茶水上由细腻的泡沫组成的粥面,便知道福玉公主这一手点茶的本事,真的是很不错。 茶香袅袅,江宛望着周遭生机勃勃的春景,捧着建盏,蓦地感叹道:“好茶。” 福玉公主又冲了一杯,用茶筅迅速击打着茶水。 江宛又抿了一口茶,道:“真是回味悠长。” 福玉用茶筅拨弄着手里那一杯的泡沫,不满意道:“这杯废了。” “废了也比我最好的还要强。”江宛探头去看。 “你为什么不喜欢点茶?”福玉有些疑惑地问,“京城的贵女都喜欢点茶。” 江宛问:“公主要听实话吗?” 福玉公主无所畏惧:“你说就是了。” “我觉得茶筅像笤帚,脏兮兮的。” 福玉公主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她眼睛本来就大,瞪得江宛汗毛倒立。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是你要我说实话的。” “不是……”福玉摆手,“你这话跟我九皇叔说的话,一模一样。” “你九皇叔是……” “昭王,你不知道?” 江宛想到被余蘅坑走的手帕,微笑道:“不知道不清楚也不了解。” 福玉不以为然地摇头:“你骗人。” 江宛张了张嘴,最后只无奈一笑,不过既然已经说到了余蘅,多问一些总没有有坏处。 江宛问:“你九皇叔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往好听了说是游戏人间……” 游戏人间好像也不大好听。 江宛问:“那不好听呢?” “那就是烂泥一滩,扶也扶不起来。”福玉虽然说得难听,但脸上的笑却没有恶意,所以她应该也不是那么讨厌余蘅,反倒关系很好。 江宛道:“扶不起来的不是烂泥,那是阿斗。” “那他还真比阿斗强些。” “你的意思是阿斗比烂泥还差些,”江宛啧啧两声,“公主与阿斗又是什么仇什么怨?” 福玉愣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你怎么这么促狭。” 江宛低头端起建盏,豪放地一饮而尽。 福玉气哼哼地瞪着她,又莫名低下头,嘟哝道:“我还以为你也是那种人……” 江宛抬头:“哪种人?” 福玉瞪着她道:“你怎么什么话都接?” 福玉的眉毛有些粗,眼睛又大,笑起来时看着天真,一副凶相时,也委实有点吓人。 江宛做出副害怕的样子道:“我只接喜欢的人的话。” 她一说喜欢,福玉就接不住招了。 “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说喜欢不喜欢的……”福玉怀疑地看着她,“瞧着比我那个在红粉堆里打滚的九皇叔还要不正经些。” 江宛这次没说话,只是想,这小姑娘来这一趟,专门给她展示了一手点茶的好技艺,其实是想为了那天拦下她的马车而道歉。 福玉刚才说,曾经以为她也是那种人。 哪种人,和福玉不一样的文雅的小姐吗? 这么点的姑娘,看着张牙舞爪的,其实是心思纤细。 江宛一笑:“我这人的确是不大正经,但在外人面前,装也是能装的,譬如那一日,公主拦住我的车架,我不是挺凛然不可犯的。” “那一日是那样,这一日,你怎么又这样了?” “因为我发现,公主是个值得喜欢的小姑娘,自然可以真心相对,不必矫饰。”江宛定定地看着福玉。 福玉猛地抬手捂住脸,又去遮江宛的眼睛:“你不许说了!” 看见小姑娘被自己逗得炸毛了,江宛转而问:“不知公主今日到底所为何来?” 第38章 小名 “我……”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双颊染上薄薄的红晕,“我想知道,相平哥哥护送你回京的时候,都做了什么事。” “哦——”江宛拖长了语调。 “那你到底说不说啊!” “我可以说,但是公主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魏将军呢?”江宛揶揄道。 福玉公主眼神游移,嘴唇微微翕动,露出了罕见的腼腆一面。 江宛移开视线,望向院子里那棵桃树:“其实我和这位小魏大人,真的不大熟,他虽护送我,但我途中摔下马车,撞伤了头,一直都昏昏沉沉的,也实在不太清楚。” 说到这里,江宛忽然想到梨枝对魏蔺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看福玉公主的样子,对魏蔺是势在必得,绝对不允许其他人染指,那么梨枝的这份感情,大约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见江宛没了下文,福玉公主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若是实在不清楚,也不用勉强,反正相平哥哥这个人,对所有人都冷冷淡淡的。” 冷冷淡淡? 没有 魏蔺分明是个无时无刻不在笑的人,让看到他的每个人都心旷神怡。 江宛直觉哪里出了问题,但她也说不出来,只是说:“我觉得小魏大人的脾气还挺不错的。” “是,他的确很好,所以京城里一大半的姑娘都想嫁给他,”福玉托着腮,露出一丝少女的忧愁来,“所以我才要教训那些痴心妄想的蠢货,我与他可是有婚约的,我还不能教训那些狐狸精了?结果每一次都被父皇责罚,也被其他人笑……” 她越说声音越小。 “我前些天常出去听说书,”江宛忽然说,她对福玉眨了眨眼,“公主不能告诉别人哦。” 福玉忙点头。 江宛继续道:“我听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也知道了很多我原来不知道的事,比如,我从前就不知道,原来太祖曾经说过,你们家的姑娘来世上,不是来受难的。” 福玉的眼睛忽然亮起来:“所以你也觉得我没做错吗?” “我不知道公主和其他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愿意相信公主。”江宛安慰道。 福玉却有些郁闷地低头:“你只见过我一次,就说要相信我,可是相平哥哥却不相信我。” 她又说:“九皇叔告诉我,你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那你知不知道这桩婚事是我求来的,从头到尾,相平哥哥都没有说他愿不愿意,京城的人全都笑我,说我不够自重,追着人家跑,人家还是对我不屑一顾,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丢人的。” “这有什么可丢人的?你能勇敢追求所爱,比那些唧唧歪歪的姑娘勇敢多了。” “可相平哥哥会不会不喜欢我?我又粗俗,又霸道,除了鞭子什么也不会,点茶也是因为他喜欢,才硬逼着自己学的。” 福玉无意识地转着杯子,小嘴微微撅着。 江宛苦口婆心:“公主,你不粗俗,也不霸道,会鞭子也很了不起啊,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就不需要旁人来保护你,像我什么也不会,就只能变成旁人的累赘,我甚至连点茶都不会,还有上次,公主虽然拦了我的车架,打了我的护卫,可事后陈护卫告诉我,说那些伤不过是擦破了些油皮,全不碍事,可见公主还是很有分寸的。” “你真这么觉得吗?”福玉被她说得又有点高兴起来,“可是你长得好看啊。” “我觉得公主比我好看。”江宛摸了摸脸,“公主青春年少,正当最好的年华。” 福玉嘴角抿出一粒小小的梨涡:“真的吗?” 江宛笑着道:“总之,公主是很值得人喜欢的,你瞧我,很快就喜欢上公主了。” 福玉感动得泪眼汪汪,抓着江宛的手道:“你真是太好了,你做我的亲戚好不好?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公主的亲戚…… 那不就是皇亲国戚? 江宛咽了下口水,她已经是郑国夫人了,再加封赏,对她来说并不是好事。 本想委婉拒绝,但是福玉公主显然觉得这一个天才的想法,当即开始考虑,江宛能做她的哪一路亲戚。 “要不让母后认你做干女儿?”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那要不你嫁给我……不过我最大的弟弟今年才八岁,好像不太合适,但是我九皇叔就很合适,你们差不多大,虽然他比你好看一点,但他是烂泥一滩,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 “公主!”江宛喊道,“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父皇说唯有血缘才最牢固。” “皇上说的很对,不过就算我嫁给你的九皇叔,和你之间依旧没有血缘关系,还是一样不牢固,不过……”江宛忽然站起来,俯下身抱住了福玉公主,“谢谢你,愿意让我做的你的家人。” 她放开福玉时,福玉脸蛋红红的,呆呆地仰头看着她,一副被调戏了的无辜小娘子的模样。 江宛忍不住笑起来。 但她想到魏蔺时,又觉得福玉其实真的挺可怜的。 魏蔺温柔得像个圣人,可圣人爱世人,是爱所有人,他的爱是一视同仁。 福玉被抱了一下,又羞又气,耳朵都红透了,她突然站了起来,指着江宛,脸颊鼓得像河豚,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后,她重重“哼”了一声,解下腰间的荷包,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有个儿子,现在这个时辰,应该还在念书,就别让他来拜见我了,但是见面礼我还是要给的,就请你这个娘亲转交。” 荷包入手沉甸甸的,江宛依着规矩,不曾打开看,也没有递给站在一边的丫鬟:“我会转交的。” “你儿子叫什么?” “大名宋舸,小名圆哥儿。” “圆哥儿”福玉公主若有所思道,“你知道我九皇叔叫什么吗?” “余蘅?” “不是大名,是小名,”福玉忽然笑起来,“他的小名是团哥儿。” “团……哥儿?” “对,因他小时候爱吃宫里的黏豆团,皇祖母就叫他团哥儿了,是不是很好笑!”福玉道。 江宛干笑一声:“我小名……团姐儿。” “哈?”福玉不敢相信地望着她,然后仰天长笑,“哈哈哈……” 第40章 逃妾 江宛见到称病的江老爷子时,晴姨娘也知道了江宛想让她知道的事。 韩丰收是个护院,动手还成,却不懂玩什么手段,江宛吩咐他隐蔽地把消息透给晴姨娘,他也想不明白怎么着才能算隐蔽,便和另一个护院一搭一唱,在晴姨娘的房门外,将她被列为逃妾的事说了。 客栈的门板很薄,晴姨娘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她红着眼咬牙,将丫鬟翠露的手掐出血来。 翠露咬着唇,一丝声音也不敢漏出去。 平心而论,韩丰收也挺紧张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还打磕巴,但是这么一来,反而显得可信。 晴姨娘本就是惊弓之鸟,听说这件事后更加焦躁。 她排解情绪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使劲拧翠露的胳膊,还不许翠露喊出声。 客栈人来人往,前后左右的各种动静就没有停的时候,晴姨娘自从离了庄子,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无眠的痛苦伴着逃跑的惊惶,把她折磨得瘦了一圈。 她恨恨道:“她怎么敢!” 她的声音虽狠,却压得很低:“她怎么敢如此对我,这个贱妇,生下来的也是野种,我怀的却是宋府正经的小少爷。” 说一句,手上的力气便多用一分。 翠露的脸憋得煞白,为了解脱,她像平时一样讨好着晴姨娘:“姨娘必能平安到老夫人跟前,待生下小少爷,好日子就来了。” 可这次,晴姨娘却没有被取悦,而是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 “你怕了?”她盯着翠露看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个僵硬的笑脸来,刻意放柔了声音,“你好好跟着我,待回了池州,我必找人做主给你脱去奴籍,叫你做个秀才娘子。” 翠露强逼自己露出个笑来。 一主一仆拉着手,看似其乐融融,其实鬼气森森。 …… 江宛进了书房:“听闻祖父染了风寒,可吃过药了,太医怎么说,什么时候才能好?” “你这丫头,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叫我答哪个好?”江老爷子对江宛招招手,“你来。” 江宛便走了过去,窗户大开着,天边晚霞昏黄,夜风送来不知道什么花的香气,很是静谧安宁。 祖父拿起桌上一卷画,展开给江宛看:“你瞧。” 画上是一对夫妻,男人低头作画,女人则抬头抚琴,他们身处一年最好的时节里,周围姹紫嫣红,绿荫匝地。 “这是谁画的?”江宛轻轻问。 “是画师廖平所画,他画的时候,你也在,”老爷子回忆道,“你父亲和你母亲在花园里作画,廖画师是你父亲的好友,便来了一出画人者是画中人,现在想来,能留下这样一幅画也很好。” “父亲和母亲一定很恩爱。” “岂止是恩爱,简直就是如胶似漆,一刻也离不得彼此,”江老爷子脸上带出几分嫌弃,“他们太能腻歪,我和你祖母是比不上的。” 江宛便问:“祖父说了这么多,却没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你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人到了年纪总有些小痛小病,不碍事的,之所以叫你回来,是因为祖父想看看你。”江正转头,细细端详着江宛道,“没有比这个借口更好用的了。” “祖父。”江宛鼻子一酸。 江老爷子微微偏过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你近日一向可好?” “好极了,”江宛抬手拭去眼角的水渍,欢快道,“我这两天听了好几出书,但最后一回,却没听下去。” “这是为何?” “因为说的就是我自己,说我寻了一百回死,说我是烈女中的烈女,节妇中的节妇。” 老爷子却不笑,反而“哼”了一声:“我们团姐儿可不是傻子,不做那等节妇,可别为了虚名,搭上自己的下半辈子。” “是,”江宛道,“我不做节妇。” “团姐儿,你答应祖父,不论如何都要再找一个,”江老爷子道,“免得晚景凄凉,倒不是说圆哥儿不孝顺,只是这世上,孩子是一回事,夫妻又是另一回事。” 江宛虽打定主意不再嫁,此时却只是温顺地点头:“是,我一定再嫁一个,嫁个我喜欢的,就像父亲和母亲那样过。” “祖父,”过了一会儿,江宛小心翼翼问,“你叫我来,真是因为想我,不是因为生了病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得像我单单只惦记你似的,我的圆哥儿呢?”江老爷子抬头,“你没带他来?” 江宛笑了一声:“带来了,眼下和安哥儿正一道呢,他们男孩子的事情我也不大懂。” 江老爷子打手一回:“走,看看他们去。” 江辞正带着圆哥儿在书房里做功课,圆哥儿捏着笔写字,江辞看得眉头紧皱。 江宛到的时候,圆哥儿刚刚写完。 老爷子一见他便要抱他,后来干脆将他抱走了,祖孙两个不知道有什么悄悄话可说。 江辞留下收拾桌上的笔墨。 江宛思及江老爷子的催婚热情,再想到江老爷子给她安排的成亲人选,便状似无意地问: “姐姐看你对沈平侯很是推崇,所以想问问,他到底哪里好?” 江辞正低头在荷叶笔洗里涮笔,听罢此问,一时正色道:“姐姐可读过他的《古原赋》?” 江宛茫然道:“不曾读过。” “姐姐该去读一读的,”江辞惋惜地微微摇头,“能写出那样字句的文人,又怎么会不好?” 虽然他的这句话在逻辑上很不成立,但是江宛并没有与他争辩,转而问:“我还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家里又是做什么的。” “祖父不曾告诉姐姐吗?”江辞问。 他今年不过十一岁,疑惑地睁圆了眼睛看过来时,满满的稚气。 江宛的心就软了一些,道:“不曾,安哥儿告诉姐姐。” “平侯兄本是苏州人氏,姐姐知道长孙氏吗?” “长孙太后的长孙吗?”江宛问。 长孙太后也是个奇女子,入宫三年便成了四妃之一,生下如今的承平帝后,因后宫倾轧。又被打入冷宫三年,传说是凭一曲笛子引去了先帝,得了一夜恩宠,最后凭借肚子里的孩子复位。 而这个生在冷宫孩子便是如今的昭王余蘅。 不过江宛还不知道这些。 第41章 身世 江辞说起长孙氏与沈氏的关系:“当今太后便是苏州长孙氏出身,他们在苏州根底极深,而沈望所在的沈家也不遑多让,沈家有女嫁入公孙家,成为了长孙太后的大嫂,就是现任族长的夫人沈氏,也是平侯兄的姑姑,不过这个沈氏六七年前就过世了,平侯兄就是因为替沈氏服丧,才没有参加那年的春闱。” “慢着,沈望和沈氏虽然是亲戚,可他为何要替嫁入别家的姑姑服丧?” 江辞示意她稍安勿躁:“这就说来话长了,恒丰十八年,沈家被卷进益国公谋逆案中,先帝震怒,将沈氏全族流放,结果恒丰十九年,先帝又为沈家平反,不过那个时候,沈家嫡枝就只剩下了七岁的平侯兄一人。” 江宛听得入神:“然后呢?” “平侯兄在极北之地待了一年后,才因父辈平反,被抱进京城中,沈氏正好在汴京陪伴当时还是贤妃的长孙太后。沈氏提出要收养平侯兄,把他教养成人,所以他就跟着沈氏回到苏州长孙氏家中,等沈氏过世后,平侯兄才来到汴京。”江辞道。 江宛有些不解:“恒丰帝冤枉了他们一族,怎么没给些补偿吗?” “听说是在大殿上欲封平侯兄一个正四品承宣使,是个武将虚衔,不过平侯兄拒绝了,他说家中亲长都科举入朝,他也要凭学问挣来封赏,还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无错,错的是蒙蔽陛下的小人。”江辞有些唏嘘,“可先帝执意要封他,平侯兄便说等他考上了进士,才要这个封赏。那年,他才七岁。” “好厉害的孩子,好深的心计。”江宛不由感叹道。 江辞不同意:“我倒觉得沈望哥哥所言都是出自真心。” 江宛道:“一个七岁的孩子能做到如此,不管是不是出自真心,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江辞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 江宛又问:“那祖父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因为祖父与平侯兄的祖父原是故交,应该是受了托付,他进京那一年,就是姐姐出嫁那一年,他来了咱们家里,还喝过姐姐的喜酒呢,”说到这里,江辞觉得刚才那话说得不大好,“嗯……总之,祖父与平侯兄也算是脾气相投,而且还有师生之谊。” “原来如此。”江宛摸了摸他的头。 她心里却在想,沈望会不会与原来的江宛曾经见过,甚至两情相悦,所以才想娶她。 “先帝和陛下对平侯兄也是十分赏识的,陛下刚登位时,常常召见他,还让他陪着大皇子读书,只是他年纪有些大,出入宫禁不方便,才作罢了,赐了座宅子给他。” 江宛有些咋舌,这么说来,前后两任皇帝对沈望都是很不错的。 只是陪大皇子念书这一条,若她没记错,陛下的大皇子早两年便死了,死因十分隐秘,她曾因好奇打听过,却没有人清楚内情,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言。 沈望如今好端端活着,大皇子之死应该与他无关。 再想到如今的二皇子也不过八岁。承平帝什么都好,就是子嗣上也有些艰难,不过近两年倒是生得很多,去年便得了五皇子还有六皇子。 也就是因为这些皇子年纪都小,所以京城里看来还是风平浪静的,若是将来都成年了,怕是也难逃腥风血雨。 大皇子过世后,皇后可一直没有嫡子…… 江宛正想得入神,眼前却忽然一花。 “姐姐,你想什么呢?”江辞收回手。 “没想什么。”江宛端起茶杯。 “那……”打量着她,“你觉得平侯兄适合做我的姐夫吗?” 江宛正喝水,立刻呛得咳嗽起来。 江宛伸手帮她顺气,一面说:“我很喜欢平侯哥哥的,他要是做我姐夫就好了。” “小小年纪,却跟祖父那个老不修的一般,”江宛嫌弃地看着他,“莫非喜欢谁就要谁做自己的亲戚,原是你们汴京的习俗不成?” “什么意思?”江辞瞬间警惕起来,“还有谁要做我姐夫?” “没有谁。”江宛揶揄道,“你管好自己,我好歹有了圆哥儿,你媳妇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她说完,却莫名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江辞一摊手:“姐姐,我已经定亲了。” “对不住,我摔坏了脑子。”江宛也摊手。 况且你才十一岁,谁能想到你已经和别人订婚了。 江宛看着圆哥儿,忽然意识到,也许四年以后圆哥儿就会跟人成亲,就有点难以接受。 “姐姐也知道的,就是表妹。”他抬起头来,目光清明澄澈,一派真诚。 她不知道就告诉她,不会因为她受了伤而畏手畏脚,百般忍让。 她这个弟弟,是真的很不错。 “如果是表妹,应该是母亲姐姐的女儿,”江宛问,“我记得两个姨母中,大姨母在京城,其余并没有在京城的,但是大姨母的女儿早就出嫁了。” “是二姨母,如今随着姨夫在广南西路任上,姨夫是邓先容,如今是一路监司,他们小女儿叫芝姐儿,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和我定了亲。” 江宛她娘亲家里一共三姐妹,她是最小的那个,大姐嫁进了庸国公府,生的儿子如今是世子,生的女儿嫁给了江宁侯,便是如今的江宁侯夫人。二姐嫁进了梓州邓家,一共生了三子一女,但是儿子们的资质都很一般,小女儿倒是灵秀聪慧,只比江辞小几个月, 另外还有两个舅舅,眼下都在外任上。大舅舅岑敬在利州做知州,官途平顺,为人踏实,小舅舅岑敛在潭州藏县做知县,是被贬出京,罪名是浮躁不谨,据说年轻时是个名满京城的风流人物。 不过要说亲戚里最出息的,还是二姨夫。 江宛问:“你见过芝姐儿吗?” 江辞摇头:“只小时候见过一面,后来就一直不曾见过,二姨夫一直在任上辗转,回京述职时也是来去匆匆,不曾带着姨母和表兄们回来。” 虽说得还是镇定,但少年的耳尖却悄悄红了。 第42章 偷听 江辞提起表妹便有些赧然,江宛也不点破,只道:“姨母们总是惦记咱们的,我记得我刚到京城,大姨母那头的庸国公府就来了人,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而她却在青楼里跟大姨母的外孙程琥争女伎。 想起来既对不起大姨母,也很对不起表姐江宁侯夫人。 说起来,既然她知道了这件事,还是去江宁侯府知会表姐一声。表姐和大姨母这对母女待人好的方式十分雷同,无外乎是厚厚的礼物送来,一掀开便是实打实可用的银子,隔三差五遣了人来请安。 若是不把程琥这个小兔崽子的所作所为全告诉她表姐,她心里实在是难安啊。 “姐姐,你想什么呢?”江辞疑惑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江宛咳了一声:“前些日子收到了二姨母的信,我想着回封信,你要不要也写一封捎去。” “我写……”江辞愣了愣,“我写什么呢?” “写些近况啊,譬如念了什么书,写了什么诗,再问候一句表妹安好。” “还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了,”江宛笃定道,“这也不是私相授受,两边长辈都可以看的,你难道不想知道芝姐儿是个怎样的人吗?” 江辞讷讷点了点头,耳朵上的一点红蔓延到了脸颊上,他猛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晕头晕脑地往门外走去:“我……我去磨墨……” “安哥儿!”江宛哭笑不得,“书房就在这里,你要去哪里磨墨?” 江辞才回过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 江宛对他笑笑,温柔道:“快去写。” 江辞重重点头,这次找对了方向,走了一半,却又转过头,有些紧张地问:“姐姐今日留宿吗?” 江宛点头:“现在回去就太晚了。” 小少年立刻笑起来:“那我今晚写完,明早姐姐带回府,就能把信发出去,十五天就能到桂州,要是一路上顺利,一个月后我就能收到回信了。” 江宛一怔,就这么一会儿,这小子竟然已经想得这么远了,不由失笑:“你放心。” 看着江辞难掩愉悦的背影,江宛在心里默默感叹,情窦初开的滋味真是好啊。 但愿那位表妹能和安哥儿合得来,别被婚约捆着,倒成了一对怨偶。 从江辞的书房出来后,江宛回了未出嫁前住着的茵茵院。 她虽不曾真正在这里住过,却对屋子里的摆设极有亲切感,一夜无梦到天明。 次日清晨,江宛去陪老爷子用早饭。 吃完饭后,老爷子请江宛去看看他这些年的收藏。 都是字画,楷行草,工笔泼墨花鸟,应有尽有。 江宛已经挑了好几幅,准备带回家挂在卧室里。 正挑选着,老爷子惯用的小厮敬墨进来了:“老爷,沈监生来了。” 沈望来了? 江宛捏着画轴的手一紧。 “他怎么……”江老爷子忙转头看江宛,“可不是我叫他来的。” 江宛虽然很怀疑,但还是点头道:“我知道祖父不会做这么没轻重的事。” 叫寡居的孙女与得意门生相会,这一出乱点鸳鸯谱的戏码,万一要是传了出去,江老爷子大约也没脸出门了。 再说这个沈望,看起来也不像是这种傻子。 江宛正要避出去,却听门口传来青年激昂兴奋的声音:“先生,我将那篇《长汴赋》做出来了……” 这下是走也走不成了。 江宛挤出一个极虚伪的微笑,望向江老爷子。 江老爷子回以无辜的眼神。 好。 江宛把手里的画卷了起来:“给您老个面子。” 江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暗暗对她拱手。 沈望一进来,就说:“先生,借酒抒……” 他的话戛然而止。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沈望低下头,语气中的欢喜一扫而空,虽无惶恐,却也有些狼狈:“不知郑国夫人在此,学生唐突了。” “无妨。”江宛道,说着又瞪了老爷子一眼。 江老爷子站在一边,一副“我哪敢说话”的表情,委屈巴巴的。 江宛虽气得牙痒痒,却也没法追究,便快步退了出去。 路过沈望时,见他手里捏着一叠稿纸,身上还有些淡淡的酒气,的确像是写出了篇好文章,迫不及待地来跟先生分享了。 江宛去隔壁江辞的书房内间里找了圆哥儿,发现他正在看江辞解九连环,看得专心致志。 梨枝则在一边伺候。 江宛不想打扰他们,便悄悄出去了。 春鸢陪着她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江宛又去参观安哥儿的藏书。 她看着书架上排列有序的书,不禁感叹:“好无聊啊。” 春鸢从江府的丫鬟手里接过一盏茶,给江宛送了上去:“要不夫人去看看圆哥儿。” “刚才看过了,他们玩得正高兴,我去也是扫兴。” “要不去找老太爷?” “沈望在那儿呢,”江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过,我们可以去偷听啊。” 说走就走,她站起身,带着欲言又止的春鸢,绕到了老爷子的书房后。 窗子没关,江宛蹑手蹑脚地缩在窗口那颗玉兰树下,扒着墙,屏息听着里头的人在说什么。 她听见沈望道:“先生好意,然望自知微贱,不足相配,亦不敢高攀。” 江老爷子道:“这不是实话。” 沈望轻轻笑了一声:“确然不是,可是学生却只能这么说。” 江老爷子:“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房内便安静下来。 江宛有点蒙了。 前两句话,似乎是沈望不喜欢她,为了推脱才说什么“不敢高攀”,她祖父大约是觉得沈望在说反话,其实是嫌弃她才这样说,才说不是实话。 但是后两句话,她怎么有点不明白。 是沈望承认了嫌弃她? 然后祖父表明其实也清楚沈望嫌弃她? 不合逻辑啊,她在祖父心里明明是一枝花。 要么就是沈望一直就很喜欢江宛,但是他看出江宛不愿意,所以才来回绝。 若是这意思,沈望很可能和原来的江宛有过一段情,最不济也是单相思。 第43章 皇上 江宛想到此处,忽然听见沈望又开口了。 他似乎很无奈,也很真诚:“到底是学生有所不足,夫人才会避我如避蛇蝎,先生,不是学生不愿,是学生不愿强人所难。 沈望今年春闱大有可为,又是个家世清白的,中了进士后,说不定被哪个当朝大员榜下就捉走了,根本不必妄自菲薄。 可他偏偏摆出了这样低的姿态。 江宛不由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真的太过分了。 她身上这一重“郑国夫人”的身份,给了她身份和便利,但也给了她未来的夫君极大的压力。若是她的夫君没法熬成一品,怕是会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在京中很难抬头做人。 敢娶她的男人,这世上真不多。 跟沈望比起来,她的条件并不算好。 沈望这一番话,让她心里极为别扭。 江老爷子也有些不信:“她何曾避你如蛇蝎了?” 沈望却没有回答。 老爷子又拖长了声音问:“莫非……你们俩私下还有什么来往不成?” 沈望自然否认:“只刚才,夫人对我已是避之不及。” 这倒是真的。 江老爷子没法睁眼说瞎话:“若是你们没有缘分,便不提了。” 江宛听到这里,才小心翼翼地从窗口离开。 若是沈望与祖父都能对她死心,对她来说,无疑是好事一件。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沈望当即变了脸,从凄凄惨惨变作了豪情万丈。 “虽然夫人似乎不大看得上我,但我也不至比宋归竹还要差。” “宋吟可是十九岁的探花。” “若非守孝之后,先生又压了我三年,我便是十九岁的探花了。如今我正当二十又二,今年中了进士,也不算太晚。”沈望言语中带出了几分傲气。 江老爷子见他得意,随手卷了本书,作势要砸他。 沈望忙做出受惊的模样,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 江老爷子放下书,大笑道:“你有这样的志气,也算是难得。” 沈望不好意思摸了摸头:“先生是知道我的。” “你回去,这赋……”江老太爷点了点桌上的一叠稿纸,吹胡子瞪眼的,“你说说你,眼看着就要下场了,却整日里做这些闲事。” 沈望却收了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先生保重身体,学生这就回去苦读。” 想了想,沈望又补充道:“余事待我金榜题名后,再与先生细说。” “去。”江老爷子低头,读起沈望作的《长汴赋》。 沈望告辞后,便上了马车回府。 他的小厮与车夫都被调教得极为沉默,路上一言不发。 回了府,沈望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驻足片刻,折了根桂枝,细细看了看,又递给小厮。 而后,他便走进了书房中。 书桌上堆着许多书,却不见一丝凌乱,整整齐齐地摞着。 翻得最多的是四书五经,早就滚瓜烂熟,沈望不愿再看。 他略一沉吟,便想练一练字。 用镇纸将雪白的宣纸压平,执着定州狼毫饱蘸浓墨,他偏头望向窗外,忽然道:“莫叹潇湘居尚远,拥戎轺万骑鸣笳鼓。”[注] 他挥毫而书。 草书缭乱,胸臆直抒。 纸上落下六个字——云正锁,汴京路。 沈望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似自言自语,又似在给谁提醒一般,用极低的声音喟叹:“路上风波恶。” 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落在墙面上,留下一团混沌。 …… 沈望走后,江宛便去小厨房端了药,亲自给江老爷子送去了。 老爷子还在看沈望送来的手稿,看得十分入迷。 江宛瞥了一眼手稿,见上面的字虽然写得草,却依旧看得出笔力虬劲,很有功底。 “祖父,先别看了,快喝药。”她道。 江老爷子翻过一页纸,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江宛没法子,只能一把抽出了江老爷子手里的文章。 “我正看到精彩之处。”江老爷子不满道。 江宛将药端在桌上,还摆上了一碟蜜饯:“喝了药再看也是一样的。” “你当我是安哥儿不成。”老爷子将蜜饯碟子推得远了些,转头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江宛在边上看着,都替他觉得苦,忙把蜜饯碟子又推过去:“快含一枚。” 江老爷子却面色如常,只将那叠手稿爱惜地抚平:“我不用那个。” 江宛扔了颗蜜饯在嘴里,大嚼起来。 嚼着嚼着,又觉得有些无趣,想说些闲话来佐蜜饯。 江宛咽下一颗糖渍梅子:“祖父,皇上是个怎样的人?” “你怎么想起来问皇上了,”江老太爷放下手稿,“不过也对,他毕竟给你封了个夫人。” 江宛托着腮,嘴里含着甜甜的梅子,含糊道:“那你就说说。” “这怎么好说,人不到盖棺的那一刻,都是没有定论的。” 江宛用舌头把梅子核顶到腮边:“比如,他和先帝有什么不同?” “这个……先帝铁血手腕,将来后人评说,恐有一个残忍嗜杀的声名,可陛下不同,陛下不爱杀人。” 江宛想到秦嬷嬷似乎也有这么个结论,于是微微点头:“我曾听您给我安排的那个嬷嬷说,陛下体恤宫人,是极仁慈的。” 江老爷子面上的神情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爱杀人,就是仁慈吗?” 这是什么意思? 江宛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蜜饯:“祖父,其实我……” 不行。 不能说。 事关皇上,必是机密,又与江家无关,便不要让祖父搅进麻烦里了。 好在老爷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发现她的欲言又止,他感叹道:“其实也是,不杀就是仁慈,总好过以杀止杀,连个回头的余地也没有。” 江宛垂眸,掩去眼中神色:“那祖父觉得陛下封我夫人,背后可有什么深意?” “都说是恩加其妻,再荫子孙,”江老爷子说到这里,有些犹豫地问:“团姐儿,可是你遇上了什么麻烦?” “不曾,我只是好奇罢了。”江宛抬头对他一笑,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了个梅子,“唔,这颗好酸啊。” 第44章 离开 “唉。”江宛看着一碟梅子核,忽然叹了一声。 “怎么了?”江老爷子珍惜地抚着《长汴赋》,随口问。 “昨晚本来买了票要去看杂剧的,可惜了。” 老爷子哼了一声:“如今哪里还有能看的戏,都不如从前了,全是些情情爱爱,我就不爱那个。” 江宛见他捧着那几张纸当宝,语气酸唧唧的:“您不爱我爱。” “随你,”老爷子道,“过两日你若是再去,不如带上安哥儿,他个小书呆子,要是再不出去见见世面,就真成傻子了。” “好,后日就是上巳节,我早早过来接他。” 又说了两句,江老爷子嫌她话多,打扰了他品读好文章,把她赶了出去。 江宛出了门,在门外站了站,听到老爷子沉闷的咳嗽声,又听到老爷子的咳嗽声停了,才慢慢去了茵茵院。 今日里天高风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刚进院子,便见圆哥儿和安哥儿正蹲在院子里。 江宛问:“看什么呢?” 圆哥儿大喊:“娘亲。”就扒住她的腿,腻在她身边。 江辞则慢悠悠站起,道:“陪圆哥儿看蚂蚁。” 江辞下意识拍了拍胸口——其实他是来送信的。 江宛牵着圆哥儿进屋,笑吟吟地回头看了还傻立在庭中的江辞一眼。 “姐姐,信。”江辞大大方方地把信放在了江宛手边的小几上。 江辞才十岁出头,压根没开窍,偶尔的羞涩也只是因为这个话题本身。 江宛把江辞写好的信交给春鸢收着。 “时辰也不早了,圆哥儿还要上课。”江宛牵起圆哥儿,和江辞一道去正院向江老爷子告辞。 路上,江宛问:“安哥儿,后日我辰时来接你去听说书,好不好?” “听书?”江辞有些犹豫。 江宛便道:“听说悦来楼里听说书是其次,文会却多,你平侯兄也挺爱去的。” 江辞才点头:“好。” 圆哥儿听了,自然不依,忙吵着也要去。 江宛拗不过他,便答应了。 跟江老爷子说了声,江宛就带着圆哥儿回府了。 圆哥儿自去上课。 留守府中的梨枝陪在江宛身边,与她说着她不在时府里发生的事。 “旁的倒没什么,只是今晨,殿前太尉孙家的小姐让妈妈送来了两个荷包,说是亲手做的。” “有什么别的话不曾?” “这倒没有,那妈妈放下东西就走了,”见江宛没有别的表示,梨枝又道,“孙家小姐惦记着夫人,夫人是否也给孙小姐送些针线。” “按理说,是该有来有回的,可是我懒得动针线,这样,我给她写封信去,再给她送盒红豆糕。” 江宛伸了个懒腰,朝书房走去。 好在小时候上兴趣班,毛笔字写得还行,否则可就难办了。 可猛地要写信,一时间,江宛也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于是就简单问了两句她过得如何,她的小猫佛奴过得如何,都是些废话。 写信完毕,她吹干信纸,塞进信封,让梨枝明日给孙小姐送过去。 又想起早上江辞给她的信,江辞为了避嫌,不曾封口,江宛却也没看,只是连着自己的信,封进了一个大信封中,派人给二姨母送过去。 琐碎的事情都料理完了,江宛问起了晴姨娘那处。 说曹操,曹操到。 韩丰收来汇报新消息了。 这次倒没什么重要的。昨日上午,马车行不曾如期来接,翠露晚饭前去问了一次,马车行已经收了韩丰收的银子,便推诿到了后几日。江宛吩咐将逃妾的事情透给晴姨娘主仆,韩丰收照办,她们知道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了。 江宛回忆着那次去晴姨娘屋里的经历,那个丫鬟似乎不大经得住事,吓一吓说不定就好用了。 江宛道:“你找机会,若是翠露落单了,便给她说说引诱妾室私逃的罪名,将她吓住,再暗示她若回来找我,未必没有活路。” 韩丰收应是后退下。 一上午就在这些事情里消磨过去,江宛用午膳时没什么胃口,下午却开始馋点心。 奈何她要还要跟秦嬷嬷上课。 福玉公主来的那回,秦嬷嬷态度反常,似乎竭力避免跟公主碰面。 江宛对此早有疑虑。 下午上课时,江宛一面点茶,一面装作不在意地问:“嬷嬷昨夜该留下给公主请个安才是,毕竟嬷嬷是宫里伺候老了的,说不准儿,公主还认识你。” 秦嬷嬷低垂着眉眼:“夫人说笑了,老奴微贱,怎能入了公主的眼。” “可嬷嬷那日走得也太快了,倒显得很畏惧公主似的,嬷嬷也知道,我和公主的交情还算过得去,若是将来有了什么变故,怕会伤了我和嬷嬷的情谊。” 秦嬷嬷淡淡地看过来,像是对今日这一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倒有几分临危不惧的风度。 江宛打定主意,不管秦嬷嬷说没说实话,都要尽快把她打发走,她是真的不想再体会这种天天面对教导主任胆战心惊的心情了。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秦嬷嬷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是说:“夫人如今已经学成,不说精,总够应付场面了,老奴想着,也是告辞的时候了。” 江宛一怔,又暗暗皱眉。 怎么之前屡次暗示让她走,秦嬷嬷都当做不知道,一说起这件事,却立刻要离开。 秦嬷嬷的身份果然有问题。 可她不肯说,江宛也不好逼问。 反正走都要走了,就算秦嬷嬷并不是偏殿熬到岁数就被放出来的老嬷嬷,对江宛也没有别的影响。 想到这里,江宛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嬷嬷走好。” 秦嬷嬷要走,江宛看她便顺眼了一些,连嬷嬷脸上那两块高高耸起的颧骨都显得和蔼可亲起来。 若是在那两块颧骨上涂上浓浓的胭脂,一定会很可爱。 秦嬷嬷走得很快,今日提出,今日便提了包袱离开。 江宛笑容满面地送走了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摘下紧箍咒的孙悟空,快活得都要上天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秦嬷嬷出了她家的门,一扭脸上了马车,进了昭王府中。 第45章 听戏 秦嬷嬷的行迹,江宛不曾让人留意。 毕竟她还惦记着上巳节出门游玩的事。 正日子到时,她早早去江府接了江辞,准备带两个孩子好好地玩一天。 三月三上巳节,按京城的风俗是要出门踏青的。 江宛的计划则是上午听戏,就听上次错过了的《妙娘子梦游玉兔宫》。 下午则去悦来楼听说书,这个就撞上什么是什么了。 《妙娘子梦游玉兔宫》是出极传奇的戏。 坊间传闻,这出戏原是太祖写的,目的是为了废除裹脚陋习。 讲的是一个长得很丑的小脚姑娘,因自己裹的脚非常小,所以自封为天下第一美人,某日夜里,她在梦中上了月宫,见到了风情万种的嫦娥,却因嫦娥不是小脚而加以嘲笑,嫦娥给她讲了道理,她非但不听,还因嫉妒嫦娥美貌,砸了月宫。 演到这里,剧情便已经过半,到底是滑稽戏,逗乐观众才是最重要的。 江宛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孩子,圆哥儿看得很出神,江辞则若有所思的。 她再一转头,便看见了个熟人。 昭王余蘅也在观众席中,和江宛一样,他坐的也是第一排,只不过江宛在南边,他在北边,隔得很远。 妙娘子正在台上自夸貌美,观众们哄堂大笑。 可余蘅却没有笑。 他看戏时的神情几乎是庄重的,江宛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在找乐子的地方露出严肃缅怀的神情? 这也太诡异了。 锣声密集地响起,台上的人物又多了一个。 只不过,代表真善美的嫦娥已经下台了,这回出现的是吴刚。 吴刚可不会怜香惜玉,他要妙娘子伐够五十棵桂树,才肯放她回家。妙娘子一双小脚,根本干不了活,于是又哭又闹又上吊,最后惹恼了吴刚,就被变成了一只兔子。 她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虽然还在家里的床上,却已经变成了兔子,丫鬟们不认识她,把她丢进草丛里。妙娘子做兔子时也是小脚兔,根本跑不快,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被家里养的大黄狗咬死了。 死后,无盐女妙娘子的魂魄又上月宫,她向嫦娥深深忏悔,嫦娥怜惜她,就留她在月宫里做了一只大脚兔子。 总的而言,是个富有教育意义的寓言故事。 江辞看完这出戏后,摇头道:“美丑都是皮囊罢了。” 江宛跟着点头:“演嫦娥的姐姐长得可太漂亮了。” 江辞就无言地看了她一眼。 江宛这次不做男装打扮了,但还是没敢乘承平帝给她安排的马车,毕竟是出门游乐,太高调也不好。 下午听说书,赶上的这一场是《龙虎大将鏖战铨龙谷》,说书先生讲得相当精彩,是如今的本朝宁将军大挫南齐敌军的故事。 圆哥儿到了睡午觉的时辰,困得不行,便由春鸢陪着在马车上歇觉。 江辞听得很认真。 江宛一面听,一面将从中得到的信息和已知的结合起来。 这次故事里所述的战役很有意思,就发生在先帝驾崩的前一年,也就是文怀太子因为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废的那一年。 如果文怀太子不曾被废,那就没有现在的承平帝什么事了。 当然,若是当年的益国公没有谋反,宁家也没法出头,成为如今大梁的第一将门。 江宛私以为,文怀太子都是太子了,先帝恒丰帝眼看着也快不行了,他竟然和南齐人私下勾连,这委实没什么道理。 这里边,怕是还有承平帝的事。 江宛不大相信承平帝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能坐上皇位的,绝不是善茬。 而有意思的是,至少表面看起来,承平帝的确是个温和良善的人。 想来也好笑,兄弟间如养蛊一般厮杀出来,最终成为赢家的人,却对自己的女儿说,血缘才是最牢固的。 真不是一般的虚伪啊。 不过事无绝对,说不定承平帝就是这样一朵纯洁无瑕的小白花,纯粹是走了狗屎运,才成了皇帝。 江宛很想知道承平帝的行事风格,原因极为简单,只有知道他的脾气秉性,她才能从中推测出承平帝的种种做法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又会不会最终杀了她。 听完说书后,江宛送江辞回府,路上也想得出神。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春鸢问车夫:“怎么了?” 驾车的范驹护卫道:“前头不知怎么,像是有人打架,马车过不去了。” 春鸢便跳下马车,查看情况。 街道上行人议论纷纷,还有少年人的呼喝声和惨叫声,江辞和圆哥儿掀了帘子去看。 看着看着,江辞忽然站起来,头砰地撞在马车顶上,痛呼一声后,捂着脑袋蹲下。 江宛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安哥儿有些不确定道:“是仓哥儿的声音。” 江宛有些茫然道:“仓哥儿是……” 她艰难地回忆起,仓哥儿是汝阳侯家的小儿子,也是江辞的好友。 这下是不能不管了。 就在江辞揉着脑袋时,春鸢忽然喊了声:“夫人。” 江宛搂住一个劲儿想往外冲的圆哥儿:“怎么了?” “前头打架那个似乎是程家少爷,夫人的表外甥。” “是程琥吗?” “没错。” 情况一时更加复杂起来。 江宛忙问:“都说打起来了,到底是谁打谁啊?” “仿佛是程家少爷领着一群少爷将一个少年围住了,正要打,但是眼下还没开始。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是那少年得罪了程家少爷那一头的谁,所以才来报复。” 江宛皱着眉:“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由着他欺负人。” 但是上次已经得罪了他一次,再来第二次,这个刺头怕是就不干了,而且他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最爱面子,怕是不会轻易丢开手…… 争女伎的事又与现在不同,女伎在他们眼中只是个玩意儿,为个东西计较起来那是没气量,这次却事关兄弟义气,若是因为长辈一句话就怂了,以后怕是连朋友都交不到。 但是干看着…… 江宛揉了揉眉心:“被围的那个可是汝阳侯家的郭仓?” 第46章 孙羿 春鸢摇头:“不清楚是否是汝阳侯家的少爷,看形容大约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江辞立刻松了口气:“那就不是仓哥儿,他只比我大一岁。” 他对仓哥儿还真是看重,一听说不是他,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江宛摇头笑笑,她这里却还有个麻烦。 “你去问问清楚,被围的那个是哪一家的,”江宛立刻否定自己,“不,就怕来不及,你直接冲进他们的包围圈,说你是那个倒霉蛋的家里人,家里大人过世了,趁他们愣住的时候,立刻把那个倒霉蛋拖过来。” 春鸢应道:“是。” 江宛又和驾车的护卫范驹说:“老张,立刻想法子掉头,一会儿人来了,等他们上车后,就立刻走,越快越好。” 范驹应了一声后,就甩着鞭子,驱使马车掉头。 春鸢办事也是很麻利,不过刚刚把马车停稳的功夫,她就拉着个浑身烂菜臭蛋的少年,没命得朝着他们跑了过来。 江辞掀开帘子,兴奋道:“你们快上来!” 春鸢毫不犹豫地撒开那少年的手,跳上马车,而那臭烘烘的少年,却犹豫了一瞬,才跟了上来。 “范护卫,快走。”江宛道。 范驹立刻甩了一声响鞭,马儿挥动四蹄,飞快地朝前跑去。 那群半大小子也回过神了,虽想上来,却跑不过马车,只能朝着马车骂骂咧咧的。 而马车中,却很安静。 四双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发梢上挂着鸡蛋壳的少年。 那少年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盘腿席地而坐。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受不了马车上这些人的注视了,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少年都落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不知道稍微收敛些脾气。 江宛直接呛了回去:“救你的人!” 少年撑起的气势便陡然落了下去。 江宛又问:“你姓什么,哪家的?” “我姓孙……我……我不告诉你!”少年脸涨得通红,说起话来很没有底气,磕磕巴巴的。 江宛便放缓了语气:“孙润蕴是你什么人?” 那少年一惊:“你认识我姐姐?” “孙润蕴是你姐姐?”江宛道,“那你就是殿前都指挥使孙家的公子。” “我不是!”那少年激烈地否认道,“她不是我姐姐,我也不是殿前太尉家的!” 他眼睛因恐惧而瞪得很大,似乎只要江宛再提太尉府,就会立刻跳车逃走。 江宛不想逼他。 可没料到江辞却忽然跳了出来,他盯着那少年道:“你是孙羿,我见过你。” 他说得很笃定。 孙羿被叫破身份,先是一惊,旋即撇过头,似乎还想不认。 可眼下的情形,他不认也没用。 于是破罐破摔,孙羿把胸口的烂菜叶摘了下来,丢在江辞脚边:“对,就是我,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孙羿是也。” 他对江辞耀武扬威的,仿佛在说“你能拿我怎么办”。 圆哥儿早在这人刚上来时,就缩在了江宛身后,此时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去,把自己的小手帕对他扬了扬:“哥哥,你要不要擦脸。” 他的声音软糯可爱,还带着一丝颤音。 江宛心里一软。 她没有阻止圆哥儿,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是孙羿这个混小子敢拒绝,就立刻把他捆了送回孙家。 她却没料到,那小子与圆哥儿对视一眼,虽然还是摆着臭脸,却朝着圆哥儿伸出手:“我够不着。” 春鸢忙接过,递到那人手里。 孙羿低头,用圆哥儿的手绢擦了擦脸。 他擦完脸后,态度稍稍好了一些,对江辞道:“我也记得你,你是江祭酒家的孙子对?” 江辞点头:“对,我叫江辞。” “哦。”孙羿又没下文了。 江宛看着他擦过以后清晰了些的眉眼,暗道果然与孙润蕴长得有七八分相似,洗干净了,也是俊俏的少年郎。 孙润蕴提起家里来那样心灰意冷,恐怕不只是因为继母不好对付,也因为弟弟顽劣,不服管教。 江宛想到孙润蕴抱着猫的背影,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你跟我走,”江宛对孙羿道,“我与你姐姐认识,她的猫就是被我捡到的,你先跟我回家,换身干净衣裳,我再通知你姐姐。” “不能叫她知道!”孙羿涨红了脸,“她身子那样弱,说不定又要晕一回,我可受不了。” 江宛才不搭理熊孩子:“要么你就浑身烂菜叶子回自己家,被你爹毒打一顿,要么你就回我家,换身衣裳再回去,你自己选。” 孙羿咬着唇,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畏惧他父亲,还是小声说:“我跟你走。” “跟我走是有条件的,”江宛眼睛明亮,对孙羿微笑道,“告诉我,程琥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孙羿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却不答,反问江宛道:“他是江辞,那你和他一起,你是谁?” 他像只爪牙不锋的幼虎,一举一动中透着股虚张声势的狠戾来。 江宛无事不可对人言:“我是他姐姐。” “他姐姐?”孙羿骤然瞪大眼,“你是郑国夫人?骗人,郑国夫人不是个老太太吗?你长得这么漂亮……” 江宛笑起来:“你嘴还挺甜,但是没有用。快点说,你怎么得罪程琥了。” “其实也不是我……是我表兄,他初来京城,不懂规矩,在花雪楼抢了程琥看上的人,程琥就揍了他一顿,我为了给他找场子,带人小小地捉弄了一下程琥,结果今日就被他们堵了。” 江宛没计较他隐瞒了多少,只点了点头,又问:“堵你的人里有没有郭仓?” 这正是江辞最关心的。 “郭仓?汝阳侯家那个瘦豆芽啊,他怎么可能来。” 江辞才舒了口气。没牵连到仓哥儿就好。 他们先把江辞送回了江府,才绕了别的路回府,马车从侧门进去,江宛让春鸢带着孙羿去换衣裳,自己则抱着圆哥儿回房。 圆哥儿最近胖了好些,江宛抱着走了一半就走不动了。 就把圆哥儿放在了地上,牵着他的手向前走。 圆哥儿忽然说:“娘亲,刚才我听见小虎哥哥的声音了。” 第47章 八卦 经圆哥儿提醒,江宛才想起,自己还没把程琥化名王虎护送他们回京的事告诉他。 “圆哥儿,你想不想见小虎哥哥?” 圆哥儿点头:“想啊,小虎哥哥对我很好的。” 江宛摸了摸圆哥儿的头:“其实,小虎哥哥是圆哥儿的表哥,就是你表姨的儿子。” “表姨的儿子?”圆哥儿似乎不太明白,但也没深究,又问,“小虎哥哥为什么和人打架?” “下次圆哥儿自己去问他好不好?” “好啊。”圆哥儿道。 江宛最喜欢的就是圆哥儿的好哄。 进了屋里,桃枝服侍着圆哥儿换了身衣裳,圆哥儿便去上课了。 江宛则遣了人去给孙润蕴报信,将今日的事如实相告,特意说了孙羿并没有受伤,只是需要一套干净衣服。 她让梨枝去的。 春鸢则安排孙羿洗了个澡,然后先穿了护卫那里的干净衣裳。 孙羿重新站到江宛面前时,江宛几乎不敢认他。 果然是人靠衣装,穿着干净衣裳时,纵使通身不曾有一件贵重的配饰,孙羿亦清新如大雨后的庭前玉兰,他眉眼生得与姐姐很像,却不至于沾染女气,眉毛又直又浓,眼睛炯炯有神,英气勃勃的。 汴京这地方委实妖异,程琥回了汴京,便由朴实小护卫变成了浪荡纨绔,这个孙羿也是,罩在华服锦衣时身上也总带着些膏粱子弟的萎靡,眼下洗尽铅华仅穿着一套灰衣,却多了返璞归真的纯净。 到底是少年人啊,把那层油腻轻浮刮去,露出的底色仍是闪闪发亮的。 他是如此,程琥亦然。 江宛道:“过会儿你姐姐会送来你的衣裳,你换完了,便回家去。” “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侠肝义胆。”江宛下想也没想就回道。 孙羿看起来不敢苟同,却也没法反驳,只别扭地站了一会儿后,憋出一句:“总之,多谢你……” 江宛正低头看着家里的库房册子,头也不抬道:“不必了,你回家以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要再让你姐姐伤心,就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了。” 她素面朝天,松松盘起的乌黑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根木簪子,簪头雕着一朵半开的梅花,这样素净,却美得咄咄逼人,叫人不敢细看。 孙羿垂下头,扯了扯腰带上的结,吞吞吐吐道:“其实,我也不是打不过程琥……” 他话还没说完,江宛就噌地抬起头:“你还想着打架吗?” “我没有想打架。”孙羿连忙否认。 他还想解释,可梨枝这时候进来了,她刚去了一趟太尉府,见了孙小姐,还有许多话要转告夫人。 江宛不曾让孙羿回避,让他站着听。 梨枝道:“孙小姐听说这事,头一个便问会否给夫人添什么麻烦,奴婢道不会后,她才问起孙少爷是否受伤,然后又找了身衣裳给奴婢,再三说了谢过夫人,才放奴婢离开。” “衣服给他。”江宛道。 梨枝忙把包袱给了孙羿。 江宛看着孙羿道:“换了衣裳,你就自己回府去。” 孙羿踌躇片刻,还是说:“你能不能派辆马车送我回去。” “你怎么了?” 孙羿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我……脚……” 江宛不想听他废话:“可以,你去换衣服,我让人安排马车。” “多谢。”孙羿才跟着梨枝离开,他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闭着嘴走了。 江宛已经将一本库房册子看得差不多了,于是叫过春鸢:“拿走。” 春鸢抱了册子,又问:“夫人怎么忽然想起来看册子了?” “我是想起了池州那头,不管是运我的嫁妆,还是派人来查账,这都一个多月了,怎么也快到了,公账那一摊我不愿意插手,若是他们要收回,或是要派另外的人来管,那是最好的,将来出了事也赖不到我头上,只是齐管事管着公中的铺子时,多多少少总能补贴些府里,若是没了,日子又还要过,总免不了要筹划筹划。” “要奴婢说,夫人的俸禄也不少呢。” “那可不是我的俸禄,那是郑国夫人的,是宋吟妻子的,若有一天我改嫁了乃至于和离了,这些银子他们说不准儿还要从我嘴里抠出去。” “夫人此言差矣,您做了郑国夫人一天,就合该拿些俸禄,要是他们连这个也要搜刮走,难不成您这些日子守寡就白守了?”春鸢抱着账册为江宛抱不平,“且不说您在池州还守了六年活寡呢。” 春鸢故意说得尖酸,却把江宛逗笑了。 她笑了一会儿,却又摇摇头:“你是这样想,可别人怎么想却不一定了。” 春鸢点头。 江宛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们到之前,最好将晴姨娘这件事料理清爽,若是晴姨娘还是想回池州,自然由她跟着下人们一起回去,也安全些,晴姨娘那头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要不我让陈万两去问问?” “不必了,你先将账本理一理。” 春鸢应了声,自退了下去。 一直到晚膳时分,都没有别的事找上门来。 等圆哥儿下学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正屋里坐得满满当当的,梨枝坐在小杌子上做针线,江宛抱着蜻姐儿玩铃铛球,夏珠人高马大地蜷在桃枝常坐的小板凳上,兢兢业业地敲着核桃。 蜻姐儿拨弄着铃铛球,手一挥,那球就落进了梨枝的针线簸箕里。 “哎呀。”江宛在蜻姐儿脸上亲了一口,“蜻姐儿扔得真准。” “可巧了。”梨枝也笑了,站起身把铃铛球还给蜻姐儿。 “是巧,”江宛不自觉感叹,“出去听个书也能遇见太尉府的儿子,汴京也真是小。” 坐在梨枝边上的夏珠却有些不以为意,她一边拣着核桃仁,一边道:“太尉府说着风光,其实先头夫人留下来的孩子,譬如孙小姐和她弟弟,日子也不好过。” “这话怎么说?”江宛很有兴趣地问。 夏珠便道:“眼下的这个太尉夫人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安哥儿一般大,还有两个小的,比圆哥儿也大不了多少。” 梨枝笑她:“你倒清楚得很。” 夏珠道:“前两年他们府里闹出过丑事呢,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可不是我故意去打听的,先头夫人留下来的那个儿子,就是今儿来的那个,那一年十三岁,不知怎么喝醉了酒,轻薄了家里住着的表小姐,闹得人家小姑娘一根白绫就要吊死……” “然后呢?”梨枝针也不动了,好奇地问。 第50章 汝阳 因前一晚不曾睡好,江宛醒来时就脾气不大好,早饭也吃不下去。 草草喝了两口粥,江宛叫把早膳撤下去,见春鸢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便对她点点头。 等梨枝领着抱食盒的小丫头们下去,江宛捧着碗茶道:“坐下说。” 春鸢也不推辞,坐在小杌子上娓娓道来:“昨夜,奴婢听翠露说了后头的事。” “晴姨娘之所以急着去庄子上,就是为了瞒着夫人前往池州。她与翠露商定,先装病惹夫人厌弃,顺势提出去庄子上,料定夫人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会同意这事,说不定还会任她在庄子上自生自灭,以磋磨掉她肚里的孩子,因此,夫人应当不会派许多人看着她,逃起来很容易。” 江宛听到这里就笑了起来:“她这是压根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全凭臆测来推断我的应对,输得不冤。” “她还料定了夫人知道她逃走一定一千个愿意,绝对不会派人追捕她,”春鸢语气讥诮,“不光是这个,她连这一路一定平平安安,到了池州一定会被老太太供起来伺候着,生的定然是儿子,儿子定然有出息,全部都料准了,也不知道跟着哪里的瞎子学的算卦,桩桩件件全能叫她心想事成,有这般法力的,不是那下了凡的仙女,就是失心疯的傻妞。” 江宛知道春鸢在逗她高兴,于是朝她笑了笑。 可毕竟江宛心里却还有些疑虑,她一开始以为晴姨娘是有她的把柄才笃定她不敢追,可如今看来似乎未必,晴姨娘仅仅是觉得她不会追,就干脆跑了,并没有想那么多。 可到底想没想,还要见了人才知道。 “告诉韩丰收一声,我想见一见晴姨娘。” 春鸢一愣:“夫人的意思是……放过晴姨娘?” “总不能杀了她,她跟我没仇没怨,纵使这次给我添了些麻烦,但其实也让我知道了一些原来不知道的事,况且她还怀着孕,担惊受怕了好几天了,也够了。” 春鸢还想劝些什么,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却不防江宛却看着她道:“有什么话,说出来就是了,在我面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语气平常,春鸢却莫名从中体会出一丝冷意。 她有些糊涂,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知道江宛喜欢人有话直说,于是道:“晴姨娘不会安分的,她觉得自己的孩子血脉正,将来肯定会生出许多幺蛾子,生了女儿自然是另一番局面,若是将来真生了儿子,怕是会对圆哥儿下手。” “你觉得她生了女儿事情就会迎刃而解,可我却盼着她生儿子。” “夫人此话怎讲?”春鸢小心翼翼地问。 “鉴元朝曾有女子带子和离,只要夫家另有香火传承。”江宛道。 这是她最近在书上看到的,光是太祖年间就有三例,大梁刚立国时,女子的生存环境极为宽松,如今走过将近八十年,虽与前朝相比,大梁的民风还算开放,但是比起太祖时期,已经严酷了许多。 春鸢听了这段话,脸上震惊的表情是遮也遮不住,一时瞠目结舌,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江宛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为前途忧心起来了?” “不是,只是夫人……太突然了……”春鸢语无伦次,“奴婢还是去知会韩护卫……奴婢……告退……” 江宛看着她飘飘忽忽的背影,不由叹了声气。 用过午膳后,江宛去外书房看邵先生给圆哥儿上课。 邵先生虽然为人和蔼,但说实话,上他的课,真的让人很困。 江宛才听了半刻钟,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连忙拉着梨枝,悄悄走了。 依她看,邵先生教圆哥儿,其实是有些不合适的。 毕竟圆哥儿年纪还很小,坐不住,注意力也不够集中,许多事情都不懂。 若是让江宛自己说,等到六岁开蒙就差不多了,可池州那头的长辈非要他一到汴京就开蒙,简直就是揠苗助长,这也是江宛对宋家印象极差的源头。 她是不能把圆哥儿留在宋家的,光是听桃枝和梨枝描述,她就能想象到池州宋府到底是一个多么压抑的地方,她不能让圆哥儿在那种地方长大。 而和离,是她早就考虑过的。 按本朝律法,丧妻丧夫都可以自行和别人再次成亲,可这里头有一件事男女不一样,就算丈夫死了,寡妇还是夫家的人,只有改嫁了,才是另一家的人,这也就意味着,江宛一天不嫁给别人,她就要侍奉宋家长辈,管着宋家铺子,照顾宋吟留下的妾室庶子。 她没有时间来慢慢筹谋,她随时可能被人弄死,要是死前还要受这些闲气,管这些闲事,她不如现在就去死。 而她手里也不是完全没有筹码。 承平帝就很需要她好好活着。 而当务之急,就是圆哥儿这件事,她预备和邵先生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少上些课,叫圆哥儿先把兴趣培养起来,不要太急于求成了。 她这里想着,梨枝却快步走了进来。 “夫人,汝阳侯府上请您过去一趟。” “汝阳侯?”江宛立刻联想到江辞最好的那个朋友郭仓,于是问,“让谁来的,把人带进来。” 梨枝对春鸢使了个眼色,春鸢便退下去领人进来,而梨枝则对江宛道:“奴婢略问了几句,汝阳侯家的嫡幼子做生日,广发了帖子,咱们家因在孝中,虽收到了,但没去,但是辞少爷肯定是应约去了的,如今他们来找夫人,应当是辞少爷那头有了什么事。” “吃个生日宴能有什么事?”江宛反问。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十分凌厉,似乎在弄清原委前,就要先教训一顿汝阳侯郭家前来报信的人了。 不多时,春鸢领进来一个穿着件褐色禙子的妈妈,一张富态的圆脸,光滑的发髻上簪着根花纹细密的银簪子,垂在身侧的手上看不出什么劳作痕迹,保养得很好。 一打眼便知道是当家夫人跟前有头有脸的妈妈。 江宛的心一下子悬起,别人家越是郑重,就说明吃了亏的一定是安哥儿。 可安哥儿那样好脾气,待人进退有度,怎么会与人起争执呢? 江宛的脸色骤然沉下去。 但很快,她露出个淡淡的笑来。 “怪我眼拙,不知妈妈如何称呼?” 第51章 是非 出乎江宛意料的是,汝阳侯府来报信的妈妈并不曾露出心虚来,而是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道:“老奴姓吴。” 江宛又问:“不知妈妈为了何事而来?” 这一问,吴妈妈的气势便落了下去,她腰身微弯,恭敬道: “夫人想必也听说了,府里的五少爷做生日,因与江少爷交好,特邀了他来帮着待客,却没料到宴上各位少爷们闹起来没轻没重的,不过江少爷并没有受伤,倒是江宁侯府的程三少爷和孙太尉家的大少爷受了些伤,还有靖国公李家的七少爷也伤着了,靖国公夫人不愿意善罢甘休,非要叫了各家亲长,争出个是非曲直来。” 说到这里,吴妈妈叹了一声。 “我家夫人本想去少傅府上请了江老祭酒走一趟,奈何府上说老太爷不知道去哪里钓鱼了,找不见人,江少爷便让来找您,老奴才腆着脸上门来。” 她说着,还是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江宛。 江宛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地抚着茶杯。 见她如此表情,吴妈妈心里暗道要遭,如今在汝阳侯府坐着不肯动的那个靖国公夫人就是个破落户出身,闹起来不管不顾的,连脸都不要,若是眼下这个郑国夫人也不依不饶,那今儿这不过是孩子间打打闹闹的小事,怕是要吵到金銮殿上去了。 而江宛其实并没有什么想法,她还在捋人物关系。 汝阳侯家的仓哥儿找江辞去帮忙,本是件好事,却不料宴中少年们因为某件事打架了,暴风眼中心应该就是江辞,毕竟他没受伤,这位吴妈妈却专程来请她了,而之所以没有受伤,应该是是有人为她的安哥儿出头了。 吴妈妈提到的孙太尉家的大少爷就是孙羿,江宁侯府的程三则是程琥,至于靖国公家的七少爷,这个她不太清楚,但她知道靖国公府因为三代里没有出过一个顶用的,已经渐渐没落了,在京城世家中几乎是最底层。 若是靖国公府真的纠缠个没完,说不定是想坑些好处。 江宛抬头道:“吴妈妈先下去休息,待我更衣,便即刻启程去府上。” 江宛的语气还算柔和。 吴妈妈暗暗松了口气,恭顺地行了礼后,就随着春鸢退了下去。 江宛径自起身,跨过隔扇门,进了内室。 梨枝跟着进去,她本是要为夫人更衣的,一时却不知该怎么打扮夫人才好。 夫人还在守孝,衣裳都是素净的,首饰也不能戴。 江宛看梨枝捏着对珍珠耳铛,在原地急得团团转,不由笑道:“咱们又不是去比美,还指望着艳压群芳,就这样。” 梨枝讪讪放下了手,却又有些心疼地看着江宛。 江宛便与她解释:“要应付那个场面,我是越朴素越好,好叫他们都知道,我是郑国夫人,满屋子女人里最尊贵的一个。” 那些什么侯爷什么国公听着吓人,本朝裁定侯夫人的品级,其实是依照侯爷所任官职品级,一般来说,侯爷或者世子都会顶个二品上下的武官虚衔,他们的夫人自然也到不了一品,可国夫人多用来封皇后的母亲,是确凿的一品。 江宛深吸一口气。 她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护短。江辞是她亲弟弟,敢欺负他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走。”江宛抬脚跨过门槛。 她一身素白,不施粉黛,然而面容依旧明艳,微昂着头时,姿态像是要去迎战。 马车上,春鸢向她说着从吴妈妈那里打听到的细节。 汝阳侯府的这个宴与其说是郭仓的生日宴,倒不如说是给他三哥办的相亲宴,别家有差不多年纪的儿女,都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郭仓胆子有点小,也喜欢念书,虽比江辞还大两岁,平日里交际往来,全是江辞挡在他前头,这次的事情,也是如此。 靖国公家的老七李牍一向招猫逗狗不正经,嘴也贱得很,这回在郭仓面前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江辞听见了就站出来讥讽了回去,然后李牍就回嘴,不知道说了什么,竟然激怒了江辞。 江辞扑上去,就要打李牍。 郭仓见了,怕他被人打,连忙抱住了江辞。 江辞毕竟只有十一岁,十三岁的郭仓虽然体弱,但也困住了他,他们两人就扭在了一起,这时候,孙羿不知怎么就冲上来打了李牍。 李牍很有靖国公府那股一脉相承的人渣气质,因此跟江宁侯府的老三程琥臭味相投,程琥一看李牍被人打了,便冲上来打孙羿,边上的少年人劝的劝,拉的垃,总算把他们三个分开了。 可李牍两个眼圈乌青,孙羿嘴角紫了,程琥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他们家里的大人都在汝阳侯府吃宴,立即就请来了,可说起来,江辞才是那个根儿,他又死活不肯说当时李牍到底说了什么。 孙太尉夫人在外人面前,一向护着孙羿这个继子,自然据理力争,将矛头指向了李牍。 靖国公夫人不依,说不过两句笑话,就要打人,分明是江辞的错。 江辞年纪最小,又没有长辈护着,于是处境窘迫。 汝阳侯夫人虽心疼他,但也怕人说她偏帮,又有靖国公夫人一味拍着大腿哭嚎,她也是迫不得已,才找人请了江宛过去。 江宛坐在马车上,光是听描述便觉得怒火中烧。 因江宛特意吩咐了,驾车的范驹比往常稍稍赶得快了些,一时不巧,转过街角时险些与另一辆马车相撞。 不过两辆马车上的主子都有急事,因此都没将这点磕碰放在心上,否则若是两厢一问,便知道对面马车上是旧相识了。 迎面而来的马车上,余蘅的左手把玩着两颗核桃,正靠着假寐。 他的马车缓缓拐进平安街,眼睛毒的便晓得,这是要往皇宫去了。 余蘅这回进宫,倒真是有事。 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北戎使团已经过了瀛洲,正式进入了大梁地界。 事关重大,沿途一应布置还要问过承平帝的意思,余蘅必得亲自入宫。 大梁与北戎相安无事了三十年,都不曾闲着,各自养精蓄锐,屯兵买马。 时逢南齐被大梁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西北诸部又被北戎一一收服。 这两个领地相接的庞然大物,似乎也到了一决雌雄的时候。 第52章 太后 为着北戎使节的事,余蘅与承平帝商议良久,期间,承平帝又宣了宁剡。 宁剡是皇后的娘家侄子,十四岁便随着父兄上了战场,征战十载,战功彪炳。 他早年在南边跟南齐人打仗,承平帝御极后,才将他调入镇北军中。镇北军早年被交到他父亲宁统手中,他一去,宁统将军与他便应了那句上阵父子兵,委实一段佳话。 宁剡年前因养伤才回了汴京,人们说起他来,第一个提到的往往并不是他的功勋,而是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却仍没有娶妻。 按理说不该如此,他们宁家出宿将,益国公霍家倒了后,军中便数他家的声势最高,愿意与他结亲的不在少数。 可他偏偏就是全看不上,听说回京养伤的这几个月,隔三差五便要被祖母韩国夫人用拐杖抽上一顿。 所以陛下召他入宫,他乐意至极。 承平帝也看出宁剡的乐意来,于是谈定了个大概后,对余蘅道:“我与少昀再商量些细枝末节,你去慈尧宫看看太后。” 余蘅也不是个揽事的性子,又与宁剡自小有些嫌隙,便爽快道:“是,臣弟告退。” …… 江宛到汝阳侯府时,本以为夫人间的气氛会剑拔弩张,可事实上她只听见…… “咱们那时候都说大团花样俗气,眼下那些小姑娘却都爱穿些杜鹃月季。” “何止,不艳的都不肯穿。” “胡姐姐说的对极了,我家燕姐儿便是如此,上次跟针线房里要了块碧青的料子,说是要配紫色的菖蒲,我都说……呀,郑国夫人到了。” 此言一出,厅里的四位夫人都站了起来,江宛依次扫过。 最不情不愿的一定是靖国公夫人,她辈分比在座的都高,约莫有五十来岁了。 最年轻的是太尉家的填房孙夫人,她脸上的表情透着股轻松,可见到底不是亲儿子,没有多上心。 还有两位夫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坐在主位的应该是汝阳侯夫人,剩下的就是她的表姐江宁侯夫人了。 汝阳侯夫人是主家,领头迎了上来,眉眼舒展,鼻挺唇丰,大约是个爽朗的性子,手一抬,就要给江宛行礼。 江宛侧身受了半礼,又福了回去。 汝阳侯夫人这样做派,其余夫人自然跟着她。 江宛落落大方,依旧只受半礼,却也坦坦荡荡受了半礼。 夫人们身后都跟着自己家的孩子,江宛也看了个遍。 孙羿避开她的视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程琥黑着脸,偶然瞥来的一眼中隐隐含着歉疚,江辞眼圈有些红,头发也乱了。 江辞身边比他略高一些的男孩子,应该就是郭仓,模样与他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至于站在角落的畏缩少年,想来是那位挑事的李牍。 江宛一笑:“诸位姐姐不必让了,我年纪最小,坐在末位是应该的。” 她说着,坐在了靖国公夫人的右手边,对面是孙太尉夫人。 汝阳侯夫人看她已经坐下,也不多劝,自坐在了主位上。 江宛一坐下,就朝江辞招了招手。 江辞见了,露出一个笑来,快步走过来,就像其他男孩子一样,站在长辈身后。 汝阳侯夫人笑道:“仓哥儿,快去给郑国夫人见礼。” 那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就走到江宛面前,拱手施礼道:“见过郑国夫人。” 春鸢递给江宛一个喜鹊登枝的荷包。 “不是什么好东西,拿去玩。” “多谢夫人。”郭仓双手接过,然后交给一边的丫头。 汝阳侯夫人含笑看着郭仓:“倒是不巧,本该叫燕姐儿也来见一见的。” “夫人急什么,往后日子还长呢,”江宛道,“倒是仓哥儿这样一表人才,我见了真是喜欢。” 她这边寒暄完,那头又开始了。 “倒叫汝阳侯夫人抢了先,”江宁侯夫人道,“琥哥儿,快去给表姨见礼。” 程琥走到江宛面前,端端正正施礼道:“表姨安好。” 倒是难得。 江宛又拿过一个荷包,送进程琥手里,似模似样感慨道:“一别经年,琥哥儿都长这么大了。” “劳表姨记挂。”程琥陪着她演。 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多谢表姨。”程琥低低道。 …… 余蘅已到了慈尧宫门口。 秦嬷嬷正站在院子里,一眼便看见了他,忙上前相迎:“殿下竟来了。” 余蘅跨进院子里,笑问:“母后呢?” “太后正看着小宫女们打叶子牌。” 余蘅进了屋里,见太后倚在榻上,四个小宫女在榻前围着张小几,一人手里一把牌。 太后抬头见了他,顿时笑了:“你怎么来了?” 口气极为亲昵。 “行了,你们今日就散了。”太后又对小宫女说。 其中一个叫香椽的小宫女一边收拾着牌,一边心里暗暗想,太后对昭王殿下可真是如珠如宝一样,刚才还说文株手气正好,她定要亲眼看着文株三把全胜,现在殿下一来,便不要再看了。 小宫女们手脚利落,一眨眼的功夫,便各自拿着东西鱼贯而出。 余蘅才用告状般的口气道:“皇兄让我进宫议事,偏那宁老五一来,便不要我了。” “你皇兄可不是这样的人。”太后指了指椅子。 余蘅坐了:“谁说的,皇兄高兴得很,怕是要与那宁剡抵足而眠了。”他说得如受气小媳妇一般。 太后见他如此,顿时大笑:“你呀你呀,自小便是个霸道的,如今竟然连你皇兄的醋都喝上了。” “旁人倒罢了,就是那个宁老五,我看见他就烦。” “不过是从前武师傅多夸了他两句,你这心眼哟。”太后笑他。 余蘅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原来在母后心中,我竟是这样的人,我是真伤心了。” 过了会儿,他又自顾自说:“心病还要五福圆子医。” “你呀,就是个好吃鬼托生的!”太后骂了句,但到底还是吩咐秦嬷嬷今日晚膳加一道五福圆子。 …… 江宛含笑问江宁侯夫人:“表姐一向可好?” 江宁侯夫人因程琥帮了李牍,对她充满歉意地笑笑:“我若有什么不好,便是家里的混小子总给我惹麻烦罢了,尤其是今日这事儿,我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表外甥帮着外人欺负替表舅出头的人。 这出戏的确是好看极了。 第53章 恶妇 用完晚膳后,余蘅便向太后告辞,他到底是外男,不好在后宫久留。 秦嬷嬷将他送了出去。 天色渐晚,宫道幽深,提着灯笼的小太监识趣地缩在了门里。 余蘅便对秦嬷嬷道:“前几日嬷嬷过府,我却不曾问过原委,莫非是那郑国夫人赶了人。” “旁人觉得老奴碍眼,老奴岂能不识趣些。”秦嬷嬷道。 “嬷嬷可不是这个脾气,若是她觉得你碍眼,你岂不要在她跟前待上一生一世才解气。” 秦嬷嬷失笑:“其实是那日福玉公主到了,老奴一时着急,便露了马脚。” “你去教导她多日,她学得如何?” “竟似从未学过礼仪一般,不过到底是个聪明人,学得极快。” 余蘅颔首,这个答案倒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看来江宛的失忆之说,并非不可信。 余蘅:“嬷嬷帮了我个大忙,我倒没什么可谢的。” “殿下愿意照拂老奴那不成器的侄儿,老奴已是无以为报,能为殿下出些力,老奴义不容辞。” “你侄儿秦缪今年也要下场了,若他能中,便能将嬷嬷接出宫奉养了。” “老奴早在佛前立过誓,余生惟愿侍奉太后。” 余蘅不可置否,只道:“我先走了。” …… 江宁侯夫人满面歉意。 江宛道:“表姐这话说得太见外了,难道我能与琥哥儿计较不成?” 她话锋一转,对靖国公夫人道:“靖国公夫人,你说是不是啊?” 靖国公夫人自她进来后便没动过,此时冷哼一声:“左不过是小孩子打闹,若是你识大体,自然不该计较。” “这话倒好笑了,被欺负的人要识大体,欺负人的反而无辜起来了。莫非是我久居池州,这汴京的道理已经变了?”江宛看向汝阳侯夫人。 汝阳侯夫人一惊,大抵是没想到江宛变脸变得这样快。 靖国公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郑国夫人,凡事要懂得适可而止才是,不过是孩子玩笑两句,况且伤的也不是你家孩子。” “不知在你眼里,什么叫适可而止?忍气吞声,被人抽了一巴掌还要把另一边脸也送上去吗?”江宛笑了一声,“夫人左一个‘孩子玩笑’,右一个‘孩子打闹’,倒是让您的宝贝孙子将那玩笑在我跟前说一遍,让我也乐一乐。” 靖国公夫人咬紧了牙,没说出话来。 江宛又道:“何况什么叫伤的不是我家孩子,如今站在这里的哪个孩子不是我看着长大的?” “你年纪轻轻,口舌倒尖利,”靖国公夫人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使劲斜睨着江宛,“你家孩子皮都没擦破,无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打量谁任你欺负呢!要我说,就是你家的搅事精,连几句玩笑话也听不了,动辄就要动手,不知道是什么教养!你也配说我家的牍哥儿!” 靖国公夫人气得撑着扶手站起来,怒指着江宛。 江宛目视前方,淡淡道:“靖国公夫人这样理直气壮,倒叫我开了眼界,可您若是想靠撒泼来吓我,可就打错算盘了,我还是那句话,您若真的有理,便把孙子叫到我跟前,把他跟两个孩子说的话,再对我说一遍。” “我牍哥儿就是不说,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不说,两个孩子却是听见了的,今日我就把您孙子说的连珠妙语抄他个三千份,满汴京发一发,也叫旁人见识见识,什么叫公府里养出的泼皮无赖,”江宛笑吟吟的,“您也再说些,我身边这个丫头记性最好,赶明儿把您这些醒世恒言编成一出戏,我花钱请人唱,争取把您的事迹传遍整个大梁,叫大家也看看什么叫公府里养出泼皮无赖的无耻泼妇。” “你敢!” 靖国公夫人气得咬牙切齿,脸上的松垮皮肉颤抖着,厚厚的铅粉扑簌簌往下掉,头上那支灿黄的大金钗被甩在了地上,她也没发觉,只恶狠狠盯着江宛。 江宛对她一笑,素面朝天却依旧容光莹莹,尤其是一双眼,明亮清澈。 落在靖国公夫人眼里,就更气人了。 她阴沉地望向江宛身后的江辞,忽然冷笑了一声:“口口声声说别人无赖,你自己不也打算用下三滥的招数。” “靖国公夫人此言差矣,旁人君子我便君子,旁人小人我便小人,你要无赖,我自然回以无赖,这不是公平得很吗?”江宛道,“的确如夫人所言,左不过是孩子打闹,你让你家孩子向我家孩子道个歉,这事便结了。” “休想!要不是……”靖国公夫人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你家孩子连句玩笑话都受不起,我家牍哥儿……” 江宛凉凉地看着她。 靖国公夫人一时噎住,忽地指向孙羿:“就是你打了我牍哥儿,她家孩子金贵,受不起玩笑话,可牍哥儿可不曾说过你家孩子,你凭什么打人!” 孙夫人一愣,大抵是看戏看得入神了些,竟然没立即接上话。 这欺软怕硬的老货,打量谁好欺负呢! 孙夫人到底不是吃素的:“你家孩子污言秽语的,就不兴我家羿哥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孙羿到底是帮了江辞的人,江宛便抢在靖国公夫人前道:“孙少爷的确有侠客风范,改日我定备一份厚厚礼物,送去太尉府上。” 靖国公夫人白她一眼,余光见自己的宝贝大金钗掉了,也不要下人,自个儿身手矫健地一蹲,把分量不轻的钗子捞起,行云流水般插回头上。 见孙夫人这头走不通,靖国公夫人又咬向江宁侯夫人。 要知道,程琥可是帮着她孙子李牍的,她竟然也没有放过:“江宁侯夫人,倒不是我不讲道理,只是你家琥哥儿不帮着劝,反倒动起手来,才累害了我家牍哥儿,这事儿,你心里也有数。” “没有。”江宁侯夫人也不是吃亏的性子。 江宛噗嗤笑出了声。 靖国公夫人磨着牙,恨得要冲上来撕了她的脸,却终究不敢,于是一屁股往地上坐去,捂着眼睛就嚎了起来:“可怜我老婆子被你们欺凌,连为孙子出头就没有法子,我还活着干什么,我不如死了算了……” 啪—— 江宛扔了把匕首在地上。 满室一静。 江宛望着靖国公夫人,慢条斯理道:“特意给您准备的,刀锋利着呢,照着脖子一刀下去,即刻毙命,您慢用。” 第54章 事毕 江宛扔下匕首后,不再看瘫在地上的靖国公夫人,而是转而对其余几位夫人道: “诸位姐姐们,咱们不如去赏赏花,留个清静地方给靖国公夫人上路。” 气氛顿时一滞。 靖国公夫人脸上又青又白,牙咬得咯咯作响。 那把匕首朴实无华,就在她眼前。 江宛居高临下地望向伏在地上,下不了台的老妇,心里只有漠然。 不知道哪个男孩子忽然笑了一声,紧绷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程琥看向缩在一角的李牍:“你还不去扶你祖母一把,老夫人也太不当心了,竟平地跌了一跤。” 他这是给靖国公夫人递台阶,也是为江宛解围。 李牍听他这么说,便动了,他欺负起人来极有主意,如今却畏手畏脚,一路左顾右盼,走得磨磨蹭蹭,叫老夫人又在地上坐了许久,才伸手将她搀了起来。 刚站稳,靖国公夫人阴沉地扫了江宛一眼,对扶着她的李牍道:“我们走。” 江宛岂能容她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她那宝贝孙子可还没朝江辞道歉。 她正要上前,袖子却被江辞拉住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江辞低声道。 江宛一怔。 靖国公夫人这次是真的要走,倒不是做戏,只是在跨过门槛时,她忽然桀桀冷笑:“郑国夫人,咱们来日方长。” “谁要和你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婆来日方长……”江宛咕哝了一句。 春鸢则捡起了地上的匕首,这是江宛来之前问陈瑞护卫借的,还要还回去。 靖国公夫人一走,在座的三位夫人便齐齐舒了口气,心头都升起了两分庆幸——还好江宛来了,否则还真没人压得住那个泼妇。 可郑国夫人始终姿态从容,说话的声音也不大,怎么会叫人觉得她是个不亚于靖国公夫人的泼辣货呢。 汝阳侯夫人挥去脑海中的疑惑,上前拉住了江宛的手:“今日真是多亏了你。” “夫人怎么说起这话了,您对安哥儿的照顾,我心里都是明白的。”江宛道。 她说着,看向跟着站起来的江宁侯夫人和太尉夫人。 她表姐与她有一层亲戚关系,自然不急着向前,那孙夫人则温柔如水,见她看过来,立刻对她绽放了一个柔柔的笑,十分惹人怜惜。 汝阳侯夫人道:“都是我家仓哥儿不懂事,才累得安哥儿处处为他出头,今日的事,原是我照顾得不周到,叫安哥儿受惊了。” 汝阳侯夫人喊的也是江辞的小名,话中带出十分的亲昵来,嘴上能有十分,心里大约也有七分。 “姐姐这话却不对,智者千虑,还有一失,你若是做到了十全十美,叫我们这些愚笨的可怎么活呀。”江宛与汝阳侯夫人相视一笑。 江宛又道:“还未向孙夫人道谢,多亏了你家羿哥儿出头,才教训了那个出言不逊的李牍。” 江宛说着,便俯身行了个福礼。 孙夫人怎么可能任由她行礼,连忙快步把她扶住,道:“夫人言重了。” 孙夫人又说了两句场面话,江宁侯夫人就拉住了江宛的手。 “表妹,这一遭总是琥哥儿不对,我回去一定教训他。” 江宛看了一眼好似事不关己的程琥:“琥哥儿也是不知道有人说了他表舅,不知者无罪,表姐可不许说琥哥儿不是。” 江宁侯夫人:“可不是,这浑小子若真的让安哥儿磕着碰着了,那我定不能轻饶了他。” 江宛笑着看了程琥一眼,并不接话。 几位夫人又说了些闲话。 江宛到底是累了,大多是听,偶尔附和两句。 没过多久,江宛见时间不早,便提出告辞,江宁侯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放,道:“妹妹有空常来家里做客,叫我也多个说话的人。” 江宛笑着应了,她正好也想找江宁侯夫人好好说说程琥的事。 她又与汝阳侯夫人道别,容着江辞与郭仓也说了两句悄悄话。 再三拒绝了汝阳侯夫人要将她送出去的要求,江宛才和江辞出了门。 未料得孙夫人紧跟着她,也提起告辞。 江宛想起孙羿方才的仗义出手,便在门边等了等。 孙夫人出来时,见江宛特意等她,倒是很惊讶。 江宛对她点头微笑,却叫了孙羿的名字。 “羿哥儿。” 孙羿转过头面朝她,却不看她,脸色微红,嘴角的黑紫格外显眼。 江宛对他一笑:“今日多谢你。” 孙羿的脸霎时间又红了一层。 江辞见氛围古怪,连忙挺身而出,挡在江宛面前,对孙羿作了个揖。 “今日多谢孙兄。” 孙羿略略欠身道:“不敢当。” 孙夫人待孙羿说完后,笑着对江宛道:“夫人太过客气了。” 江宛摇头笑笑,并没有与孙夫人寒暄的心思。 “先走一步。” 她带着江辞先行离去,而孙夫人停在原地,看着江宛上了由粗使婆子抬着的小轿,才往前走。 孙羿脸上已经一派平静,跟在继母身后,慢慢走着。 到了门口,孙夫人也坐上了小轿。 可在婆子们即将抬起轿子时,孙夫人忽然撩开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孙羿:“羿哥儿,你竟认识郑国夫人。” 孙羿拳头陡然握紧,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像往常一样硬邦邦道:“不认识。” 孙夫人的视线在他握紧的拳头上兜了一圈,然后含着一丝笑,放下了帘子。 江宛则已经上了马车。 江辞坐在她对面,忽然问:“姐姐,你不问我到底听见了什么话吗?” 江宛正不知道看着什么发呆,闻言道:“我问了,你肯说吗?” 江辞摇头。 江宛:“那我还问什么,你不愿意说就不要说,我不会逼你的。” 话是这么说,江宛其实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江辞的逆鳞无非是家人,而能被李牍拿出来攻击的自然不会是江老爷子,那应该就是自己了。 被人说两句不痛不痒的闲话,江宛其实是无所谓的。 她正为自己的豁达而自我感动着,江辞忽然按住她的手,犹豫地抿了抿唇,才问: “姐姐,你在怕什么?” 这是什么鬼话! 我在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啊。 江宛下意识在心中否认。 可是她看到了那把匕首。 仿佛是看到了自己心里恐惧的形状。 第55章 嫁妆 江宛是害怕的,她当然是。 她被困在危局中,四周全是迷雾。 不知道什么就会出现的杀手,目的不明的皇帝,还有圆哥儿的神秘生父,这些统统让她恐惧。 她随时会死。 江宛渐渐发起抖来。 “有人想杀我。”她的眼泪脱出眼眶,反握住江辞的手。 只觉得自己掌心一片冰冷濡湿。 江宛骤然醒过神。她收回手,侧身擦掉了眼泪。 春鸢坐在小杌子上,低着头,宛若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江辞紧紧皱着眉:“你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江宛猛地回过头看他,语气轻松道,“我跟你开玩笑呢,安哥儿,你被我骗到了不成?” 她笑得极为灿烂,江辞便有些拿不准了:“你……是玩笑?” “我当然是开玩笑了,谁会杀我?又不是话本子,也不是唱戏,我一个寡妇,谁想杀我啊?”江宛笑得眯起眼睛,“不对,今日过后怕是有了,靖国公夫人那个老妖婆与我结了大仇,怕是想要把我碎尸万段的。” 她语气轻快,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江辞定定望着她,不再问下去,转而说起了圆哥儿。 江宛就笑着抱怨起圆哥儿的功课来。 一路上说了些闲话,就把江辞送到了地方。 下马车前,江辞对江宛道:“今日的事还是不要告诉祖父了。” 江宛颔首:“这是自然。” 看着江辞进了门,江宛也回府去了。 到家时,她却意外发现大门外停了一溜马车,全是货行那种便于拆卸的运货马车。 江宛立刻想到了自己迟迟未到的嫁妆。 当时梨枝跟她说,因为她们走得匆忙,又准备在京城定居,所以老太爷做主把她的嫁妆送到京城,而点嫁妆的事就只能让宋家人做了,所以来得慢了一些。 但无论如何还是来了,而且这些东西是实打实属于江宛自己的。 江宛多日前便对这事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未见得有多惊讶,只淡淡吩咐:“别管他们,先进府。” 押送嫁妆以及陪嫁奴仆来汴京的是宋管家。 他眼睁睁地看着江宛的马车冷漠地路过,心里便泛起了嘀咕。 宋管家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道这三太太封了夫人就是不一般,竟然对他也摆起谱来了,在池州时可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 宋管家如何心气不顺,江宛全不清楚,她也懒得去想。 从桃枝和梨枝嘴里套出来的话中,池州宋府可以说是个吃人的地方。 原来那位宋三夫人可以说是受尽了宋家老太太的磋磨,夏日里为老太太捧冰,一站就是一天,冬日里要侯在滴水成冰的廊下听吩咐,常常是伺候了老太太的午膳,自己却轮不上吃。更别提宋老太太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平日里动辄便当着下人的面给宋三夫人甩脸子。 在桃枝心中,宋三夫人是个没脾气的人,无论老太太怎么为难,都甘之如饴,说起来倒是称得上孝顺,可就是让人心里憋屈。 所以江宛来了,桃枝是很高兴的。 而江宛却觉得这样的婆媳关系有点奇怪。 宋老夫人是单纯看不惯宋三夫人,才这样对她? 或者,宋老夫人也清楚圆哥儿不是宋吟亲生的,只是为了儿子的面子,才忍下去了,只得使劲折腾出墙的儿媳妇。 可这还是不对,若是宋老太太真的晓得了这桩丑闻,要在后宅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圆哥儿并不难,毕竟这年头的孩子是极容易夭折的。 要么是宋老太太不知道,只是厌恶宋三夫人,要么是她知道,却和宋吟有相同的顾虑,所以不敢真的对圆哥儿母子下手。 江宛想着便要进屋,余光一扫,却看见了齐管家。 听说夫人回来,齐管家立刻候在了垂花门处,池州来的这些人该怎么处置,那些大件的嫁妆又该怎么存放,都要请示夫人。 江宛见了他,立刻招他到跟前回话。 齐管家忙小跑了过来。 江宛也不多跟他废话:“从过来的是谁开始说。” “是。”齐管家顿了顿道,“来的是应该是宋老太爷跟前的二管家,被赐了宋姓,夫人待会见了,称呼一声宋管家就是,小的与他打过一回交道,脾气有些大,看着不精明,但城府还是有一些的。” “接着说。”江宛走进偏厅,梨枝正送来一杯茶。 “宋管家到了就叫门,是小的去迎的,因府里规矩,夫人不在便不能轻易给人开门,所以我就没开,但劝了两句,宋管家也听进去了,小的便和他打听这次来做什么,又带了什么来,”齐管家道,“他说大体是走的水路,但是走陆路那段日子委实受罪,所以就拖延到了现在,又说将夫人陪嫁过去的东西还有仆人全送回来了,一根线也不曾少,除了那些人外,跟过来的就一个他,还有两个账房及两个小厮。” 江宛喝了一杯茶,听他说完后道:“我明白了,你去做两件事,一件是把那位宋管家请进来,但说我今日乏了,不得空见他,好好把他安置了,酒肉都备上,另一件,你带着春鸢和梨枝两个去,清点嫁妆和陪嫁仆从,多了少了都在今晚之前报个数给我。” 齐管家应是后,就要退下。 却听江宛又问:“可能办到?” 这还是夫人第一次说问这种话。 齐管家面上愈恭:“必尽全力,必求完满。” “好,你去。”江宛淡淡道。 当晚。 清点东西不是件容易活儿,而且江宛陪过去的嫁妆全摆得乱七八糟,红木马桶里栽着个宝石靶镜这种荒唐事也有,可她们当下也没空质问那个宋管家。 梨枝和春鸢一人负责辨认,一人负责勾选,还将几个粗使的丫鬟小厮使唤得团团转,一边清点,一边规整,才算是顺过了一遍。 因害怕有所遗漏,她二人又从尾至头,复又清点了一遍。 眼看着快二更天了,梨枝匆匆前去复命,春鸢则留在库房里,依旧整理着杂物,以求明早再清点时,能够清爽一些。 头一遍清点时她们手忙脚乱,第二遍又是烛火昏暗,头昏眼花。 梨枝总怕有什么疏漏,毕竟她们也没工夫追究是不是有什么物件被以次充好。 所以梨枝去复命时,便有些惴惴不安。 第56章 拜访 江宛接过梨枝送来的清点单子,单子上找不到的物件后头都点了个墨点,看起来还是比较一目了然。 匆匆看了一遍,点了墨点的物件约莫占总体的十之有三,嫁过去六年,总有损毁或者赏人的,有些人情往来,也要用嫁妆打点,所以这个损耗率还是在正常的范围内。 但是交际往来都是有来有往的,她手里应该也有别人送她的物件,可如今看来,宋家只送来了嫁妆,她留在池州的体己是一概没提。 她曾听梨枝说,宋三夫人知道宋吟的死讯后,就跟丢了魂一般,什么主意也没有,所以她们收拾时,只拿了妆奁里放着的银票首饰,其余金银细软是一概没带的。 看来是都没了。 江宛放下单子,又问梨枝:“你觉得如何?” 梨枝有些忐忑道:“因奴婢是后头才调到夫人身边的,并没有见过夫人的嫁妆,所以没看出什么不对。” 这在江宛意料之中,所以她说:“你说得对,你和春鸢都不曾经手过,所以我需要真正知道真正经手过的人来帮我看。” 反正她是不相信宋家会痛痛快快地把她的嫁妆全送来的,其中一定还有什么猫腻。 江宛道:“明天一大早就立刻打发人去江府,找府里管事的积年老仆,帮我问问当初是谁料理的嫁妆。” 梨枝问:“夫人不直接用池州回来的陪嫁吗?” “他们都有瓜田李下之嫌。” 梨枝忙点头。 江宛又说:“还有,明早派去江府问话的人一回来不,明早就让春鸢去,她一回来就咱们就立即启程去江宁侯府。” “江宁侯府?”梨枝确认道。 “我今日本就答应了表姐要去她府上作客,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记得多备一辆马车。” 说到这里,江宛露出一个有些玩味的笑容。 …… 次日一早,江宛用过一碗嫩莲心梗米粥后,就由梨枝打扮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春鸢从江府回来。 江宛也不急着叫她来说话,而是自己打扮停当,上了马车。 梨枝与春鸢跪坐在了小几一角,为江宛煮茶。 江宛:“春鸢,你先别忙了。让你打听的事可有了眉目?” “是。”春鸢道,“夫人当年的嫁妆一共有两份,一份是夫人的母亲留下的,一份是夫人的祖母给添的,那时江太夫人的身体的已经不大好了,因此请了夫人的大姨母庸国公夫人来帮忙,江府里经手过小姐嫁妆的是江太夫人的亲信妈妈,如今已经过世。” “还有一位裘妈妈是江夫人的奶母,虽还留在汴京,不过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因此,奴婢去询问了江府管库房的妈妈,得知当年那位庸国公府来帮忙的妈妈,应该是姓全。” 江宛不由暗叹自己这次的运气不错,本来就预备去江宁侯府的表姐那处,尽可以立刻托了表姐去问。 大姨母这人她虽还没照过面,但观其行事,对她算得上是很尽心的,所以应当不难说话。 嫁妆的事有了眉目,之后就好办多了。 江宛轻轻舒了口气:“既然那位裘妈妈是母亲留下的人,你找机会送些补品过去,告诉她,家里若有什么要帮衬的,尽可以找我来说。” 春鸢低头应是,又说:“方才我回来时遇上了齐管家,他道宋管家想看家里的账本。” “家里的账本?”江宛转念一想,“他这是要把宋吟留下的银子也掏走。” 梨枝闻言,脸上便是一白,深深低了头。 自此一路无话,直到抵达江宁侯府。 江宛的帖子被送了进去,里头即刻来人迎接。 江宛下了马车,换上轿子。 一坐进轿子里,江宛才觉出这些朱门侯府的精细之处。 这种只供客人在府内乘坐一时半刻的轿子,各地的制式都相仿,是青布的帘子,桐油的顶。难得的是,江宁侯府的轿中丝毫闻不出刺鼻的桐油味道,只有一股极为清淡的香气,似檀非檀,叫人心旷神怡。 到了地方,轿子平稳落地,随侍的春鸢不等那些婆子动手,自己上前打起轿帘,扶江宛下轿。 江宛扶了下她的胳膊,便松开,抬头四望去。 眼前便是垂花门,垂柱上雕着半开的莲花,却与家里不大一样。 她看那两边垂柱上的莲花姿态不同,便左右都看了看。 一道悦耳的女声响起:“夫人这边请。” 江宛看过去,见垂手立着的婆子中走出一个细眉细眼,削肩窄腰的丫鬟来。 那丫鬟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红宝榴花簪,耳朵上也挂着圆润的红珊瑚耳环,看打扮,应该是江宁侯夫人跟前的大丫鬟。 不等到江宛跟前,那丫头便深深蹲下行了个福礼:“参见郑国夫人,奴婢石榴。” “起来。”江宛道。 然后不知怎么,那个石榴便灵巧地扶住了她,带着她往偏厅去了。 一路介绍着:“刚才见夫人看着莲花垂柱,其实这里头还有一段典故。” “什么典故?”江宛顺着她问。 “江宁侯府最先那一代的老侯爷在跟着太祖打江山时,盛夏时节路过江南,看到一位浣纱的娘子,就此钟情,便下马去问姓名,偏那娘子刁钻,要他从湖中采来未开的花骨朵,要整十六瓣。” “从花苞上可看不出能有几瓣。”江宛随口道。 “夫人说得对,所以老侯爷取了个巧,”石榴卖了个关子,才抿嘴笑着道,“老侯爷说,不忍折花,叫未开的花早早断送,姑娘若不愿告知名字,也不勉强,就画了幅画,只将这一池风光送给姑娘。后来啊,那姑娘就说,池中必有十六瓣的花,你这样便是送了,我若不说名字,岂不是赖了帐。” 她的语气活泼有趣,将将说完,便将江宛扶到了江宁侯夫人的正屋前,时间控制得正好。 江宛有理由怀疑,石榴对每一个来做客的夫人都说过这个故事。 江宁侯夫人已经站在门口相迎。 她今日穿着万年芝草的黛色织锦禙子,下着雪青色的同纹长裙,满眼笑地看向江宛。 “表妹。”她说着,便蹲下欲行礼。 江宛几乎与她同时屈膝行礼:“表姐万福。” 第57章 闲聊 江宁侯夫人拉住了江宛的手:“妹妹来得倒巧,厨下刚送了荷花酥上来。” 江宛便想起,这荷花酥似乎是江宁侯府的一道名点,只有他家厨子做得最可口。 刚刚听石榴姑娘说了垂花门的“典故”,江宛忍不住想,这荷花酥大约也和老侯爷送出的那池荷花有关。 这么想着,她便下意识看了石榴一眼。 江宁侯夫人留意到了,便打趣道:“我这个丫鬟最是嘴上伶俐,所以专叫她迎贵客,不贵的她都不愿意去。 石榴便对江宛道:“夫人这样的美人,自然人人都爱看。” 说说笑笑间,她二人已是各自入座。 便有婢女上了茶水,江宛端起一看,茶汤晶莹,香气悠长。 吹了吹浮沫,江宛低头饮了一口,茶水入喉回甘,甜味清淡,不由感叹道:“好普洱。” “早听说你爱清茶,今日可是对了胃口了。”江宁侯夫人笑道。 江宛低头抿了口茶水,其实是在想,是该先说自己的事,还是先说程琥的事。 权衡良多,其实不过一瞬。 江宛放下茶杯:“其实我这一趟来,是有事想求姐姐帮忙。” 江宁侯夫人的笑容立刻变作了关切:“但说无妨。” 表姐这一手变脸的功夫叫江宛咋舌。 偏偏每张脸都显得极为真诚,这些高门夫人的城府不可谓不深。 江宛笑道:“昨日我的嫁妆从池州运到了,有些东西因年久,不大好辨认了,所以想请曾经手过嫁妆的妈妈帮忙,听说姨母曾派过一位全妈妈来帮忙,所以想请表姐去问问姨母,这位全妈妈如今在何处,是否能借我使两天。” 江宁侯夫人听到此处,便笑道:“表妹来得倒巧,全妈妈今日本就是替我大嫂给我报喜来的,侄媳妇刚刚诊出有喜了,全妈妈想来还不曾离府。” “这倒真是巧了。”江宛道,心中暗暗记下要给庸国公府送去一份道贺的礼物。 “芍药,你快去知会全妈妈一声,叫她先留下,就说我有事要问她。” 芍药领命退下。 江宛笑道:“这便谢过表姐了。” “说什么谢不谢的,”江宁侯夫人道,她略带怜悯地看了江宛一眼,“你如今的处境,我心里也有数。” 江宛在心中暗暗腹诽,我的处境之难,你可不一定有数。 面上却点了点头。 “表姐,其实我这次来,不全是为了自己,还有件事,想和表姐说说,是关于琥哥儿的。” 江宁侯夫人脸上那隐隐的同情之色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母亲所特有的关切:“琥哥儿?什么事?他如今正被我关在祠堂里罚跪,昨日确凿是他不对,我这就把他叫来给表妹赔礼。” “我不是为了昨日的事,那件事,我和安哥儿都不曾放在心上,姐姐先别担心,我说的是另一件事,”江宛顿了顿,“也是巧,我那一日回娘家看望祖父,回程路上马车被一伙少年堵住了,我便遣了人去问是谁,这一问却是琥哥儿,说是琥哥儿与一帮别府的少爷们,正要去打人,我不信,就叫贴身的丫头去看,未料得,真是琥哥儿。” 江宁侯夫人的脸色隐隐泛着青:“若是真的,倒叫夫人看笑话了。” 江宛暗道不妙,她可不愿做挑拨别人母子感情的凶手,于是又道:“我见情势不大好,便叫我那贴身丫头,强把他们要打的少年从人堆里拖了出来,也是运气,竟真的拉了出来,那少年也没有受什么伤,因此我料想着琥哥儿也未见得就要打人,兴许只不过是开玩笑,想吓一吓那少年。” 江宁侯夫人的瞬间失态已被掩饰过去,此时只道:“他是不定性子,容易被人撺掇的。” 江宁侯夫人一副不愿意深谈的模样,江宛怎么看不懂,只是她本就打算日行一善,得帮人处且帮人,表姐和大姨母对她又一贯不错。 于情于理,她都该来跟江宁侯夫人掏掏心窝子。 不管成与不成,总算是无愧于心。 “表姐,我同你说一句实话,我从前认识的琥哥儿并不是个不定性子,容易被人撺掇的人。” 门外,程琥扬手,止住了丫鬟的通传。 “我是被他一路护送回来的,不瞒表姐,路上也遭遇了两次土匪……” “怎么会!你们从池州……他从没和我说过……”江宁侯夫人急得语无伦次道。 江宛更加放柔了声音:“都过去了,咱们琥哥儿福大命大,并没有损伤,可这种事,光有运气也是不够的,我看琥哥儿啊,不光有本事,也有些胆气,最要紧的是遇事冷静,脑子转得快,表姐不知道,我家那个混世魔王可喜欢琥哥儿了,天天嘴里念着他呢,琥哥儿在我心里,原本不该是个在街头像耍猴的一般被人围观的孩子。” “琥哥儿确然是极好的,他小的时候,他祖父就喜欢把他抱在膝上,亲戚都夸他最有他祖父年轻时的风范,可是……”江宁侯夫人苦笑道,“哪个父母不盼着孩子能建功立业,可是琥哥儿是我唯一的孩子,表妹,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尽可以安安生生做个富贵闲人,等着袭爵就是了,最多学些庶务,能打理家的铺子就尽够了。” “表姐,我明白。”江宛道,“可是他自己……” “不,你不明白,琥哥儿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他轻轻松松就能得到所有的一切,为什么要去流血?你刚才说遇到劫匪,我明知道琥哥儿好好的,却也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这还是跟着他表叔,这都已经是九死一生了……” 江宁侯夫人摇头,钗上的流苏摇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细微响声。 “我知道他有抱负……” 在这句低得像呢喃的话里,透出深海般的舐犊之情来,那些流苏碰撞出的声响则是深海中急速上升,飞快破裂的气泡。 至于程琥,那是在深海中逐渐下沉的人。 江宛觉得无力。 在江宁侯夫人的反问里,她只觉得无力,这中无力并不是她认同,是她不认同却没办法反驳。 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去反驳另一位母亲。 她知难而退了。 第58章 说项 江宛最后道:“琥哥儿这个孩子,我是很喜欢的,今日说起来,也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在汴京里招猫逗狗,并不是他该过的日子,可表姐对他的一片慈母心,我作为圆哥儿的娘亲,是极敬佩的。” 江宁侯夫人脸上淡淡的:“为人母便是如此,我的苦心并不求人理解,他一辈子不懂,哪怕是怨恨我,只要是为他好,我都会去做。” 室内顿时一寂。 江宛暗道好险,要是先说了程琥的事,面对这样的氛围,她怎么还好意思请江宁侯夫人帮忙。 好在江宁侯夫人到底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脸一抹,就又笑起来:“妹妹是为了琥哥儿好,我心里明白,不过咱们家的孩子到底根底是好的,不似那旁人家的孩子,妹妹可听说了信国公屠家的事?” “这倒不曾。”江宛低头喝了口茶。 “信国公家的老六,听说竟干起了逼良为娼的勾当,他家里祖祖辈辈都是钻进了钱眼子里的人物,也没个顶用的出来管他,听说近来越发猖狂了。”江宁侯夫人举了杯子,“靖国公夫人可不就是出身屠家。” “怎么衙门不管?” “官不举民不究的,自然不会有人多事。” 江宛干笑了一声,想到程琥与屠六在花雪楼一道饮酒作乐的情景,再想到屠六企图调戏她又被昭王吓走,便有了一叹。 可她还没把气叹完,就听见门外响起一阵有些重的脚步声。 来的应该是个男人。 江宛一惊,正想着要不要回避,便见帘子掀开,露出一张英俊的少年面孔来。 ——程琥。 他眼睛一弯便笑起来,脚步轻快地走到江宁侯夫人跟前行礼:“母亲。” 边上伺候的石榴含羞带怯地低了头。 江宁侯夫人道:“快去见过你姨母。” 程琥几步走到江宛面前,弯腰行礼:“表姨好。” 江宛沉着地对他笑了一笑,假装无事发生,道:“琥哥儿也好。” 心里却有些发凉,刚才江宁侯夫人分明说程琥在跪祠堂,如今看来,怕是根本没舍得罚他,不过是怕自己追究,随口搪塞的。 江宛见他来了,知道有些话也不能说,便站起身道:“原我来就是为了全妈妈,如今表姐帮我办了这件事,我便该回去了。” 江宁侯夫人忙随着她站起:“既是一家人,表妹也别同我说那些虚的。” 江宁侯夫人面色如常,半分看不出刚才的情绪。 “我怎么说虚的了,”江宛笑道,“我定备上一份实在的大礼给你送来。” 昨日她刚备了一份给孙太尉府送去,不过表姐到底亲厚,还要添上两分才行。 江宛琢磨着,笑道:“表姐留步。” 江宁侯夫人:“石榴,你替我送” “我送郑国夫人出去。”程琥打断她的话。 江宁侯夫人与江宛俱是一愣。 江宛暗道不好,可别叫江宁侯夫人以为她是跟程琥串通好了,才来劝了这一遭的。 可她也只能点头:“琥哥儿真是个孝顺孩子,还晓得替母亲待客。” 说着,江宛便跟程琥一起走了出去。 全妈妈早就等在了廊下,和春鸢一道站着,见江宛出来,便跟了上去。 程琥原走在前头,却忽然转身对跟来的仆从道:“你们都退远些,我有话要和郑国夫人说。” 仆从们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都退了十步。 江宛微微挑眉:“你有话跟我说?” 程琥转身看着她:“你今日来做什么?” “问你母亲借全妈妈回去。” “就只为了这个?”程琥却又追问问。 江宛心头疑窦丛生,便想诈一诈他:“你都躲在门后听见了,怎么还来问我?” 程琥沉默了一瞬才说:“我是都听见了。” 他竟然听见了! 可她还说了那许多违心话,什么聪明勇敢的,其实都是狗屁。 江宛因尴尬而手指蜷缩,本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程琥问。 江宛没好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就绕过程琥,朝前走去。 程琥却伸了胳膊,挡住她的去路:“这句话,我还给你——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我多管闲事,我承认。”江宛绕过他。 程琥又拦了她:“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花天酒地容易,和一群护卫在野地里餐风饮露却难,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确不清楚,但我肯定,你不甘于做一个纨绔。” 程琥盯着她,眼中带着股狠劲,江宛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 最终,程琥移开视线。 “我不需要你帮我。” 江宛向前走去:“知道了。” 身后却传来少年带着丝颤意的声音: “多谢你。” 江宛惊讶地转头看他。 程琥耳尖通红,也不看江宛,快步赶了上来,停在江宛身边时,小声道:“以后汴京我罩你。” “那我就先多谢你了,汴京第一纨绔。” 程琥将江宛送到了大门口,又看着她上了马车。 小厮牵着马在门边等他。 待江宛的马车出了巷口,程琥便翻身上马。 他这回出去,是因为小表舅江辞有约。 昨日李牍对江辞出言不逊,江辞虽拦了执意要说法的江宛,但其实心里气还是不平,于是那天又找了程琥一回。 程琥原先觉得江辞是个小书呆子,没什么意思,但那天见过江辞后,却对他大为改观。 他这小表舅,委实是个手黑的。 偏偏说那些坏得冒水主意时,还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既然你说李牍平生最怕疼,那就找人打他一顿。”江辞道。 这时候看着还是挺纯良一小孩儿。 程琥虽原先和李牍有些交情,但是也不喜欢他的为人,闻言便自告奋勇要去收拾他。 江辞又说:“用不上你,再者说这是我与他的梁子,你搅了进去,恐叫人以为你是个翻脸无情的。” “那你要怎么办。”程琥好奇了,“总不至于要领你家的家丁去揍他?” “那也没什么意思。”江辞没卖关子,“我听祖父说靖国公李崇常去白梨园听戏,届时叫他知晓一二,李牍便有人替咱们收拾了。” “可靖国公从来不管家里的事。” “可他最要面子。”江辞道,“你给我找两个脸生的人来,明日就等着看好戏。” 程琥正是准备去看这场好戏的。 只是好事多磨,他刚跨上马出了街口,便遇见了个熟人。 昭王对他招招手,又看了看不远处江宛的马车,问:“你这是跟着谁呢?” 第60章 撺掇 是谁在说话? 江宛紧张地转头看去,只见两个男人正站在走廊尽头,一个板着脸,一个含着笑。 两个都很脸熟。 余蘅对她露齿一笑:“郑国夫人,又见面了。” 程琥皱着眉瞪他一眼,然后对江宛道:“是他逼我上来的,我什么也没听见。” 江宛看见他俩后,也不知是为什么,心里像有了底一样,渐渐不再那么恐慌。 余蘅的那句“不能报官”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江宛:“陈护卫,你可能把翠露……的尸体运出去,且做到不留痕迹?” 陈护卫点头道:“可以,不过要费些功夫。” “那客栈的掌柜等人” “封口之事,可交给属下来办。” 最要紧的两条,陈护卫都轻松地应承下来了。 江宛对他点点头:“那你便留下善后。” 语毕,她转身对站在不远处,谁也不理谁的两位大爷道:“不知王爷可愿赏脸,与我去楼下用杯茶?” “喝茶?”余蘅揽过程琥的脖子,不顾他的挣扎,笑道,“好啊。” 他们三人就在楼下找了张桌子坐下。 余蘅坐北朝南。 江宛坐在他的左手边。 程琥坐在他的右手边,与江宛相对,也与江宛身后的两个护卫相对。 江宛偏头,对站在她身后的骑狼道:“让掌柜的给我来壶普洱。” 骑狼的一张小黑脸平静无波,应了一声后就朝着掌柜走去。 江宛转而看着程琥:“说说,你怎么在这儿?” 程琥臭着脸:“顺路,看你进来了,就来看看你要干什么亏心事。” 那就是一开始就跟上来了,江宛转向昭王余蘅:“那王爷呢?” “顺路,看那傻子进来了,就来他要干什么亏心事。” “你说谁是傻子!”程琥怒道。 “谁答应了我就说谁。”余蘅笑眯眯地看着他。 程琥不服,还要还嘴。 江宛却一拍桌子:“别吵了。” 程琥看她一眼,又飞快地扭头看向别处,嘟哝道:“脾气这么大……” 余蘅还是带着笑,视线在他们俩之间游移:“如今却不是拿酒泼你表姨的时候了。” “与你无关!”程琥呛他。 江宛看着他们的一来一往,倒是解了之前的一个疑惑。 泼酒那一次,她一直觉得上头人不光知道汪勃的身份,其实也知道昭王的身份,但是还肆无忌惮地泼酒,实在太过无所顾忌。 毕竟昭王不光是王爷,还是个很得皇帝喜欢的王爷。 眼下看来,其他人不清楚,程琥是明明白白和昭王有仇的。 只是这个仇怎么结的,她倒是有些好奇。 这时候,一壶普洱被端了上来, 离饭点还有一会儿,店家得了嘱咐,也不准备再迎客了。 江宛不动外面的吃食,所以不愿意喝那壶普洱,想着楼上还不知道要多久,还是该吃些东西填填肚子,于是又问骑狼:“你饿不饿?” 骑狼算是明白为什么陈护卫每次面对夫人都是那种羞愤欲死的状态了。 这个问题未免有些难答,说饿,显得太随便了,说不饿,显得不识好歹。 骑狼犹豫了片刻,憋出一句:“夫……” 边上的徐堂护卫忙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骑狼脸黑,乍一看是个北戎的彪形大汉,其实年纪是护卫里最小的一个,此时连忙改口,连喊三声:“公子!公子!公子!” 江宛忍俊不禁:“在呢。” 骑狼无助地看着身边的徐堂,飞快道:“公子你饿不饿我给你买点吃的你看行不行!” 江宛道:“我看对面有个卖蜂蜜糖粽的,你去买一包来,然后看见别的好吃的也买一点,买个三样。” “是。” “你有钱吗?”江宛又问。 骑狼脑袋蒙成一片,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于是摇头说:“没有。” 江宛很不见外地对着桌上的两人道:“你们俩有没有?” 余蘅:“……” 程琥:“……” 江宛:“也不知道是谁说在这汴京城里啊,是要罩……” 一个绣着彩鹿逢春的钱袋子被甩到桌上,程琥捂着脸,摆手道:“拿去。” 江宛把钱袋扒拉到跟前,又推了回去:“怎么好拿小侯爷的钱,骑狼,马车就在后院,春鸢在车上等着呢,你去问她拿钱。” “是。”骑狼忙不迭跑了出去。 江宛目送他跑到门口,刚要转头,就见一根鞭子破空而来,抽在了骑狼鞋尖前。 “什么脏东西!没长眼啊!”一声娇叱响起。 江宛头痛地用手遮住了脸。 这个声势,除了福玉公主外,不做他想。 红衣少女蹦进门槛,踢了一脚单膝跪在一边的骑狼,才往里走来。 她扯着嗓子喊:“九皇叔!九皇叔!” 余蘅看着江宛避之不及的表情,勾起唇角,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这儿呢。” 福玉便冲了过来。 江宛放下袖子,目视前方。 程琥看她表情僵硬,不由问:“你得罪过她?” 得罪是得罪过,不过好像都解释清楚了。 可她就是心里毛毛的。 福玉拉开唯一一张空椅子,大剌剌坐下:“皇叔,我和你……咦?程琥?” 程琥没精打采地对她拱了拱手:“公主好。” 福玉又一转头,看着江宛:“这是谁,本宫怎么没见过你?” 江宛对她笑笑:“公主,是我。” “你……”福玉公主凑近她的脸,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伸手摸她的喉咙,“郑国夫人!” 江宛点头:“是我。” 福玉公主一拍桌子,不由感叹:“你也在就太好了。” 江宛讪笑:“不知公主此言何意?” 江宛转头看了看门口,见骑狼已经走了,才放了心。 却听福玉道:“我已经好久没见相平哥哥了,我听说他在京郊练兵,你们陪我去看看。” 福玉公主却越发说得眉飞色舞,一把拍上余蘅的胳膊:“我扮成你的亲兵,你就说你是去视察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 江宛笑道:“既然公主和王爷底下还有正事,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你不能走!他去不去倒在其次,你是非去不可的。”福玉公主看着她,认认真真道。 江宛在心中哀嚎,你要去见魏蔺,与我有什么关系啊? 第61章 途中 “我非去不可?”江宛指着自己的鼻子。 福玉公主看着她认真道:“你去了,相平哥哥才能承认他为我吹过笛子,我都问他好多次了,他都说没有,我必须把你这个证人带去,逼他承认。” 江宛干笑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可这本来就是她编的,难道她还能去逼魏蔺承认吗? 不行,她绝对不能去。 “姐姐,我们一起去。”福玉公主握住她的手,对她撒娇。 江宛可耻地心软了。 她反握住福玉公主的手,视死如归道:“去……就去。” 家里在紧锣密鼓地点嫁妆,客栈楼上在毁尸灭迹,眼前却还多给自己添了个麻烦,说不定还是个私闯军营的大罪。 江宛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可江宛看着福玉因为自己肯定的答案而欢呼的样子,也忍不住被感染了,在笑起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刚才的福玉有点眼熟。 大眼睛泛着层水光,嘴巴可怜巴巴地抿着,看起来可怜又无辜,还刻意把说话的尾音拖得又长又绵—— “娘亲,我也想喂巧嘴儿,求你了。” 福玉撒起娇来,竟然和圆哥儿那个小混蛋挺像的。 江宛脸上的笑意忽然一僵。 莫非,圆哥儿其实是皇帝的孩子,然后追杀她的其实是皇后的人。 江宛若有所思地看向福玉。 虽然荒谬,但是这个解释是最接近自己遭遇的。 或许,她该想办法见一见这个皇帝。 而眼下,她就有一个机会。 听着福玉和余蘅讨论怎么混进军营的细节,江宛唇边多了一丝笑。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 先由余蘅假传圣上的口谕,说自己是来巡查军营的,江宛和福玉则扮成护送他前来的金吾卫,因军营守卫森严,不能擅入,他们又没有手令,只有余蘅这张脸。所以到时候如果进不去,就退而求其次,让人把魏蔺叫出来。 计划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太多可完善的地方了,到时候见机行事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程琥忽然说:“我也想去。” 他绷着脸,表情和语气都像在说“我不想去”。 福玉懒得搭理他:“你见过谁出门带三个护卫?” 江宛却觉得程琥去也好,毕竟法不责众,万一出了事,担当的人也能多一些。 于是她说:“我还有三个护卫,凑一凑就是六个人,比两个人更合适。” 福玉犹豫一瞬,扭脸指着程琥道:“那你最好安分一点。” 程琥点头。 见他难得这么服帖,福玉叫掌柜的立刻关门,然后把她带出宫的六个金吾卫排成一排,命令程琥扒掉他们的衣服。 期间,骑狼带着热气腾腾的小食回来,见一排金吾卫苦大仇深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 江宛立刻叫住他,和他一起上楼。 陈护卫办事麻利,血迹已经被清理了,翠露尸体则被裹在披风里,放在床上。 江宛对着翠露的尸体,默默站了一会儿,才转头说:“福玉公主要带我乔装打扮去京郊大营,你们中留一个处理尸体,另外三个跟我去军营,陈护卫,你看谁留下合适?” 陈护卫略一沉吟:“倪脍留下,其余人随我护送夫人。” 江宛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她又叮嘱了倪脍几句:“务必将翠露好好安葬,然后你同春鸢回府去,替我给春鸢带句话,就说,一切按计划行事。” 倪脍称是。 “还有这几包吃的,你和春鸢分了。”江宛道,“骑狼,给他。” 匆匆说了几句,江宛立即领着陈护卫等人下楼。 福玉正抱着衣裳上楼,见了她,立即道:“郑国夫人,我把衣服给你带上来了。” 她竟用了一副邀功的语气,与圆哥儿更像了。 江宛立即赞道:“还是公主想得周到,谢过公主了。” 福玉一步跨过几级台阶,到了江宛身边,指着几个护卫道:“你你还有你,都给我下去。” 陈护卫看了江宛一眼,见她没有阻止,便带着人,朝楼下走去。 他们也是要去换衣裳的。 金吾卫装束分甲胄和常服,她们俩当然穿不了甲胄,只能披件虎纹缂带的常服。 江宛今日本就是男装打扮,头发已经束起来了,不过把银冠取下就是了。 公主却有些麻烦,她自己不会梳头发,江宛也不会。 她们俩换好了衣裳,江宛看着披头散发的公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本想着下楼找春鸢上来帮忙,公主却一撩头发道:“没事儿,我九皇叔会梳辫子。” 江宛一时语塞。 看着公主下楼叫余蘅的背影,她憋出一句:“你九皇叔还真是多才多艺。” 多才多艺的余蘅便上了楼。 他从福玉的钗子里挑出一根顺眼的,随手一撅,把钗尾上开屏的孔雀折了下来,用梳子,把福玉的头发从上到下顺了三遍。 顺完后,他握着一尾乌黑的发,懒懒垂着眼,似乎在考虑该怎么束起来才好。 一片日光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在他身上,把他纤长笔直的睫毛照成了朦胧的浅金色。 他把福玉浓墨一般的长发分成了三股,然后不知怎么左右绕了绕,就把福玉的头发固定住了。 然后又把那根断掉的钗子往发髻上一插,瞬间手指翻飞,发髻就绾好了。 江宛看得目瞪口呆,不由想要为他喝彩。 心中感慨,这样的本事,怕是连梨枝也比不上。 念及此,江宛轻轻拍了拍脸颊。 这可不是什么柔顺的梳头丫头,这是昭王,有人为了杀他曾经焚毁了一座楼。 都不是简单人物啊。 江宛不由叹息。 都打扮停当后,余蘅领头,程琥和江宛的三个护卫两个在前面,两个在后面,江宛和福玉公主则骑马走在中间。 江宛自己本来就会骑马,所以并不觉得艰难。 程琥忽然勒马,放缓马速,落后到江宛身侧,问:“圆哥儿近来如何,还哭不哭?” “他如今开始念书了。” “念得好吗?”他虽问江宛,眼神却不住往公主身上瞟。 江宛隐隐察觉了什么:“他大约是不大喜欢的,前几日还因不肯写大字被先生教训了。” “改日我去看他。” “那感情好啊,圆哥儿正说想你呢。”江宛笑道。 在马上的时间长了,难免腰酸背痛,江宛忍不住转了转脖子。 而就在她转头的瞬间,她发现前方路边的草丛里,有一点很亮的东西。 瞬间,她就想到那一夜擦着她头皮射去的箭,于是下意识大喊道:“救命啊!” 第62章 军营 伴着江宛的惊叫声,草丛中乱箭射来。 她的马被射中了,马吃痛嘶鸣,发疯一样撒腿朝前跑去。 江宛本能地伏在马背上,与身后几人的距离立刻被拉开,耳边风声飒飒,她模糊地听见有人喊了句什么。 可她顾不上了,马跑得太快,她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只能凭本能死死攥着缰绳,后来又攥紧了马的鬃毛,手指用力到几乎麻木。 不知道她的马朝前奔了多远,才终于力竭,停了下来。 江宛脑海中一片空白,但还记得在马倒地之前先下去。 她的手已经被缰绳磨得红肿涨起,皮上紧绷绷的,肉里却像有无数根刺一样扎着,她放下手,环顾四周。 道路前方已经能看到京郊大营的轮廓,左边是树林,右边是荒地草丛。 江宛茫然地站在原地。 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惊恐地转过头去,来人却是余蘅。 江宛立刻松了口气。 黑马飞驰到她跟前,余蘅利落地翻身下马,他手里的剑还没入鞘,面上罩着薄薄的凶气,与寿州城外救了她的人渐渐重叠起来。 汴京城中的余蘅像猫,总是慵懒随意,而眼前的余蘅像捕猎中的豹子,眼中透出叫人腿软的杀气来。 江宛依旧举着红涨的手,立刻走到他身边:“他们呢,他们怎么样了?” 余蘅低头,敛去狠戾的神情:“见你的马中箭,我便一路跟着你到了此处,他们怎么样了,我也不清楚。” 江宛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遥望着来路的方向,转头问:“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余蘅对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上马,我们去京郊大营。” 上马? 眼下只有一匹马,岂不是要二人共乘,未免太过亲密。 江宛虽有顾虑,但知道现在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于是果断踩着马镫,翻了上去。 余蘅旋即也跨了上来,坐在她身后。 江宛的手没法拉缰绳,于是交叉在胸前,尽力不阻碍余蘅的视线和动作。 余蘅为了牵住缰绳,无可避免地贴到江宛的后背,他身体僵硬,显然没有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大约也是很紧张的。 他一紧张,江宛反而放松下来。 紧绷的神经一松,剧烈的头痛又泛了上来。 这是熟悉的感觉,让她更清醒地思考。 事情已经发生了,追究原因没有意义,她需要考虑的,是该怎么解决后续的问题。 眼下,福玉生死未卜,如果这次的匪徒还是冲她来的,那她必定要承受皇帝的怒火,可是她眼下的护卫全都是魏蔺安排的,如果皇帝要放弃她,那她死得一定很快。 只要福玉活着,一切就还有余地。 可她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跟皇帝讨价还价一定是个愚蠢的行为,可她的筹码只有自己的命,还有那个她根本不知道,却有很多人以为她知道的秘密。 她想了很多,以致于到京郊大营时,还有些回不过神。 见她愣愣的,不知道下马,余蘅便拍了拍她的胳膊。 江宛才回过神。 可她的手太疼了,根本握不住缰绳,只好闭着眼睛往下一跳。 余蘅见状,伸手提了把她的腰带,缓了她向下的冲势,待她站稳,又很快松了手。 已经有执着长矛的卫兵围了上来。 余蘅朗声道:“本王乃昭王余蘅,来营途中遇伏,尔等若有疑虑,请来魏蔺将军,一问便知。” 他进出京郊大营也不是第一次,不少人对他都有印象,即刻便有人去找魏蔺。 而江宛则缩在余蘅身后,深深低着头。 不多时,魏蔺闻讯前来,他见余蘅发冠都歪了,衣摆上满是尘土,立即知道发生了不大好的事,于是分开人群,跑到余蘅面前,先欲行礼。 余蘅拦住他道:“快带人去救公主,沿着这条路往前,快,越快越好!” 魏蔺一怔:“公主怎么会……” 余光瞥见江宛的脸后,他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动作先于命令,他转身朝营中奔去,喊道:“传我之命,一队三行,披甲牵马,随我驰援。” 余蘅跟着他们进入军营,江宛跟在他后面,看余蘅走起路很有章法,从来不会挡道那些兵卒行进的路线,便跟得又紧了一些。 余蘅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处营帐前,然后拍了拍守门亲兵的肩膀:“安威,还守着门呢。” 那亲兵便道:“将军说我还得磨磨性子,怎么王爷不曾和将军一道来?” “他另有事。”余蘅道,看起来和那亲兵颇为熟谂的样子。 似乎是能进营帐休息了。 江宛心里一松,正要跟着去,那亲兵却忽然抬手来拍她。 嘴里说着:“这兄弟却有些面生……”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江宛,就被余蘅挡下了。 余蘅架着那亲兵的手,转头对江宛道:“你先进去。” 江宛连忙点头,低着头跑进了营帐里。 一进营帐,江宛就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然后打量起四周来。 有个木床,有个木桌,有两把椅子。 很好。 江宛挑了其中一把,立刻瘫在了上面。 瘫了一会儿,她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想来是吃了一路灰尘的缘故,她便四处找起水来。 桌上倒是有个茶壶,可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把茶壶盖子丢在一边,把茶壶大头朝下,用力摇了摇,水倒是没出来。 余蘅提着两个水囊走进来了。 他一见江宛倒着茶壶,立即笑了。 他一笑,江宛的手就后知后觉地痛了起来。 “给你。”余蘅把水囊放在桌上。 江宛伸手接过,拔了塞子就往嘴里倒。 痛痛快快地喝了两口后,她才似重新活过来一般,爽快地透了口气。 一抬头,却见余蘅定定地看着她,江宛有些莫名其妙:“王爷有事?” “你觉得这次的人,是冲我来的,还是冲你来的?” “冲我?王爷怕不是在说笑,我一介深闺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还有人冲我来呢?” “夫人谦虚了,”余蘅道,“我看京城欢门,您比我光顾得还勤。” 江宛被这话噎住,一转念,却又想起月来楼的那场火。 她定定望着余蘅: “冲我来,还是冲你来,你真能分得那么清吗?” 第63章 回城 余蘅把水囊放在桌上:“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宛点头:“没错。” “王爷似乎知道不少内情?”江宛试探他。 余蘅滴水不漏:“不知夫人说的是何事的内情?” 江宛盯着他的脸,不愿错过一丝他神情的变化。 余蘅含笑回望,一派坦然,似乎真的不知情。 怎么可能! 不过是会做戏,城府深罢了。 江宛收回视线,把手里的水囊也摆在桌上,然后就环着胳膊,再没说话。 余蘅见她脸拉得老长,便问:“你生气了?” 江宛一挑眉,斜睨着他:“我生不生气与王爷有什么干系,王爷如此关心我,倒叫我心中生疑,莫非我与你还有过什么前缘不成?” 此言一出,余蘅愕然瞪大了眼睛,倒叫那双含情的凤眼失了往日里的慵懒柔情,添了两分孩童似的单纯来。 就在江宛以为他要笑自己自作多情的时候,他却说:“既被夫人看穿了,我便也只能如实相告,我确实对夫人……” 他欲语还休,单看神情确实有点那个求而不得的味道,只是调子拖得跟唱戏的似的。 江宛不甘示弱,找了找哀怨的情绪,幽幽叹道:“还君明珠泪双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蘅——郎——” 一个字恨不得转八个调,难度未免太高,江宛一时不慎岔了气,拍着胸口咳嗽起来。 在咳嗽声里,“蘅郎”道:“我输了。” 江宛咽下咳嗽,得意地笑了。 就在这时,营帐外忽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 江宛得意的神情一凝。 莫不是刚才这些玩笑话都被那亲兵听去了。 她下意识握了拳。 掌心一阵刺痛。 “嘶……” 江宛倒抽了口凉气,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伤。 正是军营放饭的时候,魏蔺的亲兵也给他们各送了一份来。 一个瓷碗里面装着黍粟掺半的饭,饭上盖着煮得发黄的菜和以及一块什么调味料都没有的猪肉。 江宛皱着眉头看着那碗饭,实在觉得没有胃口。 边上却传来咀嚼声。 余蘅已经动了筷子,他往嘴里送了口饭,嚼得很香。 她总不至于连个娇生惯养的小王爷也比不上。 江宛也开始吃起来。 菜很咸,肉很腥,饭有一股霉味。 但是她还是尽量吃了很多。 他们吃完这顿饭后,魏蔺就回来了。 他带回了毫发无伤的福玉公主和程琥,以及江宛的三个护卫。 福玉公主含羞带怯地跟在魏蔺身后,看起来没受什么伤。 江宛忙看向他们身后的陈虎,骑狼和徐堂。 陈护卫走向她,压低声音问:“夫人一切可好?” “我没事。”江宛见魏蔺似乎找余蘅有事要说,便道,“出去说。” 福玉是要跟着魏蔺的,程琥则选择跟着江宛。 江宛和三个护卫走出了营帐,程琥缀在最后。 在营帐外站定后,江宛立即问陈护卫道:“我没受伤,你们呢?” “骑狼为救公主伤了手,徐堂被惊马的蹄子扫了一下,身上擦伤了些,属下没受什么伤。” 程琥背着手站在离江宛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们,似乎什么也不想听。 江宛收回视线,继续问道:“他们人不少,你们竟全身而退了?” 陈护卫一低头,避开她的注视。 江宛心中有了猜测:“你如实说便是。” 陈护卫:“王爷谨慎,安排了不少人手,所以属下才能全身而退。” 果然! 江宛暗暗咬牙。 怪不得她跑了那么远也没人追上来,合着余蘅早就安排好了后手,大抵是要玩一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 江宛想着自己那声撕心裂肺的“救命”,忽然觉得自己委实像个笑话。 没多久,营帐里的三个人也出来了。 余蘅走在最前面,魏蔺落后他一些,福玉小步小步地跟在魏蔺后面。 江宛看着他们走过,魏蔺忽然转过身,叫:“阿琥。” 程琥一惊,忙跟上,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江宛。 江宛心中虽尴尬,却也正要跟上去。 余蘅却半回了头,歪头笑道:“郑国夫人莫非要在此处留宿?” 江宛暗暗咬牙,心道就算在这儿过夜,也不用你管。 她几步走到福玉身边。 余蘅才继续向前走去。 福玉高高兴兴地挽住了她的手臂,脸上的笑容甜得发腻,哪里还记得要找魏蔺对峙吹笛子的事,简直见到魏蔺就已经晕头转向,欢喜得找不着北了。 程琥则默默走在她们身后,忽然问:“你手怎么了?” 他腿长,几步就走到了江宛身边,低头看着江宛微微甩动的手。 “骑马的时候磨的,应该没事。”江宛道。 福玉便接话:“我小时候也常这样,所以太医院专门给我配了药,一回宫,我就叫人送给你一瓶。” 见了魏蔺,福玉便已经心满意足,好似什么都乐意分享出去。 江宛:“那就先谢过公主了。” “你就叫我福玉。”公主愉悦地蹦了一蹦。 到了营门口,便见四辆马车连缀排列。 魏蔺转身对她们道:“因时间急迫,所以准备的马车粗陋了些,还请公主和夫人见谅。” 福玉脆生生道:“相平哥哥不必自责,我又不是那等娇气的人。” 魏蔺对她颔首后,又看向江宛。 江宛却很懂避嫌的道理,于是并不看他,而是看着公主道:“公主都没说什么,我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福玉满意地对她点头。 于是各自上了马车。 按理说,四辆马车分别归福玉公主,余蘅,程琥还有江宛。 可是江宛想到除了陈护卫外,另外两个护卫都受了伤,虽然陈护卫说的轻松,但看起来都不是轻伤,于是跳下马车道:“我想骑马,徐堂还有骑狼,你们俩受伤了,去马车上休息。” 话音未落,又传来三声落地的声音。 余蘅和程琥,还有福玉公主都跳下了马车。 福玉:“郑国夫人,你就和我坐。” 这个江宛倒是猜到了,公主为了在魏蔺面前显示出自己善良可人的一面,应该会让她上去一起坐,毕竟她的手伤了,骑不了马。 这还可以理解,但是…… 江宛看看余蘅,又看看魏蔺:“您二位不会也想邀我一起坐。” 第64章 包子 余蘅泰然自若道:“我是想骑马。” 程琥脸上划过一丝窘迫,忙跟着说:“我也是想骑马。” 江宛点头:“那你们慢慢骑。” 她一转头,便见骑狼捂着胳膊满脸不情愿。 他伤了胳膊,除了手臂上溅了一片鲜血,其他地方看着还成。 徐堂比他更惨,不知是不是被马拖行了,身上灰扑扑的,外袍千疮百孔地裹在身上,破烂处还渗出血迹来。 江宛叹了口气:“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上车。” 骑狼瞥她一眼,黝黑的大方脸上渗出一丝红晕来,真真儿是看不出才十八岁。 徐堂中等身材,相貌普通,丢在人堆里也找不见,却比骑狼能扛事,他道:“这是夫人的马车,属下本伤得不重……” 江宛打断他的话:“上去。” “你们如果不听我的话,那就趁早滚回金吾卫去。” 江宛发起狠来,倒有两分威慑力。 徐堂果断不再多说,领着骑狼上了马车。 骑狼恋恋不舍地一回头。 江宛瞪他:“你要是敢中途跳车,就死定了!” 骑狼被她瞪得一个激灵,嗖地便蹿上了马车。 江宛才小跑到福玉公主面前:“那我就厚着脸皮,蹭一蹭公主的车了。” 福玉公主看着马上的魏蔺,心情甚好,小手一挥:“上来。” 她们俩在马车上相对坐着。 福玉捧着脸,透过车帘,一脸陶醉地看着骑马护卫在马车边的魏蔺。 江宛便戳了戳她的胳膊:“公主这样高兴,倒叫我好奇起来,魏将军到底是怎么英雄救美的。” 福玉正愁无人倾诉,连忙拉了江宛的手道:“我正要和你说呢,你都不知道,相平哥哥如天神下凡一般……” 福玉说得喋喋不休,江宛则时听时不听。 若她不曾猜错,今天她就会有进宫的机会了。 皇帝素有仁厚的名声,应该不会动她。 况且这次的事本就是余蘅托大,才害得他们受了惊,与她没什么干系。 而她所要的,也不过是见一见皇帝,看看他对自己的态度。 从军营到城门一路,福玉反复说着魏蔺如何神兵天降。 看小公主的模样,大抵是真的喜欢魏蔺,喜欢到了骨子里。 可是魏蔺对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江宛试着换位思考,若是她的婚事全由旁人决定,大约心里也不会舒服的。 这场婚约由福玉开始,说不定也会由福玉结束,而魏蔺身在其中,不能有任何意见。 魏蔺能去怨恨谁呢? 下旨的皇帝?求旨的公主?还是他那个放浪形骸,开一代公主荒唐之路的外祖母安阳大长公主? 他谁也不能怪。 …… 马车行至城门时,被一内侍拦了下来。 魏蔺上前与其交涉后,驱马到福玉公主的马车旁,道:“陛下宣殿下与我等进宫。” 余蘅看他一眼,又朝车里道:“福玉,一会儿出了事,你照旧推给我就是。” 福玉连忙响亮地应了一声:“那就多谢九皇叔了。” 余蘅笑道:“你个小机灵鬼,怕不是早就想好了推托之词。” 他这话虽是与福玉说的,但却不是说给福玉听的。 江宛心中雪亮。 福玉公主早就熟知余蘅的套路,而她却不明白。 他能来专门提醒一声,正是他的细心之处。 江宛坐得更稳了些。 本来知道要进宫,她还是很有些忐忑的。 但福玉与她说起一会儿怎么把错全推给余蘅,江宛便顾不上忐忑了,只一味想把故事编得更圆满些。 一路上,他们路过了不少酒楼饭庄,福玉便悄悄喊起了饿。 江宛好歹吃了些,公主和其他人却是不曾用过午饭的,不过刚才福玉一直兴奋着,没感觉出来,如今闻见了食物香味,才觉得饿得不能忍受。 可公主又不好意思让魏蔺知道她饿了,便可怜巴巴地推了推江宛。 江宛心知肚明,便掀开车帘,刚要开口,却见走在她这边的是余蘅,而非陈护卫,于是愣了一愣。 余蘅察觉到她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有事?” 江宛便道:“我饿了。” “你饿了?”余蘅诧异道,“你刚才吃得比我还多,这就饿了?” 江宛瞪他一眼:“反正我就是饿了,你去买点吃的。” 余蘅单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对她摊开:“我没钱。” 江宛无语,又想要找陈护卫。 就在这时,魏蔺道:“我去,不知公主和夫人想吃些什么。” 江宛放下帘子,对福玉疑问地一歪头,福玉公主则杀鸡儿抹脖子地对她摇头。 江宛便又掀了帘子,对魏蔺道:“公主是不饿,我想吃……” 刚好路过一家包子铺,江宛记得这家东西还算干净,便道:“每样包子来一个。” 马车便靠边停了一会儿。 没多久,魏蔺便从马车的窗口递了两个油纸包进来,江宛看了看福玉,便自己去接。 魏蔺道:“两个油纸包里都各有一个牛肉馅儿的包子和一个猪肉馅儿的包子,有些烫手,夫人接稳了。” 江宛道:“多谢魏将军。” 帘子一松即落,魏蔺只看见她素白的小半张脸。 偏江宛又掀了帘子,仰面望过去,杏眼水润,下颌尖尖:“不知我的护卫……” 非礼勿视。 魏蔺心中默念。 他借翻身上马,移开视线:“也给他们送了些点心充饥,夫人不必担心。” 江宛的笑顿时真了三分:“魏将军真是心细如发。” 话没说完,却被福玉不满地推了一把。 帘子又落下去。 江宛一回头,见福玉抱着两个油纸包,恶狠狠地对她哼了一声。 “我的错我的错,朋友夫不可欺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江宛道。 福玉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你……要不要吃?”福玉打开其中一个油纸包,但显然没有一点要分享的意思。 江宛识趣地摇头:“我吃过了。” “你什么时候吃的?”福玉问。 “军营放饭,给了我一份,我就吃了一些。” “啊……”福玉满是羡慕地看着她,“相平哥哥每日里就是吃这样的饭菜,好吃吗?” 到底是天真的小公主,才会发这样何不食肉糜的问。 江宛眨了眨眼,违心道:“尚可。” 其实是难吃,非常难吃。 福玉便叹了口气,她抽了抽鼻子,抬手擦眼睛:“相平哥哥真的吃了好多苦……” 这飞来一笔的情绪让江宛有点蒙。 她觉得跟魏蔺比起来,还是今日的自己比较惨一点。 不过,尽管心疼相平哥哥,福玉还是津津有味地连吃了两个包子。 甚至有点意犹未尽。 奈何到宫门口的路并不长,没给她机会对第三个包子下口。 第65章 面圣 余蘅等人下马,福玉和江宛也下了马车。 下车前,福玉果断把剩下的包子塞进江宛怀里。 所以江宛这初次进宫的经历,后来每每回想起来,就飘荡着一股浓浓的包子香。 入宫需步行,他们一行人跟着引路太监,往皇帝的扶文殿走去。 江宛正在思索,袖子却被人拉了拉。 福玉公主凑到她耳边道:“你一会儿见机行事。” 江宛一惊。 “什么见机行事?” 福玉公主对她皱眉:“就是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包子还给我。” 原来是为了包子…… 江宛才放了心。 江宛道:“公主随便找个宫人,或是叫她先保管着,或是叫她送回你的荟楹宫,等你从陛下那里出来了,直接回宫不……” 她说得专注,没料到前头人竟然停了下来,于是一头撞了上去。 江宛捂着额头踉踉跄跄地倒退两步,好在被福玉扶住了。 余蘅回头看她:“在皇宫里聊得这样全神贯注不看路的,夫人是第一人。” 那可未必。 江宛敢怒不敢言,只按着额头不说话。 余蘅面色一缓,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扶文殿的大太监禄公公走了出来。 禄公公生得一张白馒头一样的圆脸,说起话来尖声细气的:“列位,陛下召见。” 福玉本在看江宛的额头,此时立即抬头望向余蘅。 余蘅沉着地对她微微点头。 福玉的嘴唇往下一撇,这是不信。 余蘅便又拍了拍胸脯, 这倒算了,他拍他的胸脯,可腾起的灰尘却被一阵风带到了江宛脸上,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这时候,江宛才想起自己和公主都穿着金吾卫的衣服,还都破破烂烂的,一行五人中,看起来最整洁的竟然是穿着一身朴实无华的灰衣裳的魏蔺。 魏蔺的衣服上也不是没有灰,但他选对了颜色,而且,他的衣服没有破。 那她的袖子是怎么破的? 江宛看着裂成两半的袖口,怀疑自己真的失忆了。 进扶文殿书房时,江宛跟在众人身后,按秦嬷嬷所说,低着头,只看前头人是走是停,是站是跪。 她前方是余蘅,所以就担心这个尺度的拿捏就有些不准,毕竟余蘅是皇帝的亲弟弟,说不定连礼都不用行,但她又不是,那也不知是站着合适,还是跪着合适。 这个念头刚刚掠过,只听扑通一声,她前面没人了。 江宛慌张地抬头看去,见面前有张书桌,桌子后有个人,长什么样子没看清,她就迅速低了头。 然后她就看见单膝着地的余蘅了。 合着这位跪得比谁都快。 江宛叹了口气,也跟着跪下。 倒也没比别人慢多少。 膝盖刚着地,就听到一声有些低沉的男声道:“都跪着做什么,起来。” 余蘅照例爬起来得最快。 江宛自然也跟着他站起,这时候才觉得秦嬷嬷说的话很有道理,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省事不少。 就在这时,余蘅道:“皇兄,其实这件事……” “我不听你说。”承平帝道。 江宛忽然有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朕要听郑国夫人说。” 江宛盯着余蘅背上的一块污迹,骤然瞪大了眼睛。 余蘅闲闲往边上跨了一步,把舞台让给江宛。 江宛回忆着和福玉公主商量好的话,艰难道:“回陛下的话,今日妾身本是要回娘家的,路上见了公主,便想着打个招呼……” 说到这里,江宛发现了不对,按福玉公主的说法,她们俩是被余蘅劫持走了,可若是劫持,她们俩却明明白白穿着金吾卫的常服,总不能是余蘅给他们换了衣裳。 陡然间一身冷汗,江宛支支吾吾道:“后来就……后来……” 皇帝道:“后来如何了?” 他问得云淡风清,落在江宛耳中,却是雷霆万钧。 极度的压力下,催生了极度的冷静。 江宛道:“听闻公主多日不见魏将军,所以有些惦记,妾身便给公主出了主意,可以改扮成金吾卫,跟着昭王殿下混进军营去,却不料路上遇见截杀,好在昭王殿下高瞻远瞩,派人灭了那伙强人,才保得我等毫发无伤。妾身有罪,请陛下责罚。” 她迅速反应,将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边上的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爷,总不能叫他二人替自己扛着,到底真相如何,皇帝心里一定是清楚的,她却不好不做这个姿态。 皇帝又问:“福玉,你来说是不是?” 福玉看了看江宛,又看了看余蘅,满脸苦恼地上前一步:“我……” 就在这时,江宛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皇上。 眼前的男人大约四十不到一些,穿一身绛紫色的金龙衔珠长袍,身形高瘦,清癯文弱,眉宇间有一道深深的刻痕,似是个多思之人,眼神很是清明,看着公主时,神情温和。 与江宛想象中截然不同,提起帝王,她便觉得他们威严阴沉,老奸巨猾,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想要长生不老的老头。 可是如今见了,才觉得从前种种尽是偏见。 承平帝放下一本折子,平淡道:“编好没有?编好了就快说。” 福玉一跺脚:“全是我,都是我的主意,跟郑国夫人没关系,是我贪玩,想去找相平哥哥。” “难得你这丫头说了回实话。”承平帝声音里含着丝笑意。 “郑国夫人倒是很有义气,把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去了。”承平帝又说。 江宛没料到皇上会突然提到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干巴巴笑了一声。 笑完之后,才觉得不合时宜。 好在皇上似乎没觉得她冒犯:“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手里? 一提手,手又开始疼。 江宛用双手捧起福玉塞给她的油纸包,正要说话。 福玉却笑嘻嘻地开口:“这是我特意为父皇带回来的包子,是儿臣的一片孝心。” “孝心?”承平帝大笑起来,“你三日里便要出宫七八趟,可有一回记得给朕带些东西回来?” 福玉不满地咕哝:“给父皇带东西多没意思啊,入口前先有三个太监尝过了才行,等到父皇嘴里,怕是都要馊了。” 承平帝无奈道:“你啊你啊,你就不怕把相平吓跑了。” 福玉悄悄转头看了眼魏蔺,抿了抿唇,得意道:“相平哥哥才不会跑呢。” 第66章 回府 承平帝道:“你今日太不像话了,都得罚,相平也得一并罚,但报讯有功,功过相抵,就算了,其余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逃。”承平帝将女儿的狐朋狗友一一点名,“江宁侯家的那个,上次朕准了你和你表叔一道出去放风,被江宁侯追着哭诉,这次不行了,这次朕不帮你瞒着了,你的事,朕已告知于他,由他处置。” 江宛听得有些迷糊,忽然灵光一闪,其实这殿上程琥统共有两个亲戚,一个是她,是表姨,还有一个是魏蔺,是表叔。 “小的便罢了,两个做长辈的也跟着胡闹,表叔么,朕罚你写一道分析守嘉朝北戎三战的奏疏,至于表姨,素闻郑国夫人贞静恭顺,眼下看来倒是未必,就回去抄写《列女传》。” 江宛做出个低头认错的模样。 承平帝最后说起福玉和余蘅:“福玉也是一样,先禁足三天,至于阿蘅,这一天天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跟着相平一道去京郊大营练兵,一切起居比照普通兵丁,也知道些人间疾苦。” 承平帝的语气就像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和长兄,言语间尽显亲近,简直没有半点为君的架子。 但看福玉就受了这么轻的处罚,还要噘嘴皱鼻子做怪相,便能猜到座上到底是个多么宽和的父亲了。 承平帝也很忙碌,没时间搭理他们,便摆了摆手,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相平留下,其余人便散了。” 魏蔺应是,他面容肃然,似乎已经猜到了皇上要和他说什么。 江宛无意关心,只想回家,便跟着其他人一道行礼。 偏在江宛就要转身时,皇帝又说:“郑国夫人,皇后很想见见你,你最近若是得空,不妨入宫来,若有了麻烦,也尽可以告诉皇后。” 这句话却有些意味深长。 江宛未及深思,先行礼道谢。 退出宫门,福玉便对她使了个眼色。 江宛心领神会,将被揉得发皱的油纸包递给福玉。 福玉拿了包子,也不交给宫人,自己捧着。 她不知又有了什么鬼主意,拉了余蘅走在前头,两个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了什么。 过夹道时,却听见了小孩子的欢笑声。 江宛好奇,便转头去看。 福玉和余蘅也停住了脚步,往门里看去。 “是小三子那个皮猴。”福玉语气里满是嫌弃。 大抵天下的姐姐都是不大能看得上弟弟的。 “小二竟也在。”余蘅看着动作笨拙的二皇子余祺,不由一笑。 “那个小书呆子竟然肯出门蹴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福玉叉着腰,身上是并不合体的破破烂烂的金吾卫装束,面上不知从哪儿沾了黑灰,倒显得极诙谐。 江宛便笑了。 小径上两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你追我赶,一头细汗在阳光下闪着光。 前边的生得壮实,脸蛋圆圆的,当是三皇子余礼,后边的有些文弱,跑得气喘吁吁,应该就是如今皇子中年纪最大的二皇子余祺,听说很有文才。 但只这么看着,皇家的孩子和普通孩子也没什么不同。 又见两个大孩子后头,还跌跌撞撞地跟着个和圆哥儿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看年纪,大概是四皇子。 花木掩映,那小孩子长得又矮,一时竟没人注意,眼下转过了玉兰花丛,才露出了圆滚滚的小身子。 福玉惊叫一声:“怎么小宝儿也在!他乳母呢,怎么没见!” “这宫里他年纪最小,小五和小六又还不会走路,他自然是要跟着哥哥的。”余蘅道。 “那些伺候的人也太不当心了,我定要在母后跟前狠狠教训他们一通!”说到这里,福玉也不管别人了,直接跑向了四皇子余祝,“小胖子!你看见我跑什么!” 四皇子是自小养在皇后膝下的,单看福玉的态度,便知与旁人不同。 江宛看着那两个大孩子被福玉吓得噤若寒蝉,最小的娃娃却不知愁地咯咯笑着朝前跑,一时有些出神。 余蘅叫她:“郑国夫人?” 江宛猛地回过神:“王爷有何指教?” “走。”余蘅说了声,便朝宫外走去。 江宛莫名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到了宫门口,守门的禁军例行盘问了领他们出宫的太监。 余蘅与江宛便略站了站。 余蘅:“进宫前,我已派人去你府上。” 本还担心出了宫也没人来接。 江宛道:“还是王爷想得周到。” 这两句话后,禁军便放他们出宫。 她与余蘅本该分道扬镳,余蘅却又跟她到了马车边。 春鸢正等着,还没来得及说话。 余蘅道:“一日三次,不要碰水。” 说着,将一个小药瓶扔进春鸢怀里。 不等江宛道谢,他转身便走,很快便上了马,离开了。 江宛目送他打马离去,才由春鸢扶着上了马车。 刚坐定,春鸢便立刻给她涂了层伤药。 凉凉的膏脂润在伤处,疼痛果然减轻了许多。 忽听得马车外有人叫卖米糕。 想着今日一早就出门,怕是圆哥儿会闹脾气,江宛便让春鸢去买了五斤,既给圆哥儿吃,也给院里的小丫头们分一些。 米糕香气在车内散开,江宛的思绪也发散开去。 嫁妆的事不知点得如何。 池州来的那个宋管家看起来也不是个安分的。 至于晴姨娘的事,更是扑朔迷离。 不过晴姨娘的这一桩,至少让她知道了两件事。 第一,有人正密切地注意着府里的动向。 第二,晴姨娘在那些想杀她人手里,可能会变成捅向她的下一把刀。 此事该如何善后,还需从长计议。 “夫人,”春鸢道,“这次进宫可有什么事?” 江宛回过神:“没什么事,倒是家里,那群池州来的可还安分?” 春鸢点头:“倒不曾生事。” 江宛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江宛忽然道:“你让韩丰收把逃妾之事报去府尹衙门。” 春鸢惊讶地看她一眼,点头称是。 江宛闭上了眼。 千头万绪,步步艰难。 马车停在了侧门,梨枝一早便等着。 一见江宛,梨枝便忍不住松了口气。 已近酉时,江宛折腾许久,已然十分疲惫,她步履匆匆地回了正院。 一路上,却总觉得有人正在窥探什么。 第67章 实数 夏婆子是管花园子的,因素日里还算本分,所以裁人那会儿逃过一劫。 平日里除了侍弄花园,她就是跟看门的婆子闲磕牙,家里的赌鬼男人早死了,膝下两个丫头都嫁了,如今可说是没什么烦心事。 只是最近二女儿家里却有些不太平。二女婿原在药铺帮忙,不知犯了什么错,被辞了,眼下闲在家里打骂女人孩子,逼得二女儿日日找她哭诉。 夏婆子虽想在银钱上帮衬些,却碍于自己也是个嗜酒的,攒不下什么钱来。 可今日,池州本家来的那个宋管家,遣人找她问夫人起居日常的事,出手就是一锭银子,还许诺,如果后头能有些更多消息,还会给钱。 夏婆子就动了心。 宋府不大,后罩房边上的花园自然也不大,夏婆子一般在假山后歇凉,若是要从侧门或者后门出去,是必要经过花园子的,她就占了一个枢纽般的好位置,往来何人尽收眼底。 今晨夫人一大早就要了马车,早早出门的事,夏婆子早就告诉了宋管家身边的小厮,她又在假山里蹲了不少时候,总算又等到了夫人回来。 这一看之下,却不得了,夫人竟然穿着男人的黑衣裳,还破破烂烂的,这必然是发生了大事了。 想来还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呢! 夏婆子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宋管家打的主意,她虽不知道,却也晓得他跟夫人绝不是同路人,往大了说,宋管家岂不是池州本家那头派来的钦差,说不准儿就跟戏文里拿尚方宝剑的大官似的,能先斩后奏了的。 夏婆子见夫人一行人走远了,便立即设法溜去了前院,找宋管家报信,果不其然,又得了一两银子。 盘算着明日就找二女儿过来拿钱,余下的也能叫她也能喝上半年的好酒了。 她喜滋滋地往内院跑去,并没留意,暗处有个小丫头正盯着她。 在不重要的地方留些坑,是江宛在裁撤仆役的开始就吩咐了春鸢的。 而宋管家一行人更是早就被盯了起来。 可江宛不是要他们不出招,要的就是他们立刻出招。 他们先不仁,她不义起来,也就少了顾忌。 正院里,江宛还不晓得这事儿,只是由梨枝帮忙,换下了金吾卫常服,换上了自己的衣裳。 天色已晚,江宛越发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两个孩子早各自用了饭,她这顿也只想用些简单清淡的。 梨枝便下去传膳。 没过多久,梨枝提着个食盒回来,春鸢从后头追了两步:“梨枝,还是我来。” 梨枝便把食盒递给了她。 桃枝恰从耳房里出来。 她二人便在廊下站了站。 梨枝道:“我这心里总是发慌,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桃枝咂了一下嘴儿,还想着前两天吃的杏子。 “你就不觉得心里没底吗?”梨枝虚拧她的胳膊。 桃枝吓得躲开,又鼓了鼓脸,反问道:“我心里怎么会没底?” 梨枝做出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桃枝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夫人就是我的底啊。” 她笑得真心实意,左脸颊上漾出个甜美的酒窝。 梨枝被她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廊下的铃铛一响。 “这是夫人叫咱们呢。” 梨枝忙进去了。 江宛懒懒歪在榻上,面前的菜没动几口。 见梨枝剑来,江宛略略坐正,招手让她到跟前坐下:“嫁妆的事,你们看得如何了?” “我与全妈妈一道重新翻捡了一遍,情况委实不大好。” 江宛眉头微皱:“说来。” “夫人带去的那套黄花梨家具,样式倒是差不多,但却成了香樟木的,房地契更是一应全无,而且这上头少的东西都是贵重的,余下的要么是些不易搬动的家具,要么是些不值钱的料子,全妈妈还说,除了单子上有的,夫人还带过去一笔约莫万两银子的体己,我问过春鸢,她说夫人到京城时,手里不过一千多两银子,那些钱不知道去了何处。”梨枝越说越觉得又怒又惧,终是说不下去,猛地跪下,将嫁妆单子朝上捧去,“夫人请看。” 江宛拿了单子,又把她搀起来:“你又跪什么,又不是你吞了银子。” 她说得轻松,梨枝却咬着唇,不知跟谁较劲。 江宛便打开单子,看了起来。 梨枝说得很对,什么累凤簪玉如意后头全是叉,细纱二匹后头却是勾,黄花梨家具全是点,这是货不对版的意思,朱钗宝石,名贵衣料,名人字画几乎没留下什么,零零碎碎还少了鎏金子孙桶,如意银筷等等。 二万两银子的嫁妆,如今剩下的不过千两。 做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撕破脸皮了。 江宛叹了口气,虽早有猜测,但真正面对事实时,却也有些寒心。 “梨枝,你也瞧见了,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梨枝一惊,她有些慌乱地看着江宛:“夫人何出此言,其实……” 江宛直直看着她,把她看得心虚起来。 其实说到底,梨枝到底是宋家的家生子,对主家天生有一份亲近和敬畏,这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情感,很难被轻易打破。 江宛犹豫一瞬:“你去把桃枝叫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梨枝欲言又止,终是下去了。 不多会儿,桃枝与梨枝又一道进门。 江宛看着她们:“我也不多废话了,只问一句,我与宋家恐要不死不休,你们若有牵挂,我便把身契还给你们。” 桃枝闻言,毫不犹豫道:“奴婢的娘前年就死了,奴婢就想跟着夫人。” “梨枝,你呢?”江宛问。 梨枝磕磕绊绊地开了口:“奴婢……奴婢家里还有父母哥嫂,奴婢……” 江宛淡淡看着她。 桃枝则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梨枝满头密汗,扑通跪在地上,依旧什么明白话都说不出来。 江宛低头抚了抚袖子,有些了然。 “咱们主仆一场,我也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这样,你再回去好好想想,今夜过后,给我一个准话。” “夫人……”梨枝泪水涟涟地看着它。 江宛对她一笑:“下去。” 梨枝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第68章 三梅 梨枝一走,桃枝就急忙说:“夫人,我反正是要一直跟着你的,跟着你到天荒地老。” “知道了,”江宛对她笑,“你先去看着圆哥儿。” 桃枝却没动,而是想了想:“夫人让梨枝姐姐去想事情了,若奴婢走了,岂不没人伺候,不如奴婢先去叫春鸢姐姐来陪着夫人,让夏珠去陪着少爷。” 知道梨枝可能离开,桃枝也愿意多想想,也能立起来了。 江宛欣慰地对她一笑:“你想得极为周到,去。” 桃枝便笑得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高高兴兴地去了。 她走后,江宛拎起那份嫁妆单子,慢慢悠悠走进了小书房里。 春鸢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磨墨。 春鸢上前接过了墨条。 江宛便把磨墨的位置让给她,自己扯了手巾擦手。 “翠露的尸体,他们埋在了何处?” “倪脍护卫说出城不便,但他知道一个隐蔽之处,奴婢本想问,但是倪护卫不愿意说。” 江宛略一沉吟:“随他去,他们的门路多。” 春鸢便继续低头磨墨。 江宛:“有一事,还要你明早去办。” “夫人吩咐便是。” 江宛握起毛笔,蘸了墨,蓦地下笔:“去找悦来楼的铁齿先生,就说我有个新本子想叫他明日里说上一说,银钱上别吝啬,反正帐一直是你管着,看着支就是了。” 想了想,又说:“非得是铁齿先生不可,与他同说市井逸闻的铜牙先生曾说过我是个难得的贞洁烈妇,若是铁齿先生又说了我的故事,反倒有些与铜牙先生打对台的意思,怕他不会轻易同意的,便要你多下些功夫了。” “是。”春鸢应了声。 春鸢一时忍不住看向江宛笔尖。 墨水在素白的纸面上留下流畅的痕迹,春鸢小声念道:“郑国夫人受苦受难记。” 好奇怪的名字啊。 春鸢有些疑惑地停住了墨条。 江宛下笔不停:“我那些陪嫁可还安分?” 春鸢便先不想了:“夏珠正支使着一帮小丫头看着他们呢,从早到晚都没合眼,我来时,正听见桃枝叫夏珠去看着少爷,夏珠那时正教训一个婆子,愣是不肯去,气得桃枝直骂她。” 春鸢又说:“后来就打发樱桃去了,樱桃就是爱和巧嘴儿抢瓜子吃的那个小丫头,如今在院子里做些传话的活计,刚好路过,便被她们俩支使来支使去的,在院子里打转,一个说你去陪着少爷,一个说不许去,樱桃急得恨不得就地打个洞,把自己埋了算了。” 江宛捧场地大笑起来。 不知想到什么,又说:“我听梨枝说过,我陪嫁去的四个大丫鬟,竟然只留下了晴姨娘一个,她如今也不知所踪,倒是稀奇得很,怕不是我命里就克陪嫁丫鬟……” 听到这里,春鸢不大满意道:“夫人怎么这么说话。” 江宛摇头:“总之我那些陪嫁去的家人,这些年下来,怕只有最会夹着尾巴做人的那些活了下来,这些人靠不住,但却不是不能用。” “夫人要见他们?” “对,梨枝和桃枝也不过来我身边伺候了两年,那些陪嫁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当然要多搜集些……故事。” 故事? 是指曾经受的苦。 这么想来,夫人如今能全部忘却,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春鸢望着江宛,心中多了丝心疼:“奴婢去问问夏珠,看着挑两个人过来。” “嗯。”江宛忙着写字。 春鸢便下去了。 不多时,春鸢便进来了,在她耳边道:“人在耳房候着。” 江宛便停了笔,吹干墨迹:“把人带进来。” 春鸢行礼退下,很快就带了两个人上来。 这俩人的衣裳都灰扑扑的,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可以看出衣裳的料子还成,但是略年老些的那个穿的确实是麻布衣裳,还打了不少补丁。 江宛不动声色,任她们先跪下了。 春鸢当着她们面,对江宛道:“那边那位姐姐叫三梅,今年十五岁,娘老子都是管庄子的,那位妈妈夫家姓王,就是王妈妈了,听说是自小便陪着夫人的,来之前也是庄子上做事的。” 一个管事,一个做事,其中的区别却很大。 江宛看着那个叫三梅的女孩子,见她手指白嫩,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心里便有了些猜测。 如今十五岁,也就是说到池州时是九岁,知道的事情按理说不会太多,可春鸢把她领来,应该也有深意。 按江宛如今知道的,宋府上下对原来那位宋三夫人都极为刻薄。 而这位三梅姑娘却活得很是滋润,虽换了一身旧衣裳,但手上的肌肤极为白嫩,怕是梨枝都不如她。 没道理啊。 宋府防备她,不应该独独漏掉了三梅这一家。 除非这三梅一家早早便另投了明主。 而边上这位妈妈却骨节粗大,手背皮肤粗糙皴裂,一看就做了很久的粗活,可她举止落落大方,看起来原该是个体面的妈妈。 是宁折不弯故而受了迫害的忠仆吗? 也未必。 江宛搁了杯子,对她二人淡淡道:“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如实作答便可。” “是。”二人都答。 “你们觉得宋家对我如何?” 竟是这个问题。 三梅伏在地上,手指往袖子里一缩:“我……奴婢,奴婢觉着……” 春鸢立刻向前一步:“回话都不懂,自己掌嘴十下。” 江宛见她反应这么快,暗暗点头。 三梅当即有些懵,她胡乱抬头看了江宛一眼,便道:“夫人饶我一回,我是……” “夫人面前,还我我我的,掌嘴二十下!” 三梅还要说话,她眉毛描得细细弯弯的,皱在一起时,像两条蚯蚓。 春鸢见她磨磨蹭蹭不肯动手,正要发作,却听边上那个王妈妈开口了:“春鸢姑娘娇贵,若是为了贱婢伤了手,便不美了,不如叫老奴代劳。” 江宛眯着眼打量她:“那就劳烦王妈妈了。” 王妈妈结结实实对江宛磕了个头:“不敢当夫人这句劳烦,不如将这丫头拖到廊下掌嘴,免得在房内哭喊起来,惊扰夫人。” 有点儿意思。 江宛向后靠在椅背上,红唇弯弯:“不必了,我就爱看人哭喊,哭得越惨,我越高兴。” 第69章 参差 王妈妈又对江宛磕了个头,回身便是一个大耳刮子扇在了三梅脸上。 她也不站起来,向前跪行一步,一手抓着三梅的脖子,另一只手就啪啪打了上去。 第一下,三梅的脸便肿了起来。 第三下,三梅嘴角开始淌血。 第五下刚要落在三梅脸上,江宛道:“住手。” 王妈妈立刻放开三梅,收回手,往边上挪了一尺的距离,规规矩矩地跪好了。 三梅却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她喉咙里发出极为渗人的咯咯声,身体抽搐着。 江宛看来,这几下却不至于叫她如此,大抵是又羞又恼,气得抽抽了。 “王妈妈的这几巴掌,像是还没打醒你,还以为自己是庄子里的小姐不成?” 三梅浑身一僵,立即捂着脸跪好。 江宛淡淡道:“你和你娘老子的死期就快近了,叫他们准备后事。” “夫人……夫人也不能随便杀人……”三梅昂起了脖子,两颊高高肿起,像一条口含毒囊的蛇。 第一反应不是求饶,却是要抬杠。 江宛看着对她眼露凶光的三梅,忽然好奇起来,曾经的宋三夫人难道真的沦落到了连陪嫁丫鬟都能随便踩一脚的地步吗? 否则这个三梅定然不敢如此。 “但我能卖啊,把你和你娘卖进窑子里,把你爹卖给砖窑做苦力,一家人死之前还要被折磨凄凄惨惨的,”江宛对她微笑,“想想我就高兴。” 三梅张着嘴,吓得抖若筛糠。 江宛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但我最慈悲了,给你们家第二条路,你回去告诉你爹,现在弃暗投明还不晚,另外,替我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我叫他依旧管庄子。” 三梅自然不会信,不过如今也由不得她不答应,强忍着心头的屈辱,她别别扭扭应了一句: “但凭夫人吩咐。” 江宛:“去告诉你娘老子,好好想想这些年是如何帮着宋家人如何害我的,然后原原本本,一个字不许落,全部告诉春鸢,可能做到?” 三梅的眼睛往左一瞟,似是看了眼王妈妈,终是忍着嘴上的疼痛道:“能。” “先把她带下去。”江宛对春鸢道。 “是。”春鸢行了个礼后,就下去了。 江宛观察着王妈妈,久久不曾说话。 王妈妈心中对三梅显然是有恨的,只是不知道这恨背后是嫉妒还是不屑。 江宛喝了口茶,缓缓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桃枝此时悄悄上来,站在了她身后。 王妈妈恭顺地低着头,倒也没有否认:“老奴不敢言苦。” 她年纪与全妈妈差不多,头发却全白了,老态横生,可见是吃了十足的苦头的。 江宛莫名就没了盘问试探的兴趣:“妈妈可愿意来我身边做事?” 王妈妈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江宛一眼,眼睛一眨,便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来:“蒙夫人不弃,可老奴这些年受尽磋磨,实在不体面了,恐留在夫人身边,倒叫……” “这都没什么,我这里正少个得力的妈妈,王妈妈这些年受了苦,从今以后,再不用过往后那样的日子了。”江宛认真道。 王妈妈把头碰在地上,久久不动,哽咽道:“夫人大恩,老奴铭感五内。” “王妈妈快请起。”江宛说了话,又对桃枝使了个眼色。 桃枝想了想,才上前扶起了王妈妈。 江宛道:“王妈妈,您可别说什么恩不恩,我眼下便有件事,想托付给妈妈。” “夫人只管说便是。”这样朴素的一句话,却叫王妈妈说得掷地有声,活像是江宛要叫她上刀山下油锅,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平白,还叫江宛有了些压力,怕自己请她办的事,其分量还配不上王妈妈的决心。 “其实也没什么,我那些陪嫁如今虽回了京城,但料想其中有异心者不在少数,还望妈妈火眼金睛,帮我拣选一番。” 她说完,便看向王妈妈。 出乎她意料的是,王妈妈却没有拍着胸脯一口答应,而是讲出了为难的地方:“夫人陪嫁四散,其中不少,老奴都有四五年不曾见过了,因此也不大清楚他们的秉性,若是要一一筛查,恐要费些时日。” 江宛暗暗点头:“这倒无妨,不如妈妈先替我做另一件事,方才吩咐了我身边的春鸢去审三梅一家,我只恐她年轻不经事儿,妈妈替我去做个主审,别叫他们胡编乱造,说些不切实际的话。” 王妈妈这个倒是很有把握,冷笑道:“旁的不说,陈三梅他们一家什么根底,老奴是一清二楚,夫人等着听好消息就是了。” 她说着退下,忽然又回了头。 “老奴说句原不当说的话,夫人比起从前,总算是刚强起来了。” 江宛一怔,下意识看了过去。 王妈妈却低了头,用袖子匆忙抹了抹眼睛,声音有些哽咽道:“这是好事,好事……老奴告退。” 江宛此时,才算是真的信了王妈妈。 王妈妈到底还是看出了她与宋三夫人的不同之处。 不过她将这点不同理解为“刚强起来了”。 想想她穿来这么久,却也不曾露馅,虽有两分运气,却也有八分必然。 原来的宋三夫人是个没脾气的人,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宋家对她的压迫,与她相处最久的梨枝和桃枝偏偏是不知道从前的她是什么模样的,也就想当然地觉得,忘记了前尘往事的她,就该活泼起来。 至于亲人们,则因许久不曾见面,又晓得她吃了极多的苦头,还失去了记忆,对她只有满心的怜爱,所以就算有与从前对不上的地方,也会自圆其说。 江宛重新回到书桌前。 她看着刚刚写了一小半的宣纸,忽然觉得只请说书先生讲上一出,也有不太通顺的地方。 似乎,最好先散些流言出去。 可是散流言需要人手,而她手上似乎没有这种人才,最好要找个可靠的人帮忙才行。 江宛想了想,忽然觉得有个人一定能帮上她的忙。 第71章 栖止 家里的亭子自然是有名字的,宋吟爱附庸风雅,江宛听春鸢说,不光是亭子,宋吟还给院子里那个小水塘起了好几个名字,不过因为他觉得那几个名字都极好,难以抉择,所以迟迟没有定下来。 他勉强算得英年早逝,没能给小水坑起一个相称的名字,大抵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但是江宛早忘了这亭子的名字,故而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仿佛依稀是叫栖止亭。” “丛竹中栖止,”江辞沉吟片刻,又问,“这是宋吟取的?” “自然。” 梨枝领着丫鬟们送了几碟点心果子上来,然后站在一边服侍。 江宛挑了颗葡萄,扔进嘴里。 “他倒是抱负极大。”江辞低声道,听着仿佛有些不屑。 江宛便问:“这名字背后可有典故?” “应该是出自刘梦得的《令狐相公见示赠竹二十韵仍命继和》,高人必爱竹,寄兴良有以。峻节可临戎,虚心宜待士。”江辞微微撇了撇嘴,“众芳信妍媚,威凤难栖止。他起了这个名字,倒是自比为‘威凤’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文人有些自视清高的傲气,实属平常。 江辞是纯粹看那个宋吟不顺眼罢了。 江宛本想笑他孩子气,心中却微微一动。 宋吟自比为威凤,可说是他自怜抱负难展。毕竟他直到死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校书郎,的确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可是他只有二十五岁,多少人在他这个年纪还不曾中举,他怎么就有了这般的感慨。 倒有些心比天高的意思。 或者,他就是为了前途,才容下了圆哥儿这个父不详的孩子。 那么圆哥儿的父亲到底是何方神圣,总不会是皇帝。 江辞:“姐姐想什么呢?若是要另起一个名字,我倒是愿意代劳。” “有没有名字倒罢了,”江宛笑道:“倒是你这孩子喜恶全在脸上,怎么对宋吟就这样嫌弃了,反倒是对你的平侯兄却爱得不行。” 江辞正要辩解。 江宛又说:“可别叫我去读沈望的文章了,我没那个闲工夫。” 听他姐这样不思好学,江辞忍不住扼腕叹息道:“天下又少了一个读平侯文章的人。” 江宛无语地看着他,又吃了一颗葡萄。 过了会儿,江辞也开始吃葡萄,他们俩沉默地吃了一会儿。 江辞又问:“姐姐,你为何如此?” 江宛不解地看着他。 “若欲和离,未必没有更好的法子,操纵公论舆情,未必不受反噬。” 他倒是聪明,江宛不过请他去找程琥在街头巷尾散布些流言,他就知道江宛是要和离的。 江宛心中一沉。 这又何尝是她愿意的? 不过是她实在没有底气,才想借些民间的声势。 不过江宛不愿意让江辞知道自己的处境,只笑着反问:“你是不是还想撮合我和沈平侯?” “我是觉得姐姐与其设法和离,直接嫁人反而更容易。” 江辞满脸认真。 “可我不想嫁人。”江宛吃腻了葡萄,拍了拍手,梨枝便递了块温热的手巾给她。 江辞有些困惑地看着她:“姐姐还想着宋吟?” 江宛摇头:“只是不想嫁人,觉得嫁人没什么好的。” “嗯。”江辞若有所思地皱着眉,“也好,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姐姐了。” 江宛笑着刮他的鼻子。 江辞不知道在考虑什么,表情颇有些苦大仇深:“可是祖父很希望姐姐再遇良人。” “我也很希望自己能遇到良人啊。”江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但是那个良人一定不能纳妾,而且要把圆哥儿视若己出,最好英俊潇洒,位高权重。” “满大梁也不见得能找出这样一个人。”边上听了好久闲话的夏珠不由感叹道。 江辞却有些不赞同:“如今的世道,什么事情没有,兴许明日便有一个这样的人才落在了咱们家门口呢。” 你的自信真是让人感动。 江宛看着江辞睁眼说瞎话还满脸诚恳,一时有些叹服。 江宛道:“无论如何,找不到这样的人,我是绝对不会成亲的。” 夏珠即刻颇为同情地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失笑,怎么看夏珠的意思,是觉得她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江宛伸胳膊,掐了把夏珠的脸颊:“反正头一条就是不许纳妾,成婚前先给我签字据,一旦逛窑子纳妾,立刻和离,家产全归我。” 夏珠捂着被掐了一把的脸:“这也太狠了,哪儿能有这样的傻子……” 江辞也深深觉得,这样的傻子怕是不多的。 他与夏珠对视一眼,竟然与这位壮丫头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或许,这就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江宛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没有这样的男人,大不了她就自己过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要她心甘情愿地和另一群女人被关在内宅里,过彼此煎熬的日子,还不如直接让她去死。 她觉得妻妾关系让人窒息的地方,就好比一群人被塞在一个屋子里,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彼此,却没有人看窗外。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姐姐想做什么都可以。”江辞最后说。 江宛心中颇感动。 “那姐姐现在很想看你作画。” 不知何时,天边忽然飘起了小雨,雨水顺着亭子翘起的檐角打在一丛碧绿的杜鹃上,如诗如画。 江宛早晓得江辞画艺过人,便撺掇他画画。 梨枝极上道地自告奋勇,回去取画具。 江宛便与江辞边喝茶,边等着。 江宛问他:“祖父总说你只爱读书的,怎么又想着学了画画?” “姐姐这是又不记得了,我小时候去你书房里玩,翻出父亲的遗作,却失手弄污,姐姐气得好几天不肯理我,我才学了画,廖先生总说,咱们姐弟二人在画上都有些常人不能及的灵气,是因为父亲画技极好的缘故。” “廖先生?”江宛总觉得有些耳熟,“我怎么记得安阳大长公主如今的驸马便姓廖,也是个画师。” “就是那位廖先生,也因他与安阳大长公主的这段关系,祖父才没宣扬我与廖先生有过师徒缘分之事。” 远处,梨枝撑着伞慢慢走来,月白色的裙子隐约在雾气般的雨丝中,显得很是袅娜清新。 不一会儿,梨枝便到了亭前,转身收伞,对江宛道:“程少爷来了。” “程琥?” 春鸢点头。 “人呢?”江宛问。 梨枝答:“正在后门等着。” 她话音未落,一道有些玩世不恭的男声响起:“我已经来了。” 第72章 娶你 江宛仓促间转头望去。 雨中的少年抹了把脸,露出一张仍带着丝稚气的英气脸庞来。 江宛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程琥道。 他几步跳进亭子里,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将湿漉漉的发丝将身后一捋。 他环顾一圈,对江宛一抱拳:“表姨好。” 又转向江辞,大抵是对着江辞那张脸说不出“表舅”二字,只含糊道:“你也好。” 江辞也不与他计较,微微点头。 看他行完了礼,江宛指了指石凳。 “先坐。” 程琥大马金刀地坐下。 江宛:“你竟是翻墙进来的,那敢问梁上君子,此番到底所为何来啊?” “幸不辱命,自然要来讨赏。” 江宛看他浑身都湿透了,身上隐隐透着股冰冷的湿气,忍不住偏了题:“我这儿可没有你能穿的衣裳,顶多让你喝碗姜汤。” “帮你办成了这样大的一件事,你就这样对我?” 程琥抖了抖衣摆,落下一片水珠。 江宛摊手,意思是我就这样了,你准备怎么着。 江辞出来打圆场:“琥哥儿,你吃了午饭没有?” “没有。”程琥有些不自在道,他因矮了江辞一辈,也不知怎么,总觉得这个十一岁的小鬼头看他时透着股慈祥,让他浑身难受。 江宛听到他还没吃饭,立刻起了些愧疚,人家为她忙了这么久,要是没点表示,的确显得不到厚道。 她也不是那等卸磨杀驴的人,更何况如今她还不曾成功过河,自然不能叫这座“小桥”塌了。 “别坐在亭子里了,回屋去。”江宛起身道,“余事稍后再谈。” 夏珠立刻给她撑开了一把伞。 江宛一叠声吩咐下去:“叫厨下快快预备了姜汤,还有饭食,再问今日当值的护卫借一身干净衣裳,琥哥儿来都来了,不如干脆沐浴一番,梨枝,你去。” 梨枝忙撑起伞,先往厨房去了。 夏珠则伺候着江宛往正房去。 这一看,才发现少了把伞。 正要使人回去拿,程琥却道:“我这衣裳早已湿透了,也不差这几滴雨,你快回去。” 江宛看了他一眼,看他被雨水浸湿的衣料贴在手臂上,隐隐能看出肌肉线条,身子骨看着还挺壮实,这才放心走进了雨幕中。 说实话,她这表外甥真挺不错的。 江辞跟着她,也说:“没想到琥哥儿竟然这么尽心,倒该好好谢谢他。” “是得想法子备份谢礼,只是不知他喜欢什么,”江宛道,“到底是你们男孩子的事情,不如你帮姐姐想个主意。” “我与他虽都是男孩子,可却也……”江辞没说下去。 “也是这么回事儿,那这事儿还是交给我来想。” 江辞颔首:“看着时辰也不早了。” 江宛:“我送你出去。” 等程琥喝完姜汤,洗完澡,擦干头发,吃饱饭以后,江宛也已经送走了江辞。 他们在偏厅坐下。 江宛屏退众人后,问他:“今日之事可顺利?” 程琥的手在袖里不自觉握了拳,反问:“你写的都是真的?” “是啊,都是真的。” 确实没撒谎嘛,只有一点点小小的夸张。 江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程琥一时失语。 这个女人,去池州守了六年活寡,嫁妆几乎被克扣殆尽,得势些的丫鬟都能欺负她,好容易熬出头来京城了,一个管家也敢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支使小厮在内院里乱窜打听消息,还企图休了她。 这种日子,她怎么忍得下来? 程琥忍不住看向她。 江宛微笑着:“全都是真的,要我发誓吗?” “不用。”程琥否得很快,他难得认真了几分,“我把这些话都散出去了,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江宛:“你不是都猜出来了吗?” “可我不明白。” “做郑国夫人,在你们眼中,是不是很好啊?” “听你的口气,是觉得不好。” “对啊,不好,所以我不愿意做了。”江宛道。 这不还是什么都没说。 程琥看着她,忽然笑起来:“罢了,反正是上了你这条贼船,下也下不去。” 江宛看着他笑。 室内静下来时,雨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就格外清晰起来,廊下的巧嘴儿蹦来蹦去,不知道在叽歪些什么。 江宛看着茶碗中漂浮的茶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夏珠略显壮实的身体在门口一晃,小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夫人,有人想闯进来?” 江宛放下茶盏:“谁?” “孙家那个公子,他硬往里闯,护卫们也不敢下死手,所以……” 既是孙羿,那就该是来报恩而非寻仇,江宛道:“没事,让他进来。” 夏珠忙出去传话。 “今儿我这还真是八方来客,有翻墙的有硬闯的,”江宛嘀咕道,“大外甥,你先去里间躲躲。” 程琥才站了起来,他粗粗的眉毛忽然一皱,又松开,露出一个有些轻浮的笑容来。 江宛踢了下他的小腿:“快走。” 程琥看了她一眼,本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摇了摇头,吊儿郎当地进了内室。 江宛则端坐座上,等着迎接另一位少年人。 很快,夏珠领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走进了室内。 少年身量颇高,一身雨色天青蓝的袍子被雨水泅染成淡淡的墨蓝色,步子迈得很稳,湿透的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潮湿的脚印。 江宛看向他的眼睛。 奇怪的是,孙羿之前眼中总有些畏缩,似乎不大喜欢被人注意,眼下却坦然回望,眼神很坚定,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整个人都稳重起来。 江宛虽有一丝讶异,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你来做什么?”她问。 孙羿深吸一口气,眼睛很快地眨了几下,瞬间的局促如湖面上的涟漪般很快消失,湖水依旧深沉宁静。 江宛端起茶盏,想喝口茶润润嗓子。 孙羿语气中透着股郑重: “郑国夫人,我想娶你。” 江宛的牙就磕到了杯璧上。 清脆的声响在江宛耳边嗡嗡回响,伴着那句石破天惊般的“我想娶你”。 江宛心中飘过六个大字—— 我可去你的! 第73章 拒绝 江宛心头千言万语,在与孙羿对视后,却都化作一声叹息。 大雨如注,却没有浇灭少年身上滚滚燃烧着的赤忱。 不论他是处于什么目的这么说,他总是真诚的。 甚至真诚到有些笨拙。 在这样的少年面前,江宛简直是自惭形秽的。 她让程琥散出流言的目的不纯,她是想自救,却没有想到原来有人会第一时间赶来救她。 原来她在这里,也已经有了朋友吗? 江宛怔怔笑了起来。 孙羿用真心待她,那她自然也要回报真心。 所以江宛说:“我很感激,但是对不起,我不想嫁给你。” 少年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旋即又释然地低了头。 大约是从没觉得她会答应,只心中有一点烛火般的希冀,她轻飘飘袖风一摆,也就熄了。 江宛前段时间爱出门听书,常常早去半个时辰,不是为了听说书先生说,而是听茶客们聊天谈论时事,常常涉及天南地北的新鲜事儿,有猎奇的也有平淡的,生活百态便在其中,倒叫江宛知道了不少民间风俗习惯。 这其中有一个故事,令她印象十分深刻。 乃至于今日刚听孙羿说完那句石破天惊般的话,她便记了起来。 那日里也有一点小雨,只在早间飘了一会儿,她到得挺早,便在二排找了个座位,边上是一桌从襄州来的客商。其中一位面上有个大痣的说起黔州有个做茶庄生意的富商。 富商姓唐,家里有个独子,这独子看上了一个寡妇,非娶不可,家里人不同意,这公子就领着寡妇私奔了,两个月后,花光了银子,把那寡妇一扔,又灰头土脸地奔了回来,痛哭流涕说自己从前是鬼迷了心窍,说那寡妇是山上下来的狐狸精。家里老太太本就急得去了半条命,见他回来了,自然一切都好,别说责骂了,连窗前侍候汤药的简省差事都不舍得叫他沾。 唐家少爷依旧安安稳稳地等着继承家业,因出去吃了点苦头,家里的掌柜们还都赞他终于有了担当,是个能靠得住的了。 后来也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子,一举得了个大胖儿子。 而那寡妇却从此没了音讯。 那说故事的茶客叹了一声,道是这锦绣堆里长大的少爷公子,都没那个甘心情愿吃糠咽菜的本事。又怪那寡妇贪心不足,什么锅配什么盖,本就不该招惹那公子,否则也不至于离家背井,生死不知。 而江宛从中学到的道理是,在世人眼中,寡妇配鳏夫,天生一对,寡妇配清白齐整的小公子,那就得是天打雷劈。 没什么道理,就是这世情如此。 江宛好奇地问孙羿:“你为什么想娶我?” 发上聚起的一滴水珠落在孙羿额上,又一路滑进他眼里。 他眨了眨眼,也不去擦。 “我今日陪姐姐买胭脂,因下了雨,就找了个茶馆避雨,却听旁人议论说……”他欲言又止,想来是怕那些话说出来会伤了江宛的心,“若无人娶你,你岂不要在这火坑里长长久久下去。” 看样子,是程琥办事过于麻利,不过这么一会儿,郑国夫人悲惨的人生故事就流传出去了。 一传十,十传百,又碰巧被孙羿听见了。 他应该也没有经过什么深思熟虑,想到个法子能帮她,便来了。 来时还很闹出了些动静,若是传出去,对江宛苦心营造的形象是极为不利的。 只是,他的心确实是很好的。 江宛望着他,温和道:“多谢你,多少人觉得金玉打成的笼子蹲着也无妨,银票烧出的火堆躺着更舒坦,你却发自内心地觉得我的确身在火坑中,还愿意救我,我真的不胜感激。” 她顿了顿:“只是,你还小,不懂得婚姻之事不是仅靠你的一腔侠义就能有个圆满结局的。” 孙羿被拒绝了也不恼火,只望着她:“你又怎知我只有一腔侠义?” 江宛语塞,一时失笑。 “我们不过见过一面,就算我是救了你,也不值得你就以身相许了。” 孙羿抿了抿嘴唇:“我都想好了,我一定要娶你,而且我很喜欢圆哥儿的。” 这怎么还说不听了。 江宛看着他:“先不说我不愿意,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叫我嫁,再说了,这本就不是你说就能成的事……” “怎么不是?”孙羿嘟哝着反驳。 江宛可就来气了。 “你能叫你父亲同意吗?若他不同意,你又当如何?你有三媒六聘吗?你有八抬大轿吗?你这样上门,难道想叫我不明不白地直接跟你走?”江宛言辞犀利,“退一万步说,你做到了所有一切,可我不愿意,我已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你难道还要来强逼我吗?那我当初还不如把你扔在街上被人打一顿罢了。” 江宛说话时,院子里传话的丫头樱桃走了进来,她与夏珠说了两句,夏珠打发她下去,就走到了江宛身边。 江宛说完后,夏珠俯身在她耳边道:“殿前太尉府的孙家小姐来了。”说着,悄悄看了眼孙羿。 那位养了只黑猫的孙润蕴,也就是孙羿的嫡亲姐姐。 上回见还是挺投缘的。 江宛偏头道:“请她进来。” 她来了,倒是省了江宛不少麻烦。 孙羿的满腔豪情总算被江宛打击得不剩多少了,他又萎靡下去,看着莫名矮了一截。 江宛想笑,但忍了:“你姐姐来了。” 孙羿一惊。 他猝然抬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涨得满脸通红,嘴里喃喃道:“一世情急……竟把孙润蕴忘了……” 合着他一直都叫他姐姐的大名。 合着他来这一趟还把姐姐给丢了。 江宛顿觉无话可说。 不多会儿,孙润蕴便进来了,她走得很快,一只手捂着心口,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像是一口气不上来,就要厥过去。 江宛连忙站起,便要将病美人扶着坐在椅子上。 孙润蕴抓着江宛的手,不肯坐,硬是屈膝弯腰,给江宛行了礼。 一抬头,眼中已含了泪。 江宛见美人如此,心中只有怜惜,忙道:“不忙说,快先坐下。” 孙润蕴才半推半就地坐了。 第74章 姐弟 “夫人,我实在是……我没管住他……”孙润蕴眼里浮着一层水雾,泫然欲泣道,“羿哥儿交给夫人随意处置,任打任骂,只要不叫他死了,我绝没有一句旁的话。” 她说话时带着一股狠劲儿,大约是实话。 江宛正要劝她,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便见娇娇柔柔的小姑娘站了起来,猛地一回身,跟换了个人似的,飞起的裙裾还未落下,便指着孙羿咬牙切齿道:“还不跪下!给夫人磕头赔罪!” 孙润蕴逼视着孙羿的样子,简直称得上是面目狰狞,但是她狰狞起来,不知怎么,江宛也觉得很是好看。 不过,孙润蕴明明还不曾问过孙羿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就已经给他定了罪似的。 未免有些太武断了。 江宛再回头一看,孙羿也是个倔脾气,一撩袍子,已经跪下了。 姐弟二人,一站一跪,倒叫江宛手足无措起来。 再看跪着的那个面色铁青,站着的这个面色发白,单薄的身子不住颤抖。 若是还不拦着,怕是孙润蕴真能气得吐血了。 江宛忙道:“不,孙小姐,你听我说……” “夫人不嫌弃,叫我声妹妹便罢了。”孙润蕴道。 “那你也便称我声姐姐……”江宛下意识道,说着,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江宛晃了晃眩晕的脑袋,一手按住了孙润蕴的肩:“孙家妹妹,你听我说,这整件事原并不是令弟做错了,他原也是好心……” “姐姐不必替他遮掩,他从小到大便是这个莽性子,做起事来只管自己高兴,从不想别人会不会因他沾上麻烦。”孙润蕴道。 单说这一点,江宛倒也是很赞同的。 毕竟孙羿这样闯门,若是平时就算了,宋管家等人刚到,若是被他撞见了,怕是要另起事端,不过好在今日宋管家出门查账,顺道巡视铺子,并不在家,才算是免去了些麻烦。 孙羿听了,也才回过味儿来,晓得自己这遭确实是冲动了的,于是面上很是多了愧色,难堪地低了头去。 见江宛隐隐赞同,孙润蕴更是气恼起来:“为不伤夫人名节,此事不好秉明家父,但姐姐放心,我也绝不会轻饶了他,定叫他好好吃些苦头,长些记性。” 孙羿也不辩驳,只低了头跪着。 孙润蕴则偏了头,不肯再看孙羿。 到底是嫡亲姐弟,何至于此。 江宛叹了声气:“他做此事也并未与妹妹商量,却不知妹妹是如何得知的。” “小厮报我,说他骑了马便不见了,我问原委,听说他是听了人说姐姐的闲话,才……”孙润蕴顿了顿,“便厚着脸皮找到姐姐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孙润蕴放轻了声音道:“不瞒姐姐,我这弟弟平日里虽窝囊,却没有那等的坏心思,再者姐姐上回又仗义救了他,他是绝不会忘恩负义了的,若有冒犯,想来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是亲姐弟,虽又是骂又是罚跪,话里话外还是维护他的。 江宛索性道:“蕴姐儿,我知道你生气,觉得他没规矩,可这定罪的事,你说了不算,我这个受了罪的说了才算,我就觉得,羿哥儿这样是赤子真心,没什么不对,上次我救了他一遭,他这次听说我处境艰难,想牺牲自己来救我一遭,这是他仁义。” “羿哥儿,你站起来。”江宛道。 孙羿见她说得极认真,立刻从地上起来,站直了。 孙润蕴和孙羿都不由自主看向了江宛。 “我不怪他,不光不怪,我还很谢谢他,你们二人都知道了那些闲话,自然也知道了我如今的景况,不怕你笑话,我带去池州七八万两的银子东西,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二千两,”江宛看着他们,“我是非脱出去不可的,可这件事在世人眼中,大抵会是我不甘寂寞,是我斤斤计较,不论是谁,只要愿意站在我身边,我都只有感激。” 孙润蕴震惊地看着她。 江宛握住她的手:“蕴姐儿,你我同是女人,该知道这其中的艰难,我心中是感激羿哥儿的。” 孙润蕴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姐姐,只恨我身单力薄……” “你有这个心,便足够了。”江宛道。 孙润蕴扯了手绢擦眼泪。 江宛看她真的在为自己担心,不由心中一暖,笑着叫孙羿起来,又和她说起了小黑猫的事。 说起佛奴来,孙润蕴立即破涕为笑:“他啊,正在家啃牡丹花呢……” 又略说了几句,江宛便将他们姐弟送了出去。 孙润蕴含着笑,谢过她,领着弟弟转身离开。 可离开的路上,孙润蕴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她眉头紧锁,将自家弟弟打量了个来回。 孙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便呛她:“你看我干什么!人家都说不怪我了!” “唉,”孙润蕴叹了口气,仰头叹道,“我只恨没有个金玉良才的哥哥……” 话中的意思不就是说她只有一个草包弟弟? 孙羿立即跳脚道:“你又骂我!” 孙润蕴拧了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帮你!我帮你娶江家姐姐,她如今那样的处境,若是不早些脱身,一定会被磋磨死的,就像那些人说的似的,给宋家的傻侄女腾地方。” 孙羿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帮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要不是为了江家姐姐,我能帮你吗?”孙润蕴瞪了他一眼。 孙羿却做出一副很不好骗的样子,往边上跳开一步:“我可不敢信你……而且爹也不会答应的……再说了,夫人说她不喜欢我……” “你一个大男人,就知道婆婆妈妈这这那那,你没有脑子,不会想办法吗?”孙润蕴又掐了他一把。 “那你有什么办法?”孙羿半信半疑。 “你就告诉牛晶莲,剩下的事,交给她想就好了。”孙润蕴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 牛晶莲是他们继母的名字。 孙羿听了,却不屑道:“还以为你早与她成一路人了,她那个侄子,你不是爱得很么。” “你又瞎说,看我不掐死你!” 第75章 设计 孙润蕴她继母是个极有手腕的女人,将孙太尉拢得水泼不进也就罢了,偏满京城里也没人说她一句不好的。 只是孙家这对原配留下的姐弟还是对她颇有微词,不过要孙润蕴真说出个继母的不好来,她也说不清。 只是觉得跟继母不贴心,继母捧着她,她也捧着继母,二人倒似那等相敬如宾的夫妻,话不投机,却也绝没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 要是从前,孙润蕴绝不会相信自己能看上牛晶莲的侄儿。 可惜造化弄人,她去月老祠时遇上了登徒子,被人搭救,她见那公子一表人才,为人正直,便叫丫鬟去打听,问了一圈下来,却是兵部尚书牛家的五公子。兵部尚书有二子,大儿子如今在扬州外任上,牛尚书怜惜孙儿,便将长房的三个孙子俱留在京城读书。 牛晶莲本是牛尚书的小女儿,虽是庶出,却自小养在嫡母膝下,若非孙太尉亲去求娶,大约牛晶莲也不会做了个须在原配夫人的牌位前头执妾礼的填房。 如今孙润蕴的这段巧遇,与她父亲遭遇的还有些像。 不过,孙太尉的故事里,牛晶莲的遭遇还要凄惨些,他去赴宴时,不知怎么误闯了后院,将放风筝的牛晶莲抱了个满怀,自此便说不清了。 他见那小姑娘容色艳丽,自是有些心动,再加上听说牛晶莲自那日后便深深觉得清白已被玷污,在家里头悄悄上了吊,孙太尉更是以为她是贞烈娴静的女子,心中又多两分敬意,才伏低做小上了门去,死活求来了牛晶莲。 孙润蕴因那时年纪尚小,不清楚这段原委,若是她晓得,大约会多两分警惕,而非直接对那牛五公子许了芳心。 说起来,倒是孙羿从小就不喜欢这个继母。 孙润蕴叫他把想娶江宛的事告诉牛晶莲,他只一心觉得告诉继母也没有什么用,毕竟继母面甜心苦,从没有如过他的意。 孙润蕴翻了个白眼,不屑与他解释,只拍了拍他的头:“听我的自然没错,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反正你吃不了亏。” 再者说,也可以用这事儿试探一番牛晶莲。 牛晶莲膝下到底还有三个儿子。 她虽对牛五公子有意,却依旧对牛晶莲有些防备。 孙羿却全不明白:“什么意思,你不是说要帮我吗,怎么又将这事儿推给了牛晶莲?” 孙润蕴无语:“我不是在帮你吗?” “谁知道你……”孙羿嘀咕着。 程琥在江宛面前正提到他。 上回程琥虽纠集了一帮人在大街上堵了孙羿一回,还说要揍他,可他们之间仔细论起来,并没有什么大矛盾,上次之事也是因孙羿从屠六手上抢了个姑娘,屠六气不过,程琥才陪着去找场子的。 孙羿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有点窝囊的孩子。 没错,程琥自以为自己成熟稳重,远超与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人,所以看旁人都觉得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可眼下,情况却颠倒了。 我把你当孩子,你却想做我的表姨夫。 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方才在内室忍了又忍,才忍住没出声,如今好赖熬到孙氏姐弟都走了,自然要将满肚子的话都倒一倒,方能不憋出病来。 “你怎么与他有了牵扯!” “若不是你要充恶霸,当街便要欺负人,我也不会救他,”江宛抿了口茶,“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若是敢来教训我,我即刻去找你娘告状。” 这一篇话成功地叫程琥把满肚子的抱怨都憋了回去。 只嘀咕了句:“什么人嘛……” 江宛偏就耳朵灵,把茶碗重重一放:“程琥!” 程琥自觉不能久留:“我走了。” “慢着,”江宛道,“我有件好事要找你。” 程琥满脸不信。 江宛:“真是有好事,我想请你喝花酒。” “总觉得你不怀好意……”程琥狐疑地看着江宛,“请我喝花酒,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江宛微笑道:“光是喝花酒当然没意思,你要是愿意请我家那位从池州远道而来的宋管家也一起喝,就更好了。” 程琥做了个鬼脸,学着江宛的语气不阴不阳道:“要是能让宋管家闹出点事来,就更好了。” 江宛连连点头。 程琥继续学着她的语气:“要是能让宋管家直接蠢死,就最好了。” 同样的笑话用两次就不好笑了,江宛抬腿就要踹他。 程琥往后一躲,掐着嗓子道:“说不过就打人吗,还是你如今可有了旁人撑腰了?” 这小子竟还敢臊她,江宛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好笑道:“你能不能像个大人,别像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孩,叽叽喳喳的。” 程琥瞬间严肃,背着手站定:“怎么把宋管家引到花楼去?” 江宛:“你先告诉我,你常去的花楼在哪一处,我自会命人带他过去。” “就花雪楼。”程琥道,“慢着,汪勃那个孙子也常去花雪楼,怕会坏事,那就集仙楼。” 江宛想起自己被程琥泼酒那一回,就是因为遇见了汪勃和余蘅,一时脸色又差了起来:“别了,就花雪楼,汪勃在就最好,你让宋管家再泼他一回酒。” “可若他不在……” “那也简单,宋管家没有别的好处,就是抗揍,不死就行。” “表姨,你好坏啊。”程琥不由感叹。 江宛甩了甩头发:“这叫智慧。” 程琥无言地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半点不害臊,于是挑高了眉毛,叹了一声世风日下。 外头雨逐渐停了,程琥也就告辞离去。 走前,还不忘问圆哥儿。 江宛问他要不要干脆见见。 程琥却摇了头:“不了,今日不凑巧,若要在花楼里办成你的事,恐还要布置一番。” 江宛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笑道:“放心,将来少不了你的好处。” 程琥便走了。 期间梨枝来报,说宋管家已经回府了。 他为了不引人注目,还是翻墙走的。 送走了他,江宛顿时松了口气。 梨枝正端了碟点心进来。 江宛见了她,便想到桃枝,便说:“桃枝这丫头怎么整天整天不见人影?” 梨枝抿唇一笑,道:“夫人还是去问她。” 江宛见她神神秘秘的,心里记下了这件事,又开始担心春鸢。 眼看着这天色也不早了,春鸢怎么还没回来? 第76章 铁齿先生 春鸢迟迟不归,江宛心中自然是焦急的。 若是铁齿先生真的不情愿,自然还要另做打算。 可按理说,就算铁齿先生不愿,也不会折腾一整天,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江宛心中担心,却不曾露在面上,很快就叫人传了晚膳。 圆哥儿也是时候下学回来,又叫乳母抱了蜻姐儿过来,和两个孩子其乐融融地用了饭。 江宛又派人把齐管家找来了。 “今日,恐要你引那宋管家去花雪楼一趟。” “不知是何时?”齐管家倒是很沉得住气。 江宛微微挑眉:“你回去便邀他,即刻出发便是。” “是。”齐管家道。 江宛翻着这几天圆哥儿练的字,不说话了。 齐管家等江宛翻完了整整一叠,才道:“不知夫人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江宛整理了一下纸张,反问:“怎么你却不问问我为何要你带宋管家去勾栏?” “夫人吩咐,小的理应照办。” “总听说你是个难得的精明人,怎么到了我手底下,却像个没主意的?” 这个问题不好答。 齐管家默了默,给出了一个江宛意料之中的答案:“三爷是个不耐烦庶务的,许多闲事不愿管,便显出小人了,其实小的未见得多精明,如今夫人当家,倒是难得精明的春鸢姑娘统领了庶务,小的清闲了,这脑子转得就更不行了,便更没主意,只一心服侍夫人。” 说到此处,齐管家那张白胖的馒头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他可不是什么老实人。 齐管家这是在表达对春鸢夺他权的不满啊。 可又说得这么别扭,说他暗讽,又明晃晃的,生怕她听不出来。 再者说,他明知春鸢是自己的亲信,若是能捉到春鸢的错处,再来发难,岂不更聪明些。 如今这样急不可耐,倒像是专为了让江宛知道他与春鸢不对付似的。 江宛审视着他,淡淡道:“既该能者多劳,往后府里的事,自然也要请管家多经心些,至于春鸢……她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小丫头,行事自然不比管家完满。” 齐管家忙谦虚了两句。 江宛又道:“一会儿你与那宋管家去了花雪楼,万一与人有了冲突,你这身单力薄的,可别只顾着冲在前头了。” 齐管家焉能不知江宛的弦外之音,忙道:“小的明白。” “下去。” “小的告退。” 江宛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这程琥和齐管家都是聪明人,虽没套过戏,却应该不会出错。 齐管家前脚刚出门,春鸢后脚便回来了。 出去一整天,虽然略有疲惫,但春鸢却笑容明朗,看来事情应该是成了。 江宛笑道:“咱们的大功臣回来了,先回去歇口气,吃点东西。” 她是很沉得住气的。 然而春鸢却一反常态,她没推辞就在小杌子上坐下,道:“奴婢还是先和夫人说说。” 原本江宛觉得一天很短,听她一说,便觉得一天很长了。 春鸢带了两个护卫,一出门,就直奔悦来楼,听完了上午那场铁齿先生的书,就去后门蹲守,还真被他们蹲到了。 可春鸢刚露出个笑脸,还不曾表明来意,铁齿先生就说他不做生意,闲事勿扰。 怕是有太多人想找铁齿先生扬名,叫铁齿先生烦不胜烦,这才拿出此等态度。 可春鸢不愿意放弃,她就一路跟着铁齿先生进了一处十分简陋的酒肆中,也不多说话,只在铁齿先生隔壁一桌坐下,铁齿先生看她跟着,倒也不赶她,只小口咂着酒。 午时一刻,铁齿先生就点了一盘猪头肉,配着酒,继续喝。 就在这时,转机出现了。 那酒肆的幌子不知怎么落了下来,杆子带着破破烂烂的布,骤然砸在了一个背着包袱的过路人身上。那过路人立即倒在了地上。 春鸢见那人倒下便不动了,于是让骑狼护卫去看。 骑狼把那人一通折腾,又是掐人中,又是扇脸,总算把人弄醒了。 那过路人也是倒霉,他是汴京郊外郭家庄的,女儿昨日被人拐走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就是盼着有好心人能送他女儿去慈幼局,所以想进城寻访一番,却没料到还没到地方,便被一个杆子正打在头上。 这汉子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春鸢一时也没顾上铁齿先生,想起跟着江宛走遍了全程的慈幼局济弱院,便想帮帮那人,毕竟他们给济弱院送过东西,如果是他们去问,应该不会被当成坏人,会顺利不少。 虽然春鸢心里都明白那孩子是凶多吉少,但架不住那汉子哭得肝肠寸断,便动了恻隐之心。 骑狼护卫更是夸张,竟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宛听到这里,忍不住问:“因你乐于助人,那铁齿先生就答应帮忙了?” “哪儿啊,还差得远呢。”春鸢道。 那汉子听说春鸢愿意帮他,便通了姓名,说自己叫郭大虎,女儿小名阿柔。 春鸢便要带着他去慈幼局。 这时候,铁齿先生说话了。他说店家是个聋子,可叫一声聋七叔,也是他的朋友,郭大虎的伤说起来还是店家的错,也就是他的错,他也要跟着走一趟。 话是这样说,其实倒是怕春鸢坑了那汉子的意思。 春鸢便领着他们俩走遍了城里所有的济弱院和慈幼局,却还是一无所获,都说没见过那么大的女孩子。最后,春鸢把自己和两个护卫身上的所有银子,都给了郭大虎,送了他去府衙报案。 到这里,铁齿先生还是没准备管他们这事儿,反而直接转身,要跟他们分道扬镳。 春鸢还是不肯走,又跟了上去。 铁齿先生还是回到了那个酒肆里,又坐下了,还是一盘猪头肉,一壶酒。 店家看着三十出头,倒真是个聋子,不过面容俊秀,衣裳整洁,看着却不像个聋子,更不像个厨子。 熟客要是想吃东西,譬如要猪耳朵,便去柜上篮子里拾块写着猪耳朵的牌子,给店家看一眼,他便晓得了,一会儿就给切了送上来。 那店家虽聋,却也会说话,只是不肯开口,非要铁齿先生去了,比比划划一番,才能回上二三个字。 他们确实是极好的老友,铁齿先生和春鸢说,酒肉都不错,她可以尝尝。回身一个眼神,店家便手脚利索地切了盘色色俱全的猪头肉送上来,还提了一小壶酒。 春鸢要给钱,店家看了铁齿先生一眼,便笑着摆摆手,很有些默契。 第77章 再说 店家送了盘肉,便去了灶上。 铁齿先生也没再搭理春鸢。 春鸢身上本也没钱了,便受了他的好意。 但这盘不要钱的猪头肉,倒叫春鸢忐忑起来,担心事情会否就此黄了。 倒是骑狼这个傻小子见了肉就高兴起来,吭哧吭哧吃了一整盘,吃得满嘴流油,又将那一小罐酒一饮而尽。 他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模样,倒投了铁齿先生的脾气:“小兄弟何方人氏?” 骑狼正咂摸滋味,被春鸢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憨憨道:“我,我京城人氏。” 铁齿先生却有些讶色。 骑狼虽年纪小,却生得方颌细眼,粗眉钝鼻,身高九尺,身壮如熊,是极有草原特色的北戎人长相。 不能怪铁齿先生误会。 他一捻唇上短髭,又问:“小兄弟年方几何?” 这题简单。 骑狼道:“十八。” 铁齿先生又是一讶。 天可怜见的,骑狼虽长得粗犷野蛮,胡茬唏嘘,但确凿是二九年华的小伙子。 铁齿先生蓄了须,看着四十上下,浓眉高鼻,是极有正气的长相。 春鸢猜测,他的实际年纪大抵要更年轻些。 大约英俊的人总会给人类似的感觉。 坊间传言,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只有说书这一门爱好。 除去说书,便是爱吃这家的猪头肉。 不知怎么,铁齿先生对骑狼很感兴趣,还要和他比力气。 骑狼吃肉没吃够,便屁股一挪,去了铁齿先生那一桌,乐呵呵地与他扳手腕,悄悄把铁齿先生的肉也都给吃了。 春鸢气得咬牙。 这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憨货! 肉没了,自然也该打道回府。 铁齿先生忽然说起自己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爱说书,说书上也没有别的忌讳,只想说自己愿意说的,别人想让他说的,他一概不说。 语毕,铁齿先生掏了银子付钱。 铁齿先生虽拒绝了,可春鸢因为脸皮尤其厚,又跟着上去。 铁齿先生怕她真的跟自己回家,于是停下问她到底要干什么,能不能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 春鸢就说,也想请先生听一个故事。 江宛听到此处,不由为春鸢坚韧不拔的品格感叹了一番,因道:“春鸢,你的成功是有道理的。” 春鸢也很高兴,她道:“可这事成了却不是因为我,还是因为夫人,铁齿先生听我说完夫人的际遇后,又听说夫人捐物给济弱院的事,才松了口,再问明白夫人就是郑国夫人,还打算放弃这个夫人的诰命,一时就更惊叹了。” “惊叹什么?”江宛笑道。 春鸢学着那铁齿先生的语气,粗着嗓音,努力凸显出豪气:“杯酒敢轻万户侯,好气魄!这个忙,我帮了!” 听到此处,江宛立刻拍了拍手:“我的好春鸢啊,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夫人谬赞了,倒是那铁齿先生委实是个有侠气的,奴婢说事成后必有重金相酬,他却分文不要。”春鸢笑道,“奴婢那时身上也不曾有银子,还怕他若是狮子大开口,反倒难办了。” 江宛却有些不以为然。 人情和钱相比,自然还是给钱更轻省些。 不过现在纠结这个也没有意义。 “你说他有个卖猪头肉的好友,”江宛笑道,“实在不成,咱们照顾照顾他的生意便罢了。” 春鸢点头,依旧神采奕奕的。 可江宛到底是心疼她,催她:“事也说完了,你快下去,今晚也也别来伺候了,好好养养精神。” “奴婢可不累。” “我觉得你累,”江宛故作嫌弃,“快走,记得叫厨下给你做碗热汤面,你不就爱这一口嘛。” “谢夫人,奴婢告退。”春鸢才出去了。 叫春鸢这个大功臣赶紧下去好好休息后,夏珠进来了。 因桃枝这段日子总不见人,夏珠来得倒勤了。 江宛便旁敲侧击地问:“怎么又是你进来伺候?” 夏珠撇了撇嘴:“夫人不爱看奴婢,奴婢便出去了。” “倒不是不爱看你,只是最近总不见桃枝的人影,有些奇怪罢了。” 一说这个,夏珠便捂着嘴,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但凡她是个清秀佳人,这样笑倒没什么了,可她偏偏是个黝黑健硕的丫头,这样笑便有些瘆人。 江宛正要再问,梨枝进来回报,说是齐管家和宋管家一道出门去了。 江宛一听,顿时将桃枝的事先搁在了一边。 一想到能看到宋管家挨打的场面,她心里就痒痒的。 江宛犹豫良久。 此时她若跟着出去,可说是各有利弊,虽能看场好戏,可身份万一败露了,之前的筹划便都白费了。 但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江宛悄悄换了男装。 平日里江宛总是要春鸢陪着,今日却特意不叫春鸢了,好歹让她歇口气。 上了马车,她让范驹直奔花雪楼。 路口下了车,范驹照例把马车牵去停马棚。 江宛左右看了看,忽见余蘅的身影在巷口一闪。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再者说,余蘅的事本就与她无关,便不曾放在心上,径直往花雪楼去。 可她才走了两步,便见汪勃摇着扇子迎面走来。 这家伙她可惹不起。 江宛立即转了身,又朝后走。 路过巷口时,忽听有男人声音沙哑地喊:“江宛,江宛。” 江宛一惊,顺着声音的方向,朝着那条小巷看去。 既是花街,自然灯火通明,可这条巷子偏偏黑漆漆的。 江宛抬手,止住想要过去查看的林护卫。 “是昭王的声音。”江宛道。 林赶虎:“属下先去查看。” “先找个灯笼。” 林赶虎对倪脍使了个眼色。 倪脍一双小眼睛里闪着精光,扫视一圈周围店铺后,抬手一弹。 二楼上的一个灯笼便倏地落了下来,他翻身跃起,一把握住了灯笼的提手。 “银子。”江宛道。 倪脍不情不愿地抠出粒银子,丢进了楼上的窗户里,嘟哝道:“这可够买十个灯笼了……” 林护卫接过灯笼,走在最前方,护着江宛向前。 刚进巷口,便见有个人影靠着墙,瘫坐在地上。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气。 江宛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该不会死了?” 第78章 解救 “叫夫人失望了,我倒还苟延残喘着。”余蘅道。 他说话的声音沙沙的,还喘粗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疼了。 林护卫立刻蹲下,检查起昭王余蘅的情况来。 林护卫:“是那种药?” 余蘅的声音尚算冷静:“没错。” “量可大?” “一时疏忽,吃了半盏才觉出不对。” 他们有问有答,江宛也都没听懂。 她今日出门虽是想看戏,却不是想看的这出。 要她说,这余蘅也真是命里带煞,她见他多面,没几回是安安生生的。 而她想看的戏,却正演得如火如荼。 汪勃被人兜头泼了一缸酒,气得暴跳如雷。 花楼里看热闹的看热闹,起哄的起哄,个个都好不快活。 而小巷里的气氛却有些凝滞。 林护卫:“殿下这伤……” 余蘅摇了摇头,大抵是顾忌着江宛。 江宛也不是没听出来,她咳了一声:“那不如林护卫先送殿下回府。” 这两人眉来眼去的,真叫人看不下去,干脆都走。 “回府是不成的,”余蘅仰头看她,声音低沉道,“夫人可愿收留我一夜?” 这话被他说的……要不是江宛秉性正直,那必得想歪了。 江宛抖了抖鸡皮疙瘩。 就算不收留,也不能就把他扔在街上了。 更何况他也开口了,跟林护卫看着也有点情比金坚的味道。 再者说,这昭王本来也不是她惹得起的人。 那她就很该伸出援手了。 “殿下言重了,您愿意光临寒舍,我真是求之不得。” 这话说得也很怪。 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倪脍道:“属下这就去找范驹,把马车牵过来。” 余蘅:“我与郑国夫人不当同乘。” 林护卫赞同:“那便找两辆马车来。” 江宛一转头,分明从倪脍绿豆一样的小眼睛里看出了费解。 这大晚上的,要他凭空再变辆马车出来,可不容易。 江宛同情地对他点了点头:“不如先让范驹将殿下送回去,我等正好去花雪楼里歇歇脚。” 她看戏之心不死。 余蘅轻笑一声:“汪勃也在附近,倪脍,你去借一借他的马车。” 他被林护卫扶着站起。 明明看着没受什么伤,偏又极虚弱的模样,莫非真是中了什么奇毒? 江宛心中腹诽着,面上却不露。 林护卫一手扶着人,一手提灯笼,倒是有些不便。 江宛道:“灯笼给我。” “怎么好叫夫人沾手,”林赶虎一看缩在江宛身后的徐阿牛,“阿牛,你来。” 徐阿牛自从见了昭王后,便像只小鹌鹑一样安安静静缩在角落里,一句话也不肯说,畏畏缩缩的。 江宛上回与他闲聊,知道他还没过十六岁的生日,委实还是个少年人,见他真的有些怵昭王,有意为他解围,便道:“给我,这儿太黑了,握着灯笼总能叫我不那么害怕。” 林护卫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徐阿牛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把灯笼递给了江宛。 “夫人拿稳些,别碰前边的木刺。” 江宛嗯了声,握住灯笼,无声地吁了口气。 夜风隐隐送来笙箫声,也有酒客的调笑声夹杂其中,越发衬得这条巷子安静,静得宛如只有她一人的呼吸声。 江宛没话找话:“倪脍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便听得某处传来一声女孩子尖利的哭叫声。 江宛被吓得一抖,下意识往林护卫方向走了一步,声音颤抖着:“什,什么声音?” “似乎是从楼上传来的。”林护卫沉着道。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条小巷子,两边各有一座花楼,前边是花雪楼,后边不知道是什么楼。 江宛的声音还是有些抖:“听着是小孩子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把灯笼靠得近了些,一不小心便握了一手的木刺,扎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正在此时,耳边又响起一声小女孩的尖叫,被风模糊得断断续续,像是被踩断脊梁的幼猫在濒死之际发出的呻吟,凄厉哀怨。 江宛也顾不得手上的伤了,提高了声音道:“谁去看看。” 话音未落,徐阿牛憋出一句高亢的喊声:“我去!” 江宛还没反应过来,徐阿牛脚尖在墙上一点,翻身上了楼顶,然后就没影了。 江宛就沉默了。 所以徐阿牛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怕昭王? 约莫一刻钟后,倪脍回来了。 倪脍气喘吁吁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江宛:“先等等。” 又过了半刻钟,徐阿牛翻墙过来了,腋下还夹着一个小孩,看着像个小女孩。 江宛:“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徐阿牛摇头。 江宛:“方才是她叫的?” 徐阿牛点头。 他就是不肯说话。 江宛也拿他没法子,只好继续问:“那你是想救她,才把她带出来了?” 把灯笼凑近,仔细一瞧,这孩子脸上脏兮兮的,眼睛紧紧闭着,手被绑在一起,脚也被捆着。 江宛忙道:“快给她解开。” 她随手把灯笼往边上一送,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木屑,就低头给小姑娘解绳子。 解着解着,她觉出不对了。 她每碰这小姑娘一下,小姑娘都会抖一下,这也不像个昏迷的反应啊。 但江宛到底没点破,给小姑娘把绳子解了,然后从徐阿牛怀里抱过来,对倪脍道:“马车呢?” “这就让牵过来。”倪脍去了。 没过多久,江宛等人就到了巷口。 上车前,江宛特意看了汪勃那辆马车,见驾车的是倪脍,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只怕这马车不是借来的,而是抢来的。 但是眼下也并不是担心汪勃该怎么回家的时候,她自己还一脑门官司呢。 低头看了眼还在装晕的女孩,再想想另一辆车里的昭王,江宛深深叹了口气。 内院不大,要将余蘅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去,怕是很难,要藏住就更难了。可若是将人藏在前院,也不太合适,宋管家便在前院住着。 还有这个小姑娘…… 江宛掏出手帕,帮女孩子擦了擦脸上的脏污。 她轻声道:“我家里有一个比你小一点的孩子,名字叫圆哥儿,一会儿回去了,要是圆哥儿没睡,便叫你见一见好不好?” 小姑娘还是不肯睁眼。 江宛忽地想起今日春鸢似乎提过一个走失的小女孩,她父亲似乎姓郭。 第79章 郭柔 春鸢前脚遇见个丢孩子的父亲,她后脚就捡到了丢了的孩子。 “不会这么巧……”江宛喃喃道,“你姓郭吗?” 此言一出,原本一直闭着眼装死的小姑娘立刻睁开了眼。 她生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睫浓密,一看便是个美人胚子。 江宛见她醒了,便露出个温柔的笑来:“我的丫头今晨曾遇见过一个郭家庄的男人,自称丢了女儿,还说他女儿依稀是叫……” “阿柔?”小姑娘怯怯问,声音极为嘶哑,该是方才的大哭大叫伤了嗓子。 江宛见她紧紧抿着小嘴儿,大眼睛里泪光闪闪,真是又可怜又可爱,一时心都化成了水。 没等到江宛的答案,阿柔又声音细细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似警惕的小兽,徒劳地瞪大眼睛,企图震慑对方。 江宛立刻放轻了声音道:“今日太晚,明日我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阿柔约莫六岁的年纪,虽吃了一番苦头,但眼前的江宛又漂亮又温和,虽穿着男装,却也轻易便取信了她。 “真的送我回家?” “真的送你回家,我若骗你就是小狗,叫我一辈子再吃不上甜甜的糕点。”江宛满脸诚恳。 阿柔嘟了嘟嘴:“还要掉头发,变成秃子。” “你也太狠了。”江宛笑道。 小姑娘虽有些信她,却还是有戒心,自己缩在垫子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江宛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叫她能睡得安稳些,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这么小的孩子,又是从近郊掳来的,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养上十年,养到能接客的年纪,是极难的。 再者说,这小姑娘长得虽好,却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未来如何还未可知。 坊间俗语,说是这当红的花魁洗澡水里也要加金子,若真指望着她有大造化,十年里要花的银子可海了去了,还得指望着她有天赋,能学会吹拉弹唱琴棋书画。 所以青楼扣下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江宛想不通,却有一条不耻下问的好品格。 于是她敲了敲车沿,问驾车的范驹:“你说他们掳走这个小姑娘是为什么啊?” 范驹是个严肃的方脸,闻言严肃道:“卖。” “可是,他们要养十年才能从她身上赚银子。” 范驹轻轻甩了甩缰绳:“为何要养十年?” “那不养十年,难道让她明日就……” 说到此处,江宛才晓得自己的天真。 这世上多的是披了人皮的禽兽,鲜妍可爱的小姑娘一样有人觊觎。 江宛心里一阵阵后怕。 看着小姑娘的模样应该不曾真受了什么欺辱,大抵只是被吓着了。 还好今日她出了门,否则这小姑娘的将来如何,还未可知。 江宛从没有这样庆幸过,以致于忍不住搂住了睡得不大安稳的小姑娘。 阿柔惊醒过来,发觉自己被人搂着,立刻挣扎起来。 江宛忙安抚她:“不怕不怕,是姐姐抱着你呢。” 阿柔刚才蹬了她好几脚,此时醒过神了,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埋进她怀里:“你身上好香。” 又问:“你怎么穿着男人的衣服?” 江宛一愣,眨了眨眼压住泪意,才慢慢说:“因为今日的月亮很亮,衬着这身衣裳的颜色,会很漂亮。” 小姑娘没说几句话,便又困顿起来,在江宛怀里,她睡得很熟。 江宛便一路抱着她回去了。 梨枝照例来迎她,奇怪的是,春鸢竟然也在。 小姑娘的分量不轻,江宛抱得也有些吃力,一时没顾上问。 昭王那辆马车驶进来后,便再没了动静。 若非梨枝欲言又止地往后一指,江宛竟也忘了自己还领了个大麻烦回来。 “你们别多问,春鸢,你去东跨院收拾个干净屋子出来。”江宛一边说,一边给林赶虎使了个眼色。 林护卫心领神会。 江宛才对梨枝说:“那头的事交给春鸢便罢了,你陪我去正房安置下孩子。” 她说话时压低了声音,不愿意吵醒阿柔。 梨枝也学着悄声道:“夫人是想亲自带着她?” “她今晚就跟我睡。” 梨枝点头,倒也不问这孩子是哪里来的。 她提着灯笼,见江宛抱得吃力,又说:“不如奴婢来抱着孩子。” 江宛摇头,又把阿柔往上托了托。 这可让梨枝发现不对了。 怎么夫人抱孩子的时候,那只垫在底下的手却不敢使力,手掌向外拗着,只用手腕托着。 梨枝立刻焦急起来:“夫人的手这是怎么了?” 江宛不愿意多说。 一路回了正房,江宛先把小姑娘安置在了内室的床上,然后就轻手轻脚阖上了隔扇门。 江宛刚在榻上坐稳,梨枝便端了烛台过来。 依旧问:“夫人的手是否受了伤?” 江宛对她摊开手掌:“倒不是受了什么伤,就是叫木刺扎了几下。” 梨枝:“这可得紧赶着挑出来,要不化脓了可就麻烦了。” 她语气埋怨。 “小管家婆,”江宛嘟哝了句,“那你找根针来。” “还得涂药呢,上回春鸢收起来的药膏便极好,待我去问问她。” “别忙了,春鸢正收拾屋子呢,我这本就是小伤罢了。” 可别叫梨枝过去又撞破了昭王的什么事,惨遭灭口。 江宛这是全心为她好,梨枝却不领情:“夫人的手伤成这样,偏要逞强抱孩子,若有个好歹,可叫奴婢们怎么办啊。” 不过就是两根刺罢了,何至于就有个好歹了。 江宛心里不服气,嘴上却乖觉:“我晓得的,只是今日事出突然……” 梨枝从簸箩里找了根针,在烛火上烫过,便小心地拉了江宛的手放在桌上。 “夫人,您可别动啊。” “我不动。”江宛讨好地对梨枝笑笑。 梨枝却铁面无私:“若是扎着了,疼的可不是奴婢。” 话是这么说,但梨枝挑出了三根木刺,江宛愣是没一点感觉。 梨枝:“夫人可要就寝?” “齐管家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啊。”见梨枝眉毛又皱在一起,江宛忙道,“我看看,好梨枝,我手疼,睡不着……” 梨枝瞪她一眼,到底去小书房里捧了两本书回来。 如是等到三更天,才等来了齐管家他们回来的消息。 第82章 癸水 江宛痛得额头冒冷汗,为了不吓到孩子,先笑着让夏珠带着阿柔去花园里玩了。 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江宛按着小腹,忽然觉得这感觉竟然很熟悉。 梨枝见她面色发白,忙问:“夫人是不是小日子到了。” 小日子? “应该是……”江宛不死心地问,“我的小日子一直都这么疼吗?” 梨枝:“夫人的小日子一贯是不准的,这回就隔了两个多月了,至于疼,大抵也是很疼的。” 江宛也顾不上细问,当即气若游丝地伸了手:“你扶我去床上躺一会儿。” 这时,林护卫过来了。 他本想请见,却一眼看见江宛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地靠在了丫鬟身上,一只手还捂着小腹。 他忙冲了过来,急切地问:“夫人是不是中毒了?” 这问得……可叫人怎么答才好呢。 梨枝猛地憋红了脸,讷讷说不出话来。 “不是,”江宛对他摆摆手,“你别管了。” 梨枝忙扶了她进屋。 林护卫看着她们二人,茫然地挠了挠头。 梨枝把江宛扶到床边:“奴婢即刻去煮红糖茶来,月事带一贯是桃枝收着的,夫人恐要等一会儿。” “不着急,你先去。” 江宛捧着肚子在床上躺下,背后已经全被汗湿了。 梨枝很快送来了红糖水,江宛喝下了后,稍稍舒服了些,可还是痛,腰也痛,头也痛,连牙都恨不得跟着肿胀起来,但是最疼的还是小肚子,简直像肚子关了只爪子尖锐的疯猫,又咬又挠,一刻不安生。 江宛躺在床上,觉得人生从没有这么灰暗过。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她也什么都吃不下。 午后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她又痛得醒过来。 梨枝一直守在她身边,见她睁了眼,忙问:“夫人要不要喝点水?” 江宛点头。 梨枝便将她扶着坐起,拿了汤匙给她喂水。 这要是从前江宛被这样伺候,一定觉得极为别扭。 可今时不比往日,她如今委实是一丝力气也无。 江宛喝了两口水,就不想喝了,便抬了抬手。 梨枝放下瓷碗:“夫人可愿再睡会儿?” “不想睡了,”江宛忽地想起一事,“对了,去郭家庄的人回来没有?” “陈万两已经回来了,本欲来向夫人请安,因夫人睡着,奴婢便做主拒了,但也细细问过。”梨枝道。 她说着,将另一边帘子也挂了起来。 “陈万两说他是巳时到的郭家庄,一路打听着谁家丢了女儿,便找到了郭大虎家,他上前敲门,却无人应门,邻人说自小姑娘丢后,这郭大虎便再没回来过。” “从没回去过?”江宛反问。 这可有些麻烦了。 可别女儿找到了,爹却丢了。 “你把春鸢叫来,我再问问她。”江宛面色凝重。 她本就心烦意乱的,眼下更是觉得添了桩大麻烦。 梨枝看得明白,便笑语晏晏道:“夫人且放宽心,春鸢正在厨下给夫人看着粥,夫人中午什么都没用,准备着等夫人醒了便端上来的,想着这时候便该来了。” 果不其然,说曹操曹操到,春鸢端着托盘进来了。 “这不就来了。”梨枝含笑道。 她生得清秀温婉,此时笑意温软的模样极为可人,连带着江宛的郁闷也消散了些。 春鸢对梨枝投去个疑问的眼神,又对江宛道:“正温了一盏粥,一听夫人醒了,便端来了,配了厨下高妈妈腌的萝卜。” 江宛看了一眼,却有些意兴阑珊。 梨枝道:“这道萝卜是极爽口的,夫人上回吃了还赞了好几句。” “先不吃了,”江宛根本觉不出饿来,只看着春鸢道,“你昨日遇见的那个郭大虎,你可知道他往哪一处去了,我遣人去找,邻居却说他根本没回过家。” 春鸢给梨枝使了个眼色,梨枝心领神会,忙给她让了位置。 春鸢端起粥来,坐在床沿:“夫人先吃一口,也容奴婢细想想。” 江宛见她坚持,便抿了一口。 春鸢见她吃了,又用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江宛便又吃了一口。 这么一口一口,一碗粥便见了底。 春鸢放下碗,将帕子递给江宛。 江宛擦了嘴,又漱了口,放下帕子:“现在能说了?” 春鸢:“夫人若想知道他的行踪,还是叫护卫去查,奴婢那日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他后,便分道扬镳,不曾问他想去何处,兴许是去衙门了也未可知。” 江宛:“那你去问问林护卫能不能帮着找找,那小姑娘委实也太可怜了。” 春鸢应是,便退下了。 江宛想自己待一会儿,于是也叫梨枝下去了。 她躺在床上,忍着一阵阵袭来的疼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委实太过漫长了。 …… 圆哥儿下了学就来看她,不知梨枝是怎么哄的他,小娃娃本来泪汪汪的要哭,又硬是忍了回去。 “娘亲,你还疼不疼?” 江宛笑着拉了拉他的手:“还有一点点疼,但是没关系,娘亲会好好喝药的。” “那娘亲,要快好起来。” “好,娘亲知道了。”江宛握了握圆哥儿的手,“现在饿不饿?” 圆哥儿点点头,一滴泪被甩了下来,停在肥嘟嘟的脸颊上。 江宛看得心疼:“圆哥儿,快去吃饭。” “娘亲怎么办呢?” “娘亲吃过了。”江宛想着下午喝的半碗粥,抬手摸替他揩去脸上的泪珠子,“娘亲的心肝小宝贝,要记得好好吃饭,不要叫娘亲担心,好不好?” 等圆哥儿被带下去了,江宛强撑着的精气神便散了,她缩回被子里,轻轻叹了口气。 梨枝担忧道:“要不还是叫大夫来看看?” “不想喝药。”江宛道。 不想受两份儿罪。 江宛微阖着眼:“我从前真的也这么痛吗?” 梨枝点头:“想来是的,每回小日子,夫人都不大爱动弹,有一回老夫人非要夫人去给她看着药,夫人才看了会儿炉子,便晕了过去,那时候我和桃枝还说,夫人总算是学聪明了,晓得和二夫人似的躲懒,后来才知道,夫人是真的疼晕了。” 第83章 素娥 江宛皱眉:“我竟是因生圆哥儿才会受这种罪?” 梨枝:“生了圆哥儿以后,夫人的癸水便一直不大爽利,有时候二三个月才来一回,听院里服侍最久的素娥姐姐说,夫人从前虽有些体寒,却也不至于如此,不过女人生孩子便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子总有损伤。” 江宛叹了口气。 要是能用这疼换来一个圆哥儿,也不是不值得。 江宛:“你多说些话,不论是什么,别叫我一直想着这疼。” 梨枝:“夫人想听什么?” 江宛:“就说说我,说说从前在池州的日子。” 梨枝略一沉吟,决定挑些好的说,便道:“在池州时,夫人只得住一个小院子,圆哥儿也整日被拘在院子里,不比现在活泼,那时候夫人少言寡语的,却也总惦记着让圆哥儿高兴,于是领着奴婢们给圆哥儿在樟树上绑了个秋千,却不想桃枝个小妮子被人骗了,跟小厮换来的却是松垮的烂绳子,她一坐上去,绳子便断了,摔得她鼻涕都出来了。” 江宛跟着笑起来。 梨枝继续道:“素娥姐姐手艺最好,可惜去年被二夫人做主,放出去嫁人了,也不知过得如何了,夫人从前最爱喝她做的撷春汤。” 江宛:“什么是撷春汤?” 梨枝回忆着:“这可是素娥姐姐的秘方,奴婢只晓得要用嫩嫩的菜心来煮,那时奴婢去厨房换的菜都蔫蔫的,也就菜心能吃,未料得素娥姐姐却有点石成金的本事,能将素汤做得那样鲜美。” 那汤大抵是真的好喝,如今不少吃不少穿的,梨枝想起来了,竟还要咽口水。 但是再想到主仆几个缩在小院子分一碗素汤,江宛便有些唏嘘起来。 江宛:“倒真是苦日子。” “再想起来,却也不觉得那么苦,”梨枝有些怀念道,“那时院里也没有什么小厨房,只有两个用来煎茶的小风炉,一个好用些,是跟二门的婆子换来的,一个不好用,是夫人陪嫁里的,因做得雅致,炉肚子瘪,所以火力小得多。素娥姐姐平日里便在胖风炉上煮汤做饭,在瘦风炉上煮茶温粥,厨房送来的膳食多是冷的,若是没有那俩炉子,咱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江宛问:“这个素娥已经嫁人了,可知道嫁的是谁?” 梨枝的面色顿时晦暗起来:“是二夫人做的主,年前办的,半夜里便把素娥姐姐带走了,素娥姐姐连包袱都没收拾。婆子们满口说她要享福了,听说是说给了二管家的儿子。” 听到这里,江宛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如今家里这个可不就是池州宋府的二管家,看来梨枝这番话也是憋了许久了。 江宛道:“既然素娥是做了宋管家的儿媳,那少不得问问宋管家。” 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 江宛想了想:“阿柔如何了?” “她跟着夏珠呢,她二人倒是很有话说,奴婢方才是瞧了一眼,夏珠正描鞋样子,柔姑娘正跟着学。”说到此处,梨枝轻轻补了句,“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惦记着她爹呢。” 江宛见她咬着唇,似有心绪难平,便道:“你若真想回池州,我绝不会阻拦。” “奴婢……”梨枝低了头,“不想。” 既然说了不想,江宛也不想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便道:“阿柔是个可怜的小姑娘,今年也不过七岁,叫夏珠好好照顾她,若她想家了,便宽慰些,可别叫夏珠像对池州来的陪嫁一般待她。” 梨枝称是。 “说起这个,我叫春鸢审三梅一家,她应该还没顾上,便叫她别忙着审,先把人关一关,吓一吓,除去三梅一家人,其余陪嫁便送去庄子上,留在府里干吃饭也不是个办法。”江宛慢慢说完了这些安排。 “奴婢记下了,”梨枝点头,“王妈妈今日听闻夫人身体不适,还曾想来探望,奴婢方才竟给忘了。” 江宛叹息:“她倒是个有心的,到底曾是母亲跟前的人。” 梨枝:“奴婢再给夫人说些别的。” 江宛从善如流:“那便说说桃枝,她近日可有些怪。” 梨枝噗嗤乐出了声:“这小妮子的事儿我可不敢说,怕她拧我呢。” “你快说。”江宛催促她。 梨枝道:“桃枝今年也十六了,这屋前屋外又是春光大好……” 这言外之意倒是很好猜,江宛笑起来:“桃枝竟开始怀春了,那她到底是惦记了谁?” “还能是谁,”梨枝大约只觉得桃枝不争气,“不过前院那个小厮罢了,昨夜里夫人还见过,就是原先在书房伺候笔墨的那个。” 江宛:“竟是他?” 谈兴一起,江宛也顾不上什么痛了:“长得倒是还齐整,人也还算稳重,只是不知道脾气如何,与桃枝可是两情相悦。” “若要问脾气如何,倒是好打听,他是否与桃枝两情相悦,奴婢却不清楚,只是见桃枝整日里痴痴捧着个荷包,料想着总不会是单相思。”说到此处,梨枝嘴角微垂,面上的笑意便是一苦。 江宛却没留意:“那小厮叫什么?” 梨枝又笑起来:“仿佛是叫凭舟的,他一直管着前院书房,平日里少爷也是要去那处上课的,桃枝又服侍着少爷,这一来二去的,想来便看对了眼。” 江宛感叹道:“若是那凭舟是个靠得住的,这也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说了好些话,江宛又累了。 仍能听见外面隐约传来圆哥儿的声音,江宛揉了揉眼睛:“我困了,你下去。” 梨枝便悄悄替她放下了帐子。 江宛一时睡,一时醒,迷迷瞪瞪的,一晚上便过去了。 次日清晨,江宛的精神头稍稍好了些,自觉小腹也没有那么痛了,兴许是痛着痛着便习惯了。 她起身陪着圆哥儿和蜻姐儿用过早膳,便又窝在了床上,拿着本书,念给蜻姐儿听。 还是那本《微着堂笔记》,她挑了一页讲北方风物的开始读,刚解释了半页,梨枝进来了。 “夫人,江宁侯夫人来访。” 第84章 提亲 “江宁侯夫人到了?” 江宛合上书,细细想了想这位表姐会为了什么事上门。 蜻姐儿见她把故事说了一半就停下,有些不满意地嘟了嘴,整个人依偎进她怀里,软软地喊:“娘亲。” 江宛才回过神。 春鸢又进来了,说是已经把江宁侯夫人迎去了偏厅。 江宛便道:“我先换身衣裳。” 梨枝前去煮茶待客,春鸢则服侍她换能见客的衣服。 江宛:“江宁侯夫人来了,前院那头……” 春鸢:“宋管家前夜也受了伤,齐管家担心他,请大夫给开了好几副安神药,加足了甘草,味道甜滋滋的,不知不觉就能灌下去许多,如今怕是雷打也不醒的。” 江宛笑了:“什么安神药竟然有这样的效用,赶明儿也给我弄些来,叫巧嘴儿吃些,好赖半夜里别嘎嘎叫了。” 春鸢忍俊不禁,一面给她理着衣裳,一面道:“巧嘴儿最近可胖了一圈了。” 江宛点头,又问:“今日当值的是陈护卫?” “是。” 江宛:“昨日一整日里都浑浑噩噩的,竟也不知道东跨院的是何时走的。” 春鸢敛了笑意:“大约是辰时走的,府里没人留意。” 江宛面色微冷:“那就好。” 换好衣服后,江宛便往偏厅去了。 “表姐,请恕我不曾相迎。”江宛略带歉意道,说着便是一个福礼。 江宁侯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本就是我不请自来,哪里还有要你迎的道理。” “表姐这话可不对,你能来,我心里再高兴也没有了。”江宛一边笑,一边把乳母怀里的蜻姐儿抱在了怀里,“这是我家的蜻姐儿。” “好俊的女娃娃。”江宁侯夫人当即拔了发上的一对多宝蜻蜓簪给蜻姐儿做见面礼。 寒暄几句后,她们便分主宾坐下。 江宛依旧抱着蜻姐儿,一面看她玩风筝,一面悄悄观察着江宁侯夫人 江宁侯夫人却很奇怪,笑容有些僵,还有些坐立难安的。 不对啊,以江宁侯夫人的城府,不至于把心绪暴露得这样直白,难道是在暗示她什么? 江宛暗暗思忖,便叫乳母把蜻姐儿抱了下去。 江宛笑道:“表姐今日怎么得空前来?” “我也是受人之托,向表妹探个口风。”江宁侯夫人干巴巴道,“不知表妹对太尉府的大公子怎么看?” 江宛脸上的笑顿时一僵。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表姐不如说得再清楚些,我没大听懂你的意思。” “太尉府的大公子翻过年来也十五了,按理说,也是能定亲的年纪了。”江宁侯夫人说得很是勉强。 这还真就是她想的这个意思。 天底下竟有这种荒唐事! 江宛看着江宁侯夫人的眼睛,郑重道:“我对孙家少爷与对琥哥儿一般,只把他们当做孩子罢了。” 观她神情,便知说的应该是实话。 江宁侯夫人得她一句准话,如蒙大赦一般,顿时大松了口气。 她松快下来,江宛自然也觉得气氛舒服许多。 这便成了表姐妹间闲话了。 江宛便直白地问:“莫非是那孙太尉夫人托的你?” “可不就是她,”江宁侯夫人面上露出嫌恶,“巴巴缠着我,楚楚可怜的,我又……早些年有一桩小麻烦,请她帮过忙,终是欠了个人情,不好不还,所以才答应走了这一趟。” 江宛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江宁侯夫人忙道:“我可没有那种意思,我不是……表妹……你是知道我的。” 江宛其实不太明白江宁侯夫人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是极大的冒犯,以致于放弃了一直端着的贵妇人的从容不迫的架势,显得有些窘迫起来。 江宛忙说:“我自然知道表姐,绝不会误会你的。” 江宁侯夫人才说:“那便好。” “只不过……”江宛忽然想到孙润蕴那天离开前,曾说过,能帮忙的她必会尽力帮忙,却也希望自己在力有所及时,也不吝抬抬手。 江宛原以为这就是句客套话,现在想来,会不会这件事,就是孙润蕴希望她“抬手”的地方。 那她能怎么帮孙润蕴呢? 电光火石间,江宛下意识道:“会不会太尉夫人其实也没安好心?” 江宁侯夫人翻了个白眼:“她能安什么好心……” 话说一半,自觉失言,江宁侯夫人用手绢捂了嘴,不向下说了。 江宛却若有所思道:“那我答应了。” 江宁侯夫人一愣。 “还请表姐去和那太尉夫人说一声,就说我很情愿,求之不得。” “表妹,你……”江宁侯夫人面有疑虑,可她见江宛笑得游刃有余,再一转念,便有些明白了,“你是说,牛晶莲是自作主张,其实孙太尉根本不清楚,这件事要叫她做成了,他家大公子可就彻底废了……” 江宁侯夫人说着兴奋起来,轻轻一拍桌子道:“这事儿可有的瞧了。” 江宛但笑不语。 江宁侯夫人也不过激动了一瞬,便道:“只是这事若传了出去,难免伤了你的名声。” 江宛:“我不过是个寡妇,门口的是非也不差这些,表姐你只需暗示一二,她那样的聪明人,听一句想十句,又急着给继子打算,只要有一分的机会,便能叫她赌上一回了。” 江宁侯夫人听得连连点头。 她二人商定了这件事,都觉得关系更进一步,江宁侯夫人离开时,对江宛还有些依依不舍的。 在垂花门处,见丫鬟们都在十步外,江宁侯夫人便执了江宛的手,面带一丝犹豫,又有些关切地问:“表妹,你的处境是否真如牛晶莲说的一般,我刚才本是想问的,只因你自小性子好强,怕问了,反倒叫你不自在。” 孙夫人也听说了她的故事,这是流言彻底起来了。 江宛笑容洒脱清明。 “虽艰难了些,我却乐在其中。” 江宁侯夫人点点头,又道:“你若有了麻烦,一定要来找我,好歹我在汴京中是有些面子的。” 江宛笑着谢过她,目送她离开。 回转内室,江宛想着刚才江宁侯夫人来时自己的应对,自觉还算不错。 她刚要喝口茶,歇一歇,梨枝便又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又有谁来了?”江宛懒洋洋地问。 “明昌郡主。” 第85章 郡主 送走了一个客人,又来一个客人。 但江宛忙起来了,竟然觉得缠绕全身的疼痛有所减轻。 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皱着眉回忆道:“明昌郡主应该是安阳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平津侯府的当家主母,魏蔺的母亲。” 梨枝温柔地笑道:“夫人全说对了。” 江宛得意地扬起下巴,可下一瞬又委顿下去:“什么交情也不曾有,这么郡主怎么也上门了?” 梨枝笑着蹲了蹲:“奴婢这就下去请郡主进来。” “你去。”江宛站起身,由着春鸢给她整理衣裳。 江宛还为宋吟守着孝,衣裳也都素净,钗环更是一应全无,所以大概理了理,她就站在院中,迎明昌郡主。 不多时,便有一个眉眼骄矜的中年美妇踏进了垂花门中,她身穿秋香色绉纱滚边褙子,下着檀色花笼裙,甩着一条茜红色的披帛,乌发盘得极高,虽珠翠侍髻,却不落俗气,依旧占尽风流。 那一双眼尾微微挑起的丹凤眼,天然带着一段高傲,明昌郡主的五官与福玉公主有三分相像,只是鞭子不离手的福玉到了明昌郡主跟前,却像只龇牙咧嘴的幼猫遇到了静静甩着尾巴的母豹子。 倒让人心中生出些“不愧是安阳大长公主之女”的感叹。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江宛快步迎上去,屈膝行礼:“明昌郡主。” 明昌郡主虽看着傲气,一笑起来却又显得爽朗大方,她一把扶住江宛:“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江宛明白她的小心思,若较真地论起品级来,其实原该是明昌郡主朝她行礼。 但她却也知道明昌郡主这样说是为了彼此都不要那么尴尬,所以从善如流:“早闻郡主风姿卓绝,今日一见,才知道并未夸大。” 明昌郡主笑:“你倒是嘴甜。” 相携进了内室,各自入座后,梨枝缓步前来上茶。 这么会儿的功夫,梨枝竟然又回屋换了身衣裳,家里守孝,原她也不能穿鲜亮的颜色,但她却取了个巧,穿了条荼白色的襦裙,微微泛黄的颜色,越发衬得她肌肤莹润,眉目如画。 她放慢了步速,头虽恭谨地垂着,一截雪白的颈子却绷得很直。 “郡主请用茶。”说着,梨枝的手微微一抖,险些溅出茶水,她惶恐地抬头看向郡主。 可明昌郡主丝毫不曾留意她,只上下打量了江宛,笑道:“我看郑国夫人你才是青春年华,人比花还娇。” 她眼神虽放肆,却不叫人厌恶。 江宛笑道:“郡主过誉了,请用茶。” 梨枝悄悄收了托盘,咬着唇,屈了屈膝,便下去了。 她眼圈已经红了。 从头到尾,明昌郡主不曾看她一眼,这比发现了她险些泼茶更叫她难堪。 明昌郡主端起茶盏,略沾了沾唇,就放下。 “不瞒你说,我这人不爱那些歪歪绕绕,就直说了,我有一门好亲事说给夫人。” 还真是够直接的…… 江宛因已经回绝过一门,所以还有些驾轻就熟,流畅道:“多谢夫人抬爱,只是我已无再嫁之心,只一心想要将儿子教养成才。” “同为女人,你这话我一听就是假的,若天上掉下个俊俏小郎君,就落在你院子里了,你真能半点不动心?” 江宛呆住一瞬。 祖父说本朝公主霸道横行,未料到郡主倒是也不遑多让。 因此扯出个苦笑来,江宛道:“我是妾心似铁,真的不愿意再嫁了。” “可汴京如今都传遍了,说夫人与昭王似有暧昧。”明昌郡主斜睨着江宛。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江宛干笑一声,见那明昌郡主言之凿凿,便有些生疑。 但她强自按下疑惑。 “无稽流言,不必当真,”江宛不给明昌郡主反驳的机会,又问,“只是不知是谁托了郡主做了这趟媒?” 明昌郡主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怎么,你莫非以为我真会给昭王做媒不成?” “不敢,昭王殿下那样尊贵的人,我自知微贱之身,自然不敢高攀。”江宛笑意真诚。 明昌郡主面色稍霁:“我给你说的这个人,也是顶好的一桩婚事,你也应该清楚,眼下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否则,宋家那头也是难善。” 江宛不曾否认。 如今京中流言四起,她把事情闹得太大,只要是个聪明人,大抵都会怀疑上她,明昌郡主这句话,倒是实话。 可是江宛还是不愿意走嫁人这条路:“多谢郡主美意……” “先听我说完,我要给你做的媒,是宁剡。”明昌郡主将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大抵是希冀着江宛脸上出现些震惊的表情。 可是江宛只想问—— 宁剡哪位? 但她很快想起来,皇后姓宁,能让明昌郡主亲自出马的,也就只有这个宁家了。 她的茫然不是假的,后来的恍然大悟也不是假的。 所以明明白白看着她如何反应过来的明昌郡主开始茫然了。 莫非宁家其实也不怎么出名,可她明明记得院子里的小丫鬟聚在一起,最喜欢聊的就是汴京中风头最劲的吃香小公子,似乎还挺常提起宁剡小将军的。 不过,这都没什么大不了。 “你既然知道他,也就该知道他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日后就算是躺在功劳簿上,也有的是富贵日子可过。”明昌公主意味深长道。 这个话题未免有些交浅言深,况且皇家之事,向来是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江宛又不傻,才不会去沾。 她态度依旧坚决:“宁小将军金玉之才,而妾身不过是蒲柳之姿,委实配不上宁小将军。” 她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明昌郡主。 明昌郡主瞧着她的眼神冷冷的,像是在笑她口不对心。 江宛以为自己已经很适应这个阶级森严的时代了,很她触及明昌郡主轻蔑的眼神时,发现自己还是沉不住气。 “郡主是觉得我待价而沽,言不由衷。”江宛笑得十分灿烂,“可惜郡主错了,我不嫁,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觉得男人都是狗东西,一个都信不过,所以不愿意再嫁。” 明昌郡主听罢此言,细心描画的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而错愕过后,郡主忽然大笑出声。 “这话偏激了些,”明昌郡主指着江宛,指甲尖长,丹蔻如火,“但是我喜欢!” 第86章 深究 明昌郡主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点翠越滑越低,越滑越低,就在将落未落之时,明昌郡主抬了抬手,将那点翠又插进了发间。 江宛不自觉跟着舒了口气。 明昌郡主对待她便多了两分真挚:“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也不都是那种男人,譬如我儿子,就长得俊,功夫俊,那笔字,也相当俊。” 魏蔺待人接物的确都谦和有礼。 江宛附和道:“魏小将军的确一表人才。” “那是自然。”说到这里,明昌郡主意识到眼下不是显摆儿子的时候,于是呵呵了两声,又说,“宁小将军也可谓是文韬武略,仪表堂堂,他姑姑虽贵为皇后,他为人却极为谦逊,在前线拼杀时,也都是冲在阵前,虽说外头传他嗜杀暴躁,全是假的,我亲眼见过,他文质彬彬的,比……比国子监那群书生还要文雅瘦弱些……” 纵使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弱不禁风,绰号西北林黛玉,使的兵器是一杆丈八葬花锄,我也不能嫁给他啊。 江宛道:“宁小将军的人品我早有耳闻,只是我确然不打算嫁人。” “小姑娘家家,话别说得那么满。” 明昌郡主摇了摇头,感慨江宛还是太年轻。 江宛想了想,自己一味拒绝,怕是明昌郡主也不信,只得换条路试试。 比如问一问,这位宁小将军这样的家世功勋,为何要来将就她这个生了儿子的寡妇。 这对寻常人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是后族。 虽说江宛觉得自己天皇老子也配得起,但是世人与她所想,总是不同的。 这背后定然还有隐情。 “宁小将军国之栋梁,又与我素未谋面,这委实是叫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郑国夫人是觉得我贸然上门,有些吓着了。”明昌郡主抹了抹鬓角,“也怪我不曾把话说清楚,宁小将军此人若论起本事来,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里也是首屈一指的,他若来配你,的确是你高攀,可他确实年纪也有些大了,如今二十又四。” 江宛配合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而又问:“二十四也不算太大,况且宁小将军是为国征战,才耽误到了如今,应该也不至于……” “是,他除了年纪稍稍大了一些外,从前其实也订过几门亲事。” “几门亲事?”江宛不由反问。 明昌郡主轻笑一声:“不过是之前与他定亲的小姐,命都不够硬罢了。” 郡主八风不动,坐得极稳。 江宛却险些喷了一口茶出来。 一时间,她也不晓得这话是在夸她命硬,还是在嘲她命硬。 命硬也不是什么好话。 明昌郡主果然是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说起话来也不过脑子,这话被她说得,要是落在心窄些的人耳里,岂不像她刻意在推人进火坑,咒人被克死一样。 “这样的解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江宛道,“但是我真的……” 明昌郡主打断她:“命数上,你们尽可以算一算,至于人,你也很该见一见,见完之后,再下定论也不迟啊。” 这话说得倒有理。 江宛知道自己再拒绝就不合适了,于是点了头:“我听郡主的,不论成不成,都先见一见。” 聊到这里,明昌郡主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又说了几句闲话,明昌郡主便起身告辞。 江宛还惦记着到底是谁托了明昌郡主,于是问:“不知郡主可愿意透露,到底是谁劳动您走了这一趟。” 明昌郡主眸光一闪,笑道:“与你说也无妨,其实是福玉那孩子。” “竟是福玉公主?”江宛微露讶色。 明昌郡主点头:“可不就是那孩子,见她表哥岁数也不小了还形单影只的,便想着给他做媒,然后就央了我来,我瞧着合适,便揽下了这个差事。” “原来如此。” 江宛自然不会说不信,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明昌郡主后,她转身回屋。 “绝不是福玉。”她喃喃道。 以福玉的性子,要给自己的表哥做媒,肯定自己亲自来了,说不定还会立刻拖江宛去国舅府上见一见宁剡。 小公主可想不出找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做媒的主意。 那会是谁? 魏蔺吗?可他确凿实在京郊大营。 而且这桩婚事倒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宁家是皇后娘家,皇后所育的大皇子虽夭折了,但早早抱了四皇子养在身边,上次宫里见了一面,福玉倒是很护着他。四皇子年纪虽小,资质未明,若只要能活到争储的一天,赢面也不小。 宁小将军日后的权势不敢说,可富贵是逃不掉的。 纵使宁剡有克妻的名声,也不至于就将就了一个寡妇。况且,能说动明昌郡主出面,宁家那头也必是知道的,那宁家又为什么要娶一个寡妇进门? 这倒罢了,江宛挥了挥手。 明昌郡主还提起自己跟余蘅的流言,话里话外俨然是在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可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江宛下意识道:“我和昭王八竿子打不着,若说魏蔺倒罢了,怎么会是昭王?” 这家伙她可惹不起,他是长孙太后的心尖子,可别越传越不像话,真被有心人听去了,怕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江宛一时心焦起来:“春鸢,你可知外头怎么又有了我与昭王的谣言?” 春鸢见她脸色不对,忙道:“夫人莫急,奴婢这就遣人去打听。” “算了,打听的事就交给齐管家,你跟我回娘家,”江宛捂着头,“一个两个全希望我嫁出去脱身,我受不了。” “好好好,回回回。”春鸢附和她。 江宛:“把梨枝桃枝夏珠都带上,不对,桃枝要是走了,怕是要惦记前院那个傻小子,梨枝……” 春鸢给江宛换了一杯茶:“梨枝姐姐似乎不大高兴。” 江宛叹了口气:“她哭了?” “奴婢见她时,梨枝姐姐的眼睛红红的,本想问问,她却避进屋里去了。” 江宛沉默片刻:“那就让她留下看家。” 一见魏郎误终生,也不知梨枝何时才能放下这段情。 第87章 心迹 回娘家虽好,可江宛一转念,又想到娘家还有个沈望,祖父也喜欢他,弟弟也崇拜他。 大抵还是逃不过被做媒的命运。 不过祖父到底是个文人,相比明昌郡主和江宁侯夫人,应该还是比较矜持的。 江宛下定决心,便对春鸢道:“不光要备车,你去把圆哥儿从前院叫回来,让桃枝给他收拾些衣裳,再让圆哥儿自己看着要带些什么,咱们去江府多住两天。” 春鸢应是后,忙下去准备。 江宛则想着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地方。 若是要在江府多住几日,最好还是让桃枝跟去照顾圆哥儿。 家里没人看着也不行,梨枝心绪不佳,倒可以叫她独个儿待几天,她稳重,留下也合适。 既然如此,那她就带走桃枝和春鸢,让夏珠留下,一是让她看顾着小阿柔,二是府中若真出了什么事,这丫头好赖懂些拳脚功夫,不会叫梨枝受了人欺负。 如是安排一番,又用过了午膳,江宛便准备启程了。 临走前,江宛交代梨枝:“我去了江府后,宋管家若有异动,你即刻遣人去知会我,还有阿柔,也嘱咐着夏珠照顾好她,她爹的事还在查,叫她莫要心急,若是有了消息,我亦会即刻让护卫过来报信。” 梨枝眼睛还有些肿,脸上却也看不出伤心的意思,此时笑着行了礼:“是。” “若还有人上门,不论是谁,都如实相告,说我回了娘家便可。”江宛停顿一瞬,“还有,我这次走,并不是自己情愿的,而是被宋管家逼得不行,逃走的。 梨枝心领神会:“奴婢明白。” 江宛看着她红红的眼睛,终是欲言又止。 圆哥儿已经兴奋得不行了,跟小蝴蝶一样从内室里扑腾出来,又不知忘了什么,扑腾回去了。 蜻姐儿被乳娘抱着,怯怯地望过来。 江宛的心神便被柔软的小娃娃占去了。 江宛是不想带蜻姐儿去江府的,她还那么小,骤然换了地方,怕会不大适应。 可眼下,江宛一看见泫然欲泣的蜻姐儿,便觉得心里酸酸的,极为舍不得。 她上前去,伸手:“蜻姐儿,娘亲抱你。” 女娃娃立刻张开手要她抱,乳娘的手却紧了一紧,才将蜻姐儿松开。 江宛抱住她:“蜻姐儿想去吗?” 蜻姐儿把头靠在她肩窝里,浅浅的犹带着奶香的呼吸扑在江宛颈侧,却什么也不说。 江宛轻轻拍了拍她:“那就和娘亲一起去看看外曾祖父。” 于是,她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了江府。 因早遣人回去打过招呼,江辞依旧出来迎了她。 他头一次见蜻姐儿,却也极有稳重的长辈风度:“这就是小外甥女。” 可惜小外甥女还没学到“外甥女”这个词,似乎不觉得是在叫自己,而是缩在江宛怀里,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江宁侯夫人送她的蜻蜓簪。 江宛本想告诉江辞蜻姐儿的大名,再一想,发觉蜻姐儿如今还不曾上族谱,并没有什么正经名字。 “这是蜻姐儿。” 江辞笑道:“我知道。” 他想了想又说:“我早备好了见面礼,回头便给姐姐送去。” 大人话说了半天,圆哥儿可有些不耐烦了,他扯住江辞的袖子:“小舅舅,放风筝。” 这是上回江辞向他许诺的。 江辞:“可我的风筝还不曾做好,不如咱们一起做。” 圆哥儿点头:“那快去做。” 甥舅俩就牵着手走了。 江宛叫乳娘抱着蜻姐儿去小睡一会儿,自己则去找江老爷子了。 今日天气晴朗,天空又高又远,叫人心里也开阔起来。 进了院子,江宛就见祖父把玩着一个朴拙的黑陶茶壶,正闲适地趟在摇椅上。 江宛提起裙子,跨过门槛,大声喊道:“祖父!” 江老爷子被她吓了一跳,掏了掏耳朵,没好气道:“声音这么大做什么,我可还没聋呢。” 江宛嘻嘻笑了一声。 老爷子又往她身后看:“怎么圆哥儿不曾来?” “和他小舅舅去做风筝了,”江宛鼻子一皱,“本是今日来放风筝的,眼下看来,怕是明年今日,才放得起来了。” 她声音活泼泼的,倒是瞧不出受了婆家多少磋磨。 江老爷子神情一缓,正要说些什么,石径上却传来了脚步声。 沈望从屋后转出来,提着把沾满泥的锄头,粗布麻衣,竹冠束发,却依旧风度翩翩。 他对江宛一笑,因想行礼,于是把锄头小心翼翼地立在了身边,自己作了个揖:“郑国夫人。” 行完礼后,他直起腰来, 江宛正要对他点一点头,便进屋去。 却听他“啧”了一声,握住边上立着的锄头,把锄头棍儿往江宛的方向按了下去。 自己也弯了腰,又和锄头一起,向江宛行了一礼。 江宛:“……” 沈望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劲,他态度自然地对江老爷子道:“学生已经把那块泥地从头到尾锄了一遍,不知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咳咳!”江宛重重咳嗽了两声。 江老爷子的视线在江宛和沈望之间打了个转,然后装模作样地呵斥道:“你这一身臭烘烘的,快下去换身衣裳,郑国夫人都被你呛得喉咙痒痒了。” “祖父!” 怎么还就阴阳怪气起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望才是他亲孙子呢。 江宛气得咬牙。 江老太爷只当不知道。 沈望拄着锄头看着他们对峙,脸上露出淡淡的温和笑意。 “快走。”江老爷子对沈望道,又朝着江宛的方向努了努嘴, 孙女猛如虎啊。 沈望无奈道:“那今日就不播种了?” “还是改日。” 沈望把锄头交给了边上伺候的小厮。 春鸢正捧了茶和点心上来。 江宛想去祖父书房消磨时光,便对她使了个眼色,叫她跟着自己去。 可刚走了一步,却被人叫住。 沈望道:“郑国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宛皱着眉回头看他。 他穿着短褐,丝毫不像个农人,但也不会叫人觉得不伦不类的,依旧赏心悦目。 看在这张脸的份上,说就说。 江宛伸手:“请。” 第88章 表白 江宛走到院子角落里,与沈望相对站着,院子里除了沈老太爷还有好几个仆从,也算是光明磊落。 江宛对他扬起下巴:“你想说什么?” 沈望站在她三尺之外:“过两日便是春闱了,我此科也会下场。” 江宛漫不经心的神色略略收敛:“那祝你金榜题名。” 他这科的把握应该不小。 “承夫人吉言。”沈望道,“望有一问,不知当问否。” 恰有一阵风过,将远处的一枚桃花瓣卷至江宛鞋面上。 江宛道:“沈公子直言便可。” 沈望:“若有冒犯……” “请你直说。” 江宛不耐烦跟他弯来绕去的,微微动了动脚,那片桃花便落在了地上。 沈望甫一与她对视,竟微微偏过头去。 他声音微颤,失了些平日里的老成持重: “若望真得以折桂而归,夫人可愿一顾?” 江宛杏眸圆睁,不自觉退了一步,将那瓣桃花踩在了脚下。 素知他是个人人称许的君子,可君子可不会亲自去问别家的小娘子愿不愿意嫁给他。 江宛:“沈公子此问,未免有些孟浪。” “夫人是不愿。” “我的确不愿。” “哪怕依旧落在那泥沼中?” 江宛摇头轻笑:“我纵使在泥沼中,也可以做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所谓泥沼,未必不能任我来去,何以要你来救?” 任其来去,不用相援。 真是好大的口气。 沈望眼中隐隐流露出激赏之色。 江宛:“若问完了,我便走了。” 沈望正色一礼:“刚才一问,是我小看了夫人。” 江宛微微蹙眉。 沈望:“如今我已知道夫人不曾委曲求全,但刚才那一问,依旧作数。” 他的意思是刚才之所以这么问,是想用婚事来解救她。 而现在她态度强硬,他就不用来解救她了。 但是他还是想……娶她? 这样一个人,温和正直,英俊儒雅,身世虽悲惨了些,却也前程大好。 又喜欢上我了? 江宛只觉得荒唐。 “夫人很好。”沈望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江宛干笑一声:“我知道我很好。” “但夫人不知道,我也很好。”他声音清亮醇和,尾音因自得而小小上扬。 江宛摇头道:“不瞒沈公子,我是不准备再嫁了。” “那我等着夫人。” “你等不到的。” “夫人,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沈望背着手抬头,“我相信水滴可以石穿。” 江宛觉得他简直蛮不讲理。 “你再有耐心,我不喜欢,也是枉然。”江宛断然道。 “况且,我有什么地方很值得你喜欢吗,我们一共才见过没几回,头一次,还是福玉公主找麻烦,天又那么暗,你怕是连我长什么样子也没看清。” “遭遇公主那次并不是头一次,”沈望注视着她,“况且,我是看清了的。” 他的眼神认真又温柔。 江宛避过他的眼睛:“不论看没看清,我横竖是不嫁的,沈公子请自便。” 她说完,转身就走。 沈望站在原地,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有些惋惜。 一边的江老爷子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却什么也不曾听清,看了江宛气势汹汹的模样,倒是很同情地对沈望叹了口气。 后日便要入场考试,沈望便也不曾在江府多留,与江老爷子道别后,便离开了。 江宛则进了书房,跟厨房要了一盏菊花酥酪,慢慢吃净了。 一上午劝退了三个想和她成亲的,要不是她太过于有自知之明,此时怕是已经觉得自己光靠脸就能征服天下了。 然而,孙羿是为了报恩,宁剡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件事,至于沈望更是莫名其妙。 想了半天,只觉得头痛。 江宛便放下书,揣着头,慢吞吞地往茵茵院走去。 春风和暖,鸟语花香,真叫人心旷神怡。 进了院子,便见圆哥儿和江辞两个头碰头凑在一起,春鸢站在廊下,对她点了点头。 江辞捧着他那个残次品风筝,嘴里嘀咕着:“为什么飞不起来,到底为什么飞不起来。” 江宛拍拍他的肩:“因为太沉了。” 然后径直朝着春鸢走去。 江宛:“怎么样,我与昭王之事打听出是谁泄露的吗?” 春鸢:“齐管家说那位汪公子嘴上没个把门的,酒一多,便说起胡话来了,说昭王与一位寡妇有染,这七拐八绕的,便有人说到了夫人头上。” 既然不曾明指是她,应当便无妨。 可江宛忽然想到唯一与汪勃见面的那次。 余蘅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汪勃了,按照汪勃这个汴京大喇叭的脾气,今日不说,明日也是要说的。 江宛瞬间觉得浑身发冷。 若汪勃管不住嘴,那她苦心经营出的局面,便全完了。 不过他到底是没有证据的。 况且眼下再忧虑,也于事无补。 江宛缓过一口气,不再想这件事。 “帮我磨墨。”她道。 春鸢忙执起白兔砚滴,往方砚中注入清水。 江宛多看了那砚滴一眼,见它憨状可掬,圆巧莹润,便道:“前几日来时,似乎不是这个。” 春鸢道:“方才辞少爷送来的,说是夫人的旧物。” “怪可爱的。”江宛评价了一句。 春鸢磨好了墨:“夫人若是要写长篇大论,辞少爷方才还送了臂搁来,用了可以省力些。” 江宛执起笔:“不必了。” 眼睛却扫过去,见那臂搁竟也是个卧兔的形状,不由稀奇起来。 “他还送了什么来?” “镇纸和笔搁,也都是辞少爷送来的。” 镇纸上是只耳朵尖翘的睡兔,蜷成一团,也极可爱。 笔搁则是只跃兔,身形矫健,背脊流畅。 “这是除了笔墨纸砚,全给我换了新的了。”江宛笑起来。 江宛拿起镇纸,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才压平宣纸,正式下笔。 春鸢探头来看。 江宛画了个圈,随后用手点了点那个圈:“这是皇宫。” 春鸢满脸困惑。 江宛又在大圈外画了个小圈:“这是宋府。” 她放下笔:“我的朝服带来了吗?” 春鸢道:“是。” “明天一早,我要递牌子进宫,而你也有要做的事。”江宛指了指小圈,“你要演一出苦肉计。” 第89章 晖凤 “苦肉计?”春鸢有些好奇。 江宛把笔架在笔搁上:“具体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好,大抵就是想在众人面前坐实他是个混蛋罢了,坊间如今的流言多是说我之所以受了欺负,是因为父母双亡,娘家没有得力的人,还有就是我自己软弱,立不起来,倒叫宋家人清清白白起来。” 春鸢深以为然。 她抿了抿唇,道:“奴婢倒有一计。” 江宛:“说来听听。” 春鸢微微一笑:“宋管家要对奴婢用强,奴婢为保清白,逃出府去,到大街上找人求援。” “主意不错,”江宛道,“但是宋管家不见得会配合,若只有你从门里跑出来,未免不太能取信于人。” 春鸢低头想了想:“那就再请陈护卫他们帮忙演场戏,换上家丁的衣服,要强捉我回去,再叫徐护卫扮一个路见不平的侠士,前来救我,与陈护卫厮斗在一处,最后不敌,受伤离去,他们又要抢我进府,此时,夫人从宫里回来了,正巧救下了我。” 春鸢说得忘情,一时竟连手里拿着墨条都忘了,竟整个攥紧了手里。 等她回过神时,看着满手的墨汁,不由“啊”了一声。 再看江宛,正满脸佩服地看着她。 春鸢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夫人,奴婢就是随便说说。” “先去洗洗手。” 书房里本就准备了清水,春鸢在江宛的示意下取用了。 江宛笑道:“从前倒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才华,我看写话本的都没你强。” 春鸢抽了手绢擦手。 “你将来若……”江宛顿了顿,“若不愿在我这儿干了,大可以去写话本挣钱。” “奴婢哪里有那个本事,且连笔都握不稳呢。” 话是这样讲,春鸢欢喜的笑却是遮不住的。 江宛对她招手。 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天知道她一开始只准备让春鸢背着小包袱假装被赶出了府。 江宛:“那你去和陈护卫几个打个招呼,请他帮忙,只是,若是最后要我来救你,你又怎么知道我何时出宫?” 春鸢心里却早有安排:“这虽有些难办,只是我们可以先派人在宫门口看着,一见夫人,便抄近路回来报信,陈护卫几个身上有功夫,脚程应该不慢,人回来了,我这边就开演,夫人的马车也能刻意走得慢一些,打个时间差,容我们演完这场戏。” 江宛:“这倒也可以,反正只要打起来了,我早到一些也没什么,不过,你最好叫陈护卫装扮些,把脸涂黑些,粘些胡子什么,别后头被人认出来了。” “这个夫人放心。”春鸢抿嘴一笑,却又有些忧虑道,“奴婢这里倒是简单,只是夫人进宫如何周旋,就有些难了。” 江宛笑着看她一眼:“这时候不觉得我惊世骇俗了?” 春鸢摇头:“夫人这么做都是有道理的。” “听起来倒像桃枝的口气。”江宛调侃了她一句。 但一低头,看着纸上那个不怎么圆的圆圈时,江宛的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倒不该让秦嬷嬷那么早便离开,否则今日大可以问问进宫可有什么忌讳。 如今两眼一抹黑,倒是很难办。 不过她到底还有个祖父。 江老爷子这半辈子,肚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宫闱秘事,只恨无人倾诉。 江宛愿意听他说,老爷子不知道有多欢喜,毕竟他的积年老友杨柏源可是个为人耿直的,老爷子每次想找他说点旁人的闲话,杨学士便要一句“背后莫言人是非”甩出来。 叫江老爷子憋屈极了。 他们用过晚膳后就开始谈,直谈到月上柳梢,因江宛明日还要进宫,必得养足了精神才好,江老爷子才住了口。 回去后,江宛也没闲着,而是将老爷子所说的东西全都梳理了一遍,然后记了下来。 当今没有什么子女缘,女儿活下来的只有福玉公主一个。 早些年承平帝因与皇后感情好,所以多年来膝下只有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与福玉公主一儿一女,另外就是郭贤妃所出的二皇子。 等到承平帝登基后,孩子一下便多了起来,连着出生了三位皇子,不过两年前,十二岁的大皇子却因意外过世了。 大皇子去后,皇后悲痛难抑,皇上便做主将失了亲生母亲的四皇子抱进了晖凤宫中。 圣上后宫中的妃子也不多,仍有妃位空悬,其余三妃分别是出自汝阳侯府的郭贤妃,还有出自信国公府的屠顺妃,还有一位是户部尚书的嫡女钱良妃。 三妃中,郭贤妃有二皇子,钱良妃因生育了三皇子才得晋妃位,只有屠顺妃没有生育过。 四皇子的生母是宫女,早亡,五皇子的生母是兵部郎中家的女儿,听说为人低调,六皇子的生母也是个小宫女,还没有封号,听说皇上有意将六皇子报给无子的屠顺妃抚养。 可江老爷子知道的其实也就是这些,之所以聊得久了,是因为他嘴里说着郭贤妃出自汝阳侯府,然后便要点评一番汝阳侯府的郭仓与江辞交好后如何如何,说起屠顺妃是信国公屠家的,便要损一损屠家铜臭气重,明明一窝子奸商,封号却是“信”,真是好没道理。 虽说江宛还是稀里糊涂的,但时间不等人,次日她还是起了个大早。 头一回递牌子进宫,她等了两个时辰,才被放进了宫里。 朝服又厚又重,她走得气喘吁吁。 走着走着,她忽然记起,原先为了把声势闹得再大一些,她其实想过跪在宫门口为自己伸冤,不过一旦跪了,就有了胁迫的意味,她已经企图借舆论左右皇帝的判断,再多就不好了。 东想西想的,她倒也不觉得宫道太长了。 很快,她便站在了皇后居住的晖凤宫门口。 引路的小太监对宫门口候着的宫女的行了个礼,二人说了两句话,那小太监就转身对她道:“这便到了,奴才功成身退,夫人跟着粟殷姐姐进去。” 宫女粟殷旋即笑盈盈地上前对江宛行礼:“夫人跟着奴婢走。” 江宛敛衽低头,算是还礼,而后就跟着粟殷朝里走去。 其实宫里和旁的地方也没什么不一样,只是红墙琉璃瓦,看起来到底气势恢宏一些。 江宛一路低着头,却因为不断走神,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 她一个踉跄踩住了裙摆,哐叽摔在了地上。 霎时间,天地间都静了。 第91章 推脱 “祝儿,见了顺妃娘娘怎么不行礼呢?” 皇后声音软软的。 四皇子余祝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娇气的孩子,他在江宛颤颤巍巍地想要弯腰来扶他前,便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倒也不是江宛反应不快,实在是这个朝服为了显得庄重,用的料子都被浆得极硬,她弯不下腰。 余祝爬起来后,便对着江宛一礼,奶声奶气地拖长了音调:“娘娘好。” 江宛被他吓了一跳:“殿下认错了,我不是顺妃娘娘。” 皇后宫里的妃嫔整日里来来去去的,虽然小娃娃余祝不大记得谁是谁,但是行礼的事却是做惯了的,连皇祖母都夸他行礼行得端正,此时竟然有人大言不惭地说他错了,这怎么能忍。 余祝嘟着小嘴儿:“你就是。” 皇后又发话了:“祝儿,不得无礼,这位是郑国夫人。” “郑国夫人?”胖乎乎的娃娃一歪头,脸颊上饱满的肉被肩膀挤出一块,顺道疑惑出了双下巴,小胖子像团又香又软的馒头,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咬一口。 顺妃对这样的孩子极为宽容,笑容满脸道:“皇后娘娘何必如此严厉,这么大的小孩儿不认人也是有的。” 皇后被堵了一句,自觉解释无用,也就随她去了。 其实余祝根本不是不认人,他是懒得认。 顺妃一甩帕子:“祝儿,顺娘娘最近新搜罗了一筐子南珠,有空过来挑些去玩,还有,你来前叫人先跟我说一声,我好叫厨下即刻给你熏肉脯,那肉脯啊非得趁着热的时候吃才成。” 顺妃说得眉飞色舞,面上神采奕奕,与刚才似是换了个人一般。 可笑这么点儿的孩子,却也很有心眼,四皇子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后:“母后,顺娘娘的肉脯好吃!” 偏也不提珠子,就说肉脯,他这是知道他母后不乐意他总从旁的娘娘那里搜刮东西。 江宛看着,只觉得圆哥儿跟他一比,简直是个小呆子。 果不其然,皇后立时就答应了,顺妃便得意地牵走了四皇子。 就在江宛看着顺妃银红色的裙摆划过门槛的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几个喷嚏将她脑子里没通的那一窍崩开了,江宛忽然意识到,真正有可能让明昌郡主去探她口风的,应该是皇后。 宁剡是皇后的侄子,明昌郡主是皇上的表姐。 逻辑上非常通顺,唯一违和之处就是她是个寡妇,还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莫非顺妃刚才刚才故意问起她的儿子,不是在拉家常,而是早就知道皇后想为宁剡求娶她,所以故意提起,想恶心她们。 但是这件事八字没一撇,皇后应该不会随便往外说才对。 或许顺妃只是随口一提。 那么明昌郡主提起昭王,又是不是随口一提? 或许就是因为她们以为自己要攀附昭王,才安排了另一个青年才俊给她。 江宛恍然大悟。 再抬头看向皇后时,她眼中便多了些了然。 皇后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侄子娶一个孀妇。 “娘娘,臣妾想求一道和离的懿旨,而非赐婚的懿旨。” 皇后娘娘对她笑笑:“你别站着说话了,先坐。” 江宛道:“谢娘娘。” 她挑了张椅子坐下。 “你方才说想要和离?” “是。” “为何?” “宋氏一族就差敲开我的骨头吸血了,我若不逃,便是死路一条。” “夫人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若和离,夫人便不再是郑国夫人,还有孩子,怕是也要骨肉分离。” “宋氏满门,皆是道德虚伪之辈,孩子若被他们教养,只怕迟早也成了个人渣败类,娘娘若怜惜我,便准我和离时,将孩子带走。”江宛满眼恳切。 皇后似受到了一丝触动:“母子连心,若是分离,自是极叫人心痛的。” “娘娘明鉴。”江宛道。 这个瞬间,她看皇后,就像看着救世主,而且真切地觉得皇后一定会拯救她的。 这就是皇后的人格魅力,每一个眼神笑容都透着股没有侵略性的温柔敦厚,和她女儿福玉公主的性格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皇后怜惜地看着她:“你的遭遇,我是极不忍的,但是这件事,本宫还是要请示陛下。” 一个“我”,一个“本宫”,用得各得其所。 能做皇后的女人果然是不一般。 话已至此,再多说也没意思。 江宛最后道:“除了孩子,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万望娘娘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一二。” 皇后:“我必当尽力。” 说完这句话,皇后便端了茶, 江宛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 皇后笑吟吟地让粟殷送她出去,又让她日后把圆哥儿带进宫里来玩,与四皇子作伴。 江宛笑着应了,却暗下决心,永远不把圆哥儿送进宫里。 出宫的路再长也是觉得短的。 一番应对下来,已经过了午时,江宛又饿又累,被扶上马车后,便闭目养神。 毕竟待会儿,她还有一场戏。 梨枝在马车上伺候,见江宛闭了会儿眼睛便开始叹气,于是引着江宛说话:“夫人进宫可见到皇后了?” “这是自然的。” “皇后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极为温柔的人。”江宛回忆着皇后的笑容,不由自主又感叹了一番。 梨枝笑道:“竟是个温柔的,还以为皇后也会同福玉公主一般,脾气很大呢。” “是啊。”江宛点头。 做皇家的女儿可以飞扬跋扈,做皇家的媳妇却要忍气吞声,这世道啊,真是没法说。 然后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想要和离的决心,似乎还没有告诉过除了春鸢以外的丫头,她们依旧以为自己只想和宋家闹一闹,要回嫁妆。 “梨枝,你知道我进宫去做什么吗?”江宛试探着问。 梨枝摇了摇头。 “我想和离,离开宋家。” “夫人……在开玩笑吗?” 江宛摇头。 梨枝满脸困惑:“可是怎么和离,三爷都已经死了……” 江宛正想给她解释。 梨枝就释然道:“夫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夫人什么都是明白的,左右奴婢和桃枝都是跟着夫人的。” 江宛握住她的手:“多谢你们。” 虽然说相信江宛,可梨枝还是有些担忧地看向了窗外。 第92章 好戏连台 马车走得再慢,也到了家门口。 春鸢把时间掐得极准,江宛马车到时,春鸢正哭着喊着不愿意进门。 府外已围了一大圈人,人声杂乱。 江宛整了整衣裳,端肃了面容,掀开马车帘子,站了出去。 看见林护卫那把络腮胡时,却又险些没绷住,笑出了声。 但是她立即移开了视线,气沉丹田,宝相庄严地断喝道:“住手!” 周围的不少百姓,听了她这一声,都推推搡搡地安静下来。 江宛头戴辉煌的九树冠,身着雍容的朝服,怒不可遏道:“我不过进一趟宫,你们便要强占我的贴身婢女吗!” 她气势非凡:“春鸢,到我这里来。” 春鸢立即眼泪婆娑地跪到了马车边上:“夫人救我,我宁死也不嫁给宋管家那个小人!” 江宛:“你安心,只要我一天还活着,便必定护你周全。” 人群里立即有人喊:“你的富贵全是宋家给的,怎么护她周全?还不如叫这小娘子跟了我走!” 江宛定睛望去,想看看是谁这么会接话,就看见了同样一脸大胡子的倪脍。 你们的胡子一定是批发的…… “宋家狼心狗肺,侵吞我的嫁妆,欺辱我的丫头,我忍无可忍,已进宫求皇后娘娘,准我和离。”她掷地有声道。 和离? 人群一下子嘈杂起来。 有说她痴心妄想的,有说她有胆气的,说什么的都有。 但经过春鸢这一哭一闹,宋管家反派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就算有人觉得江宛离经叛道,总归也理解她是被逼的。 毕竟本朝对女子的嫁妆看得很重,如果有人家要侵吞媳妇的嫁妆,一定会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江宛伸手扶了春鸢一把,让她坐进马车里。 “郑国夫人,你不回府吗?”人群中又有人问。 怎么又有人这么有眼色? 江宛看去,见又是倪脍,这家伙的一双小眼睛里精光四射。 江宛不免觉得,倪脍来做她的护卫实在是有些屈才,大可以去说相声,定能在捧哏的路上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江宛最后说:“这个宋府,我不回也罢。” 说完,她钻进了马车中。 做戏要全套,她还是要回娘家的。 春鸢也跟着上了马车。 一坐下,她便擦干了眼泪,一把握住了梨枝的手。 两个姑娘激动地抱在一起,梨枝眼眶中还含着泪:“春鸢姐姐演得真好,我都信了。” 春鸢抿唇笑道:“我也没料到今日这场戏竟演成了!” 梨枝道:“也就是春鸢姐姐,要让我去,定是不成的,看见那么多人在看,先吓破了胆。” 春鸢脸红红的,只是笑。 江宛任她高兴,自己从匣子里摸了块糕点啃着。 眼看着就要未时了,她还不曾用过午膳,肚子委实饿得很。 兴奋了一会儿,春鸢也渐渐冷静下来:“要说这次,还是护卫大哥们厉害,仅凭奴婢一人,也是不成的。” 江宛嚼着糕点:“我最佩服你的就是看见林护卫那张长胡子的脸,竟然能忍住不笑。” 春鸢笑得捂住脸,向后仰去:“那也是忍得极辛苦的。” 江宛陪着她们笑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了:“先别乐了,帮我把这身大衣服卸了。” 辣椒水呛得眼睛疼,厚重不透气的衣服又捂出了一身的汗。 江宛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先自己动手把头上的冠同簪子都取了下来。 梨枝给她解了腰带,将外头的大朝服剥了下去,笑道:“这身衣裳多少人想穿还穿不着,偏就是夫人,多穿一会儿也不乐意。” 春鸢:“不过这衣裳一味求繁复庄重,又沉又僵,穿着的确不好受。” 把衣服脱了后,江宛长出了一口气。 轻便的外裳是马车上常备的,此时梨枝挑出一件嫩黄色的,给江宛换上。 “匣子里还有两支梨花簪子,配这衣裳却是正恰当。” 江宛按了按骤然轻松的头皮,连连摇头:“不想用簪子,不过我倒是很想去挑簪子,前边若是路过了银楼,叫范驹停下。” 春鸢心知肚明地笑了笑,自探头对范驹交代了。 马车不久后便停在了吉祥银楼前。 江宛正说着要去买些酥黄独回江府,圆哥儿正好也馋这口了。 其实她也馋了。 她踩着脚凳下车,因回头与梨枝说话,所以没留意脚下,竟不小心踩空了。 守在一旁的春鸢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而与此同时,她耳边响起一句“姑娘小心”。 江宛转头看去。 一位手握折扇的年轻公子正看过来,此人面容算得上是俊俏,穿的衣裳布料不俗,腰间的翠玉水头极好,看得出来家世不错。 只是他虽笑得温文,眼珠子却活络,虽见江宛看过来后,便刻意做了个偏头不敢直视的动作,却隐蔽地上下扫了扫春鸢的身段。 “小生牛感召。”牛公子对江宛拱手。 他虽好心提醒了一句,但这样行事,终归有些孟浪。 春鸢眉头一皱,挡在江宛身边,小声道:“夫人这边走。” 偏那公子身边的小厮耳朵尖,竟听见了春鸢称江宛为夫人,一时阴阳怪气道:“嘁!原是个旁人用过了的,偏做了个未嫁的打扮……” 他话未说竟,便嗤嗤笑了起来,虽然生得也如他主子一般白面秀气,话里的恶意却丝毫不加掩饰。 江宛本不欲理会,边上跟着的骑狼却不是个肯吃亏的,抬脚便往那小厮屁股上踹去。 这一脚用的是巧劲儿,那小厮虽被踹翻在地,却也没受什么大伤。 却也不知是怎么娇生惯养的,那小厮不过摔了一跤,竟似去了半条命一般,躺在地上扶着腰蠕动呻吟,半晌爬不起来。 这叫骑狼也有些心里没底了,拽了陈护卫的袖子,不安地瞪大了铜铃般的眼:“我,我把他踢死了?” 挺大的个子,因害怕自己犯了错,却只想把自己缩在陈护卫身后。 陈护卫定睛看了一会儿地上那人,笃定道:“非你之过,是他身子太虚。” 骑狼和江宛齐齐长舒了一口气。 第93章 波折 牛公子听得陈护卫的话,却静悄悄气红了脸,指着地上的小厮,对陈护卫怒道: “我这小厮虽不该出言不逊,可贵府的护卫脾气也太大了,竟下了这样的重手,本就是一句半句话的事罢了,回府后本公子自会教训他,何须尔等越俎代庖!” 可笑这牛公子气得都快厥过去了,却不愿意弯腰扶一把他的忠心小厮。 江宛冷笑一声。 他这样颠倒黑白,她可不愿忍。 毕竟今日在皇宫里,她已经忍得够多了。 可她刚要说话,骑狼就跳了出来,又被陈护卫捂着嘴挡了回去。 陈护卫:“说起冤枉,我家主家更是遭了无妄之灾,这位公子口口声声要教训下仆,可若公子有半分的御下之能,又怎会容忍恶犬对无辜路人乱吠。” 骑狼扒下陈护卫捂在他嘴上的手:“替你打狗,你该谢我才是!” 牛感召涨红了脸:“你……你们……” 文人骂起来架来,就是这样笨嘴拙舌的,真叫人觉得可怜。 江宛心道,这位牛公子下一句兴许就要自报家门,企图震慑她,顺便让她等着了。 可惜牛公子的小厮痛劲儿过去了,扶着腰,颤颤站了起来。 小厮倒是比他主子脑子明白:“少爷,咱们还是走,这人都看热闹呢。” 江宛的马车还没牵走,堵了半截路,人群自然有些拥挤起来。 牛公子倒是个要脸的人,见人群聚集,恶狠狠地瞪了江宛一眼,倒也没放什么狠话,便一甩袖子走了。 江宛看着他灰溜溜的背影,一时心情大好。 牛公子走了,梨枝才下了马车。 梨枝是今晨才被范驹接回来的,正巧春鸢要去宋府演戏,桃枝还要照顾圆哥儿,江宛便把马车上伺候的差事给了她。 她方才本想下车,却见江宛摇头,才忍住了,此时忙走到江宛身边。 梨枝心有余悸道:“那登徒子可算是走了。” 江宛:“怕什么,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小杂碎罢了。” 但到底还是要问问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若是得罪得起,便罢了,若是得罪不起,总要有个应对。 一边往银楼里走,江宛低声问了春鸢一句。 “他方才管自己叫牛感召,京城里可有这样一号人物?” 春鸢道:“若是姓牛,倒该与兵部尚书是同族,‘感召’像是表字,也有些耳熟,似乎是兵部尚书家二少爷,只是……” 江宛问:“只是什么?” 春鸢欲言又止:“他今日竟只带了一个小厮出门,有些古怪,又来这姑娘家喜欢光顾的银楼,就更古怪了。” 江宛道:“继续说。” “奴婢看那牛公子今日也是细心装扮过的,又听说他要与孙家大小姐定亲了,可若是要见孙家大小姐,应该是极尊重的。” 江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没带人,说明是要避人耳目,细心打扮,说明是要见心上人,可若是要见与他定了亲的孙润蕴,则会更郑重些。 那么,他要见的会是谁呢? “派人跟上去。”江宛道。 银楼里引路的伙计将他们送进了二楼的隔间里,上了茶水,又带人送了两匣子新样式的首饰上来,供江宛挑选。 春鸢下楼找了个护卫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楼上的梨枝,却也有话要说。 “方才听春鸢姐姐提起孙小姐定亲的事,奴婢倒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江宛捏起一根半开月季玉簪:“直说。” 梨枝有些难以启齿。 她咬了咬唇,想到桃枝这些天里痴痴捏着荷包的模样,终是一咬牙道:“桃枝心里有了人,可那人心里却也有了人。” 桃枝有了心上人,江宛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眼下听梨枝的意思,他们却不是两情相悦,竟是桃枝单相思,那凭舟心中另有了爱慕的人。 “你是说那个叫凭舟的与桃枝好了后,又喜欢了旁人?” “这倒不是,桃枝害羞,至今也没与那凭舟挑明,是奴婢听婆子们闲聊时说起,那凭舟腰间的香囊是女子所赠。” 江宛将月季簪放在一边:“那便还是没有定论,要我说,就该让桃枝干脆些,与他直接挑明了,也就罢了。” 梨枝叹了声气:“桃枝就是忸怩的性子,可恨她偏就没这个胆子。” 江宛:“若那小厮真的另有所爱,还是该及时止损,就是不晓得桃枝心里到底怎么想,回府后,我倒是很该找她谈谈心。” 梨枝:“夫人记得婉转些,她别的事上都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说起这个,脸皮薄得很。” 江宛又挑了一只簪子出来:“怪道她整日里姐姐喊得勤快,你待她的确是极上心的。” 她索性给府里的四个大丫头每人都选了一支簪子。 想起府里还有两个小的,江宛便又给蜻姐儿挑了支蜻蜓珠花,给阿柔挑了支芙蓉珠花。 江宛:“府里的阿柔如今怎样了?” 梨枝将簪子分别装进匣子里:“柔姑娘还寸步不离地跟着夏珠,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夏珠的亲妹子。” 江宛:“可她到底是有个爹的。” 只是她爹不知去了何处,竟然还是杳无音讯。 春鸢不久前还在京城见过他,他应该也不会往其他地方去才是。 梨枝安慰道:“我看柔姑娘住在府里也不错,她与夏珠相处得好,住得也习惯,府里多了她,也热闹。” “若是一直找不到她爹,自然只能如此了。”江宛转而道,“就要这几样,你下去跟伙计说一声,把钱结清,咱们便回去。” 梨枝下去了。 春鸢正巧上来,见了她便问:“夫人挑完了?” 梨枝点头,又故意酸溜溜道:“夫人还给姐姐挑了支簪子,是姐姐最喜欢的玉兰花。” 春鸢笑道:“有了我的,自然也不会少了你的,你这丫头,做什么喝醋的模样呢!” 回了江府,下人说江辞带着圆哥儿出去钓鱼了。 他二人近来总是不见人影,没人晓得他们野到何处去了。 左右江辞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江宛也没再多问。 喝了碗银耳莲子羹,她就想去找祖父,既要问问顺妃的事,顺便也想了解家里跟哪些公府侯府结过仇,有过什么龃龉。 第94章 被拐 难得江辞和圆哥儿出去钓鱼,江老爷子这个老小孩却没有跟上去。 江宛径直去了江老爷子所在的怀净居。 江老爷子还是坐在院里的躺椅上喝茶,见了江宛就让她坐。 他手边的石几上有随意摆放的小砚和细笔,还有一本缝线簿子,正摊开着,上头的墨迹极为潦草,大抵是老爷子在构思新文集时随意涂画的。 石几旁有一把小马扎,江宛也不见外,直接便坐了。 江老爷子拧着眉,手指轻轻捻着袖子,忽然想到什么,又拽过簿子,刷刷写了两行字。 写完后,他才问:“你做什么来了?” 江宛一挥手,春鸢便将几碟果子点心放在了窄小的石几上。 江老爷子的簿子没处放了,便摊在了肚子上,他倒是好脾气,并也不在乎点心们占走了簿子的位置,只伸手道:“我要那个饼。” 春鸢茫然地看向江宛。 江宛:“那碟千层酥,端给祖父尝尝。” 她祖父写起诗赋来是下笔千言,奈何在形容食物上总有些力不从心。 管千层酥叫饼倒还算了,这两者好赖有些关系,上回他管桂花酥酪叫白汤,才叫莫名其妙。 江宛是习惯了。 春鸢捧过千层酥去,江老爷子伸脖子看了一眼,又嫌弃:“这个掉渣子,不要。” 江宛听了,忙对春鸢使了个眼色,又说:“那就尝尝马蹄糕,是江南那边的手艺。” 春鸢又捧去一碟子马蹄糕。 老爷子哼了一声:“又有什么事要求我,便直说。” 江宛笑道:“怎么是有事求您呢,只不过想问些闲事罢了。” “问。”他抬手捻了一块马蹄糕。 “我今日进宫,倒是发觉信国公府那位屠顺妃对我有些看不惯,便想问问咱们家里是否与这些公侯府邸结过仇?” “你祖父我做了三朝帝师,为官四十余载,竟看着很像个与人结仇的蠢货吗?” 名利场中无亲朋,人人都有可能是仇敌。 江宛心中不赞同,本欲反驳,再一想祖父说的是“与人结仇”,又有些恍然。 祖父不是言官,不曾做弹劾攻讦之举。他又常常出入皇宫,去扬文阁教导一众皇子并贵胄子弟,故而从来跟京中高门的关系一直都不错。他从前还管着国子监那一摊的事,如今是连国子监都不大去了,手中无权,生性又是个不耐烦掺和闲事的,若说与几个文官难免相轻,与公侯世家是绝没有什么不对付的。 那顺妃明白表现出的厌恶,又是从何而来呢? 江宛眉头微拧。 “这倒罢了,”想了一会儿,她笑起来,“祖父,今日我可听人说,圆哥儿闹着不愿意叫宋舸了,是不是您撺掇的?” 江老爷子眯着眼,倒也没否认:“其实原来我知道你有了孩子,本想劝你叫他丘哥儿。” 江宛一愣:“哪个丘?” “你不知道?”祖父反问。 江宛坦然回答:“我不知道啊。”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忘记了,”江老爷子叹道,“你名字的出处是《宛丘》,《诗经》里的一首。” 他说着就开始慢悠悠地背诵起来。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祖父的声音低沉悠扬。 江宛听完,有些恍惚道:“是不是个爱情故事?” 江老爷子大笑:“你爹起名字也就这点出息喽——” 江宛望着被捏成莲花形状的绿豆糕,一时有些发愣。 不知过了多久,江宛忽然认真低声道: “我却觉得‘宛’字十分好听。” 江老爷子良久不曾回答。 江宛转头看去。 树影婆娑下,老爷子已经在躺椅上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 江辞今日本想带圆哥儿去钓鱼。 可圆哥儿年纪小,坐不住,江辞身为舅舅,便想带他找些别的乐子,想来想去,觉得去悦来楼听说书倒是不错。 那些说书先生讲得通俗易懂,连圆哥儿这样的小娃娃也可以眼睛眨也不眨地坐上一个时辰。 说走就走,他便让小厮去找了辆马车,带着圆哥儿出门去了。 他们本想去悦来楼,可惜圆哥儿是个馋嘴的娃娃,马车刚拐上街,圆哥儿就嚷着要吃糖葫芦 他们这次出来本就带了小厮,护院也带了四个。 可圆哥儿离了母亲,胆子也大起来,非要下去自己买。 在这件事情上,江辞小舅舅还是很好说话,他见圆哥儿对街市好奇,便干脆改了计划,叫人把马车牵去停马棚,自己牵着圆哥儿在街上逛。 圆哥儿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想吃。 说起话来虽然还有些磕磕巴巴的,但胜在说的话多,也成功起到了叫江辞头昏眼花的作用。 圆哥儿:“看花灯!” 他要看绘着水浒人物的花灯。 圆哥儿:“吃包子!” 他要吃刚才路过那大哥拿在手里的啃的羊肉包子。 江辞:“那我叫鸣鹘去给你买。” 圆哥儿却撒娇:“不要,舅舅给我买。” 这是恃宠而骄了。 江辞摸了摸他的头,好脾气道:“那我先去给你买包子,你先看会儿灯,挑几个喜欢的,晚上咱们点了去花园里玩。” 圆哥儿响亮地应了一声:“好!” 他鼓起肉嘟嘟的脸颊,兴奋地跺了跺脚。 江辞看向自己的小厮鸣鹘:“看好小少爷。” 鸣鹘也是个半大孩子,但平日里行事也算沉稳,此时点头道:“小的明白。” 江辞便去给他买包子了。 就在江辞转身后,路上忽然多了一个挑着担子的人,那人走啊走,路过鸣鹘时,忽地把担子往鸣鹘身上一拍,然后哎哟一声,倒在了地上。 鸣鹘被那担子一推,自己也扑倒在了店家的摊子上。 此时,又不知从哪儿来了几个路人,七手八脚地来扶鸣鹘,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 鸣鹘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又被几个大人挤着不得脱身。 那个挑担子的在地上哀嚎,不依不饶地抱着鸣鹘的腿,非说是鸣鹘绊了他一跤。 鸣鹘满头是汗,想辩解,却又不知该对谁辩解。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场面也更加混乱。 而一片混乱中,一个挑夫打扮的人慢慢走近了还在看灯的小娃娃,然后突然出手,借着人群的遮挡,将小娃娃捂着嘴往腋下一夹,飞快地钻进了小巷中。 第95章 寻找 圆哥儿丢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江辞的脑海中时,像是一道压倒所有声音的惊雷。 他看着衣裳乱糟糟的满脸是泪的鸣鹘,看着平静的像没有发生过骚乱的街道,看着弯腰捡起一盏破烂花灯的摊主。 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其实却只是短短一瞬。 他冷静道: “程大,你回府报信。” “程二,你去府尹衙门报官,报祖父的名字,找杨大人,请他即刻派人过来封街搜查。” 这是护院中的两兄弟,都飞快地走了。 江辞看向摊主:“鸣鹘,方才那些人你可还记得。” 鸣鹘难以抑制地抽噎起来:“记……记得……” “钱袋给我。” 鸣鹘忙解了钱袋递过去,手抖得不像话。 江辞握着钱袋,走向摊主,微笑道:“阿伯,方才的骚乱是因我的小厮而起。” 他把钱袋递过去:“小小心意,就算是我给阿伯赔罪了。” 他穿得不凡,一打眼便知道是富家公子,花灯摊的摊主被吓得腰都直不起来,也不敢接钱袋,把双手藏在身后,连声道:“可不敢,可不敢……” 江辞依旧把钱袋往前递着:“阿伯若不肯收,我后头想请您帮忙,可就张不了口了。” 那摊主四十许人,身材矮小,腰总是躬着,江辞虽只有十一岁,他站在个子不高的江辞面前,却也没显出高大来,看着更是干瘪瘦小,以致于江辞跟他说了好些话,竟连他的脸也没看清过。 这样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又成日里低着头,怕是什么也看见,看见了也没胆子说,没什么用了。 江辞闭了闭眼,已经准备把钱袋放在摊位上便罢。 却没料到,那摊主竟然还是伸手接下了钱袋。 摊主双手捧着钱袋:“少爷是想问刚才的那伙人。” 江宛惊讶道:“你知道他们?” “多是些闲汉罢了,常年在这街上游荡,这条街上做点小生意的,谁没吃过他们的亏。” 江辞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当时都看清了?” “多是些熟面孔,倒是有个人没见过。” 江辞下意识问:“谁?” 那摊主眼睛向上飞快一翻,瞥了他一眼: “那个抱走了一个小孩儿的。” 江辞骤然向前一步:“你看见了!你看见了,为何不拦住他!” 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 这摊主也是个辛苦讨生活的,怎么会平白找麻烦。 摊主被他吓了一跳,缩着脖子道:“那人走得太快了。” “往何处去了?” 摊主低着头:“往东边,朝巷子里去了。” 江辞观察着他的神情,忽然问:“你真不认识那个人?” 摊主赔笑道:“真不认识,我是个小人物,哪里能认得那种人。” “那种人,是哪种人?” 江辞目如寒星,冷冷望去。 …… 此时的昭王府中,余蘅听着暗卫的回报,轻轻放下了正在读的密信。 “宋家的孩子被人掳走了?” “轻履卫的人已经跟了上去,追到了流艳楼中。” 那就不是那群人所为。 余蘅若有所思地一低头,“这是遭了无妄之灾,流艳楼是什么地方?” “属下已调来了卷宗,请殿下过目。” 余蘅接过卷宗,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看起来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 他的手指点在卷宗上的一行“曾牵入冯氏失女案”上。 看来他们做的生意不光是不干净,而是损阴德了。 暗卫道:“江家少爷已经大张旗鼓地搬了府尹衙门的人过去,殿下是否要……” “若由他们去查,怕是三个月后也破不了案,少不得叫咱们的人去将他们引进流艳楼中了。” 暗卫领命:“是。” 余蘅却又叫住他:“那孩子没事?” “想来是被喂了些迷药的,依殿下之见……” 若是要把戏做得漂亮,必是要叫那孩子先吃些苦头的。 余蘅犹豫一瞬:“叫府尹衙门那头加紧些,若真有了什么,一定要护住孩子。” “属下明白。” …… 府尹衙门的人马到得很快,杨柏源大人虽不在,崔峰直少尹却亲自带着人过来了。 不久后,江宛也赶到了。 她到时,江辞正与崔少尹说完自己的猜想。 江辞见了自家的马车,踌躇一瞬,才迎了上去。 他面有愧色,见到姐姐的瞬间,眼眶便红了。 “姐姐,都是我不好……”他羞愧得说不出话。 “安哥儿,你听我说,”江宛跳下马车,扶住他的肩膀,“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千万不必过于自责了。” 江辞抬头,见她虽面有焦急,却全然没有到崩溃的地步,于是也松了口气。 江辞也明白眼下也并不是谢罪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圆哥儿。 “那边那位是崔少尹,祖父曾授业于他,虽无师徒名分,但情分还是有的。”他低声对江宛介绍。 江宛看向崔少尹,见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于是微微颔首。 崔少尹生得并不惹眼,只是个白净的年轻人,见江宛态度坦然地对他点头,微讶之下,抬手施礼。 眼前的苦主既不哭天抢地,也没有麻木无言,在崔少尹所见中,是极为难得的。 江辞:“因拐走圆哥儿的人,那花灯摊的摊主是在花街上见过的,所以崔少尹正要带人过去。” “不必去了。”江宛道。 “你说什么?” “他是要去的,你就别去了。” “为什么?” “小孩子不能去那种地方。” 江辞陡然涨红了脸:“我……是我弄丢了圆哥儿……” 江宛拍了拍他的肩:“反正我不让你去。” “姐姐,”江辞却忽然抓住她的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圆哥儿……” 江宛看他眼眶通红,终是不忍心瞒着他:“是,我知道他没有危险。” 江辞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 “姐姐怎么知道?” 江宛想起那枚被扔进马车中的纸团,摇头道:“不可说。” 那纸团上只写了一句话—— 令郎无虞,静待消息。 落款是一个昭字。 而就在不远处的街尾,昭王余蘅坐在马上,转头对身后的护卫们道:“走,去与崔大人偶遇一番。” 第96章 相帮 三通街,因街上多是些销魂去处,所以常被称为花街。 崔少尹带着人到时,迎面遇上了余蘅。 这青天白日的,他也不好问昭王殿下是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只下马让路。 未料得昭王却主动与他搭话:“崔少尹今日兴致倒好,请兄弟们来这花雪楼消闲?” 崔少尹一惊,忙回话:“下官是来查案的。” 其实就算是平时,他也去不起花雪楼。这楼里动不动就要一掷千金,他却是个两袖清风的。 “哦?”余蘅在马上,微微低头,“如今府尹衙门可真是没人了,竟连少尹大人也要亲自出门查案了。” 余蘅说的话看似随意,其实处处机锋,崔少尹起了一脑门子的汗,实在是摸不透这位王爷的心思。 崔少尹只得照实道:“因事关江少傅,下官才亲自来了。” 余蘅声音懒懒的:“少尹慎言,满京城谁不知道江少傅是个世间少有的痴情人,怎会与这红粉销金窟扯上关系?” 崔少尹额间的汗更密了:“实是江少傅的外曾孙被人掳走,下官带人查到了此处,非是……” “那本王就听明白了,少傅亦曾教导过本王,如今他出了事,本王若是袖手旁观……” 崔少尹:我可求求您千万袖手旁观。 “……那本王岂不是成了那等欺师灭祖之人,”余蘅语带谴责,“崔少尹,难道本王在你心中不是个尊师重道之人吗?” 余蘅翻身下了马,将缰绳丢给护卫。 “是……王爷当然是……”崔少尹苦笑着一伸手,“王爷先请。” 余蘅却没有动:“你让我进花雪楼?” “据人证所说,掳走宋小少爷的,便是这花楼中人。” 余蘅暗暗叹了口气:“这花雪楼本王是常常光顾的,想来不会做拐孩子的事,你瞧边上那座流什么楼,一看就不大正经,不如先去那处搜查?” 崔少尹已是万念俱灰:“一切听凭王爷做主。” 坐在马车中的江宛将他们的交谈从头听到尾,一时无声地叹了口气。 跟出来的春鸢小心道:“夫人别担心了。” 江宛的确是挺担心的,但却不是担心圆哥儿。 圆哥儿是承平帝的一枚重要棋子,就算她死了,圆哥儿大约都不会死,再有余蘅送来的定心丸,她对圆哥儿的安危已经不太操心了。 她担心的是将来。 起初听到圆哥儿失踪的消息,她脑海中浮现的便是寿州城外的刀光剑影。 那伙人到底是谁,到底想要什么,这些谜题几乎已经是她的心魔。 若不知其中原委,她必当再难安枕。 再看眼前。 余蘅派人给她的马车里扔纸团,叫她不要担心,想来是心中有成算的,如今又亲自来了,事情更不会有什么变故,江宛虽然担心圆哥儿,却也只是下了马车,没有跟进那座流艳楼中。 而跟进去的崔少尹只觉得晕头转向。 莫名其妙就进了大门,莫名其妙就上了二楼了,莫名其妙就踹了间小屋子,莫名其妙就把孩子给找到了。 昭王满脸惊讶:“真是没想到,孩子竟被他们藏在了此处。” 崔少尹连连点头:“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见这昭王熟门熟路的,他就差怀疑这人是昭王绑的了。 但无论如何,人找到了,案子也便结了。 出乎崔少尹意料的是,昭王却对此案上了心。 这位未婚的王爷大抵是没抱过孩子,只把昏迷的小娃娃搭在了肩上,一只手按着。 “我瞧着这楼里阴气太重,恐有奸邪聚集。”昭王正色道。 “所以王爷要设坛作法?” 余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以你要索拿楼中一干人等,带回去严加审问,必要时,可移交刑部,若仍有余党在逃,也可知会巡检司一声。” “下官明白。” 这是要严办。 可他不说,崔少尹也会如此。尽管他知道,这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花楼,背后必有勋贵高官支持。 余蘅见他上道,又点了一句:“太祖有言,逢略人之案,绝不姑息。” 崔少尹一怔。 这是在告诉他放手去做,不必担心会被人报复。 崔少尹郑重拱手施礼:“下官明白了。” 余蘅不受他的礼,抱着孩子离开。 “可恨王法如炉,却总有丧心病狂者,崔少尹今日救了一个孩子,是功德,昨日还有千万个孩子受害,虽不能救,为他们讨得公道,也是功德。” 昭王此言说毕,崔少尹才慢慢直起腰来。 余蘅大步踏出流艳楼,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马车边的江宛。 江宛也看见了他。 自然也看见了像个麻袋一样被他扛在肩上的宝贝儿子。 “不劳王爷抱着了,还是我来。”江宛立刻上前,接过了孩子。 也没顾上和他道谢,江宛横抱着圆哥儿,对春鸢道:“快给他解开手脚。” 春鸢正要上前,面前却被横插来一把匕首。 余蘅手指微勾,将匕首尖朝着自己,把握柄朝着春鸢。 “用这个,更快。”他道。 布条打的都是死结。 回流艳楼中人绑了阿柔,这小丫头牙口好,将布条都咬烂了,险些被她逃脱,于是绑圆哥儿时,他们便系了死结,用的布料也坚韧许多。 春鸢稳稳接过匕首。 很快,绑着圆哥儿的布条便被割开了。 江宛心疼地看着他手脚上被勒出的红痕,气冲冲地抬头看向余蘅:“能让他们去死吗?” 余蘅接过匕首,收入鞘中:“按律法,当斩首。” “死有余辜!”江宛低声骂了句,又问,“阿柔是不是也是被他们拐来的?” 余蘅点头。 “她父亲一直下落未明,若殿下方便,还请审案时帮着问问。” “好。”余蘅应了一声。 江宛本还想说些什么,目光却看向了他身后。 “崔少尹,如今诸事已毕,我能否带着孩子归家去了?” 崔少尹:“自然。” 江宛看着在楼中进出的禁军,道:“若还有用得到的地方,少尹大人遣人说一声便可。” 崔少尹郑重点头,又道:“夫人慢走。” “今日多谢崔大人了。”江宛把孩子递给春鸢,自己敛衽行礼。 见她如此做派,余蘅高高挑起了眉毛。 崔少尹还礼:“不敢。” 江宛便登了马车。 崔少尹一转头,见余蘅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一时有些发怔。 江宛却又扶着车框转了身。 “殿下,”她对余蘅一笑,“今日也多谢你。” 余蘅嗯了一声,不自觉弯起唇角,对她摆了摆手,便转身走了。 第97章 告诫 江宛回到江府时,老爷子正心急如焚地等在正厅里。 见她回来,忙迎了上去。 “圆哥儿如何了?”老爷子压低了声音,低头去看江宛怀里的孩子。 江宛:“吸了些迷药,睡得正香,放心,没出什么事。” 江老爷子不满地看她一眼,道:“敬墨,快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江宛道:“那就多谢祖父了。” “和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江老爷子伸手想抱圆哥儿,但还是收回手,“先放进内室里,这么抱着也不舒坦。” 这毕竟是江老爷子的屋子,江宛有些犹豫。 “圆哥儿晚间怕还是要人照顾,还是送回我的院子。” 江老爷子道:“先放在此处,你也坐下用饭,饭食我早吩咐下去准备了,立刻叫端上来便得了。” 江宛见他坚持,点头应了。 她从前虽来过怀净居,却没正经进过里屋,抱着圆哥儿走进去时,委实惊讶了一番。 博古架上陈设的竟然不是古董,也不是古籍,而是些拼装起来的木头模型。 有船,水车乃至于堤坝。 琳琅满目,件件都极为精巧,有些甚至能看出年头不短了。 江宛叹为观止。 “祖父倒不该做什么学士,去工部才合宜。” 祖父却摇了摇头,不愿多说的模样: “是故友之物。” 偏厅摆了饭,江宛也属实是累了,问明白祖父不吃后,便直接动了筷子。 家里也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江宛吃饭时也没顾上说话。 吃饱喝足后,江宛整理一番后,与江老爷子各端了一盏茶在手,老爷子喝的是明前,江宛喝的是山楂茶。 下人们都被屏退了。 江宛问:“怎么没见安哥儿。” 江辞被她勒令不许跟去三通街,应该是回家来了的。 江老爷子道:“他还在衙门里等消息,你们一到家,我就遣人去叫他回来了。” 江宛点头,又犹豫着问:“今晨我进宫了。” 祖父看她一眼:“我知道。” “祖父不问我吗?” “你如今大了,按理说,祖父本就不该多过问。” 江宛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其实江老爷子不问当然是好的,她不必费心地编些谎话去搪塞,也不会担心不小心泄露自己的麻烦,让他卷入其中。 这是祖父的体贴。 很快,下人便来回报,说张太医到了。 江宛连忙站了起来:“我去迎一迎他,” “团姐儿。”江正叫住她。 江宛回头望去。 江正目视前方,似透过眼前的小孙女,看见了汴京的云诡波谲,他语重心长: “玩弄权术者,多行阴诡事。” 当慎。 …… 圆哥儿在张太医到时便醒了过来,张太医望闻问切了一番,最终开了一张安神的方子。 张太医与江老爷子是故交,二人结伴去了书房。 江宛则留在内室,好好安慰了圆哥儿一番。 说起来,圆哥儿其实没受什么惊吓,除了一开始被歹人抱起来的时候吓着了,之后便一直睡着。 但他还是黏在江宛怀里不肯动。 江宛便只能一路抱他回了茵茵院,这可是个吃力的差使,若非春鸢时不时搭把手,她绝对不可能抱着个小胖子走那么长的路。 将圆哥儿安置在床上,江宛陪了他一会儿。 期间江辞过来给圆哥儿赔罪。 江辞也是真的愧疚极了,他单膝跪在床边,握住圆哥儿的小手:“今日都是舅舅的错,若你有事,我可真是万死莫辞了。” 圆哥儿还不曾学到“万死莫辞”这样高深的词,但他晓得这是在跟他道歉,于是认真道:“舅舅虽然丢了我,但是给我买包子了。” 可是包子也没顾上…… 江辞的脸更苦了。 江宛忙出来打圆场:“那就罚舅舅给圆哥儿买包子赔罪。” 不等江辞说话,圆哥儿就大声道:“好!” 江辞也没话可说了。 江辞才是真正担惊受怕了一下午的,江宛心疼他,逼着他赶紧回去洗漱用饭了。 江辞走了,圆哥儿也被哄着喝了安神药,沉沉睡去。 江宛吩咐了桃枝好好守着圆哥儿,才出了西屋,往正屋去了。 春鸢跟在她身后,轻声问:“一会儿奴婢给夫人按按腰,旁的不敢说,是极能解乏的。” 说着,却见廊下站了个男人。 夜色有些深,江宛被吓了一跳,才看清是林护卫。 林赶虎行礼后道:“夫人,方才昭王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 “送了何物?” 林赶虎道:“说是给小少爷的见面礼。” 说着,将一个荷包递给了春鸢。 进了里间,江宛坐下,先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才接过了那荷包。 “做得倒是很精致。” 荷包上绣着一头小老虎,活灵活现的,倒叫人舍不得扔了。 江宛解开荷包一看,见里面是一把翠玉雕的小弓,雕工极为细致,弓上搭着的小箭是可以活动的,玉质也好,灯下看来无一丝杂质。 怎么看,这份礼都有点重了。 不过江宛也没有拒收的权利,只是将那翠玉小弓又塞回荷包里,交给了春鸢。 “收起来,明日拿给圆哥儿看看,叫他高兴高兴。” 春鸢依言接过。 梨枝还在宋府镇场子,身边可用的大丫鬟就只有春鸢一个。 江宛想了想:“你也下去,你今日尤其折腾。” 在宋府大门口又哭又喊又演戏,还得在看见大胡子的林护卫时憋住笑,可不是不容易么。 “奴婢给夫人按按肩。” “不必了,”江宛对她笑,“你先下去。” 灯光下,她肌肤如瓷,笑意似水。 春鸢回以一笑,矮身行礼:“奴婢告退。” 她走后,江宛便又找出了本杂记看起来。 不过灯下读书伤眼睛,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洗漱换衣,上床睡觉了。 在江家又消磨了一日时光,江宛才算养足了精神。 吃吃喝喝看闲书,顺便逗逗圆哥儿。 这才叫过日子啊。 傍晚,却等到了皇后派人宣她进宫的旨意。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为了进宫,江宛便被春鸢服侍着换上了朝服。 人还困得睁不开眼,那头又有人来回报,说宋管家上门负荆请罪了。 第98章 福玉再挡路 江宛的瞌睡一下便醒了。 “他来负荆请罪?” 传话的丫头低芦道:“听说真光着膀子,背着藤条的,就跪在门口,不过被门房轰走了。” “轰得好。”江宛乐了。 能想到这一出,可见宋管家也算个聪明人,这其中便有一个及时止损的道理。 只是宋管家来得有些晚,江宛已经要入宫了,若无意外,之前这种种准备便要有个结果了。 这件事怎么看都显得有点多余,怕是齐管家在其中出力不少,这是闲了,耍着宋管家玩呢。 听梨枝说,如今宋管家把齐管家看做亲人一般,一会儿看不见就要找,急切如找娘吃奶的娃娃,还屡次劝说齐管家与他抵足而眠。 这是怎样一段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情意啊。 江宛啧啧了两声,对春鸢道:“赶明儿把宋瑞福送回池州了,怕是老齐也怪舍不得的。”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春鸢动作麻利地给江宛系上了腰带。“齐管家只恨宋管家找他找得太勤,府里一摊的事,铺子里也不清闲,还要哄着宋管家,倒叫齐管家半夜里还要挑灯看账本。” “真是苦了他了。”江宛想着宋管家不知道要怎么袒胸露乳地负荆请罪,一时又笑起来,“这么些天了,宋管家竟连我的面都没见到,固然是我不想见,可也是他太惫懒轻忽了。” 梨枝替她套上最后一层翟衣:“宋管家这人便是如此。” “如何?”江宛问。 “从前在池州便是如此,二管家眼里只有老太爷和太夫人,其余人是全不在他眼里的。” “那是自然,他从前只要巴结着能一言定他生死的主子便可以了,不过说到底,人都是如此,我自然也不会多理会旁人,只一心巴结着咱们皇后娘娘。” 她说得有趣,一时屋里的丫头们都笑了起来。 江宛挨个望去,见低芦抿着唇笑,参苇用袖子捂着嘴笑,红蒹撇过脸去笑,白葭给春鸢认真地打着下手,笑得最浅。 春鸢也跟着笑,但手里的动作却一丝不慢。 江宛心道,虽说都是娘家的丫鬟,但从前也不曾见过,合该补上一份礼才体面,等人走了跟春鸢提一句,这种事交给春鸢办,总是最妥帖的。 当了半天的衣服架子,江宛才算完全清醒过来。 紧接着,她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宫了。 江宛与春鸢确认:“那太监只说皇后下诏让我进宫,还说了别的不曾?” 春鸢摇头:“嘴紧得很,什么也不肯说。” 她最后替江宛理了理衣摆,这套朝服便算是穿整齐了。 白葭忽然叹道:“夫人这样漂亮,若是把头冠也带上,岂不迷死人了。” 她是第一次进屋里服侍,从前没见过江宛按品大妆的模样。 “迷不迷死人我不知道,”江宛笑着指了指脑袋,“反正是沉死人了。” 春鸢见她一抬手,衣裳又皱了,忙道:“夫人,您安生一会儿。” 江宛悻悻放下手,不敢再做怪相。 红蒹跟着凑趣:“多少人巴不得能带上这九树冠,夫人却嫌它沉,真是好没道理。” 江宛却理直气壮道:“我就是没道理的人。” 满屋子丫头又都笑了。 江宛一低头,看见乌鞋上的金珠串,便有些发怔。 若是事情顺利,这衣裳大约也穿不了几次了。 她抬手抚了抚袖口的三道五彩雉鸟纹,一时叹了声气。 紧锣密鼓地换好衣裳,江宛便上马车进宫去了。 这次进宫她已经有些熟门熟路的,自认不会再出上回被门槛绊倒的幺蛾子了。 但是这次,却出了别的幺蛾子。 在宫道上走时,她远远便看见一身宝蓝色衣裳的女子正站在路中央,就疑心是福玉公主,走近一看,果然是。 不过这次毕竟是福玉她娘叫自己进宫,福玉应该不会太过为难。 结果刚打了照面,福玉就一把揪住她道:“快陪我站一会儿。” “站一会儿”是福玉公主的新爱好吗? 江宛茫然地看着领路的小太监,却发现这个叫满黍的太监已经稳稳立在了墙角,严格实践着公主所说的“站一会儿”。 江宛看满黍公公指望不上,于是自己开口道:“公主,皇后娘娘找我……” “不急不急,就快到了。”公主打断她,伸着脖子朝宫道尽头张望。 江宛又无语了一回,还想再挣扎一回:“公主……” “你放心,”福玉握住她的手,“母后那里我去说,你就等着。” “那公主总要告诉我,到底要等什么?” 福玉脸上就浮现了一个神秘的微笑来。 江宛看到这个笑的瞬间,觉得胳膊上寒毛一立,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她正要说些什么,袖子忽然被福玉扯了扯,于是也跟着看向宫道尽头。 两个锦衣男子正并肩而来,似乎正在谈论什么。 其中一个身穿四爪龙形赤色蟒袍,腰悬祥云白玉佩,看得出是昭王余蘅。 还有一个却很眼生,他穿着武将朝服,绣的什么看不大清,肤色比余蘅略微黑一些,走起来虎步龙行,很有威势,似乎是行伍中人。 江宛有些疑惑。 这莫非就是公主要等的人? 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那两人走得近了,显然也看见了江宛和福玉,便收了声,一心一意地走着路。 余蘅挤眉弄眼地对着福玉做了个鬼脸,白玉一样肌肤被阳光照得极为耀眼,他眉浓瞳深,鼻梁挺拔,唇色鲜艳,衬着赤色亲王补服,显出一种邪气四溢的英俊来。 而他身边的那一位,衣袍上绣着狮子,最起码是二品武将,但年纪却还很轻,飞眉入鬓,目似明星,鼻子和嘴唇都生得很是秀气,与那一身血里滚出来的气势却很相融,是个玉面小将军。 江宛一愣,不由自主看向福玉。 福玉则满脸兴奋地看着她,用力对她眨着眼,又似在邀功,又似在暗示她什么。 江宛这下可全明白了,合着余蘅身边那一位就是宁家那个少年将军宁剡,而福玉公主请她“站一会儿”,是为了相亲。 相亲! 第99章 不嫁 相个狗臭屁的亲! 江宛忍住骂脏话的冲动,依旧微笑着。 平心而论,宁剡长得倒是很好看。 福玉公主长得不像皇后,而宁剡却很像,皇后是个知书达理的美人,宁剡虽不知书达理,却也的的确确是个美人。 光看长相自然是尽够了,可成亲也不是单单看个长相便可以的。 江宛低眉看地,规规矩矩地等余蘅和宁剡路过。 他二人在福玉跟前停了一瞬。 福玉道:“皇叔。” 余蘅嗯了一声。 宁剡也向公主行礼问好:“臣宁剡,拜见公主殿下。” 前头“臣宁剡”这三个字却有些多余,大抵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江宛这才想起自己也该向昭王行礼:“妾身江氏,拜见昭王殿下。” “起。”福玉和余蘅异口同声道。 江宛站直,依旧低垂着眉眼。 余蘅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福玉道:“今日天气甚好,我正想去郊外遛马,你杵在宫道上,这是做什么呢?” 福玉得意地笑了:“和夫人一起去给母后请安。” 余蘅微微挑眉:“那便去,若是请完安还早,便也去马场玩玩。” 福玉:“那宁表哥进宫来是做什么的?” “陛下传唤,问了些军务。”他声音低醇,极为悦耳。 江宛不得不说,就冲这个声音,她就有点动心了。 “表哥虽不在军中了,父皇却依旧时时惦记着你,召你的时候比我还多呢。” 又是一番暗示,福玉悄悄斜眼看向江宛。 宁小将军:“公主说笑了。” 余蘅负手转身:“走。” 他瞥了江宛一眼,抬脚便走。 宁剡行过礼后,跟了上去。 见他们走得足够远,福玉一把握住了江宛的胳膊,摇晃道:“怎么样?” 江宛摇摇头。 福玉顷刻间满脸失望:“你不喜欢?” 江宛怕惹急了她这一片真挚的媒婆心肠,忙道:“也不是,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福玉便掰着手指数宁剡的好处:“少昀哥哥长得不差,脾气也挺好,年纪轻轻便有了旁人一辈子也求不来的功勋,而且接下来不会再去北边,况且也洁身自好,和九皇叔可不一样,表哥从来不去那些风月之地的。” 江宛只是笑,不说话。 “而且我上回在母后那里偷听到,其实惦记表哥的人也不少,譬如汪家那个娇滴滴的胖丫头,”福玉加重了语气,“表哥可是个抢手的夫婿,想和他做亲的人家多得很。” 江宛假笑:“那我就不高攀宁小将军了。” “你们男才女貌的,怎么就是高攀了,若要说高攀,你配我九皇叔才叫高攀,其实也不算,九皇叔爱美人,将来少不得娶个八十小妾,”福玉嘀咕着,忽然又摸着下巴疑惑道,“只是九皇叔和表哥是素来不对付的,今日竟一道出来了,倒是很稀奇。” “对了,”福玉想起一出是一出,“还有更稀奇的呢,我听人说程琥跟李牍断交了,如今满汴京里都没人肯搭理李牍了。” 这件事追根究底起来,大抵还是追溯到那日汝阳侯府的郭仓的生日宴,以及宴上那场惊天动地的斗殴。 江宛干笑一声:“公主真是交游广阔,无所不知。” “本宫可是汴京纨绔之首。” 江宛毫不走心道:“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福玉推了她一把:“那你到底是看没看上表哥?” “这……” 若说看得上,自然是看得上的,一表人才的,圣眷极浓,声音也好听。 只是江宛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还是没法忍受被拘在内宅中,管着小妾,侍奉婆婆的日子。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 福玉噘着嘴道:“若不是我已经有了相平哥哥,哪里还轮得到你!” 江宛对她笑:“公主说得对。” 福玉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一皱眉,却忽然露出坏笑来:“莫非是你不好意思?” 那可真没有。 江宛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皇后娘娘该等急了,公主,我是非去不可了。” “那好……”福玉到底是个通情达理的小公主。 等等,该不会皇后让她进宫就是为了与宁剡见一面? 江宛忙问:“公主,应该不是您叫我进宫的。” “自然不是我,我也是听见母后让你来,又听说表哥也在宫里,才想着让你们见一面。”福玉边说,边向皇后的晖凤宫走去。 那说明皇后让她进宫,还是为了她求和离旨意的事。 江宛放了心。 一路到了晖凤宫,福玉却站在门口不肯进去:“母后见了我,又要催我绣嫁妆,她也不想想,难道我不亲手绣被面,相平哥哥就不娶我了?” 江宛对她笑:“一定会娶的。” “对嘛,”福玉天真烂漫鼓了鼓脸,“我先走了。” 她说着,对江宛摆了摆手,就大步离开。 “恭送公主。”江宛屈膝行礼。 再一转身,便看见了上次接她的宫女粟殷。 见过礼后,她引着江宛进去。 江宛忽然发现,院子里侍立的人多了许多。 这回她安然跨过门槛,十分平稳地站在了皇后面前。 “参见皇后娘娘。”江宛下拜。 “免礼,赐座。”皇后道。 江宛就挑了张椅子坐下。 宫女端了茶上来后,江宛喝了一口,尝出是明前,宫里的自然是最好的,于是赞其清香不同凡响。 皇后自然也谦虚了一句,又吩咐宫女,包些茶叶给江宛带走。 江宛含笑道谢,又说起茶具来。 她不是不急,不过是因为正题只能由皇后提,而她是很沉得住气的。 闲聊几句后,皇后也不吊她胃口,道:“这次宣夫人进宫,还是为了夫人上次所说的和离一事。” 江宛:“请娘娘明示。” “本宫把此事告诉了皇上,”皇后有些为难道,“因本朝不曾有过先例,皇上也有所顾虑,若是贸然行事,怕是会出乱子。” “没有先例,那妾身便做这个先例好了,况且,妾身记得鉴元朝曾有一女携子和离。” 江宛唇角含着软软笑意,目光却毅然。 皇后依旧温和道:“何必和离,以夫人的品貌,尽可以觅得良人,另行改嫁。” 江宛亦是语气柔缓:“若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那还不如不嫁。” 她这话就不算好听了。 第101章 你爹死了 马车很快就回到了江府。 回府以后,江宛回想起这几次进宫的经历,首要的感想倒不是宫殿多气势恢宏。 她想到了一个人——秦嬷嬷。 宫里的嬷嬷不论心地如何,纵使身上有一二分威严,也是一团和气,见人三分笑。 偏秦嬷嬷是个异类,将刻薄二字写在了脸上。 看来秦嬷嬷说自己一直在偏僻宫室里打扫,倒也有些可信。 江宛进了茵茵院,先问了圆哥儿在何处。 被人掳走了一遭,圆哥儿便成了只小乌龟,再不肯出门了。 江辞也不敢再带他出去。 甥舅二人如今正在花园的池子边上钓鱼。 江宛换了衣裳后,便想去找,却不要春鸢跟着,嘱咐了一句:“你留下收拾东西,咱们也该回府了。” 宋管家上门负荆请罪这事儿左右是瞒不住的,她早早回了宋府,反倒显得宽宏大量。 再者说,她也不可能一直在娘家住着。 就算她想,也要考虑到自己身边的那些破事儿。 一起用了顿午膳,江宛便向江老爷子告辞离开。 江老爷子态度如常,明知江宛又进了一趟宫,却依然什么也没有问。 宋府江府离得不远,没多久就到了。 虽然宋府相比江府逼仄狭小,还有一堆江宛不喜欢的人,但到底是江宛住得最久的地方,猛地离开了,还是怪想的。 但是最想的,还是她的宝贝女儿蜻姐儿。 蜻姐儿几日不见她,一见面就呜呜哭了起来。 江宛的心都被她哭化了,忙赌咒发誓着说再有下回一定带她一道出门。 蜻姐儿依恋得搂住她的脖子,哼哼唧唧撒着娇,怎么也不肯下来。 还有阿柔,这些日子江宛忙着自己的事,也没顾上她的事。 只是她父亲依旧没有消息。 江宛心中暗暗叹道,怕是凶多吉少了。 只不过还是得遣人去问昭王一声,因她的缘故,京中满是郑国夫人遭婆家剥削的传闻,竟没点关于那流艳楼拐孩子的,叫她无从打听消息。 江宛抱着蜻姐儿,仍有余力去牵阿柔的手,果然最近体力见长。 “阿柔,你跟着夏珠姐姐玩得好吗?”江宛面带笑容。 郭柔却不肯答她的话,而是停住了脚步。 江宛回头看她,仍握着她的手。 因抬头看人,郭柔的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 “夏珠姐姐说我爹已经死了。” 她甩开江宛的手。 夏珠是疯了吗? 她怎么能告诉阿柔这样的话! 江宛的笑容骤然消失,又强行挤出个笑来:“眼下其实没有……” “我都知道了,”阿柔低下头去,“夏珠姐姐说你为了不让我难过,会故意骗我的。” 夏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江宛咬牙切齿了一瞬,然后蹲在阿柔面前,搭住她的肩膀,正要说些点什么。 却见阿柔一抬头,面上没有丝毫戚容:“但是夏珠姐姐说你会养我的,我不会被饿死,而且你这里的饭也很好吃。” 江宛的满腹安慰就顿时卡在了喉咙口。 这和想象中怎么不太一样? 阿柔老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丝忐忑问: “你已经有两个孩子了,那还养得起我吗?” 江宛:…… 你为什么不难过? 你爹死了,你爹死了啊! 然而,表面上她依旧淡定道:“养得起。” 阿柔便小大人似的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边的蜻姐儿其实没听明白,凑近江宛耳朵,小声问:“养什么?” 江宛将她往上托了托:“你要多个姐姐了。” …… 把夏珠拎到书房,听她说完前因后果,江宛才算是明白了郭柔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小小年纪,就有一种看淡生死的豁达。 郭柔今年六岁,但就在这两年,她陆续死了娘,死了祖父,又死了祖母,还死了伯父一家。 全家几乎死光,只剩她和她爹。 所以她小小年纪看过的生死,远胜很多大人。 对她而言,死了就是死了,活人必须朝前看,必须努力活下去。 而且她心中认定,她爹也觉得她是个累赘,不想要她的。 夏珠解释得磕磕巴巴,但好赖是让江宛听懂了的。 江宛:“但是她爹的下落还在查。” 夏珠正啃着块绿豆糕:“尸体找不着了?” “不,我的意思是,她爹可能没死。” 夏珠手里的糕点就啪叽落了地。 她的脸苦了起来,本就不大的眼睛,此时便直接被肉淹没了。 夏珠真情实意地疑惑道:“那万一活着怎么办?” “谁说她爹死了,谁去办,反正我是不管的。” 江宛两手一摊。 见夏珠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江宛才算是出了口恶气。 送走浑浑噩噩的夏珠,江宛开始做功课了。 倒也不是旁的,就是读各种书,争取迅速理解大梁,融入大梁。 碍于她本身看不了太过晦涩的书,所以看的多是有趣的野史。 这两日里,她已经看完了《鉴元杂谈》,正在读《闲论守嘉》。 大梁立国八十年,如今才传到第四位皇帝,可读的也就三本书。 所以江宛读得很慢,也很仔细。 今日与皇后聊天时,她所举的吴氏女和离的例子,便是从《鉴元杂谈》上找到的。 太祖年号鉴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身草莽的缘故,常有惊人之举,惊人之言,相较于他,他儿子守嘉帝就很平庸了,或许是隔代遗传,他孙子恒丰帝则很像他,是个离经叛道的皇帝。 而当今承平帝,是太祖的重孙,因只在位四年,还看不出什么,只晓得为人还算宽仁,也没有什么做昏君的倾向。 家里最耐得住性子陪江宛看书的便是蜻姐儿了,小小一团的女娃娃窝在江宛怀里大睁着眼,倒似也能看懂一般。 江宛乐得陪着她,也很乐意给她说些书里的故事。 等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江宛陪着孩子们吃了顿饭,便开始享受独处的时光。 江宛练了会儿字,看了会儿话本杂书,最后又把舆图拿出来记认,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可今日的平静,便如山雨欲来前的风,后头压着沉沉的黑云。 江宛前半夜睡得不大好。 半夜起了大风,呼呼刮着树,把门窗拍得乱响,而后又下了场雨,淅淅沥沥的,闹得人心烦。 江宛不喜欢有人在床边守夜,于是自己起来倒茶喝。 因屋檐下的灯笼不灭,室内倒也能借一点光。 炉子上的炭没熄,茶也是温的,江宛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灌了下去。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转身继续睡。 而后便是半夜无梦。 第102章 欲救 天明时,雨也停了。 江宛迷迷糊糊坐起,床帐便被撩了起来。 桃枝的声音清脆活泼:“夫人快些起,王妈妈做了素窝窝呢。” 江宛下了床,却像是还没睡醒,她揉了揉头发,呆呆问:“素窝窝是什么?” “这夫人可问着了,奴婢刚向王妈妈请教过,”梨枝一边帮江宛穿衣服,一边道,“这三月又是窝月,按磬州的风俗,月中要吃素窝窝,才能保这一年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王妈妈原来是江宛母亲岑氏的陪嫁,岑家祖籍磬州。 江宛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又被按在妆镜前梳头发。 想起上回去银楼还挑了簪子,江宛道:“你去问问春鸢那几支簪子放在了何处,你们几个便分了。” 梨枝笑道:“奴婢先替姐妹几个谢过夫人的赏了。” 江宛打了个哈欠:“小礼物罢了,什么赏不赏的。” 等洗漱打扮完毕,江宛也算是醒过来了。 两个孩子早就候着给她请安, 早膳已经摆好,江宛看着孩子们像花骨朵一样粉嫩的小脸,闻着扑鼻的米粥香气,一时心情舒畅。 王妈妈做的素窝窝有点像青团,红豆枣泥馅儿,糯糯的外皮,甜滋滋的,两个孩子都很爱吃。 江宛也足足吃了三个才停筷子。 “赏。” 春鸢笑着依言下去。 料得王妈妈领了赏,必要来谢恩,江宛便想到了她陪嫁中的害虫三梅一家。 当时说要审,晾了他们十来天,估计也被吓老实了。 用过早膳后,圆哥儿便嚷嚷着要放风筝,一溜烟跑了。 春鸢道:“王妈妈说三月除了要吃素窝窝,还要放风筝,把晦气全放掉,少爷便记在了心里,正要把辞少爷做的风筝找出来呢。” “桃枝呢?”江宛推开窗,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小径的石板上汪着浅浅的水洼,如镜一般,却又被圆哥儿踏碎。 圆哥儿看见了窗前的江宛:“娘亲,我来了!” 他手里高高擎着只风筝。 桃枝便跟在他身后。 江宛转头瞥了眼梨枝:“一会儿你把圆哥儿带去花园里玩,我和桃枝聊聊。” 梨枝称是。 可是江宛又不知有了什么顾虑:“算了,你把他们都先带走,再去前院将凭舟带来。” 凭舟便是桃枝心悦之人。 梨枝点了头,下去办了。 凭舟被带上来时,江宛正在屋里摆弄风筝。 江辞那个惯会一碗水端平的,竟也给她送了风筝,只是瞧着就很笨重,估计是飞不起来的。 凭舟进门,行礼问安。 江宛没叫起,先观察了他一会儿。 面容俊俏,身量不矮,性情稳重,脾气温和,在满府的小厮护院里的确算是一骑绝尘的好。 怪道桃枝对他动心。 “起。” 凭舟直起腰,垂手而立。 “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便不卖关子了,”江宛抚着风筝上细竹丝,“因我是个护短的人,对身边的丫头便格外怜惜些,听闻身边有人对你动了心,便想问问你可有心上人,若有了,反正她这心思也不曾挑破,我便索性叫那丫头收了心,彼此都留得体面。” 凭舟道:“小的没有心上人。” 江宛看不清他的神情,又问:“那你能娶她吗?只因为喜欢而娶她,一心一意地待她好,与她恩爱到白头,你能吗?” 凭舟久久不曾说话。 江宛的心几乎已经凉了半截。 可面容清秀的小厮忽然抬起头来,目光柔和而坚定: “若是桃枝姑娘,倒也可一试。” 江宛一怔。 原来看到旁人得以两情相悦,自己心里也会这样感动温暖。 江宛微笑:“你要是待她不好,我可是会亲自提刀上门的。” 凭舟也低头笑了:“只要夫人不嫌弃小的父母双亡,家中无产。” “我自然是不嫌弃的,想来桃枝也不会嫌弃。”江宛顿了顿,“那你的荷包……” 凭舟捏起荷包,似有所悟,于是无奈道:“去年元宵买的,虽不是好料子,但也花了十五文。” 江宛彻底放下了心。 那与桃枝谈心的事便不急于一时了。 江宛送走了凭舟后,心中虽知道自己该把宋管家叫来敲打敲打,或者开始审三梅一家,但她就是不想干,想再往后拖一拖。 她想出门玩,她都好久不曾去悦来楼听说书了。 正巧春鸢捧了花瓶进来。 江宛忙道:“咱们出去听说。” 春鸢有些打不起精神:“夫人想去就去。” 江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发虚:“今日那簪子,你还喜欢吗?” 春鸢把花瓶摆在桌上,转头道:“自然是喜欢的,奴婢最爱的便是玉兰花。” 江宛伸手过去扯她的袖子:“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春鸢叹了口气:“还不是徐阿牛那个憨货。” 嗬!原来是有别人的热闹可看。 江宛松了口气:“小徐护卫怎么了?” “在银楼前不是遇到了牛家少爷么,夫人吩咐徐阿牛去跟着他,这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竟然一跟就是好两天,今日才回来了,还说有事回报。” “什么事?”江宛问。 “那牛公子委实不是个好的,两天里见了三个姑娘,徐护卫倒是跟着长了不少的见识,所以才乐不思蜀,也不晓得早些回来复命,”春鸢道,“那牛公子今日里盛装打扮了一番,据说连脚指甲也特意修过了,就是为了去见孙小姐。” “孙小姐?”江宛觉得匪夷所思。 孙润蕴竟然真与继母的侄子有了牵扯。 江宛:“孙小姐为人不错,若这牛家公子真要害她,咱们还不能坐视不理。” 话说得一本正经,但看表情还是兴奋多过愤怒。 春鸢笑起来:“夫人这是又要去管旁人的闲事了?” “见义勇为罢了。”江宛一握拳,“必叫孙润蕴看清那头牛是个什么玩意儿!” 江宛照例换了男装,带着春鸢出门去了。 但是出门是出门了,江宛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徐阿牛虽知道牛公子约了孙小姐见面,却不晓得他们要在哪里见面,连时辰也是不晓得的。 江宛只得道:“徐护卫和陈护卫,劳烦你们去跟着那个牛公子,想来他现在还没出门,若是他出了门,一个人跟上去,一个人去悦来楼报我。” 徐阿牛和陈瑞便领命去了。 江宛则走进了悦来楼中。 今日这场是《千古帝三救痴将军》。 第103章 都是悟空惹的祸 悦来楼。 今日说的故事倒很意思,说的是前朝末年,太祖微时路过橡州,救下一人,此人后成为他麾下一员猛将的故事。 这将军名唤霍暨,便是后来的益国公。 霍暨少时父母病重,别无他法,便想将自己典卖为奴,进城路上,偶遇太祖遭匪徒打劫,出手相助,却因饥馁无力,反被太祖所救。 后来去了牙行,霍暨见蒋姓牙侩欺辱一裙布钗荆的女子,骤然暴起,却被牙行的闲汉们制服,此时太祖路过,又救了他一回。 “太祖见牙行内人人衣不蔽体,柴毁骨立,更有幼童陈尸院中,那牙侩却脑满肠肥,对此种种视而不见,一心亵侮那女子。” “太祖心中悲郁难平,指天而问——” 此时惊堂木一响,说书先生一甩袍角起了架势,怒喝一声: “贱价买卖,人畜何异!” 虽然太祖肯定不会先把袍角拽起来,再说这句话,但是…… 江宛感叹道:“这句话也算是振聋发聩。” “可惜太祖说的并不是这句话。”余蘅在她身侧撩袍坐下。 竟是他。 江宛微微皱起了眉。 余蘅看她一眼,又转头看向说书先生:“楼上谈完了事,见了你便来坐坐。” “坐坐,”江宛把糕点盘子往他那处推了推,心里惦记的还是太祖说的话,“那太祖其实说的是什么?” 余蘅道:“赋价买卖,人畜何异。” “赋价?”江宛面露惊异之色。 太祖这是对人口买卖不满。 之前似乎还说过女子肩上一半大梁。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她的疑问太过明显,余蘅不得不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想说什么,”江宛喃喃道,“我是在想,你家太祖是不是也……” 超越时代局限的思维模式,由不得她不多想。 “可他若有这个心,怎么从没下令废止过?” 余蘅:“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注] 汉高祖曾鼓励民间卖儿卖女来救荒。 所以废除人口买卖是不可能的,一场旱灾便能叫人走到卖无可卖的地步。 卖无可卖,自然只能自卖。 这个话题终究是有点沉重了。 “不说这个了,”江宛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殿下这是又与我巧遇了?” “非也,我是专程来找夫人的。” “找我做甚?” “为了郭柔之事。” 江宛顿时正色:“可是阿柔她爹有了消息。” 余蘅微微垂睫:“郭大虎已经死了。” 也是意料之中。 不过郭大虎死了,他女儿便没了去处。 江宛:“那阿柔可不可以交给我来抚养?” 余蘅看向她的目光霎时间变得极为柔和,他轻轻问:“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江宛道,“只是也审了两天了,怎么判决还没下来。” “因还有余党在逃。”余蘅还要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了个熟人,“你的护卫来了。” 陈护卫站到江宛身侧,先对昭王拱了拱手,才弯腰在江宛耳边道:“那牛公子已经出门了,我与阿牛一路跟他到了索福客栈。” “离得远吗?” “不远,就在街尾,马车都不必坐。” “那我们现在过去。”江宛给春鸢使了个眼色。 春鸢忙掏出一小粒银子放在桌上。 江宛:“殿下,我就先走一步了。” 余蘅对她点头:“慢走。” 江宛便匆匆离开了。 她今日依旧扮成了俊俏公子,束了胸,没系腰带,外表看来,的确有个六成像,只是起身时,还是不免送来一阵香风。 余蘅下意识屏了呼吸,过了会儿,才轻轻吸了口气。 他拿了块糕点,难得放松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专心听起说书来。 再说江宛,在路上走得那叫一个杀气腾腾。 可到了地方,情况和她想的却有些不同。 牛感召并没有和孙润蕴在客栈里见面,而是在客栈边的茶楼二楼雅间里对坐,窗子都开着,临街望去,能看见孙小姐的半张侧脸。 牛感召甚至看着文质彬彬的,也没有什么色中饿鬼的气质。 江宛愣了。 “上回我依稀记得这人是个色痞啊。” 春鸢当时也在,那人虽只看了自己一眼,却已透出了十分的下流。 “公子便想这么走了?”春鸢问。 江宛嗤笑一声:“明知这是只披着羊皮的屎壳郎,我怎么能走?” 这位牛公子可不配称狼。 叫他声屎壳郎就顶天了。 江宛淡定着,春鸢却猛地笑出了声。 笑过后,春鸢道:“虽不能坐视不理,但若真有了事,公子可别只顾着往前冲,由奴婢去便是了。” 她在外头总是牢牢记得称呼江宛为“公子”。 江宛乖乖点头。 她带人进了茶楼,要了边上的雅间。 江宛:“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明明牛感召进了客栈,怎么又约了孙小姐在茶楼里见面?” 春鸢用手绢给江宛擦了圆凳:“夫人先坐。” “春鸢,要不你去跟掌柜的打听打听,边上的客栈到底是什么来头。” 春鸢应是后离去。 徐阿牛则回来了。 十六岁的少年面庞上满是兴奋。 徐阿牛道:“夫人,你可不知道那姓牛的想什么呢。” 徐阿牛犹自憨憨笑着,并不知道陈护卫已经伸了脚且等着绊他。 江宛想要提醒他,话还没说出口,徐阿牛已经中了招。 人高马大的少年直直朝前扑来。 江宛连人带椅被邱瓷护卫朝后拖去。 轰—— 木屑和飞灰落进她端着的茶杯里。 江宛看着被压塌的桌子和废墟上的徐阿牛,深深吸了口气,又深深叹了出去。 “阿牛,今日这张桌子非从你的工钱里扣不成。” 徐阿牛一撑地站了起来,不服气地嚷着:“凭什么!明明阿瑞哥更该赔钱,就是他害我的。” 陈护卫笑他:“你知道你还摔?” 邱瓷护卫也跟着帮腔:“对啊。” 邱瓷人如其名,长得是护卫中最俊俏的,可整个人就像一只瓷花瓶,不爱动不爱说话,寻常根本注意不到他。 若非刚才露了这一手,江宛真就以为他只是个绣花枕头了,于是情不自禁多看了他两眼。 然则徐阿牛却很不服气:“你们只顾着作弄我,万一那个侯小姐真被人迷了,你们可就后悔了!” 别的不说,首先…… “谁是侯小姐?” 徐阿牛一时语塞。 完犊子了,这不昨晚通宵看孙猴子大闹天宫的画本子,一时记岔了。 第104章 霍容棋 江宛:“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徐阿牛挠了挠头:“牛公子给猴……孙小姐下药。” 又是牛又是猴,倒是真的热热闹闹能凑一出《西游记》。 江宛却顾不上了:“下药?下什么药?什么时候下的?下在哪儿?孙润蕴吃了吗?” 徐阿牛坦然地拍拍身上的灰:“不知道。” 江宛瞪他一眼,起身道:“管不了这么多了,先去看看。” 正逢伙计赶了上来,敲了两下门。 陈护卫拉开门,两下遭遇。 那伙计探着头往门里看,脸上的谄笑腻成油光四射的一团:“客官,方才屋里怎么那么大一声,可惊着您不曾?” 江宛皱了皱眉,本想找春鸢,又想起春鸢被她打发出去了,身边的护卫又都木愣愣的,只好亲自道:“我的小厮没留神,竟将贵店的桌子压塌了,不晓得价值几何……” 她对陈护卫使了个眼色。 陈护卫低头看鞋。 他还年轻,总要攒点媳妇儿本。 江宛又看向邱瓷。 邱瓷目视前方,像一尊漂亮的木雕。 也指望不上。 江宛别无选择地看向徐阿牛。 徐阿牛与她对视后嘿嘿一笑。 看来是她的暗示真的很不明显。 江宛对那伙计一笑:“出来得匆忙,我这少爷没带银袋子就罢了,小厮还个顶个儿的没用,都是荷包比脸还干净的主儿,便将帐暂且记着,下回来时,我一道给了便罢了。” 小厮的满脸笑骤然消失,冷哼一声道:“咱们店小,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江宛呵呵干笑一声:“那只好得罪了。” “你什么意思?” 江宛又给陈护卫使了个眼色。 这回陈护卫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反手一拧,便制住了那伙计。 江宛出了门,直奔隔壁雅间。 可隔壁的门开着,里面却没了人。 江宛呆立当场。 这小伙计显然是知道些内情的,他一只胳膊还被陈护卫拧着,却已经停止了挣扎,不知从哪儿多了些底气: “不知客官找什么呢?” 江宛转头问:“隔壁那两个人呢?” 伙计语气颇有些警告的意思:“这小人可不知道。” “你也许不知道,”江宛盯着他的眼睛,“方才那屋里的小姐是礼部郎官的女儿,若她出了事,你绝没有好下场。” 为了孙润蕴名节,只好撒个小谎了。 “什么礼部郎官的女儿,我不清楚!”伙计大声道。 他闹出的动静已经引来了这茶楼里的其余伙计跑堂,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穿着敞怀短打,袖子也撸到手肘上方,露出粗横的肥肉来。 这茶楼绝不简单。 三个护卫的站位渐渐朝着江宛的方向收缩。 就在这时,江宛脑海中灵光一闪。 先入客栈,再进茶楼。 会否客栈茶楼本是一体! 这廊上狭窄,护卫们就算有本事也没法施展,为了护着她,更是束手束脚,又不能真的闹出人命。 江宛转瞬间便有了主意。 她低声道:“攻右,破包围,叫我先跑出去,不必纠缠打斗,一旦脱身便去隔壁索福客栈助我。” 她主意一定,护卫们也有了主心骨。 见那群人都上了楼,距离差不多了, “就是现在!”江宛喝道。 陈护卫反手一推,将那伙计朝右边三人扔去,自己亦蹂身而上,一把架住了一个大汉。 “夫人!” 江宛即刻提着袍子,从缺口处冲了出去。 她跑得心无旁骛,顺利跑下了楼,冲出了门。 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她一个转弯,一头撞到了人。 因冲劲太猛,所以反冲力叫她顿时超后仰去。 而就在她即将摔个屁股墩的瞬间,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朝前拽去。 江宛本能地反握住这只手,等站稳后,她才发现,力气那么大的竟然是个女子。 或者说…… 江宛的视线落在霍容棋挽起的发髻上。 是个美貌的妇人。 那夫人约莫二十七八,生得深眸高鼻,菱唇红润,尤其一双眉毛生得好,如不曾开刃的剑,形状英挺,弧度又不失柔和,细微处还透出些悉心描摹的女儿家心思,衬得她神采飞扬。 “姑娘当心些。”她撤了手,在江宛耳边小声些。 江宛微微睁大了眼。 不是因为霍容棋看出了她是女子,而是因为霍容棋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太过低沉,又有些微微的沙哑,听来简直是个男子。 她的目光下意识在霍容棋的胸脯上停留了一瞬。 “我确然是女子。”霍容棋笑道,看神情并不以为这是冒犯。 方才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才听起来像男子,不刻意时,声音依旧低醇悦耳,但却也叫人听得出来是个女子了。 江宛对她窘然一笑:“唐突了。” 旋即便想起自己还要去救人,江宛猛然抬头看向索福客栈的招牌。 客栈不小,若是要一间房一间房去找,未免太慢了。 也就是这一个念头的功夫。 江宛面前的女子似是看出了她为难之处,问道:“可是有什么麻烦,若我能帮上忙,姑……公子直言便可。” “我有个朋友,云英未嫁,被人诓骗进了客栈里,我恐她受了欺负,正要去救她,可不知道她被带进了哪间房中?”江宛急急道。 听罢此言,霍容棋便是眼神一凛:“竟有如此之事,我即刻随你去找人。” 江宛猛点了点头。 这时候十万火急的,她也没顾上道谢,直接带着刚说了两句话,连名字也不晓得的陌生女子冲进了索福客栈中。 底楼摆着桌椅,有两桌食客,楼上才是客房,但都紧闭着门,什么也看不出来。 江宛一掀袍子便要往上冲。 却被霍容棋按住。 霍容棋微微偏了偏头,肯定道:“东边第二间有不寻常的动静。” 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上问她怎么知道的。 江宛对她点了点头,蹬蹬跑上了楼梯。 跑堂的见了,觉出不寻常来,要去拦江宛,可霍容棋冷着脸将手搭在他肩上,明明没怎么用力气,小跑堂就觉得自己半边肩膀又酸又麻,不自觉矮下身去。 霍容棋的手轻飘飘地落在跑堂的肩上,却硬是将一个壮硕的跑堂按得跪在了地上。 可她全没理会唉唉痛呼的跑堂。 霍容棋眉心微蹙,眼神只落在江宛一人身上。 第105章 迷药 江宛跑得很是奋力,因专注,也没觉出累来。 她就是觉得自己必须立刻赶到东边第二间。 然则她上了楼,才想起自己原是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 东边是哪边? 这种紧要的关头,她活生生急出了一头的细汗。 冷静。 一定要冷静。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皇城在北面,从这条街直行可以去皇宫,那这条街就是南北向的,右手就是北边。 知道了! 江宛迅速锁定了东边的第二间。 然后她冲了上去,正要举手敲门,却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 江宛转头看去。 霍容棋对她眨了眨眼,做了个“打草惊蛇”的口型。 江宛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放下了手。 霍容棋却依旧牵着她,把她往边上带了几步。 然后自己反身回到门前,飞起一脚。 门…… 碎了。 江宛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禁想到被徐阿牛压塌的那张桌子,忽然间觉得木头做的东西,是不是真的都很不结实。 门缓缓塌落。 屋里的情形也明朗起来。 那牛感召衣裳穿得严严实实,呆呆看着门口肃然立着的霍容棋,手里的酒杯倏然滑落,咕噜噜滚到了床边。 轻纱做的床帐后,隐隐可见一个蓝衣女子正躺在床上,门板被踢废的动静这样大,也没能叫她动一动手指。 孙润蕴今天穿的裙子就是水蓝色的。 江宛忙道:“就是她。” 牛感召也回过神了,因今日江宛穿着男装,所以没有认出她来,只是指着霍容棋道:“你是何人!” 霍容棋:“路见不平之人。” 说着,她跨进了屋子里,上下打量了牛感召一番,语气颇嫌弃道:“瞧你这干巴巴的,估计我一拳便能揍三个,便别想着跑了,免得还要受皮肉之苦。” 江宛忙跟了进去,她自觉是在狐假虎威,于是并没有特意挑衅,而是直奔床上的女子而去。 掀开床帐,只见孙润蕴双目紧闭,双手被布料缚在身前。 幸而衣裳没乱。 江宛长舒了一口气。 牛感召也回过味儿来了,刚才那一脚的威力太大,他应当确然是打不过的,若要以势压人,看他们这架势,也应当是知晓他身份的,此事定难善了。 不过,就算事情真闹了出去,他无非就是娶了孙润蕴也就算了,为了保全这位太尉嫡长女的名声,怕是孙太尉也要求着他娶自己的女儿。 他算盘打得响,但见那个瘦弱的小白脸竟然探身去摸孙润蕴的腰,一时又绷不住了。 “你做什么!”他对江宛喊道。 江宛莫名其妙地回了头,一只手下意识环住了孙润蕴的腰,这是个想护着孙润蕴的姿势。 落在牛感召眼中,却是实打实的奸情了。 牛感召大惊失色:“你竟这样轻薄她!” 江宛:…… 牛感召又似恍然大悟,羞愤道:“怪道这女人这么好得手,原来早非完璧!” 他用这样的口吻,到似被人迷倒险些失了清白的人是他牛大公子。 江宛:“你待如何?” 牛感召冷笑一声:“本欲向世人揭开你们这对奸夫的真面目,只是我到底是个君子,再者我也还没碰她,你们便……” 他看向霍容棋。 “放了你?” 霍容棋也看向他,忽地弯唇一笑,唇上胭脂鲜红,将她的美渲染得威势赫赫。 牛感召被这笑晃了晃眼,却并非是因为色胆忽地包了天,而是因为这笑容实在莫名熟悉。 他正要说话。 霍容棋提着裙子,又是一脚飞去。 牛感召扑倒在地,没有说废话的机会了。 霍容棋弯腰理了理裙角,对江宛笑道:“你继续。” 她眼中透出十足的温柔来。 江宛也被她的笑容迷了眼,这回确凿是因为起了色心。 她到大梁月余,第一次见到这样英气勃勃的女子。 但是这女子对自己的态度未免有些太好了。 江宛确凿是警惕了那么短短一瞬的,但是霍容棋看她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些极为真切的温情,叫她不忍心怀疑。 可这温情是从何而来? 江宛想了想,没想出结果,还是先低头给孙润蕴解绳子。 几个护卫此时全到了。 同时到的还有春鸢。 春鸢也不知遭了什么罪,头上还挂着一片树叶,裙摆上也全是泥巴。 “夫……”春鸢望向霍容棋,果断改口,“公子,你没事?” 江宛忙道:“这位夫人是帮了我的,是自己人。” 此言一出,春鸢才放了心,忙走向江宛:“孙小姐也不曾有事?” “没事,就是不醒。”江宛把牛感召绑孙润蕴的带子甩到一边,“不过汴京怎么这么多使迷药的,圆哥儿也是叫人药倒了带走的,孙小姐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邱瓷忽然道:“我想看看她。” 江宛和其他护卫门的表情异常统一:哇,瓷花瓶今天说的话未免有些太多了。 江宛:“可以,但是不准摸。” 邱瓷木着脸:“把脉行吗?” “你懂医?” 邱瓷没答话,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江宛乖乖让开:“您请。” 一边的霍容棋稀奇地看着江宛和护卫的互动,看得饶有兴味。 江宛走开后,才想起还没有与霍容棋道谢。 “这位夫人,”江宛想起自己甚至没有问过人家的名字,更觉得尴尬,“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我姓霍,你就叫我一声霍娘子。” “霍娘子。”江宛叫了声,平日里巧舌如簧的本事却全不见了,她只觉得自己在霍容棋面前就像个小孩子,笨拙单纯,又不知从何处生出些对霍娘子的依赖来。 就在江宛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醒了。”邱瓷道。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他便让孙润蕴醒了过来,也属实有些本事。 这些护卫里,范驹擅驯马,倪脍长于暗器,陈瑞匕首用得出神入化,林赶虎的剑术极精,骑狼的拳脚功夫登峰造极,徐阿牛天生巨力,至于其他人,本事大约也都不小,只是还没有在江宛面前施展的机会。 都是神人啊。 江宛心中感叹了一句,便急忙过去看孙润蕴。 邱瓷退到一边,在江宛经过时,忽然说: “一样的。” 江宛:“什么一样的?” 邱瓷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迷药一样的。” 第106章 身份 “你能肯定他们中的是同一种迷药吗?”江宛问。 邱瓷点了点头。 那事情便越发扑朔迷离了。 如果迷药是相同的,是不是就可以证明牛感召和流艳楼那帮人是一伙的,或者说,他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拿到这种药的。 这种迷药的效力不错,用的方子流通也不广,牛感召既然能拿到药,就必然有什么路子。 江宛想起余蘅曾说仍有余犯在逃,便觉得把牛感召送给他,说不准儿余犯的下落便有了。 想到这里,江宛紧皱的眉头便是一松。 她坐到床边,将还迷糊着的孙润蕴扶着坐起。 孙润蕴起先没认出她来,还想挣脱。 江宛握住她的手:“是我,江宛。” 孙润蕴定定地望住了江宛,好半晌才慢吞吞道:“郑国夫人——” 显然,孙小姐眼下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认人都不大认得清楚。 “我怎么在这儿?”孙润蕴问。 她的眼神茫然如小鹿。 江宛怕吓着她,握着她软软的小手道:“别怕,你想喝水吗?” 孙润蕴像是听不懂,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点了点头。 江宛便起身给她倒水。 这才发现晕倒在地的牛感召不见了,护卫们也都出去了。 眼下屋里只有一个坐在桌前的霍娘子,躺在床上的孙小姐,提着茶壶的郑国夫人,以及正准备接过江宛手中茶壶的春鸢。 茶壶中没有水。 牛感召是来寻欢作乐的,自然备的是美酒。 江宛摇了摇空壶。 春鸢抬手接过,轻轻道:“奴婢去要些水来。” “好。” 江宛又小声问她,“方才没顾上,你的衣裳怎么弄脏了?” “夫人叫我去打听这客栈的事,我便借着去灶房要热水,问了个厨子,那厨子倒罢了,偏他婆娘是个蛮横的,一见了我便拿洗菜水来泼我,直把我逼出了后门,我没留神踩进了烂泥坑里,这不就弄脏了裙子。” 江宛劝她:“马车上有干净的衣物,还是去换了。” 春鸢看着裙子上斑斑点点的污迹,心里也很想去换裙子,可又有些犹豫道:“夫人这头……孙小姐也要人伺候……” 江宛笑道:“左右她醒了,没什么要伺候的,你快去换了衣裳,你素日里便是最爱洁的,眼下怕是都要怄死了。” 春鸢晓得江宛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没再推辞,只说:“到底这壶茶叫奴婢去泡了。” 江宛笑着说好,又补了句:“这事儿陈护卫也能做。” 春鸢忍俊不禁:“晓得夫人是心疼奴婢,但这是奴婢分内事。” 江宛才点了头。 春鸢屈膝行礼:“那奴婢先下去了,左右护卫们都在门外,夫人叫一声便是了。” 春鸢这是还对霍娘子不放心。 见春鸢走了,江宛才看向霍娘子。 “霍娘子,”她紧张地眨了眨眼睛,“你想喝水吗?” 霍容棋柔柔望着她:“不必了,我不渴。” “那你……”江宛不知道自己在霍娘子面前为什么总有些难为情。 霍容棋:“你想问就问。” “霍娘子从前认识我吗?” 霍容棋微微摇头。 江宛却有些不信:“真的?” “若从前真有交情,你也不会丝毫不记得我了。” 这倒有些道理,可江宛到底不是原装的,坦白讲,她谁也不记得。 可她虽然觉得哪里不对。 霍容棋生得一双凤眼,看别人时极为凌厉,看江宛时却总温柔地弯着。 江宛与她对视时,不由想,自己看圆哥儿时会不会也是这样。 若非年纪对不上,江宛简直要怀疑眼前的女子其实是自己的母亲或者姨母。 这时,春鸢敲了敲门。 她装了一壶清水回来,然后便下去换裙子了。 孙润蕴就着江宛的手喝了些水,精神头便好了许多,说话也不像是喝醉酒似的了。 “我依稀记得是牛公子约了我出来的。” “对,”江宛搁下杯子,“他给你下了迷药。” “迷药?”孙润蕴茫然地抬了头,又问,“是你救了我?” 江宛将她面上的发丝拨到耳后:“凑巧罢了,若要认真论起来,救你的其实是那边那位霍娘子。” 孙润蕴便挣扎着下了床,江宛忙扶了她一把。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响声,像是梁柱被人用力地撞了一下,江宛脚下的木板也隐隐震颤着。 很快,许多打斗一样的动静响了起来。 江宛的手心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 但好在陈护卫反应很快,在门外扬声道:“夫人莫怕,是昭王殿下带人来了。” “昭王!”孙润蕴惊呼道。 她面色发白,几乎站不住了。 “天大地大没有你的名节大。”江宛反握住她的手,“你留在楼上,我下去和他说,必不叫这事儿外传。” “姐姐……”孙润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江宛便去了。 楼下情形如何暂且不论。 楼上的孙润蕴看着坦然坐在桌前的霍容棋,却微微皱起了眉。 这位霍娘子绝对不简单 孙润蕴虚弱地微笑起来,她本就是西子捧心般的美人,愈是病弱,便愈显得有风情。 “多谢霍娘子相救。”孙润蕴也在小圆桌前坐下。 孙润蕴到底是冰雪聪明的才女,此时已经将前因后果想得十分明白了。 此事绝对不能外传! 可今日之事毕竟牵扯太多,昭王那头不是她能使力的,要辖制牛感召不难,要说服心软的郑国夫人更是简单,唯独眼前的女子,是个变数。 孙润蕴嘴上道谢,其实一双眼里透出的全是审视。 虽然聪慧,却也到底年轻。 霍娘子不动声色:“同为女子,若是不知道便罢了,既然知道了,我便绝不会坐视不理。” 霍容棋的态度岂止是不卑不亢,面对孙润蕴时,她简直是居高临下的。 可孙润蕴还是不明白她的底气从何而来,明明这位霍娘子的衣料用的全是棉布,通身也无甚首饰,看起来顶破天也就是秀才太太。 可这一身的气度,公侯世家里也未必养得出来。 霍…… 眼下京城世家也没有姓霍的呀。 霍容棋见她咬着唇,想得极为出神,便知道孙润蕴这是犯了聪明人的毛病,开始钻牛角尖了。 到底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愁肠百结地皱着眉时,连她也是要怜惜一二的。 霍容棋声音平缓:“我姓霍,曾当公府首的霍。” 益国公府? 孙润蕴失口喊道:“不可能!” 第107章 了结 京城曾有四国公府,如今只剩了靖庸信三府,而若说起国公府之首,依旧当是太祖的股肱之臣益国公。 纵使益国公府覆灭那年,孙润蕴才刚刚出生,多年来,却也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得以窥见益国公府当年权势之盛。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了最盛处,总是要衰落的。 益国公犯的是谋逆大案。 先帝感念老益国公的功勋,所以只判了男丁斩首,将霍府女眷流放边关,而被牵连进此案中的其他人便没有这么好运了。 京城中曾因此血流成河。 孙润蕴还以为京城里已经没人敢姓霍了。 她紧张地咽了口水,思绪一时有些乱。 她不过只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甫一醒来,便被告知心悦之人给自己下了药,没当场哭出来已经是心志坚强。 可她必须说点什么。 霍容棋也在猜测她会说什么。 孙润蕴低了头,又抬头看向霍容棋:“冒昧问一句,霍娘子为何要将出身告知于我。” 霍容棋:“告诉你了又能如何?” 孙润蕴的一双手在膝上交握。 是的,她什么也不能做,毕竟她也有短处被捏在对方手里。 孙润蕴:“可你不告诉我,就更少了风险。” 霍容棋笑了:“不递个把柄给你,殿前指挥使孙忤的宝贝女儿岂能轻易放过我?” 话说到此处才明。 可霍娘子说得轻飘飘,真要做起来却难。 这里头用的心计的确半点不深,可贵的是果断授人以柄的胆气。 孙润蕴郑重道:“霍娘子,是我小人之心了。” 霍容棋微微点头,然后等着她的下文。 “可若你真有所图谋,冲我来便罢了。”孙润蕴认真得有点蠢乎乎的,“江家姐姐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又是个难得的良善人,待我极好。” 霍容棋面色一缓,笑道:“这么点儿的小姑娘,心思却这样深,你只瞧见你江家姐姐对你的好,可瞧见我对她的好了,还当你要说什么,这才是小人之心呢。” 孙润蕴一时愕然。 此时的楼下,江宛正与余蘅对坐。 余蘅似乎心情不错,看起来如同吃饱喝足的豹子,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时不时拨弄一下茶杯。 江宛对几个护卫使了眼色,邱瓷便没有跟下来,而是守在二楼房间门口。 江宛:“殿下是被搬来的救兵?” 她眼风扫过身后站着的陈护卫。 想来应该是陈护卫做主,把昭王叫来了。 余蘅点了点头:“听说牛感召所用的迷药便是一梦散,所以我亲自来了。 这帮护卫还真是什么都告诉他哈。 不过这个一梦散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大人就罢了,小孩子吃了会不会伤脑子啊。 她的圆哥儿本来也不是什么聪明孩子。 江宛忧愁起来。 “那殿下准备如何处置牛感召,他毕竟是兵部尚书的孙子,且此事又关系到孙小姐的名节。” 余蘅笑了一声:“明日他是不是兵部尚书,还未可知。” 他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江宛悬着的心顿时落了下去,此外,她心中却多了一丝莫名的郁气。 原来一个家族的覆灭只需要短短的一个晚上。 于是相对沉默。 江宛忽地想起余蘅送给圆哥儿的见面礼。 “还不曾谢过殿下送去的见面礼,圆哥儿是极喜欢的。” “喜欢就好。”余蘅站起身,手中掂着一块常在他身上看到的龙形白玉佩,“事已毕,我便不久留了。” “恭送殿下。” 江宛跟着站起来,蔫头耷脑的,神情可说是丝毫不恭。 余蘅深深看她一眼,又看向楼上的那个房间,终是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江宛提着裙子上了楼,邱瓷跟门神似的守在门口,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江宛看他一眼,还是忍不住:“今日跟出来的怎么不是倪脍?” 邱瓷木着脸:“他被打了。” 江宛:“被谁打了?” “赌场的。” 江宛似有所悟:“怪不得他视财如命,原来是爱赌。” 邱瓷还是木头人的模样。 江宛懒得管他,推门而入。 却见房内霍娘子与孙小姐对坐,气氛有些古怪。 江宛:“孙家妹妹,你没事了?” 孙润蕴对她一笑:“无事。” 江宛也坐下了,给自己倒了杯茶:“昭王许诺不会让这次的事情传出去,我想过了,一会儿你就随我回府,就说整天都跟我待在一处。” 江宛喝了茶,却见孙润蕴呆呆的不说话。 大抵是因为芳心辜负的缘故。 江宛:“润姐儿,你是否在为牛感召难过?” 孙润蕴回过神。她方才想着霍娘子的身份,才有些发愣,但此时却顺势点了点头。 “若说我有多喜欢他,也是没有的,只是曾被他救过一回,觉得他人品不错罢了。”孙润蕴叹了口气,“是我识人不清。”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分明是那牛感召的错,”江宛道,“可恨牛感召虽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平日里看来的确人模狗样的。” 孙润蕴点了点头,又问:“不过昭王殿下怎么会过来,他又将牛感召带去了何处?” 江宛才想起昭王在世人眼中一直是个纨绔。 可不能让他露馅儿,否则自己就麻烦了。 江宛笑了笑:“其实昭王殿下也是恰好路过,他带着家奴招摇过市,一时碰巧,便来帮了个忙,我又告诉他,牛感召所用的迷药便是圆哥儿被人掳走时中的,所以……” 孙润蕴:“圆哥儿竟然被人掳走过?” 江宛点头:“因这事还在查,所以不曾声张。” 紧接着她便与孙润蕴说了圆哥儿被人掳走的事,霍娘子也颇为关切,还问了疑犯是否落网。 江宛一一答了,见天色不早,便想早些把孙润蕴送回府去。 到了楼下,江宛便见了范驹赶着的马车。 确实到了该道别的时候。 霍容棋看着江宛,面上闪过一丝挣扎: “我能常常去见你吗?” 江宛正要说话,边上的孙润蕴忽地用力地咳嗽起来。 江宛忙扶了她:“没事?” 孙润蕴软软地靠在江宛肩上,道:“我没事,只是若是霍娘子想找人说话,可不能越过了我去,只单单找江家姐姐。” 霍容棋高高挑眉,意味深长道:“若是孙小姐不嫌弃我,自然要多去叨扰。” 孙润蕴脸上的笑便僵了一瞬。 就在这时,远远有人叫道:“表姨!” 第108章 赏花宴 少年翻身下马,朝着江宛走来。 江宛对孙润蕴道:“你先进马车。” 再一转身,她想提醒霍娘子一声,霍娘子却已经不见了。 不过江宛也顾不上追究,她对程琥摆了摆手:“表外甥,这么巧啊。” 程琥牵着他的马到了江宛跟前。 江宛待看清他的衣饰后,不由笑了。 他头上戴着一顶精巧的束发银冠,银冠上嵌着一粒硕大的红宝石,与他所穿的一件大红窄袖金丝团云锦袍相映成趣,腰间束着玄色玉带,悬着叮当一把的玉剑玉佩还有荷包香囊,因他懒得打理,所以此时都乱七八糟地挂在一处,他脚上的靴子亦是华而不实,鞋底雪白,鞋面用的是石青色的缎子,上面的刺绣层层叠叠,因程琥不晓得当心,所以沾了飞灰,纹样都混沌成一团,看不清是什么花色。 纵使这身打扮上还有些小瑕疵,可依旧玉树芝兰,灼灼耀目。 江宛脑海中只余了一句诗——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着金鞭。[注] 程琥平日里唯恐别人因他的年纪看轻了他,所以只穿稳重的颜色,今日却一反常态,打扮得像只开屏的孔雀。 江宛不由问:“你这是做什么去?” “汪家开了赏花宴,我正要过去。”程琥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裳,“我娘非要我去,还给我挑了衣裳,累赘得很,我可烦了。” “你可别烦了,”江宛心疼地看着快要被他揪烂的衣裳,“穿这么好看还骑马,你这袍子都皱得不行了。” 程琥负气地一甩手:“真恨不能立刻脱了。” “那你脱就是了,干嘛把自己弄得这么邋遢。” 程琥理直气壮:“若不把自己捯饬得脏乱写,赏花宴上姑娘们见了我岂不就要往上扑?” “说的和真的似的,你素日里不是都和那帮公子少爷厮混么,譬如上回那个李牍?” 程琥:“李牍如今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江宛瞧着他那团在一起的穗子实在糟心,便道:“你先别动。” 她伸手帮他解着那团纠纠缠缠的饰物。 程琥接着道:“不过李牍这回却是因为他妹妹李六姑娘伤的,平日里总嫌他懦弱,嘴又碎,没想到王四不过开了他妹妹的几句玩笑,他就气得起来打人。” “那他也算有些血性。”江宛把玉佩的长穗又顺了一遍,“这样舒坦些了。” “不舒坦,”程琥哼了一声,摸了摸腰间,“没佩剑。” “平日里也没见你挂剑,行了,既然表姐还在等你,就你快去。” “那我走了。”程琥不情不愿地晃了晃缰绳,还是上了马。 可他身形一转,又伸手在江宛的发冠上比了比,嬉皮笑脸:“你好矮。” 江宛正要发怒,程琥却已经翻上了马,一夹马腹:“走了,小兄弟。” 他那腰间,荷包的穗子便又缠上了玉佩的丝绦。 江宛摇头失笑,目送他离开,而后便上了马车。 马车上,孙润蕴好奇地问:“刚才那可是江宁侯家的公子?” “是。”江宛道,“江宁侯夫人是我的表姐。” 孙润蕴点了点头:“方才听他说汪家开了赏花宴,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江宛:“汪家不能开赏花宴吗?” 莫非家里有白事。 “这倒不是,如今正当是春日里,各种赏花宴便是层出不穷的,婚事也办了好几场了,只是这赏花宴,名为赏花,其实是给有意结亲的人家相看的,汪家的老夫人向来不耐烦办宴席,这是整个汴京都知道的……”说到这里,孙润蕴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也难怪……” “难怪什么?” 孙润蕴笑着解释:“汪家八小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家三公子跟着昭王殿下胡混也不是一两日了,大约汪老夫人真的着急了。” 汪勃的确十年如一日地做着昭王的狗腿子,忠心耿耿,任劳任怨。 不过他们地位虽说是君臣有别,但相处时就像是普通的朋友,并非如外人眼中一般,汪勃一心巴结着余蘅。 江宛心中这么想着,忽然发觉孙润蕴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婚事也是摆在孙润蕴面前的一大难题,她说起别人的婚事时,自然难免感怀己身,再加上如今没了牛感召,她的前途更是渺茫了。 孙润蕴不由感慨:“哪儿能都像福玉公主那样好运气,十三四岁便订下了终身,魏小将军又是个极出息的,真是羡煞旁人了。” 江宛笑道:“福玉自己也有烦心事呢。” “是啊,人人都知道魏小将军好,往上扑的更是不少。” 好久不曾有魏蔺的消息,江宛便问:“怎么魏蔺明明早就名草有主,汴京闺秀还……” “公主的禁脔自然是人人都好奇,再者说,魏蔺公子也的确是京城青年才俊中极出色的一位。” 江宛:“可赐婚的圣旨都下了好几年了,况且本朝的驸马地位总是不高的。” “魏小将军到底还是平津侯世子,又是明昌郡主的独子,未必就压不服公主。”孙润蕴晓得江宛对汴京的人情世故不大精通,便道,“方才听你与程小侯爷言谈间提到靖国公李家的少爷,我倒想起一事,上回赴宴时,我依稀记得听人提过,李家六姑娘似乎很属意那平津侯世子魏蔺。” “李六姑娘?”江宛如今的知识储备里还没有涉及到这些小辈,多停留在李六姑娘太爷爷的风云事迹上头。 看来她还是要加紧用功了,争取赶紧把这前头的历史补完,开始了解同辈乃至于小辈的关系。 可是八十年来,世家大族相互通婚,到了今朝,亲戚关系委实是错综复杂。 想想就头痛。 孙润蕴:“李六姑娘是靖国公府三老爷的女儿,听说一直养在靖国公夫人膝下,她的心思,并不难看出来。” “却终究是要落空的。”江宛叹了句。 福玉那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若是不叫她如愿,她怕是能将金銮殿都掀了。 江宛回了府,便派了马车想将孙润蕴送回去。 孙润蕴离去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肯放。 握了好久好久,久到天光都暗了,才贴着江宛的耳朵问:“我将此事告诉父亲吗?” 她才多大啊。 “说还是要说的,”江宛轻轻抱住她,“只是也要告诉你爹,牛家或有破门之灾,这事除了你爹,旁人便一句也别透了。” 孙润蕴满脸疑虑,却只点了点头:“我听姐姐的。” 第109章 姻缘 孙润蕴走后,江宛歇了歇,就把蜻姐儿抱了过来玩。 小小的女孩子软软一团窝在怀里,其实分量并不轻,可江宛就是不舍得松手。 “蜻姐儿,你想玩什么?” “喂它。”蜻姐儿遥遥指着挂在廊下的鹦鹉架子。 江宛抱着她站起:“好,那咱们就去喂。” 到了廊下,巧嘴儿一见江宛,便忙不迭跳了起来,嘴里叫着“招财进宝”。 桂圆如今是专照顾巧嘴儿的,见了江宛,忙捧了一碟花生上来。 江宛让蜻姐儿去拿。 蜻姐儿便捏了一个起来,却迟迟不敢喂。 她每次试探着伸手,便被激动的巧嘴儿吓回来。 “要不要娘亲帮你?”江宛让她自己试了试,才问。 蜻姐儿点了点头。 江宛便握着她的手,把那粒花生投进了巧嘴儿的食盆里。 巧嘴儿衔起花生,咔嗑着吃了。 蜻姐儿瞪圆了眼睛,惊讶地指着巧嘴儿:“吃了?” 江宛:“对啊,巧嘴儿是不是很聪明?” 说着转头,江宛见院门口有婆子提着膳食来了,梨枝走在最前头。 只是提膳的队伍最后那个小厮,倒是极为眼熟,依稀是凭舟。 梨枝叫婆子们把膳食摆了进去,自己到了江宛跟前。 江宛:“你帮我把凭舟叫来。” 梨枝依言去了。 凭舟很快就过来了,先行了一礼。 江宛让蜻姐儿又拿了一粒花生,又问凭舟:“你怎么在此处?” 凭舟恭敬道:“今日有锅子,沉得很,小的见梨枝姐姐提不动,便来帮把手。” 他说完,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江宛。 江宛被看得莫名其妙。 待看到凭舟腰间的荷包,又有些恍然大悟。 江宛拖长了语调:“我今日便去问问桃枝的意思,总不叫你白白惦记一场。” 凭舟压住翘起的嘴角,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夫人。” 用完晚膳后,江宛打发圆哥儿去书房习字,叫春鸢过去伺候着,然后便叫来了桃枝。 不过江宛一要跟人聊感情问题,自己先一步便觉得有些尴尬。 江宛将糕点碟子往前推了推:“你尝尝这个点心,是玫瑰牛乳糕,口味清淡,但是奶味儿很浓。” 桃枝就高高兴兴地捏起一块,侧头吃了。 桃枝笑得眼睛弯弯的:“果然好吃。” 江宛看她吃糕吃得津津有味,清了清嗓子道:“桃枝,我见你年纪也到了,是否有心仪的人?” 桃枝立刻被糕点碎屑呛得咳嗽起来。 “夫……夫人……我……” “你慢点。”江宛忙递了杯水给桃枝。 桃枝仰头喝了,好容易将这口糕点顺下去,便急急忙忙开口:“我比梨枝姐姐还要小一岁,我不嫁!” “没让你嫁,不过是问问你是否有心仪之人罢了,”江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府中也有不少小厮到了婚配的年纪,我是想叫你和梨枝先挑的,譬如前院那个凭舟,从前是伺候笔墨的,如今跟在齐管家身边,前程也是不愁的。” “我……”桃枝咬了唇,脸蛋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若你看不上他,我便只好去问问夏珠的意思了。” “夏珠不成!”桃枝立刻否了,“她五大三粗的,胳膊比……别人的腿还粗。” “比别人的腿还粗?”江宛起了坏心眼,“这个‘别人’是谁啊?” 桃枝低了头,口舌讷讷:“就是……嗯……” 江宛终究是不忍心再逗她:“不过凭舟倒和我说过他心中是有了人的。” 怎会如此! 桃枝死死咬了唇,却不肯问是谁。 江宛道:“就是你呀,傻丫头。” “我?”桃枝抬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是我……我又没有梨枝姐姐漂亮,也没有春鸢能干……我……他怎么会……”桃枝六神无主,“他怎么……他怎么能……” 江宛不由自主微笑起来:“我已经把话带到了,剩下的你回去慢慢想。” 到底还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 江宛端茶送客。 桃枝晕晕乎乎地下去了,梨枝一直守在门外,看桃枝进了她们的屋子,没平地栽个跟头,才放心地掀了帘子进屋。 梨枝笑道:“桃枝可乐坏了,瞧她连路都走不明白。” “得偿所愿的滋味便是如此了,你若想尝尝,也该给自己找一个才是。” 这句话说完,江宛才觉得失言。 梨枝却神情依旧:“哪儿有主子这样打趣奴婢的,夫人这样促狭,合该先给自己找一个才是。” 江宛嘿嘿笑了声,转移话题:“王妈妈如今做什么呢?” “因夫人吩咐叫她做些清闲的差事,奴婢想着库房原是最轻省的,便把钥匙给了她,不过她说自己毕竟有瓜田李下之嫌,又将钥匙还了回来,如今在后罩房住着,没事儿会扫扫地。” 江宛:“她乐意做什么便让她做,除了王妈妈,其余陪嫁可还安分?” 梨枝道:“按夫人交代的,陪嫁家人除去三梅一家子,全送去了庄子上,倒也没出什么幺蛾子,三梅和她老子娘被关了八九日了,除了夏珠偶尔过去骂两句,一直被关在屋里,也没人说话,夫人要是再不见他们,怕是要吓疯了。” “那就见见,”江宛道,“不过见之前先把他们三人分别审问,就问这些年做了多少亏心事,三人之间互相印证,再叫王妈妈亲去看着,胆敢隐瞒一条,便剁去一只手,若是说得实在,没有欺瞒,我便送他们去庄子上过活,总留得一条命。” 梨枝肃容应是。 漏夜审问,纵使蜡烛挑得亮,也多三分阴森。 三梅她爹姓刁,被押到西跨院的厢房时,腿肚子哆嗦得几乎站不住了。 他是第一个被审的,审他的是春鸢。 两刻钟后,一份像模像样的供词便被送到了江宛案上。 刁老头自来了宋府,便过得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终于有人来审,如蒙大赦一般,将知道的全一股脑倒了出来。 他女儿三梅也是如此,虽然不情不愿,但也丝毫不敢隐瞒。 只独独那个刁婆子,说起事来吞吞吐吐。 第111章 惊闻 刁婆子被问得面色发白,嘴唇无声翕动着。 说白了,刁婆子不过是为虎作伥的那只小伥鬼,知道的东西极为有限。 但这有限的东西里,却也透出十分的蹊跷来。 在江宛看来,宋吟让刁婆子下在她饮食中的那包药也许不一定是毒药,甚至可能会是解药。 江宛:“宋吟是几月回家侍疾的?” 刁婆子浑身一颤:“端午之后。” 圆哥儿是正月初一出生的。 就算宋吟是五月初一回来的,宋夫人也不过怀了八个月。 更像是江宛是趁宋吟不在的时候与人珠胎暗结,宋吟为了面子不肯声张。 池州天高皇帝远,宋吟要让江宛“病故”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毕竟江家老的老,少的少,根本没有得力的人能为江宛做主。 可宋吟没有。 江宛闭了闭眼。 刁婆子之所以会把此事当作底牌,因为之前种种,多是二太太吩咐她做事,顶破天就是后宅倾轧,而宋吟一出手,此事的性质便不同了。 一个得不到丈夫信任和尊重的妻子,怎么可能在婆家有活路。 宋吟让刁婆子给江宛下药,就像是明晃晃地告诉了刁婆子,江宛是可欺的。 所以刁婆子便成功踩着江宛,让自己的丈夫成为了庄头,带着女儿去庄子上过上了舒坦的日子。 不过后来的事,现在江宛并不感兴趣。 江宛问:“我是显怀前就被送去了庄子上?” 刁婆子点头:“三爷还过去陪夫人住了大半个月。” “他走了,我就被一个人留在庄子上,那时候是什么人伺候我?” “是夫人的陪嫁大丫鬟,还有庄子上服侍的人,还有三爷的人。” 这些人里,江宛的陪嫁丫鬟们,除了晴姨娘外,都死干净了。 如果当年的江宛的确生下了圆哥儿,那么圆哥儿到底是谁的孩子? 圆哥儿的父亲到底是前朝欲孽,还是本朝某位皇帝倒霉早死的兄弟,亦或者是北戎高官,南齐贵族? 江宛长长叹了口气。 …… 刑部地牢中,火把熊熊燃着。 余蘅一目十行,扫完了牛感召的口供。 “对他用过刑?”余蘅随口问,见站在身边的人有些眼生,又补了一句,“你是?” “臣大理寺右寺司狱查之钟。”答话之人年约三旬,面白无须,长相十分普通。 查之钟低头行礼,一举一动都透出谨小慎微这四个字。 “回殿下的话,不曾对此案犯用刑。” “哦。” 余蘅点了点头:“新来的?” “回殿下的话,臣本是……” “不必说了,你下去。” 查之钟始终躬腰低头,飞快地退了下去。 余蘅将口供嫌弃地往边上一拍,暗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青蜡,去把牛尚书那桩贪污案的文卷调出来,还有流艳楼略童案的文卷,上回让三卫查牛老三,查得如何了?” 暗卫青蜡:“已汇总订成文卷。” “那就一并带上,我稍后进宫面圣。” 青蜡领命而去。 “绿烛,今日出现在郑国夫人身边的女子,是否是霍家人?” “就是当日借婚约留在汴京的霍五小姐霍容棋。” “她怎么会找到江宛?” 绿烛犹豫一瞬:“料想是偶遇。” 余蘅淡淡反问:“料想?” 绿烛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知错,这就命人去查。” “查查查,让你查那个郭大虎的去向,你查出了什么。” “属下知罪。” 余蘅抬脚踹他:“滚。” 绿烛也下去了。 余蘅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把玩着一枚龙形白玉佩,浮动的火光掠过他的眉峰,模糊的阴影隐去了他的眼神。 …… 春鸢提着灯笼,走在前头。 江宛沉默地跟着。 今天月亮边上罩着一层七彩月晕,江宛虽没什么心情,却也多看了两眼。 江宛:“月亮真好看。” 春鸢笑道:“若是梨枝姐姐在此处,一定要说这是毛月亮,很不吉利的。” “怎么个不吉利法?” 春鸢的声音温柔敦厚:“听说是妖魔鬼怪出没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光晕。” 江宛笑着重复:“妖魔鬼怪出没,那人岂不是不能出门了?” 春鸢:“就是这么个说法。” 江宛逗她:“那你怕不怕?” 春鸢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江宛便笑了。 到了院门口,却见台阶上有一点昏黄的烛光闪烁。 江宛吓了一跳,紧张地缩在春鸢身后:“那是什么!” 春鸢一手护着她,一手提着灯笼:“想是哪个粗心的丫头遗落了灯笼,夫人别怕。” 江宛哪里能不怕,那么大一个灯笼,怎么可能凭空遗落。 春鸢试探着问:“要不奴婢先去看看?” 江宛正想说还是一起去。 却见灯笼边上一道不算太长的黑影竖了起来。 江宛闭着眼大声尖叫。 叫得没气以后,江宛小心地睁开眼。 一个矮墩墩的人影捡起那个灯笼,跳下了台阶。 春鸢定睛看去:“夫人,是柔姐儿。” “是阿柔?” 阿柔提着灯笼走到江宛跟前,鼓了鼓脸:“我……吓到你了吗?” “没有,是我胆子太小了。”江宛想到应该已经睡了的圆哥儿和蜻姐儿,不由压低了声音,“阿柔,你是等我吗?” 阿柔点了点头。 江宛拉住她的小手:“那多谢你了。” “可我吓了你。” “没有啊,是春鸢姐姐想吓我,故意说什么妖魔鬼怪的话,我才一惊一乍的,”江宛道,“反倒是你,刚才我忽然叫起来,你有没有被我吓到?” 阿柔摇头。 “那你等我做什么?” 阿柔又摇头。 江宛便一路把她牵进了屋里。 外间的榻上还散落着圆哥儿和蜻姐儿的玩具,江宛要换衣裳,便先让阿柔过去玩。 待在里间换完了衣裳,江宛推开隔扇门,却见阿柔小小的一个,站在屋子中央,没有碰那些玩具一下。 “怎么不去玩?” 阿柔眨巴着大眼睛,还是不说话。 江宛蹲下,平视着她:“我要养你的呀,那我就是你娘亲,跟娘亲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阿柔眼中便蓄起了泪。 江宛轻轻抱住她。 小小的女孩子伏在她肩上,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的,起先不出声,后来就哭得很大声了。 等到这夜再晚些时候,阿柔抓着江宛的衣襟,抽噎道:“我想……想我爹了。” 第112章 分明 江宛哄睡了阿柔。 看着小姑娘恬静的睡颜,江宛不自知间神游天外。 想阿柔今年不过六岁,要面对的更是孤苦无依的境地,比她惨得多了,却哭过一场后,便能沉沉入眠。 比她强出许多。 不过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活到就是赚到。 想明白了这一点,江宛便叫来了春鸢。 今夜既然注定难眠,何必浪费时间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出门找点乐子,去程琥说过的那个全是男伎的卷阳楼看一看。 江宛换了男装,也勒令春鸢换了,点了几个护卫出门去了。 卷阳楼名声不小,江宛也算是慕名前往,心里当然存着一些期许。 马车经过门口时,她便掀了帘子望去,可惜这卷阳楼不似寻常花楼一般门户大开,而是半掩着门,门口还有一座百花屏风遮着,什么也看不清。 待下了车,范驹赶着车去停马棚,江宛便带着扮作小厮的春鸢和三个护卫进了卷阳楼中。 刚一进门,江宛便觉得熏香撩人,暖风阵阵,还没等回过神,便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童到了她跟前。 这小童用红绳绑着双髻,生得玉雪可爱,一面作揖,一面甜笑着打招呼:“公子好。” 他这一打岔,江宛才发现这楼中来来去去的全是男子,并不如她表外甥所说,是专做女人生意的。 台上弹琴的是男人,席间坐着的是男人,捧壶斟酒的是男人,难舍难分地搂在一处的分明也都是男人。 男人,男人,全是男人! 江宛两眼一黑,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童还等着回话:“公子,我带你入座。” 江宛笑道:“我是头一回来,你给我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公子既然是新客,”小童说的清脆活泼,“那怕是还不知道,今日正赶上了咱们这儿玉郎君登台表演,可是不能错过。” 江宛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正想跟过去,一偏头,看清三个护卫的神情后,这步子便迈不动了。 三个大汉,一个赛一个的面红耳赤,陈瑞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倪脍的小眼睛里透着股生无可恋,骑狼尤其扎眼,别人只不留心看他一眼,他便要恶狠狠地瞪回去,偏又生的凶狠高大,怕是江宛带着他们再走两步,就要被人当做是来砸场子的了。 江宛倒是没什么,可她身后这几个护卫确凿是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江宛便想开口请那童子把他们再领回门外。 可她刚一抬头,却见二楼雅间前,有位公子分外眼熟。 江宛不由呼吸一窒。 若说熟悉,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熟悉,只是他们二人受明昌郡主的撮合,日后还要去月老祠相亲,今夜却相逢在了这南风馆中,不由让人感慨这命运啊,还真是弄人。 原来这位宁剡宁小将军之所以独身至今,是因为他是个断袖。 这是怎样一个沉痛却又让人欢喜的事实啊。 哈哈哈! 这下便不用担心宁剡会主动娶她了。 江宛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出了卷阳楼,江宛道:“如此良夜,辜负了未免不美,咱们去花雪楼看看歌舞再回去。” 护卫们一道响亮应是。 只要能离开卷阳楼,刀山火海也是愿意去的。 马车还要一会儿才来,江宛便在门口略站了站 这一片儿都是来寻欢作乐的,也常常能看到女扮男装的女子以及女装打扮的女子。 江宛她望着来往的人群,莫名笑了起来。 她心道,再次感谢安阳大长公主,感谢她足够离经叛道,才叫寻常女子也能出门夜游。 而就在江宛登上马车时,兵部尚书牛府的大门被甲胄俱全的轻履卫撞开了。 这一夜的汴京有多少欢笑声,便有多少哭声。 …… 如今的欢场风气很是奇怪,老少爷们都不爱那等空有美貌的女伎,必要追捧色艺双绝的才好。 这艺里也分门类,善吟诗作对者是头等,琴棋书画是次等,歌舞则还要再次一等,故而各楼里的花魁也都能熟读四书五经,仿佛恩客们来这勾栏里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而是来找人一道在学业上努力进步的。 得幸于此,花雪楼里的表演花样繁多,十分精彩。 江宛一时看入了神,便多喝了几杯茶水。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她有些内急。 江宛找了姑娘领着去楼后方便,示意护卫不必跟随。 江宛方便完后,那领路的小婢便不见了,她只得自己找路,没走两步,便见一对情浓时分的野鸳鸯,也不嫌弃茅厕臭,正亲得分外投入。 江宛忙捡了条小路避开,往花木幽深处走去,这东绕西绕的,便到了花雪楼的另一处入口。 虽不是正门,却总能到正门。 江宛没多犹豫,便跨上了台阶。 歌舞声隐约传来,江宛沿着长廊向前,判断此处大抵是杂役们休息的地方。 正辨着方向,忽听得耳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声,紧接着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江宛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房门便被人推开。 一个脂粉厚重的中年女人一脚跨了出来,手中捏着把沾血的匕首,衣裙上溅着大片血迹。 江宛的视线越过她,落在没有点灯的房内。 地上分明倒着个人! 江宛下意识退了一步。 刚杀了人的中年妇人却依旧镇定自若,她回身阖上门,血红唇,细弯眉,笑着看向江宛,声音轻柔低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公子快走。” 她的态度自然温和,像对待一个走错了地方的普通客人,而非是个目睹了她杀人的证人。 江宛骤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宛认出她是花雪楼的鸨母,又忌惮她手中仍滴着血的匕首,强撑着冷冷道:“你放我走,不怕我报官吗?” 鸨母的视线刮过江宛的胸和腰臀,抬手抹了抹鬓角,举手投足间真是仪态万千。 “你这样的黄花大姑娘来我这妓院里流连,若真出去嚷开了,你这辈子也就完了。” 江宛脑海中轰然一声。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黄花大姑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涩道:“我已嫁人生子,妈妈可看错了。” 那鸨母一扬眉,冷笑道:“你头次来时我便看出来了,从我手里破了身的姑娘不说上千也有几百,你若不是处子之身,我这几十年岂不白干了!” 可若你真的说对了,圆哥儿又是从哪里来的? 江宛透过眼前的鸨母,似乎已经看到了被掩盖在重重迷雾下的真相隐约露出的轮廓。 一片静默中,窗外夜枭嘶唳,风声也呼啸起来。 汴京的天已然变了。 第113章 猜想 刚下过场雨,院子里的樟树浓翠蔽日,投下一片喜人的阴凉来。 如今日头长了,圆哥儿便在正屋歇午觉。 怕扰了小少爷的清梦,几个丫头进出时,手脚都放得很轻。 今日江宛心血来潮说要插花,梨枝给她剪了花枝来,她却又懒懒的,用指头拨弄着花瓣,眼睛望着花瓶发呆,任由蜻姐儿把花瓣全拔了个干净。 桃枝看了,便忍不住扯了扯梨枝的袖子:“夫人这是怎么了?” 梨枝对她摇摇头:“前日晚间回来后,便一直如此。” 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的,像是心里另存了大事。 桃枝嘟嘟嘴:“总这么也不是办法。” “那我也是没法子的。”梨枝忽然看见窗外春鸢来了,便说,“瞧春鸢这模样,大抵是有人上门了,我灶间还炖了一盏燕窝,你去瞧着点。” 在客人上门时服侍的多是梨枝和春鸢。 桃枝也没什么不满,悄悄退出了房间,与春鸢擦肩而过。 春鸢不禁回头看她,桃枝脚步轻快,走着走着便要蹦起来似的,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与那凭舟到底是成了的。 春鸢不由为桃枝高兴。 再一转身,春鸢见江宛正发呆,便小声唤了声:“夫人。” 等江宛回过神了,才笑道:“明昌郡主打发了妈妈来。” “什么事?” “说是送点心。” 江宛眉头一蹙,低头看了衣裳,觉得见客人没什么问题,便说:“把人带上来。” 她去了偏厅,刚坐下,春鸢便把一个年约四十的妈妈带了上来,衣裳简单,料子却很不错,发间插着根低调的银簪子,腕间却露出了碧绿的玉镯子。 装扮上就和她这人一般,礼数是一丝不错的,但就是给人一种倨傲的感觉。 江宛心头另有一件大事,于是没什么心情与她寒暄:“不知秦妈妈前来,除了送点心外,郡主还有没有旁的吩咐?” “我们郡主想为侄女求姻缘,便想起夫人来了,若夫人得闲,不如后日巳时也与郡主一道去城外的月老祠拜拜。” 江宛眉头一皱,这么都什么和什么啊。 但她很快想起,郡主曾欲将皇后的侄子宁剡介绍给自己,大约后日就是郡主安排的相亲时间了。 江宛便立即笑了:“多谢郡主想着我,我是必去的。” 又说了些闲话,江宛便端了茶,叫春鸢将秦妈妈送走。 梨枝换了茶上来。 江宛问她:“昨夜捡着的那小孩如何了?” 昨夜撞见了鸨母杀人,江宛便匆匆离开花雪楼,回府路上竟然遇见了个昏倒的半大孩子,本不想管闲事,但是陈护卫查看后,说这孩子是被活活饿晕的,她总不能连一碗饭都吝啬,便叫护卫们把他背了回来。 梨枝道:“给他灌了些米汤下去,昨夜寅时便醒了,闹腾了好一会儿,被骑狼护卫教训了一通,便安稳下来,就是能吃,简直吃空了半个厨房。” 江宛:“他饿了好几天,猛地这么吃,肠胃怕是受不了。” “是了,骑狼护卫正张罗着给他抓止泻的药呢。” “骑狼竟这样上心,”江宛微讶,“莫非是他亲戚?” 梨枝抿嘴笑了:“哪儿的话呀,不过是那少年拳脚功夫还成,骑狼就嚷着要收人做徒弟,才鞍前马后的,明明今日不是他的班,他也赖在了府里。” “随他去,难得骑狼有这个闲心。” 江宛抿了口茶水,状似无意地问:“我让你去打听花雪楼的事,你打听得如何了。” 梨枝笑道:“夫人也知道,这些青楼里头事情多得很,伎子们互相扯头花的故事有一箩筐,都没什么特别的,若说有什么,倒是那里鸨母,前些日子有段新鲜事。” “哦?”江宛不动声色,“你说来听听。” “那鸨母本姓罗,是被人卖到汴京来的,年轻时也很当红了一阵儿,在这汴京烟花地里,也算是个人物,从没听说有什么亲眷的,只是前两个月,她却有个弟弟找上门来了。” 江宛问:“亲弟弟?” “应该是亲的,否则以那鸨母的精明,断不会认下他的。”王妈妈道,“不过那弟弟委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还经常白睡楼里的姑娘,听说还在赌场里欠了一大笔钱,都是那鸨母给还上了。” “那现在呢?” “她弟弟听说是回乡去了。” 江宛心中便确定了七八分。 今年汴京入夏很早,天已经很热,江宛昨夜不曾睡好,便想去睡个午觉。 可躺到床上,又觉得心烦意乱的。 她忍不住想起那天在花雪楼里发生的事,那个老鸨怎么信誓旦旦地说她是个黄花大闺女,又怎么赌咒发誓,说自己杀的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江宛选择了息事宁人,与那叫牡丹的鸨母各退一步,她装作什么都看见,鸨母则为她保守身份的秘密。 然而江宛到底有些心神不宁,鸨母没必要骗她,可如果她选择相信鸨母的话,那么现在她几乎是连自己的身份也没办法相信了。 她没有生过孩子,那圆哥儿是哪里来的? 会不会这具身体的主人根本不是原来的江宛,江宛已经被人掉包走了? 不,不会的。 江宛沉下心。 她肯定是江宛,是江正的孙女,是江辞的姐姐。 毕竟要找到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还是太难了,至少概率非常非常小。况且出现破绽的可能性也很高,应该没人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么她既然是江宛,却又没有生过孩子,也就说明,不光圆哥儿的父亲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圆哥儿的母亲很可能也不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仔细想想,宋吟回池州为母亲侍疾的时间也太巧了,更何况宋老太太不过是有些咳嗽,怎么就能让他千里迢迢回了池州。 那个时间点太巧了,恒丰二十九年五月,不就是在文怀太子被赐死之时! 文怀太子一生无儿无女,坊间素有传闻,说他身有失阳隐疾,也就是因为他生不出孩子,才被恒丰帝废了。 文怀太子死了,宋吟便急忙回了池州,江宛立即有孕,被送到庄子上,生了圆哥儿。 而圆哥儿既不是江宛的孩子,也不是宋吟的孩子。 那么他只会是…… 第114章 无咎 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 江宛顺手救了的少年腹泻的毛病也没了,骑狼便拎着他过来,说要让这少年给江宛谢恩。 骑狼的态度怪郑重的,到似真的把自己当作了这少年的师父。 他这一番做作的意思,江宛不是不明白,可这小孩儿到底是来路不明。 江宛叹了口气,看向立在她跟前的少年。 少年垂着头,大约十三四岁,和程琥一般年纪,瘦瘦小小的,身上的衣服大约是朝护卫们借的,大了一圈,越发衬得他还像个小孩子。 他生得倒是很好,一双眉眼英气勃勃,只是眼神始终阴郁,蒙着层戾气,像头小狼崽子。 江宛莫名觉得他有点熟悉,但是又说不上来跟谁像,只好先将此疑惑放在一边。 江宛:“你姓什么?” 少年动了动脚:“我没有姓。” 时人有姓无名的怕是多一些,所以江宛才特意问他姓什么。 这少年不愿提及身世,连姓都不说,大抵是出身有问题。 可他也没有随口编一个姓,尚且算是坦诚。 江宛:“那你叫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微微眯了眯眼睛,似是草原上失怙的灰狼幼崽,对偶尔经过的风,也要亮一亮柔弱的爪牙。 江宛自认这个问题丝毫不过分,若是他真想做个无名无姓的人,她也没什么意见。 少年终是不情不愿道:“无咎。” 兀鹫? 这种鸟可不太好惹啊。 江宛正要问他是不是真的叫兀鹫。 少年忽然道:“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可江宛没读过《周易》,于是转头看向春鸢。 春鸢摇头。 江宛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个无咎。” 然而其实还是不知道。 江宛问:“你会写字吗?” 无咎警惕地看着她,这回没答话。 一边甩着手看戏的骑狼终于有点急了,他推了把少年的后背:“夫人问你呢。” 骑狼下手没轻没重的,竟把少年推了个踉跄。 不过无咎看着脾气不好,这时候竟然也默默忍了。 “没关系,”江宛对骑狼摆手,又对少年说,“我若要害你,早就害了,何必等到现在,再者说,你若要离开,我是绝不阻拦的。” “夫人!”骑狼着急起来。 江宛晓得他的意思,这孩子不肯透露身世,又狠吃了一番苦头,乃至于饿昏在街边,若是她能留下他,对这孩子来说是最好的。 可是无咎的意思也很重要,若他不愿意,难道还要江宛强留不成。 但是骑狼这家伙,到底与这孩子投了什么缘,竟然这样为他筹谋? 骑狼拽了无咎一把:“你没地方可去,留在此处是最好的。” 无咎不说话。 骑狼更是着急起来,这世上像江宛这样人傻……良善的人可不多,无咎一看就是个可怜孩子,和他当年的遭遇差不多,无亲可投,无处可去,只要能留下,江宛绝对不会亏待他的。 江宛还不知道自己在骑狼心里已经成了顶顶好的大好人,她取了块燕窝糕,慢慢吃着,心里在考虑这少年可能给她带来多少麻烦。 但这倒是其次,反正她的一举一动都处在这群护卫的监视下,并不担心若他的身份有问题,会让皇帝怀疑上她。 她担心的是自己的麻烦。 她也算把圆哥儿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断定自己日后的麻烦绝不会少,换句话说,她如今的日子看着安逸,但能安逸上几个月却还未可知。 若真有一日,到了要上断头台的时候,她不愿意平白连累了这少年。 其实江宛这些天甚至琢磨着要不要把阿柔也送出去,另寻一户可靠的人家照顾她。 无咎:“我留下。” 江宛回过神:“你想留下?” 无咎点头。 江宛心中叹气,却只是微笑道:“也好,但是我不养闲人,还不晓得你有什么本事。” “我……” 无咎涨红了脸。 他心里那股子不想白吃饭的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骑狼憨笑一声:“实在不成,让他跟着护院干也成。” 江宛:“听说你要收他做徒弟?” 骑狼皱了皱鼻子:“这小子不肯。” 江宛笑了:“他倒是有眼光。” “夫人!”骑狼听出是在笑他,顿时不依,“枉属下还说夫人是好人,你竟与陈老大一样!” 江宛但笑不语。 这一会儿功夫,足够无咎想明白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有儿子,我可以教他功夫。” 别人还琢磨着做他师父,他这头便想做别人的师父了。 骑狼嘿嘿笑了:“就你那半吊子……” “可以。”江宛却说,“你跟着圆哥儿也还不错,他今日与阿柔闹了别扭,正吵着要个哥哥呢。” 话虽如此,不过若是把他放在圆哥儿身边,江宛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过,你暂时先跟着我,一是,你得学学府里的规矩,二是,你跟着我的护卫,也有机会学些旁的功夫,可别小看了骑狼几个,他们合起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没什么是不会的。” 骑狼深以为然,骄傲地挺了挺胸。 无咎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安排。 骑狼又悄悄推了他一把。 无咎才磕磕绊绊道:“谢……过夫……人。” 江宛被他逗笑了。 “只是在外行走最好还是有个姓好些,你既然叫无咎,不如就说自己姓吴……” 无咎打断她的话:“你姓什么?” 江宛一怔:“我姓江,江河湖海的江。” “那我也姓江。” 这么草率吗? 江宛笑了:“好,江无咎。” 无咎板着嫩生生的小脸,嘴角却牵动了一下,似乎对这名字还算满意。 随后,江宛问清了他十四岁,但也仅仅问出了这个。 无咎这人旁的不敢说,反正是很有主意的一个孩子。 谨慎,警觉,聪明。 防人之心虽然过了点,但对他这种吃过不少苦的孩子来说,也实属正常。 对江宛来说,最要紧的是他的为人要正直,但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只好先放一放。 家里便又添了一个孩子。 江宛本觉得没什么,直到春鸢委婉地提醒她,现下郭柔整日与夏珠混在一起,奴婢不奴婢,主子不主子的,处境实在尴尬。眼下是因为阿柔还小,所以这么混着还成,可若她大了,心思多了,怕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江宛才头痛起来。 第115章 月老祠 “可是阿柔真的很好。” “阿柔的确是个懂事的孩子,”春鸢拾起地上的帕子,“可夫人还得拿个主意才好,是送是留,是女是奴,不能一味含糊着。” 江宛叹了口气:“知道了。” 江宛伸手接过春鸢递过来的帕子,见上头绣着喜鹊登枝,用色极为大胆,倒不像是身边几个丫头的手艺,毕竟家里还在守孝,她们也不敢用鲜亮的颜色。 江宛不由问:“这帕子倒是很眼生。” 春鸢笑道:“想是孙小姐落在这儿的,夫人下回见她时,记得还给她就是了。” 孙润蕴自从上回那件事后,便再也没有露面。 昭王余蘅信守承诺,果然没让此事流出半点,孙润蕴依旧是清白的太尉府大小姐,只是牛府却没有她的好运气。 轻履卫深夜破门,索拿牛府除却牛尚书外的一干男丁。次日早朝,承平帝在朝上大发雷霆。牛尚书的三子牛塄掳劫幼童,再送与达官显贵亵虐至死,牛尚书虽不曾参与其中,却到底是轻忽管教,纵子为恶。承平帝责令兵部尚书牛茨脱冠谢罪,在事情查清前闭门思过。 牛尚书当年到底是有从龙之功的,故而承平帝总算是给了他最后的一点体面。 江宛想起来,只觉得痛快:“虽皇上把牛尚书从流艳楼案中摘了出去,但是牛尚书老当益壮,上个月还纳了一房十四岁的妾室,想来未必不晓得那些勾当。” “不过陛下要保他,也是人之常情。”江宛叹了口气。 春鸢却忽然笑了,她卖了个关子:“今晨可出了件有意思的事儿,夫人要不要猜猜看。” 正说到牛尚书的事,江宛随口道:“莫非是牛尚书以死谢罪了。” “以死谢罪倒是不曾,不过孙家大少爷当街拦了他的轿子,叫人往轿子上泼了一车粪,还骂他是吃粪的尚书。” 江宛笑起来:“倒真是孙羿那小子能干出的事儿。” 春鸢:“孙少爷入了禁军,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怎能容人欺他姐姐。” 江宛却敛了笑容:“那日的事,从此便莫提了,孙家大公子怕只是少年心性,看不过人作恶,才做了这样的事。” 春鸢郑重点头:“奴婢明白。” …… 与郡主约定好的相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因是要与宁小将军相亲,江宛左思右想,还是打扮了一番以示郑重。 吃过午饭,江宛便往月老祠去了。 因快要立夏了,日头很高,马车中也随之闷热起来。 江宛掀了帘子,见无咎个子小小的,偏要咬着牙跟在马车后的,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 江宛怕他中暑,便想让他上车。 可无咎和几个护卫都不答应,说正要这样练练他。 江宛便退而求其次,让春鸢去街边买了些竹筒凉茶,每人发了一罐。 好在月老祠也不远,很快便到了。 江宛下了马车后,一眼便看见不远处的银杏树下,站着个佩刀的青年。 梨枝跟下来给她整理裙摆,春鸢则问:“夫人想自己过去吗?” “他既然没带人,我便也自己过去。” 江宛朝系满红绳的银杏树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琢磨着该说什么做开场白才好。 宁剡却忽然转过身,想是早就注意到了江宛。 他抱拳施礼,江宛敛衽还礼。 各自站直后,宁剡先开口:“真是没想到,月老祠的香火竟这么盛。” 不论什么时候,求姻缘的人总是不会少的。 江宛:“西北没有月老祠吗?” 她问得淡定老练,实则也在东张西望,新奇地看个不停。 宁剡见了,便语带笑意道:“池州也没有吗?” 于是二人相视一笑。 江宛只觉得与宁剡相处起来实在舒服,做不成夫妻,做朋友也是好的,于是便坦白道:“我的确不知道池州有没有月老祠,京城这个其实也从没打算要来。” 宁剡闻弦知雅意:“我亦然。” 话便已说明了。 江宛余光忽地瞥见无咎摇摇欲坠的,脸还是通红,一时有些担心,便想要告辞。 宁剡却说:“郡主正看着,能不能劳烦夫人再站一会儿。” 江宛见陈护卫已经上前询问江无咎,便道:“可以。” “其实我之前便见过夫人,那日夫人穿着禁军的衣裳与王爷一同进宫。”宁剡抬头看着银杏,“陛下很喜欢听西北战事,所以时常召我入宫,那日便撞见了。” 江宛想起那日的荒唐,不由笑了:“我竟不知道,叫将军看了笑话了。” “要说起笑话,夫人可是比不上昭王殿下的,”宁剡犹豫了一瞬,道,“昭王殿下为人虽不错,然也是个荒唐人,且又是太后的心头宝,夫人该远着他些。” 这话里怕是大有深意。 江宛不动声色:“谢将军提醒。” “不敢当夫人的谢字。” “您对我有忠告,我却也有一句话,非说不可。” “夫人但说无妨。” “宁将军若是真的不好女色,便莫要耽误了其余的女子。” 不好女色? 宁剡满脸愕然地看了她一眼。 江宛见了,说:“昨夜我路过卷阳楼……” 宁剡才有些恍然,他摇头失笑,但终归不曾否认:“宁某受教。” 又大概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江宛问:“此事不成,不知宁将军可有什么说辞?” “自是宁某不堪相配。” 凭空多了顶高帽子,江宛好笑道:“将军是真豪杰,我虽是个小女子,却也没有到听不得实话的地步,姻缘不成,再见亦是朋友。” “先行一步。”江宛对他颔首。 宁剡挎着刀,目送她上了马车,才向不远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走去。 明昌郡主正坐在车上。 “谈得如何?”郡主问。 “不如何。”宁剡直白道。 明昌郡主大抵也猜到了这个结果,那个江宛又不是傻子,一个孀妇,身份还这样特殊,怎么敢攀宁家少爷,再说了,江宛已经进宫见过皇后,皇后那个人精总不会没暗示。 至于太后那头…… 听说慈尧宫近来多了不少京城闺秀的画像,估计昭王也快定下来了,太后忙着那头的事,也没空管个小寡妇了。 明昌郡主一瞬间转过了数个念头,最终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也不至于就要你们成了对怨偶,你便去。” “是。”宁剡施礼。 车轮滚动,马车平缓地驶了出去,宁剡才直起腰。 不多时,一个做脚夫打扮的男人出现在宁剡身边:“将军,已经搜寻到了那人的踪迹,是不是要现在动手?” 第116章 细作 宁剡摇头:“不急,既然已经找到了人,监视的弟兄也不要超过四人,切忌打草惊蛇。” “是。”那人抱拳,面上划过一丝狠厉之色。 宁剡拍了拍他的肩:“老四,望龙关一战的真相即将查明,弟兄们的仇也能得报,咱们更要沉得住气,不要冒进。” “我明白,”姚四重重点头,“属下这就去安排。” 姚四没多停留,便转身隐入了来往的人群中。 宁剡正想离开,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招呼:“少昀哥哥! …… 马车上,江宛在思索宁剡那句劝她远离昭王的话,不仅突兀,还有些交浅言深。 虽然宁剡是个武夫,但总不至于有勇无谋,怎么想,他都不该说出这番话。 难道是有人授意他来警告自己? 会是皇后吗? 宁剡是皇后最出息的侄子,若皇后不愿他明珠暗投也是理所应当。 如果她与昭王再有接触,太后必然不悦,说不准儿就直接一道赐婚懿旨下来,叫她这个克夫的寡妇和宁剡这个克妻的将军凑做一对互相克。 又或者,皇后还有别的考虑在其中。 不过就算旁人想算计江宛的婚事,怕是也没用,毕竟皇上的意思明明白白是不愿她再嫁的。 皇上只要她好好守着圆哥儿。 圆哥儿,圆哥儿。 圆哥儿又到底是谁的孩子。 会真的如她所想,是文怀太子的孩子。 亦或者是真正有问题的是圆哥儿的生母,而非生父。 重重猜测乱麻一般堵在江宛脑子里,让她头昏脑涨。 一个女人生没生过孩子,到底是很难掩盖的,就算她当时被送到了庄子上,但是也很难瞒住别人,这世上有心人太多,就像是花雪楼的鸨母,总能发现破绽。 宋吟若要做到人尽不知,便该斩草除根。 可他没有。 江宛起初只当自身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圆哥儿的神秘身世,现在想想,或许原来的那位宋三夫人,也未必那么单纯。 …… 月老祠前,宁剡刚一转身,便见一身火红衣衫的福玉公主朝他跑来。 眼下人多眼杂,他便只是抬手一礼,隐去称呼,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福玉道:“听说这月老祠灵验,我便来拜一拜。” 宁剡朝她身后一看,见无人跟随:“你又甩脱了护卫。” 福玉仰头对他笑:“跟着一堆人,怎么玩得尽兴,正好表哥在这儿,你送我回去不就成了。” 这小妮子倒嘴甜。 宁剡犹豫一瞬,还是点头道:“正巧有些事要去向陛下禀报,你便跟我走。” 将福玉公主送回去后,宁剡去见了皇上。 他所查之事,还要追溯到五年前,承平帝刚刚登基,未改年号之时。 南齐人趁新帝登基,朝中不稳,大举进攻,邕州望龙关一战,卫南军大败,三万将士几乎全军覆没,人人都说这是葛将军用兵轻率,中了埋伏,才害死了三万英烈,然则宁剡始终不信。 他那时随军驰援,从尸堆下的葛将军亲兵口中分明得知,军中有奸细。 可是葛将军被救出后,竟然什么都没说,便自刎当场。 人一死,旁人便什么污水便能往上泼了。 当时宁剡下令清点人头,发现除去幸存者以及死在望龙关的士兵外,还有五十七个逃兵。 葛将军对他如父如兄,从他刚进军营时,便受他父亲所托,一直看顾他。 宁剡便想要追查下去,还葛将军一个公道,至少让世人知道,葛将军不是那等贪功冒进之人,更不是因为通敌之事败露,才羞愧自绝。 后来再听人提起那一战,南兵的兄弟们都说他那时为了追查真相,以近疯魔,他谁都怀疑,谁都不信,还好承平帝当机立断,把他调去了北边,让他爹宁统管着他。 可他进了镇北军中后,也从没放弃过追查饮马滩一事。 幸而陛下圣明,也准了此事,更替他遮掩,让他得以回京详查。 从皇上那处出来后,宁剡又去向姑姑请安。 宁皇后正在侍弄茉莉,听了宫女回报,便抬头看去。 宁剡通身无兵甲,却像持剑于万军中,眉眼坚毅,步伐稳重,举手投足间尽是沙场铁血之气。 是她宁家人。 皇后欣慰地望着他,将手里修剪花草的剪子递给了宫女,拉着宁剡,问了好些闲话。 宁剡一一答了,又说:“我今日去月老祠了。” “你这憨牛莫不是转了性子?” “是郡主心急,才劝我去月老祠拜拜。” 一提明昌郡主,皇后便了然道:“那你拜得如何?” “不如何,”宁剡压低了嗓音,“人家竟没看上我。” 宁皇后却不信,只说:“不过是聪明识趣罢了。” 宁剡未置可否。 宁皇后望着他,又叹息道:“你这孩子偏在姻缘上艰难些,若非了灭和尚当年说你……也不至于就叫你这孩子拖到了今日,倒叫京城中流言四起。” 宁剡却全然不放在心上:“问心无愧,何惧流言。” 因不好在后宫留得太久,宁剡说完,便起身告辞。 他走后,皇后端详着面前这株茉莉,忽然伸手掐了一朵花下来。 “太后最爱茉莉,把这盆给慈尧宫送去。” 便有宫女手里麻利地捧了下去。 皇后倦了,便叫人都退下,在床上歪了一会儿。 她的奶嬷嬷金氏站在一边给她打着扇子,表情欲言又止。 皇后瞧了金嬷嬷一会儿:“有话便说。” “还是娘娘知道老奴,”到底是打小喝着她的奶长大的,金嬷嬷在皇后面前很有些直言不讳的品格,“我瞧着咱们小将军倒很是受了委屈。” “这话怎么说?”皇后懒懒的,半阖着眼睛。 金嬷嬷道:“还不是太后,竟叫咱们侄少爷去拾个破鞋,打量谁家稀罕寡妇呢,我瞧着,太后今年是越发昏聩了。” “少昀自然是好的,只是你这张嘴啊,总学不会什么叫祸从口出。” “老奴不过同娘娘抱怨罢了,难道还敢漏出去给旁人听见?”牛嬷嬷讨好地笑笑。 皇后想着金嬷嬷这些年虽无功劳,却也对自己忠心耿耿,确实在口舌上也没有什么大错,便也懒得多教训她。 倒是长孙太后,近来倒是真的糊涂了似的,昨日她与皇上一起去请安,太后一把拽着皇上坐在榻上,非闹着去找了灭大师吃茶。 了灭大师都圆寂十年了。 皇后此时想起来还想发笑。 不过,太后也不敢不昏聩啊,她毕竟还有个小儿子。 第117章 危机 太后宫中,余蘅看着眼前的一排画像,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可主位上的太后与秦嬷嬷却喜气洋洋的,尤其是秦嬷嬷,笑得极欢喜,本就高耸的颧骨似是连眼睛也要遮住了。 秦嬷嬷:“还是太后眼睛毒,礼部王大人的嫡次女温婉大方,素有贤名,犹擅绣海棠,咱们九王爷也最爱海棠了。” 余蘅:我不是,我没有。 长孙太后雍容点头:“王家一向诗书传家。” 秦嬷嬷又道:“还有正奉大夫家的长孙女,都说在棋艺上得了祖父真传,都说世事如棋,这样的姑娘,脾性定然不差的。” 余蘅嘀咕道:“我可不爱下棋。” 不光不爱下棋,也不想成亲。 太后瞧他不情不愿,便道:“看画像终归是隔了一层,赶明儿在闻蝶轩办个赏花宴,把这些姑娘都叫进宫来玩玩,等亲见了,自然晓得谁是好的了。” 余蘅本欲反驳,想了想,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月禅忽然走了进来,行过礼后道:“陛下传王爷去宇清殿。” 余蘅如蒙大赦,立时站了起来:“皇兄找我,必有急事。” 太后挥了挥手:“去去,知道你坐不住了。” 余蘅讨好地对她笑笑。 太后无奈地看他一眼,然后对身边的大宫女花偈抬了抬手。 花偈便道:“雪颂,把画像收起来。” 同是大宫女的雪讼对太后蹲了蹲,然后指挥着宫女们卷起画像。 偏有个宫女手不稳,竟叫画像落在了地上,余蘅似是也没留意,便一脚踏了上去,正踩在这姑娘的脸上。 那小宫女顿时吓傻了,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余蘅一脸无所谓得挪开脚,直接往外走去。 雪讼弯腰把画像捡了起来。 秦嬷嬷:“这是哪家小姐的画像?” 雪讼低头看了画上的小字:“是宁太尉府的三小姐。” 此言一出,太后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又笑起来:“这孩子,还是同小时候一样莽莽撞撞的。” 秦嬷嬷心中也有思量,却半点没露在面上:“太后,皇后遣人送来的茉莉花已经叫人摆好了。” “那就看看。”太后伸了手。 秦嬷嬷忙上前扶了。 …… 余蘅到了宇清殿后,便见承平帝正在练字。 “皇兄。”余蘅行礼。 承平帝看他一眼,笑着道:“过来坐。” “皇兄今日这么有兴致,”余蘅绕到承平帝身边,低头看他写的字,“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这是杜子美的《白帝》。” 承平帝搁了笔:“北戎人三日后便会进京。” “相平为了此事忙得脚不点地,若是人真的到了,怕是就更忙了。” 承平帝点头:“我准备让少昀去城外相应。” 宁少昀? 这家伙一直在镇北军中,与北戎人必定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怕是有热闹看了。 “皇兄,够促狭啊。” 承平帝摇头笑笑:“满京城,也就少昀与他们是老相识罢了。” 还老相识,有一见面就打架的老相识吗? 余蘅挑了挑眉,没再说话,而是挑了张椅子坐下,对伺候的小太监道:“今年的雨前应该送来了,我是专程来喝的。” 承平帝对小太监点了点头。 小太监便下去煮茶了。 承平帝:“宁家镇守西北,实有大功,不过镇北军中,到底是益国公积威犹在。” 承平帝还在看自己的字,头也没有抬,似乎只是随口一说。 余蘅的拳头却微微攥紧了。 嘴上依旧吊儿郎当的,余蘅笑道:“什么积威犹在,都十五年了,我怕镇北军中晓得有这号人的都没多少。” 承平帝抬头看他:“你与少昀自小不对付,难得竟对他爹这样推崇。” 余蘅嬉皮笑脸:“宁伯伯还送过我一杆枪,现今还挂在我书房里,宁剡小时候还想跟我抢来着。” 随后,余蘅便说起了他的枪法,把承平帝逗得连连大笑。 而小太监端上来的他心心念念的雨前茶,他就再也没动。 …… 江宛回府时,见几个小姑娘正凑在一起。大的有樱桃桂圆,小的有阿柔蜻姐儿。 樱桃和桂圆坐在台阶上翻花绳,阿柔跃跃欲试,指点着樱桃该怎么办,蜻姐儿是头一回见,新奇得不得了,时不时用娇嫩的指头,戳一戳被绷得紧紧的绳子。 “阿柔。”江宛喊了声,又对蜻姐儿招手,“小蜻蜓。” 蜻姐儿甜甜喊她:“娘亲。” 声音简直要滴出蜜来。 江宛对她飞吻一个,再看阿柔,却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江宛便先去牵了阿柔:“今日我买了好甜的杏子,专程给你们带回来了。” 一手一个小姑娘,江宛自觉非常满意。 她又把人挨个抱到榻上,嘱咐夏珠:“快去把杏子洗了。” 不多时,夏珠嘴里叼着个杏子,光明正大地一面偷吃,一面把杏子送来了。 梨枝与她前后脚进了门:“夫人,孙小姐遣人送了封信来。” 江宛正在喂蜻姐儿吃果子,闻言,便把杏子叫蜻姐儿拿着,自己先接过了信。 展信后,江宛先看了最后一行字,孙润蕴竟然她阅后即焚。 这却有些稀罕。 江宛读了一遍,才知道孙润蕴是用心良苦。 原来上回那个霍娘子是益国公的后人,那场巧遇也未必是巧遇。 不过,她与那霍娘子到底只有一面之缘,倒不太担心这事。 江宛将信装回信封中,叫梨枝收起来,便没再管了。 她觉得眼下最要紧的,却是找个可靠的人打听文怀太子的事。 …… 余蘅出宫后,便回了王府。 书房里,他的近卫站了一排,青蜡绿烛,翠炭碧煤,赤灯红烬,绛烟妃焰。 余蘅依次看过去,最终点了点青蜡:“你去郑国夫人府,把李思源换回来。” 青蜡下意识抱拳应是,回过神后却又不甘心地问:“为何是属下?” 余蘅反问:“陛下今日提起了益国公,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青蜡回过神,羞愧下跪:“属下有罪。” 余蘅掂了掂手里的玉佩,没再说话。 青蜡接手宫中事务已经二月有余,却还不曾理顺,到底是不及李思源。 余蘅淡淡道:“不知道,就去查。” 青蜡满脸羞愤:“属下定当竭力。” 话是这么说,余蘅却也没有想着全靠青蜡。 陛下身边的人都是筛了再筛的,自从上次那颗钉子被人拔走,他们便很难安插人在陛下身边了。 陛下绝不会贸然提起益国公,其中必有因由。 可益国公之案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陛下此时再提…… 却有些巧了。 余蘅蓦地有了醍醐灌顶之感。 第118章 心防 江宛在花园里带孩子们风筝的时候,本没想到这场雨会来得这么急。 好在风一起,梨枝便紧着提醒她,她就招呼着孩子们进屋了,时机刚好,正赶在雨点子落下来之前。 一溜小矮子便如没有见过下雨一般,跪在榻上扒着窗台往外看。 原本外间的美人榻不是搁在窗边的,是昨日江宛为了吹风,特意叫人搬过去的,如今倒便宜了几个孩子。 尤其是圆哥儿,咯咯笑个不停。 蜻姐儿两岁,圆哥儿四岁,阿柔六岁,本都是小娃娃,纵使阿柔平日爱装个大人样子,小心翼翼地伸手接雨,而后尖叫一声的模样却稚气满满。 江宛看着也觉得高兴,特意吩咐了桃枝先让他们玩一会儿,再换衣裳。 江宛自己却有别的事要做。 春鸢昨夜里跟她提了一嘴儿,说是如今主子多了,下人便显得不够。 江宛记在了心里,便挪了这段时间出来,去书房与她商量商量该添多少人。 虽正院五间都已经打通了,但江宛还是特意从廊上走了。 廊上,桂圆踮着脚,想把巧嘴儿的鸟架子取下来,却又够不着。 江宛见了,本想帮忙,却见离得更近的无咎正守在书房门口,板着脸,对桂圆的困境视若无睹。 江宛咳了一声:“无咎,帮忙。” 无咎很不赞同地看着她。 桂圆怯生生地收回手,瞥了无咎一眼,对江宛道:“夫人,不用了。” 江宛眉头微皱,见巧嘴儿低头梳理羽毛,把头都藏在翅膀底下,似是也察觉到了此时的尴尬氛围。 江宛就笑了,自己上前摘下了鸟架子,让桂圆接了:“别逞强,遇到为难的事叫旁人帮一帮也不妨事。” 桂圆就笑了,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小米牙,又抿了嘴儿:“谢过夫人。” 江宛摸了摸她的头,对她笑了。 再看无咎时,江宛的笑就收了:“你跟我进来。” 无咎背在身后的手就是一抖,他面上掠过一丝紧张,才跨过了门槛。 春鸢正在收拾书桌,江宛便在窗口站了。 “住得可还习惯?” 无咎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江宛在和自己说话,硬邦邦回了句:“还行。” 江宛又问:“吃得可还习惯?” 无咎眉头狠狠一皱,心中更是忐忑,这回语气没那么硬了:“也还成。” “都还成啊,”江宛转身看他,“那怎么看起来都不高兴?” 她生得漂亮,眼睛尤其明亮,跟能看透人心里想什么似的,眼风扫过,但凡心中有一点虚也要忍不住低头。 无咎的大拇指缩在袖子里,不住抠着食指,一时忘记了自己该回答什么。 江宛心中叹了口气。 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心中装的事情却好像比她还多还沉重,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苦。 江宛的神情缓和下来,她想了想,忽然问:“你知道被人追杀的感觉吗?” 无咎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江宛,十分的警惕里还带着一丝杀气。 江宛却好似没看见,自问自答:“你若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 “而且我不比其他人,我没法逃。”江宛重复道,“没法逃,真没法逃,杀手却还好,真正让人觉得逃不开是恐惧,觉得每杯水里都有砒霜,每道菜里都有鹤顶红,每个人都会从背后抽出一把刀。” 一旁收拾东西的春鸢已经悄悄退到了屋子一角,垂着头,似块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木雕。 无咎先是惊讶,再是疑惑。 他不知道江宛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心中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这个郑国夫人府的确让他住得好,吃得也好,几个护卫也都对他照顾有加,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若能留下,他自然是希望留下的。 可他却不是个灾荒年里从真定府逃出来普通小孩。 他心中惴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被人知道了,一定会被赶出去。 或者在他的身份被人知道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人不能那么活着。”江宛却说,“人不能一直活在恐惧里,你必须学着去相信别人。” 无咎咬着唇,眼神游移。 江宛拍了拍他的肩:“就像我相信别人一样,也像我相信你一样。” 你,相信我吗? 无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送走无咎后,江宛便开始与春鸢说起添人的事。 江宛想认阿柔做干女儿,那阿柔身边必要加几个伺候人,圆哥儿和蜻姐儿渐渐大起来,身边的人更是不能少。 按春鸢的意思,便是采买几个小子丫头进来,先慢慢调教着。 江宛没有异议,将此事全权交给了她,自己做个快活的甩手掌柜。 江宛甩着手便去了廊下逗鹦鹉。 逗着逗着,却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一抬头,见一个有些眼生的护卫站在不远处,对自己抱了抱拳。 江宛印象模糊:“你是李思源护卫?” “夫人竟还记得属下贱名。”李思源约莫三十出头,身形瘦削,面上有一道刀疤从耳垂处延伸至眼尾,细细看去,他的耳垂也似乎缺了一块,应该就是被刀割去了。 江宛熟悉的护卫大多是陪她出去玩的几个,像李思源这种始终留守的,便不大了解。 她手里抛着颗榛子:“你有什么事吗?” “属下确凿有事回禀。”他单膝跪下。 江宛一惊,却也没叫他站起,只道:“说来便是。” 李思源声音镇定:“夫人听说过益国公吗?” …… 天色已晚,余蘅走在宫道上时,与小太监闲聊:“眼下都快入夏了,宫里还是酉时点灯?” 小太监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回王爷的话,奴才也不清楚。” “宫里蚊虫又要多起来,你可见了蚊子了?” “回王爷的话,蚊子倒真是不少。”小太监声音清脆,说的话能传出去很远。 余蘅懒懒地跟在他身后,听了这话,竟然真的抬手挥了挥,宛如在赶虫子。 九王爷就是这么个人了,像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但也因为这个,他对下人一向也不错。 可若有人真以为他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便要晓得,这宫道他走过千百遍,每回也乐意跟小太监小宫女聊两句,始终没问一句犯禁的话。 第119章 解决 “皇兄。”余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在皇帝的宇清殿里也敢大呼小叫的,真是将纨绔小弟的角色演得入木三分。 江宛暗暗腹诽,若是他真与他哥感情这么好,何至于还要她专程进宫一趟。 余蘅进了门,见江宛也在,很自然地惊讶道:“怎么郑国夫人也在此处?” 他要是问这个,江宛可就有话要说了。 午间,那个叫李思源的护卫告诉了江宛一些事。 这些事解开了江宛的一些疑惑,也让江宛不得不进宫走这一趟。 李思源先跟她说了霍娘子的身份。 益国公霍着共有七女一子,霍容棋是霍着的第五女,十五年前益国公案事发后,益国公府女眷被流放西北,但她却借着婚约留在了京城,匆匆与当时的太子侍读侯亨成婚,此行径多为人不齿。 可惜她虽留在了京城,却只与侯亨做了四年夫妻,便被休弃出门,不知所踪了许多年。 而现在她回来了。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走,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回来,但一定会有人好奇。 李思源说到这里的时候,江宛还是搞不懂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纵使她娘对霍容棋有救命之恩,可她与霍容棋却无交情。 李思源便只好再吐露了些内情。 霍容棋离开京城的这些年其实一直在西北,寻找自己在流放途中失散的姐妹。 李思源笃定她是个聪明人,所以点到为止。 江宛的确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霍容棋虽武艺不弱,但到底是个女子,在外行走时种种不便,能平安无事,定然是有人相助的。 旁的时候这件事倒没什么,可现在,就算是江宛也会怀疑帮助霍容棋会否有所图谋。 毕竟霍容棋是益国公的女儿,而益国公霍着一手创立了镇北军。 霍着死时,他的小儿子才两岁,市井之中多有流言,说那个小娃娃被夹带出了天牢,其实没死。十五年过去,若那个小娃娃还活着,今年也有十七岁了。 当年恒丰帝虽杀了益国公霍着,但是却留下了霍着的旧部,镇北军如今在宁家人手中,看着也算服帖,可若益国公霍家也有个后人,宁家人还坐得稳统帅的位子吗? 已知她的圆哥儿可能是文怀太子的后裔,可若有人想将圆哥儿做个造反的大旗,最需要的自然就是兵力,若是能笼络住霍家后人,岂不有机会让镇北军乱上一乱。 江宛心头大震。 旋即,她想,谁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之后呢? 而最想知道答案的,大约就是承平帝了。 而这个问题的谜底,也很好猜,李思源的主子是谁,谁就是和霍容棋有牵扯的人,不是魏蔺,就是余蘅。 再说此时殿中,余蘅见了江宛竟也不大惊讶,还冲她眨了眨眼。 江宛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然后正色,对承平帝道:“陛下,妾身进宫实是有事禀告。” 承平帝:“哦?” 江宛道:“想来昭王殿下也是为此事而来,但此事到底是因妾身而起,便由妾身来说。” “几日前,妾身去银楼挑首饰,遇见了个登徒子,虽没吃亏,但到底恶心,便想叫护卫跟上去,教训他一番,未料得那登徒子便是兵部尚书府的牛公子,而他竟然欲与殿前指挥使府上的孙小姐相见,妾身与那孙小姐极为投缘,唯恐她被人轻薄,便悄悄跟了上去。” “此事朕亦知晓。”承平帝声音温和,“夫人想说的,便是此事吗?” “当时牛公子对孙小姐下了迷药,又命打手困住了妾身的护卫,妾身势单力薄,六神无主,在街上撞了个人,那位夫人竟是个古道热肠的,听说那牛感召的龌龊勾当后,便要与我一起去救人,她自称霍娘子,”江宛顿了顿,“妾身也不曾怀疑她的身份,因妾身当时知道昭王殿下正在茶楼喝茶,便叫护卫去请他来帮忙,昭王殿下急公好义,当即便带了人来,妾身便前去谢他,孙小姐与那霍娘子便独自留在了房里,未料得……” 江宛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奈何演技实在拙劣了些。 余蘅偏过头咳了声忍笑。 江宛自顾自往下说:“未料得孙小姐却给我送了这样一封信。” 她从袖中抽出信封,双手捧上。 自有太监接了,展开检查后,才放在了皇帝案上。 江宛继续表演:“妾身读罢此信,真是心惊胆落,便又去找了昭王殿下,殿下嘱咐妾身不要轻举妄动,可妾身到底心中难安,还是进宫走了这一趟。” 她转头怯怯看了余蘅一眼:“还请昭王殿下不要怪罪才好。” 余蘅便笑了:“夫人安心,其实我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还要谢夫人说得这样详尽,倒省了我的口舌。” 承平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难得看你在别人面前这样知礼服帖。” 余蘅:“郑国夫人是美人,对美人,臣弟自然要格外怜惜些。” 江宛紧紧皱了皱眉,还悄悄往边上挪了一步,似极为嫌弃余蘅一般。 当然了,她是故意的。 承平帝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 余蘅说起正事:“其实郑国夫人将此事告知臣弟后,臣弟便着人去宝雨街附近搜寻霍五娘的踪迹,她虽懂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可还是被我找到了!”他孩子气地握了握拳。 承平帝像每个纵容幼弟的哥哥一样,笑着调侃道:“早晓得你办事牢靠了,不愧是文武双全的昭王。” 一旁的江宛看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脚心一阵阵往上冒寒气。 她自觉今日的戏份已经演完,准备静悄悄等出宫,却不防承平帝又点了她的名字。 “郑国夫人,你送了个极重要的消息,该赏。” 哟呵,还有意外之喜。 江宛忙推辞了两句。 承平帝却问:“赏还是要赏的,只是不知道夫人想要什么。” 想要自由,想要你不杀我,也别杀我的孩子,你能答应吗? 江宛暗暗腹诽两句,实则早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应对。 她这次来,是来检举揭发霍娘子的,而她检举揭发,是为了洗脱昭王身上的嫌疑。 还要多谢孙润蕴的那封信,才叫事情更为可信。 而她将孙润蕴的那封信呈给皇帝,到底是她辜负了孙润蕴的信任。 既为了孙润蕴的名声,也为了将这出戏彻底圆好。 江宛道:“孙小姐写这封信,是因她以真心待妾身,妾身反将信交给陛下,虽是全了对陛下的忠,于孙小姐到底是不义,妾身别无他求,只求陛下莫要怪罪孙小姐,为了保全孙小姐的名节,也求陛下不要将此事叫旁人知晓。” 第121章 往事 江宛审完宋管家后,余蘅才从宫门出来。 他身侧是个披着斗篷的人,容貌隐在兜帽里,正是霍容棋。 宫城高大而坚固,霍容棋走出城楼阴影后,微微转头,似乎想说什么。 余蘅:“若是你想道谢,大可不必。” “谁要与你道谢了,我是想问,她没事?” 余蘅心念电转:“你说郑国夫人,她自然没事,还讨了不少好处。” 霍容棋:“那就好。” 余蘅似是好奇:“你不怪她?” “怪她什么?” “拿着信急吼吼去给皇帝看的人,可是她。” 霍容棋对他微笑,似乎在嘲笑他的挑拨。 余蘅也不在意:“那日街上是你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她。” “对,但我一眼便认出了她。”霍容棋微微抬头。 今夜月明星稀,大约明日也会是好天气。 她第一次遇见江宛的母亲岑如澜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夜里。 月光很亮,可巷子里却很黑,她被一伙歹人逼到墙角,那时澜姐姐刚刚新婚,与夫婿出门看灯,隐隐听见她呼救,便来搭救,为此,手上还被刀划了一道,留了疤。 她那时不知是九岁还是十岁,家里的姐妹多都跟着爹妈在边关,她和孪生姐姐却被留在了京城陪伴祖母,受祖母的看管教导,真是哪儿哪儿都不舒坦,再加上她没有姐姐霍容琴会逢迎,更是为祖母所不喜,那日之所以悄悄溜出了家门,依稀是因为大姐姐在边关嫁人了,她却没有看到。 自从被救了一回,她便把澜姐姐当做了亲姐姐,恨不得吃住在江府里,好在她姐夫也不嫌弃她。 至于祖母,更是懒得管她。 那真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几年,她每日黏着澜姐姐,照顾小阿宛,还认识了侯郎。 可惜好景不长,益国公府一朝倾覆。 不知是什么蒙住了她的眼睛,她为了与侯郎厮守,跪求母亲,设法留在了京城,可她得到了侯郎,却失去了所有家人。 嫁给侯郎日子也并不如她所想一般快乐,她的身份使侯家蒙羞,她和侯郎的孩子不能入仕,还好她嫁给侯郎四年,一直不曾有孕,不曾生出一个注定悲哀的孩子,而这在侯老夫人口中也成了她的错误。 她越来越想念娘亲和姐妹们,她的愧疚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藏在湿透的枕头里。 变心的丈夫,刻毒的婆婆,她在京城里孤立无援,只有一个澜姐姐。 可一日日过去,就算有澜姐姐的宽慰,她也越来越厌弃这样的自己。 再后来,澜姐姐难产而亡。 她终于下定决心和离,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男子扔给了她一封休书。 当年嫌弃她是犯妇的侯家已经随文怀太子一道覆灭,一切都过去了。 霍容棋:“她和她母亲很像,当年若非想为我讨回公道,她母亲也不会动了胎气,早早便过世了,别说是她真的想卖了我,就算她现在要我去死,我也是情愿的。” 余蘅似有动容,淡淡笑了:“那你就高兴了,因时间紧,她托人向我传话时,只提了一条,就是得保你平安。” “连脾气也这样肖母。”霍容棋感慨道。 马车已在眼前,余蘅想了想,还是问:“你与陛下谈了什么?” 霍容棋面上的惘然骤然一空,她勾起唇角:“一问换一问。” 这位浚州的女霸王可真是时刻不忘生意。 余蘅问:“你想问什么?” “那日宝雨街重逢,我见她身边有几个武功不弱的护卫,本没放在心上,不过,若他们是轻履卫,事情便有意思了。” 余蘅连想都没想:“我不能说。” 霍容棋紧皱眉头:“你别给我故弄玄虚,小阿宛……” 可余蘅的表情十分认真,不似作伪。 事情不小。 霍容棋继续观察着他的神情:“被轻履卫团团围住的人,都死得很快,那我不问为什么她身边有轻履卫,我只问,我能把她带出京城吗?” 余蘅依旧不假思索:“不能。” 霍容棋心中极为震动,面上却半点不露,慢慢说起了与承平帝所谈之事。 待与余蘅说完后,霍容棋便上了马车离去。 她十年后归来,京城的一切都不同了。 那位懦弱的旻也王已经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人事皆非中,幸而她的小阿宛却没有变。 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 陛下派的金吾卫是巳时到的门口,这时候,圆哥儿已经去上课了。 江宛拉着阿柔的手,正在给她涂街上买的红色花汁,也不晓得是不是凤仙花,反正近来在京城里很是流行。 买一小罐花汁便送一只极为细小的木槌样儿的小棒,棒头上包着块棉布,可以蘸着花汁涂在指甲上,只是这操作起来,却要十分谨慎,才能不涂歪。 阿柔盯着自己的手指头,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喘。 蜻姐儿跟着凑热闹,看了一会儿却觉得无趣,便悄悄把手指头伸进了小罐子里。 就在这时,梨枝进来传话:“夫人,门口来了四个金吾卫。” 江宛握着阿柔的小手,仔仔细细端详起来,满意道:“不错,染得很均匀嘛。” 蜻姐儿有些小吃醋:“娘亲,你看我的。” 小女孩噘着嘴,把手从罐子里拔出来,胳膊却在桌上撞了一下,猛地把罐子带翻了。 鲜红的花汁倾翻,顺着桌子淌到了江宛的裙子上,场面极为血腥。 可江宛却毫不在意,抱着蜻姐儿大笑道:“红指甲漂亮,红指头却也不差哈哈哈——” 梨枝迅速将帕子罩在了桌上,吸去花汁:“夫人先抱着小姐儿离远些。” 江宛看着蜻姐儿那半截鲜红的手指头,笑得停不下来,但也没忘阿柔,一把牵住她:“你妹妹把这蔻丹汁洒了,咱们罚她今日少吃块牛乳糕,好不好?” 阿柔却是个宽容的孩子,欣赏着自己鲜艳的指甲,毫不在意道:“妹妹也不是故意的。” 江宛便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蜻姐儿不依,也要来亲,江宛便一边搂一个,母女三个亲成一团。 待江宛换好衣裳,能去见客后,已经不知耽误了多久。 “久等了。”江宛跨进了外院的小厅中。 一抬头,便见左边坐着穿着禁军常服的孙羿,右边却是程琥。 第122章 少年 无咎跟在江宛的身后进了门,他目不斜视,显然对面前这两个少爷都不感兴趣。 “小孙大人。”江宛笑容可掬地招呼了一声。 孙羿面色微红,对她行礼:“不敢当。” 江宛再看程琥:“我可不知道你也进了金吾卫。” 程琥一挺胸,伸了个懒腰:“进那地方有什么可傲的,整日里就被人使唤着做些杂活儿。” 程琥边说,边挑衅般地看了眼孙羿。 他今日来本是被人托了来传话的,没料到被请进了门,便见孙羿竟然也在厅里坐着。 还真别说,这孙大郎穿着禁军的衣裳,倒是去了两分平日的畏懦,顺眼了不少。 但是平白无故,孙羿这家伙打扮得这么俊做什么。 程琥想着想着就悟了。 必是这孙羿做他表姨夫之心不死啊! 所以程琥此时看孙羿异常不顺眼,也是情有可原。 江宛看不惯程琥耀武扬威的模样,只道:“不论做什么活儿,好赖人家有份正经差事,你呢?” 程琥便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我怎么了!” 他真生气了,再看江宛身后那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矮子,竟然也一副看笑话的模样,顿时炸了:“你,跟我出去打一架!” “走。”无咎果断道。 江宛道:“无咎,别跟着他胡闹。” 程琥见无咎脸上一丝畏惧也无,不满道:“你个下人怎么嚣张!” 江宛又转头对程琥道:“慎言。” 江宛看看他们俩,再想到自己毕竟要跟孙羿谈正事儿,便挥了挥手:“去去,不许见血。” 偏程琥走都走了,一看孙羿还留着,便悄悄跑回来附在江宛耳边道:“表姨,可别这小孙子骗走了啊。” 江宛抬脚便踹,可惜踹了空。 再看孙羿时,也就懒得虚客套了。 “坐。”江宛也坐上了主位。 孙羿道:“夫人若有什么交代的,直言便可。” 江宛摇头:“倒没什么交代的,这点事儿的前因后果想必你也清楚,我只有一句话。” “请说。” 江宛正色道:“公事公办,不必替我报什么私仇。” 孙羿有些怔忪地望着她。 这是为了他好。 还以为上回自己唐突上门后,她便会避而不见,没想到竟这样坦荡。 孙羿莫名觉得自己心头的大石头也不见了。 他望着江宛平静的双眸,释然道:“我明白。” 因公务在身,他也没多留,便起身告辞。 江宛亲自将他送到了大门口,见护卫将绑着双手的宋管家推上了马车,对他道: “一路平安。” 孙羿颔首,翻身上马,下令启程。 兴许是因为身边孩子多了,江宛看着沉稳不少的孙羿,竟然有了老怀大慰之感。 少年人们长得总是这样快。 回了院子后,见到抱着在地上滚的无咎和程琥后,江宛就很想撤回上一句话了。 等分开两个混世魔王,江宛忙让无咎先去换衣裳,把程琥领进了偏厅中。 “你到底来找我做什么?”江宛问。 程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耳廓通红:“没什么,就是福……福玉公主,那日我……我……” “你说话怎么结结巴巴的?”江宛好整以暇。 早觉得这小子对福玉的态度有些别扭,眼下光是说一说福玉公主的名字,他就要脸红了。 程琥声音越来越低:“我……她说……问你浴佛节要不要去大相国寺。” 把话说完后,他竟然当即长舒了一口气。 瞧这没出息的样儿。 江宛乐了:“就这个?” 这时候,蜻姐儿和阿柔手牵着手过来找她, 程琥大大咧咧的:“哟,哪儿来的小丫头。” 江宛在心中捋了捋辈分,最后肯定地对两个小姑娘道:“叫表哥。” 阿柔仰头看着程琥,只觉得自己头一次见这么好看的哥哥,眨巴着眼睛:“表哥好。” 蜻姐儿也糯糯地跟着喊:“表哥哥。” 程琥顿时笑了:“得,这两份见面礼我是逃不掉了。” 江宛见两个小姑娘都雪团一样的,心里喜欢得不行,笑眯眯地伸了手:“让我看看新做的衣裳合不合身。” 阿柔忙牵着妹妹上前。 程琥凑上来,捏了捏阿柔的脸蛋。 “要不我带两个小表妹出去吃牛乳酥酪。” 江宛下意识拒绝:“不好,蜻姐儿还小呢。” 但又一想,如果只是去平安街吃碗酥酪,一个时辰就够了,想来并不会出什么意外。 两个小姑娘眼巴巴地抬头看着她,想来也是想去的。 江宛看着她们俩期待的眼神,心先软了。 孩子们整天闷在家里确实也不是个事儿,尤其是蜻姐儿,还没怎么出过门呢。 江宛刮了刮阿柔的鼻子:“表哥都发话了,我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江宛话音未落,阿柔便扑进了她怀里。 程琥却还有话说:“但不许那个小矮子去!” 实话实说,无咎小他一岁,也只比他矮小半个头罢了。 而且脾气倒是很像。 无咎听说自己不能去,冷哼一声:“我也不是三岁,不是非上街玩的小娃娃。” 于是,他二人险些又打了起来。 程琥是骑了马来的,有他护送,江宛也就没有换男装,挑了身颜色素淡的衣裳,便出门去了。 马车上,两个小姐妹挤在一处,都看着窗外的街景。 阿柔到底显得沉稳许多,蜻姐儿则满脸兴奋,趴在江宛怀里,差点把头伸到窗外去。 江宛只好搂紧了她。 程琥凑热闹,故意逗阿柔,问她要不要骑马。 阿柔趴在窗上,头顶着竹帘,一本正经地答:“马是男人才能骑的。” 程琥:“可你娘马也骑得好。” 阿柔瞪大眼睛,转头大声问:“真的吗?” 江宛还沉浸在程琥刚才极为自然地对阿柔说“你娘”的震撼中,愣了愣才答:“对,我会骑马,你想学吗?” 阿柔猛点头。 江宛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那好,娘亲以后教你。” 因平安街离探花巷并不远,马车出发不过一刻钟,便到了老吕家酥酪馆,春鸢先进去要了雅间。 江宛下了马车,本想进馆子,蜻姐儿却拽着她,指着糖葫芦。 江宛便对夏珠使了个眼色,让她去买糖葫芦。 蜻姐儿倚在她身上,看得眼睛都直了。 江宛瞧她口水都要淌下来,便想让阿柔也看看这个小馋猫,可一回头,只见街上有个身姿窈窕的妇人夹着伞过来,眼熟得很。 江宛看向梨枝:“那是不是……” 梨枝跟着看去,点头道:“应当是绣姨娘。” 第123章 李香绣 “要是旁的就算了,可是蜻姐儿难得出来一趟……”江宛犹豫一瞬。 她到底还是让梨枝前去叫住了绣姨娘。 绣姨娘也很是惊讶,她一转头,视线在江宛脸上转了一圈,就立刻转向了两个小姑娘。 阿柔和蜻姐儿一人手里拿着串糖葫芦,一边舔着,一边看向李香绣。 阿柔是压根不认得的,蜻姐儿却微微皱着眉毛,似乎觉得眼前的妇人有些眼熟,但又不知道到底是谁。 毕竟李香绣已经脱了满头的珠翠,也没有平日里的浓妆艳抹了。 看见孩子,李香绣的脚便不由自主地往这边来了。 明明从前下定了决心与那宋府再无瓜葛,可真见着了…… 那毕竟是她的女儿,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 一时相逢,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江宛想了想,总不能叫人家绣姨娘,人家早改嫁了,不是什么姨娘,她是不是姓李来着。 李香绣却是个油滑的,解围道:“夫家姓吴,夫人若不嫌弃,便称呼一声吴娘子。” 江宛对她笑:“吴娘子,我们正想去吃酥酪,你若不忙,便一道。” 李香绣犹豫了一瞬,虽已经极力克制,眼神却还是忍不住往蜻姐儿身上飘。 江宛便对两个小姑娘道:“这是……” 李香绣下意识抢话:“吴娘子!” 江宛抿了抿唇,算是晓得她的意思了。 李香绣讪笑,甚至带着丝惶恐:“两位贵小姐……便叫声吴娘子便得了……” 江宛:“问吴娘子好。” 阿柔察觉气氛不对,只乖乖道:“吴娘子好。” 蜻姐儿迟了一步,似乎有些茫然,但也跟着姐姐学:“吴娘子好。” “一起。”江宛对她说。 进了店中,江宛将两个孩子另安排了一桌,自己则与李香绣坐在一处。 “我要桂花蜜的,你要什么?”江宛问。 李香绣有些局促地将伞靠在桌脚,自己则虚坐了半张椅子。 她心里晓得自己不该来的,但偏又来了,所以对着江宛时,总有些心虚,竟连她的问话也没有听见。 江宛只好说:“那就和我一样。” 对面坐了个眼睛发直的,江宛也跟着发起呆来。 她想的,却是蜻姐儿的归宿。 在她的猜测中,圆哥儿是文怀太子遗孤的可能性很大,死了的那个宋吟是主谋,那么宋府自然是同谋,承平帝现在是没有处置的由头,将来却不一定了。 可靠的人家总能找到,阿柔应该会有个去处,实在不成,把阿柔托付给祖父或者江辞,也是个办法。 至于圆哥儿,他的下场和江宛自己的下场一样,都不由她做主。 而蜻姐儿,她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一个。 按江宛的想法,若是宋府真的倒了,她设法让蜻姐儿跟着生母过活,也不是不行,毕竟她还这么小,正是什么都记不住的年纪。 就这么发着呆,店家已经把两碗酥酪端上来了。 江宛便笑了:“快尝尝。” 自己先吃了一勺。 江宛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夫家是做什么的?” 李香绣微低着头:“做些补瓷的活计,勉强糊口罢了。” 她平日里的那些精明飞扬的做派竟都不见了。 江宛想了想,说:“蜻姐儿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 “夫人,我离开宋府的那日便下定决心,就当我从没进过宋府,也从没生过那个孩子。”李香绣语气本来有些冲,说到这里,却又软下来,“夫人,她……她也不记得我,只要你好好待她,必定比亲生的也不差什么。” “若我不愿好好待她呢?”江宛反问。 李香绣一愣,眉头紧紧一蹙,又松开,狠心道:“那也与我无关了。” 李香绣被送给宋吟的时候,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么快就有了孩子,她那时与晴姨娘打对台,仗着孩子作威作福,还一个劲儿说,自己肚子里肯定是儿子,大夫为了多得赏钱,也顺着她,说她是梦熊有兆。 她是连梦熊有兆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却已经学着淡定自若地摆着谱,确凿地说自己昨晚梦到了一头大熊。 然而她生的是女儿,从前通过假儿子享的福便都要还回去了。 她真恨啊。 晴姨娘踩在她头上屙屎拉尿,不就是因为她肚子里终究没爬出来个儿子么。 偏偏是个女儿,偏偏就是个女儿! 本就带着恨了,小婴儿又没日没夜地嚎,连累她坐着月子也吃不好睡不好。 可她流露出一点厌烦,那个奶娘就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她,还要说,世上哪儿有恨娃的娘,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疼还来不及呢。 可他娘的谁身上掉下一块肉能不疼啊! 后来,她女儿也被宋吟做主抱走,养在了晴姨娘的院子里,又取名叫蜻姐儿。 蜻姐儿,蜻姐儿,岂不暗合了晴姨娘的名字。 给仇人做了女儿,这样的女儿她更是不想要了。 可后来她因年轻貌美,也和宋吟好过一段儿。 三爷和她说起蜻姐儿名字的典故时,抱着她念了一句诗。 李香绣怔怔道:“蜻蜓飞翾翾,向空无所着。” 江宛搅着碗里的酥酪,不明所以地抬头。 李香绣的视线略过她,看向对面桌上正嘻嘻笑着的女娃娃,眼中情绪莫名: “我此生只会念这一句诗。” 什么意思? 江宛正想问。 李香绣却已经站起,说了句恕罪,就走了。 连她立在桌脚的油纸伞也没拿。 李香绣走得匆忙,引得两个孩子也侧目。 江宛转头看去,见她走得又快又急,几步便出了门。 阿柔见江宛望过来,便急急地要请她吃自己碗里的酥酪,又香又甜,真是再好吃也没有了。 江宛不忍推拒她的好意,便将李香绣的事放在一边,先伸头过去抿了勺子里的酥酪。 嗨呀,娘亲怎么能只吃姐姐的酥酪呢。 蜻姐儿连忙也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勺子:“吃。” 江宛绝对不厚此薄彼的,可蜻姐儿人小,连木勺子也拿得很勉强,勺里压根什么也没有。 但吃女儿的心意,就算是空气也很香甜。 江宛吃完以后还咂咂嘴儿,道:“真是再好吃也没有了。” 第124章 教育 带女儿们出去玩了一下午,回了府,就要便对儿子狂风骤雨般的责问了。 圆哥儿吃醋生气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发起脾气来就全无理智,竟然气冲冲地要去推阿柔,这就极为过分了。 他推了人,虽没推动,却也知道自己错了,又拉不下脸道歉,又觉得江宛只一味安慰阿柔,实在太过偏心。 他就跑了。 江宛想让他先冷静冷静,也没去追,只在心里暗暗感叹,养孩子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待她腾出空去找圆哥儿的时候,守在外书房的桃枝迎上来,见她脸色还好,才有些犹豫地说:“圆哥儿今日又耽误了功课。” 自从上次圆哥儿不肯好好做功课,江宛就特地请邵先生将每日上课的内容减半,回来的作业也只是写十个大字。 没想到圆哥儿还是不买账,见她今日带姐姐妹妹出去玩了,竟又借机偷懒。 这孩子还真是无心向学的典范。 江宛被桃枝引着去了小书房,便见圆哥儿正趴在书桌上玩华容道,玩得十分入迷,连江宛进来都没发觉。 这个华容道他少说也摆弄了一个月了,竟然还没解开,江宛又不得不承认她儿子除了不爱学习以外,天资上也委实有些一言难尽。 人都说三岁看老,这样一个软软糯糯还有点笨笨的小孩子,怎么就能成为漩涡中心,不自觉就叫那么多人为他送了命? “圆哥儿。”她于是叫他的名字。 圆哥儿一见她,就委屈巴巴地低了头,浓密的睫毛一矮,在眼下打出一道惹人怜爱的阴影。 江宛走到书桌前,状似无意道:“今日出门,倒看见了一个……老虎吃鸡的华容道,阿柔记得你喜欢,非要我买。” 圆哥儿果然巴巴地咬了钩:“那买了吗?” “我是不想买的,你这个三国演义的还没有解开,若给你买了新的,你岂不就要把这个丢开了,还是你阿柔姐姐,非求我,说你一定喜欢,我才买了。” “她……”圆哥儿撅着小嘴,“被我推疼没有?” “疼,怎么不疼,所以你写完大字以后,要去跟阿柔姐姐道歉。”江宛轻轻点了点已经压平的纸。 可是真的真的不想写字啊…… 小嘴儿一憋,圆哥儿眼里含了两汪泪,道:“我……我写。” “那你写。”江宛微笑。 圆哥儿便颤颤巍巍拿起了笔,今日要练的是“腾”字,笔画委实不少。 他每写一笔,都要东张张西望望,偶然发了呆,还会弄污宣纸,又要重写。 江宛耐着性子陪他。 等他写完后,便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夸赞道:“圆哥儿写得真是不错,娘亲小的时候都比不上的。”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若是圆哥儿每日都能这样认真,娘亲必是要嘉奖圆哥儿的。” 小小的人儿却也知道嘉奖是个好词,于是乐滋滋地问:“奖什么呢?” “圆哥儿想要什么?” 圆哥儿高高举起双手,讲出了自己的终究梦想:“小猫!” 江宛笑着摸摸他的头:“好呀,那圆哥儿一定要乖哦。” 等圆哥儿写完了字,江宛便牵着他去给阿柔道歉。 小孩子的心思深也深不到哪里去,握了握手后,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宋管家离开后,江宛还是过了两天悠闲的小日子。 但汴京却不那么风平浪静了,流艳楼之案也终于有了结果。 牛府多日门户紧闭,因判决迟迟不下,牛尚书以古稀之年被发跣足,一路步行至宫门前,足足跪完了整个早朝,才等来了承平帝的召见。 多少人感慨他白圭惹玷,晚节不保,就有多少人正在上蹿下跳,左右钻营,图谋瓜分他离开后的官场资源。 承平帝到底对这个拥立他的老臣是手软三分,只处置了首恶牛尚书三子,牛府其余诸人,则是有官职的削了官,没官职的三代内不许科举。 圣旨到的那晚,牛尚书便领着全家,灰溜溜地回原籍去了。 城门送行,孙润蕴的继母牛晶莲哭得肝肠寸断,一是真心替家人难过,二是失了靠山,在这京中也算是举目无亲了。 也是因此,她才会出了昏招。 江宛与孙润蕴在孙羿婚事上给她埋的那颗雷,她义无反顾地踩了上去,于是被炸得灰头土脸。 用孙润蕴的话来说,这是对上牛晶莲多年以来的第一次大胜。 这场雨来得倒很好,江宛站在廊下,看着朦胧的雨景,忽然觉得眼下的意境很适合作诗。 圆哥儿和蜻姐儿一个手里捏着一只风车,大呼小叫地跑过她身侧。 “还下着雨,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孙润蕴对她摆摆手,道:“屋里说。” 她虽强自装作无事,眼里的高兴却做不得假。 进了屋坐定了,孙润蕴才说:“夫人别怪我喜形于色没城府,实在是这么多年,总算叫我那继母吃了个亏。” 她见屋里只有个春鸢伺候着,便放心道:“这回还是托了姐姐的福。” “是提亲的事?”江宛虽问了一句,其实心里也是笃定了的。 “确然。”孙润蕴点了点头,本想再说些细节,但想到终究是父亲嫌弃江宛是个寡妇,不愿意让长子娶她,才有了后来继母受父亲掌掴的事,于是不再说下去。 从带来的丫鬟沉香手里接过个包袱,孙润蕴道:“给圆哥儿做了件小衣裳,姐姐别嫌弃。” 江宛伸手接了衣裳,展开看了看,赞叹道:“这袖边的兰花真是绣得精致,我可舍不得给圆哥儿穿了。” “夫人打趣我呢。” “不过我倒真有一事想请你帮忙,”江宛放下衣服,“圆哥儿很喜欢你的佛奴,所以嚷着也要养猫,所以想请教你,这猫该怎么得来才好?” 孙润蕴满口答应道:“夫人问我便是问对了,只是不知道小公子喜欢哪样的花色,是金丝虎还是乌云豹?” “这个就全凭你好了,挑只脾气好些的。” “兵部侍郎阮家的姑娘与我玩得最好,也是个爱养猫的,只是她养的可就多了,听说去岁便得了四五窝,正急着找人送呢。”说到这里,孙润蕴有些意味深长道,“牛家走了,怕是要轮到她家上去了。” 江宛会心一笑,又问:“却也不好白得了阮姑娘的猫,我想着要不备份礼?” “这可就外道了,我与她是常来常往的,姐姐若愿意养,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孙姑娘用帕子掩了唇笑起来,“我也是要跑趟腿的,夫人若不给我备份礼,我可就不依了。” 江宛知她玩笑:“可我今日见你脸上笑都不曾断过,不像是发愁的样子。” 此话一出,孙润蕴脸上的笑却有些淡了:“夫人不知道罢了。” “若是你愿意,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 说起这个,孙润蕴是真正牵动了心事。 她叹道:“我爹那个填房左右是指望不上了,眼看着我要快十七了,却也没个着落。” 江宛见她说话时面容平和,不十分低落,也知道她是个有主意的,所以也没有多劝,只说:“缘分该到时,自然会来。” 她留孙润蕴在家里吃了顿午膳,才散了。 第125章 使团 四月初,北戎使臣进京了。 一道来的还有他们北戎的大王子呼延斫,茶坊勾肆连着好几天全在议论这件事,江宛自然也是好奇的。 福玉和程琥两个都想拉着她去看,江宛想了几个借口全被驳回,最后只好两头都答应了,不过…… 嘿嘿,叫他们两个凑作堆了。 她自己在北戎的使节车队进京时,确实也去凑了热闹。 今年入夏早,天气也炎热,江宛伏在茶楼窗台上往下望,见打头的便是熟人——全副甲胄的宁剡。 宁剡银铠肃然,但怎么看怎么闷得慌。 皇帝让宁剡这个镇北军中的大将来迎,倒似个下马威。 这不,后头跟着的北戎人看着宁剡的背影都目光不善,可见还是个很成功的下马威。 承平帝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这欢迎人家的时候,还得顺便恶心人家一回,太不地道了。 但是百姓们却还是很吃这一套的,尤其是小姑娘们,见着丰神俊朗的宁小将军,早就叫成了一片,基本上用上了状元游街的最高规格,鲜花荷包手绢纷纷扬扬落下,如一场五颜六色的雪,还飘着阵阵的香风。 江宛没有鲜花也没有荷包,便没有跟着凑热闹,但也在宁剡经过时,跟着欢呼的人群喊了两嗓子。 不过宁剡便有些不解风情了,竟然什么也不接,跟个安在马鞍上的石头雕像一般。 不过他越是这样,姑娘们还就越喜欢。 江宛看得嘿嘿笑起来:“且看,宁小将军这一亮相,往后他们家不用愁没人提亲了。” 但再一想,这位爷可是个断袖。 那还是别祸害小姑娘了。 江宛就跟出门追星似的兴奋恣意,伴在她身边的夏珠则有些魂不守舍似的,也不看热闹,只目光呆滞地看着墙面。 其实也不是她胆子小,任谁在出门前被江宛告诫了一通遇到危险要自行逃跑的话,也没法安之若素。 更何况她夏珠不过是个小丫鬟,虽然吃得多一点,长得壮了一点,但是被剑捅个窟窿,还是会一命呜呼的。 江宛布置这次出来的护卫时,没有避着她,所以夏珠清楚地知道,江宛是认定了今天会有人趁着北戎使节进京的大热闹,安排杀手杀了她的。 反正街上人那么多,正好可以浑水摸鱼。 再来,这些日子,江宛费尽心机地给自己立了个爱凑热闹的人设,几乎没有哪天不出门游玩的,并非她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而是她清楚地知道皇帝留着她的性命就是为了钓出想杀她的人,而她自己正好也担惊受怕的,恨不得立刻把那些人一网打尽,哪怕要担一些以身做饵的风险。 其实不光是夏珠,陈护卫也紧紧握着腰间的剑,神情冷肃,丝毫不为楼下的欢庆场面所动。 易地而处,他们也会认为今天是个动手的好时机,闲人这么多,只要闹出点乱子,哪怕事情不成,脱身却是轻而易举的。 茶室内的众人各怀心思,便显出了江宛的没心没肺。 亦可以说是大将之风。 宁剡骑着马过去了,江宛便观赏起今日这场热闹的正主来——北戎使团。 这使团不知是不是入乡随俗,亦或是多年贸易往来,已有了逐渐汉化的趋势,穿着的衣物竟然与看热闹的百姓是差不多的样式,只是都为左衽,领子和手腕处也点缀了皮毛。 队伍中的北戎武士多头结髡发,腰佩蹀躞带,衣襟大敞,显得狂放不羁。 不过也有不是髡发的,或散着及肩的头发,或将发髻束成马尾,还有编了一头辫子的,各式各样,简直可以说是一人一种发型。 后来江宛才知道,北戎的四位大将出自不同的部族,头发式样也不同,北戎的这些平民一般是崇拜谁,就梳哪种头发。 队伍中也有骑马的文臣,头上戴着幞头,蓄着短须,简直就是大梁文士,骑狼比他们“北戎”多了。 这行人引发的讨论并不比宁小将军少,街上闹哄哄的,有女孩子尖细的笑声,也有男子们的怒骂声,不过少了鲜花与荷包齐飞,就没什么看头了。 就在这时,茶室的门被人敲响了。 笃笃笃。 陈护卫手中的剑顿时悄无声息地出鞘,江宛则站在窗口没动。 陈护卫高声问:“谁啊?” 楼下的庆典一样的气氛还在继续,笑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茶室里却是一片死寂。 “小的是茶楼的,给各位大爷送壶茶来。” 陈护卫的手搭在门闩上:“不是已经上过一回茶了吗?” “这回是小店赠送的茶点白玉糕一碟。” 陈护卫一愣,旋即看向江宛,等她的决定。 其实他早就说留两个人在门外看着,可江宛非说要和平时一样,这才没留人,眼下就被动起来了。 江宛笑眯眯道:“既然是白送的糕点,那就让他进来。” 楼下,北戎大王子的马车缓缓驶过。 陈护卫便开了门,见是前几回来时便见过的跑堂,握剑的力气便松了两分。 小跑堂把一碟糕点从托盘上取了下来,搁在桌上。 江宛趴在窗台上,竹骨小冠摇摇晃晃的:“小跑堂,这糕点是每个人都有的吗?” “今日点了碧螺春的客官都有一份。”小跑堂大约是察觉了气氛古怪,也不笑了,只说,“那小的先下去了。” 他躬着腰出了门,陈护卫就立刻将那碟糕点扔进了一个黑布袋里,然后扎住袋口,扔在墙角。 江宛怕他们绷得太紧,便说:“不会在此刻动手的,跟来的官员几乎都在前面,都有高手保护,贸然动手,说不定会引起误会,得不偿失,估计他们要动手也会挑后头那些辎重经过的时候,人群还未散去,然则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江宛对他们笑了笑。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夏珠抬杠:“万一他们料定你这么想怎么办?” “那我就没办法了,毕竟主动权在他们手里。” 这么说了两句,载人的马车已经全都经过了,后头的马车上大都只有个顶棚,能看见沉甸甸的箱子垒在一起。 江宛随意望去。 忽然间,她觉得北戎队伍中似乎有人正在看她。 是谁? 她定睛望去。 就在这时,车队中传来一声口音生硬的吆喝:“大王子有命,请大家尝尝咱们草原的奶酥糖。” 语毕,一堆被鲜艳彩纸包裹着的糖块就被北戎人扔了出来,中间竟然还夹杂着铜钱。 欢呼声骤然腾起。 糖块与铜钱在阳光下,似一场闪亮亮的雨,无数人伸手去捞,弯腰去捡。 混乱就在这一瞬发生。 陈护卫浑身汗毛倒立,突然打了个激灵。 有杀气! 第126章 刺杀 变故就在这瞬间发生。 江宛迅速蹲下,被骑狼推到墙角。 江宛刚才趴着的北窗外有冷箭咻咻射了进来,紧闭的南窗则被人攻破,三个蒙面灰衣人翻了进来,陈护卫立刻与其缠斗,骑狼一边警戒,一边往窗外扔了个炮竹样的点火可爆的玩意儿。 炮竹在空中炸响,茶馆四周都响起了打斗声,另一队在街角待命的兵马也赶了过来。 低头捡糖的人群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一个浑身是血的蒙面人被陈护卫踢下了楼,有人惊叫一声“杀人了”,人群才乱起来。 江宛听着街道上传来的嘈杂人声,暗道一切都如构想一般,似乎还是很顺利的。 不过她虽然已经请程琥给魏蔺送信,调动禁军以备疏散人群之需,但眼下这个情形,要是无人受伤才是出了鬼了,只盼着那些禁军手脚麻利些,若真见了伤者也能及时送进街角医馆。 皇帝给她安排的护卫们倾巢出动,刀光剑影中,也不过是片刻便分出了胜负。 江宛毫发无伤。 她依旧被骑狼护在墙角,其余护卫则四散开检查是否还有漏网之鱼,陈护卫则蹲在地上,给那些灰衣人喂药。 那药丸黑漆漆的,看不出有什么用。 很快,陈护卫与回来的护卫们交谈了两句,确认附近已经没有危险,于是请江宛下楼。 戴竹骨小冠,穿青色衣裳的女子飞快地上了马车。 车夫喊了一声驾,马车缓缓驶了出去。 陈护卫跟在车旁,衣上的鲜血滴滴答答往下落着。 而茶楼里,江宛看了眼骑狼:“咱们也走。” 自有另外的兄弟收拾残局,骑狼环顾四周,与守在门外的护卫交换了眼神后,肯定道:“夫人这边请。” 穿着夏珠衣裳的江宛便由他领路,从茶楼的后门出去了。 出了茶楼,江宛才说:“家里回不去,那就去江府。” 他们也没有租马车,就一路走了过去。 这也是江宛一早想好的,从茶楼后门走牵牛巷,正好可以到状元街,再绕一圈就能回娘家了。 她只带了两个护卫,并不算惹眼,一路上也不曾急着赶路,而是东看西看的,还买了不少东西,骑狼是早就领教过的了,因此来者不拒,杂菜饼和梨干全都照吃不误。 途中还去吃了一回钱歪头家的炙猪皮,江宛一路被香气勾进了店里,猪皮被烤得一面酥脆,一面软糯,吃起来全无腥味,鲜美多汁,劲道弹牙。 奈何店家不做外带的生意,否则江宛肯定是要包上个十块,带回去分给家里的仆从吃的。 就这么一路吃着,到江府后门时,他们仨手里一人一个装着鹅梨浆的小竹筒,骑狼和倪脍的另一只手也被大包小包占满了。 江宛上前拍了拍门。 与守门的小厮一番交涉后,成功进了江府。 等到江辞收到消息来迎时,江宛已经坐进了她的茵茵院,由丫鬟们打着扇,歪在榻上吃蜜饯了。 江辞匆匆赶到茵茵院,便见门口有两个铁塔一样的护卫守着,其中一个的衣摆上似乎溅了血迹,他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匆匆推门进去:“姐姐,你没事……” “……。” 江辞看着姿态悠闲的江宛,不由觉得自己的担心委实多余。 江宛笑容轻松:“我没事啊,就是想你了,回来看看。” 江辞半信半疑:“果真?那你怎么不把圆哥儿带回来?” “这当然是因为……” 江宛一时语塞。 她不由在心中暗暗腹诽,这小子真是越大越不好骗了。 好在江辞也不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他来,是来逮人替他做工的。 “近来趁着天好,家里正在整理藏书,”江辞揉了揉鼻尖,“可我与仓哥儿约好了去柔玟亭观荷。” “懂了。”江宛站起身,“既然江公子要出门找朋友玩,那只能由小的去当监工了。” 江辞笑了一声,又道:“其实祖父也在,不过这些藏书本就是他翻乱的,所以实在是指望不上。” “懂了,不光要当监工,还得看住祖父。” “姐姐真是一点就明。”江辞捧了她一句,放心地走了。 江宛则去怀净居凑热闹。 这一进院子,可把她惊着了。 怀净居占着正房正院,地方不可谓不大,眼下却被一箱箱藏书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起码有个三十箱。 比起书来,收拾的仆役却不大多,因为书籍珍贵,有些古籍更是易碎,所以动手的仆役都格外小心。 江宛见祖父惯用的小厮敬墨也在其中,便去问了句:“墨叔,你这箱是什么?” “回小姐的话,这箱里都是四书五经的注本。” 江宛点头,不由感慨道:“家里竟有这么多书。” “故而外人笑称,江家不藏金不藏银,只藏书。” 到底是几代人的积累啊。 “我祖父呢?” “老爷在书房。” “那我找他去了,墨叔,一会儿再来帮你。” 敬墨笑着点头。 进了书房,却见祖父正打开一个卷轴。 江宛凑上去看了,见是一副山水图,高山流水,画得十分有灵气,便看向落款。 落款是余苫。 江宛浑身一震。 “祖父,这是……” 江正道:“这是文怀太子所作。” 文怀太子余苫! 江宛骤然瞪大眼睛,纵使她才来这儿才几个月,却也知道当今圣上是干掉了文怀太子后上位的,这位文怀太子是先帝嫡长子,三岁就封了太子,一路顺风顺水,直到恒丰二十年,一场谋逆案给文怀太子带去了一杯毒酒。 文怀太子死后,才有了当今承平帝即位。 据她猜想的,文怀太子说不定就是承平帝拉下马的,她祖父留着这些东西倒是有些犯忌讳了。 江老爷子却没怎么察觉江宛的犹豫,自顾自道:“想当初文怀太子亦是诗赋皆通,书画俱佳,可惜啊。” “祖父留着这些东西,不怕圣上不高兴吗?” “陛下可不止这点儿肚量,”江老爷子将画轴卷起,笑着指他,“你啊,是小人之心啰。” 江宛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道:“您刚才那意思分明是很惋惜的。” “文怀太子昔日也曾做过我的学生,我怎么就不能惋惜了。” 江宛说不过他:“总之是您有道理,我不跟您争。” 她随手捞起一幅字,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又忍不住问:“那文怀太子真的那么好吗?先帝怎么会……” “其实前朝废太子的声浪从未停息过,因为文怀太子一直到死前,都无子。” 江宛试探着:“他是身有隐疾?” 江老爷子似乎也不想多谈,只说:“终是往事,追究缘由也没什么意思。” 见祖父提起文怀太子便面带郁郁之色,江宛便也不忍再问了。 第127章 八卦 江宛本想帮忙分书,可刚出了书房,茵茵院的红蒹就找了过来。 江宛:“何事?” 红蒹:“陈护卫让奴婢请夫人回茵茵院。” 江宛用了个不算高明的掉包计,叫夏珠扮成她回了府。 陈护卫是跟着夏珠回府的,他此时前来,必是有了结果。 江宛长舒一口气:“走。” 红蒹却问:“夫人要乘轿吗?” 江宛一愣,忽地笑起来,觉得心头阴霾稍稍散去。 上回她与江辞抱怨茵茵院离旁的地方都太远了,走得腿疼。 虽说家里常备着竹轿,但那都是老爷子使的,用的也都是小厮,她若坐了,就是不贞不孝。 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安哥儿便记在了心里,还这么快便备好了。 但江宛还是摇了摇头。 红蒹本想再劝,却见夫人一回头,笑容极是灿烂。 江宛笑道:“急着回去,坐轿子不如自己走快。” 红蒹愣愣地点了点头。 江宛匆匆回了茵茵院,一眼便看见陈护卫正侯在中庭。 江宛为了躲太阳,所以从廊上走了,远远对他打了个手势。 陈护卫便跟了上来。 江宛问:“如何?” 陈瑞:“如夫人所料,马车在经过前门街时,被人伏击,用的是箭。” 江宛点头,又问:“夏珠没事?” “没有,照夫人吩咐安排,安排她在半路下车,眼下已经回府了,只是受了些惊吓。” “嗯,”江宛想了想,又问,“你们可留下活口?” 陈护卫抬眼望向她,似乎有些惊讶于她会这么问。 江宛顿时回过神:“不能说,便不必勉强。” 陈护卫犹豫一瞬,低声道:“来的都是死士,若是能活,说出来的也有限。” 江宛:“那无辜伤亡多不多?” “夫人早安排了禁军,往那医馆里又押了一百两银子,就算有人受伤,也救治及时,没有性命之忧。” 江宛才大大松了口气。 真是不枉她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劝得程琥给魏蔺送了信。 魏蔺是皇帝的人,告诉了他便等于告诉了皇帝一声。 皇上默许,故而江宛明知有人要来刺杀,还是上了那座茶楼。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她也不可能知道此事会如何善后,很该放下了。 江宛闲着无事,便又去帮着分拣书籍。 正干得热火朝天时,国子监司业符熙符大人到了。 符大人生得圆胖白嫩,气喘吁吁赶到时,便如一颗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汤圆,水淋淋的,滑稽中透着一丝心酸。 江宛站在院子里,见他直奔书房,便不曾上前相见,只是问了边上的敬墨。 “墨叔,这人是谁?” “这是符司业,国子监的庶务多是他管着的。” “那他来找祖父做什么。” 敬墨板正严肃脸上便浮现了一种微妙的笑意:“大约又被学生欺负了。” “被学生欺负?” 这可是副校长啊。 江宛百思不得其解,便在符司业哭哭唧唧地离开后,去找祖父打听。 祖父听她这么问,更是笑得肆无忌惮,甚至反问:“你不觉得符司业长得就很好欺负吗?” 江宛愣在当场,然后乐了。 “传说中的大儒,万世师表,祖父,您就这?” 江老爷子把手里的书一合:“你别拿旁人捧我的词儿来堵我。” “不过亮臣这人,长得确实人畜无害的,国子监里那帮刺头儿最爱在课上与他唱反调,他这人又软和,便只会整日里念叨着礼乐崩坏,实在难受了,便到我跟前哭一哭。” 那符司业不知是不是因为圆润了些,所以看着年纪不大,又是个被霸凌的角色,江宛的心顿时就朝他偏了一偏:“他在您跟前哭有什么用,您又不管他,最好去陛下跟前哭呢。” 江老爷子顿时觉得冤枉:“整三年了,就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每三日便要来哭一回,逢休沐日是次次不落,若是你,你也烦。” “那您不是祭酒么,他受欺负了,您也不帮着他。” “那他还是司业呢,我老大他老二,”江老爷子啧了一声,“自己立起来比什么都强。” 江宛这点上倒是很赞同,又嘟哝道:“其实我也觉得,这大梁的确礼崩乐坏,不愧是世上第一无体统之朝。” 江老爷子稀奇地看她一眼:“你又何来此感悟啊。” “这不人人都这么说么,譬如我的诰命,按理说是断然封不到这么高的,但是陛下将所有给宋吟的恩宠加于我一身,那些礼部官员竟然也就让步了,总给人一种……”江宛顿了顿,苦恼道,“我说不上来,但是真的就像他们所说,是因为安阳大长公主太过惊世骇俗,所以叫诸位大人全都破罐破摔了吗?”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江老爷子叹道,“先帝的确极为宠爱安阳大长公主这个妹妹,然则先帝登位时,因从前有个中庸的名声,在朝堂上常被压制,那班老臣满口仁义道德,动便引太祖遗训,仿若先帝只要驳斥一句,便是不忠不孝。” “怎会如此?坊间说起先帝,都说是天下第一铁血的皇帝,另外不过是宠妹无度,”江宛有些恍然地问,“莫非安阳大长公主是他立出来的靶子?” 江老爷子摇头叹息:“是他的利剑。” “恒丰元年,安阳大长公主的第一位驸马身故,适逢陛下欲扩兵,便有广洛侯劝谏,隔日安阳大长公主便戴孝进宫,求皇帝赐婚于她和广洛侯世子。” 江宛:“赐婚有什么不好?” “安阳大长公主的第一位驸马便是被她亲手所杀,你若还要问她为什么可以杀人,一是因为那位驸马犯了蠢,与安阳身边的宫女勾搭,二则是她手中有一块太宗赐下的免死金牌,太宗有七子,独独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倍加宠爱,听闻当日赐下免死金牌时,安阳忧心步了南朝兰陵公主的后尘,也为驸马所杀,便央求太宗为她在金牌上加了一行小字——若杀驸马,不以为罪。” 江宛疑惑:“广洛侯不敢让儿子跟她成亲,所以让步了?” “怎么可能,广洛侯自诩为忠臣,一个儿子罢了,没了大可以再生,可此举却让当时的广洛侯世子与他离心,数十载钟鸣鼎食,认真追究起来,谁家里没有些龌龊事,听说最后查出来的罪证加起来足够广洛侯死上十回了。” 江老爷子半阖着眼:“恒丰二年,先帝在禁军外另起了一支军队,便是镇北军,专扎在与北戎接壤的边疆,话又说回来,若无益国公的鼎力相助,凭先帝兄妹两个的本事,断不可能立刻便立起了镇北军,不过眼下,镇北军已是宁家的了。” 江宛问:“常言道,镇北卫南守疆界,卫南军竟然不是与镇北军同时出现的?” 第128章 婚事 “本是先帝为了制衡罢了,再加上太祖不曾赶尽杀绝,南人的野心愈大,再立卫南也是水到渠成,但卫南与镇北不同,镇北是当即募兵,卫南则是分兵禁军,”江老爷子话锋一转,“然则,在镇北卫南外,先帝手中还另有一支亲卫,隐在暗处,多做些见不得光的差使,最开始掌握这支卫队的便是安阳大长公主了。” “是金吾卫吗?” 江老爷子摇头:“是轻履卫。” 江宛恍惚道:“牛尚书家是不是就是轻履卫抄的。” “确然,一旦用上了轻履卫,便无小事。”江老爷子道,“安阳大长公主在恒丰朝可说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不过当今甫一登基,她便领着驸马住到城郊庄子里去了,说是身体不好要静养,已经两三年不曾进城。” “那她手里的卫队……” 江老爷子语气肃杀:“自然也交出去了,否则陛下也不会容她。” 江宛想了想,嘻嘻笑了:“那她生得漂亮吗?” 江老爷子肃容一缓,也跟着笑起来。 “她是个极聪明也极漂亮的女人,虽然秉性强势,却一点也不叫人生厌,所有人站在她面前,都会认为她是在对自己笑。”江老爷子笑道,“就算她不是公主,大约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江宛正想说话,书房门却被人敲了敲。 敬墨进来了:“老太爷,宫里来人了。” 江老爷子:“什么人?” “应该是皇后身边的公公。” 江老爷子便看向江宛。 江宛忙站起来:“那就是找我的。” “去去。”江老爷子似是嫌弃地对她摆了摆手。 江宛乖巧地露齿一笑,正要出门。 老爷子却在她身后问:“听说北戎使团进京的时候闹了乱子,跟你有关系吗?” 江宛瞳孔一缩,旋即转身笑了:“出什么乱子了,跟我说说呗。” 江老爷子淡淡地看了她一会儿:“你去。” 他继续低头看画。 江宛轻轻吐了口气,提着裙子,跨过门槛去了。 …… 次日巳时,江宛准时站在了晖凤宫门口。 还是满黍公公带她过来的。 “天这样热,夫人快快进去。” “多谢公公了。”江宛袖中滑出一个荷包来。 满黍接了,笑容满面地给她行了礼,看着她进去了。 粟殷出来迎了她:“夫人到得真是巧,厨下刚上了一道白玉梅子汤。” 待江宛到了跟前,她扶了一把,又轻声提醒了句:“明昌郡主也在。” 江宛微讶,手上塞东西的动作却不慢。 本以为是皇上要见她,问她昨日刺杀之事,但是明昌郡主也在,皇上就不可能与她相见,难道真是皇后叫她来的? 江宛心中思量,面上却半点不露,从容地进了小厅中,盈盈福身:“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皇后微笑着,似乎心情不错。 “郑国夫人,一向可好?”明昌郡主站起身,笑问道。 江宛忙转过身行礼,明昌郡主回礼。 二人再各自坐了。 江宛体会着屋里的气氛,觉得有点懵。 怎么皇后和明昌郡主都这么高兴,难道是宁剡终于要成亲了? 好在皇后也没让她疑惑多久,便道:“郑国夫人还不知道。” 明昌郡主一搭一唱的:“合该叫郑国夫人也知道这件喜事。” 江宛若不咬钩,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便从善如流:“不知是什么喜事?” 皇后道:“昭王的婚事总算是有眉目了。” 余蘅要成亲了! 江宛没有不恭喜的道理,便跟着笑起来:“果然是件大喜事。” 但比起这个,她更想喝一碗梅子汤。 今日的衣裳这么厚,真是热得她头昏脑涨。 而另一边,刚刚晓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亲的余蘅,却没有她那么好的闲情逸致,手里的酸梅汤哐叽砸在了地上。 “我不成亲!” 他吼完这一句,便气冲冲地大步走了出去。 见他如此,太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几乎站不住,只嚷着逆子。 皇上忙扶着太后坐在榻上,给太后顺气。 “母后千万消消气。” 长孙太后却丝毫没有消气的意思,反手把盛着晶莹汤液的白瓷碗扫在地上,恨恨道:“我还不是为了他好,他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难道要找个天仙……” 太后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气得连话都说不下去。 皇上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对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太医叫来。 “母后,阿蘅到底这么大的人了,冷不丁和他这个浪子说要成亲,他自然觉得……” “他觉得什么,他能觉得什么,”太后提高了调门,声音极为尖锐,“永香是多么好的姑娘啊,配他……配他我还不舍得!” 永香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如今陪着住在慈尧宫里。 皇上也是没想到,满汴京的闺秀给太后随便挑,太后还是选了自己娘家侄女,按理说,这事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太后可从来没往他后宫塞过长孙家的姑娘。 真别说,皇上心里还有些莫名的滋味。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想在母亲跟前争宠的心思真是多大也不消停。 长孙太后还在骂着:“这个没心肝的,我还不是为了他!” 外头,被秦嬷嬷拉住的余蘅则没有半点火气,只靠在墙上,自嘲一笑。 “嬷嬷也听见了,不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我就算去给母后赔礼道歉,她也只会让我滚。” 秦嬷嬷叹了口气:“其实长孙姑娘……” “不必说了,”余蘅摆了摆手,“我曾远远见过一面,长得虽还成,可说起话来的腔调我不喜欢。” “到底是苏州长成的,调子软一些也是有的。”秦嬷嬷说了这句,便余蘅仰着头,一副似听非听的模样,便住了口。 余蘅笑问:“不说她温柔大方了?” “殿下不喜欢,老奴说什么都没用,”秦嬷嬷眼神极为慈爱,使她天生刻薄的长相也柔和了两分,“可殿下这么孤孤单单的,老奴怎么能安心呢。” 她一说这话,余蘅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这回,他竟然点了头:“嬷嬷说得有理。” 秦嬷嬷大喜过望:“我就说长孙小姐……” 余蘅却自顾自道:“是,我是该找个盟友了。” 秦嬷嬷:“殿下?” 余蘅却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他站直了身子,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白色玉佩:“走了,嬷嬷留步。” 秦嬷嬷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殿下这意思到底是要成亲还是不成亲? 只能改日再问了。 秦嬷嬷忙回了太后跟前。 太后还在气头上,平日里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今日却絮絮叨叨骂了昭王良久。 边上的承平帝也没有逃过,被唠叨得头都大了一圈,小半个时辰后才脱身离开。 第131章 大相国寺 江宛忙出门迎福玉,余光却瞥见了杵在一边的无咎。 死孩子见了她,竟然撇过头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 江宛一时顾不上他,只道:“待会儿再收拾你。” 福玉此来却也是真的有正事的。 她一见江宛便拉住了她的手:“我可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 江宛的视线在福玉身后的老太监身上停留一瞬,便任她拉着往厅里去。 “公主,便别卖关子了。” “后日便是浴佛节了,我求了太后,让她准你伴驾去大相国寺斋会。” 进了屋,三个孩子依着大小都已经乖乖站好了。 一看就是春鸢告诉的。 福玉先点了点站在中间的圆哥儿:“你就是圆哥儿,可见着你了,我的见面礼你看着不曾,喜不喜欢?” 虽福玉有些过分热情,但圆哥儿近来胆子大了许多,他看了江宛一眼,得了个鼓励的眼神,便上前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拜见公主。” 江宛笑着对他道:“还记得那只白玉小老虎吗?那就是公主送给你的。” 圆哥儿老沉持重地一点头,又不满地看了眼江宛,似乎很不情愿江宛提醒了一声,他自己其实全晓得,又对公主口齿清晰地说: “公主送的小老虎,圆哥儿非常喜欢,多谢公主。” “这有什么可谢的,”公主蹲在地上,掐了一把圆哥儿的肉脸蛋,又瞧见了蜻姐儿,“这是夫人的小女儿,上回忘了给见面礼,这个给你。” 她从头上拔了个簪子下来,塞进蜻姐儿手里。 是支金镶蓝宝蝴蝶步摇,蜻姐儿手小,于是双手颤颤巍巍地捧着,蝶翅摇振,精巧非常。 圆哥儿大人般道:“妹妹,你快谢过公主啊。” 蜻姐儿听了哥哥的话,却也能学舌:“谢……谢过公主。” 然则公主对小宝宝有种超乎寻常的宽容,她一摸蜻姐儿的脸,从头上又拔下一根簪子,大方道:“说得不错,这支也给你。” “那这个是……”福玉看向阿柔。 江宛八风不动:“我大女儿。” 福玉满脸疑问地看着江宛,不过她也不是傻子,当下把红宝枫叶手镯撸了下来,塞给阿柔:“你叫什么名字?” 阿柔也不知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也没被板着脸的福玉吓到:“我叫阿柔。” 福玉噗嗤便笑了,摸了摸她的小辫子:“有胆气,是个好姑娘。” 阿柔得意地扬了扬头。 江宛见礼物也收得差不多了,关于那个大相国寺的事,她也想多问问,便对夏珠等丫鬟使了个眼色道:“孩子们礼也收了,快抱下去午睡。” 孩子们都乖巧,排着队下去了。 等圆哥儿和蜻姐儿走了,江宛才有功夫问:“不知公主方才说的大相国寺礼佛一事……” “忘了告诉你,一应礼节有这位张太监告诉你。” 江宛便望向张太监,笑道:“梨枝,先把张公公请下去用些茶水。” 这下房里只剩下江宛和福玉公主了。 福玉有些忸怩道:“今年浴佛节,相平哥哥也要一起去大相国寺,你说我那日与他一起骑马好不好?” 就知道这小丫头专程跑一趟,才不会只为了告诉她这件事。 江宛对上福玉公主明亮的眼睛,一时无奈地笑了:“那毕竟是要去礼佛,魏蔺大人必然有护卫之责,你若打扰了他,反而不好。” “道理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和相平哥哥一道骑马。” “公主三思……” “可我就是想!” 江宛:那你开心就好咯。 …… 四月初八浴佛节当日,江宛寅时初就起了。 春鸢为了快些让江宛清醒,便有意说些闲话:“浴佛节后,便是春闱放榜,四月里可有的热闹。” “二月二,三月三,哪个月没有热闹?”起得太早的后遗症就是江宛的脾气变得不大好。 “春闱放榜虽没有状元游街好看,却也有许多好戏,譬如那榜下捉婿,”春鸢梳着江宛的头发,“当时也有个俊美的榜眼,当场便被安阳大长公主捉走了。” 江宛有了点兴趣,眼睛总算睁开了:“那后来呢?” 春鸢挽起江宛的头发,随口道:“人没了。” 江宛彻底清醒:“死了?” 春鸢双手翻飞,便梳好了一个朴素的圆髻:“听说是不知所踪。” “唔。”江宛随口应了声。 说起春闱,江宛便想起也参加了这科的沈望,此时只想乞求上天,赶紧来个慧眼识珠的官老爷,当场就把沈望给捉走。 “夫人,可快些,时辰快到了。”梨枝进门提醒。 往年每逢今日,太后都会邀请些诰命夫人同行,江宛作为其中之一,须乘自己的马车,去宫门口列队等候太后大驾。 今日天公也是不作美,天气格外闷热。 虽有庄重虔诚的礼仪规训,但江宛还是把马车的窗子推开了约莫一指宽的缝,要她说,在这种天气里,还不如坐车马行里租赁的青帘马车,至少透风,她这郑国夫人的车驾虽然华丽,车厢跟个笼子一样严丝合缝,大夏天的简直能把人憋死。 今日是带的梨枝与春鸢出门,她们俩素来是稳重的性子,也忍不住抱怨,更别提跟着范驹坐在外头的无咎了,偏这孩子倔,就咬牙死扛着。 江宛担心他,叫送了些凉白开出去给他。 梨枝用手绢给春鸢擦汗:“这天真是热得人心里发燥。” 春鸢摇头:“还好多备了茶水,惯常怕临事出丑,夫人小姐总是情愿忍着渴的。” 江宛刚灌下一杯凉水,抬手把窗户缝又推得大了些:“咱们可别委屈自己,中暑可比去茅厕麻烦多了。” 就这么煎熬了一路,总算在巳时初,太后的车驾缓缓驶入大相国寺,与此同时,空中闪电劈过,雷声一滚,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天一下就黑了。 雨声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说话也要提高三分调门。 虽然未料到这场雨,但魏蔺的应对还是非常及时的,找僧人安排禅房,让太后和众位夫人进去躲雨,还请小太监四处送了解暑丸药。 也不知是因为这场雨,还是因为寺中天然寒凉些,江宛走进禅房时,莫名觉察出一丝冷意。 梨枝和春鸢因要顾着她,身上多多少少淋湿了些,好在江宛料到这样的情况,出门前用油纸包了外衣,刚才虽匆忙,却也带上了。 “哎呀,竟忘了夫人的九树冠!”梨枝看着江宛道。 因这冠太沉,所以江宛在马车上就没戴,方才兵荒马乱的,竟也没有顾上。 江宛浑不在意道:“那个冠又不怕丢,最要紧的是这个。” 她把搂在怀里的油纸包打开:“你也别管别的了,先换衣裳,还有春鸢,你也过来。” 梨枝见是临行前准备的干爽衣物,心中一暖,轻轻埋怨道:“夫人怎么还想着我们。” 春鸢也走了过来:“这榻上还算干净,夫人赶紧靠着眯一会儿。” 确实是起得太早了,江宛一说便起了困意,打了个哈欠,便伏在了矮桌上。 因为不能弄乱头发,所以她不敢倒下去睡。 梨枝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又对春鸢道:“姐姐也去眯一会儿,我去找个小和尚,要些热水来。” 春鸢却按住了梨枝:“今晨你起得比我还早,还是你去眯一会儿,我是一点也不困。” 梨枝见她确实神采奕奕,便也没有再让,便去椅子上靠着闭了会儿眼。 约莫半个时辰后,外头吵嚷的动静忽然大了起来,几乎盖过了雨声,江宛便被闹醒了。 “什么事?”江宛揉着眼睛问。 梨枝也是刚醒,先给端了杯清茶过去:“奴婢也不晓得,春鸢应该去打听了。” 江宛喝了半杯茶,春鸢便回来了。 她半个肩膀都雨淋湿了,发丝也散了一绺,面有急色,一张嘴便是个大消息: “福玉公主失踪了。” 第132章 失踪 梨枝失口喊道:“失踪了!” 江宛也是极惊讶的:“外面不是还在下雨吗?怎么就失踪了?” 春鸢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只晓得确凿是公主不见了。” 就在这时,门被人拍响了。 春鸢上前,小心把门拉开了一条缝,然后大松了一口气,回头道:“是无咎。” 无咎不知从哪里过来了,衣襟似乎被人扯乱了,但看起来应该没受伤。 江宛忙问:“你怎么过来了?” 无咎本该和范驹一起被安置在车夫该呆的地方,不能随意走动。 无咎道:“我看到了那个公主是怎么失踪的。” 江宛立刻朝春鸢使了个眼色。 春鸢微微颔首道:“奴婢去屋外守着。” 无咎道:“我那时跟范大哥一起准备把马车卸了,把马牵到马棚里避雨,忽然公主就来了,然后那个魏将军带着个马车来了,那个马车上似乎是姑娘,公主就不乐意了,然后就和那个姑娘吵起来了,那个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傻……” “等一下,”江宛打断他,“那个姑娘是哪个姑娘?” 无咎微微皱了眉:“我看她马车上的徽记,应该是靖国公家的。” 一听说是争风吃醋的事儿,江宛的心稍稍定了些:“你接着说。” 无咎面色无一丝波动:“然后靖国公家的姑娘也不知是不是傻,跳下马车淋雨,公主就要用鞭子抽她,魏将军不许她抽,然后公主就跳上马车,说任何人不许跟上来,就跑了。” “就这样?”江宛问。 “嗯。”应了一声后,无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很关键的事。 江宛见他低头,还以为他是惶恐,忙安慰道:“别担心,你只是不小心撞见了,没人会责怪你。” 正说着,却听见外头春鸢的声音响了起来,只是模模糊糊的,听不清。 不多时,春鸢便推开门走了进来,神情还算镇定。 江宛:“怎么了这是?” 春鸢:“外头来的雪颂女官说太后要见夫人。” 江宛疑惑:“怎么这么突然……” 就在此时,无咎忽然喊道:“我知道了!公主失踪时,坐的是夫人的马车。” 谁的马车? 我我的马车? 江宛深吸一口气:“这可就麻烦了。” 无咎脸上闪过一丝无措。 春鸢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却也稳得住:“夫人先打扮起来,九树冠在马车上,马车又被公主带走了,就先抿抿头发,理理衣裳,奴婢再去与那宫女套套话。” “你先去。”江宛对春鸢道。 江宛看了眼无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他近来吃得好,个子窜了好一截,脸颊上的婴儿肥也圆润起来。 “事情已经发生,懊悔无济于事,你再详细与我说说,当时公主是怎么上了马车走的。” “这事是不是很麻烦?”无咎脱口而出,看了眼江宛,又丧气地低下头说起当时的情景,“那时候雨下得很大,公主本是站在檐下的,那姑娘下了马车站在雨里,公主为了抽她,也站到了雨里,本来我和范大哥都没怎么留意,范大哥惜马,不舍得马多淋雨,所以那时候正在给马披蓑衣,我帮忙牵着马,不知怎么,公主争辩了两句,就跳上了马车,拉住了缰绳,鞭子就抽到了马儿身上,我和范大哥拉不住马,就让公主跑了。” 这和江宛猜测的也差不多,确凿是一场无妄之灾。 可看着少年脸上的沮丧神情,江宛有些不明白了。 这事本就与他无关,无咎却好像认为当时他本该能拦住公主的,一时失手,以至于现在十分懊悔。 这不能说他是心高气傲,只能说他报恩心切,急于证明自己的本事,有点没有自知之明了。 有些事情是他注定无法插手无法改变的,还有些事情是该留给大人来做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江宛忽然问。 无咎耳廓忽然红起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该把这事告诉你,趁那些兵卒乱起来,我就偷溜进来了。” 江宛:“那领子怎么这么乱?” “过,过来的时候……”无咎眼神飘忽,似乎难以启齿。 江宛有些严厉地问:“你今年多大?” 无咎无措地看着她,紧紧抿了嘴,不肯说话了。 江宛:“你才十四岁,你……” 太后驾临,守卫们都是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的,若非今日因福玉失踪乱起来了,他根本进不来,稍有差池,便会被当作了刺客,等着他的就是个死。 可江宛对上无咎的眼睛时,却还是没有说下去。 无咎自尊心这样高,贸然给他泼凉水,万一叫他钻了牛角尖,离家出走怎么办? 救命啊,明明她根本没生过孩子,为什么现在家里会有四个小孩子要她操心。 “多谢你,”江宛最终无奈地笑起来,“你送来的消息很有用,至于其他的,咱们回去再说。” 不等无咎反应,江宛道:“梨枝,走。” 春鸢见江宛出门,忙过来扶了她。 来的是个长相秀丽的宫女,脾气依稀是极为傲气的,虽笑着对江宛行了礼,却压根不给江宛说话的机会,便道:“别让太后久等了。” 说完,就走在了前头领路。 春鸢则扶着江宛落后几步,轻声在江宛耳边道:“听说有人曾见到靖国公府的小姐跟公主起了口角。” “太后驾临,靖国公府的小姐怎么会来?” “说是本欲去城外的庵堂祭拜的,突遇暴雨,所以前来避雨,”春鸢压低了声音,“魏将军便准她进来了,后来不知怎么就和公主闹起来,公主一气之下就上马车说要回宫。” “竟是如此……” 说到此处,江宛与春鸢便都住了口。 江宛心头疑云重重,起初不过是小姑娘口角,福玉怎么会失踪? 福玉驾的马车是一品夫人的车驾,小道轻易走不了,她若要出去,应该走的是官道,回城的官道也就那么一条,那群禁军骑马去找,不会找不到的。 还有那个靖国公府的小姐,若真的只是恰好路过便罢了,否则福玉一旦有个万一,她是百死莫赎。 廊下的水珠坠得很急,每一颗水滴里都倒映着清幽的佛门景象,站在太后的禅房前,江宛想,这场暴雨终归是要结束了。 可惜,属于更多人的风暴还没有真正到来。 廊下跪着八个宫女打扮的女孩子,俱已浑身湿透,瑟缩地挤成一团,打头的那个正无声掉泪,江宛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福玉公主身边伺候的大宫女。 江宛收回视线。 太后与福玉公主的情分很好,公主是坐着她的车马失踪的,审问她一遭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她与太后到底因为昭王已经有过交手,在太后心里,她大约不是什么好人。 就是不晓得,她的下场比这些宫女如何。 江宛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踏进太后的禅房中。 一进门,便见一座峰峦叠起的博山炉,炉上檀香袅袅,虽清淡,却叫人脑中一清。 江宛收敛心神,见前方有个约莫五十许的雍容妇人正侧坐在榻上,犹豫一瞬,她到底是没下跪,只是屈膝行福礼,低到能保持姿态优雅的极限:“拜见太后。” 一息后,太后身边的宫女得了示意,道:“夫人请起。” 江宛缓缓站直。 大宫女花偈又说:“福玉公主失踪之事,夫人是否知情?” 从前就听人说,太后身边有个宫女花偈,宛如太后的喉舌,因太后挑剔得很,除却这大梁最尊贵的几个人外,轻易不亲自与人说话,所以许多话,都由花偈代叙。 这个花偈,绝不简单。 江宛恭恭敬敬道:“方才已听说了。” “那夫人可知道福玉公主为何坐了夫人的车驾而去。” “妾身因染暑气,一到佛寺便有些昏沉,故而并不知情。” 江宛规矩地低着头,隐约听见那宫女极小声地同太后说了两句什么。 熟悉的嗓音再次响起:“那夫人请先回去,公主失踪是大事,如若夫人又想起了什么,请务必告知奴婢。” 说得客气,话里的意思却不客气,还隐隐有把她这个一品夫人与宫中奴婢相提并论的意思。 太后果然看她不顺眼。 不过无论如何,太后到底没有动她,那就足够了。 江宛动作麻利,依言退下。 第133章 疑问 雨势稍歇,天光初绽。 官道上,一位算命先生路过大相国寺门口,他穿着一身灰色直裰,头上包着同色软巾,手里握着竹竿,杆上挂着幡旗,上书“问卜算卦”四个字。 此刻魏蔺正在整顿人马去寻福玉公主,大相国寺门口一时人仰马翻,一个兵丁列队时,指着算命先生骂道:“滚一边去,别挡路!” 那算命先生却不以为怒,闲庭信步般地让到了路边。 魏蔺见了,呵斥了那个兵卒,又对那算命先生道:“兵士无礼,冲撞了。” 他何等慧眼,一眼便觉得这算命先生气度不凡,寻常人见了这样甲胄俱全的士兵,不是两股战战,总是面有惶恐,这位先生却像是见惯了一般,面上只有平静。 “无妨。”算命先生微笑道。 魏蔺便想调转马头离开,可是目光却忍不住在那算命先生脸上停留一瞬。 此人轮廓清俊,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他的眼神温和笃然,可正是这样的平静,才有些古怪,他看这些士兵,似乎像是看着村口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胡闹。 而且这人……有些面熟。 魏蔺正想要说些什么。 但那边的副将已经整顿好兵士,遥遥喊道:“将军,可以出发了。” 到底还是公主的事重要。 魏蔺对那算命先生点了点头,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算命先生见禁军朝着汴京城门的方向奔驰远去,竟然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 …… 江宛吸了口尤其清新的空气,见春鸢正站在廊下,面色肃然,便朝她笑了笑。 福玉的那几个宫女依旧跪着,跪在最前面的正用袖子擦眼泪。 江宛一时不忍,便从袖袋里抽出条帕子,弯腰递给她。 “别哭了,公主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说完这句话,江宛便挺直了腰背,走向春鸢。 福玉公主虽然失踪了,但是斋会还是要办,只是过程精简了许多,陪同的女眷坐在蒲团上,念了一卷经,拜了一回佛,烧了一炷香,太后就叫人打道回府了。 除了江宛。 也没个人来说明情况,江宛猜测可能是因为她的马车被福玉带走了,到底和失踪有关,所以太后才会让她留在大相国寺。 等车队离开,江宛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便叫梨枝去问问有没有斋饭。 梨枝前脚出门,后脚魏蔺便来了。 魏蔺对江宛道:“马车已经备好,夫人随时可以回城,不过到底是留在寺中更为安全。” 在寺中更安全,就是路上不安全的意思。 江宛默了默:“你们怀疑公主是被人掳走了?” 魏蔺点头:“方才来人报信,说在路边找到了空马车。” 江宛正欲细问,却见有个护卫快步走了进来,对她抱拳施礼后就在魏蔺耳边说了什么。 可能是不想让她知道的,但是这个悄悄话的段位远不如太后宫里的宫女,所以尽管隔着挺远,江宛还是听见了。 “昭王殿下到了。” 江宛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余蘅已经走进了禅房中。 “相平,你怎么在这儿?” “殿下。”魏蔺道,“我正欲安排人手护送郑国夫人回京。” “我还是不回去了,”江宛道,“那马车毕竟是我的,或许我能发现什么你们难以留意到的细节。” 她是对着魏蔺说的,但一转头,却对上了余蘅的眼睛,他的眼神微冷。 江宛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记对昭王行礼,但现在再蹲个福礼又有点奇怪,于是假装无事发生,偏过头看魏蔺。 气氛有些微妙。 魏蔺略一想,道:“也好,若是夫人真能看出什么,也省了我们的事。” 梨枝便在此时端了一盘子斋菜进来,江宛实在是饿,便先吃了点饭菜才随魏蔺他们去了马车所在之处。 路上,魏蔺与江宛说了福玉公主失踪之前发生的事,他是个君子,言谈间总是柔和克制的,毕竟失踪的两位姑娘是因他起了争执。 靖国公府的李六姑娘因暴雨想进大相国寺投诉,僧人欲行方便,找人告诉了魏蔺,魏蔺正欲去马房看看马棚里是否塞得下那么多的马,便干脆领着李六的马车去了,到了地方,偏遇上了福玉,李六越是娇怯示弱,福玉就越是脾气火爆,魏蔺在中间调停,反倒左右不是人。 福玉一气之下随便上了辆马车冲出了大相国寺,李六姑娘深感自责便要去追,结果双双没了踪影。 “原来李六姑娘也追出去了,”江宛问,“那她……” 魏蔺道:“也失踪了。” 江宛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此时若非福玉的恶作剧,便是有人刻意为之。 只要福玉出了事,首先承受陛下怒火的便是那位靖国公府的李六小姐,而她也逃不过。 江宛忍不住怀着一丝侥幸。 而真正到了出事的地方,她的侥幸便成了空。 她先看到塌了一半的路面,之后才注意到横在塌陷路面边上沟里的马车。 拉车的两匹马都已经死了。 但是车架还是很完好,毕竟是郑国夫人的马车,质量总是很不错的。 江宛转头问魏蔺:“李六姑娘的马车呢?” 他们站得很远,站在马车边上的多是刑部和大理寺专业的办案官员。 魏蔺道:“另一辆马车在后方的树林里。” 余蘅负手站着,问魏蔺:“你怎么看?” 江宛却以为是在问自己,答道:“我觉得不一定是路面塌陷在先,有可能是马车把路压塌了。” 这句话若是个直肠子,定然是听不明白的,不过江宛身边站着两个显然都明白了。 “绊马索。”余蘅轻轻念出这三个字。 江宛面色一变。 魏蔺大步走到未塌陷的一半路面上,跃进沟中,检查起来。 余蘅留在原地:“郑国夫人脸色好像不太好。” 余蘅大约是什么事情都知道的,江宛也不瞒他:“那是我的马车。” “怕旁人迁怒你?” “纵然是我的马车,也没有人可以未卜先知,所以应该不是冲我来的。”江宛揉了揉眉心,“我只是担心公主而已。” 余蘅目光微凝:“再说说,你不会只看出了刚才那一条。” 江宛看他一眼,道:“马车翻了,福玉一定都会受伤,李姑娘的马车紧随其后,定然是看见了的,看见了于情于理都会下车帮忙,如果有匪徒,一个已经伤了,剩下的两个中还有一个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当然就一锅端了。” “想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余蘅问。 江宛点头:“殿下请说。” 余蘅淡淡道:“公主的马车一翻,李姑娘的马车一停,然后就被一锅端了。” “这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 “我的故事里没有好人。” 江宛默了默,不得不承认其中李姑娘下车帮忙的情节的确是自己编的,于是笑了:“殿下说得对。” 余蘅淡淡的:“你说的也没错。” 相对沉默。 江宛看着马车边忙碌的官员,忽然说:“应该不是刻意寻仇,现在没找到尸体,应该也没有性命之忧……” “你是在安慰我吗?”余蘅忽然问。 江宛被点破心思,一时便有些尴尬。 到底是亲叔叔站在身边,她总不好说风凉话,只能说安慰的话了。 “我……” “那么,多谢。” 余蘅望她一眼,上挑的眼尾向下一弯,面上的笑容似冰雪初融。 第134章 事结 大相国寺后山。 一丛南天竹正开得很好,雨水洗过的白花如玉雕般晶莹剔透,花枝下,两只地胆虫摇头晃脑地爬过,旋即,其中一只被人一脚踩死。 “走快点!”有男人低声呵斥了一句,伸手推了把一个被绑住的姑娘。 那姑娘生得腰如细柳,看着就孱弱,被粗鲁地推搡后,脚下一个踉跄便倒在了地上,露出一张苍白妩媚的小脸来,赫然是失踪的李六姑娘。 湿土滑腻,推李六的男人不小心踩到了她散在地上的裙摆,也向前扑去,正砸在李六姑娘身上。 “老三!”跟在后面的粗壮男人呵斥他。 王老三压着温香软玉,狠狠在李六姑娘身上磨了磨,揩够了油,才从地上站起来,踢了李六一脚,把人从地上拎起来:“大哥,那小娘们儿跑了,眼下带着这个,咱们脚程都慢了许多,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算了。” “还不是时候。”冯大道,尽管缺了根手指,他手里的刀却依旧很稳。 冯大总是兄弟中最冷静的一个,因年纪最大,也被几个兄弟尊为头领,今年是他们从幽州逃出来的第五年,在辑县封泽山落草为寇也有三年了。 但是今天王老三却不想听他的:“带着她也太累赘了。” 他们聪明地选择走大相国寺后山,反而绕过了追兵,所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全城通缉,只以为是绑了两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其中一个还跑了。 “你别忘了咱们回来时做什么的!等天黑了把这娘们儿卖给蒋二爷,总能给我女儿挣出一份嫁妆钱。”蒋二爷是专经手销赃生意的中人,靠赚差价在京郊置下了三百亩良田。 冯大他女儿已经十六岁了,还没有人家,就是因为亲娘跑了,亲爹去南边打仗再没回来,只能跟着叔父家勉强吃顿饱饭,也没人给她置下一份嫁妆。将这娇贵的小妞卖了,至少能得二十两银子,可惜就是叫另一个穿红衣的跑了,否则还要更多。 冯老大想到这些年东躲西藏的,等在封泽山的匪寨混出了头,才敢悄悄来看女儿一眼,便长长叹了口气。 冯大看了眼天色,不再往下想,对王老三说:“快走。” 翻过这座山,就能到小河村,近来他们都躲在那处。 王老三不情不愿踢了李姑娘一脚,又狠狠捏了她的臀尖,眼中淫邪之色一闪而过:“快走!” 李姑娘真叫眼泪淌成河了,她初初被抓时便吓得动也不敢动,眼下虽然知道自己要被卖了,却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寄希望于公主不是个没良心的人,不会只顾着自己逃命,不再管她。 李六虽然平时爱做个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则并不是个没有韧性的女子,她咬着牙,不顾脚上水泡磨了又破的痛,挣扎着往前走去。 …… “雨太大,没留下什么痕迹。”魏蔺用帕子擦了擦手,神情有些懊恼。 余蘅看了江宛一眼,拍拍魏蔺的肩,学着江宛的口气:“不必太过忧心,福玉武功不弱,未必不能脱身。” 魏蔺点头。 这时,忽然有人策马而来,看装束是今日跟出来的禁军。 那禁军翻身下马,径直到了魏蔺跟前,也不避人,道:“方才有人送来消息,说掳走公主的那伙人躲进了大相国寺后山。” “怪不得至今没有消息,原来他们是玩了一招灯下黑,”魏蔺又问,“可清楚送消息的是何人?” “那人自称是镇北军宁小将军的人。” 竟然是他。 魏蔺心思电转,便猜到兴许是掳走公主的那伙人有问题。 不过一切以公主的安危为重,宁剡那边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如果真的因为公主此事坏了宁小将军的计划,也只好日后赔罪了。 魏蔺朗声道:“列队整军,准备围山。” 他说完,看向江宛。 江宛识趣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给诸位添麻烦了,劳烦将军派人送我回去。” 她就真的回城了。 这件事到底是如何了结的,她还是从陈护卫口中得知的。 然而次日晚间,她出门闲逛的时候,忽然发现似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而事件的焦点似乎是在…… 提着篮子卖头绳的大娘道:“听说没有,平津侯世子,就是要和福玉公主成亲的那个,跟靖国公家的小姐有了肌肤之亲了,听说是那小姐先被人掳到了大相国寺的后山,然后这个平津侯世子就去救,两个人幕天席地就搂到了一起。” “听说还亲了嘴儿呢,”嗑瓜子的大娘心有戚戚然,“世道艰难啊,公主也要捡别人的破鞋了,可真比不上当年的安阳大长公主,她当年说的什么……” 卖头绳的大娘不假思索:“别人摸过的男人我不要!” “对对对,就是这个,”嗑瓜子的大娘从荷包里抓了一大把瓜子塞给卖头绳的大娘,“啧啧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站在她们身后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江宛则有些茫然,她转身看着陈护卫:“你也没跟我说还有这一截啊。” 陈护卫也是很茫然:“属下也是听旁人说的。” 合着全是二手消息。 可这流言满天飞,人家姑娘的清誉到底是没了,迫于压力,也许魏蔺真的会娶靖国公府的李六姑娘,而那时的福玉公主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可还没等到平津侯府与靖国公府联姻,今晚福玉便已经从皇宫出走。 江宛刚一回府,便听梨枝说公主大驾光临了,眼下正陪着圆哥儿玩耍。 江宛便急急忙忙进了正房。 房中,圆哥儿正蹲在地上啪啪抽着陀螺,陀螺则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 公主趴在榻上,百无聊赖地托着脸,懒洋洋道:“再抽得响些。” 可怜的圆哥儿满脸是汗,胳膊挥得发酸,一回头,却看见了娘亲。 他立刻不顾陀螺,直直扑向江宛:“娘亲,你总算是回来了。” 他抱着江宛的腿,仰头看她,额间满是细密的汗水,粉嘟嘟的脸颊微微颤抖着,黑亮的眼睛充满孺慕地望着她。 江宛整颗心都被他看软了,忙弯腰搂住他,为他擦汗。 可还没等跟儿子多说两句话,她就又被公主拖出了门。 “我心里苦闷,夫人陪我去喝酒。”公主一面拉着江宛的手腕往门外走,一面摸了摸圆哥儿的头。 圆哥儿很不情愿地撅起嘴。 他的娘亲,那么大一个的娘亲,还没来得及亲一口,就被坏蛋公主带走了,该不会也会被带到哪里去抽陀螺给公主玩。 江宛放弃挣扎,只来得及对桃枝交代了一句:“记得叫圆哥儿早些睡,别等我了。” 春鸢小跑着跟在她们身后,又对分散在院中的护卫们招手。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出了宋府正门,福玉连马车也不肯坐。 “夫人陪我走走。” 江宛简直怀疑她不是想去喝酒,她这分明是喝了来的。 福玉走了两步,回头:“夫人怎么还不跟上来。” 江宛只好跟上去。 可这刚走到福玉身边,福玉便是平地一声雷:“你说我现在杀了那个贱人,怎么样?” 江宛:“” 那可真是不怎么样。 第135章 计谋 “我现在就去杀了她,她不是爱说自己的身子被人看了吗?我就把她剥光了吊在城门上,叫所有人都看看她的身子。”福玉的语气是漠然的。 江宛被吓了一跳,在她心中,福玉始终都是个表面跋扈,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而显然,福玉是认真地想杀了李六姑娘。 江宛脑海中一片空白。 福玉显然也不在乎江宛怎么想,她只是要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母后说我一味刚强,只会惹人厌恶,可是她也不想想,我为了相平哥哥已经忍了许多事了,那个贱人明知相平哥哥是我的,还要在京城里大肆散播谣言,把相平哥哥说得像色中饿鬼一般,也不瞧瞧她自己有几分姿色,还妄想做相平哥哥的人,枉我为了救她连鞋子都磨破了,她却这样害我!” 福玉气得发抖,她迅速捉住了江宛的手腕,冰冷的指节如铁箍一般。 江宛连忙半抱住她。 夏日的风暖暖拂过,江宛觉得自己怀里像抱着一座火山,又像是一座冰山。 江宛想了想,试探着问:“那日李姑娘到底是如何得救的?” “马车翻了,我的头在车上撞了一下晕过去了,等我醒了,手已经被绑了起来,李六那个蠢货大呼小叫的,当时雨还很大,那群人杀了李六的车夫后,就把我们俩往山里赶,我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头不那么晕以后,我就跑了。”福玉厌恶地皱了皱眉,“然后我也没有只顾着自己跑,我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然后就遇见了个男人,自称是表哥的人,我就让他去找相平哥哥来救人。” 江宛:“那当时魏小将军是否……” “没有的事!因相平哥哥要避嫌,还是我去搀了她一把!”福玉咬着牙,“我非杀了她不可!” 事情说到这里,江宛才算真的清楚了。 她心里有了底,便轻轻放开了公主,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公主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出了宫?” “母后不许我杀人,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她去阴曹地府待嫁!” 福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委实阴狠了些。 江宛挽住她的胳膊,把整个人贴过去:“公主别急,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不必杀人,也能解决这件事。” 福玉有些难为情地抽了抽被江宛抱住的胳膊,被江宛打了个岔,她不再跟个怒火上头的杀人魔似的。 带着丝羞赧,福玉小声问:“真的?” 江宛声音放得柔缓:“那日的事瞒得并不紧,李姑娘与公主不同,她被人掳走,名节便全完了,恐怕嫁也是嫁不出去了,干脆便赖上了魏将军。” 福玉嘟着嘴儿,说起话来总算像个娇蛮的小姑娘了:“就是这样才十足可恨!” 江宛安抚她:“其实我们若能给她寻一桩好些的亲事,叫她后半生不必在庵堂里念经,说不定,她就愿意嫁了,若她愿意嫁,那流言也就不足为惧了。” 可若她不愿意,这件事就难办了。 不过福玉到底是公主,威逼利诱一番,未必不能成事。 “便宜了她!”福玉口气还是不好,但眉头总算是舒展了。 江宛哄她:“说句实话,这李六的命还不是公主救回来的,纵使她轻贱自己,但她的命因被公主救了一遭,总是比旁人贵的,不能叫她轻易就弄丢了这条命。” 莫名觉得很有道理。 福玉点头道:“对,她那条命是我捡回来的,可不能轻易死了。” “公主说的是。”江宛面上掠过丝讽笑,大抵是在自嘲。 江宛果断拖人下水:“不如叫昭王殿下同行,也显得可信一些。” 福玉一拍手:“对,皇叔认识的人多,肯定能找个合适的配她。” 江宛笑了笑,并没有附和。 福玉忽然转身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攥:“多亏了有你。” 说完这句话,她就撇下江宛,去昭王府找她皇叔了。 到底夜深,江宛让护卫们都跟上去,自己只留了一个。 目送福玉离开后,江宛也慢吞吞地朝回走了。 春鸢提着灯笼跟着她,小声问:“夫人真有十分的把握吗?” “没有,”江宛摇头,“其实五分都没有,那位李姑娘显而易见是对魏将军有情的,若要她放手,应该并不容易。” 她出的主意固然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可也要那个做选择的人还有理智才行。 “魏将军也忒能招惹旁人了。”春鸢故作愤懑道。 江宛一下便被她逗笑了,可想起家里还有个梨枝,也是对魏蔺芳心暗许,又有些笑不出来。 “翻墙!” 春鸢忽然惊叫一声。 “有贼翻墙!” 那翻墙的人被吓了一跳,嘟噜从墙上滚了下来。 陈护卫迅速冲了上去,不知从哪里拔出柄银光飒飒的匕首,一下便横在了那人颈上。 见那人被陈护卫制住,江宛和春鸢也上前去,用灯笼一照,才发现是个熟人。 程琥狼狈地坐倒在地上,用力盯着那把匕首,把自己活活盯成了对眼。 “还有没人管管了!”他蹬着腿喊,身上酒气冲天。 江宛嫌弃地后退一步:“叫表姨。” 程琥虽然醉,但脾气还不小:“偏不叫!” “那我是谁?”江宛问。 程琥犹豫了好久:“……表姨?” 说起来程琥也是一片好心,他喝酒的时候才知道大相国寺发生的事,担心江宛受了惊吓,所以特特来探望。 就是探望的时间和方式没选对。 不过他来了,江宛正好托他给昭王送封信。 给他灌下去了一碗醒酒汤,江宛就派了马车把他送回江宁侯府。 由此诸事毕,江宛喝了一碗热牛乳后,便去睡觉。 却也没能睡一个好觉。 不曾大喊大叫着醒来,她从噩梦中挣脱时,仅仅只是睁开了眼。 睁开了眼,方才的梦境却依旧格外清晰。 满地残肢,血雨腥黏。 江宛急促地呼吸着,依旧觉得喘不过气。 不知不觉中,两滴泪顺着眼尾没入发中。 她坐起,终于觉得窒息感稍稍缓解。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像是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独自坐了很久很久。 第136章 审犯 四月初九亥时,刑部衙门里正是灯火通明。 宁剡挎着刀进门。 魏蔺正拿着份供词准备进宫,二人迎面遇上了。 魏蔺颔首示意:“宁将军。” 宁剡见他手中拿着用牛皮纸卷起来的纸:“世子这是要进宫?” 他们二人虽不太熟,但是能找到公主到底是宁剡的人起了关键的作用,魏蔺便道:“确实是要进宫。” 宁剡又问:“眼下审得如何了?” 魏蔺赶时间,故而指了指边上的司狱:“我也不清楚,你若想知道,还是问查司狱。” 说完,魏蔺就携着那卷供词,匆匆离开。 宁剡看向那位查司狱:“大人有些眼生。” “才上任不久,不怪宁小将军不认得,”查之钟乐呵呵弯了腰,“下官查之钟,现任刑部司狱,往后还请将军多多关照。” 宁剡脸色淡淡的,并不接茬,只问:“还有供词吗?” 查之钟笑脸一僵,低头引着宁剡去了刑房:“大人这边请。” “世子拿走的是抄录的供词,原本在此处。”查之钟双手奉上。 宁剡一张张浏览得飞快。 “这王老三虽说得多,却没什么有用的,这冯大……” 查之钟赔着笑:“这人是个硬骨头,咱们该用的刑确实都用了。” 宁剡冷哼一声:“若骨头真的这样硬,又怎么会做了逃兵?” 查之钟嘿嘿笑了一声,见宁剡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便悄悄伸手,在其中一行上点了一点。 他指出的这句话是王老三交代的,说冯大还有个闺女活着,这次来就是看闺女的。 查之钟笑眯眯的:“不怕拷打的人也未必什么都不怕。” 这位司狱大人越是笑,突出的眼珠子就越显得阴森。 这些酷吏。 宁剡摇了摇头,终是看不上这样阴损的手段。 他将供词还给查之钟,道:“我去看看犯人。” 这些逃兵必然是知道什么,才会在进望龙关前逃遁。 查之钟忽然说:“下官立即叫人把他们泼醒,正巧一会儿昭王殿下也会过来。” 宁剡的脚步一顿。 若是余蘅要来,他倒是不好久留了,毕竟他与余蘅是自小结下的梁子,这么多年都是不阴不阳的,见了也是徒增尴尬。 说曹操曹操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宁剡听到有人“哟”了一声。 “宁大将军也在。”余蘅刷地展开折扇。 宁剡深吸一口气,牢房里的气味酸腐腥臭,让他鼻子发痒。 小时候,每回鼻子痒痒,都没有好事发生。 “我先走了。”宁剡也不知道对谁说,转身便走。 楼梯狭窄,余蘅站在正中,丝毫不让,宁剡只好侧身避让。 擦肩而过时,余蘅忽然说:“那一仗,怎么竟叫你耿耿于怀到如今?” 余蘅并不清楚宁剡这些年的执念,毕竟望龙关一战事关重大,宁剡也只报给了皇上一人知晓。 至于这个纨绔王爷,告诉了也是白告诉。 宁剡撇过头,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 窗外黄鹂叫得婉转动听,梨枝捧了水进来,伺候江宛梳洗。 江宛因不曾睡好,有些懒懒的。 梨枝见她兴致不高,便道:“无咎如今正在院里练功呢,夫人可以去看看。” 一说起这个,江宛还真来兴趣了。 她道:“那就看看去。” 院里树荫边上,无咎正在扎马步,骑狼则在一边嘲笑他腿软腰绵,像个小姑娘。 无咎咬着牙,脸上的汗大颗大颗地滑下,脸色涨得红通通,不知道是累得还是气得。 江宛看了看自己的裙子,走过去站在无咎身边,也平举双手。 骑狼噗嗤乐出了声:“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江宛比照着无咎的姿势,慢慢蹲下:“我也来试试看。” 现在锻炼锻炼,以后逃跑也能利索点。 桃枝带着圆哥儿来看热闹,见骑狼看不起江宛,忙道:“夫人肯定行!” “得,正好这臭小子还要站一刻钟,夫人跟着站就是了。”骑狼自认惹不起这几个丫头,往边上退了两步。 孩子们正好要来用早饭了,都聚到了院子里。 阿柔试探着蹲下去,圆哥儿不甘示弱,一蹲蹲到低,蜻姐儿高高举着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霍容棋来找江宛时,看到的便是这个画面,满院子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正经扎马步的那个少年也一边笑得发抖,一边坚持。 真好。 霍容棋朗声道:“瞧我,这一来便看了出好戏。” 邀请霍容棋一起吃了顿早膳后,江宛与她在内室相对坐了。 桌上还叠着些小盒子,是阿柔做胭脂用的,江宛一边整理,一边问:“霍娘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想着你今日或许有空,便来看看你。”霍容棋见手边有一个膏脂小盒,便打开嗅了嗅,“也有些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头一件,便是北戎人进京那日的刺杀,”霍容棋看着江宛,“我听说被围的是你?” “确实是我,”江宛坦白道,“但是此事我不能细说。” 霍容棋点头:“也是我意料之中,毕竟余蘅那小子也掺和进来了,不过若是此事涉及北戎人……” 江宛问:“如何?” 霍容棋抿了抿唇,压下心头自得:“北戎商路上,我还算是说得上话。” 江宛捧场地笑了:“那以后若是我去了北戎,还要仰赖霍娘子多多照应了。” 江宛又问:“你刚才说这是头一件事,那是不是还有第二件?” “本想问问大相国寺之事,但看你活蹦乱跳的,便也不问了,只是……”霍容棋道,“我还有第三件事。” “那就问。”江宛潇洒地一摆手。 “你与昭王是否有私情?” 江宛若是此事含着口茶,一定已经喷出来了。 “没有的事。”江宛立刻否认。 “若有了,也必须要断,”霍容棋紧皱眉头,“我知道他顶着个昭王的封号,又是当今唯一的兄弟,难免叫那些不明是非的小姑娘对他动心,可你不同,你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应该晓得,平平淡淡踏踏实实过日子才是最好的,那些名利不过过眼浮云。” 看样子,霍容棋是真的很害怕她跟昭王牵扯在一起。 江宛没有急着辩解,她道:“这些道理我原也不懂,霍娘子若是愿意,不妨再与我多说一些。” “那还得说起余蘅他那个有本事的老娘——长孙太后,”霍容棋用指甲挑了些盒子里的蜂蜡,“太后这人是真的狠,不过她若不狠,自然也没有如今的陛下了。” 霍容棋问:“你知道太后为什么这么疼爱昭王吗?” 江宛:“因为昭王是小儿子?” “固然是因为这个,但也因为太后当年因毒害妃嫔被打入冷宫,是靠这个小儿子翻的身,而且刚出冷宫门,便一举被封了贵妃。” 这些关于太后的宫廷密辛,江宛竟从未听说过,忙提起茶壶,给霍娘子倒了一杯:“您继续说。” 江宛这里聊得高兴,在牢狱里熬了一整晚的查大人和宁剡却已是疲累不堪。 “总算是招了。”宁剡捏着厚厚一叠供词,感叹道。 不过看冯大的意思,似乎当年战场私逃的事,他也没弄得十分清楚,关键还在冯大的好兄弟‘智多星’于堪用身上。 可是要找到这个于堪用,怕是还要往辑县封泽山的匪寨里走一趟。 宁剡抬头看天,今日虽是个晴天,天边却积着厚厚的云,可压在他心头五年的阴云,总算是要散了。 查之钟看他抬脚便走,忙问:“宁大人,您拿着供词这是往哪儿去?” 因灌了一宿浓茶,宁剡的声音听来有些喑哑,却依旧掷地有声: “我要进宫向陛下请旨,去辑县剿匪。” 第137章 李六 与霍容棋在一起时,时间过得飞快,若非梨枝过来提醒了一句,江宛根本不晓得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霍容棋看了眼天色,起身告辞。 江宛本想留她一起吃午膳,但想到今日还约了余蘅,便也止住了话头。 霍容棋走到正屋门口,忽然回身说:“我要回北戎了。” 江宛脱口而出:“为什么?” 霍容棋洒脱一笑:“来汴京本就没打算久留,想见的人也见了,也该回去了。” 江宛心中猛地空落落的,她面上满是失望。 霍容棋看她跟看十五年前那个小不点儿一样,怎么舍得她难过,忙道:“也不是不回来了,你若乐意,也能去北戎找我。” 说到此处,霍容棋忽然想到了什么,从颈上解下一条链子。 “拿着。”她递给江宛。 江宛双手碰过,见细细的银链上缀着颗镂空雕刻的动物尖牙,一时有些疑惑。 “拿着这颗虎牙,去河北路任意商栈里找掌柜的,就说你是霍五娘的人,便可以寻到我了。” 江宛点头。 霍容棋雷厉风行,最后端详了江宛一眼,便大步走下台阶:“不必送了。” 江宛乖乖站在原地,没有送。 用过午膳后,江宛陪着孩子们玩到了未时末,便出发去见余蘅。 这次,无咎还是执意跟来,他脾气太硬,江宛只能由着他了。 又想起上回说要与他谈心,结果这小子滑不溜手,根本逮不着人。 马车上,江宛又琢磨起余蘅这人。 霍容棋与她说了好些京城里的秘事,江宛原先都不清楚。 至于余蘅,霍容棋似乎有些忌惮,说起他来时,似乎时时刻刻都想痛骂他一顿,但又生生忍回去了,最后还是强行客观道:“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坏得那么彻底,若你真的有了什么事,求他救你也未尝不可,只要给足了谢礼,他答应过的事,就算难,应该也不会反悔。” 这段话里,霍容棋隐隐想让江宛把余蘅当作最后底牌。 如果余蘅真的是个可以合作的人,江宛倒是真的想试一试。 很快便到了茶楼,跑堂引江宛进了雅间,昭王正在其中坐着。 江宛笑道:“殿下来得倒早。”一面说着,一面行了个礼。 余蘅道:“坐。” 江宛便在他对面坐下了。 余蘅今日不曾戴冠,只用了素色的云锦发带把头发绑成高高的一束,看起来十分清爽,阳光从窗外落在他脸上,在他鼻梁眉峰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芒,风卷云遮日,那光忽地又一暗。 “今日倒是不巧,”余蘅手里转着个小巧的瓷杯,“看来天色转阴,又像是要下雨了。” “夏日多雨,也是常事。” “可我没带伞。”余蘅像是在自言自语。 伴着他的声音,一滴雨落在了窗棂上。 江宛道:“那我派车送你回府。” 说完后,她才觉得这话有些太托大了,人家堂堂的王爷,难道还需要她来操心不成。 偏余蘅就是个喜欢别人给他操心的,他嗯了一声,笑得眼睛弯弯:“那便多谢了。” 江宛被他的笑晃了晃眼。 这家伙可太擅长以色惑人了。 不过还有正事要说,江宛问:“不知殿下可知道北戎人此来的目的。” 余蘅:“他们大王子呼延斫来游学。” 江宛眉头微皱:“可是那天太巧了,北戎人说要撒糖,手一扬,杀手就冲出来了,简直像是配合好的。” 余蘅因当时不在,倒不晓得还有这一节,当下点头道:“我会让人详查,不过北戎人来京自然不会只为了呼延斫游学,这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 江宛表示理解。 虽然她知道余蘅必然晓得些内情,但也没有非问个所以然来,而是转而说起今日的正事:“一会儿李六小姐来了,你还是回避。” 余蘅往前凑了凑:“不用我和她说?” “你想以身饲虎,舍己为人?” 余蘅果断摇头:“那倒没有。” “那就交给我。”江宛道。 说到此处,他们等的人就到了。 敲门声刚一响起,江宛立刻指了指背后的花鸟屏风,余蘅便满脸不乐意地避到屏风后。 江宛才站起身,给李六小姐开了门。 李六见了她,错愕地瞪大眼:“你是谁?” “先进来,”江宛做出请的姿势,“来都来了。” 李六姑娘深吸一口气,瞪她一眼,终是踏进了屋里。 茶楼微雨,冷茗幽香,李六姑娘却不晓得欣赏,背脊绷得紧直,道:“你是什么人?” 江宛道:“我是郑国夫人江宛。” 李六越发狐疑:“你是郑国夫人,可是约我见面的分明是……” 她难堪地咬住嘴唇,没有说下去。 “可惜了,那封信也是我所写,并非魏相平。”江宛无赖道。 李六姑娘却不接招,她松开被咬得发白的唇瓣,喃喃道:“原来他的字是相平……” 福玉每天把“相平哥哥”挂在嘴边,江宛还以为魏蔺的字已经无人不知了,没想到眼前的姑娘竟然还不晓得。 江宛咳了一声,强行进入正题;“我请你来,其实倒也确实是为了平津侯世子与你的流言,也是受福玉公主所托。” 李六姑娘一双桃花眼早哭得红肿,闻言便冷笑一声:“不知道你们是要逼我去做尼姑,还是要逼我去死!” 江宛却不生气:“你不想做尼姑,也不想去死,那么姑娘是想嫁给平津侯世子。” 说起亲事来,姑娘家总要羞涩的,李姑娘气势顿时一矮,嘴上却强撑着反问:“是又如何?” “哪怕福玉公主会杀了你?而且她一定会在你嫁给魏蔺前杀了你。” 李六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怕。” “你真的不怕吗?”江宛循循善诱,“福玉公主是陛下的嫡长女,陛下宠她宠得如珠如宝,别说是她杀了你,就算她屠了靖国公府全家,恐怕也会安然无恙。” “可我若不嫁给魏公子,又能有什么出路?家里已经这样了……若我不能……”李六面上一丝惶惑滑过,但很快抿紧了唇,不肯再说话了。 “便是知道你处境艰难,所以公主才给你安排了另一条路,你尽可以远远地嫁出去,嫁个富贵清闲的人家,远离京城,也就远离了流言中伤,日子定然比你嫁给魏蔺要好得多。”江宛觉得有点口干,不由抿了抿唇,“先不说你绝对不可能活着嫁给魏蔺,就算你侥幸嫁给了他,他难道会为了你与公主作对吗?你单看那日大相国寺后山,他心里只有救公主的念头,救你不过是捎带脚罢了。” 李六姑娘低着头,动也不动,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江宛的话听进去。 江宛也不催促她,转头看向窗外。 夏日里难得有这样细细密密的小雨,下了一阵,眼下也就停了。 李六姑娘终于开口,她双手交握于膝上,几乎把掌心掐出血来,她睫毛低垂,遮住了眼里的情绪,声音里藏着丝颤抖:“我还要再想想。” 说完,她眼皮一掀,又瞧了江宛一眼,眼中的刻毒与怨恨几乎倾泻出来。 眼下,她是连江宛也恨上了。 可惜江宛低头斟茶,没瞧见。 “我定会为你找一个成亲的好人选,你若答应了,只管派人给我传信。”江宛道。 没回答好不好,李六姑娘“嗖”地站起。 “告辞。” 说完,李六转身就走。 第138章 螳螂 江宛低头喝了口茶。 她自觉已经将道理讲得很透,虽然不晓得李六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打算,但是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李六也不是个傻子。 江宛和余蘅此时都是这么想的,可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一个被爱情蒙蔽双眼的少女的疯狂。 这种疯狂最终使这个少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魔鬼的交易偶尔也是公平的,她如愿了,她诅咒的人走向的最终结局甚至更为悲惨。 而此时,谁也不知道后来的事。 余蘅慢悠悠地从屏风后转出来:“还以为福玉是把这遭烂事儿丢给了我,没料到出力的竟然是你。” “雨停了,”江宛对他笑笑,“殿下没有伞也能回去了。” 这是下逐客令了。 余蘅弯起唇角:“那我走了,茶钱你结。” “我也没带钱。”江宛怼回去。 “那该如何是好?” “比谁跑得快咯。”江宛认真道。 余蘅微微瞪大眼,然后愕然转为好笑,他猝然仰头大笑起来。 最后,余蘅到底也没让江宛带他回去。 他将江宛送到门口,看她上了马车,又回到了茶楼中。 他的暗卫青蜡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茶室中。 “如何?”余蘅看到他丝毫不惊讶。 “霍当家已经离京。” 余蘅笑了:“真走了?” “是,霍当家的马车出了北门后,暗线才来报。” 余蘅喃喃道:“她倒是真舍得。” 青蜡又拿出一封信来:“霍当家嘱咐,将这封信呈给殿下。” “给我写信?”余蘅随手接过,又顿住,“查过吗?她虽不敢动大手脚,撒点痒痒粉却还是敢的。” 青蜡:“已经查过,很干净。” 余蘅才接了过来,看他这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大概是在霍娘子身上吃过亏的。 展信后,余蘅面上轻忽尽去,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纸上一共二十个字—— 芳魂无人诉,寄托不知处。 宛若无忧患,来日得寄香。 余蘅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这个情绪转变太过突然,青蜡有些摸不着头脑。 殿下怎么笑了? 上头不就几个字么,怎么殿下忽悲忽喜,还看出了跌宕起伏的感觉? “霍容棋。”余蘅念出这个名字,又问青蜡,“火折子拿来。” 青蜡忙递上。 余蘅打开盖子,吹了口气,火绒便燃了起来,他将信纸一角凑近,点着了后,便将信纸丢在了地上。 “真是不舍得烧啊。”余蘅又道。 青蜡又不懂了。 为什么不舍得烧? 这纸很名贵吗? 殿下今日怎么这么奇怪? 然而余蘅的意思是怕没了凭证,来日就算他提着全须全尾的江宛去跟霍容棋交换,那只狡猾的母狐狸或许要赖账。 这件事对他太重要了,容不得半点意外。 可他已经烧了。 余蘅看着那点灰烬,觉得二十年来,头一次体会到“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原来霍娘子建议江宛危难时向余蘅求救,并不是觉得余蘅是个好人,而是她已经给出了一个让余蘅无法拒绝的条件——一座坟的位置。 纵横西北的霍五夫人已经替江宛算好了一切。 可越是如此,人间的无常便越是险恶。 机关算尽,终落空。 …… 回转后,便有宫中的太监来传了信,让江宛明晚进宫赴宴。 这次场合正式,毕竟是要宴请北戎王子,所以江宛还是要穿着大礼服的。 但天又很热,一想到沉重的发冠和礼服,江宛心里就有些不情愿。 不过到底是宫中派人来传的口信,哪怕她病得起不来了,就算爬也要爬进宫,死也要死在宫里。 梨枝正要去准备,江宛忽然想起一事,又叫住她:“对了,过来投亲的蒋娘子如何了?” 梨枝回忆着:“不过每日做做针线,寻常是不出房门的。” “好,那你去,顺道把无咎给我叫进来。” 无咎来时,满脸写着抵触。 结果,江宛什么也没和他说,只请他在书房中央站一会儿。 无咎就别别扭扭站了。 一炷香后,他有些站不住了,便抬手挠了挠头。 江宛却忽然抬头瞪他:“别动。” 无咎顿时定住,眼珠子瞪得好大,见江宛又埋头画画去了,才委委屈屈放下了手。 不对!画画! “你在给我画像!”无咎喊道。 江宛点头:“过来看。” 无咎脸红红的,似乎想转头就走,但还是一步一坑,无比沉重地走到了江宛身边。 然后,他激动地探头一看。 纸上却是一只小猫,圆头圆脑,眼睛大大,怪可爱的。 “这是……我?” 江宛把笔在涮笔缸里搅了搅:“准确来说,是我眼里的你。” 无咎皱起眉:“什么意思?” 江宛没答。 她一直觉得无咎对她的保护欲有点过度了,她去哪儿他都要跟着,她干什么他都要掺和一脚。 可他还是个小孩子,纵使身世坎坷了一些,以至于早熟了一些,也不该背着那么重的包袱生活。 “我不是小猫。”无咎闷闷道。 “我却情愿你做小猫,”江宛望着他,“也不要你做笨蛋螳螂。” 螳臂当车,人却要知道量力而为的道理,也要有自知之明。 明明就是小猫咪,就算爪子锋利了点,也不能把自己当大老虎用啊。 …… 当天夜里,靖国公府中,李六小姐的闺房里又传来了强行压抑的呜咽声。 丫鬟们聚在一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进去送晚膳。 上回鹿儿进去走了一趟,挂着一身汤汤水水出来,脸还被碎瓷片割出好大一个疤,府里不愿意再用她,把她撵回家去了。 这回进去的,怕也没有个好,被骂就算了,就怕六姑娘又发起疯来,用瓷片划人脸,谁要是真挨了一下,往后连嫁人都难了。 这时候,一个新来院里的二等丫鬟道:“众位姐姐若是正忙,不如我去。” 这丫头叫金桂,就是来顶鹿儿的缺的,因刚来,还不晓得六小姐的脾气。 大丫鬟宁儿立刻道:“既然你愿意去,便去,咱们也不好拦着金桂妹妹在小姐跟前出头。” 金桂是个眉眼利落的丫鬟,此时竟像是丝毫没有察觉这里头另有隐情,只笑眯眯道:“那我便去了。” 说着,她真拎起食盒走了。 众丫鬟们顿时一哄而散,生怕到时候城门起了火,要殃及池鱼。 而大丫鬟宁儿却有些不放心,她悄悄走到窗边,耳朵贴了过去。 里头有些绵绵的说话声,只是听不清楚。 小姐这次竟没有发脾气! 宁儿不由疑惑,莫非这金桂真讨了小姐的欢心? 而此时,金桂将托盘轻轻放在李六小姐面前,弯腰轻声道: “有福玉公主在,小姐永远不可能活着嫁给魏世子,可若她死了呢?” 李六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金桂微笑着,如毒蛇吐信般轻声哄诱道:“若她死了,小姐就是世子最名正言顺的妻子。” 第140章 橘猫 宫中赴宴后,孙润蕴给她写了信,说这两日便来给她送猫。 江宛便备了两份礼物,一份给孙润蕴,一份给兵部侍郎府的阮小姐。 她交代春鸢时,正巧阿柔也在边上。 小姑娘便郑重道:“把我新做的两盒胭脂也送过去。” 江宛与春鸢对视一眼,都笑了。 “好,”江宛一锤定音,“就听阿柔的,再各添一盒胭脂。” 春鸢看着阿柔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于是匆匆行了个礼便下去了。 江宛则一把搂住阿柔,笑着亲了她一口:“阿柔果然能干,都能帮我备礼物了,连圆哥儿都不成。” “我是姐姐嘛。”阿柔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她也不忘交代:“要是小猫真的来了,我可以第一个看吗?” “好,就让阿柔第一个看。” 可惜孙润蕴来得不巧,竹编藤篮上的软布掀开时,家里的三个小魔王都在午睡。 小猫咪傻乎乎地从篮子里探出一颗黄橙橙的头,软软的头毛随风轻飘,眼睛圆圆的,一歪头,疑惑地“喵”了一声。 是只小橘猫。 江宛的心都化了。 她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的眼神转向孙润蕴。 孙润蕴看她眼睛发直,早用帕子捂着嘴乐了起来,见江宛终于回过神,晓得屋里还有一个她了,立刻笑道:“这下我可放心,宛姐姐你原也是个爱猫之人。” 江宛抱着篮子不撒手,矜持地点了点头,转而道:“还当你这个管家婆每日里忙得脚不点地,每想到竟然亲自来给我送猫了。” “从前没有时惦记,如今有了却巴不得有人把这些琐碎事接过去,总得让我喘口气。”孙润蕴满脸带笑,显然还是乐在其中,她又道,“昨日可有了件大喜事。” 江宛闹着小猫的下巴,显然心不在焉:“什么事?” 孙润蕴也不在意,捧着茶道:“陛下新得了一个女儿。” “哦?”江宛抬头,“那就是二公主了。” “听说满月礼要大办的,”孙润蕴道,“毕竟昨日也是殿试,小公主的风头都被抢了。” “昨日竟是殿试?” “对,想来明后日进士名次就能出来了,便有一场琼林宴,这场宴的三日后,还有一场青桂宴。”孙润蕴解释道,“绿荑含素萼,采折自逋客[注]。所有未婚进士都会被邀请去参加,榜下没捉着婿的人家,也会叫女儿们去宴上看看。” “你也要去?” 孙润蕴点头:“我是必去的。” 她说起自己的婚事来已经不十分羞涩。 因她是丧妇长女,继母又不愿意替她筹谋,姻缘上总是比旁人艰难些。 说起来,孙润蕴与孙羿这对姐弟的际遇与江家姐弟的处境真是何其相似。 江宛不愿意触动孙润蕴的伤心事,便笑着转开话题:“你把这个宝贝儿给我送来了,我可是认真给你备了礼的。” 梨枝立刻从内间捧出了一个长匣子。 江宛笑道:“你先看看喜不喜欢,因我没赶上你及笄,所以也算是补上份礼。” 匣子一掀开,便见一副全套的红宝头面。 孙润蕴拿起一对嵌宝石金凤穿花葫芦耳环,似乎很有兴趣。 “如何?”江宛问。 孙润蕴抿了抿唇,将那对耳环放了回去,郑重道:“我很喜欢。” “那就太好了。” 江宛就怕孙润蕴会说太贵重。 “我见你穿着素淡,原先还以为你不喜欢太浓艳的颜色,可我私心里又想着,你若打扮起来,定然不必那些花红柳绿的小姑娘差。” 孙润蕴点了点头,忽然低下头去。 江宛还当自己说错了话。 孙润蕴却又蓦地抬头,眼中水润润的:“我祖母也说过这样的话。” 江宛一怔,正想说点什么,在篮子里安稳了好半天的小猫却耐不住性子,忽然滚出了篮子。 江宛被吓了一跳,忙去捉,可小猫极为灵巧,往椅子底下钻得飞快。 屋里很是忙乱了一阵,才把小猫逮住了。 孙润蕴也起身告辞。 “明日姐姐可有空,我近来得了几株兰花,倒还入得了眼,想邀姐姐同赏。” “明日却不行,这几日我都有事要忙,”江宛也没隐瞒,“我弟弟要过生辰了。” “早闻江小公子有才名。”孙润蕴点到为止,心里却盘算起她那里还有几块好砚。 送走孙润蕴后,江宛开始考虑猫的问题。 上回春鸢又往府里添了几个人,有个叫枇杷的小丫鬟,似乎家里原是替主家喂猪的,勉强专业对口,倒可以拨过来专照料这只猫。 但是家里养了猫,巧嘴儿可怎么办呢? 巧嘴儿只是一只柔弱小鹦鹉,虽然能吃能喝,但连救命都不会喊,若是在命丧猫爪前还在叫“招财进宝”,那也太可怜了。 就在江宛忧心时,阿柔已经醒了。 如今两个姑娘分别占着正屋的两个耳房,圆哥儿则睡在碧纱橱里。 孩子们一个不落全在正房,还要添上个嘎嘎嘎的鹦鹉,所以动辄便吵吵闹闹的。 要说什么时候最吵,一定是午睡刚醒的时候。 也就是现在。 三个小团子蹲在地上围着舔爪子的小猫咪,而江宛却在想怎么把猫和鹦鹉无法共存的消息告诉他们。 而事实上,她的这些担心都是白担心。 巧嘴儿向来被挂得很高,孩子们虽然也喜欢喂他,可这跟柔软的小猫咪比起来,巧嘴儿就显得不够可爱了。 江宛:“那巧嘴儿可怎么办呢?” 圆哥儿也不知怎么脑子转得快了:“送给小舅舅。” 对啊。 阿柔看着笨蛋弟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江宛简直无语。 “让你们给小舅舅准备礼物,你们就想着用巧嘴儿抵了?” 圆哥儿噘着嘴:“我写字了。” 他确然是写了一副字的,但是写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阿柔不甘示弱:“我做胭脂了。” 她确然是做了胭脂的,但是小舅舅也不使胭脂。 蜻姐儿眨巴着大眼睛,满脸无辜地看戏。 江宛就笑了。 最后,她还是决定先把巧嘴儿留下一段时间,若是他真的有了生命危险,再把他送到江老爷子那处去。 当晚,江宛就带着孩子们重新做礼物。 圆哥儿多写了一幅“生辰快乐”的字,阿柔在帕子上用黑金线绣了个看起来很像甘蔗的毛笔,蜻姐儿就是学话,顺便学礼仪,记住了一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都很圆满。 等把两个小的都送回去睡觉后,江宛问了声阿柔在何处。 小妮子对自己的绣品满意得不得了,正在院子里捧着帕子对月欣赏。 还别说,这个角度看,帕子上的这根毛笔更像蚯蚓些。 江宛也跟着她在台阶上坐了:“今天月亮真大。” 阿柔就是个小大人的模样:“夏珠姐姐说今日十五,十五的月亮就是很圆的。” “你说得对。” 江宛托着腮,偏头看了阿柔一眼。 阿柔摸了摸帕子:“可惜我爹不知道我会绣手绢了。” 她的口吻倒不大感伤。 一时间,江宛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一套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的理论,因为总觉得说了,就会被阿柔嘲笑。 果然,阿柔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这话,我也只能和你说,圆哥儿听不懂,蜻姐儿……” 江宛:“蜻姐儿如何?” 阿柔嘻嘻笑了,捧着脸陶醉道:“蜻姐儿是世上最香的小妹妹!” 她真的好喜欢小蜻蜓啊! 第141章 状元游街 小猫来了以后,江宛便失宠了。 几个孩子嘴里话里念叨的全是小猫,后来阿柔又问,小猫没有名字吗? 就是因为这句话,阿柔和圆哥儿差点打了起来,因为他们都想给小猫起名字。 阿柔要管小猫叫小黄,圆哥儿要管小猫叫圆圆。 而还有个老头,最近也为了名字的事,操碎了心。 不过要讲这件事,还是先提一提眼下在京城最热门的殿试。 殿试的结果公布出来,江老爷子可乐坏了——他的得意门生沈平侯被点了探花。 按理说这也很不错了,可老爷子满口都是:“要我说,平侯的文章并不差,陛下还是看他年轻貌美,才将他压了一压。” 说还不够,还要拉着江宛去看状元游街。 上回看北戎使节进京给江宛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很不情愿去。 但江老爷子做红娘的热情不熄,非得让她去看看沈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 江宛就去了,还换上了一条精心准备的袍子,戴上了平日里都舍不得戴的青鹿玉冠,争取压过探花郎一头。 上了茶楼,进了雅间,江老爷子一看她的男装打扮,稀罕得不行,连连道:“安哥儿那个臭小子若长大了,大抵也是这个模样。” 江宛要了壶普洱:“怎么安哥儿不来?” “那小子近来正在家里苦读,我连见他一面都难,别提了。” 江宛就笑:“祖父是喜在心里。” 江老爷子就矜持地一点头:“安哥儿念书却是还成,对了,近来他小孩子要面子,正琢磨着给自己取个表字,要我说,他还没到二十,这也太心急了,不过近来京城的风气便是如此,多了好些少年秀才,称呼起来却是到底有个表字才显得郑重些。” “祖父不给他拟几个?” “我才懒得给那个功夫。”话是这么说,江老爷子的表情却气哼哼的。 分明是拟了却被江辞驳回,却偏嘴硬。 江宛也不拆穿他,只说:“那他可太没眼光了,祖父你可是文坛大儒,多少人求着您给取个字都难,他却不晓得珍惜。” 江老爷子深表赞同,点头道:“他爹给他选的这个‘辞’字,虽有文墨之意,到底也有一重别离的意思,我便想着叫他儒逢。” 听着还行,就是哪里有点怪。 江宛念着:“儒逢,如逢,如粪?” 江老爷子的脸立即垮下来。 江宛则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大约是因这事祖孙俩闹得不高兴了,江辞便提出先将这事搁置,本来就是及冠时要定下来的事,纵使他过完生日,也才十二岁。 等到江辞真的到了弱冠之年,最后定下的表字是迎安,取迎字是因祖父忧心他此生多别离,取安字则是因为母亲为他取的小名。 如是这般,他的名与字中,便兼顾了所有长辈的祝福。 安哥儿,到底是个很温柔的孩子。 要看探花郎打马游街,等待的时间却有些长。 江宛喝了两杯茶,才看到远处有挂着红绢的骏马昂扬而来,江宛的视线下意识就落在了沈望身上。 原因无他,状元与榜眼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唯有沈望,如鹤立鸡群一般年青俊俏。 江宛顿时觉得,她祖父说的话倒也有些可信了。 大梁的姑娘们向来不吝于表达喜爱,于是花枝手绢荷包全冲着沈望飞去,他总是会尽力接住的,可走了这么远,手里实在拿不下了,一抬手,捧住的小物件便滑落在马背上,弄得他是手忙脚乱,脸上亦多了丝窘迫之意,这一点不忍辜负旁人心意的狼狈,反叫他下了凡似的,显出点书生的可爱呆气来。 江宛也不免一笑。 她初初笑,沈望便似有所觉地抬头看过去,见是她,亦露出了笑脸。 毕竟是人家金榜题名的大喜之日,江宛也不好没点表示,于是顺手抓了条手绢丢下去,也是巧,那手帕竟正飘着挂在了沈望的马鞍上。 沈望提起一看,见上头的青松纹样十分眼熟,顿时忍俊不禁。 楼上,江老爷子气得跳脚:“那是我的帕子,刚准备拿出来擦汗的!” “改日定赔您一条。”江宛替祖父顺气。 队伍很快过去,江宛瞻仰了一番进士风采,自觉今日受的熏陶已经十分足够了,还能给圆哥儿讲一讲,勉励他一番。 老爷子且有谢师宴等着,虽丢了张帕子,却也乐得合不拢嘴,于是,江家这对祖孙便在茶楼下分了手,各自离开。 江宛自然是要回府的,只是今日的状元街被围得水泄不通,马车竟一时无法通过。 她不是娇气的人,于是提议留一个护卫看马车,其余的先穿过状元街再做打算。 今日来看热闹的人委实不少,护卫们围着她艰难地突破人潮,江宛却忽然听到有人喊—— “夫人!” “夫人。”那人又喊了一次。 江宛转头,见巷口处有个卷毛少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北戎大王子? 护卫中也有人认出来了,林护卫提醒江宛道:“是北戎人,夫人要过去说话吗?” 心里肯定是不想的,但是人家这么热情,实在也不好拒绝。 她可没有忘记在茶楼被人刺杀时,恰好进京的北戎使团如何恰好大撒铜钱,又恰好将场面搞得尤其混乱。 江宛面色一凛:“过去,瞧瞧他想做什么。” 江宛走近后,呼延斫态度亲热道:“夫人也来看状元游街吗?” “三年一度的盛事,自然不能错过。”江宛反问,“王子殿下不是也来了吗?” 呼延斫笑着点头,不知怎么突然说:“我听说夫人有个儿子。” 聊了一句便问儿子,江宛在汴京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她眉心一跳,拳头下意识攥紧,笑得却灿烂:“没错,只是大王子初到汴京,不知是如何得知的?” “我见太后都想为夫人做媒,所以好奇,特特问了宫里的内侍,”大王子的娃娃脸上挂着的笑容十分纯良,“夫人儿子多大了,也能做状元吗?” 江宛稍稍松了口气:“他不过四岁罢了,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呢。” 大王子好奇:“夫人教他学写字吗?” “我哪里能行,都是请了先生来家里上课的,”江宛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聊下去的必要,便紧接着说,“还要多谢殿下提醒,我这就该回去看儿子了,告辞。” 她屈膝行礼。 呼延斫抬起右手在左胸轻轻搭了一下,算是还礼:“夫人慢走。” 他还是笑吟吟的,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事情可以打扰他的好心情。 江宛不曾回头看,匆匆离开。 所以也错过了那位大王子脸上的笑容如何一眨眼便全部消失,这样高绝的变脸本事,大约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江宛如果看见了,肯定要在心里默默吐槽——好家伙,你要是晚生个三百年,奥斯卡颁奖典礼没你我不看。 然而她就是没看见,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尽管依旧对呼延斫有戒心,但还是不免将他看做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人。 第142章 命运 别了呼延斫后,江宛反倒有些不愿回府了,她在街上大摇大摆地摇着折扇。 正走着,有个算命的忽然从边上问: “这位公子,看手相吗?” 江宛眼前一花,便见有个蓄着山羊胡,穿着灰色直裰的中年男人站在了面前,若不是他手里握着写了卜卦算命的幡布,倒是极像个教书先生。 不过,江宛不大信这些,便道:“不用了。” 那算命先生一笑,也不勉强,便往路边退了一步。 江宛也没觉得有什么,便朝前走了。 那算命先生忽然开始念诗。 送君十里别酒家, 歌尽江畔流水夏。 有情亦托青鸟忙, 难得相逢各天涯。 他念诗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节奏美,尽管在闹市中,也依旧让人听出了享受的感觉。 江宛笑着对身边的护卫道:“这算命先生倒怪有意思的。” 也许这诗原本不是什么好诗,但被这人一念,就很有好诗的氛围。 江宛回忆着这首诗。 好像送什么……歌什么…… 江宛的脚步猛地顿住。 她回头看去。 算命先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似乎早笃定她会回头。 是的,她不能不回头。 他敢藏头“宋舸有难”,这是明白知道她的身份的,甚至也知道她的困境。 他是谁? 他有什么目的? 江宛慢慢走近:“先生懂观相?” “我测字也还成。”那算命先生倒不是很谦虚,“不知公子姓什么?” 江宛才不跟他玩这个,反问:“不知先生姓什么?” “敝姓席。” “原是席先生。”江宛又问,“席先生是刚到京城?” “确然,公子是小人今日的第一桩生意。”席先生笑容恳切真诚。 江宛用折扇敲着手心:“既如此,到不好叫先生的第一桩生意都做不成,便请先生算一算我的姻缘。” “请公子跟我来。”席先生倒还真支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摊子。 摊子上摆着捆成一束的蓍草,灰扑扑的龟甲,一个小香炉,一把线香,还有几枚铜签,因关系到神神鬼鬼的事,倒也没有惦记去偷,只有个三四岁大的小娃娃站在摊位前,正含着脏兮兮的拇指吮吸。 江宛见了,便对林护卫道:“买几根糖葫芦来。” 林赶虎一板一眼:“几根?” “江宛数了一圈,六根,阿牛一个顶俩。” 他们在这儿闲聊,席先生则已经点了香,摇起了龟甲,又烧了不晓得多少根蓍草。 江宛没看明白,倒是对那龟甲很有兴趣,见算命先生摆弄了,自己还要问:“我能看看吗?” “公子请便,”算命先生手上掐着诀,“龟生于水,发之于火,于是为万物先,为祸福正[注]。故而用龟甲卜算。” “那先生算得如何?” “公子的姻缘怕是有些曲折的。” “有何破解之法?” “莫轻信,”席先生含笑,语气却很有些严厉的味道,“有意与你求亲者,都不要相信。” 这也说得太过肯定了。 这算命的敢这么扫射,便是确定地知道求亲者中有人目的不纯,而他却不明说,也许是不清楚那个人是谁,也许是不能说。 这算命先生用这样的稍显隐晦的方式来提醒她,应该也有苦衷。 江宛便没有追问。 正好林护卫也买了糖葫芦回来,她便从林护卫手里抽了支糖葫芦,问那算命先生:“用这个抵算命的钱,如何?” “可。”席先生接过糖葫芦,顺手又递给了边上看热闹的小娃娃。再抬头时,江宛却已经离开,而摊子上还摆着个钱袋。 席先生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磨破了的布鞋,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来往人群,露出了一点怀想的笑意。 …… 江辞生日那日,江宛带着孩子们回了江府。 阿柔适应良好,比蜻姐儿还强。 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了顿晚饭。 等到送礼环节,江宛送的是本名家字帖,这是她旁敲侧击了好久,才从江辞嘴里问出来的,这不,正好宋吟书房里藏了这么一本,她就直接拿来送了。 阿柔对自己绣的毛笔手帕无比满意,送完以后还说:“小舅舅可不要珍藏起来,不管是给自己擦汗擦手,还是给别人擦汗擦手,都是很好用的。” 江辞忍俊不禁:“那就多谢了。” 圆哥儿对自己送的礼物就没有那么自信,他忸怩地忘了一眼江宛,才把卷轴塞进了小舅舅手里,塞了便跑,一头撞进江宛怀里。 阿柔端正地和大人一样坐在圈椅上,此时大声笑道:“弟弟害羞了!” 圆哥儿则大声反驳:“我没有!” 江老爷子几时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乐得胡子也翘起来,他也是个老小孩儿,打圆场是不可能的,还要拱火:“我看圆哥儿也是有的。” “我没有!”圆哥儿委屈起来了。 江宛只好道:“圆哥儿是没有,只是忘记说吉祥话了。” 横眉冷对的小娃娃一听这话,便与烤软了的年糕,又粘乎乎地偎进江宛怀里,咕哝道:“蜻姐儿一起说。” 江宛便把蜻姐儿放在地上,柔声问:“蜻姐儿宝贝,还记得娘亲教你的话吗?” 蜻姐儿一歪头,道:“祝小舅舅?” “对,就是这个。”江宛摸了摸她的脸蛋,“和哥哥一起去说。” 蜻姐儿便牵了圆哥儿的手:“哥哥?” “走。”圆哥儿一拉上妹妹,顿时有了哥哥的样儿。 两个小的便一道走到了江辞面前,圆哥儿紧张到发抖,蜻姐儿老神在在,不知在想什么。 江辞因他们俩格外郑重,也跟着郑重起来。 阿柔也跳下椅子,站到蜻姐儿身边,领了一句:“祝小舅舅——” 三只异口同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江辞猝然大笑起来。 江老爷子拍着桌子,连喊了三个“好”。 江宛得意地抱臂环视一圈,又张开手,抱住了朝她跑来的三个孩子。 而就在江府欢声笑语时,靖国公府后门运出去了一具裹着草席的尸体。 李六小姐的院子里落针可闻,其中一个丫头悄悄回了院里,刚进屋,便被另一个丫头捉住了。 安儿压低了声音:“你去哪儿了?” 碧茶带着丝得意:“我去四小姐那里了,你也知道,我娘与四小姐的奶母素有交情。” 安儿隐隐羡慕:“你这是要走了?” 碧茶咬着牙:“宁儿都死了,我若留下,说不定也被一卷草席送出去了,你若有出路,也赶紧走,谁不晓得六小姐根本不可能跟世子成亲,六小姐自己心里也是知道,否则也不会发疯杀人!” 安儿也有些心动,可又为难:“可我……” 碧茶冷笑一声:“你就是惦记着七少爷,可六小姐如今自身难保,身边还有那个金桂时时挑唆着,七少爷的前程也还未可知,听说七少爷还在外头到处骂那魏世子,真是……我是把你当知心人,才特特说了这番话,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想到素来对她温存的李牍,安儿还是狠不下心,“可我毕竟是自小跟了小姐的,我若走了,岂不是背信弃义。” 碧茶真是恨铁不成钢:“那你守着你的信义过去,我是懒得管你了。” 第143章 现身 “你快尝尝这个糕。”江宛催江辞。 正方形的糕点在盘中码了个小塔,中间都用胭脂点了红点。 阿柔探头看见了,忙不迭举手道:“胭脂是我做的。” 江宛点头:“对,胭脂是阿柔做的,面粉是我揉的,糖是蜻姐儿撒的。” 大概就是这么个流程,但是圆哥儿见自己在这个糕点上没有什么贡献,深怕吃不着,忙憋出一句:“我……看着她们做了。” 江宛愣了一瞬,立刻笑了起来:“对,你是看见了。” 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江辞捏了一块起来,正要送进嘴里,阿柔却跳了起来:“猜名字!” 江宛一拍脑门:“对了,柔姐儿给这个糕起了名字,舅舅得先猜名字,猜对了才能吃。” 舅舅便只好猜了,他先根据外形猜了四方糕,红点糕。 结果都不对。 江宛提示他:“名字的寓意很好。” 小舅舅对她求救般地眨了眨眼。 江老爷子倒吸了一口气,似乎也在苦思冥想。 江宛见他们认了真,好笑道:“柔姐儿才六岁,可不懂什么典故。” “那……”江辞试探道,“明月糕?” 阿柔:“……” 她仰头,满脸费解地问江宛: “舅舅真的是神童吗?” 江宛表示这个问题可不好答。 只好再给提示了。 江宛:“金榜……” “提名糕!”江辞做恍然大悟状。 江宛叹了口气。 “看来你这个神童之名是时候传给我们阿柔了。” 江辞才笑了,不再故意答错逗他们:“晓得了,我们阿柔的心意当然没什么不好猜的,小舅舅早知道这糕叫状元糕了。” 阿柔才满意地笑了。 蜻姐儿独自状况外,睁着大眼睛,着急道:“不是,状元糕。” 大伙儿便又一起笑了一回。 分着吃过糕后,孩子们自行去玩耍,大人们则坐在一起谈些正事。 江辞这个半大孩子也混了进来。 江老爷子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得意门生沈望。 沈平侯的承宣使已经封下来了,陛下却没有点他入翰林,而是让他去了鸿胪寺。 这可不是对新科探花的正经待遇,若是换了什么寒门出身的,承平帝此举无疑是断了此人将来的仕途,而对沈望,承平帝的真正态度还未可知。 有些人觉得,承平帝应该是因喜爱沈望,才把他调去了鸿胪寺,做个从七品的主簿。 这样看来,沈望的尚算不错,况且近来京中异族人颇多,北戎的大王子正在汴京游学,南齐的多荣王爷也即将带使团抵京,若能与这两位处出些情谊,将来是受用不尽的。 承平帝此举也算合情合理。 但是更多的人看法则是,承平帝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沈望往废了折腾,毕竟这位沈探花与皇家可是有灭门之仇的。 更有人为沈望扼腕,早知如此,何必毕露锋芒,惹来当今忌惮,一个探花的虚名和未来的前程相比,谁都知道孰重孰轻。 江老爷子也难免为爱徒不平:“陛下既然是这个意思,何不干脆许个公主给平侯便罢了。” 平侯平侯,也许这个探花郎的命运如他的名字一样,注定是做个小小勋贵。 翰林院往往是权臣之路的,而这个已经被排除在之外的新晋承宣使,他的前途会否真的如承平帝所愿,最终流于平庸? …… 给安哥儿过完生日的第二日,江宛正预备着去布庄挑些料子,而在出门消费前,她难免要看看这个月的账册,算一算手里还有多少银子。 梨枝却掀了帘子进门:“夫人,辞小爷来了。” “快让他进来。”江宛把手里的半块花生酥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了,将面前的账册合上,交给春鸢。 江辞来得很快,至少江宛从没见他走得这么快过。 她这个十一岁的弟弟平时崇尚气定神闲的风度,从来不快走的。 但是虽然走得急,江辞也还是行过礼,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才开口说话。 石破天惊也不过如此。 江辞道:“姐姐家里那个逃跑的姨娘去官府告姐姐了。” 江宛手里的花生酥滚在了桌上。 春鸢手里的账册险些滑落。 晴姨娘回来了! 她从看守严密的客栈不翼而飞,留下一具丫鬟的尸体,如今竟然又回来了。 江宛心念电转:“你见到她了?” “那姨娘在衙门口击鼓鸣冤,我坐马车路过时,听人议论了两句,便知道与姐姐有关,那时看热闹的人已经很多了。” “你别慌,不是什么大事。”江宛熟练地转移话题,“你用过午饭不曾?” “在仓哥儿家吃过了。” “汝阳侯夫人倒是一向待你极好。”江宛示意他喝口茶。 江宛与江辞随口说了些闲话,见他情绪平复,便问他是想回家,还是想去见一见圆哥儿。 江辞还想着把晴姨娘回来的事告诉祖父,没肯多待,直接就走了。 江宛脸上则不复轻松惬意,而是透着股凝重。 可转瞬间,凝重又化成了笑容。 不怕他们出招,就怕他们不出招。 江宛算着日子,晴姨娘的身孕也该有五六个月了,似乎怀相倒很好,才叫她能在衙门前唱念做打。 晴姨娘占了先机,给人先留下了孤苦柔弱被迫害的印象,天然便叫人同情,而江宛自然就是恶毒不容人的了。 但比苦情,江宛的经历其实也不会输给她,被留在池州整整六年,宋吟只回去过一次,嫁妆又被婆家谋夺,惨也是真的惨。 最关键的是证据。 江宛摇摇头,万事还是要亲眼见了晴姨娘才有定论。 “春鸢,今日当值的可是陈护卫?” “是,”春鸢刚才屏着气,不敢打扰江宛的思索,眼下却说,“夫人是要找他商量刚才辞小爷说的事吗?” “叫他找人去看看晴姨娘住在何处,再打听清楚晴姨娘所告的到底是什么。” 春鸢蹲了个礼:“是。” 江宛又吩咐梨枝:“圆哥儿的课业结束了,你去帮我将邵先生请来。” 祖父将邵先生介绍来时,曾说过他落魄时给人写过诉状。 虽迟了一步,但谁还不是个受害者呢? 江宛又想了想,飞快地出了门。 春鸢正与林护卫交代着江宛的话,见江宛出来,有些不明所以。 江宛走到他们身前,道:“春鸢,你去把韩丰收叫来。” 她又对林赶虎说:“林护卫,劳烦给我弄包砒霜来。” 江宛府中不算太平,朝堂里也不太安稳。 因前些日子城外官道塌陷的事,户部涉事人等都被下了大狱,刑部大牢如今人满为患,如果江宛也进去了,兴许还要与人挤一挤。 第144章 上堂 府尹衙门接了诉状,必是要叫人过堂问话的,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规矩也不能改。 所以江宛在府尹衙门来人时,非常配合地表示自己会准时出席。 他们派来的还是个熟人——上回办了圆哥儿失踪案的崔少尹。 崔少尹还是那个温吞脾气,不知被谁坑了,才接下这个苦差事,全程活像是椅子上搁了炭火一般坐立难安,没说两句就急冲冲告辞离开。 江宛看他汗流如注,白净的脸上神情纠结,也不好多留,只好亲自送他出去。 崔少尹走了几步路,一狠心,还是转头道:“按理说,我身为朝廷命官,不该说这话……” 说到此处,他为自己的公私不分狠狠惭愧了一番,才接着道:“夫人若是方便,还是赶紧递牌子去陛下跟前哭一哭。” 江宛:“啊?” 崔少尹看她没有懂自己的意思,解释道:“流艳楼那案子,与令公子还有些关系,其实那信国公家的屠六公子也牵扯其中,不过信国公老着脸进宫找陛下哭诉了一番,这不,屠六便脱了罪,如今快活得很。” 原来如此。 江宛揉了揉脸:“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想着,我既然无愧于心,便不该使律法外的手段,您看呢?” “可是……”崔少尹叹了口气,到底没有说下去,而是一拱手,“崔某告辞。” 在崔少尹面前刚正不阿,等到真的要上公堂的时候,江宛便后悔了。 她就该进宫去跟皇帝要道旨意,哪怕别让她自己上公堂也成啊。 然则,她到底是没有进宫,只打算把孩子们都送去江府一段时间。 不过几个小的惹急了就在地上打滚,确凿送不出去,她最终只成功送走了无咎。 这回,无咎难得听话,乖乖地去了江府,跟在江辞身边。 这次案子闹得很大,府尹大人亲自上了公堂断案。 也是个熟人——江老爷子的钓友,那个曾想在汴渠里钓出一条蛟的侍读学士杨柏源。 杨学士如今暂代府尹之职。 江宛听了江老爷子的描述,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杨学士是个书呆子,其实不然,杨学士精神奕奕,目光如电,是个再矍铄清明不过的文官。 江宛对他一礼。 杨学士则拱手还礼。 晴姨娘有样学样,也行了个礼,只是她近来越发憔悴了,只一个圆肚子高高挺着,越发将她衬得骨瘦伶仃。 江宛也是真心看不下去:“大人,可否为晴……冯氏安排张椅子。” 晴姨娘本姓冯。 杨学士看她一眼:“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态度虽然温和,却也是不许的意思。 江宛道:“是我冒犯,还请大人勿怪。” 这就升堂了。 府衙的大门拉开,围观的群众已经全部到位。 惊堂木一响,杨柏源很套路地问了一声:“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晴姨娘捧着肚子,半点不惜力,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禀青天大老爷,民妇冯可晴,本是遂州秾县人氏,恒丰二十年,蜀中大旱,爹娘为了养活弟妹,将我卖往汴京,辗转入了江府,伺候了当时的江家大小姐,每日里鸡鸣前起,勤谨服侍,不敢懈怠,江氏却动辄打骂,我为求方寸之地安身,百般忍让,不过夜里咬着帕子哭,好歹也熬了下来。” “恒丰三十年,我被选做了江氏的陪嫁丫头,日子更是艰难,因江氏不得婆母喜欢,平日里在正院里头受了多少气,便要往我身上出多少气,多少次,我真恨不得死了干净,却又因缘际遇,错得了宋三爷的青眼,被带至京城,总算过了些好日子,纵使如此,我也是一年四季的针线供奉给她备着,可那江氏还是对我怀恨在心。” “原先因江氏在池州,鞭长莫及,如今一朝回京得了势,又晓得我腹中有了三爷的骨肉,更是将我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先是将我赶进了庄子里,后来更是想对我痛下杀手……”晴姨娘捂着脸泣不成声,声音嘶哑,叫人头皮发麻,“青天大老爷啊,一定要为民妇做主……” 她这一段诉说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估计是排练了不下三十遍,才能有这样的效果。 听着背后嘈杂的议论声,江宛淡定道:“我没派人杀你。” 背后有人喊:“骗谁呢!” 江宛便提高声音道:“我夫君为救陛下而死,因我是个妇道人家,又是初到京城,所以陛下便借了我几个护卫,若我真的派人杀你,这些护卫会不知道吗?” 晴姨娘声音尖利:“你的护卫,自然帮着你说话了。” “那可不是我的护卫,那是陛下借给我的护卫,他们依旧隶属于禁军麾下,”江宛面朝杨柏源,“请大人传唤人证,命陈护卫等人将禁军腰牌呈与大人查验。” “我想起来了!”晴姨娘叫道,“你用的根本不是皇上的人,你用的是庄子里的刘三贵,你叫他闷死我,还有王老二,他当时也看见了,大人,我也有证人,我……我也可以传唤。” 江宛看她急得话都说不利索,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晴姨娘在外躲藏,步步惊心,怎么还有本事请来杀你的人为你作证呢?” 晴姨娘不接她的招,只冷笑道:“夫人委实可笑,难道世人都与你一般恶毒不成!” 江宛只一笑,没答应。 而高坐其上的杨学士则满脸的若有所思。 江宛蓦地一怔。 她忽然想起最要紧的不是辩过晴姨娘,而是弄清楚晴姨娘背后之人的目的。 这个时候放出晴姨娘,可以说是打掉了一张不错的牌,而最近发生的事中,也只有太后在宴会上提到了她与宁剡的名字,算是比较特殊的。 他们是不想她跟宁剡成婚? 或者是让整个汴京都没人敢娶她? 可她根本就不打算嫁人,他们这一番动作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难道他们真想靠一个晴姨娘就叫她坐进大牢中,这未免太过天真,就如崔少尹所说,皇帝一定会保她的。 除非他们有本事让皇帝也保不了她 但不管他们行不行,她眼下要做的就是不让陛下与这事牵扯太深,免得她还没向陛下要庇护,旁人便已经觉得皇帝为了她徇私枉法草菅人命。 想到这里,江宛忽然面容一肃,她用沾着辣椒水的帕子擦了擦眼睛,努力提高声音,让外面看热闹的老百姓都能听清楚。 她哀切道:“说我要杀你,我又怎么敢?你是宋家老太太的心尖肉,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在京城安安稳稳躲了这么久,我只怕你出了事,还厚着脸皮请禁军帮我搜寻查找。” 江宛扯着哭腔:“你说你被我赶进了庄子里,怎么不提你使毒计吓昏了我的儿子?又怎么不提你在我的饭菜里下砒霜?还有你那个丫鬟,也活活被你打死!” 江宛用最大的声音凄厉喊道:“他们宋家为了逼死我,真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话音未落,旁观的人群顿时哗然,便有那知道江宛悲惨遭遇的给别人唾沫横飞地讲述起来。 江宛从怀中掏出个小药包,双手呈上:“大人,此中便是从冯氏房中搜出来的砒霜。” 也是昨日里陈护卫刚给她准备好的。 第145章 筹划 便有衙役请江宛将装着砒霜的小药包放在托盘上。 杨学士问:“冯氏,你可有旁的话。” “你在撒谎,分明就是你要杀我……”晴姨娘蜡黄的脸上满是慌乱之色,“你颠倒黑白!” “冯可晴,我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帮着宋家来杀我!”江宛厉声喝道,“你难道真以为杀了我,他们能把你扶正?难道你真以为毒死我的儿子,你儿子就能继承宋家?” 一个炸弹又轰然落地,人群再次喧哗起来。 江宛垂下眼,心中暗叹,不能牵扯进皇帝与别人的恩怨,只能让宋家再背一回锅了。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份状纸,道:“大人,我要控告冯氏下毒害人,畏罪潜逃,如今又反咬我一口,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衙役又上前一步,接了状纸,呈递给杨学士。 “贱人,你竟敢陷害我!”晴姨娘捧着肚子,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咬牙切齿的模样,像是恨不能把江宛活撕了。 江宛却对她笑了笑:“诬告当朝的一品夫人,可不是小罪,你好自为之。” 晴姨娘冷冷望着她。 江宛对杨柏源弯腰一礼:“大人,我自认坦荡清白,无愧天地,请大人立即传召冯氏的人证,我愿与其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天日昭昭,怎么竟有魑魅魍魉敢穿人皮作恶!” 江宛说得正气凛然,掷地有声。 只是,虽然这一番发挥虽然效果不错,但太点费嗓子。 她喉咙有点烧,悄悄抬手揉了揉脖子。 杨学士在上头看着,不由一笑,大抵是觉得老友家的这个孙女脾气秉性实在有点像她祖父,瞧着正正经经在框内,其实跳脱飞扬。 因要要去调人证来,所以杨学士拍了板,叫明日再审。 江宛便从衙门后门出去,上了马车。 今日日头毒辣,马车都要被烤出一层油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境烦闷,江宛总觉得热,便半路叫停了马车,让春鸢去买些凉茶来。 她自己也跳下马车,躲在阴凉地里,给自己扇风。 扇着扇着,她有气无力地对林护卫招了招手。 林赶虎忙过去了。 江宛低声道:“今日便分出人手去保护晴姨娘,若她死了,说破天去,旁人都会以为是我杀的。” 春鸢和那卖凉茶的小贩捧着一摞竹节走过来。 江宛对林赶虎使了个眼色,林赶虎便前去接了凉茶,春鸢则点了钱给那小贩。 小贩千恩万谢地走了。 江宛随手拿起竹筒抿了一口,只觉得茶水又苦又涩,不由狠狠皱了眉。 春鸢见她愁眉不展,试探着问:“今日堂审,夫人隐隐占了上风,怎么还这样忧虑。” “因为没有用,”江宛又喝了一口茶水,“就算我说破天去,我还是郑国夫人,晴姨娘还是遭了旱灾被父母卖了的可怜人,就算她千错万错,也是逼不得已,我百般退让,依旧咄咄逼人。” 舆论上,江宛天然便输了晴姨娘一头。 这就是那群人敢让晴姨娘一个人跳出来做戏的底气吗? 见护卫们喝完茶了,江宛便招呼他们出发,因怕祖父担心,她先去了江府。 江老爷子刚钓了鱼回来,倒是云淡风轻的。 他安慰江宛:“杨柏源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就放心。” 江宛捧着碗冰酥酪,一勺勺吃得正香,看起来确实是挺放心的。 江老爷子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安慰了一头啥也不懂的蠢牛,心里不大舒坦。 他也不舍得骂孙女,只道:“当年我与你祖母真是不该,叫你入了那么个泥潭。” 江宛猜测猜测他还有下文,便又往嘴里塞了一勺酥酪,没说话。 果然,江老爷子又说:“平侯那孩子,委实不错。” 江宛吃完一碗酥酪,通体舒畅,用帕子擦了擦嘴:“沈望?他还想娶我?” 这语气怎么能这么欠打? 江老爷子心里闷着火不能发,于是憋屈道:“你这孩子,怎么脾气跟江辞那臭小子越来越像了!” 江辞何等无辜啊。 但江宛也不比他好多少,有了小外曾孙,江老爷子满心里就再没有孙子孙女的位置了。 这不,江宛没说两句,就被老爷子赶走了。 回府以后,倒见了孙润蕴。 自从孙润蕴她继母卧床以来,家里的庶务便由她管着,出入也方便许多。 今日她听说了这事,便赶忙来江宛府上等着。 见江宛没有什么伤心烦恼的神情,孙家妹妹才放了心,便说起养猫的事。 家里的小橘猫因圆哥儿和阿柔的争执,名字还不曾定下来,但已经被小丫鬟带着在灶前拜过,算认了门,做了她家的猫了。 江宛便把这事儿告诉了孙润蕴,二人又乐了一回。 孙润蕴又说起江宛送她的头面:“明日便是青桂宴了,我准备戴着姐姐送的头面去。” 江宛道:“还不曾谢谢你给我弟弟送的那块砚,听他说,是难得的珍品。” 孙润蕴笑起来:“江小公子慧眼识珠,我这砚给了他,也是宝剑配名将。” 江宛不知想到什么,沉吟片刻后道:“听妹妹说明日便是青桂宴,是否未婚的新科进士都会去?” “确然如此。”孙润蕴低头喝了口茶。 “那你方不方便带上我?”江宛忽然问,“我可以扮作你的丫鬟去青桂宴吗?” 孙润蕴不明所以:“夫人这是……” 江宛想到那日算命先生的话,用手在面上一遮,又放下:“只盼妹妹不要外传才好。” 孙润蕴道:“这是自然的。” “实不相瞒,我祖父又为我看中了一门亲事,是他的学生,今科探花沈望,我想着青桂宴他是必去的,或许妹妹愿意帮我看看他的品性如何,”江宛道,“明日大约有许多如妹妹一般的名门闺秀,我是比不上的,若他在宴会上对谁动了心思,这门亲事便不能做了。” 孙润蕴一听便兴奋起来,到底是个小姑娘,因江宛与她分享了秘密,竟然还四下看了看,生怕这话被旁人听去,也不想想这是江宛家里,哪里就用这样谨慎了。 “姐姐信得过我,我必将此事办好,”孙润蕴这时候脑子转得飞快,已经有了计划,“不如就由我去试试他,看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小姑娘眼睛因兴奋而明亮起来,面上含着两片薄红:“姐姐还打趣我,当然是看他对姐姐是不是……是不是情深似海!” 孙润蕴平时也没少看话本,说起其中的门道来头头是道的,连口渴也不记得,只拉着江宛商议青桂宴上的细节。 临到晚膳时分,不得不走了,孙润蕴也是极舍不得的。 江宛知道这事儿对小姑娘来说十分刺激,于是很体谅孙润蕴的激动,说了好些夸她的好话,直把小姑娘夸得飘飘然,拍着胸脯说定让江宛看清那沈望是虫还是龙。 孙润蕴背挺得过了头,发顶一朵莲花钗颤颤巍巍的就要滑下来,江宛忙帮她扶了扶。 大约是靠得近了些,孙润蕴竟红了脸,讷讷道:“多谢夫人了。” 她忸怩的模样也很好看,江宛更愿意逗她:“方才还叫姐姐,现下帮了忙,倒成夫人了,真是没处说理去。” “姐姐莫要揶揄妹妹了。”她一捧脸,扭头跑了。 江宛调戏够了小姑娘,回转进屋。 却被陈护卫叫住。 陈瑞道:“夫人,昭王殿下派人来传话。” 第146章 青桂宴 “人呢?” “已走了。” 江宛问:“那说了什么?” 陈护卫道:“殿下派来的人说,陛下已交代过主审,请夫人放心。” 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皇上跟杨柏源交代过前因后果了? 还是仅仅吩咐他保下自己? 这没头没尾的,也不说说清楚。 万一那杨大人是个信奉法不阿贵的正直人,就算陛下跟他交代一万遍,也是没用的。 江宛一撸袖子,道:“说来说去,万事还是要靠自己。” 初次堂审结束后,汴京街头巷尾便是议论纷纷。 物议沸腾时,江宛穿着丫鬟的衣裳,与孙润蕴会合。 今年的青桂宴办在这届主考文渊阁学士佟应隆府中,他家的影壁做得很有名,影壁顶上雕出形态各异的七只白鹤来,栩栩如生,纤羽分明,像是下一刻便要振翅而飞,许多才子都曾给他家的影壁题过诗作过画。 然而江宛是陪着孙润蕴去的,女眷一下马车便是后院,没有这个眼福。 孙润蕴是武官家的小姐,这次来的却多是文官家的女孩子,她面色又冷,父亲官位也高,一时间,竟没有人敢来打扰,反倒落得了清静。 正好叫她给江宛指点着认人。 此时进来的恰是吏部尚书汪家的小姐,汪八小姐的银红色绣杜鹃抹胸极为抢眼,她又将抹胸束得低,将胸脯勒得鼓鼓的,是个丰满明艳的姑娘。 说起汪家,江宛与他家三公子汪勃倒是挺熟的,上回还听说汪勃嘴上没个把门的,同人胡吣她与余蘅的关系。 孙润蕴却似乎与汪八小姐也有些恩怨,她撇了撇嘴:“她是汪家的八小姐,但却最恨别人叫她汪八小姐。” 不等江宛细问,便见又有一位漂亮姑娘走了进来,只是这一位便与汪小姐不同,妃色的禙子扣得极高,胸口挂着一块黄色碧玺斋戒牌,看着保守,衣裳的银色暗绣却在日光下闪耀夺目,也并非是个真正低调的。她生得细眉细眼,虽不十分美貌,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也有可爱之处。 不过,这位小姐从头到尾只笑了一下,便和孙润蕴一样,找个块没人的地方坐下了。 孙润蕴道:“那是户部尚书家的钱小姐,行四的,瞧她愁眉不展的,大约尚书大人也要吃瓜落了。” 看这意思,莫非浴佛节的官道塌陷案是要严办? 江宛又问:“怎么来了这么多勋贵家的小姐?” 这些姑娘应该是不愁嫁的呀。 “只因这次有些特殊,听说不只有进士前来,京城的未婚公子也会来参加。” 说话间的功夫,忽有一张帕子飘到了江宛脚面上。 她弯腰拾起,便见不远处的汪家小姐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江宛一愣,做夫人的规矩她很熟,可是做丫头的规矩就有些不大懂了。 因她站在孙润蕴背后,所以孙润蕴也没能及时察觉到她的困境,况且汪八小姐直盯着她看,江宛也不能低头现问。 于是她捏着帕子上前,双手递到了汪八小姐面前。 那小姐支使着她的丫鬟接过帕子。 江宛本以为没自己的事了。 头上插着朵蔷薇绢花那丫鬟却忽然高声说:“我们小姐要赏你。” 说着,扔了一粒银子在地上。 她说话的声音极响,花厅里的谈话便全停了下来。 见江宛不动,那丫鬟又催促:“给你的赏,怎么还不捡起来谢恩,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汪家!” 这是跟孙润蕴打擂台呢。 这是捡还是不捡呢。 江宛低着头,这些小姐将来说不定还要交际,她最好是不要露出脸才好,尽管在家里已经特意把脸化黑,眉毛化粗。 此时,孙润蕴出言道:“你回来。” “怎么,孙小姐看不上我给你的赏?”汪小姐道。 江宛心里想出头,但是她不能。 孙润蕴冰霜满面:“汪小姐不喜欢我,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这里不是我家,也不是你家,你若欲用银子砸我一个没脸,可曾想过眉隽妹妹身为主家,必受连累,也难免落个没脸,你若真是不肯罢休,那咱们自离了学士府去,我叫你砸个够便是了。” 她说着,便用手帕捂了脸。 这段话最精彩之处便是话硬声软,孙润蕴到最后都扯了哭腔,满嘴里还在为待客的佟家小姐着想,偏显出汪八小姐是个不分场合耍性子的,也显出她是个宽宏大量,遭了无妄之灾的。可她也没有一味示弱,而是将汪八小姐的所作所为点了出来,也说明她是个不怕事,不好欺负的。 所以话不软,说的调子却软,叫旁人平白对她多了些怜惜。 佟眉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她刚被都水监监丞家的姑娘缠住手脚,一看不对,连忙过来调停,她是养在嫡母跟前的庶女,一向最会伏低做小,于是笑着亲自捡了那枚银子,塞进江宛手中。 “汪妹妹的梧桐不过是一时失手罢了,怎么孙妹妹竟往心里去了,快别拿帕子遮着脸了,我虽下了帖子请大家来赏花,可妹妹亦是花一样的人物,可不好不给大家看呀。” 佟眉隽笑语晏晏,又放低了身段,旁人不好不给她面子,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解起来。 “是呀是呀,润蕴姐姐你莫哭了,仔细妆别花了。”说这句话的是个圆脸小姑娘。 “本也不是大事,汪家姐姐的脾气惯是如此的,大家心里都明白。”说这句话的是礼部尚书朱锴的女儿。 “孙妹妹是怕松了帕子,便将咱们一屋子的人都比下去了,你们这些傻的,偏还要劝。”说这句话的是佟眉隽。 孙润蕴立刻破涕为笑一般放下帕子,拉了佟眉隽的手:“叫我瞧瞧是哪些促狭鬼呢,就会打趣我罢了。” 她高兴了,汪八小姐的脸色就一点点沉了下去,在她心里,她的人缘也是不错的,毕竟亲爹是吏部尚书,多少官员的升迁都握在她爹手里,从小到大,多得是人来逢迎她。 可今日,竟人人都偏着孙润蕴这个贱人了! “你除了会矫揉造作骗人怜惜,你还有什么本事!”汪八小姐说了这一句,便愤而坐下,再不搭理人了。 孙润蕴占了上风,也不与她计较,自与佟家小姐说起话来,后见各府小姐们都到齐了,又提议联句玩。 等旁人玩起来了,孙润蕴却觑了个空儿,带着江宛溜了出去。 走之前,江宛回头看了一眼,见身为主家的佟家小姐竟然也不见了。 江宛问:“怎么佟家小姐也走了?” “看佟家的意思,应当也是有意于沈探花的。”孙润蕴走在小径上,“佟眉隽眼看也要十八了,她也是被耽误了。” “被谁耽误了?” 孙润蕴四下看看,见无人才与江宛道:“三四年前宫中小宴,都说是要为昭王选妃,太后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投缘的话,佟家便以为能攀上皇亲了,可惜一年前,昭王放出话来,说不喜欢铁呀铜呀的,佟家才晓得是白叫姑娘耽误了青春,可这佟眉隽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不愿将就,这不就着急起来了。” 又是余蘅。 江宛在心里叹了声气,这人的桃花也忒多了。 “其实不成也好,昭王也不是什么良配,我十次去花街,九次都能遇见昭王,不晓得的,还当他吃住都在花雪楼里。” “那不成了龟公?”孙润蕴瞪圆了眼睛,等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往掩住唇。 江宛也被坦白常去逛逛花街的自己震惊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瞬,俱是大笑。 第147章 梅林 孙润蕴让丫鬟去找了个借口将沈望带去后院的那片梅花林,这里头大约很有一番运作,但是孙润蕴都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那边的水榭姐姐可见了?一会儿男客便会被带到那处去,女客则会去湖上的四角亭赏景儿,我小时候来佟家来得勤,所以这园子也是极熟的。” 江宛心中感动:“妹妹这样对我,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才好了。” “我可不要姐姐的报答,我只要姐姐心里知道,”孙润蕴道,“我与她们都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与姐姐,才是最知心的。” 她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地望过来,素日苍白的脸颊因日晒多了丝红晕,菱唇微启,欲语还休,真真是人比花娇。 可江宛莫名就觉得她这话怕不是对很多人说过。 但依旧笑着拉了她的手,江宛道:“这院子里也没个阴凉的地方,你瞧你,都晒得出汗了。” 于是拿出帕子给她擦汗。 她们絮絮说着话,慢慢走到了梅林。 梅林在院子的一处角落里,冬日里兴许人不少,眼下是夏时,却再清静不过了。 没过多久,孙润蕴的心腹丫头沉香便带了沈望过来。 沉香机敏,行了个礼后,便悄悄回了来时的路上望风。 江宛则躲到了树后,不愿被沈望发现。 沈望扫了一眼孙润蕴,道:“不知小姐寻我何事?” “沈公子,”孙润蕴上前一步,娇声道,“你说奴家会为了何事找你?” 她素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眼下硬是扮起娇媚来,却也如鱼得水。 沈望却全不在意,只冷淡道:“小姐若无事,我便告辞了。” 孙润蕴虽不敢说自己倾国倾城,但总是花容月貌的,这沈望却对她不假辞色,委实可恼,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一道尖利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孙润蕴!你竟与男人私会!” 江宛大惊。 这次的事若是因为她害了孙润蕴的名声,那么她真的百死莫赎。 江宛慌忙转头,便见汪八小姐满脸得意地出现在她们的来路上。 江宛顿时松了口气。 如果只有汪八小姐看见了,按她和孙润蕴的关系,就算嚷出去了,别人也只会以为她是在恶意构陷。 这样想着,江宛踏出去的脚步便是一顿。 旁人认不出她,可沈望一定可以,她不能叫沈望发现。 可是她们也不能留在此处,若是再拖下去,被人发现的机会便很大了。 “八妹!”远处又传来人的喊声。 这回脸色一僵的却变成了汪八小姐。 汪勃从汪八小姐的身后走了出来,两个月不见,他倒清减了许多,已经称不上是个胖子了,只有脸还带着点肉呼呼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情路不畅,与那椿湾姑娘处得不好。 汪勃是跟着汪八过来的,汪八是跟着孙润蕴过来的。 事情可越来越乱了。 “八妹,你掺和旁人的事做什么!”汪勃一看这个场面,心中便有了数。 “孙润蕴不知检点,与男人在此处私会,不知道要做什么苟且的事,我要去告诉别人。”汪八小姐满脸兴色。 汪勃无语地看她一眼,然后对孙润蕴和沈望分别拱了拱手:“舍妹无礼,还请见谅。” 沈望解释道:“三公子言重了,其实我与这位姑娘也不过是偶遇,却没料到令妹竟生出了误会。” 汪勃在家里行三,故他称了一句三公子。 汪勃一点头:“确实是舍妹未明原委,倒叫二位受了委屈。” 孙润蕴不曾开口,只行了个礼。 汪八小姐却不依不饶起来:“明明就是他们要躲起来做龌龊的事,我还说不得了!” 汪勃敲她的头,压低声音道:“你说出去有人信吗?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一不小心,连累的是自己的名声,你不嫁人了,汪小八?” 汪八姑娘也不是傻的,只好忿忿一跺脚:“你不帮我!” 汪勃便道:“二位请便,我与舍妹先走一步。” 正要把妹妹领回去,余光却扫见树丛后有一角碧色的裙角露了出来,汪勃喝道: “什么人!出来!” 江宛就低着头挪了出来。 她取了个巧儿,故意背对着沈望站着。 孙润蕴忙道:“是我的丫头,竟被吓得躲起来了。” 汪勃扫她一眼,本来又要走,却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 “你……” 这丫鬟委实有些脸熟。 “三哥,还走不走了!”汪八小姐不满地催他。 江宛抬头,对他拼命眨眼,然后抬抬下巴,示意他快走。 汪勃偏还就是不走了。 “你在这儿干嘛?”汪勃认出了她,倒是也知道不能点破江宛的身份。 江宛闭着嘴,不肯答话。 汪勃又说:“要不你今晚去花雪楼,我有事儿问你。” 枉她还觉得汪勃还算是个靠谱的哥哥,没想到还是这个嘴上没溜儿的性子。 江宛面容扭曲地瞪他一眼。 “哥!”汪八小姐的耐心彻底告罄,“你到底走不走!” “花雪楼见。”汪勃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江宛面无表情地目送他们离开。 沈望也冷着脸走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孙润蕴才走到江宛身边。 她握着江宛的手,软软撒娇道:“刚才可吓死我了。” 江宛笑着牵着她的手:“咱们也快走。” 她们二人也循着汪家兄妹离开的那条路走了。 之后便再没出什么事。 汪八小姐提前走了,佟家小姐则面有喜色,不知道是不是极为满意沈望的人才。 回程的马车上,江宛与孙润蕴聊起沈望:“我那时躲在花枝后面,竟没看清你们说了什么。” “我觉得他有些奇怪。”孙润蕴道,“我长得虽不算拔尖,但也算能看,他看我竟然冷冷的。” “冷冷的?”江宛疑惑。 “怕是个不懂疼人的,姐姐,你可得想清楚了。”孙润蕴想了想,又说,“我也说不上来,他看我的时候,像是在看一个死物似的。” 江宛有些不明所以。 之前她也与沈望打过交道,观其为人,不说是让人如沐春风,总也不至于让人生厌。 孙润蕴又想起一条:“而且我们与他来的路正好是一南一北,他正好可以发现汪八,却没有提醒,等我说话了,等汪八得意了,他还是事不关己似的。” 江宛若有所思地点头。 见她出神,孙润蕴笑着挽住她的胳膊:“男人有什么好的,姐姐别想了,看看我。” 孙润蕴甜甜地笑起来。 江宛便点了点她的鼻子,陪她说起闲话来。 等马车停在了江府门口,孙润蕴又提醒了她一句:“姐姐,还是须防着一个人披两张皮。” 江宛一怔,又慎重地点了头。 之前江宛常常在心里把魏蔺的笑比作春风,而余蘅与魏蔺又不太一样,他的笑像冬末的风,看起来柔和,其实边缘锋利。 沈望与他们二人都不同,他是个纯粹的读书人,身上墨香浓,呆气也重,固然不比前头那俩人惊才绝艳,相处起来,却让人觉得更为舒服。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是因他有两张皮吗? 回府以后,江宛正要换衣服,刚解开腰带,却有一粒银子落了下来,正是汪八扔在地上的那一粒。 捡起银子,江宛才想起,原来自己来了这么久,其实是没有摸过钱的。 也没有单独出过门,身边也从来没有少于过四个人。 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江宛正握着银子发呆,院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第148章 中毒 李香绣前两日去医馆把了脉,大夫说她应该是又怀了孩子。 吴郎乐得不行,又心疼她,只叫她在家里歇着。 李香绣却不肯,执意与几个邻居妇人凑在一起做针线,好歹能补贴家用。 今日也是一样的,她拿着笸箩去了磨盘巷口卖豆腐的那一家,素日里货郎家的李婆子也是常去一道聊闲天的。 李香绣刚坐定,货郎家的婆子便赞了两句她的针线。 李香绣谦逊了两句,她因初初有孕,身子也不大舒坦,便不大说话了。 卖豆腐家的便说起了街头巷尾听来的闲话:“可听说了,郑国夫人家里那个妾生的女儿,死了。” 货郎家的婆娘也说:“我今晨去买菜时也听人议论,真是好狠的心肠啊。” 买豆腐家的眉毛都要飞上天去:“可不是么,这些高门大户里的太太小姐真是比那蛇蝎还毒,若是我有一日穿金戴银了,肯定日日烧香拜佛,冬日里还给人施粥做功德。” 货郎家的又说:“不过那也是个庶女……” “你说什么!”李香绣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本没太留心,此时才反应过来,“谁家的女儿死了!” 她肚子一阵剧痛,面上血色一空。 “吴家的,你这是怎么了?”货郎家的黄婆子吓得针都掉了。 李香绣忍着痛,一把抓住黄婆子的手:“你说清楚,谁家的庶女……谁家的……” “郑,郑国夫人……”黄婆子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划过惊慌之色,似乎也快哭出来了,“我也是听人说的,只说是许多大夫都去了那个……府上,我也是听说……出来的都说中了奇毒没救了……妹子,妹子你可别吓我……” 李香绣缓缓松开手:“我没事。” 她猛地站起,连笸箩都没拿,便往外走了。 卖豆腐家的吕娘子还不晓得到底怎么回事,正想叫住她,却被黄婆子扯了一把。 黄婆子对她使了个眼色,看李香绣真的走了,才把头凑过去,窃窃说起这李香绣的来历。 李香绣站到江府后门时,整个人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 她鬓发散乱,在门外徘徊良久,却不敢拍门。 那一日,她也是从这个门出去的。 她已经许诺过再不会回来,也许诺过从此蜻姐儿便不是她的女儿。 晴姨娘抚着肚子。 眼下她已经另有个孩子,吴郎不在乎她给人做过妾,却不愿意她再提起自己还生过个女儿,要是吴郎知道她还和宋家不清不楚,一定也不要她了。 李香绣不晓得自己在街口到底站了多久,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磨盘巷后,太阳正当午。 而就在她走后,一个算命先生出现在了街口。 那算命先生手拿布幡,在李香绣站着的位置掐指一番,终是上前敲门。 时机到了。 蜻姐儿昏迷了一整夜,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来过一遍,汴京里的大夫能请的也都请了,最后祖父亲自去求来了隐居颁山的圣手闫神医,好赖灌了副药下去,可闫神医说,若是没有对症的解药,最迟今晚,蜻姐儿还是救不回来。 江宛在蜻姐儿床边坐了几乎一天一夜,别说饭了,连口水也不曾喝。 恐惧,惊慌,悲伤,这些情绪让她渐渐麻木。 眼下她是愤怒的,她几乎把整个郑国夫人府都交给了别人,随便皇帝要在她府里安插什么人手,调派什么护卫,她一应不管,可就在昨夜,樱桃发现奶娘吊死在蜻姐儿屋里,而蜻姐儿则身中奇毒,昏迷不醒。 那些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都是瞎子聋子吗? 江宛看着连呼吸都无法察觉的小姑娘,心焦如焚。 她的蜻姐儿还那么小,来到世上不到两年,几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活得安静又谨慎,简直是再没有比她更乖巧的小姑娘了。 她想着这些,便觉得腾腾怒火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灼烧殆尽。 而就在这时,梨枝冲了进来。 “夫人,有个算命先生在门口,说他能救……”梨枝声音哽咽,“有救了,小姐有救了……” 像是兜头一盆凉水,江宛迅速清醒,她立刻站起身,还没站稳,却已经焦急道:“快请进来。” 她声音干涩,满眼都是血丝,面色白得似鬼,脸颊都凹进去。 梨枝看着这样的江宛,几乎挪不动脚,但她还是走了。 只有蜻姐儿能好起来,夫人才会好。 江宛被裙角绊了一下,却敏捷地扶了柱子稳住了。 阿柔被夏珠带出去玩,圆哥儿被送去江辞那处,家里前所未有的安静。 江宛站在门口,见来人后,眼睛微微眯起:“席先生。” 席先生笑意温和:“孩子在哪儿?” 江宛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他,最终还是让开了:“请先生跟我来。” 死马当活马医。 席先生还是穿着灰色直裰,看来像个落魄的中年书生,大抵因读过两本《老子》,为了糊口,便改行做了算命先生,脑门上便写着“我算不准”这四个字。 这个人,真能救蜻姐儿吗? 正厅里,江老爷子和年过八旬的闫神医也听了消息,都想过来看看这个放出豪言的算命先生是何方神圣,可刚到,便见江宛从屋里出来,反手关上了门。 江老爷子问:“人已进去了?” “对,交代里头不许有人,我便出来了。”江宛满脸疲惫。 江老爷子正要叫她赶紧去休息,闫神医却伸着脖子往屋里看。 闫神医问:“那人真有这个本事?” 江宛:“说是有七成把握。” 闫神医倒吸一口凉气:“那他必是有对症的解药了,这怎么可能!” 江宛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身子一软,蓦地倒了下去。 闫神医还在琢磨里头那人到底哪儿来的解药,被江老爷子推了一把才回过神,他瞥了眼倒在地上的江宛,随意地摆了摆手:“她身子虚,不禁饿,肯定没什么大事,我看看里头那人怎么治的。” “闫矜材!”江老爷子暴喝一声。 闫神医才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脚步:“快把人抬到床上去,唉——” 这个郑国夫人晕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第150章 再死 家里开始找猫了。 被送出去的圆哥儿和阿柔都回来了,大抵都在外头吃了个够,没有一个是想吃晚饭的,只吵着要小猫。 江宛头都被吵痛了。 春鸢今日一直陪着圆哥儿在江府,好容易回来,见外头吵嚷着找猫,她也没掺和,准备先回屋换身衣裳。 换好后,忽然觉得被褥有些乱,便想整理一下,刚把手插进被子里,却摸到了一个硬硬凉凉的东西。 她猛地掀开被子—— 是已经僵硬了的死去多时的小猫。 …… “怪道席先生说阿柔中毒不深,原是小猫替她挡了这一劫。” 问清楚蜻姐儿确凿把当日的牛乳分了大半给小猫以后,江宛坐在书桌前,伸手接过春鸢递来的一碗银耳汤。 可想到蜻姐儿说昨日的牛乳味儿有些怪的懵懂表情,江宛的心都揪在一起,对银耳汤也没了胃口。 春鸢见她不喝,也不多劝,只小心翼翼道:“好在小姐吉人天相,夫人也别太介怀了,便将那猫儿好好安葬了,叫他转世也投个人胎享福。” 她有意说了俏皮话,江宛却不买帐,只说:“猫倒是罢了,可刘三贵也死了。” 春鸢略一思索:“这人怎么肯去死,晴姨娘能给他什么好处,叫他为了给夫人泼脏水,连命都不要了?” 对啊…… 江宛似有所悟。 一般来说,要别人帮自己办事,有两种途径,一种靠利,一种则靠威胁。 江宛试着把自己带入对手的角色。如果是她,应该会双管齐下,先威胁,然后再给点希望,如果扳倒了她,那么晴姨娘就可以做郑国夫人,若再生下一个男丁,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是稳稳的。 依晴姨娘的性子,若背后无人指点,她定然早把圆哥儿身世存疑之事全抖落出去了。 只有那群人会顾忌圆哥儿的身份问题。 证人死了,晴姨娘还活着,她活着干什么? 把她一起弄死才能让这件案子就不了了之,永绝后患。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死与江宛有关,所以江宛这辈子永远洗脱不了这个罪名。 因为她最有动机杀了他们。 好毒的一条计谋啊。 可是晴姨娘不比刘三贵,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唯一的孩子又还没出生,那些人可以利诱她来演这出戏,却根本没有办法威胁她去死。 江宛觉得自己还是该和晴姨娘见一面。 以陈瑞等人的能力,帮着她混进去是易如反掌的,可是晴姨娘万一不配合,大吵大闹引来别人,只会节外生枝。 那她还是请杨学士帮忙。 “林护卫呢?”江宛忽然问。 春鸢:“应该仍带着人在府衙保护晴姨娘。” 江宛点了点头。 刘三贵一死,衙门需要时间验尸调查,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再审,那她明日就有时间去验证席先生那个锦囊上的内容了。 江宛提起笔:“明日我要出门。” …… 丰裕门的银丝冷淘在夏日里尤其卖得好,江宛一早便让人去订了位置,这也险些没订上。 她提前到了,一面恭候着客人,一面想着那张锦囊上的内容。 昭云暮雨晚来风, 往海孤雁行路僧。 有酒当须今日醉, 解忆江南闲听筝。 故此应为,昭王有解。 只是不知道,江宛的疑惑那么多,昭王能解答的是哪一桩。 余蘅到得极准时,一进门便坐下问:“面呢,叫他们快上来,还有他们家的蜜麻酥和笋丝馒头。” 他额上渗着晶莹细汗,整个人热腾腾的,身上散着浓烈的木叶香气。 江宛疑惑:“你这是赶来的?” 桌上的茶具用的都是江宛带来的,余蘅也不见外,拎起茶壶便倒,喝了两碗茶,才说:“刚从宫里出来,为了来赴约,我连皇兄留饭都给拒了。” 余蘅看她,又说:“我倒听了件稀罕事儿。” 江宛问:“什么稀罕事儿?” 厨娘端着盘子上来,将菜碟依次放在了桌上。 银丝冷淘用的是宽大的木碗,清澈的汤水中沉着丝丝分明的碧绿细面,面上的鸡丝葱白切得也极细,边上飘着些青翠的胡荽,鲜香扑面而来。 江宛看得食指大动。 余蘅倒是常客,他也是个会吃的,满汴京的好馆子都心中有数,算是个地道的老饕。 美食当前,他也不说那稀罕事儿,只指点道:“加两滴醋,风味更佳。” 江宛依言行事,用筷子将那面一卷,便低头吃了起来。 他们二人头碰头,也算是贯彻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余蘅要的笋丝馒头也好吃,里头的嫩笋掺着老笋,层次分明,极有嚼劲,香料味儿也有些奇特,虽然浓,但配了清淡的冷淘,也是恰到好处。 吃完了正餐,用蜜麻酥来甜口也是极佳的,蜂蜜味儿正,却不十分甜,芝麻嚼起来焦香四溢。 他们就这么认认真真地吃了约莫两刻钟,才叫茶漱了口,说起话来。 江宛喝了口茶,见人把残羹都撤下去了,便道:“你那稀罕事儿,继续说说。” 余蘅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在嘴上蘸了蘸,才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奇事儿,定州的知州前些日子上了折子,说在饮马河的源头发现了一块祥云模样的奇石,皇上觉得有趣,就叫运进京来,结果半路却碎了,皇上便不大高兴,准备把那知州处置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 江宛感叹了一句,又道,“这些日子我焦头烂额的,把大相国寺的事搁下了,竟也不曾细问。” “你想问什么?”余蘅的口气竟然跟个包打听似的。 他既然这么说了,江宛不与他客气:“当时掳走公主的人真是土匪吗?” 余蘅面上微讶,却摇头道:“是土匪,但也不是土匪。” “怎么个说法。” “那些人虽落草为寇了,但其实是南军的逃兵,说起来,宁少昀这几日不在京中,便是去剿匪了,”余蘅叹了口气,“他为这事儿也真是魔怔了,也不想想……” “也不想想什么?”江宛问。 也不想想葛将军为什么要用性命去掩盖背后的真相。 余蘅:“这就说来话长了,卫南军中曾有一位葛将军,是宁剡的恩师,因决断有误,在望龙关遭了埋伏,所以连累了三万将士,葛将军为了谢罪,在边疆自刎而死,宁少昀觉得这场败仗是因卫南军中出了内奸,可当时十中有九都死了,活下来的人中没查出问题,便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逃兵身上,宁少昀追查此事约莫也有五年了,他到底还是希望能替恩师平反。” 说到这里,余蘅低头喝了口茶,又笑问道:“满大街都说夫人与宁剡都被太后赐过婚了,夫人竟然没问过宁小将军吗?” 他这一番话说得矫揉造作。 江宛立刻道:“我跟他又不熟。” 又觉得自己解释得太快,有些莫名的不自在,江宛转移话题:“那他们绑了公主应该也是误打误撞,毕竟若是他们真的知道内情,就该好好躲起来。” 余蘅:“你很聪明。” 江宛:“谢谢夸奖。” “那殿下知不知道宁小将军何时归来?” 余蘅反问:“你今日的问题似乎很多啊?” 江宛无辜眨眼——谁让你“有解”呢。 但她嘴上却说:“殿下今日说的话,似乎也不少啊。” 余蘅肯定地点头,忽然扔下一句:“我想找个盟友。” 什么盟友? 江宛一愣,然后指了指鼻子:“你是指我?” 余蘅点头。 可我什么也没有啊。 而且他是皇帝最宠爱的弟弟,他找盟友干什么? 江宛满脸惊恐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问:“你该不会要造反。” 第151章 又死 余蘅无语地望她一眼。 江宛干笑一声,也不尴尬,伸出手:“那就击掌为盟。” 余蘅看着竖在自己跟前的小手,懒洋洋地贴了上去,一触及离。 “这就算是击过了。”余蘅道。 又在心中暗暗道,但愿和你击的掌在霍娘子那处也是有用的。 “既然是盟友,”江宛一垂眸,“月来楼那次,你为什么被追杀?” 他替皇上做事,想来做的事都很隐秘也很危险,江宛这一问,不过是想问出他到底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与自己的事有没有什么关联。 余蘅像是看破她的心思,道:“人死了,事也就没了,就如同你的官司。” “你这话却错了,我的官司恰恰相反,是人死了,事就坐实了,我这盆污水就彻底洗不掉了。” 江宛捧着脸,哀怨地叹了口气。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了极为吵闹的声音。 江宛料想他是真不愿说当时的内情,便站起身去看热闹,正好瞧见有个满身绫罗的胖老爷从轿子里钻了出来,指着个穿布衣的人破口大骂。 “穷酸鬼!也不看看你身上的泥,就敢往老爷我的轿子上撞,整日里就为了那一毫半厘的铜板,你那粟米不成就是不成,老爷我赏你十个子儿已是格外开恩,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那穿布衣的哀哀辩解了两句,那胖老爷就作势要让轿夫打他,他便不敢再多说,畏畏缩缩让到路边去了。 从旁人嘴里,江宛知道了这是满仓米行的赵掌柜,另一位恐是城外的农人。 瞧着商人的嚣张气焰,江宛凉凉道:“看来这士农工商的次序要变一变了。” 余蘅虽没去看,却也听完了全程,此时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随口道:“士农工商看似是四层,实则是两级。” “士”凌驾于所有其他阶级之上。 江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认真道:“所以《韩非子》有言,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而非赏善不遗农工商。” 余蘅愕然看去,一时也记不起自己说此话的初衷,只莫名勾起唇角,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但他也没笑多久,就因另外有事,只得告辞离去。 下了楼,余蘅回头看去,抬手摸了摸下巴。 青蜡不明所以:“殿下,皇上还等着呢?” 余蘅放下手,大步向前:“忽然觉得咱们的人手还是少了点。” …… 吃完银丝冷淘,送完昭王殿下,江宛便回府去了。 马车上没了无咎守着,倒还让人有些不习惯。 不过晴姨娘之事一起,江宛便决定将他送去江府,美其名曰,跟着江辞读书。 这些日子,不少人送来消息,让江宛有事就说话,但是这件事上,确实没有旁人帮忙的余地。 其实案子闹得这么大,虽说也是因为晴姨娘先声夺人,在府衙门口大哭大闹了一回,但到底皇帝还是默许了的。 江宛在揣测圣意上委实没有天分,但这么明显的纵容,她也是看得懂的,只好陪着晴姨娘把戏唱下去,还要唱得皇帝满意。 晚间陈护卫送来消息,说是杨大人准她明日一早去看晴姨娘。 于是次日卯时又半,江宛独自踏进了府衙。 陈护卫等人须得避嫌,只能在府衙外等她。 给她带路的是个小衙役,面色苍白,瘦瘦小小,比她还矮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把她当做了杀人凶手,对她是满脸的憎厌。 江宛自然不会与个小衙役计较,可走近那排值房时,江宛忽然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 她骤然停住脚步。 她问:“你闻见了吗?” “闻见什么?”那衙役对江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血的味道。”江宛说。 小衙役不耐烦道:“哪儿有血的味道?” 他表现得浑不在意,然后敲了敲最里面那间房的房门:“冯娘子?” 没人应答。 小衙役又喊:“冯娘子,你在吗?” 还是无人回答。 小衙役终于慌了,难道柔弱娇美的冯娘子也遭了毒手! 他不管不顾地推开门,一脚踏进了血泊中。 血腥气扑面而来,江宛依旧站在原地,轻轻闭上了眼睛。 衙门中寂静一片。 陡然响起一声暴喝:“是你杀了她!” 看到晴姨娘恐怖死状的小衙役猛地冲江宛扑过去,他目眦欲裂,恨不能立刻将江宛碎尸万段。 冯娘子的尸体两眼突睁,死不瞑目啊。 小衙役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腐臭腥味,想到这些日子冯娘子对他的温言细语,乃至于亲切的微笑,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而眼下这个凶手却衣衫洁净,事不关己。 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小衙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他直直冲向前去,用从没有过的利落身手,一把抓住了郑国夫人纤细的颈子。 他很快又加了一只手,用力地掐下去,自己的脸也憋得通红。 江宛猝不及防下被扼住喉咙,一开始便呛了口气,她又想咳嗽,又咳不出来,似溺水一般,先懵了一瞬。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用手去强掰小衙役的手,但这并不容易,这小孩现在一股子疯劲儿,指望监视的林护卫出来帮忙也不行,这会暴露他们。 只能靠自己! 疼痛之下,意识都变得模糊。 江宛下意识抬起腿,用膝盖猛顶小衙役的胯下。 也亏得是这孩子矮,才叫江宛顶了个儿准。 剧痛之下,小衙役下意识松了手,江宛捂着脖子踉跄地退后两步。 已经有值班的衙役们赶来,陈护卫也不顾阻拦,冲了进来。 江宛的喉咙痛得说不出话,她单膝跪在地上,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嘴里全是腥苦的血气。 小衙役很快被控制起来,守卫的禁军们训练有素,已经将他的嘴堵住了。 杨学士听到动静,也从前堂里快步过来了。 江宛扶着陈护卫的胳膊站了起来,试着张嘴说话,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指了指那个小衙役,然后对陈瑞做了个“名字”的口型。 陈护卫立刻心领神会,问那小衙役:“你叫什么?” 小衙役的嘴已经被堵上了,另有个中年的皂衣衙役道:“他叫祝勤,今年十六岁。” 江宛点头,然后无声地做出“先关起来”的口型。 陈护卫竟然又轻而易举地看懂了:“先把他关起来。” 这孩子在衙门里暴起伤人,还不晓得会受什么处罚,江宛叫先关着,至少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江宛于是无声地问他:“你懂唇语?” 陈护卫答:“略通一二。” 小衙役祝勤被拖了下去,江宛看向站在一边始终没有发表意见的杨学士。 江宛转过脸对陈护卫无声道:“替我谢谢杨学士的帮忙,还望他早日查明真凶。” 陈瑞便说:“杨大人,夫人请我谢过您,还望您早日查明真凶。” 虽然声音哑得不行,但是江宛坚持自己对杨学士道谢:“多……谢。” 杨学士拱手还礼。 第152章 猜测 江宛嗓子受了伤,审也审不得,杨大人便让她先回府去了。 自她进了府衙,一路上都有禁军暗中监视,倒也没有什么嫌疑。 陈护卫遣人拿着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太医院有个规矩,若是不指名道姓,人家便很可能就扔个资历浅的出来敷衍,然则陈瑞这回明白说了要请的太医是对喉咙脖颈这一节很有研究的张太医,来的却还是个无名小卒。 陈瑞回来道:“本来张太医要亲自来,不过贤妃那头叫了去,所以就让他徒弟过来了。” 江宛点头。 外头就走进来个背着药箱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身青袍,头上系着青色纶巾,生得唇红齿白。 再一细看,这少年身姿纤细,分明是个做男装打扮的少女。 大抵是张太医知道她这是外伤,或有什么不方便处,才叫个姑娘过来了。 江宛也不点破,只沙哑着嗓子道:“不知小太医如何称呼?” 那姑娘道:“我姓席。” “席太医请坐。”江宛客气道。 小席太医:“夫人若是喉间不适,不必强撑说话。” 江宛点头。 小席太医便打开了药箱,最上头一层歪歪斜斜地压着卷《伤寒杂病论》,书角高高翘起,书页豪放地大摊着。 叫旁人见了自己粗疏邋遢之处,小太医臊得脸都红了。 江宛为免尴尬,忙转头当作没看见。 小席太医手忙脚乱地将书页捋平,迅速将其压在了最后一层,然后又平复了呼吸,才给江宛望闻问切。 先把了脉,再细细检查了喉咙,又看过她颈间的淤痕,斟酌再三后,小席太医开出了一张内服的药方,吩咐人下去煎了,又拿出一瓶外敷的药,将用法详尽地交代给了梨枝。 江宛见她行事老陈,说话虽轻柔,却自有一股利落劲儿,不禁对她起了些好奇。 不过到底只是一面之缘,她又不方便说话,便谨遵医嘱,没有开口。 小席太医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说三天后会再来复诊,便提着药箱走了。 春鸢准备的诊金她也没肯收,只说等江宛好全了,再拿不迟。 既受了伤,江宛便不敢大意,干脆闭了口。 蜻姐儿也还躺着,江宛便去陪她。 一个不大会说话,一个开不了口,两个人相处得倒很惬意。 又过了一日,陈瑞前来回话,说的是衙门仵作验尸的结果。 “刘三贵和冯可晴都是被同一种毒药毒死的,这种毒药可以让人在睡梦中无痛死去。刘三贵应该是在睡前服了毒,所以是在床上被发现的,死的时候很安详,晴姨娘则不同,仵作推测,应该是剧毒先至胎儿,引起疼痛,故而晴姨娘转醒,很是受了些折磨,还挣扎从床上爬到了门口。” 江宛用过药以后,嗓子已经好了许多:“那晴姨娘肯定不是自愿吃毒药的,否则她就不会想要挣扎了,饮食中确认没有毒药吗?” 陈瑞:“所用吃食都留了一份,并没有验出毒药。” 江宛若有所思:“毒是她自己带进衙门的,她不想吃毒药却还是被毒死了,要么,这毒药在身边的器物衣服里,会日积月累到一定地步才发作。” 陈瑞摇头:“不会,只要中毒必有症状,依这种毒药发作的症状来看,药性很凶很急。” “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比如说给她开一种保胎药,每隔三天吃一次,但是她进衙门要吃的药丸却被调换成毒药,她一无所觉,还是像习惯的那样吃,当然就死了。”江宛道。 陈护卫反问:“若是保胎药,他们怎么能确定冯可晴会按时吃?” 江宛:“或者事先给她喂毒药,每三天吃一丸解药才能延缓毒发,那她被逼无奈,只能按时吃,但是吃的却不是解药,而是更催命的毒药。” 陈护卫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夫人所言极是。”陈护卫急着去回报此事,“属下先告退了。” “等等,”江宛叫住他,垂着头搅弄香粉,“如今天也热了,若是仵作检查完尸体,还是叫他们入土为安。” 陈护卫点头:“是。” 他才离去了。 书上说,用香橙皮、荔枝壳、梨滓,还有甘蔗滓,磨碎调和,便可以制出四合香。 江宛拿出备好的模子,想压几个梅花样儿的香块,又喃喃道:“反正只会是一桩悬案,就别折腾了。” 江宛靠给慈幼局送东西积攒下的好名声,一朝全毁了。 也不能说京城人人都对她喊打喊杀,至少别人提起她,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她心狠手辣,顺便还能一手遮天,所有人都知道这俩人是她杀的,就是衙门不知道。 从前那些给慈幼局捐钱捐物的举动,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伪善罢了。 “天日昭昭,世无公道啊。”有个老头感慨。 已经听老头骂了她好一会儿了,江宛带着春鸢起身离开。 江宛面上半丝忧色也无:“总听你说那家的猪头肉好吃,咱们去。” 春鸢担忧地望她一眼:“好,奴婢带路。” 江宛见她眉头皱着,跟个小老太太似的,不由一笑:“人家骂的是我,又不是你,你难受什么呀。” 春鸢努着嘴儿:“奴婢为夫人担心,夫人还打趣奴婢……” “好好好,是我对不住你,我给你买荔枝糕和芙蓉饼赔罪。”江宛可怜巴巴地对她眨了眨眼。 春鸢便笑了,提着钱袋子去卖荔枝糕和芙蓉饼。 陈瑞忙不迭道:“属下不吃。” 其余几个护卫跟着点头。 江宛看他们还挺真诚的,便笑道:“行,一会儿留着肚子吃猪头肉。” 说着,她余光瞥见街边店铺的柜台上摆着副眼镜一样的东西,江宛好奇地走近一步,却看越像眼镜,于是干脆跨进了店里。 “掌柜的,这是何物?”江宛指了指那物件。 “这叫随目对镜,是从南边来的新奇玩意儿,”掌柜的见他穿着不俗,忙介绍起来,“能叫人看东西更清楚,瞧这镜片,多清透啊,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水晶,磨得是一丝瑕疵也没有,咱们京里虽有卖水晶镜的,却都是单片的,你瞧咱这个双片的,还能挂在耳后,夹在鼻梁上,方便极了。” 他越说,江宛便越心动。 江老爷子马上就要过六十五岁的生日了,虽不是整寿,江宛却也很想给他挑件和心意的礼物。 这是这镜片到底是什么度数还未可知,若是不合适反而不好。 江宛犹豫了一会儿:“掌柜的可认识懂得磨镜片的匠人。” “这都是南边的新奇玩意儿,一整个船队里就这么一副,这可难打听了。” 江宛:“不妨事,您先给我包起来,只是若将来还有商队过来,您可一定帮我留意着。” 正好春鸢买了糕点回来,便又上前交涉,因东西贵重,不方便立刻带走,于是只留了定金,叫送去郑国夫人府上后,再结清余下款项。 小小的一副眼镜却要三百两。 “太后也有一副,听说也是找人做的,花了一千两呢。”春鸢点银票时道。 江宛便不好意思说心疼了。 第153章 跟踪 刚出店门,江宛忽然看见不远处程琥正鬼鬼祟祟地缩在个卖绢花的摊子后,似乎正在跟踪什么人。 江宛对春鸢使了个眼色。 “程三少爷。”春鸢便喊。 程琥被这一嗓子吓得跳了起来,猛一回头,看见是江宛,脾气也发不出来,只能吹胡子瞪眼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回头了,他跟踪的人因这一声喊,也回头了。 江宛却没发觉,她笑嘻嘻地走向程琥:“你偷摸干什么坏事儿呢。” 程琥垂头丧气:“我跟着我表叔呢。” “你跟着魏蔺?你跟着他做什么?” “是啊,”斜刺里一道温润的男声响起,魏蔺缓步而来,“你跟我做什么?” “我……”程琥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谁说我跟着你了,我随便走走。” 江宛看他急得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不由看了眼魏蔺。 他穿着牙白色斜襟外袍,衣上绣着玉兰花暗纹,腰间佩着荷包玉佩等物,束了白玉冠,便如那芝兰玉树脱出了纸面。 但魏蔺出现时从没有狼狈过,江宛也猜不出他是要去做什么。 她又看看脸蛋通红的程琥,决定快刀斩乱麻,对魏蔺道:“你去,我把表外甥领回去。” 魏蔺略一沉吟,眼神在程琥面上打了个转儿:“那就劳烦……江公子了。” 魏蔺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 程琥见他走得利索,懊恼地咬了唇。 江宛便问他:“到底什么事儿啊?” 程琥也不说自己是怎么发现的:“他要去见靖国公府那个女的。” “是被土匪劫走的那个?”江宛疑惑地问,还不忘刷地展开折扇,遮在脸前,掩了嘶声。 她记得自己那日与李六姑娘谈得还算顺畅,那李六似乎也已经想开了,怎么现下魏蔺竟要与她见面? 难道实是魏蔺对李六姑娘动了心? 这样一来,福玉可怎么办啊。 江宛对福玉,若说多么喜欢,那是没有的,初时与她结交,不过是因为她是大公主,深得皇帝喜爱,做事又肆无忌惮的,不能得罪。 后来才渐渐发现她虽然脾气坏,心肠却不坏,而且有时候看着她横冲直撞的,便如看自家妹妹一般,觉得她也有很可爱的地方。 她想帮一帮福玉。 “我们跟上去。”江宛的折扇又往上抬了抬,只剩了双眼睛在外头。 程琥眼睛立刻亮了,刚要点头,却看清了江宛折扇上的字,一时纳罕地问:“你扇子上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莫加芫荽?” “望文生义即可。” 程琥后知后觉地乐起来:“原来你不爱吃芫荽,这下每个见过这把扇子的人不就都知道了。” “别说我了,”江宛笑他,“我从未发觉,你竟对自家表叔的婚事这样上心,你也到年纪了,可有喜欢的姑娘?” 程琥咳了一声:“我还小,不急。” 就怕你不是不急,而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程琥这小子对福玉到底是有点心思的。 江宛深觉自己不该管这种多角关系的闲事,于是一时有些犹豫。 程琥却不管她,扯着她的袖子就往前走。 跟着魏蔺踏进了茶楼里,掌柜的打量了他们一番,便道:“魏公子已经替二位定下了雅间,小的立即找人领二位上去。” 魏蔺果然猜到他们会跟上来。 江宛:“那就多谢了。” 程琥却有些嘟嘟囔囔的:“与人私会还要找人看着,真是莫名其妙……” “你跟踪人家就有理了?” “我那是……打抱不平……” “你那是什么,你自己心里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程琥丝毫不肯示弱,一面走,一面回头皱着鼻子对江宛做了个鬼脸。 这个鬼脸扎扎实实地将他的五官挤到了一处,还没等眼睛鼻子复位,他就哐叽撞了个人。 被撞的还扶了他一把,语气颇慈爱:“当心。” 程琥立刻站直,平白无故撞了人,他尴尬地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魏蔺的脸。 江宛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这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李小姐还没到呢?”看程琥打定主意不说话,江宛只好没话找话。 魏蔺语气平淡:“她约我来见,我其实是不愿来的,却又怕她做蠢事,所以想将话与她说明白。” 江宛莫名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所以呢?” 魏蔺道:“我却忽然觉得,这话由我来说不大好。” 江宛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我还有事,你们先聊……” 魏蔺拖长了语调:“江公子——就帮我这个忙。” “不行,我已见过她一次了,那次我自称是公主派去的说客,若这次我还出现,她定以为是公主不许你与她相见,又或是公主逼迫了你,”江宛摊手,“非得你独自与她说明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才好。” “那便罢了。”魏蔺好说话得很。 程琥故作无意道:“表叔,你对李姑娘确凿是无心的。” 魏蔺深深看他一眼,避而不答:“时辰快到了,你们先进去。” 江宛便带着人进去了。 程琥有些欲言又止。 江宛把他拽进来:“放心,若他真要对不起福玉,咱们这么多人呢,总能把他打一顿。” “表姨,你怎么是这种人?” “哪种人?” “和我差不多的人。” “你哪种人?” “纨绔。”魏蔺认真道。 他的认真几乎让江宛有点惭愧,就在江宛想要反省自己是不是为老不尊的时候,魏蔺却说:“但是要打我表叔的人太多,可能还轮不上咱俩。” 江宛一怔:“什么意思?” “李牍那小子……我虽好久不曾与他玩在一处,但也听说他到处找人,说要狠狠揍我表叔一顿。”程琥为李牍的天真叹了口气,“我表叔那人看着文雅,其实与小宁将军也能过上好几百招。” 只是江宛确凿也不晓得宁剡的本事有多大,一时无从想象。 程琥突然说:“表姨,你能借我点银子吗?” 江宛顿时回过神,警觉反问:“什么银子?银子是什么?陈护卫,劳烦你去门外守着,若是李姑娘来了,告诉我一声。” 程琥便又委屈地垂了头。 江宛看得不忍心:“那你要多少银子?” 第154章 猪头肉 程琥道:“一千两。” 江宛:“先不说我有没有一千两,你告诉我,你要钱做什么?” 程琥面红耳赤,声音嗡嗡:“买份礼儿。” 他这未语脸先红的情态,可这叫人看得牙根发酸。 江宛又摇起扇子:“你若真要送心爱的人礼物,最好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否则你花的是我的钱,这礼物到底算我送的,还是你送的?” 程琥一扭身:“你只是不肯借银子罢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把江宛的话听了进去。 “只是,什么礼才算是用心了?”程琥问。 “这就要你自己想了,否则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门被人敲了两声,陈护卫推门进来:“夫人,隔壁来人了。” 程琥顿时来了兴趣:“要不要去听听?” “有什么可听的,你表叔那样聪明的人,又是个人尽皆知的君子,若他真的喜欢了谁,绝对会先退了婚,再三书六聘送上门去的,怎么会这样委屈心爱的人。”江宛道。 程琥不得不承认她这话还真是说对了,嘴上却有些酸溜溜的:“你倒知道得清楚。” 江宛随口一句就顶回去:“谁让我长了眼睛呢。” 二人你来我往地斗着嘴,时间便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顶多也就两刻钟的功夫,魏蔺那头就完事了,自来找了他们。 程琥憋不住话:“你和她怎么说的?” 魏蔺默了默,道:“无外乎是劝她另觅良缘罢了。” 程琥又急切地问:“那她呢?她也答应你了?” 魏蔺不答,只露出了丝苦笑。 能说到这里,魏蔺已经是极限了,叫他去讲一个喜欢他的女子的是非,无疑是让他很煎熬的。 江宛便出来打了圆场,叫程琥憋回那些不满的话。 江宛:“她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想通的。” 魏蔺的苦笑始终没有散去,大抵这位李六小姐真的给他留下了什么震撼的印象,不过他不愿多说,另外俩人也都不是傻子。 江宛对程琥使了个眼色。 程琥便岔开话题:“表叔,你如今忙什么呢?” 魏蔺果然神色一正:“北戎人到了,南齐人也要进京了,京中布防会有些调动。” “你管着金吾卫那一摊事,还要管城卫的事儿,也太忙了点。”程琥一面说,一面抬手抹过鬓角,暗示的意味十足。 魏蔺却好似全没看到:“金吾卫那头自有薛将军管着,我本就不多过问的。” 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白,程琥的情绪骤然低落,扯着荷包的穗子,又不说话了。 不过少年人便是如此了,晴一阵雨一阵的。 倒是江宛好奇起来:“坊间众说纷纭的,南齐人到底为什么要来?” 她今日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衣裳,颈上仍松松系着素色的裹伤布,越发将一张尖尖的小脸衬得清润灵动,正用折扇撑着下巴,菱唇弯弯,眼尾翘翘,漂亮得不沾半点烟火气。 魏蔺定了定神,才道:“去岁卫南军打了场胜仗,南齐人进京是来补齐岁贡的。” 程琥倒嘀咕起来:“不过就是那三瓜俩枣的,还一趟趟来,到底是谁占便宜还不定呢。” “说起这个,我倒不好久留了。”魏蔺道。 他是有公差在身的人,江宛和程琥却是纨绔外甥纨绔姨,自然不敢耽误他,都叫他忙去。 魏蔺便离开了。 这一看时辰,倒也能用午膳了,江宛惦记着自己的猪头肉,于是招呼程琥:“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真的假的?”程琥满心不信。 等他站到聋七叔那个破败的门脸前时,晓得自己的直觉果然是最准的。 “好歹也是个一品夫人,你怎么就吃这个啊。” “这个怎么了,难道你认识这头猪,同它有什么缘分,我还吃不得了?”江宛拉了椅子坐下。 程琥被噎了一噎,气哼哼威胁道:“若是不好吃,可再没下回了。” 他非要人在竹藤小椅上铺了手绢才坐了。 春鸢在账台处点好了菜,又端了碟子过来。 “不知哪里养出的娇贵性子。”江宛用折扇敲了敲程琥的头。 不过也是,眼下这年头,猪肉到底还是贵族们不大愿意吃的下贱玩意儿,倒是羊肉稀罕。 江宛叹了口气,正准备念一首《悯农》洗涤一下这位勋贵子弟的心灵,便有人拉开边上的椅子,很是自然地坐下了。 江宛一看,深觉这人来得极妙。 她脸一板,对程琥道:“你看,人家昭王殿下不是照样来吃嘛。” 余蘅懒得搭理对面那个嘴上能挂油瓶的傻小子,只对江宛道:“聋七叔家的猪耳朵可是汴京一绝,你还挺会吃的。” 江宛道:“彼此彼此。” 他们聊了起来,程琥却有些尴尬,竟然一个招呼没打,就飞快地溜了。 余蘅又说:“好长时间不来了,他这儿一个挺旧的幌子怎么没了?” 江宛被问得一个激灵,道:“不清楚。” 上次春鸢就是因为那个旧幌子砸了路人,才博得了铁齿先生的好感,让他帮自己说书的。 说起来,倒是很有一段故事。 不过眼下江宛却没什么心情与人说故事,她夹了一块油汪汪的猪耳朵送进嘴里。 余蘅又要了酒:“这杏花酿也是好的,配着吃,更有风味。” “若是雨天,怕是更佳。”江宛道。 “确然。”余蘅笑起来。 二人却又同时开了口。 一个说:“可惜我今日不便饮酒。” 另一个说:“可惜我不能喝酒。” 却都没了口福。 天边一块老大的云遮住了太阳,槐树的影子渐淡。 余蘅忽然问:“汪勃是不是找过你?” 江宛想起上回陪孙润蕴去赴宴,汪勃还让她去花雪楼一见,于是点了头。 余蘅:“若是他来找你撒泼打滚,一概别理。” 江宛一惊:“你把我的身份告诉他了?” 余蘅摸了摸鼻子:“宫中赴宴时,他已经见过你了,自然晓得你是谁。” “那他找我撒泼打滚做什么?” 余蘅故意卖关子:“背后不好说他人是非。” 江宛反问:“本就事关我,怎么是他人是非?” 余蘅才说:“还得从那回泼酒说起,汪勃看上的那个椿湾,你也是见过的,那姑娘的心却委实不在汪三身上,那椿湾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竟与汪三说,觉得你很是不错……” 江宛做匪夷所思状:“我以为我走在路上,大家都能看出我的女的来着。” 嘴上谦虚,其实她今日也是男装,自觉扮得天衣无缝。 余蘅不置可否,又吃了口肉。 “还当你知道自己被人爱慕了,要沾沾自喜的,”余蘅问,“看来最近不顺。” “你不是我的盟友吗,难道不是时刻挂心着我,注意着我?”江宛反问,“怎么我的这点破事儿满京城都知道了,您却还不晓得?” 她真是字字句句都带刺。 余蘅一挑眉,并不在意,反而正色问:“盟友,需要帮忙吗?” 第155章 覆天 江宛四下看了看,见只有那个耳聋的七叔正在看着卤汤,便放了心。 “帮忙就不必了,”江宛默了默,“他们费尽心机地抹黑我,肯定还有后招,后招又有后招,说不定还有人要死,而我最坏不过是被人骂两句,何必再折腾。” “你该不会以为,他们叫你的名声臭了,只是因为想搞臭你的名声。”余蘅道。 江宛放下筷子:“我若人人喊打,有朝一日死了,那叫受了报应,大快人心,没人会在意我是怎么死的,我若人人赞颂,有朝一日死了,那叫天妒红颜,总有人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余蘅摇头:“他们动手的时候做得干净些,就算有人好奇,也查不出来,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叫旁人觉得你是坏人。” “是想示威?”江宛猜测,“尤其是我的官司上,两条人命没了,他们却没露半点行迹,在汴京能有如此手笔,绝非一朝一夕的经营。” 余蘅默了默:“他们似乎做的都是些无用功。” 圆哥儿还在皇上手里,江宛也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忙活了这么久,难道真就是一场空吗? “那些杀手里真的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倒是抓住过一些,不过能问出来的也有限,只知道他们自称是覆天会的人。” “是翻天覆地的那个覆天?” 倒是个很直白的名字。 江宛指尖转了圈折扇:“要覆天可没有那么容易,连我都弄不死,他们……” “什么?” 江宛压低了声音:“他们有兵权吗?” “据我的推断,没有。”余蘅道。 江宛脑海中猛地浮出了个念头,折扇骤然脱手砸在地上。 她抿了抿唇,弯腰去捡,抬头时又问:“听说南齐人也要进京了,南齐人是什么样的?” “往难听了说,”余蘅用筷子点了点前方,“南齐人生性狡诈,擅攻心诡计,十分不好对付,相较于北戎人,跟南齐人打仗十分憋屈。” “都来送岁贡了,虽说难打,不还是赢了吗?” “澶州之盟后三十年,我朝对南齐用兵约莫也有十载了,这才将他们打服,其实背地里他们到底服不服,也未可知。” 江宛看不明白他说得是真是假,便当作真的来听。 江宛正欲再问。 余蘅眼睫一扬,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便在这时,却有个小厮打扮的男子,走到余蘅边上,对他说了句话。 余蘅一听,神情便有些耐人寻味起来,不过他很快掩饰起来,还对江宛介绍: “这是我身边的青蜡。” 青蜡对江宛叉手施礼。 江宛对他点头,算是认识了。 余蘅便带着人走了。 江宛也不愿久留,因整盘的猪头肉几乎没怎么动过,她抬手叫来在一边等待的春鸢:“都包起来。” …… 小席太医前来复诊时,说江宛恢复得很好。 江宛也捧了她一句:“也是小席太医的药开得极好。” 这小太医大抵也是听过些流言的,对江宛却不曾带出丝毫的厌恶,也是难得。 晴姨娘的诉告随着她的死无疾而终,江宛的恶名却因此四海皆知。 这几日里,家人出去买菜都不敢说自己是郑国夫人府上的了,否则有些菜贩中的仁人义士,拼着不挣钱,也不肯玷污了自家的高洁无暇的小青菜与皓霜白璧一般的大萝卜。 小席太医还隐隐劝慰了江宛一句:“夫人是乐达之人,没有因流言郁结,伤势才恢复得这样快。” “我本就是个出将入相的人才,极是能容,故而才有俗话讲宰相肚里能撑船呢。”江宛回了句俏皮话。 果然把小席太医逗笑了。 清秀的少女笑意盈盈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 江宛也满足地笑起来。 窗外却传来奶声奶气的说话声。 似乎是圆哥儿正扒着窗台:“娘亲是不是又吃药了?” 阿柔哼了一声:“那个大夫我见过的,上回她说娘亲好了她才来的。” 圆哥儿也哼了一声:“我也知道的。” 这两只却又有要做冤家对头的意思了。 小猫没了后,几个孩子凑在一处很是伤心了一场。 江宛跟他们说,小猫是悄悄逃回家里找他娘了,阿柔才通情达理地表示,那就让小猫骨肉团圆。 也不晓得她从何处学了这么个高深的词儿,用得倒也很恰当。 江宛一直带着她认字的,只是小妮子玩性重,江宛又事多,所以阿柔学得断断续续的,江宛便和邵先生打了声招呼,叫阿柔也过去跟着圆哥儿上课。 本是件好事,却叫圆哥儿受了大打击,只因他柔姐姐委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拘是《三字经》还是《千字文》,她都用不了几遍,便可倒背如流,问她文意,对答间又显灵气逼人,叫那邵先生直呼“若是男儿,堪当魁首”。 每一个普通孩子都是不大情愿跟天才待在一处的,于是圆哥儿和阿柔本就糟糕的姐弟情更是雪上加霜。 江宛对此事心中有数,也正寻着合适的机会想管一管。 圆哥儿的确天资有限,平日里邵先生却对他以鼓励为主,可鼓励与真心赞赏也是不同的,一有了对比,圆哥儿便暗暗吃醋了,所以此事的根结还是在圆哥儿身上。 圆哥儿一溜烟跑了进来,阿柔慢吞吞跟在身后,两个人都噘着嘴儿,像是下一刻就要打起架来。 江宛忙叫人给小席太医包了厚厚的诊金,又让春鸢亲自将小席太医送到门口去,自己则顶着一脑门儿的孩子官司,艰难卓绝地劝和起来。 圆哥儿也不是个不好哄的孩子,说两句亲香话儿,再保证一句永远喜欢他比喜欢阿柔多,这事也就得了。 只是他却忽然问:“家里还有个妹妹吗?” 又说听见了妹妹哭。 江宛险些以为是闹鬼了,梨枝却笑道:“大抵是来借住的那位蒋娘子的小公子的哭声,说起这个,蒋娘子今日还送了两双鞋过来。” 说着,梨枝呈了两样针线上来。 “蒋娘子问我要了鞋样子,给夫人做了双鞋,也给小少爷做了一双。” “你谢谢她没有?” “当然是谢了。”梨枝将针线搁在江宛面上的矮几上,“她还说等孩子再大一些,就回老家去。” “也好,在汴京到底是人生地不熟的,她大约也不愿一直依附着别人。” 圆哥儿听了好一会儿,隐约明白了,他手上摆弄着绣着虎头的鞋子,没说话,心里却有了主意。 第156章 点破 那案子也算是结了,无咎便也从江府回来了。 江宛晨起时见了他,还觉得有点想。 这小子似乎又长高了一点。 刚照面,无咎行了个礼,根本没给江宛与他嘘寒问暖的机会,便问:“你晓得《孙子兵法》怎么背吗?” 江宛还能看不出他的小心思? 江宛笑道:“听这口气,你必然是会的了。” 无咎暗藏得意地看她一眼:“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江宛随意鼓了两下掌:“才把你送去多久啊,便已是出口成章了,要是多住些日子,考个状元怕是也手到擒来,不如你干脆就在……” “我不去。”无咎反应极快。 他虽背下了书,但过程简直是苦不堪言,江府那个小书呆子管教起人来花样百出。 江辞一张十二岁的嫩脸,直直盯着人看时,却凭空长了八十岁似的威严十足,板着脸时,像个私塾先生,皱起眉时,简直就是含辛茹苦养大了他的亲爹。 无咎真是许多辛酸说不尽。 江宛却笑了:“没想到你倒是怕江辞,那我以后可有办法治你了。” 无咎一听江辞的名字就跟紧箍咒响了一般,他左右一看,便想脚底抹油,却又被江宛叫住。 江宛看他神清气爽的,领上一圈偏又被汗水浸得深了,便问:“你扎过马步了?” 江辞:“我还打了套拳呢。” “那你怎么不等我?”江宛叉腰。 “你起得那么晚,凭什么要人等你?”无咎说完这句话,便往回廊下一跳,不知往哪儿一钻,便没影了。 江宛也不管他,如今出了门便能听人痛骂郑国夫人,还不如留在家里找乐子,她有三个娃娃可以玩,比什么都有趣。 可惜平静的日子就是用来打破的。 当夜,江宛正与春鸢商量着给府里人裁衣裳,忽听得两声夜枭叫,江宛还没说话,春鸢便急忙推了门。 江宛探头一看,吓得倒退两步——血淋淋的昭王立在眼前。 她那几个护卫也血淋淋地站在昭王身后。 “又让我的护卫帮你打架?”江宛语气凉凉的。 “我以为,这是我的护卫。”余蘅捂着胳膊上的血窟窿道。 林护卫忙道:“殿下在路上遭了埋伏,贸然前来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夫人体谅。” 嗬,还真把老娘当盟友了,竟然这么不见外。 既然这么理直气壮,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来,已然熟门熟路的了,又何必特意来通知她,平白让她受了回惊吓。 江宛语气越发冷了:“咱们汴京民风淳朴,夜不闭户,怎么偏你身边全是苍蝇?” 却又有人出来劝说了。 春鸢为难道:“夫人先别说了,殿下这还伤着呢。” 江宛看她一眼:“那你去。” 说着,江宛就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这群人动静不小,江宛担心会吓到孩子们,所以去巡逻了一趟。 先去碧纱橱里看了眼圆哥儿,这小子睡得正香,只守夜的桃枝醒了,江宛嘱咐她当什么也没听见,桃枝素来听话,便又回去睡了。两边耳房里也静悄悄的,夏珠睡得死,阿柔也不遑多让,两人比赛似的打着小呼噜。梨枝陪着蜻姐儿,倒是警醒的,江宛知道瞒不过她,便简单交代了两句,只说是昭王受伤求救,梨枝担忧着夫人的闺誉,自然闭紧了嘴,情愿做个聋子。 昭王还是被安置在东跨院里,与上次不同,春鸢很快便回来了。 她的一颗心肝全系在余蘅身上,肯回来必然也是余蘅交代的。 春鸢一进屋,便朝江宛跪下了。 江宛不喜欢别人给她下跪,春鸢来了这么久,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跪过,这是第二次。 “别跪着了。” 说到底,江宛并没有打算发落她或是追究什么。 她仍记得自己是如何的孤立无援,也记得每一双援手,春鸢纵使与她不是一条心,却也是实实在在帮助过她,哪怕目的不纯。 “夫人都知道了?”春鸢却没起,只忐忑地问。 “也不能怪我知道,你做眼线的水平,确实也不大高,”江宛见她跪得坚定,终是低了头,翻过一页书,“单说今晚,你也太过了些,我若再装着看不出来,岂不显得我像个傻子。” 许是因为夜凉,才叫夫人的声音听起来也这样凉。 “夫人,奴婢断没有这个意思。”春鸢急切道。 江宛没说话。 漫长的沉默后,春鸢又问:“夫人是何时发现的?” “认真说起来,大概是齐管家出现的时候,”江宛的眼睛仍看着书,“你暗示我,齐管家会在账本上弄鬼,而你恰好又是算过好些年帐的,于是隐隐与齐管家成了对立之势,你掌内院,他顾外院,既然不对付,那么我便两边都能信任,且不能随意放弃任何一个人,否则就有失衡的风险,你用两句话便保住了自己的地位,也保住了齐管家的地位,手段极为高明。” “可夫人还是察觉了。” “我这样的处境,那位怎么会不安排人手看着,池州有人监视,京城自然也有,桃枝傻,夏珠呆,梨枝只对我的日常起居上心,只有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夫人说奴婢聪明,奴婢却也只是枉恃聪明。”春鸢似有些灰心,眼睛眨了眨落下一行泪,“当初瞒了夫人,都是奴婢的错……” “别说这个了,你也是依照吩咐办事,我不怪你,”江宛倦倦支了头,“至于你是走是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去问问你主子的意思。” 江宛明摆着不想听她忏悔哭诉。 春鸢便干脆利落地擦了眼泪:“夫人,这几个月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江宛合上书页,吹灭了灯,什么话也没有。 春鸢又等了等,才悄悄退下去了。 次日清晨,江宛醒得极早。 无咎风雨无阻地在院子里蹲马步,江宛却没有闲心去招他。 无咎却自己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人是谁?” 江宛靠着廊柱坐栏杆上,揪着一片叶子,随口道:“你昨晚也看见了?” “只因夜深,我顾忌男女大防,故不曾寻你,却也辗转了半夜。”无咎文绉绉道。 江宛猛地坐直:“江辞到底给你吃什么了?你如今说话可太奇怪了。” 无咎一下红了脸:“你说不说!” “我不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我还指望着你活到九十九呢。” 她满嘴里没一句实话,无咎气得脸又红了一层。 恰在此时,余蘅从回廊里转了出来。 他像是一夜没睡,眼下青黑,面色又白,简直像个痨病鬼。 不过也确实是个好看的痨病鬼。 无咎心里觉得这是江宛的情郎,于是脱口道:“你怎么能找这么弱的男人!” 余蘅:“……” 第157章 南齐 江宛回头,才看见了余蘅。 “第一,”她对无咎竖起一根手指,“这不是我找的。” “第二,”她竖起另一根手指,“他不……” “不弱。”余蘅抢答道。 江宛微笑着说完自己想说的话:“第二,他不是男人。” “不,不是男人……”无咎无措地看过去,手脚都僵了一瞬。 这……这男……这小娘子……竟不是男人! 那他到底是什么? 会不会是个太监? 说起来,无咎长这么大,似乎也没见过太监。 江宛见无咎认了真,才得意地笑起来。 无咎什么都好,尤其好骗。 此时圆哥儿咯咯笑着跑了过来,嘴里嚷着:“娘亲,你要看我昨日写的字吗?” 他的千字文眼看着也快学了一半了。 走到近前了,他才发现余蘅,于是又有一问:“这是谁?” 无咎被骗了一遭,此时冷哼一声,端要看江宛怎么向她儿子介绍自己的情郎。 江宛却拉了圆哥儿的手,态度随意道:“新来的护卫罢了,你不是要给我看字吗?” 提起自己那满意的字,圆哥儿忙拖着江宛往书房去了。 江宛始终没给余蘅一个眼神。 进了书房,江宛搂着圆哥儿一起看他昨天写的大字,母子两个亲亲热热的。 不多时,阿柔也来了,蜻姐儿不肯在床上躺着,也跟着看热闹,一大家子人便一道欣赏了圆哥儿写的一句“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每个字都夸了一遍后,江宛怀里搂着,手里牵着,和孩子们吃了顿你追我赶的早饭。 正房里欢声笑语,久久未歇。 用过饭后,上学的两个自去上学,蜻姐儿则被江宛抱到了小床上。 江宛哄着蜻姐儿喝了碗药汁,又陪她玩了一会儿,才想着去做自己的事。 可她进了屋,见余蘅背对门坐在绣墩上,正用手托着腮发呆。 江宛惊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余蘅转过头,看她一眼,眉毛拧得很紧,忧愁的样子莫名让江宛想到方才掉了一只小包子在地上的圆哥儿。 她的口气便软了一些:“你怎么了?” 余蘅似是真的费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对谁?” “宋舸。” 江宛倒吸一口凉气,望着他:“我对我儿子好,干你屁……什么事!” 余蘅认认真真道:“他不是你的孩子。” “如果你想夸我上善若水兼济天下,就不必开口了。” “我是……”余蘅眼尾微红,瞳孔漾出一点水色,“我是想不明白,是因为你没有孩子吗?” 江宛心里莫名就有点烦躁:“阿柔,圆哥儿,还有蜻姐儿就是我的孩子,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就请回。” 余蘅深深看她一眼,哂然一笑。 这笑刺痛了江宛一般,她说话间带了几分真火:“团哥儿,如是你受了触动,非要唤我声娘亲,我也乐意叫你做我的好儿子的。” 顾不上儿子不儿子的,余蘅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江宛但笑不语。 “定是福玉与你说的。” “且不论谁与我说的,”江宛瞥他一眼,“团哥儿,你走是不走?” 她左一个团哥儿,右一个团哥儿,余蘅可招架不住,忙道:“这就走,这就走了。” “团哥儿,走好。”江宛对他挥手。 余蘅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说:“今日南齐人入京,你若乐意,可以去瞧瞧。” 江宛不接话,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团哥儿,你还不走吗?” 团哥儿才捂着耳朵跑了。 江宛面色木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也转身出门。 无咎正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被她撞了个正着,她却什么也没有讲,只说:“帮我把陈瑞叫来。” 江宛神情冷肃,倒与平时大不相同,无咎心中一凛,立刻去了。 虽然护卫们对他不错,不过—— 他回了头。 到底江宛才是那个真正留下了他的人。 陈瑞到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江宛在那摆弄一个头顶栀子花的小香炉,手边摆着形状各异的香片和线香,各种香气混杂,却因清淡,并不难闻,她今日穿了一身黛蓝色的丝裙,似一挂瀑布自腰际悬着,裙角折在地上,波澜不平,像是结出的小潭无风自动。 江宛缓缓转着小香炉,似乎在看那个角度最美,随意开口道:“我自来是觉得用人不疑这话很对的,本也不该平白去怀疑谁,只是昨日里昭王殿下倒给我上了一课,叫我晓得原来我身边这些人,原也不是我能‘用’的,是旁人用在了我身上,于是,我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说他们不得用了。 陈瑞忙要请罪。 江宛却又说:“但是我又想了,因我从前也不晓得我的话不管用到了这个地步,所以有些事上倒不知你们究竟是按我的吩咐办了,还是按你们主子的意思办了。” 陈瑞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手心冒汗:“夫人想问什么?” “我不耐烦翻旧账,”江宛砰地把香炉放在桌上,“刘三贵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陈瑞吞了口唾沫:“已送走了。” “送到哪儿去了?”江宛步步紧逼。 “……”陈瑞答得迟了一瞬。 江宛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接进府里来。” 陈瑞一愣,他脑海里千百个念头转过,却知道一个也不能说。 过了很久,南窗里落进来的光线都黯淡了许多。 江宛才轻轻问:“他们死了,对吗?” 陈瑞明知道自己此时什么都不该说,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当时是安排了马车把人接走的,但那刘金锄委实不简单,他险些设计害了几个兄弟,若是不除,将来必定后患无穷,此事的确是问过了殿下的意思,不过殿下……” 江宛直接打断他:“我不想听了,你下去。” 陈瑞张了张口,终是沉默着退下了。 江宛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心平气和,清楚明白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跟这个时代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死荣辱都做不得主,她没法推翻什么,没法改变什么,因为她的能量很小,而且还有一堆软肋。 她只能接受这一切的发生,可是她没办法让自己麻木地接受,她很痛苦。 她非常痛苦。 她忍受着痛苦。 第160章 回绝 “就是个坠子罢了,听说是能趋吉避祸的。”江宛拨了拨胸前的挂坠。 霍娘子到底身份敏感,她便没有直说。 “杨时道,虎牙有余勇,我从前也曾听说佩了此物便可鬼神莫近,原来你父亲也有一个镶金的,不过比你这个大。” “这是磨小了的。” 江宛一抬头,却见窗外的绣球花长得正好,粉蓝花瓣层层叠叠,颜色如墨染一般渐变,很有些韵味。 “花开得真好。” “是你祖母从前种下的,她最爱绣球花,说开得热闹有喜气。”江老爷子提着笔道。 江宛一低头,却笑了:“祖父,你怎么用上了这样的笔?” 江老爷子手里的笔可不是一般的粗。 老爷子素来对她耐心,慢慢解释道:“有个老友请我给他孙子写幅劝学的字,我预备写幅大楷,所以用了斗笔。” 江宛随口一夸:“若无几十年的笔力,怕是不敢拿这种笔的。” 江老爷子朗声大笑:“你这妮子最是嘴甜。” “我可不是嘴甜,”江宛挽了袖子,帮着磨墨,“我今日遇见沈平侯了。” “平侯近来似乎是忙着陪使节。”老爷子看着面前平陈的宣纸,琢磨着该怎么下笔,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抬头看向江宛,又看纸,小小声道,“他那宅子陛下也让人修缮好了,陛下向来待他亲厚,他十五岁进京时,还让他跟着大皇子念书,若你愿意,让平侯去向圣上求一道赐婚的旨意,也不是难事。” 江宛手里的墨条还慢悠悠磨着:“祖父,你在少傅的位置上蹲了这些年,还想不想成太傅了?家里有了二嫁之女,可是家风不清的征兆。” “我做不做太傅有什么要紧,反正我是熬不过当今的,也只有身后才能追封了,左右我都看不见,稀罕它做什么,”江老爷子长吁短叹道,“倒是你,若与我的弟子成了,倒是一段佳话。” 江宛不以为然:“一门两探花是佳话,我一女嫁两探花,怎么也是佳话?” “平侯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我早已把他看做与安哥儿一样的了,他对你,是有情的。” “他对我怎么会有情?我都没怎么见过他……”江宛的声音低下去,她忍不住怀疑自己,“莫非我又忘了什么事?” “你从前大约也是不知道的,可他来的那年,你也还在家里,他这些年借口要做学问,不肯谈婚论嫁,可你一回京,他便向我提亲。” 江宛的面色倏然冷下去:“也是祖父的猜测罢了。” 沈望可从来没承认过。 江宛想到这里,忽然又想到原来的江宛被宋吟多年冷落的事。 宋吟利用江宛是真,可他对江宛没有丝毫的怜惜,甚至小妾在私下里都敢笃定江宛早晚会死,家业全要归了庶子,这背后真的没有别的隐情吗? 江宛这张脸长得不说倾国倾城,总也是极漂亮的,宋吟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厌恶江宛,他与那晴姨娘说江宛与人偷情才生下了圆哥儿,会不会是真的对江宛有这样的误会。 可江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与谁有私情? 而她成亲时,沈望刚住进江家不久,这不就是明白的瓜田李下之嫌。 若他在江宛嫁人后,再表现出一二离愁别绪,长了脑子的人肯定会往有私情的方向想。 这一切不过是江宛的猜测,就和江老爷子的猜测一样,没有证据,全是直觉。 可这种捕风捉影的猜测最能伤人,而且是暗箭伤人。 “团姐儿,”江老爷子在她眼前摆了摆手,“想什么呢?” “祖父,你就真这么喜欢沈望?”江宛问。 江老爷子理所当然道:“平侯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爷爷临走前将他托付给我,我非得看着他成婚生子了,才能安心啊。” “你觉得他好,又觉得我好,就觉得我们俩在一起也很好,可成亲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多少佳人才子终成怨偶,若不喜欢,再好的人也会两看相厌。”江宛顿了顿,“我是真的无意于他。” “你说的也有道理。”江老爷子沉吟良久,叹了一声,“沈望那头,我亲自去回绝。” 江老爷子言出必行,他说要回绝,便是今日事今日毕,立即给沈望送了消息去。 然而沈望如今是大忙人,鸿胪寺从前是个门庭冷落的清水衙门,眼下因外族人多起来,倒在京中炙手可热起来,他这个主簿事情自然也多了,不过到底是恩师相邀,无论如何也是要拨冗一见的。 沈望来时,见江老爷子正在挑选印章。 沈望伸头一看,见上书“学海思航”四字,银钩铁画,风骨傲然,赫然是江老爷子的笔迹,便笑道:“既是勉励的话,先生还是盖个闲章便得了。” “引首章我也有几个,却不知哪个合适了。” “先生这幅字劲气半露,配这个‘合云紫府’的葫芦章却很合适。” 江老爷子别号合云居士,这幅字因是赠给友人家里的小辈的,用个别号章正显合宜,葫芦形的印章也不那么方正刻板,亦彰亲近。 “到底是你最明白我的心意,若是叫家里那两个来,怕是都没有你细致的。”江老爷子蘸了印泥,果在最右“乙亥年江则直”那行小字下按了印章。 落印无悔,江老爷子忽然说:“平侯啊,你与她到底是没有缘分的。” 沈望一怔,心中倒不多么吃惊:“先生此言倒叫学生有些不明白了。” 江老爷子语重心长:“强扭的瓜不甜。” 再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这一句已经足够了。 可强扭的瓜再不甜,总比没有强,而且也不是人人摘那瓜都是为了吃,万一是想盘了做手串呢? 不过沈望只是恭顺又不失哀伤地低了头:“学生明白了。” 江老爷子看他一眼,觉得安慰也是伤口上撒盐,转而问:“你如今入了那鸿胪寺,与同僚相处得如何?” 沈望似是失魂落魄的,竟没有听清江老爷子这句在问什么,只站起身道: “衙门里还有公务,学生先告辞了。” 江老爷子看着沈平侯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为他的失礼开脱,这孩子到底是伤了心,一时情难自制也是有的。 沈望出了门,自有马车候着。 那马今日似乎有些闹肚子,车前落着一滩粪,江府的门房正在铲。 沈望没多看,飞快地上了马车,忍不住抱怨道:“因太祖的一句‘以人代畜’,满汴京里坐轿子的全是不慈悲的了,可用畜生又平添这样多的恶心。” 车中有一身形细瘦蒙面人,声音萎绵中又藏着一分尖利,仿若很愿意看他的笑话:“沈主簿今日好大脾气,莫非江祭酒约你前来,真是因那神女无心?” “老爷子的确拒了我。”沈望声音含笑。 怕是强作无事罢了。 “怎叫你竹篮打水一场空。”蒙面人细声细气道,虽也听得出是男声,但总叫人觉得别扭。 沈望皱了眉:“每回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太监?” 蒙面桀桀笑了,做出个妩媚模样:“大人要验验吗?” “不必了。” 沈望满脸厌恶。 第161章 发现 今日沈望亲事被拒,而余蘅则是又拒了一回太后娘家的长孙永香。 拒人的余蘅却也未必多么爽快,迎面又遇上了情伤难愈的汪勃,二人一拍即合,便想去集仙楼喝酒,在门口却看见了两个眼熟的少年。 一个是汝阳侯的老五郭仓,一个则是江少傅家的江辞。 郭仓十三岁,江辞刚满十二岁,二人站在门前,俱是一脸好奇。 江辞:“我看此处不是什么好地方。” 郭仓不以为然:“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呢,阿辞你不晓得,我三哥说这里是满汴京最有意思的地方了。”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辰,江辞略一犹豫,还是进去了。 余蘅看着他们俩,不由一笑,拽着发呆的汪勃跟了进去,又叫来老鸨,吩咐了两句。 事情到此处,不过是两个傻小子头一次进风月之地,余蘅帮着他们家大人看顾了一些。 然而千不该万不该,余蘅拦着鸨母不许给派姑娘进去,却没拦住他们要酒。 喝了酒,却生乱子了。 郭仓和江辞别说什么酒量了,一个是因体弱从没沾过酒,一个则是觉得喝酒不利于修身养性。 偏楼里热融融的,果酒又甜,他们也不知道上头,竟然喝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都醉了。 郭仓晕乎乎地出门方便,脚一软就栽倒在地上,鸨母正好看见了,忙让人去跟余蘅说。 余蘅便来处理这烂摊子了。 郭仓倒还好,只是起得猛了才没留神摔了,倒是坐在桌边眼发直的江辞,看起来还要严重些。 余蘅过去问他:“你喝了多少?” 江辞抬头看见他,傻憨憨一笑:“好多。” 余蘅端详他一瞬,不由感慨:“还是小孩子好啊,没什么烦恼,不比大人,酒多了便要开始流泪。” 江辞正是不喜欢旁人叫他小孩子的年纪,反驳道:“我也有烦恼。” 余蘅看他憨态可掬的,也不愿回去面对酸唧唧的汪勃,便撩了袍子在他身边坐下:“你有什么烦恼?” 江辞高深莫测地看他一眼,叹息道:“礼法废弛,国将不国。” “你说什么?”余蘅忍俊不禁,看个小孩子忧国忧民可太有意思了,他又问,“除了这个,你还烦恼什么?” “我姐姐……”江辞嘟囔道,顺道还叹了口气。 “你姐姐怎么了?” “我姐姐恐是嫁不出去了。”江辞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余蘅笑他:“怎么,怕你姐姐不嫁人,要你养着她和她那三个孩子?” “我是很情愿养着他们的,但是我姐姐心里还是想嫁人的,”江辞说到此处,又有了一声叹,“只是她要嫁的人,非但要那人洁身自好,把圆哥儿视若己出,还要他英俊潇洒,位高权重,最要紧的还是第一条,姐姐说要成婚前跟人签字据,一旦逛窑子纳妾,立刻和离,家产全归她。” 难为江辞还记得江宛几个月前的玩笑。 余蘅笑了:“那倒真是不容易。” “是不容易啊,倘我也能长到二十岁,大约倒是能做到的,可惜位高权重非我愿。”江辞嘴角往下一撇,“那我姐姐可怎么办呀?” 平日里小大人一样的少年,竟然就这么一捂脸,呜呜哭了起来。 合着小孩子喝多了酒,也是要流泪的。 余蘅起身,预备安排人把他们送回家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哭得正投入的江辞,叹道:“怪不得你愁呢,纵使是我这样一位伟男子,怕也只能堪堪合上你姐姐的条件。” 时辰不早,余蘅便遣人将这两位喝醉了的小公子各自送回府了。 …… 与此同时,阿柔正趴在江宛的书桌前,软软对江宛道:“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这个秘密的由来,还要说到今日早些时候,圆哥儿悄悄溜进了西跨院中。 与江府别地儿不同,西跨院尤其冷清。 蒋娘子母子二人虽在此处住下了,蒋娘子却坚决不要江宛派人过来服侍,说自己原也不该享这样的福气。幸而她的儿子沙哥儿极为乖巧,照顾起来很省心,虽还没满一岁,素日里却是极少哭的。 可黄昏时,却总是要哭一哭的。 圆哥儿今日就是循着哭声来的。 他一心惦记着屋里的“小妹妹”,所以极想来看看,只是平时上课下学都有阿柔陪着,阿柔有主见,好玩的主意也多,所以总叫他想不起这个“小妹妹”来。 午后阿柔一心陪着蜻姐儿,叫他落单了,他才到西跨院来玩。 院门是虚掩着的,他一钻便钻了进来,所以没有碰到虚搭在门上的一个大锁头。 这锁头又大又厚,若是落在地上,声音必是很大的。 圆哥儿溜进了院子里后,便被一株紫色的小花吸引了目光,近来阿柔因江宛说干花也可以做书签,所以满世界里摘花,府里的花都被她霍霍完了,她却好像没有采过这种花。 圆哥儿见了小花,忙想要采了去阿柔跟前献宝。 可他蹲在花丛后看花时,却见有个白裙子的姨姨端着碗进屋去了。 空气中飘着甜甜的奶香气,圆哥儿断定那一碗牛乳。 他先采了花,才去看那姨姨做什么。 姨姨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着的小娃娃,然后姨姨往桌上的碗里倒了包白白的粉,好像是糖一样,接着姨姨就用一个折成长条的布卷蘸了蘸碗里的奶,往那娃娃嘴里一塞。 那娃娃就努着嘴儿吃了起来,然后就再没哭过了。 圆哥儿在那儿站了很久,因为他有点困惑。 这个姨姨在喂那个小宝宝吃东西,他是懂得的,可是这个姨姨看着那个娃娃的时候,怎么眉毛都弯弯扭扭挤在一起。 难道这个姨姨原来是不喜欢这个娃娃的,那娘亲可不可以养这个娃娃呢? 家里再多一个妹妹也很好! 圆哥儿自觉这是一件大事,于是连忙赶去和阿柔商议。 阿柔也觉得奇怪,于是想在睡前把这事告诉江宛。 阿柔道:“圆哥儿说他看见蒋娘子给娃娃喂奶,用布条蘸了放进娃娃嘴里,然后娃娃就不哭了,他说那个蒋娘子被娃娃哭得头疼,眉毛全都皱在一起,要是姨姨不喜欢那个弟弟,我们可以养他吗?” 江宛听完便笑起来:“沙哥儿弟弟也是他娘亲的宝贝,他大约也是更情愿跟着他娘亲的。” 阿柔闷闷不乐地低了头。 江宛刚想安抚她,却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说蒋娘子用布条给娃娃喂奶?” 第162章 和离 江宛对蒋娘子生出了些许疑心。 春鸢在一边听见了,也是若有所思的。 春鸢承认自己是昭王的人后,倒是很稳得住,对待府里诸人的态度一如往常。 江宛对昭王在这府里的布置很感兴趣,然则有些事情若是她问得多了,倒不晓得春鸢的主子会怎么想,于是她干脆不问,只确认了一件最要紧的事。 “那个凭舟,可是你们的人?” 桃枝与凭舟也算是两情相悦,若是那凭舟也是存了别的心才去接近桃枝的,怕是二人难长久,桃枝也会受伤一回。 春鸢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放下了这桩事,江宛才说起蒋娘子来。 “她在这个节骨眼投奔来了,又是个走投无路的,你们定是查过她的,可曾发觉不对?” 春鸢摇头:“查必是查过的,应该也没查出不对来,否则早就把她挪出去了。” “那就再叫他们重新查查。”江宛到底没说出别的话来,一是在查清前不好节外生枝,二是这蒋娘子的身世又实在可怜,早前在家里是个受宠的庶女,好赖嫁了人,夫君又早逝,留下孤儿寡母受人欺侮,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只得寄人篱下。 “夫人,夜已深了。”春鸢委婉提醒了一句。 江宛便也从善如流:“那就睡。” 春鸢一边给她铺床,一边道:“明日便是端午了,先生也不来,夫人可要担心少爷和小姐闹翻天了。” 江宛笑了:“那就把他们带去江府,叫阿辞带着他们玩。” 端午那日,汴京格外热闹,赛龙舟,跳钟馗,满街都是出来游玩的人。 只是江宛却不在此列。 端午的习俗里有小儿佩长命缕这一节,这长命缕又以孩子他娘亲手编的为好,江宛本着别人家的孩子有,自己家的孩子也必须有的信念,决意多编出几条来。 阿柔圆哥儿还有蜻姐儿是必戴的,无咎和小辞也得有,程琥福玉那处也可以送个心意。 编这长命缕倒也没有那么简单,要把五色丝线细致地结成索,很是累手指,不过做上手了,又有点瘾头,江宛一口气编了十来条,又想起从前上街,买过些雕得极为可爱的木头生肖,当时见那手艺人雕得实在可爱,便多买了几套,此时正好可以拴在长命缕上。 与丫鬟们说说笑笑,应付捣乱的孩子们,她便如此平淡安恬地消磨了端午这一日。 是夜,心境平和松弛时,江宛不由感叹,自古人生何其乐,无非光阴得虚设。 次日清晨,孙润蕴前来拜访。 她近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继母的气焰被她彻底打压下去,她如今在家中内宅里可算是老大了。 看到孙润蕴,江宛便想起那只小猫来。 江宛道:“本你来,很该叫你看看那只小猫的,奈何这小猫前些日子竟走失了。” 孙润蕴一听,顿时信以为真:“竟丢了,夫人可叫人寻了不曾?” “满府里都找遍了,我想着大抵是跑到外头去了。”江宛低头喝茶。 孙润蕴便叹了两声,又问:“夫人可还要养猫?” 正有巧嘴儿在外头叫了两声,江宛便笑了:“原也是我思虑不周,家里还养着鹦鹉呢,若是再养了猫,这两个岂不要日日斗在一处,单说你的佛奴,也是因为和巧嘴儿打架,阴差阳错才被我救了的。” 孙润蕴便笑了:“这才叫缘分呢。” 江宛道:“阮小姐那头我不熟,若是方便,倒要托你也去知会一声。” “唉,”孙润蕴却叹了一声,“其实方才我那一问,也是为了她。” “此话何讲?”江宛有些好奇。 “她家里近来的确有些不大顺,原说要到处送猫的,眼下却变成卖猫了,”孙润蕴摇头,“她长兄欠了赌债。” 观孙润蕴的神情,是真心为阮姑娘担心的,她与阮姑娘纯粹是因猫结缘,做了闺中密友,多半也是孙润蕴折节下交的缘故,难为她们感情却这样好。 这倒真不是小事,若是真的赌瘾上了头,倾家荡产也是有的。 二人便一起沉默了一瞬。 江宛道:“若是家里有人规劝着,或许也是能好起来了的。” “她长兄叫阮炳才,有家有业,还颇得陛下青眼,而立之年已经是从三品的御史中丞,”孙润蕴摇头,“怕是个道理都懂的,哪里要别人规劝?” “只是赌到小妹卖猫来填帐,也太过了,阮炳才家里到底是父母俱在的,一个孝字压下来,他不听话也不成。”江宛给她出主意。 孙润蕴叹息一声:“这些法子总也是试过的。” 说了这一句,孙润蕴也不多在此事上纠缠,转而说起另一桩稀罕事儿来:“夫人可听说没有,靖国公和夫人闹起和离了。” 江宛面露惊讶:“他们都一把年纪了,这公侯世家又是最重名声的,怎至于如此?” 孙润蕴端起茶盏:“传言是靖国公提出来的,说他夫人弄死了他好几个小妾的孩子,又说他夫人犯尽了七出之条,非要休了他夫人不可,现在街上都传遍了。” 江宛还不晓得端午节那日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只觉得匪夷所思。 她自己与靖国公夫人打过交道,晓得那是个顶不好惹的妇人,又素来听了不少靖国公李崇做下的混账事,对这夫妇二人俱无好感。 李崇的那堆破事儿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他这辈子花天酒地,窝囊无能,人生中唯一的闪光点,就是严词拒绝了安阳大长公主。 看着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其实这辈子也就干了这么一件腰板直的事儿。 李崇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惯常流连花街柳巷,对哪个姑娘都是满口的甜言蜜语,可不过新鲜几日,他便腻了,可因出手大方,面容英俊,依旧有大把的姑娘前赴后继的。 旁人为他为何不喜欢还要伤姑娘的心。 他道,因他爱看美人。 旁人不解。 他便问,美人何时最美。 旁人答,欢笑时。 他却答,心碎时。眼泪含而未落,便如那花间露水。 可不是个混账么。 孙润蕴又说:“听说那靖国公世子还去拉架,却被靖国公夫人照着脸就来了三四下,今日都不曾去上朝。” 靖国公家里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再想起那执意要嫁给魏蔺的李六姑娘,江宛暗道,这李家可真是鸡犬不宁,小的折腾完老的折腾。 江宛皱了皱眉,不愿再说这些,倒取出一条昨日里编的长命缕来,装在匣子里递给了孙润蕴:“这长命缕是我亲手编的,坠上的这只小猴儿也是我选的。” 孙润蕴笑着起身接了:“这小猴儿抱着桃不撒手,夫人可不是笑我总偏了你的好东西去,好在今日我也是备了节礼的。” 二人俱笑。 第163章 寺中 送走孙润蕴后,江宛扶着梨枝回转。 “算算日子,孙羿也该回来了,蕴姐儿心里想问,嘴上却故作不在意的模样,倒与阿柔很像。” “世间哪儿有不疼弟弟的姐姐呢,端看夫人,还不是为了辞小爷花了那样多的心思。” “说起小辞来,上回他是不是吃醉了酒,在家里撒泼来着?” 梨枝抿嘴笑了:“便是夫人说遗憾不能得见的那回了。” 迎面却来了春鸢:“夫人,江宁侯夫人方才派了妈妈送口信来,邀夫人后日去大相国寺上香。” “后日?”江宛想了想,自己左右无事,便道,“出城散散心也好。” 春鸢便下去回话了,再来时,颇有些踌躇。 江宛捏着个花生碟子在廊上看鹦鹉:“有话便说。” 春鸢才说:“方才夫人陪着孙家小姐,奴婢与那金妈妈也说了些闲话,江宁侯府与那佟学士家是有亲的,奴婢听说……沈探花要与佟家的小姐定亲了。” 江宛一怔,又笑起来,自取了花生去逗巧嘴儿:“那就备份礼。” …… 上回去大相国寺,因为福玉丢了,所以江宛满脑子都只顾着担心,连享誉天下的大相国寺长什么样都没记住。 若说起大相国寺,倒不能不提其中的八角琉璃塔,琉璃瓦在日光瑞气千条,光耀夺目,衬得整座塔不似凡物,倒像天宫造物一般辉煌出尘,翼角皆悬持铃铎,微风一过,便铮然有声,似高渺佛音从九重天遥遥落下,让人身心顿净,杂念全消。 江宛对着那塔拜了拜,便陪着江宁侯夫人进了大雄宝殿。 用了顿斋饭后,江宁侯夫人提起今日求的那签是为了程琥求的。 江宛便道:“琥哥儿一表人才,必是有大出息的。” 江宁侯夫人道:“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就忧心着他的婚事。” 江宁侯夫人叹息一声:“他眼看着也快十六了,也该定下来了,可是给他挑了好几个姑娘,他都不喜欢,也说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一会儿又说他成亲了,一会儿又说他还不懂喜欢,这样的矛盾里到底是一片慈母心。 江宛知道她表姐心疼儿子,于是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表姐也别太着急了。” “我怎么能不着急,若不早些定下来,好姑娘都被别人抢走了,剩下给琥哥儿岂不就要将就了。” “兴许是姻缘来得晚些。”江宛安慰。 “你看着京城里,姑娘们虽多,但尖子就那几个。”江宁侯夫人真是满面愁容,“我看他表妹就很好,人都说姑表亲,他却不乐意,人家小姑娘如花似玉,年纪轻轻便很拿得住了,绣花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我看啊,我就是命里少了个女儿罢了,若他有个姐姐,总能听得进去话。” 姐姐倒是没有,表姨却在此处坐着呢。 江宛也听明白她的意思了:“要不,我去和他说说?” “那自然是最好的了,我想着他难得肯听你的话。” “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见他身边全是小子,便想把石榴给他。” 石榴就是江宛第一次去江宁侯府时引路的丫鬟,挺水灵的一个小姑娘,若是没名没分地跟了程琥,倒有些可惜。 江宛:“他小孩子心性,其实与他好好说,他必是懂的,只是我还是觉得成亲到底是结两姓之好,若是琥哥儿实在不乐意,就算逼他答应了,想来也未必就能美满。” “这是自然的,只是我瞧他不是看不上人家,而是谁也看不上,没有半点成亲的意思。” “不过是没开窍罢了,夫人不必忧心,且先看着,他总有急的一天。”江宛软语安慰着。 江宁侯夫人看她一眼,摇头焦心道:“我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怕他跟宁家大公子似的,眼看着二十二了,宁老夫人到处烧香拜佛,可这位爷就是咬死了不肯成亲。” 江宛心里一惊,这位宁小将军可是个断袖,不随便找人成亲简直是他的积德行善,于是她岔开话题:“听说琥哥儿要进金吾卫了?” 这是来时春鸢打听出来的。 江宁侯夫人面有得色:“不过是他表叔愿意提拔罢了,称不上什么。” 江宛:“表姐过谦了,也是琥哥儿自己有本事,他表叔才愿意提携。” 江宁侯夫人笑着喝了口茶。 江宛趁热打铁:“琥哥儿有了好前程,姻缘自然就来了,表姐实在不必过虑。” 江宁侯夫人却又微微蹙眉:“人活着总要成家的,都说成家立业,成家还在立业前头呢。” 江宛算是看明白了,江宁侯夫人就是一门心思想要给儿子娶媳妇。 江宁侯夫人又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明白了,杨学士的夫人前两天请我去吃她家孙子的满月酒,哎哟,那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别提多窝心了。” 合着江宁侯夫人是想要孙子。 程琥可才十五岁啊。 江宛一时失语。 好在江宁侯夫人也说够了,她道:“旁的倒罢了,你也准备一辈子就守着圆哥儿过了?” “我是很乐意的。” “你年纪轻轻的,虽说那官司的事闹得有些大了,但过不了多久,也就没人记得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江宁侯夫人这是给自己的儿子做媒不成,满腔的热情无处抒发,准备给她做红娘了。 江宛敬谢不敏。 “多谢表姐好意,可我确实不想再嫁了。” 江宁侯夫人也就是顺嘴一提,江宛的事前两天还满城风雨的,现在可找不到人娶她。 又说了些旁的闲话,江宛便想离开了。 江宁侯夫人则去找了无大师解签,所以要再逗留一段时间。 江宛与她告辞出来,坐上了马车。 路上只是偶有几个行人,江宛推开窗子吹风。 她手搭凉棚遥望去,忽然发现前边有辆马车似乎是轮子坏了,车身倾斜。 她便让驾车的护卫放缓速度,想问问那是哪家的,要不要帮忙。 马车的式样十分华贵,看形制,应该也是公侯之家。 马车还没靠近,便听得怒骂声传来。 “……糟老头子!嘴上说得好听,心里还不是惦记着那个贱人,我为他李家生了四个儿子,我敢拍着胸脯说,没有半点对不起他李崇的地方,我欠他什么!这个杀千刀的,老了老了心思活了,又开始惦记那个千人摸的烂货,他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惹急了老娘,把他的子孙根一刀给他断了,叫他再没有那些腌臜想头……” 第164章 路遇 “咳咳!”听到这里,江宛是听不下去了。 她也算听出来马车里是谁了。 老太太坐在塌了一截的马车里还有这样的战斗力,属实让人佩服。 江宛敲了敲车壁,叫来陈护卫:“去告诉一声,我愿意带她一程。” 陈护卫领命而去。 靖国公夫人见有人来了,没再骂下去,问明是哪家的人,却又哼哼着不说话了。 江宛上次与她结了梁子,虽料到这老太太是个记仇的,但她到底是马车坏了,如今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想是只能委屈一遭了。 不过若是靖国公夫人抵死不要帮忙,江宛心里也佩服她的骨气。 靖国公夫人纠结了很久,江宛等得百无聊赖,忍不住扬声道:“陈护卫,若是靖国公夫人实在想走回城去,你便回来。” 她话音未落,靖国公夫人马车的帘子就被掀开了,老夫人把不情愿三个字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被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又被丫鬟扶上了江宛的马车。 她冷冷地瞥了江宛一眼,将傲慢姿态做到了十成十:“去小青山,” “你要去小青山?” 一提起这个,江宛就不免感叹一番安阳大长公主占了座山做别院的手笔。 人都说安阳大长公主落魄了,避到庄子上住着了。 可江宛的庄子叫田庄,而人家大长公主的庄子是山庄。 圈了一座小山,甚至能在庄子里连打猎骑马,如果这就是憋屈,世上也没有几个人不憋屈了。 对了,安阳大长公主的庄子就叫小青山。 江宛私心里也很想去看看热闹,见识一番这位曾与先帝共天下的安阳大长公主的风采。 于是吩咐护卫:“就依靖国公夫人的,去小青山。” 范驹调转车头。 江宛看向靖国公夫人。 四目相对,靖国公夫人便像是看到脏东西一样扭过了头。 江宛则噗嗤乐出了声。 这位老夫人都求到旁人脸上了,还要故作姿态,委实有些好笑。 “老夫人这是半点不怕我把你扔下车?” “你敢!”她横眉竖眼,厉喝一声。 看来在家里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才被惯出了这副臭脾气。 可出了家门,她一个破落户家的老太太,谁又能对她有好脸色呢? 江宛懒得与她计较。 “我只把你送到小青山,之后便不会再管你了,也不会去你家报信,你还有一个后悔的机会。” 传说中的安阳大长公主可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物,说不准儿这老太太就没命回来了。 “假惺惺的,谁要你来操这个心。”她说话时阴阳怪气,脸上的皱纹全纠结在一起,扑簌簌往下掉粉渣子。 江宛懒得和她计较。 老太太坐得笔直,腰身离背后的靠垫三尺远,活像是车壁上黏着浆糊。 她也不嫌累得慌。 这种承了恩就要多结一门仇的脾气,让江宛不禁疑惑,老太太到底是怎么平平安安活到这把年纪的,真没有人成功拍过她的黑砖吗? 忽然,靖国公夫人咳了一声:“那个妾是你杀的?” “不是。”江宛下意识道。 她可没杀过什么妾。 “呵!”靖国公夫人冷笑一声,显然是不信,不过她似乎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不嫌弃江宛的理由,竟然慢慢靠上了身后的垫子。 这又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也加入了杀妾联盟,所以才纡尊降贵地靠了我的垫子吗? 江宛哭笑不得。 靖国公夫人教育江宛:“杀了就杀了,人该敢作敢当才对。” 她还是阴沉地板着脸,却似乎对江宛有了一二分的欣赏。 江宛试图去理解杀人到底有什么可骄傲的,但是理解失败。 “我真没杀人,真的,杀人犯法。” “冠冕堂皇的,打量谁看不出来似的,”靖国公夫人冷笑,又换了种姿势靠在垫子上,大约靠得更舒服了,她的表情稍稍柔和了些,“妾也算人?全都是自甘下贱的东西,一辈子在我跟前都得跪着,生的也都是下贱玩意儿。” 她轻描淡写的,显然说的都是心里话。 江宛只觉得荒唐。 她如今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恶人了,但却意外凭借这个误会博得了靖国公夫人的欣赏。 这人生啊,还真是无常。 “夫人,到了。”范驹在外道。 看来小青山离大相国寺并不远。 靖国公夫人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让丫鬟先去送了帖子,拿着十足的架子。 要江宛说,如果靖国公夫人真是要来找茬的,那就干脆利落地冲将进去,将守门的石狮子先砸个稀碎,气势上一定要立住了。 如今却只敢送个帖子,万一人家公主不肯见,这不又得灰溜溜地回去。 没劲极了。 不过没过多久,便有人来请。 来的是个内侍,声音尖尖细细的,却很柔和。 “郑国夫人可在?大长公主请您一见。” 江宛一愣:“好。” 她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犯起了嘀咕,按理说,她和安阳大长公主该是没有交集的才对,怎么会放着情敌不见,反而要见她? 等真正看见安阳真容时,江宛心中却没了疑惑,只剩难以置信。 不管她是美艳的还是威严的,是高高在上,是凶神恶煞,是雍容华贵,亦或者落魄失意,暮气沉沉,疯狂跋扈,都很合理。 但是江宛从来没有设想过,叱咤风云的安阳大长公主会这么…… 温柔。 似水,似皎洁的月光。 她发丝依旧乌黑,眼角的皱纹也不明显,看来不过三十多岁,指尖捏着枝洁白的茉莉,望过来时微微一笑,便让人忽略她的年纪和地位,只看到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的存在就是美的。 江宛几乎是呆了一呆,才找回思绪。 这样极致的温柔,江宛却有些莫名的熟悉。 她在皇后身上也看到过相似的温柔,毫无攻击性,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心防。 她又走神想起关于安阳大长公主的一些八卦,譬如她抚养过陛下一段时间,又譬如皇后是他为陛下选择的。 这样的温柔,原来是一脉相承。 江宛先是发怔,又是呆愣,就完全错过了行礼的最佳时间。 不过她到底是练出来了,依旧屈膝行礼。 “妾身江氏,见过大长公主。殿下的气度惊为天人,竟叫我失礼了,” 安阳大长公主又是一笑。 她一笑,江宛的身子就酥了半边。 但她同时也就警觉起来了。 致命的温柔背后往往是致命的危险。 这可是安阳大长公主,是玩弄权术的高手,曾给先帝当半个家。 她在看安阳时,安阳也在看她。 “夫人亦是娴雅贞静,叫人见之忘俗。” “殿下谬赞。” “赐座。” 江宛谢了一回,便坐下了。 安阳大长公主笑着看她:“贸然将夫人请了进来,却还不晓得今日夫人为何与屠氏一道来了?” 第165章 愧对 江宛回话:“妾身今日与江宁侯夫人一道去大相国寺参拜,回程路上见靖国公夫人的马车坏了,便想捎她一程,等她上车了才知道原是来找殿下的,却也不好再扔她下去。” 安阳大长公主笑了:“她就是这脾气,一辈子抱着个李崇当宝,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惦记她的男人。” 将刻薄话说得这样温和,叫人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刻薄,委实很本事。 江宛没接话。 安阳又问:“本宫记得你祖父是江正?” “是。” “一想起江祭酒,本宫便又似回到了小时候,几个先生中,唯有江祭酒不打手板,沈先生则打得最重。”安阳掐了朵花枝上的茉莉花,“你知道沈启吗?” 江宛摇头:“妾身不知。” 但是大长公主特意提起这个人,莫非是与祖父有何关联? 想到此处,江宛不由微微抬头看去。 安阳大长公主还是侧坐着,对着一大捧水灵的茉莉花枝,正在挑选合心意的,不知道是要制香还是要做面脂,被她挑选出来的花朵,总会被侍女马不停蹄地送到屋外,被一个跪坐在地上的侍女细细捣碎。 江宛没能看得更多,安阳大长公主对她一笑后…… 端茶送客。 江宛晕乎乎地进去了一趟,又晕乎乎地出来了。 只有靖国公夫人面色铁青地站在马车前骂着什么,见了她就劈头盖脸地问:“她找你做什么?” 江宛正在琢磨安阳大长公主的用意,不愿身边有人叽叽喳喳:“夫人若还想跟我一路回城,劳驾安静些。” 靖国公夫人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我就不信有人敢把我这个老太婆扔在这荒郊野外里,若是有了个万一,我家七郎要她的命!” 江宛却懒得搭理她,径自上了马车,然后吩咐道:“走。” 靖国公夫人才急了,狠命拍了一下跟出来的丫鬟:“停下!” 江宛掀开帘子看她:“想上来,就闭嘴。” 靖国公夫人面色发青,拧了把丫鬟:“没眼色的东西!是要让我撕了裙子爬上车吗?” 丫鬟怯怯道不敢,小心翼翼地取下马凳,扶着靖国公夫人上了马车。 这一路,靖国公夫人果然没有再多嘴说话,只是偶尔掐打丫鬟。 把靖国公夫人卸在了靖国公府门口,江宛便叫去江府,马车出去很远,还能听见靖国公夫人指桑骂槐:“怪道你这贱皮子要叫道梅,自己霉气当头还要连累我,那个死鬼老婆子的院里果然风水不好,不知养了什么脏臭东西……” 靖国公夫人离开后,一直坐在马车外头的春鸢也便能进来了。 春鸢的脸都被太阳晒得通红,听了靖国公夫人的骂声,不由道:“这老虔婆嘴上狠,手底更黑。” 江宛却摇了摇头:“可我却想着她十四五岁时,大抵也不至于如此,那靖国公年轻时连安阳大长公主都看不上,却许了靖国公夫人,她总也衬得上半句闭月羞花,何至于就到了这样面目可憎的地步。” 春鸢心道这是夫人心软的毛病又发作了:“总是咱们不晓得的。” 进了江府,江宛提着裙子直奔正院书房。 “祖父,我今日见到安阳大长公主了。” “什么?”江老爷子的笔立刻停了。 江宛找了张椅子坐下:“公主说,您还做过她的先生?” 江老爷子不答,由敬墨服侍着用帕子净了手,又对敬墨道:“你先下去。” 等书房里没有别人了,江老爷子才说:“我的确教过公主三个月,不过她真正的先生是我的老友,沈启。” “公主也提过,”江宛单刀直入,“沈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沈望的祖父,也是个极有风骨的人。” 江宛兴致来了:“愿闻其详。” 老爷子回忆往事:“太宗守嘉十年的科举舞弊案,当时牵涉其中的是信国公屠家。信国公之女嫁入宫中,被封贵妃,还颇得圣宠,屠妃拦着太宗,不许治她爹的罪,否则就以死相逼。那时,沈启不过是国子监的小小典簿,我也不过是学士院中的小吏。” 江宛是个好听众,紧跟情节,一步不落:“太宗就听贵妃的了?” “当然没有,不过太宗以信国公满门忠烈为名,不欲问信国公之罪,只叫将所收贿赂赃款交归国库,话又说回来,屠家人没发迹前是卖猪头的,祖祖孙孙都视财如命。”江老爷子叹了一声,“陛下心意已决,连陆老相爷也无能为力,可沈拓寒却站了出来。” 江宛:“难道他痛斥了皇上?” “拓寒那小子,”江老爷子笑了起来,“他脱下官帽,做了首诗,应该也是当时有感而发,挺啰嗦的,我也没怎么记住,就只记得最后一句了。” 他说到这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望着窗外,满脸惘然。 “宁教散发弃冠去,明月依旧照扁舟。” 江宛也笑了:“沈先生听起来是个疏狂之人。” 江老爷子摇头:“不,他脾气极佳,从来待人都是温温和和的,不比我,初入官场便得罪了好些人,想当年,他还替我收拾了许多烂摊子。” 江宛记着没听完的故事:“他在大殿之上念了首诗就走了,祖父你就干看着?” “我当然也是要跟他一道走的,官帽一脱,自有青天。”想是说到了得意事,思及从前的年少轻狂,江老爷子一时畅快大笑。 可这笑声却停得很急。 老爷子低着头,夕阳的光映在他身上,叫他看着有些佝偻了。 沉默良久,江老爷子声音嘶哑道:“只是恒丰十八年,我却没有与他同行。” 江宛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很难过。 江老爷子就对她笑了笑,用手抹了把脸,道:“年纪大了,说起往事来,竟然有些失态,团姐儿可不要笑话祖父啊。” 江宛咬唇,忽然问:“恒丰十八年的益国公谋逆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老爷子望着她:“十五年过去,我本不欲再提此事……” 江宛道:“就当是我想知道。” “罢了。”老爷子叹息一声。 “大梁开国,共封了益信靖庸四位国公,靖国公李家已经没落,庸国公胡家依旧屹立不倒,却也是大不如前,信国公屠家方才已经说过,舞弊案叫他家元气大伤,如今已经彻底从朝堂中抽身,子孙多经商,与天下第一商吕家成了三对儿女亲家,至于益国公霍家,一直都是风头最劲的。” “恒丰帝之母便出身霍家,那场逆案事发时,金吾卫破了霍家的门,可霍家无论男女老幼,人人可战,逼得金吾卫指挥使亲自向陛下求来了诏书,交由霍老夫人验看后,霍家人才弃了刀剑,束手就擒。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难看,当时的益国公霍着进宫求情,却私藏刀剑,意图行刺恒丰帝,加之霍家长女与如今的北戎大王情投意合,霍府中又搜出了霍着与敌将的书信……” 老爷子沉重道:“最终,霍家男丁全部处斩,女眷则流放威州。” 江宛一时心神俱震,若是祖父没有隐瞒,那么此案中确凿的叛逆证据竟一应全无,书信可以伪造,家中女儿嫁了北戎人也不见得就是全家投敌,至于刀剑霍着戎马半生,若真有心伤人,先帝岂能全身而退? 她还记得沈启之事:“这与沈家又有什么干系?” “沈启一贯与霍着最好,他一个文官,本不该与武官走得那么近,可我劝了几回,他都不肯听,偏要说霍着是难得的真男儿,是执槊君子,霍着也是,他一个武将,偏偏喜欢吟诗问月,朝野上下,唯独与沈启交好。” “现在想来,不过是两个傻子罢了,一个傻,另一个更傻,沈启至死都不肯承认霍着与敌国私通,死前也不喊自己冤枉,却要喊益国公冤……”江老爷子的声音颤抖着。 江宛忙拍了拍祖父的背,祖父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凉。 江老爷子哆嗦着嘴唇:“团姐儿,祖父有愧啊。” “这不能怪祖父,”江宛反握住老爷子的手,她语无伦次,只恨自己无从安慰,“这不能怪你,当年的事……恒丰帝也是……” “我没有站出去,团姐儿,你才五岁,你还那么小,我怎么能站出去……” 江老爷子低头捂着脸,指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泪水顺着皱纹砸在石青色的长袍上,泅出一团墨色的绣球花。 而江宛只是徒劳地,更用力地抓紧祖父的另一只手,企图给这个泣不成声的老人些许支撑。 第166章 托付 离了江府后,江宛的心情久久不曾平复。 祖父虽不曾明说,但益国公怕真是被冤枉的。 而这件事,京中诸人应该也是心知肚明。 江宛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按理说,她此时该从此事出发,分析彼时大梁的局势,再往现在的情形上推演,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来的,若不善思勤思,真是人人可骗了。 可她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肯想,她就是要气一会儿。 一个好人就被这么弄死了,家里亲眷更是无一幸免,就算他恒丰帝的棋已算到全地球、全宇宙去了,也是不对的。 就是不对的! 憋屈,真叫人憋屈! 更何况那恒丰帝在位许多年,后人除了说他一句杀星,还有旁的话吗? 他杀东杀西,儿子侄子全不放过。 倒是幸亏他把儿子杀得差不多了,才叫眼下的承平帝登位时还显得干净仁慈些。 就这么一个人,还安安稳稳在大位上蹲了三十年。 他凭什么? 他不就是靠安阳大长公主吗? 他不就是靠安阳这个妹妹替他分担骂名,才不至于天怒人怨吗? 他做了蠢事,别人要说是牝鸡司晨的恶果,赶紧杀了安阳才好。 他做了聪明事,便是安阳不曾插手此事,苍天有眼。 他杀了人,就是安阳挑唆了他,最毒妇人心。 他饶了人,便是安阳妇人之仁。 千错万错,都是安阳大长公主的错。 恒丰帝死前恨不得都要喊,悔不该叫那安阳分了权啊。 眼下承平帝上位,安阳大长公主退居小青山,总以为他们不能骂了。 没料到却还是可骂,还骂得振振有词——北地旱了,南地涝了,都是那安阳流毒深远,遗祸无穷。 还有没有道理能讲了? 霍着叛国最确凿的罪证竟然是他的长女与如今的北戎大王生了情愫!虽说也有些什么似是而非的书信,那时北戎王的确也放了些什么要南下的屁话,可归根结底不就是恒丰帝看益国公不顺眼了么。 可怜那霍家的嫡长女,千宠万宠地长大了,遇上了惊才绝艳的少年郎,一头栽进爱河里,还不曾过上几日的恩爱日子,家中就因她遭了大难,听说益国公获罪后,她便不知所踪了。 有人说,北戎大王曾在饮马河里打捞出一具汉人女子的尸首,那便是霍容诗。 当时也不是无人替益国公喊冤,沈望他祖父便是喊得最大声最坚决一个,可最终也落得个逆党同谋,家破人亡的下场。 后来恒丰帝之所以为沈启平反,并非是良心发现,一是因为沈启此人实在渊渟岳峙,是个绝世的君子,民间声望很高,二则是益国公一死,镇北军也乱了。 恒丰帝这才含含糊糊地将年幼的沈望接进了京中,含含糊糊给了个四品的武将闲职,到死也没说清到底是什么回事。 如今人人都说沈家有了沈望,也是后继有人,还有的说,若沈望不曾受那些罪,不见得能中个探花。 可沈望自己情愿受这些罪吗? 摇晃的马车上,江宛想了很多很多,故而马车停时,她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了。 春鸢下了车,问明白后,道是余蘅想见江宛一面。 怪道马车莫名其妙就停了,原来是又被余蘅拦了一回。 这昭王殿下当真是本事得很,来日不做王爷了,做个拦路的劫匪,定也大有可为。 江宛自然也还是要去见的,倒是春鸢回话有些不自在。 江宛便安慰了她一句:“他是君,我是民,随传随到是应该的。” 夫人听起来可没有半点“应该”的意思。 春鸢懵了一瞬,才跟了上去。 这回余蘅又挑了个善做鱼的馆子,润鲜楼的鱼羹自然是鲜美的,只是这一味盛在薄瓷壶中的雪泡梅花酒更是了不得。 江宛怕喝酒误事,只略沾了沾唇,便已觉得香气幽微,滋味清冽。 “好酒。” 余蘅便微微笑起来,他摆了一桌的小点,自己却不动筷子。 江宛问:“难道这香橙元里有毒,殿下竟尝也不肯尝?” 余蘅用银签子扎了一块起来,却放进了江宛碟子里。 江宛看着碟子里浅橘晶莹的团子,略一偏头:“殿下有话便直说。” 余蘅:“二公主满月宴的消息,你可知道了?” “宫里来过人了。”江宛疑惑,“怎么,这宴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余蘅眼睫微垂:“也是太后给我准备的相亲宴。” “那感情好啊,这盛夏光景里正是百花齐放的,殿下必能挑着一位人比花娇的王妃。” 余蘅的脸却猛地黑了。 江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迟疑一瞬:“要么,挑上两位也未尝不可……” 余蘅阴恻恻地笑起来:“要么,还是给夫人您挑上两位,夫人是喜欢文弱的还是英武的?” “我可不喜欢鹦鹉……”江宛没绷住,还是笑了。 笑完了,江宛又叹息。 “值得你备了这么一大桌子,必不是容易的事情,”江宛眼神微凝,“直言,若我办得到,自然会替殿下去办。” “我想……”余蘅刚起了个头,就被江宛打断。 “要不殿下先允我件事儿,总得有来有往的,才是做盟友的正道理。” 余蘅眉梢一挑,不自觉往嘴里填了块酸甜的香橙元:“但说无妨。” “我这三个孩子,男孩子将来如何,我是做不得主也不敢做主的,但两个女孩子却很无辜,我虽把阿柔当做了女儿,但并未正经有个名分,她是好脱身的,唯独蜻姐儿,我总怕将来看顾不到她,想着将来若有个万一,还请殿下千万保住她的性命。” 江宛这一段话,诚恳得将心都要掏出来了。 唯恐余蘅看不到她的真心,她的眼睛都紧张地睁大了些。 余蘅不自觉便允诺道:“我答应你。” 答应完了,余蘅才顾得上考虑自己做没做赔本买卖,好在不过是救个小丫头,费不了多大力气,就算真的到了清算之日,大不了认来做个干女儿,想来皇兄可怜他无以为继,不会太严苛。 江宛顿时松了口气,将那块余蘅夹给她的香橙元一口吞了。 待余蘅也说了他的要求后,江宛立刻满口答应了,又要起身告辞。 可走到门口,江宛又回了头。 “殿下,我自知身无长物,”江宛问,“你为何要帮我?” 因为霍容棋拿出了他难以拒绝的筹码。 “因为我是个好人。”余蘅微笑道。 第167章 曜王 二公主的满月宴前,孙羿赶回来了,他虽着急进宫复命,却也专程把江宛的嫁妆给她送了回来,十几辆大车的东西,他领着人全卸在了外院里。 春鸢过去监工,粗粗扫了几眼,便见有好几样东西都是嫁妆单子上没有的,便立刻去告诉了江宛。 孙羿这小子倒是奸猾,除了嫁妆外,还坑了宋府诸人不少东西。 孙羿风尘仆仆前来,眉毛睫毛都灰不溜秋的,一照面却只说:“愧对夫人,有两件陪嫁实在寻不回来了,到底不全。” “已是最好的了。”江宛道。 说出这句话时,她心中似是卸去了块垒,松快了许多。 这是她的嫁妆,是祖母与母亲对她的馈赠,虽曾被恶人强占,如今却回来了。 果然啊,能对抗强权的也只有强权。 孙羿的衣衫朴素如普通护卫,可脱去了一身金玉,他倒反成了金玉一般耀眼,侃侃而谈间显出昂扬志气来,再不见了从前的畏缩,尽管曾在江宛这里求亲受挫,也不见尴尬,胸怀坦荡,行事正气。 江宛问他:“怎么听说还多了些东西?” “借钱还要算利息,他们做了强盗,自然更应该给些补偿,再有就是,我其实没给他们看嫁妆单子,他们那头的嫁妆单子也不知为何寻不见了,”孙羿对江宛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只叫他们把东西拿出来,又定了个十日的期限叫他们把卖了送了的寻回,否则就要上告陛下,他们那里坑骗来的东西多,也少有登记造册的,便乱糟糟全送来了,还有些……便不提了。” 想来这不提的东西,大约是人家给这威风凛凛的皇差备的礼物,孙羿大约全都没要,都给添进嫁妆里了。 江宛心中雪亮。 江宛晓得他要进宫,本欲让他梳洗一番,却又觉得让陛下看看他奔波劳苦的模样也好,便没提,只说:“你一去便是两个月,你姐姐又是想又是操心,人都瘦了。” 孙羿一提这个,便不见丝毫老成了,抬手搔着头,赌气道:“我给她写信了,她却没给我回信,分明是不惦记我的。”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回去一看便知,”江宛笑道,“你姐姐是刀子嘴豆腐心。” 孙羿腼腆一笑。 他没有多留,大致说了些他与宋家人斗智斗勇的事迹,便提起告辞。 江宛知道他不便久坐,只说下次请他去吃银鱼羹,便亲自送他走了。 送走孙羿后,桃枝意犹未尽道:“这简直能放在戏文里唱了。” 梨枝也不免感慨:“当时初见这孙家少爷时,可真想不到如今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原是我小看他了。” 孙羿在池州时对宋府诸人软硬兼施,有一个二太太,是宋管家也觉得棘手的人物,却被孙羿吓得服服帖帖,可见孙羿并不如其他人所想,是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浪荡子,他进金吾卫这一遭,是进对了。 江宛舒了口气。 听闻程琥也要进金吾卫,江宁侯夫人感念魏蔺的帮忙,江宛却觉得魏蔺这个表叔并不会对程琥有什么格外优待。 不过少年人吃点苦头终归是好事。 天色已经不早,因上次梨枝和春鸢熬着夜点嫁妆,神色萎靡了好几日才缓过来,江宛便叫先把大小箱子搬进空着的厢房里,明日再登记造册。 只是明日,又是她要进宫吃宴的日子。 天边微明时,江宛已经梳妆打扮好了。 春鸢取出一面小镜子来:“太后规矩大,看不得人的衣裳发饰有半点的乱,故而给夫人备了袖镜和梳子,都是杉木做的,极轻便,夫人记得时时照照。” 江宛立刻把镜子揣进了左袖子的袖袋里,好在她的礼服袖口大,再藏一对也看不出来。 春鸢又拿出两个小瓶子:“这天儿是一日热过一日了,夫人若是觉得着了暑气或是头昏了,记得闻一闻这个红瓶子,这里头是清暑丹,还有这个绿瓶子,万一夫人觉得菜里有毒,便立刻取其中的解毒丸服下。” 江宛一看,都是正经有用的东西,于是又揣进了右袖子里。 这下就齐全了。 春鸢却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东西。 这个是防着失火的,那个是备着刀剑伤的,还有浸着迷药的簪子,泡着辣椒水的帕子,林林总总一大堆。 江宛被她打扮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危险物品,只怕是走两步就要掉一堆。 最后,春鸢给她在后腰的腰封里,塞了一把薄薄的小巧的匕首。 江宛:“……” “我这到底是去满月宴,还是上战场啊?”江宛晃了晃沉甸甸的袖子,“何至于做这么多的准备。” 春鸢给她抹平袖子上的褶皱:“这可不单单是满月宴,但凡家中有未嫁之女的京城名门都收到了帖子,这是太后要为昭王和曜王选妃呢。” “昭王倒罢了,这曜王是……”江宛隐隐约约的,总想不起来。 春鸢解释道:“这一位因体弱多病,是被关在宫里从不出门的,如今确实也没多少人晓得京中还有一位曜王。” 江宛仔细想了想:“曜王不是守嘉帝的第六子吗?先帝上位时,应该已经过世了。” “人虽死了,却留了个遗腹子,那遗腹子在宫里活到十七岁,也早早登了极乐,偏有个宫女,又怀上了遗腹子的遗腹子,这便是如今的曜王,似乎也已经到了十六岁的年纪,是个没声没息的人,陛下留着他在宫里,虽是因他的身子不好,不宜挪动,另外不过是记不起这个人,也记不起给他选个王府罢了。”春鸢想了想,又说,“都说曜王和他爹一样,是个短命像,手中又无权无势,京中这些跟红顶白的,怕是只愿去烧昭王殿下的热灶,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夫人若是见了他,也记得远着些。” 江宛自然是点头应了,她再次觉得自己的知识储备实在不够,竟然连宫里还有一位王爷也不晓得。 有些事,终归是旁人想不起提,她便永远不会知道的 等上了马车进宫,因今日来的人多,门口的搜查也严格了许多,可这也是分人的,江宛这样的品级身份,又凶名在外,等闲的小宫女自然不敢碰她。 可江宛自觉主动非要人家检查检查她,那小宫女立时惊慌起来,嘴里连连说着不敢,似是江宛再多说一句,便要立刻跪下请罪。 江宛只好住了口,带着后腰的一柄匕首,僵硬地走上宫道。 余蘅今日要她帮忙挡枪,单看她今日的装备,别说挡枪了,直接可以打枪。 第170章 绝嗣 虽然怀疑自己得了绝症,但是江宛去江府时还是笑嘻嘻的。 “祖父,写什么呢?” 她这一声来得突兀,老爷子险而又险地撤了笔,才没叫刚誊好的折子上沾上墨点。 江老爷子抬头,看见江宛身后跟着大大小小一串娃娃,顿时乐得找不着北了:“无咎,柔姐儿,圆哥儿还有小蜻蜓,都坐。” “他们都惦记着小舅舅呢,”江宛将怀里的蜻姐儿放在地上,“赶紧拜见祖父,然后就去找小舅舅抽陀螺。” 长长短短的一串娃娃便都拱了手,拖着绵绵的调子:“祖父安好。” 只是无咎到底爱惜嗓子,没有张嘴。 他近来是一句话不肯说了,寻常见了,都以为这孩子是个哑巴。 江宛便像只扇翅膀的母鸡,把他们都往外赶去:“都走,我与祖父有正经事要谈。” 大人的正经事怎么有画着李逵的陀螺好玩。 阿柔便一手牵住了圆哥儿,一手牵住了蜻姐儿,哒哒去找江辞了。 江宛坐下了:“祖父写什么折子么?” 江老爷子先说:“今日厨下做的蜜罐子好吃,你记得带点回去。” 祖父又开始给糕点乱起名字了。 江宛无奈扶额:“若我没猜错,这蜜罐子,应该是蜜瓜滚糖酥。” 江老爷子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并不在乎那个长条丸子叫什么,说起正事来:“你那时还没来京城,怕是不晓得,今年赶考的学子中有人冻死街头,那学生不过弱冠之年,还曾中过解元,前途本该大好,却因家中清贫,赶考途中便已经花光积蓄,又为人孤高,不肯低头借银,只得在客栈前枯坐,半夜一场大雪落下来……” “确实可惜。”江宛道。 老爷子:“国子监里有不少混日子的酒囊饭袋,他们自在京中有住处,看不上国子监的小小床铺,这于他们是鸡肋,于那些囊中羞涩的学子却是可以救命的,祖父便想着……” “上道折子,让陛下逼那些已经给太学交过束修的学生让出床铺?”江宛摇头,“此事怕是难成的。” 江老爷子:“何以见得?” “床铺归监生所有,祖父要发善心,不该用他人之物,这不占理,祖父若以为大道理一讲,监生们便会涕泪交加地让出床铺,就更是天方夜谭,监生们与外地考生非亲非故,说难听些,来日上了考场,或要去争同一个名次的,假使他们施了援手,翌日里叫那没冻死的考生中了举,自己却名落孙山,岂不叫养虎为患。”江宛顿了顿,“再者说,文人清高,谁愿意承认自己日子贫苦,要去傍人门户?那冻死的学子未必没有相识的同乡或好友,就说那客栈的掌柜,为了沾点好彩头,对考生分文不取者也是有的。” 江宛长篇大论后总结道:“但这千里赶考的难题确实也不能放任着。” “团姐儿有何高见?” 江宛一笑:“我给祖父说个法子,换祖父告诉我闫神医住在何处,好不好?” 要是问这个 江老爷子为难道:“我答应过他不说的。” 早知道是这样了。 “祖父别说,祖父写下来嘛。”江宛撒娇。 可江老爷子生来重诺,叫他毁约真的不容易。 “那你先说有什么法子。” “国子监其实也不是住不了,只是得换个名头,常听说这楼那馆里多有书生作诗作词,国子监却没有这样的美名,”江宛道,“祖父呈折子说要开国子监收留穷苦考生,陛下不见得会答应,但若是开国子监集天下英才坐而论道,这不就是一桩美名么,若是论得太过专注,忘了时辰,等天色晚了,自有那考生愿意留下的。” “确实是个好主意。”老爷子将原来的奏折推到一边,“不过,你找老闫做什么?” “我找神医……”江宛一时语塞,冷不丁回头一指,“无咎嗓子坏了,我找神医给他看看。” “嗓子坏了?”老爷子满脸不信。 无咎也是一脸震惊。他真心以为自己在变声,没想到竟是嗓子坏了,看江宛的模样还很严重。 无咎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他在老爷子心里一直是个憨厚的小孩,他一愁苦起来,老爷子立即信了十成十。 “那可不能耽误,我让敬墨立刻送你们过去。” 无咎泪汪汪地对江老爷子点了点头。 江宛则拼命憋着笑,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悲痛一些。 但是离神医住处越来越近,她也渐渐真实地悲伤起来。 等到范驹让她下车的时候,她的腿都有点软。 万一真的是绝症怎么办? 怀着紧张的心情,江宛站到了篱笆园外,深深吸了口气,刚要吐,便见矮墩墩的神医吱哇乱叫,乱滚带爬地冲出了门。 但现下就算那三间瓦房下一瞬就会爆炸,江宛也不愿后退。 神医身手矫健地跨过了矮篱笆,冲到了空地上,从怀里摸了个小瓷瓶,往嘴里倒去,似乎是嚼了颗药丸,才缓过了一口气,有空注意江宛几个。 闫神医一改方才的惊慌失措,背着手,慢悠悠踱到江宛跟前:“你来做什么?” “先不说我,神医您怎么……” 神医平淡道: “我养来取毒液的几条银环蛇跑了。” 江宛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转身:“无咎,上马车,回府。” …… 马车里,江宛与闫神医对坐。 无咎已经晓得自己的嗓子其实还是没问题,所以正与几个护卫在远处清理瓦屋边上的杂草,顺道检查有无毒蛇躲藏。 周遭无人,江宛也可以放心问自己的病情了。 她拿出闫神医给她写的信:“不知神医这最后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闫神医正抱着靠垫研究,抬头问:“这上头绣的是龙葵还是泽膝?” 江宛看了一眼,微笑道:“是兰花。” 她边说,边抖动手里的纸。 闫神医嫌弃地看了眼那张纸,嘟哝道:“我就不该告诉你。” “神医是医者仁心,还请与我细细说说,免得叫我担惊受怕,以为自己要活不过明日了。” 神医叹了声气:“你中这毒……” “我中毒了!”江宛震惊。 闫神医不耐烦:“你到底想不想听?” “您说您说。” 神医道:“这毒本是从南朝传过来的,原也不是为了做绝人子嗣的事,仿佛是用来解肾毒的,这里头最要紧的一味药叫琴草,除了晓得名字,我知道的也不多,光是名字也是废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出来的,他们南边奇珍异草多,好些我都没见过,更别谈解毒了,你若真的有心,倒可以去问问上回那个算命先生。” 江宛自觉提炼重点:“我生不出孩子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生,”闫神医捻着胡子,“但生出来是不是个人形就难说了。” 这也就是说她的怀孕概率会变低,而且很容易生出畸形儿。 这不免让江宛想到三梅一家人受审时,三梅她娘坦白过曾受宋吟的指使,往她的饮食里下药。 “我倒曾见过也中了此毒之人,他……”闫神医欲言又止。 “如何?”江宛追问。 闫神医乖觉得很,却不肯说话了。 江宛撬不开他的嘴,只好满心疑虑地离开,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把药方交给春鸢熬煮时,春鸢竟然说:“这个药方子倒有些眼熟。” 江宛见神医时,把春鸢打发到别处去了,所以春鸢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江宛不动声色:“怎么个眼熟法?” “想是偶然在哪里看到的,”春鸢掩饰道,又试探着问,“不晓得夫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江宛头也没抬:“腹泻。” 这可太敷衍了,她泻没泻,与她朝夕相处的春鸢岂能不知道? 春鸢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敢再问了。 江宛却若有所思。 能让春鸢这么急不可耐地关心着的人,除了昭王余蘅,也不做他想。 再想到昭王执意不肯娶王妃,莫非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 不能。 第171章 局外 从郊外神医处回来后,江宛便去江府接了几个孩子,路上她也想明白了,祖父未见得真的想不明白开国子监接纳考生的利弊,大约只是特意装作不解,引她说出目的。 心中放下了神医这件事,江宛却还惦记着府尹衙门的小衙役,于是专程去了一趟。 崔少尹出来迎了她,神色颇紧张,是真怕她要找那小衙役的麻烦。 江宛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解释。 崔少尹在前方引路:“监牢肮脏,夫人与祝勤还是在下官的值房里见面为好。” “崔大人,在我面前不必称下官。” “是是,下官……我知道了。”崔少尹推开门,“便是这一间,夫人先坐,我即刻去把祝勤带来。” 说完,他便提着袍子匆匆离开。 崔少尹委实没有料到江宛会在此时前来,也的确觉得这位郑国夫人是来找麻烦的,于是刚在牢口见了小衙役,就立刻将他拉到了一边。 祝勤其实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被放出来了,还以为自己已经重获自由,所以满脸喜色。 崔少尹:“一会儿郑国夫人问话,你可要答得当心些。” 祝勤立刻跳了起来:“谁问话!我才不要见那个毒妇。” “小祝,如今可由不得你说想不想,那郑国夫人大约也是个心软的,你求一求她,她定然会放了你的。” “我不求她,我杀了她!”祝勤扯着嗓子喊。 “你若不求她,还要在牢里呆着,你闻闻自己,都臭成什么样儿了。”崔少尹心烦意乱,“快跟我走,她正等着你呢。” 崔少尹牵了祝勤手上的镣铐,扯着他就往值房走。 到了地方,又把祝勤一把推了进去。 祝勤一抬头,就看见圈椅上坐着个眉眼秀丽,神情冷淡的女子,那女子微微坐正,他就不由自主就拖着铁链拱了手行礼。 江宛环顾道:“都下去。” 陈护卫等人犹豫一瞬,见江宛没有别的话,才都退下去了。 屋子里没人了,祝勤假装无事地站直,叉着腰摆出大爷模样:“你找我?” 江宛也不恼:“近来过得如何?” “我是过得舒坦极了,”祝勤下巴翘上天,斜眼看着江宛,幸灾乐祸道,“但是我知道你过得可不好,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说你的坏话,你难受死了。” “冯氏死了,你就这么高兴吗?”江宛微笑着,随口捅刀子。 小衙役顿时笑容一敛,不说话了。 江宛问:“你知道这世上最想查清冯可晴死因的人是谁吗?” 祝勤不屑一笑:“你?” “没错,就是我。”江宛道,“你我都清楚,我需要洗脱罪名,但也不是必须,反正这些事情人们总会忘记的,实在不成,我回老家去过日子也一样,但是冯可晴不同,她一尸两命,死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她不服,她恨。” 小衙役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 “我为什么想给她一个公道呢?诚然,我与她没有什么交情,但是我依旧同情她,她爹娘为了养活弟弟,把她卖了,她给人做奴婢,好容易熬到妾的位置上,刚怀上孩子,相公又死了,她的身世比你比我都凄惨,可她还是千方百计想给自己和孩子挣出一条活路来,她不认命,她想好好活下去,但却被人威胁,被人利用,最终被人毒杀。” “祝勤,你想为她报仇吗?” 江宛肃然望去。 小衙役眼睛通红,恶狠狠地盯住了她。 …… 走出衙门时,日光正烈,不过几步路,便叫人额上渗出汗来。 江宛挺直了腰,走得果决,也走得从容。 春鸢替她拿来马凳,安慰道:“那小衙役委实不识好歹,夫人别气了。” 江宛的一只脚已经落在马凳上,身后却有人喊:“夫人留步。” 却是崔少尹追了出来。 “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 江宛与崔少尹走到马车的背阳面。 崔少尹有些局促地低着头:“实在无颜来与夫人说此话,方才祝勤所言我也都听见了,我替他向夫人道歉,实在是他不像话,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崔少尹,”江宛打断他的话,“你是个好人。” 崔少尹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眼前的女子容色非凡,肌肤胜雪,一双眼黑白分明,隐隐藏着洞察人心的锐利。 “我听说多年前,您在街上为了个卖花的女子与上官争执,我不晓得她谢过不曾,但我还是想替她郑重地感谢你。”江宛说得十分认真,“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些日子关押已经足够,祝勤之事到此为止,往后一切如旧。” 江宛说完便转身踏上马凳,钻进车里去了。 崔少尹呆若木鸡。 就……这么简单? 祝勤把她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她就这么把人放了? 还有卖花女的事,她又怎么知道? 崔少尹晕乎乎地往衙门里走去。 …… 那时小衙役嘴里嚷着“贱人”,还冲过去作势要打她,手底下却悄悄给江宛塞了个东西。 大约是荷包,江宛碰到的瞬间就立刻掩进了袖袋里。 这小孩给她塞完东西后,就被破门而入的陈护卫等人按在地上,眼中立刻流露出懊悔来,但也咬紧了牙没有嚷出这件事,而是继续骂着江宛。 这个荷包里会是什么呢? 江宛向后靠在软垫上。 覆天会行事既隐秘又嚣张,在汴京进退自如,背后之人一定在汴京有多年经营。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但看承平帝和余蘅的意思,是已经把这些明面上的人都排除了,正在努力去找一个暗处的影子。 江宛一直很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自己就算拼了命地去了解此地的民情典故,风俗历史,没有个三年五载,都比不过街头一个十岁的孩子。 但是她在局外,她知道的虽少,却未必无法推断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反倒是那些身在局中者,知道的越多,干扰判断的就越多,反而瞻前顾后,皆迷雾重重。 江宛睁开眼,如常道:“范驹,去悦来楼。” 春鸢笑问:“上回夫人答应了江宁侯夫人劝劝程小爷,这是终于要去见了?” 江宛也笑:“我只怕辜负了表姐的嘱托。” 第172章 杀囚 进了悦来楼,江宛便往楼上走。 程琥背对江宛坐在窗边,江宛见他托着腮一动不动,便用那把“枪出如龙”的扇子,往他肩上一敲:“底下有个卖擂茶的摊子,芝麻香得不得了,你吃不吃?” 江宛轻快地转到他对面坐下,见程琥的脸上有一大块淤青,着实一惊。 “你跟人打架了?” 程琥闷着头不说话,只转着面前一枚小小的杯子。 江宛笑了:“那你赢了没有?” “当然赢了。”程琥立刻抬头。 “赢了怎么还苦着脸?”江宛刷地展开折扇,“我请你去吃腌笃鲜好不好,楼下那家迎留馆刚开张,说是正经的徽州风味,我正想去尝尝。” 程琥可有无可地点了头。 他丧里丧气的,等热腾腾的汤锅一端上来,却也不禁咽了下口水。 汤汁浓郁,笋香肉酥,程琥连着吃了两碗饭,才放下筷子。 人吃饱了,眉眼也就舒展了。 江宛看着他乌青的眼角,忍不住又问:“你为什么和人打架的?” 程琥嘴硬:“我没和人打架,这是撞的。” 窗外突然响起了喧哗声。 江宛朝外看去,见一溜皂衣官差正押送着一群戴枷的犯人游街。 汴京有句俗语——游街不砸臭鸡蛋,不如不看。 所以每次游街的时候,街上就全是臭鸡蛋的味道。甚至还有人会专门攒着臭鸡蛋,就等有人游街这一天拿出来砸个痛快。 江宛:“这是什么人?” 程琥眼力还成:“户部官道案。” “没想到福玉被绑一回,绑她的人从此没了动静,反倒是户部,拔了萝卜带起泥,掉下去不少人。” 程琥做出个老成的模样,叹息一声:“古往今来,受贿是最禁不起查的。” 犯人中除去涉案官员,还有其家眷,江宛便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戴着沉重的锁链,走得十分艰难。 程琥也看见了,便道:“小孩子倒是无辜。” 江宛想了想,说:“到底是用了长辈拿回来的脏钱,若说无辜,冻死街头的孩子无辜,还是她无辜呢?” 程琥点头:“你说得对。” 江宛却笑了:“你心地良善,这是好事,若未来真的出息了,对百姓来说也是好事。” 程琥紧紧抿着唇,不知想到了什么。 “听说你要进金吾卫了?” 程琥摇头:“是去京郊大营。” “可是你母亲分明……” “我骗她的,去金吾卫里混日子,和我如今有什么分别?”程琥得意道,“表叔知道我的脾气,他就算让我去金吾卫我也不去,就像他当时去池州,始终不愿我跟着,我还是悄悄跟上去了。 程琥顿了顿:“说起这个,当时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 江宛一怔:“你没问过你表叔吗?” “他说是冲他来的,可我也不瞎,明明就是冲你,后来我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江宛摇头:“他都不能说,你又觉得我能说?” “你们都当我是孩子,所以才不肯告诉我。” 程琥这头赌气起来,那头却真有个孩子哭起来了。 原来那囚犯队伍里并不只有一个孩子,有个与圆哥儿一般大的小女孩被臭鸡蛋砸中了脑袋,立刻栽倒了。 程琥看向江宛,面带不忍。 江宛一摊手:“我是不能管的,若我管了,人家只会砸得更狠。” 程琥踌躇道:“那我去说?” “去,他们本就不该太难为孩子。” “可我也不能直接救她。” “你就跟领头的说,叫他们走得慢一些,再给那个女孩子一张帕子。” 江宛把自己的手绢掏了出来,递给他。 程琥点头,刚刚站起身。 却听外头骚乱骤起。 程琥顿时冲到江宛面前,观察周围的情况。 他们坐的位置离大门不远,就坐在紧邻街道的窗边,街上一旦闹起来,刀剑无眼,很可能会误伤他们。 程琥当机立断,道:“怕是有人要劫囚,咱们往里面躲躲。” 他一手护着江宛,一手按在腰间的匕首上,与江宛一道朝店里退去。 路上的行人被鲜血吓破了胆,也有许多慌不择路地冲进了店里来。 程琥始终牢牢挡在江宛身前,神情镇定严肃。 他只懊悔今日出来没带剑,浑身上下就一把小小的匕首。 江宛大场面见得多了,伸着脖子观察街上的情形,忽然说:“那些人似乎不是来劫囚的,而是来杀囚的。” 那些蒙面人手起刀落,没有保护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杀了眼前遇到的每一个人,不论是官差,囚犯,还是路人。 难为她还有闲心关注别人的事。 程琥只顾着注意店里有没有杀手,听她说了,便也分神去看。 血色四溅,又有一个衙差被人砍倒,程琥有些待不住了。 江宛立刻注意到了:“你想去帮忙?” 程琥点头,但依旧稳稳站在江宛身前。 他才十五岁,娇生惯养的,未必能帮什么忙。 可江宛又想到池州那一路上,程琥与寻常护卫一样餐风饮露,栉风沐雨,从没叫过半句苦。 “你去,店里很安全。”江宛道。 程琥回头看她一眼,便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江宛暗道,若是程琥真能宰个杀手,也是功劳一件,便能去承平帝跟前,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建功立业的志向了。 刚刚想到此处,江宛便见程琥被人绊了一脚,砰地倒在了地上。 此时店里的人已经很多,挨挨挤挤的,许多人又要看热闹,又要躲热闹,游移不定,到处乱踩。 江宛顿时着急起来:“琥哥儿,快站起来。” 她一面喊,一面往往程琥摔倒的地方赶。 人群密集,她原先被护在角落里,倒是没什么感觉,现在走进人堆里,才觉得气味混杂难闻。 程琥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破口大骂道:“哪个不长眼的踩了小爷的手!” 江宛扶了他一把:“你不曾受伤。” 程琥忽然挣脱她的手,抬脚回旋往后一踹,将一个脚夫打扮的男人踢倒在地,手中寒光一闪,匕首便没入那男人掌心,将他的手钉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江宛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程琥一把拽到了身后。 “你……你这小贼……”程琥气得声音发抖,“你竟然……” 他没说下去,江宛自然要问:“他怎么了?” “偷、钱。”这俩字像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戾气四溢。 这是偷谁的钱了,竟然惹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再一看他的脸色,真是铁青一般,嘴抿得死紧,还屏着气。 江宛一头雾水,只先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好了好了,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程琥才大口喘起了粗气。 “他该死!”程琥咬牙切齿道。 那男人抱着手掌哀嚎,嘴里的怒骂因变调也听不出在骂什么,鲜血不断溅在围观人的衣裙上。 腥臭味里又多了血腥味,程琥怒气上头感觉不出来,江宛却觉得窒息。 江宛安抚道:“既然他偷东西了,咱们把他交给官府。” 反正外面的打斗也都停下来了,大概是杀手已经被捉住了。 程琥仍气得胸膛起伏,又上前踢了那人几脚,才护着江宛出去了。 “夫人,”护卫们眼下才赶到,似乎也都与杀手搏斗过,满身都是血。 林护卫一见江宛的身上也有血迹,脸色一下就白了:“夫人可有受伤?” “没有没有,这是程小侯爷见义勇为,他捉了个小贼,这都是小贼的血。” 程琥还是气呼呼的,江宛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差不多得了,你已经戳了他一刀,就别气了。” 程琥瞪她:“你知道什么!” “嚯哟,人不大,气性还挺大。”江宛道。 程琥又瞪她一眼,大喊一声:“气死我了!” 扭头就走。 江宛被晾在原地,只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气气气,气死你算了。” 第173章 成熟 街上全是伤员,府尹的人手不够,江宛便和护卫们去帮忙了。 回府以后,已经是用晚膳的时辰,江宛不想让孩子们看到她满身血的狼狈样子,于是先让春鸢进去传话,让阿柔和圆哥儿去书房练字。 换好衣裳后,江宛就让把孩子们都带来。 圆哥儿近来基本上都能按时完成功课,但他学的进度还是不快,在阿柔的对比下,简直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他是一面学《千字文》,一面学《三字经》的,可三字经背了三个月了,还是背得不大通顺。 原先还不明显,现下江宛只能承认圆哥儿天资愚钝。 这落在别的父母身上,或许要失望一番。 但对江宛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再一想,这对覆天会那群人来说,兴许也会是个好消息。 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自然是越傻越好。 孩子们的到来,让她没有再想下去。 江宛挨个抱了抱他们,问:“晚饭想吃什么?” 圆哥儿手里捏着一个圆圆的沙包,大声道:“糖葫芦。” 蜻姐儿什么都要和哥哥学,也跟着喊:“糖葫芦。” 只有阿柔像个大人:“晚饭是不能吃糖葫芦的,我想喝鸽子汤。” “果然还是姐姐最会吃了。”江宛笑着点点阿柔的鼻子。 蜻姐儿扯了扯她的裙子,江宛便把她捞进了怀里。 软软的小女孩,身上还有一股甜甜的奶香味儿,江宛爱得不行。 “我真是太喜欢蜻姐儿了。” 圆哥儿的小嘴就撅了起来。 阿柔见了,嘲笑道:“有人吃醋咯。” 圆哥儿的眉毛越发皱在一起了。 另一头,眉毛也紧皱着的程琥去找了他表叔魏蔺。 劫囚的犯人中还有两个活口,魏蔺急着去刑部,在上马时,却被程琥叫住了。 “表叔!” 魏蔺:“我还有公事要办,你的事若不急,便容后再说。” 程琥满脸的沮丧:“那你去。” 魏蔺看他是真心难受,便道:“算了,你和我一起去,有话路上说。” 程琥便立刻上了马。 路上,魏蔺问他怎么了。 程琥叹了口气:“不想说。” “那你来找我干嘛?” “我就是……我就是不能说,说了就对我表姨不好了。” “你在为郑国夫人的事烦恼?” “也不是她的事,就是我心里憋屈。” 魏蔺勒马:“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琥比他慢一步停马,于是跳转马头,才蔫头蔫脑道:“我今日和郑国夫人一起喝茶,然后就撞上了游街,又撞上了劫囚,我就护着她,但是我看店里也没什么危险,我就想出去帮忙,但是我……” “别说废话。” “我摔了一跤,她挤进人堆里扶我,险些被人……”程琥觉得难以启齿,“我就是觉得我不该留她一个人,然后她也不该来扶我,就是她不该来扶我!那时候鱼龙混杂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拐子,她也太不小心了。” 魏蔺算是听明白了,他道:“这不怪她。” “我知道,我就是心里烦……” “这也不能怪你,你不必因此愧疚,也不该因愧疚而迁怒她,错的人不是你们,而是那个起坏心的人。” “可我心里难受。” “那你就去跟郑国夫人道个歉。”魏蔺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程琥愣在当场。 似乎有些道理? 程琥想了想,终是往郑国夫人府邸去了。 江宛刚用完晚膳,两个大孩子继续去做功课,蜻姐儿则安安静静地跟着她。 上回中毒,叫蜻姐儿很受了一番惊吓,于是越发黏人。 江宛在书房里摊开了舆图,蜻姐儿则坐在她怀里跟着看。 程琥来时,见她正在看大梁舆图,还很是惊讶了一番。 “你也看舆图啊。” 江宛随口答应了一声,看着北戎与大梁交界的位置,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你自己坐,春鸢,给他上茶,梨枝,把蜻姐儿带下去玩。” 江宛见他也过来看,便指着问:“这一块为什么是北戎的。” 平滑的边境线上忽然凹下去一块,怎么看都违和。 程琥伸脖子一看:“你知道澶州之盟吗?” “听说过,这三十年的太平就是因为恒丰帝订下了这个盟约。” “但是这太平也是有代价的,这块地方就是我们借给他们的。” “借?”江宛愣了,“你确定是借,不是送?” “总有一天会拿回来的。”程琥握拳道。 江宛默了默:“有志气,不愧是我大梁的好男儿。” 她想了想,又问:“既然是借,那当初是约定了借多久啊?” “二十年。”程琥道。 江宛的脸色有些一言难尽。 “总会拿回来的。”程琥道。 江宛:“要是真有那一天,也该是开战以后的事了。” 程琥便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可惜我上不了战场。” 江宛不欲气氛这样低沉下去,便笑道:“还没问,你来找我做什么?” 程琥嗫嚅道:“今日……我抓的那个人……其实……” 他面带赧然之色,似有难言之隐。 “多谢你,”江宛道,“回来以后我也想明白了,他肯定不是偷钱的,又离我那么近,他是想占我便宜。” 程琥道:“但是我心里憋屈,因为他明明是个老淫棍,我为了你的名声,却只能说他是偷钱的。” “不管是什么罪名,他总归是受到惩罚了。”江宛道。 程琥这是钻了牛角尖了。 “说实话,我不晓得跟你说些什么好,你只隐忍了这一回,便觉得难过,许多女子这一生都在这样的隐忍中度过,因为明明不是她们的错,真正付出惨痛代价的却是她们,”江宛道,“人活着,总有委曲求全的时候,当时你若如实说,就会害了我的名声,两下权衡,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就够了。” “这就是妥协吗?”程琥叹息道,“从前表叔教我,说人活在世上,总要妥协,不可能一辈子都随心所欲。” 江宛:“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又成熟了一点,这是好事。” 程琥若有所思地端了茶。 江宛又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签澶州之盟?” 这可就是问对人了。 程琥:“当时南齐蠢蠢欲动,如果继续打仗,天下又要乱了,先帝就做主用恕州换了太平。” 见江宛还是很茫然,程琥解释道:“南齐人狡猾,北戎人粗疏,但都不是好惹的,那时候大梁和北戎都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况,大梁南边有南齐人觊觎,北戎西边则与韦纥人相争,所以才暂时停战。” 江宛一针见血:“如今韦纥败了,南齐也低了头,北戎和大梁还能相安无事吗?” 第174章 恋慕 “今日因起了乱子,竟也忘了你母亲其实是托我来劝你的。” 程琥死猪不怕开水烫,往椅背上一靠:“那你劝。” “其实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不成亲,对你来说,后院多一个女子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而且你成亲了就是个大人,不会一直被人当孩子了,你为什么不肯?” 程琥:“她要我做的事情,我偏不要做。” “不怕别人说你不孝?” “如今汴京哪里还有人管我孝不孝。” 程琥这是意有所指。 江宛沉默一瞬:“也不晓得昭王那日到底跪了多久。” “放心,就跪了两个时辰不到,太后从昏迷中转醒,便着急叫人把他叫起来了,太后哪里舍得他受苦?” 看到程琥理所当然的样子,江宛不禁疑惑,他这样聪明,真的看不出太后的用心险毒吗? 不,程琥也许不是看不出异常,而是不会怀疑,余蘅活了二十年,太后就做了二十年的慈母,这是每个大梁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轻易无法撼动。 江宛出神一瞬,又笑起来:“你晓得我受伤失忆的对不对?” 程琥点头:“可你不是好了吗?” 江宛惊讶反问:“你觉得我好了?” 又觉得情理之中,她能吃能睡,脑子清楚,也没有指着身边人问这是哪位,看起来的确是好了。 “我没好,”江宛摇头,“除却这三个月外,我过去的二十一年全部都是空白。” 程琥被她唬了一唬,然后又笑嘻嘻道:“你又骗我。” “不是的,”江宛道,“比如你刚才说太后心疼昭王,叫他不要跪,可我看到的却是她憎恨昭王,才叫他不要跪。” 这又是什么意思? 程琥闹不明白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你认真的?” “只看这三个月里太后的所作所为——太后想把侄女塞给昭王,太后用二公主的满月宴给昭王选妃,昭王说不要太后的侄女,太后两眼一闭就装晕,”江宛反问,“莫非太后是个傻子,才会这样对人好?” 可谁不想有个太后这样永远护着自己,顺着自己的亲娘呢? 程琥心里还想为太后辩解:“兴许是太后年纪大了,行事有不周到的地方。” “你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其实也不少,可京中却没有一丝风声,这是你母亲爱护你的缘故。” 程琥若有所思:“可昭王是太后的亲生子,年前昭王与人蹴鞠受了伤,是太后不眠不休地守了昭王一天一夜,皇上跪求,太后也不愿意离开,我娘那回也进宫了,说太后熬得眼里全是血丝,我娘还说,她对我也没有这样过。” “毕竟你可不会在家里待足一天一夜。”江宛道。 “你什么意思?” 江宛:“说你是汴京第一纨绔的意思。” “我纨绔,”程琥,“你就比我好吗?陛下案上弹劾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小山了。” 江宛立刻警觉起来:“你听谁说的?” “我表兄认得翰林院那个抄折子的校书郎,他说有个御史每日里写折子弹劾你。” “弹劾我什么?”江宛真急了。 程琥眉毛一挑:“吃鸡。” 江宛诧异:“吃鸡?” 吃鸡有什么可弹劾的? 这位御史莫非是鸡精转世? “就是吃鸡,他说他们家买活鸡的下人总能看到你们家的下人也去买活鸡,你又尚在孝中,怎么好吃鸡呢?” 江宛微笑:“告诉我他的名字。” 程琥乐了:“你若要去堵他,记得叫上我,那人仿佛是叫阮什么才……” “倒有点耳熟。”江宛低头。 不对,是非常耳熟,给她送猫的姑娘不就姓阮吗?而且她那个好赌的哥哥仿佛就叫…… “对了,他叫阮炳才。”程琥终于想起来了,于是抚掌而笑,可他的目光触及江宛紧皱的眉头后,又不免迟疑。 “怎么,你和这阮炳才真有仇啊?”程琥问道。 江宛摇头:“没有,不过我听说他是个赌场的常客,而且输了不少银子。” 程琥对铁嘴公鸡一样的御史不感兴趣:“这我倒没太听说。” 程琥想起一出是一处,突然兴致勃勃道,“你晓得赛燕楼吗?新开的一个舞坊,里头那些姑娘全是胡人,跳起甩铃铛的胡舞来,那叫个……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程琥摸了摸头。 这小子竟又给她介绍起青楼了。 江宛真诚发问:“你真把我当作整日里只晓得寻欢作乐的纨绔了?” 程琥一噎,干脆站了起来:“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反正依你的脾气,总有一日也是要去的。” 他说完,便几步拉开书房的门,跳了出去。 始终在角落装隐形人的春鸢此刻向前一步,想去关门。 江宛淡淡道:“你出去,被程琥吵得头疼,我想一个人看会儿书。” 春鸢道:“是。”便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房中再无人。 江宛便从袖子里扯出了今日祝勤塞给她的荷包。 夜深人静,终于能打开一观。 江宛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小心地拉开了脏兮兮的绳结。 里面会是什么呢? 字条? 信物? 还是…… 空空如也? 江宛把荷包朝下倒了倒,还是什么也没有。 晴姨娘虽喜欢自作聪明,但确实也不是个蠢女人,此物若是她交给小衙役的,其中必有深意。 可这个荷包,委实有些平常。 用的料子是白锻,上面只绣着一丛竹叶,像是男人会用的荷包,已经污迹斑斑。但其中又有一点香,闻起来像桂花,似女儿家的物件。 晴姨娘身怀有孕,那些人又企图以利诱她,自然不会待她太差,想必她身边是有婢女侍候的,此物应该是她从伺候的人身上偷的。 江宛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荷包,怎么看,怎么普通。 江宛叫了梨枝进来:“你来看看这个荷包,上回跟春鸢出去时,在个小摊子上买的,是不是绣法还挺别致的。” 梨枝上看下看:“这就是平针绣,好似没什么别致之处。” 江宛懂了:“所以这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荷包,对?” 梨枝茫然摇头:“奴婢看不出特别之处。” “我却觉得这丛竹叶有些巧思,”江宛笑道,“那给我把针线笸箩拿来,我来绣绣看。” 梨枝便去取了笸箩,正要坐下与江宛一道做针线,江宛却忽然说:“我饿了,你去看看春鸢在何处,就说我想吃她下的细面。” 梨枝行了礼,转身下去交代。 江宛低头,一剪子就把荷包剪成了两半。 夹层中,忽然飘出个小纸片来。 果然有东西。 江宛连忙翻开那纸片,见上头写了四个字——风烟诸景。 这四个字倒给人似曾相识之感。 江宛将这个纸片藏在笸箩里,站起身,扬声道:“春鸢,我又不吃面了,你把我从前最喜欢的《微着堂笔记》拿来。” 她原来每日睡前都读这本书,其中的好些词句都有印象,尤其是其中唯一一首写情的词《点绛唇》。 刘季解一生未娶,平生也只这一首情诗,还是写送别的,读来让人心酸。 春鸢送了书来,怕江宛夜里饿着,还是回了小厨房煮面。 江宛随手翻开书便是那首词的所在,指尖轻点—— 沈水风烟,望断芳踪别诸景。 与佳人别离,一别便是一生,其中的隐忍的缠绵心思更是叫人伤心。 这是一阙绝好的词。 而写下风烟诸景这四字的姑娘,心思亦极缱绻。 只是沈望会晓得,这个女子恋慕他吗? 第175章 沈家 这纸条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可此事根本也不需要说明,承平帝定然是宁可错杀一百的态度,只要江宛将此事报上去,沈望便是死路一条了。 想想也觉得毛骨悚然,千方百计求娶她的人,竟然也想置她于死地。 那么,她要告诉承平帝吗? 江宛脸上浮起一道兴致盎然的笑容来。 当然不。 “如果这么快揭晓谜底,似乎就不会那么好玩了。” 江宛将那枚小纸条夹进了《微着堂笔记》中,然后把书放在了桌上。 阿柔最近认得了不少字,也愿意看书,若是放在此处,或许会被她翻出来。 江宛想了想,带着书往外书房去了。 圆哥儿今日习了“舸”字,一见江宛就忍不住炫耀。 他人小,手上的骨头还软,一贯也练不了几张,被邵先生寄予厚望的阿柔却不同,眼下虽然也看见江宛了,却也耐得住性子,依旧一笔一划写着字。 江宛便开始看圆哥儿的作业,看同一个字久了,往往能发现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江宛笑着问圆哥儿:“先生有没有告诉你,‘舸’是什么意思?” 阿柔一心两用:“舸,舟也。是大船的意思。” 江宛道:“对,阿柔真聪明。” 圆哥儿恨自己嘴慢,于是一把抱住了江宛。 江宛低头,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面上的笑容却有些淡。 宋吟给孩子起个名字叫大船,是希望他将来能乘风破浪,直济沧海? 还是希望他能做一艘足够宽阔平稳的船,托举起自身的荣华富贵,让宋家人踩着他劈波斩浪? 宋吟虽死了,但他这个人还是真是越琢磨,就越有趣。 次日,江府的人传来消息,说沈望去见江老爷子了。 江宛便也带着圆哥儿去了。 老爷子正在考校江辞的学问,见了圆哥儿,兴致正好,于是也要考他。 考完之后,老爷子把孩子们打发下去玩,捋着胡子发了会儿呆。 江宛晓得祖父对圆哥儿还是有期待的,于是笑道:“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江老爷子笑了:“我岂能不晓得这个道理,我是觉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是苏轼的《洗儿戏作》,祖父此时背这首诗,是想劝慰她。 江宛道:“我可没惦记着让圆哥儿去为官做宰。” 她从始至终都只希望圆哥儿做个普通人,认得字,懂道理,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就好了。 见老爷子还是有些怅然,江宛眉毛一挑:“还当祖父你只喜欢读书人?” 江老爷子哼了一声:“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摞在一起,也比不上咱们圆哥儿的一个小指头。” 江宛不语。 老爷子又道:“宦海浮沉,到底艰辛。” 江宛不愿跟老爷子彼此安慰下去,转而道: “祖父,我前日读了沈启先生的《源因堂手记》,其中写了他的一位友人,最嗜糖糕果子,却把菊花糕叫做黄糕子,把枣糕叫做红糕子,正可谓暴殄天物,便猜到这是祖父了。” “祖父愿不愿意与我再说些沈先生的事?”江宛问。 在西窗下锄花的沈望默默站直了。 “你既然读了他的手记,便该知道他的脾气,是最板正不过的儒生了。” “我知道。” 江宛读了祖父为沈启写的祭文,其中便用了沂水春风四字,可见此人对孔孟之道是极为推崇的。 “但其实他这人也常有离经叛道之举,甚至曾允了小女儿女扮男装,进国子监念书。”江老爷子笑道。 “只看那一篇智斗恶仆的文章,沈先生也不会是那种呆板的人。”江宛对这篇的印象很深,因为沈启为了捉那恶仆个现行,废了好多心思,说自己是设笼捉雀,雀如蛇。 老爷子饶有兴味:“你记得?” “记得啊,有个小厮喜欢偷他的笔墨出去变卖,有一回甚至把皇上赏赐的笔也给偷走了,沈先生设计当场捉住了他,然后他就被沈先生逐出家门了。” “可把人赶走后,还有故事。”老爷子道,“那小仆家里有个老娘,他被逐出府后,没了生计,连老娘的药钱也掏不出来,拓寒知道后,便给了银子供养他老娘,可惜中间到底断了药,那小仆的老娘还是没了,拓寒又为他置办了棺木。” 江宛:“沈先生是好人呢。” “还不止于此,那小仆的老娘没了,他不知感恩,竟然将此事归咎于拓寒,于是怀恨在心,竟然反咬一口,说拓寒私自典当了陛下御赐的笔。”江老爷子将笔投进笔筒,“拓寒智谋高,怎么会被他坑进去,自然是巧妙化解了,但那小仆诬告朝廷命官,却要坐十年的牢,拓寒道是小仆不过丧母悲恸,一念之差而已,竟为他求情,那小仆只关了三个月便出来了。” “他出来后,也不曾去感谢或是道歉,只是跟着商队往漠北去了,走之前还骂拓寒是个沽名钓誉的虚伪文人。” 那沈启岂不是救了条中山狼! 江宛微微摇头:“沈先生怕是要失望寒心了。” “那时我也问他后不后悔,他说不后悔,我就笑他迂,说他是以德报怨反被怨极,他也不恼,却再未提过此事。”江老爷子道。 听到此处,江宛也只能感慨,沈启真是个好人,好得有些过分了,他肯帮那小仆的老娘,已经十分慈悲,那小仆对他怀恨在心,分明是一条毒蛇,他却还要去暖,简直善良得有点蠢。 还不如将那小仆关个十年,免得再出来害人。 江宛独自义愤填膺。 江老爷子却又道:“可谁能料到,后来沈家被流放,我多方奔走无果,平侯那孩子能保下一条命来,还是那小仆相助的缘故。” 当时益国公倒了,沈望被牵连,自然是人人都要踩沈家一脚,以表对皇帝的忠心,否则不过是流放而已,也不会一年不到,就只剩了沈望一个小孩子还有命活着回到汴京。 若是沈先生在被反咬一口后,没有再提出为那小仆减刑,想来便没有日后相助这一节,沈家便会绝后,恒丰帝就算想施恩,也无处可施了。 江宛道:“沈先生不念旧恶,以德报怨,是个君子。” 江老爷子却摇头:“你说他是以德报怨的人,也不尽然。” 近来常常想起故去的老友,只觉得自己此生阅人多矣,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品德高洁—— “沈启是以德报世之人。” 江宛一怔。 祖父竟用了这样重的四个字,可见沈启此人的一生的确是白璧无瑕,没有丝毫污点。 这样一个好人竟然是被人冤枉死的,真让人想指天骂一句苍天无眼,不公不道。 老爷子满面惘然,江宛也很受触动,屋子里一时极静,这不约而同的沉默像是一场粗糙的悼念。 窗外的沈望则盯着紧闭的窗户,目光森冷。 过了一会儿,江宛道:“听说沈望也在家里,我想见他一面。” 听到此处,沈望立刻提着锄头,回到了花圃,继续照料绣球花。 奴仆领着江宛到时,他还是一副埋头锄地的模样,抬起头时,脸上还有一道灰痕,好笑得很。 真是个傻书生啊。那仆从心中暗道。 江宛亦笑了,点了点脸颊的位置:“擦擦。” 那仆从便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留他们在花圃里晒太阳。 沈望用袖子往脸上一擦。 江宛转头看着绣球花丛:“昨日我见了个衙役,倒知道了一件怪事。” 沈望配合地问:“不知是什么怪事?” “你竟想杀我,沈郎。”江宛对他微笑,她的声音甜蜜蜜地飘进耳朵里,像加多了糖的鸩酒。 沈望笑着摇头:“夫人这话却有失偏颇,我若想杀你,你怎么还能站在此处与我说话呢?” 第176章 出招 江宛笑道:“总不见得还要我谢你的不杀之恩。” 话语中的火药味越浓,二人脸上的笑也越深。 沈望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夫人找我,便是想说这些吗?” “我现在一声令下,便可以叫护卫把你按在地上,你竟然一点也不怕?”江宛问道。 他的态度不对,从她出现乃至于点破他的身份,他都笑着,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他到底是城府深沉,还是早有预料? “你若真要那么做,昨夜晓得是我后,便会做了。”沈望反问,“夫人又为何不杀我呢?” “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 沈望拄着花锄,笑道:“夫人这是想谈合作?” “或许,”江宛笑容灿烂,说出一句曾有人对她说过的台词,“你愿意做我的盟友吗?” 她笑得极美,红唇微翘,贝齿半露,杏眼圆圆,看着竟很天真。 沈望微微眯起眼睛,此时才认真了一些。 “似乎在答应前,我应该先问夫人为什么要与我结盟。” “你有恃无恐嘛,反正陛下管不得你的,我说了也没用,”江宛嘻嘻笑了一声,“你们覆天会那么能耐,既然打不过,那就干脆加入好了,反正看起来很有前途的样子。” 沈望定定望了他一眼,噗嗤乐了:“夫人的意思,望定会向上转达。” “不过,既然大家已经一伙儿的了,你应该不会再让人来杀我了。” “我已说过了,我从没对夫人动过杀心。” 哎哟,这人说话还真是半点不觉得亏心,真正的那个江宛早就死在了寿州城外,若非如此,也轮不到她在这里说话。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不管你想杀还是不想杀,我都活得好好的,而你的命,如今也不过在我一念之间。”江宛道,“只一件事,我晓得你恨我祖父,但他对你却掏心掏肺,把你看得如我和安哥儿一般,你对我如何,是立场不同,你若敢伤我祖父,我与你不死不休。” “夫人误会了……” 江宛嗤笑一声:“你这人嘴里,还真是没有半句真话。” 江宛的脸蓦地沉了下去。 还当她还会再装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演不下去了。沈望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杀我?”江宛忽然逼近,然后不屑一笑,“凭你也配!” 说完,江宛昂着头,转身便走。 沈望始终不动声色,望着江宛离去的背影,目光越发幽深。 …… 江宛双拳紧握。 确认了是沈望,那么那些解释不通的事情就好解释了。 沈望为什么要三番两次求娶她,沈望为什么肯安分地待在鸿胪寺,沈望那日为什么要说她落在了泥沼中,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原来泥沼并不是指吸血的宋家,而是她的处境,她所面对的一切。 江宛全明白了。 怕是宋吟参与进造反的破事里,也有沈望的设计,宋吟始终不肯碰宋三夫人,叫她受了那么多的磋磨,大抵也是沈望不好报复江正,便要害他的孙女。 她如今明白了,念及不曾叫护卫们刻意回避,也不怕余蘅不明白。 只是,在去见昭王——她真正的盟友前,她还要找人确认一些事情。 “你帮我去府尹衙门找崔少尹,就说我要再见那个小衙役一面,让他帮忙安排一下。” 陈护卫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他做事利落,崔少尹比他更利落,江宛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到了府尹衙门时,陈护卫早已经在等她。 崔少尹也在,正用帕子忙碌地擦汗。 江宛深知自己每到一次,都会给崔少尹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于是终于在值房前,对他说:“崔少尹既然已经立了毋忝厥职的决心,便不要太在乎人情了。” “夫人的意思……” “至少在我这里,纵使大人正在查我,怀疑我,也不必愧疚。” 江宛对他点了点头,跨进了门槛中。 祝勤穿着皂衣,吊儿郎当地站在崔少尹堆满卷宗的桌子前,背影看来,像个顽皮的少年,清秀的面容上却有种大人所特有的麻木的愁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也不知道江宛是不是来嘲笑他的轻信,他始终是忐忑的。 直到江宛对他说出第一句话:“幸不辱命。” “真的!”小衙役眼中流露出惊喜的神采。 “一会儿跟你细说,”江宛对他摆了摆手,提着裙子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吆喝道:“陈护卫,帮我看看有没有人偷听,还有,你们最好也什么也不要听见。” 说完,她将窗子关严实,又走到祝勤面前。 刚才的嬉笑神情全不见了,她道:“我向你许诺,一定会让凶手付出代价。” 祝勤冷静下来,难掩失望:“你现在动不了他。” “对,我身单力薄,又有其他的顾虑,暂时没办法帮你报仇。” “啊……”小衙役张了嘴,却茫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连郑国夫人都没办法撼动的人,那他就更帮不上忙了。 他到底也只是一个小衙役而已。 江宛看着他逐渐低下头去,心中一软,也就是这一点心软,却让她蓦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小衙役可以因为短暂的相处,便喜欢上晴姨娘,但是沈望可不会,他正在与佟家的女儿议亲,若是他成功了…… “不行!”江宛道。 “什么不行?” 江宛看向小衙役,忽然嘶了一声。 “你为什么给我?”她问得语焉不详,但是小衙役当然听得懂。 “她说让我交给最想帮她的人。” “什么时候说的?” “仿佛是一来就说了。” 那么这到底是她自己想说的,还是沈望想让她说的。 看沈望今日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大抵是他的授意。 看得出来,沈望一贯对自己的智谋颇为自负,但是江宛偏要他知道,世上有些事是他算不到的。 江宛问:“你知不知道我今日来找你干嘛?” 小衙役刚要答:“不就是……” “对!”江宛沉重地叹了口气,“我就是来报案的。” “我的婢女,被新科探花承宣使沈望沈平侯,给调戏了啊。”江宛抑扬顿挫道。 小衙役掐了一把自己,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忽然看见江宛在嘤嘤嘤假哭之余,给自己使了好几个眼色。 小衙役福至心灵,立刻冲出了门,大喊一声:“大人,郑国夫人来报案了!她的婢女给人调戏了!” 他的嗓门不是一般的大,想来衙门外卖梨的卖酸膏的小贩们都已经听见了,这一传十十传百,等整个汴京都传遍的时候,怕是家里看孩子的春鸢会是最后一个晓得的,尽管她才是被调戏的当事人。 第179章 相逢 太后却没有发作,而是深深吐了口气,道:“好孩子,难为你还惦记着表妹。” 皇后笑着起身:“那臣妾与郑国夫人便先告退了。” 江宛就稀里糊涂地跟着皇后走了。 难道余蘅还真是来救她的? 出了宫,春鸢和护卫们正在马车边等她。 还有一个人,依稀是在余蘅身边看见过的随从。 “你是……青蜡?” “夫人竟还记得属下的名字。”青蜡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倒笑得有些没心没肺的。 但看几个护卫与春鸢紧绷的反应,这位青蜡在余蘅身边的地位大约不低。 青蜡收了笑:“今日戌时,殿下请夫人去花雪楼一见。” “知道了。” 江宛转头对春鸢道,“给我拿垫脚的。” 春鸢恍然,立刻道:“是奴婢疏忽了。” 青蜡在这里站着,竟叫春鸢几个都呆起来。 江宛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对青蜡的印象并不坏,于是笑道:“我这便走了。” “夫人慢走。” 青蜡目送江宛的马车远去,又迎来了骑马的魏蔺。 魏蔺将缰绳甩给他:“叫我在悦来楼干喝了半个时辰的茶,你主子呢?” 不待青蜡回答,魏蔺又对着宫门笑了:“哟,这就出来了。” 余蘅手里掂着玉佩,见了他,也是笑,远远便道:“相平,你怎么在这儿?” 余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魏蔺跟前,见他板着脸,便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笑道:“这回算我错了,改明儿校场上叫你打回来还不成么。” 魏蔺摇头:“打你有什么意思,我只盼着下回昭王殿下别再爽约,竟叫我干等了那么久。” 余蘅又是笑:“你怎么知道我在宫里?” “我不是知道你在宫里,我是知道……”魏蔺道,“她要进宫。” 余蘅玩世不恭的笑容便淡下去:“原来如此。” 余蘅道:“青蜡,去给我牵马。” 魏蔺道:“把缰绳给我。” 他们俩明显都心里有气,又都是敢在陛下跟前打架的主儿,谁都得罪不起,青蜡把缰绳双手奉上后,便忙不迭溜了。 魏蔺摸了摸马鬃,觉得气顺了一些,忽然低头笑了。 他这笑来得怪异,但余蘅想了想,便也跟着笑起来。 二人对立而笑,像是已然一笑泯恩仇。 魏蔺忽然站近一步,他们身高相当,魏蔺越过余蘅的肩膀,望着巍峨的皇城,忽然用极轻的声音说:“望遮,不要动心啊。” …… 江宛去赴约时,坐在马车里,跟春鸢说起蒋娘子的事。 春鸢道:“夫人每回去看,蒋娘子都感恩戴德的,倒真是极知分寸的,只是奴婢还是觉得那日实在巧得很,怎么马偏偏就伤了她,夫人又一直为自己没能按时去见公主而自责,奴婢想着,无论如何,还是把蒋娘子挪出去,她自己也一心惦记着回娘家,把她送回成都府也未尝不可。” “喂!那马车!那车夫!停下来!”隐隐的声音传来。 江宛不想回答春鸢的问题,便掀了帘子看出去。 “是汪勃,”江宛道,“范驹,停车。” 汪勃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身后跟着一串高矮胖瘦的家仆,见面便道:“就你这个丑车夫,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江宛立刻反驳:“范驹不丑!” 汪勃张了张口,见江宛态度认真,只得说:“好好好,就当他不丑。” 范驹摸着下巴的疤,嘿嘿乐了。 夫人维护人的方法就是这么直白,叫人心里热乎乎的。 汪勃质问她:“我上回请你来,你怎么不来?” 江宛把头伸出车窗:“你与姑娘闹别扭,与我有什么干系?” 汪勃便讪讪笑了,他近来越发瘦了些,一笑起来,竟然有点可怜:“原来殿下都告诉你了……” 江宛脸上便浮现了一丝同情。 汪勃见了这点同情,立刻又挺直了腰,眉飞色舞道:“我来花雪楼是有正事,你既然想玩,不如去新开的那家胡姬楼,听说那里的姑娘跳起舞来,真叫人目眩神迷。” “我也是有正事的,”话已说到此处,江宛干脆下了马车,“一起进去。” 花雪楼的鸨母见了她,眼神便是一闪,不过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殷勤地迎上来,妖妖娆娆行了个福礼:“两位公子好。” 汪勃问:“椿湾呢?” 那鸨母笑起来:“椿湾正陪郑公子呢,倒是小玫姑娘夜夜都盼着公子来呢。” 江宛无意看汪勃与鸨母扯皮,左右张望,便看见了青蜡。 青蜡在二楼雅间门口守着,见江宛看过来,对她招了招手。 江宛便带着春鸢上去了。 汪勃也追了上来。 他比江宛抢先一步跨进雅间中,然后啊哈一声:“果然是你!” 喊完这句话,汪勃就站在屋子正中间,眼神从余蘅瞟到江宛,又从江宛瞟到余蘅身上,满脸写着“你们之间有奸情”。 江宛:“你误会了。” 余蘅用手支着头,眉眼被烛光映得暖融融的,说不出的风流倜傥,也跟着说:“确实有误会。” 汪勃痛心疾首道:“你们还在装,还要瞒着我,我早都知道了,太后娘娘要棒打鸳鸯是不是?要把你嫁给宁家那个棒槌是不是?你们俩有情人不能成眷属了是不是?” “第一,太后娘娘没有拿棒打我,第二,我没有要嫁给宁小将军,第三,我跟昭王殿下不是有情人。”江宛看着汪勃鬼头鬼脑的样子,又笑起来,“你还去不去找椿湾了?” “她不肯见我。” “她不是喜欢我吗?”江宛一甩头,“你就说带她来见我。” 汪勃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便哼哼着出去了。 江宛才在余蘅对面坐下:“渴死我了,你这是什么?” 闻着像桃子的香气,江宛给自己倒了一杯,咂了一下味道:“甜的。” 余蘅摇头叹气,语带调侃:“没想到,你的膝盖倒是硬得出奇。” 连喝了两杯果酒,江宛舔了舔嘴唇,心里晓得他在说今日在太后面前的事,于是拖长了声音道:“多谢你来救我。” “其实也不是为了你,”余蘅不看她,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长孙永香的事,总要有个了断。” “你真准备在京中给她找门亲事?” 余蘅摇头:“她在京中是过不下去的,若是回了苏州,因太后对她的宠爱,无论如何,旁人都要敬她三分。” 他与永香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更没有要害她的意思,一切冲突,都是因为不得已。 江宛问:“那你今日找我做什么?” “该是你想见我一面才对。”余蘅道。 江宛抿了抿唇:“沈望的事,你都知道了。” “只晓得你见了他一回,其余的,你让陈瑞他们不要听,也不要传话,他们自然也就什么也没听见。”余蘅道。 江宛当然不信了,不过也只是说:“他与覆天会是一伙儿的。” 余蘅等着她的下文。 江宛却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余蘅还是撑着头,侧过脸看她:“你想听我说什么?” “就……”江宛咕咕哝哝的,“我们虽然是盟友,但皇帝还是你哥,那么这个抉择的关头,你要选你哥,还是要选你这个柔弱可怜无依无靠的盟友……” “啊哈!”余蘅忽然学着汪勃的口气喊了一声。 江宛被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怎么了!” “你骗人,”余蘅指着她,眼睛流溢着让人看不懂的光彩,“你根本不是不要他!” 江宛一脸茫然:“我……不要谁?” 余蘅却莫名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捂住了脸。 “你这是笑,还是哭啊,你别笑了,怪渗人的。” “好,我不笑了。”余蘅瞬间坐正了。 他说:“我选你。” 江宛反倒愣了:“你选我?没道理啊……” “我们是盟友,怎么会没道理?” “可是你若选了我,便要与……为敌了。” 余蘅给自己倒了杯果酒,满饮而尽:“不有趣吗?” “有趣,有趣。”江宛点着头,觉得余蘅答应得未免太轻易了。 江宛忽然说:“他们没有兵权。” 虽说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是余蘅也听明白了,他摇头:“隔墙有耳。” 他怎么可能会犯隔墙有耳的错,江宛不信,明明就是这位殿下忽然不想谈正事,才找了个借口而已。 余蘅把青蜡叫了进来,高兴道:“叫几个姑娘来弹琴,还有酒,多要些来。” 刚才还怪难过的模样,现下却欢天喜地起来。 江宛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后颈。 余蘅动作一大,身上的木枝香气便浓了一些。 “我一直想问,你身上的熏香为什么这么好闻?”江宛忽然问。 余蘅道:“是用栀子花枝和茉莉花叶放在一起蒸出的香露做的,平时放在香薰球里,尤其能遮血腥气……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红吗?”江宛揉了揉脸颊,“大概是这里太热了。” 余蘅盯着她笑:“你醉了。” “我连酒都没有喝,我怎么会醉?”江宛的眼睛雾蒙蒙的,举起酒壶,“不过这茶真甜啊。” 第180章 神药 江宛显然是醉意已上了头,余蘅便道:“我送你回家。” “我才不要回家,你叫了姑娘来弹琴,我还没有听。”江宛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着很乖,口齿清晰,也算清醒。 余蘅似是无奈:“那就看。” 江宛却比他还要无奈,叹了口气:“我真没醉。” 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清醒过。 只是话有些密,还没想好说什么,便把话说完了。 “殿下,你为什么总到花雪楼来?” 三个穿鹅黄衣衫的姑娘抱着琵琶和筝走进屋里,打头的那个从腰间摸出了一杆笛子。 说要看歌舞的江宛却只定定望着他。 余蘅放软了声音,反问:“你不也总出来玩吗,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我和你可不一样。”江宛嘟囔道。 笛子的声音清凌凌响起来,江宛转头去看,慢慢地舒了口气。 与其说,她是喜欢出来玩,不如说她是喜欢这种热闹的感觉。 或者说,也不是喜欢热闹,只是想要逃避。 她坐在家里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就难免要想一想眼下这个悲哀的处境。 但在外面就不同了,看杂剧听说书都能让她进入另一个故事里,获得短暂的安宁。她不再去想自己的麻烦,糟糕的世道,还有遥远的现代记忆。 “因为我很痛苦。” 她的声音隐没与笛声琴音中,像是一阵缥缈的风。 “你知道我有多厌恶这种争斗吗,用无辜者的性命来祭奠自己的仇恨,沈望竟然以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受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江宛看着浅红色的香甜酒液,“官道案游街那天,那些人从天而降,手起刀落,那个小姑娘又能知道什么呢?他们杀她做什么呢?” “我不能不去问,殿下,我没法不问自己。” 那些血淋淋事情就在她眼前发生,她不能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江宛又喝了一杯酒。 “从前你问我为什么要救阿柔,我没有告诉你,我现在来告诉你,”江宛道,“不是因为我善心泛滥,而是因为我看的已经够多了,那些挣扎求生连人都不算的女人,被买卖被奴役被践踏,殿下,看看她们的脚,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也莫过于此,我知道自己救不了所有人,但是当有个人在我眼前倒下时,我没法无动于衷,我不能不拉住她。” “我心中有愧。” 她愧疚,因为她知道更好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余蘅专注地看着她,等她住了口,不自觉微微笑起来,她的醉话很有意思,醉态则和她弟弟江辞很像,都会说一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话,配着两颊酡红和水汪汪的眼睛,与平日的模样十分不同,倒是娇憨得可爱。 江宛若是知道自己这一篇掏心掏肺的话落在旁人耳里,只有可爱二字,大约是要生气的。 可她如今眼里却只有弹琵琶的那位姑娘了。 “她长得真好看啊。”江宛感叹道。 余蘅笑了:“你不认得她?” 江宛细细看了一会儿,还是摇头。 余蘅:“那是椿湾啊。” “如果是她,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救了她的。”江宛晃了晃脑袋,“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救了我。” “是。”那是他第二次救了她的命。 “那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从马车底下钻出来,满身泥草,头上裹着渗血的伤布,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受惊的瘦猫,踉跄着站不稳,一阵风都能刮跑的模样。 “勇。”余蘅说。 他望过去,烛光在他面上晕出模糊的阴影,像半张面具。 那么,他应该已经摘下了半张。 江宛醉醺醺的,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用手在嘴边圈了起来,凑近他的耳朵,说话的速度十分慢:“我有一句话,一直想说,但是不敢说。” 余蘅:“什么话?” 却正问到了她的伤心事。 江宛用手捂住眼睛,委屈道:“我想回家——” 第二天,她在茵茵院里睁开了眼。 这世上有一类人,喝完酒以后就什么都忘记了,但江宛很不幸不是那类人,她喝完酒以后,什么都忘不掉。 想起昨夜对余蘅说的那些话,她是一身一身出冷汗。 真是正事没说,光说废话了,还是差点暴露自己最大秘密的废话。 不过不是全无好处,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昨夜昭王送我回来,祖父可知道?” 想到余蘅把她说的“回家”理解成回娘家,江宛又觉得有点好笑。 “老太爷是不晓得的,殿下并未现身,”春鸢道,“不过夫人可还记得,今日与孙小姐约了去银楼的。” “对啊。”江宛一拍脑门,“本来还想着蜻姐儿晚上没见我定要哭的,今日该好好陪陪她,竟忘了还与孙润蕴有约。” 春鸢服侍江宛换好衣裳:“夫人先回府用午膳,再去找孙小姐也是一样的。” “也罢。”江宛道,“只是再跟王爷说一声,就说我还有事要与他商议。” 回府见了几个孩子,江宛将蜻姐儿抱了半天,忽然出了神。 昨晚叫她难得地说了些真心话,最真的便是那句“我想回家”了。 她拼命地建立自己与这个时空的联系,她有祖父,有弟弟,还有三个孩子,可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发疯一样地想要回到二十一世纪,她愿意抛下这里的一切。 蜻姐儿忽然伸手摸了摸江宛的脸。 江宛怔怔低头:“怎么了?” 蜻姐儿却没说话,只是依偎进她怀里。 江宛无声叹息,可惜她终究还是回不去的。 孙润蕴约她去鹤林银楼挑首饰,是为了今年宫里的七夕宴会做准备。 马车走到一半,却停了。 江宛问:“前面怎么了?” 陈护卫去看了一眼,回来道:“南齐的王爷给人治病呢。” “还有这种热闹可看,”江宛掀开帘子望出去,“我可不能错过了。” 孙润蕴向来不是凑热闹的脾气,便道:“姐姐去,我在这儿坐着就行。” “那我去了,”江宛的视线在冰盒茶水点心匣子上划过,便下了马车,“陈护卫,劳烦你看着马车。” 因这日是要和孙姑娘一起出门,穿男装恐引起误会,所以江宛穿的是女装,水蓝色的襦裙配淡青色的大袖衫,头发全部挽起,攒成桃心髻,点缀一把红宝发梳。 穿裙子到底行动不便,江宛见前方人挤人,顿时打了退堂鼓。 倪脍便说:“夫人不如去边上的酒楼里坐一坐。” 还不到饭点,酒楼里应该没什么人。 江宛点头道:“好。” 开在医馆边上的酒楼,生意注定不会太好。 伙计全出去看热闹了,只有掌柜的还守在里头。 倪脍道:“劳烦掌柜的给找个二楼临街的雅间。” 他说着,将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骑狼站在他身侧,他二人一个高壮一个猥矮,倒似哼哈二将转世。 不过掌柜的可不会挑剔客人的形容。 “您请好。”掌柜将布巾往肩上一搭,领着他们上楼了。 从二楼看下去,便十分清楚了。 那个腆着肚子的胖子就是南齐的多荣王爷李庞,穿着金线织的黄袍子,阳光一照,瑞气千条,跟个发光的圆南瓜似的。 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老头是伤者,伤口似乎在手臂上,已经被包扎过了。 穿着藏蓝袍子的中年男子是大夫,正急得满头大汗,在多荣王爷仆从们的包围下瑟瑟发抖。 李庞拍着肚子,用奇异的口音道:“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本王这味药,可是天上才有的仙丹,是我南齐的天师花费七七四十九天炼成的,本王心善,才愿意分你一颗,一颗下去,百痛全无。” 南齐王爷用南齐话叫了身边仆从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呼四。 那呼四身上的气质极为阴冷,刚才李王爷说推销词一样的长篇大论时,他全程连眼珠子也没转一下,像具死尸做成的傀儡,名字就是他的开关,喊了名字才能动。 呼四走到伤者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瓶,拔了塞子,捏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往老头嘴里一塞。 那老头痛得神智全无,大概是吞下去了。 但躺在地上的老头还是嚎。 蓝袍大夫被南齐人团团围住过不去,焦急道:“不成,你们这么不成,治病救人不是儿戏。” 也没人理他。 江宛道:“伤者似乎还是很痛,看样子这药见效还要一会儿。” 春鸢道:“说不准儿就是那王爷骗人罢了。” “不可能,他又是仙丹,又是天师的,如果没用,他们南齐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江宛话音刚落,就见那伤者不再颤抖,平静了很多,整个人都松弛了。 江宛一愣。 这止疼效果真的可以算是立竿见影了,这才过去多久啊。 烈日当头,多荣王爷已经被晒得不行了,但仍像个尽职的推销员:“你瞧,你瞧,这不就行了!这不就不痛了!” 人群哗然。 日头实在大,快要将黄南瓜晒成南瓜干了,多荣王爷很快就离开了,但是聚集的人却越来越多。 江宛心里一沉。 第181章 仇恨 “走。”江宛看那多荣王爷已经被七八个撑伞的随从围着离开了,便也想要回到马车上陪孙润蕴。 门被人敲响了 骑狼和倪脍正在抢银子,他们刚才赌那南齐人的药会不会管用,倪脍说不管用,便输了,可耍赖不肯给银子,骑狼就去抢,跟狗熊和猴子打架一样,怪好看的。 可敲门声一起,猴子和狗熊便都定住了,倪脍前去开门,骑狼则站在门口,手握上了悬在腰间的刀把。 一开门,却是一张清俊的书生面孔。 江宛一愣,又笑起来:“沈主簿。” 沈望毫不见外地跨进屋里:“楼下见了夫人,便想着上来打个招呼。” “都出去。”江宛对沈望一伸手,“沈主簿,请坐。” 他眼下与南齐北戎的两位皇子可谓是焦不离孟,多荣王爷在此地卖药,他陪同理所应当。 “沈主簿如今是大忙人,怎么不去陪着两位王爷,倒来找我?”江宛见两个护卫都出去了,便问他。 沈望温温和和:“上回夫人说了要做盟友的,我便想问问,夫人是否反悔。” “盟友这事,却也是要审慎些的,”江宛问,“你们有兵权吗?” “没有。” “那还有什么可谈的?若无兵无财,或许能杀了我,却一定没法覆天。” 沈望笑了:“我们没有大梁兵权,却有北戎骑兵十万。” 果然如此。 承平帝在军中所用人手都是靠得住的,覆天会啃不下来,便只能借力了。 江宛骂道:“畜生。” 沈望却不恼:“怎么夫人不去骂杀我全家的人畜生,却要来骂我?” 江宛冷冷盯着他。 沈望笑道:“原是夫人的祖父也不过是个畏强凌弱之人,门风如此罢了。” “你也是我祖父门下弟子,如今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不觉得是背信弃义吗?”江宛,“说旁人恃强凌弱,你又何曾不是如此,北戎骑兵若真有十万,他们便能杀百万大梁人,难道你与大梁的每一个人都有仇吗?” “那我的仇该向谁讨呢?”沈望眼圈微红,声音有些哑,却依旧笑着。 他不敢不笑,也不敢闭眼,因为一闭上眼睛,就似乎还在那个虫鼠流窜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他蜷在干草最多的角落中,眼见着祖父对北边磕了三个头,大喊一声“益国公冤矣”,然后将毒酒一饮而尽。 去北方的路好远,好长,也好冷,他走啊走,怎么走也走不到,祖母倒下了,母亲也倒下了,只有小叔一路护着他,他们靠卞九的接济熬过了那个冬天,可在回程路上,小叔也害了疫病,死了。 最后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那么多条命堆起来的,是血海深仇,若不如此,他一生渡不到对岸。 江宛的声音将他从恍惚的记忆里拖出来。 江宛喃喃道:“我的圆哥儿只有四岁,他有什么罪?” “我那时也只有六岁……”沈望的眼圈越发红,眼中却没有一滴泪,像是仇恨与愤怒已经蒸干了他的泪水。 沈望当然是无辜的,可他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背负的罪孽已经压过了他遭受的。 “我会阻止你的。” 江宛起身离开。 “已经来不及了。”沈望低声说。 但江宛走得很快,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句话。 江宛下了楼,见拥堵的人群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开,便让护卫去府尹衙门调人来疏散。 她自己则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后,才往马车方向走。 走到马车边上,却看见个熟人。 “汪勃?” 汪勃一回头:“还以为夫人在车上,没想到竟然也去看热闹了。” 江宛看着他因瘦了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汪勃摸了摸脸,一展扇子:“夫人也觉得汪某倜傥风流,堪称京城第一美男子。” 江宛对他笑了笑:“你高兴就好。” 江宛说起正事:“刚才南齐王爷干的事,你看见了吗?” “人那么多,我就知道个大概,听说是治了病,救了人?” “不,准确来说,他是想为一种药丸造势,今日救人,说不准儿是早有安排的。” 汪勃没心没肺道:“蛮夷小邦,兴许有些什么异草怪花,都是寻常。” “这种药能非常快速地止疼。” “嘁,止疼……”汪勃扇动的扇子停了,“止疼?” 疼痛原本是必须忍受的,如今若有一味药可以让疼痛消失,必受追捧。 而这药丸的配方,偏偏在南齐人手里。 “我会去给阿蘅送信。”汪勃正色道。 江宛对他颔首:“那就多谢了。” 反正这件事就会很快传遍京城,但愿余蘅早一刻知道,便能早一刻想到应对的方法。 只怕是毒非药。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马车?” 汪勃道:“我认得你的护卫啊。” 对了,他昨夜还说范驹丑来着。 范驹面无表情,默默撇过了头。 江宛噗嗤笑了出来:“你快去。” 送走汪勃后,江宛上了马车,对孙润蕴道:“如今前后都堵着,进退不得,不如咱们去酒楼坐坐。” 孙润蕴正不知在想什么,闻言道:“再好不过,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进了酒楼,并没有遇见沈望。 江宛与孙润蕴各自坐下。 江宛道:“去厨下看看,做两道清爽的菜端上来,且有的等呢。” 春鸢应声去了。 孙润蕴见屋内无人,才问:“今日那位公子与姐姐相识?” “这个……” 总不能说是在青楼里认识的。 江宛想了想:“他是吏部尚书汪家的三公子汪勃,与我有过几面之缘。” “是他啊……” 江宛见她两眼发直,不知想什么入了神,不由纳闷道:“汪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汪尚书是个极有名的痴情人。”孙润蕴道,“少年贫寒,青年中举,只三十年便做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他老妻生长子时难产过世,他便再未续娶。” 江宛一听,觉得还真的挺难得的,但是很快她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不过汪尚书的妻子在生长子时过世了,汪勃又是谁生的?” “汪三公子是庶子。” “原来如此。”江宛挑了挑眉,没再接话。 孙润蕴见江宛隐有不屑之意,忙道:“不过汪尚书身边也只有一妾罢了,还是家中长辈做主给他纳的。” 江宛想了想,说了句公道话:“那汪尚书的确可称是不耽于美色的了。” “虽我与汪八不投缘,但是她那样张狂的性子,若非父亲宠爱,也是养不出来的。” “那怎么没听说过汪勃哥哥的消息,就是他爹的长子。” “早前便过世了,汪尚书膝下如今只有汪三公子与汪八小姐一双儿女。” 江宛脑海中灵光一闪,她试探道:“家里人口简单,倒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孙润蕴下意识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羞意上脸:“我可没想这些。” “那就算是我想的?”江宛揶揄道。 孙润蕴反倒大方起来:“纵使我想,我们两家大约也是不成的,汪尚书多年主和,与我爹没什么交情。” 这朝堂上,谁不是见人三分笑,能说没交情,其实就是政敌。 江宛想了想道:“汪三公子听说也是个流连青楼的,做朋友还可以,若是要结两姓之好,恐怕未必是个好人选。” “姐姐又说到哪里去了,我与他是不成的,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未免自己也上心了些,只觉得他们家人口简单,相处起来应当没有什么要费心的地方,不过我与汪八打小便结了梁子,若是真的嫁过去了,光是这个小姑子,就够折腾的了。” “你想得明白就好。”江宛道。 就算不提这些,汪勃心里可还有个椿湾呢。 “我可不是李六姑娘,傻得很,为了个男人命都没了。”孙润蕴叹息一声,“听说靖国公家里草草便将她埋了。” 江宛不愿多谈这件事,又说旁的来。 等楼下的人散尽了,江宛与孙润蕴去了银楼。 银楼隔间里,伙计拿了最时兴的样式来给她们挑选。 孙润蕴则让丫鬟打开了带来的匣子。 “这个牡丹双蝶簪好像还行,牡丹的花蕊用我带来的这颗珠子,如何?” 江宛端详了一番,道:“这粒珍珠又大又匀净,这簪子上又是牡丹又是蝶,已经十分繁复,与珠子不大相和,我看嵌入这个半开芍药步摇里还行,” 孙润蕴想了想:“这个步摇倒是别致,只是我不喜欢这个垂珠,太过轻浮了。” “那就不要垂珠,只叫他们按这个式样做簪子即可。” 孙润蕴便依言吩咐下去。 “这个翠鸟掩鬓可以用那粒宝石点睛。” “这个莲花顶簪难得是细巧。” 她们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在银楼消磨了一个时辰。 孙润蕴如今把着家里的中馈,手头不差钱,于是订了不少首饰。 江宛也跟着买了两个玛瑙珠子串的璎珞,是买给蜻姐儿和阿柔戴的。 逛完银楼以后,孙润蕴便回家去了,她如今要管一整个太尉府,其实也不大清闲。 江宛则吩咐车夫,去了另一个地方。 第182章 分说 江宛道:“也不晓得阿辞和无咎在国子监做什么?” 春鸢给她打着扇:“想是去读。” 江宛未置可否,只是掀开帘子道:“祖父让我接他们回家吃饭,却不晓得他们到底想不想回家吃饭。” 江宛想着,少年人们总是在一起流连忘返的,不一定乐意跟她回家。 可马车还没到国子监门口,远远便见无咎和江辞两个站在墙影里翘首以盼。 他们两个看见江宛,简直如看见救星一般,立刻跳上了马车。 喝过水,吃过冰鉴里的瓜果,江辞将双手按在膝头,沧桑地舒了一口气。 无咎虽习武,却也一副就地瘫倒的模样,比江辞还不如。 “你们不是来读书的吗?”江宛问。 江辞愤愤:“是叫祖父诓骗来的。” 无咎眼睛发直:“简直不是常人能忍。” 话还要从昨晚说起。 江宛昨晚喝得醉了,被余蘅送回江府,江老爷子看江宛喝酒喝得尽兴,自己也想去找好友一聚,他是乘兴而去,其余的什么也没管,自然也没顾忌今日是符司业的“正礼会”首办。 国子监里三千学子里多得是勋贵宗室,十分不把符司业这个师长放在眼里,符司业从前每旬都要去江老爷子这个祭酒处哭诉一番,但江老爷子是个放任自流的性子,实在指望不上,他就想办一个明证礼仪的大会,提醒这群学生要懂得尊师重道。 他想得倒是很好,还特意请了江老爷子前来坐镇。 可惜老爷子随性,不晓得到哪处山林寻访老友去了,竟然只派了孙子过来观礼,那群学生自然不干了,溜的溜,跑的跑,最后只剩下了十来个一贯巴结着符司业的学生。 可把符熙气得吐血。 但事情已经做了,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顶着炎炎烈日,符司业领着十来个学生叩拜孔圣,还要背《礼记》的礼运篇。 这些学子全是书斋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何以能晒足两个时辰的大日头,于是中暑的中暑,装晕的装晕,院子里最终便只剩下符司业,江辞还有无咎三人,其余学生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无咎状况外,还要问:“咱们能走了吗?” 符司业长得像个圆胖的包子,此时被太阳晒得发焦,又被无咎气得发涨,竟然两眼一闭,也昏厥过去。 江辞和无咎便想要找人来抬他,可愿意帮忙的学子似乎全部中暑了,他们俩只好自己动手,用了吃奶的力气,也不过把两百多斤的符熙拖到了阴影中。 江辞看这么不是办法,只得把祖父搬了出来,才哄来几个书吏,好赖把人抬走了。 江辞和无咎便忙不迭逃出了国子监。 这是晚间无咎告诉江宛的。 他的嗓子虽然还是沙哑,但听起来总算不像是生锈了。 江宛听得发笑,可过了一会儿,想起沈望,又是一叹。 无咎问她为何叹气。 江宛看了他一眼:“有个人,满门被屠,只余了他一个,身负血海深仇。” “哦。”无咎的反应十分平淡。 “他要报复凶手,但用的方法却会牵连进许多人,甚至是,整个大梁。”说到此处,江宛甚至觉得自己在危言耸听。 “嗯。”无咎的反应更平淡了。 江宛:“你不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太冷静了吗?” 无咎对她笑笑:“我去看看骑狼大哥。” 然后就走了。 江宛若有所思。 沈望说他有北戎铁骑十万,可无论如何,北戎大梁终有一战,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能让北戎大军为他所驱策? 他是主动暴露的,说的话真的可信吗? 就在这时,春鸢进来了:“夫人,殿下说今日愿与夫人一见。” …… 折星楼上,月凉如水。 江宛与余蘅并肩而立,眺望夜景。 江宛:“我有三件事要说。” 余蘅:“洗耳恭听。” “先说今儿下午,多荣王爷拿出的药丸,我问了陈护卫,多荣王爷已经不是第一次推销他的仙丹了,不过这是第一次用在平民身上。” 余蘅道:“这我倒是早留意过了,南齐人对那药丸看得极严,因不敢打草惊蛇,所以我只让护卫调换了一丸,送给张太医辨认后,他说其中有两味药,他也没有见过。” 南蛮多毒虫奇草,张太医不清楚也是情有可原。 余蘅神色微显凝重:“不过张太医说,其中一味草药,若是他没有猜错,与流艳楼一案中的迷药相同。” 流艳楼一案中,提供迷药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原来是与南齐人有关。 余蘅问:“你怎么看?” “他们应该是想卖。” “你觉得不能让他们卖?” 江宛点头,又摇头:“禁是禁不住的,你若是被人捅了一刀,疼得吱哇乱叫,别人给你这一颗药,能让你立刻就不疼了,你能忍住不吃吗?” 余蘅认真道:“我能。” 江宛没好气道:“你是能,若是太后受了伤,你也能狠下心,任她疼吗?” 余蘅就不说话了。 烛火摇曳,他面上倏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江宛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继续道:“这就算了,北戎人虽也做贩马的生意,但是南齐人毕竟……” 江宛意识到自己还是受了坊间言论的影响,不由自主开始认为南齐人阴险狡诈,北戎人则好一些。 江宛想了想说:“怎么北戎人的名声这么好,一提起他们,人人都说什么豪气干云?” “太平了三十年,都以为北戎是友邦。”余蘅淡淡道。 江宛:“反正药跟马还是不一样,药可以做的手脚实在是太多了。” 余蘅问她:“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江宛问:“如果你有这么好的药,你会卖给南齐人吗?” 余蘅低声道:“只是止疼的药罢了。” 江宛冷笑:“反正就不许他卖。” 余蘅语带笑意:“凭什么?做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 江宛:“那就告诉想买的人,这药有问题,是用人肉做的,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敢吃人肉。” “可是这药不可能是用人肉做的,他们用药材当场给你做一粒,谣言不攻而破。” “就算他们可以,那也能说他们的药材用人血泡过,用尸体做肥料,他们总不能待在大梁种出药材,”江宛打了个哈欠,“就往离奇恶心了编呗,谣言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消散,济弱院也不会一直不肯收我的东西。” 余蘅语气听来很是温柔:“左右在咱们的地盘上,他们未必能得偿所愿,那么第二件事呢?” “蒋娘子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嗯,”余蘅道,“听说她被马踢了,害得你没能去见福玉。” “我觉得不是巧合,她是故意的,为的就是阻止我去做那个见证的人。” “那她为的是什么呢?” 江宛摇头,又问:“你可曾派人去检查过李六的尸体?” “我是派过一个女仵作前去,不过因不能留下痕迹,也未能看得很细,不过李六的院里倒出了个忠仆,有个叫金桂的丫头,在李六的尸首前一头撞死了。” “你是怀疑那个丫鬟有问题?” “仵作说李六姑娘应该是真的上吊自缢,不过也许她没有真的想死,只是想要试一试,却被人将活局做死,送了命。”余蘅道,“那丫鬟是在大相国寺事发后才进的靖国公府。“ “两条命,”江宛道,“眼下看来仅仅是让福玉声名狼藉罢了。” 余蘅问:“那你的第三件事呢?” “我的第三件事便是沈望了。” “我的人已监视住了他,不过,他不可能是主谋。” “我知道,覆天会在汴京简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背后之人的经营怕有数十载。”江宛迟疑一瞬,“我听说他刚到京城时,与大皇子交好,可大皇子却在两年前意外身亡,坊间都说大皇子是病死的,可也有些人说,大皇子是被人刺杀……” 见余蘅神色渐渐怅惘,江宛立刻改口,“若是不方便,不说也是可以的。”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与这个侄子可说是一道长大的,感情格外好些,说起他时难免感伤,”余蘅道,“他从小聪慧过人,惜老怜贫,常被赞有太祖之风。” “是刺杀吗?”江宛小心翼翼问。 “是他的心软良善害死了他。”余蘅叹气道。 “那年入秋很早,天寒得也很早,我约他去宫里的太液池钓鱼,因有事,我先行离开。湖边就只剩了他自己,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有个小宫女掉进了湖里,他叫太监下去救,宫女被救上来了,挣扎着要来对他道谢。” “天虽冷了,宫装却还轻薄,他年纪也没那么小,自然要避嫌,便没有看那宫女,于是那宫女悄悄走近一步,把一根银簪子插进他颈侧,当时就没气了。” “怎么会!那些太监,护卫都是吃干饭的吗?” “离得太近,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宫女会有那样的胆子,而且那宫女出手极快,杀人狠,杀自己也狠,那宫女得了手便跳进了池中,淹死了,她是真的不会水。” 第183章 求娶 谁知道沈望会不会是大皇子案的凶手。 覆天会做事的风格十分鲜明,杀人,但也不会留下杀手。 一切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晴姨娘是如此,李六是如此,大皇子也是如此。 “大皇子死后,皇帝十分悲痛,才下定决心查覆天会。”余蘅道,“那时候甚至还不晓得覆天会这个名字,只当是文怀太子的残党作乱,皇上刚继位不久,军中朝中都要理顺,可谓是千头万绪,一开始,他并未将那遗腹子被送走的事情放在心上,直到大皇子……” “会是沈望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他,阿视一定会很难过的。”余蘅淡淡道。 “我原来不愿意陛下知道沈望之事,是觉得万一覆天会死得太快,我和圆哥儿死得也不会慢,”江宛道,“现在看来,事情比我想象得更为复杂。” 江宛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栏杆:“沈望身上有诸多疑点,比如,他为什么要自曝身份,他又为什么愿意讲出自己与北戎人有勾结。” “他不一定是自曝身份,至于与北戎勾结,呼延斫此次前来,也有试探重订澶州之盟的意思,我看这场仗总是要打的,未必是有所勾结,”余蘅道,“若他真的是自曝身份,大抵是刻意想要吸引旁人的目光,叫旁人忽略一些别的东西。” “要不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问出来为止。” “他不是没有受过刑的,大皇子死后,皇上曾把他抓起来拷问过,不过后来又把他放出来了。” “他们之间莫非……”江宛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但沈望在陛下面前必定是有所依仗的。”余蘅道,“陛下爱惜名声,我猜想是沈望有皇上的把柄。” “陛下或许也是投鼠忌器,比起杀了圆哥儿,他更怕世人知道还有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存在,他并非正统。” 余蘅点头。 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皇位是从小侄子手里抢来的,那种滋味,说不定他这个仁慈的皇兄恨不得干脆把皇位还回去算了。 “但就算圆哥儿的身份被揭穿,如今也算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他们就算想举义旗,又有什么人会响应?” 余蘅道:“北戎。” “造出个乱世,再捧出文怀太子的孩子,看来的确大有可为,只是嘴上说着容易,他们有什么筹码,凭什么让北戎与他们合作?大梁练兵不辍,北戎人就能保证一定会赢吗?”江宛满脑袋疑问,“你刚才还说,北戎也不一定和他们合作。” “既然是不一定,那也还有余地,”余蘅笑了,“本就是火中取栗的事,有一成的机会,他们也会去做,更何况这对北戎人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文怀旧部既然要借他们的力,自然会帮着他们攻打中原,从天而降的助力,不用白不用。” “如果想掌控战事,必要插手军中,沈望若真的有底气,说明军中也有他们的人,或者,他们有办法窃取军中机密。”江宛摇头,“这不是我能管的。” 余蘅笑了:“夫人言下之意,是我要去管的。” 江宛理所当然地点头:“那肯定是你啊,昭王殿下人面广,本事大,我可全指着您呢。” “倒不给我说不行的机会了。”余蘅唉了一声。 江宛便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她说:“文怀旧部卷土重来,不惜打开国门迎入饿狼。他们就不怕最后鸡飞蛋打,全为了北戎做嫁衣?” 与北戎人交易,可谓是与虎谋皮。 “你倒想得深远。”余蘅道。 “我想得可清楚了,”江宛哼了一声,“我还知道他们未必想杀我,毕竟留着我的好处更多。” “是了,若留着你,那你将来说不定还能捞着一个太后当,毕竟生恩不及养恩大。”余蘅说这话时,语气莫名就刻薄起来。 江宛挑眉:“你怎么阴阳怪气的,我若是想做太后,我站在这儿干嘛。” “是啊,你站在这儿干嘛?”余蘅逗她。 夜风吹得十分舒适,纵使有无数烦心事,此时也只觉得安逸了。 “对啊,他们要拥立圆哥儿,让我做太后,我还和你做盟友干什么?”江宛懒懒道。 “那你去弃暗投明。” “算了,免得你孤军作战。”江宛脱口而出。 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昭王并不是孤军作战,他有家人,有朋友,有下属。 那她为什么潜意识里会认为昭王只有一个人? 余蘅问:“想什么呢?” 尾音悄悄上扬。 折星楼是汴京的第一高楼,在晴好的夜里,仰头看去,的确像是手可摘星,俯瞰而去,则是万千灯火,如星海倒影,天上人间,叫人有一瞬恍惚,似乎天地颠倒,也很合宜。 “我在想,”江宛觑着他的脸色,“你在想什么。” 余蘅看她一眼:“你是怎么猜到文怀太子身上的?” “我聪明咯。”江宛对他得意一笑。 “是,郑国夫人智谋无双。”余蘅夸她,眼睛含着笑,却比星星还要亮。 江宛不知怎么就心里一慌,提着裙子转过身去:“话已说完,我走了。” 余蘅跟上她:“我送你。” 二人身后,天幕上繁星如河,人间亦是灯火如昼,街市鼎沸,晚风清凉拂过檐角铜铃,互相爱慕的少男少女们隔着长街对望,露出甜蜜而羞涩的笑容来。 而提着灯笼,走下楼梯的那人,心里却还惦记着别人与他说的一句话。 ——不要动心啊。 他活到二十岁,最知道忍耐的滋味。 想来这一次虽然难捱些,但他也是忍得住的。 余蘅,他告诫自己,不能动心啊。 …… 江宛操心着旁人在福玉身上做文章,福玉身上还真出了件大事。 南齐的多荣王爷除了在汴京吃喝玩乐,就是到处炫耀他的仙丹,就是没什么正事,可六月半当日,他见皇帝时,忽然说起他爹南齐威帝李鄄的后宫无主,一把年纪了,真是晚景凄凉啊。 李庞这是把他爹内宫里的几千美人全没当人。 总而言之,他就是诚心想替七十岁的齐威帝求娶一位大梁公主回去居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宫中适龄的公主只有福玉一人。 可是福玉身上却也是有婚约的。 因有婚约,福玉与江宛说起这事时,虽也生气,却也没有那么担心。 可是江宛却很为她担心。 第184章 长枪 福玉虽然与魏蔺有婚约,但如果皇帝要她嫁,她也只能嫁。 福玉对承平帝有信心,可江宛却觉得承平帝没有当即驳回多荣王爷的话,或许是另有打算,若是南齐的价码叫他满意,他未见得不愿意卖女儿。 不过这话却不能当着福玉的面说。 福玉愤愤不平,只晓得南齐人有这个念头,便已经气得快把鞭子拽断了,若是真叫她嫁去了南齐,以她的烈性,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刚坐了一会儿,江宛还没来得及劝,皇后就派了人来,火急火燎地把福玉领回宫去了。 大抵还是因为明日皇上生日的事。 江宛在茶楼里坐了一阵儿,觉得肚子饿了。 她被公主从府里拖出来时,恰是用晚膳的时辰,眼下确实又该找地方吃饭。 出了茶楼,却见来了两个熟人。 穿着一身玄衣,禁军装束的是孙羿,另一位则是曾与江宛有过一面之缘的汪八姑娘。 男未婚女未嫁,年纪正合适,除了儿女情长外,江宛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谈恋爱么,最忌讳别人打扰了,江宛便另捡了一条路,悄悄躲开了他们。 可江宛这一片苦心确凿是错付了的。 汪八在街上堵了孙羿的唯一原因,不过是因为她心里另有了惦记的人,也就是宁剡宁小将军。 她对宁剡,是一见钟情。 文官武将没有来往,汪八想找人打听宁将军,苦于没有门路。 孙羿家里却与宁家有姻亲关系。 而汪八之所以找上孙羿,还要从上回青桂宴上孙润蕴与沈望惹出的误会说起。 汪八与小姐妹去酒楼里吃樱桃煎,喝了两杯酒后,就不由自主与人说了两句孙润蕴的坏话,可巧被孙羿听见了,把孙羿气了个好歹,便想好好警告一下这个汪八小姐。 孙羿拔了刀,凶神恶煞地找过去,一时阴差阳错,把汪八吓昏了,还不小心跌进了水里。 这一番折腾下来,汪八为了名声,自然没有声张,可到底孙羿还是欠了汪八一个人情。 汪八如今便用这个人情要挟着孙羿跟她说些宁剡的事。 孙羿没有法子,只得从命。 汪八对孙羿可是没有好脸色的,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怎么宁家哥哥如今不在汴京了?” 孙羿对这件事倒是知道一二,便道:“听说是剿匪去了。” “剿匪!”汪八小姐立刻嚷嚷起来,“宁家哥哥怎么能去做剿匪这样的小事!” 而事实上,宁家哥哥已经剿匪回来了。 匪贼是剿得差不多了,可最要紧的事,却还没有问出来。 他之所以前去剿匪,是因为那两个绑了福玉的逃兵交代了他们在辑县封泽山落草为寇之事。 逃兵中的冯大坦白,当年望龙关一战的细节种种他们并不清楚,真正出主意,做决定,让他们下定决心做逃兵的人是兄弟中外号“智多星”的于堪用。 那么要查明真相,也只有找到这个于堪用才行。 为了能够成功地捉住于堪用,问出当年的事,宁剡甚至亲身扮作土匪混进了匪寨。 那于堪用的确是个人才,不过两三年,就成了封泽山匪寨的二当家,地位很高,但是一应吃穿却很简朴,也没有寻常土匪那些吃喝嫖赌的习性,只占走了山顶一个小木屋,过得深居简出,寻常土匪,轻易不能去打扰。 宁剡潜伏了整整十日,才打听清楚,找到空隙去寻于堪用。 一切都很顺利,于堪用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个普通书生罢了,眼睛还不大好使,宁剡一吓,他便连喊都不敢喊了。 宁剡问他,当年望龙关一事到底如何,他为什么要做逃兵,是不是早知道南齐人在望龙关设下埋伏,去了就是死。 于堪用立即反问:“你是宁剡的人?”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关心望龙关真相的只有他一人了。 就是这一个晃神,那于堪用竟寻到机会翻身滚地,像窗外射了一枚鸣镝。 宁剡深入虎穴,却不是为了找死,只得先脱身要紧,可他临走前,那于堪用竟然对他说:“当年我等人也是为了活命,我只能告诉你,去望龙关,是上头的命令。” 土匪们收到信号,立刻围拢上来,宁剡没法多留,只得先走。 宁剡下山后,便立刻整军,攻打上山,可于堪用却早已经不知所踪了。 多日蛰伏,熬尽心力,却功败垂成,宁剡回京复命时,整个人都是灰心颓丧的。 承平帝劝他去找些乐子,别又闷在家里看兵书。 皇帝的好意不得推辞,宁剡便破天荒去了集仙楼。 他去得很早,亲眼看着江宛到了。 江宛是来吃饭的,她这不是饿么,想着用美人佐餐风味更佳,就包了一些烤肉脯之类的小食过来吃。 她是万万没想到,刚坐下,北戎大王子就带着人进来了。 北戎人行动间难免有几分粗野蛮横之气,所过之处,人人避退,江宛身后虽也有四个五大三粗的护卫,但此时也不能免俗,便悄悄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缩到角落里吃去了。 舞台上的歌舞也停了下来,姑娘们面面相觑,不晓得该不该行礼。 呼延斫那张微黑的娃娃脸和蔼可亲,一笑起来,颇有些天真单纯,让人心里不免就对他有了些好感,少了些忌惮:“大家一切如常,随意即可。” 嗨呀,口音都这么可爱。 楼里的姑娘刚才是不敢扑,眼下却怕扑得晚了。 就在这时,南齐多荣王爷也到了。 南齐人的排场也不小,而且就在北戎人身边做了,没有了沈望在其中调停,这两帮人倒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江宛一看,就有点想溜了。 就是可惜了烧鸡,眼下还热乎着,若是再挪个别的地方,肯定就冷了。 唉。 歌舞稍歇,江宛正要悄悄起身,忽然见那南齐王爷手一挥,那个脸色惨白的随从呼四,便拿出了一盘银锭子来,哗哗往台上砸。 “这是我们王爷赏给柔柔姑娘的。” 领头跳舞的便是柔柔。 江宛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不由站在原地,张着嘴看起热闹来。 边上的骑狼没心没肺地“哇”了一声。 北戎那边的人立刻就看过来了,骑狼才不怕人看,立刻对他们挺了挺胸,表示不屑。 北戎大王子则似乎认出了江宛,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江宛的屁股便又落回了椅子上。 北戎大王子抬了抬手,便也有北戎的壮士也往台上扔起了金银。 南齐人却很不屑,嘲讽他们跟风学人,可偏偏没有压住旁人的大手笔。 北戎人这个脾气爆啊,撸下手上的宝石就往柔柔身上砸,倒把柔柔吓得不轻。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有个南齐人冲上去,抓着柔柔姑娘的手,柔柔尖叫一声,便要躲,却又被个北戎人抓住了胳膊。 这争着争着就打起来了,打着打着…… 宁剡就从二楼一跃而下,夺过龟公用来挂红绡的长棍,横刺而去。 第185章 屠家 寒芒如霜,冲势若龙。 持棍一突一扫,两群人便被宁剡分开。 纷乱之中,他绰着一杆木棍,却舞出了长枪的气势,的确是武勇非凡,势不可挡。 不愧是大梁最出色的少年将军。 江宛望着他,觉得他身上多了股从前都没有的生气,靡红暧昧的烛光落在他身上,也清亮透彻,透着股磅礴的正气。 这汴京束住了他的手脚,而眼下,无形的绳索被挣开,他形单影只,身后却似有万马千军。 柔柔姑娘悄悄蹭过去,泪汪汪地缩到他身后。 江宛不由自主抬手鼓起了掌。 太精彩了。 不过几息的功夫,宁剡已将长棍收起,交还回去,难为他手下分寸准,去势虽凌厉,只分开了人,半点不伤人。 宁剡对南北两方人都拱了拱手,道:“都是出来找乐子的,或有火气上头,却不要真的伤了和气。” 话说得好听,面上却沉郁冷漠。 他早年卫守南方,后来又被调去镇北军中,倒是与南北都结过仇。 听福玉说,这些北戎人在汴京到处找人比武,几乎把金吾卫挑了个遍,眼下碰见了宁剡,却没有人说要与他比试,只是面上能看出几分忌惮。 北戎大王子看着宁剡,似乎在回忆什么,多荣王爷则正与随从说着话。 三方僵持,江宛不由为宁剡捏了把汗。 最后,北戎大王子打破了平静,他上前拍了拍宁剡的肩:“勇士。” 这像是某种信号,鸨母立刻一甩帕子道:“柔柔青青,快些继续。” 鼓乐笙箫再度响起,歌舞升平的人间重新降临。 江宛听不见他们说话,却能看见宁剡不卑不亢地对他们点了点头。 大抵是认下了自己的身份。 又说了几句,宁剡抱拳告辞,朝江宛这里走来。 他道:“此地不安全,你快走。” 江宛看向北戎大王子那边:“难道他们还要再闹一回?” 宁剡摇头:“不论闹不闹,以后见了这些人,都记得躲着些。” 这些外族人是真的惹不起,一个不好,就要引出两国争端。 “我明白的。”江宛眼神移到他腰侧,“怎么今日不曾佩剑?” “在都城佩剑虽方便些,其实我最擅长的是枪。” 红缨长枪,如龙如电。 “看出来了。”江宛笑道。 “我送你回去。”宁剡道。 江宛刚要回绝,站在她身后的骑狼忽然戳了戳她的腰。 江宛迟疑一瞬:“那就麻烦你了。” 江宛转身看骑狼,骑狼背着手看天,她干笑一声,继续问:“将军是骑马来的吗?” 宁剡点头:“我先去取马。” 等他走了,江宛才回头问:“你刚才戳我干什么?” 骑狼道:“无咎那小子喜欢枪,哥几个却没有精于此道的,你帮着他跟宁少将军约上几回讨教讨教。” “嚯,”江宛笑了,“你不是说无咎是你徒弟么,平日看得那么紧,怎么还许他跟宁将军学?” 骑狼一张黑脸便憋得红了:“我这也是……” 他说不出肉麻的话,心意却是明白的。 江宛:“可惜无咎没跟出来,否则干脆现在讨教得了,眼下还得我去开这个口,我可是跟宁将军相过亲的人。” 骑狼心中有数:“夫人有什么要求,提就是了。” “上回我看见你蹲在屋脊上看星星,下回捎上我。” 陈护卫立刻急了:“夫人。” 江宛假装没听见:“走,去找宁剡问问。” 宁剡骑在马上,江宛则坐在马车上,出了花街,人就少些,江宛掀了帘子道:“将军,我有件事想求你。” 宁剡看来心绪不佳,脾气却温和:“但说无妨。” 江宛道:“我一个远房侄子,特别崇拜将军,为了将军,还特意苦练枪术,若有机会,想请将军指点他一二。” “好,我在京中本就赋闲,夫人明日便可以叫他来寻我。” 宁剡答应得痛快。 江宛却想起他之所以留在京中,貌似是因为受了伤,不得不留下,但看他刚才的身手…… “将军,听说你是回京养伤,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本就是查王望龙关一战的借口罢了。 宁剡道:“上回中了毒箭,休养了一阵子,如今已经全好了。” “那就好,宁将军这样好的武艺,若不上战场,岂不浪费了。”江宛道。 宁剡对她颔首,又说:“不日我便要回定州了。”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跑过一队差役,甲胄碰撞,铿然有声。 “是禁军。”宁剡道。 “深夜出动,必有大事。”江宛道,“宁将军若想去看个究竟,便去,左右我是有护卫的。” “那宁某先行一步。”宁剡便离开了。 江宛看着那队禁军的威势,摇头道:“不晓得又是哪家要倒霉了?” 这个问题在第二天便有了答案。 …… 去街上听说书时,江宛听人说起信国公府的屠褃被差役锁拿了。 “就是卖烧饼的连麻子一家,吉祥街上谁不知道他家的女儿是歹竹出好笋,那叫个如花似玉,没想到就这么被屠少爷白白糟蹋了,家里就这么一个小孙女,焉能不心疼啊。” “屠六把好人家的女儿强掳进府里,没两天,伤痕累累的尸体便被送出府,扔进乱葬岗里,这是作下了大孽啊。” “昨夜,我听说是刑部去的人,把人拖出来的时候还衣衫不整的,院子里当时就冲出来一个姑娘,不住冲着官差们磕头,求他们救自己出去,可怜呐。” 听完这些叙述,江宛也是气得火冒三丈:“信国公府保得下屠褃吗?” 屠褃被捉进去了,信国公一个管教不利的罪名是最少的,若是往轻了判,陛下申饬两句,罚俸三月,这事也就结了,若是往重了判,却有些不好说了。 是轻是重,全看皇帝的心意。 春鸢道:“信国公府多年经营,虽无子孙掌有实权,却富可敌国,上下打点,还是有些人脉的。” “你的意思是,若是他们诚心想保屠褃,未必没有机会。”江宛顿了顿,“可他们想吗?” 他们是想的。 刑部审案也要时间,这期间便是打点的最好时机。 信国公府尚且不显,靖国公夫人却急坏了,听说当时就被吓得昏厥了。 第188章 奔走 春鸢反应极快,立刻扶住了靖国公夫人。 靖国公夫人却执着地想要对江宛行礼,似乎江宛受了她的礼,便要施以援手。 江宛只好说:“我无能为力,夫人请回。” 大约也没存指望江宛帮忙的心,靖国公夫人甩开春鸢的手,走到椅子边上,一屁股坐下了。 她满脸疲惫,嘴唇干裂起着白皮,眼睛又红又肿胀,老态横生。 “那也先容我坐坐。” 江宛看得不忍。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为侄子出来奔走,到底是可怜人。 “给靖国公夫人端碗茶上来。” 梨枝应声下去。 “你倒是好心。”靖国公夫人看她一眼。 她如今面容可怖,兴许这一眼没什么恶意,看起来却极为阴森。 江宛摇头道:“恻隐之心人人皆有。” “农夫拾蛇,东郭救狼,好人死得总是要快一些的。” 江宛不明白她这话什么意思,只是说:“夫人自比为蛇与狼,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靖国公夫人竟也没有反驳,而是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江宛问:“信国公府的事,怎么要你出来奔走,他们家里没人了吗?” “我那兄长除了能得罪人,便没有别的本事了,他只要有酒就行,说不准儿现在还在集仙楼里醉生梦死,连儿子被人抓了也不知道。至于另外两个道貌岸然的,到底隔了肚皮,不盼着我们姐俩死就不错了,又怎么肯出力?眼下宝哥儿是死是活,就全指着我了。” 江宛不敢苟同。 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过近几年因承平帝太重名声,又以他父亲恒丰帝为戒,所以手底下宽仁得很,只要是勋贵之家,有本事递话到御前去的,身上的罪责总是要减一减的,简直是把律法当儿戏。 靖国公夫人见江宛面露不赞同,叹气道:“宝哥儿从小没了娘,他爹也是个糊涂的,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我养大的,也跟我亲,不比家里那群白眼狼,宝哥儿孝顺着呢,有点好东西就想着孝顺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江宛:“可他犯了法,手里沾了人命,就该受罚。” “那是贱人勾引了他,那小娼妇为了攀龙附凤,什么不愿做,一根银簪子便能与她苟且一场,不过是命薄罢了,能得宝哥儿怜惜一场,已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茶也端上来了,靖国公夫人喝了一口,没多留,便走了。 江宛本来以为送走她就完了,结果靖国公夫人出了门就说郑国夫人答应为她进宫说项了。 江宛的名声本就不好,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不过虱子多了不咬,江宛便由她去了。 信国公府到底还是为屠六的事奔忙起来了。 信国公跪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信国公夫人亲自去向连麻子一家赔礼道歉,甚至想向连婆子下跪请罪,屠褃的生父屠老三跪在宫门口负荆请罪,屠三太太虽然不愿意为庶子奔走,却也去寺庙里为那无辜惨死的连姑娘捐了盏长明灯,还供上了五十年的灯油,再有就是屠褃的嫡亲姑姑靖国公夫人,陪着屠老三跪在宫门口,赌咒发誓说情愿放弃身上的诰命,去佛前清修三年,为那枉死的姑娘祈福超度。 一家人唱念做打,面面俱到。 陛下态度便有些松动了。 而此时,安阳大长公主出招了。 本来御前的事,外头的人顶多知道些风声,不可能晓得细节。 奈何福玉公主旁观全程,觉得心中偶像崩塌,来找江宛诉苦,倒叫江宛知道了前因后果。 江宛看福玉一张小脸阴沉得下一秒便要下雨,忙小心地问:“谁给你气受了?” 她就担心多荣王爷求娶福玉的事其实没完。 “不是。”福玉说了这一声,又委顿下去。 江宛笑着给她斟了杯茶:“你帮我尝尝,这套茶具是粗陶的,我喝起来总有股土味儿。” 福玉本来正端了茶要喝,闻言顿时放下了:“什么?” “旁人喝茶选茶具是为了增色添香,我却想看看粗陋的茶具能将茶香减去几分。” 福玉被她一打岔,便也没有那么低落了,看了眼杯口都不平的粗陶茶杯,忽然发了狠似的端起,一饮而尽。 却并没有江宛说的土腥气。 福玉捏着杯子愣了。 江宛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普通人家里能有这样一副茶具已是难得,从前觉得可怕,现在想想,其实不过这样的尊贵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安阳姑祖母带着责龙鞭去见父皇了。”福玉终于开口了。 江宛嗯了声:“然后呢。” 福玉叹了口气,又不肯说话。 江宛:“那我就猜猜,安阳大长公主那样的人,又与靖国公夫人素来不和,一见陛下要对屠六从轻发落,自然是去将陛下痛骂了一顿,对了,还有责龙鞭,是不是还将陛下抽了一顿?” “要是这样就好了。”福玉托着腮,“她是去交还责龙鞭的。” 福玉苦大仇深地叹气道:“安阳姑祖母,变了。” “怎么变了?”江宛温柔道。 “她本来应该挥鞭子的,而不是把鞭子递给太监。”福玉闷闷不乐道。 江宛笑了:“你岂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倒觉得大长公主已经做得很不凡了,”江宛摩挲着杯沿,“不论她本意如何,能替那个枉死的小姑娘讨回公道,不就很好了吗?” 更何况,这是一举多得。 无论是谁坐在皇位上,这条守嘉帝赐给安阳的鞭子,总是如鲠在喉,如今安阳交了鞭子,怕是消去了承平帝的不少忌惮。 安阳大长公主一进一出,屠家的图谋怕是要落空了。 次日清晨,一道惊雷落下,半个京城都沸腾了。 靖国公夫人被休了。 她被赶出了府,嫁妆细软一应全无,多亏路过的夫人搭了把手,才回了娘家信国公府。 然而她前脚刚进娘家大门,后脚轻履卫便破了信国公府的门。 京中的天一时又变了。 也有那等心存疑虑的人——不过是孩子犯法,何以累及全家? 江宛则心中有数。 看来安阳对承平帝说的,并不仅仅是一条鞭子的事。 第189章 枪法 外头一堆差役轰隆隆过去,无咎不由问:“这又是与信国公有关的。” 骑狼双手提着礼物,踢了他一脚:“别乱说话。” 宁府的门房端详着他们,一大一小,大的粗野,小的儍呵,还有两匹马,也都不大聪明的样子,料想是宁剡在军中的朋友。 门房心中有数后,却也不主动开口问,只把视线移开了,宰相门前九品官,他一贯是很能找准自己位置的。 骑狼便上去了:“小哥,我们是江少傅府上,来找宁少将军讨教枪法的,劳烦您通报一声。” 门房倒想起来前日夜里,宁剡回府时交代过此事。 “原来是您二位,少爷早就吩咐过了,请跟我来。”门房一下便换了笑脸。 他们俩顺利进了府,又顺利进了宁剡的院子。 宁剡如他自己所说,的确无所事事,收到消息时,只是在书房里翻舆图。 他穿一身灰色长袍,肩上绣着一只青虎,头发只用绑带稍稍束了,看着儒雅十足。 骑狼嘶了一声,若非当日亲眼见了,这可不像个使枪的高手。 “宁少将军。”骑狼一拱手,忽然发现自己手上还有两提礼物,忙道,“我给您带了礼物,您非得看看不可。” 江宛知道他们要来见宁剡,将那礼物包得花团锦簇,骑狼想要下手拆,也不晓得从哪里拆,还是无咎上前一步,认命地拆起了盒子。 一块石头映入眼帘。 宁剡心道自己是不是该夸这石头一番,可是这从何夸起呢? 宁剡喝了口茶。 骑狼介绍道:“这是块陨铁,送给将军打个枪头。” 宁剡的茶险些没咽下去。 “这礼未免太重了。” 骑狼嘿嘿一笑:“这孩子便如我的子侄一般,再者说,我是用刀的,这块铁顶多也就打个刀柄,我留着没用。” “这么说来,这块陨铁竟不是郑国夫人送的,而是你送的。”宁剡意味深长道。 骑狼似乎没听懂他背后之意,只道:“夫人送的在这个盒子里呢,是一套扇子,其中一把写着枪出如龙的,与将军甚是相配。” 宁剡把视线落到无咎身上。 十四岁的年纪,身姿挺拔,手脚都长,看着的确是个习武的苗子。 “那就试试。”宁剡道,“请二位跟我去府里的校场。” 宁家是武将世家,家里不光有宽阔的校场,还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兵器。 宁剡带着无咎挑了杆枪,又试了他的臂力,然后让他练上一段。 无咎便走到场中,深吸一口气,抬手先挽了个枪花。 宁剡让他单独耍枪,一是看看他有没有师承,二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天赋。 而现在,天赋是有了,师承则…… 宁剡摸着下巴,也取了一柄枪:“且与我过上几招。” 他舞着长枪,直刺而去,无咎急退一步,将他的枪头挑开,宁剡的枪头稍歪,却如游龙摆尾一般,依旧迅疾冲来,无咎避无可避,只得就地一滚,翻到宁剡身侧,横扫而去。 骑狼顿时叫了一声好。 与此同时,还有掌声响起。 先前引着无咎进门的门房,又领了浩浩荡荡一群人过来。 宁剡收了枪,将枪扔进无咎怀里,上前行礼道:“大王子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呼延斫也笑着对他抱拳:“用你们中原人话说,这叫兴之所至。” 无咎抱着两杆枪,退到骑狼身边。 这边的寒暄还在继续,呼延斫已经表明了来意:“我这几个护卫想与你切磋切磋。” 宁剡淡淡一笑,将那长袍撩起,往腰上一掖:“那就领教了。” 便有一条威猛的北戎大汉冲将上去,与他过起招来。 骑狼皱着眉,望向大王子一行人的眼神有些不善。 无咎小声问:“咱们还看吗?” 骑狼光棍道:“看啊,干嘛不看。” 不一会儿,便有个北戎人走过来搭讪,先用戎语问了句话,骑狼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那大汉面露失望之色,又用汉语问:“你们兄弟,大梁人?” 无咎低着头,不说话。 骑狼哈哈笑了一声:“我们是土生土长的大梁人。” 那大汉便回去了,在呼延斫耳边说了两句话。 大王子眼神都没有转过来,只是点了点头。 无咎低着头,做出怯弱的小孩模样,悄悄问:“他们是不是盯上我们了?” 骑狼正想着他们为何来攀交情,于是随便点了点头:“是。” 他没有留意到,无咎浑身一僵。 宁剡虽擅长马战,拳脚功夫也不弱,几十招下来,那北戎大汉便认了输。 北戎大王子道:“你是真勇士。” 宁剡宠辱不惊:“大王子谬赞了。” 北戎大王子就低头笑了,他是个笑起来极富感染力的青年,就算是宁剡,也无法地对他横眉冷对。 呼延斫:“我这就走了,将军不必再送,做你自己的事就好了。” 宁剡却不好不送,主要是他不亲自把人送走,总疑心这些北戎人要玩什么把戏。 他亲自把人送到大门口,还回答了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回转时,无咎和骑狼正在交谈什么。 宁剡过去搭了句话,无咎却忽然低下了头去。 方才也没见他这么羞涩,怎么呼延斫来了一趟,他还女孩子气起来了。 无咎低着头,鼻梁上有一个小小的驼峰,宁剡忽然想起大王子低头那一笑,恍惚之下,竟然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是无咎的轮廓到底秀气许多,一打眼就是个中原人。 宁剡晃了晃头,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方才看你用枪,倒有几分梨花枪的细腻古风,不过到底更像本朝的霍家枪。” 无咎木着脸:“机缘巧合下被一个老头教的,他说是从军中学会的。” “镇北军中如今用的也是霍家枪,你的这套枪法似乎还有不少改动,譬如勾马腿这一节,便是步战中不太会用的,但是若是这是马上枪,却也不会有腾挪翻滚,能融会贯通自然是好的,只是我看你年纪很小,怕是没什么机会上马,便还是先学步战的枪法。” 无咎沉默地点了点头,取了枪后,便朝着宁剡面门一突,宁剡缠而化之,二人又斗在一处。 第190章 轻履 “回来得这么晚,看样子是学了不少东西。” 骑狼和无咎从后门进来,正好路过花园,被江宛遇见了。 春鸢道:“奴婢这就让厨下烧热水,好赖换身衣裳。” 他们俩走近了,江宛噗嗤笑了:“还当你们都穿了土黄色的衣裳,原来只有骑狼穿了。” 春鸢凑趣:“针线房的张娘子可要哭了,给无咎做的那水蓝色的长袍,正配着娇娇嫩嫩的少年人,这可是张娘子的原话,只不过她定没料到娇嫩少年去泥塘里打滚了。” “好了好了,别笑了,”江宛打圆场,“再笑下去,娇嫩少年该不乐意了。” 春鸢一边用帕子捂着嘴,一边下去叫准备热水了。 无咎看着有些累,恹恹道:“我走了。” 江宛却叫住他:“不会,宁剡给上一堂课就值一块陨铁呢?” 骑狼给江宛拼命使眼色,眼睛都要挤出来了,也没见江宛明白,只得道:“被宁少将军揍了整两个时辰,可快别提了。” 他说话的时候,无咎默默走开了,一转身,后背到大腿的衣裳全是密密麻麻的小洞。 江宛跳起来了:“他这么教可不行,怎么能伤孩子呢。” “也没伤,就是费点衣裳。”骑狼一拍屁股。 江宛忙挥挥手:“宁剡到底有没有说下回什么时候去。” “说先练个半个月再去。” “那他这钱可挣得够轻松的。”江宛酸了一句。 骑狼因要把那块丑石头送出去,还掉了两滴眼泪,眼下却全不在意,他对无咎是真的掏心掏肺。 江宛回屋时,见春鸢和夏珠正凑在一起兴奋地说着话。 江宛问夏珠:“阿柔呢?” “默功课呢,”夏珠忙道,“我现在就去看着她。” 江宛又问春鸢:“说什么呢,眉飞色舞的。” 春鸢道:“今晨轻履卫破了信国公府的门,抄出来的东西如今正晾在信国公府的院子里,全是一大箱一大箱的金子。” 江宛不由“哇”了一声:“他们竟然真的倒霉了,不过到底什么是轻履卫?” 春鸢便道:“待我与夫人细细说来。” 江宛看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自从挑破春鸢的身份后,她倒是始终如一,态度没有丝毫的改变。 春鸢道:“我便是轻履卫。” 江宛饶有兴味:“你是昭王的人。” “昭王殿下是陛下的人。”春鸢一脸正气。 竟没上套! 江宛道:“接着说。” “轻履卫立于安阳大长公主之手,眼下分有两支,一支为内,一支为外,外卫眼下由昭王代管,”春鸢道,“轻履卫与金吾卫都有护卫陛下之责,金吾卫在明,轻履卫在暗。” 江宛道:“未必是在暗,抄了信国公府的不就是轻履卫吗?” 春鸢想了想,又说:“金吾卫是盾,轻履卫是矛。” “矛盾。”江宛轻轻念出这两个字,听起来似乎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 江宛笑问:“若翌日昭王有了二心,你会选他,还是陛下?” 春鸢面色一僵。 “真有意思啊。”江宛道。 春鸢僵硬地转移话题:“夫人不是想知道信国公府的事吗?” “你说。”江宛将桌上的蜜饯碟子拖到跟前。 “听说信国公府的一个库房里,抬出来十万两银子。”春鸢道,“一斤十六两,那就是六百二十五斤,这还只是一个库房,信国公府的富可敌国之名的确不虚。” “轻履卫总不会为了屠六一个人就去抄国公府的家,是什么罪名?” “信国公府家财岂止万贯,根本不经查。” “他们在京中名声尚可,虽然都爱说他家贪财,但我看各家还是爱去他们的铺子里买东西。”江宛道。 “京城贵人多,他们不敢造次,可是别的地方就不是如此了,荆湖南路的一个小小知县,不过是与信国公府的四太太是表亲,便敢在县里欺男霸女,逼迫着全县老少给他做白工,去悬崖上采药,多少人因此尸骨无存,可他舞着信国公府的大旗,到底是没人敢动他。” “这样事情还有不少。” “都说信国公府的粪车里也能筛出二两金子,若是不狠,岂能到如此地步,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倒都不提,他们为了与别家争利,买凶杀人的事,也不只做过一二桩,再有他家的姻亲大梁第一商吕家,也未见得有多干净。” “拔出萝卜带出泥,京城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啊。”江宛学了说书先生的口吻,幽幽哑着嗓子道。 春鸢笑了:“总之是罪有应得,大快人心了。” “大快人心?怕是未必。” 与信国公府有仇的,当然是乐上一乐,可是没仇的,怕是乐不出来了。 安阳大长公主交还责龙鞭一事,眼下还没人传,可她昨日进宫,却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昨日皇上还有意轻饶了屠褃,今日信国公府就被抄家了,让人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想到一处。 安阳与靖国公夫人素来不睦,靖国公夫人又是屠家的出嫁女,到底是屠家人,又一直为侄子的事满京城奔波着,安阳此举,可谓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比让靖国公夫人自己去死还要让她痛。 百姓们最喜欢看权贵相争,如看恶狗夺肉,自然要拍着手说撕得再狠些,京城的官员们则无法事不关己地看戏了。 信国公府之所以遭了灭顶之灾,只因为安阳大长公主的谏议。 这是不是意味着安阳大长公主重新开始插手朝政? 新官还好些,恒丰朝的旧人心中大约只有一个念头—— 她回来了! 在小青山避世四年,她又重新踏进了这权力场中。 安阳的朝中旧故未必弹冠相庆,但是与她有怨的,却已人人自危了起来。 而眼下,还轮不到他们上场。 靖国公夫人亲眼目睹娘家被抄检,亲眷被索拿,几个连路都走不稳当的侄孙也被推搡着上了囚车,她怎么肯坐视不管? 况且靖国公已经将休书摔在她脸上,她回不去了。 承平四年六月初十晨间,靖国公夫人在崇贤公主府门口长跪不起。 第191章 交换 靖国公夫人在公主府门口从东方初白跪到了日上三竿。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可长公主府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靖国公夫人心中并不慌,因为她还有杀手锏,许多人以为天底下最恨安阳的人是她,其实不然,与安阳真正结了生死大仇的,该是当年因安阳偏帮先淑妃,故而在冷宫熬了整整十年的当今太后。 她这些年被许多人憎恶,但到底还是有一两张底牌的。 太后虽然渐渐放权,可到底是整个大梁最尊贵的女人,只要她一句话,信国公府便能得到喘息的机会,更何况,此事便如打安阳的脸,从前安阳大长公主避居城外,太后没有把柄,也没有机会,如今安阳自愿入局,相信太后很愿意整治她一番。 靖国公夫人虽然跪着,却是志得意满地跪。 可是午时到后,她觉得事情不太对了——太后总不会现在还未得到消息。 此时还没有消息难道就算是太后,也不愿意对上安阳吗? 公主府中,忘忧亭里,安阳大长公主正笑眯眯地看着廖平作画。 一个内侍小心翼翼地上了台阶,附在安阳耳边道:“太后那头接到信儿了。” “屠十二那个蠢女人,真是要跟我玩釜底抽薪了,”安阳声音懒懒的,透着股未作思索的轻蔑,“她还跪着?” “是。” “太后不会管的,叫他们当心些,别反露了行迹。” “是。”内侍应了声,悄悄退下去了。 安阳大长公主伸出手,便有侍女扶着她,走到桌前。 廖平画的是夏日蝶穿葡萄架,不过轻巧几笔,一只蹁跹的蝴蝶便跃然纸上,安阳取了帕子给他擦汗:“画得真好。” 廖平对她暖暖一笑,眼尾几缕笑纹,衬得他更添温柔。 安阳疼惜道:“只苦了你,本来你很该去会会多年不见的老友,可因这档子事儿,却叫你又似在小青山一般,只能画画花园子,出不得门了。” “小青山四季皆景,臣画了四年也没画完,公主府里也还有许多景色不曾看过,”廖平压低了声音,面上浮起一点红晕,“再者说,只要有公主在,臣……臣不论在何处,都是心安处。” 情话就是要羞涩些讲,才有情趣。 安阳顿时被他逗笑了。 而外头的气氛却没有这么轻松惬意。 江宛看着黑压压的人群,转头对余蘅道:“这样下去不行,靖国公夫人肯定快跪不下去了。” 余蘅顺嘴吩咐道:“邱瓷,去请太医来。” 江宛看他一眼,终是没说什么。 到底是人家的人,用起来可真是顺手极了。 江宛:“我还是觉得靖国公夫人此举有些不对,她在这里跪,还不如去皇宫跪,大长公主如今不比以前了。” 这事明明是皇上做的主,靖国公夫人却来求安阳大长公主,隐隐有把安阳置于皇帝之上的意思,皇上肯定不会高兴的,说不定还要迁怒安阳,难道这就是靖国公夫人的计谋? 余蘅却大抵能猜出一二:“想来靖国公夫人这头跪着,那头去搬救兵了。” “什么意思,谁是救兵?” “太后,”余蘅道,“早年太后被打入冷宫,是出于大长公主的授意。” 太后与安阳有仇,可是…… “她怎么知道太后一定会帮她?”江宛问。 余蘅摇头:“她不知道啊,所以才在此处跪着,若是太后愿意帮,她的跪就更显出安阳的跋扈嚣张,若是太后不愿帮,她也总算是为娘家尽了心力,想来,能少些愧疚。” “可是,她怎么知道信国公真是因为安阳大长公主才被索拿入狱,安阳难道真能让皇帝言听计从?”江宛还是觉得靖国公夫人该去跪皇宫才对,此时,她忽然想到了一桩别的事。 福玉当时来找她,因安阳大长公主交还责龙鞭而气得像只小河豚,眼下看来,这情绪的确不对,她那么生气,或许是因为对安阳存了些期待,也认为安阳可以左右承平帝的判断,比如,保证她不会嫁去北戎。 可是福玉对安阳盲目崇拜,靖国公夫人莫非也会犯这种错? 一堆禁军从街角转来,驱赶了看热闹的人群,到余蘅跟前时,江宛已经钻进了马车里。 禁军头领大约是余蘅的熟人,嘻嘻哈哈道:“参见殿下,属下奉命驱散围观百姓,殿下请随意。” “那我就接着看了。”余蘅一边说,一边扔了袋银子给那禁军头领,“给兄弟们买酒喝。” 头领道:“谢过殿下。” 拿了银子,也该说些内情,头领咳了一声:“不瞒殿下,我们这哥几个自然不敢管殿下,可是还有两队人马就要到了,一队是慈尧宫出来的,一队是宇清殿出来的。” 江宛暗自思忖,一队是太后的人,一队是皇帝的人,既然是两队人,那么目的就不同,莫非太后真要与皇帝唱对台戏了? 然则等两队人真到了,皇上宫里出来的早早进府去了,太后宫里的却只停在门口。 江宛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眼见着那内侍抬手便是两巴掌抽在了靖国公夫人脸上。 余蘅转头,与她交换了眼神,然后便过去了,一副好奇看热闹的口吻:“张公公,怎么亲自动手了?” 张公公顿时满脸笑地回了头,对昭王道:“小的给殿下请安了。” “你身上这是有差事?” “回殿下的话,奴才奉太后之名,教训这毒妇,叫这毒妇别扰了大长公主的清静。” 竟是帮安阳的! 就算太后不想这个时候与安阳为敌,也不至于来发作靖国公夫人,莫非是与皇帝有了什么交易? “刚才看见福公公也进去了,他是来干嘛的?”余蘅问。 “回殿下的话,这奴才就不晓得了。”张公公点头哈腰道。 就在这时,公主府门大开,一辆庄重繁丽的马车缓缓驶了出来。 靖国公夫人猛地扑到了马前,头发散乱,嘴角滴着血,尖声喊道:“公主殿下,求您饶屠家一回!我情愿自己去死,换屠老小的一条生路!” 第192章 一命 “芬娘!”一声暴喝响起,靖国公李崇不晓得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冲了出来,原来他一直就在不远处看着。 芬娘是靖国公夫人的小名,一晃多年,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 “你不要傻了,快随我回去,休书之事就当没有过,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丢人现眼?”靖国公夫人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极了,“若是你有半点本事,我何至于在此丢人现眼!” 靖国公夫人一把甩开李崇的手,跪行几步,用手抓住了车辕,她脸颊红肿,下巴上有一道被抹开的血迹,急促道:“殿下,只求你让屠家老小留下条命来,鹤顶红我已自己备好,即刻便能饮下,只求你给句话,殿下。” 远处,邱瓷驾着马车带着太医赶到了。 那太医下了车,江宛才看清是当时给她治过脖子的小席太医。 大长公主车架的门被推开,一个婢女跳了下来,她动作敏捷,一落地,便关上了车门,旁观者竟连安阳的一片衣角也没瞧见。 那婢女倨傲道:“喝。” “屠楹!你敢!”靖国公喊道。 事已至此,靖国公夫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靖国公夫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描着一朵牡丹的小瓶子。 瓶里的药是她昨晚亲手放进去的,这种药丸子毒得很,当年她化在汤药里,那个贱婢只喝了一口,便死了。 李崇骂她心狠手辣,她的确是心狠手辣。 可她知道这世上比她狠的人太多了,刚才那个阉狗抽的两耳光,倒打醒了她,那些蠢货以为哭一哭,便能求到的东西,根本不是他们求来的。 皇宫里的那群人若不想给,谁也求不到。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她也是求不到的。 她终于明白了。 既然求不到,那就一起死。 “余柔,”靖国公夫人撑着车辕,从地上站起来,用上了全力喊道,“恒丰十七年,是你。” 是她什么?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了这样的疑惑。 可靖国公夫人没有说下去,她将瓶塞拔掉,把药丸倒进了嘴里。 真苦啊,混着血腥味儿,尝起来像她嫁给李崇的第二年,为了怀上孩子,喝得那碗红鹿胎盘熬的补汤。 靖国公夫人开始吐血的时候,自己也没发觉。 小席太医第一时间扑了过去,可她又怎么能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不过跪在一边,茫然无措而已。 李崇木愣愣地站在旁边,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可是靖国公夫人力气不支倒下时,他还是接住了她。 恨也恨过,憎也憎过,连休书都写了,原来此时心中还是茫然若失。 不知何时,马车的门已经打开了,安阳大长公主端坐其中,高高在上,满眼漠然。 李崇搂着靖国公夫人,嘴唇颤抖着,自己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靖国公夫人望着天,也没有想说的话了。 她与这个男人纠缠了大半辈子,爱恨也都像个杂色线团,乱七八糟分不清,但是一闭眼,还是那年赏花宴,她弄脏了衣裳,因怕嫡母责罚,故而在亲戚的花园子里哭得不可自拔,一个长得极好看的少年,穿着一身如火的红衣,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条帕子,也没说什么话,她心里就扑通扑通,像揣着一只小鹿。 后来才知道,他酗酒,好色,懦弱,还没出息。 就当两清了。 李牍从远处跌跌撞撞地跑来了。 李牍大约是李家唯一一个对这个凶蛮霸道的靖国公夫人还有些感情的人。 李牍冲到跟前时,靖国公夫人的眼神才有了些神采。 “祖母……祖母……”李牍跪倒在靖国公身侧。 靖国公夫人咽了口血,一把箍住靖国公的胳膊:“李崇,李崇,你要照顾好牍哥儿。” “好。” “她这辈子唯独对你求不得,你……什么都不要答应她……” “好,我不答应她。” “还有签敬,你帮帮他,你别让他死。” “好,我一定保住小舅子的命。” “你别恨我……” “好。” 他只能说“好”。 谁也不知道靖国公到底说了多少个好字,屠楹才去了。 小席太医被邱瓷扶起,对江宛摇了摇头。 她死了。 江宛目睹一切,忽然说:“人对死人说的谎话最动听。” 余蘅站在她身边:“人对死人还会说谎话吗?” “说最残忍的真话和最动听的谎话。” …… 江宛低头闻了闻袖子,总疑心身上有血腥气。 余蘅给她倒了杯茶。 江宛靠近杯沿一嗅,觉得香气苦涩:“这是药茶?” “喝了压惊。”余蘅先喝了一口。 江宛半信半疑,也跟着喝了一口,差点被苦得吐出来。 春鸢忙用签子给她扎了块白糖糕,江宛咬了一口嚼着,对余蘅吹胡子瞪眼睛的。 余蘅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或许是我配药时,黄连加多了。” 他一说药的事,江宛就想起他们俩都中了那个绝嗣毒。 江宛撇掉这个时候不该出现的念头:“安阳大长公主进宫去了,陛下会找她麻烦吗?” “安阳看似是在与皇上唱对台戏,她此举却是正中皇兄下怀。” “什么意思?” “快打仗了,信国公府向来有富可敌国之名。” 江宛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什么,最终只是说:“我明白了。” 她又问:“那沈望的事,你查得如何?” “人还是监视着,不过,他既然已经是断尾,也就与那只壁虎没有关系了。” “他们的布局雏形已现,挑这个时机抛出沈望,的确是步好棋,”江宛若有所思,“咱们不能杀沈望,又指望着从他身上发现些线索,可偏偏沈望身上没有任何线索,但这只是眼前,未来等他们真的要做什么大事了,叫沈望反常地动一动,就能起到一个迷惑我们的作用,沈望一人,便可轻而易举地牵制住我们了。” 她一口一个“我们”,是因为他们单纯是盟友,这话落在余蘅耳中,便叫他不由自主笑起来了。 江宛觉得他不够严肃:“你连他们到底联合了北戎人还是南齐人都没查清,怎么还笑得这么高兴?” 第193章 无名 余蘅敛了笑容,做出副严肃的模样:“南齐人被打得元气大伤,南齐王也已经是迟暮之年,不比北戎王正当壮年,龙精虎猛,南齐朝中乱象频起,几个儿子各怀异心,也就这个多荣王耽于吃喝,不得南齐王的宠爱,才被推出来做了这个押送贡品的差事。” 江宛思索着:“与南齐人联合很简单,南齐朝中皇储之争难分胜负,大梁的支持和资源对那些皇子来说非常重要,以利诱之,他们自然愿意听吩咐办事,可覆天会手中未必有能打动北戎人的筹码。” “其实我也这么想过,”余蘅道,“北戎王固然雄才大略,却也自负,十分难打动,就算覆天会拿得出足够分量的筹码,说不定北戎王依旧坚信凭他自己大军南下,也能成事。” “他们需要乱象,其实什么也不做,等开始打仗了,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江宛不知不觉又喝了一口苦茶,“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余蘅道:“我从来不认为他们只想另立新君。” 室内陷入了寂静中。 江宛咂摸着舌尖苦涩的滋味:“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一定会有仗可打?” 她纤长的睫毛一垂,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余蘅一怔,这姑娘就差直接说她怀疑我了。 “会这么问,”余蘅笑了,“这是夫人终于要开始相信蘅了。” 江宛闹不清他是不是怒极反笑,只得干巴巴笑了一声。 余蘅脸上的笑根本止不住,像是有人推着他的嘴角向上似的,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傻,只得先说了句:“是我失态了。” 余蘅咳了声,正色道:“我自然是知道有仗可打的,因为北戎王庭中也有轻履卫。” “哦豁,”江宛撇过头,“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也没见你……”当皇帝啊! 算了,这话不能说。 江宛又吃了一块白糖糕。 余蘅:“怎么不把话说下去?” “没心情。”江宛叹了口气,“靖国公夫人说的恒丰十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余蘅摇头。 “会不会与益国公霍着的死有关系?” 余蘅还是摇头。 他说:“还要查,我不敢妄下定论。” 也是,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不过那几年并没有其他的大事发生,似乎只有益国公倒台,才值得靖国公夫人临死前抛出此事来报复安阳。 江宛深吸一口气:“不说这些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王府的花园,真大啊。” “工部花了三年才建成这个园子,竟只得了你一句‘真大啊’,也不晓得姚大人会不会气得吐血。” 江宛坐在亭中,左看右看:“你那个紫色的花开得很漂亮,摘点给我,阿柔喜欢做各色的胭脂。” “那是虞美人,有毒的。” “哦,那就不成了,”江宛东拉西扯,“那你这亭子有没有名字?” 余蘅想了想:“我虽拟了一个,但……应该还是算没有。” “你拟了什么?” “我……”余蘅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些赧然似的,搓了两下腰间的玉佩,才说,“风花雪月,此生长是思忆。[注]” “嗯……”江宛看着远处走来的春鸢,随口道,“没听过,这是哪首大师的词,还是你自己写的?” 余蘅却是一惊,玉佩脱手而出,砸在石凳的沿上,轻轻铮然一声,却如天边响雷。 他连连摇头道:“没什么,我也……我也……没想好。” 他暗自气恼了一会儿。 江宛还是留意着春鸢。 春鸢走近了,喘匀了气:“殿下,夫人,刚传来的消息,蒋娘子失踪了。” “找过吗?” “葡萄说,今晨蒋娘子道有些头晕,想睡一会儿,便关了门,午后葡萄再去叫她,人就没了。” “看来你们轻履卫也不太行啊,一个大活人竟然就这么没了。” 春鸢低下头去,余蘅却扬起头道:“人既然是人,就不可能全无疏漏。” 春鸢蹲了蹲,退下去了。 江宛撑着下巴,看着远处摇曳的虞美人。 “想什么呢?” “倒有些尘埃落定的感觉。”江宛道,“本来就在怀疑她,现在她跑了,正好说明她的确值得怀疑,只不过……她已经拦住了我。” 在布店门口,她没能准时去见福玉,蒋娘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福玉身上一定还有别的文章可做。”江宛目光幽深,“莫非是联姻?” 这边她说到了此事,平津侯府的当家主母明昌郡主也正与心腹说同一件事。 “不论她到底有什么目的,但到底是个孤女,眼界也有限,大约还是好拿捏的。” 季妈妈给明昌郡主捶着腿:“可不,正解了燃眉之急呢。” “相平决不能与那个蠢丫头绑在一起,都说夫妻一体,将来她有多少骂名,就会让我的相平添多少骂名。”明昌郡主攥紧了桌角。 季妈妈低声道:“依郡主的意思,是否将那孤女……” “既然是老侯爷与人定下的亲事,咱们自然不能当做不晓得,否则岂不成了贪图权势,攀附权贵的人家了?”明昌郡主挑了个橘子剥着,“立刻将那孤女接进来,声势浩大一些也无妨。” 对别家来说,尚主是荣光,对平津侯府却不然。 明昌郡主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愿意儿子建功立业,可若魏蔺娶了公主,便注定只能做个碌碌无为的驸马。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让明昌郡主去买凶杀公主,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她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独女,血液里便流淌着疯狂。 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天底下哪有好做的父母呢? 江宛回府时,恰好是用晚膳的时候,圆哥儿和阿柔两个又拌起嘴来,圆哥儿脾气一上来,便把碗掀了。 可他掀了碗,自己也晓得不该这样,于是心虚地哇哇装哭,他一哭,那个瘦小得不像一岁半小孩的沙哥儿也哇哇哭了起来。 他们的哭声又吓到了胆小的蜻姐儿,阿柔捂着耳朵怪叫,江宛虽然也很想这样做,但是却不得不前去哄圆哥儿。 一团乱麻。 第194章 禁足 “辛苦姑母趁夜前来。”承平帝一指下位的椅子。 安阳大长公主道:“陛下有吩咐,我自然是要尽力的。” 这才坐了。 “信国公此事,累姑母替我备了黑锅了。”承平帝言语间带出些愧疚的意思。 安阳却像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不妨事,我为先帝是背惯了黑锅的。” 安阳:你这口小锅算什么? 承平帝擦汗:你这话我很难接啊。 “姑母说笑了。”承平帝默了默,“听说廖驸马今日画了一幅极好的图。” 安阳微笑,仿佛在说,您可以直白些,直接说那是幅蝶穿葡萄架的图,再或者,直接说您在我的府里有不少探子。 安阳像是在回忆与廖平相处时的甜蜜,笑道:“毕竟是天下第一画师,无论如何,他的画总还能入眼。” 说起话来弯弯绕绕的,她这个侄子惯常这么没出息。 “姑母太谦虚了,廖画师的技艺天下闻名。” 安阳淡淡一笑:“陛下若喜欢,我即刻把画送进宫来。” 承平帝没说话。 安阳在沉默中如鱼得水,承平帝心底则多了丝焦虑。 “我一直明白,能登此位,是姑母鼎力相助的缘故,”承平帝慢慢道,“故而心中对姑母有许多感激,只是姑母前些年居于山中,不问世事,便不敢多加打扰。” 安阳道:“我明白。” 承平帝道:“父皇曾说,姑母若是男儿,世间便再无真男儿,这是姑母胸襟开阔,高瞻远瞩的缘故……” 安阳打断他:“我从没想过做什么真男儿,胸襟开阔也罢,高瞻远瞩也罢,倒也不必将这些好词儿全往你们男人身上靠,好似我们女人便不该如此似的,你若真心想夸我,说我远胜世间男儿便得了。” 这要是寻常人拍马屁拍上了马腿,总要尴尬一会儿,承平帝却没有半点不自在,立刻诚挚道:“姑母的确远胜男儿多矣。” 安阳微微低了低头,忍了讽笑:“陛下谬赞了。” 承平帝接着道:“姑母也是知道的,太后与信国公府有亲,一向亲厚,这冷不丁办了他们,倒叫太后与我闹起了脾气,我跪也跪了,求也求了,太后总不肯用膳,我是为人子的,看到母后如此,真乃十分痛心。” 安阳:“小九呢?你母后最宝贝的可是他,他来哭过没有?” 好家伙,这时候还能提一提余蘅,恶心承平帝一遭。 承平帝咳了一声:“九弟……阿蘅虽没来,但母后这回是铁了心要闹一场,怕是他来,也无用。” “那我来就更没用了。”安阳道,“除非,陛下要找人把我打一顿,就像当时抽靖国公夫人一般,给我个大大的没脸。” “姑母玩笑了。”承平帝笑了声,“我的意思是,禁足三日即可。” …… “夫人,安阳大长公主被禁足了。”春鸢道。 无咎的长枪点在花园里的一个小土块上,那小土块就碎成了渣渣,江宛先叫了声好,才顾得上去问安阳的事。 “什么罪名?” “跋扈。” “跋扈了五十年了,现在才禁足,大长公主就忍了?” “忍不忍的不清楚,反正眼下公主府大门紧闭,”春鸢给江宛换了碟蜜饯,“夫人,你何苦在这处吃果子,无咎这枪一甩,全是灰。” “但好看嘛。”江宛又问,“圆哥儿呢?” “陪柔姐儿做胭脂呢。” “也该出来活动活动,”江宛一挥手,“把孩子们全叫出来,沙哥儿除外。” 春鸢应了是,又问:“说起沙哥儿,夫人可别忘了,午后还有三个奶娘要来。” “你挑就行了,午后我有别的事儿要忙。”江宛捻了块桃干,干脆说明,“邵先生昨日不是说老妻病重,不能来教书了么,我想着给两个孩子寻个别的先生。” 春鸢是清楚此事的,连给邵先生的五十两银子,也是她送去的,可是这跟午后能不能给沙哥儿挑奶娘没有必然联系,说起这个,她又想起江宛把夏珠给了阿柔,桃枝给了圆哥儿,梨枝给了蜻姐儿,江宛身边如今也只有一个她了,她每日里多累啊,不说给加月银,总得配上两个小丫鬟给使唤。 春鸢这一片加薪的丹心,江宛确实没看出来,不光没看出来,甚至觉得春鸢最近有点清闲了。 “为了孩子们的教育,我累一些也没什么,反正今日午后我是真要出门。” “那我先告诉范驹一声,叫他备好马车。”春鸢便退下去了。 江宛继续看着无咎练枪,甩来甩去的,说实话,看上一刻钟还成,看一个时辰是真无聊。 可是江宛不得不坐在这里看。 自无咎去了趟宁府,整个人就跟中了邪似的,话也不说了,玩笑也不开了,吃饭都不高兴了,跟他刚来的时候差不多,像头提防着身边所有人的小狼。 等几个孩子闹哄哄地过来时,无咎便晓得不能练了,旁人不说,阿柔神出鬼没的,经常从匪夷所思的地方钻出来,跟土行孙生的一样,防不胜防,说不定回头一戳,就把土行柔戳个对穿。 阿柔手里捧着个胭脂盒,一溜烟跑到江宛面前:“这是我做的新颜色。” 江宛看了一眼。 好么,土黄色。 “那你给我涂点看看。”江宛把脸贡献出去。 圆哥儿一向喜欢无咎这个小哥哥,此时牵着蜻姐儿往无咎跟前一站,好奇道:“这根棍子好长啊,无咎哥哥。” 无咎:“你要不要拿?” 圆哥儿点头,并平举双手,且把蜻姐儿交给了梨枝看着。 无咎端着枪,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在了圆哥儿手上,因怕他拿不住,自己依旧扶着两头。 他沉默弯腰的样子看着很可靠,虽比程琥还要小一岁,看着却沉稳许多。 这样一个孩子,几乎已经承受了所有能承受的苦难,还会有什么事情让他这样失常呢? 江宛有心问问他,不过她午后毕竟还有件大事要做。 江宛带着阿柔和圆哥儿,到了承宣使那御赐的宅子门前时,正是未时。 她一挥手:“骑狼,叫门。” 第195章 拜师 沈望知道江宛登门时,正在看《和叟游记》,游记里讲,和叟乘船到扬子津渡口,下船时在草丛里遇见了鼍龙,于是挥剑杀之,这种爬兽长得狰狞,身上如披铠甲,剥了这鼍的皮能做出极好的鼓,响声如鼍鸣,乐坊中常用这种鼍鼓,和叟却说“不忍闻,以为鼍哀嘶,其痛哉”。 明明手起刀落,却要假惺惺地在乎人家的尸体怎么处置。 这和叟,也是个伪善之人啊。 沈望合了书,整了整衣裳,便出去见江宛了。 只是,在见到江宛前,他先看见了一个小姑娘,粉雕玉琢的,长得很漂亮。 他与那陌生小姑娘互相望着,都不说话,那小姑娘泰然自若的模样,叫沈望不由疑心是不是江宛寻得了什么仙药,返老还童了。 江宛招呼了一声:“阿柔,快过来。” 那头顶两个红包包的小姑娘才慢慢走过去了。 江宛脚边又钻出一个矮墩墩的小萝卜头来,大眼睛,圆圆脸,看着可爱又可恶。 沈望平生最烦小孩。 江宛却没看出沈望的无语,只催促着让两个孩子叫人:“这位先生跟你们小舅舅在外曾祖父心里的地位是一样的,所以你们就叫他平侯舅舅。” “平侯舅舅好。”阿柔先道。 圆哥儿到了陌生地方,有些怯怯的放不开,只含糊道:“猴舅舅好。” 猴舅舅:“……” “不知郑国夫人所为何来?”沈望的语气不大好,惯常的笑也显得过于假了。 江宛道:“其实我的来意很简单,我这两个孩子的先生,近来因妻子病重,所以不干了,素知沈大人才高八斗,所以特特将孩子送来,还给沈大人备了份礼物呢。” “教不了。”沈望道。 江宛假装没听见,对两个孩子道:“乖,你们四处看看转转。” 那个大眼睛里总含着审视的小姑娘就牵着那个小男孩走了。 沈望大松了一口气。 江宛转头看他:“你不喜欢孩子啊?” “是厌恶,”沈望眉头紧皱,“所以,郑国夫人,这招对我没用。” 企图把孩子带到他面前,让他怜惜幼子无辜? 不可能。 从前也没人怜惜过年幼的他。 江宛却没心没肺的笑了:“我没指望对你有用啊。” “那你带他们来做什么?”沈望深吸一口气,“我真的教不了。” “我刚刚说了呀,他们先生很有可能要守寡了,没先生了,请你做先生,”江宛拍了手,往两边摊开,“承宣使大人,您耳朵不行啊。” 沈望眼睁睁看着阿柔把魔爪伸向了他精心栽培的远碧兰,立刻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不管管他们!” 好在阿柔懂规矩的很,只是看见碧色的花好奇,摸了一摸。 江宛:“你声音这么大做什么,不过两个小孩子罢了。” 周遭无人,沈望看她一眼,低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还敢把孩子往我这里送?” “我当然敢啦,束修你都收了,我有什么不敢的?” “什么束修?”沈望的眼睛瞪大了——天下竟有这么胡搅蛮缠的女人。 江宛眸光冷冷:“好多条人命呢。” 数都数不清。 沈望与她对视一眼:“那么我是不得不收下这两个孩子了。” 沈望转头朝庭院中看去:“不过我倒是很好奇,这么多孩子,你能一碗水端平吗?” 江宛看他一眼:“这倒稀奇了,别人不知道,您还能不知道吗?这几个孩子都跟我没半点关系,我不用端都是平的。” 江宛懒得再废话了:“我把孩子放你这儿,两个时辰以后来接,圆哥儿如今《千字文》已经学到了俊乂密勿多士寔宁。阿柔学得太杂,你自己问她。” 江宛笑眯眯地转了头,“阿柔,圆哥儿,都过来。” 两个孩子抱着书包,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了。 “平侯舅舅现在要做你们的先生了,所以你们就不能叫他舅舅,要叫他——” 阿柔抢答:“先生!” “对,就是沈先生。” “好了,你们上课,娘亲先走了。”江宛对跟来的两个婢女点头示意,这是让她们留下的意思。 梨枝和夏珠福身行礼。 “娘亲慢走。”圆哥儿拖长了声音道。 “圆哥儿留步。”江宛笑道。 江宛从此无孩一身轻。 沈望在屋里与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 半天,才试探着问圆哥儿:“你知道‘俊乂密勿,多士寔宁’是什么意思吗?” 圆哥儿抿着小嘴儿摇头。 “你不是学了吗?”沈望疑惑。 圆哥儿歪着头看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姐姐,我学了吗?”圆哥儿软绵绵问。 阿柔无奈地看着他:“就是贤才勤谨,诸君太平得赖于此的意思。” 这个解释倒是很准确。 沈望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那你学到哪里了?” “三百千都通读一遍了,论语也快看了半本。”阿柔大方道。 自她去上课以来,邵先生便浑忘了圆哥儿,一味教授阿柔。又因阿柔不必科举,所以教得有些囫囵。 沈望点了点头,又看向圆哥儿,他与大人打交道时游刃有余,面对孩子,却像个愣头青:“你是傻子吗?” 他问得认真。 圆哥儿怔了一瞬,哇地哭出了声。 春鸢留在府里挑奶娘,江宛身边除了几个护卫,便没人了。 拉车的马在人家大门口尿了一泡,这要是别的马夫,说不定还要愧疚一番,可范驹脸皮厚,还帮着提沙土,与人家门房聊得很投契。 “夫人,接下来去哪儿?” “崇贤公主府。”江宛一甩袖子,“不过你先擦擦汗。” 徐阿牛捂着嘴窃笑:“范哥流的汗都是黑的。” 他被范驹踢了下屁股,才不笑了。 这里边最稳重的还是林护卫:“夫人可知安阳大长公主尚在禁足中。” “我知道啊,所以我才现在去。” 林护卫给江宛搬了马凳:“夫人请上车。” 然则去见安阳大长公主并非小事,林护卫向来办事稳妥,还是先去查探了一番。 江宛在平安街的茶馆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个不算好的消息。 “大公主如今正在大长公主府中。” 福玉去找安阳了? 江宛眼神微凝。 第196章 放学 福玉虽骄纵了些,却也不过十五岁,叫她嫁给个行将就木的老皇帝,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福玉始终不敢去求承平帝,因为她知道承平帝心中江山社稷重过女儿,可是她去求安阳,也未必是步好棋。 江宛心中对安阳大长公主始终有着说不出的忌惮,像是小动物面对更高一级的捕猎者的胆颤。 “那就算了,不去公主府了,去银楼。”江宛把杯子推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 等上了马车,江宛交代道:“去银楼的路上应该能路过绣房,也停一下,就是那个好合绣房,别弄错了。” “属下明白,”范驹喊道,“驾。” 马车出发,车轮滚动声响起,骑狼好奇地问:“那绣房不是专卖嫁衣的吗?夫人要出嫁了?” 江宛猛地掀开帘子:“亏你们每日跟长在我院里一样,我院里能出嫁的不就一个吗?” 这么说,骑狼就明白了。 “是不是那个小胖丫头,整日里跟前院那个小瘦书童眉来眼去的,我还寻思你不知道呢。” 江宛先叹了口气:“其实这事儿我还没问过她的意思。” “她肯定乐意。”骑狼道。 江宛:“你怎么知道?” 骑狼乐了:“那书童家里又没别的长辈了,你是最大的,一发话,他们肯定照办。” “照办又不是乐意,”江宛虎着脸一放帘子,“不跟你说了。” 然则到了地方,看见那些嫁衣的花样,就属骑狼看得最起劲,还要点评:“一样的价钱,这个孔雀纹绣的地方比这个葫芦纹的少了好多。” “闭嘴。”江宛白他一眼,又对那绣庄的老板娘说,“便定下后日巳时过来量尺寸,若是有事,则会遣人来告诉。” 掌柜的笑得像朵花:“好咧,您千万放心。” 出了绣庄,也才刚刚过去大半个时辰,江宛琢磨了一下,道:“去府尹衙门。” 她还是去找祝勤的。 这个小衙役一直很想替晴姨娘找出幕后真凶,一听江宛来了,把笤帚一扔便跑出来了。 “祝勤,这边。”江宛对他招手。 骑狼给她打着伞,陈护卫等人护卫身侧,还真像个官太太。 祝勤放缓了脚步,每两步抬头看一回天,不情不愿地走到江宛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找我作甚?” “想请你帮个忙。” 祝勤立刻左右看了看,不比前门,侧门冷清得很,轻易没人。 江宛:“别看了,连只狗也没有。” 祝勤还是压低了声音:“是不是有眉目了?” 他是在问晴姨娘的事。 江宛下意识眼神闪躲:“这件事我暂时还是无能为力,我想请你帮的忙与此事无关。” 那祝勤就没有什么兴趣了。 但他还是先问了,毕竟问明白什么事,才好对症下药地拒绝。 “你说。” 江宛问他:“府尹衙门每日告状的人多不多?” “多。” “那积压的案子是不是也很多?” “也多。” “那女子来报官的多不多?” “这倒不多。”祝勤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宛道:“你帮我留意留意,有没有什么案子是府尹衙门懒得管的女子来报官的案子。” 祝勤讪笑道:“我如今都在后院扫地,前头的事……” “那我找崔少尹问问。”江宛作势就要走。 “我帮!”祝勤喊起来。 “那就好。”江宛道,“我明日还是这个时辰来找你。” 祝勤抱怨:“时间这么紧!” “我相信你哟。”江宛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就上马车了。 走前,还特意说:“替我给崔少尹带个好。” “哦。” 祝勤对马屁股皱了皱鼻子。 “你这女人做不出什么好事,我才不会让崔少尹掺和进来。”他嘀咕道。 这个时候,再去接阿柔和圆哥儿,就很合适了。 沈望的庭院布置得不错,书房里传来阿柔念书的声音,天高云淡,一派闲适。 骑狼:“我看今晚有雨。” 江宛嗬了一声:“你懂得挺多啊。” 就在这时,书房门开了。 沈望一脸被摧残得不轻的表情,扶着门的动作看着有气无力的。 他难受,江宛就高兴了。 江宛满脸是笑:“今日辛苦沈先生了。” 沈望:“快把他们带走!” “先生怎么咬牙切齿的,说不准儿明日还来呢。” “我有公务在身。” “你很快就没有了。”江宛对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沈望哼了一声,没说话。 江宛确实不是威胁他,昭王殿下刚送来的消息,准备让他别干这个鸿胪寺的差事,专心在家修书,修他祖父沈启当年没能编纂完的一部《四科汇典》。 圣旨马上就要下来了。 阿柔收拾好了书,又去给圆哥儿收拾,然后才一起走了出来。 “我们走!”阿柔看着也有点不高兴的模样。 圆哥儿则眼睛红通通,分明是哭过了。 沈望这么大个人了,竟然欺负小孩! 江宛一下就炸了。 强忍着怒气,她道:“你们先跟骑狼哥哥去车上待着,我一会儿就过去。” 目送着两个孩子离开,江宛怒气冲冲一转头,刚要开口。 沈望道:“我正好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江宛火气被浇下去半截。 沈望慢悠悠道:“你们家这个小姑娘,可不简单啊。” “有话直说。” “原来教他们的先生是不是邵远志?” 江宛点头:“是,邵先生为人不错。” “他为人是好,”沈望的语气凉凉的,“可他糊涂,怕是从来没怀疑过这丫头不是天资聪明,而是……” 江宛:“而是什么?” “她早已学过三百千和论语。” “不可能!”江宛否认得很果断。 阿柔是农庄上的孩子,家里就只有一个爹,还是只会种地的,根本不可能教她。 而且阿柔自己也从未提及曾念过书。 这下轮到沈望看戏了:“这我就不清楚了,兴许是我弄错了也未可知。” 江宛深深看他一眼:“你最好是给我好自为之。” 马车上,江宛问起沈望教得如何。 “没有邵先生强,动不动就这样,”阿柔模仿沈望皱眉头的样子,“太爱生气了。” 江宛不动声色,给她理领子:“那他教的东西你都懂吗?” 阿柔笑嘻嘻道:“没什么难的。” 江宛的手一顿:“是因为曾经学过吗?” 第198章 提问 江宛扶着屋脊坐下:“怪不得你喜欢在这里看星星。” 骑狼道:“虽然夫人总把我的守卫误解成看星星,但是我真的很喜欢看星星。” “那不还是看星星嘛。” 江宛托着腮,感受着夜风带起脸颊边碎发的感觉:“无咎的枪练得很好吗?” “确实不错,宁少将军指点他了后,大抵还能更上一层楼。” 坐在屋顶上闲聊的感觉,真的可以用岁月静好来形容。 江宛跟骑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问:“你真的不是草原人吗?”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个草原人,因为我说北戎话说得很好。”骑狼道。 江宛好奇道:“那你来一段。” 骑狼深吸一口气,看架势像是要来一段高难度戎语绕口令。 江宛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骑狼:“叽里那个咕噜。” 江宛:…… “感谢你百忙之中抽空敷衍我。” 骑狼朗声大笑,提着江宛下了屋顶。 看星星是件很浪漫的事情,看星星的时候,人似乎也比较容易敞开自己。 江宛有了一个主意。 这天晚上,江宛和阿柔一起坐在亭子的台阶上仰头看天,无咎也来了。 花园里促织鸣声响亮,掺杂着花草生长的极细微微的簌簌声,亭子中点着一炷驱蚊虫的线香,烟气袅袅,把枝叶繁密的花园笼罩得像个仙境。 江宛拍拍台阶,让他也坐下。 无咎疑惑:“这是做什么?” “我们来举行一场谈心会,对着月亮,每个人都不可以撒谎。” 无咎:“不干。” “来嘛来嘛,”江宛道,“多有意思啊。” 周遭连个灯笼也没有,全赖又大又亮的月亮照着,竟也照得出她眼中的温柔。 无咎鬼使神差般地点了头。 他坐在江宛身边。 阿柔早就听江宛说了这个“谈心会”是什么意思,此时兴致勃勃地与无咎解释:“等一下每个人都可以向另外两个人问一个问题,被问的人必须说实话。” “对,这就是游戏规则,不愿意的赶紧退出哦。”江宛故意看了无咎一眼。 无咎最受不得激,此时别说主动退出了,江宛逼他退出,他都要为自己争取一番。 “我参加。”无咎道。 江宛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我年纪最大,你们就先问我。” 阿柔着急道:“我,我先问!” “你问。”无咎无所谓。 阿柔早就想好了要问什么:“你更喜欢我还是圆哥儿?” 这个题简直送分。 “当然是喜欢你啦。”江宛的声音甜甜的。 阿柔心中暗喜,却又撅着嘴:“你肯定是骗人的。” “这一句确实是说了让你高兴的,”江宛很坦白,“因为我喜欢你和喜欢圆哥儿一样多,我刚才请月亮监督我们的谈心会里有没有人撒谎,如果有人撒谎,那么那个人的头发就会掉光的。” 阿柔深信不疑:“那我肯定不撒谎。” 她不是贪心的小孩,不会因为没有得到偏爱而失望。 江宛对她笑笑:“阿柔最好了。” “无咎,你也可以问了。” 无咎想了想:“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留下我?” “哎呀,”阿柔人小鬼大,“这是两个问题。” “其实是一个。”江宛把阿柔揽进怀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 “世上有些人注定是要做一家人的,”江宛慢慢道,“这些人也许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他们可以支持、信任、保护彼此,我想,我留下你的时候,认为你也可以成为我的家人。” 她在世上本就是方外游魂,认真说起来,跟谁也没关系,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特别愿意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一个接一个地往家里捡孩子。 无咎板着脸:“就算你没说谎。” 阿柔对江宛的话理解得模模糊糊,此时只是兴奋道:“该我了,该问我了。” “无咎先问。”江宛道。 无咎属实对小女孩的事不感兴趣,此时只是随口道:“你是不是讨厌圆哥儿?” 阿柔哼了一声:“他又懒又馋又笨。” “但是……他上回把最后一块点心让给我吃了,其实我也没有讨厌他。” “哦。”无咎可有可无道,“我问完了。” “那就轮到我了,”江宛轻声问,“阿柔,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什么让你隐瞒念过书的事?” 夏虫鼓噪声大起,阿柔倚在江宛肩上,回忆着她爹郭大虎。 她爹是个很沉默的人,只晓得埋头苦干,很少和她说话,但她心里知道,她爹已经把最好的全给她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教我念书的人是周嬷嬷,她原先也不肯教我,因为我一直被关在家里,特别眼馋别的小孩在外边跑着玩,周嬷嬷才答应教我识字看书。”小孩子记性短,阿柔似乎也有些模糊了,“后来我爹说,在家里学就算了,千万不能往外说,被别人知道。” 江宛还是满肚子疑惑 郭大虎为什么不让阿柔往外说? 那个周嬷嬷是什么来头? 阿柔真的是农庄上出生的普通小姑娘吗? 但眼下并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这些事情可以日后请护卫去查。 江宛笑道:“原来是这样呀。” 无咎酷酷道:“那你们问我。” 江宛想了想,虽然很想直接问无咎的身世,可是无咎既然有心隐瞒,她若逼问,反倒不好。 谁没有点小秘密呢? 江宛眼珠子一转,故意抻着他:“哎哟,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阿柔说了实话,也是放下了心头一桩事,高高兴兴道:“你慢慢想,我让你先说。” “那我想好了,”江宛看向边上板着脸的小少年,“无咎,你这辈子最讨厌或者最恨的人是谁?” 严阵以待的无咎立刻松了口气,如果是这个问题的话,他的答案一直没有变过。 “呼延律江。” 北戎大王呼延律江? 为什么是他? 江宛再次忍住疑惑,对阿柔道:“阿柔也可以问了。” 阿柔对这个游戏的兴头不减,听见轮到自己,立刻大声问:“无咎哥哥,你的爹娘是谁?” 第199章 噩梦 阿柔是童言无忌,可她既然问出口了,依无咎的性子是非答不可的。 良久,无咎道:“我娘没有成过亲,所以我没有爹。” 谈心会就在这样一种感伤的氛围里结束了。 这夜,江宛睡得很早。 只是做的梦却不很好。 她梦见天地如炉,脚下是滚滚岩浆,天上是纷纷火雨,她抱着圆哥儿无处躲避,面前只有一条细细的独木桥。 胸闷,头晕,喘不上气。 江宛抱着孩子,别无选择地踏上了窄窄的独木桥。 有无数星辰剧烈燃烧着在她身边坠落,桥下的岩浆翻滚着越升越高,她走得步步惊心,专注得几乎忽略了地狱一般的周遭,一心一意地走到对岸去。 她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头。 蓦地脚下一滑。 她抱着圆哥儿坠向深渊。 不知道是什么接住了她,她没有死,也没有被灼伤。 孩子! 她慌忙低头看圆哥儿。 可她的孩子已经全无生息。 江宛骤然睁开了眼睛。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冰凉凉的,夏夜的房间总是又闷又热,一时间,她也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坐起来,又下了床,慢慢走到碧纱橱里去。 圆哥儿正睡在那里,睡得十分香甜。 是温热的呼吸,跳动的脉搏,是活生生的孩子。 万籁俱寂,江宛坚定地低声道:“这是我的孩子,我要保护他。” …… 信国公的案子被刑部的人加班加点,不分日夜地审了三天,虽还有些证据不全,疑点未明,但确凿的罪名已经足够信国公死上十回了。 据传承平帝因此气得不思饮食,还在朝臣面前痛斥了信国公一番。 但其实没有。 承平帝甚至没有费神去想要怎么处置他们,他只是照搬了先帝处置益国公的方法。 男的处死,女的流放。 这个年月,其实流放还不如直接斩首。 信国公中搜出的金银全部没入国库,他们的姻亲吕家也受了牵连,主家被抓,余下的旁支子弟因争产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也闹出了人命。 曾经的天下第一商也就这么倒了。 一时间,汴京关了三分之一的铺子。 不过换东家总是简单的事,很快一切便又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信国公案也算到此为止。 可是一波稍平,一波又起。 听说那平津侯府的主母明昌郡主,忽然收留了一个孤女,还亲自带在身边,宠爱得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江宛听春鸢说起这事时,不晓得怎么个联想,忽然又想到了桃枝。 “昨日我让你去探口风,可探着什么没有?” “夫人问起这个,我可要抱怨了,”春鸢笑吟吟道,“这种怀春少女的嘴是最硬的,要她说句实话,可是极难的。” “那她到底怎么说的?” 春鸢道:“她说,若是夫人的意思,她没有不肯的。” “那就好!” 江宛笑了起来。 “明日我给她找了量嫁衣的裁缝铺,今日倒很可以把那些木头嫁妆置办起来,还有凭舟那头,我也让陈护卫去与他通过气了,既然桃枝答应了,那下个月办亲事也是可以的。”江宛兴奋道。 春鸢看着江宛高兴,自己心里也很高兴,只不过也有些疑惑,怎么这个月刚提,下个月就要办亲事,好似赶时间似的。 夫人这是怎么了? …… 死劝活劝,桃枝都因害羞不肯出门。 江宛只好带着春鸢去找木匠铺子了。 一时兴起,江宛又想去找孙润蕴一道。 可是马车刚要进孙府所在的巷子,便见孙润蕴惯用的马车转了出来,马车上挂着孙府的徽记。 江宛想了想,便叫跟上去。 她以为孙润蕴可能在马车中,便想去给她个惊喜。 可万万没想到,孙润蕴先叫她吃了一惊。 原因无他,孙府的马车停下,孙润蕴款款下车,走进茶楼中,而茶楼里坐着的,正是汪三公子汪勃。 “慢着慢着,”江宛觉得有点乱,“上回在路上看见孙羿和汪八小姐有说有笑,如今蕴姐儿又跟汪三见面,这……按规矩不是只能成一对吗?” “是这个道理,”春鸢也大清楚这里头的事,便道,“或许是没有通过气,再或许,他们见面本无关儿女私情,夫人寻个机会问问孙家小姐便是了。” “别的倒罢了,只是汪勃心中始终放不下那个椿湾,最是麻烦,不过……” 江宛叹了口气。 不过这世上女子的生存法则里往往把爱情放在最末的最末,也许站在孙润蕴的角度,只要对方家里人口简单,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混账事,就是最重要的。 这些事情,不是外人可以随意置喙的,江宛能做的,也不过把自己看到的有关汪勃的事先与孙润蕴说个清楚。 想到这里,江宛不免又为桃枝发起愁来。 桃枝与凭舟倒是两情相悦,可是人心难测,古代的这些男人的心可真不是一般的黑,租妻典妻都是寻常事罢了。 若是江宛在,或许还能护着桃枝,可若她有个万一…… 本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桃枝嫁,如今难道又要因为这个不要桃枝嫁吗? 江宛自嘲地笑了起来。 春鸢道:“说起来,还不晓得哥儿姐儿头一回出门上学是否习惯,我看那承宣使可真够吓人的。” “我问过阿柔,她说沈望虽总板着脸,却不骂人打人,这样说起来,比邵先生也差不多,再者说,圣旨已经下来了,沈望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教教书修身养性,我这也是为他好。” “夫人的道理总是最明白的,”春鸢乐呵呵道,“那一会儿咱们去接少爷下学。” “其实我也馋了,”江宛掰着手指,“买些甜糕糖葫芦,就算圆哥儿又要哭一场,也是无妨的。” 买了点心,嫁妆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江宛便去承宣使府上接孩子。 这回两个孩子倒是眉眼俱笑,尤其是圆哥儿,就算是邵先生也没叫他这么高兴过。 沈望跟在后头,慢悠悠出来,交代道:“圆哥儿要写十张字,阿柔要接着背《论语》。” 江宛看他这劲头,倒像是要认真投身教育事业了。 他要是真这么尽心,江宛不给他备个春秋束修,四季节礼,还有点说不过去。 第200章 死罪 江宛问:“圣上让你编书,你怎么不编?” “我愿此书永不成。”沈望说,“除非……” “除非什么?” “我祖父重新活过来。” 这书只能在他祖父手上完成,这是祖父的半生心血,任何人都不可染指。 可就算这是残书半本,沈望也想刊印广发,他依旧想让世人知道,他祖父曾编纂过这样一部奇书,哪怕未竟。 他要人人都为此叹息扼腕,他要人人都感慨苍天无眼,恒丰帝昏庸,他要后来人知道,他祖父是个多么有才又多么冤枉的人。 他的心思一字未说,江宛却从他眼中读尽了。 “你这样偏执,真的是你祖父想看到的吗?” 江宛牵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开。 …… “桃枝,桃枝。”江宛连声叫道。 江宛跳下回廊:“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桃枝才低着头从柱子后面转出来:“夫人。” “你随我进来。”江宛道。 桃枝始终没有抬头。 “坐。”江宛指了指椅子。 桃枝平日对她言听计从,此时却只咬着唇站在原地。 “不肯坐?”江宛叹了口气,“你这是怪我了。” 桃枝没说话。 “其实我明白,要是有人这么对我,我不恨他就不错了,你怪我也是应该的,”江宛勉强笑了笑,“因为我让你成亲,是不是?” “奴婢……不敢。”桃枝轻声道。 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夫人的眼睛,因为她知道夫人是为她好,可是她心里却止不住有怨气。 夫人说得对,她确实怪夫人这样对她,像是急不可耐地把她踢给别人一样。 甚至没有问她的意思,便叫人来给她试嫁衣了。 “是我错了。” 可我没有时间了。 “可我……可我想着,你与凭舟情投意合,想来……想来……” 江宛说不下去。 她太想当然了,她没有资格安排别人的人生,她就是错了。 “夫人,我是很情愿嫁给凭舟的,”桃枝带着糯糯的哭腔,“可是我以为……我以为夫人不要我……不要我了。” 说话间,桃枝已是泪流满面。 江宛连忙抱住她:“没有,我没有,我……” 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桃枝,这个圆圆脸的小姑娘天真烂漫,给了她全心全意的信任,才让她对这个世界多了一点信心。 “我怎么舍得不要你,我还记得我刚醒来的时候,你给我煮药,药滚开了,你傻乎乎地用手去碰,指尖烫了好大的一个泡,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还要跟我说一点也不疼,我怎么能舍得不要你呢,”江宛搂紧怀里的小姑娘,“桃枝,对不起。” “夫人……夫人……”桃枝哭得说不出话。 “好桃枝,我们不嫁了。”江宛果决道。 桃枝却松开她,结结巴巴道:“那……那我……还是……和舟哥……” 她窘迫地低了头,觉得自己真是无理取闹,好没道理。 江宛却取了帕子,给她擦脸,哄道:“我明白了,你只是恼我,心中却是欢喜凭舟的。” “夫人!”桃枝噘着嘴,脸蛋哭得红扑扑的,极为娇俏可人。 江宛笑问:“你心中可还有委屈?” 桃枝摇头:“没有了,夫人这样说,就没有了。” “那我的桃枝就可以欢欢喜喜地做新嫁娘了,明日你起得早些,把圆哥儿送走以后,就到我这里来,咱们一起等那裁缝铺子的过来,然后好好挑些花色。”江宛道。 桃枝被她牵着到榻上坐了。 江宛把她脸上的一缕碎发夹到耳后:“自来了汴京以后,我便总是忙,也不曾多关心你,明日你就跟着我,别绕着圆哥儿转了。” “好。”桃枝的难过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又高兴起来。 次日清晨,最后一道更鼓响过,街上还冷清着。 却有一辆形制威武的马车一路疾驰,朝着御街奔去了。 包子摊上的孔老七素有眼力,此时笑道:“哟呵,平津侯府怕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边上卖豆浆笑嘻嘻搭话:“老哥,你看是不是跟那个屠家一样也要抄家灭门了。” 卖包子的点了灶火,拖长了声音道:“这个就难说咯。” 然则平津侯和明昌郡主的确是入宫请罪的。 平津侯一进宫门,就跪在地上,明昌郡主也随着跪下。 承平帝大惊:“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陛下,”平津侯魏疏磕了个头,“微臣死罪。” 他会这么说,定然是有大事的。 承平帝心中一沉。 “说。” “前些日子,有个孤女上门来,拿了家父的一块玉佩,说是婚盟信物,”平津侯说的平稳,“家父早年去兎州时,被山匪所劫,便是那孤女的祖父救下了他,那时相平刚刚出生,听闻那义士也有个孙女,家父便与义士定下了孙辈的婚约,只是家父因身受重伤,回到汴京时,已是回天乏术,陛下也是知道的,臣也只得见了最后一面,家父便过世了,故而并未与我提起这桩婚约。” 沉默。 饶是平津侯心中有数,此时也不禁背浸冷汗。 “哦?”承平帝反问,语气平静。 魏疏一惊,伏在地上道:“实在是微臣糊涂失察,才耽误了公主年华,臣罪该万死。” “表哥,”明昌郡主哀戚道,“老侯爷也不曾与銮风提过此事,我们夫妻二人确凿是不知情的,可如今那姑娘找上门来了,我们实在也是六神无主,全凭请陛下圣裁。” 承平帝却又没了话。 明昌郡主膝行向前,面上滑下两行清泪:“表哥,我犯下大错,本没脸见你,可这事实在拖不得了。” 砰! 承平帝一脚踹翻了几案。 这时,江宛还不知道此事,她正帮着给桃枝量嫁衣。 凭舟也是个孑然一身的人,江宛做主,给他们在不远的羊毛巷买了个小院子,算作桃枝的嫁妆。 春鸢之所以不在,便是替江宛去交接小院子的。 凭舟平时看着伶俐,在婚事上却是一棍打不出三个屁,往往把自己憋得面红耳赤,十分可怜,春鸢也就不逼他了,干脆将婚礼的事一手包办,越发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第201章 救不救 江宛去府尹衙门的时候,身边是四个护卫,再添一个桃枝。 祝勤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刺啦刺啦拖着个扫把,跟下一秒就要骑上去飞一样。 江宛:“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 “不怎么样!”祝勤散漫道。 一看江宛撸袖子,又连忙改口:“你让我找,我找到了。” “哪儿呢?” “就墙根那儿,这不蹲着吗?”祝勤不耐烦道。 桃枝立刻从江宛身后站出来:“你怎么跟夫人说话呢!” “我怎么了。”祝勤一看是个小姑娘,声音就高不起来了。 江宛看向街角,依稀可以见个瘦弱的小姑娘,十二三岁的模样,正缩在墙角抱着膝哭得一抽一抽的,看得人揪心。 见江宛看得专注,祝勤道:“你也是来得巧,这丫头刚被赶出来,你就到了。” “她是来告什么事的?”江宛转头问。 “谁知道她,连个状纸也没有,哭着就去敲锣,典簿问她话,也是答得磕磕巴巴的,只晓得是她家小姐要嫁人还是怎地,反正没说清楚。” 江宛:“你陪我一起过去问问。” “我陪你?你自己去不行吗?” “你好歹穿着皂衣,那小姑娘可能会相信的,可我这样过去,她说不定不信。” “那好。”祝勤答应得很快,但他想了想,又劝了一句,“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要是麻烦,你也别多管。” 难得从这小衙役嘴里听句好听的话,江宛笑道:“多谢你提醒。” 触及江宛含笑的眼睛,祝勤又低下头去,一路踢着小石子到了那小丫头跟前。 “喂!”他喊了声。 江宛立刻拍了他的背一下,又放轻了声音:“小姑娘,听说你是来告状的对不对?” 祝勤板着脸,虽是张娃娃脸,但乍一看,还算有气势。 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就蹿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用背抵着墙,手里紧紧抱着个小包袱。 江宛对她笑:“你别怕,这位差爷是听说了你的事,专程来帮你的,我也是他特意请来的。” “真……真的?”小姑娘生得细眉细眼的,眼睛几乎被泪水全糊住了。 江宛看得心里一酸:“真的,是真的。” 说着,手上又悄悄拍了祝勤一下。 祝勤负着手,咳了一声,装腔作势道:“自然是真的,只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冤屈,尚待查问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小婵。” 江宛笑意温软,声音也绵绵的:“穿过那边的巷子,就是平安街,我带你去茶楼里吃点东西,你慢慢说,好不好?” 小婵怔怔点头。 眼前的夫人明眸皓齿,笑容极温柔,头上的莲花分金上镶着好多颗莹白的拇指大小的珍珠,比小姐的首饰还要强。 这样的人,应该不是骗子。 此时,站在身后一直不说话的桃枝站了出来,她生得圆润可爱,声音活泼讨喜:“你别担心,我们夫人说要帮你,肯定就是要帮你的。” 她说得信心满满,效果倒比江宛还要强些。 小婵最后还是跟着他们走了。 桃枝一路牵着她,江宛回头看时,便见桃枝得意地对她笑。 进了茶楼,江宛要了茶水点心。 上齐后,小婵看着面前的四碟糕点,犹豫再三,还是没敢碰。 江宛先取了一块:“都吃啊,小婵,这绿豆糕可是这家的招牌。” 她又看向祝勤,眼神顿时凶狠起来。 祝勤只好随便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 桃枝最上道,取了块糕点,吃得很香。 大家都有了,小婵才小心翼翼拿了离她最近的米糕。 她昨夜从别庄逃回城里,一路上担心受怕的,好容易进了衙门,又被赶了出来,眼下肚子都饿疼了,可就算饿得眼冒金星,她也不敢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只慢慢咬着吃了,生怕比别人吃得快。 江宛假装和祝勤聊天气,也不看她。 桃枝又姿态自然地取了块糕点,小婵才跟着吃了第二块。 江宛又给她夹了几块别的,说是让她尝尝味道。 她东一块,西一块,竟也吃了个半饱。 江宛推了杯凉好的茶给小婵,等她喝完了,才问:“你是来告状的?” “我……我想救救我们家小姐,”小娟抓紧了衣裳,眼神坚定起来,“我,我要救我们家小姐。” “你先说到底是什么事,我一定会帮你的。” 祝勤不赞同地看江宛一眼,但也没拆台,只粗声粗气道:“你赶紧说。” 这个故事大抵是个荒唐的事。 在小婵乱七八糟的叙述下,祝勤刚听懂,就立刻对江宛道:“不知道哪家小姑娘胡闹,你可别掺和。” 江宛想了想:“的确很难办。” 祝勤舒了口气,桃枝的心却提了起来。 突然,江宛拍桌子:“但我非掺和不可。” 她回头看了一眼桃枝。 小婵说的是大梁每天都在发生着的包办婚姻的故事,只不过她家小姐比较可怜,要嫁的是个四十岁的傻子鳏夫,听说已经打死过两任妻子了,她家小姐十五岁,一嫁过去,就是个死。 “你是哪家的?”江宛问。 小婵嗫嚅道:“我家老爷是礼部尚书。” “朱锴是不是?”江宛模糊地回忆起,似乎有人跟她说过这个朱锴的女儿被福玉逼死,朱锴却全不追究,踩着女儿的尸首,才坐上了这个尚书之位。 “是。”小婵满心沮丧地承认了。 她知道尚书是很大的官,许多人去府里,都对老爷点头哈腰的,所以她一直不敢说自己是哪家的,生怕这位好看的夫人就不管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位夫人能怎么管,但是总比不管好。 江宛的确在犹豫。 她之所以跟祝勤提起要找个苦主,是因为当时她知道福玉去找安阳大长公主,也想帮福玉。 福玉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名声太臭,李六一死,百姓口中的她就从跋扈公主变成了心狠手辣女魔头,江宛便考虑着或许可以通过替人伸冤的方式,帮福玉扭转口碑。若是百姓愿意给福玉搞个万民书,祈愿公主不远嫁南齐,也许便可以左右承平帝的决定。 可这件事是别人的家事,帮忙的人不占理,若是她把福玉拖进来,只能两败俱伤。 那么,她就自己管。 江宛神情坚毅。 第202章 勒死 可是这件事情依旧十分棘手,就算江宛有决心,做起来却很难。 朱十三娘让自己的丫鬟去官府报案,这件事本来就很值得推敲,毕竟官府根本不可能管旁人的家事,她就算让丫鬟来了,也不会有人因这件天经地义的事去得罪礼部尚书。 江宛眉头紧蹙,越想越不合理,便又看向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婵。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郑国夫人。” 江宛一回头,却是孙润蕴。 “宛姐姐。”孙润蕴笑语嫣然道。 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青绣水波纹裙,配一件荼白色樱桃禙子,妆容淡雅柔美。 “竟这样巧,”江宛看了看小衙役,又看了看小婵,见他们不约而同低着头,便站起身道,“咱们那边坐。” 挪了两张桌子远的距离,江宛与孙润蕴对坐,笑道:“莫非是在街上瞧见了我,才上来了?” “楼下看见夫人的护卫了。”孙润蕴笑意柔和,“就是那个铁塔一样的,真是想装看不见也没法子。” 江宛笑问:“那你这是出来做什么的?” “本想去脂粉店转一圈的。” “前些日子我叫你出来,还说忙,怎么今日这样清闲?” “管家的权,我还给继母了。”孙润蕴表情轻松道。 江宛细看她的神情,却看不出丁点儿不满,还是问了句:“可是她使了手段?” 孙润蕴摇头:“没了娘家支持,她可不敢。” “我总是要成亲的,”孙润蕴解释道,“累死累活做个家里人人怕的母夜叉,还要落个不敬母亲,强持中馈的名声,于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还不如把管家的权给了她,我让一步,她也让一步,这也是齐家之道。” “你说得有理。”江宛赞叹道。 时刻都明白地知道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是什么,并且可以不觉遗憾地去做,是个了不起的品质。 “羿哥儿可还好?”江宛问,“上回我还看见他和汪八小姐在一处。” “你也见了?”孙润蕴惊讶反问。 看来孙润蕴也知道孙羿和汪八曾经私下见面。 江宛促狭道:“我还看见你和汪三公子在一处呢。” 孙润蕴的反应却格外平静:“我和汪三在一处其实也是为了我弟弟和汪八的事。” 这也是说得通的。 江宛点头:“原来如此,我还当你觉得汪三也可嫁。” 孙润蕴却也没有急着否认,而是反问:“姐姐觉得他不好?” 她到底还是存了这个心的。 “我不知道对你来说,他好不好,反正我总是偏着你的,若是你真想嫁给他,我便不得不告诉你,兴许婚后便要容忍他三不五时去花街游荡,乃至于他心中始终有个放不下的女人。” 孙润蕴沉默一瞬:“姐姐知道他放不下的人是谁吗?” “我知道。” “是不是花雪楼的一位女伎?”孙润蕴问。 “你也知道!”江宛惊讶道,“没错,就是一位擅弹琵琶的女伎。” 孙润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道:“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与汪三公子见了几回,倒还说得来,他也与我提了那位花娘。” “他也……” 难道汪勃也有意娶孙润蕴,才对她坦白了情史? 孙润蕴此时带着点小骄傲道:“我配他,想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也许。 江宛低下了头。 孙润蕴见江宛愁眉不展,不由问:“姐姐怎么看着心事重重的?” “我……”江宛本不欲将小婵的事告诉孙润蕴,可又觉得自己实在还是不太懂大梁的人情,便想让孙润蕴给自己出出主意,便还是将事情说了。 江宛说完,孙润蕴的神情就有些凝重。 “姐姐,”她道,“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江宛察觉到她的不赞同,有点心虚地咳了一声道:“你问。” “你与朱十三小姐是什么关系?” “素味平生。” “成亲是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是。” “那你凭什么管人家的家事?” “因为我……我想……”江宛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想救她。” 天下的女子我都想救。 “我心中总有一股火,无论别人觉得是我离经叛道也好,罔顾伦常也好,我就是要管这件事,否则我心里的这把火会把我自己烧成灰烬。”江宛道,“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要让那个敢让丫鬟跑去报官的小姑娘知道,这世上有人愿意援手,有人觉得卖女儿是错的,而她没有错,蕴姐儿,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孙润蕴的口气有些冲。 她是真的不明白。 人生在世,有些人投好了胎,就是天潢贵胄,有些人投的胎不好,就是乡野村夫,这都是命,朱小姐摊上个卖女求荣的爹,也是她的命,更何况,若是没有朱大人十五年的养育,这朱小姐根本也活不到今日,说破天去,朱小姐这条命就是她爹给的。 若是一个人连父母都不敬,连父母的恩情都不感激,这还能算人吗? 简直禽兽不如! 孙润蕴何止不解,她是愤慨,她是想把江宛的脑壳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此时,几个护卫忽然上来了。 江宛连忙问他们:“不是让你们在楼下等着吗?” 林赶虎道:“见到了南齐王爷的车马,看着是往皇宫去的。” 江宛敏锐道:“皇宫里出事了?” 林赶虎看了一眼孙润蕴,想着反正事情已经闹大了,也不怕现在被她知道,便说:“今晨平津侯夫妇进宫退亲,说魏小侯爷早有娃娃亲,与公主的亲事不能算数了。” “什么?”江宛懵了,“那福玉怎么办!” 林赶虎道:“公主……似乎已经去陛下那里闹过一场了。” 江宛:“陛下怎么说?” 林赶虎摇头:“魏小侯爷的婚事是老侯爷亲自定下的,还有信物为证,陛下就算是想让公主做大,那姑娘做小,也是不可能的。” 江宛顿时陷入了沉思。 孙润蕴此时凉凉道:“姐姐可听见了,婚事便是父母亲长做主的,就算是陛下,也越不过去。” 江宛沉默了。 孙润蕴以为劝动了她,却又叹息道:“那朱尚书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他还有个女儿被公主逼得上了吊,他跪在陛下面前说公主也是君,雷霆雨露俱是恩情,这才……” “不是的!”小婵尖利的声音忽然响起,她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拼命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江宛道:“你别急,慢慢说。” 小婵双眼含泪,抓紧了手里的包袱,拼命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 江宛问:“不是什么?” 小婵发着抖,声音凄哑道:“九姑娘不是吊死的……” “是被老爷勒死的!” 第203章 求助 “那也没用。”孙润蕴斩钉截铁道。 她看小婵的眼神简直像看一个蛊惑人心的妖精。 江宛看向林护卫等人:“杀女儿犯法吗?” 眼睛肿得只剩条缝的小婵也跟着看过去,林护卫莫名从其中体会出了强烈的希冀。 这些小姑娘该不会真的以为能凭这个扳倒一位尚? “太祖时,父母杀子,徒三年,经太宗先帝二朝,如今是徒一年。”林护卫泼了盆凉水,“若是父母能证子女忤逆大恶,便无罪。” 孙润蕴接上:“先不说‘忤逆’之事极易捏造,顶一两句嘴便可称是忤逆,再者说,人都死了三年了,验尸也是没法子的,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朱尚书杀人?” 孙润蕴目光锐利地看向小婵。 小婵打了个哆嗦:“我……我看见了……” 孙润蕴蔑笑:“就算你是人证,那府尹也认了你的证词,可你却是十三小姐的丫鬟,她竟敢去衙门状告生父,这叫不孝,不嫁父母许嫁之人,更是大逆不道,朱尚书杀她可就名正言顺了,你难道也想害死你们家小姐吗?” “我没有!”小婵激烈摇头。 孙润蕴面色稍稍温和了些:“趁现在事情没有闹大,你赶紧回家去,告诉你们家小姐,歇了这个心。” 林护卫赞同地点头。 “不,不行……”小婵摇着头,直直看着江宛,“你们不明白,我们小姐是好人,她从小就是学塾里最用功的,她也……她也不打骂下人,小姐的生母死得早,小姐在府里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小姐她是好人……小姐不能嫁啊,求求你们了……小姐不能嫁,嫁了就完了,就死了……” 她冲到江宛面前,猛地跪下,膝盖骨在地上砸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来,她抓住江宛的裙子:“夫人,你救救她……你救救我们小姐……” 江宛握住她的手,声音很平静:“说了这么半天,她要嫁的到底是哪家人,汴京也没听说过谁家有个四十岁的傻子打死过人。” “是邓州范家长房的嫡长子,他爹是天章阁学士,他娘是汝阳侯府的外嫁女,他家里把这个傻儿子的事情瞒得很紧。” 明明哭得打嗝,这一篇话却说得极为通顺,说明是在心里翻来覆去许多遍的。 “别哭了,”江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擦眼泪,“我会帮你的。” “夫人!” “姐姐!” 林护卫与孙润蕴异口同声。 江宛道:“这丫头的主子让她来告状,不是真指望把自己的爹弄进牢里,你们都知道不可能,那姑娘自然也知道不可能。” 桃枝早跟着小婵哭起来:“那她为什么要让小婵来?” “她做了这样的事,范家知道了,自然不会要她,天下恐也没有人家敢要她,”江宛怅然道,“她是存了死志的。” 不畏死,敢抗争,的确如小婵所说,她的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 孙润蕴喃喃道:“何至于此……” “她做出这样的事,朱大人大抵是容不下她的,一颗废棋,留着碍眼,死是必定要死的,反正嫁到邓州也是生不如死,不如用自己的死来恶心朱大人一把。”江宛想着,觉得这个姑娘竟有些侠气。 若是嫁去邓州,孙润蕴还觉得没什么,可这姑娘一心求死,她却也不得不动容了。 “你们小姐有心上人吗?”江宛突兀地问。 小婵下意识摇头:“没有。” 想了想,她又说:“我也不清楚,还得回去问问小姐才成。” 那就是可能有。 “我想见你们小姐一面。”江宛道,“但是见你们小姐之前,你先跟我去个地方。” …… “夫人,这是哪里呀?” “你知道安阳大长公主吗?” “知道。” “这是她的公主府。” 小婵顿时腿一软:“公主府,怎么要来公主府?” 江宛提着裙子上了台阶:“要救你家小姐,我是不成的,便只能看看安阳大长公主有没有办法管了。” 小婵茫然跟在后头。 这真的可以吗? 安阳大长公主不是个凶狠跋扈的母夜叉吗?不是最喜欢在路上抢良家妇男回去凌辱吗?不是动辄就要杀人还吃小孩的心肝吗? 小婵吞了口唾沫,觉得腿肚子有点抽筋。 晕晕乎乎跟着江宛进去了,小婵连头都没敢抬,等江宛寒暄完毕,提起正事,叫了她的名字后,她才颤颤巍巍地把重若千斤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看见的却不是个无盐刻薄的老太太,而是个…… “神妃仙子……” 这小丫头看得眼睛都直了。 越是如此,安阳才知道这不是特意恭维她,笑意淡淡道:“这孩子倒是嘴甜。” 声音竟然也这样好听。 小婵觉得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 江宛此时提醒道:“小婵,说说你们小姐的事。” 提起小姐,小婵的满脸红晕骤然褪去。 她还是用颤抖的欲哭的声音,颠三倒四地慢慢地讲完了她的故事。 江宛已经听过一遍,此时便有些跑神。 这种感觉真好啊。 安阳大长公主眼中含着些柔软的怜悯,望向小婵的眼神十分认真,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惊世骇俗,也不会觉得这朱十三小姐胆大妄为。 她就在江宛身边,和江宛用相似的眼神望着小婵,一起同情故事里可怜的女子。 这让江宛久违地感觉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安阳即是她,她懂,她知道,她明白。 这些苦,这些丑恶,这些理所应当,这些女子身上的枷锁,是那样沉重,可是她们仍可以守望相助,彼此支持。 就在这个瞬间,没有任何道理,江宛觉得安阳大长公主一定会帮忙。 听完小婵叙述,安阳久久没有说话。 天色其实已经晚了,夕阳西下,长长的光束从窗格里流曳穿梭,最终落在那个跪地的小姑娘身上。 安阳大长公主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眼前这桩事倒让我想到福玉,那孩子也是可怜。” 江宛微微低着头,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安阳会借题发挥,在她意料之中。 看安阳如何借题发挥,才是她的目的。 第204章 冒险 安阳大长公主道:“相平是我的外孙,福玉也唤我一声姑祖母,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是两难。” 江宛眉梢微动:“婚约不成倒罢了,我只忧心公主到底还是要嫁去南齐。” 安阳眯起眼睛扫她一眼:“都退下。” 侍女鱼贯而出,小婵也跟着退出去,室内只剩下江宛与安阳二人。 一樽金蟾玉树的香炉袅袅升着青白的烟雾。 安阳看江宛的眼神中颇多兴味。 “郑国夫人,竟是个热心人。”安阳的眼神像是隐在雾后。 “不敢谈热心,不过血尚未冷。” “夫人这是意有所指。” “那殿下以为,我所指何人?” 安阳忽地笑了,听着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朱小姐的事,我可以帮,公主的事,我无能为力。” 江宛眼神一黯:“人之常情。” 安阳慢悠悠道:“方才那一篇场面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相平是我的亲外孙,而福玉是侄孙女。” 两下权衡,亲疏已明。 “殿下的意思是魏小侯爷无意于福玉,所以偏帮了外孙,可是,魏小侯爷与那可怜的孤女也未必有情……” 安阳好笑地看着她。 江宛明白其意,便住了口。 一个孤女而已,比解决公主更简单。大长公主应当是这个意思。 而就在这个时候,江宛意识到话题偏了,公主与魏蔺的事根本不是最要紧的,公主要嫁给南齐那个只剩一口气的老头才是最可怕的。 安阳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为什么? 难道安阳在南齐老皇帝与福玉之间也有亲疏吗? 难道南齐皇帝也是安阳的亲外孙吗? “时辰不早了,”安阳端茶,“我瞧着你也该回去了。” 江宛接了这个逐客令,只得起身行礼:“妾身告退。” …… 朱十三小姐得救了。 安阳大长公主一出手,无论是谁,都要避其锋芒。 安阳只请朱十三小姐进公主府坐了一会儿,甚至没亲自见她,朱夫人就吓得肝胆俱裂了。 这就是做个疯子的好处了,人人都要躲着她走,生怕她一个不乐意就挥刀砍人。 更何况这个疯子还有一面免死金牌。 这么说来,安阳大长公主简直无敌。 帘外雨潺潺,江宛给朱十三小姐倒了杯茶。 “这家的铁观音最好,朱小姐尝尝。”江宛道。 朱十三是个生得十分普通的姑娘,只是肤色养得白,故而也是个清秀佳人。 她眉眼虽不十分出众,却也有寻常姑娘没有的坦然与从容,让人看得极为舒心。 朱十三低头品茶:“果然好茶。” 江宛微微笑着。 朱十三又说:“夫人别叫我朱小姐了,叫我琼波,是我的小字。” “琼波,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的大名才好玩呢,叫朱阑,”朱琼波摇头笑笑,“可见我父亲不上心到何等的地步。” 江宛道:“怎么没见小婵?” “她……”朱琼波略迟疑。 “莫非是畏惧我这个郑国夫人的名头?”江宛笑道。 “这个自然是没有的,坊间对夫人的毁谤是无稽之谈,她既见过夫人,自然不会相信,只是小婵已被我放回家去了。”朱琼波的声音清冷,“嫡母将我赶去别庄,也是放了些人手监视的,小婵出门想来没有逃过那些人的眼睛,若是细究起来,嫡母定然会处置小婵,如今我借故发落了她,也是为了她好。” “我明白,”江宛道,“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父亲何故将你嫁去邓州?” “邓州范家是当地大族,去邓州做知州知县,都必须对范家上贡,否则是不得安稳的,故而有人称,登耳三年太平,宴客粥饼千金。” 登耳是邓,粥饼即指范家。 “你们家有人去邓州做官?” “夫人一点即通,”朱琼波捏着了瓷杯,声音发紧,“便是我那大哥朱报殷。” “怪不得你嫡母要把你往火坑里推,原来是要给你大哥铺路,”江宛似有所悟,“眼下你嫡母怕是恨极了你,你在家里可还好过?” 朱琼波道:“我父亲为了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可说是殚精竭虑,如今他以为我搭上了大长公主,自然对我另眼相看。” “可我看你并不为之高兴。” “被他喜欢没什么可高兴的。” 江宛忽然道:“小婵说你有心上人。” “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个心上人,”说到此处,她双颊通红,待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往下说,“但若夫人想请大长公主殿下来做这个媒人,便不必了。” 朱琼波眼睛明亮:“得蒙上天垂怜,免于零落成泥,欠夫人和殿下的,我早已还不清了,不敢再受恩情,再者说,眼下不过是我单相思,那人并不晓得我的心思。” “那他是谁?”江宛随口一问。 朱琼波忸怩答道:“是江宁侯府的。” “程……程琥?”江宛问。 朱琼波没有否认。 想到程琥,江宛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福玉惹怒了皇帝被禁足,还有被嫁去南齐的风险,最着急的该是福玉的爱慕者,比如程琥。 这小子又憨又莽,可别干出什么蠢事来才好。 江宛有些坐不住了。 事实上,她的担心很有道理。 程琥的确策划起来了。 他的想法很单纯,魏蔺不能娶福玉了,他就去娶呗,只是他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向皇上开口的资本,所以便想创造一个机会。 少年人总是容易被情爱冲昏头脑,他也不例外。 江宛在江宁侯府后门堵住他的时候,他正要去实施这个计划。 江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福玉被禁足了,我带你去见她。” 程琥心中一突:“我就不去了,我另有急事。” 江宛道:“什么急事啊?我陪你一起去。” “没什么,约了一帮小子蹴鞠。” “正好我喜欢看蹴鞠,一起。” “好像记错了,仿佛是去看胡姬跳舞。” “正好我也爱看跳舞。” “我……去茅房。” “正好我也想去茅房,顺路。” 程琥舔了舔嘴唇:“表姨,你别耍着我玩了。” “是我耍着你玩,还是你耍着天下人玩呢?” 程琥的面色陡然一白。 “这大梁江山,社稷太平,在你程琥心里,都是狗屁。”江宛怒极反笑。 第205章 坦白 程琥脸色惨白。 江宛看看周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走到角落:“说,你到底怎么计划的?” 程琥紧闭着唇,不肯说话,怔怔然如失了魂一般。 江宛面色缓和了些:“你不肯说,那就由我来说,你想求皇上赐婚,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去求,所以没有功劳也想创造功劳,而你创造功劳的法子是遣人跟踪呼延斫,意图让人假刺杀,真救人,我说得对不对?” 程琥恼羞成怒:“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果然。”江宛冷笑一声。 这孩子还是城府不深,一诈就诈出来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按照你的脾气,绝不会安分的,所以想找你的小厮打听,可巧,竟然看见你的小厮偷偷摸摸跟在北戎大王子身后。”江宛搭上程琥的肩,“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及时收手,或许北戎与大梁还能再多些太平日子。” 热血上头时,自然只晓得一往无前,眼下被江宛一点,程琥也后知后觉地心慌起来:“我没想真杀他。” “我知道你没有,可万一北戎人借题发挥怎么办?万一真的伤到了呼延斫怎么办?再者说,万一你的计划败露,你又该怎么办?一旦被人知道你意欲行刺,谁会在意是真是假呢?” “我……”程琥像是站在雪地里还被泼了一盆冷水,嘴唇都哆嗦起来,“我没想害人……” “你当然没想害人,所以尚可悬崖勒马,你快说,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找了什么人去行刺!” …… 天色已经暗得差不多了,江宛看着北戎大王子一行人转进了花街中。 这北戎和南齐的两位王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吃喝嫖赌上也是一骑绝尘,听闻夜里这二位总是离不开勾栏瓦舍的,北戎人还好些,南齐人就格外荤素不羁,连那卷阳楼也光顾得很勤。 江宛道:“兵分两路,我去试试看能不能拦住北戎大王子进集仙楼,你赶紧去告诉买通的那个花娘,刺杀之事仅仅是你的一个小玩笑,叫她千万别当真,封口费也多给些。” 程琥点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听了他这句话,江宛也没敢让他自己去,而是吩咐稳重的陈护卫跟上去看着他,自己则带着徐阿牛、骑狼还有倪脍,快步从小巷另一头穿了出去,再走几步就是花雪楼。 刚出巷口,便听倪脍“咦”了一声。 江宛还以为他看见北戎王子了,便问:“哪儿呢?” “属下看见朱尚书了。” 花街柳巷寻乐子的人不少,高矮胖瘦的男子多得是。 江宛问:“哪个是朱尚书。” “就那个穿黄衫子的。” 天色暗,就算广点了灯笼,也还是看不太清,只依稀能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 骑狼道:“这朱尚书竟然不胖!” 徐阿牛道:“那他不胖,为什么姓朱呢?” 江宛注视他们片刻:“你们真的是傻子,还是在装傻子?” 骑狼:“……” 徐阿牛:“……” 觉得自己很无辜啊。 江宛叹了口气。 算了,跟傻子计较什么。 江宛道:“朱锴杀女求荣,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话说得很凶很。 倪脍:“那夫人要怎么让他付出代价?” 江宛:“我还没想好。” 就盯着朱尚书闲聊这一会儿,也有人盯上了他们。 江宛正看朱尚书看得专注,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用带着一点口音的汉话道:“夫人。” 江宛立刻回头看去。 她为了来花街堵北戎大王子,特意换了身男装,此时玉冠风流,折扇轻摇,端得是翩翩公子。 “就是矮了点。”骑狼嘀咕。 江宛回头瞪了骑狼一眼。 呼延斫走到她身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好巧。” 江宛耸了耸肩,抖开他的手:“的确很巧。” 特地跟踪他来的,能不巧么。 但江宛也不能暴露自己,来了一招以退为进:“我还有事,就此告辞,希望大王子今夜尽兴。” 呼延斫却道:“要和朋友一起,才能尽兴。” 江宛故作为难地看了看四周人高马大的北戎人。 呼延斫又道:“相请不如偶遇,这是你们中原人的话。” 江宛对倪脍点了点头,倪脍表示心领神会,一挤眼睛一歪嘴,看着可太不像个好人了。 可惜陈护卫跟着程琥走了,眼下护卫中最可靠的竟然是贪财怕死的倪脍。 这是怎样一个可悲的情形啊。 江宛对呼延斫道:“大王子盛情,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呼延斫便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虎牙尖尖的。 夏日酷热,晚间出来游玩的人极多,街上可说是摩肩接踵。北戎人虽换上了中原的衣裳,但粗悍的气质却掩盖不住,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江宛便道:“大王子先请。” 等北戎人进去了,她才领着护卫进去。 鸨母扭着腰迎了上来招呼,一个北戎护卫往那妈妈怀里抛了颗银子。 “最好的房间,最好的姑娘。”北戎人用卷着舌的大梁话说道。 “好咧,立马给爷安排上。”妈妈的眼神似有钩子一般,在北戎护卫健硕的胸口一转,咯咯笑了起来,“各位爷,请跟我上楼。” “请。”江宛依旧示意北戎大王子先行。 大王子看她一眼,爽快地笑了起来:“那我先请了。” 他前方开路,江宛跟上。 红绡处处,绮罗遍地,姿态万千的姑娘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鸨母早就认出了大王子的身份,聪明地没有点破,只说:“我即刻叫楼里最好的姑娘来陪,必不叫公子白来。” 江宛仿佛一个隐形人,那鸨母根本看不见。 北戎护卫们都在门外,她的护卫也没带进来,现在屋子里就她和北戎大王子,气氛很诡异。 她想了想问:“大王子常来花雪楼吗?” “好像就两次。”大王子伸手揪了把帘子上的流苏,回头憨憨道。 江宛没话找话:“大王子的大梁话说得真好,是从小学的吗?” 就在这时,姑娘们进来了,齐齐福身。 其中,抱着琵琶的姑娘十分眼熟,眉若远山,眼若春水,对江宛轻轻抿嘴一笑。 椿湾? 第206章 杀机 鸨母热切招呼道:“快给公子请安。” 姑娘们莺声燕语,娇娇柔柔道:“问公子安。” 一个字十八个弯,江宛听得都酥了。 江宛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在美色这方面的定力真的很差。 端着酒菜的女婢门依次摆了菜,又有两个举止柔顺的姑娘倒酒布菜。 鸨母看没什么其他事了,便婀娜地行了礼:“姑娘们都给我好好伺候着,公子们慢慢玩。” 鸨母便退下了。 北戎大王子道:“不要这么多人,留两个就可以了。” 众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留下了椿湾和一个拿小鼓的绿衣女伎。 椿湾上前一步,与那绿衣女伎一起盈盈下拜:“奴家椿湾,愿给公子弹一曲《水晶帘》。” 那绿衣女伎则道:“奴家碧洛,愿伺候公子们吃酒。” 她是真的不太会打渔鼓。 大王子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转头笑呵呵地招呼江宛:“吃菜啊,这家的肉不错。” 江宛确实是没吃过这家的肉,不过这找乐子的地方,饭菜却失了精致,分量给得很足,切得也大块,大约是方便客人与姑娘你一口我一口地吃。 一抬头,便见椿湾抱着琵琶站在前方,看着格外纤细可怜,江宛不由对她招了招手道:“你先坐。” “多谢公子。”椿湾羞怯地低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江宛一愣,这是在装不认识? 不知道由何而来的冷风飘过,江宛胳膊上的寒毛立了一立。 江宛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我姓江。” “江公子好,”椿湾柔柔地行礼,又问呼延斫,“那这位公子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呼延斫懒得搭理她:“希望你的琴声比你的声音好听。” 椿湾拨了拨弦,指尖漏出清脆的叮咚二声。 “你们认识?”呼延斫冷不丁问,他眼窝深邃,睫毛浓密,眼睛生得尤其亮,室内虽然点了灯,依旧很暗,江宛被他的大眼睛晃了晃,不由说了实话。 “我来过花雪楼几回,与这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江宛道。 呼延斫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轻柔的旋律从椿湾素白的指尖流泻,江宛不由跟着打起了拍子。 呼延斫认真吃着菜,江宛也挑了两筷子吃,她和呼延斫很默契地都没碰酒。 碧洛见他们都面色冷冷的,也没敢贴上来,只是乖巧坐着。 一曲完毕,江宛鼓掌道:“弹得真好。” 椿湾对碧洛点了点头,碧洛便上前去接了她的琵琶。 椿湾道:“我来给公子倒酒。” 她一笑,柔柔落在她面上的烛光灯影一齐波动,越发衬得她明眸皓齿,嫣红的嘴唇如饱满的花瓣一般惹人采撷。 江宛不由自主说:“好。” 可是酒壶却放在呼延斫那一边。 椿湾便迈着小碎步,绕到了呼延斫那一边。 江宛托着腮,看着椿湾的白净的小手一点点靠近了酒壶。 然后被另一只手攥住。 呼延斫慵懒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椿湾脸一僵:“奴家名唤椿湾。” “你太急了。”呼延斫又说。 他话音未落,江宛忽然听见噗呲一声,像是什么锐器刺破了窗纸,紧接着,一只白羽箭擦着她的鼻尖飞过。 再来,数支长箭一齐将薄薄的窗纸冲烂,射进屋里。 呼延斫踢翻了她身下的椅子,让她摔倒在地,避过利箭。 椿湾手腕一转,从他手里挣脱出去,然后双手一翻,原本弹琵琶的手中各多了一把匕首。 磨得雪白的刀刃上泛出一点晕蓝的光,冷冷的。 呼延斫早已退到箭射不到的地方,二人相隔四步的距离对峙。 此时,江宛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躲进桌子底下。 没有时间了。 椿湾脚尖一点,轻盈地直飞向前,匕首挥得飞快,呼延斫身上却没有趁手的兵器,只得矮身下去,想要用脚去扫开椿湾。 这时,听到动静的护卫们已经破门而入。 椿湾临时收势,足尖在呼延斫腿上一点,翻出被射烂的窗口,几个起落便逃走不见了。 呼延斫伸手去抓,却只抢到一条碧蓝色的披帛。 护卫们呼啦围拢上来,纷纷拔了刀剑。 大王子将披帛扔到一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 江宛平复了呼吸,慢慢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她在地上很是滚了几圈,灰头土脸的。 呼延斫慢慢站直,道:“不必追了。” 酒里大概有毒,那弹琵琶的女伎擅长的也不是拳脚,而是轻功,难为她的脚那么小,却有这样的本事。 那个叫碧洛的绿衣女伎则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方才起乱子时,也抱着头叫了好几声。 屏风小几上凌乱地插着长箭,倪脍看着那箭的白羽,与骑狼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而骑狼并没有读懂他的意思,见没有别的危险,忙看向江宛:“夫人没事?” 江宛摇头:“多亏大王子身手敏捷,将我……” 踹到了桌下? 这么说不太合适。 “总之多谢。”江宛道。 “不用言谢。”呼延斫转向她,北戎护卫的刀锋也转向她。 骑狼等人握着刀剑,此时也对准屋里的北戎人。 都很凶恶。 江宛一见这个架势,立刻站出来打圆场:“大王子受惊了。” 呼延斫道:“那个人想杀我,是我让你受惊了才对。” 江宛看着北戎护卫戒心满满的模样:“大王子怀疑是我?” “我怎么会怀疑你呢?”呼延斫反问。 最好是没有怀疑我。江宛暗暗腹诽,若不是想阻止程琥刺杀你,我压根不会来这儿。 江宛想了想,又问:“今晚的事,殿下会告诉陛下吗?” 呼延斫想了想,忽然摊开手:“我受伤了。” 他掌心有一道浅浅的血线。 方才她缩在桌子底下,并没有看见呼延斫与椿湾的打斗过程,没想到椿湾竟然真的伤到了呼延斫! 江宛脸色一变:“刀上没毒。” 这大王子要是死了,北戎和大梁一定会开战的。 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呼延斫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现在……很晕……” 上半句话还口齿清晰,下半句话他的身形就开始晃了。 第208章 托付 余蘅说:“椿湾是皇上的人。” 暧昧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当作江宛没有问那句话,江宛自然也只能当作自己没有问了。 江宛挠了挠脸颊:“眼下最要紧的是要给大王子的伤,大碍估计是没有的,但是他想利用自己受伤图谋一些别的东西,是肯定的。” 他们俩都对着墙,说话的口型看不见,声音也听不清。 这让一些窥探的视线有些焦躁起来。 余蘅道:“我护送呼延斫回驿馆,今日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你也别想着睡了,宫里时刻会传召。” 江宛点头。 心中很有些不安。 如果椿湾是皇上的人,那么皇上的目的应该是要挑拨呼延斫和覆天会的合作关系,所以故布疑阵,先用了白羽箭,椿湾也不曾恋战,匆匆就走了,但是呼延斫立刻利用这一点反击,说自己受了伤,这个伤重不重全看呼延斫的意思。 余蘅看了看四周,忽然指着北戎人脚边昏着的人大声问:“那是谁啊?” 江宛也放大了声音:“不认得,忽然闯进屋里的!” “礼部尚书朱锴。”她呢喃道。 …… “有什么话,就说。”江老爷子披着衣裳。 江宛强笑一声:“祖父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江正见她面色发白,眼下发青,一时着急道:“你是不是又头疼了?” 江宛鼻子一酸,觉得从没有这样想哭过。 “祖父也知道,我忘了许多事情,所以这些日子重读祖父给我写的信,心中许多感慨,您在信中说,亲人一场,是缘分,亲疏却不可强求,祖父还说人生在世,最易的是问,最难的是不问,”江宛低头擦泪,“我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祖父不相问,是对我尊重,也是因为心疼我。” 江老爷子看着她叹息。 “我还是不能说,却有事想求祖父。” 夜深人静,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被无限放大了。 江宛道:“忽然觉得我很不孝。” “傻丫头,”江老爷子骂了一声,“先说你要我干什么再认错。” 江宛呜咽一声,揉了揉眼睛:“我想请您帮我照顾家里的好几个孩子。” “无咎,阿柔,蜻姐儿还有沙哥儿。” “沙哥儿是……”江老爷子的声音颤抖了。 起初他以为江宛只给他生了一个外曾孙,现在一眨眼,就多了这么多个,唉,让老人家心里是又有点慌张,又有点高兴。 这么多小娃娃可以玩,肯定比江辞那个傻木头好玩多了。江老爷子笑了:“正好我也该致仕了,到时候领上一帮小娃娃,得让老杨羡慕坏了。” 他这边笑,江宛那边哭。 老爷子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辈子在讨女孩高兴上,却是没有什么天分。 此时,敬墨敲了敲门:“老爷,宫里来人了。” …… 江宛眼睛还有点红:“怎么是你?” 余蘅的脸板不起来:“我来带你进宫。” 算起来,离呼延斫遇刺已经快过去两个时辰了。 承平帝大概已经想到了应对的方法,此时叫她入宫,无非是要把戏做得更真一些。 江宛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椿湾行刺大王子,她跟汪勃怎么办?” 余蘅见她问得真心实意:“汪勃那小子处处留情,不会在椿湾身上放多少心思的。” 可汪勃近来明明就憔悴了很多。 不过江宛跟汪勃到底不太熟,便没有发表意见。 她一沉默,气氛便有些微妙。 想到自己没头没脑问人家“你喜欢我吗”,江宛就尴尬到手指蜷缩,可偏偏又不能解释,一解释倒显得自己看上了余蘅似的,江宛心中装着这桩事,便不肯开口。 余蘅心中装着的,恰恰也是这桩事。 他喜欢江宛吗? 他也不知道。 只是常常会想起魏蔺与他说的话,告诫他不要动心的那句话。 二人各有思量,倒把最要紧的进宫之事抛在脑后了。 江宛下车时,听见马儿嘶鸣一声,一转头,猝然与余蘅对视,二人俱转开视线。 余蘅没有跟进去,只是对江宛低声道:“说实话便可。” 进了宫,见了皇帝,江宛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坐。”承平帝道。 这地上也没有个椅子,江宛默了默道:“我还是站着。” 承平帝也似没有注意到,只说:“今日的事,你细细说来。” 江宛悄悄抬头看去,这是皇帝日常起居的省身殿偏殿,虽不算狭小,却也摆着不少书架,江宛站得离承平帝的书桌很近,身边的矮架上陈列着不少折子,皇帝坐在书桌前,正在将批完的折子归拢在一起。 她想到余蘅说的那句“椿湾是皇上的人”。 既然是皇上的人,那么就该说皇上希望她说的话。 江宛做出副受了惊吓的模样,颤抖着嗓子道:“妾身今日巧遇北戎大王子,大王子为人豪爽,邀请我一道去花雪楼,盛情难却,我便去了,席间有个叫椿湾的姑娘善琵琶,弹奏一曲后,来为我斟酒,忽然发难,窗外射了好多箭,我因不慎摔倒在地,所以不曾看到他二人的打斗过程,大约是过了两招后,那女伎见讨不到便宜,便翻窗逃走了。” 这就是江宛所见的全部,没有夸张,没有隐瞒。 承平帝掐了掐眉心。 “北戎大王子受伤了。” 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江宛却觉得每一个字里都透出深沉的阴鸷。 江宛后背一凉。 她明白自己一定是被迁怒了,尽管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旁观了别人刺杀北戎大王子而已。 从前她笃定承平帝不会杀她,可现在局势不同了,北戎大王子丝毫不曾遮掩野心,她这个钓鱼的饵就显得有些招摇,乃至于愚蠢。 江宛忽然道:“臣妾还想起一件怪事,北戎大王子昏迷后,有个人在门外窥探,不小心摔进屋里,当场被北戎护卫擒住,痛打一顿,不晓得是不是刺客同党。” 承平帝呵了一声:“那是礼部尚书朱锴,应该只是巧合。” “竟是礼部尚书,”江宛故作惊讶,“我记得本朝官员不许狎妓的,怎么礼部尚书还带头去花楼了?” 她这纯属是胡搅蛮缠,可朱锴出现的时机的确很巧,那些北戎人大约不会轻易放过他,再有就是律法上确实也写了这一条,于情于理,这个朱锴被推出去做个替死鬼是最便宜的。 至于朱锴到底是怎么进了北戎人的屋子……承平帝看了江宛一眼,决定装作不知道。 第209章 漫长 既然如此,承平帝与江宛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正要叫江宛退下,忽然有个小太监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愣是将江宛撞了个跟头。 江宛猝不及防,扑倒在一边的小架子上,叠好的折子稀里哗啦地落了满地。 小太监颤抖着喊道:“公主……公主上……吊自……自缢了……” 就在这时,江宛忽然发现手边那个展开的弹劾折子里,有一个很熟悉的名字——阮炳才。 “郑国夫人,你先下去。”承平帝显得很淡定。 江宛依言退下,疑虑重重地看了眼那个小太监。 他方才一个字一顿,说得含糊不清,但似乎是说公主上吊自缢了? 那就是福玉。 福玉并不是个寻死的性子,此番折腾大约想用自己的命来要挟承平帝。 这傻丫头,竟做蠢事! 江宛心里一生气,脚步就快了些。 在前方给她提灯笼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太监,被她追得满头大汗。 可追着追着,身后那位郑国夫人的脚步又慢了下来。 不光脚步慢了,嘴里还念叨着“怎么办”。 小太监放缓了脚步,半只眼睛都留在郑国夫人身上,听到的碎碎念就更多了。 “我怎么这么蠢啊……” “万一他在外边等着怎么办……” “救命啊……” 宫道幽深,风声呜咽,小太监心中打了个突,为什么郑国夫人忽然喊救命,难道……难道昨日小灯儿说的冤魂附身索命是真的? 郑国夫人就给附上身了? 江宛就眼睁睁看着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哆嗦起来,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抒发的那些废话被人听去了,还以为这小太监是冷了累了,于是悄悄伸出一只手。 “啊——” 江宛的手还僵在半空,就看见那个小太监咕噜滚在地上,然后哇哇乱叫着跑没影了。 江宛:…… 请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的问题出现了,灯笼灭了,小太监跑了,不认识路的她要怎么走出去呢? 而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平日里宫道两侧都是有灯有禁军有巡查的,这一处怎么乌漆嘛黑什么也没有? 江宛犹豫一瞬,想着要不要喊喊救命。 喊。 “救……” 不行,要是引起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说不定她能凭自己的本事走出去呢? 风吹散遮月的流云,莹白清澈的月光洒落,前路也清晰起来。 江宛点兵点将,决定走右边。 走啊走,走啊走,又不知道拐了几个弯,江宛迎头撞上了一个提灯笼的人。 不管三七二十一,江宛连忙招手:“前面那位,我是……” 那宫女却忽然转头就跑,江宛下意识就追上去。 好在那宫女腿脚不好,江宛轻轻松松就追到了,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裳,江宛道:“你跑什么?我只是迷路了……” 那宫女回过头来,一张皱纹层叠的老脸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手上挎着的篮子里放着两根白烛,一叠黄纸。 江宛忽然明白了那个小太监的心情。 “啊——啊——” “啊”了一会儿,江宛细细端详着眼前的老妇人:“秦嬷嬷?” 江宛条件反射立刻立正站好,反思刚才跑步的仪态是不是太过粗鲁。 秦嬷嬷抚了抚袖子,不晓得为什么,看着江宛叹了口气。 “看来老奴的药膳房子还是有用,夫人如今中气很足啊。” 江宛呵呵干笑一声:“嬷嬷的夜生活也挺丰富啊。” 秦嬷嬷皱起眉:“夫人怎么走到冷宫来了?” “这是冷宫?” 秦嬷嬷示意她跟上来:“这原是惟琴宫,先帝时会将犯错的嫔妃挪进这座宫里,平时落着锁,也不让出门走动,所以也就叫冷宫了。” “原来如此,”江宛跟在秦嬷嬷身边,“嬷嬷不问我如何到此处来了吗?” 秦嬷嬷声音隐隐带着笑意:“夫人身边没人跟着,要么是被陷害了,要么就是自己不识路,跑丢了,无论如何,遇上老奴,便也没事了。” 江宛嘿嘿一笑:“嬷嬷待我好着呢。” 她既不问秦嬷嬷从前为什么说已经被放出宫了,也不问秦嬷嬷怎么有底气讲这样的话。 有时候想想,真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 就在江宛美滋滋的时候,秦嬷嬷到了冷宫前。 “劳夫人给我拿着灯笼,我将这纸烧完便也罢了。” “好。”江宛提着灯笼,给秦嬷嬷照明。 秦嬷嬷点了白烛,烧了黄纸。 江宛原以为安安静静烧完就算了,没想到秦嬷嬷竟然开始说话了。 “卿宁,二十年过去了,我从没给你烧过纸,也不知道你的坟茔在何处,更不知道你的坟上有没有墓碑,当年的事,虽你说心中并无怨怼,可你到底是委屈的,那孩子如今活得很好,我娘娘将他视若己出,二十年了,也不晓得你在地下好不好,等我下去了,再向你赎罪。” 话说完了,纸也烧完了,江宛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真的真的没听见! “我送你出去。”秦嬷嬷忽然道。 江宛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她定定地看了秦嬷嬷一会儿,又看向还没燃尽的白烛。 “那就,”江宛声音发涩,“多谢嬷嬷了。” …… 春鸢替江宛解下披风:“眼看着都二更天了,夫人擦洗擦洗,便睡。” “几个孩子今日如何,没见我回来,吵没吵?”江宛看着很是疲惫。 可不是么,白天去安阳大长公主府接了朱十三小姐,然后就知道程琥要刺杀北戎大王子,紧接着亲眼目睹北戎大王子被椿湾刺杀,对余蘅疑似表白失败,趁夜向江老爷子托孤,话没说完就被叫进宫,敷衍完了承平帝,就知道福玉上吊了,曾经弹劾她阮炳才被人弹劾了,出宫路上走着走着就迷了路,遇上秦嬷嬷,知道秦嬷嬷原来对她撒了谎,更是不小心知道了一个把天都捅破的大秘密。 这一天叫她过得……顶别人半年。 “阿柔倒是懂事,就是圆哥儿几个小的哭闹着,不过梨枝有办法,叫他们几个今日一道睡了,小的几个稀奇得不得了,也就不吵着找夫人了。”春鸢柔柔道。 “我去看一眼。”江宛往耳房走去。 第210章 后路 孩子们都睡得正香,阿柔左边搂着蜻姐儿,右边抱着圆哥儿,三张红扑扑圆嘟嘟的脸蛋凑在一起,看一眼,就叫人心都化了。 江宛用手护着烛台,生怕掉滴灯油下去,又怕离得近了,会把孩子晃醒。 大约这就是为人母的心情。 江宛吹熄蜡烛。 孩子是她的羁绊,他们的爱是澄明的,是热乎乎的,他们这样爱她,连沙哥儿也会像小猫一样用脸蹭蹭她的脸,江宛也同样爱他们,可是如果能回去,回到另一个世界,她愿意舍弃这一切。 死亡会让她解脱吗? “夫人,夫人,”春鸢轻声道,“厨下给下了碗面端来,夫人用一些。” 江宛便跟她出去了。 果然,方才还不觉得,眼下闻到了牛肉面的香味,肚子才饿起来。 一碗面,没花多久就吃了个一干二净。 江宛吃饱了,就有些犯困:“让我漱漱口,就歇了。” 她走到屏风后,想换寝衣,走着走着,却忽然踢到了小杌子,上头摆着个针线笸箩,里头是一串殷红的缨子,就算没有灯,也看得出这串缨子的红色有多正。 这是给无咎预备的。 她前些日子看他舞枪,觉得上头光秃秃的不好看,总听人说红缨枪,便也想给他绑串红缨上去。 脚下生凉,江宛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竟然只穿了一只鞋。 睡意渐渐消弭无踪。 春鸢拿了热水进来,江宛漱了口,擦了把脸,也不往床上坐,而是去了小书房。 一旦过了那个想睡的点,夜里只会越来越清醒。 江宛就是这样,今日被掏空了全部精力,脑袋一抽一抽地疼着,可是却不知道从哪里折腾出了火苗,可以燃烧自己来继续。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春鸢见江宛铺开了一张大纸,又像是要画画,又像是练字,故有此一问。 “给我磨墨,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便想写在纸上看看。” “是。”春鸢执着墨条。 江宛说是想事,还真是想事。 她在想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了,但是每一件都很重要。 北戎人行刺此事能否善了,还要看呼延斫的“伤”到底重不重,就先不说了。 福玉上吊的事,则有些诡异。 当时承平帝正在见她,小太监慌慌张张进来报信。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承平帝在的地方应该是守卫最森严的,怎么会让一个这样慌张的小太监进门? 是她太敏感了吗?江宛揉揉太阳穴,还是觉得很古怪。 不过福玉她的名声真的是够臭的了。 福玉……名声…… 有什么念头隐隐闪过,江宛却没有抓住。 果然夜里思考问题的速度会变慢。 最后,是她最不愿意去想的问题——秦嬷嬷到底在给谁烧纸。 其实秦嬷嬷几乎已经挑明了,把话说得十分清楚,甚至没有什么可推理的部分,她已经把全部的真相摆在将江宛面前。 江宛很想选择扭头不看。 可是她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怪自己当时给秦嬷嬷打灯笼,站得太近。 不过,就算余蘅不是太后亲生的,只要太后没有脑子发热主动承认,无论是哪个知情人出来叫唤,都没用。 天下人已经看太后做了二十年的慈母,虽说是个败儿的慈母,但终归看习惯了。 那么,秦嬷嬷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为什么呢? 江宛忍不住叹气。 叹了一声又一声,春鸢听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问:“夫人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吗?” 江宛搁了笔,往后靠在椅背上:“我在想若我真的……出了事,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该怎么办。” 她也不是真要春鸢出主意,其实自己已经打算好了:“桃枝是能嫁出去过她的小日子的,嫁妆婚房我也都准备了,夏珠这丫头不像是想成亲的,我也给准备了一笔钱,她娘亲一直在吃药,有了这些钱,总能让老太太过得舒服些,至于梨枝,我想让她去江辞身边。” “府里的银子么,我的嫁妆就留给孩子们,至于宋吟的积蓄,若是池州有人来要,也就给了,还有上回和嫁妆一起送来的银子,我已经许诺祖父,捐给他在国子监里建房子。” 春鸢听得发怔,夫人这是想为丫鬟们找后路。 “至于你和其他人,反正有殿下管着,想来应该没有我伸手的地方了。”江宛道。 其实就算江宛……春鸢等人也不可能在郑国夫人府待一辈子的,可是如今提起来,春鸢心里也有两分悲意。 江宛看着未落一笔的宣纸,还是忍不住叹了声气。 她一直明白,太阳不会只照耀好人,那就由她来做这个太阳。 这一晚后,江宛结结实实歇了两天。 也就错过了许多事。 呼延斫遇刺,朱尚书入狱,这些事情都敌不过公主上吊的消息。 大家对这位公主已经没有什么期待了,若说有,也是期待着她犯更多错。 可是大家知道福玉以死威胁皇帝,却不知道她威胁皇帝的目的。 至于被空出的礼部尚书之位,承平帝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竟然吩咐由六部公卿共同推举,最后当选的是学士杨柏源的侄子杨半应。 再有就是阮炳才的事,江宛得他妹妹送猫,也算有过往来,又因总被他弹劾,所以问得就细了些。 阮炳才有赌瘾的事,江宛也听说过,他被人举报聚赌闹市,坏了风气,看他不顺眼的人非逼着皇帝处置他不可,可承平帝喜欢他,否则也不会让个三十出头的人做了从三品的御史中丞,此次也想保下阮炳才,于是让他出京暂避风头,挑的地方也是刚出过一回名,就是那个知州送了块碎掉的祥云石头进京的定州。 因为石头碎了,定州知州被查办贬官,正好腾出个空来,方便承平帝把阮炳才挪过去。 也有人说,其实承平帝已经厌弃了阮炳才,毕竟定州那地方鸟不拉屎的,就是跟北戎接壤的地界儿,在位的多是只求无过罢了,若是运气不好,真遇上个大战,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不过送孩子上学的江宛却不是很在乎这些事,她只在意圆哥儿和阿柔为什么又闹别扭了。 第211章 死灰 阿柔窝在江宛怀里,玩着江宛脖子上的吊坠,嘴巴撅得能挂油瓶。 圆哥儿揣着手坐在另一头,也是很不满意。 江宛低头看着那个虎牙坠子,不免想到霍容棋。 其实这坠子挺不方便的,但是每次想到霍容棋看她的眼神,那其中的脉脉温情,江宛便不舍得摘下来。 “哼!”圆哥儿大声道。 阿柔用鼻子出气,表演了货真价实的“哼”。 “到底怎么了,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江宛问,“先说的,下学的时候可以吃一个小老虎的糖画。” 阿柔看了眼圆哥儿,决定有骨气一点。 圆哥儿满心都是糖画,于是抢着道:“姐姐冤枉我!” “我没有,你明明就踢我了。” “我没有踢!”圆哥儿抬手比划,“我在姐姐很远的地方,小蜻蜓踢的。” “蜻姐儿才不会踢人!她那么小,那么可爱,力气一定也很小!” 好了,明白了。 “其实蜻姐儿的力气真的不小。”江宛道。 刚说完,就听马车外想起“噗嗤”一声笑。 江宛掀开帘子望去,便见了骑马的余蘅。 余蘅竹冠素衣,宽袍大袖,风一来,飘飘如天上仙人一般,可偏又生得一副红尘滚滚的美人面,笑起来时,上挑的眼尾向下一弯,整齐浓密的睫毛遮下阴影,越发显得他眼窝深邃,风流俊秀。 人嘛,总是喜欢好看的事物,江宛和两个孩子也不例外。 但是孩子在,就难免涉及一个称呼问题,可是江宛在这上头最糊涂。 余蘅道:“你是郭柔,你是宋舸,对不对?”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点头。 由于江宛迟迟没有决定该不该让两个孩子叫余蘅“殿下”,所以两个孩子也就迟迟没有和昭王打招呼。 阿柔忍不住问:“你是谁啊?” “我是江宛的朋友,”余蘅想了想,“你们就叫我九叔。” “小九叔叔。”阿柔发散。 江宛忍不住笑出了声。 余蘅对她说:“从江宁侯府论起来,其实叫我一声九叔很应当的。” 圆哥儿也跟着叫:“九叔。” “哎。”余蘅又笑起来。 被孩子这么一打岔,江宛与他之间那点尴尬也就消失无踪了。 余蘅慢悠悠地骑马走在马车边上,两个孩子趴在窗边看他,三个人有说有笑的,聊得倒是很投机。 说着,圆哥儿忽然问:“九叔,你有字吗?” 昨日沈先生讲子路的故事,两个孩子就知道子路是孔子的弟子仲由的字,而不是名。 所以今晨还问了江宛有没有字。 余蘅偏过头想了想:“我字望遮,不畏浮云遮望眼。” 阿柔立刻笑了:“我晓得这首诗,是《登飞来峰》对不对?” “对。”余蘅道。 阿柔便显摆自己会这首诗,从头到尾地背了一遍。 阿柔又问:“那你的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我父亲。”余蘅的语气更显温和。 “哇——”两个孩子都张大了嘴,好像听到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 说说笑笑,承宣使府也就到了。 江宛下车,余蘅下马,阿柔不计前嫌,牵起圆哥儿的手,哒哒冲上台阶。 江宛对他们挥手:“下午见,宝贝们。” 宝贝们也转身对她挥手:“糖画,不要忘记哦。” 江宛看他们进去了:“沈望做人虽差了些,教学生却还不错。” “看得出来,两个孩子都很喜欢他。”余蘅道。 “你来找我做什么?”江宛指了指街市的方向,示意余蘅和她一起走走,“总不会是偶遇。” 余蘅从善如流,跟了上去:“福玉嫁去南齐之事,已成定局。” 江宛脚步一顿:“圣旨下来了?” 余蘅转头,看向皇城的方向,琉璃瓦在阳光下璀璨夺目,鲜红的宫墙如血染就的一般:“就快了。” …… “公主已经被关了五六日了。”莱阳宫的一个扫洒宫女捏着抹布道。 另一个拿着笤帚的宫女与她搭话:“亏的是陛下真的关住了她,否则依公主的脾气,别说宫里了,总要将汴京闹个天翻地覆才肯罢休,咱们这些做下人的第一个就要遭殃。” 拿抹布的宫女叹了口气:“公主也挺可怜的,听说是要嫁给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头子。” “陛下这么宠公主,你瞧,公主要死要活的,陛下还过来劝,公主往陛下身上砸东西,陛下也不恼,”拿笤帚的宫女挥了挥笤帚,“我看陛下不舍得。” “你可别跟别人说,我有个干姐姐是晖凤宫里当差的,与我说,皇后已经开始准备给公主送嫁……” “快别说了!有人来了!” 两个宫女立刻装作专心打扫的模样,等人走得近了,才行礼退到一边去了。 禄公公捧着圣旨匆匆过去。 拿抹布的宫女掩了唇,悄悄撞了撞同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这肯定是赐婚的圣旨。” 拿笤帚的宫女捡起方才掉在地上的笤帚,冷哼一声:“关我屁事,你也赶紧去抹窗框,免得沈嬷嬷来了,又要叫你吃板子,公主的事情不是咱们能说话的。” “说说罢了,偏显得你能。”抹窗户的宫女甩着脏布走了。 扫地的那个左右看了看,也悄悄溜了,边溜,心中边想,这赐婚肯定是要晓谕天下的,好像也没什么必要特意传消息出去。 福玉公主的莱阳宫越发显得安静起来。 福玉接了圣旨,然后把圣旨烧了。 禄公公白胖的脸上立刻淌下汗来:“公主,这……” 皇后派来的金嬷嬷立刻拦了句:“接都接了,烧也就烧了。” 两边的奴才脸上都不大好看。 唯有公主平静端坐,与往日判若两人。 “禄公公,劳驾问一句,我能出宫了吗?”福玉这几日瘦了一大圈,原本丰润的脸颊也凹了下去,平日里的活泼自在全沉淀下去,变成了一股让人不自觉矮下一截的气势。 这样的气势,禄公公并不陌生。 这皇城外的安阳公主,不也是这样大同小异的高傲气质吗? “奴才还须请示圣意。” “去,本宫就在这儿等着。”福玉看着圣旨上腾起的猩红火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 “那福玉怎么办?”江宛问。 余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福玉禁足的这几日,皇后,皇上,大长公主还有我,都去看她了,起先她大哭大骂,乱砸东西,用刀砍伤了好几个护卫,皇上下旨把她绑了起来,她就绝食,后来她饿得没有力气,皇上就解开了她,她便变着法子寻死,可今日我去看她时……” “她怎么样?” “她笑着说,”余蘅回忆着福玉的语气,只觉得不寒而栗,“九皇叔,谁能想到我还能有做皇后的一天,兴许过不了几天,我又要做太后了。” 余蘅将福玉僵硬的强作甜蜜的口吻模仿得入木三分。 江宛张了张嘴,只觉得青天白日里,也要发起抖来。 承平帝怎么舍得!怎么忍心! “殿下,”青蜡忽然出现,单膝跪下,“陛下给福玉公主赐婚了。” 第212章 误会 “她说什么?”承平帝问。 禄公公伏在地上,深恨自己接了这么个倒霉的差使:“公主问,她能不能出宫去?” 承平帝低头看折子,却有一炷香的功夫,一动没动。 “她……哭了吗?” 禄公公额头冒汗:“公主没哭。” 又是漫长的沉默。 承平帝终于看完了这封折子。 “那就让她去。”承平帝又没话了。 禄公公只得满头冷汗地追问:“要不要派些人护卫公主?” 虽说是监视,但是说成护卫到底好听了许多。 承平帝点了点头:“也不要看管得太严了。” 禄公公领命而去,承平帝忽然又说:“还是看得严些。” 福玉便是在“严些”的看管下,走到了平津侯府门口。 她以前也是常常来的,可以说出宫的路最熟的便是往平津侯府来的这一条,恨不得闭着眼睛都能走。 而上一次来也不过是十天前罢了。 却已经恍如隔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多荣王爷说收到了南齐皇帝的来信,要向陛下求娶她。 其实那时候,她心里就有预感了,可她还是觉得父皇不会答应的,因为她和相平哥哥定亲了的,如她所料,皇上的确用这个理由回绝了呼延斫。 可她还是觉得惶恐,当时真恨不得立刻嫁进平津侯府,嫁给她最喜欢最喜欢的相平哥哥。 这桩婚事是她的庇佑,可这桩婚事也像冰雹天里的油纸伞,哗啦一声就被砸烂了。 平津侯和明昌郡主进宫的事,她知道得并不晚,最初知道的时候,还以为他们是进宫来商量婚期的,她怀着不切实际的妄想,企图用事实来对抗糟糕的预感。 直到她亲耳听见平津侯信誓旦旦地说,魏蔺早有一门娃娃亲,两家也交换了信物,因是老平津侯订下的,家人全不知道,等找上门来了,便不得不叫魏蔺去娶那个孤女了。 从小到大最宠爱她的魏伯伯自陈犯了欺君之罪,执意让皇上收回赐婚之命。 她的心都凉了。 她站在门外时,宇清殿的金吾卫不曾拦她,可她想要推门时,瞬间便被拿下了。 后来,她被关在宫室中,还听见小宫女议论,说她气疯了,当时要拔刀杀了平津侯夫妇。 然而,她不过是想问个清楚罢了。 那个孤女比她美吗?相平哥哥喜欢那个孤女胜过喜欢她吗? 可她没有机会向平津侯问出口。 于是她只能去问父皇,去问母后。 父皇说:“纵使你生在天家,也要讲人间的道理。” 皇后说:“顺心顺意了一辈子,吃苦的时候便来了。” 这些道理跟她从前知道的根本不一样。 可她还是不服,还是要反抗,她去杀看守的禁军,她不肯吃饭,她往梁上悬白绫。 谁让她真正心灰意冷了呢? 是她的姑祖母安阳大长公主。 安阳大长公主说得对,不论她做什么,这道圣旨都是会来的。 否则,父皇当年去争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做什么呢? 难道是为了保护他的女儿吗? 甚至不是为了保护余家的江山,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利。 她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被捧上天是棋子,落下来的时候也是棋子。 可是一颗毫不起眼的棋子,或许就可以改变整个棋局。 姑祖母怜惜地抚过她的脸庞,对她说,她和她小时候一样天真,甚至也在相似的年纪走向了成熟,做余家的女人很苦,正该互相支撑。 这是她的命运吗? 她愿意接受。 可见到魏蔺的时候,她的冷静就都不见了踪影。 她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魏蔺被她堵在门口,不得不出来见她。 他是不情愿,不乐意的。 难道短短几天,他真的喜欢上了那个贱人? 福玉扯他的袖子,一双眼通红着,却强忍着不肯掉泪。 “相平哥哥,你真的不娶我了吗?” 魏蔺慎重地退了一步:“公主请自重。” “你让我自重?”福玉眼中似燃着一把火,“从前怎么不叫我自重,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个贱人?” “婚约已不再,若还拉拉扯扯的,臣恐伤公主名节。” “我还有什么名节,我马上就要被送去和亲了,我能有什么名节!”福玉逼视着他,“你从头到尾就不想娶我对不对?那你从来都不喜欢我对不对?赐婚没了,你很高兴对不对!” 魏蔺心中叹息一声:“福玉,木已成舟。” “什么木已成舟!你那个有婚约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钻出来了,我杀了她,哪里有什么木已成舟!”她拔出腰间的鞭子,奋力一甩,抽上了平津侯府的大门,朱漆顿时被刮下一层,木刺交错,铜钉懈落,柔软盘在福玉脚边的鞭子像毒蛇,留下的痕迹却像是巨兽的抓痕。 魏蔺望着她:“公主方才问我是否不喜欢公主。” 福玉抓紧了鞭子。 “是。”魏蔺说,“我从未喜欢过公主。” 他说话时,似乎听见了尘埃落定的声音。 到底,长痛不如短痛。 “那你喜欢谁,李六?不对,她已经死了,江宛!是她对不对!所以你才千里迢迢去了池州!”福玉竭尽全力地尖叫。 “公主慎言。” “就是她!就是她”福玉气得咬牙。 “郑国夫人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那她抢我男人做什么?!” 江宛此时也正往平津侯府赶。 余蘅收到福玉去平津侯府的消息时,江宛就在他身边。 他们都怕福玉会一气之下拆了平津侯府。 毕竟承平帝已经同意了福玉与南齐老皇帝的婚事,只要福玉肯听话乖乖嫁过去,就算把皇宫拆了,承平帝也不会太过责怪。 如今的福玉才是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像是已经知道死期的囚徒,只想随心所欲,大干一票。 今日天光晴好,是个让人觉得十分舒爽的天气。 福玉只觉得她置身暴雨中,耳边只有隆隆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福玉尖叫道:“我要去杀了她!我要问问她怎么敢勾引你!” “福玉,”魏蔺也顾不上避嫌了,他一把抓住福玉的肩膀,“你要成亲了,我也要成亲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嫁给那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老色鬼吗? “是啊,你又不会娶她……”福玉好似听到了令人发笑的事情,冷笑着再度找回了冷静,“那你要娶的女人呢?我要见她。” 这时,传说中那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孤女齐氏正站在江宛面前。 齐氏气质温婉,眉眼清丽。 江宛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奇怪的吓人的东西,竟然后退一步,用力眨了眨眼睛。 余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齐氏。 “蒋……蒋娘子?” 第213章 齐氏 福玉说想见齐氏,余蘅自然不会答应。 万一福玉见了齐氏,干脆杀人怎么办?她从前的脾气就不好,眼下更是如火药桶一般,怕是见了齐氏,就要擦出冲天的火光。 他难得把顾虑全放在了脸上,从前不看人脸色的福玉这回也看懂了。 她那么喜欢他,他却视她如洪水猛兽。 “我要去做皇后了。”鬼使神差般地,她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福玉面上看不出是痛苦还是高兴,眉头皱着,唇角却弯着,或许她心里本来就是这么矛盾。 魏蔺不忍看她的表情,让自己说了一句平淡的恭喜。 “恭喜。” 他自己也知道这两个字的威力,可他还是说了,斩断情丝的剑越锋利越好,这样对彼此都好。 福玉下意识抚上心口。 她心想,我今天总要去杀个人才能入睡。 她这辈子毁了,别人也不能快活。 她决心恨这个世上每一个人,仇恨的滋味初初尝来无比美妙,至少帮她麻痹了心上的痛,让她能够继续活下去。 福玉最后看了魏蔺一眼,然后转身。 六月就要过去了,今年的夏天来得很早,结束得似乎也很早。 莱阳宫里的合欢花已经开败了。 …… 齐氏,或者说蒋娘子亲切地走近一步,对江宛微笑:“夫人怕是认错人了。” 她头上别着一支风铃草簪子,叶片纤薄,脉络清晰,细巧的花朵皆为银质铃铛,精致异常,衬着妆容大方的脸庞,活脱脱一个大家闺秀,与那个抱着孩子来投亲的伶仃妇人简直像是两个人。 可是江宛又清楚地知道她就是蒋娘子。 再清楚不过了。 “齐姑娘,”江宛望着她,“方才是我唐突了。” “不妨事,”蒋娘子对她微笑,“认错人是常有的事。” “齐姑娘的簪子真好看,是哪儿买的?” “就是这家珍贝轩。”蒋娘子回身指了指店家的招牌。 江宛自然而然地拉住蒋娘子的手,笑道:“珍贝轩的簪子的确不错。” “沙哥儿是谁的孩子?”江宛假装端详她的簪子,用最轻的声音与她耳语。 这就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蒋娘子摇身一变成了魏蔺的未婚妻,这背后的猫腻不小,可比起探究这些,她更想知道沙哥儿还能不能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蒋娘子笑容如常:“夫人问这个翡翠分心是在哪里买的?我是实在不晓得,兴许是路边捡的也未可知。” 江宛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当真?” 蒋娘子对她一笑:“自然是真的,若夫人没有旁的事,齐氏告辞了。” 江宛只得往边上让开一步,让蒋娘子上轿子。 余蘅在人后对青蜡交代了两句,青蜡依吩咐离开,余蘅则走到江宛身边。 “我已让人去查了。”余蘅道。 “那正好兵分两路,”江宛道,“我去见沈望,你去查蒋娘子。” 余蘅问:“你见沈望做什么?” 江宛:“和他谈谈。” 余蘅问:“谈什么?” 江宛费解道:“昭王殿下,今天的问题好像很多啊。” 余蘅咳了一声:“只是好奇。” “有些话他不可能跟你说,却会跟我说。” “为什么跟你说?”余蘅又问。 江宛皱着眉盯他。 余蘅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委实有些离奇反常。 “因为我是学生家长,找老师谈话天经地义。” 江宛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余蘅想叫住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而转过身的江宛,面上也多了丝郁闷。 她不是为了去找沈望才走的,她是因为见了蒋娘子,想起沙哥儿不是蒋娘子的儿子,是捡来的,就不免想到余蘅的身世。 他是谁生的,是太后身边的婢女吗?是被狸猫换太子了,还是太后假孕借腹生子?他会不会根本不是皇家血脉?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太后亲生的? 你们大梁皇室真的烂事很多! 走出去了,江宛才意识到没有马车。 “范驹呢?” 江宛招手叫来邱瓷:“范驹把马车牵哪儿去了?” 邱瓷摇头。 江宛:“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说话。” “夫人今天的问题好像很多啊。”邱瓷冷着张细白的脸。 好家伙,用她堵昭王话的来堵她,这就是传说中的堵人者人恒堵之吗? 江宛闭嘴了。 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又说:“你最好也还是少开口,毕竟说的话实在不太好听。” 邱瓷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公主。” “什么公主?”江宛一抬头。 禁军开道,福玉骑在马上,满身都是凶悍的戾气。 江宛退了一步,忽然明白余蘅提起福玉时的沉重。 她不是没见过福玉跋扈发脾气的样子,可是她甚至不想承认马上那个人是福玉。 福玉看别人的眼神像看蝼蚁。 哪怕是看她。 看见江宛的瞬间,福玉就勒了马。 “把她带过来。”福玉道。 在百姓中定定望过来的江宛实在太过显眼。 禁军瞬间便锁定了江宛,立刻冲了过去。 邱瓷下意识挡在江宛身前,江宛却反手将他往背后带去,自己向前走。 “别动。”她对邱瓷道。 这么多禁军,动起手来,邱瓷就是找死。 “公主殿下。”江宛低头理了理裙子,笑起来,绕过禁军向前走。 福玉坐在高高的马上,看着江宛走近,再走近。 她看见江宛面上的笑容,真美啊。 美得让人心里发燥发狠,美得让人想把她按进泥地,挖掉她的眼睛,烧烂她的脸。 把她撕碎! 福玉举起鞭子,就要落下的瞬间。 “公主,”江宛如常笑着,飞快说道,“我想到可以让你不嫁去南齐的办法了。” “真的?” 烧得发红的铁块上被浇上一捧溪水。 福玉怔怔放下手里的鞭子。 江宛瞥了眼她紧抓鞭子的手,强逼自己维持着笑容:“我的确想了个法子。” 其实早就想到了,不过余蘅当时就说,这个法子行不通。 但是拿来哄一哄福玉也还可以。 眼前的福玉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绝望愤怒已经把她逼到了崩溃边缘。 必须有人拽住她。 第214章 良策 江宛仰着脸,抓住福玉的缰绳:“公主听我说,南齐人的求娶,陛下的确不好回绝,但若北戎王子也求娶福玉公主,事情就不同了,南齐对上的就是北戎,陛下两边都是为难,让公主嫁给谁都不合适了,或可一试啊,公主。” 福玉却讥诮一笑:“真的?” 江宛用力点头:“只有运作得当,未必没有好结果,公主,我们还可以试一试的,对。” 其实没有必要了。 圣旨已经下了,消息也已经送去了南齐。 承平帝没有反口的机会了,除非他想与南齐开战。 可看着福玉这一两日的功夫便瘦下去一大截,跟熬干了的似的,江宛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福玉茫然地低头看她:“你说试一试?” “你的话总说得那么好听,第一次在马车上,我也忍不住听下去,其实我知道,魏相平才不会吹着笛子想我。” “他的心是最狠的。”福玉反倒笑起来。 江宛缓缓松开了拽着马缰的手。 “我见过他了,他既不会与我私奔,也不喜欢我,”福玉下意识松了手,鞭子落在地上,“他不喜欢我啊……” “说起来,你倒是和他……”福玉没说下去,似乎是强行咽回了极伤人的话。 “福玉……” “郑国夫人不必多言了。” 福玉最后看了她一眼,而后策马向前。 这一眼,深沉如海。 福玉离开后,江宛很是愣了一会儿。 范驹赶着马车到时,江宛还没回过神。 范驹悄悄摸了把马屁股,假装正经地问:“夫人,去哪儿。” “去承宣使府上。”江宛道。 她爬上马车,刚坐好,就听见外边有人嘀咕。 徐阿牛:“少爷还没下学。” 骑狼:“那不废话,这不刚送去。” 徐阿牛:“那咱们去干嘛?” 江宛掀了帘子:“看来你们一个两个是真的都不怕我了。” 骑狼嘻嘻一笑,跳开去。 范驹则道:“我看着追风有些拉稀,许是方才路上吃了人家一棵芹菜的缘故。” 江宛立刻伸头出去:“严不严重啊?” 这边范驹给骑狼递了个得意的眼神,意思是还得靠哥哥给你转移话题。 范驹笑道:“没什么大事儿,我身上带了搓好的药丸子,给他喂下去了。” 江宛不由抱怨道:“你怎么不看着他,他一贯娇气,不能随便吃菜的,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范驹道:“方才险些撞了个穿麻衣的,好像是靖国公府上的下人,我嫌弃晦气,就等了等,一个没留神,追风就从人家摊位上叼了根芹菜,我有什么法子。” 他话里带到靖国公府,倒叫江宛深思起来。 靖国公夫人死前喊的那句话,余蘅说他会查,却查到现在也没有个结果。 恒丰十七年,除了与十八年的益国公逆案有关,还能和什么有关系呢? 江宛因为此事还特意问了益国公倒了以后的发展,宁家人得益最多,将镇北军收入麾下,除了宁家,就是……葛家? 起初卫南军不太受重视,益国公没了以后,因为镇北军中不稳,又值北戎与韦纥大战,恒丰帝就拆了镇北军,狠狠打压了一番,又出于各种考量,开始倚重卫南军,才叫葛家人出了头。 但是葛家在望龙关一战后,便衰落下去,在京城中销声匿迹了。 说起这个,还不得不提一嘴宁少昀,余蘅曾和江宛说过,宁剡多年奔波,就是为了证明望龙关大败与他恩师无关,是有宵小通敌陷害。 宁家,葛家,益国公,安阳大长公主…… 这其中似乎有某种联系,但是江宛就像是隔着层窗户纸,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等等,”江宛道,“掉头,我要去找余蘅。” “怎么了夫人?” “我只是忽然觉得,殿下也可以给我答案。” 这四个月以来,她实在积攒了太多的疑惑。 也许今天这些疑惑都要被解开了。 她甚至可以知道——“江宛”到底是怎么死的。 …… 余蘅前脚送走江宛,后脚就被叫进宫去了。 他与皇帝虚与委蛇了半天,疲惫地走出宫门,一掀马车帘子,却看见了江宛。 余蘅的眼睛一下睁大,然后不由自主笑起来。 江宛:“走,吃饭。” “好。”余蘅看着她笑。 去昭王府吃了顿饭后,江宛问起余蘅进宫干什么。 余蘅说北戎大王子要离开大梁了。 江宛:“怎么忽然要走?” “把他送回驿馆后,他就再没出来过,连太医也不让看,只说是要养伤,谁去,那群北戎人就对谁拔刀,”余蘅摊手,“眼下看他们的意思是呼延斫伤得实在重了,必须送回北戎医治。” “这么大的事,皇帝刚知道,就急忙叫你过去商量,可见是很信任你的。” “他不是信任我,他信任的是……血缘。” 又是这两个字,福玉曾对她说过的这两个字。 江宛忍不住道:“你们姓余的说这话就不可能有人信,说起来也往下传了三代了,基本上就是光秃秃一个皇帝,就说你,你既然行九,其他的七个兄弟呢?” 这是讽刺他们为了夺嫡骨肉相残呢。 “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余蘅看着窗外摇晃的竹叶,慢慢说,“他不相信我,他相信的是我身体里流的血,是我的姓氏。” 承平帝是真的相信血缘的力量,他相信每一个姓余的人都会全心全意的拱卫皇权,而皇权在他心中就是他自己的权利,所以他对余蘅极尽提防,却也付出了信任。 “因为这次危害的是大梁,而不是他自己,所以他愿意请你共商大计。”江宛道。 “就是这个道理。” 余葑不是把余蘅当做了弟弟,只是一个有竞争力的下属。 那么,余蘅会否对兄长有过期待,最终看清后失望。 江宛想了想,咽回了这个问题。 因为她直觉那个答案是肯定的,她不敢说自己多么了解余蘅,只是仍记得余蘅仰着脸问她为什么要对圆哥儿那么好的表情,看着很天真。 其实他当时那样问了,还特意强调了圆哥儿不是她的孩子,应该也是知道太后不是他生母的。 一瞬间,觉得这家伙更可怜了。 “说说正事。” 江宛深吸一口气。 “我们慢慢来,先说皇上为什么同意嫁公主。” 第215章 疑惑 眼下承平帝膝下只有两位公主,二公主还在吃奶,先不算,那也就是只有福玉一个适龄的女儿,算是不错的政治资源,从承平帝的角度来看,就这么嫁给战败国的老皇帝,怎么都不划算,至少嫁给个南齐的皇子,再扶那皇子继位才合理啊。 余蘅:“皇上答应许婚,大致上应该有两个原因。” 江宛洗耳恭听。 “其一,南齐人战败后,这也是低头装孙子的一个姿态,若是福玉成了沛帝的皇后,从此以后,大梁的每个皇帝都比南齐的高一辈。” 南齐沛帝原来与先帝是一个辈分,眼下生生被压了两辈。 “其二,与覆天会争夺南齐的支持。”余蘅道。 江宛想了想:“我看皇帝也没有十分乐意。” 眼下想事情,一个念头后边跟着无数个但是,乱糟糟的。 江宛道:“我的意思是,或许是覆天会推动了这件事——蒋娘子在李六死的那天,拦住我没去见福玉,眼下福玉与魏蔺的婚约作废,也是因为她与魏蔺有了娃娃亲,我觉得真正想要福玉嫁去南齐的,是蒋娘子背后的人,或许是覆天会,但绝对不是皇上,因为他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覆天会难道能控制福玉吗?” “也许覆天会在福玉身边安排了人,福玉眼下对皇上皇后都十分抵触,若现在有个人能让她信任……” “你在怀疑谁?” “宁剡。” “谁?”余蘅被逗笑了。 江宛道:“你上回跟我说,宁剡在查多年前望龙关一战的内幕,那一战,死了个葛将军。” “当时皇上刚刚登基,南齐人便大胜了一场,朝内朝外都不安稳,皇上也就没肯让宁剡细查,而是将他调去了北方,后来,最艰难的一阵过去,南齐也被渐渐打服,皇上顾虑若是再查旧事,又会叫军中动荡,所以只许宁剡私下暗查。”余蘅道,“你之所以提起此事,是不是因为靖国公夫人死前对大长公主喊的那句‘恒丰十七年,是你’。” “对。” “你也怀疑安阳大长公主。”余蘅肯定道。 他用了“也”字,难道他原本也怀疑安阳? 江宛道:“我不是怀疑,我是几乎快要确信了。” “几乎?” “所以我还要再去找沈望,本来找你是想问,真正让福玉决定嫁去南齐的人是不是安阳大长公主。” “应该是,福玉当时把皇上皇后都看做仇敌,觉得父母背叛了她,我正是因为这个才赶去看她,没想到那时她就已经……在我之前,只有姑母去看过她。”余蘅想了想,道,“我手中有一支暗卫,是从姑母手里接过来的,所以我一直怀疑,她并没有把完整的轻履卫交给我。” 事实上,他拿到的轻履卫中都是些歪瓜裂枣。 如果有现成的暗卫,那安阳完全可以做到覆天会可以做的事,她这几年在小青山韬光养晦,如今出山,会否时局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 江宛噌地站了起来:“那我先告辞了。” 余蘅猝不及防:这么突然吗? 江宛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去接阿柔和圆哥儿下学,还得给他们买糖画呢。” “那,慢走。”余蘅起身相送。 去承宣使府的路上,江宛使唤邱瓷去买糖画,自己则坐在车上与范驹闲聊。 “你上回说在镇北军里养过马对不对?” “对啊,”范驹清咳一声,“给夫人念首讲军马的诗,夫人可不要被属下的文采吓到。” 边上骑狼和徐阿牛交换了个眼神,叽叽咕咕笑了起来。 范驹也不恼,自顾自诵念道:“霜蹄奋迅追飞电,凤首昂藏似渴乌。[注]” 听着还行。 江宛:“你写的?” 骑狼的笑声立刻高了八度。 范驹啧了一声:“虽不是我写的,却已经写出了我心中的豪情。” “哦。” 江宛接着问,“北戎大梁的盟约只有二十年,为什么还能太平十年?” “因为北戎还有两个强敌,一个是韦纥,一个是回阗,当时北戎也是战乱之际,见天儿地打仗,我在镇北军那会儿常去看热闹,”范驹说得手舞足蹈的,“他们多是马上遭遇,所以打起架来可好看了,一个个全都精通马术,下半身好似跟马长到了一起,在马上随便甩,就是掉不下去,我有一回亲眼看……夫人……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没有,你说得挺有意思的。”江宛想了想,“我就是好奇,北戎经常和别的部族打架吗?” “这倒是的,他们逐水草而居,觊觎更丰饶的水土本就是天性……” “所以先帝把恕州拱手相让。” “其实也不是让,当时朝中吵得厉害,个个都说,今日让了一寸,明日就要让一丈,今日让了恕州,明日就是汴州,后日便是整个疆土,先帝迫于无奈,就把地借给他们了。” 江宛眼神示意,你说这话自己信吗? 范驹挠了挠头。 江宛:“那你觉得他们会卷土重来吗?” “属下只知道,草原人扩张之心永不死。” 没过多久,便到了沈望的家门口。 两个孩子乳燕投林般飞奔过来,江宛一手抱一个,将他们抱上马车,然后一人一个糖画。 范驹就等着江宛下去找沈望,所以一直没动。 江宛见了,一面躲着圆哥儿黏滋滋的手,一面伸头出来问:“怎么还不走?” 范驹疑惑:“夫人不是想找承宣使吗?” 江宛笑道:“明日再来,先回府。” 回了府,江宛路过花园时,又看见无咎在练枪,真正是寒暑不辍,朝夕苦练。 把两个孩子安顿好了,与蜻姐儿亲热了一会儿,江宛回到花园,见无咎正在休息,便上前问:“你这没日没夜练着,到底为什么?” 无咎一边擦汗,一边道:“我怕来不及。” 江宛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来不及?” “宁将军让我一个月后再去找他讨教,他是想让我练熟这套枪,所以只要我练熟了,就能早点去找他。” 所以他才这么拼命。 江宛不解:“可是才过了半个月,你着急什么?” 第216章 揭开 “我怕来不及。”无咎道。 是啊,马上就要打仗了。以江宛对宁剡这点粗浅的了解来看,他只要还能动,就一定会上战场。 可是无咎怎么会知道? 江宛投去疑问的目光 “北戎人就要离开了。”无咎道。 这么解释,倒也说得通。 江宛还想说什么,无咎却将枪一撇,向前送去。 枪尖一点鲜红。 江宛只得向后退去。 上了回廊,江宛回头望去,嘟囔道:“还算听话,把我做的红缨戴上了,这样就好看多了。” 身后忽然传来骑狼的声音:“那不是春鸢做的吗?” “反正也是有我的一份心意。”江宛拍拍胸脯,丝毫不脸红。 骑狼摇头,没再说怪话。 他们站在一起,又看了无咎一会儿。 少年的身体尚显单薄,可持枪挥舞的每一下都劲道十足,他甚至会将自己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发丝上挂着的汗水被甩在空中,锋利的枪尖破开空气,飞舞的红缨像一团火焰。 “他为什么这么急迫?”江宛不由问。 骑狼道:“或许是想报仇。” “你说什么?”江宛猛然回头。 骑狼看着无咎,用一种江宛难以理解的堪称温柔的目光。 他像在看着另一个自己,更年轻,也更幸运。 这个午后,江宛听完骑狼的叙述后,心中有一点很淡的惆怅。 她还想追问,又觉得没什么可问的。 问了骑狼,骑狼也只会说,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而已。 若问无咎,她则要担心,一个问题或许有十个字,那就是十把锋利的刀。 骑狼讲故事的时候,每三句话里要夹一句“其实我也不知道”。 可江宛已经全部相信了。 “骑狼,”她忽然开口,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这样问,“你看过草原上的星星吗?” 骑狼低头笑了,粗犷的面容上浮现出狡猾的笑意:“你猜啊。” 他走出去,留江宛一个人在屋里。 无论是谁,初听到无咎的身世,都要是独自冷静一会儿的。 谁能想到,那个初见时说他没有姓的少年,本姓呼延。 他的父亲是北戎大王,母亲则是益国公的长女霍容诗。 骑狼说,无咎是个不被祝福的孩子,他的出生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噩梦。 骑狼还说,无咎不是十四岁,其实已经十五岁了。 霍容诗与呼延律江的爱情指向了益国公府的覆灭,霍容诗但凡是个长了心的人,都不会继续留在呼延律江身边,大约也不会毫无芥蒂地去爱自己的孩子。 这不是霍容诗的错,她身上背负着害死父母弟妹的罪,她没有预料到甜美的爱情会成为他人手里的刀剑,她比任何人都要自责。 已知的情报是,北戎大王向霍容诗隐瞒了霍家的事,后来查出霍容诗有孕后,甚至囚禁了她,在她生产虚弱的那段时间,她自尽过一次,差点就死了,不晓得怎么被一个高僧救下,就动了遁入空门的念头,至于她的儿子,在她眼里大抵只是一块不小心黏在腿上终于被甩掉的肮脏的泥巴,她连看都不屑看,对呼延律江是爱恨交加,对儿子便只剩下了恨。 她是个狠绝的女人,呼延律江不放她走,她竟然有本事说动呼延律江的其他女人为她帮忙,成功逃了出去。 后来,便没有了音讯。 至于无咎怎么流落到了江宛身边,还要说到北戎大王子呼延斫。 呼延斫是个狠人。 他爹对无咎毫无关心,没有亲娘看管的无咎在北戎王庭里像株野草,长在最边缘最贫瘠的地方,可呼延斫依旧嫌他太碍眼,也嫌他踩不死。 呼延斫比无咎大五六岁,孩子间的五六岁远比大人间的十岁差距还要大,他又是最受宠爱的大王子,要弄死无咎,再容易不过了。 无咎五岁那年,差点就死了。 幸而一直照料他的婆婆不忍心,将他偷偷托付给一对牧人夫妇,将他远远带走了。 从此,再也没有了这个孩子的消息。 骑狼说,如果想要知道无咎五岁后的经历,还是要江宛亲口去问才成。 可是江宛不忍心。 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要平安长大,该吃多少苦啊。 怪不得当时捡到他的时候,他撒谎说自己十四岁,梨枝也要说看着不像,分明身量才十二三岁的样子。 江宛唏嘘时,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刚才骑狼分明说无咎想要报复。 那么他想要报复谁呢? 呼延斫险些被程琥刺杀了一回,又确凿地被椿湾刺杀了一回,难道还要被无咎刺杀一回吗? 江宛眉头微蹙。 …… 春鸢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江宛满脸神游天外,独自坐着。 “夫人,夫人。” “怎么了?”江宛回过神。 春鸢反身合上门:“夫人是不是忘了,三日后就是桃枝出嫁的日子。” “对啊!”江宛一拍脑门,“我不曾对婚事上心,这些天辛苦你了。” 春鸢一看就知道江宛完全把这事忘了,便略带埋怨道:“六月二十八这吉日,还是夫人特意挑的,怎么自己也忘了?” 江宛抱歉一笑,她心知桃枝的婚事全是春鸢在筹备,时间又赶,连日奔忙下来,直把春鸢的腰都累细了。春鸢是真的不容易。 “都准备得如何了?” “准备得倒是差不多了,只担心夫人是个大忙人,那日可别又要去见别人。”春鸢故意板着脸。 江宛连忙恳切保证:“不会的不会的,我二十七也不出门,坚决和你在一起。” 春鸢绷不住笑了:“旁的倒罢了,就是凭舟这几日一见我就抖,好似把我看做了丈母娘一般,还是夫人去找他说说。” “说什么?” 春鸢把腰一叉,虎着脸道:“我们娘家人可不是好欺负的!” 江宛一看她的架势,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笑过了,春鸢道:“我那边还得看着他们点东西,就先过去了,夫人记得把给桃枝的添妆拿出来。” 晚上,江宛屋里就多了两口箱子。 春鸢整理着江宛桌上的库房单子和书籍,随口问:“哪箱是添妆?” “这口小的是添妆,这口大的里面是临别礼物。” 春鸢没听清:“什么礼物?” 江宛对她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春鸢便低下头,继续整理书桌。 江宛一瞥她的动作,忙不迭道:“那堆穿黄线的不是书,是我爹的笔记,你放着就好,我还看呢。” 第218章 至交 出了沈府,江宛一瞥林护卫:“你看出沈望刚才说的是真是假没有?” 林护卫摇头。 江宛叹了口气:“这也太能装了,就他那个笑,跟画在脸上的一样,动也不动。” 其实江宛并不知道安阳大长公主的目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能用来做判断的东西实在太少,还要小心他们故布疑阵。 可惜沈望这人太精,真是滴水不漏。 或许他也做出了一些暗示,可是江宛不敢相信他,因为他心中的仇恨明显还没有被化解。 林护卫道:“夫人接下来还想去哪儿?” “去江府拿点东西,再去公主府。”江宛道。 范驹正站在马前掰苹果,两匹马各得一半。 江宛看得眼热,忙道:“我也想喂。” 范驹得意地看她一眼:“没了。” 其实就算有,范驹也不会让江宛喂的,美其名曰要培养马儿不随便吃别人东西的好习惯。 等到了江府,敬墨出来接她,江宛探头探脑地问:“祖父在吗?” “老太爷出去钓鱼了。” “那江辞在吗?” “少爷去找郭侯府的公子了。” “那就好,”江宛瞬间挺直脊梁,“我去书房找幅画,你不必跟着了。” 进了书房,江宛回忆着父亲笔记上所写的特征,从一画缸的卷轴里,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上头写着“癸亥年春”的画卷。 展开再一看,哦豁,果然是个披头散发拿着笔的疯子。 就是这幅! 江宛飞快地卷了画,冲出去,跃上马车,催促范驹:“快走快走。” “夫人这是做贼去了?” “差不多,”江宛看他还不走,立刻拍了拍车壁,“赶紧的,去崇德公主府。” 范驹喊了声“驾”,又问:“今晨夫人叫老陈去打听,公主不是回小青山了吗?” “我又不是去找公主的。” “那你是去找谁?” “廖先生。” 雅厅里,江宛行了个福礼,廖平还礼。 廖平,字丛璧,帛州人氏,恒丰十八年来京城赶考,屡试不第,后结识江殷,也就是江宛的父亲,才渐渐有了妙笔画师的美名,恒丰二十七年,他与安阳大长公主成亲,成了安阳的第七任驸马。 “不知郑国夫人找廖某所为何事。”廖平与江宛对坐,明明是在自己家里,看着却很拘束。 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说起话来还十分腼腆,几乎是头也不好意思抬的,的确很像个醉心画艺好几十年且生活不能自理的天才画家。 江宛端详着他,企图看清他皮囊后的本貌。 “近来消磨时光,读了几本先父的笔记,里头写,先父曾与您打过一个赌,赌注是任意的一件事,他赢了,你输了。” 廖丛璧更显得局促无措起来,他不停摸着膝盖,眼睛四处转了一圈,似乎是要找人求助。 江宛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来:“我这人没有爹娘的品行高洁,一听有这等好事,立刻便来找您兑现了。” “啊……”廖丛璧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单音节后,继续无助且绝望地环顾四周。 “不是什么难题,我只是想请廖先生回答我一个问题罢了。” 廖平一听只要回答问题,先是一喜,但又是一忧,喜是喜只要动动嘴皮子很简单,忧是忧不晓得江宛会不会问很刁钻的问题。 这画师活了快四十年,又跟在安阳大长公主身边,竟然还如孩童一般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一眼就能看到底。 江宛觉得自己像在欺负小孩子。 她不由想到江殷在笔记里谈起廖丛璧时,毫不掩饰的喜爱和亲昵。 她爹说廖平是世上难得一真人,真心真性真行,大智若愚,是他此生最得意的知交。 她爹是真的喜欢廖平啊。 唉。 算了。 廖画师一看就是个傻白甜,估计什么也不知道。 别欺负老实人了。 江宛有些释然道:“我想请您跟我说说我爹娘年轻时候的事。” 廖平揉衣裳的手一顿,整个人奇异地平静下来,他微微有些仰头地看向江宛,眼睛闪闪的,清澈如孩童一般:“真的?” “廖叔叔被我吓到了。” “没有没有。”廖平摇头,又说,“那我就从我与你父亲相识那日说起。” 他平日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机会与人聊天,说起来就没完了,江宛起初是敷衍着听,后来也忍不住听入了神,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原来她那套漂亮的兔子笔洗是廖平送的,是她的周岁礼物。 廖平说她爹娘是神仙眷侣。 只是,命都不长。 廖平说到好友的早逝,不免沉默了。 江宛无从劝慰,陪一会儿,便站起来告辞离开。 廖平将她送到门口,然后搓着手道:“你来,我也不曾招待你。” 他身上有一股很少见的淳朴与天真。 江宛想了想,从马车上拿下来一幅画。 “送给你。” “这是我画的吗?” 江宛摇头:“你看了就知道了。” 廖平便展开了已经有些发黄的卷轴。 “这是……” “是我那个老爹偷偷画的你。” “笔落深浅惊风雨,画成点墨狂丛璧,”廖平抚着画头的那句诗,一时失笑,“果然是勤仙兄的笔迹,还是那么促狭。” “我爹说,原是想等你十年后成了大师,再把你因为画上多了个黑点,就开始发狂的样子公之于众的。” “是他能办的事,”廖平眼圈红起来,“是他……” 他自己哭了倒罢了,偏营造了一个让人想哭的氛围。 江宛也不禁擦了擦眼角。 这么好笑的事情干嘛要掉眼泪啊。 画上的廖画师捶胸顿足,还丢了一只鞋。 画外的廖画师生怕眼泪砸在画上,所以歪头用肩膀去蹭。 江宛想了想,没什么可说的,便悄悄离开了。 也不晓得廖平展着那幅画,在公主府的侧门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坐在马车上的江宛则抱着头懊悔,还气得用头撞车壁。 这么难得的一个机会,她怎么就把那些试探的把戏全忘了呢! 难道她真觉得廖平是个好人? 江宛怒捶墙。 外头范驹道:“夫人,你可轻着点啊,我这车都快被你敲散架了。” 江宛才沮丧地坐正了。 “接了孩子就回府。”她道,“春鸢正急着没人手呢。” 第219章 宁牛头 筹备婚礼的确不是件轻松的事,千头万绪是乱七八糟。 春鸢本来正跟江宛一起算着帐呢,忽然就跳起来了,急得团团转:“那喜绸不成,颜色太淡了,我忘记叫他们换了。” 说着,春鸢提起裙子就冲出去了。 江宛:“你慢点。” 梨枝与夏珠正围在一起做针线,几个孩子则一人抓了个李子,仔仔细细地给李子剥皮。 江宛一面算着账,一面问:“谁要请我吃一口李子?” 阿柔圆哥儿还有蜻姐儿纷纷响应,争先恐后把李子往江宛嘴里塞,只有沙哥儿傻乎乎抱着个李子咬得满脸汁水,他已经冒了四颗牙了,就喜欢啃东西。 这边其乐融融,宫里却是一片肃杀。 皇后告病,皇帝也有十天不曾往后宫去了,各个宫室都静悄悄的,既因为皇后眼下因福玉的事心烦,也因为福玉的脾气越发大了,又无人敢管,大家都生怕惹上她。 太后的慈尧宫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福玉也太不像话了!”太后道。 秦嬷嬷给太后打着扇子,不发一言。 宫女花偈则顺着说:“太后别气,可别为公主气坏了身子。” 太后哼了一声:“这丫头从小就是这个德行,一味争强斗狠,没有半点聪明劲儿。” “可不是么,”花偈道,“若是公主能有太后一二分的品格,想来也不至于叫宫人们怨声载道。” “宫人倒罢了,我只说是明昌丫头,也算当了她好几年的婆婆了,只怕是巴不得儿子别尚这个公主,”太后嫌弃地皱了皱眉,“扶不起的烂泥,嫁出去也好。” 花偈心里知道,太后嘴上骂,其实根本懒得管公主的事,不过就是喜欢骂骂底下的小辈儿,以显示自个儿高瞻远瞩罢了。 花偈道:“奴婢倒是听说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说。”太后慵懒道。 “昭王殿下又闯祸了,听说当着鸿胪寺官员的面,驳了皇上的面子……”花偈故意说得欲言又止,她向来喜欢告昭王的状。 太后果然怒了:“这个畜生!阿葑对他这样好,他却丝毫不记得,果然是个白眼狼!” 花偈垂眸,只当没听见,心中泛起了嘀咕,这太后骂昭王,是骂得越来越狠了,有一回,她还听见太后骂昭王贱种呢。 旁人若是知道,太后骂自己肚里爬出来的是贱种,怕是又要说太后糊涂昏聩了。 但花偈心知肚明,太后对昭王一贯如此。 太后被秦嬷嬷提醒了一句,到底是不骂了,但还是气哼哼的,连声道:“明日非把他叫进宫来,我要好好问问他,是不是真要做个逆子,把我气死才好!” 花偈耳里听着,心里记着。 人人都说她是太后的喉舌,其实做人的喉舌是最难的,要说出太后心中所想,更是难上加难,必须平日里勤加揣摩着,比如太后对皇后便是轻视,对皇上则是爱重,这些都很好懂,唯有太后对昭王,时冷时热,似爱似恨,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被太后责骂过几回,全是因为昭王。 昭王——她女官路上的一道坎。 要是昭王死了就好了。 …… 无咎收枪站定。 宁剡鼓了三下掌。 “练得不错,定是下了功夫的。” 无咎对他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宁剡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只拿起长枪上前道:“只是你后撤的时候,下盘不稳,若是有人一扫,你便倒了。” 无咎领会了其中意思,试着换了种方式后退。 宁剡正要说他做得不错,忽然听见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二人都转头望去。 亲眼看见一个石子从围墙外被抛了进来。 宁剡:“我先去查看。” 无咎点头,留在原地。 宁剡绕过了忍冬丛,果然见地上有散落的石子,其中一枚上还包裹着纸。 什么人玩的无聊把戏! 宁剡本不予理会,但想了想,还是把纸条从石子上剥了下来,打开一看。 无咎眼睁睁看着宁剡脸上的表情从漫不经心到震惊,再到怒容满面。 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 宁剡把纸条团起,对无咎道:“你先回去,改日再来。” 无咎什么也来不及问,便见宁剡打了个呼哨,往后院跑去。 宁家人爱马,宁剡的军马蚊雷便一直养在后院里,听到宁剡的召唤,立刻冲了出来。 宁剡的手在马鞍上一撑,提着枪翻身上马,催促蚊雷跑了两步,才想起家里不能纵马的规矩,于是又下了马,牵着蚊雷,便往最近的后门跑去。 出了门,他便上马朝巷口疾驰,只觉得心中有一把火在烧。 就在这时,巷口忽然有个蓝衣男子转了出来。 那男子修眉凤眼,琼鼻高挺,生得一副讨人厌的漂亮模样。 宁剡立刻勒马,只是蚊雷冲势太急,高高跃起,落地后又小跑几步,才停了下来。 灰尘四起,闪避道一侧的余蘅用袖子遮住口鼻,大声抱怨道:“宁少昀!你赶着投胎啊!” 宁剡调转马头,下马去查看。 灰尘落定,余蘅才放下了手,露出昳丽的面容来。 他总是这样,在灰尘里,在阳光下,都漂亮得好似能发光一般。 宁剡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们在宫里练武,袁将军就常常说,九皇子男生女相,心肠也更软些,怕是在武道上没什么前途。 事实上,每次交手,余蘅都能和他打个平手。 “牛头,怎么不说话?”余蘅叫他的外号。 想到这家伙爱捉弄人的性子,宁剡敏锐地问:“那个石子是你扔的?” “对啊。”余蘅低头掸灰。 宁剡立刻转身就走 “但写的是真事儿!”余蘅喊。 宁剡脚步一顿。 余蘅:“你先说你知道的事。” “当年我赶到望龙关时,听埋在尸堆下的亲卫说,葛将军中了埋伏,军中有奸细,我查出一伙逃兵很有问题,可陛下不让我查,把我调去了镇北军,”宁剡声音低沉,“后来南齐战败,我旧事重提,陛下也松了口,你也知道,那伙逃兵在大相国寺绑了公主,他们供出军师姓于,在封泽山落草为寇,我又去剿匪,可惜棋差一招,只问出当年是有人对葛将军下了命令,他才去了望龙关。” 余蘅微微点头,他的猜测也是如此。 余蘅道:“那个下命令的人就是安阳大长公主。” 第220章 前夜 “不可能,”宁剡此时也冷静下来,“我去看过兵部的文卷,并没有这道命令。” “是密令。”余蘅道,“皇上从来不对战事指手画脚,葛将军还能听谁的命令?” 宁剡看他十分有把握,不由问:“以你的脾气,不可能凭猜测给人定罪,你一定还有别的证据。” 瞧这傻大个,要是别的证据能说,他会不说吗? 余蘅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玩吗?” 宁剡认真回答:“我是武将,也是外戚。” “屁!”余蘅道,“因为你傻!” “你提着枪骑着马,现在去找安阳有什么用,是想杀了她,还是指望她和你说实话,我告诉你此事,难道是为了让你去打草惊蛇吗?” “你是为了让我有个防备。”宁剡也不是不懂,只是不甘心。 “也是想了结你的这场执念。”余蘅拍了拍他的肩,“你也该放下了。” 不过是被人绊住,未及驰援,这家伙竟然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原谅自己,也真是蠢到家了。 要是继续这么蠢下去,将蠢可是要蠢一窝的,把镇北军全带偏了怎么办? 宁剡沉默一会儿,又问:“真的没有证据吗?” 余蘅道:“真的没有。” 蚊雷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巷口前后一片安静。 宁剡忽然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会不会被……” “不会。” 余蘅看着他,不禁想问,他看起来会蠢到让别人听见这么机密的话吗? “嗯。”宁剡的肩膀塌了下去。 这个傻子啊,要难过回屋里难过,在这儿难过,还叫人看着怪不忍心的。 余蘅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声气,还是伸手抱了抱他。 …… 无咎从宁剡处回来,看着情绪不高。 江宛叫住他,让他陪自己去掏鸟窝。 无咎皱着眉看她,就像看隔壁不争气的二蛋:“你说什么?” “掏鸟窝啊,就后罩房门口那颗榆树。” 别人家的夫人是插花刺绣,他们家的夫人掏鸟窝。 无咎:…… “走。”无咎道。 江宛才不会自己去呢,肯定还要招呼上小朋友们。 到了树前,无咎想起来了:“这鸟窝不是你让我去挂的吗,来了一窝麻雀住进去,你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合着就是为了掏?” 江宛:“咱们家前面有一帮六七岁大的小孩,成天拿着弹弓打麻雀,咱们家里的小麻和小雀估计也糟了毒手了,留下一窝叽叽待哺的孩子,咱们可不能不管。” 咱们为什么不能不管! 无咎茫然地看向跟着喊口号的阿柔和圆哥儿,十分不解。 江宛催他:“你赶紧上去,等你把他们救下来了,封你一个雀爹当当。” 还雀爹…… 这辈子没听过这么损的外号。 “雀爹雀爹!”阿柔又跟着喊起来。 “雀爹”只好上树去了。 还真被他取下来一窝小麻雀,其实也不算小了,小麻雀们已经差不多长全了毛。 “哇!”阿柔立刻跳了起来,“我能摸摸吗?” “可以,但只能轻轻摸一下。”江宛道。 一回头,看见无咎傻呵呵地笑着,她问:“你笑什么?” 无咎立刻回到那副死人脸的模样:“我没笑。” “唉——”江宛长长叹了口气。 “你叹气做什么?”无咎问。 江宛看向小麻雀:“我在想世事无常,人和麻雀一样,有时候跟父母的缘分是不一定的,有些人深厚些,有些人淡薄些,有些父母不配为父母,子女过得便格外艰辛。” 无咎面上再不见一丝笑影。 江宛继续道:“可是没有关系,老天爷是公平的,你今日少了父母这一份,明日便可以从旁人那里得到。” “没有血缘也可以是家人。” 小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孩子们也吵成一团。 阿柔忽然回头说:“我们都摸了,无咎哥哥还没有摸。” 圆哥儿也说:“哥哥拿小麻雀下来,哥哥能摸、两、下。” 圆哥儿竖起两根手指,圆嘟嘟的脸上满是羡慕。 无咎仰头,逼回眼中的泪水。 “好,哥哥摸两下。” …… 桃枝婚礼的前一天,北戎大王子启程离开了,全程没有露脸,承平帝也没搞什么欢送宴会,走得突然,汴京里知道这事的人不多。 宁剡护送着他们往定州去了,出发的时候,无咎还去送了。 不晓得宁剡跟他说了什么,无咎回来的时候可高兴了。 江宛问了一回,这臭小子还卖关子,不肯说。 后来骑狼悄悄告诉她,宁将军夸无咎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说他若愿意从军,恐能做一番大事业。 “这也就是哄哄他个小孩子。”江宛嘴上这样说,夜里却找春鸢吹了好半天的牛。 春鸢:“夫人这话说得也太满了,要不是奴婢方才还看见无咎跟圆哥儿掏蚂蚁洞,就真信了咱们无咎要封一个冠军侯了。” 说曹操,曹操到。 无咎敲了三下门。 江宛道:“菡萏,开门。” 菡萏也是新采买进来的丫鬟之一。 无咎进来,不晓得是不是听见了春鸢笑他的话,脸色不大好。 江宛拍了拍手上的果仁碎屑,用湿帕子擦了手:“你要是找我,咱们就去外边说。” 无咎点头。 廊下除了巧嘴儿,还有一窝三只小麻雀,别的倒罢了,就是有点吵。 无咎很突兀地说:“你不用担心了。” 江宛:“担心什么?” “我……对……那个人不利。” 江宛漫不经心道:“我早不担心了。” 无咎恼怒道:“你明明就是很担心的。” 江宛嘻嘻笑起来:“你舍不得嘛,这么可爱的弟弟妹妹,要是以后只能做通缉犯,再见不着了,你肯定不舍得啊。” 其实她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了,就怕无咎一气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可是他没有。 不是仇恨熄灭了,是他不想连累他可爱的弟弟妹妹们。 还有江宛。 …… 江宛在床上躺了很久,却还是睡不着,想了想,还是披衣坐起,推门出去。 月光明亮,天边无云,明日桃枝成亲,也一定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这么说来,她给桃枝挑的确实是个好日子。 江宛舒了口气,觉得稍稍轻松了一些。 她心里装着事,就想随机抽一个守夜的小护卫下来聊天,于是像往常一样,江宛轻轻说:“哪个护卫下来一趟,我问问今日的布防?” 却听见边上传来很轻的一声:“夫人,你也……你也睡不着啊。” 是桃枝。 江宛猝然转头,明亮的月光下,她与从柱子后转出来的桃枝对视。 江宛:“怎么还没去睡,明日可有的折腾呢。” 她语气里有些微微的埋怨。 桃枝低下头,怯生生地拽着裙子,嘟囔道:“我……我就是害怕……” 江宛走上回廊,把她抱进怀里,肩上披着的衣服滑落在地,她也不管。 抱了一会儿,桃枝忽然说:“夫人摸摸我的心,跳得好快啊。” “我知道,”江宛拍拍她的背,“可是明日也只是普通的十二个时辰而已啊。” 桃枝哼唧了一声:“不一样嘛。” “我知道不一样,但我可以保证,明天一定会万里晴空,一切顺利,所有人都会祝福你,会是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 第221章 婚礼 桃枝婚礼当日。 “慢着慢着,”江宛一边啃馒头,一边插言道,“这花轿就直接从正门出去,然后绕一圈,再从正门回来就行了。” “这不成回娘家了,”春鸢不同意,“还是从府里出去,直奔容易巷的新房,容易巷那处的鞭炮都挂好了。” 江宛看热闹:“那他们拜天地呢?” “连夜给凭舟做了爹娘的牌位了,”春鸢一时想起这话忌讳,“呸呸呸,这大喜的日子” 江宛又问:“那席面也送到容易巷去?” 春鸢正忙着跟下人交代一会儿放炮竹拦门的事,实在是不想跟江宛多废话:“夫人,你看着蜻姐儿没有,正在那吃酥酪呢,你也去吃一碗,听话。” 江宛看出自己在这儿待着挺添乱的,就转了一圈去桃枝屋里。 桃枝屋里正有喜娘准备开脸,喜娘手里拿着绞合的红丝线,忽然转身对江宛说:“快出去喊一声,请宾客们吃开脸汤果了。” 桃枝一看是江宛,立刻挣扎着站起:“哎呀,这是夫人,怎么能……” “没事没事,”江宛兴致勃勃道,“就让我去喊。” 那喜娘倒是一脸淡定,把桃枝按回去:“天大地大,新娘子最大。” 江宛提着裙子出去了,但又不晓得该往什么地方去喊,想了想,既然是要吃汤果,那肯定要告诉厨子,她就往厨下走了。 结果走了没两步,就看见梨枝领着一群扎着红腰带的丫鬟过来了,个个手里都捧着托盘,盘子里就是汤团子。 江宛问:“我还没去喊呢,你怎么就来了?” 梨枝也是不明所以,她今日插了一只茜红色的绢花,时不时就要扶一下:“夫人要喊什么?” “没什么,”江宛问,“你们这要送到哪儿去啊。” “前边花厅,春鸢姐姐安排了五张桌子。” “宾客都有谁?” “府里闲着的下人还有护卫。” 果然如此,凭舟和桃枝的熟人也就是府里这几个了。 江宛道:“那你们去。” 梨枝不放心:“那夫人呢?” “我去找无咎,商量怎么拦门。” 梨枝就没话说了。 要她说,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可拦的。 江宛兴冲冲去找无咎,也是巧,刚过了二门,就看见他正在遛阿柔和圆哥儿。 江宛就喊他:“无……” 无咎转过身来,江宛喊不出那个“咎”字了。 “无,无……”江宛忍了又忍,还是大笑起来,“哈哈哈……” 笑得弯腰捧肚子,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无咎头顶两个和阿柔一模一样的红包包也就算了,脸上竟然还有两坨巨大的鲜红的腮红。 天哪! 神啊! 实在是太好笑了! 无咎对江宛的嘲笑处变不惊,甚至还过来扶了她一把。 江宛好容易平复了,一抬头:“噗哈……哈哈哈……” 那两个腮红特别像那种寿材店的纸扎人偶 呸呸呸! 太不吉利了! “对……对不起……但是真的很好笑……” 阿柔和圆哥儿也仰着脸跟着江宛傻笑。 江宛一手捂肚子,一手扶着无咎的胳膊,笑得肩膀颤抖,腮帮子发酸。 大大小小笑成一团,最后连无咎也没忍住,没头没脑地跟着笑起来。 府里的笑声一直不断,等把桃枝送出了府,江宛也跟着去看了一圈新房,还把几个孩子搬上新床滚了一圈。 圆哥儿嘴馋,偷偷摸喜床上的花生吃,把喜娘气得够呛。 凭舟满头是汗,急着给滚床童子发红包,可阿柔手一挥,牵着两个会走的弟妹去玩捉迷藏了,倒叫凭舟这个新郎官找得满头是汗,最后也没找着,还是江宛这个娘亲代收了红包。 孩子们满地乱跑,护卫们起哄灌凭舟喝酒,把新郎官喝得晕晕乎乎,摇摇欲坠。 骑狼捂着嘴儿窃笑:“看样子,舟兄弟今日是办不了事儿了。” 阿柔正巧路过,手里捏着个咬了一口的桂花糕:“要办什么事儿啊?” 骑狼支支吾吾,阿柔一路追问,把骑狼问得差点摔下凳子。 后来阿柔每次见了骑狼都要问一遍,骑狼还每次都被她问得面红耳赤,后来偷偷和江宛说:“我看这小丫头心里门儿清,你也不管管她!” 江宛坐得八风不动:“这有什么可管的。” 小孩子被管来管去,要变笨的。 月上柳梢,桃枝的婚礼终于结束了。 孩子们跑了一天,也笑了一天,都在马车上累得睡过去。 江宛怀里抱着沙哥儿,靠在软垫上闭着眼休息。 马车摇摇晃晃,车外是热闹的市集。 江宛听着风送来的只字片语,觉得疲惫,也觉得高兴。 她做到了,桃枝的婚礼办得圆满,喜庆,热闹。 人人都能暂时忘掉烦心事,只是痛快地高兴一次。 真好啊。 …… 此时的莱阳宫中,宫女太监皆噤若寒蝉。 福玉突发奇想:“上次姑祖母就说请我去小青山住着,我看现在去就行。” 边上摇扇子的宫女顿时浑身一颤。 且不说眼下宫门早就关了,就说去小青山一事,或许还要惊动禁军开城门,这一番折腾,可不是公主在宫里摔摔打打能比的。 百霁是皇后特意放在公主身边的,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稍稍劝阻公主。 可这一回,百霁还没开口,公主的眼风便扫了过来。 “你,过来。”福玉对她勾勾手指。 百霁立刻放下了扇子。 “陪我去晖凤宫,我要找母后要牌子出宫。” 百霁还想再劝:“公……” “多说一句,立刻杖毙。” 百霁立刻闭紧了嘴。 虽然皇后有交代,可这种时候,还是自己的小命最重要。 等到了晖凤宫,便见宫门紧闭——皇后已经告病多日了。 福玉不知想到什么,叫悄悄推门,不惊动人。 她如今在宫里可是扎扎实实的大煞星,谁也不敢招惹,晖凤宫的侍卫婢女一个赛一个地安静如鸡。 福玉一路走到寝房门口,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中一股邪火。 把她送给糟老头子时不见伤心,眼下房门紧闭装什么慈母啊! 她用力推开房门,气势汹汹地冲进去,连要说什么话来恶心皇后都想好了。 可她没想到…… 母后做贼一样紧闭宫门,是在绣一件大红嫁衣。 第222章 母子 福玉张着嘴,觉得准备好的恶言已经无声冲了出去,于是连忙闭紧嘴,咬着唇转头看向别处。 皇后见她进来也是惊讶得很,枉她自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此时满脑子只剩下了藏起嫁衣这一个念头,慌乱间团起嫁衣时,指尖被针扎了一下。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又与嫁衣融为一色。 寝宫中,只有母女二人。 谁也没法先说话。 福玉看着那件嫁衣,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硬下心肠:“我要出宫。” 皇后整理着嫁衣:“天这么晚了……” “我要出宫!”福玉还是不看她,瘦出尖尖下巴的小脸紧紧绷着。 皇后摸着嫁衣,心中又是疼又是愧,却不得不咽下这一切。 她告诉自己,她是大梁的皇后。 “方……方才你九皇叔也被太后叫进宫来了,”皇后清了清嗓子,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哑,“就让他护送你。” “令牌给我。”福玉又说。 皇后便站了起来,一面走出让人窒息的寝宫,一面喊着:“粟殷,粟殷,拿我的令牌来,再去慈尧宫一趟,若是看见了昭王殿下,就请他护送公主出宫……” 皇后还交代了些什么,但是福玉没有听清。 皇后与粟殷说完话,却迟迟站在门口不进来。 是不敢吗? 是羞于面对被她抛弃的女儿吗? 福玉心中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痛快。 福玉:“我走了。” “福玉,等等。” “大梁皇后,我马上也要是南齐皇后了,你最好对我尊重一点,不要对我呼来喝去。” 福玉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而被她甩在身后的“大梁皇后”则扶着门框,觉得心口剧痛,几乎要呕出血来。 福玉越走,越觉得姑祖母说得对。 皇家的这些女人都被教得满身奴性,她知道母后不舍得她远嫁南齐,越是知道,就越是看不起她——母后贵为一国之母,却连守护女儿的勇气也没有。 母后是痛的,可母后越痛,她就越觉得痛快。 凭什么只有她受折磨呢,就该让其他人也陪着她痛! 皇后是如此,至于她那个没有心肝父皇,自然也不能踩着她的血泪得偿所愿。 福玉等着和余蘅一起出宫,传信的小太监跑回来后,却说余蘅已经出宫了。 福玉见他神色慌张,显然没有讲实话,便吓了吓他。 那小太监便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他刚到慈尧宫,就听见太后大骂昭王,又听见好几声瓷器砸碎的声音,实在被吓得不行,后来好容易看见昭王出来,昭王又浑身是血,看着很凶,故而他没敢上去打招呼。 福玉听完他这一段话,竟然笑起来了。 她咯咯笑着,用奇异的语调感叹:“这天家的母子情啊……” 她又问:“那你听见太后为什么生气没有?” 小太监哆哆嗦嗦道:“奴才……奴才也没听见……好似……好似说到了公主。” “竟然提到了本宫。”福玉的表情顿时有些怔怔。 莫非九皇叔去替她求情了? 她的九皇叔跌跌撞撞出了皇城,此时正在街上游荡。 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却还是该上药包扎,可青蜡在余蘅身后跟着,却迟迟不敢与他说话。 方才慈尧宫里发生的事,他也是亲眼看见的。 此时,主子大概更想一个人走走,不被打扰。 而此时的余蘅,并没有在想与太后这场前所未有的争执,也没有去想那个飞来的花瓶在头上碎掉的感觉。 他想到了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幸被了灭大师请上山喝茶。 那时他是八岁,还是九岁啊,记不清了,只晓得比起自己的亲哥余葑,他更喜欢太子哥哥。 文怀太子对谁都是那样的温敦可亲,尤其对他这个最小的弟弟,也许是因为年纪差得太多,有些格外的慈爱与宽容。 大哥就是年幼的余蘅最喜欢的人。 但是他也见过大哥难受的样子,别的兄弟讽刺大哥生不出孩子的时候,大哥虽然装得不放在心上,但终归是介意的。 人人都在和文怀太子说,若是太子得有一子,这储君之位,便坐得更稳了。 而太子最小的弟弟,听人说大相国寺的了灭大师最灵验,所以想找大师帮忙,去求观世音菩萨,给大哥送一个孩子。 那个时候,了灭大师便开始避世,寻常是见不到的。 可是那天,余蘅却见到了他。 大师笑眯眯的,长着一张清瘦和蔼的脸。 余蘅刚要说话。 了灭大师却说:“老衲已经知道小友你的来意了。” 余蘅面前一共放着六只圆圆小小的茶杯,大师随心所欲地倒,这里倒一点,那里倒一点,然后挑出一杯,递给余蘅。 小小的余蘅双手接过,低头一看—— 杯中空空。 要是个大人,大约就明白大师的意思了。 可他那时候还是个憨头憨脑小男孩,只是傻乎乎道:“我这杯没有茶哦。” 了灭大师乐呵呵的:“是老衲忘记了,小友勿怪啊。” 大师请他喝了杯茶,就让他下山了。 他晕晕乎乎的,却还记得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于是没有跟任何人说那日的事。 后来他就明白了,了灭大师是在告诉他,文怀太子命中无子。 后来他查出来的结果也是如此,那个被江湖术士预言“命中必得男”的婢女,很可能根本没有被太子临幸过,可惜如今太子府诸人都死光了,没人能出来作证。 真作假时假亦真,圆哥儿不是宋吟的儿子,也不是文怀太子的儿子,可他此生注定只会这两个人的儿子。 天知道圆哥儿是那个婢女跟谁私通生下的孩子。 可这不也妨碍江宛依旧对圆哥儿爱若珍宝,哪怕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的羁绊。 余蘅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十四岁知道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从此,太后眼中那越发藏不住的厌恶便有了原因。 他长得很像生母,听秦嬷嬷说,是个温柔寡言的宫女。 有时候觉得恶心,在太后诉说那虚无缥缈的母子之情时,有时候又觉得痛快,因为太后的虚情假意并不是在伤害他一个人。 太后是名门淑女,要她捧着一个宫女生的贱种,真的难为她了。 今日也是一样的。 太后说起让他去给福玉送嫁的事,态度强硬,见他不肯答应,便说起在冷宫里如何辛苦才挣扎着生下他。 指甲掐进他肉里,嘴上还是说他是最爱的儿子。 花瓶惯在他头上,嘴上忽然开始骂他是不孝子。 他从小做着挡在兄长之前的靶子,太后对他恨之入骨,却要他拿出百依百顺的孝心。 这又是什么道理? 余蘅摸了摸头上凝固的血迹,忽然朝后倒去。 青蜡飞身接住他,抬头一看,却是郑国夫人府。 他茫然地想,王爷怎么不往自己的王府走,却走到了郑国夫人这里? 莫非…… 是接了帖子,来喝喜酒的? 今日桃枝成亲,府外头的红灯笼还没撤,满地的炮竹红纸也没扫,喜气渐颓,却仿佛比冷清的王府好得多。 第224章 告别 福玉和亲的圣旨下来后,许多人都盯着平津侯府。 魏蔺避到了京郊大营,侯府则一味闭门谢客,那位飞上枝头的孤女倒是露了几回面,不过也都全须全尾的,没有发生被公主安排的刺客一剑封喉这种好看的戏码。 程琥早些日子进了京郊大营,如今有了假回来,特意找了江宛一趟,与她说起魏蔺的打算。 他说魏蔺不想再留在京城,似乎是想去边关。 没过几日,魏蔺便自请去镇北军中历练,承平帝答允了。 后来魏蔺与宁剡在与北戎对战时,巧用良策,立了大功。 后人称,世有其双,名将难老。 但那毕竟是后话,江宛与程琥说了些琐事,又点了福玉的出嫁。 程琥进了军中,倒似成熟了许多,说起福玉来,也不说不许她嫁,也不说要去劫婚车,只说:“若是她愿意,刀山火海我也去,若是她不愿意,我也不能拦着她往刀山火海去。” 这里边的道理有点绕,江宛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怕你做傻事,如今听你这样讲,便不怕了。” 程琥却又嬉皮笑脸起来:“你东怕西怕,也不怕老得快。” 送走程琥后,江宛回了屋。 桃枝耐不住性子,成亲第二日便跑回来了。 这日下着寒寒细雨,桃枝回来时,鞋上一脚的泥。 春鸢还抱怨她:“都说是三朝回门,偏你要作怪,自己就溜回来了。” 因春鸢一手操办了婚礼,与桃枝也亲近了许多。 待桃枝换了身衣裳和鞋子回转,春鸢便把她拉到一边,遮遮掩掩问起她房中事,这傻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微红着脸颊装傻。 春鸢傻眼了:“难道妹婿昨日的酒真的多了,竟……” 桃枝涨红了脸,冲她一跺脚:“再不理春鸢姐姐了!” 春鸢才满意地微笑起来。 江宛笑她:“干脆你认了桃枝做干女儿得了,也全了你这一片拳拳的丈母娘之心。” 一时间,屋里的姑娘们都笑弯了腰。 江宛转头望去,梨枝正站在窗边描鞋样子,桃枝正在剥杏仁,春鸢笑吟吟地说起外边的传闻,夏珠提着鹦鹉进来,一掀帘子,一片紫薇花瓣便顺着飘了进来,孩子们的笑声也钻了进来。 秋日渐至,天高云淡。 真好。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归是少有的。 …… 桃枝三朝回门后,便是江老爷子的生日。 江宛掀了帘子出门,见春鸢正在回廊上:“春鸢,发什么呆呢?” “我……我想着去把礼物包起来。” “你别忙了,这事叫菡萏去做,你叫人去请个大夫过来,我看蜻姐儿好像有点发烧。” “奴婢这就去。”春鸢转身就走。 江宛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这春鸢是越发雷厉风行了。” 她说完,又急忙去看蜻姐儿了。 蜻姐儿还是在昏睡,大夫看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没什么大碍,兴许是昨晚没睡够,眼下才睡得多了些,最后连药都没开就走了。 江宛摸着蜻姐儿的脸叹气:“要不老爷子的寿辰咱们就别去了。” 春鸢道:“这怎么成!夫人备的礼物该亲手送给老太爷才是,况且,夫人都多久没和老太爷辞少爷一起吃饭了,老太爷该想了。” “你说的也对,那就让梨枝留下照顾蜻姐儿,我带着两个大点的孩子去。” 春鸢点头:“那我去跟梨枝说一声。” 她退出去,却没有去找梨枝,而是去了后花园。 阿柔和圆哥儿正在花园里踢毽子,春鸢走过去,做出找人的模样。 阿柔拎着毽子问:“你找什么?” “小姐可见着梨枝了?二小姐发起热来,夫人今夜要去赴宴,叫梨枝照顾二小姐的。” “蜻姐儿生病了?” 春鸢道:“也不是大病,只是有些昏睡,想着晚间便能醒过来的,只是夫人要去赴宴,二小姐醒了要是看不见夫人,怕要闹的。” 阿柔想了想,懂事道:“那我留下。” “奴婢可不敢做主,小姐去找夫人说说。” 阿柔便去了。 圆哥儿也听懂了,于是跟着跑了上去。 春鸢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又往正房去了。 无咎正用筷子夹着小虫子喂麻雀,那叫一个专心致志。 其实他心里正在想别的事。 自从江宛封他做了一个雀爹,他嘴上不肯,心里却也隐隐地操心起这窝小麻雀,眼下就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江宛说,小麻雀总要学飞的,可是他们几个人中没人会飞。 这是怎样一句多余的大实话啊。 但是无咎还真的犯愁了。 是啊,这可咋办呢。 要是小麻雀们迟迟不会飞,难道他要养他们一辈子吗? “无咎,”春鸢喊他,笑道,“你可记得今晚一定去江老爷子的寿宴啊。” 无咎回过神,对春鸢点了点头,本来就是打算要去的。 春鸢:“听说辞小爷可惦记你了,估计你一去,辞小爷肯定就不放你走了,非要你留下陪他不可。” 无咎的心情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好了。 春鸢又道:“不过你那几日在江府住得也很习惯,要不我给你整理些铺盖带去。” 无咎顿时摆手:“那我……我还是不去了。” 他一着急,端着一碗蚯蚓就跑了。 还没吃饱的小麻雀急得喳喳叫,春鸢过去看了一眼,见他们小嘴儿嫩黄,绒毛蓬松,不由也伸手想摸一摸。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柔软的绒羽,她就像被什么烫到了,猛地缩回手。 彼时夜色深沉,星星却很亮,上马车前,江宛特意多看了会儿星星。 “今日竟然只有我和圆哥儿去看老爷子,他该不高兴了。” 春鸢扶她上马车,声音听着有些细涩:“日子还长,以后多得是见面的机会。” “骑狼怎么没来?” “他……”春鸢一愣,才慢慢说,“不是他的班。” 江宛便没有想问的了。 春鸢上了马车:“夫人若是嫌闷,不愿放下帘子,奴婢便点一支驱蚊香。” “好。” 马车有节奏地晃着,有点催眠的功效。 江宛觉得头有些发昏,于是晃了晃脑袋道:“怎么觉得今日的路格外长些,圆哥儿都睡着了。” 人一困顿,想事情都要变慢。 迷蒙中,江宛扶着额头:“春鸢,你觉得……头晕吗?” 马车的摇晃忽然一停,范驹惊异道:“这帮人是……” 不好! 江宛的手朝春鸢抓去,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只是软软落了下去。 第225章 我娘 “今日竟是个大风天。”敬墨看了看越发浓重的夜色,脚步匆匆往侧门去了。 江辞还在那处等着。 “少爷,”敬墨道,“你快回去。” “可是姐姐还没来呢。”江辞看着冷清的巷道,迟迟不动。 敬墨劝道:“若是要来,早就来了,老太爷吩咐人去问了,少爷回屋里等。” “好,”江辞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风筝,“阿柔上回眼馋我给圆哥儿做的风筝,我特意在这儿等着,想亲手给她的。” 敬墨给他披了件大氅:“天凉风大,少爷多穿一件。” 郑国夫人府中,一片死寂。 寂静中,阿柔忽然出现在门口,怯怯问: “夫人和弟弟,还没回来吗?” 满室的护卫静成一片,只有春鸢强笑了一下,刚要开口…… 梨枝叫着“柔姐儿”冲了过来,迅速抱住阿柔,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春鸢和几个护卫。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们第一次见时,梨枝也没有这样防备过他们。 春鸢先撇过头去。 梨枝抱起阿柔就要走,阿柔却忽然用手抓住了门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地害怕。 “她去哪儿了……”她用小小的哭腔问着,眼泪不知不觉淌了满脸。 春鸢不自觉低下头去。 梨枝抱着她,轻声哄道:“柔姐儿,我们走,他们不会说的。” “我不走……”阿柔死死抓着门框,指节用力到泛白,憋得脸都红了。 “春……春鸢……姐姐……”她知道今日出门是春鸢陪着江宛的,于是乞求地看过去,泪眼中一切模糊,她想伸手擦,可是又怕一松手,就会被梨枝抱走。 “我娘呢?” 女童软软的哭音回荡在屋里。 她第一次称呼江宛为“娘”。 梨枝顿时就忍不住了,立刻用手捂了嘴,生怕自己会哭出声来。 夫人不见了,这么多孩子的娘亲不见了。 就是他们干的! 是春鸢和这些护卫干的! 他们骗走了夫人和圆哥儿,不晓得弄到哪里去了,还说是碰见了盗贼! 那么多护卫的保护下,若是几个盗贼就能把两个大活人掳走,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若非是眼睁睁看着,能毫发无伤地回来吗? 对了,他们竟然还有脸回来! 梨枝气得喉咙都发疼,她这辈子第一次咬牙切齿地去恨别人,尤其是春鸢,这个白眼狼! 陈护卫在阿柔的哭声中几乎无地自容,可他又能回答什么呢? 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陈护卫上前去,一点点掰开了阿柔的手:“小姐乖,跟……梨枝走。” 阿柔的手在空中徒劳地张着,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可梨枝已经头也不回地抱走了她。 阿柔哭叫着:“不……我不走……我娘……我娘呢……” 尖锐的哭声回荡在空中,很快,他们就不只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了。 和孩子们相处最多的春鸢甚至可以分辨每一声哭泣来自哪一个孩子,蜻姐儿睡醒了害怕,沙哥儿不知道是不是饿了。 陈护卫站在门边,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骑狼实在忍不住,跳出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谁下的命令,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夫人和圆哥儿,你说呀!” 春鸢只是摇头。 邱瓷拉住了骑狼,难得开口:“你别问了。” 骑狼扯着嗓子喊:“我怎么能不问?就算我不问,这事能瞒过殿下吗?殿下来问她,我看她怎么办!” 春鸢进门到现在只说过一句“是上头的命令”,然后便站得像个木雕泥塑。 倪脍劝她:“妹子,你是知道哥哥我的,你若……” 骑狼打断他:“问有什么用,左右她不知道!” “那你不问,你知道吗?” 屋里争执起来的时候,春鸢忽然伸手拔出骑狼腰间的剑。 她看着冰凉的剑锋,提剑往脖子上抹去。 骑狼眼疾手快地踢向她的手,果然把剑踢开,但春鸢的手也耷拉下去,手腕大约是脱臼了。 她也不管,竟然还想扑过去把剑捡起来,倪脍一把抓住她的肩,把她按倒在地上,她反身踹去,倪脍脱手。 陈瑞几步赶来,在春鸢即将摸到剑的时候,薅住她的后领,把她拖开一步,然后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喊道:“找根绳子来。” 春鸢拼命挣扎着:“让我去死……” 骑狼指着她的鼻子骂:“有话你就说,做这样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 倪脍劝她:“若有难处,殿下会体谅的,你这是何苦啊。” “春鸢,你死了有什么用?”陈瑞把她的手腕正回去,然后绑住她,“既然于事无补,何必白搭上一条命?” 春鸢木木任他动作:“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 陈护卫:“那也不能随便糟蹋。” 那边骑狼和倪脍吵得正欢,邱瓷大喊一声:“那你说怎么办!” “人都交出去了……”倪脍叹了口气。 骑狼暴跳如雷:“那也不能不管!” “我们去救她。”最小的徐阿牛忽然说,“不暴露身份,就去把夫人和圆哥儿劫走,装成土匪也可以啊。” 陈护卫断然道:“不行。” 徐阿牛天真反问:“为什么不行?” “你们年纪小,不懂。”陈护卫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此事干系甚大,若他没猜错,春鸢之所以会把夫人交出去,是因为陛下的授意。 让他们几个去跟金吾卫硬碰硬?他们不想要命就算了,若是不慎,恐怕连殿下也要被牵连。 骑狼冷冷看着陈瑞:“春鸢之所以调开我们几个,不让我们跟车去,就是知道我们绝对不会让夫人落进别人手里,你以为自己思虑周祥,可还记不记得殿下给我们的命令是什么?” 徐阿牛帮腔:“是要保护夫人。” 骑狼第一次这么逻辑清晰:“夫人被人绑了,我们也是失职,若是追上去,也许还能补救,你觉得殿下会在意你担心的那些屁事,还是会在意夫人的安危?” 陈瑞被问得哑口无言。 骑狼不再看他,朝着门外喊了声:“出来。” 无咎握着一把刀出现在门口。 “你们若要去救人,我也要去。”无咎直直望向骑狼。 他本来是要来杀人的。 现在看来,若能去救人,就更好了。 第226章 鸢簪 “除了无咎,还有谁要跟我走?”骑狼问。 徐阿牛举手:“我我我!” 邱瓷道:“那我也去。” 倪脍摸了摸油光四射的额头:“要是再不走,城门可就关了。” 骑狼看了一圈,道:“那就走。” 骑狼等人便出发了。 剩下的其他人则是各有顾虑,他们不出言阻止,已经是对江宛存了深情厚谊的。 陈护卫是护卫中的大哥,除了还在外头防卫的,剩下的护卫都在屋里了。 陈护卫道:“兄弟们都没拦,那这事便只能一起担了,你们也都知道殿下的脾气……” 砰! 门被人推开。 余蘅大步走进来,飞扬的披风上裹挟着幽暗夜色。 “人呢?”他问。 陈护卫抱拳跪地:“是属下失职。” 余蘅没搭理他,只看向春鸢。 春鸢双手被缚,正坐倒在地,她低着头,木然道:“是我该死,殿下杀了我。” 陈护卫想求情:“殿下……” “我问你,江宛人呢?”余蘅语气平静。 春鸢才稍稍回过神:“夫人……我……属下昨夜接到陛下的命令,他让我今日酉半把夫人送到东横街去,我本想禀告殿下,但是那人有陛下的令牌,还说,若是我不从命,陛下恐以为殿下存心不良,将轻履卫视为……” “够了。”余蘅闭了闭眼,“我问你人呢?” “已经交给他们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拿夫人……怎么办……”最后几个字说得尤为艰难。 余蘅转身就走。 春鸢挣扎着膝行向前:“殿下……殿下……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是为了你啊……殿下……” 余蘅头也不回,身影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松开我。”春鸢面如死灰。 陈护卫看她想明白了,便帮她解了绳子,又有一叹:“如今看来,夫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殿下没说要怎么处置他们,便是一切如常的意思,护卫们便都散了。 他们各自值守,春鸢则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往常这个时候总是和江宛在一起的,会聊一些有关孩子的生活琐事。 春鸢浑浑噩噩走进内室,视线一转,忽然落在角落的箱子上。 她隐约记得,夫人说过这里面是什么礼物。 春鸢想了想,掀开了箱子。 最上边是一张纸,写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纸下是一个细长的螺钿鎏金红木盒,春鸢将它拿了出来,打开一看,是一支金镶碧玉燕子纸鸢簪,簪顶的纸鸢做得十分细巧,连支撑的竹骨都做得分明。 春鸢一把攥紧了簪子,忽然想到某一日自己随口道,梨枝桃枝都有合着名字的首饰,唯独别人不爱做鸢筝簪子,江宛似乎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说将来等她过生辰了,必定给她送一支。 她是八月十二的生辰。 这是七月初二的临别礼。 春鸢看着底下满满当当的皮质护甲和数个精致的木盒,忽然泣不成声。 只有她和春鸢知道,夫人刚到汴京那会儿,枕头常常都是湿的,替换时,梨枝总是叮嘱她别在夫人面前提,她们都知道,夫人心里是苦的,是痛的,可夫人也喜欢笑,对每个人笑。 自己陷在水深火热中,却仍一次次对别人伸出手,阿柔无咎,都是她非要救下的。 可夫人得到了什么呢? 她甚至还有一支簪子,夫人却什么也没有了。 这一刻之前,春鸢都认为自己做的也许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但至少是个正确的决定,她在殿下和夫人之间,选择了殿下,她以为自己会认为值得。 可是真的值得吗? 世上为她的生辰备礼的只有这一个人,还被她亲手推向了深渊。 她好悔。 她好悔啊。 …… 马车的晃动似乎永无尽头,江宛清醒的时候很短,她能感觉到有人往她嘴里灌流食,喂她喝水,也能感受到搭在她口鼻上的闻起来有一股淡淡药香的布条,就是让她不停昏睡的罪魁祸首。 可是她没有办法,就算在昏迷中,她的手脚也都是被绑住的。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三天。 渐渐地,她清醒的时间稍微地多了一点。 负责照顾她的老嬷嬷也开始在她耳边絮叨一些话,只是口音很重,她听不太懂。 如果她没有算错,那应该是第六天的早晨,她喝了一点粥后,没有再被捂晕过去。 这代表,绑架她的人已经进入安全地带了吗? 江宛怀疑自己不断被迷晕,脑子也受到了损伤。 她这脑子还算聪明,伤一伤也就罢了,就怕圆哥儿也是这个待遇,本来小脑瓜子就一般,要是再笨些,那可真是没法活了。 很快,她就见到除了照顾嬷嬷以外的人。 高大精锐的护卫们,以及一个文士打扮的男人,约莫是三十岁的年纪,生得还算过得去,不曾蓄须,透着股油滑的轻浮气,这股气质有点像她表外甥程琥,总体来说,就是看着不靠谱。 “你是什么人?”江宛问。 “区区不才陛下亲封的定州知州阮炳才。”阮炳才像戏台上的公子一样,给江宛弯腰拱手。 “阮炳才。”江宛去掉前缀。 阮炳才点头:“小可前来只为告诉夫人,最好别想逃,否则那药便不给夫人断了。” “你们费劲千辛万苦,千里迢迢运送我一回,肯定不是为了杀我,我有什么可逃的?”江宛道,“你貌似也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我在京城才是必死无疑?” 阮炳才:“这……” 江宛:“我儿子呢?” “舸公子就在隔壁。” 江宛没好气道:“谁是葛公子?” 阮炳才:“……” 他们对圆哥儿倒管得松一些,也没有用药,只是不知道阮炳才怎么吓他的,江宛再见到圆哥儿时,小小的娃娃面对江宛张开的手,竟然愣住了。 “圆哥儿,”江宛眼泪险些掉下来,“来娘亲这里,过来呀。” 圆哥儿才撞进了江宛怀里。 多日累积的恐惧与焦虑爆发,小小的孩子几乎哭得背过气去。 江宛拍着他,安慰他,望向阮炳才的眼神如毒箭一般。 阮炳才被看得心虚,摸了摸鼻子道:“我对他已经很好了,每日里给备六七根糖葫芦呢。” “什么!”江宛低头,“圆哥儿,我说过没有,吃糖葫芦了吃多了会怎么样?” 第227章 送货 圆哥儿用更大的哭声回答她。 江宛无奈叹了口气:“好孩子,娘亲在这儿呢。” 阮炳才看着这样催人泪下的母子相逢场面,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 在圆哥儿的哭声稍稍止住后,阮炳才振了振袖子道:“夫人也看见了,这孩子多可怜呐,所以切勿做些蠢事,叫令公子与夫人再度分离。” 阮炳才长得就很像个汴京城里的文官,一打眼便知道他出生在优渥的官宦人家,一辈子顺风顺水,经历过最困扰的不过是苦读科举带来的乏味。 江宛其实还没有把眼下的处境理得特别清楚,但她莫名就认为,这样一个男人,恐怕没有背叛皇帝的心,因为他的一切得来容易,这种容易的果实只有在太平的王朝中才会结出来。 江宛抱着孩子,反问:“什么是蠢事?” “在下希望能将夫人和令公子平安送到定州。”阮炳才道。 江宛:“懂了,你跟北戎人做交易了,要把我们全须全尾地交给北戎人。” 阮炳才面色一僵。 江宛一手按着圆哥儿的头,一手托着圆哥儿的小屁股,找了张椅子坐下:“没想到阮大人长得眉清目秀,竟是个卖国贼啊。” 阮炳才忽地笑起来:“夫人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与北戎人有关系呢。” “咱俩谁跟谁啊,阮大人跟我竟也没句实话了,若你不是要把我交给北戎人,那把我千里迢迢运去定州做什么,莫非是看上我了?”江宛不屑地扯了扯嘴角,“看上我了也没必要带上我儿子,还是令千金看上我儿子了?” 把她交给北戎人眼下是最可能的选择。 刚才一诈,光看阮炳才的反应,江宛已经确定了八分。 至少清楚接下来会被送到哪里去,江宛稍稍定心,又问:“大人,我们现在何处?” 告诉她也无妨。 阮炳才道:“此处是枫丘县城外的驿站。” “枫丘?那已经出了开封府了呀,约莫在路上也花了七八日了。”江宛到底是一个背过舆图的人,说起来头头是道。 “是。”阮炳才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这女人是个怪物,小嘴巴巴的,竟然全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江宛抱着圆哥儿,此时手也酸了,便想着送客:“大人若无事,请先出去,我们母子久别重逢,有些私密话要讲。” 令公子才四岁,能说什么私密话!近来吃了几根糖葫芦吗? 也不多,三十根不到罢了。 阮炳才觉得江宛对他太过轻视,但还是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毕竟这二位的身份他也知道一点,或有时来运转的一天,便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凡事还是该留一线。 等阮炳才出去了,江宛放下千头万绪,先开始检查圆哥儿的情况。 说实话,真的不太好。 阮炳才用糖葫芦哄他,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小犟驴不肯吃饭,江宛掂了掂他的分量,轻倒是没轻多少,只是脸色有些发黄,眼角还沾着眼屎。 “邋遢宝宝……”江宛在他臭烘烘的头上亲了一下。 江宛用帕子给他擦了脸,轻声细语地问起他这几天到底怎么过的。 圆哥儿坐在娘亲怀里,情绪也平静了许多,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起来。 总的来说,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顺道想娘亲,然后被欺负了就哭。 圆哥儿告状:“那个才叔,人可坏了,他说,圆哥儿不听话,见不到娘亲。” “他让你叫他才叔?” 圆哥儿点头。 江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圆哥儿的脸。 若是不出意外,圆哥儿和她还要与阮炳才以及外头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卫相处很久,让小孩子长期认为身边全是坏人肯定是不太好的。 江宛循循善诱:“圆哥儿只记得才叔吗?这几日有没有高兴的事情,咱们难得出来旅行,圆哥儿应该看到很多没见过的东西。” 说起这个,圆哥儿便一下坐直了,也不贴着江宛了,用手比出一个大圆:“我看见这——么大的一个小狗。” “哇!”江宛惊叹,“这么大!” “他还会这么叫呢,”圆哥儿噘着嘴儿,一本正经地模仿,“哞~” 江宛:“……” “或许,你说的那只狗还长了角?” 跟江宛相处了一整个下午,圆哥儿的情绪已经从草木皆兵变成了草木皆我兄弟。 江宛哄他,说这是一场旅行。 旅行这种东西古而有之,皇帝出巡,官员宦游,僧人云游,文人们走遍四海,写下无数诗篇。 沈望虽没教圆哥儿多久,但是在教阿柔作诗需要用到的对仗、平仄和押韵的时候,圆哥儿也学会了一点。 江宛说:“圆哥儿也可以试着把看到的东西写下来,等咱们回去见到先生和姐姐,就可以告诉他们,圆哥儿也作诗了。” 她将图景描绘得十分有吸引力,圆哥儿一下就上钩了。 “那我要作诗。” 江宛引导他:“那就先写一首《狗》好了,我看五言就可以。” 圆哥儿就开始琢磨该怎么写,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 江宛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了被子,自己则四处查看起来。 阮炳才刚才说这里是驿站,看着倒很像,窄小的房间,前后两窗,一张挂着被虫蛀过的床帐的床,一张吃饭的桌子,三张椅子,放脸盆和布巾的盆架,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上头有一张磨得光亮的铜镜,还有一个屏风隔开马桶。 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都有被人使用过度的痕迹。 阮炳才说的应该是实话。 江宛想推开窗子看看,前窗不晓得是不是被封死了,怎么推都推不开,而且一用力,就有灰尘刷刷往下掉,后窗能推开,可以看见宽敞的后院和马厩,还有正在巡视的护卫,江宛推开窗的瞬间,那个男人就抬头紧盯着她,应该特意安排来监视她的。 江宛低头对那人挥挥手,笑了笑,然后合上了窗户。 室内光线顿时暗下去,江宛站在窗前,不由叹了声气。 那可是春鸢啊。 是把她和圆哥儿送到阮炳才手上的人,也是世上绝对不会背叛余蘅的人。 第228章 学臣 春鸢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余蘅不可能命令春鸢这么做,那么春鸢会是北戎人安插的细作,亦或是别人派来的细作吗? 不可能啊。 她对余蘅的那种死心塌地是装不出来的。 那就是她没有背叛余蘅,而是……为了保护余蘅。 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命令她,还让她不敢违抗? 除了承平帝,不做他想。 可这是个很荒唐的答案。 皇帝图什么呢? 她就算了,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文怀太子之子之母,可是把圆哥儿都打包送走,莫非承平帝失心疯了? 江宛皱着眉,觉得这里边的逻辑实在是有问题。 阮炳才把她交给北戎人肯定是一个通敌叛国的行为。 他背叛了皇帝? 不可能。皇帝敢把江宛交给他,那就是信任他的。 或者阮炳才是去北戎人那头做二五仔的? 此时,江宛还不知道她已经基本解出了真相。 阮炳才之所以会将江宛母子送去北戎,的确是与呼延斫做了交易,这同时也是承平帝的命令。 江宛对自己的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她只是忽然想明白了另一些事。 她想到蜻姐儿那个吊死的奶娘,那个时候晴姨娘状告她,又碰上蜻姐儿中毒,于是那个奶娘就被遗忘了。 可是现在想想,这个奶娘的死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那时江宛怀疑奶娘可能是被人买通,却没有想过,奶娘可能和春鸢一样,只是接到了命令。 余蘅之上还有皇帝。 所谓轻履卫又是从安阳大长公主那里接来的,余蘅也只管了他们四年,其中有多少人阳奉阴违,怕是他自己都不清楚。 话又说回来,她把天下人都怀疑了一遍,竟然下意识相信了余蘅。 江宛苦笑。 也许是因为每一回和昭王打交道,这位殿下都在保护她。 …… 再说汴京,自江宛走后,也发生了不少事。 沙哥儿是从梨枝怀里抱走的。 春鸢抱着孩子,把孩子交给江府的人。 江老爷子坐也没有坐,看孩子在张妈妈怀里待住了,便立刻拄着拐杖走了。 梨枝哭得几乎站不住,等老爷子走了,她就冲过去抓住春鸢的领子,哭着质问她:“你怎么能这样对她,夫人对你的好,你全都不记得是不是,夫人明知道你是他们的人,对你如何,春鸢,你告诉我,夫人对你如何!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 春鸢被她推搡倒地。 梨枝自己也摔倒了,她哭得像个孩子,一面拍地,一面含糊地骂着。 春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一滴眼泪。 后来夏珠听着动静出来了。 她拽起梨枝,道:“小姐正练字呢,夫人不在,照样知道上进,你也别哭了,难道连小孩子也比不过吗?” 梨枝才捂着脸往后院跑了。 桃枝有自己的小日子了,不在府里。 夏珠寸步不离地守着阿柔。 春鸢站在府里,觉得一转身便能听见欢声笑语,可她不敢转身,因为她知道转身后没有欢笑,能看见的只是空得让人心里发慌的屋子。 她不能哭。 圆哥儿没了,无咎跟着骑狼走了,剩下的阿柔,蜻姐儿还有沙哥儿的归属便成了问题。 江家的老少自然是愿意照顾她们的,可阿柔抱着蜻姐儿就是不肯离开,她说要等江宛回来。 江老爷子只抱走了沙哥儿。 阿柔知道江宛失踪后,哭了一夜,烧了一夜,病刚好,就说要去上课,还非要带着蜻姐儿不可。 沈望也同意了。 所有人都默许了阿柔和蜻姐儿的形影不离。 京城的其他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江宛失踪的原因。 这些谈论偶尔也会被阿柔听见,这个小姑娘就会用谁看了都觉得心疼的表情抱住蜻姐儿。 余蘅来看过她们几次。 阿柔不赶他,也不太在乎他,自己练字看书,也教蜻姐儿识字。 余蘅也不说话,就静静坐在某一处,像快石头。 但是有一天,这个石头看起来很难过。 阿柔想了想,第一次主动和他搭话:“你难过什么?” 余蘅一惊,他不懂怎么和小孩打交道,一时手足无措,但又想到江宛曾经和他说过,跟小孩说话也没什么难的,把他们当大人就好了。 于是余蘅道:“皇上教训我了。” 阿柔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怎么教训的?” 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模样,跟江宛可真是一模一样。 余蘅就跟她说:“皇上给我赐了个字。” “就是李白字太白的那个字吗?” “对。” “你不是有字吗,你爹给你取的,不畏浮云遮望眼,我还记得呢。” “是啊……” “那你喜欢皇上给你的字吗?” 余蘅摇头:“不喜欢。” 阿柔遗憾道:“那你以后不能叫遮望了吗?” 余蘅纠正她:“是望遮。” 蜻姐儿忽然软软喊道:“望遮。” 余蘅便笑了:“我还可以叫望遮,你们都可以叫。” “那皇上想叫你什么?小猫小狗吗?” 她跟圆哥儿吵架了,就会说圆哥儿是最臭的小狗。 余蘅笑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天真的,以为难听话只有骂人这一种,却不知道有些暗地里的龌龊,更令人作呕。 当时皇上把他叫进书房,说:“弱冠之年该有个正经的表字了,朕看学臣二字便很好。” 计相也在,闻言道:“学海无涯,俯首为臣,寓意是极好的。” 可计相知道,皇上不是这个意思。 余蘅自己也知道。 学臣——学着做臣子。 若是认了这个表字,便是认了一生的恶心。 这是敲打。 在赐字之前,他问过江宛的事,也着手在查,这在承平帝来看,大约是挑衅。 但余蘅不在意,这些年他受的猜忌也不少,但承平帝顶多也就冷着他,或者恶心恶心他。 别的,一应没有。 有时候他甚至巴不得有,他巴不得太后不要抱着他哭泣,而是干脆刺他一剑,他巴不得皇上给他按个罪名,让他去死,也不要受这些阴毒的攻心之计。 “望遮,望遮,望遮。”阿柔看着他,“我们都叫你望遮,不叫你的那个字。” 听她这样说,这件事竟然也不算个事。 没人叫他学臣,那这两个字与他便无干系。 余蘅怔然望去,然后笑了: “多谢你。” 第229章 《狗》 离开郑国夫人府时,余蘅的心情很好。 他觉得很奇妙,没想到江宛离开后,他在这个地方依旧可以得到安慰。 青蜡为他牵着马,神情凝重。 余蘅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怎么了?” “多荣王爷在花雪楼说为了庆祝公主与南齐联姻,决定把手里仅剩的十颗仙丹卖给有缘人。” 余蘅嗤了一声:“有缘人?” 青蜡道:“也就是价高者得。” …… 吃晚饭的时候,江宛和圆哥儿那两份是送进房里的。 晚饭后,阮炳才又进来了,还带了两套衣裳,都是给圆哥儿的。 阮炳才说:“路途中风沙大,为了少些麻烦,还请夫人替少爷换上衣裳。” 衣服是肯定要换的,毕竟圆哥儿闻起来都要馊了。 可是这些衣服全是小姑娘穿的衣裳,上衣下裙全是一水儿的粉色。 江宛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阮炳才脸皮不薄:“都是好料子。” 江宛:“你想把圆哥儿打扮成小姑娘,是为了掩人耳目,那么我呢?” 阮炳才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贱内。” “什么?” “委屈夫人做一回阮夫人,令公子则须当一回在下的女儿。” “这个自然可以,”江宛展开漂亮的小裙子,“不过您堂堂一个三品知州,就准备让妻儿臭上一路吗?” 阮炳才干笑:“路上沐浴多有不便,再者说,这天也凉了,万一寒气入体,便要耽误赶路了。” 这倒是实话。 不让圆哥儿洗澡,是怕他生病,影响他们赶路,可是江宛是个大人,这天气也没有冷到哪里去,头皮都痒了两天了。 江宛道:“好歹送些热水上来,擦洗一番,否则这么捂着,也是要生病的。” 阮炳才也没得寸进尺:“在下即刻叫人送上水来。” 这是江宛洗的第一个澡,之后七天,她都没有洗澡的机会,因为没遇上驿站,一直都是在马车里将就。 在外赶路,衣食住行是样样都要将就,离了枫丘驿后,途径醉水镇,江宛死活不肯往前走了,非要进镇里找个客栈,烧水洗澡吃点好的。 还扬言,要是阮炳才不答应,她就跳车。 江宛眼下也算是拥有了一定的行动自由,虽然这个自由很有限。 那么,如何不露痕迹地争取到更多自由就很需要考虑了。 清醒地相处了几日,江宛发现阮炳才身边只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兼职赶车,另外就是十个做镖局行打扮的护卫,气势还要压过阮炳才,尤其是为首的护卫,江宛听别人叫他熊大。 实在是很想问一问他有没有一个弟弟叫熊二。 但是她更想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是金吾左卫,比右卫那群勋贵子弟强出一座山去,以悍勇闻名的左卫,经常出没在大梁的重要人物身边。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她需要洗澡洗头换身干净衣裳。 “如果不洗澡,我这样爱干净的人,是绝对熬不住的,如果我真病了,更要误了行程,还不如今日去镇上住客栈,好赖让我舒舒服服地歇一歇,”江宛根本不给阮炳才插话的机会,“况且你们看我这个蜡黄的脸色,就知道我离病倒就差一阵风,再多赶一天路,说不定就吐血了。” 阮炳才见江宛虽嘴皮子利索,确实也是满脸病容,便点了头,可他同意了不够,还要去看熊护卫的脸色。 熊护卫皱着眉,打量着灰头土脸的江宛。 江宛坦然回望。 熊护卫因赶路满面风霜,眉毛都被灰土染得发黄,他高颧骨,方下巴,眼睛不大也不小,但因浑身的煞气,显出一副凶相来,若是换副破烂些的行头,路上碰见了尽职尽责的官差,定是要惹来盘问的。 圆哥儿把头伸出马车,给娘亲帮腔:“对的,娘亲咳哧咳哧,嗓子难受。” 熊护卫的眼神落在圆哥儿身上时,便没有那股子如刀一般刮人面皮的审视了,不知考虑了什么,他也点了头。 江宛便睡了几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洗完澡,身上都轻了十斤,江宛甚至觉得自己跑着跑着说不定就能飞起来。 江宛给自己绑了头发,换了衣裳,又让护卫再去给她买几身干净的。 最要紧的还是月事带,这件事她也告诉给熊护卫了。 熊大听到她需要月事带后的表情,真的是五颜六色,精彩纷呈。 因她中了那个要命的绝嗣毒,所以月事不调已经很久了,有时候缠绵半月,又动辄两个月也不来一次。 正因为没有规律,江宛才想着要准备。 江宛道:“且我这一旦遇上了,就是痛不欲生,还得给我抓药吃。” 她认认真真的,熊护卫也就镇定下来。 熊护卫道:“只要夫人能平安到定州,属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还请夫人不要玩什么花样,免得又要受罪。” 这番敲打落在江宛耳中,便是左边进,右边出。 送走熊护卫,江宛关门回屋,看见缩在被子里,露出一个小脑袋的圆哥儿。 江宛笑道:“圆哥儿在玩躲猫猫吗?” 圆哥儿摇头,天真道:“大块头,坏人。” 江宛一惊。 她意识到不能让圆哥儿这么下去,如果他认为身边的全是坏人,心中该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于是,江宛开始牵着圆哥儿去认识车队里的每个人。 阮炳才是第一个。 江宛:“这是你才叔,中过进士,很聪明的,圆哥儿不是作了诗吗,背给才叔听听。” 一谈到学问,圆哥儿有些怯怯的 可是江宛今天在屋里跟他说:“这样的精彩的诗,合该大家都听一听,娘亲是觉得很好的,但是说不定才叔也觉得很好,但是如果他觉得不好,然后告诉圆哥儿,圆哥儿的诗就能变得更好了。” 圆哥儿被江宛说服了,心里又觉得他的诗的确有些水平,便先掸了掸身上的灰,握起肉呼呼的小拳头,抵在下巴上,咳咳两声,才朗诵起来: “狗长尖尖角,狗吠哞哞叫。圆哥儿把狗瞧,狗看圆哥儿笑。” 话音未落,江宛就鼓起掌来,声情并茂地感叹道:“好!绝世好诗!” 一边说,一边给阮炳才使眼色。 阮炳才只好也跟着鼓起掌来:“好诗,好诗” 好臭的诗! 第230章 赶上 得到赞美的圆哥儿高高挺起了小胸脯。 江宛看着阮炳才的脸都青了,生怕他憋出句实话,连忙拉着圆哥儿去找熊护卫。 挑战文人的底线有点不太人道,那护卫承受能力肯定高点。 熊护卫像是被豹子盯上的小兔子,僵直地站在原地,弱小可怜且无助。 圆哥儿却恍然不觉——以他的身高,不足以看清熊护卫的表情。 “熊护卫,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啊,”江宛热情洋溢地招呼道,“想不想听圆哥儿新作的《咏狗》,我私以为与骆宾王的《咏鹅》有异曲同工之妙。” 对不起,骆宾王。 江宛心底微微愧疚一瞬,然后低头说:“圆哥儿开始。” 圆哥儿又开始那一套基本动作,整理粉色的小裙子,握拳靠在唇边,沧桑地咳咳两声,提醒对方注意,他要开始了。 “慢着。”江宛指着熊护卫,“以示郑重,我想熊护卫很乐意蹲下听。” 熊护卫:“……” 好像并没有很乐意。 熊护卫蹲下了。 圆哥儿继续咏狗,咏完四句后,期待地等着熊护卫的表扬。 熊护卫实在夸不出口:“这诗……这诗……” 这也能算诗! 还说那狗长了角,那明明就是耳朵,耳朵! “好诗!”江宛领掌。 熊护卫跟着鼓掌,还是这活儿容易:“好……好狗……” 江宛:“瞧,把熊护卫激动得都不会说话了。” 圆哥儿满脸兴奋,脸都红了:“真的吗?” “真的有那么好吗,娘亲?” 江宛笑着摸摸他的头:“娘亲说的你不信,熊护卫说的你应该信了。” 圆哥儿点头,然后不知怎么想的,握住熊护卫的手:“谢谢你,大熊叔。” 之后,江宛一次次带着圆哥儿去和队伍里的其他人认识。 “这是高叔,你看他高不高,以后圆哥儿也长这么高好不好?” “圆哥儿也能长这么高吗?”圆哥儿不可思议,震惊到脸颊上的两坨圆嘟嘟的肉都在抖。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各个角落发生着。 很快,圆哥儿就能准确地叫出护卫里每一个人是什么叔叔。 吃饭的时候,江宛也会安排圆哥儿给大家发碗筷。 露宿野外的时候,江宛会告诉害怕的小娃娃:“外面的护卫叔叔们会保护圆哥儿的。” 圆哥儿睁大眼睛,把下半张脸藏在被子里:“这是旅行。” “对,我们每天都在看很多没看过的东西。”江宛亲亲他的额头。 等到圆哥儿已经有勇气在别的护卫的陪伴下离开江宛的时候,江宛便知道她成功了。 而现在,江宛看着站在她身边的熊护卫:“这就是我想让他看到的人间,所以,多谢了。” 熊护卫听了这话,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说起正事。 “明日启程离开醉水镇,若是夫人还有要采买的,尽管吩咐属下。” 在醉水镇的这两日主要是补给物资,他们这个车队特殊,马比人还多,所以要考虑的也多一些。 小镇的夜晚很安逸,江宛带着圆哥儿在院子里看星星时,听见熊护卫教训倚在墙上的高护卫,她离得不算近,所以只听见一句: “越是想要懈怠时,越是要警醒,因为坏事的很可能就是你的一时大意。” 此时的骑狼等人,正在醉水镇外的小树林里休息。 他们这几日不分昼夜地赶路,总算是赶上了江宛一行人,期间也是殚精竭虑。 为了不引人注目,在关城门前出城,他们分别从四个城门出城,骑狼和无咎一路,扮作出城的家丁,借了江宁侯府的名头,说奉江宁侯夫人之命,赶着出城去别庄抓程家三少爷回来。 程琥这人的顽劣是出了名的,江宁侯府也得罪不起,那群城门军一听,立刻就放行了。 其余几人也各有招数,都平安出城了。 在城外会合后,由擅长斥候技艺的倪脍寻路,他们一路打听,生怕走错了路,五个人都没怎么合眼,才在枫丘镇外确凿地寻到了江宛的踪迹。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虽在来醉水镇的路上见到了江宛真容,却也按兵不动,唯恐打草惊蛇,眼下更是连进城都不敢,无他,只因江宛身边的那群护卫,他们是认得的。 多是金吾左卫中的好手,刀头舔血的人物。 范驹不在,倪脍是最懂马的,有一匹马因为太过疲劳,已经活不成了,倪脍正蹲在地上想法子。 救马的办法估计是想不出来的,邱瓷觉得他应该是在想怎么把马卖出高价的办法。 邱瓷从随身带的一笼鸽子中取出两只,然后写了两张交代江宛行踪的字条,分别塞进两只鸽子的竹筒中,放飞了一只,另一只按规矩,要在一个时辰后放飞。 邱瓷看了一圈,徐阿牛已经坐着打起了呼噜,骑狼从腰间掏出了一张地图,在上头比比划划,便喊了骑狼一声:“狼哥,我困得不行了,这只鸽子一个时辰以后放。” “你睡。”骑狼道。 无咎坐在骑狼身边,他眼底发青,人也黑瘦了一圈,精神头倒还好:“你觉得他们接下来会往哪里去?” “还不能下定论,依我看,”骑狼的粗黑的手指点了点定州方向,“他们是往这处去。” 无咎看着与定州一线之隔的北戎,咬着下唇:“会不会是北戎人?” “不知道,虽认得面孔,但我们对那伙人并不熟悉。”骑狼摇头。 无咎迅速理解了他的意思:“但是我们知道江宛会怎么办。” “若我没猜错,进镇子里连住两日,极有可能是夫人的意思,那伙人看管夫人并不十分严,”骑狼摸着胡茬丛生的下巴,“依夫人的脾气,肯定是不愿意吃苦的,他们接下来恐怕走得就不会很快了,而且会挑大路走。” 无咎握拳:“那我们就可以绕到他们前面,埋伏下来,一网打尽。” 倪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嘿嘿一笑:“一网打尽怕是很难,他们那边至少有十个人,全是好手,不过早做准备总是好的。” 骑狼拍拍倪脍的小腿:“英雄所见略同。” 第231章 海阔 七月初十,天边微暗。 太后问:“怎么,人还没到?” 按理说每月逢十昭王总是要进宫看太后的,今日却没来。 秦嬷嬷道:“想来酉时昭王殿下还不到,应该是不会来的了。” 太后问:“瞧你这模样,是担心他了?” 秦嬷嬷道:“听花偈说,殿下又被皇上训斥了。” “他该!”太后拨弄着佛珠,“他又为那个郑国夫人上蹿下跳,都当我不知道,我什么不知道。” 秦嬷嬷没说话。 “现在想想,那个江氏也真是长得一副不安于室的狐媚相,倒跟原来宫里那个谈淑妃有点像。” 谈淑妃是恒丰二十年被赏的白绫,被腌臜的太监活活勒死,因当时太后坚持要去看谈淑妃怎么死的,所以秦嬷嬷也在场。 看见美人被勒得伸舌头瞪眼睛,成了一具丑陋的尸体,这一辈子都要做噩梦的。 太后伸了手:“既然他不来,便用膳。” 秦嬷嬷立刻上前扶了她,一晃四十载,她在慈尧宫早已是一人之下的人物,然则依旧这样勤谨恭敬,伺候太后的机会轻易不会让给年轻宫女。 这份尽心,太后是极为受用的。 宫里太后都要说到江宛,宫外就更别提了。 程琥几次找到魏蔺,问他江宛失踪了为什么没人管。 魏蔺被他缠得受不了,只能说了实话。 魏蔺明白江宛的失踪必然与承平帝或者覆天会有关。 这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一切都是圣意。”他斟酌再三,说了这六个字。 程琥也曾护送过江宛,知道路上那几次凶险万分的刺杀都是冲江宛去的,只是他不知道原因。 其中竟然还牵扯到陛下。 怪不得府尹没有派人去查案,怪不得。 “我明白了。”程琥看着魏蔺院子里的箱子,忽然问,“表叔,你要启程了。” “陛下已准我去镇北军中历练,我自然也不该贪恋汴京繁华。” 可你这也不是贪恋,是巴不得赶紧逃啊。 “公主她……” 魏蔺截断他的话:“此事休要再提,于公主名声有损。” 程琥便蔫巴巴地离开了。 他想了想,去找了昭王。 余蘅正从郑国夫人府上离开,迎面便撞上了他。 程琥道:“我去你王府找你,没找见,就来这里看看。” 果然神机妙算,一算就知道昭王在此处。 余蘅冷着脸:“找我做甚?” “你是不是在找她?” 这个“她”,他们都心知肚明。 余蘅深深看他一眼:“找个清净地方说。” 他们去了昭王府。 程琥:“我真想不明白我表姨一个女人,怎么就能牵扯进这些破事里头。” 余蘅正煮茶。 程琥叹气:“别的就算了,我就怕她回不来了。” “回不来?”余蘅皱眉。 “流言猛于虎,现在汴京说什么的都有,但就没有一句好话,她就算回来了,在这个地方也是活不下去的。” 余蘅继续泡茶:“未必,你太看轻她了。” 程琥下意识挺直了背:“我怎么看轻她了?” “她不会畏惧流言不回来的。” “她还畏惧别的?” “也许不是畏惧什么,只是自己不愿意回来。” 最后一次见她时,他头破血流。 江宛对他说:“皇城外,也有海阔天空。” 谁知道呢。 她也许会因为海阔天空,选择远离樊笼。 “不说这个了,”余蘅给他倒茶,“你表叔如今要走了,那京郊大营你也不乐意去了。” “不是不乐意去,就是没什么意思,”程琥闷闷不乐,“本以为能和金吾卫那种混日子的地方不同,没想到他们也都捧着我,把我当个吃饱了撑的纨绔,说起来我就烦。” 余蘅觉得他小孩子心性:“你不乐意去京郊大营,可曾想过将来到底要走什么路?” “我是要做大事的。” 余蘅表示洗耳恭听:“什么大事?” 程琥却没话说了,把腿往边上的椅子上一翘,光棍道:“大事来了你就知道了。” 余蘅不置可否。 “不过我这里倒真有件大事可做。” 程琥眼睛一亮:“什么大事?” 三日后的花雪楼中,程琥拽了拽自己身上的宝蓝盘蟒云锦袍子,将腿往桌上一架,嘟囔道:“要是世间全是这种大事,倒真是快活了。” 目之所及处都张灯结彩的,为了那南齐胖王爷的仙丹,这花雪楼也是下了血本了。 程琥喝了口果酒,舌尖漾起微甜的滋味。 余蘅让他来抢胖王爷的仙丹,他当然一百个乐意啊。 抢东西让他高兴,抢南齐人的东西,就更让他高兴了。 简直高兴得没法说。 等那胖子把仙丹拿出来,他就给这楼里点一把火,趁乱抢走仙丹。 简直是完美的计划。 不过胖王爷身边那个长得跟干尸一样的男人有点不寻常,似乎一直注意着他似的。 程琥觉得那干瘦的男人会是个麻烦,事实上,他的预感成真了。 妖娆的姑娘扭着小腰捧着木盒上台的时候,他做了个动手的手势,二楼的火一下就烧了起来。 程琥的人吱哇乱叫着乱窜,可惜他们这一番辛苦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趁乱跳下楼去抢仙丹是一群乱七八糟的人。 混乱的情况下,有便宜不捡是傻子。 客人们的随从护卫一拥而上,全都奔着台上的那颗仙丹去了。 程琥气得目眦欲裂,他精心安排了这么久,怎么甘心让别人摘桃子。 “快去!都给我上!”他在嘈杂中扯着嗓子大喊。 四周打成一团,没人听他的。 程琥只好自己上了。 他跳下楼去,刚丢开一个拦在跟前的傻子,背后便被人拍了一掌。 掌风阴冷,落在后心,四周心脉如冰封一般,有一瞬,他觉得自己会被冻死在那里。 但至寒之感并没有停留多久,他运气周天,胸膛回暖,程琥捂着心口,蓦地吐了血。 这一口血吐出去,后心一阵剧痛,但痛过之后,阴寒的感觉更轻。 程琥擦干唇边血迹,回身望去,那个干尸还站在多荣王爷身边,似乎从没离开过,可程琥就是知道,落在他身上的这一掌定然是那个干尸拍的。 他绝对,不会放过这条干尸! 要像吃晒干的咸鱼一样,一寸寸将他嚼碎。 但是想想又觉得恶心,还是杀了他以后,让狗去嚼。 第233章 跟随 江宛遭受的一切都是宋吟带来的,诚然宋吟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归根结底,落在她身上的一切依旧是一场无妄之灾。 她没有罪,圆哥儿也没有罪。 在承平帝那里,却已经是罪大恶极。 江宛现在就担心家里好不好,她和圆哥儿突然消失,阿柔和蜻姐儿有没有害怕,无咎有没有一气之下找人报仇,沙哥儿有没有学会用勺子吃饭。 本来和阿柔说好了七夕要一起乞巧,却横生变故,只能失约了。 江宛抬头,天空是很深的墨蓝色,一角流云氤氲,凝出莹白的半圆的月亮。 她想到上回看月亮的时候,似乎还是为了打听无咎的身世,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府里那个小小的花园,虽总嫌它不大气,但也能让圆哥儿和阿柔跑上几个来回。 正屋那张贼能沾灰尘的地毯上,总是散落着蜻姐儿的各种小玩具,书房的笔筒里往往藏着好几张圆哥儿写坏的字,花圃里的杜鹃总是备受阿柔的摧残,巧嘴儿至今没有学会年年有余,梨枝总愿意在廊下做针线,春鸢则喜欢打算盘,算盘珠子叮呤桄榔响成一片,中间夹着桃枝用锤子砸核桃的声音,从北窗望出去,便能看见练武的无咎,榻上的沙哥儿还在跌跌撞撞学走路。 这人间的烟火真叫人眷恋啊。 此时的郑国夫人府中,倒没什么江宛想念的温情。 阿柔和蜻姐儿正在书房里练字,家里除了正院的书房,其余地方也就没点起灯来。 陈护卫与春鸢摸着黑往后罩房去了,梨枝出来给阿柔送甜汤,正好看见了。 梨枝眼下对春鸢可以说是十万分的不放心,见了她与陈护卫鬼鬼祟祟的模样,自然是要跟上去听听。 她放轻了脚步,从后罩房后边绕过去,陈护卫竟然没发现。 她屏住呼吸,听着他们的谈话。 春鸢:“我明白,殿下如今不处置我,是想等夫人回来,如果我也没有别的念想,无非是等着罢了,夫人若平安,我便把命给她,夫人若有个万一,我也……” 陈护卫:“若非担心你,我也不敢把这话告诉你。” 梨枝顿时竖起了耳朵。 春鸢:“什么话?是不是有夫人的下落了。” 陈护卫:“没错,骑狼他们追上夫人了。” 春鸢:“夫人在何处,过得好不好,那些人没有对她怎么样?” 陈护卫:“你先别急,骑狼他们遇到夫人时,是在潞州。” 春鸢:“潞州,他们带着夫人往北方去了?” 陈护卫:“我猜,大概是往北戎去了。” 春鸢:“北戎可是……” 此时的梨枝已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 北戎,夫人被送去北戎了。 北戎那地方穷山恶水,夫人怎么能去那儿! 梨枝咬着唇,忽然想起上回程家少爷来找夫人时说的话。 她在心中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 潞州孤月高悬,汴京却浓云密布,不见丝毫月光。 昭王府中,魏蔺与余蘅对坐。 余蘅给他倒酒。 魏蔺拦住他的手:“明日我还要起早赶路。” “那你这可不是镇北军的作风,”余蘅边说,边给他满上,“镇北军中向来有昨日大醉,今日大胜的说法。” 魏蔺似乎不敢苟同。 “还没到地方呢,魏将军就开始觉得宁家人治军不严了?”余蘅挑拨得光明正大。 魏蔺捏起酒杯,轻轻一嗅,闻到一丝发酸的葡萄味,又将杯子用手掌一拢,隔绝了灯光,酒杯依旧熠熠生辉,他对余蘅这闲情逸致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葡萄美酒夜光杯,葡萄呢?” “在酒里。”余蘅大笑。 笑过后,他搁了筷子:“我的错,没给魏将军备下葡萄,我立马去花园里给你摘两串来。” “算了。”魏蔺道,“殿下摘的葡萄,我可不敢吃。” “你怕什么?”余蘅把玩着通透的酒杯,“是不是怕,古来征战几人回?” 魏蔺正色:“我娘应该没本事请动你来做说客。” 余蘅道:“明昌郡主倒不曾把主意打到我这里来,不过,她没大闹一场,的确在我意料之外。” “有什么可闹的,立朝以来,征夫百万,别人的儿子能上战场,她儿子自然也能。” 话虽如此,送儿子上战场,总是在剜母亲的心啊。 余蘅喝了杯酒:“你这一走,家里的美娇娘也不管了。” 魏蔺:“那人不简单。” “安阳大长公主的人,自然不简单。”余蘅说完这句话,又仰头喝了一杯。 魏蔺难掩惊色。 余蘅淡淡一笑,由着魏蔺思索,他叫魏蔺来,本就是要将近日所查得的消息告诉他,免得他去了北边,傻傻地栽进什么坑里。 约莫谈了小半个时辰后,魏蔺起身告辞。 这些消息太过震动,他需要回去好好想想,然后留下些相应的布置。 余蘅叫住他:“相平,此去山高路远……” 魏蔺脚步未停,背对他摆摆手:“别背《凉州词》了。” 余蘅遥遥举酒,喃喃道:“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注] 等人走了,他一回头,见魏蔺的杯子竟然是空的。 余蘅一时失笑。 “这个魏相平啊。” 魏蔺清晨出城时,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他勒了马:“你是郑国夫人身边的丫鬟?” “奴婢梨枝。” 梨枝挎着小包袱,站在尘土飞扬的道边,像一株长错了地方的玉簪花。 魏蔺下马,将缰绳交给随从。 “梨枝姑娘,怎么在此处?” 梨枝因等到了魏蔺,满心都是高兴,提起江宛却忍不住眼泛泪光:“夫人失踪了,奴婢听说夫人会被送去北戎,便想求将军带上我,带我去找夫人。” 江宛会被送去北戎? 这个婢女又是从何而知? 种种疑虑浮上心头,于魏蔺,也不过一瞬而已。 魏蔺主意定了,便道:“去北方的路,可不是花红柳绿的。” 梨枝急切道:“我明白!只求将军能带上我!” 魏蔺转头叫来随从:“付千,你过来。” “这位是付千,是我手下心腹,便由他护送你去定州。” 梨枝仍想争取:“将军……” “我有公务在身,须日夜赶路,若你不会骑马,只能拖累我等。” 梨枝才讪讪垂了头:“全凭将军安排。” 魏蔺又交代了付千几句,便上马离开。 抱着小包袱的梨枝看着眼前黝黑的护卫,露出一个强忍失望的笑容。 付千护卫看在眼里,心中也有了思量。 第234章 八卦 汴京中发生着各种新鲜事,江宛对此一无所知,她的马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疾驰,五脏六腑纷纷挪位,又被颠簸回原位。 下马时,她用力顺着胸口,生怕自己会吐出来。 圆哥儿小小一只,适应能力却比她强些。 江宛缓了一会儿,牵着圆哥儿走进路边的茶肆中。 他们是要在此处吃午饭的。 茶肆里也有些佐餐小食,江宛每样都要了一些,又买了些茶肆掌柜的秘制酱肉,配着热腾腾的茶和烤得酥脆的饼子,吃了这几天最舒坦的一餐。 吃完饭休息的时候,江宛想起阮炳才要靠妹妹卖猫还赌债的传闻,不由好奇地问:“阮大人,你真的喜欢赌钱吗?” “略通而已。” 江宛:“一般说略通,就是很擅长的意思。” 阮炳才谦虚:“小道而已。” 江宛好笑:“赌钱在你心中竟然也能算个‘道’,那你的大道是什么?” 阮炳才对她的嘲笑毫不在意,站起来一整衣衫,不晓得对哪个方向拱手:“学生惟尊儒而已。” 江宛:“……” 江宛对他的厚颜无耻表示惊叹:“没想到你这就给圆上了,子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阮大人就是靠这种‘道’挣钱的。” 江宛啧啧两声,“不晓得赌了这么多年,阮大人攒下多少钱了,说个数目吓吓我呗。” 可不就正戳中了阮炳才的痛脚,若非赌运太差,他也不可能欠下那许多银子,又被承平帝和北戎人两边都给看中了。 说多了不过是辛酸泪一把。 别说赢钱了,倒欠了好几万两。 阮炳才转移话题:“你这都是听了有关我的流言,那你的流言不是更多吗?” “我有什么流言?” 阮炳才:“我听说你疯了。” 江宛知道肯定还有后文:“那我是怎么疯的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阮炳才撩袍子坐下,往嘴里丢了颗盐水花生。 “话说那郑国夫人,年约二十许,夫君为报皇恩……” “说重点。” 阮炳才直击重点:“你之所以疯了,是因为宋吟的外室给他生了三个孩子。” “哦豁,”江宛惊叹,吃了一颗花生,“请继续。” “说起宋吟这个得宠的外室,其实还是你的贴身婢女,因你嫉妒婢女美貌,将她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将她卖进青楼,这第一夜就遇上了这宋吟,二人干柴烈火……” “还有孩子在呢。”江宛提醒他。 阮炳才看一眼圆哥儿,正色道:“二人便钻了被窝。” 江宛:“……” “后头那些说你嫉妒成性迫害贤淑人的话,还说吗?” 江宛摇头:“有没有别的,这些我都听过了。” “别的……”阮炳才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个十足猥琐的笑容,“听说还有个男人经常坐你家的马车出门去脂粉街游荡,而且那个男人长得就是个小白脸的模样。” 江宛:“迫害外室的确是捕风捉影,然则小白脸男人倒是确有其事。” 一干护卫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那男人是谁? “是谁?”阮炳才充满求知欲地看过来。 江宛在承平帝和昭王之间犹豫了一会儿,坦诚道:“我自己。” 阮炳才:“我不信!” “真是我自己。” “那你去花街柳巷做什么?” “我去花街柳巷还能……”江宛放弃,“杀人放火。” 她看着阮炳才,等他再说一次“我不信”。 然而阮炳才:“这我信了。” “夫人一般去杀什么人?” “男人。”江宛对他挑眉。 阮炳才背后寒毛一立。 “夫人说笑了。” “想想也真没意思,”江宛感慨道,“都是凡人罢了,何必这样狠毒,非要把彼此的脊梁骨戳烂不可。” 阮炳才:“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本是古而有之。” 江宛正经了一会儿,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不过我很好奇啊,你为什么把我送给北戎人,因为他们给你银子让你还赌债吗?你就不怕陛下发现后找你麻烦吗?你从哪里雇到这么多武功高强的镖师?难道他们都是北戎人,其实是来监视你的?” 江宛连珠弹一样发射问题,终于把阮炳才问得出汗。 阮炳才抖开一条汗巾,低头擦汗。 他是皇帝的人,这点绝不会错,不过江宛眼下并不想惹来过多忌惮,所以还是决定装会儿傻,就当阮炳才只是跟北戎人做交易好了。 江宛兴致勃勃道:“阮大人既然背叛了皇帝,那我们一起骂皇帝玩,我先来,承平帝余葑就是坨臭狗屎!” 哇,真痛快。 江宛拍拍阮炳才的胳膊:“兄弟,轮到你了。” 阮炳才:“……” 江宛:“骂,多解气啊,他把你扔到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当知州,你不恨他吗?” “我……”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心中的恨意滔天,来,跟我骂,余葑是臭狗屎!” “余……” “咳咳!”熊护卫咳嗽,充满警告地看了阮炳才一眼。 阮炳才只好闭嘴。 江宛左看右看,猛地笑出了声,然后拍着桌子,笑得停也停不下来。 笑声传出去好远,而在座其他人脸上只有尴尬。 圆哥儿不解,但也跟着娘亲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江宛捏了把他的脸,看着脸色菜青的阮炳才,再度放声大笑。 吃过饭后,继续赶路,掌柜的说前边有个村子可以暂时歇脚,可惜熊护卫带错了路,他们只得在官道上休息。 熊护卫在道路边生了火堆,江宛却没有过去烤火,只是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车厢,抬头看天发呆。 也不是什么也不想,江宛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最后由自己中的毒想到余蘅,如果他们中的是同一种毒,而她的毒是宋吟给她下的,那么余蘅的毒,会是谁下的呢? 也是覆天会,或者说安阳大长公主吗? 可是安阳大长公主给他下这种毒,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自己知道为什么吗? “你干嘛呢?”阮炳才的声音突然响起。 江宛:“看月亮。” 阮炳才仔细地抬头看了看:“这也没有月亮啊。” 江宛:“那我就是在想月亮。” 或许是 在想一个可能喜欢我的人。 第235章 探病 阿柔:“先生,我妹妹很聪明。” 沈望看着蜻姐儿写的字,笑着点了点头:“是。” “小蜻蜓,先生不说谎的,你果然比圆哥儿聪明多了。”阿柔亲了口蜻姐儿的脸。 提到圆哥儿,阿柔不由叹了声气。 娘亲和弟弟已经走了十来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梨枝前些日子不见了,留书说去找娘亲了。 她也想去,可她又必须回家守着,万一圆哥儿和娘亲回来了,看不到人,该着急了。 “先生,你说我弟弟会回来吗?” “你希望他回来,他就会回来。” “真的吗?”阿柔看起来已经相信了。 沈望替她把歪斜的笔架摆正,对她点了点头。 阿柔又说:“小舅舅昨日来看我,他说外曾祖病了。” “先生病了?”沈望问。 他倒是不知道这个,他被勒令闭门修书,便真的不太理闲事了。 “那我该去探望。” 阿柔就等着他这句话呢:“那我们别上课了,去江府看外曾祖。” 沈望低头看她。 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对他眨了眨眼,圆领衫子上绣的那只小鹦鹉竟也是一副狡黠的模样。 阿柔道:“先生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蜻姐儿困惑地歪着头看向沈望,似乎很想研究出他的沉默到底是不是同意。 被两个小女孩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沈先生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好。” 去江府的路上,沈望心中感慨万千。 江宛曾经和他说,江正看他和看江辞一样,他并非一无所查,只是他没有办法像看亲祖父一样看待江正。 就像江辞对他的崇拜,他也无法回应。 那个一看就是个好人的“沈望”,不过是他在绝望中捏出的面具,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摘下,清醒地知道自己并不是那样一个人。 江辞喜欢的也不过是他的一个面具而已。 这样的喜欢和崇拜,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思考高深的问题时,蜻姐儿已经把头靠在他胳膊上打盹了。 沈望回过神,察觉到胳膊上传来微微的暖意,下意识就要躲,然而他刚一动,小女孩就发出了被人惊扰美梦的嘤咛。 沈望就不敢动了。 阿柔背对他们,趴在窗子上看街景,也没有背后长出眼睛,察觉到他困窘的处境。 沈望只能硬挺着。 挺着挺着,也就到了。 阿柔高兴地跳下车,沈望则手足无措地看着蜻姐儿。 两岁的小娃娃,话也不太会说,这可怎么办。 她自己应该也不能跳下车。 那她要怎么下车? 抱……抱下去吗? 沈望天人交战一刻,终于还是对蜻姐儿伸出了手。 他拎住蜻姐儿的袖子,觉得不对,继而拎起蜻姐儿肩上的衣服,呃……还不行。 蜻姐儿这几天也跟他熟悉起来,于是主动张开手,就像对江宛一样:“抱。” 沈望呆若木鸡。 蜻姐儿以为他没听懂:“抱,下车。” 沈望于是用手托着小娃娃的腋下,把蜻姐儿往帘子外一举。 然而并没有人从他手里接过小女孩。 眼下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可真是太丢人了。 沈望把蜻姐儿放回去。 自己下了车。 等让蜻姐儿也站到地上后,沈望出了一身的汗。 阿柔想沙哥儿,也想小舅舅了,于是像脱缰的小马驹,早已没了影子。 沈望和蜻姐儿面面相觑。 沈望身心俱疲,但还是挣扎出一张笑脸:“走。” 蜻姐儿皱着小眉头,姐姐不见了,路好远哦。 她于是又张开手:“抱。” 沈望:“……” 阿柔曾经说过:“办法总比困难多。” 沈望觉得这句话非常对。 所以他还是没有抱蜻姐儿,而是对她说:“姐姐是自己走的。” 蜻姐儿就自己走来了。 老爷子虽说病了,却也没有躺在床上。 沈望到时,阿柔正在给江老爷子还有杨学士背《论语》。 大约是很受了一番夸赞,阿柔满脸是笑。 沈望看着阿柔得意的小表情,决定下节课就要告诉她,人学了学问,不是用来显摆的。 “先生,”沈望行礼,又转向杨学士,“学士。” 江老爷子上下打量了他,见他面无郁气,不由道:“不错。” 杨学士也说:“探花郎确实有点宠辱不惊的品格。” 杨柏源说着,看了阿柔一眼。 杨学士话里的“辱”说的是沈望被迫赋闲在家,“宠”则是在暗示阿柔要保持平常心。 但是阿柔显然还没有聪明到听话听音,她还以为杨学士只是单纯地夸奖她的先生,于是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 多可爱的孩子啊。 杨学士告辞,孩子们去找小舅舅玩了。 沈望觉得老爷子消瘦了许多,精气神也没有往常好了。 江宛和圆哥儿的失踪对这个老人的打击是巨大的。 沈望道:“听说先生微恙,学生才来探望,实在不该。” “你忙着修书,其实这趟也不该来,免得又招了眼。” 沈望点头:“先生曾说,人世逍遥,百俗莫侵,如今也该放宽心胸。” 江老爷子叹了一声,“多是年少轻狂时的狂言罢了,人生在世,憾事无常,能始终如一者,能像你祖父沈拓寒那样直道而行的人,实在很少。” 沈望没有说话。 江老爷子咳嗽两声:“当年之事,你对我心存怨怼,实是应该的,只是平侯,不要因怨走了歧路。” 沈望微微一笑:“先生何出此言?” 江正望着他,像望着自己的孩子:“深恩厚望,不敢轻纵。你叫沈望,是你祖父希望你在想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也想到这句话的缘故,那时候他怕你爹娘宠坏你。” “先生为什么让我以平侯为字。” “你以为如何?” “功平万户侯。” “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老爷子,“威服诸侯有什么好的,我希望你,平如尘时不自轻,天地之间自封侯。” “原来先生早看到我的路了,怎么不曾劝我不要走科举之路?” “你想去做,便能去做。” “先生对郑国夫人也是如此吗?” “确然,有时候想想,我这个祖父不够尽心。” “先生早年说,唯有放手,纸鸢才有天地,人亦如是。学生觉得说得不错,歧路正路谁能知道,不过是平心而论,随心而行。” 江正摇头。 沈望起身:“学生告辞。” 临出门时,又回头道:“望不过一书生而已,没有翻覆天下的本事,先生多虑了。” 第236章 沈霍 出了江府,沈望便上了马车,今日的课也上不成了,他便没再带上两个女孩子。 马车中却坐着个不速之客。 蒙面人细瘦矮小,一双三角眼透出一丝精光。 车夫是自己人,沈望坐定后问:“你怎么来了?” 蒙面人声音放得很轻,但是依旧刺耳:“放心,昭王监视的人手没看见我,都一窝蜂跟着你跑了。” 沈望微微不悦:“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来找我,凡事传信便可。” “此事干系甚大。” 沈望似有所觉:“是那位叫你来的?” “确然,”尖细的声音道,“那位亲自吩咐,必须让我亲口告诉你,” 沈望双手环胸,向后一靠:“说。” “风已起,雷可动,引雷人将至,负雷人应为日召。” 沈望闭了闭眼睛:“我明白了。” 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说完最重要的话,蒙面人看起来放松了一些:“其实我亲自来倒不为这个,是想为主子问你句话。” 沈望睁开眼:“愿闻其详。” “你如今很喜欢做人先生吗?”尖锐的声音刺来。 沈望手指微微一蜷,面上依旧风平浪静:“若非如此,今日你也坐不到我的马车中。” 蒙面人掏了掏耳朵:“是与不是,沈大人心中有数,只是我以为这先生不做也罢,免得处得久了,再生出叫人优柔寡断的心思来。” “孩子罢了……” “左右是不能再去的,若我动手,可不敢保证她们毫发无伤。” 沈望沉默良久:“我明白了,陛下叫我闭门修书,我确实不该在闲事上费神,明日便叫她们别来了。” 蒙面人拍了拍手:“沈大人果然俊杰。” 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望掩去眼中怒火,忽然笑了一声:“郴刃大人,其实,你是个女人。” 一个月前的苏州城里,有个十八岁的少年正赶着小毛驴出城,他长得高大健壮,面容俊朗,笑容中有一种生动的憨厚。 有个大娘路过,问他去哪儿。 他欢快道:“我家少爷说想我了,叫我进京见他呢。” 又有一群人匆匆追上他,这个给他塞干粮,那个给他塞铜子儿,乱糟糟地叮嘱他:“霍子,路上平安啊。” “沈霍,在破庙里遇见那漂亮姑娘,可别动心,那都是狐仙。” 沈霍爽朗一笑:“周叔,你就放心,我心里只有小兰一个人,等我从京城回来,就去家里提亲。” 被唤作周叔的老头便满意地笑了。 “都回去,别送了,”沈霍笑着回头对他们摆手,“放心,就我这一身的功夫,就是遇上山贼也不怕。” 后边的家丁们哄笑。 边上过路的见了,多是感叹这人的人缘倒很好。 …… 虽说马车的颠簸很难忍受,但是一路上,江宛还是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一家叫玄铁的铁匠铺和一家叫靑纱的布庄的匾额下,都挂着一个镂空雕刻的“明”字铁牌。 其实这个铁牌子跟五花八门的猎奇幌子相比,可以说是非常普通了,但是随着他们往北边走,这个牌子出现的几率越来越高。 江宛好奇,便去问阮炳才:“那个牌子什么意思?” 阮炳才用“你竟然连这都不知道”的眼神看着她,然后说:“这是明家商铺的标志。” “所以那个‘明’是个姓氏,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叫明氏绸缎庄,而要叫靑纱,或者妆雀?” “因为这些铺子不是明家的,这些掌柜之所以挂牌子,是为了便宜用明家的车马,买进明家的布匹,也受明家保护,当然了,每旬也要给明家交钱。” 江宛懂了,这种商业模式在这个时代倒是很稀奇:“明家背后肯定有什么大人物。” “明家商铺遍布北方十七州,若无人支持,肯定不至于如此,不过也得赖他们的当家人,”阮炳才啧啧两声,“要是我儿子将来能像明当家一样,那我九泉之下,也能含笑了。” 江宛:“这位明当家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才二十三岁。”阮炳才道。 “若是这个年纪要扛起这么大的家业,的确不简单。” “是啊,不过我还听说他们家……”阮炳才不知忌讳什么,没有说下去。 江宛看他是不打算说了,于是也没有追问。 “你要去定州做知州,所以才特意打听了这些事?”江宛问。 “毕竟是人生地不熟的,我肯定得弄清楚这些事情。” 江宛啪啪鼓掌:“太有道理了,阮大人这些金玉良言,我真恨不得立刻记下来。” 阮炳才:“?” 他觉得自己仿佛又走进了什么坑里。 江宛长长叹了口气:“听阮大人这一番话,倒叫我想起了自己,眼看着就快到北戎了,我这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也很该知道些北戎的风土人情才对。” 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阮炳才的屁股离开凳子,已经想好了去茅厕的借口,只等着说出来就溜之大吉。 可江宛竟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殷切地问他:“阮大人,您说对不对?” “我……” “对啊,太对了,”江宛不让他说话,“所以阮大人和我说说益国公的事情,益国公死的那年,您也十六七岁了,肯定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 阮炳才:我就知道!江宛这厮从来不安好心! 袖子死死被江宛攥在手里,阮炳才还能怎么办。 “夫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些事?” 因为昨日做了个梦,梦里的靖国公夫人又指着安阳大长公主,大声喊,恒丰十七年是你。 恒丰十七年,肯定和益国公有关。 可是到底有什么关系! 靖国公夫人说是安阳,安阳到底干了什么? 靖国公夫人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人,又会知道什么内幕? 老天爷啊。 江宛之所以问阮炳才,其实也不是觉得他能记住十六年前的旧事,只是想找个人说说。 可是没想到,阮炳才竟然还真的对霍着一案记忆犹新。 他的角度很特别。 “这要是十年前你来问我,我肯定不愿意和你说,但现在不同了,陛下继位,先帝的那些旧事也就没什么忌讳的了。”阮炳才道。 江宛点头:“那你知道什么?” 第237章 不教 车轮咕噜噜向前,阮炳才折了根叶片茂密的樟树枝,挥打着周围的小虫子。刚下过雨,地上的尘土倒是不恼人了,却多了不知何处来的飞虫,嗡嗡嗡跟在马屁股后头,有时候也会飞进人的眼睛里。 阮炳才用袖子遮着嘴,说起益国公之案来:“其实我能知道什么,那时候流言满天飞,我爹怕我闯祸,把我关在家里读书,不许我出门,其实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现在还在传的那些谣言罢了,只不过我记得那时候,京城戒严,每日都有禁军巡查,有人说,若是在茶楼里说益国公的坏话,便没有人管,若是为益国公不平,就要当作乱党,一并关进牢里。” 在江宛看来,益国公十有八九就是冤枉的,那么恒丰帝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虽然露骨了些。不过恒丰帝就是这么个人,似乎不会玩精巧的手段,就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那种霸道的方式,跟安阳…… 等等! 那时候安阳大长公主在做什么? “你说什么?”阮炳才问。 江宛方才心神震动,竟然不由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声。 阮炳才摸着下巴:“你若提起安阳大长公主,依我看,那些被派上街的禁军恐怕就是她的手笔。” 江宛的手肘撑在车窗上:“何以见得?” “不知道,我也是听说。”阮炳才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江宛。 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江宛低头思索。 如果真是谋害益国公的真凶是安阳大长公主,那么靖国公夫人的那句话就很好解释了,也许是安阳在益国公之案的前一年就在与人谋划,机缘巧合被靖国公夫人听见。 但是,就算安阳想要弄死益国公,这又有什么可忌讳的呢? 益国公都死了十六年了。 再看靖国公夫人说话时,安阳大长公主依旧稳如泰山,似乎也不认为她与益国公的死扯上关系是件麻烦事。 靖国公夫人难道真的就说了这样一句鸡肋的话,还是背后真意并没有被她解读出来? 江宛纠结地皱起眉头。 阮炳才看了会儿风景,忽然回头道:“陛下圣明是我等之福啊。” 什么鬼啊。 怎么就忽然陛下圣明了。 他那叛国人设这不就崩了么。 江宛一转头,看见熊护卫骑马过来了,一时恍然大悟。 江宛大声咏叹:“陛下圣明是我等之福啊。” 阮炳才眼神示意:你学我! 江宛回以眼神:学你就学你咯。 江宛道:“陛下的确圣明,不晓得在阮大人心中,什么陛下不圣明?” 阮炳才:“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江宛皱起眉头:“这诗是你写的?” 阮炳才鄙视地看她一眼:“这是李商隐的《隋宫》。” 他的语气之嫌弃,好像不知道这诗的人都该去死一死。 江宛不与他计较:“看来我最近确实不太想听见别人背诗,哪怕是李商隐的诗,听了也会头疼。” 阮炳才:“噗哈哈哈……” 圆哥儿近来三句不离作诗,他也是知道的。 江宛:“圆哥儿的《咏鸡》就快写完了,到时候邀您共赏啊。” “敬谢不敏。”仗着马不快,阮炳才跳车而去。 落地时只听清脆的嘎嘣一声—— 他脚崴了。 江宛当即哈哈大笑。 …… 这日阿柔照常带着蜻姐儿出门上学,却在家门口遇见了先生。 阿柔夹着布包,嘴里还叼着个包子,回头见了沈望,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 她含着小包子,露出一个纠结的表情。 如果现在问,势必要把这枚花生蜂蜜小包子吐掉,可是若是先吃包子,便不能立刻问先生为何在此处,要忍受一些焦虑。 沈望看破她的心思:“先把包子吃了。” 阿柔把包子整个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 沈望和蜻姐儿一起看着她吃。 阿柔在围观下,淡定地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先生怎么在这里?” 沈望:“我若不在此处,怎么看得见你竟在走路的时候吃饭。” “这样是不雅。”阿柔表示自己明白,“但是今日我起迟了,从前夫人又说小孩子不能不吃早饭,否则永远长不高。” 显然,阿柔还是觉得她自己比较有道理。 沈望说:“请我进去坐坐。” 阿柔困惑:“今日不上课吗?” “去你的书房说。” 二人坐定,丫鬟也上了茶。 沈望道:“我不能再教你了。” 阿柔撅着嘴皱眉,想看看他是不是故意开玩笑。 可是沈望没有笑。 阿柔嘴巴一瘪,声音里掺着一丝软绵绵的哭腔:“先生为何不愿意教我了?” 沈望无奈地摊手:“陛下叫我关起门来好好编书,我也没法子。” “陛下真坏!”阿柔道。 “郭柔,”沈望面色一凛,“不能这么说话。” 阿柔叛逆心起,偏要说:“反正你也不是我先生了,你不能管我,皇上本来就不好,他还欺负九叔来着。” 沈望叹了口气:“阿柔,我恐怕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小女孩的眼里含着一包泪:“我……我不能去看你吗?” 沈望摇头。 阿柔低头抠手指,“那我的课业怎么办?” 沈望道:“你的小舅舅应该很乐意教你。” “哦。” 阿柔发顶插着一朵半开杜鹃,花瓣粉嫩,似乎还结着欲滴的露水,便如眉眼灵秀的小姑娘一般。 沈望面上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挣扎。 闭了眼,再睁开,他依旧温和笑着。 沈望问:“你九叔常常来吗?” 阿柔抬头,看着沈望,不知想了些什么,眼睛朝下看去,摇了摇头:“不常来的。” 她的情绪掩饰得不够好。 沈望环顾四周,也不计较她的疏远,自顾自道:“我倒是很想见一见他,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他。” 阿柔眼睛一转,没说话。 沈望起身道:“我这就告辞了。” 阿柔从椅子上跳下去:“先生慢走,我就不送了。” 瞧这脾气。 沈望抬头揉了揉她的头。 说不再教她时,也不见她真的生气,提一句昭王,竟然让她竖起心防来了。 也不知他累死累活教了她这么久,到底图什么。 “走了。”沈望不曾回头。 第238章 奴竞 沈望说他不能再做老师以后,阿柔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当时就去江府,找小舅舅做自己的另一个老师。 事实上,她久违地打开了装着胭脂制作工具的箱子。 不疯玩几日,都对不起苦读了这么久的自己。 她确实快乐了小半个月,直到她爬上院子里那棵挂着破风筝的柏树。 然后摔了下来。 此处不得不提到,刚刚摔下马车扭了脚的阮炳才。 他看起来是个细皮嫩肉的文人,实际上也是,所以崴了脚的疼痛对他来说非常难以忍受,但如果这就是他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并且把马吓得疯跑的原因,那么差点被甩出马车的江宛并不接受。 事实上,她的脚因为突如其来的撞击,也受了一点小伤——她右脚大拇指上的指甲裂开了。 今日出行看来比较费脚,连千里之外的安阳大长公主,也伤到了脚踝。 要说这段故事,不得不提起已经在小青山住了一段时间的福玉公主。 小青山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天下,可福玉一来,她后院那群寂寞的小侍奴们难免起了些别的心思,也有那胆大包天,想要另择高枝的蠢货,在花园里明目张胆地对公主暗送秋波。 安阳大长公主亲眼看见了一场,她不愿意搅了福玉的桃花,便匆匆往后一躲,却不小心踢到了台阶。 虽没受伤,却也狠狠痛了。 本来欲游花园,却伤了脚回来,安阳大长公主看着有些恹恹不乐,善解人意的女官史音便去叫来了安阳新近宠爱过的一个侍奴。 侍奴来得很快,一到便悄无声息地跪到了安阳榻前。 安阳似无所觉,依旧闭眼假寐。 侍奴几次悄悄抬头看去,又规规矩矩低头跪好。 殿下可真不像个五十的女人,她的皮肤依旧细嫩,头发浓密乌黑,有时候,还有些少女的风情,像是开到正好时候的牡丹,香气馥郁,花瓣靡红。 侍奴走神的瞬间,下巴被勾起。 柔软的指腹落下,侍奴惊慌失措地回过神,清晰地感觉着殿下细致描绘着丹寇的指尖拂过他的嘴唇。 安阳欣赏着侍奴两颊因紧张浮起的红晕。 “听说福玉看上你了?”安阳声音慵懒,“嗯?” 映流忙摇头,又怯生生道:“奴不知。” “瞧瞧你,长得真俊啊。”修剪圆润的指甲划过脸颊,流映顿时起了鸡皮疙瘩,水润润的眸子望过来,像在求饶,糯糯喊,“殿下。” 安阳却收回手,淡淡对站在身边的女官道:“史音,你来说,福玉可是看上他了?” 女官史音道:“臣下以为未必。” “对啊,”安阳笑了,“她才十五岁,她知道什么?” 映流和史音不约而同选择沉默。 安阳挠了挠映流的下巴:“你说说那皇宫里的女人们好不好笑,一个把婢生子宠得叫亲生子嫉妒,一个蠢得死了儿子又要害女儿,也不晓得是长孙妗和宁容惜真有这么蠢,还是被日夜关在宫里,关得傻了。” 映流如小狗一样,黢黑的眼睛水光粼粼,专注地看着她,却像是听不懂她说的任何话。 真乖巧。 念头刚起,这只漂亮的小狗便张嘴含住了安阳的指尖,唇瓣轻颤,做出诱人的求欢姿态。 安阳此时当然舍不得把映流送过去,便对女官道:“挑几个伶俐的小子送去给她,这丫头的苦还在后头呢,该在我这儿享受享受。” 她的手暧昧地抚过侍奴的胸膛,那清秀少年便低低喘息起来,女官识趣地放下纱帘,退了出去。 门外花园里,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揪花。 一个说:“又叫那个没皮没脸的得逞了!”这一位生得俊俏可人,一张嫩白的娃娃脸惹人掐。 另一位则生得弱不禁风,有一段西子捧心的态度:“葵然,你少说两句,映流能得殿下青眼,也是他的本事。” 葵然愤愤不平道:“什么本事!狐狸精!勾引人!这也叫本事!” 女渊叹了口气:“你也说了,他得逞了,你没有,这不就是本事么,不是我说你,上回大长公主殿下亲临,你何苦去与他争谁先谁后。” “他打扮得花枝招展,若是让他先去,咱们谁能得了好!”葵然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上回是女渊在他耳边不阴不阳地说映流的簪子如何珍贵,他才一气之下非要站在映流前边,二人相争,俱惹恼了殿下,反叫这个病歪歪的得了好处,去前殿住了整整两夜。 女渊捂着心口咳了两声,哀怨叹了声:“咱们这样的人……” 葵然在他的叹息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学聪明了,此时道:“你继续看花,我走了。” 他大步离开,边上等着的侍童忙跟了上去。 葵然走了两步,回身看了眼侍童,冷哼一声:“你别跟着我了,今日我要吃桂米粥。” “公子……”那十四五岁的侍童无助地喊了一声,却在葵然恶狠狠的眼神中站在了原地。 府里的桂花才刚刚打苞,公子要喝的桂米粥却要用桂花蕊去煮的,若是他真的去采桂花,先不说要被看院子的嬷嬷责骂,若不摘上一夜,就是凑出一碗粥的花蕊也是难的。 可是侍童眼里包着泪,什么也不敢说。 他心里明白,公子这回发作他是事出有因,上回也是花园里遇见了殿下,殿下……多看了他一眼。 这府里阶级森严,虽然大长公主待下慈和,不许公子们随意打骂侍童,但是暗地里的小手段却是不断的,若说他真对葵然公子有多么的忠心,那是骗人的,能做主子,没人会做奴才。 伺候大长公主又不是他们公子才成,府里的侍童全都没净过身,只要敢搏一搏,未必没有好前程,来日再见,看谁巴结谁! 侍童自恃并不比葵然公子长得差,而且在后院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讨好人的手段。 侍童忍下了心中的怨气,一转身,去采桂花了。 他这一番雄心壮志,与宫里那些咬着牙往上爬的宫婢,倒也没什么不同。 第239章 灰蛇草 中元节那日,太后突然身体不适,余蘅奉诏进宫探望。 太后似乎是真的病了,面色青灰,皇上坐在床边,握着太后的手轻声说着什么,余蘅进去时,看着人家母子情深的画面,只觉得心头被针扎了一下。 他请安后,太后便让他到床前去,与他说起了上回她被顶撞时的伤心,还有福玉。 说来说去,还是要他去送嫁。 余蘅没答应,于是被赶出了宫。 出宫时,已是万籁俱寂。 余蘅由侍卫给他围上披风,见赤灯也在,不由问了句:“可是神医出了什么事?” 上回他让人搅了花雪楼多荣王爷的卖仙丹大会,累得程琥中了一掌,便让暗卫赤灯护送程琥和仙丹去找闫神医。 赤灯面露难色。 余蘅回头扫了眼皇城,道:“你跟我上马车。” 马车上,赤灯道:“神医说,仙丹中的一位药材与一梦散相同。” 一梦散便是流艳楼用来拐孩子的迷药,来路不明,当时他派人追查,线索全断。 “有意思。”余蘅道,“什么药材?” “神医说,他读了前人的笔记,应该是南齐的一种灰蛇草,药性不明,但这种药的确可以让人昏迷。” “灰蛇草,听起来有些耳熟……” 余蘅揉着眉心,他绝对有些什么印象。 “神医还想请殿下亲自去一趟,他说事关一种毒。” 余蘅猛地抬起头。 余蘅第二日一早便出了城。 到了神医的小院子后,余蘅见神医正坐在院子里喝茶,远处两个药童正在分拣草药。 余蘅把缰绳交给护卫:“神医倒有闲情雅致。” “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自然该享受享受。” 余蘅端过茶壶一嗅,微腥发甜:“这是什么茶?” “这个你可不能喝,这里边是我的解药,却是你的毒药。” 余蘅立刻放下茶壶,掏出帕子擦手:“神医早年喜欢以身试毒,如今可后悔了?” “我可没有什么后悔的,倒是你,当年为了救你哥白费了我欠你的人情,如今可后悔了?” 提起这桩事,余蘅便有些笑不出来了:“你若真的查出了什么,就别卖关子了。” 神医从嘴里吐出一片细长的茶叶,随手抛在草丛里:“先说你送来的仙丹,我全吃了。” 余蘅挑眉:“那仙丹可是一粒百金。” 神医惊讶地瞪大眼睛,似乎在说,世上竟还有这种蠢货买家。 “屁仙丹,”神医骂道,“那是毒药。” “可是它能止疼。” 神医:“那我问你,什么人感觉不到疼。” 余蘅试探道:“死人?” “对啊,就是死人,对大夫来说,一个不会疼的病人也不会痊愈。” “你为何说这丹药有毒?” “我说它有毒,它就是有毒,”神医脸一沉,“我可是吃过上千种毒药的人。” 余蘅甘拜下风,对他拱了拱手:“若是长期服用,会如何?” 神医对他翻白眼:“会死。” 余蘅:“你提到的灰蛇草,还有迷药,又是怎么回事?”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师父的笔记中记载他去南齐游历时,看到有当地土人将这种草药敷在伤口上止疼,但是用这种方法止疼,十次里有八次不管用,而且这种草药还很容易导致伤口溃烂,笔记中也只说到这些,”神医道,“我很好奇仙丹的功效,所以自己吃了一些,先是没划伤就吃了一粒,倒没别的,只是手脚无力,脑子倒还清楚,后来我让药童划了我一刀,神了,真的什么痛的感觉也没有,后来约莫一个时辰多一点,药效过了,我就又给自己划了一道,然后吃了药,这回花了一刻钟才彻底没有痛的感觉,然则我吃下第三粒的时候,就没法止疼了,而且胃有被灼烧的感觉。” “大致上就只有这些。”神医道,“除非你能给我弄来更多的仙丹。” 余蘅像是没听见他讨仙丹的话:“那你说的解毒之事,可是真的?” “你中的那种毒主药是琴草,我师父提到,南齐那边多用琴草来治肾气虚寒,琴草被发现后,人们才注意到琴草身边有一种匍匐如蛇的锈灰藤蔓,也就是灰蛇草。” “所以?” “琴草与灰蛇草相生,我猜测二者或许也相克,你的毒有机会解了,”小老头对他微笑,“只要给我弄来更多琴草和灰蛇草。” 神医虽然说毒能解,但是余蘅心中倒没有多么高兴。 一是因为神医没有把话说死,二则是因为他中此毒五载有余,其实心中早已知晓何人下毒,若要解药,往这条路找,可能更快些。 倒是这灰蛇草,恐成一大患,既是迷药,也是止疼药,又天然带着毒性。 灰蛇草,灰蛇草,余蘅越想越觉得有些熟悉。 回了王府,余蘅仍在琢磨此事。 “绛烟,你去把恒丰十五年的那份南齐贡品单子取过来,我记得让你誊抄过。” 绛烟道:“确实誊抄过,如今便在二书房。” 余蘅和绛烟一起往二书房走去。 余蘅问:“那一年,南齐人是不是送过灰蛇草来?” 绛烟思索片刻:“没有灰蛇草,却有神灰草和蛇菊。” 今年南齐的贡品单子也是绛烟抄录的,余蘅刚看过不久,所以也有些印象:“我依稀记得今年还有蛇菊,但是却没有神灰草了。” “殿下的意思是……” “二十年前,恐怕也没有什么仙丹。” “殿下的意思是,神灰草便是可以用来炼制仙丹的。” “神医说,灰蛇草是主药,那么神灰草应该就是灰蛇草,而神灰草在早年总贡品单子上分量还不少。” 绛烟脸色一变,殿下的意思或许是,无论是仙丹,还是流艳楼中人所持一梦散,都有可能是大梁人弄出来的玩意儿,毕竟有一定储备。 余蘅拿到了这些年南齐的贡品单子,对比后发现,神灰草是南齐大梁开打前就没继续送来的。 至于琴草倒是一直在单子上,不过分量不多。 余蘅看完单子:“这些年神灰草的取用应该都在太医院有记录,今夜我要看到录单。” 绛烟抱拳:“是。” 第240章 麻烦 余蘅如期知晓了这些年里神灰草的去处。 恒丰十五年的记录中,神灰草一直被一位席太医取用。 十六十七年的记录因大火散佚,恒丰十八年,取用此草药的还是席太医,中间有一个马伴医也用了,恒丰十九年后,神灰草便只有马太医取用,这个马太医应该就是十九年从伴医升上了太医。 余蘅:“这个席太医,如今在何处。” “被益国公案波及,十八年被处斩。” “那他家人呢?” “属下已让人去查,不过人走茶凉,又已经是十五年前的旧事,还要花些功夫,眼下查得席太医死后,席家人迁回祖籍。” 余蘅:“马太医。” “当今登基后,马太医因心疾过世,他有二子,都没有留在京城,回老家寿州去了。” “寿州不远,派人过去查,席太医那边也……”余蘅忽然想起,“那次靖国公夫人死的时候,郑国夫人让人去请了个太医,她说那太医就姓席。” 妃焰道:“太医院中没有姓席的太医。” “伴医或者学徒呢?” 妃焰对宫中人事尚算熟悉,可是说起伴医或者学徒却有些不敢确定:“仿佛有个医女姓席。” “查清楚,再来回话。”余蘅揉了揉眉心,直觉其中有大问题。 他烦恼的时候,江宛等人已经进了邢州城中。 一路奔波,休息不好,马也难免生病,江宛看见有个护卫忧心忡忡地蹲在一堆马粪前,不时用树枝拨弄马粪,这护卫懂点《牛马经》,仔细看了马后,说这马可能是得了痢疾。 一匹马开始拉,车队里大半的马都有点拉稀。 熊护卫不得已带队进了城。 虽说是金吾卫出行,但他们也不可能带特别多的银子,江宛叫阮炳才去见当地小官,要些孝敬,阮炳才这人却装起脸皮薄了,非说这将来得还人情的,死活不肯。 阮炳才还出馊主意:“实在不行到驿站里去换马。” 驿站虽然是有这个职责,但是驿站里的马也是别人换来换去的劣马,说不定还比不上他们这些生病的马。 屋漏偏逢连夜雨,进城时,马车的一个轱辘裂开了。 江宛带着圆哥儿下了马车,为周遭行人所侧目,她不解地打量着这尚算繁荣的小城,忽然发觉街上行走的姑娘极少,就算有,也都戴着幂篱帷帽遮蔽面容,路边那家茶摊的妇人衣裙陈旧,可帷帽上的轻纱却显得十分昂贵。 江宛懂了。 他们一行人虽然已经十分引人注目,但还是很怕引人注目。 江宛:“先别管车了,拨点银子给我买顶帷帽。” 熊护卫转身,眼疾手快地挡开一个往江宛身上撞的闲汉,那闲汉被他掀开,却也不见惧色,眼睛还黏在江宛身上,见熊护卫几个身材高大,才朝他唾了一口,大摇大摆地走了。 熊护卫擦了擦头上的汗,觉得此地民风有异。 圆哥儿忽然仰起头说:“小马生病了。” 江宛顿时紧张起来。 这小孩该不会又要做一首《咏马》。 好在圆哥儿只是说了一句,就继续看着痛苦刨蹄的马,唉唉叹了两声。 他们一共有两辆车,一辆坏了,另一辆上都是杂物,江宛和圆哥儿也坐不上去,只得迎着一路异样的目光步行。 熊护卫请江宛上马车去,江宛刚要答应,路上一个拄着拐的老太太忽然往下倒去,江宛离得算是最近的,立刻上去扶了一把。 那老太太倒是没有戴着帷帽,站稳了一抬头,见江宛形容,却大惊失色。 江宛:是我很丑吗? “丫头,怎么不戴帽子?”老太太说话的腔调有点难懂。 江宛笑道:“我是从外地来的,我们那儿都不这样。” “不戴帽子,叫人抓去,大老爷不管你咧。”老太太焦急道。 她的焦急在看到江宛身后十来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后,忽然变得扭曲起来,要哭不哭的。 熊护卫一抬手,高护卫便上前一步:“交出来。” 江宛:“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老太太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荷包放进高护卫手中,然后拐杖也不要,嗖地跑了,腿脚那叫个灵便,起码能顶三个圆哥儿。 江宛:“……” 江宛从高护卫手里接过荷包:“这里边也就几个芝麻糖。” 阮炳才呼哧呼哧跟上来:“这地方的民风可真是半点不淳朴。” 他这话没说完多久,便到了客栈门口。 客栈斜对角有对父女在玩杂耍,人不多,他们站在门口也看得很清楚,那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连翻好几个跟斗,最后一下却没站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露出一张干净的小脸。 人群哄笑。 小姑娘穿着一件破烂的结着厚厚污渍的袄子,踉跄着爬起来,脸生得尖尖的,很标致,她后边那个爹却对她没有丝毫怜惜,挥鞭子就打,用的力气也不小,啪打在背上,小姑娘一个踉跄就摔了出去。 她爹还不解气,追上去打,一边打,一边骂她贱皮子,然后叫她起来收钱。 小姑娘哭得满脸是泪,还硬是笑着说:“各位大爷,有钱的捧个钱场。” 江宛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阮炳才看她脸色不好,生怕她冲出去,连忙拦她。 江宛:“不行,我非管不可。” 阮炳才叹了口气,提醒她仔细看看。 这人真是吃亏吃不够,刚才被人偷了,眼下也要被骗。 看杂耍的人群中显然没有江宛这样心软的,小姑娘求了一圈,铜锣里也就接了十来个铜子儿。 她缩着肩膀把铜锣交给她爹。 那大汉一看钱不够,又是挥鞭去打。 这一下,江宛看出门道了。 “虽然声音很响,五下里也就一下落在那小姑娘身上,这其实也是他们演来给人看的,”江宛感叹,“这父女简直能上台唱戏了。” “你看那老汉的鞋子,早就破了洞了,那小姑娘的鞋却是半新的,那小丫头身上的衣裳虽然邋遢,却很厚,也是为了扛鞭子,”阮炳才道,“谋生本就是各凭本事,你怎知他们不是乐在其中。” 江宛想想也对,就进了客栈。 可他们刚走,便有一伙官差找了过去。 第242章 线索 她的动作实在是轻车熟路,熊护卫连拦都没顾上。 江宛为了不让手抖,所以因握簪而凸起的大半指节也抵着颈子,她第一次以死相挟,忽然觉得颈动脉的每一次跳动都十分清晰,虽然手放在脖子上,却感觉像是第一次和心脏离得那么近。 阮炳才回身带上门:“我就知道,你非管不可了,对。” “对,非管不可。”江宛一边说,一边退到离他们更远的地方。 熊护卫还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用询问的眼光看向阮炳才。 阮炳才道:“她想救一个被卖的小姑娘,就在楼下呢。” 熊护卫:“?” 这么一会儿,竟然就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江宛捏紧簪子,平静道:“我不能装作没看见,那小姑娘昨日还在随着她爹卖艺,今日就要被送给跟国公府有亲的知县,不晓得明日还有没有命活,我不能坐视不理。” 熊护卫顾忌她手里的簪子:“夫人,我们这一路若是路见不平便要管,肯定是管不过来的。” 尖锐的簪子戳在喉咙上,让江宛有点想干呕:“一个小姑娘便要死了,只有尚有良心,便很难见死不救,我可以答应你,只此一回,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不管就是了。” 熊护卫皱起眉头,有些犹豫。 “你若不去杀了他,我就杀了自己,反正就要被你们送去北戎了,还不晓得要受什么侮辱,死了还干净些。”江宛垂下眼,做出副伤心欲绝的模样,一用力,簪子戳破了颈上的肌肤,渗出血珠来。 阮炳才急忙劝:“夫人,你想想圆哥儿,他可是你的儿子啊。” 江宛义正辞严:“他会明白的,我教出的儿子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况且,若不是想到他,我也不会如此,今日是别人的孩子,我觉得事不关己,翌日若是我的孩子呢,我能指望别人对他伸出援手吗?” 熊护卫无声地叹了口气:“夫人想要我怎么做?” 阮炳才喝道:“熊护卫!” 熊护卫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夫人请讲。” “杀那个中人,救出被他买卖的孩子,杀了这个买家,帮帮那个小姑娘的爹。” 这么多的事情,根本做不到。 熊护卫紧皱眉头:“夫人,不是属下不愿,而是不能。” 江宛:“好,各退一步,杀人动静太大,你就把那买家阉了,卖家毒打一顿,警告一番,如果那卖家手里真有孩子,便叫他把孩子往好人家送。” 熊护卫才勉强点了头。 …… 余蘅最终还是拿到了一份足够详尽的情报,关于席太医。 这位席太医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收养了不少孤儿,也认了好些义子,加以悉心教导,可惜因为他对孤儿的好,反叫三个儿子与他离了心,他死后,家产和家传药方被人惦记,长子被人毒打,因内脏破裂而死,留下一个小女儿,二子和三子心中惴惴,便不顾寡嫂和刚出生的小侄女,掩埋了大哥后,就卷了家产逃回故乡青州去了。 后来,还是席太医早年收养的义子扶助了孤儿寡母,叫她们在京城活了下去,可惜那些图谋席家良方的人贼心不死,出了些阴损招数,席家大嫂不堪其辱,悬梁自尽,留下幼女。 此女被席太医的义子带回家中教养,取名席正茉,后来适逢宫中选拔医女,又有席太医的老友张太医作保,此女便得以入宫做个学徒。 而与席正茉相依为命的,便是悦来楼中的铁齿先生,原名严代。 余蘅:“这席正茉如今在何处?” 妃焰道:“她今日宫中当班,大抵也要入夜时分才会出宫。” 余蘅:“那就先去会会这铁齿先生。” 悦来楼后的小巷中,余蘅下了马。 “敲门。” 妃焰上前叩门。 门应声而开,铁齿先生外袍不整,发也未冠,寸长胡须上挂着一把精致的银篦梳:“找谁?” 他的视线在妃焰面上滑过,落在余蘅脸上。 铁齿先生微微眯起眼睛。 余蘅勾起唇角:“你认识我?” 铁齿先生笑了:“只看大人这通身的气派,便知道非富即贵,不过,我倒是真见过大人。” 余蘅:“何处,何时。” “记不清楚了,在悦来楼,我在郑国夫人身边见过你。” 余蘅:“你认识郑国夫人?” “她的丫鬟找我说过一回她的受苦受难记,”铁齿先生的视线扫过余蘅身后的护卫,让开进门的路,“大人进来说。” 余蘅大大方方走进去:“这院子不错。” 铁齿先生整理好衣服,把头发绑了,摘下胡子上的小梳,笑道:“大人请坐。” 桑树下有桌椅,二人各自坐下。 余蘅看着头顶的桑叶,沉吟片刻:“我并无恶意,此次前来,只为了向你打听个人。” “郑国夫人?”铁齿先生脸上有些揶揄的笑意。 “席光隐。” 铁齿先生笑意渐无。 “他已经死了十六年了。”铁齿先生似有郁愤。 余蘅身后的两个护卫齐齐拔刀。 铁齿先生看着雪白刀锋,不屑一笑:“你要问什么,便问。” “收刀,”余蘅听到入鞘的声音后,主动喝了口茶,“此事事关席太医百年后的声誉。” 铁齿先生眉头稍稍松了些。 余蘅:“你知道流艳楼吗?” 铁齿先生:“你说的若是做下略童案的流艳楼,我还为此写过一折书。” 余蘅:“他们对孩子用一种迷药,这种迷药不能缺了南齐进贡的一味草药,你也知道,南齐对草药看得紧……” 铁齿先生放在桌下的手一时紧紧交握:“你到底想说什么。” 余蘅:“一梦散或许出自于席光隐之手。” 铁齿先生下意识否认:“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皇宫里所有的神灰草都是他和他的伴医冯旷仁取用的。” “神灰草?”铁齿先生面露惊容。 “你想起什么了?” 铁齿先生目光微散:“我虽被义父收养,却与医道无缘,实在不清楚,只是,我义父绝不会……” 余蘅迎上他恳切的目光:“我明白,此事决不会外传,一梦散也绝对与席太医无关。” 第243章 旧识 时近黄昏,有人敲门。 “这个时辰……”铁齿先生看了一眼余蘅,慢吞吞站起来去开门。 开了门,铁齿先生从门外之人的手里接过一个藤篮,上头盖着青布,大抵是饭菜。 该不会是相好的来送饭了。 余蘅好奇地探头去看,然后笑了:“聋七叔。” 被他看见了,也就没有什么可遮的了。 铁齿先生侧身让开,正要介绍。 余蘅道:“七叔与铁齿先生原来是旧相识啊。” 七叔懂唇语,辨出余蘅的意思,高兴地对余蘅比了个手势,又靠近铁齿先生轻轻说句话。 他因吐字不清,不光不肯高声说话,除去亲近的人,连口也是不开的。 铁齿先生听了这话,表情一时间十分古怪,像是听见了一句实在不愿相信但已板上钉钉的大实话。 铁齿先生仿佛第一次看见余蘅一样,转头盯着他,被龙七扯了扯袖子,又泄气道:“没想到殿下与我义弟还有过这段渊源。” 七叔高兴地对余蘅打了几个手势。 余蘅回以手势。 铁齿先生皱着眉看他们聊了几个来回,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把龙七往外推去。 他们在门外有什么交流,余蘅不知道。 但是铁齿先生拎着藤篮过来时,脸色比起刚才差了好些。 铁齿先生闷闷不乐:“他让你和我一起吃。” “我知道,”余蘅对他笑,“刚才七叔告诉我了。” 铁齿先生忍不住道:“原来当年救他的是你。” 余蘅点头:“刚好路过。” 铁齿先生:“他口舌不便,我替他说声谢。” “七叔谢过了,而且我也在七叔那儿白吃了好些顿猪头肉,就不用你来替他致谢了。”余蘅笑得愈发灿烂。 铁齿先生:好气哦。 余蘅:“说起来,七叔是不是能听见啊。” “能听见一点,不过,”铁齿先生夹了筷猪耳朵,嚼得咯吱作响,“有时候,听不见也没什么不好。” 余蘅点头,表示理解。 …… 天色已晚,江宛这边准备开始行动了。 以死相逼的效果比想象中好,但江宛心里明白,若是此事成了,自己的活动必定更加受限,说不定迷药也要用上了。 但是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江宛看着粗略画出来的客栈布局图,把簪子往头发上一插,抱着胳膊开始嘲讽:“京城看守我那帮轻履卫可是个顶个的好手,熊护卫,难道您这里的护卫们就没有会点轻功的?” 金吾卫与轻履卫之间虽说不是势同水火,但确实也是暗暗较劲,往日骑狼提起金吾卫也就是一句,眼高于顶功夫菜。 果不其然,她一说轻履卫的事儿,熊护卫便认真了好些。 一把夺过图纸,熊护卫道:“趁夜从后院南窗爬上去,杀人,带走孩子,保准一丝声音也无。” 这么浅白的激将法也能换得熊护卫中招,看样子他对轻履卫也是有诸多不满的。 江宛满意地笑了笑。 “熊护卫,你之前说不能杀人,动静太大。” 熊护卫卷起图纸:“属下眼下觉得杀人更便捷些。” 江宛按住他的手:“若人被阉了,是自作孽不可活,被江湖人寻仇,可若人被杀了,咱们就没有那么好脱身了。” “夫人的意思是……” “立刻出城,此处留两人,一人现在去城北收拾那个中人,带走女孩,叫他们父女团聚,再给些盘缠,让他们出城躲躲,一人躲在客栈,趁夜上去将人阉了,带走那个已经被送过去的男孩,然后再与咱们会合。” 之前熊护卫派人去查探,杂耍汉子并没有被关进牢里,只是叫差役打得伤重。 越近边关,城门关得就越早。 熊护卫看了看天色:“那我让陆松和杜窦留下。” “他们俩若是办前一件事倒还可以,办后一件事则不太合适。” 熊护卫道:“他二人的轻功数一数二的。” “跟轻功没关系,主要是形象。” 熊护卫表示茫然。 “我总不能让这畜生不明不白被人阉了,得让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孽才招了祸,得让他这个惨痛的事迹流传出去的时候起到一些警示世人的作用。” 熊护卫明白了。 江宛一脸肃杀,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她却好像正在对抗着不可颠覆的东西,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从来如涟漪般的轻柔笑容没入幽深海底,面上是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熊护卫不自觉紧绷肌肉,笔直站定。 江宛:“我要高骝把人叫醒,我要让那个商人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罪,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剁掉那个腌臢玩意儿,我还要高骝告诉他——” “翌日再犯,必杀之!” …… 吃完了饭,余蘅在小院里到处走了走。 铁齿先生拎着洗好的碗筷从门外走进来,故作惊讶:“大人还不走吗?” “我还有想见的人。” 铁齿先生立刻警觉起来,连手里那个藤篮子看起来也有了攻击性,他眯了眯眼睛:“你认得我们家小茉?” 余蘅下意识退了一步:“不认得。”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穿着青色布袍,头发挽起的少女背着沉重的药箱撞开虚掩的木门。 她正想像往常一样大喊一声“饿死我了”。 却一眼看见了站在院子正中间的青年。 芝兰玉树,霞姿月韵。 席正茉往后退了一步:“昭王殿下?” 她虽然在太医院没待多久,但已见过这位王爷。 铁齿先生:“你说他是……” 余蘅对他矜持地点头,然后指着院子里他刚刚坐过的椅子:“小席太医,请坐。” 因为余蘅的这个称呼,铁齿先生的震惊消散了。 席正茉坐下了,余蘅坐在她对面,而铁齿先生则拖着椅子,坐到了院子的另一边。 余蘅:“我是为私事前来。” 席正茉:“请殿下直言相告。” “为了一味草药。” “不知是什么草药?” “神灰草。” 席正茉眼神一黯,她垂下睫毛,遮去眼中翻滚的恨意。 “如果殿下是想问神灰草,我必定知无不言。” “洗耳恭听。”余蘅道。 第244章 详说 “我祖父入太医院的第十年,南齐送了许多草药来,因为南齐使团连遇大雨,草药保管不当,使团中又没有通医理的,许多草药都混在一处,难以辨别,整理药材变成了个苦差事,我祖父接下了这个差事,然后发现一种草很有意思,盘曲的样子像灰蛇,这种草药在礼单上叫神灰草。” “祖父为了验证药性,取了一点尝,倏忽便觉得手脚有麻痹之感,针刺之,不觉痛,他觉得这种草药或许可以制成传说中的麻沸散,一年后,他配出了一种能让人昏迷的药粉,祖父觉得这种药虽好,却也容易被人拿来作恶,所以左思右想,还是把药方隐瞒下来,知道的只有他和伴医冯旷仁。” 余蘅问:“你祖父出事前,你刚刚出生,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祖父在宫中多年,结了不少善缘,自我认得字能辨药材开始,便想着查明白我祖父当年为什么会卷进益国公的案子中,多年下来,自然对当年的事有些了解。” 余蘅看出她的心思:“你觉得是冯家陷害。” 席正茉:“祖父去后,千方百计夺方的就是冯家。” 斩草除根,冯家的嫌疑果然很大。 余蘅闭上眼睛。 在承平帝登基前死去的冯太医,兵部尚书开的流艳楼,还有面前这个许诺会知无不言的聪明丫头。 余蘅:“你只查出这些吗?” 席正茉:“人微力薄,仅此而已。” 显然不是。 虽然极力抑制,但她的忐忑还是没有完全藏住。 余蘅道:“如果我真的想对你们不利,没必要亲自来。” 他这话倒也没错。 余蘅敲了敲桌子:“我想,我是你们这一边的。” 席正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一边的铁齿先生。 铁齿先生对她点了点头。 席正茉疑虑重重地低下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说:“兵部尚书牛家,有人用了那张药方。” 余蘅:“流艳楼事发,牛尚书被罢官赶回乡下去了,顺便说一句,这是我干的。” 席正茉声音低下去:“我在流艳楼后巷蹲过好些日子,后来看到一个人来收银子,那个人进了旻王府。” 最后五个字,她说得又快又轻。 说完,她抬头观察余蘅的反应。 而余蘅只是面无表情——他三哥登机前的封号就是“旻”。 …… 江宛的计划执行得顺利,他们一行人先出城,留下两个人善后。 熊护卫一是出于道义,二是与轻履卫较量的胜负心起来了,便下令要将此事办得圆满无比。 深夜,他们到了邢州城外的浦县驿,圆哥儿已经睡着了,被熊护卫抱着进去。 驿站地方不大,空房间也没有几个,熊护卫便让江宛住进去,他与其他护卫守着马车。 因走得仓促,他们便没顾上买马的事,几匹病马便宜卖给了客栈老板,出城时两人一骑也是有的,虽然夜深了,但是熊护卫惦记买马的事,还是悄悄去驿站的马厩转悠了一圈。 江宛和阮炳才住隔壁,她给圆哥儿大概擦洗了一番,哄他睡下,因了无睡意,便去敲了阮炳才的门。 阮炳才披衣出来,忍着美梦被扰的怒气,问她:“找我做甚?” “睡不着,头疼得很,你们不是有迷药吗,给点我用用。” 她说得太过荒诞,阮炳才也是睡迷糊了,一个没忍住,大声道:“早没了,否则……” 江宛听到想听的话,高兴地笑起来,她拍了拍阮炳才的肩:“继续睡,孩子。” 施施然转身离去,江宛笑意渐淡。 迷药用光了,怪不得今日用迷药办事更为便捷,熊护卫却提也没提。 她总觉得这个迷药跟当时流艳楼迷倒圆哥儿的一梦散很像,甚至可能就是同一种迷药。 阮炳才是皇上的人,流艳楼是牛家开的,牛家早前可是铁杆的三皇子党,那么这迷药很可能与皇上有关。 有点意思。 次日一大早,江宛被外边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吵醒。 江宛穿好衣服,见圆哥儿睡得正香,便没有叫醒他,自己下去吃早饭了。 楼下,阮炳才正捧着个油汪汪的饼子啃。 江宛一个箭步冲过去:“我也要。” 阮炳才抬头看她,细细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把碟子往她跟前一推:“吃。” 昨夜他被自己失口喊出的那句话,惊出满身冷汗。这迷药之事被江宛晓得,以后她岂不更肆无忌惮了。 他愁得半宿没睡着觉。 可今日一看,江宛竟一如往常,好似也没有变得太嚣张。 阮炳才小口啃着饼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宛。 江宛吃完大半葱油饼,觉得有点干:“有粥吗?” 显然是有的,不过阮炳才面前那一碗已经见底了。 阮炳才道:“外边那个早食摊子上有。” 江宛捏着还剩一小半的饼子站起来:“那我出去看看。” 阮炳才不放心,跟了上去。 附近村里的农人要进城,城里人要出来,此处是必经之道,所以门口的早食摊子还算红火。 江宛挑了个人最多的地方站着咬饼子,她生得好看,吃得满嘴是油也好看,旁人自然多注意她两分,她自己也晓得,所以对周围每个人都笑着点了点头。 吃完手里的饼子,江宛用帕子擦了擦手,问饼摊上的老婆婆要了碗米汤。 咕嘟咕嘟喝完,江宛一抹嘴,大声搭讪道:“大哥,你听说这邢州城里的大事不曾?” 那大哥被漂亮姑娘直勾勾看着,脸红得发紫:“什……什么大事?” “怎么大家都没听说?”江宛啧啧两声,“这是我表叔告诉我的,你们听了可别往外传,邪门着呢。” 江宛语气耸动,表情夸张。 可也许是因为漂亮皮囊,别人总愿意听她多扯两句。 “我表叔一直在城里做贩布的生意,前几日遇见个胖商人,他说自己是浚州过来的,也想买些细棉布,我表叔听了,觉得可能是桩大生意,便请他去城里最大的酒楼吃酒,可惜……”江宛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啊没想到,那胖子竟然是个猪狗不如的家伙。” 有人搭话:“怎么个猪狗不如法?” 第245章 其道 “人有七情六欲,实是常事,只是那商人却不爱漂亮姑娘,偏爱清秀男童,最喜欢那四五岁的,不晓得从哪里拐来的,被他玩弄一番,命都保不住,我表叔见他如此,料定他必遭报应,也不与他做生意了。”但说到此处,江宛面上有了哀戚之色。 周围许多看热闹的人附和。 江宛见效果不错,便捂起小心肝,做出惊吓万分的模样:“谁知道,这胖子却真的遭了大报应!” 有人问:“什么报应?” 江宛想了想时人最畏惧的是什么,继续说:“那富商多年来没有孩子,本就是作孽甚多的缘故,昨夜撞在了一位专管人间不平事的大侠手中,这大侠最恨的就是欺辱孩子的人,手起刀落,他从此再没了指望。” 最初被她搭话的大汉结巴一下:“死……死了?” 江宛微笑:“没死,就是洗洗干净能直接进宫当太监。” 卖饼的老太太吓得手哆嗦:“那不就是断子绝孙了。” “对,欺负旁人未长成的子孙,老天爷也看不下去,定是要他断子绝孙的。”江宛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那大侠能撞上富商,或许也是菩萨的安排。”江宛双手合十,朝空中拜了拜。 有个半大孩子忽然问:“真有那个大侠吗?” “当然是真的,”江宛抬手在唇边一遮,却用更大的声音道,“我表叔可是亲眼看见的!” 半大孩子不依不饶:“那大侠叫什么?” 江宛盯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为了大侠不被人报复,我本不该透露大侠的名讳,但是相信在座诸位都是难得的仁人义士,故而说一回也无妨,只是各位千万不要外传。” “这位惩奸除恶仁义无双的大侠就是,”江宛停顿一瞬,“高青天!” 熊护卫猛地用手捂住脸:现在就是尴尬,非常尴尬…… 江宛说得口干舌燥,又问婆婆要了碗米汤,进驿站坐着喝去了。 留在外头的熊护卫则久久没有回过神。 这也太能编了! 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熊护卫低头看去,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狐疑地望着他:“那个姐姐说到大侠名字的时候,你干嘛忽然捂脸,该不会,你就是那个大侠!” 熊护卫被吓得往后蹦了一步,两手交叉,紧紧抱在胸前:“我我我不是……” 简直瑟瑟发抖。 那孩子挑剔地看他一眼,嫌弃道:“瞧你这怂样,你肯定不是。” 熊护卫怔怔放下手,心情有点微妙。 心头莫名有一股怒气升起,这小鸡仔一样的小子竟然敢看不起他!那个什么高青天呸!高骝在他手底下过不到十招。 他的怒火中透着股酸味儿。 “高青天”提着个五岁大的孩子回来时,关于他的流言已经在驿站附近彻底传开了。 高骝一路被吹捧得喜滋滋的,进了驿站,看见头儿漆黑的脸色,才一个机灵清醒过来。 熊护卫道:“跟我上楼。” 江宛正在房里陪着圆哥儿,开了门见是他们俩,便让杜窦护卫先带着圆哥儿玩,她则领着二人去了阮炳才的房间。 一进去,熊护卫便把高骝怀里的孩子往江宛怀里一塞。 江宛抱了个满怀,还没等反应过来,胳膊上就被这个孩子狠狠咬了一口。 她痛得嘶了一声,却也没撒手,阮炳才连忙把孩子从她怀里扯出来,提着放在地上。 那孩子落了地,却比在人怀里乖顺多了,紧紧蜷成一团,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像被母兽遗弃在洞穴里的幼崽。 熊护卫冷冷指着那个孩子:“这就是你要救的人!” 江宛胳膊内侧被咬了一口,痛得厉害,眼下更是被他的语气激怒:“是,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把他救下来!” 她瞪着眼睛,像要冲上去和熊护卫打架,阮炳才连忙张着手拦住她。 熊护卫以冷笑作为回应。 江宛顿时炸了。 “这个孩子……对,他现在是看着不太好,可他若没有落到人牙子手里,若他读了书,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若他学了武,战场上也未必不能杀几个敌军,哪怕他没有那样大的出息,能在驿站里喂喂马,不也能帮到很多人吗?若我们不救他,他的一生就彻底毁了,”江宛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胳膊太疼,所以鼻子发酸,“他真的生来低贱,活该是被人践踏的草芥吗?昔日霍暨自卖为奴,也没人看得上,可他却随太祖驰骋疆场,得封益国公,他五岁时,若有这么个人买下了他,你如果在场,能忍着不提刀杀贼吗?” 熊护卫脸色发青,态度却隐隐有了松动。 江宛冷笑一声:“这么小的孩子,未来可以成为很不错的人,如果我们不救,谁能救他?他还能指望谁,指望律法?律法管得过来吗?若是在京城或可筹谋一试,可托你们的福,我如今在荒野中……” 阮炳才忍不住了:“你今日救了他,可还有很多这样的孩子,你救得过来吗?” 江宛看着他:“我救不过来,这个高青天的故事也许能吓一吓那些畜生,可还是有很多人是我不能救的,我明白,可是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这一辈子都睡不了好觉了。” 阮炳才摇头:“一个游侠的故事罢了……” “也许会有人听了这个游侠的故事受到鼓舞,或许有一日世上真的会出现这个大侠,”江宛道,“无论如何,我不后悔。” 阮炳才还是摇头。 江宛却笑了:“你不赞同也没关系,就像你尚儒,很多人却不尚儒,但是无论什么立场,都应该有底线,这就是我的底线,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其实我……我真的明白我是不自量力的,”江宛自嘲道,“太祖说,赋价买卖,人畜何异,他连这话都说了,却不敢说不许买卖。” 熊护卫听到此处,转身出去。 阮炳才沉默地看着她。 江宛耸肩:“觉得我惊世骇俗?” 阮炳才摇头:“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他低头扶了扶冠。 第246章 美梦 回程的马车上,余蘅整理着思路。 神灰草被送进京中,被席太医发现效用,他的伴医冯旷仁也晓得此事,有陷害席太医,密谋夺方的嫌疑,席太医死后,冯旷仁继续研究神灰草,或借此向承平帝献谄,或是承平帝机缘巧合知晓此事,买通太医院的冯太医制作药丸,私下出卖,又与随扈牛家分享此方,令牛二经营花楼,既是为了钱,也是为了消息,更抓住了一些官员的把柄,承平帝登基后,也没断了这条线。 余蘅之前就有此怀疑,那伙卖迷药的人消失得太快了,而且消失得了无踪迹,若非有位高权重者特意遮掩,寻常根本做不到如此。 他曾经怀疑过安阳大长公主,没想到竟然是承平帝。 心中虽然有一点失望,但更多的是麻木,他对这个三哥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了。 此时想来,承平帝对牛家的处置似乎有些宽纵了。 牛家经营流艳楼这么久,也许有账本名册尚在手中,于皇帝也是个威胁,所以皇帝才保下了他们,叫牛尚书有机会回老家做个悠闲的田舍翁。 如今牛府已是人去楼空。 余蘅敲了敲车壁:“青蜡,派去牛府查探一番。” 但更让余蘅心惊的是,席正茉竟然向他暗示,陛下在惦记长生不老。 古往今来,年迈孱弱之君才会惦记的事,他的好皇兄未及不惑,就已经开始琢磨。 真是…… 可笑啊。 余蘅抚着腰间玉佩,忽然想到先帝病逝的那夜,承平帝被叫进宇清殿中,他则跪在殿外与后妃宗室们等着,那日一丝风也没有,周遭静得吓人,大殿里断断续续传来模糊的人声,他莫名有了预感,知道父皇似乎真的已经走到尽头。 后来先帝的大太监跌跌撞撞走出来,摔跪在地上,张口便说陛下崩逝了。 他的声音几近于无,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了,于是哭声一片。 云相爷紧跟着出来宣读遗诏,三哥跟在他身后。 他那时一抬头,便看见三哥苍白的表情,不是高兴,也不是哀痛,而是恐惧。 亲眼看着父亲在面前便溺失禁,口歪眼斜地死去,三哥觉得害怕了。 余蘅那时候只觉得是人之常情,没想到,承平帝的怕已经到了想要派人寻药炼丹求长生的地步。 余蘅闭上眼,便想到席正茉那张沉静的面容,她说:“殿下,南齐人最后一次送神灰草进京时,曾有传闻道,神灰草得此名,是因生长之地得神灵眷顾,撒下天泉净水,滋养土地,才有神灰草出,生僵龙状。” 好一个神灵眷顾,南齐人这些幽诡的心思真是防不胜防。 听听笑笑也就罢了,难道会有人真的相信南齐人得此神草,还会巴巴往别国送吗? 可偏有人信了。 余蘅眉心微皱,这传言竟然连席正茉也能查到,可见当年知道的人不少,那么会否有人暗地里以此做文章,才引得皇帝真的上了心。 …… 在驿站逗留一日,江宛便启程了。 熊护卫买到了马,马车也修好了,只是那个救下来的小男孩却难处置,江宛与阮炳才商量后,决定随缘,若遇上愿意收养的正派人,就把孩子交过去。 出乎阮炳才等人的意料,江宛几乎没有碰过那个孩子,连说话也少。 阮炳才好奇问她。 江宛便说:“我总是要把他交给别人的,与其让他觉得自己又被卖了一次,还不如把这个让他感激的机会让给收养他的好心人。” 阮炳才对她竖大拇指:“夫人明智。” 江宛嘿嘿一笑。 他们上路两日,还真在一户村庄里遇见了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 因急着赶路,江宛只能仓促地把孩子交付出去。 那孩子抱在怀里时轻飘飘的,被送出去的时候一点反应也没有。 农家大娘抱了他,低头笑着哄他,不晓得三两句话说了什么,那小兽一样的孩子,竟然就伸手从她手里接了块米糕吃。 江宛才松了口气,带着圆哥儿上路。 到底路上耽误了几天,骑狼和无咎几个便赶到江宛前头去了。 他们将舆图看得烂了,终于选出一个驿站,是去定州必要经过的。 他们先一步到了伏虎驿附近,见其中只有一个老驿长,便动了心思,想要派个人去做短工,潜进去,待江宛等人路经此地,便有百般手段可用了。 骑狼思来想去,找上无咎:“小子,哥几个身上煞气太重,唯有你能去一试,你敢不敢?” 一人对十人,既要伪装得天衣无缝,也要时刻留意怎样救出江宛,这不是轻松的活计,稍有不慎,露了一丝马脚,便有可能被那群金吾卫当场拿下。 无咎低头拭剑,冷冷锋芒映在面上。 “如果没有她,我早死了,有什么不敢的。” 骑狼用力拍他的肩膀:“好小子!” 倪脍也来凑热闹,一掌拍在他肩上:“无咎,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徐阿牛嘿嘿一笑,邱瓷没说话,二人一道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拍得一个踉跄。 今夜,无咎抱着剑,做了一个美梦。 他在江府刚醒来的时候,其实是想逃的。 后来慌不择路,闯进花园里,看见夫人正蹲在地上跟圆哥儿说话。 他没想到自己把这个画面记得这么牢,乃至于记得江宛说的每一句话。 她看起来那么温柔,像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母亲,她安慰圆哥儿:“对不起哦,是娘亲没弄清楚今天会不会有风,但是风筝放不起来也没关系,你还可以去扑蝴蝶,抽陀螺,对不对?” 她微微偏过头,笑着地用手指去挠圆哥儿的下巴。 她不知道远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震惊的少年。 那是他最初见过的光。 在梦里,那个女人变成了夫人,而他则变成了腆着小肚子哭唧唧的圆哥儿。 那个女人也像夫人一样对他笑,一样温柔地安慰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脸上时,无咎睁开眼睛,唇角依旧带着微笑。 迷梦动人,醒来时,难免落寞。 可是,在梦里得到过,也可以算是得到过了。 无咎放下剑,像是放下了多年的心事。 他往脸上糊了把泥灰,一双眸子炯炯有神。 第248章 宁统 “我也是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出来,益国……那位去后,镇北军中隐隐有兵乱之兆,先帝便用还兵于农的借口,裁了一半军,又拆镇北军入各地府兵,河北东西两路,河东路,秦凤路各得一万,原镇北军十万大军,只剩一万,这一万军便交由宁统将军管着,饶是那时,宁将军也是寒暑练兵不辍,后来北戎挑衅,被分出去的四万镇北军被归还,这四万染了府兵习气,都说无酒不开张,宁将军便由着他们去了,只练精兵。” 是宁统精力不济,没有本事,只能管住一万兵,管不住五万吗? 江宛不解:“什么意思?” 阮炳才:“你怎么不开窍呢,那宁将军若是把苦心练的兵分出去了,心血不就白费了吗?” 江宛莫名其妙:“可宁将军岂不失了统帅之责,他怎么敢荒废四万兵力?” “这也不是,这四万人总有别的将军管着,后来陛下正式任命宁统为镇北军统帅,宁将军也就把他们管起来了,并非是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阮炳才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不过军中素来有杂牌和精锐的区别,宁将军专训练出一支虎狼之师,引为镇北军嫡系,似乎也无可厚非,我不是武将,到底不太清楚。” 江宛:“就知道你不清楚。” 说话间,天色也暗下去,因夜间恐有风雨,他们借宿农家。 熊护卫检查了车马回来,对阮炳才道:“明日便能到伏虎驿了,离定州大约还有十日路程。” 自从上回不欢而散,熊护卫便对江宛不冷不热的。 江宛自然也不会上赶着,便冷着脸道:“晓得了。” 各自睡去,第二天还是赶路,江宛申请骑一会儿马,被驳回,申请在茶摊上喝一会儿水,一致通过。 坐在茶摊上时,江宛问阮炳才:“你那记仇本上没几页空白的了。” 阮炳才喝了口茶:“那不是记仇本。” “那是什么?” “记录民生社情的本子,不能叫记仇本。” “那你簿子上的民情有一句是好话吗?” “嘶……”阮炳才想了想,不得不说,“没有。” “那就是记仇本。” 江宛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你见过周丞相吗?” 她这话问得实在是有点生硬,本来觉得阮炳才肯定觉得是坑,会跳过去,没想到…… “周相是我座师,我有幸参与相爷主持的最后一次乡试,而且是当届解元,相爷对我也颇多称许,若非后来精力不济,恐要收我做一个关门弟子的。” 江宛配合地露出惊叹的表情。 江宛:“说起精力不济这事儿,周相这几年似乎都不怎么上朝了。” 阮炳才感叹:“是啊。” “我在茶馆听说书的时候,听人说,近三十年都是弱相当道。” 阮炳才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江宛真正想和他说的是什么。 病相三十载,后一句是,公主丞百年。 都说安阳大长公主分权恒丰帝,的确没错,但她最开始咬走的那块肉,是从宰相嘴里夺去的。 阮炳才想了又想,才慢慢说:“或许是巧合。” 江宛深深看他一眼,竟也没追究他的糊弄,而是说:“北戎大王子和宁小将军和我们走得应该是同一条路,那他们在我们前头,还是后头?” 阮炳才擦了擦汗:“想是,比我们快些。” 江宛道:“说起宁小将军,我倒想起我和他未成的一段缘分,月老祠前,我们也曾默然相望,太后曾想为我二人赐婚,只是因宁家顾忌我的身份,才叫我们有情人天各一方。” 阮炳才猛地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一时竟然愣住了。 “你说宁家人凭什么瞧不上我,我祖父好歹是三朝帝师,论起清贵来,比他们泥腿子出生的强多了,”江宛说着说着,似乎动了真怒,“再者说,他们家不就是执掌了镇北军,才抖起来了吗?我瞧着,这镇北军是否被他们收服还未可知,毕竟多年未尝有战事,虽说吹得响亮,可宁家父子练兵的本事未必能及得上益国公。” 阮炳才看她气得拍桌子,也没怀疑她话里真假:“踩高捧低,人性如此。” 江宛不屑道:“阮大人昨日还说那宁统只愿意训练嫡系,这样的人肯定是凭着皇后的枕头风,才得掌千军。” “其实宁统真的成了元帅,也就是当今登基后的事,自霍家没了以后,镇北军的地位便大不如前了,先帝一味打压着,宁家人当时也未见得愿意接下这个烂摊子。”阮炳才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了。 这丫头做出被宁家小将军辜负的模样,应该又为了打听霍着的事情。 这可真是,防不胜防啊。 他彻底闭嘴了。 江宛其实已经问到了她想问的事。 她原以为益国公功高盖主,恒丰帝心眼小,见北方太平,就觉得霍着是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行,但是现在她觉得未必。 恒丰帝可能是匹疯马,但是他身上还是绑了缰绳的,只要安阳大长公主愿意,她可以管住她哥。 可她没管,是不是说明,她也想要霍着去死? 是益国公也妨碍到了她这个“主”,还是她另有谋算? 望龙关一战,她和余蘅都认为幕后黑手是安阳大长公主,如果安阳是想报复益国公死后得益的人,那么她应该是不想益国公死的。 这就很矛盾了。 江宛问起宁家,既是因为宁家也是得益人,也是因为她刚刚才想明白,宁家固然扶摇直上,可真正从中得到的好处,却是承平帝,是当今的皇上,是被安阳扶上皇位的皇上。 安阳或许在为益国公报仇,可当年却没有对益国公伸出援手。 恒丰帝杀了益国公,却把镇北军交给了儿子的姻亲。 太乱了! 江宛一直认为,余蘅对乱局不会毫无察觉,但是他没有对安阳动手,连查也是小心翼翼地查,因为他跟安阳力量悬殊。 安阳身上有种让人忌惮的大魔王气质,会让人觉得杀了她以后,真正的恐怖才会降临。 江宛慢慢舒了口气,听见熊护卫招呼上马车,便放下了茶杯。 第249章 往事 余蘅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钥匙。 “这是从牛府何处找到的?” 绿烛道:“是他家三小姐的住处,从前是殿前太尉夫人的闺房,是在床后一块松动的砖石后边找到的。” 余蘅皱眉:“这是特意藏起来的,既然是孙夫人从前的闺房,那就去查查。” 绿烛道:“只是咱们的人要进内室,还要不打草惊蛇,恐怕费的功夫会久一些。” 余蘅揉了揉眉心。 “那就去把孙家小姐约出来一见。” 绿烛办事很快,余蘅在两个时辰后,便见到了孙润蕴。 孙润蕴见是他,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殿下。” 上回江宛为了帮余蘅洗脱与霍五娘勾结的罪名,小小利用了孙润蕴一把,事后她对孙润蕴百般道歉,孙润蕴不忍心责怪江宛,却暗暗记了余蘅的仇,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 余蘅却不晓得孙润蕴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因未曾见到汪勃才生气了,于是赔礼道:“诓骗了小姐,是本王的不是。” 孙润蕴给了他个软钉子碰:“不敢受殿下的歉意。” 余蘅越发摸不着头脑,请孙润蕴坐下后,便直白道:“此次冒昧相约,实是想请小姐帮个忙。” 孙润蕴:“殿下是大人物,我一个小女子恐怕帮不上忙。” 竟是一口回绝。 余蘅错愕一瞬,反笑了:“好,小姐不愿,本王绝不勉强,只是,如今汪府正在议亲,汪勃这个大红柿子正熟到好时候,恐要落进别家院里了。” 孙润蕴用袖子遮脸而笑:“听殿下的意思,是要撮合我与汪三公子?” 余蘅:“你帮我,我帮你,本是两全其美,单看孙小姐愿不愿意答应了。” 这还真是个她难以拒绝的条件。 孙润蕴:“你先说要我做什么。” 余蘅摸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这是钥匙,我想请你去找一把锁。” “掘地三尺,大海捞针,我都不干。” “姑娘说笑了,这把锁应该就在你继母屋里。” “三日之后,等我消息。”孙润蕴起身,干脆离开。 留下一个绝情的背影。 余蘅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我如今竟然已经面目可憎到如此地步,小娘子见了我,连句好听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了。” 青蜡忍俊不禁:“殿下风姿依旧,只是这孙家小姐素与郑国夫人交好,兴许是在为郑国夫人抱不平。” “为郑国夫人抱不平,难道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 余蘅掂着玉佩离开茶楼,上了马车。 绿烛交代车夫:“去江少傅府上。” 车里传来余蘅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倒是巧得很,正好能赶上晚饭。” 绿烛提前上门相告,江正知道余蘅到了,强撑病体迎出来,看着愈发清瘦,胡子也没了生机,显得枯败潦草:“殿下是稀客。” 余蘅连忙扶了他:“听说先生身体不适,故特来探望。” 话音刚落,几个护卫捧着药材箱子站出来。 最近的是一株人参,看那个头和须子,肯定已经过了百年。 “殿下有心了。”江正道。 余蘅扶着他进书房:“只求先生用得上。” 江老爷子忽然说:“不过这药材虽好,却医不了我的心病。” 余蘅把江老爷子扶到榻上坐下,也不说客套话了:“先生若愿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窗户大开着,微风送来紫薇花的淡淡香气。 小厮上了茶,又退下去,余蘅搬了张椅子坐在榻边,与老爷子相对沉默。 似乎天光都暗了一截,江正才终于问:“阿宛出事,是因为孩子吗?” 余蘅道:“是。” 江老爷子怔怔摇头,语无伦次:“不可能……他……圆哥儿……” “先生别急,江宛和圆哥儿的下落已经分明,并没有出事,先生千万当心身体。”余蘅劝道。 江正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余蘅的手腕,连声道:“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声音急促而沙哑。 “先生!”余蘅着急地喊了一声。 江老爷子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请来太医施针,又喂了药下去,江老爷子悠悠转醒时,眼前十分模糊,明知满室烛光,却看不清楚,只觉得全是一圈圈的五彩光晕,于是又闭上了眼。 但他知道,余蘅正守在他跟前。 “来,望遮。”江老爷子伸出手。 余蘅握住他的手:“先生还是先喝药。” 江老爷子声音颤抖:“不,让我说,我做了半辈子缩头乌龟,半辈子胆小怕事,我要说……” 余蘅只好说:“先生别着急,慢慢说,我听着呢。” 他对周遭的仆役护卫摆了摆手。 伺候的人依次退出,老爷子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舒了口气。 江正说起话来,又显急切:“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可能是……华谨的孩子……” 不愧是三朝帝师,一下就点出了关键——圆哥儿的确不是文怀太子的儿子。 老爷子既然头脑清楚,余蘅便放心据实相告。 “没人能知道他是不是大哥的儿子,说来说去,大家都只凭一张嘴罢了。” “是安阳大长公主。” 他说得肯定,余蘅不由问:“何以见得?” 江老爷子声音低哑:“十六年前,益国公之案,我此生不敢忘,我的好友沈启受了牵连,说好听了我是谨小慎微,说难听了我是见死不救,但是最想救他的人不是我。” 余蘅不确定道:“是……安阳大长公主吗?” “多年来,公主与沈启都是陌路人,旁人大抵都这样以为,不过早先拓寒做过公主的先生罢了,还能有什么呢,可我知道,公主恋慕拓寒,且当时还用了靖国公来遮掩。” 这倒是从没听说过,余蘅面上闪过一丝异色。 老爷子气力不支,情绪一时激动,又有些喘不上气:“你明白了。” 余蘅自诩聪慧,此时却有些茫然,明白什么? 靖国公夫人死前说益国公的死可能是因为安阳,那么沈启的死不也是因为安阳吗? 安阳大长公主难道还想报复她自己? “不对!”余蘅忽然道。 第250章 悔 江老爷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她想要的早就不是做一个监国公主了。” “那她当时为何不……”余蘅难以置信,“难道因为沈启死了?” 江老爷子道:“益国公对先帝忠心耿耿,除掉他,镇北军便是公主的囊中之物,可她将镇北军拱手想让了,让给了谁,如今也已经分明。” 外戚宁家,也就是承平帝。 谁能想到! 霍着一死,先帝去了心腹大患,宁家崛起,承平帝因此得益,唯有安阳大长公主两手空空,可策划这一切,逼死益国公的竟然是她。 “拓寒一死,安阳大长公主心如死灰,整整一年都躲进别庄中不理世事,露面时也往往披麻戴孝,不过那时候适逢太皇太后病故,大家也不曾往别的上想。” 余蘅不去问江老爷子是如何知道个中内情,毕竟他是沈启一生挚友,恐怕已将一切看在眼里。 称帝的机会就在眼前时,安阳放弃了,那么她的覆天会自然也不会是要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然后继续做监国的公主。 江老爷子长叹一声:“她绝不是恋栈权位,她是要……咳咳咳……” 不是为了权力,那就是为了复仇了。 余蘅:“沈启死了,难道安阳大长公主就要用天下给他陪葬吗?” 室内昏暗,余蘅语气惊讶,但如果江老爷子愿意仔细看看他的表情,就会知道这位昭王殿下面上只有了然于心的漠然。 殊途同归,余蘅从别的细节也能猜到安阳的真正目的。 老爷子仰面躺着,像是已经精疲力竭。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但我知道,她想要报复的人一定是死路一条,没有立刻发作,不过是在等那人死得更加痛苦,更加有趣。” “如何才能阻止她?”余蘅道。 “沈启再世,或能一劝。” 余蘅摇头:“先生玩笑了。” “你才多大,你见过的她已经是锋芒毕敛的她,她布局十五载,你真以为能轻易撼动吗?” 余蘅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余蘅看药凉得差不多了,便扶老爷子半坐起来,亲自给他喂药。 药喂完了,余蘅放下药碗,拿起垒着糖块的小碟。 江老爷子摆了摆手,不要吃糖。 唇齿苦涩间,江老爷子道:“没想到十六年前我躲过了,十六年后却叫团姐儿牵连其中,到底是命运弄人。” “若先生信我,我敢发誓,保她平安。” 江老爷子疑惑看过来,一向清明的眼睛也有些浑浊了。 余蘅对他点头。 “你……”江老爷子忽然笑了,“兜兜转转,竟然还是你……” 余蘅:“先生是什么意思?” 江正叹息道:“六年前,内子属意探花郎为孙女婿,我以为宋吟文才虽佳,人品却难见,尚应观望,宫中却传来要为九皇子殿下选妃的消息,那时文怀太子与当今正斗得恶浪滔天,我怕牵连了她,才匆匆许嫁。” “竟是如此……” 余蘅怅然一笑。 果真命运弄人。 但是现在追究此事已经没有意义,六年前他十四岁,江宛十五岁,都是身不由己。 余蘅:“先生以为安阳大长公主必须做什么?” 江正未加思索:“弑帝。” “我明白了。” “安阳大长公主是个疯子,且是个爱看人丑态百出的疯子,一刀毙命对她来说,不够有趣。” 余蘅点头。 江老爷子满脸疲色,余蘅也不好意思再打扰,只得告辞离开。 离开江府后,余蘅满心的疑惑。 以安阳大长公主的权势,当时怎么可能保不下沈启? 安阳大长公主也在想这件事。 午后小睡反坠梦魇,她睁开眼,看着素白的帐顶,一时不知眼前是否为另一重梦境。 梦里,她只来得及从蛇虫鼠蚁嘴里抢下先生的尸体。 尸体是冰冷的,散着腐烂的血腥味,她很久没有那样哭过了,她抱着尸体,跪在牢房里,她哭啊哭啊,觉得母妃又死了一次,父皇又死了一次,不,比这些时候加起来还要更加悲恸,因为害死沈启的,是她。 是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她。 她把局做得天衣无缝,恒丰帝根本没有察觉是她动的手脚,可是沈启却发现了,不光发现了,还挺身而出。 他没有想过威胁她,也没有想过告发她,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停重复着,益国公冤枉,益国公无辜,益国公不该死。 蠢货! 真是世上难有的蠢货! 她气疯了。 天底下谁都能和她作对,唯独沈启不可以——她对沈启那么好,沈启得罪了人,都是她去料理的烂摊子,她自知名声不好,生怕离得他近了,玷污了他无暇的名声,连这些事情都只敢悄悄去做。 她这一片爱人的心,从不求他感激,可是他连为她少说一句都不肯。 她只是想给沈启一个小小的教训,也许是在牢房里关一夜,吓吓他。 只是如此。 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教训…… 她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一切,她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命运峰顶,可以俯视无常,可无常狠狠让她跌了一脚。 她痛得连泪都流不出了。 这些年里,她看着那时留下的伤口不停溃烂发脓,她看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快要烂光了,她是那样肮脏,可没有谁会拎起蓝色的袍角,悄悄把她挡在身后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攀出梦魇峭壁,终于明白沈拓寒真的死了,她不愿他在后世留下恶名,便强逼着皇兄赦免沈家人,为他平反。 皇兄骂她是个疯子。 她疯了,她当然疯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沈启的人就是她,可她甚至没有机会跟沈启说出她的心意,她不该愤怒吗? 她施舍滴水,必要人涌泉相报,可沈启是例外,他受尽了她的恩惠,却对此一无所知,饮下毒酒时,也许还要怀疑是她往里加了砒霜。 曹阿瞒宁可负天下人,她也是这样的人,可她负尽了天下人,也不愿负沈拓寒。 她痛啊! 她痛不欲生! 当年的风雨落在身上也是暖的,现在晴空万里,她站在太阳底下也在悄悄腐烂。 那就都烂光。 第251章 伏虎 天际阴沉,积着墨色的厚厚云层。 大约未时,江宛下了马车,抬头看向伏虎驿倒了半扇的大门。 这个驿站极小,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几间瓦片稀疏的平房,驿长穿着洗得发白的官服,官服上光秃秃的,什么绣纹也没有,就跟这个驿站一样透着股破败的暮气。 伏虎驿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跟从前路过的那些大驿站却是比都不能比的,别说外边没有叫卖的小贩,行至此处,路过的活人也没见几个的,倒是林间传来轻微的吠声,隐约可见麂子跳过低矮浓绿的灌木丛,树上跳着不怕人的长尾鸟。 今日有些闷,江宛在马车里时,便把交领衫的领口拉得开了些,下马车时,她虽整理了领口,却没有把掉出来的虎牙吊坠塞进衣服里。 驿长站在大门边抱拳行礼,拳头摇得飞快,活像是欢快的狗尾巴,看得出来是很久没见到过路官员了。 他对熊护卫介绍自己:“鄙姓杨,是此地驿长,还有个驿卒在里头忙活饭食,一会儿便得了,马上给各位大人送上来。” 只是杨驿长看到江宛时,喜庆晃动着的拳头便停了一停。 江宛一无所觉,关心着被高骝抱在手里的圆哥儿,被护卫们簇拥着朝里头去了。 阮炳才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驿长的目光则仍停留在江宛身上。 路过驿长时,阮炳才吓他:“嘿!” 驿长连忙弯腰赔笑。 阮炳才皱着眉警告道:“不该看的不要多看。” 他心道,这小老头怎么像个色鬼似的。 “下官明白。”驿长又开始拱手。 阮炳才看他畏畏缩缩的,想来就算有贼心也没贼胆,便没再放在心上,径自走进堂屋。 江宛从护卫手里接过圆哥儿,略带警告道:“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不许再扔东西了。” 马车颠簸异常,天色又闷,大人尚且没有胃口,更何况孩子。 江宛看着圆哥儿恹恹的表情,摸了摸他的头,起身去找护卫:“熊护卫,能否借一步说话。” 熊虎卫古铜肤色,面容方正,看着有些不近人情。 江宛道:“您看是不是能歇一天,孩子实在撑不住了。” “不成。”熊护卫道。 他想了想,又说:“我看天色,今夜大约有场大雨,若是有雨,怕是不能启程的。” 不能因为圆哥儿停下,却能因为天气停下。 江宛行礼:“多谢熊护卫通融。” 熊护卫还礼,自去安排送饭上来。 江宛继续哄着圆哥儿。 这一路上,圆哥儿的胃口都不好,固然有身体不舒服的原因,也是因为饭食都十分粗糙,很难入口。 抱着圆哥儿等饭的时候,江宛又开始想着该怎么哄圆哥儿多吃几口。 驿卒从厨房端了饭出来,是两碗粥和一碟子切成一片片的酸渍小萝卜。 粥倒罢了,这酸渍小萝卜可是圆哥儿在家里也爱吃的。 江宛抬头看向打扮得平平无奇的驿卒。 驿卒身量不高,穿着灰扑扑的衣裳,面容被头巾和糟乱的头发遮着,但是那双眼…… 无咎! 江宛垂眸,遮去眼中的激动,只轻轻拍了拍圆哥儿:“喝粥。” “萝卜。”圆哥儿靠在江宛怀里,指着那盘酸萝卜。 江宛给他夹了一块:“尝尝。” 圆哥儿吃了一口,咂了一下嘴巴:“和家里好像啊,娘亲,你也快吃。” 江宛觉得喉咙发紧,只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儿,杨驿长又过来了。 他点头哈腰地问:“夫人用得可还合口?” 江宛疑惑地看他一眼:“尚可,明日早食也准备这个腌萝卜便罢了。” 杨驿长嘿嘿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夫人,你这坠子的材质倒是特别,是狼牙吗?” 江宛心中一惊,面上却还是平平淡淡的:“不是,这是虎牙。” “虎牙……”杨驿长不好意思道,“小的从前也有过这么个坠子,见了夫人这个,倒觉得和我那个有点像。” 这驿长十有八九认出了这是霍容棋的坠子,是个可用的人。 江宛暗自思忖,却做出副避之不及的样子,把吊坠塞回衣裳里,然后微微转过身:“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赠与的,恐怕只是巧合罢了。” 杨驿长要看坠子,眼神自然落在江宛胸前,高骝护卫忍了又忍,见江宛已经侧身回避,终于还是上前拦了一拦:“这位大人,我们夫人还要用膳呢。” “是,是……不打扰夫人了。”驿长如梦初醒般拱了拱手,一溜烟跑了。 江宛故作厌烦:“这人看我的眼神让我不太舒服。” 高护卫道:“以后一定拦着他,不叫靠近夫人。” 江宛点了点头,看圆哥儿吃得差不多了,便道:“那我先进去了。” 这驿站统共也就几间平房,熊护卫问那驿长时,驿长说这间漏雨,说那间窗户坏了,说来说去,竟然只有他住的屋子瓦片完好,四面不漏风。 熊护卫以为今夜必有大风雨,怕江宛和圆哥儿受凉生病,所以逼着驿长把他住的屋子让出来给江宛了。 江宛先让圆哥儿进屋里睡午觉,自己则去找了阮炳才。 “阮大人,”江宛笑道,“叫人给我准备点纸笔,我想教圆哥儿认字。” 阮炳才蹲在门口盘核桃,随口道:“一会儿就叫人给你送去。” 江宛又问:“你会背《千字文》吗?” 阮炳才随口道:“我会啊。” “那太好了,我正好不会,圆哥儿正学到宣威沙漠,驰誉丹青,你要是会,把后边的默一默被。” 这是骗人做白工呢。 阮炳才道:“我不干。” “你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帮忙。” “我不帮。” “那你快点把笔墨纸砚送去给我。” 阮炳才生怕她缠着自己默千字文,一口答应下来:“成,立刻叫人给你送去。” 江宛才笑着回屋了。 天越发阴了,也起了风。 小驿卒端着一盘笔墨纸砚敲门,护卫检查了他身上有无夹带,没多拦,直接让他进去了。 江宛正坐在桌边,一抬头看见无咎,满腹的言语,却一字不能吐露。 第252章 成功 江宛眨去眼中泪光,故作不悦道:“你怎么才拿来这几张纸,够干些什么!” 无咎低声道:“小的一会儿再给夫人送,送些来。” 他一边说,一边从毛笔管里倒出一个纸卷。 做完这些,他已经不能再留,便退出去了。 江宛看他走了,才展开纸卷。 纸卷上说,今夜有雨,他们想趁防卫松懈时,带走她和圆哥儿。 说得这样笼统,根本就是没有计划。 江宛提笔,不知该写什么。 光凭无咎一个人,怕是走不到这里,至少骑狼应该在。 若他们能在她之前赶到,必定是轻装简行,若是余蘅安排的,定然不会带上无咎,估计是护卫们知道她出事,没有请示过余蘅,就私自追上来了,能办出这种事也就那几个罢了。 可她这里,却有十个金吾卫。 平房低矮,每一个出入口都有人看守,江宛的房前屋后更是被围得严严实实,这种情况下,想要把她和圆哥儿毫发无伤地带走,几乎是不可能的。 江宛曾听熊护卫说过,越是想懈怠,就越是要警醒。 就算下了大雨,熊护卫也绝不会放松警惕。 江宛看着睡得正香的圆哥儿,忽然想,如果他们在下雨时不松懈,那么在雨停时会否松懈。 这雨恐怕要下一整夜,若是他们不换班,天明雨歇,必定疲惫万分。 饶是如此,硬碰硬的胜算还是不大。 眼下看来,调虎离山是唯一可行的计策。 江宛在纸条上写下调虎离山四字。 想用此法,先要明确,怎么调,谁去调,没有老虎,山中有无别的猛兽出没。 那就不得不求一求那位杨驿长了,他是此处地头蛇,熟悉地形,若他肯帮忙,便事半功陪。 要把圆哥儿送走,就那么几条路,熊护卫等人分头去追,未必追不上,还不如玩点灯下黑的把戏,叫杨驿长帮忙藏住圆哥儿。 江宛又写:以霍五娘之名可求助驿长藏圆于驿站中。 若是倪脍在,他轻功飘逸,是调走护卫的最好人选。 江宛想到此处,只觉得计划已经差不多了。 一会儿吃晚饭,她带着圆哥儿去和阮炳才一起吃,就说要请教学问,然后再找借口带着圆哥儿去院外马车里找饴糖,此时,她屋外的防卫必定空虚,倪脍便能趁机潜入屋中,一夜过后,等护卫精疲力竭时,倪脍破窗而出,抱上裹着圆哥儿衣裳的包袱跑掉,此时护卫必定倾半数去追,她做出惊恐的模样往外冲一冲,假装孩子真的被人带走,便有一个空档,让人把藏在屋里的圆哥儿悄悄带走,交给杨驿长藏起来。 江宛接着写:晚饭时倪脍匿于屋中,天明时抱被冲出,众卫以为圆,必分而追之,我亦追赶,留圆屋内,无咎可伺机带走,交于杨驿长安排。 再三思忖,江宛补了一句:若驿长不可用,再行商议。 江宛将纸条撕下来,团成小团。 晚饭前,无咎又来送纸,从乱糟糟的头发里掏出一枚小纸卷,悄悄给了江宛。 江宛将自己写的纸团交给他,无咎将纸团塞在耳朵里,再次逃过盘查。 吃晚饭时,借着上菜的机会,又再次交换信息。 驿长不光愿意帮忙,还知道一条隐秘的上山路,可以保证让倪脍脱身。 天光暗尽,江宛吃过晚饭,牵着圆哥儿进屋时,隐蔽地对无咎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滴雨轰然砸在瓦片上。 …… 雨下了大半夜,在黎明到来前堪堪停了,林子里传来鸟儿欣喜的叽喳声,还有滴滴答答的雨珠砸在树叶上的声音,鼻尖则是清新的草木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安逸与闲适。 守了一整夜,高骝不由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 他想着,再过半个时辰,便去叫醒阮炳才和江宛,然后启程进浚州城中,不用十日就能到定州,把人交给北戎大王子后,他们就可以回京复命,他也能吃上阿娘亲手擀的面条了,他一定要吹嘘一番新得的“高青天”外号。 高骝正沉浸在美好想象中。 忽听得一声尖叫:“孩子!” 窗户被撞开的声响碎裂了宁静的氛围。 高骝拔刀戒备,屋后守着的几个护卫眼睁睁看着蒙面人抱着孩子破窗而出,冲向密林中。 “快追,快追。” 高骝听到有同伴这样喊。 他握紧了刀柄。 “高、杜留下,其余人随我追!”熊护卫的声音响起。 高骝与杜窦对视一眼,一起靠近江宛房门。 忽然,江宛推开门,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她哭道:“圆哥儿,我的圆哥儿呢?” 高骝收了刀,扶住她:“夫人,他们已经去追了,你别担心。” 江宛抓住她的胳膊,微微一笑:“我不担心呀。” 高骝一愣。 杜窦立刻以刀锋相向。 江宛笑了:“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武功。” 高骝松开手,后撤一步,拔出刀来:“夫人……” 他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本就是把人家绑来的,还要怪人家设计逃跑,这不是不要脸嘛。 江宛扬声道:“出来。” 密林中,骑狼,邱瓷和徐阿牛握着刀走出来。 三对二。 “原来是你们几个,”江宛笑道,“怎么都瘦了。” 她声音轻快,高骝的心情却很沉重。 难道,真的守不住吗? 却听江宛道:“你们走。” “夫人!”徐阿牛不肯。 江宛对他们摇头:“他们追不到圆哥儿,一定知道是调虎离山,很快就会回来,我身边这两个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你们快走。” 骑狼皱眉看着她,江宛对他点了点头。 骑狼立刻打了个手势,带人退走。 高骝满心疑虑,并没有放松警惕。 这也是江宛与他们商量好演的一出戏罢了。 江宛看他们的身形隐没于林间,忽然道:“如果我是他们,我会做一件事。” 高骝紧闭嘴巴,并不问。 江宛道:“我会把咱们的马杀光。” 高骝与杜窦对视一眼,都觉得很有道理。 “去看看马。”江宛抬脚便走。 一边走一边说:“把刀拿得离我远点,小心我一头撞上去,你们就只能把尸体送给呼延斫了。” 第253章 捉猫 殿前太尉府中,小丫鬟们忙忙碌碌地撤下防蚊虫的纱帐。 孙润蕴抱着她的黑猫佛奴看热闹,她的贴身丫鬟沉香忽然进了院子,附耳低语几句,孙润蕴便笑了:“若是真的全是莲纹的妆花缎,我倒是要向母亲讨两匹了。” 沉香扶着她:“眼下到了做秋衣的时节,小姐挑上两匹鲜亮的,赏菊宴上穿正好。” 孙润蕴道:“那就走一趟。” 沉香点了两个小丫鬟跟着,一行人往牛晶莲住的珍株院去了。 牛晶莲正在听着管事们的回话,顾姨娘低眉顺眼地捧着点心盘子站在她身后。 孙润蕴一看,便知道这是牛晶莲看顾姨娘不顺眼,正在立规矩。 顾姨娘是牛晶莲前些日子刚抬举的,因牛家出了事,父亲对牛晶莲冷淡过好一阵子,牛晶莲便领了美貌乖巧的顾姨娘进门,听说是牛家养在外边的瘦马,侍奉起男人来很有一手。 孙润蕴对院里的情形有了数,便笑吟吟喊了声:“夫人。” 牛晶莲立刻坐得正了,虽没有立刻迎上来,却也做出了十分的慈母姿态:“日头这样大,怎么没叫小丫头打把伞?” 孙润蕴也不遑多让,亲近笑道:“哪里就这样娇弱了,夫人眼下见了我高兴,若晓得我是来挑云锦的,怕是就不乐意我来了。” “哪儿的话,这批料子刚孝敬上来时,我一看便晓得你会喜欢,特意没叫老爷赏人,”牛晶莲说着,眼风往顾姨娘身上一扫,“就等着你先挑呢。” 孙润蕴只当听不见她话里的挑拨,四两拨千斤:“知道母亲疼我,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牛晶莲想着那些布料的花纹颜色本就是年轻女孩子用的,给了孙润蕴也没什么,还能趁机去老爷面前卖个好,便做出大方模样道:“就在东耳房里摆着,你若喜欢,全拿走也使得。” 孙润蕴笑起来:“那我可全搬到我院子里去了,母亲就算后悔也晚了。” 母女之间,其乐融融。 孙润蕴被沉香扶着,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往东耳房去了。 不一会儿,院子外又有小丫鬟探头探脑。 牛晶莲不悦道:“谁在外边?” 一问,却是孙润蕴院里的丫鬟,说小姐养的佛奴刚才跟着跑来了,想要进去找找。 沉香听了走出来,怒道:“竟在夫人的院子里大呼小叫,实在没规矩。” 又对牛晶莲赔笑道:“夫人别恼,这丫头憨得很,许是丢了猫着急。” 牛晶莲不咸不淡道:“秀蕊,带她房前屋后看看。” 沉香行礼:“谢夫人。” 忽然,牛晶莲日常起居的主屋里响起一阵猫叫。 顾姨娘许是站得实在难受,忽然道:“奴婢去帮夫人看看。” 牛晶莲瞥她一眼,终是摆了摆手:“去。” 想了想,她又低声补了一句:“一个畜生罢了,若是不听话,下手重些也无妨。” 其实这猫一向被视为老太夫人的遗物,满府人都敬着的,轻易动不得。 那顾姨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心眼,进了屋子,大呼小叫地抓着猫,那猫却不是佛奴,而是一只毛色发黄的野猫。 沉香说野猫身上定有虱子,可不能传给了夫人,鼓动牛晶莲屋里服侍的丫头也去抓。 那猫东跳西跑,竟然把牛晶莲的正房搅得一团乱,好几个箱子里的东西都散出来,跟被洗劫了一般。 孙润蕴带着两个抱着布的丫鬟走出来,惊道:“这是怎么了?” 沉香走过来,先去看了两个丫鬟抱着的布,才转身扶了孙润蕴:“小姐,这里乱得很,咱们先走。” 孙润蕴看着那个被提着腿拎出来的野猫,怜悯道:“这猫也不是诚心闯进去的,沉香带出去放了。” 与猫一同放出去的还有一个挂着锁头的描金漆蝴蝶箱。 一个时辰后,这个略有些陈旧的小檀木箱被摆在了余蘅桌上。 余蘅把钥匙插入其中,锁应声而开。 他没急着把箱子打开,而是将手边的一封帖子递给青蜡:“送去汪府,务必交到汪尚书手中。” 青蜡应是,退下。 余蘅才取下积着灰的锁头。 打开箱子,一股子霉陈的灰尘味道扑鼻而来。 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后,余蘅大感失望。 为了取到这个箱子,也算是费了不少波折,可惜…… 里头虽然东西不少,但都是褪色的绢花,掉了一只腿的木头小鸟,圆圆的鹅卵石,空心银瓜子,全是那种小孩子才会当宝贝的东西。 余蘅对着箱子叹了口气,无奈地笑起来。 但拿都拿来了,余蘅懒懒支着头,还是把这堆破烂全倒在了桌上。 谁能想到,最底下竟然还沾着一块黏唧唧的冬瓜糖,因此弄污了许多杂物。 余蘅又是一叹,目光扫过摊了半桌的小物件,目光忽地一凝。 他捏起被红绳扎起来的小纸块。 纸层厚实,中间夹着碎花金屑,多年亦未褪色,这纸的质地竟这样像先帝才会用的飞花流金纸。 余蘅不由感叹自己的运气。 他撇去红绳,展开纸条,面色更显凝重。 这是他三哥的笔迹,写的是,春日飞花速杀寒。 像是句写春的诗。 他三哥这笔字写得笔锋缠绵,纸张好看,诗句也有意思,的确值得收藏。 不过,算算这孙家夫人的年纪,能收集这些玩意儿的年纪也不过是十岁左右,那时候大约是十六七年前。 又是益国公之案。 余蘅抚着边缘参差的纸片,这像是匆忙撕下来的,笔迹也显得十分潦草,又是落在牛家小姐的手里,那么这张纸很可能就是送给牛尚书的。 春日飞花……速杀寒…… 沈启字拓寒。 牛尚书在到兵部履职前,在刑部待过十年,若是沈启被收监,必定是被关在刑部大牢。 这么说起来,沈启死得那么急,连安阳大长公主都没救得及,原是三哥的筹划。 余蘅捏着这角飞花流金纸,忽然笑了。 这种阅后即焚的东西,牛尚书能容得它留到今日,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机缘巧合。 不过东西既然到了他手上,就一定为他所用了。 第254章 善后 “无咎,圆哥儿睡了没有?” “睡着了。” 无咎素来是个言简意赅的人,说完这句,也就没有别的话了。 惹得徐阿牛嘀咕道:“小花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你也没别的话,我都要被憋死了,真是想狼哥和老倪。” 倪脍和骑狼追着江宛去了。 他们留下保护圆哥儿,也等着殿下的下一步指示。 偏苦了徐阿牛,像是和两个哑巴和一个喇叭待在一起。 圆哥儿哭起来嗷嗷的,没个歇的时候,怎么哄也哄不好,就是吵着要娘亲。 还好他能听得进无咎的话,无咎为了让他安稳些,骗他娘亲去山上摘山楂给他做糖葫芦了,还说是因为他太小,没办法爬山,所以才没有带他去。 圆哥儿从此嚷着要爬山,无咎又骗他,练过武功的人才能爬山,圆哥儿就问什么时候能练武功,把他们烦得受不了。 无咎尤其烦,因为他要与邱瓷扮作夫妻,邱瓷虽比他长得漂亮,却实在高他一头,他不得不穿起了裙子,穿裙子倒没什么,就是太累赘了,简直一步一个跟头。 无咎的脾气就更差了。 他们为了躲避追捕,在驿站藏了多日,这个小小的驿站内有乾坤,地窖狭窄,地窖中却有地道直通山中,那日江宛引开护卫后,圆哥儿就被无咎抱着躲进了地道中。 徐阿牛总是念叨,夫人当时为什么不肯和他们一起走。 无咎就告诉他:“只有夫人留下,圆哥儿逃走的机会就更大了。” 此时,徐阿牛就会说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圆哥儿被提起伤心事,又会哭着喊娘亲。 无咎被吵得心烦,又气出一张死人脸。 邱瓷…… 只有邱瓷一切如常,他可能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后来驿长给他们找来一辆马车,他们往浚州城去了。 徐阿牛他们为了应付圆哥儿,可谓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江宛可不就过上了好日子。 那日追捕倪脍不及,熊护卫一回来就下令搜驿站。 可他们上上下下找了一圈,还是没发现圆哥儿。 驿长吓得脸都白了,当即给熊护卫跪下,说自己绝对没有藏起歹人的胆子,也不知道歹人往哪里去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有家中老妻来给他送饭,一对老夫妇抱头痛哭。 只能说,演技都很好。 江宛都看呆了。 熊护卫最终放过了他们,因要赶路,没多留就走了。 江宛的待遇一下变得很差,护卫们看她看得更严倒不算什么,主要是原来那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围变了,身边的人都对她怀有硬邦邦的敌意。 江宛因此确实不自在了一个时辰,然后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没有孩子在身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每次熊护卫看她,她脸上的表情总是平静安然的。 江宛还劝他:“事已成定局,你们能做的也不过两个选择,一杀了我,二把我送去碰碰运气,我与北戎大王子是故交,在他面前很有几分面子的,你们这一番算盘肯定不会落空。” 熊护卫懒得搭理她。 毕竟他们也只能这么办。 阮炳才对她倒没有几个护卫那么疾言厉色,要不说人家能做三品的御史呢,为人这叫个圆滑,这叫个城府深,怪不得能腆着脸弹劾江宛吃烧鸡,整整弹劾了三个月。 他们在浚州城中停留时,阮炳才与她悄悄道:“夫人,我看你这事办得不太地道啊。” 江宛明知故问:“大人何出此言?” 这女的脸皮太厚了。 阮炳才甘拜下风:“你把圆哥儿送走了,自己怎么不走,我听高骝说,你那时也是能走脱的。” 江宛一本正经,把手虔诚地捂在心口: “因为我的心属于草原。” 阮炳才:“……” “哈?” 江宛:“我早就想去草原了,正好你们愿意送我去,还不收我的车马钱食宿费,有便宜不占,我又不是傻子。” 阮炳才:“这样啊……” 江宛:“况且你们尽心尽力地护送我,我也不能不为你们打算,我此举,也是为了你好。” 阮炳才:“夫人说来听听,倒是怎么个为我好。” “你若是真的把两个人送去北戎,你以为呼延斫就会相信你吗?他只会问你,你的本事怎么这样大,皇帝的人都拦不住你,”江宛苦口婆心道,“你仔细想想,丢了一个才显得真实,更显得你历经了千难万险,堪堪保住了我,还将我平安送到呼延斫手上,他必定会念你这一番深情厚谊。” 江宛虽然看出他是皇帝的人,但一直忍着没说,此时也只是隐晦地点了一点。 阮炳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夫人真知灼见。” “况且,”江宛笑了,“你相信我,他们不会在乎你送去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 阮炳才正要细问。 一个矮小的男人探头探脑地走过来:“老爷夫人吉祥如意,我是此地的包打听,对此地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 护卫板着脸拦住他,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铜板,让他快走。 包打听得了钱,省了口水,高兴地退开,却不小心撞到了店家撑在门口的竹竿,竹竿倒下,拨动了门口悬着的明字铜牌。 江宛环顾四周:“这浚州城中怎么全是这样的牌子?” 阮炳才道:“这里便是明氏发家的地方,自然每个商铺都挂明字牌,而且别的地方用的都是铁牌,这里的却是铜牌。” “果然如此,那明家人在街上岂不是要横着走了。” 阮炳才摇头:“明家子弟凋零,如今族中男丁只有家主一人,就算他横着走,拢共能占多少地方。” 话音未落,却见对面的书局里,有人将个书生赶了出来。 那伙计耀武扬威道:“咱们这里可是明家产业,怎么可能印错字?” 那书生急得满头是汗:“多了一横,这个直字真的多了一横,你们不要误人子弟。” 说到读书人的事,阮炳才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了,他走过去问:“哪个字,我看看,我可是中过进士的人,二甲廿三名。” 重点是最后一句。 第255章 外戚 阮进士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身后,书局的伙计气焰更胜:“人家进士老爷说的话,你总该信了,快滚。” 江宛好奇地问:“怎么了,那个直字到底印错没有?” “不过多了一点罢了,许是那书生自己不小心溅上去的墨点子,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较这个真,”阮炳才只觉得晦气,“怕不是想讹钱。” “我看不像。”江宛道。 阮炳才问:“怎么不像?” “他长得那张脸多无辜多单纯啊。” 阮炳才满脸恨铁不成钢,生觉江宛被美色迷了眼:“他就是个傻子。” 再看那书生被书店的伙计呛了好几句,气得满脸通红,又想跳脚又顾忌风度不好跳脚,小模样可有意思了。 江宛笑道:“这是什么笨蛋书生啊,怪可爱的。” 阮炳才脸都黑了,本想嘲讽江宛以貌取人,看见那公子腰间玉玦,却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他通身衣物朴素,发顶的冠也是个竹冠,但是你看那簪子,色黄微润,阳光下隐见金丝,又泛有紫光,分明是金丝楠木,再看他的玉玦,连个络子也没有,却是一块我平生所见最通透的黄玉,唐人陆龟蒙有一句,仙道最高黄玉箓。” 江宛不以为意:“那又怎么样,不就是家里有钱吗?” “不怎么样,只能说他很受家里重视,而且很可能是家族承肆的宗子。” 可这分明是个耿直的傻子书生,家产要是交给他,岂不要败光的。 他们俩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看,总算把人盯跑了。 阮炳才道:“我刚才说他衣物普通,但是细一看,又觉得未必,他那衣服里虽然没有金银丝线,但是也不像是葛布,看着极柔软,倒像是松江那边的新织物,咱们见识短,竟没有见过。” 阮炳才说着,一转头,便见熊护卫盯着他。 阮炳才连忙一戳江宛的肩膀:“别看了,熊护卫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快进去。” 江宛提着裙子跨过门槛,慢慢走进客栈中,高护卫已经站在她门口,替她打开了门:“夫人,晚饭一会儿给您送上来。” 她正要进屋,却听楼下忽然有人说:“怎么公主偏往南齐嫁,不往咱们这里嫁,要是嫁去北戎,必要从咱们这里经过,说不定要撒铜钱喜糖的,也能叫咱们沾沾公主的福气。” 一群人嘻嘻笑起来。 江宛在原地愣了一愣,竟像是想躲开这些话一样,忙不迭进了屋关门。 一夜过去,清晨时,熊护卫披着一身露水回来,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叫人备车马启程。 江宛一切听安排,只是精神头却有些差了。 途中稍歇,阮炳才问她:“你怎么了?” 江宛:“我想着,福玉公主就要嫁人了。” “她是被送去安抚南齐的,是为了家国天下,她会乐意的。” “你不知道她,她可不是能为了天下奋不顾身的人,而且在我走前,她给我的感觉很不对,不像是为了天下,却像是恨不得要灭了天下。” 阮炳才摇头:“说起来,还不晓得宁将军接到消息,心中会做何感想。” 这是在问她,人家亲舅舅都不急,她急个什么? 江宛只叹气。 阮炳才道:“打个比方,若我有个珍爱的妹妹,生了孩子,却被妹夫送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我这个做舅舅的肯定忍不了。” 江宛瞥他:“兄弟,别打比方了,你是真的有妹妹啊。” “对啊,”阮炳才摸了摸发顶,“我都忘了。” “不过你说得也对,如果我弟弟的孩子遇到……”江宛忽然停顿。 阮炳才:“怎么了?” “我就是在想,宁将军会不会也和我们一样,会对此不满。” 阮炳才叹气:“皇后嫁给陛下二十载,只得一子一女,大皇子夭折,大公主远嫁,她这命啊,也真是不好。” 江宛道:“皇后抱养了四皇子,看着与皇后感情也很好。” “但若真要指望四皇子……”阮炳才声音幽无,“宁家的路就难走了。” 汉朝太后主政的局面太过触目惊心,后来的皇帝无不堤防着母族妻族,生怕再出一个梁翼,累世下来,外戚们自己也晓得避嫌。 放在宁家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便是急流勇退,宁统回京享子孙荣养,宁剡上回那个宿疾的借口也好用,总而言之,若是北戎大梁真有战事,镇北军必然成为举国重心,这样一个位置,交给皇后的娘家人来坐,承平帝坐得就不会太安稳了。 皇上派平津侯世子魏蔺去边关历练,已算明示,平津侯一家素来低调,魏蔺也不再为尚主所限,正好可以大展拳脚。 皇上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江宛想到此处,与阮炳才一起叹了一声。 阮炳才道:“陛下并非薄恩寡惠之辈,宁家的路到底还是好走的。” 一会儿说难走,一会儿说好走,只看宁统舍不舍得了。 “舍不得也要舍得,”江宛道,“不过,最快估计也要五年,那帮宁将军亲自训练的精兵强将,大约也有些忠心。” …… 小青山,落了一场雨后,后院的银杏树便黄得差不多了。 安阳大长公主喜欢焚烧银杏叶的味道,所以香炉中常常在沿上摆几片。 女官史音推门而入,跪坐在安阳身边,替她挑拣银杏叶。 安阳淡淡看她一眼:“如何?” 史音道:“人还是没找到。” 安阳没说话,挑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尖嗅着。 史音晓得殿下已经十分不悦,可又不好不问:“没了席先生,今年八月十五,是否还要……” “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中秋这场局已经做了多年,若是因席忘馁弃了这条线,未免太亏。” 史音问:“是否要安排人接替?” 安阳哼道:“急什么,离八月十五还有一个月。” 史音将形状不好的银杏推到一边:“殿下为了看皇上这场好戏,已经等了许久,臣下总想做得尽善尽美。” “这你倒是说对了,一剑杀了他,太没意思了,就要等到他自作聪明以后,再看他怎样发现自己有多愚昧。” 安阳手中把玩着一个喜鹊啄鹤的玉绦环,笑得几乎握不住。 此时,女官勋籍进门禀报:“殿下,靖国公府的七少爷李牍求见。” 第256章 勾引 “靖国公府……”安阳舌尖转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这位七公子长得如何?” 女官勋籍笑道:“颇有靖国公当年风采。” 安阳抚着玉绦环,不只想到什么,面上多了丝不屑:“那就见见。” 勋籍退下,引李牍过来。 史音察言观色,捧起素日用来存放这枚玉绦环的双龙戏珠碧玉盒。 玉盒由整块翠玉雕刻而成,上头铺着一尺一金的浣火彩晕锦,且不说这翠玉磕下一角来都比这块杂质明显的玉绦环昂贵,便是这遇水不燃的锦缎,也是世间稀有,可这两样绝世珍宝终归还是为了保护这块顶多值二十两银子的玉绦环,倒叫买椟还珠的典故不恰当了。 可是只要殿下愿意,纵使是用这玉盒来装烂泥,史音也要夸一句别出心裁。 安阳亲自放了玉绦环,然后将玉盒端端正正摆在榻上。 此时,勋籍已经将李牍带来了。 锦衣少年大礼参拜,口中道:“拜见殿下。” 安阳看着他,目光逐渐悠远,似乎想起了旧事故人,久久没有叫起。 寂静一片,李牍的头虚虚抵着手背,额间不由起了薄汗。 “你就是李崇的孙子?” 安阳大长公主终于说话了,声音柔柔的,竟很好听。 李牍直起腰,却还是低着头:“卑下李牍。” 安阳大长公主看着他,唇角微弯。 到了她这个年纪,对于这种年轻男子,不敢说是一望见底,却也对他们的所思所想有些把握。 眼前这个李七公子这样恭谨,大约是想讨她的喜欢,从而借力青天。 安阳隐约记起这小子家里似乎死了个妹妹,当时为了福玉的婚事,是她亲自下的令。 现在想想,这李六姑娘与这小子似乎还是同一个姨娘生的。 “抬起头来,”安阳看着李牍那张与靖国公有五分像的脸,忽然问,“你妹妹死了,你恨不恨?” 李牍一惊,竟张着嘴不知如何作答。 他从小被祖母养在身边,学到的道理是主子说话应该只表三分意,要说得云山雾罩,叫下边人猜不透才是正理,才能显出主子的地位尊贵,可这大长公主问的话却实在直白。 李牍忽然觉得祖母那种语焉不详的矜持其实是一种心虚,时刻担心被底下人看清自己的心思,这何尝不是底气不足的缘故,若是真的无所畏惧,自然想什么就能说什么,何必费心度量说话的分寸。 他在此时悟到这一层,是件好事,可要紧的却是回答殿下的问话,他当然恨福玉公主,可他能吗? 他配吗? 转眼间,李牍已经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安阳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应该不止福玉,我那个外孙子魏相平,应该也是你的眼中钉。” 李牍再次拜倒,忐忑道:“卑下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这两个人于我也是绊脚石,只是福玉已经没指望了,你若要对付魏相平,我倒是可以帮你。” 又是这样直白。 李牍下意识不信,可他明白殿下根本没必要骗他,殿下想杀他,不过动动手指罢了。 李牍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又是不信,又添了些恭敬,千般滋味在心头,最终只说:“殿下说笑了。” “我素来没有护短的毛病,你不必在我面前装。” 李牍便默认了。 他敢递名帖前来,本就是下了狠心的,此时微微侧过脸,抬起了头,他的这个角度是长得最好看的。 他目光晶莹,畏惧中透着敬意,虽然眉眼有些局促,但好赖底子不差,也算个俊俏的少年郎。 安阳大长公主叹了一声:“你来拜见我,自然该知道李崇与我的过节,看来你对李崇也有不满。” “好小子,我喜欢。”安阳对他招手,“过来。” 李牍乖乖上前。 安阳慵懒地靠在垫子上:“要弄死李崇,一杯毒酒便够了,他不过是根烂木头,烧起来都冒不起几缕烟,可是魏蔺不同,他如今又去了镇北军中,天高皇帝远,想动他很难,除非……” 李牍听得专心致志,不由追问:“除非什么?” 安阳饶有兴味地看他一眼。 李牍红了脸:“卑下失礼了。” 安阳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除非他吃了败仗,再不得皇帝信任,自然也就颓丧下去了。” 若能叫魏蔺再不得陛下信任,从此落魄一生,自然是好的。 不,这样还不够。 李牍看着安阳大长公主白皙娇嫩的手,心中忽然火热起来。 仇人落魄固然大快人心,但这时若自己能功成名就,将那落水狗痛打一番,岂不是更痛快。 只要安阳大长公主愿意帮他,相信成事并不难。 李牍像是捧着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双手捧起了安阳的手:“殿下,家中有个恩荫的名额……” “恩荫入仕倒是个好主意,毕竟靠你自己去考去搏,怕是把小脸都熬糙了也难有建树。”安阳毫不留情。 李牍却不在意:“还请殿下指点。” 安阳道:“若是要动魏蔺,你去兵部或者户部都很好,押运粮草,置办兵械,都是战场命脉所在,前途无量啊。” “殿下觉得卑下能前途无量?”李牍忽然一歪头,对安阳大长公主抛了个笨拙的媚眼,他对于魅惑别人的事情不太擅长,如今也不过模仿从前勾引自己的丫鬟罢了。 一般来说,丫鬟卖过痴后,就要想法子扯开领口,露出一些细白的皮肉来,半推半就之下,便能成就好事。 诚然,安阳大长公主已经不年轻了,可她保养得当,风韵犹存,身上又有寻常女子没有的睥睨天下的霸气,可看起来又温柔似水,这样的矛盾实在是神秘而迷人。 李牍对自己的皮囊有自信,安阳当然也有。 她勾起李牍的下巴,对他拙劣的诱惑报以温柔一笑:“傻孩子,你也是个可怜人。” 她美目水润,眉尖微蹙,似乎真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李牍不由抓住她的手,一股委屈升上心头:“殿下,从没有人明白我……” 第259章 秋风 路上走了整一个月,江宛一行人总算是快要到定州了。 熊护卫说,最迟明晚,一定能进定州城中。 离开商都浚州后,一路荒野,零星行人也都是面黄肌瘦,尘土满面,倒显得热闹繁华的峻州城似浮在荒凉北地上的一场海市蜃楼。 思及汴京,印象虽稍显模糊,江宛却也记得街上红灯笼绿树丛,连老太太也要在腰间扎一条颜色鲜亮的腰带,更别提少女们颜色各异的罗裙小衫,可此地却是天地一色俱昏黄。 月亮却比汴京要大一些。 江宛倚着栏杆望月,心潮起伏。 看月亮的时候总觉得寂寞,此刻却觉得惬意。 奇怪的是,她对模糊一片的未来并没有多少担忧。 在汴京多次生死一线,真的把她锻炼出了一点泰山崩于前而不倒的淡然。 可现在想起汴京诸事,想到她第一次看戏,第一次逛花楼,第一次进宫,真觉得浮生若梦,多少光景稍纵即逝,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江宛回过神,发现天边那个几乎圆得完满的月亮已经被云层遮得严严实实,只在边缘透出一点柔润的莹光。 阮炳才提着两小坛酒过来,顺着江宛的视线抬头:“这天上也没有月亮啊,你看什么呢?” 江宛转头对他笑:“我在等风把浮云吹开。” 阮炳才眉毛一翘:“夫人好雅兴。” “阮大人亦然。” 阮炳才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坛:“喝酒吗?” “喝。”江宛拿过小坛酒。 瓷质酒坛落在手中微微生热,盖子用布料密密封着,这布虽然寻常,但上头却绣着一朵开到灿烂时的杜若,花瓣层叠,栩栩如生。 江宛赞道:“这酒才当真风雅,没想到此处也有人用得起这样的巧思。” “哪儿的话,”阮炳才笑道,“这酒是我从京城带出来的,一直舍不得喝。” “原来如此。”江宛揭开盖子,闻着浓郁的酒香,忍不住先低头,抿了一口。 酒入喉中,激起一阵火辣。 阮炳才站了一会儿,忽然问:“眼下无人,我想问夫人一件事,夫人是否愿意如实作答。” 江宛道:“但说无妨。” “你为什么不和圆哥儿一起离开?” 阮炳才望着她,显然很想知道答案。 江宛想到当时把圆哥儿塞进柜子里时的紧张,只觉怅然若失。 “我太累了,”江宛咽下一口酒,“我真的太累了。” “普通人要想每日吃什么喝什么,家境生计,来钱门路,人情往来,孩子的学业,长辈的身体,这些我全都要考虑,可我要考虑朝野局势,勋贵派系,南齐北戎,我必须去想,因为我想活下去,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今天会不会死,会不会有人因我而死,我左右为难,瞻前顾后,想做的事没法做,想救的人救不回,我一次次被自己的局限打败,一次次认识到自己的弱小,所以我撑不住了,我实在太累了。” 我在心里发了无数个誓言,要保护我的孩子,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忍不住想逃,太沉了,这些责任忽然降临,在我还稀里糊涂的时候,这根本不是我要的,我选的,从始至终我都不想成为风暴中心,我不想整个天下都以我为支点上下飘摇。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怎么能扛起这样的责任呢? 我会被压垮的,如果不逃跑的话,我一定会被活活压死。 江宛沉沉呼出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些:“你可以嘲笑我的软弱和自私了,因为我在逃避。” 阮炳才却笑了,嬉皮笑脸道:“这不是巧了么,我也是这样想的,家里的很多事情都太麻烦了,所以那位开口让我走这一趟的时候,我并没有去考虑危不危险,而是想着总算能离开家里的妻妾儿女,找个地方好好喘息了。” 根本不是一回事。 江宛对阮炳才的话不以为然,可再一想,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此时,浮云荡开,露出一角小月。 天气越发冷起来,风过时带来一阵寒意,阮炳才不由喝了口酒。 阮炳才道:“但我倒是没料到,这一路竟然没遇上劫道的。” 江宛喝了一口便没有再喝,只是捧着温过的酒坛取暖。 她道:“此地的土匪也有眼力,咱们这一行人如狼似虎的,谁看都是硬骨头。” “你说得有理,不过,”阮炳才道,“我因要去定州上任,所以在文渊阁看了不少定州的文卷,因年景差,落草为寇的也多起来,这一带可谓匪患猖獗,当年益国公在时还好些,镇北军四处平乱,可是自从宁统将军……” “怎么,”江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担心宁大将军不好说话?” “定州可不是太平地方,若光靠府兵,怕是与匪类打个照面,就要投械认输。” 江宛随口道:“找人练兵呗。” “哪儿有那么简单,若真有战事,镇北军起码募兵这个数,”阮炳才举起五根手指,“路过浚州时,你没听人说吗,眼下已经在贴告示了。” 江宛声音低低的,像和谁赌气般道:“北戎还没有动作,咱们就这样如临大敌,倒显得小气。” 阮炳才心里不认同她的话,但是也没说些未雨绸缪的话来堵她。 江宛:“我倒想起一个人,若是汴京募兵,他定要掺和一脚的。” “汴京太远了,像是就算招上了,也不会送到这边来,”阮炳才似乎有些好奇,“夫人想到了谁?” 江宛叹息道:“我在想我表外甥,一别多日,倒很想他。” “我很想汴京。”阮炳才忽然说。 “大相国寺的绿樱花,平安街的钟鼓楼,还有惹人厌也惹人爱的汴渠,郊外小桐山的枫叶一定都红了,小时候,我还写过一首诗——我有红枫园,划下一丈秋,长溪锁轻舟,斓衣碧玉钩。” 人这一片思乡之情总是相同的。 江宛道:“我不会作诗,便想背一首,想了又想,却也只想起温庭筠的一句。” “哪一句?” “一宿秋风忆故乡。” 阮炳才与她碰杯:“恰到好处。” 第260章 到了 定州南城门处,骑着骡子赶着驴的乡民们挤挤挨挨排着队,期间混杂着商人的车队,人们虽嘈杂,但也算有秩序,依次接受城门兵的检查和询问。 到底是边陲重城,别地的城门兵向来是光吃饷不干活,此处的城门兵却都在三十上下,举手投足间一股肃杀之气。 阮炳才看着自己即将主政之地,虽没有上官,一切也井井有条,不由心情复杂。 他还没有把官服取出来,这回进城,只为了把江宛交出去。 阮炳才不知为何心中气闷,随手弹走一只趴在马车上的红盖甲虫。 进了城门后,阮炳才在江宛的马车顶上插了面红底白字的小旗子,上头写着“牛羊”二字,有心人看见后,自会通知呼延斫。 车轮滚滚向前,从南门进,从北门出。 江宛只觉得景色陡然换了风貌,高大的乔木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空旷处,停着一支醒目的车队。 头马上,坐着个老相识。 马车慢慢停下,熊护卫道:“下车。” 江宛依言爬下马车,便见几个护卫都收敛了气势,愣愣牵着马,似乎根本不关心对面是谁。 对了,他们要扮演镖师,自然这样最好。 阮炳才推了一把她的背,道:“跟我走。” 他要把江宛送到北戎那边。 江宛沉默跟着他,她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身处何方,可真正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大梁的时候,心中竟然还有那么点对故国的不舍。 她自嘲一笑,对上呼延斫的目光时,这笑容陡然明媚起来。 江宛对他摆摆手:“大王子,好久不见。” 她停在呼延斫十步之外。 呼延斫没有下马,脸上还是他招牌的憨厚笑容,微微眯起的眼中却射出十足精光:“来了。” 这样傲慢的态度没有激怒江宛,却使阮炳才的呼吸粗重了一些。 江宛正想拽拽他的袖子提醒他。 阮炳才却忽然笑着叉手施礼:“大王子殿下,我把她带来了,没有辜负殿下的金子。” 他笑容可掬,态度谄媚。 呼延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他手指敲着马鞍,手里的马鞭轻轻颤动。 可见,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杀意。 这杀意不是冲江宛去的。 阮炳才那讨好的笑容像是凝固在了脸上,透出一丝僵硬和心虚。 江宛像个局外人一样审视着眼前的局势。 不对,阮炳才的害怕是装出来的,为的是消弭呼延斫的怀疑和戒心。 呼延斫忽然打了个呼哨。 他身后的一大群北戎人便都举起了弓,对准远处的熊护卫等人。 江宛的心跳都停了一瞬。 阮炳才结结巴巴开口:“殿……殿下……这都是……” 却看熊护卫等人看到利箭相向,不是软倒在地上,就是跪下磕头,还有几个像是遇见了狼的兔子,僵直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们演得虽然逼真,可是呼延斫会放过他们吗? 呼延斫又吹了两声口哨,一声高,一声低,伴着卷起的尾音,北戎人齐齐放箭。 江宛立刻压着阮炳才蹲下。 那些箭射得虽高,却都后劲不足,只是划着弧线落在了中间的空地上。 熊护卫几个被吓得屁滚尿流,马都不要了,慌得到处钻。 这一套滑稽戏演下来,果然取悦了北戎人,射箭的大汉们哈哈大笑,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北戎话里夹着几个“猪狗”一类的汉话。 江宛听得拳头硬了。 此时,阮炳才颤抖道:“我……小的也过去了,人……人送到了……” “去。”呼延斫大方地挥了挥手。 阮炳才便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 江宛却对呼延斫道:“让我跟阮大人再说几句话,路上相处这么久,我们俩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 呼延斫用鞭头抵着下巴,笑眯眯道:“你去。” 乱箭如丛生的草扎在地上,江宛一把扯住阮炳才后背的衣裳,用手遮住口型,轻轻对他道: “阮大人,我知道你是皇帝的人了。” 阮炳才脸色遽然一变。 江宛拍拍他的肩,转身往北戎人那处走去,脚步轻快,好似回家。 阮炳才绝望地看着她走远。 恶作剧了一把,江宛心里很高兴。 “你看起来……很高兴?”呼延斫有些不确定地问。 江宛点头:“我就是很高兴啊。” “离开大梁,让你很高兴吗?”呼延斫又问。 “对啊。”江宛坐在车辕上,两只脚垂着晃悠,看起来真不是在说谎话。 呼延斫道:“那你不是北戎人。” 江宛:“我本来就不是。” “北戎勇士不会离开家乡还这么高兴。” 也有道理。 江宛看着青黄的无边草原,慢慢吐出一口气。 她到底还是不喜欢大梁。 江宛转头问他:“你喜欢北戎吗?” 呼延斫奇怪地看她一眼,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北戎是我的故乡。” “这么美的家乡,如果真的打起仗来,也许就是尸横遍野,你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吗?” “妇人之仁,”呼延斫骑在马上,“你看到尸体,我看到更多的羊,更多的粮食,更多的土地和女人。” 江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这是个还没打就觉得自己能赢的人。 呼延斫用马鞭虚点了点她:“你在我面前可以这样说,但是如果在我父亲面前这样说,你就死了。” 江宛问:“为什么?” “我父亲永远不会满足于得到的土地,他喜欢战场,也不在乎草原上的尸体,尸体能让草更茂盛,牛羊长得更肥。” 合着呼延律江就是个战争狂人。 江宛皱着眉,那么朝廷想走怀柔路线是不太可能的。 呼延斫满心里都是对父亲的崇敬,见江宛呆呆的,更是认为她被父亲的豪情壮志吓住了,于是朗声大笑起来。 他指着江宛,用北戎话大声道:“梁人是小羊,我父亲是雄狮。” 周围的北戎男人尽皆附和,嘎嘎笑成一片。 江宛沉默地看着他们,不光是呼延律江,对这群北戎野兽来说,打仗无疑是件有趣的事情。 他们不怕血流成河,他们怕牛羊不够,女人不够,孩子不够。 一群野蛮人! 第261章 额格其 江宛被带到了一片帐篷群中,中间有一片扎了栅栏,帐篷顶上挂着缕缕红布,明显要高大一些,应该是地位比较高的人住的。从北戎人的交谈中,江宛得知这片草原属于呼延斫,那么那硕大的红顶帐篷自然也是呼延斫的。 呼延律江很看重这个儿子,毕竟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故而把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所以允许他管理一片足够大的地方,算是练手,为以后做准备。 不过草原地广人稀,又要追逐繁茂的草场,跟在呼延斫身边的也就是他的亲卫和十几户人家。 江宛被安排在帐篷群的最边缘,呼延斫并没有派十个护卫保护她,甚至根本没有人在看管她。 江宛试着往草原深处走的时候,根本没人管她,但是走到呼延斫的营帐附近的栅栏时,倒是会被拦下来。 江宛懂了,呼延斫根本不认为她能逃出去。 这大概是有两个方面的考虑,如果她不骑马,光靠脚走,在难辨方向的草原中是死路一条,如果她有偷马的本事,当然她没有,但是假设她做到了,那么一定会被巡察的人发现。 嗯,很不错。 呼延斫给她准备了一顶帐篷和基本的生活物资,但是问题也不少,比如江宛不知道怎么点火塘,也不知道马桶要去哪里倒,这些都需要找人询问,但大多数北戎人都不太会说大梁话。 江宛在这里就是个哑巴。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游荡在草原上玩耍的孩子们,竟然会说不错的汉话,比呼延斫身边那个叫钦噶的护卫还强。 江宛决定要认识一下他们。 但这些孩子对大梁人也有些仇视,一直躲着江宛走。 江宛实在受不了! 不光没人交流,这一整天过去,她只吃了两块荷包里的松子糖,一口水没喝。 她要被饿死了。 江宛怒气冲冲地去找了呼延斫。 还是被护卫拦下了,这回就是那个傻大个钦噶。 江宛细细端详他一番,套近乎道:“兄弟,咱们是熟人啊。” 钦噶一字一顿:“你,不是,我兄弟。” 江宛还是不见外:“我知道你觉得我太弱了,但是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如果你们大王子再不管我,我就会被饿死,死人能有什么用?” 钦噶细细端详她一番,调头走进那个花纹繁复,一看就很舒服的大帐篷里。 江宛看着别人的帐篷流口水。 这么大,一定很暖和。 现在已经八月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她连火塘都升不起来,如果真的没人管她,活活冻死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此她并不知道,呼延斫把安顿她的工作交给了钦噶,而钦噶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准备让她自生自灭。 呼延斫听说这事后,倒也没罚钦噶,只是另选了个健壮的妇女安排江宛的生活问题。 被安排来照顾江宛的是钦噶的母亲,能照顾出这样一个大儿子,自然照顾江宛也不在话外,后来江宛总念叨若是真的脱身离开,怕是最舍不得便是海勒金大娘。 只是现在的江宛还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她见到呼延斫的时候,看见这位王子脖子上围着洁白的银狐皮毛围脖,坐在铺着柔软羊毛毯的紫檀贵妃榻上,用水晶托盘和虎首银叉子吃葡萄。 多么奢侈的生活啊。 江宛咽了口水。 “大王子殿下,您这日子过得不错啊。” 呼延斫已经从钦噶那里听说了事情始末,于是道:“是我疏忽了夫人。” 他生得一张娃娃脸,严肃的模样像个小孩子装大人。 江宛忍笑。 “不疏忽不疏忽,我也不敢过您这样的日子,只求活下去了,不过您也知道,我们大梁人比较柔弱,要是不吃好睡好,就容易死。” 呼延斫对她点头微笑,似乎在说——继续编。 江宛心知形式比人强,不得不低头,她在下跪和走出去之间犹豫一瞬,最后还是走了。 她还就不信了,呼延斫真敢让她饿死。 果然,她刚转身,呼延斫就道:“夫人的三餐我会派人送去,如果还有别的要求,我会给你安排一个额格其,让她给你准备。” 没顾上问“额格其”是什么意思,江宛问:“她要不准备呢?” “那就是夫人提出了过分的要求。” 江宛:“……好。” 她把手按在左胸,行了个北戎的礼节:“多谢大王子体恤。” 呼延斫豪放地对她摆了摆手,然后继续吃葡萄。 江宛最后看了眼晶莹剔透的葡萄,狠狠心,转身走了。 呼延斫办事的效率很高,江宛刚出帐篷,便见钦噶身边站了位把裤腿细细扎进靴子里的利落大娘,二人俱下颌微方,鼻子有点塌,一眼便能看出纵然不是母子,也是一家人。 江宛一愣,下意识问:“额格其?” 那满面风霜之色的大娘就笑了,用口音浓重的汉话道:“你好,小姑娘。” “你好,”江宛傻乎乎地对她笑,“你叫额格其?” 钦噶板着脸看她们说话,等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回去站岗了。 大娘拍了拍胸脯:“我叫海勒金,你叫我额格其,照顾你的人。” 江宛奇妙地听懂了她的意思,眼前这个健壮的手指粗糙得像树干的中年女子给人一种极为可靠的感觉,江宛不得不承认,海勒金的爽快已经博得了她的喜欢。 “走,”海勒金大娘雷厉风行道,“吃饭。” 总算能吃东西了。 江宛深深叹了口气,像条小狗一样巴巴跟了上去。 海勒金大娘把她带到了一处被两个小帐篷围绕的大帐篷前,然后拍着胸脯:“我家。” 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炖羊肉的膻味和鲜味,江宛咽了口唾沫,连连点头。 海勒金把她领进去,帐篷里有些昏暗,江宛直勾勾看着火塘上架着的锅子,一个没留神,一个小孩子从身边窜了过去。 海勒金又给她介绍:“我的第三个孙子,哈日伊罕。” 江宛已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等她回过神时,手里捧着的那碗炖羊肉已经下去了一半。 第262章 海勒金 饶是江宛在汴京过了些豪门贵妇的奢侈日子,也不得不承认海勒金把她照顾得面面俱到。 这个朴素的妇人自有一套生活法则,她并不是什么都替江宛做,只是不停地教她,第一次第二次都不要江宛动手,但是第三次一定要江宛尝试,比如怎么保留火塘里的火种。 了不起的额格其对这种事驾轻就熟,干柴燃烧后,她会用小小的簸箕把灰烬收集起来,然后把还在微弱燃烧的木炭埋起来,之后要用了,再把灰烬拨开,用搓得蓬松干燥的枯草助燃,火就又能烧起来。 江宛研究了好几天,还是不得其法,于是赌气起来,觉得拿打火石生火也不难,可是她也试了多次,不知道是不是用的力气小,打火石也没打出半点火星,手却磨破了。 怕是命里带水,天生和火犯冲。 也可能是被宠坏了,毕竟只要江宛喊一声额格其,海勒金大娘总是会准时出现。 后来江宛才知道,额格其是照顾者的意思,也指代特别能干的妇人,算是一种尊称。 但是她这样叫海勒金,心中是没有半点不情愿的。 毕竟海勒金真的很照顾她,上回听说有大梁商队经过,海勒金用羊皮换了些煮奶茶的红糖回来,除了给自己的小孙子尝了一点,余下的一大半都送到了江宛这里。 她对江宛的照顾与其说是为了完成任务,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朴素的善良。 慢慢习惯着陌生的一切,日子也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下去。 江宛适应生活节奏后,也会自己找乐子,可草原上能玩的东西不多,额格其又总警告她不要走远,说草原上有狼群游荡,江宛能消遣的地方,便只有帐篷群边上依着河流的一块大石头。 有一天,江宛坐在大石头上看风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一听就是小孩子,声音因兴奋而有点尖。 江宛皱着眉,决定先不动,看他们要做什么,然后,她肩上就被土块重重砸了一下。 江宛懵了一瞬,回头看了看蒙着黄色土灰的肩膀,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小崽子,小崽子们一哄而散,边跑边把一个穿灰袍子的小孩子往她这边推,大家都在指那个灰袍子,似乎在告诉江宛,刚才朝她砸石头的就是这个孩子,跑开的小孩们眼中闪烁着明显的恶意。 江宛一时不明白这恶意是冲她的,还是冲那个灰袍子。 奇怪的是,那个灰袍子见江宛走过来时,竟然没动,他身材细细长长,蓬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明明害怕却用力戳在原地,像一杆被人踩过一脚的蒲公英。 他一抬头,江宛被吓了一跳。 那小孩的肤色非常怪异,脸上的皮肤呈现深浅不一的黄褐色,手上则黑漆漆的,可是风一吹,靠近耳朵的被头发挡住的地方却是雪白的。 江宛一时愣住。 那小孩像是被她的反应刺激了,竟然又从地上捡了个土石头砸过去,江宛侧身避开,然后大步向前。 第一回就算了,竟然还敢砸第二回,不给这小兔崽子点颜色看看,他还真以为我好欺负了! 江宛撸着袖子冲过去,很快就离他只差三步远了,奇怪的是,这小孩还是不跑。 这是个傻子吗? 江宛又往前跨了一步,然后高高举起了手。 牧仁条件反射抱头,但想起那帮北戎小孩之所以把他骗到这里,让他用石头砸人还不许他跑,就是要他挨这个中原女人一顿打。 不挨这女人的打,也是要被其他小孩子打的。 挨完这顿打就好了,也许挨完打,下回照日格就能对他好一点,用尿和了泥巴砸人的时候,也不会只让他当靶子。 可是这女人磨磨蹭蹭的,巴掌一直没落下来。 牧仁悄悄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去,对上的眼睛里却只有好奇与关切。 这个女人的手好软,牧仁想。 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打掉了扶着他下巴的手。 江宛吃痛撒手,牧仁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蹿出去,很快就不见了。 江宛也没管他,而是好奇地看了看摸过他下巴的手指。 面对面的时候,她才发觉那小孩的脸上好像是化了妆,或者是涂了黄色颜料,本身应该是很白的。 有点意思。 后来江宛又在附近看到这个孩子好几回,他顶着张油彩没涂匀的脸,对谁都乐乐呵呵的,唯独看见江宛,就显出一种高傲来。 江宛猜测,在他心里她是鄙视链最底端。 可是江宛改变了这种处境。 天底下的孩子没人不喜欢吃糖,也没人不崇拜高大的北戎勇士。 江宛想法子求海勒金大娘问钦噶要了一兜子黄色的糖块,又故意和钦噶到处转悠,用糖块收买,用钦噶震慑,很快,她就和一帮北戎小孩子熟悉起来了。 但是其中,依旧没有牧仁。 她已经从别的小孩子嘴里知道了牧仁的名字,但是很显然,不论是照日格还是巴日,都更喜欢叫牧仁——田狗。 江宛哄他们说得更多:“你们为什么叫他田狗,他爹娘不管吗?” 照日格是个粗壮的小男孩,闻言道:“田狗不是我们的人,他没有爹娘。” 江宛又问:“那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照日格觉得她问得有点多,又心痒去玩游戏,于是假装没有听见江宛的话,领着小伙伴一溜烟跑了。 等三个男孩子跑了,有一个女孩子怯生生地出现在江宛的帐篷边上。 江宛对她招手,挤出最温柔的笑容。 那女孩子才慢吞吞地走过来了。 她也馋糖块了。 江宛给了她一块糖,问起更多的关于牧仁的事。 可惜小女孩的大梁话没有小男孩说得好,磕磕绊绊的,江宛努力理解,才大概听懂了。 牧仁不是北戎人,似乎是被当做战利品的外族人,他长得很白,所以就用一种草来涂脸,这种草汁很蜇眼睛,但是以让人的皮肤变得很深。 江宛有些明白了:“所以他往脸上涂草汁,是为了融入你们?” 江宛这句话有点难懂,小姑娘没有听懂,含着糖块,悄悄循着远方的呼唤声溜走了。 第263章 牧仁 江宛对那个叫牧仁小家伙起了好奇心,便特意留神观察他。 其实她还是可以用糖块去和那些北戎小孩子换消息,不过海勒金给她的糖已经不多了,她要省着点用。 况且江宛心里清楚,这些小孩之所以愿意和她交流,并不是因为她讨人喜欢,他们找她说话,只是为了练口语。 她不傻,对那些小孩子藏在眼底的戒备与疏离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那三个常客——照日格,巴日,和哈日伊罕。 这三个小孩的名字里都有日字,但江宛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在北戎话里是什么意思。 这三个小孩也是最喜欢欺负牧仁的。 说起来,照日格他们学汉话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希望将来可以和汉人做皮毛生意,不要被骗,还要讨价还价,争取将汉人说得哑口无言,感佩于他伶俐的汉话,将货物白送给他。 为了这样的明天,他们努力着。 努力没话找话,强行和江宛说话。 江宛却总是注意着牧仁。 她渐渐有了些发现。 牧仁发色很浅,皮肤很白,高鼻深眼,并不是北戎人常见的长相,也不像中原人,似乎是更北边或者更西边才有人长这样。 江宛的视线却刺痛了牧仁。 他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大步冲向江宛,然后问:“你看什么!” 奇怪,这个小孩说大梁官话的时候,竟一点口音也听不出。 难道真是大梁人? 江宛有些激动道:“你不是北戎人。” 这小孩却像是被戳中了痛脚,一下跳了起来,捡起地上的烂泥巴砸她,用北戎话狠狠骂了她两句。 江宛反正听不懂,也就不为所动:“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为什么不用大梁话骂我?” 她越是云淡风轻,他就越是愤怒。 最后,她把人家小孩气跑了。 江宛捂着心口,忽然觉得良心有点痛。 草原上早起了寒风,汴京的秋天却来得有点迟钝。 又是一场秋雨下去,天色才真正凉透了。 福玉出嫁的日子,也就要到了。 初九这日,小青山已经处处挂红。 “姑祖母,我就要走了。”福玉伏在安阳膝上。 安阳摸着福玉的头发:“好孩子。” 福玉撒着娇把头往她怀里蹭,忽然抱住她的腰,小声抽泣起来。 安阳大长公主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发顶,眼神却是一片冰封。 福玉心中满是眷恋与不舍,可她知道,她没办法永远留在这里。 在小青山的这一个月,姑祖母让她过得像个真正的公主,她无忧无虑地享受着青春能带来的一切。 可是没办法,她终究还是要穿上那身嫁衣,离开故土,远嫁南齐。 福玉抬起头,像看真正的母亲一样孺慕地望着安阳。 安阳保养得当的柔嫩指尖拂过福玉的脸颊,揩去一粒温热的泪珠:“好孩子。” 福玉跪坐在地上,泪水沾湿了安阳大长公主的裙子。 每个夜晚,她都想着如何报复,可现在,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她要哭一哭,要在怜惜自己的人面前得到更多的心疼。 “姑祖母。”福玉把脸贴紧安阳的手掌,轻轻蹭着,像只撒娇的幼猫。 “我在呢。”安阳捧着福玉的脸。 像捧着一颗即将腐烂的心脏。 她慈爱的画皮下跳动着的,也是这样一颗相似的生了蛆的烂到发黑的心。 一线阳光挤出云层,落进屋里,却没有照到两位大梁公主铺散开的华美裙摆,只是落在方才匆忙收起的玉绦环上。 朴素的玉环在阳光下迸发出耀眼的光亮,在碧玉盒中显得洁净而光辉,它曾被摩挲了千万次,承载着一位公主无处言说的,足以颠倒乾坤的爱意。 也许把这枚玉环填进安阳的心里,她的心就不会再烂下去了。 …… “我明日要走了。” “去做什么?” 余蘅声音透着股淡淡的欢喜:“去给公主送嫁。” 阿柔捧着脸看他写字帖,捧场道:“哇,那一定很热闹很好看。” 余蘅的声音却又低下去:“想来也未必。”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大人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神情,阿柔端详着他,想要学一学这种微妙的表情,她把嘴角往下撇去,又把眉毛皱在一起,一脸的苦大仇深。 余蘅抬头见了,倒是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阿柔得意地笑起来,却不说话。 这个鬼灵精。余蘅曲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你的信写好了吗?” 阿柔点头:“写好了,我去给你拿。” 她说着跳下椅子,一溜烟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举着封好的信封跑回来。 余蘅当着阿柔的面,把信封塞进怀里放好:“必定给你送到。” 阿柔仰头看着他,眼睛一眨,忽然掉下一串眼泪:“你找到他们了,真好。” 余蘅蹲下给她擦眼泪:“对,真好。” …… “皇后,夜深了,要不把公主叫进来见一面?”皇后的奶母金嬷嬷小心道。 南齐的又一封国书已经送到,南齐皇帝的意思是想让公主快些启程。 按陛下的意思,明日便要让公主走了。 公主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安阳大长公主那里,怕是与娘娘真离了心。 皇后道:“你张罗着酿的梅子酒呢,拿出来。” “是。”金嬷嬷叹了声气。 上一次对月饮酒,似乎还是未出阁时,那时候年纪小,觉得大人愁苦的样子很了不起,便偷了二叔的酒,躲在院子里的桑树下喝。 那时候她还在西北,冷风一刮,冷酒下肚,当晚上就发起热来。 生了这场病后,她似乎就长大了。 因为她进京了,又很快成了三皇子的王妃。 当王妃真是如履薄冰,还是赤着脚的,脚脖子被冷风刮得骨缝生疼,脚底被碎冰戳得血迹斑斑,还有凶狠的大鱼会咬人脚趾,可她不得不向前,踩着摇晃的随时就要沉没的浮冰。 只要一步走错了,就会掉进湖里,成为丑陋的啃人血肉的恶鱼。 她已经战战兢兢地走了二十年。 也许还有二十年等着她。 这二十年里,她失去了儿子,也即将失去女儿。 黑暗中,晖凤宫的所有仆从都放轻了呼吸。 风声也停了,只留下一点似有似无的哭声。 第264章 月亮 金嬷嬷由着皇后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还是忍不住走了出去,像哄当年的小女孩一样:“娘娘,去屋里喝碗热羊奶。” “宫里的羊奶味儿不对。”皇后撒娇道,“我要喝雅敦额格其煮的奶茶。” 额格其是姨母的意思,雅顿是家里收留的北戎寡妇,是和金嬷嬷一起照顾皇后长大的,只是因为北戎人的身份,没能随着皇后一起进宫。 “娘娘,你醉了,老奴扶你进屋。” “我没醉,”宁皇后挥开她的手,“我只是伤心,我伤心了嬷嬷……” “我知道我知道,”金嬷嬷道,“要不叫人把雅敦叫进宫里来见一见?” 平时,金嬷嬷绝对不会说这些“谗言”,因为这对宁容惜高贵雍容的皇后形象没有任何帮助,还有可能召来攻歼,小时候跟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的女娃娃,如今是这天底下最谨慎的皇后,皇后不能犯错。 “我还想见博日特……我想见他,我要告诉他,我不是故意不回去,我是选上皇子妃了,我没办法回去见他……” 金嬷嬷忙道:“我听人说,他也娶妻生子了,三老爷很看重他的,家里边的铺子也交给他管。” “我还想见祖母,”宁容惜像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絮叨着自己的话,“祖母过世时,我也不在她跟前,祖母从小最疼的就是我,比四姐五姐都强,祖母还要我做女将军,五姐生孩子死了,四姐也没有信来,她们都不记得祖母了,只有我记得……我还记得祖母说,汴京也没有那么好……” “娘娘,”生怕宁容惜还会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金嬷嬷不准备再忍了,“粟殷,你过来,把娘娘搀进屋里去。” 粟殷立刻从屋里跑了出来。 宁容惜却趴在桌上不肯走。 她自暴自弃般捂着脸:“我真恨不得她只有三岁,谁也不能从我怀里夺走她。” 这些醉话也许明日会流进后妃耳中,可是宁容惜不得不说一场。 她太苦了。 被粟殷半抱着扶进屋里时,宁容惜抬头望去。 头顶,是一轮圆圆的明亮的月亮。 皇城外值守的年轻禁军,也抬起头,笑道:“这个月的月亮圆得真早。” …… 八月初十,是礼部选定的公主出嫁的吉日。 整个汴京都喜气洋洋的,皇宫里早早派了马上扎着红绸子的禁军走街串巷地发喜果,撒喜糖,只要是讲究些的人家,此时都要是在门口装点些红灯笼红绸缎的。 每个人都很高兴,不高兴的人也要笑得高兴。 清晨,安阳大长公主要准备入宫观礼,也是早早便打扮起来,但她醒来时,福玉已经坐上马车准备回到宫里待嫁了。 她们二人多少的知心话也在过去一个月说得差不多了,也不差这出嫁前的一小会儿。 陪福玉一起回宫的还有四个俊俏可人的侍奴,是安阳大长公主送给她的,让她用来打发旅途的寂寞。 安阳在婢女给她按摩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一句,史音便提起公主非要四个侍奴陪伴入宫的事,倒惹得安阳大笑。 打扮好以后,史音叫人准备了肩舆,安排安阳出发。 因是公主出嫁的大事,必得从正门出发,带上一长溜的仪仗。 也是图快,史音便吩咐了从南边的小花园穿过去。 可刚进花园,便见有个侍童打扮的人正跪在地上。 安阳大长公主坐在肩舆上,将一路风景尽收眼底,自然发现了个穿着蓝衫子,系着青腰带的侍童,那侍童背对她跪着,看不清脸,却跪得笔直,跪出了一段倔强的态度。 安阳觉得有点意思,但毕竟还是要赶在吉时前进宫,便也收起了浮浪心思。 那跪着的侍童听见动静,猛地转头过来,看见是大长公主的仪仗,便立刻膝行向后退让。 安阳不由扫过他一眼。 可这一眼,就叫她动弹不得一般愣在当场。 …… 进宫后,福玉在莱阳宫里梳妆打扮,换上大礼服,梳上高耸的发髻,首饰却要少。 这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理论,她说人不能被首饰盖住。 于是,福玉便只戴了一个黄金小冠,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下是金丝缠绕编织的花环,每一片花瓣都形态不同,每一朵花蕊都是不同色的宝石,凤凰的额头上则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如腾腾火焰。 福玉左右看了看,觉得很满意。 离吉时还有不少时候,福玉挥退了宫女,打量起这个莱阳宫来。 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此一去,恐再难回来了。 福玉心中感伤,却忽然发觉芙蓉满绣幕帐后,隐约露出一双黑色的靴子。 福玉疑惑道:“是谁?” 少年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了厚重的帘幕,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拿出的却是从未有过的勇气。 他的声音微颤,依然清亮,他向她伸出手:“福玉,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几乎是程琥一生中最紧张的瞬间,他动也没有动,后背就湿透了。 可福玉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他的紧张,而是他的真诚。 他是那样诚恳,眼睛是那样明亮,他什么承诺也没有讲,却好似已经将海誓山盟许尽了,好似已经滚过刀山,蹚过火海,只为她回头一顾。 没有人忍心拒绝这样一个少年。 福玉站在那里,似乎觉得前路的黑暗似乎稍稍退散。 只要把手给他…… 只要…… 或许,那就是新的天地。 福玉咬住下唇,盯着眼前的这只修长的略带薄茧的手。 可她也知道,她多么希望站在那里的是她的相平哥哥,而不是程三。 终于,她狠了狠心,“你若还不走,我就要叫禁军了。” 她看到他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 像一颗星星的陨落。 那颗星星像落在她心里,心上被砸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宫女们再度推门进来时,公主正席地而坐,血红的裙摆散了一地,刺眼的艳丽。 “公主!”一个宫女叫了一声。 她看见公主的脸上有一道发白的泪痕。 “是风迷了眼睛吗?”伶俐的小宫女笑道。 其他宫女纷纷附和:“再给公主上妆。” 她们口中的公主像一个傀儡娃娃,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宫女们不敢强行搀她起来,于是把妆奁粉盒全搬到地上,在公主身边围得层层叠叠。 福玉忽然低下头,松开紧握的拳头,她掌心有一道渗血的红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掐的。 血慢慢渗出来,又似乎快要干涸。 她身上缠着重重锁链,还要给自己画地为牢。 她真可怜。 福玉眼眶里又滚出一颗眼泪来。 第265章 走啦 “停,停下。”安阳大长公主握住了肩舆的把手,不由自主探身看去。 史音看了看公主,发觉看不到她的神情,便又看向那个侍童。 这一望,史音知道,安阳怕是赶不过去了。 园子里何时有了这样一位人物,可笑她们竟然全没发现。 否则…… 史音面上极快地滑过一丝懊悔。 到底还是让殿下见到他了,从前那个人死了也要折腾殿下,如今出来一位这么像的,殿下岂不又要疯魔。 史音细细打量着那人,发现那侍童虽然跪在大长公主面前,却也没有半点讨好谄媚之意,更没有畏惧,他穿一身蓝衣,却跪出了青竹高洁的气质。 了不得了,若是连脾气也这样像…… 史音像是看到了一位即将出现在小青山的祸国妖妃,眼睛里的憎恶几乎像箭一样射去。 然则安阳却已经下了肩舆。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那个少年。 她面容恍惚,像是走在一个梦境里,稍有不慎,美梦就会破碎。 翘心极力压抑着因激动而产生的颤抖,他尽力维持着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的冷淡表情。 随着安阳大长公主越走越近,他心情激动,就要控制不住表情了,于是立刻弯腰拜倒,遮住面容的一瞬扭曲,可就在他的手就落到地上的时候,胳膊被拽住了。 安阳挑起他的下巴,眼中的迷蒙痴恋几乎褪得一干二净,只有磅礴的杀意。 尖利的指甲陷进皮肉里,翘心不由露出一个吃痛的表情,看到他皱眉,安阳的杀意又骤然一空。她立刻收回手,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把手藏到身后。 “我……弄疼你了吗?” 翘心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去,安阳大长公主背着光站着,身材纤细,肌肤白皙,情态像个少女。 …… 公主的宝车缓缓驶出瑞熙门,华盖灼灼,声势浩浩。 余蘅亦着礼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用金鞭在福玉的车驾前甩了三下,是以为驱邪坦途,祈告神灵。 长鞭无声,却亦有灰尘腾起,福玉坐在马车中悄然抬头,是否空中三尺真的有神明能听见凡人的祈愿。 想来是没有的,否则她这些年跟着太后皇后敬过的香,莫非全是喂了狗。 她坐在马车里,谁也看不清她在做什么,自然无所谓做出些庄肃的模样,不过懒懒斜靠在软枕上。 余蘅将鞭子交给边上候着的内侍,勒马转向,驱策至马车蒙着照影纱的窗前。 他隔着窗子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福玉的声音闷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像寻了一丝极细微的罅隙往外钻,又是沉闷又是尖利,让人心里十分不舒坦:“听九皇叔的意思,倒是由得我选一般。” 她这样说话,便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余蘅松了马缰:“我很想把你打晕藏起来,可我不能这么做。” 福玉将车窗稍稍推开,微笑与他对视,眉间的牡丹花钿鲜艳夺目:“明白,因为你怕生灵涂炭,比起千千万万百姓,你当然该放弃我了。” 丹寇鲜红,从霜色纱帘上划过,似少女的喉间血落在苍茫茫的雪地里。 福玉合窗,仰头闭上了眼。 可我会让你后悔的,九叔。 心中怨毒,她唇边的笑却天真如初,闪闪发亮。 …… 承平帝动了动脖子:“小禄子,眼下什么时辰了。” 禄公公:“戌时了。” 公主出嫁,皇后昨夜在宫里哭得肝肠寸断,今日还不是笑着去送,旁人只见了皇后的笑,都要骂她一声铁石心肠。 而真正铁石心肠的,大约还是皇上。 “去把二公主带来。”承平帝道。 这夜色正深,怕是二公主都睡了。 禄公公想着,还是出去遣人把二公主带来。 二公主倒很给面子,虽然被吵醒了,还哭了一路,但一到陛下跟前,就不扯着嗓子哭了,而是抽抽噎噎的。 承平帝对孩子不错,但是也有点抱子不抱孙的意思,在孩子小时候很少抱。 这回却一反常态,从奶娘怀里接过二公主,带着她到处看,还允许二公主去摸桌上的折子。 见二公主抓起了折子,却没有抓稳,扔到地上,皇上也不恼,还哈哈大笑:“不愧是父皇的好福敬,知道父皇厌恶他们。” 年幼的福敬公主并不知道皇上的喜怒,只是越发困了。 小娃娃打的哈欠有一种香甜的奶香味儿,让人心里都甜起来。 承平帝“喔喔”地哄着她,让她在自己的怀里慢慢睡着,可等她睡着了,承平帝也没有把她交给乳母。 “父皇的乖女。”承平帝低头,亲了亲福敬的额头。 这幅画面,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父女情深。 可奶娘却觉得有点假,这位皇帝陛下刚把宠得就差上天的长女嫁去南齐,养了整整十五年的女儿尚且如此,对这个刚出生没几个月的二女儿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做戏罢了。 奶娘低下头,想到自己的孩子。 也不知道二娃在家里好不好,她不是个贪恋富贵的,等二公主断奶了,必定要请辞。她的心不大,只求家人团圆平安,其余的,也不敢奢望。 也不知道那时候回去,家里老大还认不认得她这个娘,也不知道两个小的吃的谁家奶水,长得快不快。 一想起孩子,她心中便满是柔情,也有许多遗憾。 这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也会和她一样吗? …… 公主的车队浩浩荡荡,头车出了南门,队尾还在北门。 入夜时分,也不过往前走了小一百里。 队伍中间,两个捧金器的小太监交头接耳。 “这营算扎下没有?” “肯定啊,你没看公主都下马车了。” “这昏天暗地的,你怎么看清公主下没下马车。” “你个傻子,前边那火光那么大。” “说起来,刚才骑马过去的是不是昭王殿下?” “肯定不是,估计是传令官。” “什么不是,你看,这不就回来了!” 灰尘腾起,来人胸口的四爪金龙耀武扬威,整个队伍里也就昭王够格穿这样的衣裳。 “我就说!”小太监得意地撞了撞同伴的肩膀。 可他并不知道,队伍后的密林中,真正的昭王殿下已换了身衣裳。 酉时正,余蘅单骑上路,走了一条与他们完全相背的路。 第267章 火焰 那远远走来的姑娘穿着露出肚脐的单薄衣裙,上衣是裹胸布往右胳膊绕了一绕,左手裸露着,青蓝色的裙摆很大,随着风高高扬起,她的手腕和脚踝上都系着铃铛,像是京城赛燕楼里的胡女装束,似乎随时都要转着跳起舞来。 她在这样的天气里穿着暴露的衣服,身后还跟这个常在呼延斫身边出现的高大护卫,身份应该不会很高,大约是因美貌被掳来的。 江宛:“那是谁?” 钦噶不耐烦道:“女奴。” 江宛还想再看得仔细些,钦噶却忽然把她往前一推:“快走。” 他若态度好些,江宛不过好奇一下,他如此讳莫如深,便叫江宛知道那高挑女子身上一定有什么她不能知道的秘密,更是不愿意走了。 江宛做出踉跄的模样,摔在地上,抱着腿连连痛呼。 钦噶闹不清她是不是真的那么脆弱,被轻轻一推,腿就断了,没敢动她。 这么一耽误,江宛如愿看清了那女子的长相。 那姑娘脸色虽有些发黄,但是眉眼却长得很好,眉峰透着英气,桃花眼却又生得秀气,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是中原女子的长相。 远处有马蹄声响起,江宛一边装痛,一边揪着钦噶的袖子站起来。 那是呼延斫。 那就不好再赖下去了。 江宛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帐篷的方向走去,不忘留意呼延斫的动向。 呼延斫下马了。 那个姑娘跪下了。 宽大的裙摆在泥地上散开,那姑娘柔顺地拜倒,像被折起来的苇杆。 呼延斫粗鲁地揪起她的衣裳,把她的上半身拎直,那裹胸布被猛地一拽,便有点散开下滑,那姑娘却没有重新束好衣服,也没有遮挡,只是把手放在膝上,依旧跪坐着,神情很安然,或者说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漠然。 江宛脚步一顿。 周围的北戎男人都嘎嘎怪笑起来。 呼延斫没有阻止他们,只把那姑娘往肩上一扛,走进了帐篷里。 不知道是不是江宛的错觉,那个姑娘似乎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姑娘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却仿若映出了熊熊火光。 江宛看着她的眉眼,脑海中隐隐闪过什么,她下意识往前一步。 她想看得再清楚一些。 她想去问一问,问明白那个女奴是不是…… “快走。”钦噶捏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另一边推去,神情十分戒备。 江宛捂着肩膀,别无他法,只能先离开。 钦噶把她送回去后,就走了。 江宛对那位姑娘的身份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她想去大石头上冷静一下,刚走两步,就看见牧仁蹲在帐篷阴面,正悄悄往脸上抹捣成泥的草糊糊。 这个瞬间,不知道是什么在烧灼她的理智,江宛只觉得脑海中什么被崩断了,她忽然冲进帐篷里,拿出日常洗漱用的木盆。 “洗掉!”江宛把木盆往牧仁面前一摔,“把你脸上的东西洗掉!” “你凭什么管我!”牧仁猛地跳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爪子锋芒毕露,他恶狠狠地盯着江宛,“滚开!” “你还记得自己是回阗的王子吗,你就甘愿做北戎人的狗,对仇人摇尾乞怜!”江宛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 牧仁死死盯着她,脸上挂着黏腻发黄的草汁,眼睛里忽然迸发出极亮的光芒,那是被无数次隐忍淬炼后的愤怒。 可如果他真的还会愤怒,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变成一个取乐的小丑? 为什么别人管他叫田狗,他每次都答应得那么响亮,为什么北戎小孩踢他踩他侮辱他,还能换来他阿谀巴结的笑脸? 他就不难受吗? 对啊…… 像是一根针从天灵盖扎下去,江宛瞬间冷静。 她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当然会难受了,当然会痛苦了,而这些痛苦比旁人能看到的还要深沉百倍千倍。 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拥有自尊? 他还是小孩子,连活下去就那么困难。 他之所以抛弃骨气和尊严,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江宛内疚地退了一步,险些被乱草窠绊倒。 她心乱如麻:“对不起……我……” 她根本没有资格教训牧仁,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不敢去呼延斫面前叫嚣,只敢质问一个十岁的孩子。 “真的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刚才说的话,你就当没听到。” 江宛抹掉脸上的眼泪,背过身离开。 牧仁没有叫住她,事实上,没有人会叫住一个随便朝自己发脾气的陌生人,哪怕这个陌生人对他抱有一点善意。 他下意识地用袖子蹭了蹭脸颊,其实每次用这种草涂脸都很痛,而且还洗不掉,只能等这颜色自己褪去。 可是他没有办法。 这天晚上,江宛出门泼了洗脸水,看见照日格正在附近游荡,便叫住他。 照日格闷闷不乐的模样,远处却传来歌舞声还有欢呼声,庆祝的篝火映亮了天际。 江宛问他:“照日格,他们怎么这么高兴?” “大王在打猎。” “晚上打猎?” “巴日给他爹出主意,叫牧……田狗去给他们做活人靶子。” 江宛手中的木盆哐叽砸在地上。 就在这时,帐篷后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围聚而来,牧仁那张斑驳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 照日格和江宛皆是满脸惊色。 江宛当机立断扑上去,把牧仁拽进帐篷里,然后刷地放下了帘子。 牧仁像是被吓傻了,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江宛搬不动他,手一松,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还好没摔进火塘里。 江宛胳膊在地上狠狠砸了一下,痛得不行,却双手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多,外边的火光甚至可以穿透帐篷。 江宛眼前一片模糊。 牧仁哆嗦着嘴唇,忽然动了,他像抱住最后一根浮木一样紧紧抱住江宛的胳膊,他轻声重复着一句含糊不清的话,一遍又一遍。 江宛留心着外面的动静,她听到外面乱糟糟地争吵起来,然后一声惊呼,他们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脚步匆匆远去,帐篷外又重归平静。 牧仁魔怔了似的,依旧在不停念叨着某个短句。 江宛以为那是句北戎话或者回阗话,可她静下来细细听时 那却是一句大梁话。 ——我想回家。 四个字,一个短句,在被吓破了胆子少年口中,是世上最便宜的咒语,能用来安抚濒临崩溃的灵魂。 巨大的悲哀顿时击倒了江宛,过去几个月的她品尝过无数生死间的绝望,可也绝没有这一刻惊心动魄,她和单薄的少年一起发起抖来,她的内心大喊着,我想回家,我也想回家,可是她的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了,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圆哥儿蜻姐儿阿柔,无咎乃至于牧仁,一张张面孔在她眼前划过,她常听人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对这些孩子好,心中也不免沾沾自喜起来,其实她从头到尾都是自私的。 她不是在救人,是在救自己。 她是一株无根飘萍,缠绕着遇上的所有人。 她用别人来满足自己的拯救欲,用他们做自己的锚,却从来没有问过别人愿不愿意被自己拯救。 她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回抱住牧仁,被少年嶙峋的骨头硌得生疼,但她还是紧紧抱着他,也像抱着激流中唯一的浮木。 无家可归的人从彼此的痛苦得到一点安慰。 她的灵魂震颤嘶吼,面上却是一片骇人的木然。 这木然,被跳动的火焰映得一片猩红。 第268章 砍柴 江宛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帐篷里只有她自己,她身上的皮毛毯子盖得严丝合缝,热得出了一身汗。 天方才蒙蒙亮,大约是个阴天,江宛烧了热水洗漱,不一会儿就等来了海勒金大娘。 大娘似乎是听说了什么,一见她就问:“你受伤了吗?” 江宛吐出一口刷牙水:“我好着呢。” 海勒金点点头,有点欲言又止。 江宛朝她背后一看:“今天朝鲁没来吗?” 海勒金大娘严肃道:“他娘管他。” 不知道还以为是在骂人。 江宛就忍不住被她铁一样坚毅的表情和奇异的口音逗笑了。 海勒金大娘看她笑,唇边也出现了一丝笑意,她正了正头巾,对江宛道:“给你编了个篮子。” 江宛眨巴眨巴眼睛:“篮子?” “在外头,你去看。” 江宛出了帐篷,看见角落的柴堆和边上的一个背筐。 “筐子是用来干嘛的?” “拾柴。” “我拾柴?” “你跟着哈日伊罕去。” 江宛再一看,远处果然有个黑不溜秋的小崽子,拖着黄黄的鼻涕,也背着个差不多的筐子。 “那我去了。”江宛背上筐子,招呼了哈日伊罕,两个人一起出门捡柴火。 哈日伊罕话不多,在江宛面前有点腼腆,沉默着在前面带路。 江宛跟他搭了几句话,他都讷讷的,跟和小伙伴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路上遇见一株枯死的灌木,江宛说要捡,哈日伊罕就用和海勒金很相似的表情,也就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严肃地吸了吸鼻涕:“这个空的,不禁烧。” 江宛:“那就不要了?” 哈日伊罕:“要。” “哦。”江宛想问他要柴刀。 哈日伊罕又解释:“这个轻,你背上,看着多。” 竟然是一副为她考虑的口吻,还想着照顾她面子。 江宛大为感动:“刀给我。” 哈日伊罕听她要刀,却忽然紧张地跳开一步,着急道:“你不成,你不行,你没力气,你伤了你,我阿妈打我咧。” 懂了,最后一句话是重点。 江宛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哈日伊罕去分解那株枯死的灌木。 哈日伊罕把干柴斩成段,再一截一截码在江宛的筐里,他左挪右腾,竟然真的给江宛凑出了筐一点不实在的柴火。 哈日伊罕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然后对江宛道:“回。” 江宛原地蹦了蹦,觉得身后的柴火轻飘飘的。 然而等她放下了那筐柴火,忽然觉得肩上针扎一样的酸疼。 她背个柴,竟然把自己背伤了! 她真的这么弱吗? 江宛再次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思考人生。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崽子磨磨蹭蹭地坐到她身边。 江宛当作没看见。 过了很久,牧仁忽然说:“你教我说中原话。” 他脸上的黄痕还是没褪,却也能看出脸红了。 江宛的心变得软塌塌的。 她问了一圈孩子都没问出牧仁的身份,因为总听别的孩子叫他田狗,她猜想会不会这个“田”其实是回阗的“阗”,就去试探海勒金。 海勒金大娘半点没有想着隐瞒,骄傲地告诉她,牧仁是回阗大王的小儿子,是北戎大王抢夺回来的战利品。 那他也是一位小王子呢。 同时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异族俘虏,只能仰人鼻息过活。 昨天不知道哪里来的邪火,江宛对他发了一通脾气,心里其实是很抱歉的。 也许是那个面容和霍娘子有些相似的女孩子刺激了她,她这个无时无刻想救人的老毛病又回来了,救不到人,心里就像着了火,这回迁怒于牧仁,实在是她的不对。 江宛朝牧仁挪近了一点:“你的汉话说得很好,比那些小孩子都强,我觉得我没什么可教你的。” “那你教我说点我不知道的。”牧仁的态度很积极,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起来。 江宛转头看他,想到他昨天被吓坏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回阗败了,部族四分五裂,他这个小王子也没人管了,在北戎人这里受尽欺负,只要有人对他稍稍好一些,他嘴上不说,心里却要拿出十分的好来报答的。 江宛道:“你的大梁话说得很好,倒是我的北戎话一塌糊涂,还不如你来教我。” 牧仁不看她,低头抠着石头,耳朵红得发烫:“你想学什么。” 江宛手上拔着草秆,又坐近一点点:“牧仁是什么意思?” “河,很大的河,很大的……”牧仁有点不确定道,“江?” “那就是江河的意思。”江宛觉得这个名字背后可能有什么故事,便问,“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 牧仁眼睫微颤:“大王。” 他的态度顿时低落,江宛怀疑自己问了个敏感的问题,可是话已至此,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是北戎的大王吗?” 牧仁点头:“他带我回来,指着河说,河流永远流向北戎的方向,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呼延律江这话也许是在炫耀北戎的强大,也许是告诉牧仁,他也和河流一样,永远无法调头返回故乡。 “那你原来叫什么?”江宛问。 “巴雅尔。”牧仁孩子气地鼓了鼓脸颊,“可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 江宛又坐得离他近了一点,撞了撞他的肩膀道:“那我还叫你牧仁。” 牧仁就抿嘴笑了起来。 天色阴晦,整日都不见太阳。 江宛在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便缩了缩脖子。 牧仁忽然说:“我走了,婆婆等我吃饭。” 江宛搓了搓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脸:“那你走。” 牧仁站起来,走出一段路,又回头:“要起大风了。” 江宛回头看他。 牧仁站在原地,没走。 江宛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草屑:“明白了,我这就回帐篷里去。” 牧仁才跑着走了。 北戎刮起大风,京中却是秋高气爽。 沈望看着出现在书房里的不速之客,背身合上了门:“满汴京都以为殿下送嫁去了,没想到竟还能在京城见到殿下。” 沈望说着调侃的话,面上的笑被阳光照得闪闪烁烁。 第269章 霍忱 余蘅毫不见外地坐下,姿态闲适:“谁叫沈大人这里还有个叫我惦记的人。” 沈望脸上的笑便淡了。 余蘅脸色涂得微黑,五官似乎都修饰过,看起来已然是另一个人:“沈大人看起来心情甚佳。” “与他一别经年,再度相逢,我心中的确是很高兴的。” 余蘅欣赏着杯子上的杜鹃逢春图:“霍兄弟倒也是可怜人。” 他意在言外,倒叫沈望面上露出一丝怔忪。 沈望很快回过神,面上依旧是游刃有余的微笑:“我让人把他带过来。” 他起身,刚走出去一步,就听余蘅问:“舍得?” 沈望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侧过脸,似乎要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便快步离开。 霍小弟被领进来的时候,余蘅真正明白了当初沈望那句,只要你见过他,就会明白,他真的是霍家人。 这是个生机勃勃的青年,他面容俊朗,眼神清正,虽然是个仆从的身份,却不见半点畏缩自惭,他是舒展的,正直的,坚定的。 虽然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余蘅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要信任他。 余蘅不由看了沈望一眼,沈望对他点头。 余蘅原来的那些打算,在亲眼看到霍忱后荡然无存。 余蘅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布衣,笑道:“这就是霍兄弟,我想去北地参军,听承宣使大人说,你也有这个意思?” 霍忱:“兄台说错了,我姓……” “姓霍。”沈望打断他的话,把他拉到一边,“早说过了,你若想去北地当兵,还是用本来的名字。” 霍忱见他神色坚决,于是笑着点了头:“反正就是个名字,我就听望哥的。” 沈望看他笑得傻憨憨,不由叹了口气:“你啊。” 他们说话时也没有刻意避人,余蘅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余蘅轻轻咳了一声:“那就是霍兄弟了。” “我姓霍,单名一个忱字,无父无母,是被少爷捡回家的。”霍忱说得爽快。 看来这个霍小弟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世。 余蘅对他抱了抱拳:“我姓……” 沈望的心微微提起,生怕余蘅真的自报家门。 “邱,”余蘅道,“我叫邱望遮。” 霍忱自来熟地拍了拍余蘅的肩道:“邱兄这名字一听就很有寓意。” 沈望死亡凝视:“怎么,你是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够有寓意吗?” 霍忱:“绝对不是,完全不可能,我的名字可太有寓意了。” 沈望面色稍霁。 却听霍忱又道:“就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寓意。” “噗……”余蘅实在忍不住了。 这二位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倒真的像亲兄弟。 “我听霍兄弟的名字却很好,”余蘅出来打圆场,“忱者,信也。” “天难忱斯,不易维王。”虽然霍忱比沈望高了半个头,但沈望还是狠狠拍了一下霍忱的后脑勺,“小时候我不是教过你《诗经》吗?” 霍忱人高马大,在沈望面前却只敢抱着头嘟囔:“小时候的事情谁还记得……” 余蘅看着看着,眼中不由带出些笑意。 一个沈字,一个忱字,改水为心。 若这个名字真是沈望取的,倒也确实用了心。 他对这个异姓弟弟,也是真的不错。 虽然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可是要把一个懵懂幼童教导成眼下的模样,沈望在霍忱身上花的心思绝对不会少。 霍忱若留在汴京,不过是安阳大长公主手里的一枚棋子。能有个身份参军,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余蘅拍了拍手:“二位兄弟情深,可别在我这个没兄弟的面前炫耀了。” 沈望眼神微动,旋即笑道:“说得也是,望遮兄这次来,我还不曾好好招待,霍忱,别乐了,下去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小霍兄弟对余蘅点了点头,便乖乖走了。 余蘅这才道:“看来,沈大人真的没有骗我。” 沈望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俯身闻了闻斜逸而来的桂枝,闻言微微歪头看过去,清俊的面孔浮起一二分真切的笑意来,黛色的发带落在肩上,又没入安静垂着黑发中。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余蘅从袖子拿出一个被红绳扎起的纸卷,轻轻放在书桌上。 那红绳倒是普通,但纸卷上有碎花金屑,看着有些眼熟。 …… 江宁侯府正是人仰马翻的时候。 他家那位三少爷又作妖了,听说是留书一封,说要去北戎参军,他前脚刚走,后脚这封信就被送到了江宁侯夫人面前,江宁侯夫人一看信,咯噔昏了过去。 醒过来后,便快马加鞭派人去知会了府衙,然后布置护卫家丁守在四个城门口,坚决不许程琥踏出汴京城半步。 程琥便被困住了。 城门口是早一步赶到的家丁,都持着棍棒,想来母亲在四门都派了人守着,这些人中有不少是自小跟着他在汴京瞎混的,眼下他们肯定是投向母亲了,用他们的话来说,少爷放的屁也跟旁人不同,一闻就能闻出来,他想乔装躲过他们的眼睛,绝对不可能。 可是他眼下也不可能去找人求助,他那些狐朋狗友家里,母亲肯定都派人去打过招呼。那群胆子没有二两重的家伙,家里吓唬一两句,绝对会把他供出去,若是表姨还在,倒可以求求她,可是江宛也…… 左想又想,实在没法子,程琥缩在巷子里懊恼地捶墙。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丫头叫他:“请问是程三公子吗?” 程琥猛地回头,还以为是亲娘找来了,可看清楚后,却是个打扮长相都极为陌生的丫鬟。 那丫鬟对他行了个礼,道:“我家小姐愿意帮程三公子这个忙。” 程琥眯起眼睛:“不晓得贵府小姐是……” “公子见了就明白了。” 程琥看着城门口巡逻的家丁,狠下心,还是跟着丫鬟走了。 很快,他被带到一辆马车前,浅碧的车帘子上绣着青藤绕梅枝,十分素雅,似乎真的是一位高门闺秀的马车。 车帘子被掀开,端坐的姑娘露出一张平庸的面容。 第270章 桐花 程琥眼睛一眯,确信自己并不认得这位小姐。 他想了想,行了个平辈礼,道:“听闻小姐有意相助,然则我……” “公子。”朱十三小姐打断了他,她几乎是贪婪地凝望着他,却又用尽毕生的定力克制着自己的贪婪。 前日,她与人定亲了。 那人是个二十岁的举人,资质尚佳,容貌也可,就是家产单薄,父亲早逝,家里只有个寡母,但也胜在人口简单,能省去世家大族里妯娌亲眷的缠烦。 隔着屏风见了一面,又权衡了利弊,朱十三小姐想了又想,还是点了头。 她只是个庶女罢了,当时能因郑国夫人的怜悯逃过一截,已经是上天格外垂怜。 加之朱尚书因惊扰北戎大王子,所以被连贬三级,家里大不如前。能嫁给赵举人,已经是她的最佳选择,这也是嫡母看在安阳大长公主的面子上,才松了手,让她得了这桩亲事。 如果那日平安街上,她没有见过程三公子如何一拳打倒地痞,说不定会欢欣鼓舞地嫁过去,会心甘情愿,没有遗憾。 可惜,她那日偏偏出了门,偏偏走了平安街,偏偏早将芳心许给了别人。 在今日见到程琥之前,她也在想,我要不要再等一等,要不要故意偶遇,看看程公子会不会对我动心,要不要设个伤人害己的计谋,逼得程三公子不得不娶了我。 可今日见了他,心里便觉得很苦,因为知道自己哪怕得不到,也情愿在他心里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是个他每次回想起来,只会让他感激,不会让他厌恶的人。 哎呀,朱十三,你就是个胆小鬼。 她在心里笑自己。 她想送他上马。 让他去想去的地方,挣想挣的前程,她不想成为他的污点,不想成为他的阻碍,这不是因为她高尚,是因为她有私心。 是因为,她喜欢他。 “程三公子,”朱十三小姐笑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愿意帮公子,是因受人所托。” 她镇定地说起谎话:“我得郑国夫人相助一回,本该报恩,夫人却让我把此恩情还到公子身上。” 此话一出,程琥显而易见轻松了一点。 他嘀咕道:“这个表姨,总是这样……” 朱十三小姐眸光闪闪。 丫鬟趁机道:“公子请上车。” 程琥见她们一主一仆,再有不过是一个老车夫,不由有些踌躇。 朱十三小姐深深吸了口气,笑道:“公子不必顾忌男女大防,我,我已经定亲了。” 程琥神色一时大定,果然跳上马车,坐在离朱十三小姐最远的地方。 马车慢慢向前,程琥避嫌低头,朱十三小姐也不好直勾勾地盯着别人,只好看着腰间的荷包。 程琥想了想,慢慢开口:“不知小姐如何称呼?” 若不是朱十三刚刚说了自己已经定亲,他怕是问都不会问。 “我……”朱十三小姐深知说个姓氏便已足够,可鬼使神差一般,她道,“我叫朱琼波。” 族谱上的名字是朱阑,琼波是她给自己起的小字。 哎,又觉得脸上烫起来。 朱琼波慢慢吐出一口气。 程琥目不斜视,点头道:“原是朱小姐。” 还是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朱琼波暗自后悔自己的轻浮。 这样一来,她又不敢说话了。 不过,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呼吸相闻,已经让她幸福得快要昏过去了。 可惜她一丝一毫也不能展露,这是窃喜,是偷来的。 和喜欢的人相处的每一瞬,她都不能表现出一点喜欢。虽然是折磨,但她甘之如饴。 似乎是一眨眼,马车便到了出城的关卡。 因江宁侯府打过招呼,城门兵便拦了车:“车内何人?” 丫鬟跳下马车,倨傲道:“与你何干!” 那边程府的人立刻给城门兵使了个眼色。 城门兵立刻围上来:“车内何人,速速下来!” 丫鬟当然不许,叉着腰:“哟,好大的阵势啊,不入品的看门狗罢了,竟然叫得这么大声啊!” “芙塘,不得无礼。”马车里,朱琼波淡淡开口。 城门兵听得里头真是位年轻小姐的声音,倒有些犹豫起来。 但是江宁侯府的人着急啊,一个家丁冲上前道:“劳烦小姐掀开帘子,咱们是……” “谁管你是哪家的!”丫鬟脾气很爆,“我们小姐是去小青山探望安阳大长公主殿下的,你叫掀帘子就帘子,坏了我家小姐的闺誉怎么办!” 她说着,掏出安阳大长公主的名帖,高高举起。 “都给我滚开让路,耽搁了我们小姐,若是安阳大长公主怪罪下来,我看你们怎么办!” 这一招狐假虎威果然好用,城门兵和江宁侯府的家丁犹豫再三,还是都退开了。 朱琼波的马车顺利出了城,又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让程琥下车。 程琥抱拳道谢:“朱小姐仗义出手,实在不胜感激。” 朱琼波摇头:“你没听丫鬟说吗,我是去小青山的,本来就顺路,带你一程也没什么。” 这位朱小姐怎么听着落寞了许多。 程琥挠了挠头:“告辞。” 说着转身离开。 朱琼波却叫住他:“公子别忙。” 程琥疑惑转身。 朱琼波道:“都说送佛送到西,我没有这个本事,便想赠公子一匹马。” 还有这种好事! 程琥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十足真诚,这对他来说,的确是省了麻烦。 朱琼波让车夫给程琥卸了马。 “不过,你把马给我了,你怎么办?” 得了这一句关心,朱琼波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三分,面上只淡淡道:“一来,此处离城门不远,我走回去也使得,二来,大长公主殿下等不到我,一定会派人来找,我在马车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公子不必挂怀。” 程琥觉得有理,又怕被家里的护卫追上,又道过一回谢,终是上马离开。 朱琼波站在原地目送,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才上了马车。 芙塘嘟哝道:“小姐哪里是要去小青山,明明是要去城里月老祠,眼下马也没了,月老祠也没去,怕是又要被夫人数落了。” “就你知道。”朱琼波嗔道。 芙塘嘟着嘴:“奴婢是知道,那位公子却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朱琼波却很洒脱。 能遇到好心人相助,他一定觉得很幸运,但是…… 朱小三小姐欢喜地捂住胸口。 她觉得自己更幸运,能够帮到他,能送他一程,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小姑娘。 朱十三小姐不由展颜一笑。 却叫芙塘看呆了。 从来只觉得小姐眉眼平平,可这一笑来,不晓得为什么叫人心里砰砰直跳,只觉得再美的美人也比不过此刻小姐这一笑。 笑得小桐山的桐花又烂漫了一回。 雪白馨香落了满山,笛声渺远,吹的是《清明遥》。 第271章 波澜 夜半时分,江宛睡得正香,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幽咽的琴音,于是披衣坐起。 草原上的夜是冰冷的,江宛掀开帐门,刚把头探出去,就忍不住朝屋里一缩。 月色清澈,隐隐可见她最喜欢的大石头上,有个大汉正在拉琴唱歌。 琴……拉得荒腔走板,歌……唱得还没狼嚎好听。 圆月,草原,孤独的牧人。 此情此景,要是没声,该多有意境啊。 一曲毕。 江宛不知什么时候走近了,鼓了鼓掌,憋出一句:“你唱起歌来,真幽默。” 大汉不解其意,问:“幽默什么意思?” “幽默就是说你……让人高兴。” 大汉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姑娘心不好,骗我呢。” 江宛的视线从这位大汉的衣饰和腰间金刀上划过,心里嘀咕了一句,你这个老头子心也不好,耍我玩呢。 远处隐隐可见成列的北戎兵士默然伫立。 这位应该就是北戎大王呼延律江。 呼延律江把琴往边上一放:“你是从南梁来的?” 他的声音醇厚,说起官话来有点慢,但意外竟是京里的口音。 天天听着北戎人奇怪的口音,她觉得自己的舌头快捋不直了。 江宛大感亲切,与人攀谈的心思冲淡了困意,她似是不服:“你一管大梁叫南梁,听着就成个小国了,那您是不是管南齐叫南南齐啊?” 因为江宛一直站在他身后,呼延律江不得不转过身来看她,费解地问:“小丫头,你很讨厌我?” 他正脸朝向江宛。 这是一张不好用美丑来形容的脸,浓密的头发朝后结成辫子,眼睛不大却深邃而迥然有神,鼻子和嘴巴因为胡须茂盛和天色太暗的缘故,看不清楚,单就这一双眼里透出的睥睨威势已经不似寻常人。 虽然这位大王是个很有味道的中年男人,但她若能喜欢无咎这位抛妻弃子的爹,那肯定是没长心。 这位北戎大王不晓得是不是太闲,竟然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拉琴。 奇奇怪怪。 江宛烦躁地甩了甩辫子,这一甩,却把虎牙吊坠甩出来了。 呼延律江眼神微凝:“你……” 江宛捂住领口,倒退一步:“怎么了?” 呼延律江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她的眉眼:“你是她妹妹?” 谁是“她”,谁是“她妹妹”? 江宛的脑子转得飞快,点头道:“对。” 呼延律江仰头大笑:“小骗子,她妹妹是我亲手杀的。” 江宛:“哦。” 呼延律江拍了拍石头:“跟我说说,伯克汗那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伯克汗是呼延斫的北戎名字。 江宛眉毛一挑。 你要是问我这个,那我可得好好编了。 “其实……” 呼延律江看透一切:“你最好说实话。” 你让我说,我就说吗? 江宛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哭唧唧道:“他看上我了,所以对我强取豪夺。” 呼延律江转过去,手指从腰间的金刀上一划。 江宛嗖地站直:“我儿子是大……南梁文怀太子的遗腹子,他把我带来,大概是想要用我来做一个攻打中原的由头。” “攻打中原的由头?”呼延律江似乎觉得江宛的这句话很可笑。 江宛也有些讪讪的,似乎自惭于自己这个“由头”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但是她到底还是知道了呼延律江的意思,这位大王不屑这些阴谋诡计,看来与覆天会合作一事是呼延斫自己的决定。 北戎大王在北戎人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只看几个孩子听说他要来的消息,就高兴得要发疯便可以知道,只要呼延律江不同意,呼延斫便很难做成这件事。 但与覆天会合作,对北戎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覆天会求着他们办事,现在他们手上又有江宛,完全占据主动。 她之前猜测过覆天会与呼延斫合作的思路,因为覆天会手上没有兵权,所以只能借北戎人的兵马攻打中原,是肃清勤王也好,是扶持正统也罢,反正就是要依靠北戎,再来,北戎大王是个只管打的人,掠杀一番也就罢了,就算他打进了汴京,兴许还要嫌弃汴京狭窄,没有能骑马奔驰的地方,根本看不上。 这时候,覆天会或是安阳大长公主就可以站出来摘取胜利的果实了。和北戎签几个不平等的条约,送钱送粮食送布匹,再送个两座城,总能打发了这群野蛮人。 此时已改天换日,就算卫南军里有人不同意,镇北军里有人不高兴,那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江宛以为覆天会一定是这么忽悠呼延斫的。 但是这个计划有非常大的漏洞,第一是大梁其实并没有那么弱小,第二是北戎人的野心超乎寻常,谁也不知道他们如果真的打入中原腹地,会做出多么令人发指的恶行。 北戎是无法被套上绳索的饿狼。 所以她去试探沈望时,才会说,也许覆天会根本没有打算扶圆哥儿上位,只是想要让大梁走向灭亡。 江宛心头万千思绪掠过,其实也不过一瞬,她忽然问:“你会把王位传给伯克汗吗?” “当然,他是我唯一的儿子。” 他就一个儿子? 江宛的第一反应是不信,这地方也没有避孕措施,堂堂大王怎么可能只一个孩子。 第二反应则是…… 不,你不只一个儿子。 无咎也跟着骑狼来了,他若是见到亲生父亲,心中又会是怎样的滋味。 呼延律江调笑道:“怎么,你难道想给我生儿子。” “我不想,但是,”江宛手心濡湿,“霍容诗不是还给你生过一个儿子吗?” 杀意扑面而来。 江宛懊悔地闭上眼。 她真是疯了! 她怎么可以……她没有资格决定无咎接下来的人生。 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江宛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她拥有的这些平静,就像是浅浅的如镜的湖面,微风一来,便荡然无存。 那些她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和呼延律江见了这一面后,也不得不去想了。 第272章 相残 回想过去,江宛只觉得当初的她简直是个没头苍蝇,敢去皇后跟前理直气壮地说要和离,也敢跟皇帝辩论。 若说有什么得意事,大抵就是她膝盖很硬,除了第一次为了演得苦情,在皇后宫里跪了一回,之后就再也没有跪过,也就是那一回,让她恶心得够呛。 汴京让她喘不动气,所以她很乐意离开,可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承平帝的设计。 让阮炳才带着她和圆哥儿离京,又与北戎大王子交易,这无疑是一步险棋,棋越险,余葑所图越大。 平心而论,若江宛与承平帝易地而处,根本不会容她和圆哥儿活这么久,直接杀了,一了百了,人没了,别人再说圆哥儿是太子遗孤,也就一张嘴罢了,说破天去又能如何。 可是承平帝没有。 承平帝让江宛做饵,想用她钓出覆天会,可见他并不是冒进鲁莽的人。 但北戎大王子启程后,他的隐忍就没有意义了。 不过他依旧没有选择一刀杀了江宛母子,他耐心地等待机会,等待这两颗棋子发挥更大的作用。 作为一个保守的人,他的每一步谨慎都是为了让布局更加严密,让计划更加无懈可击。 那么,江宛敢说,被阮炳才带出京城的她和圆哥儿,因脱离了承平帝的掌握,对承平帝来说,已是弃子。 现在看来,她这颗弃子发挥的最大作用,就是让阮炳才成功搭上了北戎大王子的线。 不论是阮炳才,还是呼延斫遇刺当日的白羽箭,都是殊途同归,无非是想要离间北戎与覆天会的结盟。 阮炳才是定州知州,如今又有把柄落在呼延斫手里,而覆天会则对呼延斫起了杀心,那么阮炳才相比覆天会,无疑是一个更好的盟友。 呼延律江对大王子的举动似乎是默许的,但也没有特别赞同,这可能是一个变数。 承平帝费这么大的力气,阮炳才一定是有大用处的,但江宛暂时还看不透。 要让她和圆哥儿失去作用,承平帝应该也另有布置,不过这在江宛看来就很简单了。 承平帝大可以先发制人,从别地搜罗一个小孩,说这是文怀太子流落在外的孩子,要让这个小孩没有染指帝位的机会,也不难,只要说这个小孩是娼妓生的,或者说是文怀太子和有夫之妇私通生的,让孩子背上一个人尽皆知无法洗去的污点。 若是他愿意做得再绝一些,找来的小孩是个哑巴瘸子,隔个年就因身体孱弱没了,大抵也不会有人说他什么。 想到这里,江宛脑海中不知怎么浮起了那位曜王的脸。 说起来,承平帝愿意养着这个小病秧子,也挺奇怪的。 承平帝固然是个有耐心的猎手,安阳大长公主恐怕也不遑多让。 那么,整件事最不合理的地方就出现了,安阳选择的盟友是不可预测的北戎。 北戎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说呢,从上到下,都不太好把握。 而且北戎对于所谓的盟约也不看重,很可能早上笑嘻嘻,中午直接翻脸。 北戎是一头无法被驯服的饿狼。 安阳大长公主虽然常有惊人之举,但把注全压在北戎身上,未免太轻率了。 不像她的作风。 说来说去,他们要谋反,总归需要兵和钱,钱先不说,没有兵,是绝对不能成事的,偏偏兵也只能从北戎那里借,合着安阳大长公主布置这么多年,就布置了个这? 不对,一定还是哪里不对。 江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现在愣想,也想不出什么。 江宛拉过被子蒙住脸,辗转反侧,终于还是睡了。 劲风吹黄了绿草,也吹细了石头边淌过的小河。 牧仁远远便见江宛捧着脸坐在大石头上,于是悄悄坐过去了。 “你在想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宛恍惚道:“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时空乱流,还是蝶梦庄周,亦或是冥冥中有更高的意志,需要我为这个时空做些什么。” 她伸手,像是想要捉住风:“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梦,那么最终会否也是一场空。” 她说这些听不懂的话的时候,看起来好像眨眨眼睛,就会蓦然消失。 牧仁挤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你吃。” 他手心有几枚红色的浆果。 估计是没有毒的。 江宛见有六颗,便拿了靠近自己的三颗:“一人一半,谢谢你哦。” 两个人坐着也是无聊,江宛随口问:“你是跟谁学的大梁话,说得比巴日他们都强。” 牧仁含着浆果,听起来有点含糊:“我娘是大梁人。” 江宛震惊。 “你不是回阗……” “如果我娘不是大梁人,我就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了。” 他的表情有一种悲凉的成熟。 江宛不忍看他的神情。 牧仁的这句话平平淡淡,却已透出了背后的凶险杀机,足够江宛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牧仁冷漠道:“我的哥哥们推我出来,可是大王没有杀我,后来却杀了他们。” 牧仁没有继续往脸上涂草汁,脸上的颜色已经淡了很多,乍一看,显出十分的清秀。 江宛摸摸他的头。 牧仁却道:“我不难过,大王的儿子也都死了,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 江宛却轻轻“咦”了一声。 当时呼延律江明明说他只有一个儿子,难道他其实有很多孩子,但都夭折了。 “你知道什么?” 牧仁摇头。 江宛戳戳他的胳膊:“说嘛,反正周围根本没人,除非有人在石头底下挖了洞偷听,否则不会有人听见的。” “好,”牧仁道,“他们都死了,因为大王子不愿意让他们活下去。” “呼延斫……”江宛觉得嗓子有点干,“把所有兄弟都杀了?” “这是你说的。”牧仁狡猾道。 江宛捋了把他的头发,毛糙蓬松,像长毛的小动物:“你想回去吗?” “回哪儿?” “回阗。” “回阗已经没了。”牧仁站起来。 他走后,江宛看着迭起的草波,喃喃道: “若是呼延斫死了,无咎就是呼延律江唯一的儿子……” 第273章 来了 集仙楼中正是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之时。 “七少,这娇红姑娘都点名要你陪一晚了,你怎么还坐得住?”礼部侍郎家里的十一公子搂着姑娘,看向李牍。 轻车都尉家的老二也跟着起哄:“没错啊,李老弟,这娇红姑娘都快扭出水来了,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娇红也是个擅看人眼色的,立刻捧了杯酒倚过去,柔柔道:“公子便喝了娇红这杯酒。” 她名唤娇红,当真是娇媚无边,口似樱红,李牍本是个酒肉桌上的常客,没有坐怀不乱的品格,如今被娇红蹭得浑身冒火,果然低头,满饮了杯中酒。 列席的世家公子皆轰然叫好。 偏有一个不给面子,嗤之以鼻道:“诸位可别叫咱们李大公子为难了,他既做了那位的裙下臣,又怎么好不守身如玉呢?” 说话的这个左卫薛上将军家里的老三,家里硬气,倒真叫这几个起哄的哑了火。 李牍砰地放下杯子,面色微沉。 其实安阳大长公主从没说过他不能有别人。 事实上,殿下根本没和他成就好事,那日殿下虽让他解了衣衫,赤条条躺下了,却让…… 李牍晃了晃脑袋,不再想下去。 被这么一打岔,他也想明白了,就算大长公主没碰他,也不在乎他玩不玩女人,但他若在这青楼里当众找了红倌,便是在打殿下的脸了。 如今他春风得意,可不想这春风这么快就去吹旁人了。 李牍把娇红推开,心中烦闷。 他百思不得其解,安阳大长公主为什么不碰他,是他长得不够俊俏吗? 这个问题,翘心也正在思考。 福玉公主成亲那日,殿下为了他竟然没去观礼,他心中便知道,好日子要来了。 可惜殿下对他的态度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杀气腾腾,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好的时候,又真是极好,单给他一个大院子住,还有流水一样赏赐,他从前的主子映流强忍着妒意赔笑的模样,真是让他从里到外都爽快。 只是睡着鹤绒垫子的时候,他心里实在发虚,倒不是因为殿下喜怒无常,而是因为殿下迟迟没有让他留宿卿凤殿,平日里也都是远远看着,别说肌肤相触,连话也很少和他说。 这张脸真就这么好看? 殿下怎么看也看不腻,常常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安阳大长公主的凝视起初让他激动紧张,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大长公主看着他,眼里又没有他。 而安阳看着看着,只觉得索然无味。 其实这张脸与那张脸顶多也就五分像,落在她这样一个默默注视了沈启多年的人眼中,便是半点也不像了。 但是如今年纪渐大,眼前终归是没有那么清楚,偶然一瞥,雾中看花般,也时有恍惚。 恍惚时,她多次想说些什么。 曾以为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心意,是人生大憾,可对着这张似是而非的脸孔,她也说不出口。 因为不知道才是对他最好的。 再想想,人之将死时,说的也是善言,那么就算他不死在恒丰十八年,她这一生都不会让他知道了。 “殿下。” 有人轻轻唤她。 安阳回过神,将笔投进笔洗中。 “何事?” 史音低头不语。 安阳按了按眉心,挥退翘心等一干服侍人。 史音才道:“昨夜丑时,禄公公抱着个裹了披风围住的孩子,进了宇清殿。” “孩子?”安阳一怔,旋即哂然一笑,“多大的孩子?” “禄公公将那孩子包得严严实实,但依稀可见眉浓肤白,仿佛与四皇子是一个年纪,也是四五岁。” “四五岁……”安阳笑得收不住,她按着眼尾,笑问,“阿音,你可看出余葑的打算了?” 史音摇头:“臣下愚钝。” “装傻,”安阳越发笑起来,“他的算计已经初露端倪,后招也实在好猜得很。” 史音似有所悟:“皇上此举,是否还是为了郑国夫人母子?” “然。”安阳神采飞扬。 史音抿唇一笑,“请殿下提点臣下一二,陛下会如何行事。” 安阳:“此计要成,最要紧就是让这个孩子……” 史音:“悄无声息?” 安阳摇头:“是悄无声息却又人尽皆知。” 五日后,宫中不少宫人都晓得宇清殿里多了一个孩子,对这孩子的身份也是众说纷纭,其中以承平帝私生子的猜测为主。 史音:“人尽皆知后,是不是就要说清楚这孩子的身份。” 安阳赞赏地对她点头:“孺子可教。” 一个月后的早朝上,承平帝下了一道封王的圣旨。 圣旨上大概是这么说的——机缘巧合,多方验证,原来文怀太子当年一时荒唐,与青楼女子生下了孩子,孩子一直流落在外,朕向来和大哥感情好,一听说就赶紧把孩子接了回来,看做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而且还要破例给他四岁封王。 史音却又皱眉:“旁人就会相信吗?” 安阳:“那你放心,我这侄子肯定还是能想出别的阴谋诡计的,保准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虽然圣旨一下便是盖棺定论,然则众人认定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其实啊,这遗腹子根本不是皇上找回来的,盖因那时昭王和文怀太子相交甚密,便偷偷把文怀太子府里一个侍寝过的婢女藏起来了,一藏就是好多年,不晓得是不是包藏祸心哦。也就是承平帝实在是宠爱这个弟弟,才又一次站出来替他擦屁股,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也给了这个孩子一个出身。 说起来,咱们陛下可真是宅心仁厚,友爱兄弟的典范。 京中流传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就是欺负余蘅现在给福玉送嫁去了,不在京中,不能辩解,只能任承平帝给他栽屎盆子嘛。 安阳大长公主此时也许已想到了这一步,悠悠一叹:“江正家里这个丫头倒是个妙人,可惜了。” 呼延斫花了大笔金子把江宛绑去,结果承平帝一招釜底抽薪,叫他这些谋划全白费了。 那江宛的命,大约就真的保不住了。 第274章 神河 承平帝有什么打算,江宛自然是不清楚的。 她自那日见了呼延律江一面,心中便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离开北戎。 偷马偷不着,想靠她这两条小细腿冲出草原,也不是很靠得住,想策反个北戎护卫,语言不通,想和呼延斫谈谈,没有筹码。 江宛蹲在大石头上,觉得自己前脑门上写着一筹莫展,后脑勺上写着插翅难飞,头顶刻着四个大字——无路可逃。 就在烦闷的时候,她身后忽然传来了吵闹声。 回头一看,附近的三个“日”又把她可怜的小牧仁围起来了。 上回大王让护卫抓牧仁去做小猎物,照日格把护卫引走,江宛还当照日格对牧仁已经没有那么厌恶了。 没想到那惊险一夜后,他们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 江宛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脚踝,准备过去劝架。 江宛刚跳下石头,只听巴日怒吼一声,就往牧仁身上扑。 江宛喝道:“钦噶!” 巴日立刻僵直在原地。 江宛提着裙子跑过去,气喘吁吁道:“你们怎么又欺负人!” 巴日见了她,到底还是有所收敛,只气呼呼地指着牧仁:“因为他,神河断流了!” 照日格皱着眉头:“巴日,不能这么说!” 哈日伊罕擦了把头上的汗:“你咋知道不是他?” 巴日嚷嚷道:“都是因为田狗,都是因为他!” 照日格:“你咋知道是他!” 哈日伊罕:“你就是帮着他!” 几个孩子乱糟糟叫成一团,只有牧仁低头站着,乱发间露出的一角下颌紧绷着。 江宛心中暗暗叹气:“好了,别吵了,神河是这几日才干涸的,牧仁早来了好几年了,你们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我好了。” 她做出袒护牧仁的模样,其他两个孩子便也不再纠缠,唯独巴日还愤愤不平道:“就是因为他来了,神河才越来越细的。” 其实他哪里知道神河细不细,只是知道神河忽然就断了,听了两句乱七八糟的大人话,又一向欺压牧仁惯了,才来找麻烦。 江宛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巴日嘴里:“断流一定是有其他原因的。” 她心里也愁啊。 要是没有这条河,草原上人畜的日子都只会更差,北戎人对上大梁后,就更要拼尽全力了,今年本就干旱…… 这条河,不能枯。 巴日虎视眈眈地盯着牧仁。 江宛见了,招呼牧仁: “来,站到我身后来。” 牧仁诧异地抬起头,然后对江宛笑了起来,乖乖站到她身后。 江宛指着面前的三个“日”道:“你们要砸就砸我,只要有我在,肯定不会让你们欺负牧仁,而且你们也知道,我最喜欢告状了,等我告诉钦噶以后,让他把你们都抓起来。” 小孩子们果然一哄而散。 巴日对她做鬼脸:“你跟着他,会倒霉,倒大霉!” 然后又用北戎话指着牧仁骂了好几句。 江宛回身捂住牧仁的耳朵:“别理他。” “没关系。”牧仁耳尖红红,往后退了一步。 “你还没吃饭。”江宛揽着他的肩,“正好我也没吃,你跟我一起。” 牧仁的脚虽然跟着动了,嘴上却说:“海勒金不喜欢我。” “额格其早走了,你跟着我进去,吃完了再出来。” 江宛给他盛了汤,拿了饼子,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忧心忡忡的交谈声,只是听不懂。 江宛问牧仁:“他们在说神河的事吗?” “不是,他们在说……”牧仁啃了口饼子,“回阗有人捣乱。” 江宛:“巴日今天找你麻烦,也是因为这个。” 回阗残部作乱,牧仁的处境就更难了。 江宛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 小青山卿凤殿外。 史音:“算算日子,明家又要给陛下送钱去了。” 勋籍:“不论多少银子,最终不都要落进殿下手里么。” 史音摇头:“那帮吃干饭的叫席忘馁跑了,我还不晓得要让谁来装这个仙人呢。” 勋籍晓得这么多年,此事一直是史音在办,席安跑了,的确很麻烦,于是安慰她:“这么多年了,皇上也该疑心尽去了,定不会坏了殿下的事。” 史音点头:“那我先进去了。” 安阳大长公主正坐在蒲团上点茶,手腕微动,浮沫快速震荡着。 史音跪在一边,等殿下结束。 安阳觉得差不多了,用茶筅拨了拨泡沫,然后用长柄勺舀了几颗红豆撒进去。 “便宜你了。”安阳道。 史音上前捧过茶,一饮而尽。 “多谢殿下。” “你啊,素来就是个牛饮的性子,浪费我的好茶了。” 史音惭愧一笑,说起正事:“殿下,这十五夜宴,臣下有了新的设想。” 她娓娓道来。 安阳大长公主另取了一杯清茶,加了蜂蜜牛乳,继续点茶。 史音说完后,安阳手上动作不停,提点道:“不过你也不必说那丹药如何如何好,只让拟雀用童音说,师父已然成仙,他这是最后一次送药,以后也要闭关修炼,这样就不怕余葑又把丹药喂给宫里那个小杂种了。” 史音道:“是。” “说起来,那个小杂种都吃了那么多年的药了,也不知投下去多少灵芝人参才把他补养到如今。” 史音忖度着安阳的心意,慢慢道:“曜王的脉案昨日已送到殿下案上。” “我看了,确是油尽灯枯之象,吃了我的神丹,总不好叫他无名无姓地死了,他叫什么来着。” “曜王殿下名谊。” “叫余谊啊,真难听。” “依殿下看,要不要干脆将曜王了结,免得他出宫若是碰上懂行的大夫,被看出来便不好了。” “这孩子在宫里过的日子的确也是猪狗不如,虽说是从小养在宫里,余葑却不过拿他当个试药的,平日里缩在他那屋里,连露个头都不敢,哪儿像我们余家人,倒是余蘅把他当个人看,”安阳默了默,“死就死了,反正他也活不长,我六哥这一支早该断送在三十年前,苟延残喘到如今,也尽够了。” 史音道:“臣下明白。” 第277章 来狼 弄清楚了这块石头的由来,呼延斫也未觉轻松,他问江宛:“依你看,当如何?” “炸。”江宛掷地有声道。 炸药一点,轰地一声,石头飞走,泉水涌出,神河复流。 但是……炸药从哪里来? 江宛瞬间冷静。 不行,不能炸。 先不说她并不清楚这炸药的用量该是多少,别真把神山炸出什么毛病来,再者说,北戎手上显然是没有多少炸药的,他们去大梁弄,也需要时间。 而她可没有这么多时间能用来浪费。 江宛想了想:“其实还有别的法子。” 呼延斫:“说来听听。” “你们这是神山,我让你挖,你肯吗?”江宛解说起来,“这里现成就是一个坡,把石头北面的土挖空,最后把石头边上的土炸开,当然没有炸药,也可以挖,然后大家到南面去推,便可以把这块石头推到山沟里去。” 其实这个办法更好,用炸药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有比较大的动静,总会引人注目。 呼延斫为难地看着她。 江宛莫名其妙,刚才说炸的时候,大王子响应得挺积极,现在说挖,就不肯了。 但她一转念,便想通了。挖掘需要大量人手,而让北戎人破坏神山,并不现实。 江宛:“巧了,我又有一个办法。” 一看就不是个好办法,呼延斫:“你说。” “你不是有很多奴隶吗,回阗的也不少,他们肯定不怕破坏你们的神山,你就把他们送过来挖呗,然后你就跟其他人说,你是来举行祭祀仪式的,神被你感动了,神河又和平时一样了。” 呼延斫没有立刻答应:“我需要想一想。” 江宛:“那你尽快想。” 呼延斫的答案非常明确。 就是挖。 但是他实在是太听他爹的话了,非要亲自回去请示他爹。 江宛可不干:“你要是还让我没日没夜地骑马,我很可能就死了。” 这倒是实话。 呼延斫让她留下,还留了三个护卫保护她,钦噶也在其中。 钦噶这人,江宛也是知道的,崇拜他的大王子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要不是呼延斫已经走了,否则干点啥都要请示呼延斫。 而现在,他能请示的便只有江宛了。 钦噶对江宛唯命是从。 到什么地步呢。 他想要打一头瞪羚,箭都搭上了。 江宛怀疑这是国家保护动物,死活拦住了他。 钦噶简直摸不着头脑。 说要吃点别的改善伙食也是她,不许他打野羊的也是她。 “还吃兔子?”钦噶问。 江宛点了点头。 他们在山脚蹲了几天,兔子都快被打光了。 江宛也不敢让他们往山上走,毕竟这是神山。 无聊的日子过了好几天,江宛闲得开始养兔子了。 她给其中一只起名叫钦噶。 钦噶不介意,只是说:“钦噶不吃钦噶。” 江宛:“……” 这就是传说中的同胞爱吗? 钦噶虽然对江宛态度不错,但是也有对江宛嗤之以鼻的,比如有个叫呼贺的护卫。 他见江宛养兔子,便假装路过,指着其中一只恶狠狠道:“弱小,烤着吃!” 江宛淡定地看着他,然后扯着嗓子大喊:“钦噶,他要吃钦噶!” 钦噶对兄弟很大方,表示不在意。 江宛便指着那只兔子道:“其实他叫呼贺。” 呼贺:“……” 呼贺一把扯过那兔子的耳朵,拎着走了。 我吃我自己! 江宛在他身后对他竖起大拇指,狠人啊。 但是呼贺也没有吃那只小兔子,他气冲冲地走了很远,然后把那只小兔子往石头上一掼,小兔子被他砸晕过去,他又拔出刀来,一通乱砍,总算怒气稍减。 即将入夜,寒风四起。 呼贺怒火上头,忘记了一件事——这个时候,草原上的狼群正在游荡。 狼来了! 血腥味招来狼群的时候,人其实是很难发觉的。 第一个发觉的是马。 马儿骚动不止,钦噶前去安抚,江宛过去凑热闹,还以为马是生病了。 江宛骑来的那匹青草,不止怎么发狂挣脱了缰绳,朝草原跑去。 彼时天色昏黄,但尚能视物。 江宛和钦噶并肩站着,看马儿逐渐跑远,也看见马儿被跳起的狼叼住喉咙。 江宛傻了。 钦噶也傻了。 就三个护卫,狼群却可能有三四十只。 钦噶对江宛说:“我们要死了。” 江宛:“我难道看不出来吗?” “但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江宛被钦噶吓了一吓,反而脑子清楚起来,“我们才这点肉,有什么可吃的,我们可以点火吓退他们,这草原上有很多瞪羚,他们吃不到我们,可以去吃瞪羚啊。” 钦噶冷静沉着:“点火可以,但是狼饿急了,不怕火。” “点火!”江宛扯出他腰间的袋子,扒拉出火折子。 火把是点了。 但是狼群却没有退。 天色越暗,周遭那些闪烁着绿光的狼眼看得就越清楚。 钦噶推了江宛一把:“进帐篷去。” 江宛进去了。 呼贺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 神山见证下,他不敢说谎话,便把自己虐杀了一只兔子的事和盘托出。 钦噶没有说要惩罚他——现在每一个能用的人手都十分宝贵。 “等天亮就好了。”钦噶喃喃道。 另一个护卫跪在地上,朝着神山不断磕头,嘴里喃喃说着什么,纵然听不懂,也能听出其中的绝望。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江宛道:“让马走,让马去引开狼。” 钦嘎摇头:“马,伙伴。” “那是你的伙伴,不是我的伙伴,”江宛冷静了一下,“那你说怎么办。” 钦嘎面容坚毅:“神,不放弃。” 简直无可救药! 江宛怒道:“如果我们真的能活下去,一定是因为我有主角光环。” 江宛这句话里的大部分词语,钦噶都没有听清也没有听懂,他只是举着火把,像是从降生的那一日便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江宛气呼呼地返回帐篷,抱膝坐着,听着外头的风吹草动。 人与狼对峙,最难熬之时,忽听得人声马嘶滚滚而来。 江宛刷地掀开帘子。 周遭的绿光已然不见,只有如星星般闪烁的火把,正不停涌来。 钦噶扔了火把,拍打着胸口:“大王子来了!” 第278章 狼来 狼群被吓退后,呼延斫打断了呼贺的一条胳膊。 江宛躲在帐篷里没出去,但是听见了呼贺痛苦的嘶吼。 人马休整一日,第二日就开工了。 江宛好奇,远远看了看热闹。 钦噶正在看着奴隶们挖坑,他站在高处,手里握着一根粗粗的鞭子。 那根鞭子与福玉常常握在手里的不一样。 福玉抽人时,偶然也会顾忌那些人的血弄脏鞭子,总是留几分力,可是这根鞭子上斑斑血迹层层叠叠,想是收割过不少人的命。 她想到昨夜自己要用马引开狼群,钦噶阻止她,说马是伙伴,这些人比马可怜得多,而钦噶却不会对他们付出一丝一毫的同情。 江宛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转身离开。 这是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可是她没有能力去改变。 也许她可以,有一条路摆在她面前。 借势,扶圆哥儿坐上皇位,垂帘听政,大刀阔斧地改革下去。 可要做到这一点,不光需要财力兵力,要殚精竭虑,还要运气。 她能有这种运气吗? 如果没有,她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普通的普通人,她没有多么高明的智慧,也没有足够的狠心,想来就算到了那个位置,也是个昏庸无能的。 况且,她也不忍心把傻乎乎的圆哥儿推到那样群狼环伺的境地。 还是先活下去,活下去以后再说别的。 江宛准备去看看今天午饭吃什么。 刚走出几步,不晓得哪里来一个北戎大汉,砰地撞了上来。 江宛被撞得差点飞出去,扶着肩膀,就要骂人。 那大汉一抬头。 江宛瞪圆了眼睛,结巴道:“骑……骑……” …… “算一算,这福玉也在路上走了十日了,快到庐州了。”安阳大长公主剥开一个橘子。 史音跪坐在她脚边拓香,答道:“听说是快了。” 安阳的声音听着发倦:“再两个月,总能入齐境了。” 史音:“从汴京到南齐德京大约三个月的路程,十一月便可大婚。” 安阳为之一默。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这用的是什么香?” 史音打香篆的手一抖,却依旧神色如常道:“是青梅煮雪香。” 安阳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史音扫着香灰,则有些心不在焉了。 殿下三句话前才问过是什么香,怎么又问了一遍。 说起来,殿下也是五旬的人了,虽看着还是风姿依旧,到底还是老了。 一时主仆各怀心思。 不一会儿,勋籍进来了。 她跪坐在史音身侧,呈上一卷:“李员外郎近来行事,已经查明。” “念给我听罢。” “是。” 勋籍口齿清晰,何月何日何时,在何地与何人做何事,皆一清二楚。 “八月十七夜,集仙楼宴国子监司业符熙,言语间对祭酒江正颇多抱怨之词,道是其疏旷渎职,早该让位……” “慢着。”安阳听到此处才算有了兴趣,“这李牍挑拨符熙弹劾江正,是想要把江正拉下马,可他与江正又有什么梁子?” “倒不为江少傅,他曾与江少傅的嫡孙起过争执,郑国夫人便与已故靖国公夫人起了争执。” 安阳颇有兴致:“什么争执?”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言语争锋,靖国公夫人说不过,就撒起泼来,寻死觅活的,郑国夫人却不惧,当面扔下一把匕首,直言要死就快死……” “哈哈哈……”安阳笑得拍桌。 史音和勋籍也捧场地低头掩唇,陪着轻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说回正事。 “殿下,可要派人拦一拦员外郎。” 安阳随意摆手:“有什么可拦的,由着他折腾去,难道还能把天捅破了不成啊。” …… “骑狼?” 骑狼低下头,在她耳边道:“现在我叫毕勒格,你记住了。” “毕勒格,毕勒格……”江宛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你是怎么混进来的,会不会被发现?” 说来话长,骑狼不答,只说:“我是来救你的。” “你要怎么救我?”江宛环顾四周。 江宛和北戎人聊天并不是第一次,事实上,她常常找人聊天,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就是一通乱说。 所以她跟骑狼接近的这一会儿并不引人注目。 时间紧迫,骑狼道:“霍五娘安排了人,我们会放火烧山。” 江宛不由喊道:“你们疯了!” 喊完才想起捂嘴。 秋冬季节天气干燥,火一烧起来,人能不能逃掉还是两说。 骑狼:“这是他们的神山,一旦烧起来,他们一定顾不上你,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江宛听得目瞪口呆:“不行,你们与其放火烧山,不如……” 不如什么呢? 江宛想到那些回阗奴隶。 “不如放跑那些奴隶,他们去追奴隶,我们也可以找机会跑掉。” 骑狼摇头:“不行,我会暴露。” 说得也有道理,而且这些奴隶吃不饱饭,跑也跑不远,事后查起来,反而麻烦。 “若你没有更好的办法,放火烧山是最简单的。” “不行,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江宛断然道。 远处有人来,骑狼往后退了一步:“我先走了。” 等骑狼走远了,江宛才踢着草叶,慢慢往煮汤的大锅方向走。 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烧山? 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晚间分肉的时候,江宛拎着兔子到处问,兔子拉肚子了怎么办。 北戎护卫们不耐烦应付她,把她往骑狼那里赶。 骑狼装作不太会大梁话的样子,磕磕绊绊地和江宛交流。 江宛和他蹲在地上小声说话。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什么帮手?” 骑狼:“霍五娘。” 这是后来与殿下联系上以后,殿下吩咐的,而且霍五娘对江宛有多好,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 江宛:“懂了。” 江宛摸着怀里的兔子:“烧山绝对不可行,山上平白无故着火,呼延斫一定会起疑心。” 骑狼:“那你的意思……” 江宛拎起兔子,望着他:“狼。” 骑狼略一思忖:“可行。” 江宛慢慢起身离开。 第279章 脱身 这两天,江宛到处找人说话,只求不让自己和骑狼显得突兀。 第三日一早,江宛发现自己的兔子少了两只,便知道是骑狼要有动作了。 这日中午,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骑狼对她道:“到时候自会有人来带走你,你不要怕。” 江宛道:“我不怕。” 骑狼:“倪脍会在路上接应,无咎和圆哥儿在浚州等你。” “好。”江宛回望草原,想起海勒金,想起牧仁,心中不知怎么有些伤感。 “毕勒格,我想请你帮个忙。” 骑狼道:“你讲。” “在北戎的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回阗小王子,他叫牧仁,被北戎人掳来多年,若有机会,希望你也帮帮他。” “回阗王子……”骑狼不知想到什么,大胡子遮盖下,也见了笑意。 “不是我说,夫人这命里还真是犯了皇家人,三步遇见一个。” 他还有心情说笑,想来这潜伏北戎的日子对他来说,也不算难过。 话又说回来,骑狼穿着羊皮袍子,结着髡发,留着大胡子的模样,乍一看是北戎人,仔细一看,要么不是人,否则只能是北戎人,可以说是融入得毫无破绽。 江宛叹服。 短暂地接了头,江宛就回到帐篷里,专心等待夜晚降临。 可是她刚坐了一会儿,就听见钦噶在外面叫自己。 江宛心中一沉。 莫非是骑狼被人发现了? 出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呼延斫让她上山去看看那石头。 几十奴隶挖了两整天,已经快完成了。 巨石,沟壑,高悬的太阳。 江宛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挑着土与她擦肩而过的奴隶。 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这些词安在这些奴隶身上毫不违和,其中不少人面上都有新鲜的鞭伤,血肉模糊,眼球溃烂,还在不停地不停地挖着土,想换来午间的一块饼子,想再苟活一刻。 江宛眩晕一瞬。 她低头,看着自己白嫩的双手。 无能为力啊。 她站在花雪楼中,看着往来女子的小脚时,便早有觉悟。 她的手中空空如也,也许真的有一条路,虽然难,虽然险,却可以让她掌握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走不了那条路,她的心不够狠,没办法用别人的血来给自己铺路。 要是有人能把她的心掏走就好了。 让她看到这些可怜人的时候,不要心痛,不要怀着无用的同情,不用鄙视自己的无能。 江宛被推了一把,才恍惚回神。 呼延斫疑惑地看着她。 江宛动了动嘴唇,搜肠刮肚,还是无话可说。 “你怎么了?” “头晕。”江宛道。 呼延斫微微皱眉:“你觉得怎么样?” 江宛看着他们挖出来的长沟,点了点头:“大抵……明日便可以试着把石头推开了。” “不错。”呼延斫满意地点头。 被带回去的时候,江宛迎面遇上了骑狼。 骑狼对她点了点头。 江宛心中稍定。 晚饭是一块饼和一块烤肉,江宛心中有事,食不知味,却还是都慢慢吃完了。 她缩在帐篷里抱着腿,脑子里想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忽然,她听见外头起了骚乱。 尤其是马嘶声,极为惨烈。 江宛一动,又想掀开帘子,又不敢。 忽然,有人一个翻滚,冲进了她的帐篷里。 油灯的灯光剧烈晃动。 江宛的嘴被人一把捂住。 来人手心里全是粗糙的老茧,但手却不大。 过了一会儿,骚动更大。 那人才松开了江宛。 江宛立刻朝后退去,颤动的烛光下,隐约可见来人发丝高束,鼻梁挺拔,手压剑鞘单膝跪地,油灯照出的侧影映在帐篷上,英姿飒爽。 “你是谁?”江宛问。 “我姓霍。”那女子冷冷回眸。 江宛衣服里的虎牙项链滑了出来。 “霍霍霍……”江宛结巴了一会儿,被她眸光所摄,傻乎乎问,“你是霍娘子的姐姐吗?” 霍女侠却不答。 “走。”她提着江宛的领子。 待要掀开帐帘时,又回头警告:“不要说话,否则打晕。” 江宛瞬间捂住嘴。 她用剑柄挑开帐子,朝外看去。 不知看到什么,忽然搂住江宛腰肢,把她带出帐篷,脚尖微点,似是连草叶也不曾压弯,便已飞身远去。 江宛心中连连尖叫,还要死死捂住嘴,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恨不得比狼的眼睛还要亮。 一身绝技,武艺超绝,这位女侠却处之淡然,身手何等骁勇不凡,行事何等干脆利落。 江宛晕晕乎乎,心脏砰砰跳。 不知什么时候,霍女侠把她放到了地上。 江宛脚一沾地,险些没站稳,霍女侠的臂膀在她腰间一拦。 江宛扑进霍女侠怀里,闻得一阵淡淡清香,顿时就赖着不想下来了。 骑狼出现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浓烈的安全感。 霍女侠把她从身上扒拉下去,道:“不要说话,跟紧我。” 江宛连连点头。 霍女侠看她乖觉,又补了一句:“要是走不动,告诉我。” 江宛继续点头。 霍女侠便把剑鞘递给她,自己握着另一头。 江宛握着剑鞘,磕磕绊绊地跟着霍女侠往前走。 山路难走,幸而这时节也没有什么蛇虫了,霍女侠不必太过分心,只迁就着江宛的步速,总算到了地方。 此地拴着两匹马。 女侠回身:“能骑马吗?” 江宛不知是不是因为兴奋,走了两个时辰的路也不觉得累。 “能骑。”她响亮道。 霍女侠看她一眼,眼中浮起淡淡的笑意:“能骑就好。” 她帮着江宛上马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还是那句:“跟紧我。” 也不知道骑了多久,女侠领着她下马,又让马儿往别的地方跑了。 又是一番跋涉,穿过山林,总算看见了路。 路边停着一辆马车,还有一匹马。 此时天边已亮,江宛又渴又饿,已经走不动了。 驾车的是个小年轻,顶多二十岁,自称叫小卞。 是个叫人不大叫得出口的名字。 所以江宛道:“要不我叫你卞小哥。” 小卞没有意见,道:“其实我叫卞资,您叫我小辫子也成。” 他是个跳脱随性的青年,为人憨厚中带着丝精明。 第280章 老倪 霍女侠是个沉默是金的人,轻易不说话,紧张的逃命路上,对着这么个人,委实压抑了些,但幸好还有卞资。 这卞小哥幽默风趣,博闻广识,天南地北都能聊。 江宛心里还是忍不住好奇霍女侠,于是悄悄问卞小哥:“你知不知道女侠到底叫什么名字?” 卞资:“我也不知道,你管她叫女侠,我连管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江宛不解:“那你怎么和她一起来救我?” “我是主家安排来的,她……好像是个杀手。” 江宛:“杀手?” 卞资不确定道:“也是主家的亲戚,毕竟她也姓霍。” 江宛:“亲戚?” 卞资:“吕家以前号称天下第一商,我们五娘子便是北地第一商,霍五娘的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江宛:“看出来你崇拜她了。” 卞小哥的主家是霍容棋,如果女侠是霍娘子的亲戚,那估计就是姐姐。 江宛不由转过头,想看看在那边擦剑的霍女侠。 一回头,霍女侠正站在他们身后。 江宛:“……” 霍女侠:“……” 江宛反手一拍卞资:“卞……卞资!你刚才是不是说霍女侠的坏话了!” 卞资被她推了个屁股墩:“我……” 他抬头,不巧与霍女侠对视,一滴冷汗缓缓落下,他跳起来:“我去看马。” 跑出去没几步,又被石头绊住,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又顽强地爬了起来。 霍女侠看着江宛:“为何不直接问我?” 江宛挠了挠脸颊:“我逗他呢,他傻乎乎的哈。” 霍女侠显然觉得不好笑。 江宛低头:“我……怕问得不好,反勾起女侠的伤心事。” “你就继续叫女侠。” 江宛扬起脸,对她甜甜一笑:“好的。” 霍女侠轻轻哼了一声,好像也不是很生气。 再度上路,霍女侠抱剑骑马,卞资哼着小调驾马车,江宛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走了两日,听卞资说,就快到恕州城了。 这一日,正是八月的最后一日。 “走完这段小路,估计就能上官道了。” 江宛:“官道上不是不许平民百姓的马车上去吗?” 卞资噗嗤笑了,把嘴里的草秆往外一吐:“早八十年,恕州就被大梁割出去了,谁还管他是不是官道啊。” 江宛默了默:“有道理。” 正插科打诨着,忽见前方有一个灰衣人横刀而立。 江宛立刻激动了:“这是土匪,活的,活的土匪!” 她一边激动,一边拍着卞资的背。 卞资躲着她的手道:“你怎么看见土匪也这么乐啊。” “我在来北地的路上,天天盼着遇土匪,好趁机逃跑,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是一个活的没见着。” 卞资:“那……” 江宛:“死的也没见着。” 霍女侠听他们吵吵嚷嚷,烦得很,于是飞身下马,拔剑直指:“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扔了刀,大喊一声:“夫人!” 卞资噗嗤乐了:“这人咋管自己叫夫人……” 夫人? 江宛钻出马车:“倪脍,是倪脍吗?” “没错,就是我老倪,夫人,你好不好?”倪脍一抹并没有流下来的两行热泪,小心翼翼地绕过握着长剑的女侠。 霍女侠收剑入鞘,脸黑了一大截。 江宛却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两眼泪汪汪地抓着倪脍的袖子,问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倪脍长叹一声,就要钻进马车里跟江宛好好叙旧,刚钻一半,被人拖着后领子甩在地上。 霍女侠冷淡道:“男女有别。” 倪脍赔笑:“对对对,女侠所言极是。” 他一溜烟爬起来,把屁股搁到车辕上,跳上去坐了,又看了一眼霍女侠的脸色。 霍女侠上马道:“走。” 倪脍才转头和江宛哭诉起连日遭遇。 “哥几个一共也就四个人,骑狼,邱瓷,徐阿牛,还有无咎,对,一共就四个……” 卞资:“那你不是人吗?” 倪脍看着他,小眼一眯。 这位小弟身上似乎有点同类的气质啊。 江宛:“接着说。” 倪脍道:“那我接着说,我们是没日没夜地赶路啊,夫人也知道,我就爱赌点小钱,这一个来月,我是连赌场的大门都没进去啊,我连个骰子我都没摸过啊,我这柔弱无骨的芊芊玉手……我这手射暗器的时候,都开始发抖了。” 卞资:“噗嗤……” 江宛:“噗哈……” 倪脍:“你们笑什么?你们懂什么?我这不能赌也就算了,无咎住客栈,可是我出的银子,这是在剜我的心啊,更别提骑狼那小子,跟个傻子一样,动不动就说‘哥几个去把夫人的前路清扫一番’,我就跟他说,人家那可是十来个人高马大的金吾卫啊,哪里轮得着咱们清扫,他还非是不听。” “怪不得阮炳才总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一路,连个强盗也没遇见,原来是你们干的。” “其实也不是真把强盗都杀了,毕竟我们就四个人……” 卞资:“五个人。” 倪脍终于恼羞成怒:“本大爷说是四个那就是四个,一个邱瓷总嫌弃别人的血会弄脏衣服,不肯杀人,算半个,一个徐阿牛横冲直撞总打自己人,算半个,合起来一个人。” 江宛:“你这话要是被徐阿牛听见,就完了。” 倪脍扯了卞资腰间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夫人,我老倪对夫人也算是赤胆忠心,夫人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我又没说要告诉他,”江宛笑,“他如今在何处?” “陪着无咎照顾小少爷呢。” 江宛立刻问:“圆哥儿还好吗?” 倪脍叹了口气:“应该还可以,我没轮上照顾小少爷的差事,不过头先几日,小少爷哭得可厉害了,只嚷着要找夫人,怎么哄也哄不好。” 江宛一下就心疼了。 倪脍道:“不过无咎一定会照顾好小少爷的,那小子面冷心热,亏待了自己也不会亏待了小少爷。” 江宛点头,却依旧心事重重。 她倒是走了,北戎那边没了她,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布置,也不知骑狼有没有被人发现身份。 第281章 恕州 “邱瓷那小子医术高明,就算小少爷生病了,也能给治好……”倪脍说到此处觉得哪里不对,“我可不是说小少爷会得病的意思,我是说……” “好了好了,别说了,”江宛道,“到了。” 卞资大大叹了口气:“总算是到了。” 霍女侠亦下马,仰望城门一刻:“进去。” 一行人便进了城。 当务之急是先找地方住下,然后让这几个泥里滚过一样的人都好好洗个澡换身衣裳。 所以他们没有流连街景风貌,直奔客栈。 休整一番,在客栈用了些热饭热菜填肚子,江宛一挥手:“逛街去。” 倪脍说自己累得动不了,霍女侠说自己不感兴趣,但为了江宛的安全,他们都跟着出来了。 因为这两位的勉强,江宛的兴奋也淡了。 唯独卞资,兴奋得像一头看见食儿的小猪,原地蹦跶个不停。 卞资把手垫在脑后:“我小时候因为太喜欢上街,差点跟着卖花的小姐姐回家,被我爷爷痛打一顿。” 江宛:“但显然,这顿打也没有起什么作用。” 倪脍和霍女侠深以为然。 上了街,方知卖胭脂水粉的多,卖吃食点心的多,卖衣料皮毛的更多。 倪脍左张右望:“没想到恕州城这么繁华。” 本以为是大梁弃城,又落进不善经营的北戎人手里,肯定荒芜败落,没想到竟然跟浚州有的一比。 卞小哥道:“您是从汴京来着,肯定看不上咱们这种小地方。” “汴京也不是什么大地方,拥挤得很呢,那老话怎么说来着,京城居大不易,”江宛四处张望,“我还以为恕州城里会有许多北戎人来去,现在看着倒还是汉人多,没几个北戎面孔。” “这条街上的确是多汉人,但是另半城便都是北戎人了。”卞资道,“划地而居,倒也相安无事。”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皆是一低头。 看来大家对城中汉人的情况并不十分乐观。 霍女侠淡淡道:“此地汉人无家无国,为人欺压也是常事。” 卞资道:“恕州起先的确乱过好一阵子,朝廷官员撤出,北戎人又不派人管着,自然是乱象频出,后来也就好了,城中百姓自发组织了卫队,虽没有官府大老爷那样一锤定音的威势,但也总算稳住了城中局势。” 倪脍不晓得从哪里摸了把炒花生,嚼得满嘴喷香:“后来北戎与大梁相安无事,也就开始通商,商人重利,唯恐货物银钱被抢,便出资立了商会,聘些青壮巡逻,又推举了监事官,便如知州通判一般,百姓上告有了门路,作恶者有了人收拾,才有如今繁华景象。” 卞资这回没有和倪脍顶着干,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监事官不比真的大官,说到底还是有人不服的。” 忽闻得一阵焦香扑鼻,江宛深深一嗅:“好香啊。” “恕州原来不叫恕州,原来叫豕州,是因为先帝把恕州给北戎人的时候,希望北戎人能善待豕州子民,才更豕州为恕州。”卞资活泼道,“豕州原来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当地有一户人家善养猪,后来州县里的许多人家也跟着养,附近的行商很喜欢吃这里的小猪。” 江宛:“怎么吃?” “取二三月的小猪烤着吃,焦红油亮,皮脆肉嫩,肥而不腻,风味极佳。” 江宛听得口水都要滴下来了:“那赶紧去啊。” 可惜他们到底去得晚了,馆子里今日现烤的小猪都卖光了。 倒是卞资靠一张巧嘴,与浚州来的商人套近乎,愣是讨得一条猪腿。 果然色如琥珀,膏脂入口即化。 卞资又要了些卤猪耳之类的小菜,还要了一坛酒。 卞资道:“咱们这里的酒酿的不精细,怕是夫人喝不惯。” 江宛摆手:“我是喝不得酒的。” 卞资就给倪脍倒了一杯:“那就老哥陪我喝。” 杯子却在半空被霍女侠劫走,女侠仰头一饮而尽。 卞资也干了酒:“这一路多谢女侠照料,我敬女侠。” 倪脍那把花生吃到现在还没吃完,此时又磕了一粒:“你们还怪客气的。” 一行人吃肉喝酒,也算各得其所。 送了他们一条猪腿的富商叫小二结账,店小二为了讨赏钱,说起城隍庙来了一位西大师,铁口直断说吉凶,说一个生了五个女儿的四十岁的妇人命中有子,那妇人一出门就恶心想吐,看了大夫以后,还真是怀了孩子。 江宛听小二说得跟真的似的,好奇地问:“那西大师什么来头,真这么神?” 小二眉飞色舞:“这西大师,顾名思义,就是从西边来的大师,这神通也是真的,来了也有两日了,愣是一卦没算错。” 西大师,怎么听着有点熟悉。 正好也吃得差不多了,江宛放下筷子:“我们也去看看。” 结账离开,他们又晃晃悠悠往城隍庙走。 果然见一列长队排着,周遭看热闹的都在说这西大师的事迹,神乎其神的。 江宛想了想:“我不想排队。” 倪脍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交给我老倪了。” 霍女侠懒得凑热闹,卞资忙着和队伍里的漂亮小姐姐搭话,江宛也只能让倪脍帮忙。 他们鬼鬼祟祟地绕到了城隍庙后门,还别说,准备走这条路的挺多,但是这后门上挂了铁锁。 “此路不通。” 江宛话音未落,就被提着腰带飞了起来。 倪脍脚尖在墙上一点,飞身落地。 江宛还没回过身,就到墙里边来了。 “这是作弊啊。”江宛乐开花。 他们一路摸着往那西大师的所在去了。 适逢一老头喜出望外地走了,江宛推门而入,倪脍在外守着。 朽烂的神龛上歪歪斜斜地摆着个四方铁盘子,盘中燃着一把蓍草,烟气中隐约看见前方有个着宽袍的人席地打坐,道士髻束得摇摇欲坠。 江宛默了一默,在那人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闭眼着的道士却纹丝未动,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江宛笑了一声:“席先生,又见面了。” 如果没闻错,空气中除了浓重的线香味道,还有一点硫磺味儿。 第282章 道士 席先生这才睁开眼。 江宛:“果然是你。” 席先生装傻:“何事是我?” “我就寻思这年头除了你们这些炼丹的道士,没人会琢磨火药,还用火药去炸山,”江宛越想越不对,“又恰逢回阗人作乱,谁也没有怀疑到我,你怎么……” 席先生装傻:“夫人所言,小道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江宛:“你不是号称能参悟天机,算无遗策吗?这也听不懂啊。” “没做过的事情,自然听不懂。” 江宛信他才有鬼,换跪坐为盘腿而坐,偏过头嘀咕了一句道:“果然是你!” 线香袅袅,勾出河流一样的蜿蜒烟痕。 江宛费解道:“你这人可太怪了,怎么哪儿都有你。” “这句话让贫道来说,更合适。” 江宛哼了一声:“你到底是谁?” 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再装傻就不合适了。 席先生叹了一口气:“我的身份简单得很,但是眼下还不便相告。” 这人毕竟救过蜻姐儿,江宛也不好真的逼他,只得道:“既然席先生不愿意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她站起来,潇洒转身,裙摆扫过燃着的线香。 走了两步,果然听见席先生说:“夫人,留步。” 江宛得意转身:“你愿意告诉我了?” “你裙子着火了。” 江宛低头一看:“啊!” …… “夫人,不是我说,这道士能信得过吗?”倪脍道。 江宛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信不过,但是只能带着。” 倪脍回头看着席先生一眼,嘶了一声:“这位大师,看着有些眼熟啊。” 席先生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天地万物,都有相似之处。” 倪脍:“没劲。” “夫人,为什么咱们非带着他不可。” 江宛看着自己被烧得黑乎乎的裙子,简直烦不胜烦:“你自己去问他。” 倪脍从善如流:“大师,你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家夫人。” 席先生:“这就说来话长了。” 倪脍:“请您长话短说。” 席先生一甩拂尘:“我有一日夜观星象,算出命中有一大劫,需与夫人同行方可化解。” 倪脍眉毛一挑,又凑到江宛身边:“夫人,这必然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啊。” 江宛推开他的脸:“在场的三人谁心里对这事儿没数,就你能,非要说出来。” 倪脍急得抓耳挠腮:“夫人,你到底为什么要留下他?”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这个算命先生替自己把火灭了以后,说他知道覆天会的一个大秘密。 江宛其实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席先生,但是想到神河上横亘的大石,终是不得不信。 江宛:“这位席先生算吉凶准得很,留下他,以后肯定还是有用的。” 倪脍觉得有理,便转身去和席先生攀谈了。 一会儿功夫,就又回到城隍庙口,霍女侠倚在榕树上等着,卞资正在和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说话,一切正常。 霍女侠眉头一皱:“你裙子怎么了?” 江宛瘪着嘴,委屈巴巴道:“不小心被线香烧了。” 霍女侠看她衬裤完好,知道应该没烧伤,眉头稍松:“这样不当心。” 江宛朝她走近一步,露出身后的两个人来。 霍女侠注意到席先生后,慢慢站直:“这位是……” 倪脍嘴快:“里头算命的。” 霍女侠:“怎么跟你们在一起?” 倪脍长叹一声:“这就说来话长了。” 霍女侠长剑飒然出鞘一寸。 倪脍立刻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了。 霍女侠看了一眼席先生,又看向江宛:“你的朋友?” 江宛:“他救过我女儿的命,想和我们同行去浚州,我实在不好推拒。” 席先生神色正经,朝霍女侠一礼:“早闻青融剑不同凡响。” 这人竟知道她是谁! 霍女侠看席先生的眼神顿时一变,收起漫不经心。 “不知先生姓什么?” “小姓席。” “席先生竟然认得我的剑?” “威阖村一役,小道也在场。” 他们二人打着哑谜,江宛丝毫不感兴趣。 卞资此时也过来了,他对席先生的到来没有半点不乐意,二人通了姓名后,一行人便回客栈了。 说来好笑,席先生这个正主在城隍庙门口站了好半晌,那些排队算命的,却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真正是咫尺天涯。 晚间,江宛等人去客栈大堂吃饭。 卞资出去浪了一整日,把听来的传闻添油加醋地往外说。 “邢州城新来的大老爷可真是不好相与,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得邢州女人全要带着帷帽才能上街,眼下更不得了,一个未婚少女被强盗掳走,他也不管,只说是那女孩子自己不检点的缘故。” 江宛是真切到过邢州城的,此时颇有话说:“邢州的民风的确是坏了,只是知州如此便罢,可笑邢州官员上百,竟也无一人有异议。”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况且这对那些官老爷又没有什么坏处,不过苦了他们的妻女罢了。” 正聊着,忽见客栈外一队北戎人飞驰而过。 霍娘子神色一凛,对江宛道:“你快上楼去。” 这是呼延斫派人搜查她了? 他怎么知道她在恕州? 江宛一时有些慌乱。 就在这时,霍女侠轻而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掌柜是我们的人。” 大堂里客人不少,许多见北戎人结队而过,心里都有些害怕,急着上楼收拾细软,江宛混在其中,也不算起眼。 霍女侠跟着江宛上楼,在床下挪出一个暗格来。 江宛躺进去,又问:“那你们怎么办?” 霍女侠从怀里摸出一个刻着“明”字的铜牌:“放心,无论是谁,在西北地界,总要给这块牌子一点面子的。” 江宛早见过这块牌子,也知道明氏商号遍布西北,可这又是怎么和霍女侠扯上关系的,她们不是因为霍五娘才会来救她的吗? 对了,为什么卞资会说霍娘子是西北第一,阮炳才明明说明氏才富主西北? 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江宛忽然有许多困惑。 第283章 明字 北戎人的搜查因为霍女侠拿出的明字铜牌有所收敛,再加上卞资这个口舌伶俐的颠倒黑白,把他们来的目的说成是为了给明家少主算姻缘,特意来请批命大师去浚州相见。 合情合理。 但搜查的人对他们毕恭毕敬,对客栈里的其他人却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每间房都进去翻了个底朝天,不光如此,卞资出门打听了一番,如今东西两个城门都有专人看守,听说是北戎大王子亲自下的命令。 北戎人撤走后,霍女侠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假装出门买东西,在客栈附近游走查探一番,才回了屋。 此时已经过去约莫一个时辰,江宛在暗格里憋得满头大汗,见了光后,先狠狠喘了两口气。 霍女侠扶着她离开暗格,坐到床上。 江宛:“他们走了吗?” “派了人在附近监视,”霍女侠面容无波,“不过也是意料之中。” 不拿出信物,则可能让江宛遇险,拿出信物,却也容易招来多余的目光。 世事如此,不可能占尽好处。 江宛表示理解,但她也实在担心:“那我们该怎么办,还能顺利出城吗?” 霍女侠耐着性子跟她解释:“明氏有特制的马车,便如此地的暗格机关,可以藏人。” 江宛忽然哎哟了一声,然后软软靠进霍女侠怀里。 霍女侠以为她不舒服,忙揽住她,捏住她的手腕看脉。 江宛被漂亮姐姐抱了一抱,浑身都舒坦了,于是嘻嘻笑了一声:“女侠,你今日与我说的话比从前加起来还要多呢。” 霍女侠知她无碍,不过撒撒娇,心中便是一软,不由想起从前胞妹在怀里耍赖的模样,可又想到霍家一招败落,妹妹们散落天涯,不由心痛,立时推开江宛,颇有些冷酷无情道:“歇着。” 语罢,推门而出。 为了掩人耳目,她们二人住在一处,霍女侠三更天才回来,没有上床,只在桌前枯坐。 一夜到天明。 次日清晨,霍女侠叫卞资新套了辆马车,带着他们千辛万苦请来的大师出城。 出城颇废了卞资一番唇舌,不过他们马车的机关设计得巧,又是明家人,还是平安脱身。 只是,他们能顺利离开,旁人就没有这样的好运道了。 大王子发了话,下面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找人交差的,大王子说要找一个妙龄美人,那么他们东城门至少要交上去十个供大王子挑选才是,若非如此,岂不显得办差不当心? 如果不是霍女侠手持明家信物,怕是也要被不问青红皂白地绑起来,算作是大王子走丢的美人之一。 江宛这一逃,牵连的无辜女子怕有二三十人,还不算被那些阳奉阴违的护军借搜查之名糟蹋的女子,这两日,也不晓得多少人家的掌上明珠被人夺走,多少父母痛不欲生。 难道真是这恕城百姓的命格外贱些吗? 若要问江宛,她肯定是要说人人平等,没有人的命格外贵一些,如果让她知道那样多的人因自己受苦,她的良心又要不安。 可她也只能默默地愧疚一会儿,然后唾弃自己伪善。 因为愧疚帮不了任何人。 好在她今天缩在隔板底下,并不知道被抛在身后的城门口会发生什么惨痛的故事。 她不知道,今夜或许能睡一个好觉了。 …… “望遮兄,咱们何时能到浚州城……” 暗卫迅速隐匿身形,余蘅则把手里的纸卷了起来。 霍忱耳聪目明,虽然暗卫退得快,但是他还是有所察觉,于是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又想退出去。 其实路上相处这么久,他早看出这位望遮兄不是常人,估计非富即贵,不过想来望遮兄隐瞒身份,也是有苦衷,他便也就不提了。 余蘅似乎心情十分不错:“坐。” 霍忱爽快坐下,也不提刚才那个人,只说:“本是想问仁兄何时能到浚州城,不想又忘了敲门,倒是打扰仁兄了。” “行了,你说起这些粉饰太平的辞令来委实有些违和,”余蘅把纸卷塞进小木管中,“你若不赶紧问,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霍忱又是一阵挠头,才说:“望遮兄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不必特意解释,反正无论你是谁,我总是认了你这个兄弟的。” 余蘅对他笑:“好,好兄弟。” 说完这一句,室内又是一阵寂静。 霍忱尴尬得坐不住,正要找个借口出去。 余蘅抚着小木管,却忽然说:“得了个不错的消息,不晓得怎么,我这心情大好,便想要做些光明磊落的事。” 霍忱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去。 他敏感地察觉到这所谓的“光明磊落”给他带来的未必是高兴。 霍忱先发制人:“不知望遮兄得了什么不错的消息?” 余蘅也不瞒他:“我的一位朋友,原先被人掳走送去北戎,如今已经脱身离开,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便又能见到她了。” “那的确是好事,不知那位只身入敌营的兄弟姓甚名谁,改日一道约着切磋武艺也好。” 余蘅忍俊不禁:“那位兄弟……是个女子。” “啊?”霍忱猛地回过神,一张脸臊红了,“原是嫂嫂……” 余蘅又是笑:“原也不是嫂嫂,她与我……君子之交罢了。” “原是君子……不是……原来……”霍忱脑海中一团浆糊,嘴皮子也不利索了。 “而我是余蘅。” 霍忱顿时清醒。 他噌地站起:“你是……王爷?” 余蘅敛去笑意:“多日欺瞒,非我本意,请你原谅。” 霍忱站了一会儿,也不说话,绷得余蘅都有些忐忑了。 “我只是有些犹豫……”霍忱道,“戏文里倘有这般事,我作为一个有眼不识泰山的憨人,总要纳头便拜,但是我又想到王爷视我为友,若我真的拜了,怕是伤了你的心。” “大善。”余蘅伸出手,“如今山高水远,我可不是汴京的王爷,我与霍兄弟一般无二,真心相交,若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兄弟……” “我当然愿意了。” 霍忱毫不犹豫地握住余蘅的手。 第284章 明旗 那么霍忱的身世,也该和他说一说了。 依余蘅私心,再为天下考量,其实他不该说。虽然他与霍忱同行,对这个小兄弟的秉性还算了解,可霍忱若知晓这一段惨烈的身世,谁知道会不会性情大变,生出些毁天灭地的妄念来。 只是余蘅将心比心,思及自己晓得非太后亲生的那一夜,当时只觉得痛彻心扉,恨不能对秦嬷嬷也咬牙切齿,觉得许多年来,嬷嬷看他如看一场笑话,甚至生出自戕的念头,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若是当年秦嬷嬷不是在那样一个狼狈的时候告诉他,也许他便能少受些痛楚。 “你知道你是谁吗?”余蘅问。 “霍忱。” “你姓霍,却没有看过家里族谱。” “我一个孤儿……” “霍暨,本伧州郊外帚北镇一贫儿而已,适母重病,家徒四壁,乃欲典身为奴,为太祖救,希报之,太祖令奉母终老,又三年,天下大乱,八方逐鹿,暨葬母,赴寿州,投梁军,时帐前一马倌耳,然手不释兵书,太祖偶见,深奇爱之,乃至于百夫令,千人号,三年为将,兵马天下,获封……” 这三个字,余蘅留给霍忱来说。 霍忱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迸出来的:“益、国、公。” 三代益国公都是智将,他们的后人自然也不会太过愚钝,霍忱看似粗犷豪放,其实粗中有细。 知道自己是益国公的后人后,霍忱的表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片空白。 余蘅等他消化这个消息。 “从前看话本子,总想自己其实不是个被丢在雪地里的孤儿,希望自己也有名有姓,甚至还去问过望哥,缠他给我编一段荡气回肠的身世,”霍忱自嘲一笑,“谁晓得我竟真的……倒是叶公好龙了。” “人生天地间,贩夫走卒的孩子也好,天王老子的孩子也罢,活的是自己。” “望遮兄豁达,可这样一来,”霍忱的表情忽然有些古怪,苦笑道,“我爹叛国,我是不是该以死谢罪才好?” 余蘅笑道:“还当你要先把我这杀父仇人的儿子手刃了。” “这倒不至于,只是,我竟不是被少爷捡回来的……少爷是否也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 难道他一直视为长兄的沈望对他其实是利用多过真心吗? 还有去打北戎这事儿,他爹通敌叛主,他又怎么有脸上战场? “你父亲应该是无辜的。” 霍忱骤然抬头。 “满门抄斩……”平日里戏文里常听见的几个字,此时说来却这样艰涩,霍忱按下起伏的心绪,“若是无辜,那我就更不能去参军了。” 自己还什么都没有说,霍忱就已经想到了这样深的地步,可见他的灵慧恐还要胜过其父,亦可见他也没有辜负余蘅冒险将此事告知于他的心意,在霍忱心中,无论是并不在乎霍家的冤屈,还是不相信霍家有冤屈,他到底是选择了天下为重。 余蘅心中暗叹,若是霍忱真的从小长在公府,由大儒启蒙,随宿将习武,恐怕魏相平,宁少昀,乃至于自己,都要被霍忱比下去了。 “你的身份干干净净,何来不能参军一说?” “果真?” “我骗你做甚。” 可霍忱还是摇头:“说不通。” 余蘅:“哪里说不通?” “能把我从法场劫下之人,定然很有本事,我哥那时候才六岁,肯定不是他,劫法场是掉脑袋的大罪,那人肯相助,必定是对我存了利用之心,”霍忱说得直白,“突然把我叫来京城,又突然让我出去从军,竟是无用功,想来是我哥为我筹划,才叫我得脱身离开,不行,我要回去找望哥……” 余蘅笑了,霍忱这一番话真正是关心则乱。 “兄弟,你再想想,沈平侯需要你来操心吗?” “也是……”霍忱一拍脑门,“望哥那么聪明。” “他也许是为了你,也许是有别的谋算,但你如今身无长物,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况且沈望此人委实让人看不透,他这一步棋,姑且算作真是为了霍忱。 …… “这段路可不好走。”卞资下了马车,看着前方的凌乱的落石。 席先生和倪脍一个站在马车左边,一个站在马车右边,霍女侠则伸手扶了一把下车的江宛。 倪脍的小眼睛滴溜溜四方转,忽然神情一肃:“有血迹,是山匪。” 霍女侠骤然抽出长剑,却也未曾拿出十分戒备,尚算淡然,用剑尖扫了扫沾了血迹的枯草,“应是六个时辰前留下的。” 卞资啧了一声:“敢在这段阎王路上走夜路的,可真是胆子大。” 倪脍接了一句:“所以老话说,饿死的是胆小的,撑死的是胆大的。” 倪脍弯腰,拾起一块灰扑扑的帕子,看了一眼,又嫌弃地撇开。 “拿出来。”霍女侠道。 她这话是冲着卞资说的,卞资一愣,转瞬即明白了女侠的意思,爽快道:“一切都听女侠的。” 他从腰包里掏出一叠红色布卷,哗地抖开。 倪脍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一直高深低眉的席先生也不由多看两眼。 “竟是明氏本家的旗子,这可真是……”倪脍摸着下巴,“这阎王路上还要走两日,少了这面旗,平安的机会有八成,多了这面旗,这就不好说了。” 江宛好奇:“为什么不好说?” “从恕州到定州的这一段路上是三不管,”卞资绕到车后挂旗,“北戎不管,大梁不管。” 江宛:“不是三不管吗,还有谁不管?” 席先生与霍女侠异口同声:“神佛不管。” 倪脍的眉毛一高一低,淡淡道:“大盗土匪横行,过路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有了这面旗,只要不是跟明家有血海深仇的盗贼,基本不会找麻烦,可若遇上穷凶极恶,要钱不要命的,见了明家这块肥肉,可就不松口了。” 今日大风,旗帜一挂上便迎风招展,红底黑墨,一个“明”字龙飞凤舞,霸气非常。 江宛欣赏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了一线细细的马蹄声。 第285章 土匪 “马……马蹄声……”江宛结巴了一瞬。 在场各人自然都听见了。 倪脍的耳朵动了动:“当是两马十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土匪呗!”卞资额头渗汗,质问道,“难道还能是惩恶扬善高青天?” 江宛:哈? “慢着,高青天是谁,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大敌当前,也就倪脍有闲心跟江宛聊天。 “似乎是近来民间流传的一个大侠,说他游走在北地,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而且还来无影去无踪。”倪脍一副好心解释的口吻,显然是没有想到,江宛在被人劫持途中,还能凭空捏造出一位深得民心的大侠。 在这个即将迎战土匪的紧要时刻,江宛忽然笑了。 江宛捂住脸,越笑越大声。 活活把卞资笑得浑身发毛。 卞资:“夫人,你是吓破胆子,疯了吗?” 江宛连连摇头:“我就是……高兴。” “高兴?”卞资崩溃道,“大批土匪即将赶到,你说高兴?” 霍女侠冷哼一声:“不能高兴吗?” 江宛能感觉到,霍女侠忽然就兴奋起来了。 让她去扒恒丰帝的坟,把人掏出来鞭尸,说不定她都没有这么兴奋。 说着,山路尽头转过来一队人马,倪脍耳力倒好,果然是两骑十人。 但是这个出场方式,委实寒酸了些。 统共两匹马,上头各坐着两人,有一匹还是瘸了腿的,偏还驮着两条大汉,看那勉力支撑的样子,再添一根稻草便能压倒。 待得那领头四人下马来,更是一言难尽,三人俱矮,一个眼睛大得凸出来,一个嘴巴大得只剩嘴,站在最前面的有个巨大的红酒糟鼻。 还有一个倒是文质彬彬,踉跄下马,穿着儒袍戴纶巾,手持一把破烂羽毛扇,必然是个三国爱好者,至于这四人身后的零星几个小喽啰,更是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衣衫褴褛,干瘪瘦小。 江宛:“这是土匪,还是丐帮啊。” 卞资凑到女侠身边:“依女侠看,咱们可能对付这些人?” “那个拎砍刀的交给我,其余你们便能料理。” 那领头的酒糟鼻对此嗤之以鼻,他嘴巴一张,兴许是要说些“此山是我开”之类的老套台词,可话还没说出口,倪脍手指一弹,将一粒石子打进了酒糟鼻嘴里,时机之巧,准头之高,简直非人,直把那酒糟鼻噎得伸脖子瞪眼。 站在酒糟鼻两边的大嘴和大眼忙上前帮忙,又是捶肚子,又是抠喉咙,才叫酒糟鼻把那粒小石子吐了出来。 再看那个执着破羽扇的军师,竟然对自己的头目全无关心,只打量着江宛一行人,待目光触及马车后那面“明”字旗后,眼神便是一变。 军师扶住正在一阵阵干呕的酒糟鼻,痛心道:“主公,退。” 然则主公还在为那粒石子上沾着黑色不明液体泛恶心,那定然是粪,不是牛粪,就是马粪。 “你……”酒糟鼻主公待要说话。 “呕……” 又吐了。 军师见酒糟鼻实在是吐得欲罢不能,便急令身后喽啰:“众儿郎听我号令……” 嘣! 一粒小石子打进了这军师嘴里。 军师憋得脸红脖子粗,自己捶着胸口一阵大咳,同样咳出一粒小石子。 这会儿,卞资与霍女侠耳语了什么。 霍女侠点了点头。 再看倪脍,正是满脸得色。 江宛无语道:“你的暗器非用在这么恶心的地方吗?” 倪脍猛地张开五指,每个指缝里都夹着一粒小石子,他热情地向对面几人挥了挥手,然后对江宛道:“管用就行。” 江宛:“……呕。” 酸臭的气息飘来,江宛闻得止不住干呕。 霍女侠道:“速战速决。” 卞资站上马车,大吼一声:“不想死的就给我滚。” 倪脍一甩手,一把石子飞出去,落在泥地上,砰砰有声。 四人身后那些小喽啰立刻鸟兽群散,拔腿跑了。 “至于首恶……”卞资将大嘴和大眼拎到马车边,倪脍捏着小石子护送他,“先交代姓甚名谁,做过什么恶。” 大眼交代:“我叫吴小二,他叫张小桂,我们大王……不……那个吐了的叫周三口,还有……还有那个酸唧唧的……不知道叫啥。” 大嘴又交代:“昨日吞虎寨在此处干了一票大的,我们几个是来捡漏的,真不是存心作恶,而且我们……我们几个也是刚凑起来的,根本……根本没有真的……” “好了,你闭嘴。” 看他们几个的样子,的确也不像是恶人,方才那个领头的吐了那么久,吐出来的也没见荤腥。 卞资刷地转头,指着慢慢往瘸腿马身边蹭的军师,“你,过来!” 军师把羽扇往身后一扔,按着头巾小跑过来,谦卑道:“各位大爷,小的……” 风把呕吐物的气味慢慢吹散,江宛捂着鼻子,过来看热闹。 江宛对这个狗头军师颇感兴趣:“你叫什么?” 军师一愣。 倪脍:“快说!” 军师被倪脍的拳头吓了一跳:“于,于堪用。” “于堪用,”江宛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名字。” 江宛既然这么说了,卞资踢了于堪用一脚:“从出生开始交代,你都干过些什么。” 于堪用真是半点没脾气:“小的是粟秧县人,家中也曾富贵过,祖父曾任坪县知县,父亲少有逸群之才,英霸之气。身长八尺,容貌甚伟,时人异焉……” 江宛顿时没兴趣了,她总觉得“于堪用”这个名字一定关联着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于是一个人走到一边去静静思索。 卞资叫住她:“夫人,你怎么不听了?” 江宛:“有什么可听的,听他背《三国志》?” 于堪用这段说他爹的话是《三国志》里形容诸葛亮的。 江宛对于堪用露齿一笑:“接着背,把《出师表》也背了。” 于堪用冷汗落下,也不敢不背:“……遭汉末扰乱,随叔父玄避难荆州……” “我想起来了,”江宛忽然道,“你跟宁剡有关系!” 第287章 得信 于堪用若说的是实话,他虽知道内情,却只是一个小小的伙头兵,葛将军又是卫南军的统帅,无人辖制,他找不到能阻止葛将军的人,就算想告到皇帝面前,时间上也来不及,再者说,什么安阳大长公主什么大将军,都是神仙打架,他个小鬼掺和进去,死无葬身之地,其实易地而处,无论是谁,都只能走为上策。 于堪用此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他做逃兵这事先不说,在封泽山落草为寇,做匪寨当家却是事实,这个人从宁剡手下逃脱一回,平安到了北地,依旧叫他混成了盗匪,可见本事不小。 江宛惦记着把于堪用交给宁剡,便觉得此事越快越好。 至于安阳大长公主与葛将军到底做下了什么勾当,也不是她现在能猜出来的。 出了门,见倪脍乐呵呵甩着个钱袋跨进院子。 倪脍对她眯眼一笑:“夫人,审问得如何?” 江宛索然无味道:“你若想知道,自己再去问一回。” 她如今觉得脑袋发胀,像是头疼的毛病又要犯了。 江宛走出两步,便觉得使不上力气,膝盖一软,扑倒在地,在昏过去前,她抓着倪脍的手,艰难道:“找……宁剡……” “嗨呀呀,你都不知道,夫人咕咚就昏过去了,脸色何止惨白,那是发青,昏死过去前,还死死抓着我,让我去找一个人……” 这么得意洋洋贱兮兮的声音,一听就是倪脍。 “找人?找谁啊?” 这么愚蠢又好奇心旺盛的家伙,必然是卞资。 倪脍呵呵一笑,卖了个关子:“你猜。” 卞资猜道:“是不是找什么情郎?” “哟嚯!还真被你这个憨头猜中了!”倪脍咔咔笑道,“她说,要找那个宁少昀呢。” “宁少昀!一剑能当百万军的宁少将军!”卞资激动到破音。 江宛觉得自己要是再不说两句话,这名声怕是要被倪脍毁完了。 “倪脍,给我水……”江宛道。 倪脍立刻给她倒了一杯,江宛喝完后,又要了一杯。 江宛舔了舔嘴唇,觉得好过多了,于是看向倪脍:“你的口才真的是不错,不做说书先生可惜了。” 倪脍嘿嘿笑。 江宛:“这样,我给余蘅写封信,就说你为了一展说书的才华,不想干轻履卫了,想去悦来楼另谋高就。” 倪脍:“……” 江宛:“若是你因为记性不好,记不住词,干不成说书先生,我去给掌柜求情,让你高低做上个店小二。” 倪脍:“……” 江宛微笑:“晓得你心气高,让你做首席店小二总可以了。” 倪脍脸色菜青,嘀咕道:“依属下愚见,夫人不干说书先生,才是埋没了口才。” 这日晚些时候,江宛等人去街道上寻觅吃食,顺道打探消息。 卞小哥不住抱怨:“那土匪可真是难伺候,我给他端了饭去,上头盖着两大块酱肉,结果那人自己不吃荤,不肯吃,我说那就把肉揭了去,吃底下的饭,结果那人又说,这饭已经沾了荤腥,还是不肯吃。” 倪脍笑问:“那你怎么办的?” 卞资窃笑一声:“我把饭端出去,把上头的肉吃了,把沾着汁的米饭拨到花坛里,又重新端了回去,那位大爷才算吃了。” 倪脍随着江宛走进酒楼,因听得专注,竟没留意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不过他没摔,还兴致勃勃道:“我还看见他夜里数佛珠呢,就挂在手腕上,看着也就七八粒,他的手被绑在背后,捆得那叫个紧,还能一圈圈地磨着数,我是佩服的。” 他们俩说起话来很是投机,江宛便跟店小二点菜,要了个小鸡炖蘑菇,一碟烧羊尾,还有一盘白菜豆腐,酒也要了一小壶。 这酒楼的客人倒是很多,江宛在模糊的喧闹声中,静静考虑着宁剡的事。 宁家根基到底还是在定州,虽然宁统这一脉定居京城,但定州到底还是宁家的天下,就是不晓得阮炳才做这个定州知州做得如何,若是街上遇见,该好好打个招呼才是,让卞资去狠狠踢他的屁股。 正想着,江宛低头一看,一盘烧羊尾只剩个羊尾巴尖了,这俩男人嘴巴叭叭说着,竟然也没耽误啃羊尾巴,委实让人叹服。 江宛给自己倒了杯酒。 忽听人说聊起宁剡。 “我昨日看见宁小将军回来了。” “真的假的?他不是在军中随宁将军练兵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宁小将军回来,是特意来见新上任的知州大人的,这不咱们知州大人要过生了。” “真的假的?这知州的生辰你也知道?” “我三姨夫的二大爷他三孙子的丈母娘便在知州大人府上做事。” “听他放屁,不就是给下人洗衣裳吗,说的跟真的似的。” 然后,这几个人就吵起来了,也是酒多了,其中一个竟然站在桌上大喊“高青天救我狗命”。 属实丢人了。 一旁的倪脍和卞资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交谈,二人挤眉弄眼,互传眼色。 江宛无语:“我再说最后一次,我跟宁剡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也就月老祠相过亲,集仙楼中宁将军从二楼飞身相救,那日我老倪看得真真儿的。” 江宛:“那日你在吗,我怎么不记得。” 倪脍道:“我在啊,我当然在了。” 江宛:“那你怎么会不知道宁剡从二楼飞身下来,为的是给北戎大王子和南齐王爷的劝架?” 倪脍挠了挠鼻子,见江宛真生气了,讪讪道:“说正事,还是说正事,夫人既然要见宁小将军,是否先送信过去,把人约出来。” “送封信,然后请他出门相见。” 这会儿,隔壁桌要求大侠相救的酒鬼已经被抬出了酒楼。 卞资羡慕道:“夫人在汴京经历的事真是让人心向往之。” 江宛面无表情:“哦?” “什么将军王子,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卞资道,“不过,我可是见过大侠高青天的。” 要是他想聊大侠,那江宛可就有话说了: “大侠高青天,你肯定见过啊,不就是我嘛。” 第288章 献策 霍女侠回来时,正巧江宛等人也酒足饭饱,她见袖上血迹斑驳,到底没有现身,而是隐在了竹丛后。 三人中,江宛依旧是那副时刻思考人生大事的模样,倪脍吊儿郎当,手里转着两颗个头很大的骰子,倒是卞资像是失了魂一般,脚步虚浮,神情飘忽。 忽然,倪脍脚步一顿:“有点血腥气啊。” 江宛正要说话。 卞资忽然哐哐跺脚,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痛苦地嚎道:“大侠,我的大侠,没了,没了啊!” 这家伙,自从江宛说了高青天是怎么回事以后,就一直这样。 倪脍烦躁地抱着头:“大爷,求求你了,你别哭了。” 霍女侠看着荒唐的一幕,唇边隐隐浮现笑意,悄悄退走。 倪脍像是不经意地扫过她离开的方向,乐呵呵对江宛道:“夫人,您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定州?” 江宛:“把于堪用交给宁剡后,咱们就走。” 视线一转,看向地上万念俱灰的卞资,江宛道:“这一路来,咱们也听了不少高青天的事迹,有些事情是我想都没想过的,至少现在看来,那些‘高大侠’做的都还是好事,你若真的崇拜‘高青天’,想来就算他不是一条彪形大汉,也不该这样失望。” “武功盖世,侠义心肠,玉树临风,风流多情,你喜欢的这几条里,最要紧的不该是侠义心肠吗?” “可是……”卞资不甘心道,“这只是一场空啊。” “对你来说是一场空,对别人来说,却是死里逃生。”江宛转身,对他伸出手,“高骝的的确确是个彪形大汉,后来顶着大侠的名头行事的人中,也必然有魁梧粗壮的,你也不必觉得幻灭,来日,说不定你也可以做一回大侠。” “喂,你到底起不起来,”江宛甩了甩伸出的手,“我这样很累的。” 卞资握住她的手,在地上一撑,站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可我还是很难受,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以后,小爷也要行侠仗义,不过我必定是要留名的。” 倪脍大笑:“留什么名啊,小辫子,还是小鞭子?” 二人如常拌嘴起来,江宛摇摇头,进屋去了。 再说宁剡,他从军营中回来也不曾放松,在院中练枪时,忽然琢磨起无咎初次展示的一招,右脚后撤,腰往左拧的同时下腰,枪尾在地上一撑,霎时送枪而出,直突对方面门,这一招看起来不起眼,其实门道却很多,无咎说他是跟着原镇北军中的老兵习得的,可这根本不是普通步战会用到的,若非十分灵巧轻盈,撑枪那一步或许就会叫枪身受损。 宁剡自己试了一试,也觉得其中分寸难把握,但若是个女子,腰身练得软,或许倒还好些。 他没来得及想得太深,便听得有人叩门。 小仆进来,送上一封帖子。 自他回来后,各路想上门搭关系的人便不断,他不耐烦应付这些。 宁剡不悦道:“这些帖子交给管家便可。” “这就是管家让送来的,请少爷亲自看一眼。” 宁剡才接了,这名帖四角用杜鹃花形薄银片装饰,红锦封皮光滑柔软,凸起的刺绣上是四字小篆。 ——郑国夫人。 宁剡大惊失色:“这……” 郑国夫人不是已经失踪了吗,怎么会给自己送帖子,还这么光明正大的。 小仆道:“管家说此贴来得蹊跷,故交由少爷处置,小的告退。” 宁剡展开一看,第一页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奉承话,说他品德如星汉灿烂,功绩如擎山抵天,第二页还是奉承话,说他门前访客如织,难得一见,第三页依旧是奉承话,说她郑国夫人身份卑微,对社稷苍生没有贡献,所以忝为相见。 终于到了最后一页。 空白。 余蘅:“……” 此时的江宛正问倪脍:“你给宁剡送信,跟他约的是什么时候相见?” 倪脍:“哈?不是就让我给他送信吗?” “”江宛无语,“你到底给他送什么了?” 倪脍:“我看夫人的名帖甚是精美,上头还有银子呢,我就偷偷藏了一张,然后给他送过去了。” 倪脍说起来还大为肉痛。 江宛:“……” 她又费了一番周折,还是见到了宁剡。 彼时相见,二人心中各有滋味。 江宛站起,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将军请坐。” 宁剡穿着玄色常服,双肩各有一只傍溪猛虎,衬得他蜂腰猿背,英气勃勃。 江宛道:“贸然请将军前来,其实是想把一个人交给将军。” “夫人言重了,”宁剡道,“不知,夫人想让我见的是何人。” “于堪用,将军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竟是他 宁剡自嘲一笑:“多年苦觅不得,竟被夫人碰上了,也罢。” “人就捆在隔壁,将军回去的时候顺道拎上便可,我寻将军,其实是另有话说,”江宛道,“消失多日,其实我是被人绑去了北戎。” “若是北戎,”宁剡见江宛气色还好,压下心中狐疑,“夫人受苦了。” “苦倒是不苦,我也没在那里待多久,顶多也就一个月,便被救出来了,”江宛道,“但我这一个月,也不能说是全无收获。” 宁剡郑重道:“洗耳恭听。” 江宛道:“回阗可用。” “回阗?”宁剡有些摸不着头脑,“回阗被北戎打得元气大伤,王族死尽,各部四分五裂,早就不成气候了,夫人可否说得详细些。” “我在北戎帐中,曾听人说回阗残部作乱,想来无论如何,回阗人依旧对北戎有恨,只要有一个人能名正言顺地收服各部,还是可以联手的。” 说得不错,若真有人能集结回阗残兵,倒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再加上北戎对回阗不屑一顾,翌日开战,回阗便是一把最隐蔽,最出其不意的刀。 宁剡露了急切:“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江宛却迟疑了:“是……回阗其实还有一位小王子在北戎。” 宁剡猛然站起:“多谢夫人的消息,宁某感激不尽,尚有要务在身,告辞了。” 他抱拳行礼,转身便走。 第289章 巡街 江宛下楼,见倪脍蹲在路边,已然没有宁剡的踪迹:“真走了?” “不晓得你跟他说了什么,跟屁股着了火一样,上马就走了。”倪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江宛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我没想到……” 没想到宁剡对此事这样热心。 她选定立场,要站在大梁这边,把这个消息送给宁剡天经地义,可她心里为什么阵阵发虚。 也许是因为她只是说了一句话,牧仁乃至于许多人的人生轨迹都要改变了。 倪脍:“宁小将军名声虽大,却没有什么实在功劳,他大抵是盼着开战的。” “我的幂篱呢?”江宛问。 倪脍去马车上取了给她:“我看这地界也没人认得你,戴着这个累赘得很。” 江宛笑:“这可不一定,宁小将军不就认得我嘛。” 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似锣非锣的响声,像是有人敲着什么乐器。 倪脍看江宛好奇,解释道:“这是定州官衙的差役巡街,他们这里的习惯是要鸣刀示警,就是刀鞘相击。” 江宛:“可是这样一来,做坏事的人听见了,不就很快跑走了吗?” “这就是告诉百姓是例行巡查,不必恐慌,毕竟此地是离北戎最近的一座城,百姓们看见兵马过去,总是免不得疑心开战,为了安抚民心,才会鸣刀。” 几句话的功夫,便见有人领头牵着马,穿着黑色甲胄,缓缓而来。 那人虽然铠械俱全,对两边的小贩却都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所以并不使人畏惧。 这个人的笑容好熟悉啊。 江宛倪脍二人异口同声: “魏蔺!” “魏小将军!” 魏蔺听见动静,遥遥投来一瞥。 江宛撩开幂篱的纱帘。 …… 平津侯府中,明昌郡主刚刚送走来请安的孤女齐氏。 大丫鬟琴曹殷勤地将齐氏送到院门口,见人走了,却低低啐了一句:“死了全家的灾星,充什么小姐模样!” 琴曹回转,本想进屋,却听见屋里传来郡主与心腹妈妈低低的交谈声,便立在了门口。 屋内,明昌郡主将茶碗一撂:“我看她这是打量着真要开战,心思活泛起来了。” 季妈妈道:“她莫非是觉着咱们世子……” 明昌郡主脸色突变,双目射出利光来。 季妈妈立刻噤声。 魏蔺是明昌郡主的命根子,她自认为不是那等短视的老娘,只想把儿子拴在裤腰带上,连京城都不叫儿子出去,她是盼着儿子能建功立业的,可到底不免担忧。 近来听陛下的口风,似要让她的相平身先士卒。 纵然因福玉公主的婚约,平津侯府不得陛下欢心了,却也不至于如此啊。 明昌郡主是日夜担忧,近来憔悴了不少,那上门投靠的孤女齐氏,这就生出了许多心思。 魏蔺还不曾上战场,这齐氏就急着不肯做个望门的寡妇,话里话外,恨不能立刻脱身离开。 明昌郡主就算没有病,也要被这丫头气出病来了。 “果然是无知村妇,眼皮子竟这样浅,真是看走眼了!”明昌郡主想按按太阳穴,却按到了抹额,于是嫌弃地一甩手。 “夫人当时用她,早看出她是个浅薄的,也是迫不得已。” “是啊,谁想到我的相平这样好的人才,在姻缘上竟然这样波折,”明昌郡主想得心都要碎了。 季嬷嬷安慰道:“待少爷得胜归来,皇上必有封赏,到时候何愁没有好姑娘,少爷从前被那个远远嫁走的毒妇占着时,尚且有不少丫头前赴后继往上扑,更别提真成了大将军以后了。” “但愿,”明昌郡主微微笑起来,这笑又化作了一声叹,“当年相平方才出生时,我带了他的八字去给了灭大师,求了三个月才得见大师一面,大师说他得建殊世之功勋,只是十全有一缺,便在姻缘上,可叹那时宁夫人刚拉着我说完她儿子命中孤寡,未料得就轮到了我自己的孩子。” “夫人,这……也不能尽信啊。” 明昌郡主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坐起:“递牌子进宫,我要去见皇后娘娘。” 季妈妈为难道:“夫人,如今可不比从前了。” “是我糊涂了……福玉一事,皇后待我早就不如从前了,”明昌郡主越想,越觉得帝后夫妻一定会给魏蔺穿小鞋,竟狠心道,“那我便去给太后请安。” “夫人啊!”季妈妈大急,“纵然咱们跟公主府那头八百年不曾来往,那在太后眼里,照样是公主府的人,大长公主到底在您这儿占了个母亲的名分。” “她也配做人母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明昌郡主躺回靠枕上,“不过你说得也对,若真要投到太后身边,总要先想法子叫太后知道我与大长公主早已势同水火。” “此事还需要好好筹谋,你替我想想,可有什么法子搭上太后身边的秦嬷嬷还有花偈,总还得从他们那边下手才好。”明昌郡主慢慢靠回垫子上,眼中精光连闪。 慈尧宫中。 花偈正在看着宫女们晒茉莉花,太后平生最喜欢茉莉的香气,所以窗前床头总要悬茉莉香包,御花园里的茉莉花基本上都被慈尧宫包圆了。 一个小宫女从后殿跑来,急急道:“花偈姐姐,昨儿领的绢布少了两匹。” 花偈立在石阶上,眼神发直,恍若未闻。 那小宫女便提高调门喊了声:“花偈姐姐!” 花偈被吓得猛颤一下,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细绫布制的小衫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隐隐发冷。 花偈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把那小宫女掀下台阶。 “没规矩的东西!谁教你瞎嚷嚷的,拔了毛的瘟鸡,显你长了嘴是不是!” 正在晾晒茉莉的宫女们立刻停了动作,低头垂手恭敬立着。 被抽了一嘴巴的小宫女也立刻跪好,痛得不住颤抖,却也不敢再发出丁点声音。 花偈阴沉着脸,转身就走。 她咬着唇,心道不是她沉不住气,而是昨夜去花园里寻丢了的耳环时,她竟听见太后与宇清殿的喜公公密谋,就在这两日,送嫁车队里已经安排了人动手—— 将昭王除掉。 第290章 奇怪 目光相接,江宛对魏蔺点了点头,魏蔺眉头微蹙,很快松开,回以一笑。 江宛指了指身后的酒楼,魏蔺会意颔首。 倪脍道:“夫人这是要见魏世子?” 江宛点头:“他应该知道些京城的事,想问问他,祖父和辞哥儿好不好。”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世子怎么干起巡街的活计了?”倪脍摸着下巴,跟着江宛走进酒楼,“这都是衙门差役的事,再者说他这千里迢迢来了,本应是往……” 他话说一半,却已将意思表明。 江宛哂然一笑:“谁知道呢,兴许是别有深意。” 卞资和于堪用还在雅间里,卞资吃着点心,于堪用蹲在地上,不晓得在想什么。 见江宛进来,卞资没心没肺地对她招手:“宁少将军怎么还不把人领走?” “领不走了,明日送去宁府。”江宛道。 不过说来也怪,这宁剡怎么忽然对于堪用不感兴趣了。 难道他已经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所以并不在乎于堪用了。 卞资问:“夫人,那咱们留下来吃顿午饭,这归雁楼里可有的是定州名菜。” 江宛道:“那就吃,招牌的都送上来,但是我可没钱啊。” 卞资乐了:“咱家的酒楼,要什么钱啊,您把那吊坠往掌柜跟前一晃,他就有数了。” 江宛拖开椅子坐下:“还当要靠你亮牌子呢,怎么,卞小哥如今的面子及不上我了?” 卞资的笑声戛然而止:“……您哪位?” 江宛一愣,然后转头看去。 魏蔺站在门口,将头盔用胳膊夹着,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笑意温和:“打扰各位了。” 看他的样子,是不准备回答卞资“您哪位”的问题了。 江宛给卞资介绍:“平津侯世子,也是金吾卫的上将军。” 卞资噌地跳起,弯腰长揖:“不知世子大驾,小的失礼了。” “哪里的话,是我不速而来,打扰各位了才是。” “不敢不敢……” 江宛站起来收拾局面:“魏将军坐,这里都是自己人,就别多客套了。” 魏蔺坐了,卞资也坐了。 魏蔺道:“只是我还要巡街,不能久待。” 听他这样说,卞资满脸震惊。 眼下定州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能让侯府世子巡街? 他脑子转得飞快,又是想镇北军主帅宁统将军的意思,又是想这位世子与江宛的关系,想得眼睛发直。 江宛亲给魏蔺倒了杯茶:“不敢耽误将军,只是想问问将军一切可好。” “我自然是好的。”魏蔺略一沉吟,“想来夫人是想知道江少傅好不好。” 江宛点头。 “我离开时倒是不曾留意,想来江少傅通透达观,应是无事。” “将军说得有理。” 魏蔺一笑:“我如今可不是什么将军,夫人莫要这样叫了。” “那叫什么,差爷?” 魏蔺淡淡笑着:“您是一品夫人,叫我什么我都应着啊。” 江宛心知这是他故意玩笑,于是捧场笑道:“那我可学着明昌郡主,叫你小乖了。” 她这随口一句,倒拿住了魏蔺,他张着口,讷讷无言,耳根子都红透了。 江宛忙补救:“开个玩笑罢了,若是将军不乐意,管我叫孙子也成。” 魏蔺噗嗤乐了,那手指点着江宛,只是说不出话。 后来魏蔺倒真说了一件让江宛吃惊的事。 “梨枝姑娘不知从哪里听说夫人在定州,那日我出城,她求我捎她一程,我让护卫送她过来,不晓得路上出了什么事,倒是还不曾到。”魏蔺稍带歉意道。 江宛顾不上想别的,忙道:“果真!” 魏蔺道:“我是七月初七启程的,我将她交给了护卫,现在想来倒是大意了,北地如今不太平……” 这都整两个月了,他们竟然还没到。 “将军莫要这样讲,你派人护送已经是仁至义尽,这丫头也是,放着汴京不待……” 魏蔺道:“夫人别急,我那护卫也是个好手,梨枝姑娘一定会平安的。” 又说了两句,还没等菜上来,魏蔺便走了,他倒的确把巡街当成了个正经差事。 他一走,卞资瘫倒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大气。也不知是怎么了,好似魏蔺在,他都不好意思呼吸了。 江宛笑他:“可别告诉我,这天涯海角的一个平津侯世子,也是你崇拜了好些年的。” 卞资没骨头似的瘫着:“这倒没有,不过今日一见,世子大人风姿非凡,已经叫我深深折服。” “所以?” “宁统将军这是不愿意分权啊,世子怎么连这也看不透!” 这刚见了一面,卞资就开始为魏蔺的遭遇真情实感地担忧起来,也不知到底是魏蔺魅力大,还是卞资太博爱。 江宛摇头:“你啊,是不晓得这位魏将军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退婚公主,毫发无伤,而且如今看来还成了承平帝在北地一颗重要的棋子。 这是人吗? 这是人精啊。 “不过他刚才说收到江宁侯的来信,说程琥也想来北地参军了,”江宛疑惑道,“这北地到底是个什么风水宝地,引得人一茬茬赶来。” 江宁侯夫人正与心腹妈妈说起儿子:“琥儿这一去,我的心也跟着没了。” 一直伺候她母亲庸国公夫人的全妈妈道:“夫人该往好处想才是,少爷多么机灵的一个人,必能平安的,将来若成了一代名将,夫人便是这满京城勋贵太太里最风光的了。” 这话里捧的意思多些,就算程琥进入军中,怕是也难盖过宁剡与魏蔺的风头。 江宁侯夫人却是受用得很,可想想若真要建功立业,怕是九死一生。慈母的一片心,光是把不好的可能说出来也要肝肠寸断,便摇了摇头,说起别的事:“孙家可真是有意思,都说孙太尉宠爱女儿,没料到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说的是汪勃与孙润蕴的亲事。 “咱家老夫人说起来还笑呢,这汪家发一轮请帖,孙家也发一轮请帖,不晓得的人还当是两家定的不是一个亲呢。” “这倒罢了,就怕是以为汪家少爷要入赘孙家了。” 二人笑了一回。 第291章 不见 江宁侯夫人却又叹起气来:“说起汪家,他家原还托人想跟辞哥儿议亲来着。” “夫人说的可是江府的小少爷?” “是啊,谁晓得这关口偏表妹出了事。”江宁侯夫人叹道,“他们家也是坎坷得很,姨母和姨夫早早去了,江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膝下就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宛宛如今下落不明,老爷子承受不住,也是有的。” “这不还有江少爷撑着呢,我看江家的福气还在后头。”全妈妈劝了一句。 “你忘了吗,当年三姨还托我请大师给宛宛批过命,大师说我这个表妹命中有生死大劫,常言道一线生机,表妹的生路便是千门无一,是个早亡的命格,”江宁侯夫人摇头,“你瞧,可不就应验了吗?” 可郑国夫人还不见得是真死了。全妈妈欲言又止。 “听说江少傅病得都快不行了,宛姐儿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之前又吃了那么多苦,怪道老爷子心痛成疾啊,”江宁侯夫人懒懒道,“上回送去的药材,合该再送一批过去,他家里人口单薄,咱们该多关照些。” 说到此处,全妈妈道:“夫人可听见风声了,江太傅真要致仕了。” 全妈妈受庸国公夫人的吩咐来走这一趟,也是因为此事。 “到底是母亲消息灵通,”江宁侯夫人心思电转,江少傅年纪大了,其实今上登位后,老爷子就几乎不去上朝了。 眼下真要退下来了,倒也寻常,只是这个国子监祭酒的位子素来由大儒来坐,翰林院那帮文人又要打起来了。 江宁侯夫人神秘道:“不过,我听说这老爷子是被国子监司业参下去的,那司业不晓得是姓胡还是符,圆胖脸,看着极和气的,不知怎么就闹成这样,虽说是那司业不对,可江老爷子也免不了被人刻薄两句了。” 全妈妈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是记恨那老爷子呢,早前……” 全妈妈将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倒真叫江宁侯夫人把程琥的事先丢开了。 只是众人口中那个被学生陷害了,凄凄惨惨的江老爷子却闲情正好,翻出了好些收藏多年的书画。 手上正拿着的这一幅是张残画,小舟薄薄,顺水流云雾而上,只是远山却只画了一半,还剩半张白。 看着这样年代久远的一幅画,当年作画人的模样却似还在眼前。 江正叫来人磨墨,在半成的远山边落笔,写下一行小字,待墨干后,他卷起画轴,交给敬墨:“送去平侯府上。” 敬墨问:“老爷可有话要带给沈大人?” 江正摇摇头,又说:“给我备马车,我要出城一趟。” 他病体沉疴,本不该再受马车颠簸,别说出城了,如今出门都不该。 “老太爷,太医说了……” 江正摆摆手:“不必劝了,我是必要走这一趟的。” 敬墨看老爷子病容满面,又是急又是心痛:“老爷!” 江老爷子看着窗外天色,慢慢道:“敬墨,今日是什么日子,你真的忘了吗?” 敬墨被问得哑口无言,抱着画轴,掩上了窗户,“外头冷,老爷别受了风,我这就下去准备。” …… “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臣病体老迈,委实难支,却总以为在死前,很该再见殿下一面。” “听江少傅这意思,可不是要和我‘生不履同砖,死不渡同川’的时候了。” “十六年前的义愤之言,难为公主还记得。” 檀香悠悠,梧桐叶铺了满地,中庭静谧。 安阳微微抬头,见天边浮云舒淡:“江大人,你瞧,十六年前的今日不晓得是否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那日暴雨如注,臣记得还算清楚。” “瞧我这记性,不晓得怎么了,想到他的时候,总觉得是晴日。” “这场旧事,殿下也该忘怀了。” “不是不想忘,是忘不了,”安阳给他倒了杯茶,“了灭和尚还在时,曾与我长谈一场,大抵是我冥顽不灵的缘故,和尚最后给我念了段佛偈,我还记得清楚,如火盖干薪,增长火炽燃;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心火虽痴然,人皆能舍弃;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 江正低头嗅茶。 安阳笑了:“把我说得多透彻啊。” “殿下这番话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臣,”江正饮茶,“殿下若真爱他,便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他从不是为了霍着,是为了天地公道。” “他是这样的人,我却不是,纵我爱他,也不肯勉强自己。” “是啊,殿下不是为了他,是为了自己,殿下要为他报仇,就算他请殿下收手,殿下也不会听。”江正道,“只是臣有一事不明。” “殿下连天下都不放在眼里,何故放过了我。” 安阳微微一笑,却不答。 江正叹了口气:“今日是他的忌辰,这么多年了,我未曾去他坟前敬过一炷香,如今时日无多……” “休想。” 安阳盯着他,一字一顿,“你、休、想。” 平和的面具碎裂,露出癫狂的底色。 “也罢。”江正颤颤巍巍地站起,把拐杖往边上一扔,朝北面青山也就是沈启的埋骨处郑重施礼。 “不行,”安阳拼命拽他,急躁道,“江正,你不配!” “来人,来人,把他拖下去,让他滚!” 侍卫匆匆而来,架住了江正。 一副病骨,委实也挣扎不得,江正倒无激愤之色,只有一点颓唐。 安阳:“慢着。” “你到底是为何事而来。” 江正气喘虚薄,勉力站直:“想为他上一炷香。” 这个老头看着实在可怜。 可惜安阳大长公主心如铁石:“拖下去,丢出去,永远不许他再来。” 侍卫依言而行,飞快地把江正架走了。 江宛看着重归宁静的庭院,心中滋味难辨。 倒是江正这个老不死的记得什么忌辰,这许多年,她从不曾在这日给沈先生准备过什么三牲鲜果,香烛供奉。 “少年时一个回眸,便是一场白头,如今真到白头时,才知道当时的天真。” 终是不忍回首。 第293章 缚天 把于堪用留在了宁府的门房里,江宛等人便启程去浚州了。 九月十四,他们到了伏虎驿。 江宛心中,也多了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倪脍对这地方熟得很,进去便嚷:“老杨,快出来。” 杨驿长闻言出来,大喊:“倪兄弟。” 与倪脍好一阵亲热后,才招呼其他人往里走。 驿长对江宛道:“如今见夫人好端端的,我也就放心了。” “还未多谢当时驿长的仗义相助。”江宛行礼。 驿长忙称不敢当。 吃了顿粗糙的饭食,便各自回屋。 近乡情怯,江宛却怎么也睡不着。 推门出来,见席先生坐在院子里打坐,江宛裹着厚袄子过去搭话。 “席先生,晒月亮呢?” 席先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夫人才是出来晒月亮的。” “我睡不着,想求先生给我解惑。” “说来听听。” “你到底是谁?”江宛道,“你说到浚州就会告诉我,眼下就快进城了,你可能据实相告?” 席先生叹了一声。 “丫头,你是真可怜。” “我也觉得我挺可怜的。” “我的身份很多,要说最本来的身份,其实我不姓席,我姓李。” 一上来就甩炸弹啊。 江宛垂眸:“李是南齐国姓,也是前朝皇姓,不晓得,你的这个‘李’是哪一脉的‘李’?” “我的曾祖父是前朝禅帝。” “大齐最后一位皇帝,是你的太爷爷?”江宛皱眉,“不对,若非禅帝血脉断绝,又自刎于缚天阁,也不会轮到李坤琞领着大齐残部逃往南方称帝,还叫什么南齐。” 说到这里,江宛忽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缚天阁……覆天会……”江宛惊讶地看着他。 “其实缚天会这个名字,本来就跟翻天覆地没关系,我取这个名字,是为了不忘记曾祖父的死,不忘记李家所受的屈辱。” 江宛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周围想造反的人浓度过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怀揣着颠覆天下的小小梦想。 那干脆联合在一起得了,大家都在瞎使劲,偶尔还给对方添添乱,可以说是事倍功半,照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扳倒承平帝啊。 江宛无语:“那你……你说这是你最本来的身份,那后来,你是什么身份?” “起先是青州席家七房的义子,家里还出过好几位太医,我念书科举,赴京赶考,被长公主不对,大长公主榜下捉去了。” “啊?”江宛匪夷所思。 “别看我如今落魄,当年我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翩翩君子。” “大长公主入幕之宾无数,可曾给过你一个名分?” 席先生一拍大腿:“我是她的第四位驸马,不过因为死得早,所以没什么人知道我。” 江宛回忆着:“第四位驸马好像叫席安,似乎就是在益国公出事前后跟安阳成亲的?” “没错,我就是席安,”席先生道,“恒丰十九年,她发现了我的身份,让我假死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教导沈望。” “沈望来京城以后,就跟着我祖父念书了,你后来在做什么?” “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装神弄鬼是什么意思?” 席先生笑了:“说起来,这也是我生平一得意事,当时承平帝刚登基,殿下对承平帝不满,想对他小惩大诫一番,我就给她出了个主意。” 江宛面露茫然。 “安阳手里有一味神药,效用十分有趣,是她从南齐人手里得来的,可以让人听得见,却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动不得肢体,给承平帝梦中用药,可悄无声息杀之,但是安阳却不愿意杀他。” “那你做了什么?” “我号称三清座下一散仙而已,与皇上曾有渊源,故而赠他丹药,可增寿元。” 江宛疑惑:“等等,你这说得也太容易了,你怎么在皇上梦中下的药,他身边没人伺候吗?” “恒丰二十六年,宇清殿大火,是安阳主持重新修葺,她在那时,给宇清殿添了一条密道。” “密道!”江宛大惊。 安阳大长公主还有这样的本事! 江宛不解:“那她直接弄死承平帝不是更快吗,为什么要你去送什么丹药,折腾得这么费劲?” “因为这样更有趣。”席先生看着夜空,“她的心思,总是难懂的。” “我觉得我快死了。”江宛严肃道。 “何出此言?” “知道了这么多大秘密,感觉都不是我能知道的,而且你又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前夫……前驸马,忽然间把这样多的秘密告诉我,是不是一会儿也要给我下那个药,然后把我悄悄杀掉啊。” 席先生一时愕然,然后哈哈大笑。 “夫人多虑了。” 是啊,的确是多虑了,她早就不是靠闭目塞听就可以保命的时候了。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和回阗人一起炸北戎神山的人到底是不是你?”江宛听见席先生吸气的声音,又追问,“您老说的不少了,再添这一件也无所谓。” 席先生承认:“的确是我。” “为什么?” “救你啊。” “单为救我,不为了将回阗人的本事让我看见,让我在其中牵线搭桥,叫回阗与大梁有个并肩作战的机会?” 席先生一直轻松惬意的表情却是一变:“你那天去见宁剡,莫非已经把这消息告诉他了?” “我……”江宛被他责难的语气吓了一跳,“我是说了,不可以说吗?” 席先生重重叹息:“唉!” 他道:“你方才问我到底想做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人间生灵涂炭。” 江宛觉得气氛凝重,便笑道:“这理想真是够远大的,那我是不是该主动递把刀给你,让你杀了我?” 席先生摇头,听起来有些疲倦:“你真的以为自己对全局很重要吗?” 给我下药,从池州追杀我一直到京城,京城里也没停下对我动手,难道我竟然不重要吗? 怎么可能! 但是怎么不可能呢?余蘅很早就说过,也许覆天会对她的追杀只是用来吸引承平帝视线的,毕竟都是小打小闹,没有一回真的伤到她。 如果她是用来吸引视线的,那覆天会真正倚重的人是谁呢? 江宛转头想问,席先生却已经不在了。 第294章 重逢 席先生不见了。 他走得匆忙,跟谁也没打招呼。 离开伏虎驿时,江宛眼下两坨青黑,听着卞资抱怨席先生神出鬼没,心中却猜测席先生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昨夜他知道了她把回阗的消息告诉了宁剡的缘故。 看席先生行事,他与回阗的关系应该不差,今日却这样做派,分明是不信任宁剡。 莫非宁剡有问题? 江宛来不及细想,今日又要赶一整天的路,卞资已经在催促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宵禁前进城了。 浚州城入秋后是酉时宵禁,街市不关,但是城门必锁。 天气不好,他们进城时,天已经快暗了。 到了浚州,卞资可是真正回家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瞧好,总算是到小爷说得上话的地界了。” 倪脍嘴里嚼着草叶:“怎么,你是浚州一霸?” 卞资倒是谦虚起来:“这可不敢当。” 倪脍:“说起来,咱们这夜里住哪儿啊?” “这你就别操心了,肯定是住我们当家的大宅子里啊,明府,知道吗?” 江宛:“明府?你的当家不是霍娘子吗?” “是啊,霍娘子当的就是明家的家。” 江宛再次确认:“霍娘子和明氏是一家的?” 怪不得阮炳才说明家第一,卞资又说霍娘子第一,合着根本说的就是同一个人。 但是阮炳才不是说明家有个了不起的少主吗…… 重重疑惑,总有将来解开的时候,江宛也不去多想了。 离明府越来越近,马上就能见到圆哥儿了。 江宛沉沉吐了口气,按着越跳越快的心。 卞资换了马先回去报信,江宛掀开马车帘子,看着萧条的街景,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圆哥儿时的情景。 圆头圆脑的小娃娃,生得白嫩可爱,可说话做事却总不敢看人眼睛,唯唯诺诺的。 她那时沉浸在天降一个大儿子的震惊中,是圆哥儿先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双小手很软,却真正让她接受了自己是江宛。 马车飞驰而过,很快便到了明府。 天气已经全暗了,江宛踏着马凳下车时,听见高昂的童声:“娘亲!” 她脚下一歪,踉跄了几步,却也正好接住了扑进怀里的圆哥儿。 “好孩子,快让我看看你。” 圆哥儿没见瘦,反而圆胖了一点,但是无论他长得多么好,落在江宛眼里,总是吃苦受罪了。 江宛抱起圆哥儿,看着又往上窜了好一截的无咎:“无咎……” “他沉了许多,夫人让我来。”少年面上是淡淡的欢喜。 江宛把圆哥儿递给他:“阿牛,小哑巴,你们也辛苦了。” 徐阿牛说:“夫人回来就好。” 邱瓷则点了点头。 卞资出来收拾局面:“外边凉,夫人往里走。” 一行人便往屋里走去。 自有下人把马车牵去马厩,落了一步的倪脍则被热情的弟兄们包围了,这个掐一下,那个打一拳。 圆哥儿不要无咎抱,偏要江宛,江宛抱了一会儿,改为拉着他的手。 路上,江宛观察了一下周遭,马车直接把她送到了二门,眼下进的院子应当只是明府的其中一个院子,给圆哥儿住的不可能是正院,地方之大却已经抵得过他们在京城住的三进小院。虽是夜里,也可见曲廊回折,花木有致,道路旁约十步置一盏石灯柱,与宫灯制式相似,其中都燃着粗粗的蜡烛,照得院子通明。 江宛进了正屋,见摆设素雅古朴,并没有金碧辉煌的商贾气,便猜测这是霍娘子,或者说明家人的作风了。 众人坐定,便有婢女捧了餐点上来,举止进退有度,行走摆放间无一丝杂声。 江宛没有吃饭的胃口,尝了两块点心就搁下了筷子。 “今日天不早了,你们先去歇息。” 倪脍听徐阿牛吹了好久的牛,说着浚州城如何好玩,早就心痒难耐,听江宛发话,几个护卫便勾肩搭背地走了。 江宛则细细问起圆哥儿这些日子的事。 圆哥儿依偎在她怀中,刚开始说得还清楚,后来越说越伤心,哭了一场,哭着哭着,就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江宛把他放到床上。 圆哥儿闭着眼,嘴巴微微嘟着,白嫩的脸颊一鼓,翻过身来,他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滴,像草尖上融了的霜。 忽然,有人轻轻敲门。 江宛去开门,外头的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来。 “霍娘子!”江宛一下就笑开了。 霍娘子风尘仆仆,看起来比他们这几个赶路的还要疲惫,看见江宛时,整张脸都亮了。 “团姐儿,快让我看看你。” 霍娘子握着江宛的肩,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才舒了口气。 “我在外奔波,心中时刻挂念着你,眼下见了,心才定了。” 江宛回头看了眼圆哥儿:“圆哥儿睡了,咱们去偏厅说话。” 进了偏厅,侍女上了宁神的茶汤。 江宛问出心中困惑:“京城一别,你便说要回北戎,怎么现在才回来……” 霍娘子低头一笑,抬手替她理了理头发,只说:“生意上的事罢了。” 江宛也就不追问了,她拽出虎牙吊坠:“多亏了娘子给我的这坠子。” 霍容棋道:“听你叫我娘子,似是有些别扭,不如你叫我一声五姨。” “好,五姨。”江宛对她笑。 霍娘子望着她:“这一路你也属实辛苦了,早点休息。” “好,五姨也早点睡。”江宛送她出去。 次日清晨,江宛被圆哥儿闹醒,洗漱完进了堂屋,便见霍容棋也在。 霍娘子面色凝重,见了他们却依旧满面笑容,说厨房准备了浚州特色的点心,让江宛多吃一些。 吃完早饭,江宛把圆哥儿劝出去,问霍容棋是不是有话要和她说。 霍容棋面有难色:“团姐儿,这有个消息,你听了以后,一定不要太过伤心。” 江宛的手一哆嗦:“是不是我祖父……” “不是。”霍容棋握住她的手。 “那是谁?” “是昭王,刚传来的消息,他死了。” 第295章 悲喜 “夫人,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街上走走。” 江宛茫然地沿着街道往前走,她像是想了很多事,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脑海中空茫茫的,像是一根弦绷断了,轻飘飘垂着。 余蘅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死在哪里? 是真的死了还是假的? 这些问题就在她眼前,可她一个也没办法去想,是想不动,还是不愿去想,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慢慢走着,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招致了好奇的目光和别有意味的打量。 可她不在乎。 她满脑子都被这个死讯占走了。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刚才余光瞥见的那个人…… 江宛蓦然回首。 余蘅立在红幌招摇的屋檐下,笑容满面地对她眨了眨眼。 江宛愣愣看着余蘅牵马走近。 “你……怎么来了?” 他不是去给福玉送嫁了吗?他不是被刺杀了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浚州? 余蘅低头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听你的,来看皇城外的海阔天空。” 其实是 想见你,就来了。 茶楼里,江宛转着杯子:“我听说你死了。” “我也听说了。” “是你安排的假死吗?” “不是,我在送嫁队伍里安排了替身,想要瞒天过海,如今那个替身已经身亡。” 江宛:“是谁想杀你。” “太后或者皇上,我还没有查清。” 江宛就没有话说了。 余蘅反倒笑起来,他心情似乎非常好:“他们若不下死手,我还要顾念骨肉亲情,养育之恩,如今这样,倒叫我解脱了,是好事。” 江宛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今日也算是大悲大喜,可脸上却什么也表现不出来,暂时还是一片空白。 眼前的昭王殿下倒是打扮得清爽,只是黑了一些,大约是路上晒的,那双多情眼还是一样顾盼流辉,他是真的高兴,真真切切未曾作伪,整个人像脱出了枷锁,显出一种轻盈的悦朗。 江宛觉得眼睛干涩:“我……” 千言万语,有口难言。 “一别累月,你怎么呆傻傻的?” “我……”江宛萎顿地往后一靠,“你怎么这样容光焕发,我还以为已经到了家国存亡的要紧时候了。” 余蘅耸了耸肩,学着她往椅背一靠:“家国存亡,与我何干?” 他摘了京城里常戴的各种金玉冠,头发只用发带束着,笑意飞扬的模样,不像个王爷,像个浪迹天涯的剑客。 这也许就是他要的。 江宛总算笑出来了。 余蘅上身前倾:“还当你看见我不高兴,如今总算是有笑模样了。” 他是热烈而有生命力的,是自在快活的。 江宛只觉得曾经那个阴鸷邪气的昭王和眼前这个人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从这个层面上说,昭王的确死了。 现在她面前是原原本本的余蘅。 “对了,江少傅和阿柔都给你写了信。”余蘅从怀里掏出两封信。 江宛接了,直接打开。 这一封是阿柔的信,阿柔童言童语,说了蜻姐儿会背《三字经》了,也说很想江宛,细节处不多赘言,总之江宛的唇角弯起便没有放下,她收了信,准备回去给圆哥儿念。 那么下一封,就是祖父的了。 信封上光秃秃的,江宛翻过来,见封口处的红蜡里祖父勾了一朵小花,不由会心一笑。 拆了信,江宛低头读起来。 余蘅也不觉得无聊,便托着腮,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长长注视着她。 便发现江宛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哀伤。 念完信,江宛的视线又落在最开头。 ——宛宛吾儿,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祖父信上,已经把一切都说得很明白了,解了我不少疑惑,但是我……”江宛道,“我只想知道,祖父是不是身体不好。” “江少傅的确……”余蘅望着她,“的确是有些小毛病,不过想来……” “他虽没给我写生死有命,却给我写了翘企示复,见字亦不如面,但字亦足矣。”江宛闭了闭眼,“你和我说句实话,他是不是……” 余蘅没说话,只是望着她。 “我想回去见他!”江宛眼中瞬间蓄满了眼泪。 余蘅手足无措,傻傻伸手,想接着她的眼泪。 江宛深深吸了口气,自己抬手往眼睛上一抹:“我没事。” 余蘅犹豫道:“你若想回汴京,也不是不行。” 江宛摇头:“只要承平帝还活着,我就不能回汴京。”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她可以逃,可以死,唯独不能活着回到汴京。 不想了,想也没用。 江宛抢在余蘅之前开口:“你怎么来浚州了?” “送一位朋友过来。” “朋友是坐在那边那位?”江宛看向隔壁桌那个埋头苦吃的青年。 余蘅对江宛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道:“他是霍忱,想来参军的。” “他姓霍?” 余蘅隐蔽地对她点了点头,江宛心领神会。 他应当是霍着那个最小的儿子,竟然没死。 江宛不由多看了霍忱两眼,见他生得浓眉大眼,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却也不显得十分粗鲁邋遢,与跑堂的说话时,自有一股爽直刚健之气。 江宛便觉得欣慰。 再一细想,若是霍小弟没死,这些年不可能是跟着余蘅,十六年前,余蘅还是个小娃娃,也不可能跟着霍娘子,那就是…… “安阳大长公主。”江宛皱眉。 “我与他的相识始末日后再说也罢,只是你放心,他自小跟着沈望长大,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也就无所谓仇恨。” “你信他就好。”江宛也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霍小弟尚在人世的消息很该告诉霍娘子和霍女侠知道,她们毕竟是霍忱的亲姐姐。 “我看,还是该安排他和霍娘子见上一面。” “这个却不急,”余蘅道,“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查清楚,暂时不能现身。” 他有所顾虑,也是应该的。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他去送嫁了,也知道他死了,他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 “那倪脍他们知道你……” “他们知道我没事,却不知道我已经到浚州了。” “我先走了。”江宛站起来,怕回去晚了,霍娘子派人来找。 第296章 往事 江宛回了明府,觉得府里气氛古怪,正好遇上卞资出门,便问了他一句,才知道霍娘子和霍女侠大吵了一架。 卞资:“如今女侠已经被气走了,当家也正生闷气呢,你快去看看。” 江宛点了头,拿着一包街上刚买的小点心去找霍娘子了。 霍娘子的院子里素来有许多账房掌柜来来去去,今日却格外清静,江宛探头进屋里,正好与霍娘子对上视线,江宛笑道:“我来了。” 霍容棋疲惫地笑着:“你来做什么?” 江宛眼珠子一转:“我来听姐姐的发家史。” “发家史……”霍容棋低头咂摸了这三个字,摇头道,“你也是被我这个虚名头给骗了。” “五姨可是西北第一商。” “你可别捧我,”霍容棋笑道,“古往今来,往自己身上按什么第一的名头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就跟我说说嘛。” “十年,若能平地拔一个第一商出来,你是高看我了。”霍容棋和江宛挪到次间榻上坐了,她给江宛沏了茶,“别马上喝,先暖暖手。” “那就和你说说,”霍容棋道,“我来西北之前的事,你应该也是知道的,遇上一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掏心掏肺地伺候他们家大大小小的畜生,反被厌弃,后来我便出走汴京,本来是想来找姐妹亲人的,未料得先遇上了舅家的一场难。” 江宛:“那是十一年前?” “对,是十一年前的夏时,要说这个,还得先让你晓得我母亲的身世,我母亲本姓明,明家世代经商,在我外公还没成亲前,却起了兄弟阋墙的乱子,我外公的两个哥哥闹着分家,我外公也分得了一份微薄的家产,我外公与他两个哥哥不是一母所生,所以外公分出去后,两个哥哥竟然又亲热起来,不再提分家的事。” 江宛皱眉:“这不是欺负你外公吗?” “是了,不过我外公勤勉,虽只得两件破门面,却也风风火火经营起来,后来,整个明家也归了我外公,这里头还牵扯一些其余明家长辈的阴私,我不便多说,只叫你晓得,明家主枝作孽颇多,最后遭了报应,死得精光,我外公他爹悔恨交加,便把家产尽托付于我外公,只有一个条件,”霍容棋面色转阴,“要我外公停妻另娶。” 江宛猜测:“是不是你外婆的家世不好,你的外曾祖父不满意?” “我外婆岂止是家世不好,那简直是天煞孤星下了凡,”霍容棋叹了口气,“外婆原是个被人丢在城隍庙的孤女,被个卖馒头的聋婆子捡回去养,我外婆人争气,将小小的馒头摊经营得很好,也许诺要给聋婆婆养老送终,甚至立志不嫁,愿意自梳,可就在她请人见证的前一天,遇上我外公了。” 霍容棋又是一叹:“有时候,我真恨不得那天下雨的时候,外婆没有带伞,或者带了伞,也不要怕灶火没熄,又去铺子里查看,或者看就看了,千万不要一时恻隐,把伞借给我外公,如果她没有,这一生大约可以过得高兴些,圆满些。” 江宛拍了拍她的背:“你外婆觉得后悔吗?” 难道霍容棋的外公真的听了他爹的话,将她外婆休了,另娶了一个妻子进门。 “我外婆大约是不后悔的,她一生刚强,从不低头,哪怕是向弄人的命运,”霍容棋想到外婆严肃的脸庞,不由骄傲地笑起来,“我外婆还说,明家男人脑子里就是有这么一根弦,名曰好色贪美,我外公也不例外,起初蜜里调油时,他不肯,后来我外婆怀了我娘,他见了那貌美的高门小姐,便动了心,三番四次私会,甚至在花园里便行了苟且之事,他把事情瞒得严严实实,等那小姐肚子一日日大起来,才不得已与外婆说了实话。” “外婆临盆那日是个大雾天,她是被气得见了红,不得不生下来,可惜那贵小姐实在觉得她碍眼,明知道外婆生了个女儿,也不放心,叫买通的产婆悄悄换上了一个死婴。” “外婆生了死婴,又是个父母不详的出身,我那外曾祖父便立刻请了高僧道士来看,和尚们都说我外婆命格不好,要把身边的人全克死的,若是要保家族平安,还是该送出去,或者干脆休了。” 江宛听到此处,简直心都要揪起来。 霍容棋笑着拍拍她的手:“放心,我外婆可不是个任人摆弄的,那时外婆真的以为自己生了死婴,心中悲恸,见外公真的听信了旁人的话,更是觉得没趣,便干脆卷了铺盖,去馒头铺住了。” “她一退,别人该以为她是怕了。” “是啊,那妾室进门时的确得意,等她生了个儿子后,就更得意了,这种蠢货得意时,总是要露马脚的,她便抱着孩子去我外婆面前耀武扬威了,一顺嘴,也就把换了外婆孩子事说了出去,那死婴是个男孩,她却说是个女孩,外婆这不就疑心上了,然后一路查下去,果然问到了那个产婆身上。” 江宛道:“真相大白了。” “不,外婆没有让真相大白,她隐瞒了自己生下的是个女儿,买通另一个产婆说,分明是个儿子,事关嫡嗣,外公也不得不慎重,立刻调了所有人手去查。” 江宛:“顺势将女儿改为儿子,是一招高明的棋。” 这样一来,既让妾室的罪重了三分,又让丈夫不得不对孩子失踪的事情更上心,一箭双雕啊。 “可惜,最后也没有找到我娘,但也许真有上天庇佑,我娘竟然平安活了下去。” 江宛接话:“甚至成了丞相的义女,真是本事,你们家的女儿竟没有一个孬种。” “如何辗转让丞相夫人收下我母亲做干女儿,实在是个太啰嗦的故事,我便不说了,只是我娘对丞相夫人也是以命相报的。” “我明白,否则哪里来这样的好事。”江宛道,“那你外婆是怎么和女儿相认的?” 第297章 回忆 “我爹这个人你也知道,恨不得长在镇北军里,后来娶了我娘,两个人好得分不开,我娘便也跟来了北边,后来去明家铺子买东西时,遇上了外婆,那时只是觉得投缘,后来外婆一看,我娘生辰八字和她女儿是一样的,外婆便留了心,可惜已经过去二十年,很多事情都查不到了,”霍容棋道,“我外婆实在看我娘喜欢,便说要认她做义女,那时候明家真正的当家人已经成了我外婆,外曾祖父一死,外公便被外婆慢慢地用美酒美人惯坏了,反正,我外婆才是真正说一不二的,按理说,她要认义女,没人敢说不,可偏偏就是有人不答应。” 江宛笑了:“那肯定是益国公。” “对,就是我的傻爹爹,他见娘亲一心喜欢这个明家的夫人,就疑心娘亲被人骗了,非说要先请这明家夫人吃一顿不可,我娘拗不过他,便答应了,事情奇就奇在这顿饭上。” 霍容棋卖了个关子。 “我娘有个毛病,就是吃不得牛乳,羊乳也不成,那晚的宴上却有一碗牛乳制成的醪糟丸子,我娘一闻,就知道自己吃不得,便说,我这碗撤了,岂不防她开口时,那明家夫人也开口了,还说了句一模一样的话,都是不要这碗甜汤。” “既然是母女,眉宇间总有些相像之处,我爹是个局外人,一听一看,心中便有了猜测,外婆也激动起来,抓着我娘的手不肯松,这才相认了。” “后来家里就出事了。” “我外公风流,生下好多孩子,只是内宅争斗,死的也不少,我外婆图清净,甚至压根不忘祖宅去了,在别庄住着,后来外婆觉得膝下冷清,挑了个薄命女子的儿子养在跟前,可惜那人也是个白眼狼,趁着那会儿外婆为我爹娘忧虑过甚,他便琢磨着夺权,还与官员勾结起来了,只是他脑子笨,”霍容棋嘲讽道,“他想得是要趁她病要她命,做起来却是趁她病时瞎作妖,把自己的半条命给丢了,被人踢在腰上,不成了。” “反正等我到浚州时,明家只剩了外婆和三个表弟,”霍容棋指了指自己,“我不比外婆心慈,眼下便只剩了明倘一个。” 江宛握住霍娘子的手:“他们若无狼子野心,姐姐也不是容不得人的。” “你这丫头!”霍娘子又爱又怜地捏了捏江宛的脸颊,“说起我这个表弟明倘啊,除了木讷些,是没有旁的坏处的。” 江宛莫名觉得霍容棋这个口气有点耳熟。 仿佛听过很多次一样。 霍容棋:“木讷也没什么不好,胆小更是好拿捏,有个这样的夫君……” 江宛猛地跳起来,提着裙子往外冲:“我想起有事和圆哥儿商量。” 霍容棋轻轻拽住她的腰带,把她往后一拉,然后起身扶住她的腰,让她站稳。 霍娘子大笑:“你这丫头,不过说笑罢了,倒要跑了。” 江宛嘴硬:“我可没想跑!” 江宛若无其事地坐下:“故事还没听完呢,你外婆怎么肯把明家交给你?” 权力的交接永远不可能平静,那一年的凶险与艰难,霍容棋甚至不愿去回忆。 她只是略带骄傲道:“外祖母就是有足够的底气,这个家她想交给谁就交给谁,如今我也是一样。” “你家里三代女儿都是豪杰中的豪杰。”江宛道,“但是在汴京时,我就想问,你的身份……” 霍容棋直接道:“我是罪官之女,很多人都要忌讳,所以我向陛下投诚了。” “可若你是皇上的人,上次汴京,怎么皇上还会怀疑你与余蘅有牵扯?” 霍容棋点了点江宛鼻子:“皇上不是怀疑我,而是怀疑昭王。” 江宛:“原来如此。” 承平帝当然不会怀疑霍容棋,因为要让霍容棋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齑粉,不过在他一念之间,但是他却不能确定,余蘅会不会对霍容棋的财富动心。 霍容棋坐拥梁北三千商铺,想来每年都要给承平帝交一大笔保护费,那么这些钱不曾归入国库,又去了哪里? 霍容棋:“对了,我表弟明倘喜欢钻研学问,一直住在书院,明倘是逢十回家,你后日便能见他了。” …… 明府的日子清闲得过分,江宛闲来无事拎着圆哥儿出门,无咎也跟着。 路过花园的时候,偶遇卞资。 如今卞资可是大忙人,江宛看见他的时候不多。 卞资手里拎着个锦缎礼盒:“夫人,正要找你去呢。” “找我做什么?” “当家这半年在外奔波,搂了不少好东西回来,给你在金玉梦打了套头面。” 霍娘子出手,定非凡品,不过这些日子流水一样的好东西往江宛暂住的掌寿院里送,江宛都麻木了。 “这头面是给我的,你怎么笑得合不拢嘴?” 卞资喜滋滋道:“当家出去跑了这么久,总算没有辜负啊。” “此话怎讲。” “年后各地交来账本又要厚五成喽!”卞资是真为霍娘子高兴,“夫人这是要出门,赶紧去,我把这头面送去掌寿院,还得出去吃酒。” 于是两边道别,江宛带着圆哥儿和无咎在街上闲逛。 江宛和无咎说起在北戎的经历,说有一位海勒金婶婶特别照顾他。 无咎板着脸:“不过是听吩咐办事罢了,北戎人都是很厌恶汉人的。” 他长高了许多,五官也长开了,但还是有点婴儿肥,一脸凶相时也还是很可爱的。 江宛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总之我没有受委屈,倒是你们,怎么就住进明府了?” 余蘅不愿现身,似乎是对霍容棋有所忌惮。 无咎唇边显出微微的笑意:“霍娘子知道是你的事,自然大开方便之门。” “她对我是真的很好,霍娘子是好人。” 无咎笑了:“你不也是好人吗?” “我可不是好人,一会儿我准备买三个芝麻油酥饼,圆哥儿一个我两个,不给你吃。” 无咎一弹腰间的钱袋:“夫人是忘了银子在谁手里。” “好。”江宛对他拱手,“甘拜下风了。” 转过街角,却见有个“问卜算卦”的幡子正迎风飘扬,顺着幡子往下一看,这不又是老熟人么。 第298章 命短 “无咎,你先带着圆哥儿去买酥饼。”江宛道,“我去找那个算命先生聊聊。” 无咎也曾见过席先生,此时虽认出来了,但也未曾多说什么,牵着圆哥儿去酥饼摊子上了,只是还是时刻注意着江宛。 江宛走到席先生身边,和他一起朝巷子里走了两步,避开人流。 江宛道:“上次是我不谨慎,我以为宁剡是可信的。” “这不能怪夫人,这宁家……宁少将军未必不可信,”席先生道,“我只知道,宁统的野心异乎寻常。” 江宛皱眉,不大懂他的意思。 “大约三十年前,我游学汴京,在郊外小桐山遇上过他,他那时还没到弱冠之年,已是一身傲气,后来因暴雨,我二人被困荒庙,我最怕无聊,便找他谈天,那时候都血气方刚的,我不知怎么说起五帝本纪,说我最喜欢那句,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那他说什么?” “他说,既为君者,天下皆伏。” 江宛:“他是说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就算要天下病,也没关系。” “我二人争辩良久,说到最后,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后来他又说,别人爱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却只喜欢那句‘王侯将宁,宁有种乎’,匹夫当有此志,”说到这里,席先生一摊手,“不知道他统领镇北军这么些年,到底有没有成全了他的志气。” 其实江宛私心里觉得,十六七岁的时候,人难免会有些自大的毛病,觉得老子天下第一,这么多年过去了,宁将军未必还是如此。 况且,国舅爷造反,吃力不讨好,宁统说喜欢陈胜的那句话,未必就真要起兵谋反,喜欢这句话的人多了去了,江宛也挺喜欢的。 不过,席先生这样态度,应该还有别的原因,恐怕是不便告知她。 席先生:“我还有一事,想求夫人。” “什么事?” “想请夫人给昭王殿下传个话。” 江宛眼皮一掀:“您说笑了,昭王殿下不是去给福玉公主送嫁了吗? 席先生微笑:“只是请夫人传个话,我保证对夫人,对昭王都没有任何坏处,至于昭王送嫁一说,夫人与我都心知肚明,便不要点破了。” 江宛将信将疑,面上不露,只问:“你先说是什么话。” “我想请昭王救出回阗小王子。” 江宛眉稍一动。 他要救牧仁,不晓得有什么目的。 “先生与回阗似乎大有渊源,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十五岁离家,四处游历,也曾到过回阗,受过王族恩惠,只可惜这份恩情只能报在小王子身上了。” “这是其一,其二呢?” 他若真要对牧仁报恩,早就可以动手,牧仁在北戎根本就无人在意,想送他出来,还不是轻轻松松,何必麻烦余蘅,除非席先生没有这个本事。 江宛环胸,做出油盐不进的模样。 席先生只好说:“要用回阗,必救牧仁,越快越好。” 江宛放下手:“还是因为宁统吗?” “无论如何,我没法信他。” 江宛深深看他一眼:“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席先生摇头:“夫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老夫惟愿无愧天地。” 其实把这个消息告诉余蘅,并不是不可以,只要牧仁在余蘅手里,席先生也是无计可施。 而且席先生已经透露了太多。 江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别人,这一次,她还是特别想相信席先生。 于是她问了一个有点天真的问题:“你总说是为了天下,是真的吗?” 席先生点头。 心中却摇头,得全大道自然好,可他也有私心。 他希望安阳能悬崖勒马,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去做全天下的罪人。 “接下来我要如何找你?” “东横街有家粮铺,你去了,就知道了。” “那你慢走。” 他们一起往街道上走,无咎已经牵着圆哥儿站在巷口等她,见她来了,先给她递了一个浓浓花生香味的酥饼。 席先生忽然说:“对了,皇上的命应该不会太长了。” 江宛大惊,将酥饼捏得掉渣。 可她还来不及细细问,席先生已经飘然远去。 回了府,便有婢女说当家有请。 江宛就换了身衣裳,往霍容棋的院子里去了。 一进屋,却见其中除了霍容棋外,还有个约莫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做儒生打扮,面容清秀,文质彬彬。 霍容棋见她来了,上前拉了她的手:“这是我表弟,明倘。” 明倘拱手行礼,却连个正眼也没有看江宛,无波无澜道:“小字若德。” “原是明公子。”江宛还礼。 霍容棋笑道:“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江小姐,她祖父是少傅江正。” 明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与刚才敷衍行礼的模样判若两人:“江少傅!” 霍容棋暗地里掐了他一下:“你素日最爱江少傅的经注,大可问问江家小姐,外边卞九爷还等着我商量事情,你们先聊。” 说着,霍容棋就出去了。 江宛目送她出去,又看向明倘,明倘却是守礼得很,根本不敢直视她,江宛一低头,忽然发现明倘腰间有一块黄色玉佩十分眼熟。 这不就是那个她和阮炳才曾经遇见过的傻书生! 在一家书局门口,愣说别人印错了书,结果是自己弄了个墨点上去,阮炳去凑热闹出头,结果连声喊着晦气回来。 江宛嘴巴快过头脑:“我曾见过你的。” 明倘不知在出神想什么,听了她这一嗓子,惊得往后一退,惊魂未定道:“未,未曾见,见过。” 江宛便说起那天的情形,明倘皱着眉头听完了,叹了口气道:“不瞒江小姐,我素日不爱顶着明家的名头出门,那日刚买了新书,巧不巧,刚翻了一页,便发现个错字,明家说着是家大业大,可越是如此,底下商铺便越难约束,越要谨慎,不能因一字败坏了明家的名声。” 他这话说得是一点毛病没有。 但是脾气可以耿介,做事的手腕也要圆滑啊。 这明家少主,却不是个能做好生意的脾气。 第299章 动手 被个小伙计抢白得哑口无言,纵使明倘不愿意以势欺人,但如他所言,事关书局信誉,不是小事,正该表明身份,与掌柜说明白,他是明家少主,难道连这点魄力都没有,非要与个伙计在大街上吵得脸红,还愣是没吵过。 无奸不商这四个字却不好用在明倘这个呆书生身上。 江宛心中一声叹息。 这个明倘忠厚是忠厚,可就是忠厚得有点过头了,这样的生意人要么被手下骗,要么被对手骗,总之是要被骗死的。 霍娘子若是真要把这惹天下商贾眼红的家当交给明倘,怕是闭眼时也不能安心。 过了一会儿,霍娘子带着个老头回来了。 这老头应该就是她说要去见的“卞九爷”。 说起来也巧,她早先读沈启写的《源因堂手记》,其中正有一篇写他与小仆斗智的文章,那小仆“有姓无名,家中行九,故自称卞九”。 老爷子精神矍铄,不怒自威。 霍娘子介绍江宛认识他时,卞九爷的姿态却很低,不敢受江宛的礼。 晚饭是江宛和霍娘子几人一起吃的,席上倒是听了不少明氏经营的内幕消息。 第二天,江宛让倪脍将一封信交给余蘅,信上写了席先生希望余蘅可以帮忙救出回阗小王子,也写了一些江宛对牧仁的了解。 上次见面,席先生说皇上命不久矣,江宛心里总是有些不安,便想着再找他细问问。 席先生说想找他就去东横街的米铺,江宛便带着无咎和邱瓷去了。 一路上吃吃喝喝,江宛捏着个甜糯糯的柿饼,边吃边找,险些错过。 无他,这门脸可太小了。 浚州是明家大本营,北地着名的商城,此地的卖家做起生意来,那叫个花样百出,卖吃食的商家叫孩子用个小篮子插上签子在人群穿梭着请人试吃,五彩幌子迎风招摇,雅的写诗,俗的写个“状元吃了都说好”,还有请人在门口表演杂耍的,各色各样叫人眼花缭乱。 这一不留神,江宛就下意识略过了那个夹在容氏点心和马老六烤羊腿中间的小米店。 这米店门都关了半扇,里头黑洞洞的,匾额上的字被雨水冲得模糊,隐约可见是“一斗粮”。 江宛在门口驻足良久,叫无咎上去叫门。 却听有人招呼她:“夫人,来了就进去。” 席先生换了他那破破烂烂的长袍,穿上了麻布短褐,头发用布包着,手里提着两个小马扎,看起来像个朴实无华的米店小掌柜。 江宛:“您这是打哪儿来啊。” “知道今日夫人造访,想起我这铺子简陋,所以去买了两把椅子。” 江宛看着他手里的两把马扎,心道这也能叫椅子,比脚背根本高不了多少。 席先生带着他们进去。 江宛本以为其中别有洞天,奈何…… 这的的确确就是个窄小昏暗,散发着一股霉气的小米店,站进去四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让人觉得空气不够用了。 席先生把两把马扎放下:“你看着木匠活做得,是不是有一股王霸之气?” 江宛无语:“怎么,这个木匠要造反呐。” 席先生乐了:“我是看他的刀法大开大合,颇有古风,便买下来了。” 其中一个马扎甚至是瘸腿的。 江宛无言以对。 席先生指了指邱瓷和无咎:“行了,你和你在这里看店,夫人,和我去后院说话。” 合着他这两把马扎是给无咎和邱瓷买的。 江宛跟他去了后院。 后院不大,但好歹透风,没那么憋屈。 江宛看藤编圆凳还算干净,便坐下去了,刚坐好,就听见前边传来一声闷响。 无咎拎着个凳子腿过来:“这……碎了……” 席先生哈哈大笑,看着还颇为得意。 江宛无语,直入正题:“先生,你为什么说皇上要死了?” …… 小青山。 廖画师正在给安阳大长公主作画。 安阳躺在榻上,史音轻声细语跟她回报宫中的新消息,比如封王的圣旨已经拟好,陛下确实是要坐实那个被抱进宫的娃娃文怀太子遗腹子的身份了。 再有就是,“屠顺妃已经重获圣宠。” 安阳来了点兴趣:“她倒是真有手段。” 史音的声音平铺直叙:“她盛装打扮,与皇上在御花园偶遇,又不知从哪里习得了不入流的房中术,倒是把陛下勾住了。” 安阳笑起来:“这背后怕是有余谊。” 史音道:“殿下英明,曜王近来问周太医要了安神的药粉。” “那枚药也是时候叫皇上吃下去了。”安阳倦怠地闭了闭眼。 饶是史音见过千帆,此时也不免心神震动。 殿下到底还是要对皇上动手了。 史音恭敬道:“臣下明白。” 这时,忽然有个婢女快步走来,跪到亭下:“殿下,翘心公子求见。” 周遭侍奉的婢女包括安阳,都若有若无地看向廖平。 廖画师低着头调墨,看不清表情。 这个丛璧啊,到底还是这样的小孩子脾气。 但也没法子,只能宠着了。 安阳摇了摇头,轻轻抬手。 史音会意:“没规矩的东西,殿下面前也敢大呼小叫!” 至于什么翘心不翘心的,在廖丛璧作完画后,也没人敢再提了。 …… 席先生道:“其实皇上还有多少时日可活,我是不清楚的,我只知道,大长公主绝对不会放过皇上。” “因为你上次提到的仙丹吗?” 席先生道:“炼金丹换了,凡胎浊骨,免轮回,三涂苦。[注]陛下其实很想长生不老的。” 江宛:“等我做了皇帝,我肯定也想长生不老。” 说到这里,她莫名其妙来了一句:“陛下是惜花之人。” 这是祖父当年跟她说的。 “惜花是什么意思,”席先生自问自答,“伤花短暂啊。” “我一直想问,安阳大长公主手里似乎有许多南齐草药配成的药,她与南齐是不是关系密切?” “的确,早些年南齐云间王曾来大梁游历,不过安阳与云间王是否有什么交易,这是她的事,我就不大清楚了。” 席先生冷不丁问:“把我的事都和昭王说了?” “对……”江宛琢磨着南齐的事,无意识道。 回过神后,大感懊悔。 席先生笑道:“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也问你一个,你怎么就这么相信昭王?” 第300章 冷汗 “这就说来话长了。”江宛道,“他是我的盟友。” 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席先生:“这就没了?不说是有很长的话吗?” 江宛一撇嘴:“反正我就是相信他。” “唉。”席先生摇头。 “你不要一副我好像识人不清的样子好不好……我觉得我看人还是挺准的,就比如你学生沈望,我头一次见他,就觉得他不是好人,后来怎么着,果然是个小疯子。” “余蘅是余葑唯一在世的兄弟。” “什么意思?” “安阳大长公主必除余葑。” “所以呢?” “丫头,你没听说过烛影斧声的故事吗?” 江宛一怔:“你是说,余蘅想做赵光义?” “我可没这么说,我想告诉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但是……你既然也是覆天会的,应该知道他中了一种毒。” 席先生不动声色:“中毒之事,你也知道?” 江宛一看席先生的表情,就知道是在诈她,于是也慢悠悠道:“我不知道啊,我猜的。” 绝嗣的毒药,若是解不了,余蘅这个皇位到底是要传给侄子,虽说过一过皇帝的瘾,也算不枉此生,可余蘅若真要投机,这时候可不会来北戎,他该留在京城坐收渔翁之利才对,况且,他暂时又“死”在了送嫁路上。 江宛满脸不以为然,叫席先生不住摇头。 “傻丫头,”席先生,“你以为沈望疯,怎么就看不出他的疯呢?” “寿州城外,你与他初见,可不是什么巧合。” 江宛从容的表情一僵。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生死一线的紧迫感,余蘅游刃有余地笑着,一面应付刀剑,一面将她从马车底下抓出来,在黑夜中显出一种危险夺目的美,叫人心悸畏惧,又忍不住靠近。 若说她对余蘅的信任有原因,必然是因为余蘅第一次出现时,当真绝艳。 “那时候,我知道安阳在寿州城外布置了人手,便给昭王送了信,他当即出了城,”席先生顿了顿,“夫人应该明白……” 江宛打断他的话:“你为什么给他送信?” “承平帝想接你回京,无非是要你做个靶子,我当时……” “是想把水搅得再混一些,”江宛站起,“他不是好人,席先生,你又是什么好人?” 席先生哑然。 江宛:“告辞。” 她转身离开。 席先生道:“夫人,你要怀疑的可不仅仅是对手,而是身边的每一个人。” 可她怎么会没有怀疑过身边的每一个人? 魏蔺程琥,梨枝桃枝,家里的每一个丫鬟,更别提在郊外如妖孽般神兵天降的余蘅了。 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知道那种滋味是多么孤独。 所以她不想再尝了。 江宛一脚踢开挡路的小马扎。 回了府,便见她的掌寿院门口有一群婢女恭敬站着,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衣裳。 江宛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领头的针线房妈妈道:“眼看着霜降过去,就要入冬了,当家见今年江南送来料子好,让绣娘制了十身冬衣过来。” 江宛上前去看,她到明府也才四五天,也就是前天量过身,今日便有衣裳送来了。 “这么快?”江宛问。 易妈妈笑道:“知道姑娘要来,一早便预备下了,要不是当家回来时又得了好皮子,叫针线房上拆了旧皮子,换了好的,还能更快呢。” 江宛点头。 易妈妈就近指了件衣裳:“姑娘瞧,银狐的皮毛,没有一丝杂毛的。” 毛色雪白,在日光下根根晶莹,江宛上手摸了摸,又轻又软。 “那就送进去。”江宛道。 她自己则亲自去向霍娘子道了谢。 霍娘子自然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听江宛着重提起那银狐皮毛,还笑呢:“也是没到真正的寒冬腊月,那狐毛还是差了一些,等到冬至的时候,我叫专人去北边给你猎上十头,专给你做件斗篷,你穿着一定好看。” 江宛推拒的话都说厌了,况且她知道,霍娘子想听的并不是她的不敢当,而是…… “天底下就是五姨待我最好,等披风做好了,我天天穿着来给五姨看。” 霍娘子就满面笑容了。 吃过晚饭,陪圆哥儿玩了一会儿,江宛便去睡了。 她强逼着自己不去想余蘅,便想起魏蔺。 魏蔺被宁统将军派去巡街,应该也是不情愿的,而且皇帝肯定也不会乐意。 想越不对,江宛一个惊坐起:“为什么宁统敢做得这么绝?” 他也是安阳大长公主的朋党吗? 祖父信上说,安阳大长公主所做的一切绝对不止面上这么点,她若真要颠覆天地,还有十六年的时间来筹谋,难道就想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勾结北戎的主意吗? 不,还有南齐,她让蒋娘子扮作孤苦无依的寡妇住进郑国夫人府,就是为了拦住江宛,让李六小姐的死彻底成为福玉的过错,让福玉被天下人厌弃,没有任何阻力地嫁去南齐。 在南齐,福玉便可以随便折腾了,折腾得南齐大梁再度开战也不是不可能。再者说,安阳在南齐必然也有同谋。 卫南军经累年大战,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南齐也是一样,他们还输了,这要真对上了,胜败还很难说。 所以还是不够,虽然大梁受两面夹击,但是南有卫南,北有镇北,北戎南齐还各有算盘,还是不稳妥。 那么如果卫南镇北的统帅也是安阳的人呢? 这就太荒谬了! 实在太荒谬了,到这个地步,安阳掀翻承平帝自己称帝都足够了。 但是到这个地步,还是不够。 有兵并不意味着胜利,没有粮饷,兵将立马哗变。 钱,安阳还需要钱。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真是好笑,富甲天下的信国公屠家倒了,屠家的姻亲大梁第一商吕家也倒了,那么他们名下的商号店铺呢? 被谁收编了? 脑海中蓦地出现霍娘子风尘仆仆的模样。 还有卞资那张笑嘻嘻的脸:“年后各地交来账本又要厚五成喽。” 星驰风涌,窗外枯黄的草叶上慢慢爬上了一层白霜。 江宛拥着被子,遍体生寒。 第301章 初雪 “夫人,外面下雪了。”抚浓捧了双木屐进屋。 江宛赖在床上看书,见窗外的确很亮,便起来了。 抚浓把木屐放在地上,跪下服侍江宛穿了鞋,江宛说不要她帮忙也没用,抚浓只听霍娘子的吩咐,霍娘子要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江宛,她就是要无微不至,恨不得把每一口饭都用勺子喂进江宛嘴里。 抚浓替江宛穿好了布鞋,又问:“夫人要不要试试这木屐,雪天出去不会弄湿鞋子。” 抚浓知道江宛喜欢出去玩,所以见外边下雪后,立刻就备好了。 江宛可有可无:“那就试试。” 刚穿上一只木屐,江宛就觉出不同来:“咦?” 抚浓略有得色:“当家知道夫人要来,特意求了原来在府里制木屐的郭老先生做的,与寻常木屐不同,这木屐底下的齿细密倒错,绝计不会让夫人滑倒,再有就是这尺码,既不太松,也不会挤脚,正卡着绣鞋,夫人,起来走几步。” 她扶起江宛。 江宛走了两步,便觉得好:“果然,不会像寻常木屐似的硬邦邦的,挺舒服的。” “夫人喜欢就好。”抚浓道,“奴婢先去为夫人准备早膳。” 江宛在屋里走了一圈,看着脚上精致的木屐,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 霍娘子待她这样好,也会是覆天会的人,也想着利用她吗? 圆哥儿这个时辰正在上学,霍娘子给他找了个先生,听说和蔼博学,教得很不错。 江宛吃完早饭,又滚到床上,捞了本游记看着。 倪脍却来找她,在门外问她要不要出去吃羊肉锅子。 江宛懒得爬起来,便道:“下雪了,太冷。” “雪化的时候才冷呢,夫人,西横街的羊肉锅子可是一绝。” 江宛觉得哪里有点奇怪,想了想:“你嘴馋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倪脍道:“夫人,你再想想,那地方除了吃锅子,见人谈事也不错。” 这话从倪脍嘴里说出来可不太正常,江宛一转念,晓得这话是余蘅要他说的。 余蘅…… 再度触动心事,江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那叫人给我备车。” “哎!我这就去!”倪脍跑了。 江宛没来得及叫住他。 这时候见什么余蘅啊,她这心里还没琢磨好怎么对余蘅呢。 就是嘴快了。 江宛把头往床柱上一磕,满心懊悔。 到了西横街,江宛穿着木屐下马车。 江宛袖里笼着个小暖炉,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天空中还飘着薄薄的雪,无咎给她撑伞。 走着走着,给她撑伞的人却换了一个。 江宛一面走,一面想事情,偏头看去,便是一愣。 余蘅对她笑:“夫人这是去哪儿?” “吃午饭。” “吃什么?” “羊肉馆吃滚汤锅子。” “太燥。” 燥不燥的与他何干。 江宛眉尖一蹙:“怎么,看殿下意思,是要同我一起去?” “何妨。” 江宛没说话。 去就去,本来就是来见他的。 余蘅带她拐进一条小巷,从后门进去。 江宛抬头四望,这应该是余蘅的私宅,不是羊肉馆子。 江宛站住了:“这是哪儿?” 余蘅把手放在鼻子前扇了扇风:“我都闻到羊肉汤的鲜味了。” 江宛确实也饿了。 这宅子很小,出了花园,三步就是正院。 门窗大敞,屋里不曾见炭盆,却暖风拂面,桌上摆着个热气腾腾的铜锅子。 木屐被积雪弄脏了,进屋前,江宛想把木屐脱掉。 木屐光滑,不能踩着鞋沿脱,若要弯腰,又会弄脏裙子,江宛一时两难。 余蘅已经自行脱掉了靴子,穿着白袜,踩在被地龙熏得暖热的地板上。 他发现江宛的窘迫后,立刻蹲了下来。 只是蹲是蹲了,脑子却还发蒙,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我……”余蘅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江宛,“我帮你,可以吗?” 屋里的暖气蒸得人脸热,江宛眨了眨眼,猛地抬起头:“可,可以。” 可是余蘅又觉得无处下手,江宛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抬脚该是不该抬脚,于是一时僵持。 最后,余蘅伸手按住了木屐:“你……动一下。” 江宛晕头转向:“怎么动啊?” 旋即,她反应过来,把脚往外拔。 不知怎么,余蘅眼前便是一双荼白色绣四合如意云纹的绣花鞋。 江宛跨进屋里:“你这儿布置得不错啊。” 余蘅将木屐对正摆好,慢腾腾起身:“都是底下人办的。” “仆似主人,殿下的下人本事也大得很。” “话里有话。” “余蘅,我看不透你。” 余蘅微垂长睫,将菌子拨进锅里,面容被腾起的水雾模糊:“你看不透什么,问我,我告诉你好不好?” “你也想要这一切走向毁灭,对吗?你不是我的盟友,是安阳大长公主的盟友,对吗?” 余蘅的目光被热气熏得柔软:“你的戒心竟这样重。” “我的戒心不能不重,”江宛指了指脑袋,“我睁开眼睛时,所有人都是陌生人,我谁也不敢相信。” “这样活着,很难受。” “余蘅,”江宛忽然气急败坏起来,“我在质问你,问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江宛无力地叹了一声:“懒得管你了。” “你要问,我为什么对安阳大长公主听之任之,对不对?” “告诉你这些事的是席忘馁,他说我与安阳早有默契,我从来没有想过阻止她,对不对?” “是,”江宛声音艰涩,“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你会那伙杀手一起出现在寿州城外,也无法解释蜻姐儿为何被下毒,为什么乳母上吊无人察觉。” “从前的确是的,”余蘅拿了个小碟子,夹出两片烫熟的羊肉,放到江宛面前,“是她告诉我,我的生母不是太后,也是她,帮我避开了多次后宫杀机,你也知道,我不是太后亲生的,她因生育有功方离开冷宫,却隐瞒了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若有人发现,她的一切便会毁于一旦,所以,我死了才对她最有利。” “余蘅……” 第302章 应对 余蘅:“太后不敢亲手杀我,却也不拦着别人杀我,夺嫡纷争,何其惨烈,皇兄他们怕鹬蚌相争,叫我这个小小的渔翁得了利,自然愿意先除掉我。” “有一回,我避开宫人,去采莲子给太后煮粥喝,被人从双萤桥推下去,那一年我十岁,如果不是安阳大长公主在不远处乘船观荷,我就淹死了。” 江宛:“所以你是想要报答安阳大长公主。” “我没有帮她,我只是袖手旁观。” 不待江宛再问,余蘅从锅里捞出两片羊肉,放在江宛的碟子里:“羊肉正是嫩的时候,趁热吃。” 他也是可怜人。 江宛动了筷子,把羊肉吃了:“滋味不错。” 余蘅笑弯了眼睛:“你喜欢就好。” 他从温在炭炉上的小陶锅里盛出一碗乳白色的羊汤,摆在江宛面前。 “里面加了药材,是我问闫神医要的方子,散寒化滞,温补气血。”余蘅道。 江宛用调羹搅了搅汤水,抿了一口,鲜味在舌尖炸开,药材微微的苦涩压过羊肉的膻味,却没有冲淡鲜香,反而给汤增加了一点特别的风味。 余蘅自己也吃了一碗,然后便不说话了,大约是下意识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江宛望着他,望着曾经在后宫杀机中艰难求生的孩子,江宛想怪他,却又觉得没法怪他,这口羊肉汤,把她的心泡软了。 他的另有目的,又有多少是逼不得已。 屋子里热,江宛吃了一会儿便觉得手脚都暖起来,吃饱以后浑身暖洋洋的,不自觉泛起困来,恨不得就地躺下。 外边还在下雪,她想借冷意清醒,便站到了门口。 余蘅方才出去叫人收走锅子,这时候回来,见她懒洋洋倚着门站着,眉头微皱。 他侧头吩咐两句,仆从便又匆匆下去。 江宛看雪发呆,回过神时觉得眼睛酸涩,抬手揉了揉。 转过身时,发现方才吃锅子的桌子碗碟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矮几,上头摆着茶具,两面各有一个蒙着锦缎的蒲团,余蘅把一个皮毛垫子放在了其中一个蒲团上。 “过来坐。”余蘅转到另一边盘膝坐下。 江宛便坐在了那个有皮毛垫子的蒲团上 四周门窗大开,庭院的景象一览无余,飞雪簌簌,如梨花,似柳絮,枝头阶上绒白一片。 余蘅温壶烫杯,专心泡茶。 江宛托腮望窗外,一心赏雪。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有意思,便回头来看美人。 说来惹人嫉妒,这昭王殿下的骨相生得真是好,额头饱满,眉骨到鼻梁弧度优美,眼窝深邃,下颌骨线条明显却不夸张,下巴长得也恰到好处,微翘微钝。 余蘅一抬头,正碰上江宛的视线。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像在欣赏一个漂亮的花瓶。 “我脸上有东西吗?”余蘅问。 江宛回神,认真道:“有啊,有好多的英俊呀。” 余蘅错愕:“你说什么?” 江宛一秒正经:“我说当时无咎为什么会恰好倒在我的车前,骑狼为什么笃定他是北戎大王的儿子,这恐怕也不是巧合,是你安排的吗?” 余蘅道:“不是我,应该只是巧合,至于骑狼怎么知道无咎的身份,一是因为他发现无咎可以听懂北戎话,二是因为……这是骑狼的事,原谅我不便相告。” 江宛也不太在乎:“今日,我大抵已经将安阳大长公主的全盘布置都想清楚了,从前总觉得我是皇帝的饵,现在想来,我根本是大长公主布置的障眼法。” 余蘅:“何以见得。” “安阳大长公主第一个不会放过皇上,不论她是想要临朝称制,还是想要毁了大梁,这都是前提。” “没错,皇上与沈启被杀有关。”余蘅道。他把那张记载着余葑下杀人命令的飞花流金纸交给了沈望,料想沈望已经转交给安阳大长公主了。 “我不知道她想怎么杀,但是根据席先生的描述,承平帝手里有一种药丸,他以为是仙丹,但其实是毒药。” 这一点是余蘅不知道的,但是他记得离开京城前,曜王曾很反常地找过他,提起过什么仙丹的事,或许就与承平帝手中的仙丹有关,依他对承平帝的了解,承平帝为了安全,让曜王试药,也是有可能的。 “这件事我觉得是无解的,”江宛道,“就算我们告诉皇帝那药有毒,不能吃,安阳大长公主要杀他,还是有千万种法子,况且,他死了,我和圆哥儿才能活。” 说到这里,江宛看了一眼余蘅的表情。 余蘅对她笑了一下:“你说得对,无论如何大长公主都不会放过他,无非是换一种死法。” 江宛接着道:“然后是福玉,承平帝一死,四个皇子都还年幼,朝中必定大乱,此时,大梁北戎或要开战,南齐若是也来掺和一脚……” “我派人在送嫁队伍中,日夜看着福玉,已经知道了她的计划。”余蘅顿了顿,微微摇头,“她想在大婚夜,刺杀南齐皇帝。” “她怎么这么傻!”江宛喊道。 余蘅看她眼睛瞪得溜圆,竟然弯起唇角:“我自然是不会让她去送死的,起先是不知道安阳的目的,所以不敢擅动,如今知道了,也就没顾忌了。” “你想怎么做?” “南齐与大长公主合作,是相看大梁内乱,那就先让南齐乱一乱。” “你是说……” “南齐王老迈,朝内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南齐王始终不曾立储,此时他若死了,事情便有意思了。” “那时南齐怕是自顾不暇,无论朝中谁与安阳合作,怕是都腾不开手了,那福玉……”江宛欲言又止。 “打晕了往马车里一塞,运到北地来也好,运到别处去也好,想来她没了公主的身份,活得要自在许多。” 江宛顾虑:“但是她若不明不白地失踪,怕是也不好。” “昭王可以遇刺身亡,公主自然也可以。”余蘅说得轻松。 那这件事就算是解决了,南齐不添乱就好。 江宛接着道:“再来就是北戎。” 第304章 危险 说起来还有点心虚,他可是把汪勃卖给孙润蕴了。 江宛:“他要和谁成亲?” “孙家的小姐。” “孙润蕴!”江宛喃喃道,“那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旋即道:“蕴姐儿那么温柔善良,那么善解人意,便宜汪勃了。” 孙润蕴善解人意? 求她帮个小忙,就要他赔出去一个挚友,也能叫善良? 余蘅愕然。 但他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能说孙润蕴其实不是个好东西,面白心黑,叫江宛从此离她远一点。 余蘅嘟哝道:“也未必,汪勃也是个纯良忠厚的人。” “是,纯良忠厚,日日里跟脚下生了根似的在花街打转,怕是有了这个婚约后,也不见得能守身如玉。” 跟个古人讨论这些也没意思。 江宛问:“阿柔和蜻姐儿可还好?” 余蘅道:“都好,阿柔不跟着沈望念书了,另找了一位先生,蜻姐儿很聪明,跟着旁听也学了不少。” 江宛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个给你。” “这是……” “这是祖父的信,我留在身边怕被人发现,烧了又觉得可惜,想请你替我保管。” 余蘅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 “可以。”他接过信,贴身放好。 一个仆从出现在门外。 余蘅见了,问:“怎么了?” 那仆从道:“霍五娘去羊肉馆子了。” 江宛看向余蘅:“应该是去找我的。” 余蘅点了一下头:“天太晚了,你也该回去了。” 江宛便站了起来。 余蘅轻轻抿了抿唇,拿起立在墙角的一把油纸伞:“我送你。” 江宛笑:“好。” 余蘅见她笑,自己也笑起来:“外边冷,我还给你准备了大氅。” 他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怕江宛不肯要。 若是拿回去,可能不好解释来历。 但江宛莫名其妙,还是点头道:“好。” 她朝门口走去,弯腰去捡木屐时,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转头看去,油纸伞落在地上,余蘅正弯腰去捡,他道:“别弄脏裙子,等我来帮你。” 这就实在不大合适了,人家一个王爷,帮她穿鞋脱鞋的,而且此举也算是亲密,他们俩不是那种关系,做起来怪怪的。 江宛慢慢直起腰:“好。” 她觉得嘴不是自己的,好像被余蘅控制了一样。 出神片刻,余蘅已经单膝跪在了她面前。 江宛僵硬地抬脚,心中紧张,这狗男人最好是不要碰她的绣鞋,就让她自己把脚怼进去得了,但是当时穿木屐的时候,抚浓好像确实帮忙的,因为这木屐做得贴脚,不太好穿。 江宛把脚尖塞进木屐里,如有神助一般,脚顺利滑了进去。 余蘅按住另一只木屐,江宛也就穿进了另一只木屐。 整个过程飞快,江宛却觉得出了一身的汗。 余蘅站起来,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木屐撞在门槛上,叫她一个激灵。 她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发烫的脸,她干嘛脸红? 她不应该脸红啊! 难道她喜欢余蘅? 可这怎么可能吗,先不说余蘅…… “夫人,”余蘅将伞展开,伞上的缠枝芙蓉一齐绽放,他笑得却比花还要好看些,“走。” 江宛:“好。” 石板路上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木屐落在上头,发出一声声脆响。 江宛低头看着余蘅握伞的手。 汴京公子总是通身金玉,余蘅手上却没有扳指手串,手指修长,指节莹润,像是玉石一般。 江宛的视线落在伞柄上,碧绿通透,分明是玉雕的。 才晓得自己傻,余蘅到底是个王爷,怎么可能艰苦朴素。 在他的位置上本就享用着天底下最好的一切,起居坐卧一应用物是最好的,当然,毒药也是杀人无形,天底下独一瓶。 地方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倪脍正在马车边等她,见她来了,便把马凳取下来摆好,他也撑着伞。 江宛回身:“我走了。” 余蘅颔首。 江宛走了一步,又回头,她眉眼被漫天雪色衬得有些冷,眸子水润润的:“你是冬月里生的。” “是,我是十一月十七的生辰,”余蘅顿了顿,眼中浮现一点笑意,“为何这样问。” “你们王爷的生辰还挺难打听的,我就是随口一问。”江宛不看他,匆匆上了马凳,钻进马车里。 余蘅脸颊微红,这问生辰八字的意思可……可有点多了,不晓得……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倪脍满脸揶揄的笑容,对余蘅抱拳:“殿下,属下这就走了。” “去。” 倪脍上了车辕,一甩缰绳,马儿慢慢走了起来。 江宛忽然掀开帘子,与余蘅对视,眼中千言万语,却未曾有一言,又匆匆放下帘子。 雪还在下,手中的绿玉伞柄被握得发热,余蘅收了伞,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他…… 他按着心口,觉得心脏扑通扑通像要跳出来,飞进江宛手里。 他想,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 这样太危险了。 但是,他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危险的。 …… 宇清殿,日暮时分。 “外头是谁?”承平帝放下朱笔。 禄公公道:“是周太医,他说想求陛下,准他告老还乡。” “哦?” “周太医说,曜王已经与常人无异,故而想要请辞。” “与常人无异……”承平帝心道,莫非那仙丹真的有这样的奇效,曜王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都被治好了。 承平帝道:“多派几个太医过去看看,不许叫互相通气。” 禄公公道:“奴才明白。” “陛下,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要不要叫人传膳?” 承平帝本来想答应,却又忽然想起昨晚在屠顺妃宫里那销魂蚀骨的滋味,于是道:“去宜寰宫。” 禄公公笑道:“奴才这就下去叫人准备。” 用晚膳时,顺妃殷勤伺候不提,饭后,还叫了她宫里的几个宫女给承平帝弹琴跳舞,她自己则端了盘桂花蜂蜜糕上来。 “陛下,这是臣妾亲手做的。” 边上试毒的太监用银针一一试过,然后吃了一块。 承平帝才挑了一块慢慢吃了。 第305章 服丹 屠顺妃肌肤腻滑,仅穿着一身薄薄的纱衣,胸前峰峦风光大好,叫这块带着丝苦味的蜂蜜糕也可口许多。 一块糕点下肚,承平帝一把揽过顺妃的腰肢,双手不住在她身上揉搓。 宫女太监都很有眼色地退下去,那吃了块点心的试药太监走在最后。 给皇上试毒的太监叫小苟子,天生舌头灵敏,他今年十六岁,跟着大太监尝膳辨毒已经十年了,皇上登基以后,他因尝出苦参茶里被人下了极少的断肠草,才被调到皇上身边,他进宫十年,这十年里,死在他之前的试毒太监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他知道终有一天会轮到自己的。 他进宫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只是皇帝的一条狗,十年过去,他以为自己早就认命了。 可是肚子隐隐疼起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不甘心。 他不想做狗,不想这样残缺低贱地死去,不想自己被丢进乱葬岗,被野狗啃噬,死无全尸。 走到门口时,他觉得胃里反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他祈祷这种药见血封喉,能让他痛快地去死,不要被继续被当做狗,还要为皇帝试药放血,受尽折磨。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人在乎他。 身后传来暧昧的喘息声,小苟子停住脚步,从袖里抖出一颗砒霜捏出的丸子。 他把砒霜丸咽了下去。 这样一来,就是他杀了自己,而不是做了一条给皇帝挡灾的狗。 “陛下!陛下!你快看啊!”屠顺妃惊恐地喊了起来,声音里还残留着两分娇媚。 承平帝抬头,正看见倒下的太监,也看见太监嘴里不停喷涌出的血。 承平帝按着肚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腹中隐隐作痛。 试毒太监与他吃下糕点的时间相差无几,如今这太监已经这样了,那么他也…… “贱人安敢!”承平帝一巴掌把顺妃掀下榻去。 他喘了两声粗气,把手按在肚子上,觉得腹中越来越痛。 不行!他决不能死! 挥去脑海中父皇死前恐怖的模样,承平帝扯下随身的锦囊,哆嗦着手指结开绳结。 可越是着急,这绳结就越是打不开,他额上全是汗,手心也湿透了。 短短一瞬,承平帝却觉得好似过去了千年。 轻履内卫从天而降,已经将他严实地围了起来,其中一个道:“陛下,准属下为您把脉。” “把什么脉,快帮我把这个割开!” 承平帝状若癫狂,那轻履卫不敢违逆,连忙把锦囊的束口绳割开。 其中掉出一个朴素的小盒子,只有拇指大,盒子滚到榻上,承平帝去扑,却把盒子推在地上。 盒子摔开,其中滚出一个圆圆的丹药,承平帝几乎是活活摔下了美人榻,他连滚带爬地冲到丹药前,闭着眼睛往嘴里一塞,嚼也没有嚼。 待丹药落进肚里,承平帝长舒了一口气。 “扶朕起来。” 轻履卫依言行事。 承平帝看着倒在前方的尸体,视线一转,落在屠顺妃身上。 屠顺妃惨白着脸,面上指印分明,唇角一线血迹,她面无表情,既无辩解,也无求告,像是已成了行尸走肉。 “带下去,严刑拷问。”余葑道。 屠顺妃被提了起来,她还是那副痴痴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笑了。 她越笑越大声,像是极度欢愉,又像是极度痛苦。 一边笑,好像还一边在说着什么,只是字句被笑声含糊了,用力去听,依稀能听到“骗我”二字。 承平帝心烦意乱,正要叫人堵上她的嘴,忽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 回了明家,江宛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和余蘅说阮炳才的事了。 阮炳才不知道到底听了承平帝的什么吩咐,在定州总归是个隐患,不得不防。 从前在汴京时,她整天和名声不太好的人玩,现在是整天和想造反的人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若想反,也是理所应当。 为了圆哥儿的将来,弑帝更是势在必行。 她回屋转了一圈,听人说圆哥儿又和无咎出去了,如今圆哥儿跟无咎真是好得分不开,到哪儿都一起,江宛有时候甚至觉得妒忌。 她想了想,往霍娘子的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的仆从都不敢拦她,她长驱直入,却在门口听见了争吵声。 依稀是霍女侠略带沙哑的声音:“霍容棋,你已经疯了!” 霍娘子不甘示弱:“霍容茶,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你不是从小就武功高强吗?怎么二姐四姐跟着你,竟然全死了,她们死的时候你在哪儿来着,好像又是在为不相干的人打抱不平,你说我疯了,我是疯了,我疯了十六年!十六年!” “你从前不管我的死活,现在要来教训我了?你凭什么!”霍娘子声音尖利,其中的愤恨几乎可以刺穿人的耳膜。 江宛被吓住了。 霍娘子掌明氏多年,可在三姐霍容茶面前,似乎还是个蛮不讲理的小女孩。 只是不知道,她们为何吵成这样。 门忽然开了。 霍女侠绷着脸走出来,径自越过她。 霍娘子追出来,似乎还要说些伤人的话,望见江宛时,脚步一顿。 江宛大感尴尬,深恨自己没有在听见争吵声的第一时间掉头就走。 望见霍娘子发红的眼圈时,她却还是不由自主走上前去。 “五姨。”江宛对她张开手。 霍容棋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抱着她。 江宛拍拍她的背,没有说安慰的话。 她肩上一片滚烫。 江宛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泪水,也是霍娘子藏在心底深处的伤疤。 霍容棋对霍女侠说那些伤人的话的时候,指责霍女侠没有在姐妹遇险时及时出现的时候,何尝不是在指责那个因识人不清独自留在汴京的自己,她悔不当初。 霍容棋心中对霍女侠有多少恨,就对自己有多少恨。 悔恨交加,让她实在撑不住了。 可她也仅仅是短暂地抱了抱江宛,抬手一抹,便又是平日里那个行事硬朗的当家人了。 她把软弱当作奢侈。 第306章 面疮 过去的事情,霍容棋不愿多提,她不介意自己的狼狈被江宛看见,因为江宛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人之一。 她曾经有七个姐妹,还有一个弟弟。 眼下却只剩下了她和三姐,三姐还是个石头一样的臭脾气,坚持着所谓的道义,宁愿放弃给姐妹报仇的机会。 霍容棋摇摇头,对江宛道:“听说你去西横街吃羊肉了,我去找,怎么没见?” 江宛面不改色:“羊肉多燥啊,我怕吃多了流鼻血,所以还是去东街了。” 江宛没说吃了什么,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东横街是不是整条街都是霍家铺子,怕多说多措。 霍娘子此时也没有心情深想,只淡淡道:“羊肉温补身体是最好的,你的手总是这样冷,正该好好补补。” 她握住江宛的手。 江宛鼻子蓦地一酸,撒娇道:“五姨给我暖暖,不就不冷了吗?” “你呀。”霍娘子纵容道。 “唉,”江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五姨不肯宠我了,肯定是怕把我宠坏了。” 霍容棋拿她没有办法,虽道:“你记得揣个暖炉,比什么都强。” 却还是把江宛的手拢进了掌中。 …… 京城宇清殿。 承平帝慢慢睁开了眼,只觉头痛欲裂,眼前白茫茫一片,眨了眨眼睛,才勉强看清了东西。 隐约中有人扶他坐起,然后把水递到嘴边。 承平帝捧着杯子痛快地喝了个干净,待要把杯子放下时,喉头一动,下巴撞上杯沿,竟是剧痛。 承平帝把杯子往边上一甩,伸手摸上下巴,起初没轻重,狠按了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后来轻轻摸着,只觉得是一个肿包。 “拿镜子来!”承平帝道。 说话时,牵动下巴,又是一痛。 床前跪了满地的太医太监宫女,个个都瑟瑟发抖,却没有一个敢把铜镜捧来。 承平帝只觉得喉头血腥直冲上来,他声嘶力竭地拍着床:“镜子!镜子!” 禄公公才爬起来,捧来了一面铜镜,然后把镜子慢慢放到了承平帝面前。 承平帝看向镜中人。 眉眼端正,却在下巴上生出一个泛黑的烂疮来。 承平帝一把挥落铜镜:“太医,太医呢!” 他下巴吃痛,说话都含糊起来。 禄公公便看在跪在最前方的太医令:“程太医,你与陛下说说。” 程太医一愣,立刻膝行向前,他在太医院呆了三十年,早知道该如何应付了事,可这回事情太大了。 “陛下……中毒了……”程太医六十岁的年纪,早已须发尽白,此时满头冷汗地跪着,颇有些可怜。 承平帝却看不到他的可怜,只觉得他可恨。 太医院这帮废物! “说!”承平帝吼道。 程太医道:“老臣才疏学浅,不曾见过陛下所中之毒,但毒发在面上,生铜钱恶疮,色黑脓黄,倒像是南蛮蛊毒。老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程太医连磕了三个头。 承平帝道:“程太医无能,投狱刑部。” 程太医当场愣住,刚要开口求饶,便被侍卫堵住嘴,拖了下去。 太医院数得上的太医几乎都跪在这里了,几个人互递了眼色,谁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的。 其实程太医说是南蛮蛊毒已经是取巧的说法,他们中原大国,自然不可能去琢磨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虽然是无能,但也是情有可原,谁能想到陛下这次竟然如此暴烈,一言不合,就把程老投进了狱中。 此时,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了。 一直被发配去给曜王调理身体的周太医忽然站了起来:“太医院的确无能,不过术业有专攻,臣等才薄智浅,当世却还有一人喜欢钻研毒道,且有神医之名。” 不知是哪个太医附和道:“周太医说的一定是闫神医,听说闫神医的师父曾经游历南齐,闫神医又号称尝天下毒,想来应该有法子解毒。” “对,闫神医盛名在世。” “召闫神医前来诊断……” 太医们乱糟糟地喊了起来,又归于安静。 承平帝始终没有说话,他现在算是理解太后的感觉了。 对着这么多蠢货,真是连一个字也不想说,况且他如今头痛嘴也痛。 禄公公见承平帝不曾出言反对,立刻对心腹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爬起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殿中一片肃静。 承平帝的视线扫过满地的后脑勺和后背,昏昏沉沉又晕了过去。 周太医一马当先,冲过去将承平帝放平,又是搭脉,又是掰开嘴看舌苔颜色,一通忙活,然后刷刷写下了一个方子,叫众太医都看过后,送去抓药煮药了。 宫里怎么忙乱且先不提,如今小青山却是一派欢欣鼓舞。 这安阳大长公主要过生辰了,可不得赶忙布置起来,而安阳则成了偌大一个山庄里最清闲的人,她正叫人把秋日的最后一波桂花收起来,榨了汁做桂花油。 史音过来的时候,安阳正嫌桂花的味道太浓,乘着肩舆往花园里去。 史音便默默跟了上去。 花园里有七八个亭子,周围景色各异,安阳大长公主今日去的这一个叫坞云亭。 亭子边早就布置得当,史音扶着安阳下了肩舆,坐到亭中。 安阳是来消闲读书的,见史音有话要说,便先叫她讲。 史音道:“昨夜顺妃与曜王合谋给陛下下了毒,陛下吓得跟什么似的,立刻把药吃下去了,如今一夜过去,已然毒发,面上生了好大一个疮。” “怪不得今日他没上早朝。” 史音笑吟吟道:“殿下寿辰也在眼前,这是双喜临门。” “且不忙,先说说当时情形。” “程老太医说了两句,被关进牢里了,其余太医根本没有敢出头的,可不就方便了咱们的周太医。” 安阳点了点头,倦倦道:“那就好。” 其余诸事,早就打点妥当。 可笑余葑聪明一世,最终却败给了自己的畏死。 这种毒是千挑万选,特意为他准备的,希望他在死前这不多的日子里,好好享用。 安阳微微笑了起来。 第307章 孩子 承平帝中毒的消息暂时还被瞒得严严实实,他虽错过了一次早朝,不过对外只说是太后抱病,所以他去侍疾了。 京城的消息要传到北地,就算用上飞鸽,最快也要两天,所以江宛不光不知道承平帝中毒,也不知道承平帝封了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晏王。 “晏这个字,是个好字。”安阳大长公主在喂鱼时忽然说。 “晏,天清也。”史音道,“殿下说得对,的确是个好字。” 安阳淡淡一笑,继续把糕点碾碎了撒进鱼池,天渐渐冷了,这些鱼也不大爱动弹,也只有争食的时候才有这样劲头。 想来人与这些鱼也没什么不一样,为食为财,庸庸碌碌一生而已。 …… 北地雪过天晴,天气猛地冷了一大截,江宛起初还乐意出去走走玩玩,如今却只愿意窝在屋子里,这世上若有什么人是最不怕冷的,一定是还不知冷热的小孩子和火气正旺的少年人,也就是圆哥儿和无咎了。 他们每每出现在屋里,都要嚷嚷着热。 尤其是无咎,恨不得脱得只剩寝衣。 这一日,霍娘子派人送来了一箩筐花生红薯,说是庄子里收上来的最早一批,叫她尝尝。 江宛就倒了一些倒炭盆里埋起来。 抚浓见了,笑道:“这可是最上等的金丝无烟炭,夫人用它来烤地瓜,烤出来的地瓜可不能像街头卖的那样一文一个了。” “那你说卖多少?”江宛跟她闲聊,手里的书也没放下。 “咱们家霜炉铺卖的金丝无烟炭素来是能与皇宫里用的一品炭比肩的,当然卖的也贵,虽不至于一两银子一两炭,这却也至少三两一斤,这炭盆里就算有一斤,那就是三千文,夫人放进去五个地瓜,那本钱就是六百文一个,夫人至少要赚三成,凑个漂亮的价,就算八百文一个。” “暴利啊,”江宛被她说得都动心了,“一个地瓜卖将近一两银子。” “夫人,还得刨去炭钱呢。” “可是这炭也不是一次只能闷五个红薯,这不是耐烧吗,想来闷个二十个也是有的,这成本就是三百文,你可要卖八百文。” “再添个明氏的名头,就在霜炉铺里卖,夫人信不信,我上街去,准能一个卖一两。” “你就想美事儿。”江宛笑道。 不一会儿,倪脍过来了,他道:“夫人,阿牛回来了。” 江宛:“他出门了?怪不得这几天一直没见他。” 倪脍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凝重:“他还带了个孩子回来。” “孩子?”江宛把书一丢,“莫非是……” “夫人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倪脍道,“阿牛一直赶路,身上尘土多,就不过来见夫人了。” 江宛立刻对抚浓道:“替我更衣。” 抚掩立刻拿来了大氅。 替江宛穿戴好后,抚浓就要跟着江宛出门,江宛却道:“你留下。” 抚浓含笑道:“是。” 江宛一走,抚浓留在屋里半刻钟后,便悄悄出了院子。 她觉得倪脍和江宛的态度都很奇怪,所以想去告诉霍娘子那边的人。 再说江宛,匆匆到了徐阿牛等人住着的院子里,徐阿牛刚换好衣服出来,脸上头发上还是灰扑扑的,他对江宛抱拳:“夫人。” “我听说你在路上捡了个孩子回来……”江宛猛地一顿,屋里走出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来,衣服上全是泥灰,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灰蒙蒙的,却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睛。 “牧仁?”江宛难以置信。 牧仁羞涩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江宛。” 这个名字他从没有叫过,现在却可以脱口而出,大抵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江宛正要过去细细看看牧仁,倪脍却往前一步,拦在江宛面前,气愤道:“夫人,你看看阿牛,年纪不大,儿子倒有了!” 什么儿子? 对了,这到底是霍娘子的地盘…… “阿牛可生不出这么大的儿子,阿牛,这是怎么回事啊?”江宛摆出一副盘问的模样。 徐阿牛在来之前就和倪脍套过词了,流利道:“别提了,我这一出门就被这个小乞丐缠上了,就这小泥孩,非说我是他爹,又哭又闹又吵着吃糖葫芦,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是被一个拐子逼着出来乞讨,我杀了人贩子,泥孩非要跟着我,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江宛嘲讽道:“那你干脆认个儿子得了,反正看你这副尊荣,估计将来也找不到媳妇儿。” 倪脍跟着嘲笑:“也就是你傻,你肯定是被人骗了。” 他们演得太逼真,叫牧仁有些惶恐起来,他咬着嘴唇,表情可怜巴巴的。 江宛便对他挤眉弄眼扮鬼脸,牧仁才又笑了。 倪脍唉声叹气:“咱们哥几个里,数我年纪最大,姑娘见了,肯定以为这孩子是我儿子。” 这戏再演下去,就有点过了。 江宛拍了倪脍一下:“行了,孩子已经捡回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丢出去,咱们养着。” 倪脍苦着脸:“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边上传来一声:“什么只能这样了?” 江宛回头,见无咎和圆哥儿一人手里握着个糖葫芦,正站在院子外。 一大一小,大的正是青春年华,英气勃勃,小的还一团稚气,玉雪可爱。 这夹在中间的牧仁便觉得有点自惭形秽了,他扯了扯破烂的衣角,悄悄往后缩了缩。 这动作却正好落进江宛眼里,江宛大感心疼,于是顾不得和两个孩子打招呼,先朝牧仁走了两步:“好孩子,你先去换身衣裳。” “他是谁?”圆哥儿噘着嘴,也不知哪儿来的危机感,“这个哥哥我不认识。” 无咎不动声色,咬下一颗糖葫芦嚼着。 牧仁搓着衣角:“我……我叫牧仁。” 江宛:“圆哥儿,说牧仁哥哥好。” 圆哥儿最听江宛的话,一边舔糖葫芦,一边含糊道:“唔仁哥惹好。” “什么五仁,我还以为月饼呢。”无咎对牧仁一笑,示威般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牙齿上沾着一粒晶莹鲜红的山楂皮。 牧仁:“” 第308章 敌意 无咎心情不大好。 牧仁那小子一看心眼就多,而且娘们儿唧唧的,跟江宛说了三句话,就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要哭不哭的,这种做派,恕他见识少,倒是只在青楼女子身上见过。 无咎板着脸,希望有谁能注意到他在生气。 然而无论是江宛还是倪脍,甚至是圆哥儿,都对新来的小白脸比较感兴趣。 说起来,这牧仁是真白啊,白得不像中原人,就是脸上有些浅浅的斑痕,不晓得是不是胎记。 在江宛看来,牧仁脸上还未褪的草汁痕迹反叫让他多了两分淘气可爱,他生得漂亮,睫毛长长的像个小姑娘,兴许是换了环境的缘故,他在草原上还有几分粗蛮,现在却总是安安静静低着头,像只被吓呆了的小动物。 江宛摸摸他的头发:“你不要害怕,这里很安全。” 圆哥儿吃完糖葫芦,摇摇晃晃地走到牧仁跟前,伸手去擦牧仁的脸:“哥哥脸上脏了。” 圆哥儿皱起小眉毛,他用胖嘟嘟的手指蹭不掉那些痕迹,就从袖子里扯出绣着小猫的手帕给牧仁。 牧仁接了手帕,却有些手足无措,他摸了摸脸颊,把手帕小心地叠好。 圆哥儿歪头看他,见他不用手帕擦脸,又是一扭身子,气鼓鼓钻进江宛手里,拿小手指点着牧仁:“哥哥脏,还不擦。” 江宛搂着他,笑道:“哥哥不是不擦,是擦不掉,只能慢慢等,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洗掉一点点,过一个月,就没有颜色了。” 圆哥儿搞不懂,但是也不太在乎,多了一个小哥哥做玩伴其实也挺好的,他从江宛怀里挣扎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两颗包在花色糖纸里的松子糖:“给你吃。” “谢谢。”牧仁接过糖。 对圆哥儿来说,分享的最终奥义,就是对方也喜欢自己的分享,而且能说一声谢谢。 牧仁剥开糖纸,见其中糖块晶莹,低头含进嘴里,笑着说:“很甜。” 圆哥儿就笑开了,他欣慰地看着牧仁,学着先生的口吻点评道:“不错。” 小大人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 除了无咎。 无咎深深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怎么就没人发现这个牧仁不是好东西呢。 牧仁隐隐约约朝他看了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挑衅。 无咎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走出去了。 江宛莫名:“他怎么了?” 倪脍翘着脚坐着,懒洋洋道:“谁知道啊,唯一能读他心思的骑狼也走了,眼下他的心思可没人猜得准。” 牧仁忐忑道:“是不是因为我……” “不会的,你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不是因为你的。”江宛安抚道。 她笑语温柔,几乎将牧仁初来乍到的不安抚平了。 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牧仁暂时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特别清楚的认知,当初大王子带走江宛,大王子回来时,江宛没有回来,大王子就叫人去抓江宛,那个叫毕勒格的人应该也领命出去了,可毕勒格却在夜里找到他,让他也跟着一起走,毕勒格把他装在麻袋里,放在马背上,伪装成抢来的谷子,后来离开了草原,又把他从麻袋里放出来,一路把他送到了恕州,把他托付给一个商队,商队把他带到定州,他在定州遇见了徐阿牛,徐阿牛把他带到了这里,见到了江宛。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受伤,也吃得饱,所以他暂时没有想逃。 现在看来,应该是让江宛让人去救他的。 可江宛见到他时,分明十分吃惊,所以很可能是她请别人去救了他。 那么江宛救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如今一无所有,值点钱的无非是他的回阗王族血脉。 江宛要利用他吗?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盘算这些,已经渐渐想得很透了,无论如何,江宛是个好人,也不像个野心家,跟着她有吃有喝,暂时安全。 江宛对牧仁的到来也还迷糊着,让余蘅去救牧仁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牧仁竟然就这样出现了,不晓得其中有什么变故,她很想好好问一问。 倪脍也看出江宛的意思,便对徐阿牛使了个眼色,让徐阿牛带着圆哥儿去院子里玩,也是守门。 倪脍和江宛说起事情的大致经过。 牧仁不时补充一两句。 江宛听完后,知道骑狼之所以会帮牧仁,是因为她当时的拜托,骑狼那家伙的鼻子可太灵了,估计是闻出牧仁将来对余蘅会有用,所以当机立断,把牧仁带了出来。 但是,余蘅让徐阿牛去接应,怎么又把牧仁送到她这里来了? 这些疑惑,恐怕是见到余蘅才有解答了。 江宛不好久留,出门时,见圆哥儿在院子里抽陀螺,便问他:“今日虽休沐,但你也是有功课的,怎么不去做?” “明日是寒衣节,先生还要放假的。”圆哥儿理直气壮道,“明日再做,也来得及。” …… 明日是寒衣节,军营里照旧是要给兵丁过节的,要摆长条香案,让每个兵丁都有机会上一炷香,也能难得沾点荤腥了。 宁剡也在寒衣节前一日赶回来了,他从江宛那里听说能利用回阗来对付北戎的消息后,就立刻回营与父亲商量此事,宁统对此事颇感兴趣,说若是回阗真的可用,便能与镇北军策应,无疑是一大助力,为此特意派宁剡前去商谈。 可惜宁剡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好。 “起初还能摸到点边,也见到了回阗人,看他们的意思,对与梁人合作,也是动心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回阗人竟然全然没了踪迹。” 宁统沉吟片刻:“看来他们对合作虽然动心,却到底有所顾忌,不准备与我们结成同盟了。” 宁剡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无能。” 宁统面色不豫,摆了摆手,“你这一路辛苦,先下去。” “是。”宁剡站起来。 宁剡见宁统眉头紧锁,犹豫一瞬道:“父亲,你也不要整日扑在军务上。” 宁将军头也没抬,又一摆手。 宁剡才下去了。 他们父子间向来如此,谈不上什么温情,多年来,也习惯了。 第309章 骗我 寒衣节那日是要祭祖的,军营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虽有那么一会儿会因思乡悲伤的,但更多的时候都在为多了的这顿酱肉高兴。 宁统百忙之中抽时间出去和兵丁同乐,到处转了一圈,这些兵丁的年纪大部分都比他儿子宁剡还要小一些,看到他的时候,无不激动热切。 四处转了一圈,宁统就带着卫队回去了。 今日寒衣节,他也在中军营帐中备下香案,一会儿要与宁剡一起祭祖,然后吃顿饭。 父子两个也没有什么话可讲,谈来谈去还是打仗。 宁剡这一日却很反常,吃完饭后,他请宁统跟他出去走走。 天色已晚,宁统晚上一般不会看太多军报,左右无事,便也就跟着宁剡出去了,二人都正当盛年,武艺高强,便没有叫上卫队。 走了一路,慢慢就到了普通士兵的帐篷附近,听见两个小伙子聊天。 一个说:“我是家里最小的,我娘本来舍不得我来参军,想叫我大哥来的。” 另一个说:“我就是家里最大的,我娘怎么最宠我,最喜欢我?” 那个不服气:“那你肯定是误会了,当娘的肯定最喜欢小的,大的讨人嫌。” 另一个也不服气:“我怎么误会了,每次吃地瓜,我娘都把最甜的芯子给我吃!” 那个道:“反正我娘最喜欢我!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这两人的争论实在好笑,宁剡摇头笑笑,这孩子以为父母偏爱的是自己,也是常事。 可宁剡一转头,却发现父亲的面容有些阴沉。 宁统喃喃道:“皇帝可不爱长子。” 宁剡没听清,问了一句:“父亲,你说什么?” 宁将军摇头:“我是说家里只你一个,你就不用吃这些飞醋了。” 宁剡一怔,父亲的意思应该是他得到了父母全部的宠爱。 难得听刚正严肃的父亲说这种话,宁剡觉得脸上发烫。 他低声道:“我对父亲也是满心爱戴。” 宁统不知道有没有请见他的这句肺腑之言,只说:“夜深了,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 …… “你是宫里最小的孩子,应该很得先帝宠爱。”江宛从地上捡起一片红透了的枫叶。 余蘅跟在她身后,也捡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看。 说恒丰帝对他十分宠爱,似乎也没有,除去印象模糊的童年,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恒丰帝就时常病重,生病时召见的也是年轻的妃子。 如同衰老的猛兽,总是不愿意看见年富力强的孩子,不愿意面对垂老而终被取代的结局。 “是不是?”江宛看他发愣,又问了一遍。 “不是……”余蘅不太肯定道,“先帝晚年精力不济,与我相处的时候不多,倒是大哥,待我很好。” “文怀太子?” “是。” 江宛转了一圈:“上回过来,你这里还有不少树,如今却被砍得差不多了。” 余蘅道:“怕有贼人借树隐匿身形。” 江宛回头:“可是我看皇宫里的树却不少。” 余蘅道:“你再想想,哪个宫里有树?” “我记得皇后宫里一定有。” “后宫里的树其实也不多,有时候是为了风水才会种上一两棵,也不会多,”余蘅把枫叶递给她,“我这个更红。” 他继续道:“不过也有例外,当年齐景帝独宠洪淑妃,因淑妃听中庭梧桐叶动,以为鬼哭,齐景帝便下令全国不许种梧树,淑妃喜欢桃花,他就把皇宫里种遍桃花。” 江宛似听非听,她忽然回头:“你这棵枫树不错,别砍了。” 余蘅笑:“好。” “对了,我来是要问牧仁的事,你把他往我那里一送,难道就不管了。” “我为何要管他,”余蘅笑得无辜,“本就是你要救他的,当然要把他交给你。” “什么话嘛,他是回阗王族,用处可多了。” 余蘅假装没听见:“我饿了,你饿不饿?” 江宛转着枫叶:“吃什么?” 如果又是西北菜,那她是吃够了。 余蘅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江南菜,其中有一道鲈鱼难得。” “那我要吃。” 菜却不多,一道火腿白菜,一道猪肝枸杞菠菜汤,一道肉末炖蛋,还有一道清蒸鲈鱼是大菜。 菜都是余蘅端上来的,江宛就随口问了一句:“你做的?” 当然不会是他,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怎么可能是他嘛。 然而余蘅竟然点头:“是我。” 江宛吃惊:“我不信,那你说,这个汤是怎么做的。” “猪肝切薄,泡水过水,先炒再加酒炖,出锅前加菠菜枸杞。” “你真会啊。”江宛自愧不如,“你怎么什么都会?” 余蘅给她夹了一块鱼肉:“趁热吃。” “至于我之所以什么都会,其实是特意去学的,小时候傻,有一阵子特别想做大侠,侠客嘛,都是浪迹江湖,没听说哪个大侠身边带着十个八个宫女太监的,我就以为大侠什么都自己做……” 江宛打岔:“你这鱼好鲜啊,比我在酒楼里吃的还好。” 余蘅托腮,笑着看她:“所以我就学了很多事情,膳房的大师傅,针线房的宫女,浣衣坊的嬷嬷,都被我问了个遍。” 江宛感动地抬头:“菠菜汤也好吃,连白菜也好吃。” 余蘅托腮,手指微微点着脸颊:“我问的那个御厨是江南人,所以我学的也都是江南菜,菜里都会多加一些糖,难得你喜欢。” 江宛埋头苦吃,没有要聊天的意思。 余蘅便自顾自道:“其实我还会绣花呢,不过只会简单的针法,后来我学剑的时候,倒觉得绣花和练剑也差不多,都要稳准狠。” 余蘅见江宛吃得高兴,便觉得心情莫名其妙好,不吃饭也觉得饱了,只略动了几筷。 江宛吃完以后,余蘅叫人上了一碗药茶。 这茶闻着就苦,江宛不乐意喝。 余蘅就哄她:“你喝一口,这回不那么苦了。” 江宛摇头。 余蘅又说:“我陪你一起喝。” 江宛还是摇头。 “喝这茶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先说什么事。” 江宛想了想,慢慢道:“不要骗我。” 第310章 旨意 余蘅表情一变,他垂下眼睫,似是对什么珍爱之物望而却步。 “开玩笑的。”江宛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合适,她仰头喝下那碗苦茶,从舌尖一路苦到喉咙。 江宛笑了一笑:“果然没那么苦了。” 余蘅也对她笑了一笑。 他们相视一笑,心中却没有半点轻松。 江宛站起来:“谢谢你的饭菜,改天我下厨,也请你吃饭。” 余蘅跟着站起来。 “走了。”江宛离开。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余蘅,离开京城,你高兴吗?” “高兴。”余蘅对她笑,“我很高兴。” “你如今已经‘死’在了送嫁路上,可以永远不回京城,不再做昭王了,你高兴吗?” “高兴。” “当时我帮你去皇上面前解释了霍娘子的事,你答应我,如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那么,现在你说的是真话吗?” “是。” “你不必卷进这些事情里来,你还是可以袖手旁观,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还记得那时候,你问我,为何要来北地吗?” “记得,你说……”江宛回忆着,“想看海阔天空……” “是啊,若是我喜欢的青山绿水大好风景,在我看到之前就被北戎铁骑踏碎,那多可惜啊。” 余蘅眸色如墨,隐含笑意,天然就让人觉得他的每句话都很可信。 江宛没再说什么。 余蘅送她到院外,回转时,妃焰正在书房前等他。 “殿下,骑狼传了消息回来。” 这次派人联络骑狼,还是为了告诉他救牧仁的事,没想到骑狼早就把牧仁送了出来,不过这道联络的线也保留了,如今骑狼传来新消息,必然是有大事。 “什么事?” “北戎大王整军,朝恕州一线去了。”妃焰声音紧绷。 …… 江宛掀开帘子,正看见卞资从酒楼里出来,他与几个锦衣的商人寒暄一阵,把他们送走后,也要上马。 江宛看他对那几个人富商的态度颇为倨傲,晓得那些人是要求他办事的,这家伙在浚州很是吃得开,人人见他,总要叫一声“卞小爷”。 “卞小爷。”江宛叫他。 卞资一回头,见是江宛,那股子拿腔作势的劲儿立刻散了,他笑着跑到马车前:“你怎么在这儿?” “出来逛逛,”江宛打趣他,“不比卞爷,忙着应酬。” 卞资假意谦虚:“夫人这是折煞我了,您老叫我声小辫子就得了,可不敢叫卞爷,卞爷那是我爷爷。” “你爷爷是卞九爷?” “没错啊,夫人见过我爷爷了,当家肯定让他见过你了。” “是,”江宛心头莫名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你爷爷是本地人?我看他应该是明氏的元老。” “这您可就说对了。”卞资谈兴起来,“夫人这是要回府吗,要不捎我一程?” “你上来。”江宛道。 卞资跳上了马车,坐在车辕上,与江宛隔着道厚帘子说话。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爷爷应该是逃荒来的浚州,是个孤儿,后来被明家收留了,一直跟着明老夫人做事,在老夫人仙去前,起码也有二三十年。” 江宛道:“那怎么叫霍娘子这个半路来的当了家?” “一是因为这产业到底姓明,我祖父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他得了明老夫人的恩惠,便决意此生守好明家,明老夫人要把明家交给谁,他都会尽心辅佐,”卞资自豪道,“二是因为我爷爷起先也不服气,但是当家实在厉害,叫他不得不服。” 江宛看他神气活现的,笑他:“你这到底是得意什么,是在为霍娘子骄傲,还是在为你爷爷高兴?” “都有,我爷爷选了明主,当家盖世无双。” “这样啊。” 卞九到底是不是从沈府离开的是个仆从,是不是在北地救了沈望的人? 救沈望已经是十六年前的旧事,怕是卞资不清楚,可显然卞九爷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世。 她要知道真相,恐怕要亲自去问一问卞九爷了。 如果此卞九便是彼卞九…… 卞资问:“夫人,你出来有没有和当家说一声?” “没有。” “不过当家肯定会派人跟着你的保护你的,我是多操这个心了。” 江宛还在想卞九的事,没多留意他的话。 卞资就笑嘻嘻地和赶车的倪脍搭起话来,聊哪家酒楼夜里最荤。 寒风如刀,江宛放下车帘。 立冬后,北地彻底进入了冬天,所以她才觉得余蘅院里那棵枫树难得。 寒衣节过去,军营中照例早晚操练,宁统身为主帅,自然是要各处巡视的。 这一日,他正在指导一个兵丁演练改良过的霍家枪,亲兵却忽然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宁统便立刻回了中军营帐。 “宁将军,久仰大名。”有个穿着禽鸟官袍的人迎上来,此人三十余岁的年纪,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笑容满面,姿态不高,“下官阮炳才,现知定州。” 阮炳才身上有一种文官特有的油滑气,宁统不太看得上,但这人毕竟是定州知州,不得不给两分面子,便也拱了手:“阮大人太客气了。” 他的态度不软不硬,毕竟文官进军营其实是犯忌讳的。 阮炳才却面色遽变,从袖中抽出一卷五色锦布,高声道:“宁统,还不下跪接旨。” 宁统神情一凛,见阮炳才面无表情,便单膝下跪:“恕臣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阮炳才受了这一跪,慢悠悠道:“我怕隔墙有耳,这圣旨就不念了,将军自己看。” 他双手把圣旨往前一送,态度重归恭敬,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一举一放,的确让宁统开始正眼看他了,宁统的眼神扫过阮炳才的表情:“臣领旨。” 双手接了圣旨,宁统立刻站起来,打开圣旨,一目十行。 看着看着,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北地已经是风声鹤唳,可谁能想到陛下竟然不是要打,而是要谈! 要和谈啊!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喊道:“宁将军!急报!北戎陈兵边境!已到了恕州一线!” 第311章 卧底 宁统收到急报的时候,呼延斫正跑马回来。 北戎第一批一万骑兵已经驻扎在了恕州城外,他顺着防线一路疾驰,心中的雄心壮志无限滋长。 这只是开始。 北戎铁骑必然会扫平前路一切障碍,让梁人颤抖匍匐,让中原的每一座山都北戎人被征服,每一条河都供北戎人饮马。 不远了。 呼延斫调转马头,朝天挥着马鞭,振臂高呼:“踏平大梁!” 周遭的北戎骑兵无不响应,他们挥着拳头,捶着胸口,激动地不停道:“踏平大梁,北戎威武!” 他们一遍遍说着,同伴和自己的呼声把他们心中的火焰彻底点起来了,他们需要发泄,需要用鲜血来浇灌自己的欲望。 呼延斫也是如此,他跳下马,把缰绳和鞭子甩给钦噶,吩咐道:“快把博妲带上来。” 他直接进营帐里去了。 钦噶正要去主帐后的小帐里把女奴博妲带上来,近来很得呼延斫信任的骑狼拉住他说:“我去,钦嘎哥带着灰鹰去吃草。” 灰鹰是呼延斫爱马的名字,一向宝贝得很。 钦噶却摇头:“毕勒格,你把马带走,我去带女奴。” 骑狼爽朗一笑,看着也不在意:“好,我来牵马。” 钦噶就走了。 骑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开,看来殿下让他救的这个女奴,身份一定不简单,钦噶这人脾气憨直,根本没长在呼延斫跟前争宠卖好的心,说话做事也不曾自居为大王子亲信,平时他过来搭把手,钦噶根本不会在意,现在却对这个女奴的事亲力亲为。 那个瘦得跟小鸡崽子一样的孩子是回阗王子,莫非那女奴是回阗公主? 骑狼摸着灰鹰的马鬃,转了个方向,朝精锐骑兵的地盘去了。 他谎称自己是代蟾部的人,听说要打大梁了,特意来投效呼延斫的,他北戎话说得好,长得也是北戎人的样子,呼延斫没有太过怀疑他,毕竟他混进来的时候,分散在草原各地的北戎十四部都陆续有北戎人过来,呼延斫让他和钦噶打了一架,他假装只有力气,没有武功,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在呼延斫组建的卫队里有了一席之地。 而且代蟾部是北戎十四部里人最少的,骑狼给自己编了个天衣无缝的故事,也不怕人拆穿。 “胡合鲁!”骑狼叫住一个正不知往哪里跑的北戎人,“你去哪儿?” “阎尔部的巴塔尔和支狼部的马噶塔勒要摔跤,马噶塔勒说他赢了,巴塔尔就不许叫巴塔尔,他以后叫巴塔尔。” 巴塔尔在北戎语里是英雄的意思,直接用作名字,确实是有点猖狂。 骑狼松开马缰,让灰鹰自己去跑,反正灰鹰认得路。 “马噶塔勒这几天都跟好几个人打架了,他根本不是要叫巴塔尔,他是要证明自己是最强的。”骑狼跟着胡合鲁一起跑。 胡合鲁挠了挠头:“是吗?但是钦噶才是最厉害的巴塔尔。” “钦噶不行,我听支狼部的人说,钦噶每天只会给大王子端屎端尿,只是块头大,根本不厉害。” 胡合鲁立刻生气了,他和钦噶都是巴图部落的人,他最服的就是钦噶:“钦噶最厉害!他一个人可以杀七匹狼!” “我知道,我也觉得钦噶是巴塔尔,可是钦噶只跟在大王子身边,动不动就是去找女奴给大王子,我还听人说大王子只喜欢玩女奴,也不是巴塔尔。”骑狼娴熟地挑拨离间。 “大王子根本没有几个女奴!”胡合鲁气愤地停住脚步,他连摔跤的热闹都不想看了,“其他女奴都会赏给其他人的,只有一个是一直跟着他的。” 骑狼夸张地做出个疑问的表情:“啊?一直跟着他?是王妃吗?” 胡合鲁摇头:“不是王妃,是女奴,中原的女奴。” 骑狼好奇:“她跟着大王子很久了吗?” 胡合鲁这时候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骑狼凑近了神秘道:“马噶塔勒有五个妹妹,都想做王妃。” “就他长的那样子!”胡合鲁匪夷所思。 骑狼:“所以他托我打听,那个女奴是不是很得宠,什么时候跟着大王子的?” 胡合鲁挠了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好像那个女奴很小就来了,一直关在帐篷里,不让人看,除了大王子。” 骑狼:“还很小就来了,我不信。” 胡合鲁着急道:“真的,我没骗你,我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就看见她了!” “你五六岁的时候,那就是十三年前了,怎么可能!” “你不信就算了,”胡合鲁又想起看摔跤了,“我去看到底谁以后能叫巴塔尔了。” 骑狼看着他跑远,又转身去了呼延斫的大帐附近。 远远就看见,钦噶正站在帐篷门口,像一座铁塔一样站着。 如果胡合鲁没说错,那么这位女奴在北戎人这里待了十几年,如果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根本不可能安安生生长到二十岁,如果说她是凭借呼延斫的宠爱活到今天,那么她六七岁的时候,呼延斫也只有六七岁,能懂什么情爱,她能活到现在,必定另有依仗,想来是身份特殊。 必须先探探虚实。 骑狼揉了揉脸,摆出一副焦急的模样:“钦噶!钦噶!灰鹰不见了!” 钦噶拦住他:“灰鹰认路,会回来的。” 骑狼担忧道:“我就是担心现在草原上狼多。” 钦噶把他推得离营帐远了一点:“不怕,大王子吹一声口哨,灰鹰就回来了。” “噢……”骑狼摸了摸脑袋。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一声的呼哨声。 没过多久,远处就出现了灰鹰奔驰而来的身影。 灰鹰身姿矫健,四蹄交错间马鬃飘飘,轻得像一团灰色的云。 营帐的帘子被掀开,呼延斫抱着个裹在披风里的女子出来。 灰鹰也已经跑到了帐前。 呼延斫先把那个女子送上马,然后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灰鹰便如箭一般飞驰而去。 那个女子的兜帽落下,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来。 骑狼瞳孔一缩。 这莫非是……霍家人? 第312章 杀我 余蘅接到急报后,一下午都在书房里看舆图。护卫们不敢打扰他,全都守在门外。 北戎陈兵恕州,东为定州,南为邢州,西为延州,北戎号称骑兵五万,镇北军收回出借府兵的兵力后,也有五万,自初夏以来,北地各路便在募兵,充实府兵,各路储兵也约有万数,如今北地的兵力零零总总十来万总是有的。 似乎情况还不算太坏,可是若是江宛所言不虚,宁统与覆天会暗地勾连,那么危急的就不光是北地,而是整个大梁。 如今霍忱已经进了镇北军中,这步棋随时可以发动,不过背后还是需要魏蔺的配合,至于宁剡,或要与他为敌了。 入夜后,余蘅终于推开了书房的门:“我去院子里走走,你们把饭摆上。” 妃焰提着灯笼跟着他。 余蘅仰头看看月亮,又看看眼前的枫树,转身道:“回去。” 可就在他转过身后,枫树叶间刀光一闪,一个黑衣人直扑而来。 妃焰用灯笼挡了一挡,灯笼被劈开,蜡烛滚落地上,很快熄灭。 墙外又翻进十来个蒙面黑衣人,皆持刀冲来。 余蘅拔剑:“果然来了!” 这些日子,他约见江宛也有两三次了,他不信霍娘子真的没有察觉,也不信霍娘子真的不知道他在浚州。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试探罢了。 而现在,他知道谜底了。 霍容棋啊霍容棋,你果然是覆天会的人。 余蘅:“妃焰,不用留活口。” 妃焰:“是。” 长剑挥洒,鲜血如雨。 余蘅身边都是护卫皆是武艺高强之辈,杀手很快不敌,纷纷掏出一种木球往地上砸,木球破裂,烟雾四起,妃焰不察,猛吸了一口,当即便觉头昏脑涨:“主子,有毒!” 余蘅见势不好,立刻跳上院墙,回头道:“我是正主,来追我!” 他足尖一点,选定方向,运起轻功,飞身远去。 此时的江宛和无咎正一人捧着一个红薯。 红薯烫手,江宛在手里抛来抛去,就是舍不得放手。 无咎手上茧子厚,不怕烫,已经剥开吃起来了。 就在这时,屋顶上忽然一声异响。 无咎立刻放下红薯:“我上去看看。” 他谨慎地推开门,门外却是余蘅。 余蘅还穿着今天见江宛时穿的碧色衣裳,如今却已经被血染透了。 江宛手里的红薯扑通落回炭盆里:“你受伤了!” 余蘅身后,追兵已至,却没有贸然上前。 不一会儿,院门洞开,低眉顺眼的丫鬟们举着灯笼进来,将整个院落照得明亮如昼。 霍娘子走在最后,她身上是玄色披风,被光一照,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墨,也像是怎么也照不亮的一团夜色。 江宛看看余蘅,又看看霍娘子。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曾因怀疑霍娘子而自责不已。 而现在她想,她怎么能不去怀疑霍娘子呢? 卞资是卞九的孙子,卞九救了沈望。 霍容棋说要回浚州,实则在外收拢无主的屠氏商铺,卞资几次说又说家里生意越做越大了,霍娘子焉能不知树大招风的道理,可她宁愿惹来承平帝忌惮,还是要趁着这些机会敛财,原因已然很明白了。 江宛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余蘅身上血腥气扑鼻。 无咎退回江宛身边,他不太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保护江宛总是没错的。 无咎拔刀,余蘅转身,把剑锋对准了霍娘子。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原非我所愿。”霍娘子道。 余蘅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霍当家听吩咐办事,所行所为都是小青山那位的授意,自然非你所愿。” 困兽而已,他却依然不失风度。 江宛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袍角被鲜血浸润的一丛杜若,她向前走了一步。 她走到余蘅身边,站到余蘅身前,余蘅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江宛按住余蘅的手,对他点了点头。 她的手指冰凉。 余蘅慢慢松开手。 江宛站到最前方,她道:“五姨,你是来杀我的吗?” 霍容棋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灯笼光映得十分柔和,她看江宛时依旧是那样怜爱,那样疼惜。 “到我身边来。”霍容棋对江宛伸出手。 江宛摇头,依旧问:“霍娘子,你是来杀我的吗?” 霍容棋放下手,在披风里攥紧拳头,她面容冷酷:“他非死不可。” 江宛淡淡道:“想杀他,先杀我。” “团姐儿!”霍容棋声音严厉。 “霍娘子,想杀他,”江宛重重拍了拍心口,“先杀我。” 然后她说完这句话,便觉得天旋地转,竟然有些站不稳。 余蘅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江宛顾不得他满身血迹,环住他的腰。 刺鼻的血腥味让她清醒了一点。 被绑架头几天的感觉又来了,那种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任人宰割的无助感,江宛的手指颤了颤,她想抓住些什么,无论那是什么。 明明霍娘子对她那么好,为什么要给她用迷药呢? 不是她的五姨吗? 江宛的头靠在余蘅肩上,软软垂了下去。 无咎站在屋里,倒是还好。 余蘅站得笔直,一点中迷药的迹象都没有。 他甚至看着还有点高兴:“霍娘子,这些灯笼倒是做得很别致。” 这些灯笼里燃的蜡烛是特制的,其中加了草药,可以致人晕眩。 “昭王殿下果然好手段,能在这迷药下坚持一刻钟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霍娘子也是好手段,一会儿对皇帝表忠心,一会儿与我谈合作,归根到底竟然是覆天会的人,也不知道这一层层的画皮底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余蘅的扔下剑,把江宛打横抱起。 霍娘子忍无可忍:“放下她!” 余蘅笑道:“我放下她,她与霍娘子也已经离心了。” “怪不得你把杀手引到了此处,你根本就是……” “对,我就是要她看清你的真面目,”余蘅冷笑,“霍容棋,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了,”霍容棋从腰间抽出软剑,“都给我上!” 第314章 开战 虽然是皇帝钦点,但魏蔺资历浅,年纪轻,又是外来的,这些日子被宁统打发去巡街,在镇北军中除非时时刻刻抬出皇帝来,否则说的话不一定有人听,毕竟还有句老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霍忱虽然是霍着的儿子,但是镇北军中已被肃清一遍,还对益国公保有忠心的人不多。 镇北军五军十营,用四方神兽命名,还有一军是以为中军,是宁统嫡系,理论上每军中有一主将四副将,魏蔺来时,名义上是朱雀军的副将,但是被宁统用休兵无战的借口打发去熟悉定州军务,连军营都没去过几次。 如果要彻底掌握镇北军,最少也要争取三军,除却魏蔺能说上话的朱雀军,苍龙、白虎和玄武三军中还需要握住两军,他已经大概有了计划,难的是中军精锐。 事已至此,纵然宁统将镇北军管得如铁捅一般,他们也要凿开条缝来,更何况,镇北军根本算不上铁桶,就人心齐这一点上,顶多是个栏木桶,还漏水。 余蘅想着想着就出神了。 江宛眉头微皱:“霍娘子可不是被魏蔺吓一吓就能放弃的人,你们没有冲突,到底是什么原因,霍娘子愿不愿意放弃和覆天会勾结?” 余蘅:“这取决于你。” “我?”江宛不解。 “昨夜霍五娘收手,盖因你当时的强硬,你以性命要挟她,她投鼠忌器。” “真的?”江宛不信。 “真的。”余蘅道。 但昨夜的情况的确凶险,魏蔺与余蘅约定以烟花为号,可惜魏蔺带人冲进来后,还是中了迷烟,一群人东倒西歪,险些拿不起兵器,余蘅因事先吃了闫神医研究出的灰蛇草解药,倒是没有受太大的影响。 在那种情况下,霍娘子只要愿意,可以让他们所有人交代在这儿。 余蘅问霍容棋:“你舍得江宛去死吗?” 霍容棋说:“有我在,她不会死。” 余蘅又问:“那让你的团姐儿从此恨你,恨你一生,值得吗?” 打蛇七寸,霍容棋只能退了。 想到江宛那两声掷地有声的“想杀他,先杀我”,余蘅忽然觉得脸颊发烫。 江宛:“霍娘子为什么挑昨夜对你下手?” 余蘅回过神:“昨日刚传来的消息,呼延律江已重兵压境。” 江宛噌地站起,牧仁也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难道真的要开始打仗了? 宁统真的信得过吗? 余蘅道:“你先别着急,如今还不曾真正打起来。” “重兵压境,离打起来怕也不远了。” “你先坐下,听我说。” 江宛看着他,慢慢坐了:“为什么要开战了,霍娘子就要杀你?” 余蘅道:“要开战了,她们的计划已经到了收尾的关键时候,自然不能让我破坏。” 江宛点头,正要说些什么。 门外无咎道:“有个米店老板的求见。” 必定是席先生。 江宛道:“快请。” 席先生这个时候上门,一定有大事。 江宛想了想,本欲叫无咎带走牧仁,有些话,孩子听了只会害怕。 可牧仁稳稳坐着,眉宇间竟然颇为严肃…… 若是不出意外,牧仁将来会做回阗的王。 江宛便闭上了嘴。 席先生很快走了进来,他一扫在座诸人,目光在牧仁身上多停了一会儿,最后一盯余蘅,又移开视线:“我不和姓余的同席。” 江宛简直被他气笑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什么姓不姓余的,安阳大长公主姓不姓余,你和她同没同过席?” 席先生岿然不动。 江宛求助地看向余蘅。 余蘅站起来,对席先生一礼:“昭王余蘅已经死在了去南齐的路上,如今先生眼前是个无名无姓之人。”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 席先生看他一眼,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了。 余蘅也坐了。 席先生:“北戎骑兵大部已至恕州城外,瞬息间便能与镇北军短兵相接。” 江宛眨眨眼,余蘅无表情。 席先生咳了一声:“你们已经知道了。” 江宛:“知道了。” 席先生看了余蘅:“也确实该知道,不过,你们应该不知道皇帝给宁统送去一份密旨。” 又是皇帝,又是密旨,这位席先生倒是神通广大。 “想来席先生应该知道密旨上的内容。”余蘅眯起眼睛 席先生道:“我不知道密旨的内容,我只知道定州知州阮炳才昨日入了军营,现在往恕州去了。” 余蘅低声道:“糟糕。” 江宛状况外:“什么糟糕?” 余蘅望着她:“他要和谈。” 江宛已经震惊到失语,她吞了声口水:“还没打,就和谈,价钱都不好谈啊。” 江宛追问:“皇帝要怎么谈?现在的北戎如同饥饿的狼,不让他们饱餐一顿,根本打发不了,给钱给粮是不够的。” 席先生:“大概是想一次喂饱,再换三十年太平。” 余蘅道:“这三十年,可不是因为恕州把他们喂饱了,是因为北戎有外敌,也有内忧。” “这个阮炳才确凿无疑是皇帝的人,如今这位阮大人,是定州知州。”席先生道。 “皇帝让阮炳才取信北戎人,现在又让阮炳才去和谈,”江宛道,“还让阮炳才做了定州知州,不可能!” 而在座的除了牧仁以外,都想到了这个可能。 “割定州。” 余蘅低低道:“畜生!” “卖,卖国贼。”江宛气得连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了。 “夫人说笑了,他可不算卖国贼,这大梁江山本就是他的,他怎么能叫贼呢?”席先生讥诮道。 江宛冷静了一下,忽然想,承平帝真的会这么蠢,把定州送出去吗? 此举除了喂大北戎人的胃口,还能有什么用? 可是她尚且有诸多疑虑,素来心思缜密的余蘅却好像已经相信了承平帝要割让定州。 余蘅的态度实在有些不对,他纵然不是个多疑的人,也没道理这么相信席先生。 就在江宛满心狐疑时,余蘅忽然动了。 他转头看向江宛:“我要带无咎离开。” 第315章 不行 “不行!” 江宛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无咎是呼延律江的儿子,他们不会放弃利用无咎的。 席先生眼神一闪,高深莫测地捻着胡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余蘅认真地看着江宛:“我们需要他。” 是,利用无咎的确可以做很多事,他们现在拿北戎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咎或许可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可是这是无咎的人生,他才十五岁,根本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还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他们不能就这样把无咎扯进混乱中,这太自私了。 江宛摇头。 无咎却问:“需要我做什么?” 他站在门口,身后传来圆哥儿嘻嘻哈哈的笑声。 无咎看起来几乎已经像个大人了。 席先生打量了无咎一番,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昭王想要这位无咎小公子,那牧仁殿下就跟我走。” 江宛转头瞪着他。 席先生在她开口前道:“夫人可别说不行了,这是咱们商量好的。” “谁跟你商量好了!” “那让牧仁殿下自己说。” 所有人一齐看向坐在江宛身边的孩子。 在牧仁的名字后加了殿下二字,听起来一下就不一样了,似乎真就把牧仁捧上一个她够不到的高处的宝座,冷冰冰的。 这是陌生的字词组合,却是真正符合牧仁身份的组合。 江宛看向牧仁。 牧仁面上划过一丝无措,但很快镇定下来。 他知道自己是回阗人,也为自己的身份吃了不少苦,如今可以回到他的族人身边,继续做他的小王子,他心里并不太抗拒,无论在大梁还是在北戎,他都是异族,是异类,只有回阗才有真正接受他的族人。 牧仁抬头看着席先生,用他琉璃一般纯净的眼瞳。 他淡漠问:“你是谁?” 席先生做足了恭敬的姿态:“我是回阗的老朋友。”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找朝鲁将军,殿下应该还记得他。” 牧仁默了默,他的确记得:“是为了救我,断了一只手的将军。” “就是他,如果殿下不信,我可以让朝鲁将军亲自来见你。” 席先生一口一个“殿下”,听得江宛心里难受。 不过认真追究起来,眼前的四个人,倒称得上一句“殿下”,余蘅不用说了,无咎是北戎二王子,牧仁是回阗仅存的王子,席先生是前朝皇室后人。 这是“殿下”开会啊。 一种巨大的荒谬浮现心中,江宛竟然笑了。 她慢慢坐下了。 余蘅投来关切的一瞥。 席先生对答如流,已经基本取得了牧仁的信任。 牧仁忽然拉起江宛的手:“我不想走。” 牧仁的眼睛又大又漂亮,眼中满是依恋。 江宛摸着他头:“真的吗?” 牧仁说:“可我不得不走。” 江宛点头:“你做了一个很勇敢的选择。” 牧仁紧紧攥着江宛手,他站起来,看着席先生:“我们走。” 余蘅此时却道:“先不急,既然牧仁小殿下在这儿,不如谈谈合作。” 牧仁转头看向余蘅,冷冷道:“现在我对回阗,对大梁,对北戎都一无所知,你要和我谈,不是欺负小孩子吗?” 他年纪这样小,却已然有了一种寻常人没有的霸气。虽然还要靠故作冷漠来强撑,但也算是了不起了。 “好!”席先生赞了一声。 回阗有了牧仁,想来是有希望了。 “事不宜迟,请牧仁殿下快跟我走。” 牧仁点头,慢慢松开了江宛的手。 江宛对他笑了笑。 牧仁握紧小拳头,快步朝外走去,路过无咎时,顿住脚步,他扬起下巴:“我还会回来的。” 无咎看都不看他:“你最好别回来了。” 牧仁哼了一声,继续朝外走去。 席先生对江宛点了点头,也跟着出去了。 那么,留下的人又要继续面对那个问题。 江宛深吸一口气:“你想让无咎做什么?” “刺杀呼延律江。” 江宛反问:“你都没有这个本事,他能有这个本事吗?” “如果他是呼延律江的儿子,那么,他有。” 江宛无语:“就这样,没别的了?他杀了呼延律江以后,北戎人能放过他?只要他敢亮出自己的身份,呼延斫就会弄死他。” 余蘅心中叹了口气:“那就算了。” 江宛看向无咎,无咎的表情非常纠结,显然,他也还没有想好。 “先等等,等无咎想清楚。” “好。”余蘅爽快道。 “还有一事,”余蘅道,“我把相平叫来,有些事,怕是不能瞒他了。” “你信他,就都告诉他。” 江宛起身离开,无咎亦步亦趋跟着她。 江宛却忽然转身:“这不是你练枪的时辰吗?” “对。”无咎猛地回身跑了。 过了一会儿,他磨磨蹭蹭走到江宛门前。 “进来。”江宛坐在炭盆前,用火钳拨弄着快要燃尽的炭火。 无咎嘟哝道:“你把炭都弄碎了。” “烧了一夜,本来也没什么可烧的了。”江宛说,“过来坐。 她手边的铁盘子里放着几个黑乎乎的圆蛋子。 余蘅坐过去,鼓起勇气道:“我想去。” 江宛恍若未闻,从盘子里拿出一个凉好的芋头,认真地剥起来。 无咎有些泄气,他又说:“无咎是我的法号,不是我的名字。” 江宛拨开一个芋头递给他:“快趁热吃。” 无咎闻着芋头浓厚的香气,满心挫败:“我说……” “听见了,无咎是你的法号,没想到你是个小和尚嘛。”江宛笑着说。 “应该也能算。”无咎咬了一口芋头,绵密厚实,隐隐有点甜。 “我小时候跟着一个很老的婆婆生活,她管我叫阿瑞散,后来她把我送人了,那些人是放羊的,对我不好,虽也不至于打骂,但经常不给我吃饱,我杀了他们家一头羊,胡乱烤着吃了,吃饱以后,我就跑了。” 那天下着大雪,他吃了一顿淌着血水的烤羊肉后,便往草原深处走去。 他觉得自己会死,灵魂会被山神引向一个永远能吃饱的地方。 但事实上,他没有死。 第316章 观音 无咎道:“后来我被一个老和尚救了,在庙里生活了四五年。” 这四五年里,他过得也算是不错,反正没挨过饿,吃饭有老和尚管,偶尔去山上捉点小猎物打牙祭,烤肉的功夫也强了不少,老和尚对他睁只眼闭只眼,很好说话。 一切都很好,直到,他遇见那个女人。 她像观音,像仙子,像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神灵。 她穿着洁净的僧袍,身上有浓重的佛香气,一头乌发高高盘起,面容美丽而高洁,眼神扫过,似乎对一只小蚂蚁也怀着无限的悲悯。 除了他。 她恨他。 但一开始,那个女人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也对他很好,还把霍家枪教给他。 他好喜欢她,觉得如果他有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是,那个女人得知他的来历后,一切都变了。 那日,他特意上山采了佛铃花送给她。 她却说,别碰我,你身体里流着世上最肮脏的血,别碰我。 她说了两遍别碰我。 他吓坏了。 “后来我自己贪玩,为了追一只瞎眼兔子,跑出寺去,被人贩子捉了,运到汴京去,我逃出来,被你捡回去了。” 江宛没有问他,是不是真的只为了一只瞎眼兔子,也没有问他那些决定故事走向的重要细节,那些他不忍宣之于口的苦难。 她又从盘子里取出一个芋头给他:“你还吃吗?” 无咎没动,久久望着她。 他现在才发现,那个女人其实和江宛一点也不一样,江宛为了他可以不考虑大局,不考虑天下,但如果是那个女人的话,牺牲他大约也无所谓。 无咎接过那个黑漆漆的芋头,忽然想到京城他们那个小小的家里还有一窝小麻雀。 尽管他很喜欢北方的广阔天地,但在汴京的日子,依旧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些麻雀应该已经长大了。 江宛说:“都过去了。” 无咎刚要感动。 江宛叹了口气,颇为苦恼的模样:“现在也没有别人,你要是实在想哭,就哭,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哭了,就跟倪脍说一声。” 无咎:……这辈子不想哭了。 江宛把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无咎眨眨眼睛,忽然觉得喉头一梗,鼻子发酸。 那股委屈时隔多年,终于有了可以发泄的地方,无咎把脸埋进膝盖里。 他咬紧袖子,不愿意发出任何懦弱的声音。 江宛慢慢顺着他的背,没有说话。 窗外阴沉沉的,似乎又要下雪了。 “刺杀呼延律江并不容易,你想要怎么做?” 余蘅啜了口茶水:“呼延律江一身的武艺,曾单骑对上回阗百人,也不落下风,见过他的都说,可以遥想当年西楚霸王的英姿。” “懂了,想耍阴招。”江宛揉了把脸。 既然无咎已经下定决心要闯虎穴,那就要让他去得有意义。 “他什么也不做,也有用,”江宛道,“现成就是一出反间计。” “离间呼延律江与呼延斫的感情,不错,你接着说。” “虽然呼延斫可能把所有兄弟都弄死了,但是他对呼延律江还是崇敬的,不过这种人,对他爹的感情也深不到哪里去,所以无咎必须让他感到威胁,但如果仅是如此,他也只会想要除掉无咎,所以第一条,是要让呼延律江厌弃呼延斫。” “怎么办?”余蘅问。 “现成有个可以利用的人,”江宛道,“阮炳才。” 江宛:“阮炳才与呼延斫勾结,但是呼延律江并不赞同。” 余蘅摇头:“但是能去北戎的肯定只有无咎一人,单凭他要在其中转圜周旋,叫三方人都中计,太难了。” “他有帮手。” “你是说骑狼?” “不,我说的是阮炳才。”江宛解释道,“我和他同行一个月,知道他并不是个完全泯灭良知的人,如今为承平帝办事,多半也是因为君命不可违,怕到时候牵连父母亲人,可现在承平帝已经自身难保……当然,我也不知道承平帝现在如何,但安阳大长公主挑这个时候对他动手是最好的。” “有理,但是怎么说服阮炳才,都要靠无咎了。” “你可别小看他。” “但若是阮炳才不合作呢?” “那就按你的计划,带上毒药,找机会让他们吃下去。”江宛道,“阮炳才精得很,有他在,事情的把握就大多了。” “可行。” “但是有一条,必须要快。”江宛道。 余蘅神情冷峻:“如何取信于他?” 江宛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余蘅断然道:“不行,定州太危险了。” “我必须去,你相信我,席先生相信我,阮炳才相信我,无咎也相信我,没有我,你们光是取得彼此的信任,就会浪费很多时间。” 见余蘅紧紧抿着唇,江宛笑道:“怎么,难道你原打算像对福玉一样,把我打晕了往南一送?” 余蘅望着她——是的,他的确这样想过,只要她能平安活着。 余蘅终究拗不过她:“好,你想去,我派人护送。” 江宛感激地点了点头。 “无咎,出来。”江宛喊道。 无咎推开门,他大概把该听的都听完了,此时难得笑道:“我去也挺好的,说不定还能见到骑狼哥,其实骑狼和呼延斫打过照面的,我一直很担心他。” “那我们立刻出发。”余蘅道。 江宛道:“我还想见霍娘子一面,她的事情也要彻底解决才好。” “这是应该的,那就我和无咎先快马赶去定州,你见过霍娘子之后再过来。” “我明白。” 余蘅站起来:“那我和无咎先走了。” “再会。”她道。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无咎身上。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无咎的时候,脏兮兮的一个小孩子,看起来没比牧仁高多少,眼下却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半个头,长成了正当最好年华的少年郎。 “前路凶险,万望平安。”江宛道。 无咎轻轻抱住她。 他会永远记得,他的命是她从平安街上捡回来的。 第317章 下落 “霍娘子。”江宛探头。 “你来了,坐。”霍娘子正在看账,头也没抬,“他们走了?” “对,”江宛提着裙子坐下,“你不会追杀他们?” “已经撕破脸了,自然要斩草除根。”霍娘子哗哗翻着账本,然后在签条上用青色的墨汁勾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 “啊?”江宛苦着脸。 “算了,骗你的,”霍娘子搁笔,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脖子,没好气道,“三姐骂我是疯子,你用死相逼,我还能如何?” 江宛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只是,他们逃了,怕是又要兴风作浪,覆天会一日不完成他们的大计,我就一日不知道我弟弟的下落。” 江宛疑惑道:“你想知道霍忱的下落……不是,我说是霍小弟,我知道他在哪里。” “你知道!”霍娘子神情大变。 这些年她被覆天会拿捏着,就是因为对方掌握着霍小弟和她七妹的下落。 “他……他就在……”江宛刚要说,忽然顿住了。 她有些恍惚,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说下去,因为她不放心霍娘子了,她不敢说。 霍娘子观她神情,明白她心中所想,便是一叹:“也罢,你有防人之心比什么都强。” “我……”江宛满心愧疚。 她想解释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事关天下,她不容许自己犯错。 “对不起。”江宛道。 “他应该活得好好好的。”霍娘子反倒笑了,“如是,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只是小弟的下落清楚了,我七妹却……” 江宛脑海中不知为何又冒出那个女奴的模样,那样相似的眉眼,她会是霍七娘吗? 她定了定神:“你的七妹妹是怎么失踪的?” 霍娘子淡淡道:“父亲死后,我娘和姐妹们被带枷流放,一路上吃不饱穿不暖,年纪小的六妹生了病,很快就没了,七妹身体好些,还扛得住,一帮女孩子,遭遇再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还没到延州,我娘一场大病,也没了,到了延州,她们还要做苦工,缺衣少穿,被管事书吏欺辱,有一日,二姐也病了,三姐为了给她买药,逃进城里,书吏要欺负七妹,二姐四姐拼死反抗,最后中刀,都没活下来,七妹倒是机灵,懂得逃跑,但从此没了踪迹。” 江宛心疼地看着她:“这么多年,就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也有消息,说是被商队带走了,说是被北戎人带走了,众说纷纭,也查证过,可惜一无所获。”霍娘子摇头,“我们家这七朵金花,如今活下来的也只有我和三姐,大姐七妹倒也还可能活着,却也不知所踪。” 霍容棋叹了口气,反倒安慰江宛:“凡人皆苦,亲人离散者也不独我一人,只是暂且看不开罢了。” 想到远在京城的祖父和弟弟,江宛道:“这种事,谁能看得开呢。” “覆天会跟你们联络的人是不是卞九?” “对,就是他。”霍娘子解释道,“他早先的主家也是含冤而死,不过他对从前的事瞒得很紧。” 卞九应该的确是与沈望有瓜葛的。 覆天会被握在安阳大长公主手里,一向表现得要扳倒承平帝,另扶明主,看起来前途大好的样子,能聚拢许多有能力的人也是常事。 然则安阳大长公主对改天换地没什么兴趣,怕是琢磨着毁天灭地。 也不知道这些人发现费尽心机图谋的前程只是一场空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明家少爷如今在何处?” “我骗他去游学,早送出去了,眼下应该已经到丕州了。他到底是明家的最后一条血脉,无论如何我都是要保住他的,”霍娘子眼神柔和,望向江宛,“就像我想要保住你一样。” “我知道,娘子做这一切不光是为了知道弟妹的下落,也是为了我。” “你娘……”霍娘子吸了口气,似是有些哽咽,“你娘对我有大恩,我无以为报,便想把世上最好的都给你,让你坐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去,让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 “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不想,对吗?” 江宛摇头:“我不想,我一点也不想,况且覆天会的目的达成后,我也不可能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永远是要受人辖制的。” 其实这一点,霍容棋未必不清楚。 只是这么多年了,有这么一个念想,总比没有好。 江宛问:“我在娘子这里的事,覆天会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些日子你与圆哥儿经常一起出现,想来他们已经知道了,至少卞九应该看出来了。” “那昭王……” “昭王的身份一直没有被叫破,我手下的死士也会对昨夜的事守口如瓶,对付他也是我自作主张,卞九已经该不清楚,只是那位魏小将军带队冲进来时,府里不少人看见了,魏小将军的身份虽没有亮出来,但是想查,也很容易。” 只要余蘅没有暴露就好,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们也有时间做更多事。 至于魏蔺,实在不成编一个对她一往情深的理由,也够糊弄了。 “我知道你要去定州,我虽走不开,但是若你需要钱粮,记得朝我开口,本来就为了覆天会积了不少,放着也是放着。” “五姨。”江宛泪汪汪地抬头。 “别哭啊,没心情哄你。” “那你不帮覆天会了,他们会不会报复你。” 霍娘子摇头:“应该不会,就算他们想报复我,我难道就乖乖挨打?” 江宛点了点头。 她真想把霍忱的下落告诉霍娘子,可是霍忱牵扯到镇北军的将来,而且这个霍忱的身上也有不少疑点。 她之前一直没顾上问余蘅,安阳大长公主把霍忱和沈望养在一起,肯定是有大用的,可现在霍忱完全脱离了安阳大长公主的控制,安阳岂不是功亏一篑,为别人做了嫁衣? 怎么想怎么不对。 遥远的京城里,既有承平帝,也有安阳大长公主,局势怕是也不会比北地好多少。 第318章 京城 “望孝兄,早啊。” “南溪兄今日也不晚。” 何望孝与申南溪打过招呼,二人便站在宫门外,一面缩着脖子,一面等着宫门打开,不过挨冻也是因为官阶低微的缘故,三品以上的大人早就进班房里烤火取暖了。 怪道人人都要往上爬呢。 不过他们年纪轻,冻一冻也没什么。 “申大人今日穿得很厚嘛。” “何大人的靴子似乎也高了两寸。” 二人一道叹了声气。 何望孝道:“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每回大朝会都跟上刑似的。” 申南溪心有戚戚然:“这倒罢了,只怕陛下如今阴晴不定,不晓得何时因何错处,你我也会被拖到雪地里跪着,听说没有,昨日被抬回家的刘大人,膝盖算是完了。” 何望孝道:“还有殿前太尉家的那个小孙侍卫,听说被打了三十大板赶出宫去了,就为了给个宫女求情。” “这小孙侍卫也算是个厚道人,其实那宫女冤不冤枉,送不送命,与他有什么干系。” 何望孝道:“你别说别人了,我们水司清闲得很,倒是你们户部,眼看年底了,怕是要忙起来了。” 申南溪把手揣进袖子里:“忙不忙的,每年也都这样,我就担心陛下的身体。” 何望孝压低了声音:“这连着好几日陛下都戴面巾上朝,昨日朝会时传来福玉公主遇刺身亡的消息,大家都跪了,我悄悄抬头,看见陛下把面巾拽下来了。” “你胆子可真大!”申南溪左右看了看,“陛下是不是脸上真的……” “我也就看了一眼,”何望孝把声音压得更低,“下巴已经全黑了,左脸上也有一个黄色的疮,我真信了是南齐蛊虫了,你想,昭王和公主全死在了去南齐的路上,陛下中毒必定也与南齐有关。” 申南溪道:“说起来也怪,这送亲队伍里总应该有许多高手,偏偏一个王爷一个公主,全死了。” “昨日我见了崔贤兄,他在府尹衙门见过多少离奇案子,也说其中必有蹊跷,”何望孝神秘道,“只不过把他的猜想说出来,就是大不敬了。” 申南溪心领神会。 这时,宫门大开,门口等待的官员纷纷涌入。 何望孝道:“听说户部尚书要给咱们准备姜汤,怎么没看见?” 他一说话,周围站得近的官员都多看了他两眼。 申南溪拉了拉他的袖子:“没看见肯定是被陛下驳了,行了,你也别多说了,祸从口中。” 百官按文武品级列队,约莫一刻钟后,承平帝到了。 申南溪跟着身边人行礼,敷衍弯了弯腰,含含糊糊张了张嘴,算是说过了“参见陛下”,又低眉顺眼站好。 反正他是能不出头就不出头,今日没有被拖出去罚跪,就是胜利。 这种时候,也没有他这种小官出头的余地,申南溪就半阖了眼睛,悄悄打起了瞌睡。 可他刚放空脑袋,就听得有人殿外有人喊道:“报——” 申南溪猛地哆嗦一下,忙转头看去。 太监匆匆进来:“陛下,八百里加急。” 一个尘土满面的穿着盔甲的兵丁被两个侍卫架上了大殿。 那传令兵挣扎着跪在地上,整个人扑倒在地,却依旧高举令符和一封皱巴巴的信:“陛下,北戎大王亲率五万骑兵,已至恕州一线!” “边境告急!” 百官哗然。 …… 北戎发兵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后宫,太后刚刚起床,秦嬷嬷正在为她绾发。 太后发间已有灰白之色,却保养得好,还是油光水滑的,篦子一通可到尾。 太后看着镜中血色黯淡的老妇,嫌恶地移开视线:“太医怎么说?” 秦嬷嬷道:“今日还没得消息,奴婢已经遣人去问了。” 太后叹气道:“我修佛多年,只盼着葑儿能平安顺遂,可如今却……” “陛下是天子,洪福齐天,定然能化险为夷,闫神医也说只要陛下服药,至少脸上不会再生疮了。” “素佘!”太后忽然抓住秦嬷嬷的手,“你说会不会,会不会是那个贱种回来索命了……” “娘娘!”秦嬷嬷厉声打断她的话,又放缓了声音,慢慢拍着太后的手,“太后多虑了,人死如灯灭,想来昭王已经往生了。” “不会的,他怎么甘心,他知道是我!”太后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几乎被血丝填满了,“葑儿如今这幅模样,连闫神医都束手无策,一定是他,他来报仇了!” 秦嬷嬷蹲下,紧紧握住太后的手:“太后,你真的多虑了,想来是昨夜不曾睡好的缘故,要不要把大相国寺的住持叫进来给太后讲讲经?” “住持……”太后反手抓住秦嬷嬷的手,尖锐的指甲扎进秦嬷嬷肉里,“快叫进来,叫他进来驱鬼驱邪,把脏东西都赶出皇宫,快去!” 太后反手推了秦嬷嬷一把,两手交握,手指不停缠绕着,神情疯癫。 秦嬷嬷从地上爬起来,默默退了出去。 迎面遇上花偈,这丫头也魂不守舍的,见了她,一头撞上来。 秦嬷嬷严厉道:“魂丢了是不是?” 花偈连忙道:“嬷嬷别气,我是想着陛下的病,一时出了神。” 这丫头面色白得像鬼一样…… 秦嬷嬷私下看看,把花偈拖到一边:“你知道了是不是?” “不!我不知道!”花偈急忙否认道,“我不知道嬷嬷在说什么。” 秦嬷嬷微笑道:“不,你知道,那日你在窗外,都听见了。” 花偈霎时一身冷汗。 边境告急,不是小事,朝会没结束,便已然传遍京城。 不过,从前都是谣言,现在倒是成真了。 今日朝会结束得很晚,主战派和主和派总算又有了出场机会,个个想表现,仗还没打,他们倒在大殿上大打出手,吵成一团,这还是因为陛下心情不佳特意收敛了。 孙太尉一到家,便看见长子孙羿正在他书房门口等着。 孙太尉上了台阶,小厮推开书房门,孙羿忙不迭跟进去:“父亲,我想去定州!” 第319章 梦想 “你去定州做什么?”孙太尉张开手,让小厮替他脱掉官袍。 “我都听说了,北戎人已经出兵了,反正陛下如今不愿意看见我,儿子正好去战场,与北戎人一较高下!” 孙太尉冷哼一声,拍了拍身上常服的褶皱,往书桌走。 孙羿像条小狗,在孙太尉身边绕来绕去:“父亲,你就答应儿子。” 这小子从前见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自从去金吾卫当差后,倒是不怕他了。 孙太尉看着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高的儿子,心中滋味莫名。 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是多少男儿的梦想,如今也是他儿子的梦想了。 “一年前,你还整日里招猫逗狗,如今倒是大不相同了。”孙太尉冷哼一声,话语中却难免带出两分欣慰。 孙羿挺胸道:“儿子长大了。” “可你还不曾成家,都说先成家再立业,何必这么着急?”这也着实是孙太尉的一桩心事。 “家里还有三个弟弟,用不着我传宗接代。” “混账话!” 孙羿倔强道:“父亲不许我去,除非打断我的腿,否则我是非去不可的,江宁侯府的程琥就偷偷跑了。” “好的不学,偏和坏的学,”孙太尉道,“不过,你若真是铁了心……” 话里到底有些松动。 孙羿顺杆爬:“父亲,你答应了!” 孙太尉对他翻了个白眼。 孙羿激动道:“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慢着,”孙太尉叫住他,心里盘算着,“你是我的儿子,难道还要去做个愣头小兵吗?” 孙羿一愣:“父亲的意思是……” 孙太尉在殿上时其实就想过了,这大战一起,没个年安稳不了,把儿子送去捞些战功是一定的,不过时机也很重要,最好是等打得差不多了,现成去捡功劳,但儿子能有这样的志气,比什么都强,他这个做老子的,难道还能拦着儿子建功立业? 不过到底是自家孩子…… “你就负责辎重押运,如今大战在即,户部正在筹谋往北方调粮,你正好能赶上这一趟。” 孙羿紧抿着唇,不太满意。 “你可别觉得辎重押运是桩轻省差事,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艰险,你拖着个长队伍,更不好施展,你呀你,被皇上骂了一顿,还不晓得自己差在什么地方,”孙太尉一拍桌子,“心计,你这个急脾气不改,真上了战场也是个昏将。” 孙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响亮道:“儿子明白了。” 反正只要能去定州就好,等到了北地,天高老子远,还能管他上不上战场不成。 “我听钱大人的意思,恐怕是要从潞州调粮。”孙太尉思索着。 孙羿看他爹想得出神,便先溜了。 太好了!他能去北地了! 小青山中,安阳大长公主正在梳妆,这一眨眼,她也到了五十三岁的年纪。 她并不避讳这一点,可偶尔还是会感慨岁月无情。 给她梳头的温顺侍奴小声提醒道:“史音女官来了。” “继续。” 侍奴便继续梳理着大长公主的长发。 史音道:“殿下,八百里加急,北戎大王已经点了一万骑兵驻扎恕州一线,源源不断的兵马陆续赶来,或有五万众,听说还没打,宁统已经派人去谈了。” “今日殿上文武二派把脑浆子都要打出来了,结果陛下早准备和谈,他们这一番苦心做戏,是演给瞎子看了。” “未打先谈,是否不智?” “考考你,皇帝为何要先派人去和谈?” “是不是对覆天会有所忌惮,或者是怀疑宁统。”史音犹豫道。 安阳点拨:“往简单了想想。” “怕打。” “对,无论是忌惮还是怀疑,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敢。”安阳大长公主道,“孬种。” 侍奴手指灵巧,很快便束出了凌云髻的雏形。 “如今北戎神神鬼鬼热闹得很,让他们斗去。”安阳指了指匣子的珍珠冠,“今日戴这个。” “殿下,李牍在户部似乎有些招眼了。” “怎么?” “听说驳了尚书大人的面子。” “这胆气可比皇帝强多了,让他蹦跶,如今你什么都不要做,只静观其变。” 史音会意道:“臣下明白。” 夜里,小青山灯火星粲,楼台如幻,丝竹弦乐齐奏,水袖丝裙翻飞。 安阳大长公主高居主位,身边坐着驸马廖平。 今日算是小青山最大的日子,从前有人说当今登基后,安阳大长公主退让失天下,其实小青山就是她的天下,光是属官便有上百,今日除却实在不能脱身的,安阳给他们通通放了假,来赴宴饮。 这是她的生日,也是小青山的欢庆日。 一曲歌舞毕,廖平喝了杯酒,站起来道:“臣有一幅画,想献给殿下。” 安阳也多饮了几杯,此时酒意上涌,两颊绯红,艳光四射,她慵懒笑道:“难得丛璧有这个心意,便送上来。” 她斜支着头,媚眼朦胧,在看到展开的画轴时,却猛地坐直。 “这是……” “臣在殿下书房里见到半幅残画,想来是一幅夫子劝学图,便自作主张,斗胆补全了。” “拿近些。”酒意熏蒸,安阳大长公主眼中似有泪光。 画中央是个穿襦裙的少女,眉眼明丽可爱,微噘着嘴儿,把笔杆抵着脸颊,像是极苦恼,实在解不出先生给的难题,她前方是一位穿白色襕衫的青年,手里握着书卷,微微侧过头,只露出半张脸,似是有些无奈,又似是恬淡平和的。 某一瞬,她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回到了文渊阁里,听先生说话时,却总想着去摘窗外伸进来的桃花。 廖平说的半幅残画,是她许多年前画的,画的是在给她上课的先生。 后来物是人非,再看这画,觉得心痛,就烧了,烧到一半又觉得不舍得,就捡了起来。 廖平画这样一幅画…… 安阳大长公主看向他。 廖平跪倒在地:“臣廖平,祝殿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丛璧,你醉了。”安阳看着他喃喃道。 第320章 被劫 蒙蒙夜色中,江宛等人进了定州城中。 余蘅早就等在城门口,他负手站着,披着大氅,长身玉立。 江宛勒马,才觉得手指已经冻僵了。 马又往前冲了几步才缓下来,正好停在余蘅身边,江宛浑身关节硬邦邦的,她踩着马镫借力,不知怎么就滚下马,余蘅眼疾手快地接了她一把,拦着她的腰,帮她站稳。 江宛按着他的胳膊问:“无咎呢?” 灯光下,江宛的脸冻得通红,声音也哑得吓人。 余蘅吓得立刻扶住她,几乎把她半抱在怀里。 跟在她身后的徐阿牛和倪脍也是满脸疲色,风尘仆仆。 余蘅紧皱眉头:“你先坐下来喝碗姜茶。” 江宛摇头:“我想过了,让无咎去还是太冒险了,他身上没有信物,凭什么取信于北戎大王呢?” 余蘅像是没听见,从护卫手里接过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喝。” 也不知道他怎么来接人还带汤。 江宛低头看着姜汤,湿润的热气扑了满脸。 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喝了。 余蘅接过空碗,松了口气,把碗交给侍从:“能走吗?” “能。”莫名觉得余蘅好像生气了,江宛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没有再纠结无咎的事。 “上车。”余蘅把她扶上马车。 江宛被裹在他的大氅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她疲惫道:“我在路上赶了五天,这些日子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蘅望着她,眉头紧蹙。 江宛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怎么了?” 余蘅叹了口气,认命道:“无咎已经离开。” “阮炳才呢?” “他已经回来了。” “也好,他们最好不要有牵扯。” “那无咎就这么找上去,怎么能让北戎大王相信他?” “一则,他身上有印记,是刚出生时被火炭烫的,二则,他说自己能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 什么狗屁随机应变!到时候被当作奸细杀了,怎么随机应变! 但是人已经走了…… 江宛问:“阮炳才那边如何?” “他在兵营里,暂时接触不到。” “魏蔺呢?” “战事在即,他厚着脸皮,总算是挤进军营了,但是……他若去找阮炳才,则太过招眼。” “阮炳才能不能出来?” “不清楚。” “那我能不能进去?”江宛挠了挠鼻子上的灰痕,“你们跟他没有交情,只能让我去。” 她的手指头肿得吓人。 余蘅伸手想抓住她的手细看,半路却又握了拳背到身后:“你的手……” “可能要长冻疮了,”江宛看了看手指,“不是大事。” “怎么不是大事!” 江宛被他吓了一跳,“余蘅,你怎么了?是不是事情不顺利?” “是。”余蘅无奈道,“宁统的势力在镇北军中根深蒂固,相平传回来的消息不好,加之,相平试探过宁剡后,发觉宁剡对其父颇为忠心。” “听你的意思,已然确认宁统有问题。” “霍娘子前些日子在外奔波不只是为了生意,她多地购粮,买的粮食足够一万人吃一个月。” “一个人一天吃一斤,三十万斤粮食!”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 江宛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还有时间,宁统若要起事,必定会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不会贸然行动。”余蘅道,“他统领镇北军十年有余,但与北戎几乎不曾交手,威望比起从前的益国公来还是低了些,陈桥兵变也不是他一个无功无德之将可以妄想的。” 江宛吞了声口水:“若是他要匡扶大梁正统,扶圆哥儿上位呢?” 余蘅看她一眼:“对了,你还不知道,皇帝如今在京城已经封了一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 “什么!” “他封了个假的,圆哥儿这个……自然也就不算数了。” “太好了!”江宛高兴道。 这么多日子,最让她提心吊胆就是圆哥儿这个文怀太子遗腹子的身份。 “不过也不能高兴得太早,若是宁统认准了圆哥儿,反过来攻歼皇上混淆血脉,也未可知。” “皇上的身体如何?” “如果那个席先生没有说假话,皇上的确吃了有毒的丹药,面上溃烂,日日戴着面巾上朝,说话也渐渐不太清楚,闫神医也束手无策。” “皇帝肯定会死的,如果他死了,宁统现成就有打进汴京的借口了。”江宛猝然抬头,“那北戎怎么办,谁来打北戎?” “宁统若有野心,就算他坐上皇位,北戎也是心腹大患,如今我只怕……” “怕什么?” “若是陛下想要把定州拱手于人,那么宁统也可以把半壁江山,整个北地拱手于人,换取他平安登位。” “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宁统说不定……”江宛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余蘅对她道:“别说了,今夜先好好休息。” 车夫道:“到了。” 不知何时,雪粒子已经铺了满地。 江宛抬头看天:“幸好路上没下雪。” 一把伞遮在她头顶:“进去。” 远处,却有火把一束一束亮了起来。 有个身材矮小的男子越众而出,行动间行伍气十足,他响亮道:“把人交出来。” 妃焰握紧刀柄:“不知阁下要我们交什么人?” 江宛却知道,应该是冲自己来的。 她在霍娘子那里的消息瞒不过覆天会的人,既然如此,那么宁统也理应知道。 那么宁统知道余蘅的身份吗? 只能赌一把了。 那人道:“听说是郑国夫人,让我瞧瞧,你们中的女人也就一个嘛。” 江宛清了清嗓子:“的确就我一位,你是哪个,官居几品,见了郑国夫人,不用行礼吗?” 那男人嗤了一声,跟唱戏一样拖长了调子道:“末将参见郑国夫人——” 双方人马一触即发,然则他们前后都被包围了,粗略一看前后有百余人,若是真要突围,必定折损人手,这定州城中,宁统多年经营,他们入定州,便是羊入虎口,她来定州是一招昏棋。 不过现在马后炮也晚了,终归是轻敌了。 江宛轻声对余蘅道:“让我去,他们不会杀我。” 余蘅摇头。 第321章 机会 “余蘅,我必须去。” 正愁进不了军营,见不到阮炳才,现在就有机会了。 事已至此,早就不是一个人几个人的事了。 江宛回身抱了他一下,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朝对面走去。 奇怪的是,她心里平静得很,就是手实在冻得厉害,握刀时有些哆嗦。 她走到两队人马中间:“听你自称末将,想来也是位将军,这位将军,我愿意跟你走,但希望将军能把我的仆从放走。” “这……” 江宛把匕首横在颈间:“他们活,我活,将军不想带着尸体回去交差,就放他们走,反正就是些小人物,不可能去劫军营的。” 那将官见江宛丝毫不拖泥带水,倒是对她多了两分欣赏:“将生死置之度外,郑国夫人好气魄,我老盛就卖夫人一个面子,那些车夫护卫都走,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出城。” “走。”余蘅道,他却没有动。 江宛望着他,对他笑了一笑。 灰头土脸的,却笑得那样好看。 这是她用冒险换来的机会,不能白费。 他慢慢朝后退去。 雪粒子打在身上发出轻微噼啪声,江宛觉得有雪水在头上化开,顺着额头沾到睫毛上。 “望遮。”江宛忽然叫住他,雪水落进眼眶里,混着灰尘,一阵蜇痛。 “我会平安的,你也要平安。” 她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楚,站在火把前的身影看着也十分单薄。 犹记得当时他去给她颁封郑国夫人的圣旨时,她乐得像只掉进米仓里的小老鼠,看着就是个胸无大志,只想守着孩子安稳度日的普通女子,可现在,她被卷进轻易便能把人撕碎的风暴中,竟然这样临危不惧,坚韧不拔。 人这一生,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选,但能无畏面对困境的人不多,能时时刻刻想着他人安危的人就更少了。 余蘅慢慢走过包围中露出一个小口子,周遭士兵虎视眈眈,他却视若无睹。 万民悲,天下苦,与我何干。 可是这样一个人站在面前,让人不得不动容,不得不像她一样,把海阔天空抛诸脑后。 平安二字太轻,她真正想说的,是一死重于泰山者,此生已足。 但这时候的江宛可想不到这些,她就是觉得胳膊酸,喉咙痛,手指痛,骑了这么久的马,两条腿也痛。 哪儿哪儿都痛,就盼着余蘅走得快一点,赶紧走,让这个盛将军把她领到一个能吃饭睡觉的地方去,她蒙着被子先睡个三天三夜,她实在太累了。 潞州城外。 孙羿亲自点过车,在文书典录等上签过字后,长长舒了口气。 常言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他如今既然做了押运官,担了押运粮草的职责,就一定要做到最好,不能让前线的弟兄吃不饱。 负责与他交接的转运司副使李通道:“孙大人,如今粮草已经清点完毕,全部装车,知州大人与通判大人在城中花月楼备下酒菜,为二位大人践行,万望押运使大人和督运官大人莅临。” 孙羿年轻的面孔上满是肃然:“明日出发,我等还要养精蓄锐,请李大人替我谢过二位大人的美意,从定州归来,再叙交情不迟。” 竟是一口回绝。 押运官黄大人脸色有些不好。 李大人呵呵一笑,丝毫不恼,只道:“孙大人言之有理,既然孙大人要休息,那下官就先行告辞了。” “李大人慢走。”孙羿道。 黄大人也站了起来:“我与李副使同行,小孙大人留步。” 孙羿送走他二人,复又翻开地图,在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 “换上。”盛将官丢给江宛一身小兵的衣裳。 江宛进营帐里换好,然后出来。 盛将官还在门外等着,他浑身一股酸臭味儿,但江宛细细一闻,又觉得这军营里全是这样的味道。 算了,闻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你这郑国夫人得是超品,竟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盛将官跟江宛一般高,大约三十岁的模样,胡子拉碴的,他挠脸的时候,江宛注意到他的左手缺了根小指。 江宛道:“宁将军可要见我?若不见,我多日赶路,累得狠了。” “你候着。”盛将官风风火火,转头就走。 江宛就进了营帐里,和衣倒在床上,闭眼就睡了。 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时,床头摆着饼子和清水,还有一瓶伤药。 江宛艰难地抬起胳膊,直起腰,在床上坐起,又艰难地把腿挪到地上。 昨天睡的时候,她连鞋都没脱,正好,省得穿了。 她现在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痛,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带来剧烈的疼痛,可以说是全身不遂。 她坐起来,虽然腹鸣如鼓,却对那块干饼子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是不能不吃,于是撕了一块扔进嘴里,这饼子是杂粮,剌嗓子就算了,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江宛想用水顺下去,可屋里虽然有炭盆,但清水已经冷透了。 江宛只能痛苦地走到门口,一掀帘子,见士兵长枪一横,她立刻又退了一步:“我要喝热水,两位小哥谁帮我找个壶来。” 好赖是跟着海勒金大娘学过基本生活技能的,江宛有自信还能给自己烧点水,前提是,她需要壶。 左边的卫兵道:“我会请示盛副将。” 右边的卫兵道:“请公……子回去。” 江宛看着左边的卫兵:“你叫什么?” “我叫傅……” “咳咳。”右边的小哥咳嗽。 江宛用浑身上下唯一一个不太痛的器官——眼睛瞪他:“怎么,你叫咳咳?” 右边的卫兵立枪,淡淡道:“他是傅三,我是王二。” “王二?” 一听就不是真名。 江宛道:“那你这名字够简单的,统共没几笔。” “那王二小哥,傅三小哥,劳烦你们去给我找个壶来,我要洗漱,也要喝热水。”江宛又说了一遍自己的诉求,“劳烦您二位了,实在不胜感激。” 就在这时,矮小的盛将官跑着过来了:“公子,宁将军有请。” 第324章 得救 江宛走后,阮炳才整理了一下她话里透露出的信息。 江宛被宁统控制了,宁统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暴露。 若非他从北戎回来后,宁统便变了一副嘴脸,他也想不到宁统会反,果然贪心不足蛇吞象,宁统是皇后的兄长,任镇北军统帅,竟还嫌不够,他还想做什么,莫非要学前朝的赵英軰,做天下兵马大元帅,还是想要另起一个宁氏王朝? 阮炳才在军营中多日,观察兵将言行,总体而言还是爱戴陛下的,但是陛下要割让定州的消息传开后,就未必了。弃民之主,难得民心。阮炳才去北戎前,也做好了史书留名,遗臭万年的准备。 未免军中哗变,宁统尚需徐徐图之。一场大胜只是开始,想来宁统还有不少后手,让普通兵丁对朝廷也添几分切身恨意。 到底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好些年的,阮炳才对这方面的感觉比江宛更敏锐。 阮炳才琢磨着,这普通兵丁来打仗很难说是为了家国大义,多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来军营里混口饭吃,更有甚者是被强征来的,混日子罢了。 这些人不在少数,那么,若是有人让他们去卖命还要克扣他们的粮饷,或许就能彻底激怒他们了。不过这背后怎么操作,恐怕还要看宁统的手段,否则难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不过这都是未来的事,眼下摆在他眼前就是要不要去北戎,要不要帮宁统完成他的计划。 依江宛所说,皇帝没有几天好活了,反正他在军营里,熊护卫也进不来,无人监视,无人逼迫,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恕州要救,天下也要救。 他自认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言辞也可做刀剑,未必不能博杀出一片青天。 阮炳才整了整衣冠。 不过江宛刚才屡屡对他比出“二”的手势,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仿佛依稀还说了个“二王子”,北戎哪里来的二王子? 他正琢磨着,隐约听见外头人喊“少将军好”。 宁剡回来了! 阮炳才眼睛一亮。 他记得来定州的路上,江宛好像说过她和宁剡有过一段露水姻缘,还说什么可怜被宁家拆散,有情人难成眷属,他如今求告无门,自身难保,不知道能求谁救出江宛,这宁剡倒是最好的选择了。 阮炳才一个箭步跨到他这顶小帐篷里唯一的窗口,呼喊道:“宁少将军,宁剡少将军!” 宁剡停住脚步,转身看去,便见一个头发散乱的家伙对自己挥手绢。 宁剡问身边的亲兵:“那位是何人?” “是阮知州。” 宁剡眉头皱起,不由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确认:“是那位曾去北戎和谈的阮大人?” 亲兵道:“是。” 宁剡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家伙看着倒不像个使节,像个疯子啊。 这么个玩意儿能和呼延律江谈出什么来? 谈割让定州吗? 宁剡面色一肃,大步朝阮炳才的帐篷走去,他要好好问问这个阮大人,何以对北戎大王提出了割让定州的条件。 拢共没几步路,宁剡就到了那帐篷的小窗前。 阮炳才把半个身子都挤出来,殷切地握住宁剡的手:“少将军,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 宁剡正要呵斥他。 便听阮炳才用极轻极快在他耳边道:“江宛被宁将军抓了,救她。” 阮炳才重重握了握宁剡的手。 …… “少将军怎么在此处?” “我要带走车里的人。” “可是将军吩咐下来,叫我们……” “如今我爹有了新的吩咐,交代我来办,快把人给我。” “不知将军是怎么交代您的,小的也是听令办事……” “事关机密,无可奉告,再不把人交给我,耽搁了大事,我唯你是问!” “这……既然少将军发话,小的也只能从命,不过将军千叮咛万嘱咐,下了死命令叫……” “闭嘴,下车。” 马车很快又跑动起来,江宛动了动被绑住的胳膊,已经知道带她走的人是宁剡。 宁剡怎么会来救她? 莫非他们父子勾结,这是一出计? 马车跑得非常野,东摇西晃,江宛双手双脚都被绑着,被甩得像条毛毛虫一样在车厢里翻滚,胳膊腿肯定都摔青了。 等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江宛的第一感觉就是想吐,可是嘴里的布塞到嗓子眼,如果她真的吐了,在被恶心死之前,可能会被呛死,所以只能拼命忍着。 很快有人扶起她,解开蒙住她眼睛的布条,江宛自己拔出嘴里的棉布,先干呕了两声。 宁剡替她解开绑住手脚的麻绳,把她提下马车:“你走。” 江宛昏头昏脑:“哈?” 她先仅仅拽住宁剡的胳膊:“呕……你不能……呕……走……” 宁剡看她呕得一抽一抽的,自己也觉得犯恶心,终于喉头一缩,他也:“呕——” 一刻钟后,宁剡想起自己马上有水囊,于是拿来给江宛喝水。 江宛揉了揉脖子,觉得喉咙都要被冒上来的酸水灼伤了。 “宁将军,在汴京,我欠你个人情,你如今救我一命,我又欠你个人情,”江宛慢慢道,“这么多人情,我不知道要怎么还,更不想说些挑拨父子之情的话……” “不必多言了,”宁剡站起来,“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过,但我既然救了你,你便不要往我父亲身上泼脏水了。” “既然如此,那你倒是说说我犯了什么罪。”江宛撑着膝盖站起来。 她面色白得像雪一样,颧骨上却有一块红,大概是刚才在马车里撞的。 宁剡挪开视线:“我不知道,你走。” “劝人怀疑自己的父亲,的确为难,但是宁少将军,我想赌一赌,”江宛站得更直,“你爹要造反,来日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想来不是宁少将军愿见的。” 宁剡面如冰霜:“你知道杀了你有多容易吗?” 江宛目光灼灼,不避不闪:“我知道,但你还是来救我了。” 第325章 女婴 江宛问:“宁剡,你想做皇帝吗?” “不。” 江宛笑了。 “你走,我不杀你。”宁剡背身道。 “你可以不信,但是别忘了,卫南军的葛将军是怎么死的。”江宛道。 宁剡到最后也没有说到底信不信江宛。 不过已经够了。 江宛能做的都做了,总不可能凭三言两语,真的让宁剡回去杀了他爹。 宁剡说走就走,丝毫没有管江宛的意思,江宛唯恐宁统的人会追上来,也掉头跑进小巷子里,天色太暗,江宛跑了两步就被一只野猫吓了一跳。 若是魏蔺还在定州城里巡逻,她倒是方便了,然而魏蔺又进了军营,在这定州城里,她真是举目无亲。 不对,江宛抓住胸口的虎牙项链。 只要找到明氏商铺,只要有人能认出这项链…… 她花了些功夫绕出巷子,贴着墙根慢慢往前摸索,万幸的是,今日没有下雪,又是月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能借来不少亮。 冷风吹过,江宛瑟瑟发抖。 然而她一路走,果然走到了挂着幌子的商街上。 这一路上,她避过了两拨酒鬼,三拨骑马的形迹可疑的人,每一次身后传来脚步声,她都要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她身上还套着灰扑扑的兵丁衣服,看着像个小子,大约走得还没有这么顺利。 虽然天冷,但是前方还是能看见点着灯笼还开门的商铺,江宛缓了口气,慢慢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前面那块残破寒酸的招牌有点似曾相识。 走近一看,招牌斜斜挂着,江宛歪头,她怕自己看错,还特意揉了揉眼睛,这上头的三个字是 一斗粮? 席先生的那个粮铺? 有救了! 江宛扑上去拍门:“开门开门开门!” 喊完三声,她忽然听到这店铺后头传来一线细细的哭声。 江宛瞬间抱紧自己,“谁谁……在哭?” 很快,黑暗中冲出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那妇人跌跌撞撞地朝街尾跑去了。 江宛想扶她一把,都没来得及,那妇人远去了,两道哭声也远去了。 席先生拍着身上的灰,紧跟着走出来。 江宛见了他,先是一喜,又问:“这是怎么了?” “那女人想把那个婴儿扔进院子后的水井了,被我抓个正着,我吓唬了她一通,她就跑了。” “把婴儿扔进水井里!她跟那个婴儿的爹娘有仇吗,你怎么让她带走了那个婴儿?” “没有仇,那就是她自己生的,”席先生赶忙拉住江宛,“你可别去凑热闹,万一被她讹了,我可没功夫管你。” “她自己生的她为什么要杀掉那个孩子!不行,你也是修道的,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杀人呢!”江宛甩开他的手,再不去,那个妇人就要跑远了。 “你冷静点,那是个女婴。” 江宛置若罔闻,她往前跑:“前面那个姐姐,你慢点儿!” 席先生拦在她身前,紧紧按住她的肩膀:“你要干嘛!” “我要救那个孩子!” “江宛!你这是假慈悲!” “我是假慈悲?”江宛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就是假慈悲……我也要……” 席先生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不能替别人想想呢!那个妇人要杀掉自己的女儿,你真觉得是她自己情愿吗!就你是好人!你救了她的女儿,你要她下辈子怎么过!” 那个妇人已经不见了。 再也找不到了。 江宛转头盯着席先生:“为什么?” “江宛,你可以这样活,指望人人都来感激你,但是很多人不能像你一样活,你活得像个菩萨似的,把别人都比成了阴沟里的老鼠,你要别人怎么活呀?” “我不明白……” 她只是想救救那个孩子。 “我知道你想救那个孩子,可是你也要想着救救那个妇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妇人说家里养活不起孩子了,实在没办法,你想呀,若是个男孩,家里人的口粮都挤一挤,总也有个盼头,可若是个女孩,左右都要许出去,这盼头就没有了。” “所以你们就要杀了她,她还那么小,说不定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你想想,她来这世上会吃多少苦!” “我可以收养她。” “那妇人该怎么办,本来孩子就是她生的,十里八乡把女儿淹死的不在少数,遇见你,这倒成了大罪了,江宛,她也要活下去,她那么痛心,你何必再捅她一刀?” “她也可怜,她真的好可怜,”江宛脸颊上滑下一串泪来,“我不想捅刀,我没有想要捅刀,我只是想要救救她,我没有……” 江宛想不明白,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可她的道理在席先生的道理前似乎不堪一击,她仰着头大哭起来,像是要把这两天的无奈全哭出去。 她哭的样子像一个小孩子,对抗世界的样子也像个小孩子。 席先生看着她,最后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傻孩子。” 远处传来夜枭短促的叫声,惨白的月光下,显得阴森恐怖。 “来,这可是好茶,正正经经的碧螺春。” 席先生在一个粗瓷大碗倒了铜壶里煮开的茶水,递给江宛。 江宛低头一看:“如果是这是碧螺春,你这破碗得是官窑绝版。” “赶紧喝了驱寒,”席先生在她对面坐下,二人之间有一个烟气很浓的炭盆,“这都什么处境了,你还挑剔,怪不得刚才……哎哟哟,你可别哭了……” “我没哭。”江宛仰头喝茶。 “有时候啊,不说不怪,也是一种慈悲。”席先生道。 他说完这句话,决定不再纠缠刚才那件事。 “说说,你怎么在这儿,那个小王爷怎么没跟着你?” “我被宁统抓走了。” 席先生神情凝重:“细说说。” “他在定州城耳目众多,我一进城应该就被发觉了,他带人把我带进军营,劝我去劝说阮炳才……就是那个定州知州。” “劝他做什么?” “劝他帮宁统完成一个计划。” 江宛放下碗,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席先生。 席先生听完:“你们这是中计了!” 第326章 中计 “中计?”江宛脸色大变。 席先生沉吟不语,手指一下下敲着膝盖。 过了一会儿,席先生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笃定道:“宁统从始至终不搭理阮炳才是做给军中众人看的,日后阮炳才不论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也方便他往阮炳才身上栽罪名,也就是往皇帝身上栽罪名,而你,同样逃不过。” “怪不得他不接触阮炳才,”江宛思绪一转,“阮炳才已经成了弃子对不对?” “他让阮炳才去哄骗北戎大王,自然不打算阮炳才活着回来。” “可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席先生笑了:“你确定北戎大王也知道这句话,也会被这句话约束?”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江宛急道,“呼延律江从来都没有想过和谈对不对,他会不会将计就计?” 席先生道:“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不过你也是人为刀俎,不得不这样做。” “我让阮炳才去送死了……” 席先生默认,然后说:“他与大王子有勾连,不一定会死。” “对!还有无咎,无咎也在北戎,无咎会帮他的……可是无咎自身难保啊……”江宛崩溃地捂住脸,“我都做了什么……” “夫人!你这小娘子怎么说哭就哭啊……”席先生把铜壶往炭炉上一架,“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嘛。” 江宛的手指颤抖着抹掉眼泪,她冷静道:“不,宁统要利用阮炳才麻痹北戎大王,让北戎大王以为他们未战先怯,但呼延律江与宁统不同,宁统虽然练兵不辍,这些年其实没和任何人交过手,顶多就是帮着平山匪,所以他在镇北军十六年来,不过是纸上谈兵,他的计谋怎么能瞒过南征北战了二十年的呼延律江?他在呼延律江面前玩心计玩手段,未必玩得过,而且北戎骑兵的确彪悍,比起镇北军里那些没见过血的小兵强得多。” “宁统当然也知道呼延律江的实力,所以他定下这个计策,不正面迎敌,决定偷袭。阮炳才去与北戎和谈,无论他提出了什么条件,呼延律江应该都没有答应,才会把他赶了回来,宁统一直对阮炳才避而不见,想来也不清楚呼延律江具体的态度,他贸然让阮炳才再去敌营,事出反常,呼延律江自然会怀疑,阮炳才那个人最会保命了,到时候膝盖一软,供出实情,总能活下来的。” 席先生听她说到这里,眼中精光一闪:“这是个机会。” “这是个最好的机会。”江宛道,“为了一击得手,宁统一定会带上最精锐的部队,若是他输了……” “十六年来第一战,若是败了,可不能用胜败常事来形容了。”席先生道,“定州要割让,百姓人心惶惶,若是他败了,定州就乱了,” “他一输,人心就散了?”江宛忽然大笑起来,“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可是他忘记了,我们还有霍忱,镇北战神霍着血脉未绝,多好的一个噱头。” 席先生双手用力握在身前。 江宛继续道:“但若是阮炳才难得骨头硬了一回,不把宁统的计划交代出去……” “呼延律江未必不能察觉,实在不行,我也可以让人通风报信,”席先生道,“宁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两日后,夜里。”江宛道,“你在镇北军中既然有人,就让他们尽快联络魏蔺,把宁统的计划告诉他,让他帮忙给霍忱造势,比如料敌先机,带兵驰援,英勇作战,再加上,救了郑国夫人,这样就差不多了,反正我还在失踪中,现在被他救了也很合理。” “可,夫人写下来,这魏小将军可认识夫人的笔迹?” “这……”江宛一想,好像还真没给魏蔺写过信。 “我来写。”门外忽然有人说。 席先生与江宛俱是悚然一惊。 …… 刚下过雪,天气冷得入骨。 运粮队因为这场雪,脚程慢了许多,今夜只能露宿荒野。 押运官孙羿的火堆边坐了督运官黄大人,而稍远的地方,驮车被聚拢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民夫围拢在火堆边,火堆又围着驮车。 黄大人是个地道的文官,哆哆嗦嗦地弓着背,捧着碗面汤呲溜呲溜地喝,一面还恨恨地对孙羿翻白眼,孙家这小子毛都没长全,脾气却大,天不亮就叫赶路,赶起路来没日没夜,那些民夫也是叫苦连天。他堂堂的督运官,什么时候吃过这种餐风饮露的苦,不过是想去驮车上休息,不愿意骑马,这孙羿也不乐意,总而言之,他要什么没什么,休息的时候去城里吃顿好的也不行。 黄大人心里已经打算好了,一旦把粮草送到定州,他就一封折子参上去,好赖叫这个孙羿知道他也是有脾气的。 然而孙羿对黄大人的心思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他正对着火堆珍惜地看着舆图,若是明后日不下雪,他们距离定州,大约只有七八日的路程了。 他的手指虚虚地悬在舆图上,在此地和定州界之间划来划去,最后长舒一口气,小心地把舆图卷起来,放进竹筒中,塞进腰包里。 “孙粮官,孙粮官!”有个小头目按着风帽过来叫他。 孙羿刚端起自己的那晚杂面汤,闻言又放下:“怎么了?” “那边有民夫吃不饱,闹着要吃粮草,把封条给拽坏了。” “什么!”孙羿怒目圆睁。 谁敢动他的粮食,跟动他的命根子也差不多。 “快带我过去!” 孙羿赶到的时候,一群人正厮打在一起,地上散落着装粮食的麻袋,一辆驮车已经翻了,拉车的骡子正用鼻子拱开麻袋口,想要吃里头的干饼,为了粮食好保存,一般军粮都会做成干饼运输。 孙羿大吼一声:“都住手!” 没人听他的。 孙羿就上前,拎开一个,又甩开一个。 这样一个个往地上扔,总算是把闹事的人都制服了。 刚松了口气,想要教训他们一通,孙羿忽然听到有人颤着嗓子道:“这根本不是粮食……” 第327章 稻草 孙羿目光紧逼着那个人:“你说什么!” 一个民夫颤颤巍巍站起,把骡子拱开的麻袋朝下一倒,沙子和稻草哗啦啦落下来。 孙羿不顾烫,从火堆里捞出一个木柴,对着满地沙子稻草照来照去,照得雪都融了,沙子还是沙子,稻草还是稻草。 火把扑通落在雪地里,瞬息间就灭了。 “谁能想到,麻袋里面竟然是沙子和稻草!” “怪不得吃重差不多,是不是孙大人得罪了人啊。” “就怕咱们都要被连累死了。” “若是早点发现就好了,咱们也不用白跑一趟。” 民夫们窃窃私语,这个惊天的发现彻底驱散了他们因寒冷而生出的困意。 孙羿举着火把,一车车地去验证,起初只看每辆车里有多少粮食,后来就吩咐人把干饼子都收集起来。 他们这次要运五万斤粮食,一车五百斤,牲口上还要驮一百五十斤,一共六十辆车,还有两百来个民夫背着粮食,跟着队伍走。 五万斤的粮食,收集起来,不到五百斤。 骡车上用了封条的麻袋里,几乎没有一块饼。 孙羿想到这些日子的奔波辛劳,最终只是一场空,心似乎也空了。 押运官黄大人依旧蹲在火堆边,事不关己地烤着火,见孙羿看过来,黄大人擦了擦手:“孙大人,有功夫与老夫商量事?” 孙羿盯着他:“你早就知道?” 黄大人翻了个白眼:“孙大人可不要空口污人清白,我怎么可能早就知道!” “不对,你就是早知道了,在潞州转运司,你就和那些人勾结上了,当时我明明都检查过了,里面都是粮食,一夜过去,却都变成了稻草。” “对,我就是早就知道了,”黄大人干脆摊牌,“你知道户部李大人吗?” 孙羿:“你说的是不是搭上了安阳大长公主的李牍。” “你知道他买我走这一趟花了多少银子吗?” 孙羿隔着跳动的火光,阴沉地望着他。 黄大人把手伸到火堆上烤着:“五千两,他给了我五千两银子,我知道,这点银子孙大人肯定不看在眼里,可我们这些外地的小官儿就不一样了,京城居大不易,尤其我又在兵部那种没油水的地方,没有往上爬的关系,你瞧,被发配来做个督运官,功劳啊全是你的,万一出了事,倒霉却是我。” 孙羿觉得胸口有一团火在烧:“我会向陛下告发你的。” “你有什么证据能告发我,我反咬一口,你才是那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你睁只眼闭只眼得了,老哥我也不会害你。” “怎么睁只眼闭只眼?”孙羿冷笑。 “这地界不太平,多得是山匪,把这些民夫吓一吓,杀一杀,就说是山匪作乱,与咱们就没关系了。” “黄大人,前线的弟兄浴血奋战,你就为了五千两让他们挨饿,你的良心呢?” “这世道,说什么良心不良心的也就你这种傻子,一两良心能换我喝顿花酒吗?” “我不答应,这次是我失察,我会去陛下面前领罪,就算是死,我也认了,你们都别想逃。” “孙羿小儿!你疯了!” 孙羿学着他的样子,把手在火堆上烤:“就算是五百斤,我们也要送到定州,你不要再生旁的念头了。” 黄大人跳脚:“蠢货!” 但想了想,孙羿不该这么蠢啊,说不定一会儿就想通了。 黄大人又坐回去,用一种嘲讽毛头小子嘴硬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 江宛认出门外是宁剡的声音,立刻对席先生摇了摇头。 “不开门,是想让我踹门进来吗?”隔着门,宁剡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闷。 “我来开门。”江宛道。 这宁剡如今不知是敌是友,实在难办。 席先生却说:“那门板太重,你卸不下来,我去。” 外头那人不知道听了多少去了,还不如坦诚些。 门开,宁剡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小小的米铺,立刻把本来不大的地方衬得更逼仄了。 席先生这人还真是最缺椅子,统共两把小马扎,好在宁剡也不在乎,直接席地而坐。 席先生合上门,“这位是……” 宁剡道:“宁剡。” 席先生拱手:“原是少将军。” 三人都有些尴尬。 宁剡面无表情对江宛道:“我信了,你这么说,昭王也这么说,还有这位先生,我不得不信了。” 江宛笑:“你会信,是因为你一早就怀疑宁将军了。” 是啊,听见他爹说,皇上不一定爱长子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了。 还记得大皇子死的时候,他就陪在父亲身边,父亲十分悲痛,大醉一场,梦中曾说过卸磨杀驴之类的忌讳话。 飞鸟尽,良弓藏。 父亲早认定陛下不会让宁家善终,如今这般作为,也算是逼不得已。 江宛拍了拍手:“好了,你来了就更好了,你可以自由出入镇北军,给魏蔺送信的消息就交给你了。” 席先生站起来去准备纸笔。 江宛看着宁剡:“你还记不记得无咎?” 宁剡点头。 江宛:“他其实是呼延律江的孩子,和霍家大娘子生的,如今去北戎了。” 宁剡皱眉。 江宛:“如果他做了大王,我想,大梁和北戎又能太平很多年了。” 宁剡未置可否。 席先生取了纸笔过来,还扛了张小几:“我这里不宽裕,委屈二位了。” “怎么,桌子脚是瘸的?” “不是……”席先生道,“我这笔上稍稍断了一小节。” 江宛道:“那无所谓,就算您没有墨,咱们几个放点血也是一样的。” “那可算了,我后院还有只鸡,夫人惦记它去。” 这两句废话,倒叫宁剡紧绷的身躯稍稍松弛了些。 江宛见了,心中暗暗叹息,这宁剡被夹在忠孝之间,就像被架在火上一样,两面都煎熬。 江宛示意席先生把笔墨摆在自己面前:“还是我来写,顺道写件只有我和魏将军知道的事,免得他怀疑。” 江宛落笔:靖国公夫人过世后,多谢将军提醒皇后传召之事。 她聚精会神地写着字,力图把事情说得清楚。 或许整个战局成败,都在这封信上了。 第329章 鸿门 阮炳才扛着大梁旗帜,带着翻译榆根和打扮成他仆从的盛斌副将一起骑马去北戎营地。 他已经来过一回,熟门熟路的,知道距离大营一百里就会被人擒拿。 但是盛斌不知道啊,他被人从马上撕下去的时候,下意识就拔刀了,然后刀就被人踹飞了。 阮炳才扑到他身上,吱哇乱叫。 翻译则扑到阮炳才身上,同样吱哇乱叫。 范斌倒是听懂了小翻译榆根说的北戎话,是在解释他的身份,求北戎斥候不要杀了他,但是阮炳才…… 阮炳才欺负北戎斥候不懂汉话,根本是在叽里咕噜瞎说话,还喊了一句“一斤是十六两不是十四两”。 范斌气得两眼一黑。 那几个斥候倒是对阮炳才有点模糊的印象,看他们三个一个瘦书生,一个十三四岁说话大舌头的小子,一个矮墩墩的黑脸仆从,平均身高只到他们胸口,顿时放下戒备。 北戎人绑住他们的手,把他们扔到马上,牵着往军营去了。 这种被当做俘虏送进敌方军营的耻辱感,让盛斌羞愤欲死,然则他脸太黑,别人只以为他是头朝下脸充血了,没看出羞愤来。 到了地方,营地中人见斥候归来,马背上还驮着人,过处惊起一阵怪叫,盛斌的脸就更红了。 他的刀被缴了,被人从马背上扔到地上,和阮炳才还有榆根一起被推进了个破帐篷里。 这些北戎人目无军纪,行动间毫无章法,都来围观看热闹,还有个人往他头上扔了块刚吮过的油腻腻的鸡骨头。 盛斌觉得这些年忍的辱都没有这一刻来的重。 进了那个四面漏风的小帐篷,阮炳才熟门熟路地找了个破木板坐下。 盛斌问:“这些小狨子准备把我们关……” “喂!说话注意点,别以为这里真没人懂官话。”阮炳才提醒他。 盛斌虽不情愿:“好,他们要关我们多久?” 阮炳才道:“我怎么晓得!” 他的表情神气活现的,好似跟北戎人是一伙的,把盛斌气了个好歹。 没过多久,天色暗了,忽然有人来叫。 榆根翻译着北戎人的话:“他们说,要阮大人去赴宴。” 盛斌问:“那我呢?” 阮炳才示意北戎人给他松绑,对盛斌哼了一声。 榆根倒是尽职尽责,替盛斌问了北戎人他能不能去,北戎人看盛斌怪矮小的,嘻嘻哈哈了几句,便点了头。 三人便都被推搡着往一个灯火明亮的大帐篷里走。 阮炳才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宴会可以吃,这次他也是头一回,被推进帐篷里时,难免多谨慎了两分。 这帐篷虽不小,列席的却只有十余人,看皮毛和髡发的形制以及身上点缀的金银,应该都是各部首领或者将领,阮炳才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前方正席上。 呼延律江他是见过的,北戎大王子更是早在汴京时就打过交道。 可坐在呼延律江身侧,地位似乎不在呼延斫下的那个少年人却十分面生,这少年不曾披金戴银,头发结成一把小辫子随意绑起,斑斓兽皮横肩拢腰,将他衬得英姿勃勃,但因年纪小的缘故,不似那等饮血利剑,却似一把苍翠青藤炼出的剑,生机勃勃,仍待成长。 少年的神情不如呼延斫一样可亲,可以说是傲慢而恣意的,然而看呼延律江的表现,望向少年的眼神里似乎透着股发自内心的喜爱与看重。 是了,这陌生少年随性豪放的举止,与呼延律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莫非是呼延律江的私生子? 阮炳才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猜想,他弯腰行礼:“拜见北戎大王,神明在上,愿草原的水草丰茂,牛羊茁壮。” 榆根缩着肩膀,履行自己翻译的职责,小声把阮炳才的话翻译了。 北戎大王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似乎在和着某种韵律。 阮炳才躬着腰,咬牙坚持着这个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北戎大王才用北戎话说:“原来是大梁的使节又来了。” 榆根翻译完,阮炳才趁势直起腰,往前走了一步,亲热道:“大王原来还记得小臣。” 榆根刚要翻译,北戎大王抬了抬手,用大梁话说:“没想到你们的鸽子飞得这么快,才几日功夫,你们皇帝就想好了。” 阮炳才道:“陛下虽没有想好,但我们镇北军的宁统宁大将军已经想好了。” “哦?” 阮炳才正要呈信,北戎大王却说:“坐,吃肉。” 可这左右也没有空着的位置,阮炳才拱手问:“不知小臣应该坐在何处?” 这时,已有人抬了烤全羊进来,还有一台明显比别人矮一截的几案。 阮炳才明白这是为他准备的。 四周北戎人可不管他尴不尴尬,都大声讥笑起来,似乎要看阮炳才到底会不会去坐那个位置。 阮炳才当然是要坐的,装孙子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对周围坐着的北戎人一路点头微笑,直到行至那个矮一截的几案前,一撩袍子坐下。 榆根和盛斌自然是坐在他身后。 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他们虽然没有其他人的垫子,但也不太冷,很快便有女奴捧上酒菜和切肉用的弯头小刀。 阮炳才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站起来敬北戎大王:“这第一杯酒,小臣想要敬大王,大王风采卓然,令小臣……” 就在这时,却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高位的少年人站起来,说了一句北戎话,阮炳才听不懂话意,却听得懂话里的不屑。 北戎大王大笑起来,盖过了榆根的小声翻译,大王一转头,看见阮炳才疑惑的神情,笑得更厉害了。 北戎大王道:“我这个儿子,说学了一首你们梁人的诗,要背给你听。” 陌生少年满脸得色,轻蔑地对阮炳才一扬头,用口音有点奇怪的汉话道:“草色藏小鸡,尖尖叫叽喳。” 这回北戎大王亲自给他做翻译,把诗句的意思告诉在座所有北戎人。 北戎人哄堂大笑。 阮炳才独自错愕。 虽然是在嘲笑他像小鸡 但这诗分明是大梁着名诗人圆哥儿的《咏鸡》! 第330章 羊骨 阮炳才猛地抬头,他忽然想起江宛对他比出的“二”,这莫非指的就是这个人,看他座次与北戎大王子并列,莫非是二王子? 阮炳才举起酒杯:“不知这位勇士是……” “呼延咎。” “不知殿下名字里是哪个咎字?” 那少年避而不答,用北戎话说了句什么,又是哄堂大笑,连脸色一直十分僵硬的大王子都忍不住露出了两分笑意。 榆根揪了揪阮炳才的裤腿,小声说:“他说大人是鸡叫呢。” 还不如不告诉我。 这位江宛给他选定的合作对象可真不是个善茬啊。 阮炳才脸色有些勉强了。 呼延律江见了,对无咎点了点头,无咎便举着杯子朝阮炳才走来。 他用拳头碰了碰左胸,对阮炳才微微弯腰,依旧是那口不太流利的北戎话道:“刚才冒犯了,只是开个小玩笑。” 阮炳才:“不敢不敢。” 无咎仰头喝了酒,忽然上前,手指擦过阮炳才垂下的袖口。 阮炳才一惊,手臂往后一藏。 他们的动作微小,呼延律江的视线完全被无咎挡住,但坐在另一边的呼延斫却发现了异常。 呼延斫猛地站起,指着他们道:“你们在传递什么,你往他的袖子里藏了什么?” 呼延律江不悦道:“坐下。” 他们父子这两句话都是用官话说的,留了余地,没让底下那些部族头领听懂。 阮炳才忙道:“小官冤枉,不曾给二王子殿下传递什么。” 无咎则装作官话不够好,没听懂的样子,迷糊地用北戎话问了一句什么。 呼延律江眉头紧皱,再次警告大王子:“坐下。” 父子相持,阮炳才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上次他来时,还不曾听说有个二王子,短短几日功夫,这二王子从天而降,且尽得呼延斫信任,隐隐还要压过这大王子。 二王子看起来年纪不大,倒是极聪明,观他行事滴水不漏,俨然就是一个乍得宠爱的私生子,嚣张得很,可他既然是江宛安排的人,必然不是面上这样单纯,能演到这个地步,也算心计了得。 阮炳才一抖袖子,拜倒在地道:“大王明鉴,小臣真的不曾传递什么消息,大王不信,小臣愿解衣自证。” 大王子道:“那你们自证。” 呼延律江没有劝阻。 阮炳才脱衣服的动作很快,很快就只穿单衣站着了。 局面一下就变得荒唐起来。 大王子显然也后悔了。 无咎看阮炳才脱了衣服,眨巴了一下眼睛,没心没肺地看向呼延律江,用北戎话道:“父王,他在干什么,在求饶吗?” 少年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敢,目光坦荡。 呼延律江看了看大儿子,又看了看小儿子,大儿子从前还好,虽然手段阴狠,但是行事还算磊落,但去了一场汴京,却性情大变,做事阴损,心性狭隘,哪里像草原上的狼,倒是小儿子…… “回来。”呼延律江亲热地对无咎道,又换了官话对阮炳才说,“使者,你也起来,穿好你的衣服。” 大王子悻悻坐下。 阮炳才穿好衣服,也缩着肩膀坐下。 周围的北戎人不知道是不是心太大,对这样明显的一场冲突毫无关心,依旧高声或低声聊着天,喝酒吃肉。 席上,呼延律江对二王子耳语了几句,父子的心情没受影响,都很好。 呼延律江似乎采纳了二王子的什么意见,忽然扬手叫来一个护卫,他对那个护卫吩咐两句,护卫就走出帐篷了。 女奴又捧了外面烤好的肉进来,阮炳才给榆根切了块肉,榆根一边嚼,一边说:“那个大王想叫人进来比武玩。” 如他所言,很快便有六个人高马大的北戎护卫进来了。 这些人脸都黑漆漆的,在阮炳才看来都长得差不多,但是装束却不同,看来是来自不同部落的。 北戎大王亲自站起来,捏捏他们的胳膊,拍拍肩膀,很快挑出了两人。 榆根道:“大王说他们两个最勇武,让他俩先比武。” 留下的那两个大汉活动着手脚,其余四人挤进列席的北戎人中,也开始喝酒吃肉。 阮炳才注意到,留下来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大胡子似乎与呼延斫关系很好,二人有不少眼神交流。 阮炳才刚吃了一口羊肉,那二人便猝不及防打了起来,拳脚落在身上砰砰有声,不落在身上时也有呼呼风声,那个大胡子来了一招倒挂金钩,北戎人纷纷叫好,还喊着什么“毕勒格”。 阮炳才:“毕勒格是什么意思。” 榆根道:“就是他的名字。” 大胡子原来叫毕勒格啊。 阮炳才正要感叹这毕勒格武艺高强,就看见大胡子一时不慎,竟然被另一个人一拳打在鼻梁上,整个人朝他倒来。 倒就倒,可别压倒了他的桌子! 阮炳才慌忙要闪避,那毕勒格如山一般倒下时,他的鞋面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阮炳才装作无意地看一眼,发现那是一根细小的羊骨头。 毕勒格朝旁边一滚,视线与阮炳才相交。 哎哟哟,别人沙包一样大的拳头都要落下来了,毕勒格竟然还顾得上对他挤眉弄眼。 阮炳才这下确定了,刚才二王子那场戏的戏肉原来是落在此处。 羊骨头到处都是,就算没有这一出,往他们帐篷里扔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羊骨藏信,高明。 二人又战在一起,这一次,毕勒格不再示弱,成功将另一人压在了身下。 无咎看着阮炳才把那根谁也没有注意到的羊骨头慢慢收进手里,跳起来为骑狼叫好。 说起来好笑,眼下这小小的帐篷里,其实有三个人一早和无咎打过照面,一个是化名毕勒格的骑狼,这是他的师父,不用多提,一个则是呼延斫,他们曾在宁府见过,而且呼延斫在那里同时见了他和骑狼,可笑如今却一点也没认出来,大约是他长开了,长高了,又换了打扮的缘故,另一个就是阮炳才了,那日伏虎驿他扮作小驿卒,从阮炳才手里救下了圆哥儿。 这才叫对面不相识呢。 第331章 将死 江宛:“你说,我让圆哥儿做皇帝,怎么样?” 席先生毫无讶色:“夫人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许我救那个女婴,因为我只能救这一个,救不了下一个,但若我做了太后,就可以下旨让天下人都不许杀女婴。” “你怎么还惦记着此事。”席先生简直无话可说,他见风雪中有个卖茶的幌子,便勒马,“下雪了,先进去喝口热茶。” 此时举目四望,天上星星点点飘下雪来。 江宛费劲地滑下马,把马系在茶铺前的石柱子上。 席先生也拴好马,跟江宛一起走进茶铺中。 茶铺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老翁正在看茶,见了客来,也不曾动,只说,那边炉子上有水有茶,让客人自便,喝完茶留下几个铜板便可。 江宛和席先生就走到了另一个半熄的火塘边,席先生动作熟练地往里加了柴火,等火稍稍旺了些,就往悬着的铜壶里加了一瓢清水。 江宛整个人都快扑到火堆上了,一边发抖,一边烤着火。 席先生倒还好些,他把风帽解了下来,拂去帽上薄雪,放在火堆边烤着。 “夫人读过《韩非子》吗?” “没有。” “这《韩非子》的六反篇里有一句话,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听不懂。” “就是说,当政者不能因为会掉头发就不洗头了,这一段还说喝药的人也不能因为药苦而不喝,总而言之就是在讲取舍之道,而后其中写‘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 江宛一边冻得哆嗦,一边嫌弃道:“什么意思,你能不能用白话来说。” “杀女婴,留男婴,是因父母考虑长利,儿子比女儿有用得多,养女儿的那份口粮留给儿子才能让家族长远发展。”席先生道。 “农耕时代确实是这样的,”江宛道,“可这不是你阻止我的理由。” “农耕时代……”席先生道,“你这个词有点意思,所以你应该明白,不是那个女婴的母亲在溺杀她,是天溺之。” “你说来说去,就是觉得那个女婴不该活,天要溺她,又为什么要让她出生?”江宛依旧不服,“你溺女婴,我也溺女婴,来日天下尽男婴,这世道就会好吗?” 席先生说:“所以这是取舍之道啊,有舍也有得,再者说,你救她一时,救不了一世,救她一人一世,救不了百人百世。” 江宛道:“等我当了皇帝,就可以救百人了。” 席先生道:“你不能,天也不能,既然你说这是农耕时代,那你心里不是很明白吗?” “不甘心而已,”江宛慢慢暖了起来,“听你侃侃而谈,想来你若做皇帝,应该会是个好皇帝。” 席先生一怔:“原来说这么多,是为了问我这个啊,你这试探可太笨拙了。” 乍遇热气,江宛脸上浮起两团红晕:“我不会试探,所以你告诉我就行了。” “齐人九五命数已尽,我无此命,若逆天而行,必定不得好死。” 这甚至可以算是很重的誓言了。 江宛点头:“我明白了。” 席先生道:“我不怕告诉你,在我的设想里,那位小王爷回汴京做皇帝是最好的,当然他做摄政王也不错。” “余蘅有这个命?” “皇帝的儿子都有这个命。” 为了天下安稳,人心不浮,的确应该弃幼主而择余蘅。 不过…… “余蘅是不愿意的。” 席先生逗她:“你怎么知道,你也这样试探过他?” 没有试探过,但江宛亲眼看见了余蘅离开汴京后有多么舒展快活。 “那我来告诉你个秘密,安阳手中有一味毒药,她是从南齐那里得到的,可以使人生不出孩子,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已经找机会给承平帝下过此药了。” 江宛瞪大眼睛:“你是说……” 不过也对,连她和余蘅都吃过这种药,皇帝肯定也吃过了。 “可是这些年有不少皇子出生,这些孩子……”江宛欲言又止。 席先生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江宛:“你别笑了,我瘆得慌。” 席先生便不笑了,他用热水把茶碗烫了烫,先倒了一碗给江宛:“捧着暖暖手,先别急着喝。” 江宛接过茶碗,放在膝上,隔着袖子捧着,她转了转脖子,忽然发现离他们远处的老头正看着她,可她看过去,那老头又低下了头。 江宛莫名其妙。 席先生道:“送你到羊尾沟,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若非要你领路,咱们现在就能分开。”江宛嗤了一声,又问,“你是道士,会不会夜观天象,能不能看出今夜之事能成还是不能成?” 席先生干脆利落:“我不懂。” 江宛也就没话可说了。 喝完茶,江宛道:“我带了好些干饼子,现在想想,带多了,我把那些饼子留给这位老者,比给钱好。” 阮炳才以为可。 江宛就蹲到那老头面前,笑道:“老大爷,我把饼子给你抵茶钱。” 那老头掀了掀眼皮,慢吞吞道:“你要死了。” 席先生立刻回头。 …… 黄昏逢魔时,不到戌时,天已经几乎全暗了,查探的人回报,前方有山匪与过路行商打起来了。 孙羿一听便觉得手痒,反正他们这些车里全是沙子,不如去帮忙,还能活动筋骨暖和暖和。 孙羿点了几个健壮的民夫,一起前去。 可走着走着,孙羿觉得不对。 这车队未免太长,都快赶上他们的队伍了,而且这车上一袋一袋的总不会也是沙子。 一个民夫好奇,凑到孙羿身边:“粮官大人,我看这里头都是粮食。” 孙羿也疑惑,便说:“你去看看。” 民夫便把盖在车上的棉被掀开,把扎着麻袋的绳子一抽,把手伸进去掏了些东西出来。 天光虽暗,但他们都看清了,那里头是麦子,没脱壳的麦子! 孙羿立刻拔刀:“儿郎们,随我去打退土匪!”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们这趟未必要白跑了! 第332章 解困 “小姓明,不知大人高姓大名。” “我姓孙,单名一个羿字。” “不知是哪个羿?” “后羿的羿。” “羿,羽之羿风,想来令尊对大人一定寄予厚望。” 孙羿干笑一声,觉得和这个书呆子真是没话说。 但他整了整神色,没有露出半点不悦,毕竟他们说不定还要靠这个书呆子出粮食,乃至于打劫这个书呆子。 孙羿笑容灿烂:“明公子太客气了。” 这时候督运官也晃晃悠悠过来了,听见他称明公子,拱手上前问:“这位公子可是出自浚州明氏。” “确然。” 黄大人的眼睛立刻亮了,屁股一拱,把孙羿挤到一边:“原是明氏的公子,可是明家十一公子。” “大人竟知道学生?” “明公子的大名谁人不知,不瞒公子,本官出身邢州,早年还曾去浚州求学……” 他们俩寒暄起来就没完了,竟然莫名其妙聊到了《孟子》。 孙羿听得实在不耐烦,出言打断道:“明公子运着这么多的粮食,是要往哪里去啊。” “定州。” “定州?”竟然与他们顺路,孙羿不动声色,“你有多少粮食?” “五万斤。” 这量竟然也差不多。 孙羿又问:“你多大了?”这是想知道明公子有没有底气做主。 “已到弱冠之年。” 孙羿几乎压不住翘起的嘴角:“明贤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倘欣然答应,与孙羿走到了骡车背风处。 孙羿面容冷肃:“我是圣上钦点的运粮官,这次要运五万斤军粮去定州,交付镇北军中,然而转运司中有奸细,将军粮换成了沙子与稻草。” “竟有这等事!”明倘大惊。 “不知明贤兄这批粮食愿不愿意卖。” 刚才黄大人那么殷勤地迎上去,孙羿就想起来,这明氏在汴京虽不显,但他的确听说过明氏有个聚宝盆这样的闲话,听说是北地第一商,他就先入为主以为明倘是要去卖粮食的。 明倘却道:“实不相瞒,我这批粮食是想送给镇北军的。” “果真?” 饶是孙羿不信神佛,此时也要感慨自己的运气了。 明倘点头。此事说来话长,五娘子突然说要送他出门游学,他生了疑心,便没有走远,后来就听说北戎人要打过来了,他不愿意在危难关头离开北地,正好听说邢州屯了一批粮食,便想着把这批粮食运去镇北军中。 明倘高兴道:“本来我觉得这粮食来路不明,还怕镇北军不要呢,正好给你,你运进去,可以叫将士们吃饱饭了。” 孙羿感动之下,竟然失语。这明倘比他大好几岁,看着却比他天真多了,竟然没有半点疑心,便相信了他。 不过孙羿也不耐烦多思多虑,既然明倘有粮食能解他的燃眉之急,那就是他的兄弟。 孙羿拍了拍明倘的肩:“多谢贤兄,来日必报。” …… “死就死,人固有一死。”江宛道。 “老先生何出此言,可否说个明白。”席先生却不愿就这么离开,这老头故弄玄虚,不晓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老头却怎么也不说话了。 江宛无意纠缠:“席先生,别耽误了,快走。” “他可是说你要死了。”席先生道。 江宛摇摇头。 她当然怕死,她怕得恨不得不出这个门了,可是他们已经与魏蔺约好,不能失约,而且敌营中救出郑国夫人这样飞来一笔的桥段,更有助于霍忱扬名。 江宛道:“我们该走了。” 那老头却忽然说:“罢了,你附耳过来。” 江宛凑近,那老头轻声道:“生路在东南方。” 江宛记下此话:“多谢先生提点,告辞。” 江宛先出了门。 席先生手上掐算片刻,忽然“咦”了一声,眉头陡然一紧,他深深看了这老先生一眼,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出门后,席先生望天:“还当有场大雪,没想到这就不下了。” 江宛扫去马鞍上的雪:“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席先生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 荒原茫茫,太阳渐渐西沉,江宛勒马,深深呼了口气,白雾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在山丘上,望着远处的镇北军营地,粗糙绑在一起的树枝扎起的栅栏将一顶顶帐篷围拢起来,很难说那是什么形状,因为灰色帐篷排列无序,宽窄不一得朝外蔓延,像是荒芜草原上的一条河流,小点一样的兵丁在其中流动。现在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所以有许多烟气飘散,寒风一吹,江宛似乎也能闻到干饼天然的谷物香气。 她停留的时间太长,席先生拉下挡风的领子,对她道:“快走,碰上斥候,就难办了。” “战火还未起,草原上只有炊烟没有狼烟,看着竟然有两分温馨。”她的声音被闷在厚厚的皮毛里,被寒风一打,散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席先生驱马走近两步,问她:“可是身体不适?” 江宛摇摇头,夹马腹,继续上路。 不知道又跑了多久,路上已经一丝光亮也看不见了,江宛手脚皆冷得麻木,马儿才停下来。 席先生先下马,又扶她下马,没说话,对她打了个跟上来的手势。 江宛跟上去,心想,月黑风高夜,若是她死在这里,也许谁都不会知道。 席先生掏出火折子,吹出火光后,四处照了照,江宛借着隐约的灯光,发现前方似乎有个山洞。 席先生带她走进山洞里,大约走了一百米左右,他停下来,敲了敲左边的山壁,一共敲了五下,三长二短。 一会儿后,那山壁移开,江宛才发现,原来这不是山壁,只是一块木板,木板一开,就有热气拂面,席先生道:“看着脚下。” 对面有个人举着火把,面目看不清楚,大约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 他对江宛憨憨一笑。 江宛把头包得只露出一双眼,用力对他弯了弯眼睛。 这块木板遮挡着的是一条十几米长的索桥,索桥下是一条山缝,不知道有多深。 江宛跟着席先生过了索桥,那个举火把的年轻人合上木板,才跟上来。 又转了几个弯,才看到灯火。 山腹中果然别有洞天。 第333章 投诚 北戎的酒席已经结束,阮炳才知道今日寅时便是宁统定下偷袭的时候。 可奇怪的是,晚宴也吃了,篝火也点了,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这些北戎兵士却丝毫没有放松戒备的意思。 阮炳才把封闭的帐篷划出一个小孔,从孔里往外看。 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承认:“宁将军的计谋被呼延律江看破了。” 盛斌脸色大变:“那该如何是好?” “先不急,”黑暗中,阮炳才的声音显得很沉稳,“待我先想一想。” 他从腰带里抠出那根细细的羊骨,因为没有灯光,所以只能用手一遍遍地摸,企图找出机关所在。 这骨头细长,微微带着弧度,应该是小羊的肋骨,但是…… 阮炳才原以为这骨头里可能塞着纸条,可他摸了一遍又一遍,这他娘的就是一根被啃得很干净的普通骨头。 他被耍了! 不,不对,那个毕勒格明明给了他暗示。 会不会他一开始就弄错了,其实毕勒格并不是和二王子一伙儿的,而是和大王子一伙儿的,但是上次他来,大王子装作与他毫无交情,他还以为大王子不愿意搭理他了,看样子也未必。 “羊骨……羊骨头……羊的肋骨……” “胡压区……”榆根下意识道。 阮炳才问:“你说什么?” “我说这羊骨头叫胡压区。” “胡压区……音同活下去,”阮炳才开始走上分析骨头的另一条路,“羊助,音同佯泪……他这是提醒我……” 盛斌唯恐呼延律江发觉宁统的心思,正是心急如焚,下意识问:“提醒你什么?” “我要去向大王投诚。” “你说什么!” 阮炳才爬起来,黑暗中把羊骨随手一抛,他冲向帐篷门,大声喊道:“我要见大王,我有重要的事要禀报大王!” 然而骑狼给他扔一根羊骨头的意思仅仅是劝他不要变成一根被人吃剩下的羊骨头,要发挥自己的作用,帮助他和无咎把北戎的水彻底搅浑。 没料到阮炳才又是“活下去”,又是“佯泪”,竟然歪打正着了。 后来他们也没有再聊起这个误会,这个误会永远存在,永远阴差阳错。 …… 山腹中是块很大的平地,其中有约莫二十几栋小木屋,江宛还看见了篱笆围起来的菜地,听见了羊的叫声,此处应该是回阗人的“世外桃源”。 席先生拽下遮住口鼻的毛领子,与那年轻人说:“怎么样,炭火还够不够,粮食够吃吗?” 那年轻人笑,说话的口音有点怪:“师父回来,都要先问这些话。” 江宛也把领子扯下来,把围巾解开。 那年轻人见到她,笑得很欢:“这位姑娘,我叫席强。” 江宛对他点点头:“我是江宛。” 席强道:“乌韩大娘把饭菜都准备好了,你们都来。” 可他们明明是要去和霍忱会合,席先生怎么把她带到了这里。 她按下疑虑,跟着席先生走近了一个木屋中。 推开门,其中的炭盆点着,上头悬着一大盆烩菜,江宛顿时就觉得饿了。 有个面容朴素的大娘正在往个头很大的木碗里倒奶茶。 席先生和那个大娘用江宛听不懂的话说了两句,那大娘就笑眯眯地看了江宛一眼,然后走了。 席强却嬉皮笑脸地说了什么,先坐下了。 江宛都没听懂。 席先生道:“说官话。” 席强才说:“我也饿了,我也想吃乌韩大娘做的饭。” 席先生对江宛道:“你也坐,这是我收的义子,回阗人,跟我姓席。” 江宛就坐下了。 席强却跳起来,把那锅炖菜搬到了桌上,又从布袋里掏出几个馒头,他先把了两个给席先生,又把一个放在江宛碗里。 江宛道:“多谢。” 他一惊,脸红红的,又给江宛塞了一个:“你瘦,你多吃。” 江宛被他吓了一跳,忙道:“我吃一个就够了。” 她心中有事,食不知味,吃了半个馒头便觉得饱了。 用完饭后,席先生打发走席强,把油灯摆到桌上,对江宛道:“我看夫人的脸色一直不好。” 江宛道:“近日吃不好睡不好,脸色就差了。” 席先生神色却并不轻松,他道:“夫人,可否容我把脉?” 江宛撸了撸袖子,把手送过去。 席先生按住她的手腕,沉吟良久,道:“你这身子已是强弩之末。” 江宛笑道:“怎么,我要活不下去了?” “底子差,不保养,连日忧思,少觉少食,我一个半吊子都……” “都什么?” “我只懂毒,没法给你开方子,但是明日事毕后,你一定要找个大夫看看,好好调养一段时日,你这元气欠亏已到了面无血色的地步,”席先生看着她,忧虑道,“看来我带你回来是对的,你先休息一夜,明早我再带你去羊尾沟见那霍家人。” 江宛扯下袖子:“好。” 席先生就关门离开了。 江宛看了看被褥,都是新的,好像还晒过,上头一股淡淡的药草香。 她一夜无梦。 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江宛缓了缓,才想起她如今在山腹里。 那个叫乌韩的大娘给她端来了早食,可惜乌韩大娘不会说官话,江宛只好用力地对她笑了很久。 江宛吃了一碗粘稠的米粥,还吃了两个鸡蛋,天色太冷,食物就意味着热量,她不敢不多吃。 送她出去的还是昨夜的席强,这小伙子总看着她欲言又止的。 江宛便干脆问他:“你有话要说?” 席强问:“姑娘可否婚配?” “我孩子都有三四个了。”江宛道。 席强一怔,再没有和她说话。 过了桥,出了山,席先生早已经备好了马,只等她出来便可启程。 江宛艰难上马,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 天高云淡,长鹰唳叫着掠过。 “牧仁不在这里吗?” “这里只是回阗人的一个小据点,他已回到真正的回阗军身边了。” 也好。 “走,希望霍忱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 江宛把脸埋进皮毛里,一挥缰绳:“驾。” 第334章 京中 “祖父,喝药了。”江辞捧着药碗,坐到江老爷子身边。 江正昨日叫把床挪到窗边,说要看梅花。 如今十月罢了,哪里来的好梅花。 江辞心中知道,祖父的日子是过糊涂了。 汤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他扶起老爷子,轻声道:“祖父,喝药。” 江正低头看了看汤药,闻了闻味道,便知道:“怎么还在用十日前的方子?” 若是依神医的脾气,五日便要变一次方子。 江辞道:“神医还在宫里。” “陛下的病……”江正剧烈地喘了起来,“竟然还没好……” “祖父先喝药,我也不清楚宫里的事情。” 江正把药推到一边:“你先与我说说陛下的病情。” 江辞说:“我是真的不清楚,不过陛下的病情的确不曾好转,闫神医和一干太医也都住在宫里。” 所以昨夜祖父突然晕厥,府里竟然请不来太医,只能去街上药铺找大夫。 江辞此时还能想起祖父倒下时,心里那种骤然踩空的无力感,他整个人木了,若没有管家提醒,他根本什么也想不起来。 若是姐姐在就好了…… 想到这里,江辞猛地摇了摇头。不能想姐姐,如今家里只有他,他就是顶梁柱,他不能想姐姐,一想姐姐他又要变成软弱的小孩子了。管家刚夸完他立起来了,他不能再去想姐姐。 江辞道:“祖父,这药凉得差不多了,你先喝,我让管家去街上打听消息,实在不成,去杨学士府上问问。” “也罢。”江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江辞舒了口气,收拾了药碗:“祖父先休息,一会儿我叫人把午膳送过来。” “别急。”老爷子审视着自己十二岁的孙子,目光中有一些江辞读不懂的东西,似乎是欣慰,又像是担忧。 若他真的撒手,那安哥儿在这世上,就真是孤零零的了。 至于团姐儿,还是不要回汴京的好。 “安哥儿,你过来。” 江宛放下药碗,单膝跪在床边。 “陛下截留太医于宫中,委实不当,你替我写一封折子。” “祖父!” 如今陛下阴晴不定,稍有不如意便动辄打杀,祖父如今身体不好,正好远离是非好好养病,何苦去趟这浑水。 江辞一肚子劝诫,想了想却乖顺道:“孙儿一切听祖父的,现在就去取笔墨过来。” 江老爷子闭着眼,点了点头。 江辞正要下去,又问:“要不要把小阿柔和蜻姐儿接来玩,她们也惦记着祖父呢。” 江老爷子轻叹一声:“别过了病气给她们,你先去拿封奏事折过来。” “是。” 江辞出了门,见敬墨正在门边等着,便低声吩咐道:“你去取奏折笔墨,再去和管家说一声,去……把两位小姐接来。” 这折子是肯定要写的,往不往上递就是江辞做主了,等折子写好了,让阿柔和蜻姐儿过来打个岔,祖父说不定就不记得这档子事儿了。 阿柔牵着蜻姐儿进门时,满屋都是苦涩的药味,江老爷子倚在床上,面色蜡黄,看着十分虚弱,一双眼却极亮,嘴里正说着什么,小舅舅伏在床边的矮几上记录。 走近了,才听见老爷子说:“为君者,当以天下先,为天下率。” 外曾祖父是少傅,三孤之一,做过三朝帝师,如今是风烛残年,病得起不了身,当朝帝王失德,对他江家不仁,他却依旧要上谏。 谏臣的字句常常是指向自己的剑刃,却能划出君王正路。 外曾祖父瘦了好多,却自有一股精气神,这精气神撑起了他,让他像一面人皮蒙出的鼓,心脏砰砰在里面跳着,奏出垂死挣扎的乐声。 这幅画面久久刻在她的脑海里,等她到了外曾祖父的年纪时,也不曾忘记,明明是病体残躯,声如蚊蚋,却又叫人振聋发聩。 幼时所见,穿越了数十载时光,仍然震撼着她。 这以后的许多年里,她都告诉自己,要成为外曾祖父这样的人。 只是那时她终究太小,不明白那种震撼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活泼泼笑道:“太外公,我能背整本《论语》了!” 来日思及此时,才觉正应了太外公写的那句—— 枯烛盈夜,回首方知是永诀。 此时的太舜宫中,太医院的二十余位太医都跪在寝房外,嗡嗡讨论着陛下的病情。 “怎么用了红灵三宝丹以后,陛下的脸上又多了一个疮口?” “如果不是冬天,怕是烂得更快。” “还不如听谢太医的,用一用他的祛风紫草油。” “紫草油多用在烫伤上,陛下这个显然是不对症的……” “都说了祛风的紫草油。” “本来我不信是蛊虫,我看这伤真有些邪性了,既不是痈疽疔疮,也不是疖肿流注,那它还能是什么呢?” “就是蛊虫,必然是蛊虫……” 新任太医令周太医此时跪在承平帝床前,愧疚道:“是臣等无能,不过皇上下巴上的疮口已然有些好转,想来是闫神医的针疗有用了,陛下请回闫神医实在是英明神武。” “若由尔等庸医医治,朕还不如死了算了!” 周太医道:“臣有罪,臣惶恐。” 屋外跪着的太医们顿时噤若寒蝉。 那个闫神医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看戏,他救过先帝一命,左右陛下不能杀他,所以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轻松。 太监过来传话:“陛下,杨学士又来了。” “他来做什么!” “想来还是为了朝会上……” “又是为了传位诏书,”承平帝把药碗往地上一砸,面巾脱落,露出一张发黑流脓的脸,暴怒道,“朕还没死呢!” 周太医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却道:“陛下切莫动怒。” 承平帝喘着粗气:“你们惦记什么,朕全都一清二楚,只要朕活一日,就不会叫你们如意!都是痴心妄想!” “陛下息怒啊!” “滚!” 周太医提着袍子,麻溜滚了。 就在这时,又有个小太监迈着小步子进来,说明昌郡正在外头,想要为陛下献药。 第335章 羊尾 霍忱已到了羊尾沟。 魏蔺让他与那位郑国夫人约在此处相见就是因为羊尾沟地貌特殊,非常好辨认,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山丘,中间是一条水流平缓的河流,冬天水枯,现在是干涸的河道。 霍忱下了马,从褡裢上取下水囊,仰头喝了一口。 他的心还砰砰跳着。 昨夜是他第一次杀人。 前日,魏将军定下计来。 因是偷袭,宁统把消息瞒得很紧,不过魏将军还是打听到了一些,宁统准备带走中军五千人和玄武军五千人,魏将军说中军五千人不提,玄武军五千人定时要去做马前卒的,所以宁统想用的计策要么是调虎离山,要么是声东击西。五千人这个数字并不算太多,偷袭虽然够用,但要物尽其用,怕是要烧粮草大营。 魏将军说,这样一来,指望宁统败就很难了,但是后来魏将军又另外接到了新消息,大约是望遮兄告诉他的,魏将军立刻拿出舆图,叱宁统丧心病狂。 他们都猜错了,宁统不是要去救恕州,他是要去烧恕州。 北戎人的粮草给养一直是短板,他们占着恕州,恕州就是他们的粮仓。先派玄武军去营前叫阵,待他们与北戎兵交上手后,宁统趁机带精锐去恕州放火,他有五千精兵,而在恕州守城的北戎兵士不足一千,自然可轻取入城,届时朝四方百姓聚居处投以火油箭,天候干燥,木质楼屋相连,想来大火很快便能烧起来。届时,恕州便是一片火海。 宁统用救恕州这个理由骗了江宛和阮炳才去为他奔走,当真是一条毒计。 这恕州非救不可,然若要救恕州,便要与中军对上,同为大梁兵,却要自相残杀吗? 魏将军说,与中军刀兵相见是最下策,而上策是坐山观虎斗,中军养尊处优,虽然刀兵铠甲都是最上等,奈何却根本不曾见过血,能与北戎人交手,并不是坏事。 魏将军还说,他若是北戎大王,无论如何都会在恕州设下埋伏,来一出瓮中捉鳖。 两军对垒,双方将领谁都不敢说能算无遗策,只能先算着,然后见机行事了。 然则昨夜一切如魏将军所料,北戎大王丝毫不曾被蒙蔽,拨五千军挡在了恕州与镇北军营之间,与中军正面遭遇,玄武军那帮酒囊饭袋则被打发去北戎营地,魏将军本打算绕后袭击北戎营地,助玄武军一臂之力,然则前哨送来消息,中军竟对北戎骑兵竟丝毫没有招架之力,魏将军再三思量,还是想帮中军,他说左右中军没法去祸害恕州,这样一来,也算是把他们私自出营一事算作是收到消息后驰援宁统,将来宁统也就不能借此对朱雀军发难。 不过,他们最终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望遮兄在最后一刻给他们送信来,让他们趁鹬蚌相争之时,去救恕州百姓。 字条上写——恕州苦北戎三十载,孤城而立,不容复弃于国,当救。 这时候才觉得他望遮兄到底是皇族血脉。 按魏将军的说法,他早想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他之所以没下决心去做,是因为要把恕州城的难民带进定州谈何容易,冬日的路又长又难走,还要提防北戎人追击。 而且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来不及把消息传给郑国夫人了。 魏将军让他按原计划去找郑国夫人碰头。 没过多久,郑国夫人骑马而来时,面容在日照下莹莹生光,当真是漂亮,霍忱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说有这么一个相救的桥段,有利于他扬名。 可是他心里对这样的好看却生出了一点厌恶,在看到恕州城地狱一样的场面时,看到无衣蔽体的女人像牲畜一样被关在草棚里,再看到郑国夫人,他真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可以吃饱穿暖,体面地笑,凭什么有人却要被当做猪狗一样割下头颅? “凭什么?” 霍忱怔然发问,声音很轻,这个问题没有被任何人接住,于是沉沉地砸在了地上。 江宛骑到霍忱面前,见他两眼无神,似在发呆,不由提高声音道:“可是霍小将军?” “我……”霍忱回过神,“我是……不……我不是霍小将军,我就是霍忱……我……郑国夫人……你好……” 霍忱语无伦次。 江宛见他的铠甲上血迹斑斑,再看他脸上手上也都是暗红色干涸的血斑,连忙问:“这是怎么了,你们赢了吗,你们救出恕州的人了吗?” “我们……”霍忱哆嗦着嘴唇,只是说不出话,“我们……” 算救出来了吗?那些老弱妇孺连双鞋子也没有,跌跌撞撞跟着行军,他们身无长物,也许会饿死在半路,就算走到了定州,又有谁能接济他们?别人不知道,他日夜跟着魏将军,却知道镇北军的余粮已经不多了,今年年成不好,上一任知州上了折子求陛下减免赋税,可中途因祥瑞被免,减税的事也没了下文。 定州的老百姓都要活不下去了,这些流民就更没活路了。 恕州百姓起初等着镇北军来救,现在虽被救了,可接下来又要求谁来救呢? 他面上忽然浮现出极大悲怆。 江宛吓了一跳,只以为他们输了。 “没关系的,”江宛连忙说,“尽力了,就算不行,也没关系的。” “不是……我们赢了,我们救……把他们救出来了。” “你怎么了,很累吗?”江宛关切地问。 “累的人不是我,”霍忱硬邦邦道,“跟上来。” 江宛策马跟上,追问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形。” “据我所知,昨夜共有三队人马离营,中军一队,玄武一队,还有我们朱雀一队,各五千人,中军一队被北戎埋伏,玄武一队去偷袭北戎营地,我们去了恕州。” “如何?” “中军不敌,我们当时绕开了,所以不知道到底折损了多少人手,我不清楚玄武军那边的消息,不过玄武军那帮人素来混吃等死,想来对北戎人来说也只是一碟小菜。” 第336章 血花 江宛问:“恕州的情形如何?” 霍忱道:“很不好。” “怎么是你们去救恕州,原计划不是你们去救中军吗?” “因为宁将军打的是火烧恕州的主意。” “火烧恕州!怎么可能!”江宛失声喊道。 但很快,她冷静下来。 宁统烧恕州倒也不完全是个昏招,烧过恕州以后,他一定会把这件事栽在北戎人头上,北戎人罪孽深重,则方便宁统进一步抬高自己与北戎人敌对的价值,让承平帝和谈再无可能,另外,烧恕州也算是灭了北戎一城,是一箭双雕之计。 可是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若他知道陛下因中毒重病而自顾不暇,就应该明白,承平帝对北地已经是放任自流的状态,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来干预北地战事。 宁统没有和她提过承平帝中毒一事,但她后来去劝说阮炳才的时候,为了消除阮炳才的顾虑,必须透出这个消息,所以还是说了的,就是不知道宁统听说后是不是以为她在胡说八道。 席先生曾说,安阳大长公主已经不会再有多的动作,开始看戏了,如果宁统真的不知道陛下中毒,那么或许他要知道汴京那边的消息已经没有那么方便了。 最重要的是,今日的计划若出了差错,恕州百姓就要被她害死了。 席先生当时听完就说他们中计了,恐怕中的就是这个计,然而他却找了别的话搪塞…… 暂且不去想席先生的心思,江宛连忙问:“恕州城中百姓应该已经被你们迁出来了。” “是,不过魏将军说,望遮兄的爱民之心最终造出了十万难民。” 江宛眉头紧锁。余蘅竟然也参与了此事,不过也对,他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弃稳妥而择难民,是他应该做出的选择。 不过…… “难民竟然有十万?”江宛勒停了马。 “留在恕州城中的梁人只能等死,往外走,还有一线生机,所以还能走的,都跟着队伍走了。”霍忱跟着停马,“不过他们是逃命,自然也不会带着干粮,想来金银细软也收拾得有限,况且北戎人已经在城中搜刮过一轮了,挨家挨户掳走未长成的男丁,然后叫人交存粮和金银来赎,否则就杀,城门口的人头已经堆成小山了,有的人的眼睛还睁着,有的人的眼睛是闭着的,还有婴儿,被砍成两段了……” 他声音颤抖着,几乎不像理智地叙述,而是下意识地用言语构筑重现着恐怖的场景,江宛在他的声音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宛下意识阻止他:“你不要再说了!” 霍忱在今日前虽然是在做下人,却也吃得饱穿得暖,过得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他活了十八年,从没有想到世上会有这等丧心病狂之徒,也没有想到他做大将军的机遇,是要建立在这些尸体上的。 人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从前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万人里面才能出一个将军,现在他懂了,原来是要死一万人,十万人,千万人,才能让一个将军功成名就。这样的功名,是要过血海,爬尸山换来的,如果他真的是益国公的后人,那么他的先祖就已经做过了这样的事。 他应该也是可以的。 霍忱面上露出明显的动摇之色。 “霍忱,”江宛叫他,“你知道我们为什么需要你吗?” “我们可不是为了帮益国公报仇,也不是看中你有经世之才,不说别人,单说我,也只是想要少死一些人而已。”江宛声音轻缓,“我相信你也是这样想的,你也不会怕,对不对?” 霍忱下意识挺了挺胸脯:“我当然不会怕。” “这就行了,你继续跟我说说眼下的情形,恕州百姓该如何安置的事先不说了,先说当时的战况。” 霍忱挠了挠头:“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连中军怎么打的都没看见,只是在前哨回报的时候听说他们打得不好。” 江宛:“宁统亲自带队,想来应该不会望风而逃,总是要战一战的,但无论如何,宁统回营的时间都会早过我们,也早过魏蔺。” “这回营时间有什么讲究吗?” “若只有我们二人回营,便要孤身对上宁统,自然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都要被斩杀。如今中军折损人手,气焰不比从前,若我们与魏将军一同回营,便不用怕他们了。” “这倒是真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羊尾沟离军营不远,可魏将军若是要护送难民,怕是走得就慢了。”江宛道。 霍忱挠了挠头:“但我觉得魏将军和望遮兄都那么聪明,他们肯定会想到这些事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说不定魏蔺会脱队而出,先带着部分人马回营,将昨日的事传出去,待你我回去,你这个大英雄便坐实了。” 霍忱挠头:“嘿嘿……” 半日后。 “霍忱,你慢点,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这不还是羊尾沟吗?” 霍忱四处看了看:“好像真的是啊。” “这一路都是你带路,你不认路吗?”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这回我们往南走。” 霍忱头也不回,驱马朝北冲。 江宛看看太阳,再看看这傻小子,无奈跟了上去。 托霍忱这个路痴的福,他们到第二日正午才回到军营。 霍忱特意走了朱雀军那边自己人的关卡,入了军营,他与江宛下马而行。 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人喊:“杀了他们,他们是奸细。” 江宛刚要回头看,便被霍忱推了一把:“快跑!” 那个茶铺老头的话在耳边回响——东南方! 现在正午,太阳就是东南方,江宛毫不犹豫朝太阳跑。 江宛绕过一个营帐,一头撞进别人怀里。 她抬头,惊喜道:“余蘅!” 余蘅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他一直在各处联络军中宿将,昨日则坐镇军中,指挥朱雀军行动。 余蘅按住江宛的肩膀,正要说什么,忽然目光一凝,抱住江宛飞快转身。 瞬间,余蘅左肩被一支弩箭洞穿。 一蓬血花溅在江宛面上,微腥发咸的气味盖过了余蘅身上的清淡熏香,他们因旋转而扬起的衣角还不曾落下。 第337章 百姓 江宛抬手揩去眼尾血迹的时候,汴京下雪了。 这场雪下了整整半日,将小青山换了一番银装素裹的模样。 安阳大长公主捧着手炉,从六角探星阁的窗口望下去,小青山四季风光,放晴后,瓦上雪晶闪烁,玉宇琼楼一般,看着也别有味道。 隐约见花园小径上,有个红衣人跪着,身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安阳懒懒开口:“他跪了多久了?” 便有女侍答道:“两个时辰了。” “你知道他为何要跪吗?” 女侍惶恐道:“奴婢不知。” 安阳也不是真要个答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有点可惜道:“这小子难得学来二分模样,可骨头到底是软的。” 此时侍奉在安阳身边的女侍是专给安阳撑伞的婢女,名字也叫执伞,因雨雪天气时,安阳不爱出门,所以执伞侍奉安阳的机会并不多,贴身侍奉更是破天荒头一次,因此多有惶惑,不敢多听,也不敢多言,可却不敢不多想,这时候听了这一篇评价,想起来路上那位翘心公子冻得鼻尖通红,只为了见殿下一面的可怜模样,心中便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执伞心中有了感慨,竟然一时不察,真叹了口气。 安阳被她惊动,饶有兴味地一回头:“怎么,你认识他?” “奴婢不认识,”执伞普通跪下,脑子飞快地转起来,转得脑浆子都糊了,终于想起她初进小青山时,教养嬷嬷曾告诉她,殿下目光如炬,什么小心思也逃不过殿下的眼睛,她道,“奴婢只是觉得这公子跪了这么久,对殿下这一片心意怪可怜的。” 安阳久久未语。 执伞伏在温暖的地板上,手指不住颤抖着。 安阳看她怕得要哭了,才慢吞吞道:“你觉得他对我有心意。” 殿下竟然没有怪她僭越!执伞怀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真心实意道:“殿下天人之姿,人人都仰慕殿下。” 安阳低头笑了,窗口风寒,她走到边上坐下,便有婢女关上了琉璃窗。 执伞跪在原地,心又悬了起来。 侍女送上棋谱,安阳大长公主慢慢摆出了一局黑白残局,然后便就着清茶,有一下没一下地落着子,然则残局之所以是残局,便是因为难解,无论如何调运子力,都做不活这半条残龙。 人人都说政局如棋,可她翻手为云,在棋道上却没什么天分。 天色将暗,安阳落下一子,只觉得无趣。 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往往把人变得无欲无求。 不知何时,史音已经立在她身后。 安阳收回手:“不下了。” 便有婢女送来一条热帕子,供她擦手,擦完手,涂上两层膏脂,再用柔软的布料吸去多余的油膏,让手上清清爽爽。 安阳嗅了嗅指尖清香,看向不知已经在地上跪了多久的执伞。 执伞是个名字,也是个职位,任何为她撑伞的婢女都叫执伞,眼前这一个也没什么特别的,骨头与外边跪着的翘心一样软。 话是这么说,但她似乎也不喜欢骨头太硬的人,若是骨头硬了,难免叫她手痒,要打断了看人惨嚎。 “阿音,我是不是很久没杀过人了。” 史音看出安阳心情不好,于是谨慎道:“是。” “那就都杀了。” 跪得有些麻木的执伞浑身一颤,这个瞬间,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没有喊,没有叫,没有流泪,没有求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嘴里就被满满当当塞了布团,飞快地送出了探星阁,等她想着要挣扎的时候,刚动了动手,就被人劈在颈后,昏死过去。 今夜,她的尸体会扔去乱葬岗,和翘心的尸体一起。 安阳大长公主白皙柔软的指腹落在古旧的谱页上,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她对史音道:“黄泉路上有人作伴,也不算孤单了。” 史音无言地站在她身后,神情安然。 安阳揉着指节:“你说我把敬祈殿改成酒池肉林怎么样,就按殷纣那么干,以酒为池,以肉为林,酒就用竹叶青,我不喜欢看生肉,就挂点皮毛,再寻些漂亮的小子丫头穿梭其中,着轻纱薄裙,歌舞不夜,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史音心知安阳不过嘴上说说,便道:“臣下立刻去办。” “算了,小时候也不是没玩过,那酒没几天就臭了,”安阳倦怠地拨弄棋子,“还是祖父说得对,人的堕落不过一瞬间。” “太祖此言的确圣明。”史音道。 这时,门外有人通传:“驸马爷来了。” “丛璧来了,”安阳欢悦道,“快叫进来陪我下棋。” 廖平走进来,面容被暖融融的灯光一照,显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来。 只是今日,他面上却尽是愁容。 安阳视若无睹,笑道:“快来看这局棋。” 廖平没有像平时一样温顺地走过去,而是犹豫一瞬,行了个礼。 安阳看他如此,笑意渐冷,慢慢拣着棋子,她嘟哝道:“何必这样扫兴。” 听她这样说,廖平面上闪过慌乱,脸也红了,但他定了定神,还是坚定道:“殿下,我今日去探望江少傅。” 安阳摆着棋子,没看他。 廖平又道:“江少傅病得很厉害,他说……” “说我是个祸国殃民的公主,然后你信了,决定做个保国安民的驸马,来劝谏我。” “不是,我……”廖平好容易鼓足的勇气逐渐消失,“我只是……我听说陛下昏庸……” 啪——棋子被拍在棋盘上。 “那我们杀了他,好不好?” “可是百姓怎么办?” “百姓?”安阳讥笑,“你一个天地笔墨中的画师,也晓得百姓?” “纵我不晓得,沈启总是晓得的!”廖平难得硬气一回。 安阳因他口中的名字失神一瞬,而后猛地站起:“你竟敢……” 向来胆小怕事的画师被吓得倒退一步,但没有服软。 安阳冷着脸拂袖离去,留下一句:“关进画天院。” 史音知道,殿下这是动了真怒,于是一个劝字也没敢说,只匆匆跟了上去。 第338章 万全 江宛端着药站在营帐外,迟迟没有进去。 两个时辰前,她与霍忱被宁统安排的弓弩手伏击,余蘅为她挡了一箭,肩膀被弩箭贯穿,但宁统最终还是没能杀了他们,一是因为魏蔺带兵及时带兵赶到,又有余蘅早说动了朱雀、苍龙、白虎三军中的将领,中军玄武元气大伤,难以匹敌,二是因为相持关头,霍娘子到了。 当时余蘅虽受伤,却也强撑着表明身份:“我是昭王余蘅,奉陛下之命,前来捉拿叛贼宁统,宁将军,你急着杀本王灭口,到底是何居心!” 魏蔺盔甲带血,满身狼狈,质问宁统带兵无方,心思阴狠,意欲让恕州百姓尽丧火海。 宁统则直言今日定要他们命丧于此,然而苍龙军的张将军和白虎军的冯将军皆带队而来,两方对峙,间不容发。 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人来报:“有人运了大批粮草前来,还赶了羊。” 诸将皆对军中即将无粮一事心知肚明,一听有粮食来了,别说是握手言和,叫他们当时亲一个他们也愿意,一个个伸长了耳朵,只等那小兵详说情形。 宁统问:“来者何人?” 那小兵道:“是浚州明氏霍当家。” 几句话的功夫,羊儿的咩咩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半月没沾荤腥,士兵们心思浮动,难免要先想一想羊肉的滋味,咽两声口水。 这时候,大家都明白,今日是打不起来了,镇北军也暂时乱不起来了。 江宛喃喃问:“霍娘子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进军营?” 余蘅痛得满头是汗,在魏蔺亲兵的搀扶下勉力站着,此时答道:“上回相平去浚州,给了她一面陛下赏的令牌,可以出入军中。” 他面色白得像雪,江宛顾不得旁的,连忙道:“快扶殿下去休息。” 余蘅也委实撑不住了,见情势好转,便被由亲兵扶了下去。 霍娘子穿着玄色骑装策马而来,到了兵将跟前,利索地翻身下马,对站在前方的将领们抱拳,笑意飒然道:“诸位将军,一向可好。” 她身后,雪白的羊羔咩咩叫着。 诸位将军个个热泪盈眶,恨不得冲上前去握她的手。 “霍娘子,这些羊可是给我们的?”便有那耐不住性子问出了口。 “听闻朝廷的军粮还没到,我就遵明家少主的吩咐,备下了千头羊和万斤粮食,愿犒赏诸位将士。”霍娘子笑道。 “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怕诸位将军看不上呢。” “看得上,看得上。”冯将军喊道。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营帐里,魏蔺的声音里透着股恨铁不成钢。 “你说你,怎么偏偏犯这种傻,那箭要是再偏上一点,别说你这胳膊别想要,你的命也未必能保住。” “哪儿就这么吓人了,我这胳膊挺好的。” “那你抬起来给我看看?”魏蔺声音发凉。 余蘅就不说话了。 魏蔺:“要救人有千万种法子,那支箭并不是躲不开的,你往边上一滚,或者推她一把,肯定都没事……” 余蘅却道:“不行,就算把她拉开,她还是有可能被伤到。”他的伤口正是最痛的时候,声音虚弱,却透出十分坚决来。 “望遮……” “能保证她不会被弩箭射伤,只有一个法子……”余蘅没有说下去。 帐中安静片刻。 这个法子就是用自己去挡?那也确实够蠢的, 江宛重重咳了两声。 再不进去,药就要凉了。 江宛:“我端着药呢,谁给我掀一下帘子。” 帘子被猛地掀开,血腥气和药粉的膻苦扑鼻,昏暗的营帐中,余蘅半倚在床上看过来,微微眯了眯眼睛。 江宛身后,晚霞如山花欲燃,也如烟花将散。 颓烂之前,绚丽得要灼伤人的眼睛。 …… “孙大人,最多两日我们便能到定州了。” “果真?”孙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展开舆图,虽然已经将这段线路的曲折山峦烂熟于胸,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千百次打开。 明倘凑过去,指点道:“从这处穿过去,就不用爬平雷山,可以节省一日的脚程。” “多亏有了明兄,一路指点,叫我们少走了不少弯路。” “我毕竟生在北地,小时候随着我姐东奔西跑,对这些路熟得很。”明倘抓起一把烤好的羊肉递给孙羿,“孙大人,你吃。” 孙羿抓着那把烤得滋滋流油的羊肉,心中感叹,到底是豪奢之家的独子,出门仆从无数,专有五辆马车给他装行礼,昨日清晨,他见明倘洗脸时,光绣花的细绫织棉袜就拿出十几双,用过的直接扔在路边,被民夫如获至宝一般捡走了,起居的那辆马车顶别的两辆,其中甚至专隔出了净房,上回他匆匆看了一眼,其中佩玉描金,铺着一整块虎皮,更别提吃食的精致了。 孙羿这些日子光啃干饼子了,吃的最好的一顿是遇上了茶铺,跟人换了些肉包子,而明公子早上的各色小点小菜不少于八样,还有一锅加了许多海货的米粥,可这样的一顿饭,在明倘嘴里,是“实在拿不出手”的。 人比人,气死人啊。 孙羿恶狠狠咬了一口羊肉串,被烫得嘶了一声,却也舍不得吐,把羊肉囫囵咽下去了。 明倘吃得慢条斯理,咽下一口肉后,他问孙羿:“到了定州后,不知道孙大人有何打算?” 这却说中了孙羿的心事:“当务之急自然是揭穿转运司行径,弄清楚那些粮食到底去了哪里,只是定州离京城这么远,消息一来一回,不等陛下……” 说起陛下,孙羿想到自己被打的那几十板子,更觉得前路渺茫。那日他例行巡视,见陛下要打杀一个簪花的小宫女,便开口求情,未料竟惹来陛下暴怒,若非他机灵,给行刑的宫奴塞了银子,又有父亲的面子在,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自从中毒后,陛下便性情大变,暴虐无情不提,对政事也不大上心了,这件事由他奏报,怕是陛下连看都不愿意看。 还要要另找一个有分量的人进言才好。 第340章 生路 江宛的病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活活累出来的病,她底子不好,本要就该好好养着,更何况还中了毒,起初她吃秦嬷嬷的药膳方子,后来则吃闫神医给她的方子,效果不错,的确养出了些肉,可自从她离开汴京,舟车劳顿,往往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很快就瘦了回去。 不过也有好事,她这一晕,倒激出了许久未来的癸水。 初醒时,只觉得下腹坠痛,痛得她不顾饥渴,在床上翻滚。 这时,有人稳稳按住她的双肩,对外道:“送热水来。” 江宛神志未清,一味挣动手脚,还在没有力气,还是被牢牢按着。 有人用勺子往她嘴里送了温水,江宛急切地喝了一口又一口,缓过来后,听见有人对她说:“团姐儿,你可真是受苦了。” 江宛知道是霍娘子,眼泪一下就绷不住了,她心底翻腾起冲天的委屈来,水还没咽,就呜呜要说话,结果被呛了正着。 咳嗽声里,霍娘子一面给她顺气,一面焦急地连声喊着:“大夫,大夫。” 待大夫给她把过脉后,霍娘子冷脸看着她。 江宛的小腹处捂着一个手炉,倒是疼痛稍减,她疲惫地合上眼睛,没有力气说话。 霍容棋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怪她不懂爱惜自己,最终端起一碗粥喂她:“里面加了冰糖,你尝一点。” 江宛张嘴,一勺粥送进她嘴里,温度刚刚好,分量也刚刚好。 江宛虚弱笑道:“好甜呀。” 霍娘子看着她的笑脸就来气:“早知该往里加黄连,身子都成什么样了,竟还笑得出来。” 江宛声音沙哑:“五姨才不舍得我吃黄连呢。” “话都说不清了还要卖乖,我缺你这一两句好话听吗。”霍娘子嘴硬心软。 江宛握住她的手,对她眨巴眨巴眼。 霍容棋叹了一声,没再说别的。 一碗粥下肚,江宛便困了,但她拉着霍娘子的手,使劲睁着眼睛。 霍娘子:“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我也该走了。” 江宛顿时大急,紧紧握住她的手。 霍娘子摸了摸她的脸:“傻丫头,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呀。” “是不是出事了?”江宛听出不对来。 霍娘子看着江宛凹陷的脸颊,终是点头:“本想让你好好养病,不过若是不告诉你,你自己也要琢磨的,我收到消息,明倘遇到了押运粮草的官员,发现他们运的并不是粮食,而是沙子和草秆,这两日也该到定州了。” “怎么会如此?” “想来又是那位的手笔,只是这样一来,大军没了供养,怕是要生乱,”霍娘子面容镇定,“少不得要我出面周旋一二。” 纵有万贯家财,也不是谁都愿意慷慨解囊,霍娘子前些日子还琢磨着扳倒承平帝,眼下却愿意解镇北军断粮之危局,这个转变里总有为她考虑之处。 江宛心中感动,溢于言表。 “还有一事,我已考虑了许久。”霍娘子郑重道,“明氏这个摊子我想交给你。” “我?”江宛吃惊。 “早在汴京,我便有了这个念头,自你来了浚州,我更觉得这样才好,这副家当若交给明倘,怕是不出一年便要被人坑光,不如给你,也是你安身立命的一条路。” “我原以为没有路能给我走的……”江宛心中滋味莫名。 她曾经认为自己是无路可走的人,她明明有铺子田产,却从来不敢认真经营,因为她知道,在她之上,有很多人能一言定她生死,而她眼前,悬崖高耸,迷雾重重。 就算有一天承平帝死了,后患尽除,可她依旧是个女人,所有人都会要求她依附男人,若她真的嫁人,就可能被人理所当然地关在内院里,她会成为某个人的所有物,就算是被典卖也无人能管,若她不嫁,所得顷刻间便能灰飞烟灭,因为她是寡妇,旁人造两句她私德有亏的谣言,或许便能叫她因“恣纵淫风”的罪名被重杖处死,她读过律法,知道那些“体统”和“规矩”是真的能杀人的。 霍娘子之所以威名远播,是因为她已经站到了足够高的高处,别人扔石头已经很难砸到她,对付她需要弩箭或者投石器了。 一直以来,摆在江宛面前的路要么是死路,要么是荆棘路。 可霍容棋给了她另一条路,是她的生路,是她的退路,是霍容棋的外祖母赵红芝用一生挣扎出的路,这条路凝结着女人们的血汗,赵红芝的五十年和霍容棋的十年才将这条蹊径踩成了一条大道。 她从没想到这世上会有这样一条路,霍娘子初到浚州时,大抵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走上这一样一条路。 江宛紧紧握着霍娘子的手,她心中激荡,这种无法言说的震撼并不是感激或者惊讶,更像是一种底气,像是危难时有人站到她身后,掉落深渊时有人张网救她,这世上有人与她守望相助,有人懂得她的为难与担忧。理智告诉她这是一份太过沉重的馈赠,也许她根本接不住,也许她和明倘一样没有经商的天赋,她有一万个理由去拒绝,就像在她初次得知自己也许可以坐上太后之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行,她曾说,若是自己成了太后,便可以颁布政令,救下那个女婴,可事实上,她明白,自己就算真成了太后,也不过是一个无法发出自己声音的权力傀儡。 可现在,她或许真的可以救下那个女婴了,甚至是千千万万的女婴。 这个瞬间,她被豪情壮志淹没。 因为霍娘子相信她,这个强大的女人向她伸出了手。 江宛一时有许多话想说,简直是千言万语挤挤挨挨全要冲出喉咙。 最终,她听见自己说:“这会成为我的一个梦。” 一个要做好多次的梦。 可现在她不能答应。 未来,等她真的脱去了身份的桎梏,等天下太平,诸事皆定,她一定会回来,试着接过这副担子。 江宛扑进霍娘子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第341章 接头 江宛昏迷的时候,阮炳才的近况也不算好,他听着外头北戎人载歌载舞,焦虑得开始啃手指甲。 看北戎人这意思,必定是打了胜仗,他昨夜将宁统的计划对北戎大王和盘托出,固然是因为得到了那个毕勒格的暗示,决定朝北戎大王投诚,以图后事,但是说白了,这做叛徒的滋味不好,若是真有大梁将士因他的这几句话死了,他心中也实在过意不去。 本来就够烦的了,偏那个盛斌一直阴阳怪气地嘲讽他。 “哎哟,从前只听人说御史铁骨铮铮,没想到今日看了稀奇,有些御史根本没长骨头,阮御史您说对不对啊。” “阮御史的阮到底是哪个阮,是不是骨头软的软?” 这话让人怎么答! 盛斌是宁统派来看着他的,昨夜他猛地闯出去,盛斌根本没有机会阻止他,后来想阻止,又被北戎兵狠狠打了一顿,捆到现在,确实是心中有气。 可阮炳才又何尝愿意如此。 他会来,完全是被江宛那个小妮子蛊惑了,那丫头单薄得像片随时都要风刮跑的落叶,却又……就像盛斌说的,好似有铮铮铁骨一般,不免让人动容。 如今,阮炳才也只能盼着毕勒格或者是二王子能够给他送些消息来,让他好歹定定心,知道前事成败,才好往下走啊。 事已至此,再焦急也是于事无补,阮炳才朝稻草上一靠,不如先休息一会儿,睡够了,脑子转得才快。 可他刚要闭眼,盛斌又开始了:“怎么竟还有人卖国求荣后睡得着觉啊,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你是傻子?”阮炳才问他。 “你什么意思?” 阮炳才冷笑一声:“你要真想杀我,就动手。” 盛斌一愣,刚要动手,腕子被麻绳狠狠一勒,只能屈辱道:“狗贼!你有本事先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阮炳才本来不想和他吵,但一想,若他们内部不和的消息传出去,或许比他们抱成一团更有用,便故意大声道:“我有这么蠢吗?真让你来杀我?” 盛斌心中怒火腾腾,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但奈何手脚被绑,只是狠狠砸在地上,被阮炳才好一通嘲笑,盛斌气得要命,嘴里乱七八糟地骂着,跟阮炳才比谁的声音大。 骂人也消耗体力,他是武将,的确比不得人家御史会骂,被气得脑袋空白,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帐外北戎兵的窃笑声,他是懂北戎话的,这时候虽然听得不清楚,但也听得见外边有人在用尖细的声音学他们,然后又学狗叫。 如一盆凉水泼下,盛斌顿时冷静了。 在这种冷静中,他确凿对阮炳才起了杀心。 阮炳才的战斗力委实不一般,还在嘲笑他:“我看宁统说你可为裨将,不可为元帅这话,真是说得太对了,可惜如今你竟连裨将也做不好,你岂止是一无是处,你简直是猪狗不如嘛。” 盛斌正要放句日后必杀之的狠话,忽然察觉有人进了他们的帐篷里,不是从门走的,是从帐篷缝隙钻进来的。 无咎也是趁那些看守的兵丁说得热闹时才找机会进来的,眼下见阮炳才说得投入,便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阮炳才猛地回头,无咎压低声音道:“你们继续吵,你听我说话。” 阮炳才立刻“哎哟”一声,把刚才的停顿假装是被盛斌用小石子砸中了,源源不断的讽刺从他嘴里倾泻出来。 于此同时,无咎对他道:“大王派人去攻打邢州了。” 阮炳才对盛斌大喊:“傻子,你骂我啊。” 盛斌一愣,刚才他隐约听见来人说了“攻打”二字,料想是内应来了,于是破口大骂起来。 阮炳才小声问:“消息可送出去没有?” 无咎道:“送出去了,但是我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阮炳才:“什么计划?” 无咎:“杀大王。” 阮炳才脸颊一抽抽:“怎么杀?” 无咎:“没想好,所以来问你。” 阮炳才无语。 无咎:“江宛说你很聪明的。” 阮炳才大声骂:“我去他娘的很聪明。” 又小声问:“如今大王信不信你?” “我如今就是个贪玩的小儿子。” 这二王子的用处应该还在后边,如今二王子一味装傻,虽然知道的少一些,但是也更容易取信于呼延律江。 阮炳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恐怕还是得从大王子那边下手,离间他们父子,叫他们自相残杀。 无咎:“现在呼延斫恨我,大王对他不满。” 阮炳才问:“恕州如何?” “百姓都被带走了,大王要派人去善后。” “那就先用此事做文章,”阮炳才,“我得设法见大王子一面,这个我来想法子,你去打听他们父子各有什么逆鳞,他们父子必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无咎点了点头,道:“那我先走了。” 阮炳才对他颔首,然后转头怒吼:“你就是一坨狗屎!臭狗屎!” 盛斌一愣:“你才是臭狗屎!” 无咎原路返回,从帐篷缝里挤出去,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装作酒醉一般,高声嚷嚷着“还要酒”,跌跌撞撞地走到篝火边去了。 正巧,骑狼出来割肉,无咎听见他和人说到处,大王子晚上没吃饱,又叫了女奴过来一起吃,他要一只羊腿。 骑狼一直跟着呼延斫,恐怕知道的事情多一些。 只是骑狼是大王子的人,他们如今也不好接触。 无咎想了想,依旧装醉,朝骑狼撞过去。 骑狼手里那一盘肥得流油的羊腿肉被撞翻,他骂骂咧咧地回头,见是无咎,猜到是无咎和他有话要说,便挥舞拳头,朝着无咎的鼻子就是一下,当然他掌握了分寸,只会出血,不会伤到骨头。 无咎毫不犹豫地扑到骑狼身上,两个人扭打着朝人少的地方滚去。 借着这个机会,无咎用汉话飞快道:“要动手,阮问如何挑拨最有效。” 骑狼恍然大悟,然后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女奴博妲。” 第342章 霍娘子见过江宛一面后,便离开军营,去浚州筹措粮食。 之前霍娘子把明倘送出去,本是为了保住他的命,未料得这小子并不领情,不光带人偷偷溜回浚州,还派人带走了她存放于帛州粮仓的一批粮食。 也委实是长本事了。 霍娘子知道消息后,立刻派人跟着他,来人三日传信一次,最近消息是他们遭遇山匪,为官府运粮队所救。霍娘子读到此处,本以为已经够波折的了,未料得下一句就是这些官兵运的竟然根本不是粮食,而是稻草和沙土,而她的傻弟弟知道了这么个大秘密竟然不想着逃,还要用自家的粮食去填别家的窟窿。 这些年,霍娘子受命于安阳大长公主,也算对这位有些了解,换粮为沙一事若成,要打点户部、兵部和沿途转运司多少官员,若不是安阳大长公主,恐怕也没有人能有这样的手笔。 这步棋,最终还是要落在镇北军上,宁统此人应早与安阳有所勾结。 不过,霍娘子并未看懂这换粮背后的意图,其实她如今也无需弄懂,镇北军中还有昭王这个精似鬼的在呢。昭王这人还真是半点不能吃亏,明明只是合作罢了,昨夜还特意问她要走了上回欠的那一答——那个冷宫婢女刘卿宁的坟茔在何处。 刘卿宁原是汴京戏锣巷刘家的女儿,刘家有个戏班子,家里的孩子也都学戏,常在勾栏瓦舍演出,唱得最好的是《玉兔宫》,二十余年前,先帝充实后宫,刘家三女儿因姿容柔美,被选入宫,但因不会逢迎,被打发至冷宫侍候,太后与她前后脚入了冷宫,成了主仆。 众人皆知,恒丰十四年的一个春夜,恒丰帝酒醉,误入冷宫,与如今的长孙太后欢好一场,有了昭王。 而这昭王,其实并不是太后的儿子,那夜怀孕的其实是刘卿宁,这个可怜的姑娘在生下孩子那一晚就被太后处理了,而帮了太后这个忙的,便是她父亲霍着。 立镇北军后,她父亲一直都在北地,那年受命回京述职,因逢韦纥北戎交战,只留了五日,便匆匆回了北地,竟还抽空给太后了结此事,她那时年幼,因思念父亲,所以躲在书房外,听见了父亲交代下属将刘卿宁安置在城外小桐山白砚庵内。 后来机缘巧合,她从安阳处得知昭王并非太后亲生,联想前因后果,便知道刘卿宁便是昭王生母,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为一个小宫女续了百年的香油灯烛钱。 这些年,她也见过不少为她父亲鸣不平的人,但她作为女儿,并没有和父亲说过几句话,说起感情深浅,并不比姐妹与母亲,但偶尔听见那些描绘父亲的溢美之词,也会怀疑她父亲到底是不是那么大公无私,在北地一呼百应的时候,父亲是否想过反,若再给他十年,他又会不会反,她爹可不是一个全无野心的人啊。 “当家,该出发了。”卞资策马到霍娘子身边。 霍娘子转头看了一眼延绵的军营:“今日已经十九了,想来明倘也该到定州了。” “不知少主这一路可好。”卞资道。 他如今也沉稳起来,担得住事了。 见了他,霍娘子就想起他爷爷来。 江宛离开定州后,霍娘子决定不再与覆天会虚与委蛇,自然也要和卞九撕破脸,不过她这些年经营有方手腕强硬,众所皆知,明氏就算没有卞九这个元老镇着,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只是难为卞资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了。 好在这孩子终归是清楚的,如今待人接物更添两分稳重了。 “当家,这回从浚州赶过来,我爷爷要我给您带一封信。” 霍娘子接过信:“九爷身体如何?” “硬朗着呢,如今退下来养花养鸟的,老头乐得不行。” “如此便好。”霍娘子没再多说,微扬缰绳,率先纵马而出。 …… 黄昏时,江宛躺不住了,就想出去走走。 天冷得阴沉,像是随时要落一场冻雨。 江宛哈了口气,面容便被湿润的白雾蒙住了。 她走了两步,觉得还好,便想绕着帐篷走上两圈,活动活动手脚。 刚绕到帐后,忽然发现有人正坐在树墩上看晚霞。 冬日的晚霞浩浩荡荡铺开天际,叠橙渐黄,太阳却因隐没云中不得见,只能看到暗红的圆晕。 “你怎么在这儿?”江宛走过去。 余蘅回头,微微笑了:“你怎么也在这儿?” 江宛的目光落在他肩上:“你的伤如何了?” 余蘅扶着胳膊,在说疼和不疼之间犹豫一会儿,眨眨眼睛,稍稍低了头:“正在好转。” “那你怎么不休息,跑到我帐篷后面看落日,”江宛走近,在树墩子上坐下,“也不进去和我打声招呼?” 她坐得太近,余蘅下意识闪避,讷讷道:“我是怕你为难。” “我有什么为难的?”江宛随口道。 他们身上都穿着厚皮毛衣服,围着厚厚的披风,虽然坐得近,但其实没什么感觉。 余蘅压下刹那慌乱,稳下心神:“没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你因救我受伤,我就会愧疚难当。”江宛笑了。 “自然不曾。”余蘅自嘲一笑。就和挡箭的瞬间一样,又是他自己在犯傻。 “不过说实话,这次我的确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余蘅道:“是我欠你的。” 江宛:“嗯?” 她正要细问,却听见远方马蹄声急。 来人下马:“殿下,从潞州出发的运粮队已经到了。” 余蘅站起,回身对江宛伸手。 江宛从善如流,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我也想去看看。” 她站稳了,放开余蘅的手。 余蘅收手,负在身后,却显得有些犹豫。 “怎么?” “宁统应该是想借运粮生事。” 江宛却满不在乎道:“这种热闹,更不能错过了。” “那就去。” 余蘅想着自己已经安排了足够的人手,宁统又要忌惮其余几军,想来也不会做得太绝。 第343章 俘虏 余蘅的胳膊吊着,一开始藏在披风里,江宛竟没有发现。 见他说话行动如常,她还以为不太严重,现在想想,那根箭整个穿过了他的肩膀,怎么会不严重。 “你不痛吗?” 江宛问出口,也觉得荒谬,当然会痛了。 “能忍而已。”余蘅轻轻道。 一路无言,到了军营入口。 持长枪的兵丁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饶是江宛也觉得不太对,这阵势可不像是迎接押运官,倒像是要对其兴师问罪。 霍娘子说他们运的军粮是稻草,莫非这宁统已经知道了,亦或是这就是他的计划。 军中无粮,军心必定动摇,这对宁统来说有什么好处? 江宛暂时按下疑虑,余蘅的人,也就是朱雀军的兵士分开人群,让江宛和余蘅走到前方。 宁统正在与人寒暄,而站在宁统对面的,竟然是孙羿! 虽然孙羿脸上被冻出皴红,黑瘦了许多,但江宛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因为对视时,他露出的那个笑容实在太过熟悉。 一眨眼,这孩子竟这么出息了。当年他被程琥追着打,满身菜叶逃上她的马车时,也不过是半年前罢了。 “孙羿是这回的押运官吗?”江宛小声问余蘅。 余蘅看她一眼,又看看孙羿,言简意赅道:“是。” 孙羿望向余蘅,眼睛顿时瞪大。 昭王殿下竟也在此处! 昭王不是被刺客刺杀,死了吗? 他离开汴京的时候,还听说昭王的尸体就快运回来了。 孙羿看向站在余蘅身边的江宛,江宛对他摇了摇头。 余蘅对孙羿点头:“我奉陛下密令前来,还望孙大人不要声张。” 宁统插言道:“孙大人舟车劳顿,便让我的人去卸粮。” 孙羿面色微变。 余蘅做出想要阻止的模样。 宁统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越发笃定,直接吩咐道:“来人,开封,让我先尝一尝潞州的糜饼。” 当即有人不顾民夫阻拦,用刀直接划开了麻袋,黄灿灿的糜子哗啦落了一地。 孙羿微微勾起唇角:“宁将军,你的人不行啊,怎么这么莽撞,倒废了我一袋上好的甜糜子。” 这糜子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宁统看孙羿胸有成竹,猜想事态有变,看着那一地糜子,脸色变幻一瞬,旋即笑道:“没想到今年送来的竟是粮食,不是饼子,到时候叫将士们自己做,就不必吃含着沙粒石子的干饼了。” 孙羿点头微笑,没接话。 宁统:“不知这几十车粮食是否都为糜子?” 孙羿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将军派人自己点,若是查点清楚,再来把我这些文书签字盖印。” 宁统顿时攥紧拳头,回头看去,余蘅对他微微一笑。 …… 阮炳才找到机会跟大王子见了一面,刚回忆了两句他们在汴京的交情,就有人闯进来给大王子报告消息。 “听说有人刺杀我父王,”大王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阮炳才一眼,“阮大人一起去看看。” 阮炳才只能说:“好。” 出了帐篷,只见空地上有个人被绑着,周遭围着的北戎人群情激奋,似乎就要冲上去杀人。 阮炳才擦了擦汗,属实有点脚软。 北戎大王被刺杀了,看起来心情却很好,身边有个女奴正在给他袒露的胳膊上药。 被绑着的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羊皮袄子,从背后看,就是个普通牧民。 然而听呼延斫的意思,这应该是个大梁人。 激动的北戎兵越围越近,似乎就要对那个被绑着的人动手,大王终于说话了。 榆根尽职尽责地翻译着:“大王说,这个梁人要杀我,我被他得手了,但是可惜古围动手太快,大家一起制服了他,有点胜之不武,他好像还很不服气,哪个勇士乐意和他较量一番。” 安静了一会儿的人群又鼓噪起来,筋肉虬结的大汉们纷纷怒吼着,捶着胸脯,挥舞着健硕的胳膊,只是没有人再朝那个对比起来有些矮小的梁人逼近。 阮炳才趁乱四处打量着,看见毕勒格朝这边走过来了,这家伙也跟着举胳膊,但显然情绪没有那么激动,只是敷衍敷衍。 这会儿,呼延斫也注意到了毕勒格,眼睛顿时一亮。 想要上场的人太多,呼延律江看着他们奋勇的样子,十分满意。 他用汉话对那个绑起来的人道:“你看,他们都想跟你打一场。” 骑狼已经到了呼延斫身边,他弯腰行了个礼。 这时,二王子也带人站到了场边,不知道为什么朝呼延斫这里走来。 那个梁人道:“如果我打赢了,怎么说?” 这人声音沙哑,似乎还是个少年人。 “那我就放你走。”北戎大王道。 “那你们赢了,又怎么说?” 呼延律江对他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就开始。”那个梁人道。 这段话都是用官话说的,没听懂的北戎人四处交头接耳,问他们说了什么。 这会儿功夫,二王子已经站到了大王子身边,还对大王子十分纯良地笑了笑,甜甜喊了声“大哥”。 依阮炳才看,大王子明显是反胃了,喉结非常快地动了一下。 阮炳才与二王子,还有那个毕勒格分别交换了眼神。 虽然也没有交换出什么东西,但总归认准了盟友,心里安稳了一点。 阮炳才缩在两伙人中间,观察了一下,现在大王子倚重毕勒格,二王子身边跟着的也是一条粗莽的汉子,不知道名字。 二王子此时对那汉子说了句话。 榆根翻译:“马噶塔勒,你愿意去试试吗?” 马噶塔勒捶了捶胸脯,表示他很愿意。 一边的大王子不敢示弱,也对毕勒格说了句话。 榆根刚要翻译,阮炳才看着他道:“毕勒格,你愿意去试试吗?” 他都猜出来了。 然而榆根尴尬道:“不是,人家说的是……” 大王子阴沉地看了阮炳才一眼,用官话说:“毕勒格,打败他们。” 阮炳才摸了摸鼻子,伸手在脸上拍了一下,你说这个紧要关头他抖这个机灵干什么。 这时候,大王也注意到了他的两个儿子:“伯克汗,阿瑞散,你们想试试吗?” 众人散开,皆望向此处。 包括那个梁人。 等等! 那个梁人是…… 第344章 解救 阮炳才倒吸了一口气。 汴京城里的混世魔王,曾自封为纨绔中的纨绔,江宁侯府的三少爷程琥! 这家伙怎么会在北戎,还刺杀呼延律江未果。 阮炳才一阵眩晕。 此时,无咎和骑狼也认出了程琥。 当然,程琥也认出了他们,只是显然,他还不敢相信江宛身边的小护卫竟然在北戎身份颇高。 一时不好判断是敌是友,程琥选择缄默。 四个梁人相对,谁和谁看似都是敌对关系,严格来说,又都是一边的。 气氛逐渐微妙起来。 但这也仅限于他们几个互相知道对方身份的梁人,周围北戎人太多,其他人还在焦灼地等待大王选出可以暴揍这个梁人一顿的幸运儿。 这时,无咎忽然向前一步:“父王,让我来。” 不行!这是骑狼的第一个念头。无咎肯定是想佯败救下程琥一命,但是看这大王的意思分明是只许胜不许败,无咎若是败了,难道大王会因为短短几日的父子情放过无咎吗?无咎好不容易赢得了北戎大王的信任,绝对不能让他功亏一篑。 骑狼跨出一步:“大王,这种粗活怎么能让二王子殿下去做,还是我来。” 呼延斫对骑狼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大王:“好!你们都是北戎的勇士!” 呼延律江看着无咎和毕勒格,他向来乐得看两个儿子争斗,毕竟不经过撕咬恶战的狼担不起狼王大任,可这回阿瑞散站出来了,伯克汗却没有,他这个大儿子从小就没吃过苦,此时还自恃身份,实在不如他弟弟。不过这件事并不是大事,看个乐子得了。 呼延律江的视线最终落在阮炳才身上:“使节,你想来试试吗?” 榆根尽职尽责地翻译:“大人,大王叫你上去打架。” 阮炳才:“?” “谁?”阮炳才颤抖发问,声音带着颤儿。 难道他阮某人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阮炳才脑子转不动了。 然而榆根跟没长胆子一样,还在木愣愣翻译:“他们说,如果你赢了,你活,如果他赢了,他活,大王还告诉那个人,说你是个叛徒,早就投靠北戎了。” 榆根话音未落,程琥便如狼似虎地看过来。 阮炳才腿肚子哆嗦着,久久未动。 大王示意给程琥松绑。 程琥活动了一下手脚。 阮炳才苦着脸上前一步,纵然这位小侯爷已经在北戎人手里吃过苦头,但对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还是用不了三招。 程琥的右手搭在左手上,转着手腕,忽然,他右手的中指微微抬起,在左手上敲了两下。 阮炳才目光一凝,这个手势…… 他二人是赌场相识的,汴京的赌场里,庄家摇骰子时若要出老千,便会在按着骰盅时,用中指轻轻敲两下,示意对方直接跟,不要犹豫。 这位程三公子莫非是想牺牲自己,保下他的命! 然而,程琥只是想把这个卖国贼骗上来打一顿。 阮炳才被程琥的义举感动得眼泪汪汪,决心要留住程琥的命。 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要让程琥活,必定要使程琥的命有价值。 有价值,有价值,怎么才能有价值? 阮炳才大喝一声:“你!宁剡狗贼!吃我一拳!” 程琥,无咎,骑狼分别愣住。 程琥:“?” 这厮刚才管我叫宁……什么来着? …… “听说你姐姐要成亲了。”江宛道。 孙羿,明倘各自入座,余蘅则坐在江宛身边。 孙羿道:“是,我来之前刚办过定亲宴,与汪尚书家的公子定了亲。” “恭喜了。” “只盼着汪勃从此收心,不要辜负我姐姐才好。” 孙羿说着,看了余蘅一眼。 余蘅道:“这位是明倘明公子。” “大人叫我若德便好。” “霍当家留了一封信给你,”余蘅道,“妃焰,带明公子去取信。” 明倘看出是要调他离开,立刻便走了。 只剩下他们三人,说话就方便了。 余蘅道:“这粮食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羿:“就是这么回事儿,宁将军正在外头查看,殿下若不信,也可以去看看。” 江宛道:“我们已经知道粮食被换成稻草的事情了。” 孙羿一怔,想到刚才余蘅说有人留了一封信给呆书生,终是一叹:“没错,还好宁将军只顾着检查粮食,没问题押运官的去处。” 孙羿:“押运官黄步严勾结户部官员,偷偷换走了粮食,我遇见明公子后,就把他绑了起来,未免他坏事,不曾带他来军营,把他关在了定州城中,若殿下想要审问,我可以叫人把他送来。” 余蘅与江宛对视一眼,江宛对他点了点头。 这应该还是安阳大长公主所为,宁统久居北地,要让汴京官员为他遮掩,并不容易,但这件事,宁统一定心中有数。 江宛挠头,没有粮食,到底对宁统有什么好处? 无粮可致哗变,哗变若善加诱导,便可以叫将士把饿肚子怒火转向朝廷。 霍娘子若非及时回头,她手里的大把粮食还是要供养镇北军的。宁统则会揽走这个功劳,有了粮食,五万余人都有的吃,也可以有利消除各军隔阂。 按宁统的最初设想,他与北戎这一仗,是可以打赢的,又打赢了,朝廷还不给粮食,兵将们肯定更不乐意,到时候宁统稍一煽动,镇北军便能反了。 “想什么呢?”余蘅问。 “我想明白宁统为什么这么做了,但我忽然觉得他没有把事做绝。”江宛有些犹豫道。 余蘅眉心微蹙。 “让我去。”江宛道,“你身上有伤,如今面色就很不好看了,我倒想去会一会那位押运官大人。” “可以,”余蘅点头,“我让妃焰跟着你。” 江宛看向孙羿:“我和你一起去,路上你和我仔细说一说这件事。” “好。”孙羿不顾自己还饥肠辘辘的,就要和江宛出去。 余蘅轻轻咳了一声:“孙大人连日奔波,还不曾坐下好好吃顿饭。” 江宛一拍脑袋:“对对对,羿哥儿,你先去吃饭。” 羿哥儿? 这么亲密? 余蘅眉头又锁了起来。 第345章 宁琥 阮炳才将程琥喊作宁剡的时候,无咎就知道要遭。 大王子是见过宁剡的,当时他和骑狼也在场,这可瞒不过大王子。 “你说他是宁剡?”呼延斫玩味道。 阮炳才冷汗下来了:“不,我说他是宁剡的弟弟,宁琥。” “宁琥?”呼延斫冷笑,“我在汴京可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 “那是您孤陋寡闻,”阮炳才道,“不,我的意思是,您不知道这些小事,这人的确是宁剡的族弟,是特意来军中赚军功的,我绝没有说谎。” 大王用汉话问:“你真姓宁?” “我不姓宁!”程琥激烈否认,“这个小人在撒谎。” 但他越否认,在先入为主的人眼中,就越像是欲盖弥彰。 连呼延斫都有些动摇了 阮炳才拱手施礼:“大王,小臣的确全心全意为了我北戎崛起考虑,大王有宁统的侄子在手,还怕不能引他出营杀之吗?” 阮炳才弯腰抬头,露出的笑容十足奸邪。 就算是明确知道他立场的无咎和骑狼都有一瞬间恍惚,特别想和程琥一起喊:“狗贼,拿命来!” 程琥被踹倒了。 现在阮炳才硬给程琥栽了一个宁家族人的头衔,好用是好用,但也要呼延律江肯用才行。 呼延律江是彻底的阳谋爱好者,不爱诡计,况且这个狗屁引宁统出营杀之的计划,可行性太低。 未料得呼延律江竟道:“好计策。” “父王!”大王子就要劝。 呼延律江抬手指着阮炳才:“此事就交给你来办,用宁统的人头来换你自己的人头和这个……宁家人的人头。” 阮炳才迅速道:“大王,小臣势单力薄,恐怕还需要旁人协助才好成事。” “那就……”这半句是官话。 呼延律江手指划过一圈,最后落在大王子身上,用北戎话道:“伯克汗和他一起去办。” 这大王说官话的时候懒洋洋的,说起北戎话来却杀气腾腾,阮炳才没听懂,见呼延律江指着大王子那边,猜测是要他和大王子一起办,不由点了点头。 阮炳才以为自己能功成身退,刚直起腰,却听呼延律江道:“开始。” 开始……什么? 阮炳才额间一滴冷汗落下。 抓住程琥的人已经松了手,脸蛋和衣服都脏兮兮的程三公子毫不犹豫朝他扑来,当年程三公子得以在花街赌巷扬名就是因为这位打起架来一向都是亲自上阵,而且狠得不要命。 听到阮炳才毫无骨气,要帮着北戎人设计杀害镇北军宁将军,程琥显然是真的想杀了这个北戎的走狗,他眼中怒火腾腾,面容却极冷。 阮炳才差点怕得昏过去,竟急中生智,忽然想起自己不知听谁提过,程琥与江宛是有亲戚关系的。 电光火石间,阮炳才被扑倒在地,程琥提起拳头,用尽毕生的力气,咬牙砸了下去。 他一定要让毫无气节的狗官去死! 程琥蓄足力气,却忽然发现这个狗官扭曲着面容,对他说:“我是江宛的——” 砰! 去势收不及,程琥的拳头猛地落在阮炳才耳边的地上。 沙土腾起,落进阮炳才嘴里。 他挣扎着说出最后一个字:“……人。” 他是江宛的人。 表姨…… 程琥一阵恍惚。 自他逃离京城,隐姓埋名混入镇北军的玄武军中后,就甚少想起汴京的人和事了。 印象里的江宛,或穿锦衣斓裙坐在花园里轻声细语,或着锦袍长衫站在姑娘堆里嬉笑怒骂,记忆中的颜色鲜艳得很,与风沙恼人的北地格格不入。 若这个人要骗他,可以抬出别人来,不会说一个女子。 难道真是江宛? 还有她这两个傻护卫,一个成了二王子,一个则是大王子心腹。 合着在北戎,她江宛就占去了半边天下,她到底怎么回事,是做了北戎大王的王后了? 这样大的本事,简直可以在北戎翻云覆雨了,这还是他那个好吃懒做见了美人就流口水的表姨吗? 想的东西虽多,但此时也不过短短一瞬。 程琥嘴唇轻动:“打我。” 阮炳才条件反射,一巴掌扇了过去。 程琥挨了一耳光,还要做出被扇翻在地的样子,委实让他憋屈,但身在敌营,不得不忍。 说起来,他这一路都在忍,从前自诩跟着表叔到过池州,也算是见识过人情世故,等他孤身上路时,才知道原来在太平世道,光是活着也不容易。 程琥躺平:“我输了。” 无咎看完全程,只见程琥凶猛地带倒阮炳才,沙包一样的大的拳头,愣是打空了,反倒被阮炳才打了一巴掌。 无咎有点怀疑人生。 程琥这家伙以前能跟我打个平手,现在就这么轻易地认输了? 没想到阮炳才深藏不露啊。 骑狼则有些忧心忡忡,如今又多了一个程琥,变数实在太大,不知对他的计划是利还是弊。 一开始,他只是想把那个女奴送到大王床上,让大王子撞破奸情,父子拔刀,同归于尽。 但是现在添了一个阮炳才以后,事态就复杂起来,这个阮炳才还想去给大王子投诚,可是大王子这边已经有他骑狼了,想也知道,这个阮炳才应该去呼延律江面前卖好才对啊。 这些文官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骑狼费解。 阮炳才抖了抖衣裳,点头哈腰地爬了起来。 程琥则被北戎人拎了起来,重新绑住手脚。 这场架被他们打得索然无味。 一场荒唐闹剧过去,阮炳才跟着大王子回了营帐,骑狼则去和钦噶换班,如今军营里人多眼杂,呼延斫又宝贝那个女奴,一向都让信任的人过去守护,就怕有人乱闯乱撞惊扰了他的心肝,所以现在在后帐站岗的要么是他,要么是钦噶。 无咎回自己的营帐去了,昨日他偷偷见了那个女奴一面,倒是真的长得与那个女人有五分相似,骑狼的计策虽然看起来有点太简单,但未必不可行。 呼延律江看着两个儿子的背影,对护卫道:“派人看着他们,尤其是那个使节。” 第346章 进城 等孙羿匆匆吃了点东西填肚子,就趁着刚入夜,和江宛一起进城去了。 江宛骑马的技术一日日磨炼,已经很会坐在马上给自己省力,也不会颠一下就肚子痛。 但是她忘记了,自己正在特殊时期。 所以她上马前,多提醒了孙羿一句:“我要是血崩了,记得把我送去最近的医馆。” 听她这样说,孙羿踩马镫时踩了个空,差点一头撞在马肚子上。 “你受伤了?”孙羿紧张问。 江宛:“不是,就是月事。” “哦……月事……”孙羿转头上马,过了一会儿,嗷一嗓子,“月事!” 夜色太浓,江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更无从猜测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只能沉默以对。 孙羿的声音传来:“月事是什么事?” 江宛刚要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能不用到现代词汇给他解释清楚,就只能说:“以后去问尊夫人。”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这孙羿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跟程琥在花街柳巷没少窜东窜西,真能不清楚? 江宛挑了挑眉,翻身上马:“走。” 一路疾驰,可惜还是错过宵禁,孙羿上前叫门,因无信物,人家不搭理他。 江宛不愿白跑一趟,生出急智:“我们是魏蔺大人派来的。” 她也是随口一说,毕竟魏蔺在定州巡了好几个月的街,又是个会做人的,想来在这些城门兵眼中有两分面子。 有时候,纵然只有面子情,也是好使的。 那城门兵嗓音粗噶,问:“真的?” 江宛看有门儿,连忙道:“真的真的,魏蔺字相平,平津侯和明昌郡主的儿子,他外祖母是安阳大长公主,小哥,你千万相信我,我真的是受魏小将军所托前来。” “你说的虽然多,但是不好使,我就问你一句话,”那小哥隔着门喊,“魏将军长得如何?” 江宛下意识:“天人之姿,肤白貌美。” “行,信你了。” 然而,话是这么说,那头却彻底没动静了。 孙羿道:“他们不会轻易开门的。” 江宛把围脖又拽上去,她冻得嘴唇哆嗦,缓了一缓才说:“总要试一试,反正我这后半夜是骑不回去了,若是不入城,迟早冻死。” 除了她和孙羿,余蘅还派了四个护卫跟着,为首的便是妃焰。 妃焰道:“夫人别慌,我这里有魏将军的令牌。” 孙羿:“你有令牌不早说?” 妃焰解释:“我不清楚他们认不认得,这令牌原是用来出入镇北军的。” 这会儿,门那边又有人说话了:“令牌给我看看。” 妃焰看向江宛。 江宛道:“给他,入城要紧。” 妃焰便把令牌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那人喊道:“这伙土匪还真有令牌!” 门那边还有人说:“不会是假的。” “不会是他们捉了魏将军。” 头先那粗嗓子的城门兵又道:“行了,相信你们一回。” 这回才传来开锁的声音。 江宛见事情顺利:“听说别的城是抵死不开门的,定州城倒是好说话。” 妃焰道:“他们不是好说话,是因地处边关要塞,怕误了军情,才会留下这个口子。” 说话的功夫,城门兵嗨哟嗨哟把门推开了一个容马能通过的大小,一行六人依次牵马通过。 进门后七八个城门兵执着长槊对准了他们,慢慢包围了他们。 江宛:“……” 是要把他们骗进来杀吗? 城门很快关闭上锁,有个人提着灯笼靠近,应该是主事的。 江宛道:“我们真的没有恶意。” 那人抛来令牌:“这个还给你们。”还是一把粗粝的声音。 “多谢,那我们是否能……” “马全得留下,人也得留下两个做人质。” “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我就是个看城门的,叫我赵六就行。”赵六介绍完自己,便粗声道,“你们几位,是哪两个留下来和我们作伴呐。” 孙羿要带路,江宛要休息,自然是要从余蘅的护卫里挑两个出来。 这些护卫都很识大体,立刻就站出来两个。 江宛等人得以脱身,可刚走两步,便发觉那个赵六竟然大摇大摆地跟上来了。 “赵大人这是要换班了?”江宛问。 “几位既然是魏将军的人,我自然该把几位送到地方才安心,再者说,你们也没个灯笼借光,这位姑娘细细弱弱的,若是崴了脚,便不好了。” “那就劳烦赵大人了。” 江宛对孙羿使了个眼色。 孙羿便没有与赵大人争执,自顾自走在前方带路。 虽然天气寒冷,但江宛还是笑眯眯地与赵六聊了起来。 赵六也是个健谈的,话不少,真聊投机了,还哈哈大笑。 走了不远,孙羿便回头江宛眨了眨眼。 江宛会意,顺着赵六刚才的话问:“那这通判大人打死牛以后,农人没找他麻烦吗?” 赵六:“这怎么可能,那可是……” 空荡荡的街道上,聒噪的人声陡然一断。 妃焰淡淡收回手。 赵六眼睛不甘合上,软倒在地。 江宛舒了口气,正要招呼他们把人捆上带走。 前方却忽然传来快速奔跑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人转了弯,迎面朝他们疾奔而来。 定睛一看,跑着的还不只一个人,一高一矮,是两个男人。 赵六的灯笼仍亮着,只是能照到的范围很小,可是有些人只要见过一面,光靠轮廓便能认个大概。 江宛就认出了其中一位。 “是宁剡?” 妃焰肯定道:“的确是宁少将军。” 那江宛就很疑惑了,余蘅明明说宁剡被宁统关起来了,怎么宵禁后倒在街上疯跑。 还有宁剡身后那个,是那个叛逃山贼,叫什么于堪用来着。 他们这是一个跑一个追,还是都在跑? 江宛忙问孙羿:“到关黄步严的地方了吗?” 孙羿道:“明倘的私宅就在前面,不远了。” 他伸手指着前面一户。 “咱们恐怕要多带两个……”等他们跑近了,江宛发现于堪用还背着一个婴儿,于是改口,“……三个人进去了。” 第347章 逃跑 宁剡和于堪用都不是傻子,江宛对他们打了个手势,他们就心中有数,一行人迅速进了院子。 这地方大约明倘也不常来,冷清得很,孙羿将他们引进了正屋,妃焰和另一个叫绛烟的护卫找出炭火引燃,把炭盆端过来,让屋里暖和起来。 大家无言地烤了会儿火,孙羿说要去把扔在隔壁冻了整整一日的黄步严拎出来,妃焰绛烟也不是不懂分寸的人,也跟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江宛和宁剡,以及那个背着孩子的于堪用。 刚才黑咕隆咚的还没发现,宁剡竟然穿得这样单薄,几乎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寝衣,于堪用更是荒谬,穿着一条酱紫色的裙子和一个灰袄子,猛一看跟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似的。 这二位怕真是逃出来的。 江宛把手塞到腋下暖和着:“说说。” 宁剡看着她:“我父亲是无辜的。” 江宛解开裹着脖子和半张脸的缝缎皮毛围巾:“为何这样说?” 宁剡:“他所为都只为了一件事。” 江宛问:“什么事?” 宁剡朝于堪用伸手。 于堪用递给他一个约有半个巴掌大的东西,发黄发灰,看着像是石头。 宁剡把那个东西递给江宛。 江宛低头看了,才发觉竟然是:“饼?” 但这也很难被称之为一个饼……借着火光,江宛把这个干饼翻来覆去地看。 糠皮,植物根茎,没脱壳的糜子,还有石子和沙子……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军粮,这就是潞州之前送来的粮食。” 江宛骤然抬头:“宁将军是为了……” 粮食。 他是为了兵将们能吃饱肚子,才与覆天会合作的吗? 江宛握紧了这块干饼:“其余的饼子呢?” “都被吃了,这一块摆在父亲的书桌上。”宁剡握紧了拳头。 江宛黯然低头,看着这块根本不像是人吃的饼子。 难道宁统真的不是要反,只是…… 宁剡忽然打了个哆嗦,冻得吸气。 江宛回过神,连忙把膝上的围巾给他:“你先围起来。” 她解开厚实的披风递过去:“这个也给你。” 宁剡不想接。 “冻病了更麻烦。”江宛道。 宁剡想了想,纵然他身子骨强健,也委实不能这么冻,便接过了披风,道了声谢。 孙羿正好带着人回来,把黄步严往地上一扔。 黄步严杀猪般嚎了起来,大人尚且没做反应,于堪用背着的婴儿却哭了起来。 于堪用连忙把婴儿解下来抱在怀里摇着,嘴里哦哦地哄着。 江宛看他哄孩子哄得熟练:“就这么一会儿,他生孩子了?” 宁剡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江宛无辜:“那他哪儿来的孩子。” “这不是他的孩子,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江宛可笑道,“我生的?” “不是你生的,”宁剡伸出手在火堆上烤着,“是你要救的。” 这句话瞬间把江宛拉回那个夜晚,她被宁剡救出来,看见了“一斗粮”招牌,听见婴儿的哭声,也听说了一个悲惨的故事。 “这是……”江宛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了,“那个……” “是她,我离开后遇见那个妇人抱着孩子,就给了银子,把孩子带回家了。” 一边是孩子嚎,一边是黄步严嚎,还有于堪用在唱走调的曲子。 江宛也不想多说,一指黄步严:“再敢叫,我剁了你的舌头。” 黄步严立刻闭紧了嘴巴。 他不嚎了,婴儿也不哭了。 江宛压低声音,唯恐惊了孩子,对宁剡道:“正好,我们要审的这个人就与兵粮贪墨有关。” 黄步严哼了一声:“小丫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贪墨钱粮。” “我有人证,也有物证。”江宛道。 孙羿早已和她说过来龙去脉,江宛道:“那个户部的李牍,我也是见过的,他祖母靖国公夫人死的时候,我就在当场,他祖母可以说是被安阳大长公主逼死的,李牍与他祖母感情却好得很。” 聪明人要听言外之意,江宛只平铺直叙,黄步严却从中听出了惊涛骇浪。 李牍与安阳有仇,却分明借尽了安阳的势。这本不是大事,不管是安阳迷上了李牍,还是李牍不顾念祖母之死,狼心狗肺也罢,没心没肺也罢,在汴京都不是稀奇事。 可眼下一想,他贪图李牍的银子,又不敢得罪他,贸然答应此事,的确是大意了。 那时候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老母得病,每日要人参补养,他官职低,俸禄薄,又没有胆子,李牍给他的这个机会,是当时唯一能救娘的机会。他以为有李牍的关系,便是有安阳大长公主保驾护航,事情绝难败露。 可他真没想到,李牍他们会做得这么绝。 其实当时孙羿检查粮食时,他也被吓到了,军粮百不存一,只要宁统一封折子,他们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急着给孙羿出主意,就说他们遭遇了山匪,这样总能遮掩过去了。 可惜孙羿刚直得过分,半点没有他爹孙太尉的圆滑。 事已至此,不管是谁在利用他,他都只能咬死不认了。 这些人该是孙羿找来的打手,难道他们还敢杀了朝廷命官不成! 思及此,黄步严冷哼一声。 “大人,”江宛微微一笑,“这北地多山匪,你说,他们会不会在抢夺粮食的时候,不小心让你坠落山崖,尸骨无存啊?” 黄步严一愣:“你敢!” 江宛对他一笑,长长的睫毛压住瞳孔,在脸颊上抖落纷乱的影子,嘴唇也隐在鼻子的阴影里,弯起唇角时,显出一种懵懂的残忍来。 “我还敢亲手杀了你呢。” 黄步严惊惧交加,连手指都在哆嗦。 “你想知道什么?” “我问你答,”江宛唇角拉平,“李牍找你时,是怎么和你说的。” 黄步严天人交战一刻,终究还是开了口。 “他说,能帮我弄到督运官的差事,只要我在交接时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黄步严声音干涩,“虽是私宴,但有些话也没法说得太明白,我听他的意思是要对粮食动手脚,起初也是有疑虑的……” 第348章 幕僚 “但李牍说,户部,转运司,乃至于镇北军里他都有人,之后若真的出了事,也可以栽给……押运使。”黄步严看了孙羿一眼,多少带点不自在。 孙羿环胸站着,面无表情。 江宛摸了摸下巴:“户部,转运司都好打点,镇北军中的人应该就是……” 她看向宁剡。 宁剡回望,对她挑了挑右眉。 “李牍原话怎么说?” “时隔太久,我也记不清了。”黄步严道。 他说的是实话,若非李牍咬死上面有人兜着,他也不敢铤而走险。 江宛判断了一下他的表情,猜想这人应该没说谎,只是图财的小喽啰,确实不可能知道太多。 黄步严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若说有多刁钻奸猾,也不像。 事情便可以收尾了。 黄步严说的虽不多,但是透露的信息不少。 户部有人,兵部有人,转运司有人,镇北军还有人,虽然安阳当政三十年,但是毕竟已经承平帝的天下,还当她的羽翼多少会被剪除,现在看来,纵然掉了几片毛,安阳的党系依旧是庞然大物。 再来,就是他们笃定镇北军不会发作这一点。 刚才她说起靖国公府和安阳大长公主不对付的事情,故意引导黄步严以为他会成为顶锅的,但现在她冷静一想,安阳大长公主能够推李牍上位,还跟李牍发展不纯洁的男女关系,也太荒谬了。 当时郭仓过生日,江辞和李牍等人起了争执,孙羿程琥也都在,几人中,李牍是最不出色的,行事畏缩,目光斜避,怎么想,安阳大长公主也不会看上他啊。 不过现在干想也想不明白,江宛将此事暂且搁下。 “黄大人,我知道这件事你不是主谋,但到底是从犯,这些日子要委屈你了。” 黄步严的手脚还被绑着,他还能说什么,只能说:“应该的。” 江宛:“不过除了限制你的活动,也没别的了,你可以放心。孙羿,给他解开。” 孙羿依言行事。 黄步严坐在地上,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然后站起来,肚子一声响。 黄步严不好意思道:“我这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江宛捂着肚子:“我也饿了。” 孙羿:“那怎么办,这都宵禁了。” 江宛想起上回来定州住的便是明府,似乎不是这里,她听卞资提过一嘴,说隔壁是少东家买下来的。 那这屋子的隔壁就是明府了,仆从不少,东西齐全,不拎包也可以入住。 “我有个好去处。”江宛打了个没响的响指,嘿嘿笑起来。 …… “这顿锅子吃得……”江宛舒了口气,把毛坎肩拽下来扔到一边,“太舒坦了。” 围坐的几人要么是担惊受怕饿了两天的,要么是担心受怕从家里逃跑的,还有两位,一个晚饭只吃了两口饼,一个只喝了一碗粥,都是饥肠辘辘的主,于是哗哗吃下去两盆羊肉三盆面。 江宛捧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哇—— 江宛:“孩子哭了。”看向孙羿。 孙羿还在吃羊肉,含糊不清道:“孩子哭了。”看向宁剡。 宁剡也吃得差不多了,正想要壶茶来,他淡淡道:“孩子哭了。”看向黄步严。 黄步严起初不敢和他们抢,吃得谨小慎微,眼下等他们差不多都吃好了,正要再安安稳稳吃一会儿,他也不问哪儿来的孩子,随口道:“嗯,孩子哭了。” 四人一起看向于堪用。 这家伙不吃肉,蹲在一边啃萝卜。 于堪用把萝卜头一扔:“估计是尿了,我去看一眼。” 他推门,一阵寒风飘进来。 众人嫌弃:“啧。” 孩子被放在另一个屋里睡觉。 哇呜哇呜—— 可惜他去了好一会儿,小婴儿还在哭。 宁剡也站起来:“我去看看。” 他手脚麻利,关门动作利索,没让寒气进来。 他去了以后,哭声稍微小了一点,但没过一会儿,又大起来。 江宛看他们吃得高兴,便道:“那我去看看。” 她又捡起毛坎肩穿上,推门出去,刚想关门,看孙羿和黄步严吃得头也不抬,干脆就不关了。 外头还真挺冷的,江宛站在门口搓了搓手,连忙把坎肩围拢,把搭扣也系起来,听见人声传来。 于堪用:“宁少将军,我也帮你逃出来了,您看我是不是能带着花儿走了。” 宁剡:“你不能走。” 于堪用:“少将军,这可和我们约定的不同啊。” 宁剡:“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幕僚,这不是你最希望的吗?” 江宛敲了敲门。 “谁?” “我,”江宛走出来,“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这个孩子的去处,你们想好了吗?” 这孩子也算好养,哄了一会儿就去睡了,阮炳才刚给换好尿布。 宁剡指了指于堪用:“他喜欢。” 于堪用道:“不瞒姑娘,我曾经也有个小女儿,这孩子要是没人要,给我养着也成。” 他这回的笑容里倒是很朴实。 女娃娃这会儿脸上还挂着泪珠子,一抽一抽地缩在他怀里。 也不知道宁府那么大,怎么就轮到于堪用来照顾孩子,他也没奶啊。 “那你还是留下,”江宛劝他,“宁剡这里至少能让你和娃娃衣食无忧,还能让你……一展抱负。” 于堪用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想留下,这世道如今也乱起来了。” “你在顾虑什么?”宁剡问。 于堪用叹了口气:“我这种人,不配被人相信。” “那你要是流浪天涯了,”江宛直指关键,“能自己给她喂奶吗?” 于堪用无言以对。 他还是被说服了,江宛主攻,宁剡帮腔,于堪用完全没有抵挡之力。 留于堪用在屋里哄孩子睡觉,江宛和宁剡走到回廊上。 江宛:“你是个好人。” 宁剡淡淡笑了:“因为我也想救她。” 江宛笑着点头。 这时,孙羿把门开了条缝,缩在门里喊:“明日什么时辰回军营?” “你先回去,明日我还有事要做。” “那我陪着你。” “不用了,我会带护卫过去的,只是去见个人罢了。”江宛道。 第350章 想念 京城中,明昌郡主正由大丫鬟琴曹给她捏肩解乏。 一个丫头进来通传:“齐姑娘来了。” 明昌郡主猛地坐起:“快请。” 孤女齐氏,也就是曾骗过江宛的蒋娘子披着千金难买的雪豹皮毛制成的披风,捧着镶宝石黄瓷南瓜手炉,施施然进了屋。 屋中温暖如春,三个小丫头们拥上来,给她解披风的解披风,掸雪的掸雪,接手炉的接手炉,晚来一步的丫鬟也要笑着行礼:“姑娘好。” 屋中一时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可就在不久前,这些见风使舵的丫头对齐氏还是爱答不理。 左手边的骂过她丧门星,右手边的骂过她癞皮狗,对面笑得最谄媚的那个给她上过一盏醋茶。 可真是人情冷暖啊。 看人下菜本就是这些高门婢女最熟练的本事,齐氏还不至于和她们计较,但被围在中间献殷勤的时候,她还是淡淡的。 “齐丫头,快来。”内间的明昌郡主却坐不住了。 齐氏换上软缎的起居鞋,扬起一个笑脸,朝屋里去了。 “郡主。”齐氏福身。 “快起来,我听丫头说外头下雪了,你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大丫鬟琴曹正在屋里服侍,见明昌郡主笑着对齐氏伸手,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手倒是不凉。”明昌郡主握着齐氏的手,疼爱道。 “郡主疼我,把宫里赐的手炉给我用,我自然不能辜负。”齐氏娇滴滴道。 明昌郡主拍了拍她的手,欣慰地点了点头,把她拉到身边坐了。 “可这外头天寒地冻的,你的风寒又才好,若有事,差丫鬟来一趟得了。”明昌郡主话语里满是疼惜。 齐氏摇头,声音软软:“来看郡主,我心里高兴,风寒才好得快呢。” “瞧你这嘴甜的,”明昌郡主笑道,“我这里还有些上等参茸,到时候都给你送去,好好补一补,瞧你这小脸都快瘦没了。” 琴曹立在一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幅母慈女孝的场景恶心吐了。 明昌郡主道:“都下去。” 琴曹行礼,慢慢退了下去。 每次都是这样,郡主会屏退服侍的人,和齐氏在屋里说悄悄话。 人一走,明昌郡主脸上的笑也淡了,但还是拉着齐氏的手。 齐氏探头看人都走光了,才小声道:“我是来给郡主送药的。” 明昌郡主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我晓得你近来身子不好,难为你还记得制药。” “我知道郡主这药要送进宫里,干系大着呢,怎么敢不尽心,”齐氏无力地揉了揉心口,“昨夜我熬了一夜炼出汤膏,方才搓好丸子,就立刻送过来了。” “好孩子,”明昌郡主望着她,“辛苦你了。” “为了侯府,不敢说辛苦。”齐氏柔顺低头。 “我那里还有几匹好料子,是早先皇后太后赏赐的,都是鲜亮的颜色,合该让你这花容月貌的穿上才算物尽其用。” 齐氏也不推拒,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这还是三日的分量。” “这药也不知还要吃多久。”明昌郡主的手顿了顿,才接过这匣子。 齐氏道:“我也不清楚,不过是小时候在南边偶然学会的这止疼丸,我自己是不通医理的。” 这些事情她早就说过了,明昌郡主多问这一遍,也是因为这药丸是要献给陛下的,不容有失。 若非那时收到开战的消息,福玉公主又意外过世,她也不会急着修补与皇室的关系,这才出此下策。 若是魏蔺不在北边还好些,可他偏偏已经去了北边,就算家里想要韬光养晦,她也非顾念这棵独苗不可。 这药丸只能止疼,没有别的功效,陛下如今身中奇毒,这药丸不过是治标不治本,来日真到了药石无灵的时候,也就是陛下一句话,他们平津侯府便可能遭逢大难,为此,平津侯已经多日睡在书房,不到她院子里来了。 可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只盼着陛下快些好起来……” 这样,他们才有功而无过。 齐氏则慢慢垂下眼睫,装出乖巧的模样。 前些日子,她收到上线的消息,让她假装自己会制作这种丸药,然后持续不断地给明昌郡主提供,让承平帝能够享用上。 她是小人物,听吩咐办事,不过这些日子冷眼看着明昌郡主所为,也觉得好笑。 没想到公侯世家,郡主之尊,每日里也活得像老鼠,担惊受怕的。 “郡主,若无旁的事……”齐氏侧过头咳了两声,“我就先回去了。” “去,路上当心些。”明昌郡主松开手。 齐氏行了个礼,然后走出去了。 隔扇门开,丫鬟们又围住她,一个说:“姑娘的披风已经放在竹香炭上烤过。” 一个说:“手炉里的炭已经加足了。” 还有一个跪在地上给她穿鞋:“姑娘的脚真小。” 齐氏享受着她们的服侍,一抬头,却和琴曹对上视线。 琴曹对她挤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笑容。 齐氏看得好笑,故意道:“早听说郡主屋里的琴曹姐姐最是贴心不过,比我的丫头们强多了,不知今日可否劳姐姐扶我回院子。” 琴曹咬着牙:“姑娘吩咐,奴婢自然无有不应。” …… 入夜时,呼延律江多饮了酒,挑了个美貌的女奴发泄一场,依旧觉得心中燥虑。 只要邢州城打下来,梁人在整个北地的溃败也就注定了。 所以等消息的时候,饶是他经历百战,也不免有些忧虑。 呼延律江出帐漫步,忽然看见他的二儿子正在喂马。 呼延律江走过去:“阿瑞散,你在这儿干什么?” “睡不着,”无咎低落道,“出来看看马。” 这孩子没心机,心事都写在脸上。 呼延律江看着他酷肖霍容诗的脸庞,难得柔和地问:“为什么睡不着?” 无咎转头,眼里薄薄含着泪光:“我想我娘了。” …… 另一边,江宛下马车,先伸了个懒腰。 马车直接把她送到帐篷附近,她下车溜达了两步,忽然发现帐篷后的树墩上又坐了人。 江宛:“你在这里做什么?” 余蘅抬头:“想我娘。” 不知怎么,柔和的月色落在他面上,叫他看着可怜巴巴的。 第351章 无语 “你想的应该不是太后。”江宛拍拍他的肩,“坐过去点。” 二人挤在树墩上坐下。 冷风呼呼吹,将江宛的困意也吹散了。 她脑子一清明,就开始琢磨。 “怎么忽然想起你娘?” 余蘅道:“我知道她被埋在何处了。” 原来竟是这么伤心的一件事,江宛正要说话。 余蘅道:“好事,我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转头看向江宛。 江宛点头:“那就挑个好日子,我陪你一起去祭拜。” 余蘅嗯了一声,移开视线,说起正事:“宁统被人刺杀了。” 江宛皱眉:“是罗刹部的公主?” “你知道?” “回来的路上,听妃焰说有个公主想娶你。” “娶我?”余蘅眨了眨眼,“我这么风流倜傥,她想嫁给我也是常事。” 余蘅转头看她。 江宛被他一盯,不由挺直脊背:“她为什么刺杀宁统?” “罗刹是北戎十四部之一,是前朝占据草原的韦漆尔国的后代,另一支就是和北戎打了多年仗的韦纥,罗刹部素来游离于北戎统治之外,所以罗刹王的女儿也称公主。” “也就是说这位公主的行刺可能与北戎那边没有关系,是她自作主张。” “不清楚,那公主被宁统的人看着。” “不好用刑。” 余蘅:“所以等你来,你也是姑娘,大抵可以和她说得上话,那公主见了男人就吐口水。” “见了你也吐口水?” 余蘅笑了:“妃焰骗你的,那公主见了我也是如见了仇人,没有想要嫁给我。” “妃焰为什么骗我?” “他为何骗你,你来问我做甚。”余蘅伸了伸腿。 江宛站起来:“那就带我去会会那个公主。” 余蘅也跟着站起,大抵是动作扯到了手上的胳膊,不由面露痛苦之色。 江宛一惊,连忙扶住他另外一边的手:“你怎么了?” “那个罗刹女刺杀时,我也在场,与她过了几招。”余蘅紧皱着眉。 江宛慌了:“这么疼吗?是不是更严重了?找大夫看过了吗?” 余蘅摇摇头:“先过去,正事要紧。” 江宛着急道:“你可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这胳膊是真不想要了?” 余蘅还要再说。 江宛道:“不行,我做主了,先去看大夫。” 她扶着余蘅,不由分说地往她的帐篷里走。 余蘅起初的确是皱眉忍痛,后来实在绷不住了,低头笑起来。 笑声低低的,钻进耳朵里,江宛猛地撒手:“你没事!” “我有事,”余蘅按着肩,哼唧道:“痛啊。” 江宛半信半疑:“那你刚才笑什么?” “你为我担心,我很高兴。”余蘅认真地望着她。 夜色黑沉飘荡,月光淡淡隐着。 余蘅的眼睛像是星星,映着不知哪里来的光点,闪闪烁烁的,叫人要变作傻乎乎的小猴子,去潭水里捞月牙,去镜子里折桃花,去他眼里摘寒星。 “怪不得天上看不见星星……” 原是落在你眼里。 “天上看不见星星?”余蘅不懂江宛为何此时说这话,于是抬头去看,“大约明日天阴,今夜便积了云,故无星。” “你胳膊到底有事没事?”江宛咳了一声,揉了揉发烫的脸颊。 “有事。”余蘅肯定道。 平生第一次不逞强,对别人坦白自己痛,若是江宛推开他…… 江宛的手慢慢贴在他手肘上,唔了一声:“我扶你。” 余蘅此时竟真的感觉不到痛了。 他感觉不到撕裂的伤口,沾湿衣裳的鲜血,只能感觉到江宛手心传来热意,让他心中熨帖得无以复加。 无星无月又如何,这一生得此,已然足矣。 …… “少爷,那两个丫头又来了。”十鳌还是那股横冲直撞的劲儿。 沈望正在作画,被他吓了一跳,将好端端一朵梅花画糊了。 “与你说过多少次了,沉稳些。” “吃了饭长了力气,本来就是要大声说话的,若是少爷嫌弃我,就别给我吃饭了。”十鳌头头是道。 沈望拿这小子没办法,只好说:“阿柔和蜻姐儿怎么来了?” “不知道,她们没说。” “那就打发了。”沈望把笔放在笔洗里涮。 十鳌神气活现地应了一声:“好嘞。” 小男孩蹬蹬跑出去,沈望看着毁了的画,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十鳌手里举着个荷包跑回来。 荷包做得很精细,上面绣了一朵兰花,枝叶肥大,花瓣稀疏,针脚有些乱,一看就是小孩子做的。 沈望洗了手,接过荷包看了看:“是她们给你的?” 十鳌嘴里嚼着一块玉米糖,上牙和下牙黏在一起,说不了话,撅着嘴点了点头。 沈望就还给他:“收好。” 他以为里面是阿柔给他的糖。 十鳌连忙摇头,艰难地张开嘴:“给你。” 沈望略惊:“竟是给我的?” 他解开抽绳,其中掉出一个折好的方胜和两颗珠子。 沈望展开方胜,阿柔稚嫩的笔迹出现在眼前。 “祝沈夫子生辰吉乐,年年有今日。” “郭柔携宋蜻拜上。” 阿柔清脆活泼的声音似在耳边,沈望叹了口气,他的生辰素来是自己也不放在心上的,难为阿柔这孩子竟知道,还给他准备了寿礼 一颗珍珠坠银链流苏和一个镂空木球,木球里还有个铃铛,用来逗猫倒是一绝。 不过她是从何处知道我的生辰? 沈望重新把方胜叠好,连同两个球一起塞进荷包里。 此时门外的马车上,阿柔嘴里念念有词:“上回太外公说先生是今日生辰,还说要送礼物,咱们送的礼物肯定比不上太外公送的,所以就提早送,小蜻蜓,你说我聪明。” 蜻姐儿懵懵懂懂地点了头,然后大大张开了嘴:“啊——” “红枣蜜糖糕,”阿柔往她嘴里塞了一角糕点,“怎么样,甜不甜?” 蜻姐儿乖乖点头,柔嫩的脸颊鼓起,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可爱得像个香甜的糯米团子。 阿柔一把抱住蜻姐儿的小身子:“小蜻蜓,你要是永远都不长大就好了。” 第352章 罗刹 “你也在这儿。”江宛放下风帽。 宁剡回头:“我来看看罗刹国的公主。” 刚才江宛忽然出声,似乎吓到他了,他看着有点惊魂未定的。 江宛察觉到他的不寻常,不动声色道:“那一起,正好我也想进去看看。” “我就不去了,还有事要去找我父亲。”宁剡说着便想走。 江宛:“于堪用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他在家看孩子。” “原来如此。”江宛笑道,“那你去,我就不送你了。” 于堪用被留在家里奶孩子,宁剡明明被宁统关了起来,如今乍回军营,倒行动自由,莫非这短短一日过去,他们的父子亲情又如当初了? 宁剡如今认为他爹是个好人,看起来暂时也不好说服,宁统的身份再次扑朔迷离起来,他心中到底想不想要天下,或者说,他到底想要什么,宁剡应该也看不清。 一军统帅,为了粮食就对覆天会言听计从吗?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 江宛站在帐篷门口思忖,抬头时,却发现宁剡并未走远。 宁剡抬手指了指她营帐的方向,然后对她点了点头。 这是约她见面? 宁剡转身离开,消失在帐篷群中。 江宛也转过身,对送她过来的卫兵打了个手势。 卫兵上前,对帐篷门口的守卫出示令牌。 双方确认身份无误,江宛被放行。 走进帐篷的瞬间,江宛的第一感觉是暗,然后就觉得冷。 江宛还没看清帐篷里到底有什么,一串听不懂的咒骂便朝她砸了过来。 骂声中的怨气很强,夹杂着被侮辱后的愤恨,江宛猜测这罗刹公主骂得挺恶毒的,可惜她听不懂。 公主的声音中气很足,声线有些喑哑,听起来像个男孩子,一口气骂了好久,才给了江宛插话的机会。 江宛道:“听说你是公主,你会说大梁话吗?” 久久安静后,黑暗中传来一声狐疑的有些变调的梁话:“女人?” 江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两步:“是啊,我是个女人。” 这时候,江宛觉得有点奇怪。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这人说话的态度和给她的感觉都有点不对。 江宛故意吸了口气:“这里也太冷了,可别慢待了公主,我这就叫人进来点个炭盆。” 说着,她匆匆出去了 刚才余蘅想跟过来,被她拦住了,现在想想,或许还真有要用到他的地方。 江宛对卫兵道:“你去把大人请来,还有你,去找个炭盆来,那个公主怕是要冻死了。” 卫兵待要转身离开,江宛又道:“我帐篷里还有一包肉饼,你也记得带来。” 本来是想带回来给余蘅打打牙祭的,现在看来,怕是要落到别人肚子里了。 待到兵丁抬了炭盆来,江宛吩咐好摆在何处,才让他们进去,约莫是她交代完以后,余蘅便到了。 余蘅站在不远处,等江宛看见他了,才慢慢走过来,行动间有点弱不禁风的意思。 江宛顿时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你没事?” “这几步路我还是走得动的。”暖橘色的灯笼光晃动着停在余蘅面上,越发衬得他面无血色。 来都来了,江宛也不好叫他什么也不干就回去。 江宛道:“我先进去,一会我叫你了,你再进去。” “好。”余蘅一副听话的乖巧模样。 江宛端着一盘肉饼进了帐篷,却还是没有看清楚那位罗刹公主的形容。 因为屋里多了一个炭盆,所以暖和了很多,江宛把盘子放在一边,将一个肉饼掰开靠在炭盆沿上烤着,很快,肉香便飘满了整个帐篷。 咕嘟。 江宛隐隐听见了吞口水的声音。 她笑着开口:“这么多肉饼,我也吃不完,不如公主和我一起用一些。” 那位公主到底还是耐不住腹中饥饿,唔了一声。 江宛是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公主自然也会放下些许戒心。 这时,江宛看清楚了这位罗刹公主的长相。 这公主长着一张小圆脸,十五六岁的年纪,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微微下垂的并不是很大的眼睛,眼珠黑黢黢的,看肉的时候,这双眼睛让人想到草原上的小狼崽,还没有长成十分的凶狠,眼中只有单纯的渴望。 江宛心中越发笃定,她微笑道:“殿下还是用一些,由我来喂你好不好?” 她捏起一块肉饼,慢慢靠近那位公主。 那公主的胳膊被绑在身后,身上还缠了几圈麻绳,想来是因为身上有武艺,所以才受了这样的对待。 不过,这位公主未免有些太不矜持,竟然对着肉饼流口水了。 江宛无措眨了眨眼,犹豫要不要帮罗刹公主擦一擦。 这位公主却不拘小节得很,根本不管口水,只问:“你到底给不给我吃?” 江宛手一松,肉饼擦过公主的嘴,先撞在下巴上,又顺着衣襟滚下去,留下一点油渍。 江宛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抽出手绢就去给公主擦。 江宛半点没有顾虑避嫌,直接把手按在了公主的胸口上。 硬的。 再按按,还是硬的。 江宛连忙收回手退了两步,与这位“公主”大眼瞪小眼彼此看着。 “你是男人。”江宛道。 少年脸孔上浮现出惶恐与心虚,几乎没有半点掩饰。 江宛叫余蘅过来,本来是打算必要时让余蘅动手检查,没想到这“公主”满身都是破绽,被识破以后,连狡辩都不会。 江宛也愣了:“你先别怕,你为何要来行刺?” 那少年可惜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肉饼,咬着牙一言不发。 江宛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问了。 这孩子刺杀宁统,谎称自己是罗刹公主,实在蹊跷。 这少年没什么心机的样子,做个死士还充裕,可若要男扮女装搅弄镇北军,确实不太行。 那他为何说自己是罗刹公主,难道是想祸水东引,引镇北军去攻打罗刹部? 不对,这也说不通。 他说自己是罗刹公主,的确是一个太容易被拆穿的谎言,除非 他想保护真正的罗刹公主。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声尖叫。 不好! 第353章 反目 那声尖叫听起来像个女孩子的声音。 江宛提着裙子就往外冲。 余蘅身上可还有伤啊! 掀开帐帘时,江宛觉得手脚冰凉,整个人都在哆嗦。 她定睛望去,见有个梁兵打扮的人被按在地上,余蘅扶着受伤的胳膊,面露痛苦之色。 江宛冲到余蘅身边:“你没事。” “没事,”余蘅安慰她,“她没有伤到我。” 江宛点头,缓了口气道:“地上这个应该是真正的罗刹公主,里面那个是个男人。” “竟是个男的,”余蘅道,“当时事发突然,我也不曾仔细去看,罗刹部又素来有男菩萨女罗刹的说法,听他说自己是罗刹公主,手里有信物,就信了。” “不怪你,那孩子长得还算清秀,身量又矮小。”江宛压低声音,“那这位真公主,你准备怎么处置?” “你以为呢?”余蘅也放低了声音,醇厚动听的嗓音如酒,划过耳廓时,叫人心底酥麻。 江宛按住扑通跳着的心口,强装镇定道:“关起来,问清楚她到底来干什么。” 废话。 江宛一捶脑袋,余蘅问她不是要听这些的。 余蘅笑着望她:“好,都依你。” “也不用依我” 毕竟我连刚才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宛眼睛水润润地一低,看着自己的鞋尖出神。 这时,她鞋背上忽然出现一只手。 尚未回过神,江宛只觉有人握住了她的腰,揽着她向后急退两步。 余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起来肃杀之气甚浓:“按住她。” 罗刹公主挣扎着:“去死!” 她头发散下来,面容十分狰狞,看起来比里边那个小子更像小子。 卫兵看到余蘅的眼色,把罗刹公主押进了帐篷里。 等江宛进去的时候,看见罗刹女骑在那个少年身上,手脚并用地揍着他。 余蘅走到江宛前面:“离远点,这罗刹女发起疯来兴许会伤到你。” 江宛却绕过他:“小姑娘,你要是再打下去了,你这个忠心的武士就要被你打死了。” 罗刹女手上的动作一停,翻身下榻,粗鲁地推了把拦着她的护卫,小眼睛里满是恶意,她用流利的官话道:“你是个女人?” 江宛点头:“我不像吗?” 罗刹女撇了撇厚厚的嘴唇:“怪不得你们南人打仗不行,军营里有女人可不吉利。” 江宛正要说话,却看见罗刹女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明白了,你是军营里的”罗刹女说了一个发音古怪的词。 “对不对,”罗刹女追问,暧昧的表情显得不怀好意,“这些都是你的男人吗,你今天晚上要陪几个” 罗刹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踹翻,后背重重撞在地上。 余蘅冷着脸,干脆利落地站直,不知想到什么,又悄悄把手按在肩上,柔弱地哼了一声。 他这一脚实在来得突然,江宛尚有些茫然。她看着罗刹女吐出一口血,余蘅表现得却比罗刹女还要虚弱,不由露出一个稍显古怪的笑容。 “行了,别装了。”江宛越过他,走到罗刹女身边。 罗刹女脏腑剧痛,却仍死死抓住江宛的裙子,恶狠狠的模样像头狼。 可巧,江宛总跟狼打交道。 江宛慢慢俯身,伸手拨开她的头发。 那边榻上的傻小子大吵大闹地喊:“别碰公主。” “公主,你看,你的奴隶在可怜你呢。” 罗刹女顿时大怒,从地上弹起一寸后,又被余蘅踩了回去。 这罗刹女心高气傲,江宛这句话也算是报了罗刹女骂她的仇。 可是把人打得吐血,似乎有点过了。 江宛暗暗叹了口气。 “公主,你是来刺杀镇北军统帅的吗?” 罗刹女对她翻了个白眼。 “可他不是宁统,你杀错人了,反倒是你的小奴隶,真的伤到了宁统。” 伤到了宁统是江宛编的,是为了激罗刹女说实话。 罗刹女果然受激,怒道:“我管他是谁,反正也是个头头!” 江宛掏出帕子,给罗刹女擦了擦脸。 罗刹女被死死按着,根本躲不开。 灰尘和血迹把洁白的手帕弄得脏污,余蘅看着不由皱起眉头。 江宛是个有耐心的人,蹲在地上认真擦了很久。 久到罗刹女都撑不起横眉冷对的表情了——毕竟一直昂着脖子也是很累的。 江宛问:“公主是只身前来吗?” “是”罗刹女下意识回答。 罗刹女反应过来后,顿时大感懊悔。 江宛站起,叠好帕子,招呼余蘅:“走。” 出了帐篷,江宛感慨:“这暴脾气公主倒让我想到了福玉。” 余蘅明白她的意思:“我派了青蜡去保护她,她会平安无虞。” 江宛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这罗刹公主估计很难开口,看她的脾气很像是自作主张,我们先回去,”江宛道,“宁剡与我有约,不过我想他真正想见的应该是你。” 余蘅点头:“好,听你的。” 他们便顶着月色,慢慢走回了江宛的帐篷前。 帐口果然有人等候,宁剡腰间佩剑,身影被月光勾勒得十分冷峻。 余蘅的视线落在宁剡腰间的配剑上,唇角漫起一丝微凉的笑意。 江宛道:“宁将军,进去说。” 江宛率先进去,里头炭火灯烛都燃着,倒没什么可准备的,她便提了茶壶,准备先倒几杯茶。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宁剡突然拔剑,笔直刺向余蘅心口。 余蘅无物格挡,只好用手抓住了这招夺命剑。 江宛目睹一切,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能动,她眼睁睁看着,喊不出声,挪不动脚,巨大的恐怖压得她忘记呼吸。 握住剑齿的瞬间,余蘅眼前浮现与宁剡初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他至多也就七岁,张将军把宁剡和魏蔺带到他面前,告诉他左边那个黑脸小子的剑术很厉害,拔剑尤其快。 往日总是不信,眼下才见识了。 余蘅的手被剑锋划伤,仍旧不能阻止剑朝着他的左肩刺入,伤上加伤,痛苦何止翻倍。 “宁少昀,你真要杀我?” 宁剡目光森冷:“只要你死了,镇北军的动荡就会结束。” 第354章 成仇 刀尖没入皮肉,鲜血涌出,余蘅咽回抵到喉头的痛嘶:“宁少昀,你要记得,你欠我一剑。” 他握着插进肩膀半寸的剑,一步步朝后退去。 宁剡冷着脸,手上用力,锋利的剑刃划破余蘅的手掌,继续朝前突进。 江宛吼道:“够了!宁剡,你难道真要杀他!你们不是好兄弟吗!” 宁剡手上动作一顿,余蘅松开握住剑锋的手,反手一掌把剑打歪。 宁剡死死握住剑:“余蘅,你以为你的狼子野心真的能够瞒过别人吗,你在镇北军中搅风搅雨的目的不就是兵权吗?” 余蘅道:“我不是。” 宁剡的剑尖刷地指向他:“你信誓旦旦说我父亲与人勾结意图谋反,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你贪图的根本就是皇位!” “我不是。”余蘅的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可他说的话却那么坚定。 到底是他太会做戏,还是背后另有隐情? 宁剡好不容易坚定的心再一次有些动摇了。 “无论如何,你都没有说出自己真正的目的,你要我如何信你?” 余蘅冷着脸:“滚。” “如今已到了死你我活的地步,我今日不杀你,为的是翌日在众人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后,再杀你。”宁剡道。 宁剡归剑入鞘,转身离开江宛的帐篷。 宁剡一走,余蘅脱力向后倒去,江宛连忙把他扶到榻上坐下。 “我去叫大夫过来。” “不行,宁剡刚来我的帐篷,我就受伤了,万一被旁人知道,以为我们不和,不利于眼下局面,镇北军本就人心涣散,不能再散了。” 江宛着急:“那该怎么办?” 她的手按在余蘅肩膀的伤口上,血从她的指缝往外流,是热烫的。 这伤口刚包扎过,眼下又裂了,余蘅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江宛满心焦灼:“我这里还有伤药,你自己上药不方便,还是我来。” “好。”余蘅道,“你先叫人烧些热水来。” 江宛出去请卫兵帮忙,除了说要热水以外,什么也没说。 炭盆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江宛把匕首在火上烤过后,慢慢割断了包裹伤口的伤布,这布也被宁剡的剑刺透了。 皮肉外翻,伤口狰狞,江宛听着余蘅的指令,慢慢清理伤口,上药,再裹上伤布。 “你做得很好。”余蘅道,声音竭力平稳。 没有麻药,刚才余蘅一直在强行忍耐疼痛,此时难免觉得脱力,他额上满是冷汗,受伤的手不停颤抖着。 江宛另找了帕子给他擦汗,声音发紧:“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注视了鲜血淋漓的伤口太久,江宛现在看什么都泛着红。 “还有手上的伤,也要麻烦你了。”余蘅道。 江宛点头,按处理肩膀伤口的次序,为余蘅的手裹伤。 这时候,她做得已经熟练了,见余蘅实在忍耐辛苦,便想要找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江宛道:“我才知道原来宁剡始终没有相信过我。” “相信自己的父亲也是人之常情。还有你刚才说错了,我和他可不是什么好兄弟。”余蘅道。 江宛见伤口不深,松了口气:“提醒宁剡提防安阳大长公主的人不是你?” “是我。”余蘅面上划过一丝窘迫。 江宛声音轻松:“其实你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在听说书的时候都听过好多回了。” 余蘅望着她:“评书里怎么说我的?” “说你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因妒忌宁剡武功好,所以看不惯他,还把你们打的那架戏称叫什么什么” “宇清殿刀剑战。” “你知道啊。”江宛笑得眉眼弯弯。 余蘅见了她的笑,手莫名一缩,竟撞到药瓶:“嘶——” “别乱动。”江宛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责怪道,“又出血了。” 余蘅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江宛道:“其实你当时是能躲开这一剑的,对。” 余蘅没有否认,沉思片刻道:“他也不是不能杀我。” 说到底,双方都留了力,宁剡的剑没有那么快。 “但今日以后,我和他再也不是兄弟了。” 江宛故意瞪大眼睛凑近了去观察他的表情。 余蘅忍不住撇过头。 江宛眼疾手快地撒上药粉:“你说的是气话。” “我说的不是气话,”余蘅声音平静,“看来宁统是不准备放下权力,宁剡说得对,只能你死我活。” “宁统的话其实经不起推敲,他说是为了粮食与覆天会虚与委蛇,可覆天会用粮食威胁他,他为什么不相信朝廷,为什么不向皇帝告发此事?” “因为那个人是安阳大长公主。” 江宛的手一顿:“笑话,他兵权在握,他怕安阳什么?” 说到这里,江宛忽然想起在来定州路上,她曾和阮炳才讨论过这个问题。 “皇后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夭折,女儿被嫁给南齐垂老的皇帝,且又‘死’在了途中,他其实是不信皇帝。”江宛手上动作不停。 余蘅道:“而且他拿不出证据,覆天会行事谨慎,不会留下什么把柄给他,他空口白话,说有人会阻挠镇北军取得粮食,皇上凭什么信他,总不能因为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就发落转运司官员,闹到最后,或许皇帝还会怀疑宁统居心叵测,妄图在粮道上插一脚。” 说到这里,事情反而更糊涂了。 “那宁统到底是奸是忠,宁剡好像并不是个能大义灭亲的人。” “不知道。”余蘅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若是按平时,这对父子挡了他的路,杀了就得了,可他知道,江宛不喜欢这样的做法,纵使是十恶不赦的人,江宛也能从他的生平里咂摸出一点可怜来。 所以他只能选一条麻烦的路了。 伤口包扎完,江宛道:“好了,你就在这儿好好休息。” “我今夜若留在此处,可就……” “就什么?” “说不清了。”余蘅声音低低的。 江宛觉得气氛暧昧得奇怪,也说不出话。 这时,妃焰匆匆进来,见盆里全是血水,余蘅肩上又多了新的绷带,却顾不上细问,抱拳道: “邢州城破,澶州被围!” 江宛与余蘅对视一眼,都清楚今夜只能无眠了。 第355章 雀杀 “邢州城破,澶州被围。”余蘅的手指抚过粗糙的牛皮纸,在炭笔勾勒出的城界中划出戎兵的动向。 “如何?”江宛问。 “若是定州失守,或许我们就要立下另一个澶州之盟了。” “他们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到邢州,沿路是会经过不少县的。” “邢州澶州都无人求援,一路上若是见人就杀,连狗也不放过,自然没人能传消息出来。” “那邢州现在怎么样了?” “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战争会把人变成禽兽。”余蘅道,“其实在发现恕州城外的戎兵只有三万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但是北戎各部向来松散,有底气不听王令的也大有人在,是我大意了。” “这怎么能怪你。” 余蘅愁眉紧锁的时候,江宛则想起了另一件事。 呼延律江那么喜欢打仗,却在恕州城外待了十来天,只与镇北军打过一场,还是小打小闹,倒像是在等待某一个时机。 “他到底在等什么?” 像是头顶忽然罩上了一片阴影,江宛双手交握,却觉得手指越来越冷。 “不行,不能再内斗了,必须马上整军,大战或许就在明日。” 余蘅一怔:“你有什么主意?” “你我去说邢州被北戎攻破,宁剡不会相信,眼下只能靠那个……” 二人异口同声:“罗刹女。” “耽误不起,我现在立刻就去。”江宛站得太猛,头骤然晕了一瞬。 但她丝毫没有停顿,把斗篷穿好,把余蘅按回床上:“你要养伤,就别和我一起去了。” 余蘅叫住她道:“你自己去恐怕还是不妥。” 江宛明白他的意思:“这军营里有没有宁剡他们能信的人,中立一点的。” 余蘅想了想:“玄武石将军。” “可以,有没有信物,我先派人去请他。”江宛也不多问玄武军的人是否可信,眼下必须争分夺秒,决不能浪费时间。 北地山雨欲来时,汴京还是一片安宁。 今年入夏早,粮食收得也早,勉强还算个丰年,街市上常能看见赶集的农人,卖了粮食后,进水粉铺子买两盒最便宜的胭脂回家,便可以哄妻女高兴许久。 “今日是初几?”江老爷子在喝药时突然问。 江辞的手稳稳地端着勺子:“二十一。” “那就是平侯的生辰到了。”江老爷子手上忽然有了力气,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门外传来小女孩的笑声。 江辞接过空了的药碗,道:“该是蜻姐儿和阿柔来看祖父了。” “阿柔那个小丫头又要缠着我背《论语》,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江老爷子抱怨。 话虽如此,江老爷子面上的笑却不会骗人。 江辞笑道:“那就叫她背《大学》。” “那倒不错,四书五经都叫她看起来,看她能不能背。” 祖孙间说了两句,那边女孩子们便进屋来了。 阿柔大大咧咧:“太外公,你这里药香浓得都熏人了。” 蜻姐儿知道行礼,却又眼巴巴盯着药碗边上的蜜饯看。 江老爷子笑道:“你们俩呀,真是一对活宝。” 阿柔噘嘴:“太外公说我是活宝,我就去找沙哥儿玩,不找太外公了,其实沙哥儿近来学会说许多话了,只是他笨,一进聪明人的屋子就哭。” 她小嘴儿巴巴的,一个人也说得热热闹闹,有问有答,江辞就出去,把祖父上回吩咐要送给平侯兄的寿礼找出来了。 大约是一叠信,被装在一个盒子。 阿柔见了,自告奋勇去帮他们送。 蜻姐儿则留下来陪伴江老爷子。 阿柔登上马车的时候,沈望的门被哇哇大哭的十鳌拍得很响。 十鳌今日在花园里闲逛,捡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鸟。 “这只小鸟快死了,”小男孩抽噎道,“我们救救它。” 沈望注视着他的眼泪,心想,人在幼年的时候真是奇怪,有时候能抓着活蛤蟆的腿一撕两半,有时候又假装牲畜也会伤心绝望,要去同情虫豸。 他被十鳌哭得实在头疼,于是妥协道:“好,我帮你。” 十鳌立刻大雨转小雨:“怎……怎么帮?” “先拿把剪子来,把这些被黏在一起的羽毛剪掉,再去问管家要瓶疮药。” 十鳌记住了,转身就跑:“我这就去。” 沈望伸出一根指头,拨了拨被放在他书桌上的奄奄一息的小鸟。 热乎乎的,羽毛很软,胸口一起一伏,暗黄色的喙微微张着,眼睛很奇怪。 十鳌举着把剪子回来,道:“那个小丫头又来了。” 阿柔捧着盒子跟在他身后:“我是来给先生送太外公给他准备的寿礼的。” 沈望正要说话。 小女孩尖叫一声:“小鸟!我家里也养小鸟!” 沈望正要解释。 阿柔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沮丧道:“小鸟受伤了。” 十鳌擦了擦鼻涕,把剪子塞进沈望手里:“我们要救它。” “怎么救啊?” “先去找管家要治病的药。” 两个孩子商议好了,阿柔把盒子往桌上一推,都跑出去了。 沈望无奈地看了看手上的剪子,随手把盒子掀开了。 陈旧的信件重见天日,每一封上都写着“则直亲启”。 先生字则直。 沈望用手抚过发黄的信纸。 祖父的笔迹还不像后来那样笔锋圆融,傲骨内藏,这信封上的瘦金体,当真是瘦,瘦的嶙峋见骨,飘逸卓然。 这些信,都是祖父写给先生的。 祖父的信里会有什么呢? 是日常所见的琐碎小事,还是对先生关怀问候? 祖父那样的脾气,大抵还要骂一骂时局朝政,不公不平。 兴许也会写些高兴的事,譬如写了阙好词或是一篇犀利的檄文,或是家里孩子成亲、家里添丁这样的事。 可是,他早就不需要这些了。 沈望看向手里的剪子。 先生,我早就无可救药了。 何必来拉我,何必劝我回头? 都是徒劳罢了。 沈望掂了掂手里的剪子,手腕一翻,朝下钉去。 麻雀的鲜血喷涌而出,小小的身子最后一次剧烈弹动。 沈望看着迸溅满手的鲜血,面无表情地把盒子合上。 第357章 乱象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回头,见到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金质面具花纹诡秘,露出的一双眼珠子发红,眼白上血丝缠绕像是挂血的蛛网。 这双眼像是冷血的蛛瞳。 啊—— 小太监大叫一声。 一阵腥臭味在狭小的值房里弥漫开来。 承平帝抚了抚新上脸的面具,淡淡道:“把尿的舔干净。” 小太监哆嗦着,根本动不了。 现在承平帝去哪儿都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轻履卫,个个身上有奇怪的兵器,皇宫里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人死在他们手里,现在大家都说,只要你跟轻履卫打过照面,就是阎王来叫你了。 另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不停喊着:“陛下饶命。” 承平帝道:“吵。” 另一个小太监的头就被一把大刀削了下来。 轰—— 小太监被同伴的血浇透了。 他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承平帝走出了昏暗的小房间。 轻履卫把刀往小太监脖子上一抹:“倒是好运道,死得一点痛苦也没有。” 晖凤宫中,皇后正在吃点心,不过吃了两口又觉得无味。 福玉的死讯传来时,皇后也跟着死了一回,从此胃口就不大好,不过眼下总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不至于整日坐在佛堂里不吃不喝。 皇后吃了两块点心,见金嬷嬷进来,便道:“晚上给准备些清淡的鸡汤,嬷嬷亲手给我炖。” 金嬷嬷怜爱道:“娘娘难得胃口这样好。” “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说我该多吃一些,我确实也该把身体养好。” 才能看见那对恶毒的母子不得好死的一天。 皇后笑了:“再者说,如今陛下重病,我却还有小四要教导,可不能垮了。” 金嬷嬷看屋里只有心腹,道:“听说今日宇清殿又抬出去好几具尸首。” 皇后笑道:“看来陛下离疯也不远了,本宫很该给菩萨上柱香去。” 也不知道这香到底是为了祈愿承平帝康复,还是希望承平帝死得更快。 金嬷嬷看皇后心情不错,便说起一桩麻烦事:“这曜王被关在寝殿里,没日没夜给皇上试药,消息不知怎么流了出去,如今群臣激愤,恐指望娘娘去劝谏皇上。” “不知怎么流出去?”皇后笑道,“自然是他们母子两个反目了,咱们这个长孙太后也真够丧心病狂的,一发起疯来,什么也不在乎。” 金嬷嬷微笑道:“不管他们如何,娘娘放宽心看戏就是了。” 小佛堂已经近在眼前,门一开,便见观世音拈花而笑,无限悲悯。 皇后双手合十:“好戏还在后头呢。” “太后,”秦嬷嬷道,“您就吃块点心。” 太后将桌上的点心全部扫在地上:“吃!我哪里还吃得下!” 秦嬷嬷逆来顺受,跪下收拾残局,也不多劝了。 太后呆呆坐了一会儿,见秦嬷嬷用手去捡锋利的瓷片,心中一声叹息。 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素佘对她情真意切。 “你起来,这些事交给小宫女做。” 秦嬷嬷跪在地上:“太后还是让老奴来,这些日子太后食不安寝,老奴看了,心中实在难过。” 太后摇头:“哀家还能有什么法子,皇帝是猪油蒙了心,他是想逼我去死啊。” “太后!何苦说这样丧气的话,只要您一日还在,便一日是太后,纵然陛下知道了……那件事,”秦嬷嬷劝道,“总有法子救永香姑娘的。” “我的永香,那么贴心的孩子,他就算有怨,何必断送永香的一生!”太后拍桌子。 “兴许有了喜事,真合了钦天监冲喜一说,皇上便能好起来了,那永香姑娘的未来便不可限量了。” “什么不可限量!”太后又砸了一个杯子,“他就是怪我罢了,这个没良心的,我出手还不是为了他!” 秦嬷嬷沉默。 太后两行老泪:“钦天监的话多得是妄言,他怎么就觉得这事儿能怪到我的头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啊。” 秦嬷嬷捏起一块瓷片,脸上满是担心:“太后别急,花偈不是如今在宇清……” “别提那个贱人!” “太后为何动怒,如今满宫上下都说是太后体恤陛下,才把最得用的女官送去伺候陛下了。” 太后撸下手上佛珠,往墙上狠狠一砸:“小贱人!恐怕就是她泄露了那件事!” “可那件事极为隐秘,她应该是不知道的。” “世上哪儿不透风的墙,那丫头心思不正,想来偷听也是有的,眼下她在宇清殿自然舒坦,等永香进了宫,凭永香姿色,哪儿还有她站的位置,到时候,不将其碎尸万段,难解我心头之恨!”太后喘着粗气,哪儿还有平日气定神闲的风度。 “去,”承平帝被宫女服侍着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坑洼流脓的脸,“把花偈叫来。” 如今他的整张脸都烂了,不过因为明昌郡主献的药,倒是不太疼。 花偈很快进来了,狐裘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进了屋一脱,其中却是薄透纱裙。 云散雨收,承平帝懒懒躺在床上,手指抚摸着花偈光洁的脸庞,不知怎么,眼中戾气丛生,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花偈滚下床,手臂在床踏上狠狠一磕,可她不敢叫。 她来向承平帝自荐枕席那一刻开始,她就只能依靠承平帝活着了,毕竟她将太后秘密派人刺杀昭王一事告诉了陛下。 出卖了太后,她在这宫里的活路便断得差不多了。 “陛下,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花偈梨花带雨地抬头。 这些日子同谐鱼水之欢,终是有点情份,承平帝道:“你是那无知蠢妇宫里的,是朕迁怒了。” 花偈伏地,不敢言。 “女人这个东西,到底是蠢货居多,比如太后,当年一味捧着余蘅那个贱种,没想到最后荣登大宝的会是朕。” 承平帝忽然狂笑起来。 小青山中,安阳大长公主听说承平帝要娶太后的娘家侄女后,忍不住感慨:“这世上你还见过比余葑更蠢的吗?我竟一个也想不起来。” 第358章 绑架信 “殿下,女渊有消息了。” “女渊?” “就是那个病歪歪的侍奴,殿下可还记得他?” “就是那个总是酸了唧要和我谈诗词歌赋的?”安阳大长公主隐约有些印象,“似乎被福玉带去南齐了,如今福玉被人劫走,他应该正跟着使团回来。” “不,他跟公主一起逃了。” “哦?”安阳大长公主随口问,“他们如今在何处?” “据女渊说,是在越州。” “越州?离南齐倒是不远。” “陛下可有吩咐给他。” “让他自己看着办。”安阳大长公主随意捏碎一块糕点,扔进湖里。 史音心中有数,自退下去安排。 如今皇帝整日在宫里寻欢作乐,稍有不悦便要那群听话的走狗轻履卫杀人,皇城外的乱葬岗上,穿着宫装的尸体都要堆成小山了。 承平帝罢朝,致朝局大乱,逼得病了五年的周相出来主持大局,但是朝政还是一团乱麻,皇帝出事,底下人轻则偷奸耍滑,推诿躲事,重则官商勾结,欺行霸市,更有些欺男霸女、杀人越货的强盗行径,如今也管不过来了,御史每日里写弹劾折子写得手酸,府尹衙门堆的案卷熬完了灯油也看不完,倒是肥了状师的口袋,可纵然言官再不惜纸笔,陛下御笔不批,贪官恶吏到底是逍遥法外,朝野内外的乱象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一个周相,病气缠身的,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能顶什么用? 这汴京要乱了,可越乱才越好呢。 史音畅快地笑了。 这就是殿下想看到的,也是她想看到的。 那群酒囊饭袋在官位上坐了太久太轻松,以为黑了肠子烂了心肺,闲来无事插一脚党争,危及自身则抽身离开,便能安安稳稳坐享富贵,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从前或许有,现在就未必了。 乱,再乱点。 天翻地覆才好,这些愚民才会知道最终是谁为他们重整经纬,一清日月。 史音整理袖子的褶皱,对着高悬的太阳笑容满面地叉手施礼。 …… 北戎营地似乎一切如常。 天太冷,呼延律江养来传信的黑隼都不愿意动弹了,但是通过估算时间,呼延律江判断派去攻打邢州的几部应该已经得手了,那么总攻就该安排在明日,等定州打下来,整个北地五路十八州就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几日前,在阿瑞散和说想念母亲的时候,呼延律江久违地想起了霍容诗,这个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 记忆里的霍容诗是明艳动人的,纵然后来他们决裂,乃至于深深憎恶彼此,但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心脏怎样随着霍容诗的笑容而跳动。 谁没有年轻过呢。 呼延律江是个直白的人,他的想念并不是对月吟诗,他想的总是一些火辣辣的东西。 博妲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这个女孩子和年轻时候的霍容诗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呼延律江也记起了这个女孩子是谁。 这是霍容画,霍容诗最小的妹妹,十来年前,他救过这个小丫头一命,后来这丫头被伯克汗讨去做奴隶,没想到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最近很得伯克汗看重的毕勒格停下来对他行了个礼,然而博妲却冷着脸一动不动。 是了,阿诗也是这么个脾气,当年在豕州初遇时,这个霍家最霸道的大小姐便是如此看他的。 她越是冷漠,就越叫他心里痒痒。 可惜毕勒格很快就把这丫头带走了,毕勒格才来没多久,倒是被伯克汗养熟了。 那日后,呼延律江就惦记上了博妲。 无论如何,他已经是大王,而他儿子还是个毛没长全的王子,相信让那个女奴来选,应该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但是这件事到底还是得问过伯克汗愿不愿意。 大不了就把恕州的事交给伯克汗,反正这小子惦记这个也不是一两天了。 而他儿子,北戎名叫伯克汗,中原名叫呼延斫的大王子,正在与阮炳才商定该怎么把绑架信送给宁统。 阮炳才道:“我看直接送去便可。” 大王子却摇头:“大张旗鼓,不好。” “那依殿下的意思,该如何行事?”阮炳才问。 他也是懒得多提意见表忠心了,反正呼延斫这人主意大得很,一开始,他本想在信里安排点暗语,以便提醒江宛,但是呼延斫在这方面十分谨慎,呼延斫自个儿写了信,又让程琥过来誊写,当然程琥起初是不同意的,但是挨了顿打以后,就含泪握了笔,一个字儿没改,把信抄完了。 阮炳才从头到尾,主意没少出,但是信上的内容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见。 信已经封好口,只等送出去。 呼延斫把钦噶叫了进来,把信交给了钦噶,用北戎话嘱咐了两句。 阮炳才见钦噶就要走了,自己却还对信一无所知,连忙道:“殿下,您打算在何处约见宁统?” “恕州城门口。” 阮炳才脑子转得飞快:“恐怕不合适,那地方宽阔得很,不适合埋伏。” “若他来,我会在城门上安排五十箭手,”呼延斫胸有成竹,“若他不来,乱其心智也是好的。” 呼延斫打的主意竟然是用信乱宁统心智,这有什么可乱的,不过一个侄子罢了。 阮炳才觉得呼延斫这封信应该不仅仅写了绑架他侄子这件事,恐怕还提到了别的,但是关键是,乱其心智的目的是什么? 阮炳才排除了一种又一种可能,最终只剩下一个可能。 信送到后,宁统心烦意乱,若是此时北戎军队大举进攻,宁统定然会因此失去准确判断。 北戎要出兵! 阮炳才的心跳陡然加快,额头冒汗。 呼延斫见了,问:“大人这是怎么了?” “我……”阮炳才终于体会到了一把天下安危系于一身的感觉,他猛地跪下,“殿下,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啊。” “说。”大王子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 阮炳才情绪激扬道:“殿下,你要早下决断啊,否则等二王子真的立了战功,就为时晚矣。” 大王子轻笑一声:“你要我下什么决断?” 第359章 进言 跟呼延律江同归于尽的决断咯。 阮炳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虽然并没有眼泪掉下来,但是动作还是要做到位。 “眼下大王偏宠二王子,这王位恐怕也是要传给二王子的,他对殿下不满,连恕州这么个小差事都不愿意交给殿下,臣下知道,此言在殿下看来,仿若是挑拨之言,可这当真是臣下的肺腑之言啊,”阮炳才道,“我们梁人有一句话,叫士为知己者死,我既然决心效忠殿下,这些话终归是要说的。” “不说远的,就是大梁如今的承平帝,登位前的最后一刀就是落在他兄长文怀太子身上,要知道,承平帝当年不得太后宠爱,全靠文怀太子,也就是他大哥各方照料,文怀太子当年一直生不出儿子,还曾想过继承平帝的儿子,文怀太子实在是个厚道人,如果我与承平帝易地而处,兴许就全力支持大哥了,毕竟以后这个皇位还是我儿子的,可是,”阮炳才摇了摇头,“文怀太子死了,罪名是与金吾卫上将军勾结,意图弑君谋反,告发文怀太子的人便是承平帝。文化太子既为太子,在恒丰帝重病后,总揽朝政,忙得呕心沥血,而当今却整日在恒丰帝跟前服侍,做足了孝顺儿子的姿态。” “大哥尸骨未寒,从前倍加爱护的小弟却已经黄袍加身。” “殿下,成王路上注定有太多的绊脚石,二王子就是您要踢开的第一块!”阮炳才掷地有声道,此刻,他觉得自己直谏凌然,风骨简直绝了。 “有意思。”呼延斫转动手上的宝石指环,看着跪在眼前的阮炳才,忽然觉得想笑。 这位知州大人,听说还当过轻易便能上达天听的御史,可如今却裹着又厚又累赘的羊皮袄子,发髻歪着,脸上因干燥起皮,两坨脸蛋通红,一笑起来,实在像个狡猾的羊倌。 但这个很可能连羊都养不活的羊倌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这个老二怎么看怎么古怪,纵然不涉及王位之争,光是他看着讨厌这一条,便足够他去死了。 可是大王子不能亲自动手,羊倌说对了一条,如今父王对他已经不如从前亲厚了,他赌不起,所以取走那个野种性命的人不能是他。 心中已经把无咎弄死了千万次,呼延斫面上却没有一丝波动,他淡淡道:“这件事先不急,等他上了战场……” 呼延斫忽然笑了起来。 他把毕勒格叫了进来,说想见博妲。 阮炳才识趣地退下,和毕勒格交换了个眼神。 计划虽然已经开始,但能不能成功还是要看运气,所以阮炳才一直没动过让毕勒格去送信的念头,因为他们的人手实在太少。 一共就三个人,真真儿是缺一不可。 再说江宛,她送走石将军后,忽然觉得刚才罗刹女的反应实在有些古怪。 江宛说北戎大王兵分两路,各自突进,但是罗刹女似乎不太认同。 所以打下邢州的那支戎兵真的是要去围澶州吗? 邢州虽已被破,但因地形阻隔,戎兵可以说是孤军深入,兵力也就一万多,还不如去攻打与恕州西邻的延州。 江宛迟疑地看了眼帐篷,他们会不会想要来围定州? 如果选择来围定州,则说明北戎大王这一仗是想求稳了。 江宛迅速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她需要去找余蘅商量一下。 而余蘅正在头疼另一件事。 恕州城出来的难民们经过艰难的跋涉,已经快走到定州了。 这其中多是饥民,而饥民最易成为流寇,路上,魏蔺虽留了兵丁看着他们,可随着时间过去,队伍越拉越长,仅靠几个兵丁维持秩序还是太难了。 事实上,情况比魏蔺预想的还要恶劣。 魏蔺留了百人,可队伍却有万人之巨,其中弱肉强食,根本是管不过来的。 有些身强力壮的恶人,甚至抢了兵士的马吃。 队伍中的老弱病残慢慢被淘汰,但这也不完全是坏事,他们走得慢,便与前方那些健壮的男人拉开了距离,也免受其苦了。 一日过去,兵士就按照魏蔺的吩咐,将人群队伍分作三个方向,尽管大部分还是会选择最近的定州,但是往邢州和延州去的也有不少人。 难民所过之处,遍地尸骸。 霍忱前去接应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这些人似乎没有男女之分,每个人都灰扑扑的,脸上都是厚厚的尘土,面黄肌瘦,瑟瑟发抖。 能走在前方的都还是情况比较好的,要么是家里有男丁有粮食,没被人抢过的,要么是自己有本事,靠抢别人活到现在。 这些人里也许有些人是家庭美满的农人,老实巴交的店主,却被饥寒逼得成了恶人。 霍忱心里很难受,比在恕州城里见到他们时更难受。 他以为他已经救了恕州百姓,却又似乎只是把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推进了更糟糕的境地。 霍忱骑在马上,甲胄俱全,身后横着一杆红缨枪,当真是威武,便有那心思活络的人来与他搭话。 “军爷好,军爷吉祥,军爷这是来放粮的?”男人满眼里都是渴望。 霍忱被这种眼神弄得极为尴尬,他觉得马鞍简直烫屁股,忙不迭滚下马,然后连连摇手:“不是,不是的。” 那人见霍忱面嫩,蛮好欺负,忽然对身后的几个高大男子使了眼色。 霍忱还沉浸在对人间苦难的感叹中,忽然发觉自己被人包围了。 有个男人把脏兮兮的手按在他肩上,亲热道:“小兄弟,今年多大啦。” 霍忱觉得不对,正要拂去那人的手,余光忽然看见有个流民抱着他的褡裢跑了,那里面放了两日的食水。 霍忱正要去追,周围几个人却冲过来抱住他的腿,都跪在地上,哭喊着“军爷饶命”或是“赏口饭吃”。 怪声怪调的,被风一送,拖出一点回音,让人心里瘆得慌。 霍忱极力想摆脱这些臭烘烘的人,只能说:“别碰我,那些粮食我不要了。” 可这哪里够呢。 第360章 前奏 抱着霍忱腿的四五个男人又嚎了起来:“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能等死了。” “爹娘都要饿死了,军爷发发善心。” 霍忱被闹得脸通红:“我身上没有吃的了,真的没有了。” 再回头,马已经被人牵出去半里地了。 霍忱顿时大急。 这马是魏将军特意为他挑的,特意嘱咐他要好好爱惜。 霍忱一手拎起一个无赖丢出去,几步上前抓住马缰,抽出长枪,当空一甩,同时飞身上马。 他接过飞旋的长枪,红缨飒飒,往身后一背,怒喝道:“谁敢放肆!” 早前抱住他的那些难民见势不好,早都缩进了人群里,后来霍忱才知道,这些滚刀肉一样的渣滓用类似的方法真的杀了一匹马,事后那兵丁想要追究,却一跪一大片,实在对平民下不了手,只能作罢。 毕竟这些人并不是拿着刀剑的敌军,只是饿得已经全无理智的百姓。 那些人很快隐匿在人群中,霍忱抓不到捣乱的人,也就算了。 霍忱沿着队伍慢慢向前,路过一张张麻木的脸孔。他发现前方有一队人马很奇怪,为首的那人站在马车前,穿着不错的料子,气质像个商人,正四处张望着,身边围着打手,都五大三粗的,看起来不是流民。 霍忱起初以为是寻亲的,后来又觉得不对,哪里有人寻亲这么冷静,眼睛东扫西扫,不像在寻人,倒像在挑拣。 很快,便有一个男人牵着一个孩子过去了。 那男人额上有一道血痕,对那商人点头哈腰,奉承话不断,又把孩子按着跪在地上,自己也跪下了。 那商人完全不搭理他,只矮下腰抬起那小孩的脸端详,估计是看不太清楚,又吩咐打手把小孩子的脸用布擦了擦,看清小孩的脸后,那商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打手就一把拎起这小孩的后领子,往车上扔。 却有一个妇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响起:“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不要卖我的孩子!” 霍忱不由驱马向前两步,准备必要时替这妇人做主。 闻言,那商人对打手吩咐了两句,打手便把孩子往地上一扔。 那妇人冲过去,连忙把孩子搂进怀里,哭嚎道:“你个杀千刀的,怎么能把三妮偷出来卖了!” 商人明显不喜欢这种场面,带着人往流民队伍后走了。 男人忙冲过去,拦住商人的路,磕头道:“老爷,求您要了这孩子,三妮从小就漂亮,十里八乡都是有名气的,老爷,您买了她一定不亏的。” 妇人哭道:“你个丧良心的,你这么干对得起你哥在天之灵吗?” 霍忱下马,正要过去帮那个妇人。 那妇人却扭脸道:“老爷,我是这丫头的亲娘,那五张饼子该给我才对啊!” 霍忱脚步一顿,茫然地站住了。 打手问:“孩子真是你的?” 妇人答:“真是我的,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打手便从那妇人手里接过孩子,然后扔了一袋饼给她。 女孩被关进马车里,一行人朝远处走去,妇人则和那个男人厮打在一起,争吵着该如何分这五张饼。 霍忱看着他们,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下去一块。 这时,难民后方骚乱突起,人群忽然朝前奔跑起来,一个带一个,虽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都往前跑。 霍忱连忙上马,逆着人群疾驰,他抓住一个大喊的男人问:“这是怎么了?” 那男人吓得眼睛都要瞪出来:“北戎人来了!北戎人来了!” 前方烟尘滚滚,似乎能听见外族人的呼哨。 霍忱在冲过去杀敌和回去报信间犹豫一瞬,然后果断拨动马头,他必须马上回去,通知魏将军。 只是,他还是慢了一点。 余蘅和魏蔺在他回来前就收到了消息,说定州城附近忽然多了很多游荡的北戎人。 妃焰道:“前方探子来报,北戎营帐往前挪了二百里,如今距我们大约只有百里。” 此时还没到巳时,余蘅一夜没睡,精神却很亢奋,不光叫来魏蔺,还把军中数得着的将领,能找的都找了过来,只是可惜宁统那边还没有消息。 如今营地一分为二,泾渭分明,为了保持面上的和平,大家都不会轻易越界。 他们开会的时候,江宛并不在,毕竟她对兵法一窍不通,而且身份也不太合适。 她昨夜根本没合眼,看余蘅跟着魏蔺走了,就睡了一会儿。 醒了以后,江宛好奇他们的作战计划制定得如何,便准备去问问。 江宛遇见了在营帐外徘徊的霍忱。 霍忱愁容满面的。 江宛走近问他:“你怎么了?” 又是这张看起来没有经历过丝毫风霜的脸,霍忱心里莫名别扭,于是转身就走。 江宛叫住他:“小子,你对我有意见?” 霍忱转身:“我没有。” “你在担心什么?”江宛敏锐地问。 霍忱被她盯着,只好说:“我在担心难民。” 江宛真想细问,余蘅却出来了,他看见江宛后,明显地松了口气。 快步走到江宛面前,余蘅道:“马已经准备好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出什么事了?”江宛问。 余蘅道:“北戎不知道何时便会袭营,你马上跟着妃焰离开。” 江宛先是点了点头,又问:“你身上有伤,跟我一起走。” “我要留下来稳定军心,我毕竟是昭王。”余蘅道。 他准备把身份亮明了。 江宛心里满是不情愿,可她又明白,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忙,离开才是最佳选择。 “我……”她明明很想说点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妃焰已经把马牵了过来,余蘅的左胳膊吊着,用右手把缰绳递给她,轻声道:“快走。” 他的眼神几乎是充满乞求的。 江宛没法说不。 余蘅送她上马,朝后退了两步,洒脱笑道:“保重。” 妃焰一声:“坐稳了。” 江宛身下的马便朝前奔跑。 她来不及说任何话。 江宛回头,余蘅站在阳光里,依旧对她浅浅笑着。 这个笑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笑。 北地的风如刀子般割过脸颊,让江宛瞬间清醒,也就是这个瞬间,江宛发现自己想回答的并不是“你也保重”,而是…… 我喜欢你。 第361章 容画 承平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午时。 北戎骑兵的长刀砍断了大梁旌旗,明黄色的旗帜飘扬着落下,盖住了旗手圆睁的双目。 远方有人吹响了退兵的号角,旗手已经被削去了半边身子,听到这声号角后,他明白,无论是他还是这杆棋,都不可能被带回故土了。 既然是要逃跑,那他恐怕连马革裹尸都混不上,不过就算混上了,他的右手也找不回来了,这就叫死无全尸。 他用左手慢慢扯下了蒙在脸上的旗布,昨日张小八还说执旗是最轻松的差使,能安稳待在后方,轻易不会与北戎人交战,不费力又能保命,当真是肥差。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连他这个旗手都死了。 北戎的骑兵队伍如一把钢刀,轻易就撕开了他们的防守,直取兵阵心脏。 盾牌和前方弟兄的血肉都没能拦住挥来的草原弯刀。 剧痛中,旌旗被风刮开,他撑开眼皮,最后一次看北地的天空。 真蓝啊。 一只打了铁掌的马蹄骤然落在他头上。 疯狂追击的戎兵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不过是血海肉山,大梁那黄得刺目的旗帜撕裂成两半,慢慢被血浸透。 天空还是这样蓝,戎兵看着前方溃逃时连兵器都扔了的大梁人,朝着天空痛快淋漓地长嚎一声。 戎兵挥舞着长刀,刀上的鲜血朝着空中洒去。 血雨中,戎人的欢呼响成一片。 定州城,未时。 江宛带着妃焰和霍忱站在通判府门口,府前马车来来去去,城里的官员都紧紧裹着斗篷,如丧家之犬一般,互相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就是行李收拾好没有。 江宛:“定州城乱了。” 霍忱:“那该如何是好?” 江宛看他一眼:“你觉得余蘅让你跟我一起回来,是为什么?” 霍忱底气不足道:“想让我保护你?” “这个陆宇中陆通判,我听余蘅提起过,他是益国公霍着的旧人,受过益国公的恩情,现在益国公不在了,只能由你去挟恩图报了。” 霍忱眼睛瞪大:“我?” 他倒是信了。 但江宛暂时还不准备用他。 江宛问:“妃焰,我让你去请霍娘子,人呢?” “应该快到了。”妃焰道,“属下再去问问。” 江宛被一群护卫围在中间,其实挺引人注目的,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在乎她是谁。 绛烟道:“夫人,如今您有何打算?” “什么意思。” “殿下吩咐过,若是夫人想离开,我等会护送夫人回京。” “那他呢?” “殿下应该会留在北地。” 江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我也会留下。” 她抬手:“绛烟,这么等下去不行,你现在派人进去看看,这个陆通判到底在忙什么。” 绛烟道:“属下立刻派人去。” 这时,江宛看见了霍娘子:“不用了。” 霍娘子迎上她,把江宛从头到晚看了一遍:“团姐儿,还好你没事,现在立刻跟我走。” 霍娘子说着,就要来抓她的手。 江宛后退一步:“绛烟。” 绛烟挡在江宛身前,拦住霍娘子。 江宛淡淡道:“我不能走,五姨,我必须留下。” 风平浪静,力有千钧。 同是未时,北戎营地里,呼延斫的红顶帐篷后的小帐中,骑狼与博妲相对站着。 “霍姑娘,我们长话短说。”骑狼道。 霍容画点头,生涩地用官话道:“我明白。” 她常年被关在帐篷里,肌肤显出一种病态的白,越发凸显五官,才让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能联想到霍当家或者霍女侠。 骑狼并没有功夫欣赏美人,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就是药丸,下在菜里或者酒里都不保险,虽然我还是会试着下手,但由你来做这件事把握更大。” 霍容画接过纸包:“怎么用?” 骑狼道:“这药丸化开是红色,你可以抹在嘴上。” 霍容画低头看着纸包,这人的意思是她也会死。 “要吃多少,才能保证……” “若是可以,自然是叫他吃下一整颗最好,但若是没有机会,少点也无妨,毕竟你还有匕首。” 霍容画点头。 骑狼竖起耳朵听了听外边的动静。今日北戎军队倾巢而出,他则被呼延斫留下看管霍容画,这才有了机会进来和她说两句话。这机会实在来之不易,不容有失。 “我走了。”骑狼道。 “等等,”霍容画叫住他,“你怎么知道我是……霍容画?” 十余年不说汉话,也有十余年身上只剩下博妲这个名字,霍容画念起自己的名字时,竟然觉得难以启齿。 骑狼道:“你和你三姐还有五姐长得很像。” “三姐和五姐?”霍容画瞪大眼睛,漆黑的眸子流淌着惊喜,“她们都还活着,她们还好吗?” 她说话一下子就流畅起来,整个人都有了不一样的神采,像漂亮的傀儡娃娃被点化活了起来。 “好,都好。”骑狼敷衍道,他实在不能久待,对她抱了抱拳,就闪身出去。 霍容画还有许多话想要问,却也只能咽回去了。 原来三姐和五姐还活着呀。 真好。 三姐是个武痴,寒冬腊月也在院子里练枪,把所有姐妹都吵得睡不好觉,但三姐心眼最实,红包也最好骗,掉两滴眼泪就能把三姐的银子全哄过来。 五姐就是个调皮鬼,总是爱欺负她,把她惹哭以后哈哈大笑,但是她还是最喜欢五姐,因为五姐会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编得可像了。 真想再见她们一面啊。 霍容画低头看着纸包,先是怅惘,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今日是真的高兴。 这样赴死,哪怕会有一点点舍不得,一点点遗憾,但她心甘情愿。 能为自己报仇固然是痛快,但是更好的是她的两个姐姐还活着,还活得很好。 苍天果然还是有眼的,这些苦叫她受了,就保佑了她的姐姐们平安喜乐,一声顺遂。 那么她心甘情愿。 能在死前手刃仇敌,能在死前听到这么好的消息—— 霍容画,你是有多贪心,才会觉得仍有遗憾啊! 第362章 步步 定州城,未时过半。 江宛终于见到了陆宇中。 这位陆通判眼下俨然成了定州城的第一大忙人,毕竟知州阮炳才去北戎玩碟中谍了,他这个通判立刻成了定州最大的官。 所以烦呐。 陆通判出现时,江宛就觉得这人长了一张很不好惹的脸,表情凶神恶煞,块头也不小,到底是武将出身,身上有一股凶悍之气。 陆通判见了霍娘子,凶恶的气势便是一敛:“霍当家。” 霍娘子大方还礼:“陆通判,别来无恙。” “不知霍当家寻我所为何事,”陆宇中倒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那头陈知军还在等我议事。” “倒不是我寻你,而是,”霍娘子让开,露出江宛,“她寻你。” 江宛单刀直入:“我要你下令,立刻关闭南城门。” “嗬,哪来的小娘子,口气倒不小。”陆宇中上下打量江宛,“如今城中官家富户都从南城门往外逃,你若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闹起来可不是小事。” “他们逃不走,我收到消息,北戎尚有两部在外,刚打下邢州,如今粮草充沛,很可能会与北戎大王呈夹击之势围城,如今他们逃出去,不过是羊入虎口。” 陆宇中看她双十年纪,花容月貌的,心中先带上两分不屑,纵然听她说得有些道理,也只说:“姑娘的话,本官记住了,若查明属实……” “没有时间给你查了!”江宛斥道。 陆宇中被她吼了一声,面上挂不住了,质问道:“你是何处得到的消息,若不说明白,谁知道你是不是细作!” 江宛按着额头:“通判是几品官来着?顶多也就四品。” 陆通判乐了:“那你身上有几品的诰命?” “不晓得几品的诰命夫人才能让通判大人相信?” 陆宇中既要找回面子,自然往大了说:“一品。” 他说完,嗤笑一声。 “我不是一品……”江宛道。 陆宇中:“你这小丫头……” “那还有谁能是一品的郑国夫人?”江宛逼视着他,“陆大人,官大一级就压死人,我比您大了几级啊?” “这城门,你到底是关还是不关?”江宛问。 话音方落,绛烟等护卫一同拔刀。 这时,镇北军营里,宁剡强行把宁统拽出了帐篷。 宁剡对亲卫示意把马牵过来:“父亲,就要来不及了,快走。” “怎么走!”宁统双目通红,状若疯癫,“输了,都输了!” “我已下令让残部往定州城撤,定州城坚池固,纵然那些狨子赶到,也难破城,等援军到了,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宁统听进去了他的话,终究是不挣扎了,可还是失魂落魄的。 宁剡大急:“父亲,就当是为了我,快走,眼前胜败终成昨日,来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父亲!” “你说得对。”宁统冲回营帐中,取出兵符将印,即刻上马,在百余亲信以及宁剡的护卫下,朝着定州城冲去。 死里逃生的普通兵丁则回到了军营里,便发现军营里没有主帅,也没有令官,他们互相询问着,为何只听到撤退的号角,回营后却没有任何安排,将军呢,伍长呢? 定州城,申时。 妃焰在江宛耳边汇报:“城门虽然关上了,但是那些想往南逃的富户们根本不信外有敌军,正纠结家丁准备强闯城门。” “劝过吗?” “他们根本不听劝。” “那就……加以威慑。” 霍娘子忽然开口,语气听来有些嘲讽:“定州城尚武,养得起家丁的人家也都有奴兵,那些人跟死士没什么两样,光靠十来个城门兵可拦不住他们。” 江宛沉着以对:“那就让陆通判过去露个脸,妃焰,你带人保护,让陆通判告诉那些百姓留在定州城里才是最安全的,还有,就说战局未定,不必太过惊慌。” 霍容棋道:“让我的人去,你的人留在这里,保护你我。” 江宛低头,看着定州舆图:“也好。” 绛烟进来回报:“夫人,陈知军已经清点了府兵,约有五千众。” “兵械如何?” “充足。” “那就好,让他先带人上城楼,”江宛提笔在舆图上圈出北城门的位置,“探子回来没有?” “不曾。” 江宛道:“那你先和知军大人一起上城墙。” 绛烟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儿,护卫前来回报:“夫人,探子回来了。” “如何?是胜是败?” 面色惨白的探子被拎进屋里,他哆嗦着坐倒在地:“镇北军,一败涂地……” 江宛一捶桌子,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败了,还是败了…… 也不知道余蘅受着伤,到底能不能逃出来。 那么坚守北地的最后一关就是这座定州城了。 她站起来:“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有个宁将军带人往定州这边逃了。” 宁统逃了? 情况到底已经恶劣到怎样的地步,才会让一军统帅做出弃营而逃的决定? 江宛的心沉了下去。 她因在陆通判跟前拍过胸脯,所以必须尽快拿出安抚城中百姓的方案。 这陆通判虽说是受过益国公恩情,但是办起事来还不如陈知军利索。 这民心该怎么稳呢? 某个念头出现在江宛脑海中——造神。 她看向身边的霍忱。 余蘅让霍忱追上他们,会否一开始就预见了此时的局面。 无论如何,这是最简单的一条路。 霍着的儿子替他回来了。 霍家的荣光悄然存续,战神的英魂重新降临。 北城门也有不少往外逃的人,这些人收到南城门被封的消息,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从北城门冲出。 但是北城门也有进城的本地百姓,存着要和家人死在一起的念头,也有逃难而来的流民,想着无论多乱,进了城总能讨到一口吃的。 正是午后,阳光正好,背着孩子的妇人抬头看了看天光,她听不懂这些人为什么要往外逃。 野地里的日子可难过了,连残羹剩饭也捡不到。 宁统的马头冲过了城门,带起的风差点把可怜的妇人刮倒在地。 第363章 城门 定州城,申时一刻。 妃焰冲进来:“夫人,不好了,宁将军进城了,正叫人关闭北城门。” 江宛这时正在教霍忱说话,随口回了句:“随便。” 再一想,不对啊!北城门怎么能关,余蘅和魏蔺还没回来呢。 “不行!”江宛道,“你去找陆通判,让他把印信给你,然后给我备马,我稍后就去。” 妃焰领命而去,事关余蘅能否平安进城,他走着走着,就忍不住飞了起来。 江宛继续交代霍忱:“你就按我刚才说的……” 说到此处,江宛忍不住看了一眼坐在这里给她镇场子的霍娘子。 她忘了一件天大的事——霍娘子还不知道霍忱就是她最小的弟弟。 江宛对霍娘子笑了一笑:“五姨,完蛋了,我忽然发现,我要是一直管你叫五姨,就小了霍忱这家伙一辈了。” 霍忱莫名其妙,霍娘子也懵了一瞬。 霍娘子反应过来:“他就是……” “他是你同父同母的亲生弟弟,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江宛道。 “臭蛋子,你是臭蛋子?” 霍忱手足无措,主要“臭蛋子”这个名字也太难听了。 “姐……姐?” 江宛叹了口气:“要不你们的姐弟情深等会儿再叙,五姨,你带他去南城门安抚百姓,好不好?” 霍容棋看着呆头呆脑的霍忱,也只能答应:“好。” 正逢妃焰取了印信回来。 “这印信先给你们用。”江宛送他们出去。 霍忱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走前竟然挑衅江宛:“那我就是你八叔了!” 江宛:“……” 好好笑哦。 江宛赶到北城门的时候,城门口的情形实在不好。 门已经关了半扇,城门外,被阻拦的百姓群情激奋,吵嚷着要挤进来,结成人墙的镇北军的刀半出了鞘,正努力拦住他们,另一股镇北军城正在推另外半扇门,城门兵在门的另一边跟他们比着使力,不让他们关门。 角落里有个城门兵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宁统宁剡父子二人则高踞马上,与城门隔开一段距离,远远观望着。 “一群蠢货。”江宛低声骂道。 江宛回马拦在宁统马前,笑吟吟道:“宁将军,别来无恙。” 江宛穿着雪狐皮缝制的斗篷,气定神闲,笑容晏晏,在周围这些灰头土脸的家伙映衬下,简直漂亮得夺目。 宁统原本笃定这城门会立刻关上,现在却觉得未必。 这女人不简单。 此时,宁统起了杀心。 江宛怎能看不出宁统的心思,这将军吃了败仗,大抵委实受了一番打击,情绪丝毫不加掩饰,眼神里的杀意直白地射向她,叫她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 江宛头一偏:“还有宁少将军,也是别来无恙。” 她说着,对妃焰打了个手势。 妃焰带走一半护卫,到城门口,推开了关着的半扇门。 镇北军又要跟城门兵角力,又要拦着愤怒的百姓,眼下还要分出人手来与妃焰等护卫纠缠,自然左右支绌。 江宛不准备介入到镇北军与百姓还有城门兵之间的矛盾中,她只告诉妃焰,反正他们就管半扇门,确保北城门必有半扇门开着。 当然,江宛这也是无奈之举,余蘅在定州城中所有的人手在她这里了,也就三十几人,如今南北城门都需要派人看着,各处跑腿和打听消息的人也不能少,江宛带到北城门的护卫只有二十人,无力与百余镇北军硬碰硬。 见门又被推开,宁统心中大急,想要驱马前去,才发现路已经被江宛带着十个护卫拦住了。 “江氏,我劝你识时务,快些让开!” 江宛拽得很:“巧了,这世间我什么都识得,偏就不识时务。” 宁剡开口:“江宛,你别不知好歹。” 江宛盯着他:“你我都明白,城门绝不能现在就关。” “北戎骑兵就快到了,你的门要为他们留着吗?”宁剡语气平静,他看见江宛的护卫煽动百姓推门了。 江宛也回头看了一眼,见妃焰高举手臂,不由感叹这家伙脑子确实灵活,连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也参透了。 江宛就更不着急了。 “你们二位的铠甲上连点血迹也没有,想来根本不曾与北戎人交战。”江宛冷笑,“宁剡宁少将军,您指责于堪用做逃兵的时候倒是大义凛然,轮到自己却宽容得很呢。” “你……” “我怎么了?”江宛高声反问,“若是我的袍泽在城外与北戎人死战一场,正伤痕累累地朝此地赶来,我绝不会关上这扇门,让他们受着伤流着血却不得入城,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血是为猪狗不如的东西流的!让他们后悔上了战场,白白为庸将蠢将赔了性命!” 这些话,江宛不怕人听,宁统怕呀,这老匹夫怒吼一声拔了刀。 江宛冷冷看着他:“你要是敢在这儿把我杀了,我还敬你算个男人。” 这时,街上又有大波人马赶到。 宁统回头看去。 江宛认出领头那人后,不由笑了。 卞资勒马,与江宛隔着宁统的人相望,毫不在意地打招呼:“当家怕夫人这里人手不够,让我带了点伙计过来帮忙。” 这哪里是一点伙计,持着棍棒的男子起码有百众。 江宛舒了口气,这下总算是不用担心人手不够的问题了。 “宁将军,看来今日的北城门还是我说了算。” “你一介妇人,无官无品,口气倒很大。” 卞资插言:“巧了这不是,当家让我给夫人送陆通判的印鉴呢。” 江宛微笑:“宁将军是觉得抢先一步到定州,必能顺利接管定州城,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申时过半,太阳已罩上一层浅浅的暮色。 城门大开,要走的百姓能走了,要进的百姓也能进来了。 天边忽然出现一匹血红色的马。 近了,原来那马上还坐了人,那人身上血糊糊的,看着吓人。 又近了,原来不只一匹马,也不只一个人。 鬃毛带血的马冲过城门,铠甲被血染透的男人滚下马,按着断臂跪在地上,痛哭道:“玄武二营周恤银拜见将军,末将已无颜苟活于世,是打是杀听凭将军处置。” 第364章 接连 定州城,酉时。 江宛道:“问得如何?” 妃焰道:“那伤兵说了两句就累了,属下便多问了几人,总算能推出个七七八八。” “说。”江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远方,源源不断的梁兵正朝定州城涌来,多是残兵散投,其中并没有江宛想见的人。 “斥候发现约有三万戎兵出现在大营五十里外,约是午时左右,宁将军下令营中五军尽数迎战,中军玄武由宁将军指挥,我问的都是玄武的人,他们说北戎的马上也有披挂,他们的阵型顷刻间就被冲乱,矛兵盾兵全被踩成了肉泥,而且戎兵中有人使一种带钩子的长铁链,可以绊马腿也可以缠人脖子,反正他们是溃不成军,很快就听见投降的号角,有人说是一个跟一个稀里糊涂就逃到了定州城,也有人说是听了最先到的那位玄武周副将的话,才逃来定州。” “你的意思是,另外三军之所以迟迟未到,很可能是为玄武和中军这两拨逃回来的人挡去了戎兵追击。” “玄武兵说战场太大,并不清楚魏将军那边的情形,属下也不敢妄加揣测。” “我看宁统的铠甲上一丝血迹也没有,他应该没上战场。” “千金之体,不坐垂堂。想来宁将军也可能觉得自己不必亲临,也能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江宛疲惫地眨了眨眼:“眼下什么时辰了?” “酉时。” “这城门开不了多久了。” 妃焰急道:“夫人!” “这些玄武残兵跑得快,后头来的就未必是自家兵了。” 妃焰脸色凝重。 他们都在关心同一件事,却微妙地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因为他们都不能接受这件事滑向一个他们不能接受的结局。 “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江宛喃喃道。 “夫人,”绛烟快步走来,“伤兵越来越多,光靠访安堂那几个大夫照顾不过来的。” “那就让人全城去找,但也不要都搜罗来,总要留两个看店,毕竟寻常百姓或也有个头疼脑热的。”江宛冷静道,“药材和吃食那边,我已拜托给了霍当家,如今应该是卞资在负责调配,你去寻他便可,顺道替我给他带句话,就说药材和吃食的去向用量全部都要记录下来,不能做糊涂账。” “属下领命。”绛烟走了。 “夫人,”护卫张椋走上来,他是在南城门保护霍娘子的,“南城门又闹起来了。” “霍当家和霍忱没有稳住局势?” “他们闹着要见陆通判,霍当家把印信交给了您,如今没有凭证,恐怕弹压不住了。” “陆通判……”江宛一拍脑门,早前虽让人去请陆通判,想叫他去南城门露个脸,这老小子硬是拖着没去,还赖在他的通判府里,若非霍当家施压,陆宇中连印信也不愿意交出来。 “这印信不能给你,北城门还要用这印信来关,”江宛想了想,“这样,我请陈知军大人和你去南城门一趟,再带些兵去。” 张椋点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知军为人老实,原先是以陆宇中马首是瞻,眼下不知他进行了什么心理活动,倒是对江宛言听计从。 陈知军也在北城门上,江宛走过去先施礼:“如今南城门那头有人闹事,想请知军大人去安抚一二。” 陈知军说话简明痛快:“陈某责无旁贷。” 但听他话音,隐隐是把自己放在了江宛之下。 江宛疑惑:“陈大人似乎很相信我?” 知军一职虽然品级比通判还有知州低,但说白了,通判有监察之责,知州有管辖之责,知军则是统领府兵,全知军事,严格来说,是三足鼎立之势,所以知军与通判相比,并非处于弱势,可他如今却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实在让人费解。 陈知军回头:“既是受人之托,也是夫人的确能干。” 说完就走了。 江宛莫名其妙,陈知军说是受人之托,可到底是受谁之托? 待要细问,人却已经走得没影了。 江宛按下疑虑,淡淡道:“张椋,快跟陈知军去。” 张椋迅速跟上。 一转身,又见一个护卫匆匆赶来,这人生得极为普通,名叫赵舵,负责情报工作,手底下还有五人,走街串巷的,消息十分灵通。 他匆忙前来,应该也是出事了。 江宛问:“怎么了?” “有人在城中煽动百姓,叫他们去南城门闹事,逼开南城门。” “北城门还开着,照理说,他们可以从北城门离开的。” “有人造谣,说镇北军马上都要进城了,城里的粮食会被强征做军粮,百姓只能等死,而且还是饿死,也有人说,镇北军只剩些伤兵,根本拦不住北戎人。” 这个瞬间,江宛也忍不住动摇了。 她要求通判关城门,本是考虑到路上并不会太平,打下邢州的那支北戎军队在邢州补充粮草,休养整军,很有可能已经朝着定州而来,她不想这些百姓去白白送死,可若她判断失误,来日城破,那些本能逃出去的人因她的决定而死,她恐怕余生都不得安枕。 “夫人!”妃焰提醒她。 江宛望向城楼之下,那是源源不断进城的镇北军。 决定已下,不可更改。 江宛道:“你们没抓到传谣的人。” 赵舵:“属下无能。” “不能怪你们,如今这传谣的人身份不明,若是城中米商准备借此抬高粮食的价格倒罢了,就怕城中已经混入了北戎细作,为乱民心,后续还有手段。” 赵舵道:“依夫人看,属下该如何行事。” “唯有坚守城池,方得一线生机。”江宛道,“你让人去街巷间说,将军通判都在城里,肯定守得住,至于粮食的事,天黑之前,我会安排人在中轴街施粥,城中如今多了不少难民,维持秩序还需要霍当家的人手,你去扈庆酒家找卞资。” “不知属下该如何取信这位卞爷。” “给他看你们轻履卫的令牌便可,抓奸细的事情还是更重要一些,我看还是由你来办,施粥的事情就交给卞资。” “属下领命。”赵舵飞快地下了城楼。 妃焰忽然惊呼一声:“夫人快看!” 第365章 守门 天边,一匹披甲战马飞驰而来,马上坐着的人穿着翻领长毛牛皮袄,头顶的髡辫竖起,手中的刀形制独特,刀身长平,刀尾微勾,像是蝎子翘起的尾巴,尾针莹莹泛红,结着无数冤魂的嘶吼。 妃焰不由提醒江宛:“夫人,快下令关城门!” “不行……”江宛喃喃道。 那戎兵马速极快,两句话的工夫,便往前冲了一大截,甚至足够让江宛看清他眼中杀意染出的癫狂。 “夫人!” “可是他们还没回来……可是余蘅还没有回来……” 戎兵的压迫极强,看守城门的兵丁已经列队奋力关了半扇门,城外还在路上的百姓则拼命朝着城门跑来。 那戎兵挥舞弯刀,半个身子探出去,轻轻巧巧削下了一个男人的头。 那男人手里还牵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孩子显然被吓傻了,有个趴在野地里的大娘扑过去捂住了孩子的眼睛,然后牵着孩子往城门处跑。 不光是为了余蘅、魏蔺和孙羿,也为了还没进城的百姓和普通兵士,她若此时下令关门,这些人就都进不来了。 怎么能留他们在城门口面对即将赶到的北戎大军! 怎么能! 江宛几乎把这块小印攥进了肉里。 那戎兵就要到了。 江宛冷静道:“妃焰,杀了他。” “是!”妃焰道。 话音未落,便见一杆长枪突出,贯穿了那戎兵的心脏,那戎兵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下半张脸还在狂笑,却已然从马上坠落,这时,有人飞身出城,与那尚不知主人坠落的奔马擦身而过,在身体抽搐的戎兵前收势站定,单手握住枪杆,猛地一拔。 血花四溅。 宁剡持枪而立,素铠当风。 他再也不是那个集仙楼里憋屈地用木棍平乱的少年了。 这是北地,粗粝的风沙中,惶恐的百姓里,他站在戎兵的尸体前,背影中透出挺拔正直的精气神,蛮横地夺走了观者的全部注意,叫人站在高处也要仰视他。 少年将军,举世无双,这说书先生嘴里常用来形容他的八个字,委实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江宛舒了口气:“暂时还不能关城门,且看宁剡还能守多久。” 妃焰道:“夫人,他只有一人,可不是万马千军。” 逃进城里的镇北军中也不全是伤兵,见宁剡出去,也都提起了武器。 虽无万马千军,但依旧有人愿意挡在众人前,面对穷凶极恶的敌军。 “我心里有数。”江宛道,“再等一等。” 时间难熬地一点点流逝,戎兵渐渐多了起来,百姓和镇北军却少了许多。 江宛搓着印信,焦虑情绪如一条小蛇,将她的心啃得七穿八孔。 不知又过了多久,宁剡带领的镇北军中也出现了伤亡。 江宛明白,是时候了。 晚霞氤氲的天边忽然出现了一杆红色的旗帜。 “那是北戎的旗,夫人!”妃焰跪下,痛苦道,“关城门。” 江宛慢慢举起印信,她想,自己即将断送很多人的性命了。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是被战乱逼得骨肉分离的老人,是无依无靠流离失所的孤儿,是背着早被饿死的婴儿的母亲,是拖着板车载着妻儿艰难跋涉至此的父亲,他们都进不了城。 他们能往哪里逃呢? 江宛吼道:“宁剡,且战且退,关闭城门。” 她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还有余蘅,她还没亲口和他说,她喜欢他。 妃焰慢慢站起来,看着天边集结而来的北戎军队:“殿下……” “他会没事的。”江宛道,“他一定会没事的。” 最后一个镇北军退入城门。 仅迟了一步的戎兵挥刀砍在厚重的门上。 江宛居高临下,见夕阳绚烂,心中悲凉前所未有。 她看见那些就差一步便能进城的百姓,他们就像杂草一样,被辗过的北戎军队收割。 她看见漫天晚霞,漫天鲜血。 以致于一直高擎着印信,像握着无边黑暗里唯一的火把。 夕阳坠落,大地归寂。 定州城,酉半,天已经黑透了。 最后一碗粥已经送到了灾民手里。 明氏腾空了好几间铺子,用来安置老弱病残的灾民,还给准备了被子,本地百姓不会大清早出门,见路有冻死骨了。 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能不说。 卞资看着这些灾民,咳嗽一声道:“还是那句话,偷窃或欺辱他人者,不光会被赶出去,还会被痛打一顿。” 他故意做出凶恶的表情,又安排了身高力壮的伙计守夜值班,这些难民倒都是老老实实的,暂时看不出有什么人存了坏心思。 这边事情一了,卞资就去找江宛复命了。 兵临城下,不过瞬间。 江宛正站在城楼上,看着城楼前的北戎军队。 她身边除了自己的护卫,还有宁统宁剡父子和镇北军,以及陈知军和一些持弓箭的府兵。 总之是满满当当,火把通明。 卞资溜上来的时候,愣是在人群里扒拉游走了好久,也没看见江宛。 实在没奈何呀,江宛也忒矮了。 好容易发现了江宛身边那个名字娘们唧唧的护卫,正要过去,卞资迎头撞上一个梆硬冰凉的铠甲。 “哎哟,我的头。”卞资哀嚎一声。 宁统一掌拍出去:“何人造次!” 卞资捂着额头,飞快退后一步,躲过这一掌,掌风带起发丝,凌厉非常。 若真中了这掌,怕是肩膀都要被震碎,不过是没留心罢了,何处出这样的重手? 卞资一阵心有余悸,他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道:“哟,哪位怕死的小兵在城门上还要穿这破铠甲啊,也不嫌沉得慌。” 说完,卞资就溜了。 天黑人多,人刺溜就不见了,独留宁统气得一阵胸闷。 卞资蹭到江宛的身边的时候,北戎那边有人说话了,七八个火把凑在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少年脸旁边。 “宁将军,你可还认得自己的侄子?” 城楼上,宁统看着那位异常眼生的少年,若有所思道:“还当那封信是假的,莫非此人真是家中子侄?” 兄弟偷摸在外头生的? 第367章 交易 无咎话音未落,便被呼延斫的眼神狠狠刺了一下。 无咎坦然自若:“大哥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 呼延律江也有私心:“不过一个女奴而已,何至于藏着掖着?” 其余头领不明所以,既然大王也想看那个女奴,自然该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也跟着起哄。 今日是大胜的日子,纵然呼延斫满心不悦,也不能扫兴,只得吩咐钦噶去把人带来。 今日在霍容画帐篷前站岗的还是骑狼,他远远看见钦噶过来,便知道他们的计划在今夜能进行最关键的一步了。 只要霍容画搭上大王,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钦噶与骑狼对着捶了捶胸口,在帐外喊道:“博妲,殿下要见你,走。” 骑狼觉得不对:“你不是在酒宴上喝酒吗,怎么突然要带博妲过去?” 钦噶实诚道:“大王叫她去跳舞。” 骑狼便做出关心的模样:“那应该叫博妲打扮一番,如果灰头土脸地过去,恐怕会让殿下被人嘲笑。” 钦噶也觉得对,而且要跳舞,肯定要穿舞裙,便让霍容画换上最好看的裙子。 一来二去,到底耽误了些功夫。 等他们把霍容画送到的时候,在座的除了主位三人,其余的头领沉溺酒色,已经忘记了还有这回事。 火热的帐篷里吹进一丝凉风,热闹的喧哗声骤然一静,众人注视着蒙着面纱而来的少女,她青蓝色裙摆被寒风缠绕飘送,似一片海上林间的云,轻灵飘逸不可捉,她赤足而来,白皙的足尖在裙摆下若隐若现,腕间铃铛声声清脆,一步步,似踏在掌心,落在心间。 呼延斫望着博妲,心间又爱又痛,他多想把博妲藏起来,永远藏起来,可是现在他的博妲却被无数男人用亵玩的眼神舔舐着,他心头怒火陡生,几乎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也要将这些人烧成焦炭。 他要杀了他们! 绝对要杀了他们,不光要杀,还要挖出他们的眼睛,让神灵降下无目的诅咒。 霍容画低着头,慢慢解下面纱,跪在呼延律江面前。 “博妲见过大王,愿喀密亚神河永不干涸,愿阿瑞乌神山光辉永存。” “抬头。”呼延律江道。 霍容画怯怯抬起头,眼中朦胧,似含着清透的泪水。 呼延律江的心骤然软了下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这双眼,这个人,都让他不自觉想到山呼海啸的初次悸动。 为了这悸动,神河倒流,神山崩摧。 呼延律江:“伯克汗,用她来交换恕州,你愿意吗?” 呼延斫已经明白了他爹的意思,既然是交换,那么博妲归他爹,恕州就归他了,只要他点头,恕州就能完整地属于他,成为他的封地,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用一个女奴来交换,实在是太过微小的代价。 可这个人是博妲。 是博妲! 在父王开口向他讨要博妲前,他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不能失去博妲。 他看向博妲,博妲双眼含泪回望着他,如一头即将被推入风雪中的小羊羔,乞求他不要答应。 呼延斫的心都碎了。 他就要拒绝,无咎却笑眯眯地开口了,他高高举杯:“恭喜大哥,大哥从此就是有封地的人了!” 无咎笑得十分纯良,似乎真的在为他高兴。 呼延斫连忙道:“不,父王……” 呼延律江警告地扫他一眼,低声道,“伯克汗,不要贪心。” 说完这句话,呼延律江就微微带笑看向霍容画:“把她带下去,送到我的营帐里去。” 呼延斫看着父亲脸上令人恶心的荡漾神情,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阮炳才那日劝他的话犹在耳边:“成王路上注定有太多的绊脚石,二王子就是您要踢开的第一块!” 可惜今日大宴,阮炳才不够格参加,否则阮炳才应该会劝他忍下这奇耻大辱。 一时的忍耐,是为了将来。 他不光要夺回博妲,还要战胜他的父亲。 如果博妲真的被父亲玷污,那么他也要亲手杀了博妲。 就掐死她,在他砍下父亲和弟弟的头颅后,就一边欣赏她窒息时的挣扎,一边用手捏断她纤细的脖颈。 天知道他有多么爱博妲那白皙修长的颈子,每一次他都吻不够。 呼延斫盯着霍容画的背影,几乎把杯子捏碎,那是他的博妲,他的! 心痛如刀割,呼延斫低头掩饰狰狞的表情,猛地跪下,抬起头时,已经是一脸真挚感激的笑容。 “谢父王,儿子一定不辜负父王的信任。” 呼延律江的手落在他肩上。 呼延斫忍住把这只手砍断的冲动,依旧笑着。 笑,来日你跌落王座时,这样笑的人就是我了。 同一时刻,孙羿正伏在草丛里。他能察觉到自己被冻得发抖,但是尽力把抖动的幅度控制得最小。 他苦中作乐地想,还好今日没有下雪,否则趴在雪地里,恐怕没一会儿就要冻僵了。 他运完粮,本来早该回京复命,奈何刚要走,就听说要打仗的消息,他虽然没什么本事,总能顶个人头。而且昭王殿下也让他暂时不要急着离开,说他此时离开,不光路难走,还很可能被刺杀,死在半路。 他死了,这粮草被换成沙子的案子便少了一个证人。 但是他现在做的事,似乎也安全到哪儿去——他要潜入北戎人的营地。 不过,此营地非彼营地,这个营地并不是北戎大王的营地,而是另一股北戎势力的营地,这股势力刚从邢州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就在定州南方约莫二百里的地方扎下了营。 孙羿是来探营的。本来这差事轮不上他,但是殿下可用的人里,竟然是他这个才学了几个月北戎话的人北戎话最好,再加上他功夫不弱,为人也还算沉稳,他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这差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在北戎人这时候忙着寻欢作乐,天又黑,他能轻松潜进去,难的地方则是到底要冒风险,这风险还是一旦被发现,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368章 是你 孙羿深吸一口气,像只壁虎一样趴在地上,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帐篷群中。 他运气不错,迎面遇上一个醉鬼,一个手刀下去,醉鬼就晕了,他扒了醉鬼的衣裳换上,然后堂而皇之地往营地里走。 好运气一直伴随着他,他东绕西绕,偶尔隐匿身形,还真转悠到了一看就是大人物住的帐篷群附近。 孙羿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他转了出去,刚走一步,就被一个女人的惨叫吓了一跳。 来之前,昭王和他说过,这营地里一共有三部人,分别是北戎第一大部罗刹部,号称草原之鬣的赫兰卓尔部,还有别称马部的伊得部。 赫兰卓尔部的人对女人的手段十分酷烈,听说还曾吃过怀孕的妇人。 但是这时候他什么也不能做。 孙羿狠心绕开这顶不断传来惨叫的帐篷,忽然发现前方有一顶非常豪华的帐篷,看不出帐篷顶上是有十个角还是九个角,反正每个角上都挂着琉璃灯,帐篷外头还绕着许多彩带,当然了,守卫也很多。 这肯定是首领的帐篷,硬闯不现实,孙羿悄悄在外围转了一圈,忽然发觉大帐边上就是一顶装饰精美的小帐,但是那小帐篷里一片漆黑,并没有人。 孙羿考虑了一会儿,趁人不备,悄悄钻进了那顶小帐篷里。 天色昏黑,小帐篷里没有点灯,孙羿摸着黑走,摸到了一张床,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孙羿立刻钻到了床底下。 他滚到床的最里面,后背紧紧贴着帐篷,小心地掩盖了呼吸。 来的人有三个,带了灯进来,其中一个的袍角上用金线装饰,腰间的金链子几乎拖到地上,一看地位就很高。 这时,有人说话了。 孙羿的北戎话其实没有那么好,只能靠半蒙半猜去理解他们的意思。 他听见一个相对苍老的男声反复提到一个名字,似乎是他的女儿,他在感慨女儿失踪多日。 孙羿脑海中隐隐闪过什么。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则说起北戎大王,然后几个人一起骂了一会儿北戎大王。 孙羿这里没怎么听懂。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说,本来要把女儿嫁给北戎大王的儿子,听说现在多了一个王子,就可以选了,可惜的就是始终没有女儿的消息,必须去找北戎大王,让大王帮助寻人。 孙羿忽然意识到,这老人肯定是个部落的首领,否则别人不会管他女儿叫公主。 说起来,昭王殿下似乎捉住了罗刹部的公主。莫非他们提到的失踪公主就是那个看起来跟个男人似的罗刹女? 又听人劝那老人:“大王别担心了,罗刹部还需要大王。” 还真是罗刹王! 罗刹王这么担心女儿,罗刹女就是一个不错的人质。 罗刹王又对北戎大王不满,其中便有挑拨的余地。 孙羿心中大喜,他这趟还真是没白来。 …… 还是戌时,江宛走下马车,仰头看着一斗粮的招牌。 妃焰上前叫门,里头人很快就挪开门板,果然是席先生。 江宛对他一笑:“席先生,一向可好?” 席先生穿着袄子,把手缩在袖筒里:“好着呢,进来。” 江宛对妃焰使了个眼色。 妃焰便留在了外面。 走进小粮铺,一切都没变,空气里还是粮食的霉味,一盏小油灯,火焰跳动着撑起了一点昏暗的光晕,火盆半死不活地熄着,几个红薯散落在地上,看着都快虫蛀光了。 唯独不寻常的,是小墩子边上的一张弓。 席先生关上门,坐到了墩子上:“不知夫人此来有何贵干?” 江宛拎起一个瘸腿板凳放在火塘边:“我也来过你这店两回了,算上这回,也算是三顾先生于一斗粮之中。” 席先生挨个拿起红薯,挑拣了一番,可惜哪个都不太能吃,他随手都扔进火塘里:“夫人抬举我了,我哪里能与诸葛先生相提并论?” 席先生拿起了那把弓,用布细细擦了起来,他脚边放着一罐油脂样的东西,在火盆边温着,散出一股难闻的臭味。 江宛看着席先生擦弓的架势,一看就不是个生手,正想出言调侃两句…… 她忽然想到寿州城外,擦着她的头皮划过的那支箭。 席先生自称是提醒余蘅去救她的人,可他又怎么知道余蘅一定亲自出现救了她。 除非,他也在场,他见到了余蘅。 由心底而发的惊惧让江宛猛地站起,连退了两步。 她盯着那把弓。 “是你。” 覆天会,安阳大长公主,沈望,席忘馁…… 这些人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些大事里各自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弄清楚了,但是此时才发现,她始终在迷雾中,那些所谓的证据与马脚,也许都是对方刻意为之。 也许从她一睁眼开始,席先生的谋划就在暗处运转了,他说余蘅要利用她,可实际上,余蘅又何尝不是他的棋子? 江宛背后发凉。她做出的那些决定,她做决定时的纠结痛苦,好像都成了别人安排好的剧本,她就这样轻易被料准了,看透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 为什么她只是普通人? 为什么不给她金手指,不让她力大无穷,不让她多智近妖,不让她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善是恶? 江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席先生今日持弓的这一番表演,又是刻意为之。 又要利用她了。 江宛想夺门而逃,可是她掐着手心,告诉自己,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无数人的生死与她息息相关,她不能逃,她要立住,站稳。 可是这段沉默实在太长,足够席先生看透她心中所想。 “其实你是个不好猜的人。”席先生道。 江宛没法让自己露出游刃有余的表情,只能控制自己不做出任何表情。 她反问:“何出此言?” 我还不够傻白甜吗? 一眼看不到底,第二眼总行了。 第369章 坦诚 席先生擦着弓,空气里满是腐臭刺鼻的油味。 他不紧不慢道:“大抵是因为大梁,或者说这世道无论何处都养不出你这样的姑娘。” 江宛不动声色:“我哪样了?听着不像好话呀。” “不说你孤身与我共处一室,没有半点不自在,就说你每次开口,总是直视别人的眼睛,”席先生好奇地问,“你为何无畏无惧?” “据我所知,江少傅并非是个太离经叛道的人,你应当是跟着嬷嬷长大,却好似从未学过三从四德,丝毫不知避忌,纵然是安阳,也不会如你一般将规矩礼法视若无物,在你眼中,你与所有人都是平等相对,无分高下,”席先生道,“那个女婴有何原因非救不可,我至今想不明白。不过,你这样的姑娘总是讨人喜欢的。” 席先生细细解释,江宛自然明白其意。 他问为何,可她却不能说。 因为她压根也不是在这个破地方长大的。 不同的社会制度下长成的人当然不同,她的道德观和世界观与这些生活在封建制度下的古人迥然相异。她自己清楚这一点,却未想过别人也可以轻易发觉她的与众不同,纵然她拼尽全力去伪装融入,过去二十年的经历如同打在面上的烙印,光靠一条薄薄的面纱,不光遮不住,还可能欲盖弥彰。 所以,席先生说她讨人喜欢。 并不是她讨人喜欢。 这些区别于常人的特质背后体现的是一种相对大梁更文明的制度,吸引他们的归根结底并不是江宛这个人,而是一种对他们来说陌生的文化。 席先生好奇哪里养出她这样的脾气,别人自然也好奇。 江宛忽然想到要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喜欢的开始便是好奇。 她垂眸,面上浮起一丝落寞。 席先生道:“你真的是江宛吗,是在池州受了五年冷待磋磨还一如既往的江宛吗?” 江宛一震。 “我不是江宛,还能是何人?”她慢慢道,“席先生有此问,实在叫我糊涂。我的确长于嬷嬷之手,纵然不喜欢德容言功,也要耐下性子去学,后来嫁到池州,人生地不熟,又不愿意叫祖父背负教导孙女无方的恶名,便一味隐忍,不过后来,宋吟死了,我也想通了,人这一生终归是要为自己去活,这世人汲汲营营,熙熙攘攘,都只为了活下去罢了,又有何贵贱之分,譬如墨子之兼爱?” 席先生一笑,并没有说信还是不信。 江宛肃容道:“我找先生,可不是为了听这些无稽之言,先生若不愿与我谈定州之危,我便就此告辞了。” “定州之危是否可解,你我都是无能为力,说到底还是要看北戎,也就是夫人的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倒是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他们现在无兵无将,与北戎对上无异于是鸡蛋碰石头,所谓解危局,恐怕到最后,也只能让陆通判开了城门,袒臂归降,将这城池双手奉上,恳求戎人收敛些,不至于在城中烧杀掳掠。 只能指望无咎,骑狼还有阮炳才能将北戎折腾得乱一些,叫他们暂时顾不上进攻中原。 江宛沉默,看着那张弓在席先生一次次的擦拭中变得油光水滑,忽然发现那弓上刻了字。 “释。”江宛不自觉念道。 席先生听她这么说,调转长弓,看向弓尾刻着的字:“这是我多年前刻的,这把弓也传了百余年了。” “这是前朝皇室之物。” “这就是一把普通的弓,年头久些罢了。”席先生笑道。 江宛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我不明白,寿州城外那一箭如果真是你射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从你的立场来看,不该杀我才对。” 席先生把保养好的弓放进一个布袋里,没说话。 江宛皱眉,她太想知道原因了。 如果她没有活着到汴京,会怎么样呢? 一直以来,她对全局似乎都没有什么影响,能肯定的只是,没有人会救下阿柔,无咎,沙哥儿,余蘅会对安阳大长公主所作所为冷眼旁观,也不会来北戎。 无咎不会成为北戎的二王子,余蘅的势力也不会突进北地。 说来说去,还是北地这点事。 可无咎和余蘅的这些举动是不可预料的。 所以不管是想杀她的人,还是想保她的人,在半年前,都不会猜到今日局面。 她增加了棋局的复杂性,正是因为她的行事出乎意料。 而杀了她,无非是让局面看起来不那么复杂。 承平帝用她做饵,她却东游西逛,把池水搅浑。 倒是称了覆天会的意。 那么席先生是不想让覆天会如意? “你还是为了天下苍生。”江宛道。 “我那支箭并不是想杀你,是想示警。”席先生道。 江宛大感荒谬:“那箭就擦着我的头皮过去的,差一点我就死了,你跟我说是示警?” 席先生摊手:“谁能想到你忽然坐下了,你仔细想想。” “确实,你那支箭没伤到人,还给我们提了醒,毕竟后来那驿站中起码有五六个弓手,若是一起发箭……”江宛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我初次见你时,你扮作算命先生,那时你应该已经脱离了覆天会的控制,可我到汴京时日尚短,距离寿州那回也就一个月。” “我得以逃脱他们的监视,也是借了你的手,将他们杀了个干净。”席先生道。 “我原以为你在覆天会里不会做这些打打杀杀的粗活。” 席先生挑眉,不置可否。 江宛道:“我就说沈望能调用的覆天会的权力有点太大了,他就是接手了你留下的摊子。” 席先生点头:“确然,但也并非我愿。” “你救了蜻姐儿一回,也帮我从北戎脱身,你提醒我怀疑宁统,也帮牧仁回到回阗,”江宛道,“你助我良多,纵然曾想杀我,也无所谓了,毕竟想杀我的人太多。” 席先生面上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笑意,似乎有话要说。 江宛本以为他还想说刺杀的事,席先生却道:“其实平侯本性并不坏。” 第370章 锦囊 平侯是沈望的字,江宛也是费了点劲才想起来。 席先生把装着弓的布袋放到膝上,双手捧起:“我想请你把这张弓交给他。” 江宛一怔,下意识接过弓,倒是沉得很,险些没拿住:“先生何不自己给他?” “夫人可还记得,席某已经时日无多,”席先生站起来,拍了拍袖上的灰尘,“以此残躯,也敢覆天,总要让我为这天下苍生再做些事。” “这张弓,”他弯腰施礼,“就托付夫人了。” 江宛捧着弓,屈膝还礼:“不敢当。” 离开一斗粮时,江宛有些晕晕乎乎的,她本是想问席先生要良策的,结果说了这么久,却好像根本没聊这个。 妃焰想帮江宛拿弓:“夫人,给属下拿着。” 江宛把弓递给他,转身望去,一斗粮的门板又合上了,只从缝隙里透出一点虚弱的光来。 “他想做什么?如今城门紧闭,他总不能飞出城墙,去杀了北戎大王。”江宛喃喃道。 妃焰没听清:“夫人可有吩咐?” “没有,”江宛道,“你将这张弓保管好。” “这弓透着股鸊鹈膏的味儿,定然是行家,也该是把好弓。”妃焰道。 江宛想起那弓上刻着的“释”字。 这个“释”字,或许是想劝沈望释怀,但江宛第一反应,却是前朝禅帝自刎的那个缚天阁。 释对缚。 亥时。 江宛回到了霍娘子的府上,没见到霍娘子和霍忱,就洗漱后先睡下了。 而北戎营地里,大王举办的酒宴刚刚散了,大王先走了,过了一会儿,呼延斫才与各部头领寒暄着出来。 送走头领后,呼延斫的脸就沉了下来。 骑狼把霍容画送来,又看见别人把霍容画带走,对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呼延斫的霉头,先溜了。 大王子的禁脔今日被送进了大王的营帐里,营地里早就传开了,北戎人虽然莽,但都不是傻子,这时候也都绕着呼延斫走。 独钦噶不在意这些,他与呼延斫从小一起长大,为了呼延斫,胸口中过刀,胳膊中过箭,还被狼咬掉了一个脚趾。 呼延斫也就对钦噶还有点好脸色。 钦噶道:“殿下,那个梁人在帐篷里等你。” 呼延斫知道他说的是阮炳才,正好,他也有事和阮炳才商量,于是飞快地回了自己的帐篷。 骑狼悄悄跟了上去。 阮炳才那头也知道了消息,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肯定是要在呼延斫的怒气上添把柴,浇点油的。 一见呼延斫,阮炳才就道:“殿下,今日之辱非人之所能忍。” 呼延斫抬手:“进去说。” 进了帐篷,呼延斫坐下,先喝了一杯冷透了的浓茶,让自己保持清醒。 阮炳才站着,满脸的痛心疾首。 呼延斫看他一眼:“你有什么计谋,就说。” “是时候对那位动手了,殿下一忍再忍,可曾想过忍到最后是什么结果,难道狼王会把王位交给一个被群狼踩在脚下的狼吗?” “不会。”呼延斫冷漠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况且如今殿下在那位身边也有人了,那女奴……” 呼延斫一个眼刀扎过来。 阮炳才立刻改口:“想来那姑娘对殿下情深义重,会为了殿下冒险的,我知道大王神力盖世,武艺无双,可他真的会防范一个睡在枕边的柔弱的女奴吗?” “博妲杀不了他。”呼延斫道。 “殿下言之尚早,清醒时的狼王是狼王,可若他睡了,若他醉了,不过是一块死肉罢了,要插多少刀,就是别人说了算了。”阮炳才收起狞笑,“此事尚需徐徐图之,不过眼下最该让部落诸位头领看到殿下的本事比二王子强得多,如是,殿下一来得了人心,为往后称王扫平障碍,二来,可打压二王子的气焰,叫他后悔嚣张若此,也让大王更加信任殿下。” “他出乱子我平乱,也不错。”呼延斫道。 阮炳才暗喜:“二王子自请看管那宁统的侄子,正是一个制造乱子的好机会。” 虽然无咎要求看管程琥,肯定是为了自己方便放人,但是这时候让他这个盟友利用一二,也不为过。 …… 孙羿走进一家农户中,三长两短敲了门。 门从里打开。 孙羿跨进去,看见魏蔺和余蘅正围在张破桌子前,就着油灯看舆图。 看见孙羿进来,二人都站了起来。 余蘅的胳膊伤势未愈,还吊着,面色也不好。 魏蔺也是满脸疲惫,其实今日他们在战场冲杀了一通后,谁都没有休息过,尤其是魏蔺和余蘅,不光要操心这些受伤将士的安置,还要找药找吃的。 北戎骑兵来势汹汹,中军和玄武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最后全跑了,还跑得毫无章法,甚至朝他们这里跑,将他们的阵型冲乱,魏将军坚持死战,可军心因那几声回撤的号角早就动摇,再加上北戎骑兵转头全朝着他们来了,战场上全是连人都没杀过的新丁,别说招架了,迎面遇上挥舞长刀的北戎人,早先吓破了胆子。 他们也没能坚持多久。 魏将军杀红了眼,怎么也不肯走,是昭王强行叫人吹了撤退的号角。 一队朱雀军为他们引走了北戎人,他们才得以逃脱。 后来寻到了这个小村落,村子里的人被扫荡的戎兵杀了个干净,魏将军认为戎兵暂时不会再来,就下令在这里落脚了。 伤的伤,死的死,哪怕贵为王爷,也是满身狼狈,连药都舍不得用。 孙羿觉得喉头酸涩,清了清嗓子道:“我听到北戎的罗刹王说十分想念女儿。” 魏蔺给他递了个水囊,与余蘅交换眼神:“那罗刹女如今在何处?” “护卫会把她送来的。” 魏蔺面上却依然凝重。 孙羿喝完水后,魏蔺对他道:“辛苦,先下去休息。” 孙羿没多留,直接走了。 余蘅闭着眼睛,眼下青黑,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睁开眼:“说起来,我这里还有个锦囊。” 第371章 尧舜 “锦囊?”魏蔺笑了,“你说书呢?” 余蘅摇头:“是席忘馁给我的。” 护卫送上沾了血的锦囊。 余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卷好的纸条,递给魏蔺:“你看,魏将军。” “你就是怕打开有毒,”魏蔺吐槽一句,然后展开纸卷,“这……” 他满脸惊色。 余蘅把头凑过去:“这还真是……” 魏蔺把纸条往桌上一拍:“你早知道。” “我虽在藏书阁读笔记时,确实读过前朝的定州知府挖了条地道,但书上也说这条地道早就被填起来了。”余蘅道。 魏蔺:“信你才有鬼。” 余蘅若是真的一无所知,岂能如此淡然。 “下面这句诗是什么意思?”魏蔺指着地道入口地点下的一行字。 “当峰逐云日已久,思因劫年淬剑人。邀名济往山海归,瞬息寒魄惊流雷。”余蘅念了一遍,莫名其妙道,“首字相连是,当思尧舜。” 魏蔺眼神一变。 余蘅叹息:“这老小子还提防着我走赵光义的路呢。” 魏蔺心中有了计较,转移话题:“方才见了小孙大人一面,我倒觉得户部的确有问题。” “这是自然的,”余蘅知道他不会平白提起,便反问,“你想到什么?” 魏蔺道:“官道案。” 官道案其实是由福玉失踪引起的一桩案子,那年大雨,太后携官眷诰命去大相国寺拜佛,福玉与靖国公府的李六姑娘口角,一气之下驾车冲进大雨中,魏蔺率队去追时,只见官道塌陷,马车倾覆,公主失踪,后承平帝大怒,严惩了户部经手过官道督造的一干官员。奇怪的是,那些官员在游街时,被从天而降的杀手杀了。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明说。 余蘅道:“涉案官员都是些小官,当时诸事繁杂,我也不曾细查,如今困于荒村,若是你想看当年文卷,恐怕还要费些功夫给你调来。” “他们既然对官员都下了杀手,便是为了混淆视听,挨个查过去,太麻烦了,这官道案,恐怕是他们为了铲除异己。” 当时铲除异己,当然是为了现在这粮食调换之事做得更顺些。 官道案并非大案,却也被安阳大长公主利用得干干净净。 余蘅叹了口气:“只因那时撞上春闱殿试,又有外族人进京,没多少人留心此事。” 余蘅话说到此,便是一顿,惊讶地看向魏蔺:“你查了?” “我查了,不过没查出什么,倒是发觉了另一件事。”魏蔺道,“安阳大长公主是我外祖母,因她与母亲不睦,故我从小与大长公主不亲近,不过,她到底是长辈,小青山诸事,我还是留心了一些,小青山有山有水,可自给自足,其中仆从也甚少出门,不过,那日我跟着一位户部官员进了集仙楼,竟然发现他与小青山的一位女官相见。” 说到此处,魏蔺语带揶揄道:“素闻集仙楼是昭王殿下的私产,未料你竟不知。” 余蘅哼了一声:“纵然你发觉他们相见,又如何?” “你是否知道十余年前的假驸马案。” “莫非那女官就是……” “的确,那女官如今叫史音,便是曾以女身科举,险中状元的曾子佳。” 余蘅若有所思:“户部有一员外郎名曾晰。” “二人本系表兄妹,曾子佳本姓尚,家中贫寒,其母将其送给娘家抚养,往事说来话长,总之曾子佳与曾晰儿时有谊,当年她殿试时被逐出宫门,收留过她的便是曾晰。”魏蔺道,“假驸马之事被视作科举之耻,因曾子佳在大殿之下放出狂言,道是天下男儿尽不如,娥英如今称状元,故而此事多年不曾为人提起,当时先帝虽不曾惩戒她,但她还是被人报复折磨,从此了无音讯。” “此女非小志。”余蘅道。 魏蔺道:“她想将天下男儿踩在脚下,想要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她若以为大长公主是志同道合之人,大长公主也许想称帝。” 余蘅却浑不在意,“女皇登位,再添一个女宰相,挺有意思的。” 魏蔺听余蘅语气不正经,无语道:“倒是便宜了你看好戏。” 其实他今日并不想提起此事,若非看到那个锦囊上有“当思尧舜”一句……当思尧舜,这句话是劝诫之语,教人不忘历代明君,难道会有人这样告诫一个卖西瓜的吗? 既然有人劝余蘅做明君,那么他首先是君。 既然天下已经乱了,人人都想造反,那么余蘅登位对他,对江宁侯府未尝不是好事。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余蘅的性情他是清楚的,虽看着万事无所谓,其实真当其位,必定鞠躬尽瘁,而且余蘅也确实比承平帝心胸宽广些。 魏蔺的这一番心理活动是绝对不会现在就说出口的,他不说,余蘅就当他没想,只关心眼前事。 “闲事就别提了,眼下当务之急是罗刹女的去留。”余蘅敲了敲桌子。 魏蔺收心:“罗刹女在手,我们便能威胁罗刹王。” 余蘅道:“如今既然有了地道可用,也可将罗刹女送去城中。” 这时,外头来人回禀:“殿下,探子送消息来了。” “快进来。” 探子下跪:“拜见殿下,魏将军。” “起来,如今外头有什么消息?” “我等无能,只探得两条消息,一是,北戎手里有一名人质,听说是宁统的侄子,今日北戎大王带人质在定州城下威胁宁统将军,宁将军有意相救,但被阻拦,二是,北戎俘虏镇北军约八千人。” “下去休息。”余蘅道。 魏蔺若有所思:“宁统有侄子?” “此事不明,暂且不论,我看罗刹女还是该送进城里,我们势单力薄,如今能站得起来的兵丁也不过四百余人,与罗刹王对上没有胜算,还容易暴露自身。” “那就送她入城。”魏蔺道。不过余蘅要送罗刹女进城想来也没有这么深明大义,那宁统侄子的事委实反常,他送罗刹女进城,恐怕也是为了郑国夫人的安危。 第372章 地道 承平四年,十月二十三日,卯时。 天边将明。 余蘅推开上方压着的石板,探出头去,狠狠吸了几口气。 他单手撑在石板上,跃出地道。 地道的出口在一间屋子里,出口左边有一个炭盆,里头堆着已经烧灰了的炭块和一把铜壶,出口右边则是被挪开的石板,上头有被烧黑的痕迹,想来这炭盆就是放在这块石板上的,不过在他来之前,就被人挪开了,只是不知席先生是知道他会带人用地道,故而事先挪开,还是席先生已经用过了这个地道,离开了定州。 这屋子里的气味比地道里也没好多少,似乎是稻谷发霉的味道,还有些淡淡的腐臭气,屋里一角摞着麻袋,估计装着稻米,除此以外,便是空空荡荡,唯有两把小板凳依偎着靠墙摆着。不过这屋子本来便十分狭小,也放不下什么。 护卫一个接一个钻出来,最后一个把罗刹女提了起来。 四个人将屋子装得满满当当。 余蘅按住隐隐作痛的肩膀,吩咐道:“赤灯,你先出去查探一番,从后门走。” 赤灯领命离开。 余蘅环顾四周,道:“既然有米,那就先煮点粥喝,别让公主殿下饿坏了。” 被堵着嘴的罗刹女两日没吃东西,已经饿得满脸空白,连嫌弃的表情也做不出来了。 江宛刚睡醒,晕晕乎乎地下了床。 婢女替她更衣梳洗,送上早膳。 江宛吃了一点,只觉得没胃口。 出了门,妃焰正在外守着,神色颇为焦急。 江宛忙问:“怎么了?” “五十里外见北戎旌旗,人数逾万。” 江宛莫名:“他们怎么又来了,不是说明日给结果吗?” 妃焰解释道:“不是北城门,是南城门,另来了一队戎兵。” 江宛面色惊变:“是攻打邢州的那支戎兵,他们来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城,没出城的确实心中侥幸,但与庆幸相伴而来则是惶惧,北戎兵力又增,而城中却只有不到一万镇北军,本就敌强我弱,人家一个能打三个,如今更是兵力悬殊,似乎更没有胜算了。 江宛的马车在城中驶过,见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由叹息一声。 “如今非常之时,若百姓皆能紧闭门户,不生事端,倒也是好事。”妃焰道。 江宛笑着看他:“你倒是善解人意。” 马车又往前驶了一段,江宛忽然听见哭声。 “妃焰,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弱,妃焰拎着一个绑好的男人回来。 “此人闯进别人家里抢粮食,还打伤了一位老人。”妃焰道。 江宛盯着那个小混混:“这是以为世道要乱了,做贼做强盗都没管了,对不对?” 那小混混不服气,刚要开口,便被妃焰一脚踢倒。 “把他送去陆通判处,让陆通判派几个官差带着他游街,告诉大家,有冤屈还是可以去找官府,拿出当时魏蔺领他们没日没夜巡街的架势,该抓就抓,该打就打。” 妃焰:“属下明白。” 如今是被围城的第二日,百姓有些过度反应,想来等他们再适应适应,就会好起来。战时虽不是平时,也不能不许孩子笑。 江宛坐回去,脚边忽然踢到了什么。 是个灰色的布袋,昨夜席先生给她的。 江宛费力地把布袋子拽到座上,打开看了看其中的弓。 一股酸臭之味扑面而来,但这弓的确古朴光润,看着有点名兵的意思。 昨夜席先生说的话,也委实令人费解。 不对,昨日席先生的口气分明是要去赴死。 江宛猛地坐直:“妃焰,去一斗粮!” 一斗粮在街尾,如今街上没有店铺开门,开了门的也格外冷清。 马车停在一斗粮门口时,江宛闻到了一股米粥的香气。 有人在里面煮粥,那就是席先生还在。 江宛上前拍门,骤然吸了一口米粥味的热气,冷热相激,她不由吸了吸鼻涕。 里头有人问:“何人叫门?” 赫然不是席先生的声音。 江宛退了一步,妃焰上前道:“路过想讨碗粥喝,您行行好。” 里头人道:“没有粥,你们到别处乞讨去!” 江宛咳了一声:“这是我家的店铺,小贼,你最好快些开门,否则我去找捕快来了!” 江宛朝妃焰使了个眼色。 妃焰上前一步,飞起一脚,就要踹到门上。 门板却动了。 妃焰放下腿,门后那人似乎对门板不熟悉,差点被砸,才将门板彻底挪开,露出真容。 江宛瞪大眼睛,伸手指着他:“余余余……” 余蘅走近一步,握住她的指尖:“我回来了。” …… 骑狼是被吵嚷声吵醒的,他出帐伸了个懒腰,见胡合鲁匆匆跑过,忙拉住他:“你这么着急去哪儿?” 胡合鲁一看是他,生气道:“我早上叫了你好几遍,你也不起,你不知道,出大事了。” 你既然知道我没起,自然也该明白我不可能知道什么大事。 骑狼腹诽一通,装傻:“什么大事?” “那个人跑了!” “谁?” 胡合鲁不耐烦:“那个人就是梁人将军的儿子,被阿瑞散殿下看着的那个,跑了,没了!” 程琥跑了,无咎怕是会被问责。 骑狼忙问:“你这么着急,是要看什么热闹?” “人没了,大王生气,说是要鞭打看守的马噶塔勒,我当然要去看热闹了。” 骑狼暗地里松了口气,又气愤道:“大王不该只鞭打马噶塔勒,我觉得也很应该鞭打二王子。” “你也太喜欢大王子了,竟然还敢说这话,大王可喜欢二王子了。”胡合鲁震惊。 看来无咎暂时不会受皮肉之苦,这事虽然麻烦,但利用好了,反而对无咎是一桩好事。 大王现在还生龙活虎要鞭打马噶塔勒,看来昨夜霍容画没有动手,不知道这小妮子是不敢,还是认为昨日时机不佳,还需等待。 骑狼捋清楚了眼下的情况,大声道:“我毕勒格的命都是大王子的,管他二王子去吃屎。” “你小点声,你既然这么讨厌二王子,”胡合鲁拉着他,“那你和我一起去看鞭打。” 第373章 行刑 胡合鲁拉着骑狼挤进人群里,广场上如今人头攒动,他傻呵呵道:“哇,好多人啊。” 骑狼还不知道刚才的言行已经落进了大王子眼中,他也急着看无咎如今的情况,便也拉着胡合鲁往前挤。 他们俩一路挤,一路被人抱怨,期间胡合鲁还不小心摸了一个北戎人的屁股,那人转身就是一拳,打在一个无辜围观的北戎人鼻子上,然后两个无辜的围观群众打了起来,又被其他围观群众合力扔出了人群。 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骑狼出了一身大汗。 刚过酉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呼延律江坐在垫高了的座位上,而他面前的立柱上绑了裸着上身的马噶塔勒,无咎单膝跪在马噶塔勒身边。 周围太吵了,骑狼分辨不出无咎是不是在说话,只能尽力竖起耳朵去听,也许是他听得太专注,被人扯了好几下也没发现,直到有人在他耳边大喊一声:“快让开!” 胡合鲁的声音永远这么有穿透力…… 骑狼回过神,正要批评胡合鲁声音太大容易把人震聋,一转头,先被钦噶那张不苟言笑的黑脸吓了一跳。 不对啊,如今钦噶在这里,那么大王子…… 骑狼的头又往后转了一点。 大王子正微笑着看着他。 危矣! 骑狼连忙往旁边跨了一大步,按着左胸道:“不知殿下在此,毕勒格失礼了。” 心眼不咋大的大王子却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没关系。” 说完,大王子甚至还充满鼓励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骑狼直被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凉。 大王子带着钦噶朝前走去,神态自若地向大王行了礼,然而在他低头的瞬间,眼中恨意一闪。 呼延律江看见大王子过来,脸色稍稍好转。 大王子故作不解:“父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二弟怎么跪着?” “他的人跑了,我要惩罚他,却不知道该罚多重。”呼延律江道。 话虽如此,他手一抬,行刑人便开始鞭打马噶塔勒。 这鞭子是用老牛皮一点点绞的,粗横的牛毛也不曾烫去,根根如钉,刮在人身上,直带下丝丝血肉。 第一鞭落在马噶塔勒胸口,皮开肉绽,马噶塔勒的声音都痛得变了调子。 第二鞭落下时,无咎反身抱住了马噶塔勒。 马噶塔勒连忙道:“殿下,不要管我!” 可已经太晚,鞭子轰然落下。 狠狠甩在无咎背上,这一鞭因有衣物阻隔,所以只有鞭稍带到一点无咎的皮肉。 马噶塔勒曾以为他娘死后,自己就永远不会再哭了,可这一回,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二王子,眼中又渗出了泪水,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道:“殿下,快走啊!” “不,”无咎道,“是我要看管人质,你是我的人,你犯了错,就是我犯了错,既然是我犯错,理应我来受罚,父亲,您说对吗?” “好!” 无咎为马噶塔勒挺身而出,就算是呼延律江怒气正盛,也要敬他算个英雄,“你既然要挡,我就看看你能替他挡几鞭。” 行刑人放下鞭子,对大王行了个礼:“我第一次见受罚狼鞭的人是穿着衣服的。” 无咎立刻解开腰带,剥去上袍,袒露上身:“来。” “二殿下……”马噶塔勒顾不得身上的伤,挣扎起来,“放开我,来惩罚我,是我看守疏忽,不小心让那个小子溜了,不要打二殿下!” 啪!鞭子狠狠甩在无咎身上。 无咎生得清秀,一身皮肉虽劲力内蕴,但相较肌肉夸张的马噶塔勒,看起来还是无比柔弱。 白皙的皮肉上血痕横贯,血液四溅,看来可怖非常。 可无咎咬牙站住,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再来!” 骑狼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又是一鞭。 无咎踉跄着向前一步,真疼啊。 这鞭子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可没办法,若想要马噶塔勒这些被未被大王子信任的人在短时间内转投于他,还要忠心,这出苦肉计,纵然要去他半条命,他也非得咬牙演下去。 胡合鲁震惊道:“这二王子生得虽然瘦小,但也是个巴塔尔。” 他用手肘撞了一下骑狼:“你说他最多能挨几鞭才会昏过去。” 骑狼凉凉地看他一眼,嘀咕道:“我倒希望他聪明些,立刻昏过去才好。” 无咎背上两道血痕交错,血淌了半背,简直触目惊心。 可他还是硬挺着,站得很直。 他对面那个号称支狼部第一硬的马噶塔勒眼泪都淌成河了,后来马噶塔勒被救下来,还哭着和他兄弟们说,除了他娘和二王子,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不过那是后话,眼下无咎还得继续被鞭打。 第三鞭,行刑人高举鞭子,无咎闭上眼睛,放平呼吸。 鞭子就要落下。 “停。”大王说话了。 骑狼顿时松了口气,面上还不忘做出愤愤不平的表情。 无咎力竭跪下,疼痛和寒冷都让他不住打着哆嗦:“请父王不要徇私,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儿子能受得住。” 可是老父亲的心受不住啊。 昨夜与那女奴欢好一场,呼延律江心中却越发空虚,骤然看到无咎咬着唇时的倔强模样,便又想起了霍容诗。 还是有些心疼的。 “算了,那小贼肯定还在营地中,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还不都去搜!”呼延律江看起来怒气未熄。 胡合鲁低声嘀咕道:“舍不得打儿子,就来打我们了。” 骑狼跟着人群散去。 他昨夜把霍容画送到主帐,生怕呼延斫怪罪他,所以刻意没有出现,不过他虽然什么也不知道,却莫名觉得这程琥失踪跟呼延斫脱不了干系。 而此时的程琥,正在阮炳才的帐篷里,和他大眼瞪小眼。 事情一发生,阮炳才是第一个遭到怀疑的人,毕竟他是营地里唯一的梁人。 阮炳才被赶出帐篷,不光帐篷被翻得乱七八糟,本人还遭遇了险些被扒光的搜身,好似他能把程琥缩小了揣在裤裆里一样。 等搜查的人走了,钦噶就把程琥送到了阮炳才的帐篷里。 第374章 不舍 阮炳才给程琥倒了杯水:“你也别盯着我了,我和你是一条心啊。” 程琥:“你认识江宛?” 多日无言,初初开口直觉嗓子眼似乎被什么堵住了,程琥皱眉,清了清喉咙。 “要不是江宛,我也不会在此处忍辱负重。”阮炳才冷哼一声,端了水喂他。 喂得太急,程琥被水呛得咳嗽,还不忘维护江宛道:“我……咳咳……我表姨……可好了……” “你先把水咽下去再说话,这要是他们杀个回马枪,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有死路一条。” 看来这大王子对他依旧是用过就丢,没有半分情谊。 “如果我在你这被发现,你是他的人,他也没好果子吃。”程琥道。 “可他也能说我居心叵测蒙蔽了他。” “你觉得他爹能信吗?” “他现在牛了,恐怕不在乎他爹信不信了,”阮炳才话风一转,“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咱们哥俩就在此处等着,生死有命,不操心了。” 阮炳才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不停地用袍角擦着桌子,桌子都要被擦出坑了。 程琥看着他,忽然说:“我是不怕死的。” 阮炳才手上动作一停,手捏着袍角停在半空中。 程琥看着他,目光坚毅,明明手还被绑在身后,却好似已脱开束缚,挥剑指苍穹:“我不怕死!” 阮炳才望着他,心知他这么不管不顾地喊两嗓子,既有可能引来人,也没委实没甚用,但他莫名心中震动,像是心中费力垒起的某堵高墙崩塌了。 他少年时,心中也是没有这堵墙的。 少年声音沙哑,明明是困兽,却又像立于山巅浪尖,无畏无惧。 他不怕死,他当然不怕死,热血挥天地,赤心映日月,他还那么年轻,不晓得这世间有多少放不下,有多少不能舍。 阮炳才重重叹了口气,松开袍角,对程琥抱了抱拳:“你了不起。” 阮炳才心中五味杂陈,面上也带出一些。 程琥却不在乎,他道:“如果对情势有利,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傻小子,”阮炳才笑了,“我是个文人,连鸡都没杀过,怎么杀人啊。” 怎么不能杀人,他这个被杀的都愿意。程琥不服。 阮炳才道:“你被绑着累不累,我给你松松绑。” …… 辰时的定州城渐渐多了点人气,外头隐约传来一两声叫卖。 余蘅侧耳,然后笑道:“商人逐利,纵然天塌了也不能拦住他们挣银子。” “未必,霍娘子出钱出力,可没问谁要过报酬。” 余蘅挑眉,不置可否。 江宛与他相对坐在那小小的炭盆边上,竟生出了恍惚依稀之感,昨夜,她与席先生也曾如此对坐。 会否是最后一面? 江宛问:“你可知席先生的去向?” 余蘅摇头。 “你怎么会在城中?”江宛看着他衣袍之上满是灰土,发间也是,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又似瘦了一圈,脸颊都有点凹下去。 “有个地道,就在这炭盆底下。”余蘅道,他专注地看着江宛。 江宛与他视线相触,顿时忍不住了:“你伤势如何,战场中是如何脱困的,有没有受新伤?” “我左肩受伤,又怎会上战场做他们的负累,”余蘅为宽江宛的心,隐瞒实情,“我们脱困则是因事前布置,虽有侥幸,却也容易。” 江宛对他柔柔一笑:“如今城里中军和玄武约有五千人,不知道你那边的三军还剩多少人。” 不足五百。 余蘅心中懊悔,只顾着将情况说得好些,却忘了事实便能将他的谎言戳穿。 江宛噗嗤笑了:“想来你很少与人说瞎话,编都编不圆。” 这倒也不是,他三岁上就掌握了见人说人话见狗说狗话的本领了,不过是……不过是在江宛面前,忽然变得笨了一点点。 不过,看着江宛难得真心的笑,明明步步绝地,他也忍不住从心底笑出来。 余蘅不好意思低了头,抬头时满脸平静,独耳尖一抹红:“城中粮食能支撑多久?” “霍娘子早有积蓄,再加上城中米商囤积,若城不破,约可以支撑一月有余。”江宛道,“对了,北戎大王抓走了程琥。” “程琥?不是说抓的是宁统的侄子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北戎人认为他是宁统的侄子,并且以此要挟宁统开城门,我假意与宁统争执,拖延了一日,呼延律江说明日会再来,届时,要么城门开,要么程琥死。” “此事倒好解决。”余蘅道,他看向江宛身后。 江宛随他的视线转头,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罗刹女,惊喜道:“你把她也带进来了!我昨日还在想若是罗刹女还在就好了,如今有了谈判的筹码,程琥的命想来该是能保住的。” 不过…… 江宛黯然:“席先生由地道离开了。” 余蘅从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他走了,他要去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倒像是要捐躯赴国难。” 余蘅微怔,旋即道:“我倒觉得他应该是去……” “哪儿?” “用一张我们至今未用的底牌。” 江宛茫然。 余蘅道:“回阗。” 其实回阗人这些年在北戎的压制下东躲西藏,过得很不容易,这回若卷入大梁与北戎之战,这些年的韬光养晦便都白费了。 江宛表情一凝,然后猛吸了一下米香:“我饿了,我要喝粥。” 方才在霍娘子府上,看着众多精致的小菜也没有胃口,到了此处却对一碗白粥嘴馋。 “我去给你端。”余蘅站起。 江宛跟着站起:“你手受了伤,我自己去。” 她拉住余蘅的袖子。 余蘅低头看她,眼神温软。 江宛发现余蘅浓而密的睫毛上竟挂着一根草屑,他鬓发微乱,下巴上冒出来不及刮的胡茬,多了些落拓不羁之气,比以前更顺眼一些。 其实他自离开京城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譬如小刺猬收起了身上的刺,向她袒露柔软的肚皮。 猛兽断獠牙,苍鹰断利爪。 她也不舍得他重回樊笼。 第375章 救人 一斗粮后头的小厨房里,江宛捧着一碗粥喝。 余蘅则托腮看着她喝。 城外大拨敌军虎视眈眈,他二人却好似寄身田园,得享片刻安宁。 江宛用调羹喝了半碗,就捧着粥不动了。 余蘅问:“你在想什么。” “如今你那边的诸人下落都分明了,可无咎他们在北戎却一点消息没有,你说阮炳才和骑狼琢磨什么呢,莫非是在帮无咎夺嫡?” …… 北戎营地,辰时过半,日升云聚。 “罗刹王来拜访北戎大王了,刚才还看了行刑全程。” 呼延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亲卫,点头道:“做得不错,先下去。” 如今罗刹王来了,他们若在此时“寻回”人质便不太合适,还是先去会一会罗刹王为好。 呼延斫刚走到大王帐外,便听呼延律江感叹:“如罗刹王所言,阿瑞散的确心性坚韧,叫他做大王也未尝不可。” 呼延斫面上满是怨恨。 但他很快恢复平静,因为他早就知道,自从无咎来了,他就不是父王最宠爱的儿子了。 许多人以为君王传位要为天下计较,必得将儿子们百般比较,择出最贤能的一个托付江山,实则不过是凭一念喜恶罢了。 若是心里喜欢,纵然儿子天资蠢钝,也可以选贤臣辅佐,再者说,这天下绵延几何与个死人有甚干系。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也不是那小贱种真有那么讨人喜欢,呼延律江从始至终最爱的只是小贱种他娘亲。 他娘赢了,也替她儿子奠定胜局。 好一个子凭母贵啊。 他这个没娘的,只能靠自己了。 阮炳才说得对,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手上没沾过亲人血的寥寥无几,也不缺他这一个弑父弑弟的。 呼延斫深深吐出一口气,带起笑来。 “父王,”他喊了一声,然后掀开帘子,“原来罗刹王也在。” 呼延斫对罗刹王行礼。 罗刹王还礼:“大王子风采依旧。” 呼延斫点头:“罗刹王拿下邢州,当真是神勇无边。” 罗刹王对他一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 呼延斫顿时警惕,罗刹部的勇士素来勇冠北戎,而且罗刹部是第一大部,如果他得不到罗刹王的支持,那么许多事就更棘手了。 呼延斫立刻关切道:“不知罗刹王是否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出来,让父王与我为罗刹王分忧。” “小王的确有一事十分为难,事关我的女儿。” 罗刹王如实把事情说完。 呼延斫心中便有了计较,既然那罗刹女是为刺杀宁统,才去了镇北军的营地,如今没有音讯,肯定是被镇北军的人捉住了,想来也会用来威胁他们。 之前不曾用,可能是想留作后手。 一个部落的小公主,他父王可不会放在眼里,若是罗刹王指望着父王出手相助,乃至于在必要时让步,救下罗刹女的性命,这便是痴心妄想了。 呼延斫面上露出焦急之色:“我料想公主定然是被镇北军带走了,如今我等与镇北军势同水火,恐怕公主的处境不会太好。” 他料定罗刹王将公主视作命根子,一定会想救公主。 罗刹王闭了闭眼,面露痛苦之色:“我的温珠!” “大王,”罗刹王单膝跪下,“小王恳求您去问一问那镇北军,是不是真的捉了我的女儿。” 怪不得是头领,看着直爽憨厚,其实多会说话啊,只求大王去问问镇北军,却丝毫不提若是镇北军真的捉了他女儿,他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交换。 呼延斫不动声色,和罗刹王一起看向大王。 谁也不知道短短一瞬呼延律江想了什么,他们只看见大王忽然笑了:“这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温珠真的落在镇北军手里,我一定会让她回家。” 罗刹王得了呼延律江的许诺,面色稍缓:“那就拜托大王了。” 呼延律江把他扶起来:“你和我是多年的兄弟,无需这样客气。” 呼延律江让罗刹王先坐下,然后提议:“我那里正俘虏了一群梁兵,不多,也就万把人,叫巴塔尔们给你杀几个助助兴也好。” 罗刹王欣然应允,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分享了一下近来打仗的收获,就一起去看杀俘虏了。 期间,呼延斫一直保持沉默,做足了晚辈姿态。 呼延律江想向罗刹王炫耀俘虏,二人一起离开营帐,呼延斫才趁机在呼延律江耳边道:“父王请放心,儿子一定会将逃奴捉回来。” 表完忠心,呼延斫就打道回府了。 这一片的帐篷都是他的,里头住的也是他的人,呼延斫在这里可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他直接进了阮炳才的帐篷。 阮炳才虽让程琥松快了一会儿,但也早把他绑好了,这时呼延斫进来,只看见阮炳才和程琥坐在炭盆边。 见呼延斫过来,阮炳才立刻站起来行礼,脸上谄媚与诚恳交织,那叫一个丰富多彩。 呼延斫坐下,直入主题:“罗刹王来了,他爱女非常,女儿却被梁人捉走,他来求大王救他女儿。” 呼延斫虽说得省略,但阮炳才已经从中咂摸出三四层意思。 斟酌再三后,阮炳才道:“依下臣看,这罗刹女还是不救为好。” “大王与罗刹王离心,才会向殿下靠近,罗刹王桀骜,始终与大王兄弟相称,不愿低头,若非殿下对罗刹王有大恩,罗刹王恐怕也很难对殿下低头。” “继续。” 阮炳才道:“本来能一命换一命,把罗刹公主平安换回来,可这人质偏就在此时跑丢了,罗刹王难道不会怀疑吗?咱们虽是想陷害二王子,眼下却歪打正着了。” “未必,毕竟人质走失发生在罗刹王来之前。”呼延斫想起帐外听见罗刹王夸奖二王子,脸色便是一沉。 阮炳才意味深长道:“痛失爱女的罗刹王恐怕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合作。”程琥忽然出声,“我也不想死。” 少年低着头,声音低哑,看起来已经被挫去了所有锐气。 呼延斫眼中划过一丝讶色,阮炳才则掩去眼中的了然。 “未尝不可。”呼延斫沉吟道。 第377章 勾结 “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霍娘子问江宛。 婢女送了小巧的茶炉和茶点上来。 江宛问:“霍女侠去哪里了?” “谁知道她!”霍娘子哼了一声,又道,“她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不爱拘束,喜欢天南地北打抱不平,我也不知她的去向。” “五姨很羡慕霍女侠。” “我羡慕她?”霍娘子给自己倒了被茶,“她长得没我好看,说话没我好听,我羡慕她什么。” “五姨其实是在为霍女侠承担,若无五姨,霍女侠也没法畅快地云游四海,行侠仗义。”江宛笑着望向霍娘子。 “别跟我耍嘴皮子了,”霍娘子对门外努了努嘴,“你的人来了。” “妃焰,”江宛问,“可有事?” 妃焰进来,对江宛和霍娘子行礼。 江宛道:“不必顾忌,只说即可。” 妃焰便直说了:“罗刹女醒了。” 当时为了图省事,把罗刹女打晕了运回来的,没想到罗刹女体质不错,一顿饭的功夫就醒了。 “五姨和我一起去看看,刚才跟我一起回来的,是罗刹部的公主。” 霍娘子错愕:“那不是个男的吗?” “呃……”江宛笑了,“五姨再去仔细看看。” 她上前挽了霍娘子的手,与她亲亲热热地去看罗刹女了。 罗刹女灌了一肚子稀粥,也就是个水饱,而且刚才小解大解都上了,眼下又饿了,她就是在饥饿中见到江宛的。 江宛被罗刹女眼中迸发的仇恨吓了一跳:“你可别这么看着我,明日你就能回家了。” 罗刹女不信:“呵。” “真的,我想一命换一命的交易,你们大王不至于不干。” 罗刹女问:“大王捉了谁?你要把我和谁交换?” 江宛:“他捉了镇北军大将军的侄子。” “我阿爸和大王肯定已经把你们包围了,你们不打算利用我做更多事,只想换一个不重要的人?”罗刹女粗野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冷笑,“简直笑话,就算他们想换,城门一开,军队便会攻入,你会这么蠢吗?” “我早已经想好交换的方法,倒是你,”江宛蹲在她面前,“我一直想不通,你堂堂一个公主,到底有什么理由亲自来刺杀宁统,还有,你想刺杀的人,真的是宁统吗?” 宁统和余蘅不光长得不像,年纪也差了二十岁,这公主得近视成什么样,才能错把余蘅看成宁统啊。 反倒是她那个小奴隶,根本没见过宁统,却还刺杀对了。 这公主一定隐瞒了什么,甚至她可能就是冲余蘅来的。 …… 呼延律江和罗刹王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呼延斫走了进去。 呼延斫行了个礼:“父王,罗刹公主有消息了,儿子拷问了梁人俘虏,他们全交代了,的确曾有一个外族女刺客被镇北军关押,外貌和公主极为相似。” 罗刹王一听,顿时急了,连忙看向呼延律江。 呼延律江用刀子不紧不慢地割下一块肉来,嚼完咽完了,才把刀插在肉上:“那些俘虏可曾说出公主如今在哪里,又在谁手中。” “不曾。”呼延斫道。果然,父王是懒得管这件事的。 罗刹王自然也看出呼延律江对营救自家女儿并不热心,便站起来道:“小女如今有了下落,小王就先走一步了。” 呼延律江站起:“等事情查明,定派人去知会罗刹王。” 罗刹王思女心切,匆忙离开。 大王子行礼告退:“儿子去送送罗刹王。” 罗刹王的护卫们呼啦啦跟出去,很快帐篷里就只剩呼延律江和他的人了。 有个护卫道:“大王,要不要跟上去?” “孩子大了,难免有自己的心思。”呼延律江语气发沉,“只是伯克汗的心越来越大了,不光带走了那个人质,如今还想要拉拢罗刹王,他是真以为自己稳坐大王宝座了。” 护卫沉默以对。 “海拜什,你还记得当年我等了多久才杀了鬼厌王吗?” “十年。” “对,整整十年啊。”呼延律江给自己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人人都说呼延律江对大王子还没有对部下亲热,但到底是养在身边二十年的孩子,纵然呼延律江再铁石心肠,此时也难免有些父亲才有的惆怅。 海拜什问:“要不要……” “不必,且看他能做到哪一步,要打败头狼,可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海拜什虽然被提醒不能杀了大王子,不过他跟在呼延律江身边三十年,深知大王子已经是个死人了。 再说大王子,他送罗刹王走了一段,便路过了无咎的帐篷。 呼延斫道:“唉,若是二弟没有放走那个人质,那么公主就有救了。” 罗刹王今早也围观过无咎被鞭打,又事关自己女儿,连忙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刹王有所不知,逃跑的人质便是镇北军统帅宁统的侄子,宁统为了他甚至想直接打开定州城的城门,交换公主可比开城门容易多了,宁统十有八九会同意的。” “竟有这事,那这人质可曾寻回来?” 呼延斫叹息:“说来也奇怪,那人质饿了很久,身上还有伤,肯定跑不远,偏偏众人搜索了一上午,也没有消息,小侄怀疑……” 呼延斫压低声音:“可能是有人特意把他藏起来了。” 罗刹王听完,丝毫不惊讶,只是表情阴沉。 呼延斫道:“如今我父王极为信任我二弟,您有所不知,这看守人质的小事,本来我也想做,父王却偏偏要二弟来做,但我二弟的确是讨人喜欢,索狐部奎亚尔首领也曾多次派人去看他。” “奎亚尔!这里竟还有奎亚尔的事!”刚才呼延斫说了那么多,罗刹王都很平静,现在却急了。 呼延斫了然一笑——索狐部的一位王子曾在罗刹部的草原上失踪,两部因此结仇,罗刹王与奎亚尔首领也是多年不对付。 呼延斫看时机成熟,添了最后一把火:“而且,小侄觉得这次丢失人质这么大的事,父王对二弟的惩罚未免太轻了。” 第378章 暗室 呼延斫道:“如果王爷相信我,这人质就交给我来找。” 罗刹王目光森森,语气却平淡?:“这会否太麻烦王子殿下了。” “王爷哪儿的话,况且我已经有了线索,我愿意帮忙,也是感念王爷的一片爱女之心,只盼着这件事情不会触怒父王才好。” “若到时候大王真的怪罪下来,小王愿意一力承担此事,绝不让大王子为难。” “多谢王爷,为了王爷,小侄便铤而走险一回,王爷今夜来赴宴,小侄一定将那人质送上。”呼延斫叹气,“宴上那么多人看着,想来父王也不会太过为难我。” 他一副体贴的口吻,事事都在为罗刹王考虑,罗刹王如今担忧爱女,对他自然也没多少防备。 两人议定此事,便分开了。 …… 余蘅举着火把,将地道中陈列之物一一照了过去。 方才碧煤没离开地道,一直在下方查探,将地道一寸寸摸了过去,发现一个暗室,等余蘅下来,就立刻上禀。 说到底,这锦囊是席先生给余蘅的,魏蔺那边一开始就没让人下来,跟下来的都是余蘅亲信,所以也不怕泄密,二人便直接在地道中交谈。 碧煤道:“地道的年份在百年以上,不过这件暗室顶多二十年。” 余蘅道:“所以这地道是前朝遗存,而这暗室则是席安挖的。” 碧煤:“殿下请看此处灰痕,暗室应该刚被人打开过。” 余蘅捏起箱子上的一封信,吹了吹上头的灰:“就是为了给我送这封信咯。” 他舌尖轻弹,抵住上齿。 这个席忘馁的目的真是让人越看越不懂。 “收好。”他把信丢给碧煤。 此地的箱子共有八个,都是铁皮箱子,每一个上都挂着一把七字字锁,余蘅试了一个,发现这字锁每一个格子上都有十个字可选,要是想试,恐怕一时半会儿试不出来。 本来余蘅手痒,想直接按下锁扣,随便试一个,但后来他上去读了信,才知道这锁三次按错便会自爆。 差一点,这世上就会少一位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了。 “殿下,这箱子该如何处置?” “你觉得上头会比暗室里更安全吗?” “属下以为不会。” “那就放这儿,走。”余蘅招呼一声,护卫便背上从米店搬下来的米粮,从地道出去了。 出了地道,天光大亮,余蘅便打开了那封信。 碧煤见余蘅脸上表情连番变化不定,最后则笑了。 信上竟然写,这箱子里全是金银财宝和千丰钱庄的兑票,而要打开这些锁,需要靠一个人。 江宛。 信上说,江宛才是那个知道全部解法的人。 此时毫不知情的江宛:“阿嚏!” 余蘅认为江宛应该很难背出七八五十六个字的顺序,果然,后边还有一句,说怕江宛记不住,所以只让她填第一个字格,其余锁格千万不要动,就那么放着。 除了这个,用余蘅的话说:“剩下的就是废话。” 他还是让护卫保管好信,自己则带人去找魏蔺,说了城里大致的情况。 有句话,他没告诉江宛,罗刹女是非死不可的。 虽然事先把罗刹女打晕了,但这丫头应该发现了自己从城外到城里,若是她回到北戎,透露此事,恐怕这地道也藏不了多久。 但是罗刹女该怎么杀,还需要好好筹划,在保证在程琥彻底安全前,罗刹女不能死。 罗刹王爱女心切,如果罗刹女死在他们手上,他们就招惹了一条实力不弱的疯狗,得不偿失。 所以罗刹女必须死,还要死在北戎人手上。 是时候动一动留在北戎的棋子了,骑狼如今在大王子呼延斫身边,位置重要动不得,那就只能牺牲一枚别处的棋子了。 “依你看,这人应该用大王子的人还是大王的人。” 魏蔺瞥他一眼:“自然把屎盆子扣在大王更合算些。” 余蘅点头:“不错,相平还是这般智计无双。” 他嬉皮笑脸,语气讨打,魏蔺自然只能遂了他的心愿,一手翻过书页,一手握拳直击余蘅的鼻梁。 余蘅抬手格挡,魏蔺变拳为爪,反手扣去,余蘅用小臂画圆招架。 二人又如此过了几招,都是单手,玩玩而已。 最后余蘅把魏蔺的手压在了桌上,得意道:“我赢了。” 魏蔺看他似有心事,才陪他折腾了一会儿,此时看余蘅恢复正常,便道:“你有路子弄来粮食,就再去搬五六十袋来,就那几袋粮食只够吃一顿。” 余蘅:“……” 他转身要走,魏蔺却叫住他:“其实你并不在乎定州,也不在意恕州,对。” 余蘅唇角微勾,回身对他做了个瞄准射箭的动作,然后潇洒离开: “想多了,魏将军。” …… 未时,是午憩的好时候,江宛却不得闲。 “妃焰,去找陆通判和陈知军,再去找宁剡过来。”江宛把信笺递给他,“明日有大事,他们需要在一起商量出对策才好。” “若他们不肯来,属下该如何行事?” “打晕了带来。” “属下明白。” “不过,我觉得他们应该都会来的。”江宛道。 她在给宁剡的信上说,昭王殿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事关定州存亡。 在给陈知军的信上说,昭王殿下有一桩非常重要的吩咐要告诉他,事关定州存亡。 在给陆通判的信上说,一品诰命夫人请他来拿走印信。 不到一个时辰,人就都到了,江宛把客套话说了一说,会议主题点了一点,就飘然离开。 如今定州安稳只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安抚百姓,不要让内部出乱子,二是对抗外敌,怎么利用有限的兵力。 这两件事,江宛都不太擅长,所以一件交给陆通判,另一件交给陈知军和宁剡,之所以要选定两个人,则是避免出现独断专行之事,她可以信任陈知军,却并不了解陈知军,她不太信任宁剡,却还算了解宁剡,让他们分权,既是互相监督,也让他们做事有个商量。 第379章 分歧 定州城中事,暂且不提。 将将入夜时,罗刹王又回到了北戎营地。 这是他与呼延斫约定好的,罗刹王回去问了谋士的意见,谋士说,的确可以试着与大王子合作,反正他们罗刹部的实力就摆在这里,无论谁当大王,都要对他们客客气气的。 入夜后,钦噶去阮炳才的帐篷带走了程琥。 大王帐篷里有宴会,营地里也是处处篝火,胜利的庆祝只开了个头,狂欢也许要到天明才会结束。 骑狼从阿里庸手里接过了给阮炳才送饭的事,悄悄去找了阮炳才。 这还要说到为何送饭的阿里庸今日格外不愿意接近阮炳才的帐篷。 虽然阮炳才的帐篷已经被搜查过,但终归不是很保险,呼延斫为了不让闲人接近阮炳才的帐篷,对外称阮炳才生了病,还让钦嘎在阮炳才帐篷门口还被泼了稀粪,臭气熏天,惹得人人都绕着阮炳才的帐篷走。 骑狼和阮炳才说上话,这还是第一回。 “怎么是你?”阮炳才问。 骑狼松开捏着鼻子的手,把篮子往桌上一搁:“你到底想做什么?” 阮炳才已经被臭习惯了,淡定道:“你又想做什么?” “今日大王子又是藏起人质,又是勾搭罗刹王,都是你撺掇的对不对?” “是啊。”阮炳才咳了一声,“但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去,你扯着我的领子,我喘不动气了。” 骑狼松手。 阮炳才一屁股坐在榻上。 “我自然是想挑拨大王和大王子了,倒是你,这些时日也没闲着。” 骑狼面色稍缓:“我的目的与你想同。” 阮炳才略一思索:“莫非那女奴之事是你?” “是我。”骑狼道。 阮炳才点了点头:“那大王那边” 骑狼做了个“下毒”的口型。 “事成后,你准备栽在大王子头上?” “对。” 阮炳才眼睛滴溜溜一转,又问:“那大王子你准备怎么处置?” “他弑父,自然有人收拾他。”骑狼眯起眼睛,“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能毒倒北戎大王的,定然是好毒药,那就顺便把大王子也毒了。”阮炳才道。 骑狼叹了口气:“我说阮大人,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是……总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们长了脑子,你想害二王子,到底有何原因。” “必须把二王子拖下水。”阮炳才果断道。 “二王子是我们的人。” “是,他现在的确是我们的人,可大王没了,大王子也没了,剩下一个他,你能保证他对王位不动心?” 骑狼沉默不语。 阮炳才道:“你看,所以要一劳永逸……” “我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当然,单凭你一人,也做不到。”骑狼道,“父子二人若都死于非命,别人自然会怀疑二王子,若自相残杀,便能让二王子得利,你不愿意他得利,但可曾想过,一个对北戎心怀善意的大王,也许能将他的善意延续下去,这才是解决多年战乱的办法。” “瞧你这一脸杀人如麻的模样,说起话来,倒是圣光普照的,”阮炳才打量着他,“原以为你只是装作狨子的梁人,现在看来,你该不会一开始就是北戎人,所以才舍不得北戎四分五裂,互相争斗。” 阮炳才摸着下巴,“一个亲近大梁的王,会被北戎人爱戴拥护吗?唯有草原内斗,不死不休,才能让他们无暇觊觎我大梁山河。” 好,理念不同,但忍一忍还能合作。 “我从小学到的道理就是谁拳头硬听谁的,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也看你做不做得到,就说我要做的那件事,也是用了非常手段,不管是大王还是大王子,疑心和戒心都很重,大王子每顿饭都是和钦噶一起吃的,你有无色无味,见血封喉的毒药吗?你有银子筹码能买通人帮你下吗?你有把握行动不会被人发现吗?” 阮炳才沉默了。 “你只有一张嘴,还没说服我,”骑狼翻了个白眼,“我早该知道,读书人嘛。” 阮炳才:“不与你争口舌之快,总而言之,罗刹王一事顺利进行,对你我都没有坏处,你千万别捣乱。” 骑狼没回话:“我也给你一个忠告,尽快夹起尾巴,呼延斫已经准备杀你了。” 骑狼趁着夜色离开。 而阮炳才回想起骑狼的软硬不吃,不由开始回忆盛斌的好处,这人虽是宁统的人,但笨笨的很好忽悠,也挺听话的。 骑狼走了两步,脚步一转,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宴席结束,呼延斫将罗刹王带进了原本关押程琥的帐篷。 帘子一掀,程琥安坐其中。 是呼延斫派人带走程琥,现在也是他把程琥送回来,这一进一出的关键,就在于无人时,程琥对罗刹王说的一句话。 “我始终都在这里啊。”程琥懵然道。 罗刹王死死握住拳头。 他素来对大王恭敬有加,纵然旁人总说他们罗刹部撑起北戎半壁江山,他不必屈居人下,他也从未生过异心。 可没想到他的忠心对呼延律江来说,不过是一场笑话,事关女儿性命,呼延律江也要如此蒙骗他。 这些年的隐忍和效忠,终归是喂了狗! 罗刹王拂袖离去。 呼延斫没追上去,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程琥见罗刹王一走,立刻焦急道:“大王子,你可别忘了我。” “放心,明日你就能回家了。”呼延斫对他眯起眼睛温柔一笑。 程琥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昨夜与大王春风一度,霍容画并没有被送走,她明白这是呼延律江新鲜劲儿还没过,但是能维持多久也说不准。 她独处的时候,总反复想着自己的计划。 杀呼延律江并不容易,最好就是在呼延律江已经喝醉之后,趁他神志不清,把药喂下去。 但这还不够,她可以被当做凶手,但她更希望呼延斫也能入局。 可要牵连呼延斫,事情的难度就翻倍了。 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呼延律江帐外的重重守卫,只要呼延律江发出一丁点不对的声音,护卫就会冲进来。 第380章 放火 承平帝四年,十月二十三日,辰时。 天已破晓,霜融枝头。 江宛上城楼的时候,发现楼上步步弓手,严阵以待。 她身后,妃焰带着被塞住嘴也绑好的罗刹女。 弓手让开位置给她,江宛向下望去, 眼下梁军与戎兵对峙,城楼下除了有眼熟的呼延律江的人马,还有一队人马,身上用梁人的铠甲武装,但都穿得乱七八糟的,仿若是罗刹王的人。 程琥被推到马前,按倒在地,长刀横颈。 “开城门则保他不死。” 宁剡看向江宛,江宛对他点了点头。 宁剡便道:“大王别急,先看看这是谁。” 妃焰往罗刹女腰间束了绳子,拎起罗刹女就往城楼外一放。 绳子被几个梁兵拉着,颤颤巍巍的,罗刹女被堵着嘴,叫都叫不出来。 罗刹王立刻纵马向前:“把刀挪开,都把刀挪开!” 他下马,把程琥颈边的长刀往后一扔,然后拔了自己的佩刀,抓住程琥的头发,把刀架在程琥脖子上。 他身边的谋士用汉话高声喊道:“一人换一人,你们不伤公主,我们也不会伤害这位少爷。” 呼延律江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 今日交换人质是假,攻城才是真,不过没想到这些梁人倒是十分警惕,这城楼上码着的弓弩手委实不少,看来也是做足了准备的。 不过正好,罗刹王如今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了,竟为了救女儿便与大王子勾结。 如今大王出征,大王子和二王子也都去了,唯有骑狼,又被呼延斫派了任务,留在营地里。 当然,呼延斫的任务对他来说是小事,他自己要做的任务才是大事。 昨夜有人给他送了信来,约他今日去右营三里外的树林里相见。 他如期赴约。 没想到是余蘅。 时间紧迫,余蘅拣了要紧的事问,又仔细交代了他该如何行事。 聊完了这些,骑狼本要上马离开,余蘅却道:“十年了,你欠我的已经还清,骑狼,以后路怎么走,全凭你自己乐意。” “殿下,其实属下……” “那孩子不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你好自为之。”余蘅点到为止。 骑狼策马回到营地,有赖于呼延斫对他的信任,骑狼如今的行踪都被默认为呼延斫的交代。 时间掐得刚刚好,骑狼刚到,便见营地西北方起了火,很快,八方火起,整个营地陷入了混乱。余蘅手中的人虽不多,放火的事倒还能做,不过这些人放了火,也没能活着回去。 冬日干燥,枯草连绵,火势一起,便要将一切烧个精光似的。 不过内外营地间挖了半人宽的壕沟阻隔,这火并不会烧到内营地。 不过,余蘅想做的也不是把北戎营地烧个精光。 声东击西罢了。 骑狼掂了掂手里的令牌,大喊道:“失火了,快去救火啊!” 营地里剩下的兵士们骤然混乱,骑狼奔跑着路过一个门口站着守卫的帐篷:“快救火,东营的帐篷都要被烧光了。” 那守卫一听,顿时着急起来,他抓住一个路过的北戎人:“克钦然,东边的帐篷真的都烧光了?” 被他抓住的北戎人着急去救火,只说:“我也不清楚,大家都这么说,大王子身边的毕勒格也这么说,应该是真的。” 守卫的帐篷就在东边,他实在着急,便抓住克钦然不放:“克钦然,求求你了,你帮我看一会儿,我得去看看我的帐篷。” 克钦然和守卫关系不错,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好,万一出了事……” “出了事就怪我,我真得去看看我的帐篷,而且这里面就关了两个胆子很小的梁人,都绑着呢,绝对不会逃跑。” 克钦然才勉强答应了。 守卫匆匆跑走,克钦然则站在门口伸着脖子看热闹,他丝毫不知,此时有人把帐篷后部固定不牢的楔子全起了出来,然后从里边拽出了一个瘦小的孩子,也就是跟着阮炳才来做翻译的榆根。 榆根迅速藏进了骑狼带来的水桶里,这大水桶用来储存日常饮用的清水,所以配了盖子。 骑狼推着独轮推车,两边各有一个水桶,路上还招呼人来搭把手。 这一路推,就推到了大王的营帐门口。 骑狼对守门的护卫行了个礼,道:“如今四处起火,我怕会波及大王的帐篷,先送了两桶水来。” 他主动打开了一个桶的盖子,拨了拨里边的水。 “就放边上。”护卫道。 骑狼忙道:“好嘞,我来卸。” 他把两桶水都摆在帐门边,丝毫没有接近帐篷的意思。 两个护卫看他识趣,也就没再管他。 此时,异变突生。 斜刺里有人持刀来,一刀捅进其中一个护卫心窝。 骑狼忙上前接住倒下的护卫,慌忙间,把两个水桶都带倒了,一个水桶咕噜噜正滚到帐篷门口。 刺客武艺不弱,东蹿西躲,骑狼正抱着那个被捅了一刀的护卫演“你坚持住不要死”的苦情戏,却被那护卫踢了一脚,整个人朝后扑倒,又把水桶往帐篷里推了一大截。 事情成了。 骑狼与刺客对视一眼。 刺客了然,不再恋战,迅速离开。 骑狼放下已经没了气息的护卫,果然跟着追了上去。 他私心里当然盼着自家兄弟能逃走,可这狮子深入狼群,拖也要被拖死的。 刺客敢来,就是敢死。 那人死在他面前,被一刀刀砍得血肉模糊。 有人往骑狼手里塞了一把刀:“去兄弟。” 骑狼举刀。 宁剡示意放下绳子,他道:“把我堂弟绑好,我们会把他拉上来,等他安全了,公主自然也能安全。” 罗刹王把程琥推到垂下的绳子前,往他身上绕了几圈:“一起放。” 宁剡道:“罗刹王爽快。” 程琥呆呆的,任罗刹王在他腰间缠了绳子,抬头时,眼中却有微芒一闪而过。 他能得救吗? 能逾越城墙,最后披上铠甲,杀回北戎营地吗? 这时,呼延律江抬了抬手。 持弓箭的戎兵骑马向前。 有人瞄准了城墙上的宁剡,有人则瞄准了细细的,系着罗刹女和程琥性命的长绳。 第381章 不似 罗刹女被一点点放下,程琥则被迅速拉了上去。 罗刹王在底下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程琥的绳子拉得更快,于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不要耍花样,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一定带兵踏平定州城。” 只不过他骂的是北戎话,楼上没人听懂。 时间流逝,如软刀子割人。 江宛被护卫挡在身后,实在有点受不了:“到哪儿了?” “就快上来了。”妃焰也帮着一起拉。 江宛心跳得异常快,她按住心脏,喃喃道:“真的快上来了吗。” 就在这时,绛烟忽然回身,按下江宛。 江宛被他按着蹲下,仰头见无数箭矢飞过。 “程琥!”江宛急道,“快救他!” 盾兵列阵,弩兵躲避,城楼上箭矢乱飞,北戎人冲杀声震天。 绛烟抓住江宛的胳膊:“夫人,蹲好跟紧我。” 他接过盾牌,挡在江宛头上,带着江宛走过长长的城墙。 人在极度紧张的时候,常常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这一路上,江宛维持着蹲姿向前,尽快大部分障碍都被护卫处理了,但是她还是要躲避换防的兵士,不长眼的流矢,这一段路,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是被扶起来的时候,她已经站不稳了。 余蘅派来的护卫紧紧围绕在她身侧,她穿着最好的衣服,享受着最好的保护,身后是浴血奋战的兵将,前方是惶然无措的百姓。 她觉得羞耻。 “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忙?” 盾牌沉重,绛烟撑了一路,已然脸色通红,手上青筋暴起。 “此处不安全,夫人有话等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留在这里也只是添乱,江宛跟着他们跑过了一条街。 绛烟放下盾牌。 江宛道:“我已经安全了,你们不该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殿下的吩咐是保护夫人。”绛烟道 江宛看着惊慌失措的百姓:“我若再上城楼,你当如何?” 绛烟无言。 自然是跟上去,他们不可能眼看着夫人涉险。 “余蘅让你们跟着我,是想你们听我的话,我现在要你们去听宁剡差遣,为守城尽力,你答不答应?” “夫人……”绛烟道。 “你不放心,就派一个人跟着我。”江宛回头看他,“如果你不肯听我的话,就去找你主子回话,别跟着我。” 绛烟犹豫再三:“好,属下但凭夫人吩咐,但是属下必须跟着夫人。” “可以。”江宛就带着绛烟走了。 霍府中,霍忱正握着杆枪,急得团团转。 他隔着门呼唤:“五姐,五姐!你好了没有?” 霍娘子隔着门,慢慢抚过眼前的银色盔甲。 去年清理库房,管家说这盔甲生了锈,她才命人拿出来重新打磨,换掉了被虫蛀了孔的内皮甲,又镀了层银,现在看来,倒是换得正好。 正好霍忱如今能用上。 莫非她娘就是预见了这一点,才在家破人亡的危难关头,把这副破盔甲当个宝似的交给了外祖母保管。 这是她爹隐姓埋名在军中做无名小卒时穿的铠甲,若非她特意翻出来镀了层银,还是黑漆漆的不起眼,哪有现在银光飒飒的威风。 可她爹就是穿着这副铠甲赚来了第一份军功。 “进来。”霍娘子道。 话音未落,霍忱推门而入。 “五姐,你到底……” 霍忱看着立在厅中的铠甲,笑道:“五姐,这是你特意为我打造的?” “你爹传给你的,你要是看得上,就穿上。”霍娘子抱着头盔,转身道,“我替你把头盔上的红缨紧一紧。” 霍忱很快换好了盔甲,持着长枪,摆好昂首挺胸的造型:“姐,你快转身看看我。” “你怎得这么慢,这头盔要是个蛋,都快被我抱得孵出来了。”霍娘子抱怨完了,顺了顺红缨,才转身看去。 霍忱对她没心没肺地憨笑。 霍娘子皱了皱鼻子:“你比咱爹长得还真是差远了。” 霍忱瞪大眼睛:“我穿不好看吗?” “把头盔戴上,”霍娘子把头盔塞给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去给你把银鞍白马都备上。 回身阖门,霍娘子忽然想起王维的《燕支行》。 “麒麒锦带佩吴钩,飒沓青骊跃紫骝。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 其实霍忱真的不像父亲,至少不像她记忆里的父亲,她排行老五,能记事时,父亲已然不惑,在战场官场都打滚多年,内敛深沉,不怒自威。 而霍忱还算是少年人,稚气未脱,不知世事艰难,也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 过去许多年,她想起父亲的时候很少,能想起的回忆也很少,至于暗地里为父亲落泪,更是从没有过的事。 可是现在,她心里一团酸软,眨眨眼就能掉下眼泪来。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霍忱从未见过父亲,霍忱也不像父亲。 这世上记得父亲样子的人越来越少了。 阴云遮日,定州又要下雪了。 薄雪中,霍忱身穿银铠沿着街道疾驰,红缨长枪出如电,白马驰骤如流星。 一人单骑,何等勇武,叫无数老人泪眼汪汪地忆起益国公当年丰姿。 “真像啊。”他们感叹。 江宛看见一个小姑娘匆忙推窗,虽只看到霍忱骑马离去的背影,却也欢喜得颊生红晕。 “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小姑娘甜蜜道,仍要张望马蹄过处浮尘。 江宛亦回望,“有了霍忱,想来民心可安。” 雪纷纷,霍忱便是高悬的太阳。 定州城外的山坡上,余蘅与魏蔺对立。 “这就开战了。”魏蔺嘴里呵出白雾。 “城里好歹还有万把人,能守住的。”余蘅紧了紧大氅,“下雪了,先回去。” “你先去,我再站一会儿。” 余蘅点头,正要弯腰钻过树丛,却见护卫碧煤匆匆而来:“殿下,青蜡那边来信了。” “青蜡的信?”余蘅转头看了眼魏蔺。 青蜡是他派去照顾福玉的,此时来信,恐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余蘅道:“把信给我。” 碧煤把信双手送上,余蘅展信,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出了何事?”魏蔺问。 “福玉失踪了。” 第382章 守住 承平四年,十月二十四日,巳时。 定州城守住了。 然则宁剡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这次只是试探罢了,他们连云梯都没用。” 周副将紧张道:“他们人马粮草皆充足,若是日夜骚扰,咱们这些人怎么顶得住啊。” 宁剡凝重道:“今日折损了多少人手?” “约有一百,南城门那边的情形还不清楚,陈知军并未派人过来。” “备下的箭矢用去多少?” “几乎用光了,司库那边还送了一批过来。”周副将小心翼翼道,“不过可以把狨子的箭收起来,让弓手来日再用,不过弓箭倒没什么,弩箭却……” 弩箭的损耗一时半会补不上是意料之中的事,弩箭相较普通弓箭要更精致一些,如今城中没有可用的匠人,是用多少就少多少。 宁剡道:“罗刹公主既死,恐怕罗刹王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 周副将点头,想起什么:“不,当时将军可否留意,罗刹女的那根绳子好似是被箭射断的,用来吊人的麻绳检查过好多回,不可能是咱们这边的事。” “你可能确定?” “应该,当时战局混乱,大家都缩在盾牌后,没人去看,但是后来那罗刹王分明不在了,北戎大王也先走了,我看是他们内讧了。” 呼延律江行事粗放,如果真他把罗刹公主射下城楼摔死的,那么事情就有趣了。 罗刹部可不是小部落,若是罗刹部反,恐怕呼延律江有的头疼了。 宁剡松了口气:“那交换过来的人质现在如何?” “中了四五箭,抬走的时候血淋淋的,我也不太清楚。” 再说被扎得像个刺猬的程琥,如今正趴在床上,由大夫为他拔箭。 江宛守在门外,心一直悬着。 既有战事,便有死伤,江宛想出些力,就与卞资去药堂医馆请来大夫,提前熬制止血的汤药,伤兵来了,就先灌一碗下去。 起初绛烟不许江宛动手,后来人手不够,江宛只能顶上,却没想到把刚送来的伤兵一翻过来,会是程琥。 是程琥。 江宛狠狠眨了眨眼,这个干瘦邋遢的少年,确定是花雪楼上将美酒朝楼下肆意挥洒、笑意欢畅的锦衣少年吗? 江宛猛地站起:“大夫,快来!” 卞资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夫人,这儿太乱了,把程少爷送到府里去。” 程琥就被送进了府里,由霍娘子信任的大夫诊治。 那大夫出来时,啧啧赞叹:“小兄弟穿着那羊皮袄子不是一般的硬,恐怕有个七八年没洗过了,若非如此,他也难保下命来。” 伤口虽看着吓人,但其实都是皮肉伤,还有一支箭连皮肤都没有划破,江宛进去看了一眼,又问:“箭有毒吗?” 那大夫笑了:“要是真有好毒药,谁舍得不要钱一样射箭啊,放心,这小子死不了。” 江宛的心才放了下去。 方才对方骤然放箭,他们根本始料未及,程琥和罗刹女还挂在城墙上,简直就是活靶子,幸好,程琥还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那罗刹女身上可没有一件七八年没洗过的羊皮袄。 一番耽搁,此番交手已然结束,妃焰带着几个浑身是血的护卫回来。 江宛便问他们:“罗刹公主可曾平安回去?” 妃焰摇头:“绳索被箭射断,摔死了。” 江宛不解:“北戎人怎么会不等罗刹女安全就发箭?” 妃焰倒显得很淡定:“北戎内部也并非十分和睦,十三个部落争权夺利都是常事,不过这回罗刹女死了,罗刹王恐怕有一场雷霆之怒,有的折腾了。” 江宛看妃焰右手虎口处有伤痕,手指也不停颤抖着,立刻道:“我这里不用人,你们都先下去包扎休息,丁大夫,麻烦你给我护卫们也看看。” 丁大夫背起药箱:“丁某责无旁贷,各位请跟我来。” 江宛则查看程琥的情况。 她本以为程琥痛晕过去,或者累得睡着了,才会一言不发,凑近一看,这小子只是睁着眼发呆。 江宛小心地坐在床边,给他倒了杯水:“渴不渴?” 程琥趴在床上,听见她的声音,便侧头看她,恍惚道:“表姨?” “是我。” “我没死啊。”程琥像是恍然大悟。 江宛道:“祸害遗千年,你不活上个一百岁,地府才不要收你这个混世魔王。” 程琥张嘴,江宛把水喂给他。 一杯水喝完,程琥长长叹了口气:“我这一个月过得比一辈子都长。” “你怎么想着来北戎,起初我听魏蔺说起,还想着或许你只是在汴京附近游玩,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 程琥道:“我当然要来了,头先想着来建功立业,在战场上以一敌百,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后来……” 江宛也不催促,等他自己慢慢说。 “我跟着玄武军去偷袭北戎营地了,”程琥眼中浮起泪光,“都死了,周大哥,冯小毛,赵福子,布头还有……三豆子,全都死了!” 他声音颤抖,情绪激动。 “我知道,”江宛想安抚他,可他背上裹满伤布,无处下手,江宛只能道,“你别着急。” 程琥把脸埋进枕头,让泪水渗进枕头里。 “豆子把他的马让给我,让我先逃,后来我想报仇,却被呼延律江捉住了,险些被杀了,不过幸好,”程琥又把脸转出来,露出微红的眼圈,“阮炳才救了我。” 江宛略有惊讶,从前倒不知阮炳才竟有这样的本事。 “那无咎和骑狼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的两个护卫真是不得了,一个是二王子,一个是大王子的亲信,我看阮炳才也抱上了大王子的大腿,现在搅风搅雨,上蹿下跳,可会挑拨离间了,罗刹王这次估计就被他坑了一把。”说起阮炳才来,程琥倒有几分兴头。 “他们入北戎,本来是想杀呼延律江的,你在北戎那么久,可知道他们何时动手?” “应该就快了,呼延斫已经对大王动了杀心,又多了一个罗刹王搅局,可惜我不清楚他们准备怎么动手。” 第383章 风卷 守卫发现自己的营帐差点被烧,于是赶忙救火,这一救,就救到了大王班师回营的时辰。 守卫一听大王要回来,急急忙忙跑回关押着两个梁人的帐篷前。 见克钦然还在帐篷口守着,守卫顿时松了口气,小跑过去:“克钦然,我回来了。” 克钦然脸色不好:“你怎么才回来?” 守卫道:“我帮人救火了。” 克钦然:“我可根本没离开过,出了事千万别赖我。” 守卫连连点头,说了一串好话,还许诺送克钦然一坛好酒,才让克钦然满意地走了。 守卫看到来去匆匆的兵士逐渐填满了整个营地,忽然想起来要检查一下他看守的两个梁人还在不在。 这两个梁人一个没脾气,一个还是个小孩,估计不会跑。 守卫随手掀开帐篷帘子。 果然,那个老的还坐着。 但那个小的呢? 守卫猛地冲进帐篷里。 帐篷就这么点地方,一览无遗,那个小孩根本没有躲藏的地方。 那也就是说,那个小孩跑了! “完了!” 守卫心神大乱,转头冲出帐篷前,还不忘踹了一脚盛斌。 大约一刻钟以后,盛斌被推搡着离开了那顶他住了多日的帐篷。 好久不见阳光了,盛斌险些睁不开眼。 榆根走的时候,他是知道的,他甚至还知道带走榆根的那个人是谁。 之前阮炳才捡了那个人扔的一根骨头,魔怔了一样,反反复复摸了半宿也没摸明白。 盛斌被推搡到人前,压倒跪地,见到了北戎的大王子。 “最近营地里真奇怪,竟然接二连三有人失踪,那个小孩跑了,你为什么不跑?”大王子用流利的汉话问他。 盛斌闭紧嘴,也闭上眼睛。 “受刑的滋味可不好,我劝你早点交代,反正只要那个小孩还在营地里,早晚能搜出来,与其到时候一起死,不如现在交代,我保你不死。”呼延斫看起来心情一般,劝抚的话被他说得十分敷衍。 呼延斫的确烦心极了,罗刹王见罗刹女跌落城墙,摔成肉泥,分明气得肝胆欲裂,回了营地,竟然丝毫不见怒气,还宽慰大王,说这件事是他女儿命薄,不能怪别人。 呼延斫只觉得自己在罗刹王跟前伏低做小,根本就是给猪抛媚眼儿。 一抬头,盛斌油盐不进的模样,唇角隐约还有一丝冷笑。 呼延斫懒得再费口舌:“动手。” 盛斌却忽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睁开眼看着呼延斫身后,他用北戎话大喊道:“有刺客!” 呼延斫身边的护卫纷纷拔刀,将呼延斫保护在中间,个个如临大敌,神情紧张。 盛斌仰天长笑,冲向刀尖。 “为国捐躯,无怨无悔!” 他的身体被长刀贯穿。 “殿下,已经没气了。”钦噶道。 呼延斫看着挂在护卫刀尖的尸体,厌烦道:“剁碎了,送去给那些俘虏加餐。” 骑狼站在大王子帐篷外,看着阴云随风卷震,料想今夜会有一场大雪。 大王已经回营,若是榆根能藏住,他们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骑狼见钦噶过来,便让开位置,从怀里掏出一块干饼就着肉干啃了起来。 这饼和肉干在胸口捂了半天,总算不至于冻牙,骑狼就着西北风刚吃了半块饼,大王那边的人来叫,说大王要问刺客的事,让骑狼快过去,骑狼就跟着走了。 反正事情始末许多人都看见了,骑狼也不怕被怀疑。 大王的亲信海拜什亲自审问了他们,骑狼随大流,把自己能说的都说了,海拜什见问不出什么,却也没让他们走,只说大王如今有事,晚点或许要亲自审他们。 骑狼便暂时被关了起来。 狂风刮过,天上的云也激起波澜,卷起狂浪。 魏蔺卷起舆图:“眼下还有一桩事压在我心上。” 余蘅慢条斯理地喝着稀饭,掀起眼皮扫他一眼,就心中有数了。 魏蔺看他品粥品得异常陶醉:“殿下,你这喝的是鱼翅鲍鱼粥吗?” “虽不是,我以为是,便是。”余蘅喝完最后一口粥,掏出帕子擦嘴。 魏蔺道:“还有,眼下将士们缺衣少药,恐怕那个地道还是要用起来。” “定州城中日子也不好过。”余蘅道。 魏蔺便不再坚持。 余蘅道:“至于你心上那桩事,我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解决,你无非是担忧被北戎俘虏的一万兵丁,但如今我们兵力少,今日又折去小半,决计救不出那么多人。” 魏蔺:“你的意思是等你的人里应外合?” 余蘅打了个响指:“等骑狼得手,你的担忧便都迎刃而解了。” “你倒对骑狼很有信心。” 魏蔺却觉得单凭几个人想杀北戎大王,多少有点异想天开了。 …… 罗刹王骑马离开北戎营地,却没有回到定州南城门外的营地,而是回到了北城门。 城楼上的巡兵立刻吹起敌袭号角,弓弩手再度摆开架势,罗刹王的谋士孤身策马向前,用汉话道:“我们不是来打仗的,我们只想带回公主。” 宁剡快步上了城楼,正好听见那谋士喊的第二遍。 他也曾听江宛提过,罗刹王爱女如命,当时乱箭入雨,罗刹王没能带走他女儿的尸首,如今来找,也很合理。 宁剡道:“最多三人上前。” 谋士行礼,然后转身向罗刹王传话。 罗刹王也不要别人去,自己下了马,不顾亲卫劝阻,顶着数百蓄势待发的弓弩,一步步走向罗刹女坠落的位置。 每走一步,他便喊一声“温珠”。 他走得并不快,却也不算慢,似乎又想快点把女儿带走,又畏惧见到女儿冰冷的尸体。 “温珠,”他跪倒在高大冰冷城墙前,扒开盖在女儿身上的尸体,“阿爸带你回家了。” 罗刹王老泪纵横。 周副将低声道:“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将军不如……” 宁剡摆手,“此人未必会与大梁为敌。” 此时城下城上都是紧绷的安静,一道压抑的哭声响起。 宁剡远眺,风雪稍停,浓云压山。 阿瑞乌神山下,许久不见的回阗大旗迎风而立。 第384章 云涌 罗刹王带着人马回营,他始终抱着温珠的尸体,冻住的鲜血化开,弄脏了他的马鞍和斗篷。 下马时,罗刹王一个踉跄。 谋士扶住他,却见天边有黑隼盘旋。 谋士松手,吹响了竹哨,那黑隼便盘旋着落在他胳膊上。他先从布袋中取出在薰鹰草汁里浸过的肉条,给黑隼喂了三条,才解开黑隼脚上的细长竹筒,取出一枚纸条。 展开纸条后,谋士激动喊道:“大王,时机已到。” 罗刹王抱着女儿尸体回头,看见谋士脸上兴奋的笑容,他什么也没有说,抱着女儿进了那个挂着金铃的帐篷,把女儿放在她的床上。 温珠闭着眼,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罗刹王用手指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慈爱道:“阿爸的小公主,草原上最美丽的温珠,草原神在上,阿爸许诺为你报仇,让巨日赫的北戎分崩离析,让噶木亚草原冠上你的名字。” 罗刹王低头,亲了亲温珠的额头。 抬头时,罗刹王已是满脸的野心勃勃。 …… 骑狼被关了两个时辰后,海拜什又来了,却没有带他们去见大王,而是让他们直接离开。 天已经全黑了,骑狼闻着营地里烤饼的香味,不经意回头看去,明显感觉到有人跟踪。 想来是大王不信任他,但又不想打草惊蛇,才放了他,却又派人跟踪。 骑狼也没多在意,反正他如今也不需要再做什么,就算有异常,也能推到大王子头上去。 如今距离大王回营地已经过去了大半日,骑狼掏出饼和肉干,一边走,一边啃,想来那位榆根小兄弟已经在大王那个巨大的帐篷里找到了合适的藏身之处,才一直未被发现。 骑狼一面走,一面吃,还不忘跟路上的熟人打招呼。 走着走着,他忽然看见平时给阮炳才送饭的阿里庸满脸紧张地提着篮子,走路都有点别扭。 骑狼走过去,热心道:“阿里庸,你怎么了?不乐意去送饭,我替你去。” 阿里庸叹了口气:“本来军营里要吃点热饭热菜就不容易,这梁人每回都有的吃,我也能沾点光,这次就不行了。” 骑狼皱眉:“怎么就不行了,” 他往篮子里一看,“这不还是热烤肉吗?” “别看了,这里头加了毒药。” “毒药!” “本来是钦噶要亲自来送的,”阿里庸用一根手指勾着篮子,还把篮子举得很远,好像只要闻到一点肉的味道,就会跟着中毒,“但是大王子着急把他叫走了,又是我这个倒霉鬼来送饭。” 骑狼笑道:“你不乐意,我去呗,我还没见过中毒死的人呢。” 阿里庸响亮地吸鼻涕:“那正好,你赶紧去,到时候把尸体裹好送出来。” 阿里庸把篮子往骑狼手里一塞。 怪不得这小子不乐意,原来还要替阮炳才收尸。 骑狼提着篮子,转了个身,往阮炳才的帐篷里去了。 定州城中,江宛捶了捶酸疼的肩膀,探出头去,见外头粥棚还是满满当当的人,不由一叹。 卞资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摘下风帽,脑袋上冒出一股热气,“都说了今日的粥已经施完了,这些人竟然还不肯走。” 江宛看他一眼:“还有那么多人没领到粥吗?” “就算有也没法子,每日定额就这么多,这城还不知道要被围到何时。” 卞资说着,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差点又忘了,夫人,我爷爷让我把一封信给你。” “给我一封信?”江宛惊讶反问。 没搞错,她跟那个卞九爷可没什么交情。 江宛半信半疑地接过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纸,凑到油灯前。 “你爷爷字写得挺好看啊。” 铁画银钩的瘦金体莫名透着股绝情的味道。 “啊?”卞资挠了挠头。 他爷爷写字好像挺丑的。 “但是这么大张纸,怎么就写了一句话?”江宛又问。 卞资也凑过去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江宛皱眉:“这是《金刚经》。你爷爷给我送这个干什么,不会是专门把他的练字作品给我鉴赏。” “不,这不是我爷爷的字。”卞资看起来比江宛还要迷惑,“但这信又确实是他让我给你的。” …… 骑狼走到阮炳才帐篷口,便被臭得捂住口鼻,缓了缓才掀帘子进去了。 阮炳才的炭盆里已只剩暗红的余烬,他缩在榻上,裹着被子,正瑟瑟发抖。 帐内昏暗,骑狼走近了,阮炳才方认出是他,颇惊讶道:“今日的饭怎么这么香?” “断头饭,你还觉得香吗?”骑狼道。 阮炳才掀开被子,本要过来吃饭,一听这话,又缩回床上,把自己裹在破被子里。 “怎么是你来给我送饭,”阮炳才问,“是不是要带我逃跑?” 骑狼慢慢走近,弯腰在阮炳才耳边道:“一会儿,帮我杀个人。” “杀……”阮炳才的嘴被骑狼捂上。 骑狼用气音道:“现在我去点灯,我的刀给你,你站在帐篷边埋伏,等我把人扑倒,你就动手,照着脖子砍,懂吗?” 阮炳才连忙点头。 骑狼拔出佩刀,递到阮炳才手上,然后转身掏出火折子,点亮了阮炳才此处的一盏小油灯。 今夜有烤肉可吃,现在大部分人应该都去领肉了。阮炳才这帐篷附近本就清静,又有门口一泡大粪,大家都远着此处走,会听到动静凑上来的,只有跟踪他的那个人。 骑狼见阮炳才已经双手握好了刀,示意他站到该站的位置,然后用半高不低的声音喊:“救命啊,救命啊……” 果然有人耐不住掀开帘子进来,骑狼如狼一般扑过去,整个人压在那人身上。 “就现在!”他对阮炳才道。 阮炳才手起刀落,用全身的力气劈下去,瞬间把戎兵的脖子砍断了。 鲜血喷了骑狼一脸,骑狼满口满鼻的咸腥,见戎兵已然死透才站了起来。 阮炳才的虎口被震得发麻,松开刀柄,朝后疾退两步。 他不敢相信看着双手——就在刚才,他杀人了? 第385章 杀人 骑狼见四下无人,立刻离开了阮炳才的帐篷,他虽然把皮袄反过来穿,将溅了血的一面穿在里面,但身上的血腥气却遮不住,故而一路上都走得胆战心惊。 “毕勒格!”身后有人叫住他。 骑狼慢慢把手搭在刀上,转身看去。 阿里庸快步走上前,围着他走了一圈:“怎么样,人死了吗?” 骑狼握紧刀把:“死了,刚吃就死了,扑上来哇哇吐血,把我的衣服都弄脏了。” 阿里庸:“那尸体……” 骑狼道:“明日天亮了,我再去搬,天冷,放一晚上也没事,放心,答应了帮你,我肯定帮到底。” “也行,”阿里庸见骑狼仗义,自然没二话,还提醒他,“你赶紧去领肉,再晚去,肯定被那帮兔崽子抢光了。” “算了,我先回去换衣服。”骑狼松开刀把,拍了拍阿里庸的肩后,便朝自己的帐篷去了。 见他走了,阿里庸还有点不放心,想着去阮炳才的帐篷里看一眼。 他站在阮炳才的帐篷前,被熏得一个跟头,浓郁的臭味里分辨不出多少血腥味,他掀开帐篷,朝里看去,里面黑乎乎的,借着月光,能看见地上隐约躺着个人,帐篷里一股血腥味。 阿里庸实在不愿意搬尸体,便又悄悄走了。 罗刹王又来找大王了,这回是来哭诉丧女之痛的,还带了好几坛从刑州达官贵人处搜刮来的美酒,非缠着大王喝酒。 呼延律江见那酒实在香醇,不知不觉便和罗刹王分喝了一坛。 呼延律江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畅快大醉过了,放下酒碗,直呼过瘾。 罗刹王死了女儿,又喝了酒,便没什么尊卑,吵着要听大王拉琴,还说要击鼓相和。 呼延律江被他催得不行,只好站起来,自己去寝帐拿琴。 未料得刚进帐篷,就见女奴正在解衣,红红的耳环摇曳如饱满的樱桃,烛火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臂膀来。 浓重磅礴的酒意腾腾燃起,呼延律江骤然忘记了还在等待的罗刹王,忘记了寝帐外的一切,他将女奴打横抱起,与她一起倒在床上。 久等呼延律江不来,罗刹王十分不满。 海拜什想起在帐外听见的声音,忙道:“请罗刹王海涵,我们大王恐怕还得等一会儿再来。” 罗刹王摆了摆手,也不在意,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尽:“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替我向大王告罪,实在是年纪大了不胜酒力。” 海拜什送罗刹王出去,又送罗刹王上马,才折回王帐 他在大王营帐外转了一圈,还是能听到暧昧的声响,便站在了门口等待。 帐中娇吟阵阵,实在叫人脸红,海拜什搓了搓脸,见几个守卫也都心神摇曳,便对他们打了个手势,叫大家都站得远些。 此时帐中,已然云散雨收。 一截白腻的小手伸出床外,捧起一杯茶水:“大王,喝水。” 呼延律江懒洋洋地仰面躺着,餍足得脑子都化了,水被送到嘴边,他就张嘴喝了。 困意上涌,呼延律江打了个哈欠,眼皮慢慢阖了起来。 霍容画缩在床尾,慢慢等待着,数过两百个数后,她踮着脚下床,摘下了墙壁上挂着的匕首。 这匕首是呼延律江的珍藏,听说是从回阗王的寝宫里抢回来的,削铁如泥,锋利异常。 此时,床下的榆根已经露出了一个脑袋,对霍容画点了点头。 霍容画顿时快步向前,掀开纱帘,高高举起匕首。 就在匕首插入呼延律江裸露的胸口前,这位以狼之直觉闻名的大王,忽然睁开了眼。 雪色刀锋就在眼前,生死一线,呼延律江想掀开霍容画,却觉得四肢毫无力气,他张开嘴便要叫喊。 这时,一双手交叠着按在他嘴上。 榆根按住呼延律江的口鼻,冷冷望着霍容画。 这妮子该不会要临阵反悔。 霍容画被他怀疑的目光一激,手上用足了力气,猛地插下去。 剧痛之下,北戎大王身体弹动,头疯狂一甩,竟然真把按在嘴上的手甩开了,但榆根眼疾手快,直接拎起被子蒙住呼延律江的脑袋,然后整个人扑上去压着。 憋也要把你憋死! 榆根抱紧了呼延律江的头。 霍容画又是用力,刀身再进二寸。 “去死。”霍容画面容狰狞,虽未出声,却好似高声叫喊,凄厉的声音响彻荒原。 这时,海拜什似乎没再听见呻吟,于是走近了两步,试探着喊道:“大王?” 呼延律江双目暴睁,身体不停抽搐着。 他心中乞求上苍,求海拜什快进来。 却听榆根用和他一般无二的声音道:“美人,再来一次。” 榆根对霍容画点了点头,霍容画连忙娇笑道:“大王,奴实在受不住了。” 榆根嘴里出现粗喘声,霍容画满心都在匕首上,稍显沉默了一些。 海拜什完全没有发现异常,又退了回去,还和几个守卫交换了亵荡的眼神。 榆根嘴上口技不停,确认呼延律江再没有一丝动静后,霍容画松开匕首,手指因过度用力,微微痉挛着。 榆根掀开被子,见呼延律江双目暴突,毫无气息,顿时脱力般朝后一坐,但嘴上还不忘嗯嗯啊啊。 霍容画低头闻了闻手上的鲜血,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今夜还很长,事情并未结束。 榆根掏出一包药粉状的东西给霍容画,霍容画在被子上擦了擦手上的血,拿着粉包下床,将粉末都抖在炭盆里。 粉末撞上灼热的炭火,腾起一阵异香,但瞬息后,异香和血腥味一起消失了。 霍容画洗去手脸上溅到的血迹,换了身衣服,把沾血的衣物随意藏在角落,然后对卖力喘着的榆根点头。 榆根便微喘着喊道:“海拜什。” 海拜什在帐篷外问:“大王,可要我进来?” “不必进来,你去把伯克汗叫来。” “叫大王子过来?” “嗯。”榆根冷淡地应了一声。 海拜什满心疑惑,多嘴道:“不知大王叫大王子来是有什么事。” 榆根笑了一声:“听说他想杀我,叫他来问个清楚。” 第386章 解脱 听说海拜什亲自来叫他,呼延斫很是吃了一惊。 夜已经深了,父王应该要陪罗刹王,不知怎么会这个时候叫他过去。 可惜他好言好语问了海拜什,海拜什却不假辞色,什么也不肯透露。 海拜什只说:“大王子去了就知道了。” 王帐的人素来傲气,呼延斫面上自然没什么,心里却有些不忿。 无论如何,他都是大王子,总比一个护卫身份高。 可海拜什眼里从来只有大王一个主子。呼延斫暗地里冷笑,等他登了王位,必定要叫海拜什尝一尝被所有人看不起的滋味,治一治他眼高于顶的病。 阮炳才应该已经死了,这个梁人的目的很好猜,便是想要他们父子相残,呼延斫一开始就把阮炳才那点小心思看透了,可阮炳才的话也不无道理。 不是他非要王位不可,而是不走成王的路,就只剩一条死路,他不想死,便只能争。 每每想到父王曾亲口让那个杂种来做北戎的大王,他便觉得心中妒火与怒火缠绕着,快要把他烧得疯了。 呼延斫按住额头,耳边像是有无数人正在催促。 “大王子,可以走了吗?” “走。”呼延斫站了起来。 海拜什对钦噶道:“你不必跟着一起去了。” 呼延斫没多说什么,跟着海拜什一起朝王帐而去。 骑狼见他出来,立刻转身去找无咎。 海拜什在寝帐外道:“大王,大王子已经到了。” “让他自己进来。”榆根道。 眼下的寝帐已经被收拾停当,榆根照旧躲在床下,呼延律江的尸体被侧摆着放在床上,身上盖了一层毯子,血腥气被熏香中和,霍容画蜷在床尾,衣不蔽体,发丝散乱。 呼延斫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轻纱帐中,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唯有霍容画望过来的一双眼很亮,含着泪水,凄苦无边。 “伯克汗,过来。” 他听见父王说。 屋内只有一个炭盆,虽然呼延斫又走近了一点,还是看不清床上的情况。 榆根又道:“博妲,来我怀里。” 霍容画小心翼翼地躺在了呼延律江身前,就怕碰倒了摆好的尸体。 呼延斫被这个画面刺激得两眼通红。 人已经是你的了,何必这样侮辱我! 父王,真是狠啊。 “跪下。”呼延斫又听见父王说。 呼延斫咬破舌尖,吞下带着血腥气的唾沫,他跪了。 可父王还是不肯放过他:“来,给你的庶母磕个头。” “父王!”呼延斫猛地站起,“你为什么要这么侮辱我,难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海拜什在外头竖起耳朵听着,不由嘶了一声。这大王子也太沉不住气了。 榆根缩在床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生气了,想杀我?”榆根道,“博妲,把匕首给他,看看他敢不敢杀我!” 呼延斫阴沉道:“父王,你真要这么逼我吗?” “啊!”榆根痛苦地喊了一声。 呼延斫莫名其妙。 霍容画却尖叫起来:“大王子不要!”她边喊,便把尸体推倒在床下,同时把一把匕首踢出纱帘。 海拜什立刻带人冲了进来。 霍容画跌跌撞撞地扯下纱帘,露出身后的尸体,她跌坐在海拜什身前:“殿下杀了大王!他杀了大王啊!” 女人的尖叫穿得很远。 人群乱糟糟冲进帐篷里。 呼延斫完全蒙了,他看着父王的尸体,又看看尖叫的博妲。 他上前一步,掐着霍容画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贱人!你撒谎!是你杀了大王!” 呼吸困难的霍容画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继续尖叫:“是你,是你杀了大王!” 所有冲进寝帐的人都傻了。 海拜什冲到呼延律江的尸体前,噗地喷出一口血。 “大王!大王!” 可惜呼延律江永远不会回答他了。 海拜什转过头:“抓住伯克汗!” 呼延律江的亲信一拥而上,控制住呼延斫。 霍容画被他摔在地上,脸上满是眼泪,眼睛却亮得吓人,所有人都以为她被吓傻了,但其实,她眼中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有人大喊:“你杀了大王,我杀了你!” 旁人劝他不要冲动。 其实现在每个人都是慌的,是不敢相信的,留给霍容画最后发挥的就是这段时间。 “大王子,”霍容画哀婉道,“博妲不负所托。” “你在说什么!”呼延斫不住挣扎。 “殿下,你是大王的儿子,你做出这样的事,不怕山河动怒,降下神罚吗?”霍容画捡起匕首,“殿下,我必须为大王报仇。” 她冲上去,像扑火的蛾子,猛地把刀插进了呼延斫脖子里。 亲卫反手打出一掌,把霍容画拍在地上。 制住呼延斫的亲卫们都傻了,这个女人来得太快,动作太狠,他们想要拉着呼延斫躲避,可竟然没有快过这个女人的动作。 呼延斫摸着插进脖子的匕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他选择看向他的博妲,而眼神中透出的并不是恨,恐怕还是困惑多一点。 霍容画看着他,想到自己十余年不见天日被人亵玩的苍白生活,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她疯狂地大笑起来。 大王死了,一眨眼,大王子也死了。 大快人心啊! “真可惜,看不到明朝的日出了。”霍容画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用汉话道。 “你说什么?”有人问。 霍容画看着脖子上插着匕首的呼延斫。 “我不叫博妲,我叫霍容画。”她平静道。 霍家七女,诗酒茶琴棋书画,她是最小的那一个。 大部分人没有听懂。 霍容画看向插在呼延斫脖子上的匕首。 “这把匕首太脏了。”霍容画随手拔出一个亲卫的刀,横在颈间。 “娘亲,我来找你了。” 她闭上眼睛,用力一划。 血液从破碎的气管涌出,她抽搐着倒地,在死亡彻底到来的瞬间,她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脸上却是安恬的笑容。 她慢慢蜷缩起来,像重新回到母亲的身体里,温暖安全,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 她已得到了此生最想得到的东西。 她永远解脱了。 第388章 迷糊 承平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卯时未至,天色如墨。 “团姐儿,快醒醒。” 江宛睁开眼,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霍娘子把她扶起来,看她困得厉害,便有些心疼:“要不你再睡一会儿。” 江宛听了这句话,下意识道:“不,不用,我能挺住。” 霍娘子被她逗笑,慢慢道:“阮知州刚才叫开了城门,正等着你过去议事。” 江宛点着头,脑子还是跟浆糊一样,其实什么也往心里去,等冰凉的帕子上了脸,她才彻底清醒过来。 “啊?阮炳才回来了?” “哈?北戎大王死了?” “什么?大王子也死了?” “慢着,罗刹部叛乱了,昨日还和北戎交战了,”江宛按着额头,“等我缓缓,我不就睡了几个时辰,怎么就天翻地覆了。” 等江宛梳洗停当,赶往衙门时,余蘅也进了城。 昨夜北戎的动静太大,他想不注意也难,而他知道,这就是席忘馁所谓的“助他一臂之力”。 看来罗刹王的不臣之心由来已久,才会被席忘馁用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而席忘馁的多年布局,环环相扣,已经十分明朗。 不过,席忘馁手里至少还有回阗这张牌不曾用过。 余蘅与魏蔺商讨一夜,并非为定州之困,而是不日澶州援兵将至,北戎又有罗刹部叛乱在前,回阗威胁在后,恐怕可以重订澶州之盟了。 而这一次,北戎也该归还恕州,退回草原。 余蘅与魏蔺商定后,便自地道进城,与陆通判陈知军等人碰头。 须臾,城门兵来人传话,说有人自称阮知州,在城楼下叫嚣。 陆通判亲自上城楼辨认,这才开了城门,放阮炳才进来。 霍娘子收到消息,临时赶去,得知几条要紧的消息后,就返回来叫起江宛。 等江宛打扮停当,赶到衙门时,天边已然微明,她下了马车,朝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定州城中有分量的人几乎都到了,江宛到时,阮炳才正在发言,他蓬头垢面,连衣裳也没换,看着简直像个羊倌。 江宛本想悄悄进去,却不小心与阮炳才对视,阮炳才道:“至于那位新任大王是什么脾气秉性,想来夫人比我更清楚。” 数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过来,江宛茫然问:“谁?” 余蘅道:“无咎恐怕要成北戎大王了。” 在江宛脑海中,无咎和北戎大王之间的差距简直比阮炳才和北戎大王之间的差距还大。 她盯着阮炳才:“你回来了,无咎呢,骑狼呢?” 阮炳才手上缠着绷带,这时下意识握拳,便是一痛:“他们都留在北戎了。” 陆通判咳了一声:“那谁,坐下说话,何必对阮知州咄咄逼人。” 霍娘子正跨进屋里,正听见这句话,不假思索地呛回去:“那谁,一张嘴就是一股臭味,有没有自知之明啊?” 江宛拉了霍娘子一把,不想她与人起争执。 余蘅对江宛点了点头,江宛便过去,坐了余蘅边上的位置。 刚一坐下,余蘅又推过来一杯茶:“我没动过。” 江宛:“多谢。” 只是她现在并不想喝茶。 阮炳才慢慢道:“我们逃离时,正值罗刹部来攻,有人来寻二王子,故而他没能脱身,然则,我看他也未必想离开。” 陆通判:“只要不走,便能当大王,这买卖换了我,我也做。” 陈知军插言:“不知这二王子可否还对大梁抱有善意,起先他虽与大梁合作,但这身份不同了,行事做派自然也会更改。” 在座诸人心里自然明白,这人既然没回来,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 再有,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会不会翻脸无情,转头继续攻打大梁,也未可知。 说来说去,就连霍娘子也忍不住多看了江宛几眼。 江宛慢慢道:“我不知道。” 无咎会留在北戎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现在又能保证什么。 纵然她心里愿意相信无咎,可人心易变,不同的际遇完全可以造就出迥然相异的两人。 她宁可现在大家对无咎提防些,也别来日因为少了戒心而吃亏。 她心里的无咎,自然是肯为了救她千里奔袭的少年,她和无咎之间的情分与亲弟弟也没什么不同。 可人在权力面前做出的抉择,往往是无法预料的。 哪怕是她也一样。 “若是他铁了心做这个大王,就算仍记得与我这点微薄的情谊,到底也是立场不同,他自然要为北戎考虑,为草原子民考虑,若你们指望我用点什么苦肉计去骗他,让他一面做着北戎大王,一面替大梁办事,恨不得将北戎人都变成大梁的奴隶,就别痴心妄想了,”江宛站起来,目光锐利地环视一圈,然后放缓语气,“如今罗刹部叛乱,北戎人的日子也未必好过,想来也不是不能和谈,甚至和谈时大梁能占据优势,这些道理,诸位大人心中都明白,也无需我多言,告辞了。” 江宛行了礼,转身离开。 “我去看看她。”余蘅追了出去。 霍娘子看有人去了,抬起的屁股又落了回去,她清了清嗓子:“阮大人继续。” 阮炳才搓了搓脖子,慢慢道:“那咱们就继续说。” “且慢。”沈知军留意到门口有个书吏探头,“可是周书吏?” 书吏进门行礼:“宁少将军问,为何今晨开了城门,如今人已经到门口了。” 陈知军略一思索:“那快请进来。” 宁剡快步进来,见人到得齐全,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牧羊人,一时呆住。 “这位是阮知州。”沈知军低声道。 “原是阮知州。”宁剡抱拳。 陈知军道:“今日就是为了迎阮知州进城……” “且先不说此事,我来另有一桩大事,”宁剡道,“威州何将军,澶州蒋将军来援,各领兵一万。” “此言可当真!”陆通判急忙问。 “当真。”宁剡肯定道。 “息虎!太好了!”陆通判一蹦三尺高,一把抱住了同样喜上眉梢的陈知军。 第389章 有变 “其实你早就想到无咎会留在北戎,对。”江宛转身。 余蘅慢慢走近:“是。” 他想到无咎跟他同行的一段时日,他们离开浚州后,赶路途中,无咎都没怎么睡,除了骑马吃饭,就是不停地读他收集的有关北戎高层的资料。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少年对自己够狠,来日必成大器。 现在看来,根本不用等来日,无咎借势杀了父兄,离草原霸主宝座只有半步之遥。 可这半步也不是容易走的,罗刹部人人能战,如今叛出,是一劲敌,各部首领之间各有仇怨,没有呼延律江的铁腕,恐难弹压,稍不留神便会逼得更多头领反叛,再有回阗多年准备,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内忧外患,这头幼狼能不能从刀光剑影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还言之尚早。 天边朝霞黯淡,初升的太阳却耀眼。 薄薄的晨光下,余蘅面容冷峻,眼神锋利,像注视着虚空中的敌人。 江宛道:“想什么呢?” “想你,”余蘅收回视线,微微低头望着她,“想你会不会因为无咎的选择而难过。” “我尊重他的选择,只是一时间很难接受我们要站在敌对的立场上了。”江宛耸肩,“但事已至此,家国大义面前,我也没的可选。” 话虽如此,江宛的语气到底透着沉重。 余蘅也不大擅长安慰人,搜肠刮肚了一番,竟然没想出什么能说的,说来奇怪,每次在江宛面前,他都觉得自己笨嘴拙舌。 江宛说起旁的事:“你的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煮法,特别香稠,简直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粥。” “这煮粥的手艺可是我师父在御膳房立身的根本,我答应过他,不能外传的。” “那你师父什么时候退休,我非重金把他挖到我府上不可。”江宛实在惦记这口粥。 余蘅掐指一算:“罗御厨青春年少,等他干不动的时候,恐怕还要再等三十年。” “那以后就很难喝到了……”江宛难掩失望之色。 “还有我呀,”余蘅满脸得色,“你也可以重金把我挖到你府上,而且罗御厨身宽一丈,每日要吃八碗饭,我吃的可比他少多了。” 他对江宛眨眨眼睛。 江宛笑了,心知这是余蘅故意逗她:“您的月钱若是低于五钱,那还有谈的余地。” 他们说说笑笑,又折回厅中,却见宁剡也在。 三人相见,各自都有些不能明说的尴尬,余蘅和宁剡倒是态度自然,唯有江宛明明是在替别人尴尬,却把尴尬明白地挂在了脸上,或许她掩饰过,但确实没藏住。 阮炳才便想起和江宛一道来定州时,江宛曾说与宁少将军有一段情,他以为是这个缘故,江宛才会不自在,便主动开口道:“宁少将军与普通将士一起守城,恐怕又是一夜未眠,我等都已知晓援军之事,请宁少将军尽早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才好。” 阮炳才这话对宁剡来说,也是个台阶,他对余蘅行了个礼,便离开了,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江宛见他走了,才觉得呼吸重新顺畅起来。 阮炳才与余蘅对视一眼,主动解释道:“宁少将军方才送来消息,澶州和威州统共二万援兵已至。” 算算日子,确实也该到了。 余蘅颔首,示意自己了解,见陆通判第二次挠脸,显然已经坐不住了,便道:“若无他事,都散了。” 如今有空,他要去见宁统一趟,好歹敲打几句,免得这宁大将军见了两万兵力,又要惦记得不能安寝。 余蘅对江宛道:“我另有事,瞧你困倦得很,回霍当家府上补眠也好。” “我先顺路去看看席先生可曾归来,然后再去看看程琥。”江宛道。 “你倒惦记他。”余蘅低声道。 这声音落在耳里总听着酸溜溜的,江宛莫名觉得耳朵发烫,摸了摸耳根:“那他受了伤嘛……哦对了,你肩上的伤势如何,可好些了?” 余蘅得她一句关切,早就稀里糊涂不晓得疼了,此时倒把大夫诊断的话全倒了出来,委屈道:“不能动,不能用力,否则伤口迸裂,从前用的药便都白用了。” 江宛:“那你怎么不把手吊起来?” 余蘅微微摇头。 江宛明白,他是顾忌军心安稳,不敢让旁人知道他受了伤。 好在余蘅应该是个仔细人,也不像不惜命的,应该不会乱动让伤势恶化。 江宛这边忧心忡忡的,霍娘子几个可不愿意留在这儿看他们你侬我侬。 陈知军叫住霍娘子,搓着手道:“霍当家,这援军来了,按理说,咱们得让人吃顿好的。” 陆通判道:“的确该让人吃顿好的。” 陈知军又道:“我们府兵真的是一穷二白,这恐怕还得烦劳霍大当家出些力。” 陆通判:“霍当家出些力。” 霍娘子做了个手势,打断他们的话,冷酷道:“要钱可以,打张条子给我,这钱按理得兵部出。” 霍娘子扫了他们一眼,白吃白喝,你们也好意思? 陈知军假笑:“您走好。” 他与陆通判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穷字。 穷啊,他们定州的油水哗哗往浚州流,这浚州首富总得出点血。 “老陈,别要脸了,要这脸有何用,不当吃不当穿的。”陆通判挤眉弄眼。 陈知军叹了口气,伸手打了下脸,又追上去:“霍当家,霍当家……” 阮炳才看人散了,摸了摸胡子,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中午,魏蔺也从地道里钻了出来。 余蘅收到消息,亲自来接他。 魏蔺汇报道:“北戎营地后退二百里。” 这算是一种求和的讯号,看来这场仗很快就要结束了。 余蘅道:“罗刹部呢?” “还在南城门,不过,他们应该打算挪地方了,这回洗劫邢州,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立刻打道回府也不亏。” “援军可曾与他们起冲突?” “不曾,我派人牵头,让援军驻扎在西侧。” “回阗可有动静?” “暂时没听说消息。” 第390章 吃饭 “先静观其变,村里伤兵那边可曾留了人照料?”余蘅问。 魏蔺道:“今早有人自称是明氏的客商,送了药材来,我收下了。” 听到这里,余蘅放下擦玉佩的手。 “身份属实?” “应该没问题。”魏蔺道,“带头的颇有书生气,他的玉可比你的这块好多了。” “应该是明倘。”余蘅道,“村子那边暂时别派人往返,对各方势力的监视不要放松,如今以求稳为主,还有,北戎那边可以派人过去了。” “和谈?”魏蔺问,“骑狼……” “他本是德鲁尔部的王子。” “曾经的北戎三大部落之一,后被罗刹部所灭的德鲁尔部。”魏蔺有些不可思议。 余蘅对他点头。 “莫非……”魏蔺欲言又止。 这就是聪明人的毛病,总觉得每件事都是阴谋。 余蘅却不认为骑狼有布下这么大一盘棋的本事,况且骑狼这个人,豪气和义气都不少,若非如此,也不会为了救江宛私自而离开汴京。 “无论他是顺水推舟,还是早有此意,我们只看结果就够了。”余蘅道。 “走,”余蘅用没受伤的右手揽过魏蔺的肩,“你过来也没用饭,今日我下厨。” 魏蔺被他压得矮下去一头,随口道:“那我可有口福了。” 魏蔺根本不认为余蘅能亲自下厨。他认识余蘅这么多年,就算在荒郊野地里,余蘅也不会亲自动手,因为他讨厌血腥味,更讨厌血腥味沾到身上。 而且余蘅的左胳膊还伤着,还是不太能动。 但是,余蘅竟然真的动手了。 魏蔺眼睁睁地看着,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活的成语——目瞪口呆。 做饭做到一半,余蘅终于受不了他这副傻模样,催他去把江宛叫来。 魏蔺去了,路上也想明白了,这顿饭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江宛做的,跟他没什么关系。 还好没关系啊,得昭王殿下特地亲自下厨一回,他若不回去苦修厨艺,给余蘅做上七八回,都过不了心里这关。 魏蔺到了霍娘子府上,请人通传,求见郑国夫人。 江宛很快就出来了,见到他的时候眼睛一亮,欣喜道:“你也回来了。” 怎么说呢,魏蔺看到她的瞬间,竟然有些无措,江宛丝毫不曾掩饰对他的关心,可江宛不是他家中姐妹,与他也没有婚约,只是把他当作朋友,他很难想象自己能跟一个女子成为纯粹的朋友。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让他无所适从。 但魏蔺很快借行礼将自己的失常掩饰过去:“夫人。” “魏将军。”江宛还礼,“程琥正念叨着你,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魏蔺摇头:“这个不急,夫人可曾用过饭,昭王殿下……” “吃过了,这都未时了,将军还不曾用饭吗?” 魏蔺想了想江宛没跟他去吃余蘅那顿饭的后果,道:“昭王殿下亲自下厨,专为夫人做了顿饭。” “那真是不能错过,”江宛立刻改口,“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裳。” 魏蔺:“夫人不是用过午膳了吗?” “我觉得我还能吃。”江宛认真道。 看魏蔺似乎不以为然,江宛问:“看你这模样,没吃过余蘅做的饭?” 魏蔺摇头:“的确不曾有此口福。” 江宛不由露出同情的表情,魏蔺跟余蘅快做了二十年好兄弟了,竟不曾尝过余蘅做的饭菜,那这些年,不是白跟余蘅做兄弟了。 江宛用过来人的口气道:“吃了,你就懂了。” 等魏蔺真的吃到余蘅做的菜时,他真的懂了。 还没回过身,筷子就下去了,可吃第一口菜前,他还在推脱,说跟殿下同桌吃饭,太过僭越。 余蘅今日还是做了三菜一汤,但很显然,肯定是有帮厨帮忙的,否则他自己可剁不出那么细的馅儿。 一道三鲜丸子汤,一道酸甜口的酥炸鱼片,一道素炒白菜,还有一道肉末鸡蛋羹,都是极家常的菜,但都做得恰到好处, 这些日子委实过得艰苦,魏蔺吃第一口丸子的时候,简直惊为天人。 江宛吃午饭本就吃了七分饱,此时并不饿,但也每样菜都尝了一些,席间还抱怨:“你该早些叫我,我就留着肚子了。” 余蘅自己吃得却少,闻言淡淡笑了:“是我疏忽,下回叫你来帮我打下手。” “好啊。”江宛欣然答允。 虽然江宛吃饱了,余蘅没胃口,但是一桌饭菜还是一扫而空。 魏蔺本着这次不吃,下辈子也吃不到的理念,虽然还保持着优雅的餐桌礼仪,但真是哐哐一顿猛吃。 吃得江宛都惊了:“这也太能吃了。” 这就是京城少女最想嫁的贵公子之首吗? 她不由低头笑了。 余蘅看她捂着嘴,笑得可爱,自己也忍不住笑。 可北戎营地里,就没有这样的平静了。 罗刹王趁夜偷袭,这一场仗不光使北戎损失惨重,军心不稳,也让呼延律江和呼延斫过世的消息走漏。 大王死了,北戎各部的凝聚力可以说是散了一半。 这些头领里,除去叛乱的罗刹部和罗刹部的两个小弟,还有十四部,无咎和骑狼算了半夜,也没算出哪一部一定不会叛乱。 他们能利用的只有两点,一个是头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理,弱小的部落会选择依附北戎,遇到好事能分赃,遇到坏事便缩在后头,另一个就是脱离北戎后会面对极大的威胁,可能被罗刹部蚕食,也可能被北戎攻打。 如今的北戎就像是衰弱的狼群,头狼已死,王子孱幼,想要登上狼王宝座的青壮狼也不在少数,从这个层面讲,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走了就走了,反而能让局面变得更简单。 首领们心思浮动,各有算计,诚然,分而化之,逐个击破是个办法,但是无咎和骑狼根基太浅,对于各部落之间水面下的交恶毫无了解,而且无咎不喜欢这种行事风格,他更喜欢一力降十会,管他妖魔鬼怪,直接祭出宝塔,镇完就算。 无咎觉得自己应该不算个优秀的政客,学不会幽微的攻心之计。 但他未必不适合做大王。 第391章 相认 阮炳才洗了个澡,舒舒服服吃了顿饭,被婢女扶到榻上按背,还有两个丫头分别为他按摩头皮和烘干头发。 享受得差点要闭眼睡过去,阮炳才一直就有的那种忘记了重要事情的感觉又强烈起来。 到底忘了什么呢? 按理说,他已经把在北戎发生的事能说的都告诉他们了。 阮炳才猛地坐起:“快给我取衣裳来!” 那个女奴的尸体还在马车上! 好歹是个为国捐躯的义士,总不能让她就那么躺在马车里。 还有,当时毕勒格说,这女奴是益国公的小女儿,哎呀,这可怎么跟那个比男人还男人的霍当家开口啊。 阮炳才头疼地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又笑了起来:“这么棘手的事正该交给那位来做才是。” 江宛吃饱后,本欲打道回府,余蘅府上的门房却来通禀,说阮知州请她去衙门一趟。 江宛知道余蘅和魏蔺另有要事,便没有叫上他们,自己去了。 马车到了府衙门口,守着的小厮问明白是江宛来了,赔着小心道:“天寒地冻,夫人千万莫下马车受了寒风,还请车夫大哥从绕道后门,知州大人正在后院等夫人。” “天寒地冻,你等在此处也不容易。”江宛一个眼神,霍娘子派来服侍她的婢女便拉开钱袋,探出身去,递去一串铜钱。 婢女道:“小哥拿去打壶热酒暖身子。” 马车到了后院,江宛下车,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形制与大梁马车迥异的车驾。 阮炳才几步迎上来:“夫人。” 江宛道:“你特叫我来,可是有事?” “确有一件难办的事,”阮炳才撩开厚厚的兽皮做成的车帘,露出一具被裹在披风里的女尸。 天光正亮,女尸沐浴在阳光里,发如柔藻,眉眼若画,唇角仍有淡淡的安详的笑容,但也隐约可见被披风遮挡的脖颈上似有伤口。 “这是霍容画。”阮炳才道,“是她杀了北戎大王和大王子。” 他也是第一次看清楚霍容画的长相,这样柔弱的女孩子竟做到了这样了不起的事,饶是他,也是钦佩的。 江宛一怔:“果然,她是霍家人。” 江宛上前,替她整理散乱的头发,却碰开披风,既看到霍容画脖子上血肉模糊的伤痕,也看到她衣着单薄,裸露着大片皮肤。 江宛连忙替她掩好披风,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她怎么穿得这样少,第一次见她,她也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裙子。 江宛慢慢替她理顺头发,嗒,一滴泪砸在车辕上。 她们本是相似的年纪,若是益国公没死,大约霍小妹早就觅得如意郎君,有六个姐姐替她把关,她夫君若不是文武奇才,是绝难让霍娘子满意的。 她本该有圆满的一生。 阮炳才看江宛整理得差不多了,小心翼翼道:“这消息恐怕要由夫人去告诉霍当家了。” “她可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 阮炳才摇头。 “应该是没有的,我们日常接触不到她,当时事发突然,她没能留下只字片语,也没能剩下什么东西。” 一个女奴,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主人的,的确不会有遗物。 “是谁杀了她?” “她是自杀,许多人亲眼见到她杀害大王和大王子,就算她当时不自杀,北戎人群情激愤之下,也会杀了她,手段或许更” “她已大仇得报,想来死去的时候并没有怨气。”江宛揉了揉眼睛,“你不必安慰我,倒是我该好好想想如何告诉霍娘子。” 失踪十六年的妹妹找到了,也死了。 这对霍娘子来说,又是一个打击。 “那夫人还是今早告诉霍娘子为好,虽然天冷,但总不能就把尸体这么放着,总要入土为安。” “我明白。”江宛道。 可她嘴上说了明白,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尸体肯定是要带走的,总不能放在府衙,这衣裳也得赶紧换上。 江宛正想着,却见身后有人喊:“宛宛,你怎么一会儿东家一会儿西家,叫我好找。” 霍娘子走得虎虎生风,眨眼就到了跟前。 江宛讷讷:“五……五姨……” “二位慢聊。”阮炳才看情况不对,立刻脚底抹油。 江宛转身想叫住他,奈何阮炳才跑得太快,眨眼就蹿过了回廊。 江宛迟疑着开口:“我刚才被阮炳才叫来……” “他欺负你了?” “不不不,他没欺负我,他告诉我,有这么一位女子,手刃了呼延律江和呼延斫。” “早听他说了,北戎的一个什么女奴,哪儿呢,我见识见识。” 江宛一把拉住霍娘子的手,紧紧握住:“她死了。” 霍娘子觉出江宛神情有异:“她……” “她叫霍容画。” “霍容画是我妹妹,你弄错了。”霍娘子摇头,甚至想给江宛解释解释,小妹已经失踪多年了,很可能已经被好人家收养了,也可能死在了多年前,不可能在北戎做了十五年奴隶。 霍娘子目光发直,像是还没用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像是听懂了却不敢信。 江宛心头一片酸涩,她伸手抱住霍娘子,满心自责。 “都怪我,当时第一次见她,明明就已经看出她可能是你妹妹,可是我却没有带她一起离开。” 过了很久,霍娘子慢慢道:“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傻丫头。” 江宛忘记自己逃离北戎的艰辛,也忘记自己离开后第一时间请余蘅帮忙救出那个女奴。 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 也许让霍容画选,她更愿意留在北戎杀了仇人,也不要怀着仇恨过下半生。 “她的尸首……” “就在马车上。” 霍娘子推开江宛,慢慢走到马车前,掀开兽皮帘,看到被裹在披风里的霍容画。 原来七妹长大了是这个模样,生得是姐妹里最像娘亲的,漂亮极了。 小妹闭着眼睛,嘴角仍有笑意,似乎只是睡着了。 霍娘子摸了摸霍容画冰冷的脸颊,然后俯下身去,亲了亲霍容画的头发。 “好画儿,好七妹,是姐姐来迟了。” 第392章 英雄 索狐部的奎亚尔首领怒气冲冲地离开王帐,见到亲卫后,大声道:“我看小王子本事大得很,看来不需要我们这些叔叔的支持了。” 王帐中的无咎闻声,只露出一个苦笑。 奎亚尔和呼延律江兄弟相称,对他并没有多少尊敬,甚至连面子功夫也不愿意做,直接以叔伯的身份自居,话里话外就是他难当大任,纵然想当大王,也要立个摄政王才好。 无咎怎么可能答应。 他干干脆脆直接拒绝,奎亚尔吃定他年纪小没根基,他就吃定奎亚尔一旦露出野心必被其他首领围攻,况且,来日方长,他可不想要一个长老议事会来牵绊手脚。 这时,骑狼给他送迟来的午饭。 新烘的饼子香甜绵软,烤肉滋滋冒油,还有一碗菜干汤,这算是一顿不错的饭了。 昨夜兵荒马乱,眼下大部分人都在为大王和大王子的过世伤心,或是搬运昨夜牺牲的战士尸体,重建营地,无咎可没指望他们能准备出这样一顿饭。 这也说明,还是有人愿意他来做大王的,而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无咎,他们需要你,也真心爱戴你。”骑狼给他倒了一碗马奶酒,“这是南决大叔的私藏,路上特意拦住我,让我带给你。” 无咎放下饼子,将酒一饮而尽。 昨夜战场上,马噶塔勒为他挡了一刀,差点死了,无咎把他送到后方时,马噶塔勒已经改口叫他大王。 骑狼说得对,北戎有很多人都敬重他,爱护他,坚信他们的二王子会像逝去的大王一样扛起肩上的责任,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无咎道:“我明白。” 骑狼:“那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借势。” 之前江宛的弟弟江辞曾经逼他背过《孙子兵法》。 “故善战者,求之于势。”无咎咬下一口冒着热气的饼子,“等着。” “等什么?”骑狼发觉自己似乎低估了无咎。 “等大梁派人来和谈。”无咎咽下饼子,“你说江宛会不会来,这么久不见她,我都有点想她了。” 骑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 “少昀。”魏蔺叫住宁剡。 宁剡见是他,示意副将先走,自己则朝魏蔺走去。 “你小子一直在城里?”宁剡用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肩膀。 魏蔺没点头也也没摇头,只说:“如今城外情形如何?” “罗刹部已然退走,不曾与援兵起冲突。” 魏蔺问:“你这是去哪儿?” “罗刹部走了,城中布防须有所调整。” “你要撤走南城守卫?”魏蔺与他并肩而行。 宁剡摇头,低声道:“还不是时候。” 魏蔺微微一笑:“那依你看,如今是不是和谈的好时机呢?” 宁剡脚步一停,魏蔺此时提起和谈,绝对不是无的放矢,想来应该是昭王的意思。如今局势不利于他们,纵然余蘅曾给他父亲泼了脏水,他们宁家也不能硬到底了。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宁剡看向魏蔺,微笑道,“和谈也好。” 魏蔺揽着宁剡继续向前走:“和谈是大事,不能不问过宁将军和你的意思。” 宁剡一默,父亲战败,中军几乎溃不成军,这些年戴在父亲头上的名将帽子自此被打落,而伴随而来恐怕就是陛下的震怒,不过这对出了一个皇后的宁家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无论如何,这和谈之事既然已经被昭王接了过去,他们就不能再沾。 宁剡却还是点头:“待我回去向父亲回禀后,再议不迟。” 霍娘子知道霍容画的身份后,就带走了霍容画的遗体,派人给霍容画换好殓衣,准备上好的棺木,布置了灵堂。 江宛一直陪着她。 霍娘子始终显得十分冷静,但江宛还是发现了霍娘子的失常,明明刚派人去护城卫把霍忱叫回来,过了一会儿又来问她要不要叫霍忱回来。 霍忱一听说霍娘子找他,就立刻赶了回来,见府里处处张白,吓得腿软,还找门房问,是不是霍娘子死了。 后来到灵堂,见霍娘子穿着丧服,好端端站着,这愣头青还说:“还好,死的不是五姐你。” 气得霍娘子立刻甩了他一个巴掌,不过他偏头躲了一下,巴掌落在他脑袋上了。 “混账,还不跪下!” 霍忱听话,扑通跪下。 霍娘子无奈扶额:“别朝我跪,朝棺材跪。” 霍忱立刻调整方向,过了会儿,试探着问:“这是谁啊?” 霍娘子道:“是你七姐。” “七姐?”霍忱立刻跪正了,“七姐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江宛不忍心让霍娘子来陈述霍容画的死,便主动道:“她杀了北戎大王和大王子,然后自杀了。” “七姐英雄啊。” 霍忱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朝棺材里看去,喃喃道:“七姐生得和姐姐好像。” 霍娘子弯了弯唇角:“你却生得不像。” “这是说我丑呢。” 霍忱收回视线,虽然可惜,但七姐能杀了大王和大王子,在他看来是死得其所,他为姐姐感到自豪。 这一自豪,霍忱就发现这个姐姐英雄弟好汉的故事里还有缺憾。 “五姐,你怎么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叫定州所有人都知道杀了北戎……” “住口。”霍娘子呵斥他。 如今局势已经变了,谁都不想打仗,北戎和大梁的和谈势在必行,昭王自称是受了密令而来,依她看,真相却未必如此,如果真是皇帝授意,昭王又何必闹出送亲途中被刺身亡一事,皇室中人的心思深,心也狠,天知道昭王到底在谋算什么。 战时危急,霍忱借益国公之名稳定民心无可厚非,可眼下仗打不起来了,益国公谋逆之事恐又要再提,这个时候理应低调行事,杀害大王父子的泼天功劳不是罪将之后能承受的,还是留给昭王为好,才显得他们霍家够识趣。 替父亲翻案昭雪,她是不敢想了,只求能护着姐姐弟弟太平地活下去。 只要七妹能活着,谁管北地战火连天。 第393章 借兵 晚饭,霍娘子府里便不再见荤腥了。 霍忱和江宛自然没有什么,倒是程琥多嘴问了一句,问出来家里有丧事,也就不好意思抱怨了。 因他有伤在身,所以只要有空,江宛都会去探望他,他自己一个人在床上趴着,无聊得很,江宛找他说话,也是陪他解闷。 程琥身体好,天气又冷,所以伤口并没有化脓,愈合良好,更因吃得好睡得好,虽然正在养病,但看起来脸色红润,精神头也足,拉着江宛问东问西,最感兴趣的还是兵事。 程琥这次定州之行受了不少苦,可这些挫折并没有打消他上战场的报国之心。 江宛回身关上程琥房间的门。 “夫人,”丫鬟上来行礼,“当家请你去偏厅找她。” 到了偏厅,见霍娘子支着头,似有烦心事。 “五姨?”江宛轻轻喊了一声。 霍娘子见她来了,道:“方才有人送了封信给你。” 说着,霍娘子把一个破了个大洞的信封递给她。 “这信怎么……” “有人把信射上城门,被宁少将军捡到,见上头写着郑国夫人亲启,所以送来给你。” 江宛也不避讳,直接拆了信。 软薄的信纸被贯穿,但幸好,扎穿的地方都没有写字。 江宛读了几行字,脸色便是一变。 “事关重大,我恐怕要去衙门一趟。” 霍娘子问:“何事慌张?” “回阗想要借兵。”江宛道。 席先生果然去回阗了。 “这封信是席忘馁写的,应该没错。”余蘅把信纸交给魏蔺。 魏蔺奇怪他的肯定,但也没多嘴,直接看了信。 等他读完,余蘅便问:“你以为如何。” 魏蔺并未多加思索:“借兵,利大于害。” 余蘅一笑:“若是他与北戎勾结,骗走兵将,趁我军空虚,一举攻入城中” “殿下担忧有理。”魏蔺道。 余蘅笑了笑,倒了杯水给江宛,“神游天外,想什么呢。” 江宛回过神,喝了口水:“借兵并非长久之计,能骗一时,骗不了一世,席先生不像个目光短浅的人。” “所以借兵之说应只是托词,席忘馁应该另有目的。”余蘅自然而然接过她的话。 江宛挑了挑眉毛:“狐假虎威咯。” 魏蔺也回过味儿来了,“这位席先生还真是高招。” “若借了兵,他们在谈判桌上就有了更多筹码,而最好的筹码则是回阗已经与大梁结盟。” “所以,你不准备借兵吗?”江宛问。 “借啊,为何不借,”余蘅狡猾一笑,“扶持回阗牵制北戎,不好吗?” “可若是后方空虚……”魏蔺疑惑。 “都结盟了,这兵力多少何分你我,”余蘅给他解惑,“所以这兵不借,但也是借了。” 魏蔺又问:“若是回阗真的一早与北戎勾结……” “昨夜呼延律江刚死,北戎又遭罗刹部偷袭,如今北戎当尊二王子为尊,无咎和骑狼没工夫跟回阗勾结,再者说,结盟不是借兵,不过是我写上一封信送过去罢了,就算他反悔,也与我们无害。” “殿下英明。”魏蔺道。 江宛听着余蘅几句话就点破席先生算计,还顺水推舟,拉了个便宜盟友,心中感叹,这人到底长了几个心眼子。 但她仍有疑惑。 “那席先生为何不直接要求结盟?”江宛一问,便也想通了其中关窍。 江宛道:“他恐怕根本不认为你会冒风险借兵给他,这封信只是用来提醒我们,可以与回阗结盟,互利互惠,只说借兵,不提结盟,是在刻意示弱。” 余蘅看她想明白了,托腮笑道:“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射出回信。午膳你想吃什么菜?” 话题转折太快,不光江宛愣住,魏蔺也愣住了。 江宛想了想,慢慢道:“我想吃鸭子,最近牛羊肉吃腻了。” 说完了,江宛才想到,余蘅这么问,肯定又是要亲自下厨,虽然是很想吃,但是…… 江宛道:“只是,我明日要留在府里陪着霍娘子。” “也罢。”余蘅道。 “咳,”魏蔺暗示,“我明日闲得很。” 余蘅立刻答道:“那也不给你做。” 江宛听着他们的对话,忍俊不禁。 自知道霍容画的死讯后,她第一次笑。 承平四年,十月二十六日。 江宛用过早膳,便被告知今日不能从正门出入,因为霍娘子请了僧人在正厅那边做法事。 霍容画行七,霍娘子要为她做足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为此,昨夜就把程琥挪走了,因为他身上有伤,带血煞,怕冲撞了亡魂。 江宛本想留下帮忙,但婢女得了霍娘子吩咐,劝住了她。 “夫人身子弱,当家说前院那边行鬼神之事,怕冲撞了夫人。” 瞧这话说得,要是程琥听见,定是要问,怎么他就是冲撞法事,轮到江宛就是怕被法事冲撞,双重标准也不能这么玩。 既是霍娘子特意提醒,江宛就换了身素净衣裳去粥棚帮忙。 昨日北戎大王死讯传来,城门皆开指日可待,百姓们欢天喜地,灾民们来领粥时也都面带笑意。 只有卞资的脸色格外难看。 别人不知道,可他知道啊,明倘少爷还在外筹措粮食,昨日援兵的吃用就是明倘送过去的,可都不要钱呐。 卞资蹲在门口盯着来领粥的灾民唉声叹气,不要钱,光是想到这三个字,他就心疼到不能呼吸,虽然明家底子厚,不怕折腾,可这粮食都送了多少回了,回回几万石,就是皇帝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江宛下马车时,看见卞资抱着柱子,表情哀怨。 “你怎么了?” 卞资指着粥桶:“你知道那是什么?” “粥。”江宛道。 “不,那是银子,白花花的银子!” 江宛还当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守财奴在心疼主家的钱,便逗他:“为何不是金子,黄灿灿的金子?” 卞资捂住胸口,心痛道:“多少金银珠宝,就被他们白白喝下去了。” “那上回我说要熬药防寒的事……” “药材比粮食可贵多了,”卞资嚎道,“你这个女人就是老天派来抢钱的。” 第394章 前奏 北城门暂时开了一条缝,一列背着令旗的骑兵冲了出去,在最后一匹马的马尾划过城门时,城门兵们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关闭了城门。 有年纪小的城门兵疑惑地嘀咕:“他们这是做什么去了?” 年纪大的城门兵猜测道:“应该是去北戎交涉。” “交涉什么?” “听说北戎大王死了,北戎自家人和自家人打了起来,损失惨重,他们肯定求饶了,求咱们和谈。”年纪大的城门兵指点江山,忽然发现年纪小的城门兵下巴上有点发青,立刻用手肘拐了一下小兵,“二狗,可以啊,长大了,都长胡子了。” 周二狗不好意思地低头,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周围的城门兵见他害羞,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宁剡听见笑声,转头看去,见是几个城门兵,便没有多管,围城之困中最辛苦的莫过于城门兵,没日没夜守城,时刻提心吊胆,眼下北戎大乱的消息传来,他们也能轻松轻松了。 宁剡继续对副将吩咐:“那位是否亲临还不确定,不过依我看,他恐怕不会错过这个热闹,但无论他会不会亲自出面和谈,周副将,咱们都得把门面抹好。” “末将明白,已选出一百精锐,这东拼西凑的,也能凑出一百副中军铠甲,保证全都油光水滑,不会堕了那位的威风。” “这几日叫他们随时待命。”宁剡吩咐一句,快步上了城墙。 周副将正想问他为何不派人去府衙确认和谈时间,却见宁剡已经没影了。 周副将心中纳罕,早前也隐约听过少将军和昭王殿下不和的传言,难道竟是真事,和谈大事,二人竟然也不愿意坐下说个清楚,你猜我我猜你,别别扭扭跟大姑娘上花轿似的。 再说魏蔺派出的亲卫,一路疾驰,两个时辰后,到了北戎营地前。 领头的妃焰勒马,想了想,顶着戎兵拉开的弓箭独自策马上前:“安有主事人在,可接我大梁国书!” 他用北戎语重复了一遍。 有个小头目打扮的人对他喊:“置械下马。” 妃焰冷冷一笑,半点没有下马的意思。 小头目暗自咬牙,却敢怒不敢言,只叫人去通知无咎。 一刻钟后,骑狼出来了。 故人相逢,面上却一派漠然。 骑狼把手按在左胸,行了北戎礼节:“使节大人,有话下马说。” 妃焰下了马,公事公办道:“阁下可是北戎王派来的?” “是,使者是否愿意进营地叙话。” “不用了,我送了国书还要回城复命。”妃焰把余蘅昨夜写的锦缎卷轴朝前一递,“若你能接,便快些接下,别耽误时间。” 骑狼道:“这真是国书,可有加盖玉玺?” 妃焰面色更冷,这国书是余蘅写的,怎么可能有玉玺。和谈的事是殿下做主的,承平帝并不知晓,况且依汴京那头的消息来看,就算承平帝知道此事,怕也没有心思管。 这些日子为定州城乃至整个北地殚精竭虑的都是昭王殿下,纵然殿下没有资格在国书上加盖私印又如何。 骑狼这样问,无异于杀人诛心。 妃焰想啐一口这个背主求荣的狗东西,骑狼却从他手里夺过国书,展开看了。 读完后,骑狼哈哈大笑。 “这哪儿是国书啊,不过是一封约定了时间地点的卷轴而已。” 昭王殿下甚至没有盖上自己的印章。 正经国书要大印小印,是为了证明真伪,但余蘅这个不过一封送给无咎和骑狼的信罢了,大家都是熟人,妃焰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伪造国书不是小罪名,可这卷轴根本称不上国书,昭王殿下办事还是这么缜密,丝毫不会落人话柄。 “不愧是殿下。”骑狼感叹一句。 妃焰得意一笑:“行了,你和无咎准备准备,三日后羊尾沟见。” 他翻身上马,身后的明黄令旗飒然随风。 骑狼目送这支小队离去,然后带着卷轴回了营地,进入王帐前,马噶塔勒先去通传,骑狼等了一等才进帐篷。 无咎正在和海拜什商量着什么,见骑狼过来,便问:“怎么了?” “昭王送来国书,约你三日后和谈。”骑狼道。就在不久前,他接到消息,回阗的小王爷也会在今晚来拜访无咎。 无咎和海拜什脸色皆变,不过无咎是略松了口气,海拜什则是紧紧皱眉。 北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像个难解的线团,而无咎期盼的快刀已经出现了。 只要大梁始终确立他的大王地位,并且在合约上属上他的名字,那么他的王位就能稳一时了。 一时已经够用,只要他尽快收拢呼延律江的势力,等其余部落各回各家,那么留给他成长起来的时间就更多了。 他要的就是这段让他能够长成的时间。 与无咎的轻松不同,海拜什则十分凝重。 海拜什是呼延律江的心腹,从小一起长大,对大梁的看法和呼延律江也相同,总而言之就是看不起,觉得大梁人都心思阴险狡诈,行事卑鄙无耻,跟梁人打交道,只要不是真刀真枪干架,总是有被咬上一口的风险。 可是他并没有劝阻无咎,呼延律江的死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而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位置,就是这个站在王座后,时刻注视着、保护着大王的位置,一天不站在这里,他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睡也睡不踏实。 所以海拜什这个对大王最忠心的人,也最快接受了无咎坐上王座,因为他太需要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了,谁填满王座,谁就填满了他的心,让他能够重新找回平静。 尽快不少人在背后骂他没良心,不顾旧主刚死,就巴结上了新王,但是没有人怀疑他和无咎勾结杀了大王,因为呼延律江曾说过,海拜什已经为他奉献了一生。 “是的,”海拜什对着夜空紧紧按住胸口,“我愿意为您奉献一切,在我不能继续为您奉献时,也会耗尽最后的力气,托举起您的儿子,让他重走称霸草原的光荣之路。” 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第395章 暗涌 “钦噶还是守着呼延斫的尸体不吃不喝?”无咎立枪收势。 骑狼给他递了块汗巾:“对啊,抱着尸体不挪窝,谁劝谁倒霉。” 无咎一面擦汗,一面说:“由他这么下去也不好。” “那就等他自己渴死饿死,到时候拿席子一卷,主仆二人一起扔出去。” 无咎把汗巾往骑狼身上一甩:“我看你先把自己的脑子捡回来。” “莫非你还想收服钦噶,那家伙的脑子真是木头做的,你可别白费劲了。” “我不指望他,总能指望指望原先跟着呼延斫的那些人。” 现在要团结能团结的所有人,包括大王子的旧部,这些人会选择效忠大王子,大部分都不是为了忠义,只是一种投机罢了,只要无咎愿意释放善意,告诉他们跟着他也能有前途,不愁这些人不动心。 这边正商议着,海拜什在帐外喊:“殿下,回阗人已经到了。” “让他们先等等,我换身衣服。” “是。”海拜什离开。 骑狼与无咎对视一眼:“我去看看他们带了多少人来。” 无咎自己换了衣服,呼延律江刚死一天,大王旧人暂时都被关了起来,无咎这里也没有服侍的人手可用,他暂时只能自力更生。 过了一会儿,骑狼回来报告:“回阗小王来了,长得还没有我的肚脐眼高,带的卫兵大概只有三十几人,并不多。” 这倒是很反常。 “走,去看看回阗小王爷到底有什么本事。”无咎道。 走近会客帐时,无咎听到帐篷里有人说话:“既然二王子久等不来,我也想出去转转,不必派人做向导,北戎我的老熟人多得是。” 这是牧仁的声音。 帐帘掀开,牧仁与无咎走了个脸对脸。 牧仁先笑了:“这位就是二王子殿下?”牧仁换了一口流利的汉话。 无咎的视线越过他,落在席先生脸上,然后淡淡笑了:“你就是回阗王?真是年少有为啊。” 他们用汉话寒暄,却各自行了部族中礼仪。 无咎的右拳按在胸口,微微弯腰,牧仁则先把左手先搭在右肩上,然后滑到胸口正中,然后微微低头。 双方侍从也相互行礼。 无咎直起腰,做出邀请的手势:“请,小王爷。” “二王子先请。”嘴上这么说,牧仁却先一步掉头,回到会客帐中。 “没想到你竟敢亲自进入我的营地。”无咎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牧仁坐下,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是稳重神情:“回阗早与大梁结盟,只要你不想与大梁重新开战,就不能动我。” “你与大梁结盟?”无咎坐在他对面,“当日定州城中,你比我还要先走一步,我怎么不记得此事?” 牧仁淡淡一笑,朝后抬手。 席先生便把余蘅的回信送到海拜什手上,海拜什检查过,才递给无咎。 无咎看完,笑了:“这封薄薄的信就是你们结盟的证据吗?” 牧仁不动声色回望,无咎从他眼神中并没有看到畏惧或者心虚。 从第一句话开始,他们就在用汉话交流,牧仁言辞得体,和当初在定州支支吾吾话都说不利索的模样大相径庭。 牧仁道:“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留在大梁做个小小的护卫,你的野心都快溢出来了,所以不用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二殿下,你和我从根里就是一样的人。” 谁和你是一样的人!不过,无咎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把信件重新递回牧仁手中。 无咎:“大梁说要三日后和谈,你们应该也收到消息了,不知今夜何故前来。” “兰尔道草原。”牧仁道,他是用北戎话说的这句话。 语言切换,自然也就代表寒暄结束,要开始谈正事了。 而听到“兰道尔草原”的北戎人立刻炸了。 海拜什立刻开口:“那是大王花了三年才打下来的,绝对不可能交给你们。” “兰道尔草原属于回阗,那里有回阗的王廷,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拿回那块草原,而且我记得先王并没有把那块草原赏赐给任何部落,你应该可以做主。” 三言两语点出无咎所面临的的窘境,牧仁的神情始终淡淡的。 无咎轻蔑道:“开口就要兰道尔草原,我还以为你是在对附属部族说话,而不是在对曾差点将回阗灭族的北戎说话。” 言下之意,你们有什么实力,有什么资格要回兰道尔草原? 而无咎的反应,早在牧仁或者说席先生的预料之中,牧仁道:“我手上有一种火药,有夷平山峦的威力,我带了一小包来,二殿下改日可以试试。” 听牧仁这么说,站在他身后的席先生露出了一丝浅笑。 要北地安稳,三足鼎立是最好的结果,回阗却显得太过弱小,所以他选择壮大回阗的力量。 火药,就是很好的选择。 席先生将一小包制作完成的火药,放在桌上。 无咎没说话,只看着那包四四方方的东西。 “我在这里受到的屈辱,是你不能想象的,但是我想作为王,我们可以暂时放下仇恨,”牧仁气定神闲,“兰道尔草原对你我的意义完全不同,我相信你会同意的。” “白给你,不可能。”无咎道。 “我会给出足够丰厚的条件交换的,不过要在和谈后,”牧仁道,“所以为了确保我们可以达成合作,和谈顺利,一切有赖殿下。” “你们一面自称与大梁结盟,一面又要拉着我们去坑大梁,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外交如战场,唇舌便是兵器,兵不厌诈嘛,谈不上谁坑谁。”牧仁对无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无咎面色稍缓,二人又商议了一些小事,无咎站起送牧仁离开。 牧仁最后道:“他是个不知疲倦的杀戮者,我希望,你与他不同。” 席先生扶牧仁上马,回头看着站得笔直的无咎,心中暗叹,虽然无咎应对得稍显粗糙,许多话也都说得很白,但始终未落下风。 这些少年人成长起来,还真是可怕。 事实上,无咎发现自己适应新身份的能力远比想象的快。 也许牧仁是对的,他之所以做出留在北戎选择,并不是情势所迫,是他本心如此。 第396章 谈判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十月三十日晨,三方人马在羊尾沟齐聚。 霞光糜艳,像层叠的蝴蝶尸体,绚烂之余,便是消散。 无咎勒马抬手,便有戎兵上前,搭起一个简易的帐篷。 帐篷为了安全,四面漏风,戎兵砸好地钉后退出,梁兵进入,摆上炭盆桌椅,梁兵退出,回阗卫队在众目睽睽下进入检查,确认无误,打出手势。 牧仁先下马,他的目光在梁人的队伍中多停留了一会儿。 江宛却没有来。 江宛当然没有来,和谈说得好听,但三方人马各怀鬼胎,谁晓得会不会动刀兵,无论是霍娘子还是余蘅,都不会允许江宛涉险。 余蘅下马,笑眯眯地对牧仁打了个招呼:“巴雅尔殿下。” 牧仁对他点头微笑:“昭王殿下。” 人小,气势却不输。 无咎最后下马,许是天冷懒得开口寒暄,只对他俩大致点了点头,海拜什和骑狼跟在他身后。 而牧仁身后则是席先生和曾经的回阗大将朝鲁,这位将军断了一臂,但气势却如狼似虎,一双眼如鹰般锐利,射向北戎队伍的眼神里隐含仇恨。 余蘅身后是妃焰绛烟二人,态度从容轻松,似乎并未把这次和谈当作什么大事。 进了帐篷,炭盆那点热量并没有什么作用,但大家都要面子,并没有露出缩手缩脚的丑态。 四方桌,也谈不上谁坐主位,余蘅挑了个朝南的位置坐下,无咎和牧仁一左一右坐下。 余蘅先坐好,看着席先生道:“席先生,或者该称你李先生,我想,你也是个梁人,是不是站错位置了。” “我站在此处很好。”席先生的手从右肩滑到胸口,弯腰行了回阗礼节,“多谢殿下关心。” “我不是关心你,我是讽刺你呢。”余蘅道。 席先生微微低头,并未再说什么。 余蘅又看向无咎:“小孩,最近过得应该焦头烂额。” 无咎冷着脸,不说话。 余蘅自讨没趣,却依然笑着:“好,大家都不愿意聊闲话,那就直接进入正题。” 他抬手,妃焰放下一个托盘,其中有三个卷轴。 “一式三份,这是明氏一年只卖八尺的水不蠹,据说可保千年不腐。”余蘅说着,看向牧仁,“想来,也只有回阗遇水不融、千年不褪的血墨配得上这水不蠹,不过葵回草太过珍贵,我没有找到,所以没有配成血墨。” 血墨是回阗的祭祀之墨,传说若用血墨记录诺言,便能使不遵誓言者受天谴,加之葵回草生长于雪山之巅,数量稀少,所以血墨十分珍贵。 不过这次出来,席先生还是带了。 牧仁:“先生,把葵回草汁拿出来。” 席先生把一个小瓷瓶放到桌上,然后把瓷瓶的草汁倒在一个浅口瓷盘中。 盘中,青金色的草汁流动着神秘的光泽。 牧仁道:“再加入几滴各位的血,便是血墨。” 余蘅:“原来如此。” 无咎猛地插言:“说正事,我们可以退兵,但要布匹粮食,纸张笔墨书籍,还有匠人。” “你要的太碎,可以缓一缓再谈,我要的就简单多了,”余蘅微笑道,“我只要恕州,经过北戎的一番烧杀劫掠,恕州也不剩什么了,想来二殿下会同意的。” 恕州是北地仅次于浚州的商城,值钱的是这个孤悬的地理位置,与各方接壤,来去方便,只要战事一停,顶多两年,恕州就能重回原来的繁华,若是被大梁收归,对北戎来说,是一大损失。 骑狼立刻说:“恕州已然离开大梁三十年,城中百姓胡汉混居,如今城中九成都是北戎人,你们收归了,这些北戎人恐回家可归。” 妃焰冷笑:“恕州百姓流落在外,他们如今也是无家可归。” 无咎果断道:“可以,恕州仍归大梁统辖,但你们必须保证不能驱逐城中的异族百姓。” 余蘅道:“北戎人也要遵守大梁律法,若犯了法,官府可依律法惩治,北戎不得干涉。” 无咎看了余蘅一眼:“可,但这律法需对各族一视同仁。” “这是自然。” 二人又商讨了一些细节,恕州之事就算谈定。 牧仁看了半天戏,此时道:“昭王殿下,我们之间已然是兄弟同盟,回阗对大梁没有任何额外要求,只是,我想大梁不吝对盟友付出一些……” 牧仁回忆着无咎的要求:“布匹、粮食、纸张、笔墨、书籍还有匠人。” “听说前夜戈壁山有异响,地动山摇,土石崩裂,冲天火光,”余蘅笑眯眯道,“戈壁山离定州城只有三十里,小孩子的心计怎可以这么重呢。” “心机不重恐怕就不可能坐到昭王殿下对面了。”牧仁丝毫不怒,“不过,直接朝大梁伸手似乎也不大好,回阗无意插手恕州归属,不过恕州城素来是各族人经商之地,这些东西完全可以靠交易取得,方才北戎殿下说要律法一视同仁,我看不太合适,我们回阗的答瓦族不许人吃荤食,若是有人逼着答瓦人吃炙羊肉,这在我们回阗是大罪,可是大梁的律法上恐怕写不上这一条,所以一视同仁并非是个好主意。” “那你想怎么办?” “划区而治,互不相干。” “那就谈不下去了。”余蘅可惜道。 妃焰帮腔:“恕州是块肥肉,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咬一口。” 余蘅微微一笑。 牧仁道:“殿下何必一口回绝,我们并不贪心,只需要一小块地方,就像我们这么多年所做的一样,安分地缩在角落,绝不挑事。” “我倒发现回阗似乎很有底气啊,是火药给的底气,还是……”余蘅叹了口气,“呼延律江的确雄才伟略,但有一点他做得不好,就是从来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重要性。” 无咎警觉:“你什么意思?” 余蘅勾起唇角:“你以为韦纥没有派人来和谈吗?咱们这位小王子的盟友遍天下,大梁不过是其中之一。” 席先生眼神一变,其实这张牌他们并不想这时候打出去。 第398章 事定 和谈时,北戎大军已经退回恕州一线,等余蘅在合约上盖好玉玺,北戎应该就会回草原了。 回城后,余蘅立刻去找了江宛。 江宛起了个大早,去粥棚帮忙。 这粥棚也开不了几日了,等城门一开,恕州百废待兴,大部分流民会回恕州。 余蘅到时,江宛正在对账,这几日米粮都少得有点快,卞资疑神疑鬼,非说是遭贼了。 “牧仁和无咎都问你好。”余蘅道。 江宛猛地抬头:“你来了。” 她放下笔:“和谈可顺利?” “很顺利。”余蘅道,“大家都不想打仗,也没设埋伏,也没放冷箭,和和气气谈完了。” 江宛默了默:“无咎和牧仁,可还好?” “称王称霸,怎会不好。”余蘅道。 江宛欲言又止。 称王称霸,就一定好吗? 余蘅道:“他们都惦记着你。” 也许。 只是她的牧仁再也不会走上很远的路,去采秋日少见的红浆果给她吃,她的无咎也不会陪她在浓荫下扎马步,为了骗她多坚持一会儿,就背枯燥的兵法给她听。 她不知道她会被别人怎样回忆起,但她希望,牧仁的回忆里多些酸甜的红果子,无咎的回忆里则要有小麻雀们和孩子们红扑扑的笑容。 既然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的路,那她希望这条所谓称王称霸的路上,少些坎坷,少些遗憾。 “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余蘅将一张纸递给她:“这些诗,你可曾读过?” “君十里别酒家,不对,是送君十里别酒家,这……”江宛犹豫一瞬,“这是席先生写的藏头诗。” 她把两首残诗从头看到尾:“这两首都是他写的藏头诗,还好我天资聪颖,都记得,一个藏头了宋舸有难,一个藏头了昭王有解。” 余蘅一听还有自己的事,眉稍一动:“昭王有解?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读过这首诗?” “那次蜻姐儿中毒,我去找过你,就是问你要解答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银丝冷淘。” “我好心请你吃饭,你竟想套我的话?” “我套你的话?”江宛哼了一声,“你就说了点宁剡的事,最后还骗我做你的盟友,而且那次的饭钱,是我付的,你不要颠倒黑白。” 余蘅笑道:“好好好,是我错了。” 江宛摇头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余蘅看她对了会儿帐,听见妃焰在外咳嗽,才想起自己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于是悄悄站起来,没有打扰江宛。 妃焰在外等他:“殿下,是不是直接去一斗粮?” 余蘅瞥他一眼:“我发现你在郑国夫人身边待久了,话也变多了。” 妃焰连忙低头:“属下不敢,往后定不再多嘴多舌。” “行了,走。”余蘅没再多说什么。 到了一斗粮,余蘅让护卫下去把箱子都搬了上来,米店狭窄,放完了箱子,便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余蘅又让他们把箱子搬进米店后院,自己再次进入暗室查看。 碧煤是研究机关奇巧的好手,已把地道里摸了个遍,应该不会有所遗漏。 余蘅下去,也只是以防万一。 他确认没问题后,就会让人把地道填起来。 余蘅和魏蔺突然出现在城中,又都没长翅膀,只要有心人愿意多想一步,自然能猜到城中可能有地道。 这地道对定州城来说始终是个隐患。 余蘅最后看了一眼暗室,对席先生的目的越发感到困惑。 席忘馁是禅帝血脉,与他之间不说是血海深仇,总不该是朋友。 可席先生现在所为,分明是想帮他。 此人行事老辣,不像是故弄玄虚之辈,也许,席忘馁真的像那封信上所写,只是在——以微末之力,却望挽狂澜。 余蘅转身离开。 可惜席忘馁要失望了,因为我根本不想去争那个皇位,这天下爱兴便兴,欲亡便亡,与我何干。 礼物收下,但这狗屁天下兴亡的担子,谁爱挑谁挑。 余蘅跳出地道,对妃焰打了个手势,妃焰自去通知城外人开始填地道。 余蘅走进院子里,准备开箱。 依他看,在禅帝手上失踪的传国玉玺估计是其中最值钱的宝贝了。 可等他把箱子全都打开,忽然觉得这传国玉玺似乎也算不得什么。 委实烫手啊。 余蘅按着额头:“席忘馁,你倒是真指望我……” 揭竿而起,号令天下。 余蘅放下手,眼神透出一点苍凉悲哀。 他又想到今日谈判桌上的牧仁,十二岁的年纪,人情练达不输大人,何等意气风发,可这个小朋友暂时只知道做大王的威风,等他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他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承平帝刚登基的时候,悄悄在废折背面写“瑞兽泥销金,世上谁可信”。 称孤道寡,这就是帝王的命运。 余蘅派人快马送玉玺去北戎盖章,为了保护这个珍贵的传国玉玺,他还特意用上了周副将给他充门面的中军。 白盔百骑,骤然齐奔,真是够唬人的。 入夜后,妃焰带着玉玺归来。 余蘅最后在大梁这份盟约上盖上了玉玺。 至此,盟约才算真的成了。 妃焰似乎一时间改不了多嘴多舌的毛病了: “殿下,这盟约要不要上呈汴京?” 余蘅皱眉看着他。 妃焰立刻打了一下嘴巴。 殿下所行之事,往轻了说,是自作主张,为了保住定州,只能行一个权宜之计,可往重了说,与谋逆无异。 在小心眼的承平帝看来,肯定是大大的挑衅,大大的谋逆。 可事情却也瞒不住,纵然他们不说,可百姓的嘴是管不住的。 就算他们也不告诉百姓有和谈这回事,等城门一开,各方商人涌入恕州,北戎人或是回阗人总是知道的,总是要聊起的,那么也是瞒不住。 看殿下的意思,也不准备瞒。 可若这消息传到汴京,殿下又是假死,又是擅自做主立定和约,承平帝必然是雷霆之怒。 妃焰愁得头发拧一拧都能滴出苦瓜汁来。 余蘅却指挥着护卫把箱子重新锁起来,好似全不在乎。 第399章 回京 十一月初一,北戎大军开拔回归草原。 定州城门重开! 百姓们欢呼着涌上街道,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倒像是提前过年了。 欢庆中,一行车队慢慢驶入城门,停在了霍府前。 明倘下了马车,见霍府处处披白,心里一凉,立刻抓住门房:“这是怎么了,谁死了?” 门房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只晓得死的是个年轻女子,主家又不许他们往外传闲话,只能含糊道:“小的也不清楚。” 明倘顿时松了口气。 若是霍娘子出事,门房肯定一清二楚。 但若不是霍娘子,又会是谁呢? 明倘匆匆进门,迎面遇上霍娘子,呆愣着停住脚步,明倘的眼圈立刻红了:“表姐,你怎么……” 憔悴了这么多。 霍娘子虽然瘦了,但行动间还是英气十足,见他露出哀弱神情,上去就是一拳:“你别给哭!” 多日不见,明倘离愁别绪齐上心头,又加上多日奔波,受了不少委屈,知道了许多世情艰难,眼泪顿时忍不住了:“呜呜……表姐……” 霍娘子单手揽住他,嘴里不住道:“我就知道,这人一旦读上了圣贤书,要么傻一半……” “表姐!” “好了,我不说了,只是这府里刚送走哭灵的,你又哭起来,哭得我头疼。” “对了,家里是谁过世了?” “是你七表姐。” “七表姐找到了!”这些年,霍娘子一直派人到处查七表姐的消息,明倘也是清楚的,未料得如今有了消息,却…… “那我也去换身衣服。”明倘擦了擦眼泪。 “先别急,你来得突然,没给你备丧服,我叫你留守浚州,你怎么来了?” “我是送粮食来的,这回从梓州又调了二千石来。” “如今城中灾民聚集,每日要放粮施粥,这批粮食来得刚好。”霍娘子拍了拍明倘的肩,“做得不错。” 明倘得了霍娘子称赞,傻呵呵笑了。 “对了,郑国夫人何在?” “何事寻她?” “我这里有一封信要交给她。”明倘道。 问清楚江宛在粥棚,明倘就跟着送粮食的队伍一起去了。 江宛见明倘黑瘦许多,书呆子的迂腐气也少了,便觉得果然环境改变人,霍娘子当时为了实诚过头的明倘操了多少心,眼下他自己却历练出来了,可见读万卷书也是要行万里路才好。 聊了聊路上的见闻,明倘记挂着回去祭拜七表姐,就想着告辞。 走时,明倘交给江宛一封信,说是卞九爷托付的。 说起来,这位卞九爷虽为覆天会所驱策,但有时候行事又似乎并不受覆天会控制。 江宛接过信,先放在了一边,新送来的粮食要清点入库,她可是忙得很。 待有功夫坐在书桌前看信时,夜已经深了。 江宛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拆开信封,希望这回不是一句佛经,卞九爷好歹写点她能看懂的。 待她展开信纸,顿时满脸惊色。 信上是祖父的笔迹,写了一句,望携昭王归。 所以,这封信是在催促她带着昭王回汴京。 合上信纸,江宛沉沉叹了口气。 无论这信是不是祖父亲笔,覆天会让卞九给她这封信的意思,便是以祖父威胁她了。 若要她自己回去倒罢,偏偏要把她把余蘅也带回去。 这可真是让人为难。 余蘅,会愿意和她一起回汴京吗? 次日一早,江宛便去找余蘅,如今诸事已定,知州通判各归各位,余蘅也早搬出府衙,新租了个院子,程琥如今跟着他住。 江宛故意错过饭点,怕吃人嘴短,到时候更不好开口。 约莫巳时初,江宛在茶室见到了余蘅。 余蘅穿着宽袍大袖,在温暖的室内煮茶,不错眼地看着冒热气的茶炉。 江宛闻了闻,觉得空气中有一股甜甜的奶味。 “我学草原人的方子煮了奶茶,怕错过火候,所以没去迎你,”余蘅坐直,扔下小蒲扇,眼睛闪闪发亮,“你想尝尝吗?” 江宛坐到他对面,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说:“我……我恐怕要回汴京一趟。” 江宛顿觉懊恼,什么铺垫都没有,她竟然就把话说出来了。 余蘅却宛若早有预料,含笑为她斟茶:“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江宛微讶,她几乎要怀疑余蘅早就看过那封信了。来见他之前,她就觉得此事是很难开口的。余蘅设计假死,冒了天大的风险,大抵想彻底放弃昭王的身份,不愿意再回汴京。 可现在,她却不得不求他一起回去。 “是该回汴京看看,”余蘅道,“福玉跑了,怕是南齐也不安稳。” 余蘅淡淡笑着,似乎真心实意想要回去。 心里却在想,这盘棋到底是哪位高人在下,竟把他也算进去了。 多日来的谋划终成一场空,本来他打算坑阮炳才一把,逼阮炳才上奏,就说盟约上的传国玉玺是老农挖地时挖出来的,定州又有祥瑞了,虽然上一个知州就是因为祥瑞掉了脑袋,但是传国玉玺事关重大,汴京那头肯定会来人护送,轮不到阮炳才担责任。 解决了这桩事,再把定州的事收个尾,昭王就可以继续做死人了。 而他也可以离开北地,五湖四海何处去不得。 偏偏…… 余蘅简直咬牙切齿。 江宛问:“你刚才说福玉跑了,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人找到了吗?” “这丫头主意大得很,只有她害人,没有人害她的,你不必担心。”说到这里,余蘅忽然想起,若是他和江宛一起回京,那么这路上必然要相互照顾,能在星空下谈天说地,也能在大雪中互诉衷肠,好像也不错。 余蘅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江宛不解,只说:“还是要找的,福玉也只是小姑娘罢了。” 这时,妃焰通报:“殿下,小孙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余蘅道。 孙羿风风火火跨进茶室,大声道:“殿下,我预备和黄大人一起回京了,你可还有吩咐?” 余蘅听他开口就觉得大事不妙…… 江宛高兴道:“那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回京了。” 余蘅听着他们热烈讨论回京事宜,作为在场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默默豪饮一壶奶茶。 第400章 近况 “娘娘。”宫女给花偈让路,屈膝行礼,手上捧着的托盘稳稳当当。 花偈抚了抚碧玺耳环,也不叫起,勾着小宫女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小宫女心里一惊,早听说这花婕妤最喜欢划花小宫女的脸,虽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却没有学到半点太后的慈悲为怀。 小宫女闭着眼,就等着花偈把步摇拔下来,在她脸上狠狠划一道,然后她这个可怜的破相小宫女就被赶出宫去,流离失所,饿死街头。 小宫女哆嗦着,眼睛都不敢睁开。 花偈却笑了,她松开小宫女的下巴,掩唇笑道:“你竟这么怕我,看来往上爬还是有好处的。” 她声音极好听,笑着说话的时候,叫人不自觉也要跟着她笑。 小宫女怔怔想,花婕妤以前在太后宫里就是专门给太后传话的,果然有一把好嗓子。 “起。” 小宫女站起:“不知娘娘可还有吩咐?” “你是刚调到宇清殿来服侍的。” 小宫女如实道:“奴婢的确是刚调来的。” 花偈目光一闪,娇美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倦意,她看着小宫女稚嫩的面容,慢慢摇了摇头。 小宫女看花婕妤久久不语,便想告退,没成想刚要开口,一个耳光就落在她脸上。 花婕妤打了她一下,还嫌不够,又是一个耳光重重落下,叫她朝后踉跄一步,跌倒在地,手里的瓷盅摔了个粉碎。 小宫女惶惑地捂着脸,还没回过神,就被几个隐在暗处的太监塞了嘴拖下去。 花婕妤道:“这丫头笨头笨脑,本宫看着就来气,罚去膳房洗碗。” 无人应声,因为如今宇清殿服侍的大半都是哑巴,但花婕妤知道,他们会照做的。 这时,一个腰身圆胖的太监退着走出了寝殿。 花偈连忙堆起笑:“问禄公公安。” 禄公公还礼:“婕妤娘娘太客气了。” “不知陛下可用过药了?” “已服过药了。”禄公公意味深长道,“娘娘此时进去,恰到好处。” 花偈袖里滑出一个荷包:“多谢公公指点。” 进了殿中,便见烟雾缭绕,舞乐司的宫女弹琵琶的弹琵琶,跳舞的跳舞,环肥燕瘦,好不热闹。 承平帝见了花偈,懒懒道:“还当谁仗着朕的宠爱,如此跋扈,原来是你。” 花偈抬头看去,竭力控制着自己不露出厌恶的表情。 承平帝的整张脸都快烂光了,但是靠着明昌郡主送来的神药,竟感觉不到痛。 可这神药近来也不管用了,因为蛊虫已经爬到了承平帝的右眼,虽不痛,却也看不清东西,所以承平帝越发喜怒无常,动辄杀人。 花偈像看着情人一般注视着澄平帝的喉结:“陛下又取笑奴,明明是那小宫女冲撞了奴,怎么就成了奴的错了。” “好,我的心肝,到朕怀里来。” 花偈乖乖走了过去,靠进承平帝怀里,离得近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要闻承平帝身上传来的腐肉味道,却不必再看到那张腐烂生疮的脸。 花偈眼神空洞地看着舞女慢甩水袖,那些宫女眼里也不敢流露出丝毫恐惧,但是显然,她们都不敢朝皇上这里看。 这时,禄公公竟又折返,低声道:“陛下,周相求见。” “不见。”承平帝搭在花偈腰间的手颇用了几分力。 花偈也觉得奇怪,近来承平帝醉生梦死,彻底不顾朝政,上回不知哪个御史一路闯到宇清殿前,被拖出去打了个半死,从此,就再没有官员来触陛下的霉头了。 怎么周丞相却犯傻了,他那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打呀。 “陛下,周相爷说事关重大,必须面见陛下,事关……”禄公公压低声音,“昭王殿下。” 承平帝闻言,手上的力气越发大,花偈疼得嘤咛一声。 承平帝把花偈推到一边,揪住禄公公的领子:“余蘅竟然还活着!” “恐怕昭王的确……” “混账!”承平帝一脚踹出去,腐黑的下巴颤抖着,像是有虫子在皮下翻滚。 禄公公受了一脚,立刻翻身跪好:“陛下,周相还等着。” “他怎么能没死,他为何没死?”承平帝喃喃自语,“不行,他必须死,他必须和我一样。” 禄公公大着胆子:“陛下……” 承平帝猛地贴近,几乎是附在禄公公耳边,嗓音颤抖道:“告诉周幕,让他去给余蘅下毒,更毒的毒,让他被虫子啃吃干净,让他比朕痛苦一万倍!听见没有!” “奴才遵命。”禄公公扯回衣领,连滚带爬地离开寝殿。 花偈面上浮起了一道古怪的笑意。 …… 江宛跟余蘅聊出发回汴京的准备,一聊就聊到了吃午饭的时辰。 余蘅道:“可惜我左臂伤势加重,不然定要亲自下厨。” 江宛道:“程琥在哪儿,我想去看看他。” 余蘅点头,道是要去厨下看看菜,让江宛自便。 绛烟就带着江宛去找程琥了。 程琥肩伤未愈,趴在床上翻话本,江宛去找他的时候,他正看到精彩处,见了江宛,激动地和她描述起话本的内容,一位大侠如何剿灭土匪,又如何在皇帝遇刺时从天而降,这还没完,这大侠竟然还是酒仙转世,回归天庭时,给人间下了一场酒雨。 程琥激动道:“表姨,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去花楼玩,正遇上我往楼下洒酒,便如酒雨一般,淋了你一脸。” “记得啊,不过那日我并没被淋着,因为……” 江宛顿了顿,忽然想起漫天酒液中,似乎余蘅就站在她面前,在她头顶用手搭了个雨棚,替她挡住了落下的酒水,也就是那一回,她深深觉得余蘅身上常用的熏香十分好闻。 一不小心走了神,江宛再去听程琥的心里话时,发觉自己已经错过了很大一截。 “……其实我想留在定州,不独是因为那样的日子没趣,也因为我实在很想让我娘知道,她儿子并不是个吃不了苦的纨绔子,我要证明给他们看,光凭我自己也能在军中闯出一片天来。” 第401章 告别 少年的豪情壮志最动人心。 “了不起。”江宛鼓掌,“不过你既然不跟我回去,总要给你娘写封信报平安,无论如何,她总是惦记着你的。” “这我也明白。”程琥目光坚定,“总之,你告诉她,不闯出个名堂,我绝不回家。” “晓得了,程大将军。” 程琥被她叫得心花怒放,好似已然成了大将军,威武道:“那小子如今是大王了,从前我打不过他,将来的较量可未必会输。” 真是可爱啊。 江宛和余蘅要离开的消息渐渐在熟人间传开,阮炳才也听说消息,下值后特意来找她。 “听说夫人要走了,阮某今日给夫人带了点赵记的羊肉冻,要是离了定州,恐怕就难吃上这一口了。” 江宛道:“是啊,还是草原上跑着长大的羊肉好吃。” 阮炳才摸了摸发髻,深有同感地点头。 “晓得你公务繁忙,便不多留你了,只是,我想托你留意一个人。” “夫人但说无妨。 “我的婢女梨枝,与我情同姐妹,约莫是七月中旬从汴京出发来定州的,快四个月了,一直没有音讯,若是她到了,还望阮大人照拂一二。” “阮某定当尽力。” “那我就不耽误大人了。” 阮炳才站起施礼:“山水有相逢,夫人一路保重,明日阮某公务在身,恐难相送了。” “公务要紧。”江宛屈膝还礼。 “夫人留步,阮某告辞。”阮炳才快步离开。 霍忱屋里也有客,余蘅给他带了壶好酒。 “打定主意留下了?”余蘅问霍忱。 霍忱见他,高兴地喊了声:“望遮兄。” 然后才说:“对啊,我是要留下的,留在军中尽绵薄之力。” 余蘅:“倒是有志向。” 霍忱:“本来,我不想留下。” 那些尸体和鲜血让他吃不下饭,偶尔还会做噩梦。 但那次,他穿着父亲的铠甲在街道上疾驰,接受着百姓们的仰望,发觉每个人对他投来的注视中都是崇敬与信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之前虽知道自己是益国公的儿子,但毕竟没享过国公府少爷的福,又在江南用奴仆的身份长大,只觉得这个身份给他带来了太多麻烦。 可在百姓眼中,他就是大将军,只要他在,定州城就永远有希望。 余蘅打开酒封:“你似乎不大高兴?” “我如果留在定州,恐怕就没法回苏州娶小兰了,周叔常念叨,顶多再留小兰一年,就把她嫁出去,现在小兰恐怕已经嫁人了。”霍忱对余蘅笑了一笑,抢过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 定州如今离不开霍忱,他大约是娶不到青梅竹马的姑娘了。 十一月初三,天晴云淡,宜出行。 江宛等人起了个大早出门,城外长亭前,停了一溜马车。 孙羿下马,从霍忱手里接过一碗热酒。 这次回京城,孙羿身上的担子尤其重,一是要为运粮之事回京复命,二是要为换粮一事做个证人,再有就是他姐姐不日出嫁,总要由他背出门。 除了孙羿这个运粮官,黄步严这个督运官自然也不能少。 “团姐儿,”霍娘子握住江宛的手,“到了记得给我写信。” “肯定忘不了。” 霍娘子的手暖烘烘的,江宛真是不舍得放下。 霍娘子面露难色:“我有件事,一直不曾向你坦白。” “五姨但说无妨。” 霍娘子虽难以启齿,却还是狠下心道:“其实你母亲是因我而死,那时她怀着安哥儿,却为我的事……” 江宛从她手里抽出手。 霍娘子心里一凉。 转瞬间,她被紧紧抱住。 江宛把脸埋在霍娘子肩上:“五姨,我娘不会怪你,我也不会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好。”霍娘子搂住江宛,觉得在她心上压了十来年的石头总算都消失了。 如今城防是定州第一等大事,魏蔺领了差事,没能来送余蘅。 他们的交情勉强也够上知己,天涯既比邻,少送一回也没什么。 余蘅上了马车,回望定州城楼。 依他的性子,这遭回京城,只要能再度脱身,必定故地重游,与故友痛快会酒。 只是,他真能脱身吗? 余蘅抬手,做了个前进的手势,护卫整齐划一地驱马向前。 余蘅面如霜雪,黑浓的睫毛一颤,遮住了眼中的深沉。 长亭后的山坡上,有两匹马正在啃松针。 宁剡与于堪用并肩而立,看着车队慢慢远去,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浅浅的辙迹。 他还是来送他了。 “得了,宁少将军,人影都看不见了,咱们能回去了吗?”于堪用吸了吸鼻涕,冻得瑟瑟发抖。 他怀里是个看什么都新奇的小女婴,女娃娃头上扎着两个红头绳,束起零星的几根头发,越发显得发丝稀疏。 用宁剡的话来说,看着简直惨不忍睹,叫人想剪了自己的头发给她粘上几根。 “花儿的帽子怎么又掉了,少昀,快给她戴上。”方才叫宁少将军叫得疏远,眼下一着急,于堪用也顾不上称呼了。 宁剡只得帮忙,替花儿重新系紧披风,又把帽子戴好,他生得高大,低下头来时,刚好方便于堪用观察他的表情。 “还当你与人家决裂多有魄力,现在看来,昭王离开,你是难过得紧了。” “闭嘴。”宁剡顺手把孩子重新绑回于堪用身上,期间小女娃很不配合,左转右转,宁剡不由抱怨,“我就说别把她带出来。” “是你听不得花儿哭,非要把她带出来。”于堪用替他回忆。 宁剡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不由有些窘迫,却不肯示弱,嘴硬道:“若是你能哄住她,自然也没有后头的事。” “那你干脆别捡她回来。”于堪用顶回去。 “啧。”宁剡下手系了个死结,并且打定主意回家以后不帮着解开,“我看你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花儿的手在于堪用脸上摸来摸去,似乎在找于堪用胡子,就是为了她这个爱拔胡子的毛病,于堪用才早早把胡子刮干净了,别说,看着顺眼不少。 “好了,小祖宗,”于堪用也不知道对谁说的,“脾气也闹够了,赶紧回家。” 宁剡轻哼一声,翻身上马。 远处,晨光初绽,风雪皆停,从此是新天。 第402章 冷啊 正式进了冬月,天也到了最冷的时候,霍娘子说,这时候上路就是要狠狠吃苦头的,江宛原本不以为然,但是等上路后的第一场雪落下来,她就明白了。 一下雪,马车前进会遇到很多困难,被厚厚雪层覆盖的坑洞石头无法避开,马很容易崴脚,虽然他们用的马都是耐寒的蒙古马,但雪一化,路上全是冰,马蹄容易打滑,马车也容易失控,一遇上下坡,很可能会翻车。 总之,坐在温暖的马车里虽然舒服,但也很危险。 所以,江宛果断决定下车骑马。 霍娘子让她带着的婢女抚浓也是骑马的一把好手,抚浓先上马,想拉江宛和她同乘一骑。 江宛是很想有人可以在前面挡风,但是她还是另上了一匹马,这是出于不伤马的考虑,要走的路还很长,人受伤也比马受伤要好。 余蘅替她稳住马头,拉下遮面的护脸巾道:“你自己小心。” 江宛见他也打算骑马:“你的肩伤没事。” “放心,无碍。” 江宛艰难翻上了马背,隔着厚厚的手套拉住马缰,看着被雪覆盖的茫茫前路,担忧地问:“还要多久才能到住的地方。” 寒冬腊月露宿山林,无异于找死,所以余蘅选择了一条驿站最多的路,但花费时间也相应增多,有两队人马先行探路,随时标注可以停留的村庄小镇驿站等等位置。 余蘅道:“顶多两个时辰。” 江宛点头,面上一派果毅,但心里却在流泪,比骑马更累的是什么,是大冬天骑马啊。 骑马前往晏县问仙村的路上,江宛没别的感觉,就觉得冷,寒风刮在脸上一开始像刀子,后来就像钝刀子,而最折磨人的并不是裸露在外的皮肤,因为那些皮肤很快就冻得麻木了。 最难忍受寒风的是眼睛,冷风扎进眼睛就像冰锥一样,好在她的马乖乖随队,所以她可以趁机闭一会儿眼睛,但绝对不能长久闭眼,因为路上还有斜逸的树枝,被冻得硬邦邦,猛地撞上去,牙都会被磕掉。 骑马十分耗费体力,骑着骑着便是一身汗,转瞬被风刮得冰凉,内湿外冻,造成体温流失,四肢首先被冻得僵硬,然后便觉得痒麻,可在马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硬挺着。 等到下马的时候,江宛面巾下已经鼻涕眼泪糊满,脸上干得要崩裂,抚浓紧赶慢赶给她糊了一脸防冻伤的油脂,才稍有缓解,进了室内,把风帽一摘,江宛额前凌乱的碎发全部湿透。 她腿一软,伏倒在地,觉得人生根本没有任何希望。 抚浓给她灌下去一碗热热的羊汤,她才缓过来。 抚浓给江宛冰冷的手指一点点搓上滋润肌肤的膏脂。 江宛让抚浓自己也涂一些,抚浓就笑着说:“虽是给夫人涂了,奴婢也沾了光呀。” 抚浓举起油润润的手。 “也是,”江宛道,“那你把这个分给护卫用一些。” 抚浓却没动,笑道:“夫人,这玉润膏带得并不多,路上还不知要走多久,恐怕只够夫人一个人用的,再者说,护卫大哥们都是赶路的好手,肯定不会疏忽,应该也带了冻伤膏或者羊油,夫人不必担心他们。” 江宛觉得她说起话来有条不紊,倒很像春鸢。 说起春鸢,又想到汴京。 “抚浓,队伍里只有你我两个女子,我听他们说,可能要走上一个半月,那么这一个半月我们就要互相照顾了。” “是奴婢照顾夫人才对。”抚浓笑道。 抚浓好像很喜欢笑,江宛回她一个笑脸,并不争辩,只说:“外头天光还亮,我想出去走走看看,活动活动。” 这是一处农家,大概有七八间屋子,另有前院后院,还筑了围墙,应该是个殷实之家,不知道余蘅是不是给了银子,请主人家暂时住到别处去,江宛并没有看见主人,各处都是护卫们。 雪又开始下了,江宛仗着自己换了一双新的羊皮靴,跳进积着薄雪的小径上,这也是抚浓想得周到,当时马车前进困难,物资全在马车上,要不是抚浓手快收拾了个包裹,江宛也没有能换的衣物。 “怎么出来了?”余蘅见江宛在窗外,便也披了大氅出门。 江宛道:“出来活动活动。” “此地简陋,委屈你了。” “哪儿的话,这也不算简陋,有瓦遮头,风雪不侵,已经很不错了。”江宛笑道。 余蘅低头,露出一个笑来,然后又面无表情地抬头,在他和江宛头上撑起一把伞。 江宛:“你有没有听见锣声。” 余蘅点头:“也许是此地的村民有婚丧嫁娶。” “雪下大了,我们进去。”江宛道。刚才在屋里烤了火,换了暖烘烘的内衫和鞋袜,舒服极了,才想出来转转,现在又觉得冷了。 这时,江宛忽然想到她刚涂了满脸油脂,脸上又有被寒风吹出的两坨红…… 所以,余蘅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我吗? 江宛的脖子骤然僵住。 余蘅:“不是说要回去吗,怎么不动。” “我再看一会儿雪。”不知怎么,一旦开始关心自己的脸,江宛就觉得脸开始热涨起来,而且还痒得很,可能是抚浓给她涂膏脂时太匆忙,没涂匀。 但江宛死死按着自己的手,控制自己不去挠脸。 快走快走,江宛心里祈祷。 怎么还要看雪,莫非刚才骑马时还没看够吗?余蘅狐疑地看了眼院子,这也没什么好看的。 余蘅道:“我陪你。” “不用了,你走。”江宛道。 怎么就不要我陪了? 余蘅委屈握紧了伞柄,莫非是我哪里不周到,惹她不高兴了? 这么一想,还越想越对,江宛待人行事并不忸怩,也不会无缘无故给人冷脸,她如今对我万分嫌弃,肯定是我哪里做错了。 可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余蘅觉得自己很该问个清楚,以后才好改,但是一时间要张口又觉得为难——江宛扭过去的头显得格外绝情。 算了,还是不惹人厌了。 “那我先走了。”余蘅落寞道。 江宛却忽然抓住他的胳膊。 第404章 诬陷 男人咳得额角暴起青筋,像是要把肺都呕出来。 余蘅看着他,淡淡道:“二夫人从丫鬟口中得知三小姐旧事重提,担心当年下毒之事败露,就决定斩草除根,做了一个局,想将二小姐和你这个帮手都除掉。” 妃焰给男人喂了一口水,男人缓过一口气道:“大老爷明察秋毫,后来,小姐约我在柴房相见,二夫人带人进来,不由分说就把我们捆了起来,还让人把我们的衣服扒了,大吵大嚷,叫了村里人来看,二老爷则装作不知情,出来演得好像快被气死,又是哭圣人,又是哭祖宗,最后拿了面铜锣,鼓动村里人把小姐烧死。” “那你怎么没死?”余蘅问。 二老爷夫妻到底是好人坏人,有没有给兄长下毒,都是这个男人的一面之词,相比其他,更可疑的就是这个两条腿都断了,却还能够逃出孟府,爬到他门口来嚷嚷冤情的男人。 男人脸色一僵:“因为我”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余蘅眼睛微眯:“谁在外面?” 门打开,江宛拢着头发跨进屋里。 “我。” 绛烟跟着进来:“属下有罪,没能拦住夫人,但夫人不许属下开口,属下也不敢通报。” 江宛笑道:“别怪绛烟,的确是我不让他说话。” 她虽然笑着,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余蘅就知道,江宛肯定想管这件事。 余蘅暗自叹了口气,指挥妃焰给江宛搬椅子,送手炉,上热腾腾的药茶。 等江宛坐稳了,余蘅才道:“你继续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断腿男人正要开口,江宛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草民周大勇。” 江宛看他惶恐,安慰道:“周大勇,你不要害怕,照实说就可以,这位青天大老爷的本事,可比你们的知县大多了。” “果真?”周大勇的眼睛一下亮了,他急切道,“帮我的是府里四小姐。” 江宛:“这位四小姐应该不是三小姐的亲姐妹,否则也该遭了毒手。” 言语温和的江宛让周大勇更紧张了,他局促道:“对,四小姐……四小姐才是二老爷的女儿,她之所以帮忙放我走,是因为她今夜想要和情郎私奔,府里人都出来抓我,她就能找到空子逃跑。” “她一个人把你送出府了?”江宛问。 “不,她的情郎叫王不旱,是厨房李厨子的侄儿,管买菜的,经常推着板车出入,四小姐调开看守我的人,李三把我搬到板车上,然后推出门,丢在路边。” “听起来,”余蘅道,“你的运气很不错。” “大老爷是不信我,其实我也觉得跟做梦一样,腿断了,没了半条命,我竟然还能活着在这里讲小姐的冤情,我真觉得像梦一样。”周大勇靠墙坐在毯子上,头慢慢向后倒去,呼吸变得平稳虚弱许多,眼睛渐渐失去焦距。 妃焰道:“殿下,这人好像快不行了。” 余蘅悄悄看了江宛一眼:“他现在不能死,给他喂颗回春丹。” “是。”妃焰眼疾手快给周大勇喂下一个药丸。 药丸下肚,周大勇猛地吸了一口气,呼吸又急促起来,强烈的疼痛似乎把他从美梦中拉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减,周大勇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多谢大官老爷救命之恩。” “这药也没那么神,顶多给你续二十个时辰的命,药效一过,你立刻会死,”余蘅说出残忍的真相,“但是,你的确有机会给你的小姐伸冤了。” 余蘅说完,悄悄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道:“你放心,若你所言不虚,大老爷会还孟三小姐一个清白的。” 倒是替他答应得爽快。 余蘅心里莫名美滋滋的,没有半点被麻烦缠上的不高兴:“是,夫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门外绛烟敲门:“主子,有信来。” 余蘅就先出去了。 江宛见周大勇满头大汗,蹲下给他递了块帕子:“值得吗?” 周大勇对她笑了一下:“多谢夫人。” 他接过手帕,粗略地擦了擦脸,每动一下似乎都忍受着极大的折磨,他攥着帕子,仰头看着屋顶:“值得。” 他以前听村里的老人说,掉进河里淹死的人都会变成水鬼,除非之后有第二人淹死,否则永世不得超生,若是死前有怨气,不光会变成水鬼,还会成害人的厉鬼。 三小姐菩萨一样的心肠,绝不能含冤而死。 二老爷夫妻杀害大老爷一家,活活溺死小姐,还让小姐背负着不贞洁的罪名,在绝望不甘中死去,真正是狼心狗肺。 老天不降下报应,那他就来做二老爷的报应。 如果能积攒下一二分的功德,就全部让给小姐,让小姐能入轮回,投好胎。 周大勇的一双眼明明因生机逝去而黯淡,眼底却燃着不死不休的执着。 江宛不忍多看,低头走了出去。 余蘅见她出来,低低叹了一声,似乎遇到了烦心事,他朝屋里看了一眼:“可惜了,这人机敏刚毅,来日未必没有成就。” 江宛:“你遇到了难办的事吗?” “给你。”余蘅把纸条递给江宛。 江宛微微转身,借着屋里的光看字条。 ——遗失之玉已在掌握,云间恐借玉而出。 这些话好像是在讲一块丢失的玉佩,江宛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余蘅道:“福玉逃跑,现在找到了,和南齐云间王在一起,云间王是南齐皇帝的侄儿,恐怕会利用福玉大做文章。” “我好像听人提起过云间王” “云间王名李桑,面如好女,容色绝代,风流之名天下皆知,早年曾来大梁游玩,留下过不少风流韵事。” “不是这个”江宛皱眉苦思冥想,“好像是席先生提过一嘴,云间王与安阳大长公主有交情。” 余蘅若有所思。云间王若与安阳合作,意在南齐皇位,倒也并非不可能。 “不晓得他们要出什么招,只能静观其变了。” 江宛道:“现在要解决的是周大勇的冤情。” 余蘅望向她。 她眸光深深,让人看不懂。 第405章 去睡 “大官老爷,您真的要帮我?”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官老爷,谁告诉你的?” 周大勇道:“大官老爷住的这个院子是王村头的院子,王村头是村里的大户,跟二老爷有亲,大官老爷借了他的院子,王村头就住进了孟府,我是听家里下人说闲话才知道王家住了一个大官。” “孟大老爷死了,难道村里人从来没怀疑过二老爷吗?” “大老爷死的时候是中秋,二老爷一家都不在府里,全去县城看灯了。” 话已至此,该盘问的已经问得差不多了。 余蘅道:“孟四小姐既然要与人私奔,你可知他们要往哪里逃?” “草民不知,但他们肯定还没有跑远。” “妃焰,去找到这位四小姐。”余蘅道,“听说孟二老爷是个大义灭亲的,这下很该看看他该如何处置自己的亲女儿。” 周大勇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我姓余。” “余大人,您与夫人都是菩萨心肠,可惜我如今腿断了,否则定要给你们好好磕头,拜谢你们的恩情。” 江宛道:“磕头就不必了,要办好这件事,还需要你的帮助。” 听江宛这意思,倒是要留下和他们一起商议,可是如今都快过丑时了,路上本就难睡个安稳觉,马车里睡了又会头疼。 余蘅眉头微皱。 不行,要让她回去睡觉。 余蘅咳了一声:“江宛,我有话和你说。” 江宛:“你说。” 余蘅压低声音:“出去说。” 江宛以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可是外面太冷,她不想出去,就小声说:“要不,你小点声,让他们都听不见。” 余蘅一看她就是懒得动弹,于是对妃焰伸手:“斗篷。” 又低头对江宛道:“站起来。” 江宛站起来,妃焰把斗篷递给他,余蘅展开斗篷,把江宛一裹:“回去睡觉。” “我……” “回去睡觉。”余蘅定定望着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窝处模糊出温柔的阴影。 江宛心里的愧疚感莫名咕嘟咕嘟往上泛,好像她现在不回去睡觉,就对不起余蘅似的。 “那我回去了。”江宛低头拉紧斗篷,转身往门口撞,妃焰眼疾手快拉开门,让江宛出去。 江宛走到自己的房门口,见门开着,抚浓穿好了衣服正在等她。 “你怎么也醒了。”江宛跨进屋里,头也没回,顺手把门朝后一关。 吃了个闭门羹的余蘅:“……” 好,能回去睡就好,至于斗篷,就明早再问她要。 更深霜起,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辰。 余蘅抬头看去,漫天星斗,伸手可摘,周遭静谧非常,江宛应该能睡个好觉,再做个有星有月的梦。 余蘅回到屋里,面色清冷许多。 周大勇看屋里护卫进出了一通,知道他们估计是去找四小姐的:“大人,你真能抓住四小姐吗?” “若他们有一晚上的时间,却连个小丫头也抓不住,那不如也去跳河,”余蘅道,“可这丫头抓回来有用没用,还不一定。” 周大勇一时大急,但触及余蘅冰冷的视线,便如冰雪侵体,猛地清醒。 是啊,这官老爷如此年轻,恐怕未必有多大的本事,虽说官夫人刚才说着大官比县令厉害,但恐怕也厉害不到哪里去,要替小姐伸冤,要把二老爷夫妻送进大牢,谈何容易。 “你受了刑却没死,他们拷问你,是想知道什么?”余蘅道,“若是你还有所隐瞒,谁都帮不了你。” “二老爷要买毒药,在村里可不行,肯定要去县城,二老爷夫妻生了二小姐和四小姐,二小姐嫁的那户人家姓陈,她婆婆陈婆子是县城妙手医馆的少东家的姑姑,所以我觉得这妙手医馆肯定给二老爷卖了毒药。” 周大勇抬头观察余蘅的表情,继续道:“就算二小姐嫁到了陈家,但她婆婆也没道理帮着儿媳妇害娘家大伯,有良心的人做不出这种事,没良心的人也不会平白无故做这种事,二老爷肯定许了婆家什么好处,可怪就怪在这里,赵家经营医馆,在县城也算不错的人家,陈家虽比赵家差一截,但跟孟家比,也还是强得多,我就在陈家门口蹲了三天。” 说到这里,周大勇脸上出现一道冷笑:“听两个碎嘴婆娘扯闲话,我才晓得赵家虽然有个聪明的少东家,但这少东家还有两个傻子哥哥,一个傻得听不懂人话,那活儿也没用,家里给买了个媳妇,另一个傻得轻些,估计能留下孩子,与三小姐同年,都是十五岁。” 说到这里,孟二老爷许给赵家的好处已经非常明白,就是死了爹娘,再没依靠的孟三小姐。 “可现在,这个好处死了。”余蘅道。 孟四小姐挑这个时候私奔,该不会是她爹娘见三小姐死了,所以要把她推出去填赵家那个火坑。 他对妃焰使了个眼色。 妃焰立刻派人去县里寻那开医馆的赵家和孟家的姻亲陈家,顺道还把黄步严叫醒,带他一起去了县衙。 说起黄步严这个倒霉蛋,因他还是戴罪之身,所以被孙羿严密地看管着,就怕这个老小子钻空子溜了,吃喝拉撒睡,俩人都在一起,黄步严自己也识趣,躲在马车里一声不吭,让干嘛就干嘛,半点不给人添麻烦。 既然准备管这事儿,亮身份是最简单的,而余蘅的身份不能用,就只能指望途经此地的殿前太尉之子兼粮草押运官孙羿,还有兵部六品书令兼督运官黄步严。 其实黄步严就够用了。 知县不过七品官,且不说黄步严品级比他高,就单说黄步严是京官这一条,就够那知县吓破胆子了。 其实这周大勇若是只想报仇,事情反倒容易,悄悄去把孟二老爷拷问一番,若不无辜,杀了就是,可这周大勇偏要伸冤,既然要伸冤,就不得不麻烦一些。 不光如此,他还得考虑江宛。 江宛心软,大概不会喜欢行事狠辣的人。 余蘅颇觉苦恼,干脆决定什么都不想了,明日就让黄步严先把知县带来,等江宛起来了,余事都依江宛的意思办。 想到这里,余蘅伸了个懒腰,他也该睡了。 第406章 死状 江宛像个娃娃一样被抚浓摆弄着洗漱完,总算是清醒了。 “奴婢今日做了南瓜蒸糕,香甜极了。”抚浓替江宛把辫子盘起来。 江宛打了个哈欠:“抚浓,你以后跟我说话,别说‘奴婢’了,我听着不顺耳,就说‘我’。” “那岂不没规矩了。” “你跟着我,就得守我的规矩,否则我就不要你了。” “奴……我知道了。” “这才乖嘛。” 一刻钟后,江宛扯着脖子上的皮毛护面:“抚浓,今日不骑马。” “这是护脖子的,夫人没出门,不晓得外头严寒。”抚浓对她微笑。 江宛就带着护面出门了。 妃焰守在她门口:“夫人,殿下正等着您呢。” “这就去。” 余蘅正在和孟四小姐那对苦命鸳鸯干瞪眼。 江宛对他一眨眼:“这是……” 余蘅给江宛介绍:“孟四,王不旱。” 江宛又一眨眼:“这就是……” 余蘅:“昨夜放走周大勇的就是他们二人。” 孟四姑娘生得淡眉细眼,五官普通,皮肤微黑,王不旱的皮相则好一些,浓眉大眼,比孟四姑娘还要白一点。 江宛可算是知道孟四小姐为何愿意跟着王不旱私奔了。 江宛还记得初到汴京便听过一个大家小姐跟马夫私奔的故事,马夫没担当,和主家告密,害得那小姐沦为满京城的笑柄,连带着家里人也被人指指点点,就此入了庵堂。 私奔并不是个好主意,可一对相爱的人走投无路,只能相拥扑向火堆。 含泪的故事终成别人嘴里的笑话,私奔能得善终的爱侣终究寥寥无几。 选择私奔,需要莫大的勇气。 江宛摘掉孟四嘴里的布巾,望着她:“你知道孟三小姐是怎么死的吗?” 孟四狐疑地盯着她,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你觉得你三堂姐该死吗?” 孟四立刻摇头。 江宛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这孟四小姐不像她爹娘那么狠心:“如果我把你私奔的事情说出去,你的一辈子都毁了,其实我并不想害你。” 孟四眼中满是警惕:“你想做什么?” “你知道你大伯是怎么死的吗?” 孟四小姐表情一僵:“被人毒死的。” 江宛:“被谁毒死的?” 孟四小姐吞了下口水:“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并不在府里。” “我们已经找到证据了,是你父母做的。” “不会的!” 江宛盯着她:“若不是急着杀人灭口,你三姐怎么死了?” 孟四小姐强撑着与江宛对视一会儿,终于委顿下去:“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们不会这么丧尽天良……这些年,他们对三姐其实比对我强多了,若非昨日……我真的没想到……” 孟二老爷是个沽名钓誉的人,为了乡里名声,自然不会苛待大哥留下的女儿。 江宛:“看起来你并非全无怀疑。” 孟四嘴唇发白:“也只是怀疑罢了,你想对我爹娘做什么?” “送官,依律法惩办。” 孟四小姐眼里流出两行泪来,不过倒也没几分哀色,神情似喜似悲,像是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其实看孟四表现,为人还算是正直,江宛不愿意让私奔这件事毁了她。 这时,余蘅忽然问:“你见过孟大的尸体吗?” 孟四小姐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但我听说大伯死的时候很安详,若非他平日身体康健,正值壮年,而且大伯母也一起死了,应该没人觉得他是被毒死的。” “你说什么?”江宛猛地站起。 仓促间,她看向余蘅:“府尹衙门,刘三贵和晴姨娘。” 余蘅被她一提醒,也想起了死在衙门里的那两个人,当时晴姨娘状告江宛,却横死在府尹衙门,一尸两命,汴京的所有百姓都认定是江宛杀了他们。 “你是说……” 江宛有些恍惚道:“没有任何痛苦地死掉,这和刘三贵的死状一样。” “绛烟,立刻派人去医馆还有陈家,一个也不要漏掉。” 能让人死得安详的毒药并不多见。 没想到这么一个普通的村子里竟然有这么多秘密。 这时,绛烟接了妃焰的传信,过来回禀,对余蘅耳语几句。 余蘅听完后面沉如水,一抬眼,却对江宛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事关重大,我要亲自过去一趟,知县已经跟着黄步严到村里了,孟家案子恐要交给你来办了。” 江宛点头:“我知道。” 至于县里的事,余蘅不说,她就不问了,反正事情结束,余蘅应该会告诉她。 余蘅与她说完几句,便匆匆离开。 江宛又与孟四姑娘聊了两句,不久后,黄步严就带着知县来了。 知县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穿了暗墨裘衣,领子翻出的绸缎看起来有些旧,不晓得是真清廉,还是在故作清廉,听黄步严说,知县还领了两个扈从来,其中一个是师爷,还有一队衙役正在外待命。 江宛一面听黄步严说,一面若有若无地观察着知县的神情。 虽受冷待,看见的场面也不合常理,但这知县非常自如地站在一边,似乎正在欣赏墙上的裂纹,应该是个有城府的人。 江宛听黄步严说得七七八八,心里知道余蘅已经做出了布置。 虽未明说,但余蘅大约是希望黄步严出面的,毕竟黄步严的身份不算太高,正合适。江宛把计划告诉黄步严,由黄步严与知县交代,再与孟二老爷周旋。 身居高位者大约都有这个惯性,任何事能不沾手的就不会亲自去做,反正不是无人可用。 “夫人,您就别管了,这儿交给我老黄,保准给您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黄步严的确有这个能力。 可是…… 江宛道:“不行。” 不行,她要管。 她没有亲眼看到孟三小姐被丢进冰冷的河水里,没有看到孟三小姐如何在水里挣扎,没有看到孟三小姐死前绝望的眼神,可是她却好像已经听到了村民看到孟三小姐沉下去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看到了村民们脸上兴奋又扭曲的笑容。 她看到,欢喜的敲锣打鼓声中,一个断了双腿的男人在黑暗的柴房里像头困兽一样流泪。 第407章 冰河 她听到了,看到了,就不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她要管这件事,因为她的良心还热着。 江宛走到孟四小姐面前,孟四咬着唇留了满脸的泪,哭得一抽一抽的,因为不敢发出声音,所以脸憋成了酱紫色。 这是个勇敢的小姑娘。 江宛道:“我会放你走,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见过你,所以你眼前有两条路,一条,你悄悄回家,就当没有私奔这回事,另一条,你继续和王不旱离开,就按你们原来的计划。” 孟四小姐犹豫了,虽然江宛说会放她走,但她觉得如果选错了,恐怕还是没有机会。 孟四犹豫一瞬:“我爹娘……会怎么样?” 江宛回头。 知县道:“凡杀人案,须上递州府判处,一般而论,从弟杀兄者,斩。” “那我选第二条。”孟四小姐道。 “好,你走。” “夫人……”黄步严忍不住喊了一声。 这郑国夫人怎么自作主张,明明他刚才都把昭王殿下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这对淫奔鸳鸯是要留着从那孟二老爷口里撬出当年真相的,只要孟二敢承认,就当即拿下,毕竟医馆的两户人家早有准备,咬死了不承认,嘴硬极了,最好还是从孟二老爷这头下手。 而且那孟二诬陷侄女与人苟且,把侄女扔进河里淹死,那他女儿与人私奔,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不贞不洁,就该把他女儿也扔进河里,叫乡里都知道这件丑事。 江宛回头看他一眼:“一则,她爹娘有罪,可她并不知情,不该被连坐,二则,与我而言,私奔并不是罪……算了,就当她有罪,私奔后的日子必定千难万难,就当已是惩罚,三则,周大勇是她放出来的,没有她,周大勇早就死了,她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四则,没有她,你写封假的认罪书,借两个衙役分别吓吓孟二老爷和二太太,一个招了,另一个肯定也会招,不一定非要四小姐留下。” 再有,这四小姐也不像是受着爹娘宠爱长大的,之前提起她爹时,她眼中隐隐有恨似的,说起她爹杀人,她也不觉得有多意外,说她爹可能要死,她也淡定得很,虽然流了泪,但那眼泪是喜是悲还看不出来。 这时,绛烟道:“夫人,周大勇醒了。” “此事也该问问周大勇的意思。” 毕竟她不是苦主,不能一味只考虑自己的正义。 出乎江宛意料的是,周大勇也答应让孟四离开:“夫人不知,四小姐在府里的日子是最难过的,小时候,二老爷没有儿子,曾经因为一个游方道士说四小姐命格妨弟,险些把四小姐摔死在家门口,若非已经故去的老太太拦下来,四小姐早就死了,后来二老爷还曾想偷偷饿死四小姐,唉,四小姐也是个好人,也没投上好胎,如今跟着不旱跑了,比留在家里强。” “今日二老爷夫妻肯定会被绳之以法,你可还有别的愿望?” “小姐是清白的,草民希望夫人能让村里人都知道,小姐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是冤死的。”周大勇道。 “好,我答应你,让二老爷游一遍全村,向所有人解释。”江宛问,“除此之外呢?” “能留下一条贱命,遇上余大人和余夫人,替小姐伸冤,我这辈子就值了,再看上一眼二老爷戴着枷子的样子,我就死得心甘情愿了。” 周大勇面无血色,却笑得极畅快。 在畅快的笑声里,孟二夫妻承认了罪行,江宛旁听全场,听到孟二说,之所以杀了孟大,是因为事先知道孟大决定对他下手。 孟二说,因为他们兄弟二人膝下都无子,嘴上讲要招婿,但心里总觉得招赘就是把家产拱手让人,其实都不打算招婿,只想过继,可想入族谱,也要族中耆老答应,二人就换着花样巴结族中老人,斗起了法,心结是越来越大,有一日,孟二听说他大哥已经买好了砒霜。 说来可笑,孟二当时急着过继,他大哥死了,反倒不急了,迟迟没看中合适的孩子,所以他这一支还是要绝后了。 孟二老爷在口供上签了字,知县就依周大勇的意思,给孟二套了枷锁,让孟二绕着村子走三去拿,铜锣响一声,他便喊一句:“我孟续宗杀兄杀嫂,陷害侄女亡冰河,该死。” 他是罪有应得,但孟三小姐终究回不来了。 孟二游街的时候,周大勇被护卫抬着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往孟二身上扔石头,吐唾沫,笑得极为尽兴,那架势像是非要笑掉半条命才痛快。 一面笑,周大勇一面跟乡亲父老解释:“我家三小姐是冤枉的,是这狗贼见三小姐知道他杀人,才诬赖三小姐,三小姐是清白的,是被冤枉的。” 傍晚时分,护卫来回禀,周大勇闹着要跳河,怎么劝都不行,抱着河边的石头不肯离开。 江宛便想去见一见他。 到了河边,寒风料峭,周大勇趴在地上,手里抱着块石头。 江宛叫他:“周大勇,你这是做什么?” 周大勇回头看见是她,艰难地撑着身子转过去:“夫人,你还记不记得曾问过我有没有愿望,我最后的愿望,就是希望夫人把我也扔进河里陪小姐,我反正也要死了,早晚没关系。” 冰上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江宛看着冻得嘴唇发紫的周大勇,也不知该怎么劝了。 “多谢你们,夫人,还有余大人,还有黄大人和知县老爷,你们为小姐所做的一切,我实在无以为报,若我还有来世,我再给几位当牛做马。”周大勇艰难地对江宛磕了个头。 “现在,我要先去报答小姐了,我要把这条命还给小姐了。”周大勇气喘吁吁道,“请护卫大哥把我扔进那个冰洞里,多谢了。” 村里老人说,落水的都会成为水鬼,除非有新的人落水,否则水鬼永世不得超生。 等他被淹死,他就会成为新的水鬼,小姐就能去投胎了。 小姐待人良善,下辈子一定会平安顺遂,子孙满堂。 为了小姐,他就算是做水鬼,也是笑着做的。 第408章 抽丝 周大勇死了,孟二夫妻被带走了,孟家被封门了,但余蘅还没回来。 小院的原主人借住在孟家,眼下孟家被封,也只得回来,可惜江宛他们也是挤着住的,分不出屋子给他们,只得又打发了银钱,让原主人去村里其他人家住。 抚浓给江宛送晚饭的时候,见江宛心事重重的,以为是担心未归的昭王,本想打趣两句。 江宛却问她:“抚浓,你说孟三小姐该怎么做,才有机会不被淹死?” 这桩事情的原委,抚浓也略知一二,略想了想,抚浓道:“我想不出来,夫人。” “所以她必死无疑,若说孟姑娘做错了什么,无非是有些不谨慎,贸然探听消息,打草惊蛇,可若不冒险一试,她一个小姑娘,被关在院子里,手里没有人也没有钱,还能怎么查明父母过世的真相。” 抚浓想了想:“也许可以将事情告知族中老人,请他们出面主持公道……不对,这样做还是不妥,为了保全家族名声,一般族中也只会把此事压下。” “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但还是死了,也只是被诬赖与人私会罢了,她被扔进河里前,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她不该死呢?”江宛看着眼前的饭菜,慢慢道,“今日我说要放走孟四,黄步严嘴里虽没骂,眼里却已经数落我妇人之仁千百遍了,假好心,假菩萨,许多人都这么骂过我,连我想救一个险些被她娘扔到井里的女婴,也被人骂假慈悲,席忘馁说是天溺,非人溺,真的是这样吗?” 抚浓听得云里雾里,并不知道该怎么答。 “抚浓,我不服。” 这些悲剧不是在遥远的地方发生,而是就发生在我眼前,我已经看过了太多的女人,不配出生,不配活着,不配嫁给喜欢的人,不配留住女儿的命。 也许,的确不是谁非要淹死她们,而是这个世道把她们推进了水里,是这个世道不许她们活。 我一直觉得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通天的本事,我没法改变这世道。 可我也知道这世道,终究是会变的! 我应该试试看,不是吗? …… 余蘅回来的时候,夜还未深。 黄步严正在和知县推杯换盏,大聊汴京高门轶事,江宛让绛烟把黄步严叫了出来。 黄步严知道江宛有吩咐,先用冷水洗了把脸,冲了冲酒气,才去见她。 江宛见他到了,直入正题:“我要你让知县做一件事。” 黄步严:“夫人吩咐便是。” “虽说有法不责众这一说,但毕竟是一条人命,所以当时在孟三小姐死的时候围观叫好者,都是从犯,都有罪,都要罚,谁也逃不了,你让知县留下住一晚,明早让村民互相指认,反正只是前天的事,估计都还记得。” “指认完以后呢?”黄步严被江宛的冷酷口吻吓得彻底酒醒。 “按照惯例,晏县每年每家都要出一个男丁做一月河工,若是家中有人参与围观,今年服劳役就不给工钱了。” “那好说。”黄步严擦了擦汗,他还以为江宛要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咳咳。”余蘅咳嗽两声,跨进屋里。 黄步严适时退下。 江宛:“你回来了,事情可查出眉目?” 余蘅不答,只懒懒道:“我饿了。” 江宛道:“我可没饭给你吃。” 余蘅正色:“事关葛将军。” “宁剡的老师,死在望龙关的葛将军?”江宛问。 见吊起江宛的胃口了,余蘅故意道:“我饿了,先去吃饭了。” 江宛可有可无:“你这么喜欢卖关子,就永远别说了。” “好,”余蘅拖着长条板凳,坐在她对面,“那你给我倒杯茶,总应该。” 江宛给他倒茶:“望龙关的事情,我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的,于堪用也说得不清不楚,只知道是安阳大长公主让葛将军带队去望龙关,葛将军并非不知凶险,但有把柄落在安阳手中,还是带了大批人马前去。” “妃焰去医馆抓人的时候,发现他们家大儿媳有些功夫在身上,就特意卖了个破绽,未料得那儿媳反手就是一个迷烟丸。” “霍娘子用过的那种?” “已派人验过,里头的确含有灰蛇草。”余蘅淡淡道,“南齐离这里五六千里,灰蛇草又十分珍贵,一个被卖进医馆的孤女却有这种草药,还能配出迷药来,我自然要去亲自看一眼。” “你说与葛将军有关,那么葛将军被安阳捏在手里的把柄该不会是走私草药。” “差不多,但葛漠最开始被派去卫南军的时候,是替先帝办事,为了一个南齐传说。”余蘅语气深沉。 这时,窗外忽起寒风,幽咽而过,江宛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想起席先生告诉过她,承平帝有意求长生。 “蛮人有传说,灰蛇草是神仙骨灰所化,跟另外几味罕见草药配在一起吃,能活死人肉白骨,长生不老,葛漠受命替先帝查证此事,在卫南军扎下根来,既要替先帝办事,他便私下从南齐买各种稀奇古怪的草药。” 正常来说,葛将军既然替皇帝找长生不老药,肯定要把草药献给皇帝,可只要不是魔怔了,谁都知道这种药根本不存在,所以,除非确定有长生不老之效,否则葛将军绝对不会献药。 那么,葛漠跟安阳的关系就很好猜了,无非是买家和卖家的关系。 恒丰帝那头暂时捞不到好处,就转投安阳,而安阳也许并不在乎长生,但是却对南齐的各种药材非常感兴趣,安阳手上也确实有不少南齐药材配成的药,一个灰蛇草就被她玩出了许多花样。 葛漠借此大捞一笔,十数年光阴,自然养大了他的胃口,为了打开南齐那边的关系,私下里谁知道干了些什么事。 “葛将军听安阳吩咐,难道是害怕安阳给他栽上私通敌国的罪名,可若是想要揭露此事,安阳也逃不了干系。” “这是其一。” “其二呢?” 余蘅勾唇:“他还是献药了。” 这就说得通了,恒丰帝服药后,显然并未得长生,葛将军一个谋害先帝的罪名是逃不掉的。 “安阳要杀他,因为那时大梁已与南齐开战,草药买卖渠道中断,她用不上葛将军了,所以才……”江宛不解,“赵家大儿媳怎么会知道?” 第409章 剥茧 余蘅淡淡一笑:“赵家大儿媳姓葛,行三。” “她是葛将军的女儿?” “私生女。”余蘅道,“将领在外,家眷都会留在汴京,葛将军便在邕州置下了几房妾室,没名没分的,有些还是南齐人,她母亲是和葛漠合作的南齐药商的妹妹,地位几同正妻,知道不少内情,后来葛漠死了,身上有一个通敌的罪名,官兵去抄家前,有杀手先到一步,那赵家儿媳被她娘藏在井里,才躲过一劫。” “那她怎么会流落至此,她不是还有个药商舅舅吗?” “当时边境战乱,她舅舅捞够了银子,早跑去都城享福,葛六娘当时也就十二三岁,爹娘都死了,无依无靠,在街上游荡时被拐子抓走,阴差阳错,被卖到北方。” 那葛姑娘这一生也算是坎坷了。 江宛叹道:“也是造化弄人,当时逃过一劫,流落至此,又背上合谋杀人的罪名。” “葛四娘可不是善类,她一个被买来的丫头能嫁给赵家大郎,没心机可不成。” “纵然有心计又如何,想过得好也有错吗?”江宛反问,更何况赵家大郎还是个傻子。 她话里三分火气,余蘅有些莫名:“我也没说她有错……可她确实给人毒药,杀人了……” 余蘅委委屈屈地想,她又不高兴了,天知道我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了。 江宛道:“她为什么给人毒药,她是喜欢杀人吗?” “她是想攒钱回南齐找她舅舅。” 江宛心里五味杂陈,强压下情绪:“你说她制的药里有灰蛇草,这又是怎么回事?” “赵家经营医馆,认识不少药商,偶尔也能碰到南齐卖来的草药,葛六娘遇上过一个不识货的药商,手里恰巧有灰蛇草,她便鼓动赵家人全买下来了。” “原来如此。”江宛看向余蘅,“你不是饿了吗,去吃饭。” “嗯。”余蘅站起来,欲言又止。 江宛低着头,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余蘅道:“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没事。”江宛扬起脸,对他笑了一笑。 可她只是弯了唇,眼睛没有一丝笑意,微红的眼尾还是翘着。 她笑得这样敷衍,他却觉得真是好看。 能得她敷衍一笑,心里也奇异地舒坦了。 余蘅不想惹人厌,所以没有追问,回了江宛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后,他就出去了。 门外送进一阵寒风,江宛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一阵腹痛。 这种痛是…… “抚浓,抚浓,”江宛捂着肚子,“快给我拿月事带来。” 将案子交给知县,江宛等人没有在村子里多逗留,隔天一早就出发了。 赶路的日子乏善可陈,也并不如余蘅所想,不光没机会一起看雪看星星,每日赶路疲累,江宛忍受着月事不调的疼痛,根本连话都不说,面对粗糙的干粮饭食也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余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好在月事这个东西一月一来,没待几日就走了。 江宛放下一直揣在怀中的暖炉,听见妃焰的声音:“主子,前方有一个小饭庄,还算干净,可以暂时歇脚。” 余蘅道:“不错,过去。” 既然是饭庄,就可以让江宛吃顿热食了。护卫的手艺一般,他的左肩还未痊愈,所以这段日子的饭菜委实一般,也不怪江宛吃不下去。 又往前走了约莫二里地,便见青蓝色的幌子上绣着个“食”字,边上是一个篱笆围起的小院子,似乎并不是正经饭庄,应该是路边的农家为了生计,给过路人供些热饭热菜。 妃焰先下马,进去和店家交涉。 余蘅把马缰扔给护卫,替江宛把马凳放好。 江宛踩着马凳下了马车,见小院子前有个拄着拐杖的男人,正用隐含戒备的目光看着他们,江宛多看了他两眼,倒不是因为他长相端正,而是因为这人虽然撑着拐杖,但双腿都落在地上,没看出受伤来。 “这位小哥,麻烦多煮些热茶来,不拘什么饭食,都快些送上来。”妃焰与那男人搭话。 那男人低下头道:“这就去准备。” 江宛进去坐下,只觉得堂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还挂了菜牌子,能做打卤面和清汤面。 江宛道:“我想吃清汤面。” “那我也吃清汤面。”余蘅道,说完看了眼妃焰。 妃焰立刻出去告诉店家。 过了一会儿,门口有争执声传来。 其中一个应该是拄拐的冷脸小哥:“都给我,我送进去。” “面碗太多了,让我帮忙。”女声听起来有些熟悉。 江宛又听他们推让一二,忽然站起:“梨枝!是梨枝吗!” 梨枝一听这声音,立刻顾不上与付千推让,把手里的两碗汤面直接摞在了付千捧着的托盘上,掀开棉帘子跨进堂屋,看了一圈,定定望向江宛:“夫人!竟真的是你!” “梨枝!”江宛冲过去,一把抱住梨枝,惊喜之下,热泪盈眶。 梨枝也紧紧抱住江宛:“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江宛放开梨枝,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等坐下来再细说,我还想问你呢,魏将军说派了人护送你去定州,你怎么在这儿开起饭馆了?” “一言难尽……”梨枝看着走路一拐一拐的付千,默默咬住了嘴唇。 “那我就不走了,”江宛拉住梨枝的手,“今夜我与你同住。” 余蘅审视着梨枝和那个往桌上放面碗的男人,淡淡道:“先吃面。” “夫人,我腌了酸瓜,从前夫人最爱吃这口,我立刻端过来。” 江宛拉着梨枝不撒手:“那我和你一起去。” “先吃面,”余蘅分好筷子,递给江宛,“面都坨了” 江宛看也没看他,不假思索道:“坨了就让梨枝再给我下嘛,你把我的那碗给妃焰,他肯定吃得下。” 梨枝跟着劝:“外头天冷,夫人赶了这么久的路,还是先坐下吃,让奴婢去给你拿些浇头过来。” “我陪你一起去嘛。”江宛撒娇。 余蘅和抚浓莫名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对失宠的担忧。 第410章 同宿 “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好,离镇上虽远,但我们有一辆骡车,只要不遇上雨雪,还算方便,屋后有一座小山,听村里人说叫墨溪山,付千会做陷阱,昨日还抓了一只兔子,山上有不少山楂树,开起花来味道怕是极难闻的,但是等秋日就有山楂可吃了,还能用来做果干或是泡酒,等开了春,我打算在院子里种些菜,”梨枝手脚麻利,一面往灶膛里添柴火,一面看着江宛笑,“现在吃的这些咸菜,其实大多从村里换的。” 梨枝用钳子拨弄灶火:“我曾和村里的老婆婆谈天,婆婆说,这墨溪山上全是宝,除了可以捉来打牙祭的猎物,还有杜仲树呢,夫人不知道,这杜仲皮可以入药,老人泡来喝,腿脚会更有力气,对了,还有栗子树,到了栗子成熟的季节,就有许多小孩子上山捡栗子,夫人知道的,我做栗子糕的手艺是最好的” “梨枝,”江宛打断她的絮叨,“你不愿意跟我回汴京,对不对?” 梨枝停下手里的活,不敢看江宛:“付千的腿伤还没养好,我想留在这里照顾他。” “嘁,我才不信,”江宛做了个鬼脸,“你对他就没有别的意思?” 梨枝脸红辩解:“付千是因为魏将军的命令才会送我,若非如此,也不会遇上劫匪,若不遇上劫匪……” 江宛接过话头,“你也不会受伤,若不受伤,也就没有后来日久生情的事了。” “夫人!什么日久……我只是想报恩罢了。” “哦,报恩这戏我熟啊,另一个名字就叫以身相许。” “夫人!”梨枝噌地站起,“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好了好了,开个玩笑嘛,这些日子天天就是坐马车,就快闷死了。”江宛搅了搅面,就着酸瓜吃了一口,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昨日付千抓的兔子还没动,今晚刚给夫人做一道红烧兔肉好不好?” “好啊好啊。” “那我给夫人切两片腊肉去。” 江宛捧着碗点头:我看见后院晒了萝卜干,那个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我去给你拿两根来。”梨枝擦了擦手,就出去了。 没走两步,就看见付千臭着一张脸站在厨房外。 梨枝忙道:“外头这么冷,你怎么不……” 想起夫人在厨房,客人在堂屋,倒是真的不大方便。 梨枝想了想:“你先回屋,这里我来招呼就行了。” 付千看她一眼,闷头道:“我去劈柴。”转身就走了。 梨枝想叫住他,堂屋里却正好有个护卫出来了。 “姑娘,麻烦多煮些面来,你送上去的两碟咸菜也吃光了,麻烦再多切点,”妃焰撩了撩头发,“我还看见那边挂了两条腊肉,姑娘都蒸了,价钱好说。” “好。”梨枝应了一声,先去后院收了一篮萝卜干。 后院里,付千沉默地劈着柴。 梨枝本欲说点什么,想到江宛调侃的话,又觉得说不出来,扭头走了。 后来忙起来,梨枝也就顾不上付千了,切菜炒肉,还蒸了两锅馒头,几乎忙活到夕阳西下,才算喂饱了护卫们。 江宛担心梨枝太累,还拎了两个护卫给梨枝打下手,她自己则缩在堂屋里,一边剥糯糯的干栗子吃,一边听黄步严说些同僚间的趣事。 “要说文人骂街,那的确是拐弯抹角的,我有一回去参加张侍郎二儿子的喜宴,你猜怎么着,夜花宴的时候,你不知道什么叫夜花宴啊,夜花宴就是正式的那顿晚饭结束以后,男客们再找个地方叫些姑娘跳舞弹琴,边看边喝酒,因不是正宴,所以取了锦上添花的‘花’字。” 黄步严喝了口茶:“张侍郎儿子大喜啊,虽然刘侍郎刚被张侍郎坑了一把,但刘侍郎还是去参加了夜花宴,不过,老刘可没安好心,当着兵部那么多人,刘侍郎看着看着歌舞,忽然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张侍郎派儿子勾引了刘侍郎的女儿。” 江宛:“天色不早了,你们不管是要去村里还是要去县里,都该出发了,你这个故事竟然才讲了个开头,你这要是去说书,肯定没人听。” “那也是您东问西问,这才耽误了时间。”黄步严抱怨。 他们确实要启程了,余蘅留了几个护卫保护江宛,虽然心里是很想留下,但这个院子里显然没有给他住的屋子。 夜里,梨枝铺好了床,让江宛躺在里面,自己睡在外侧。 小油灯的光飘摇不定,帐子里暖烘烘的,气氛温馨又舒适。 江宛缩在被窝里,抱住梨枝的胳膊:“梨枝,快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付千。” 梨枝有些脸红,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夫人知道我喜欢魏将军,如今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梨枝的声音起来有些闷,“喜欢人的滋味真是奇怪,有时候很不好受,有时候又是从没有过的欢喜和激动,那时候每日睡前我都做梦,有时候想,若是魏将军纳了我,恐怕福玉公主定然是要大闹一场,但是她闹归她闹,反正将军还是会护着我的……” 说到这里,梨枝不由笑出了声,“有时候,我又琢磨,兴许魏将军要领着我私奔呢,每日睡前这么想一想,都觉得睡得格外甜。” 梨枝不好意思地把胳膊从被窝里抽出来,觉得浑身发热。 “可惜,魏大人终究是魏大人,就像山上最高最挺拔的一棵树,有的时候觉得离自己很近,只要肯爬山,总能到他身边,有的时候觉得很远,似乎一辈子都只能远远看着他,还要每日为他担惊受怕,生怕这棵树被雷劈了,被虫子蛀了,跟唱大戏一样,想一出是一出,”梨枝说着说着,语气里再没有了笑意,“那日我听说夫人的消息,心里担忧得紧,也是因一点私心,特意守在城门口,拦住了魏将军,求他带我去找你,他答应了,却只让付千送我,我想,这就是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江宛问。 第411章 羡慕 还能是什么意思,拒绝呗。 梨枝道:“我也是近来才明白一个道理,喜欢别人的时候,或许还能在无关的人面前装一装,可在喜欢的人面前,是绝对装不了的,魏将军那么聪明,当然懂我对他动心,而他,是看不上我的。” 江宛心疼地拍了拍梨枝的胳膊:“不能说看不上,只能说没看对眼。” 梨枝幽幽道:“到底不是他喜欢的绿豆罢了。” 江宛一愣:“梨枝,你可真是变坏了,怎么他不喜欢你,你就要骂他是王八。” “跟付千学的。” 江宛恍然大悟:“你这满口不离付千,想来倒是他应该很喜欢你这颗绿豆。” “夫人!” “我可没说错,你自己说的,喜欢这件事是做不得假的。” “我可不喜欢他,再者说,这种事总不能由我开口。”梨枝嘟哝道。 “他这腿伤也不晓得养了多久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我看付千护卫不像是个文弱的,怎么都快三四个月了,还拄着拐棍?” 梨枝一点即通:“夫人是说他装病?” “我可没说这话,只是,他的喜欢确凿是也没藏住。”江宛长舒了一口气,“你在这里应该过得很高兴。” 梨枝沉默良久:“嗯。” 江宛道:“那就好。” “只是也惦记着桃枝,还有两位小姐,没看到夫人前,尤其担心夫人。”梨枝慢慢道,“夫人这一路恐怕吃了不少苦。” 江宛故作轻松:“没有,都挺好的。” “那些药膳方子,夫人可一直喝着?” “每天跟逃难似的,哪里有药膳可喝。” “怪不得……”梨枝重重叹气。 夫人的脸色简直比起初头撞伤的时候还难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当时大夫说,夫人血气不足,京城时靠着药膳,倒是调养得红润了些,如今却虚弱苍白更胜从前,跟个纸片人似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跑。 江宛见梨枝久久不语,安慰道:“我这一路可做了不少好事,你听了一定不信。” “夫人说。”梨枝道。 江宛就大概说了说自己离开汴京后的经历。 忙碌一天,梨枝早就困了,听着听着,眼皮就慢慢合上。 江宛听到身侧穿来平稳的呼吸声,心道,梨枝比从前少了轻愁自怜,却多了爽朗大方,看来,付千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 次日晨起,江宛被劈柴的声音吵醒。 在床上坐起时,梨枝正送了一杯温水给她。 “这是夫人的习惯。” 江宛喝了水,把杯子还给梨枝:“难得睡了个好觉。” “夫人,”梨枝像是下定决心,“你急着回京城吗?” 江宛想了想:“说急也急,说不急,其实也不急。” 梨枝满眼心疼:“那就走得慢些,别让他们没日没夜赶路,夫人眼下都乌了。” “没法子,要在入夜前找到能挡风挡雪的住处,只能赶着走,”江宛揉了揉眼圈,“再说了,我每日都在马车里坐着,也累不着。” 梨枝又给江宛倒了杯水:“坐马车也累啊,夫人起初坐久了还吐呢。” “这么丢人的事,你可给我瞒仔细了。”江宛下床穿鞋。 “让我伺候夫人穿衣裳。” “好,”江宛平举胳膊,“对了,我衣裳里有个荷包是给你的,里面有些银子,留给你和付千。” “我可不能要,而且付千……” “按你的说法,这屋子是村里好心人白给你们住的,人家虽然好心,但等你们真要走了,总要给点租金,你既然挂上幌子,也是想挣钱。再说了,那钱也没多少。” “夫人说了这么多,我也只好收下了。”梨枝抖开袄子,“夫人,伸胳膊。” 穿好衣服,江宛洗漱一番,吃了一个昨日剩的馒头。 梨枝打开梳妆盒,请江宛过去:“让我来为夫人梳头。” 江宛坐过去,随手拿起一缕头发在手里绕着玩 “夫人这一路上肯定没打扮过。”梨枝道。 江宛:“你怎么知道?” “夫人的耳洞都长实了。”梨枝有些可惜。 江宛捏住耳垂:“长实就长实了,不戴耳环,一身轻松,对了,你给我编个长辫子就行,出门在外,简单些好。” “好。”梨枝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给江宛编了一条大辫子。 这时,屋外传来马嘶声,江宛道:“该是他们来接我了。” “夫人这就要走了?” “嗯,等回了汴京,我会把你的身契送去衙门,让他们帮你脱籍。” 一切尽在不言中,梨枝给江宛系上头绳:“多谢夫人。” “那我这就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今日依旧是个晴天,阳光明媚,余蘅站在篱笆外,笑得很灿烂,抚浓则泫然欲泣,满脸写着夫人竟然不要我了。 梨枝想送她出院子,江宛却道:“外头风大,留步。” “我还有话想跟那位姑娘说。” “你说抚浓?” “是。” 梨枝走到抚浓身边,拉了抚浓的手。 “抚浓姐姐,借一步说话。” 余蘅进城淘了一顶毛茸茸的圆顶瓜皮帽,原本藏在身后,等江宛走到跟前,一把扣在江宛头上。 他问:“今日天好,想不想骑马?” 江宛调整了帽子的位置:“骑!” 梨枝则往抚浓手里塞了两张叠好的纸,没说两句,就走到江宛身边。 江宛按着帽子:“你快进去。” 梨枝对江宛行了个礼,转身擦着泪跑进屋里,付千已经掀开了堂屋的帘子。 进屋前,梨枝回头,对江宛露出大大的笑容。 江宛回了个笑。 梨枝可以在这里拥有平淡琐碎的幸福,这是她近来听过最好的消息。 江宛看着这个小院子,久久不曾挪开视线。 余蘅道:“若真舍不得,把她带走就是了。” “不是舍不得,”江宛转身,朝着马车走去,“一个小院子,屋后有山,房前有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又有盼头,我是羡慕。” “你也会有的。”余蘅低声道。 江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双颊微红,旋即转头,匆匆拉住抚浓的手:“好了,别苦着脸了,我又没不要你。” 第412章 试药 “抚浓,梨枝那日到底给了你什么?”江宛问。 抚浓仔细地挑着核桃仁:“给了两张药膳方子,叫我路上给夫人做。” 想到梨枝一贯的体贴细心,江宛道:“她倒是有心了。” 抚浓道:“方子上的药材都是常见的,想来给夫人一天一顿做着也不是难事。” “怎么不是难事,一睁眼就要赶路,天黑前到住的地方就算快了,夜里谁不是累得倒头就睡,你不知道,这药膳一炖就是一两个时辰。”江宛道。 抚浓却说:“话虽如此,但我想着,若是下回到了县城,把这些药材都买齐了,就算没空炖汤,分成小包,给夫人泡茶喝也是好的。” “倒也是个办法,还是咱们抚浓蕙质兰心,”江宛小脸一皱,像是已经尝到了药材的苦涩味道,“那么苦的茶,我可不爱喝。” 抚浓笑眯眯折了方子,没说话,显然是有办法让江宛乖乖喝药茶的。 说起喝药来,大抵没几个人喜欢,曜王也是一样的。 曜王自小体弱多病,好像会喝奶开始就开始喝药,小孩子都嗜甜,每日喝苦药自然是煎熬得很,他喝得满心都是恨,恨药,恨自己生病,恨给他熬药断药的太监。 后来长到能认字的时候,他和余蘅一起念了两天书,才知道别的小孩子不是每日三顿药的。他心里便生出许多怀疑,因知道爷爷争帝位输给了恒丰帝,所以不免猜测他从小喝的药是害人药,而非救人药。 但他不敢不喝,宫里处处都是耳目,他能用的却只有自己这双眼。 十余年的病痛折磨可以逼疯一个人,他时常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直到皇叔派人送来一粒仙丹。 那粒仙丹真是神了,吃下去以后,身轻如燕,手脚都有了力气,他还连着两夜宠幸了宫女。 但是两日后,情况又渐渐回到从前,虽不至于生死一线,但也只是苟延残喘,而且被他宠幸的宫女都没有怀上孩子。 后来每一年的八月十五后,他都会得到一粒丹药。 给他请脉的周太医悄悄告诉他,只要再吃一粒仙丹,他就能重塑筋骨,从此再不受病痛折磨。 所以他期盼着今年中秋快点到,甚至还悄悄在举办宴会的宫殿外徘徊,想看看能否撞上仙人,可惜,被他撞上的却是失宠的屠顺妃。 同是天涯失意人,黯然对影明月心。 一个是被家人连累失宠的后妃,一个是被圈禁宫中没几日好活的王爷,说起话来倒是十分投机。 他本来没想利用顺妃,若不是承平帝迟迟不愿意把仙丹给他…… 他也没想到顺妃会因他而死。 虽然大家对此讳莫如深,但他知道他爹——那个和他一样可怜的遗腹子,是因为和后妃有染,才被秘密处死的。 他们这一脉早该死在三十年前的夺嫡之争中,何苦叫他来这世上走一遭。 只知苦,不知甜,说起来是个王爷,却朝不保夕,活得像条笼子里的病犬。 在习惯了的疼痛中,曜王看着已经烂得差不多的手掌,费力地笑了起来。 承平帝中毒后,他就关起来了,太医没有毒药,就喂他喝了承平帝的尿,然后又把承平帝伤口上的腐肉挖了一点出来,逼他吃了。 他果然中毒了。 太医院二十余位太医,人人都有解毒的见解,初中毒的时候,他每日要喝十碗药。 也许就是因为那群庸医乱用药,承平帝只烂了张脸,他的全身却都已经快烂完了。 从前管他的周太医如今统领太医院,在这里守着喂药的只是个小小伴医,好像还是个女的,可见他这里有多么不招人待见。 所有太医都已经放弃了他。 席正茉看了看沙漏,发现已经快到喝药的时辰了,果然,门外响起脚步声。 她起身去开门,正遇上来送药的小太监,小太监把药塞给她,立刻转身跑了。 听说宫里流言四起,说这病会传人,也不怪小太监避之不及。 席正茉把药碗取出,放在桌上,见凉得差不多了,便端着药单膝跪在曜王床边。 “殿下,该喝药了。”席正茉道。 那张已经辨不出是个人的脸上,依旧能看出莫大的痛苦。 席正茉心中不忍:“殿下,臣也是无能为力。” 曜王颤抖着,一字字道: “给……个……痛……快……” 如果可以,席正茉愿意这么做,可是她不能。 “殿下,您必须死在陛下之后。” 这话虽然残忍,但为了保住太医院所有太医的命,包括她自己的命,他们别无选择。 曜王停止了颤抖,似乎已经放弃挣扎。 “对不住。” 这药是保命的药,席正茉把一勺药准确地送进曜王嘴里。 而此时,江老爷子也在喝药。 不过,他喝得就有些着急了。 因为有一个老头正在外面等他,这个老头年轻时和他政见不和,相识四十载,这是头一次上门,所以,就算江老爷子如今真病得起不来了,因为不服输的心气,也要站着出去相见。 “祖父,周相说厅里挂的字画不好看,亲自到怀净居来见您了。” “这怪老头,一辈子就这个臭脾气。”江老爷子说,“叫他去书房等等,记着,他进去前,你先把那副张惟迁的《长陂塘鹭图》挂好,哼,让他只许看不许摸。” 江辞:“……” 怪不得都说人越老越小,周相前来肯定有大事,祖父却只惦记着用周相最喜欢的画家张惟迁的画去馋他,这和街边花两个时辰吃糖葫芦,惹得一群娃娃淌口水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江辞下去招待周相,到底没挂画,江老爷子进书房的时候,极为不满,头一句话就是问他,为何将《长陂塘鹭图》收起来了。 “可不是不愿意给青权兄看。”江老爷子说。 周相眉毛都没动:“如今我已看不上张惟迁的画了,他的画技较班文庄还是薄了些。” “班文庄的画才是匠气有余,飘逸不足。” “那是你没见过他的《天台山雁荡图》。” “谁说我没见过?” 江辞看两个老小孩吵起来了,果断关门退出。 第414章 怨怼 再说京城江府,江辞走了,两个老头哼了一声,各自捧起了茶杯。 茶香袅袅中,周相道:“你清减不少啊。” 江老爷子反击:“你听着也中气不足喽。” “都老了,不知道我这把骨头还能撑上几日……”周相悠悠道。 江正不喜欢听这种话:“人到了年纪,冬日便难熬了,也是寻常,何故说如此丧气的话,可不像你。” “难呐,则直老弟,你在病中,恐怕小江辞事事都瞒着你,如今……”周相摇了摇头,“泰山其颓,万物哀哉。” 陛下不好了? 江老爷子忙问:“我听说神医已经出山,莫非也束手无策?” “不说也罢。”周相道,“看你这模样,恐怕真的诸事不知,可愿听我与你讲一讲这时局。” 江老爷子会意,高声道:“敬墨,叫人都退开。” 周相喝了口茶水,慢慢道:“自九月二十九皇上中毒以来,已有一月不问朝政,却先后封了花婕妤和馥妃,整日沉溺酒色,我虽多次求见,但皇上都避而不见,期间,我也曾去小青山拜访,奈何安阳大长公主也不肯见我。” “太后闭门不出,听说生了重病,那个花婕妤就是从太后宫里出去的,简直祸国妖妃,太后的侄女封了馥妃,倒算安分,皇后称病,诸事不理,各皇子都是一团稚气,如今都在宫里念书罢了,倒没起别的心思。曜王替陛下试药,已经没了人形,如今街头巷尾都传遍了,百姓惶惶,官员懈懒,”周相扶着额头,老态横生,“我是真没法子了。” 江老爷子一言点破最要紧的事:“皇上既然罢朝,那这朝政……” “我与计相勉力支撑罢了。” “但大事应该还是你拿主意。” “则直老弟,我也不瞒你,我是真的撑不住了,就怕殚精竭虑,百年后还要落得个把持朝政的奸相之名。” “青权兄多虑了。”江正沉吟一二,“安阳大长公主曾派人来,让我写了一封信。” 周相一听便知有内情,安阳大长公主与江正应该没什么交情,怎么会特意叫他写信。 “信中是何内容?” “请昭王回京。”江老爷子道。 周相脸色一变:“昭王未死之事,你也知道?” “是大长公主告知于我,不过昭王殿下虽看着游戏人间,其实对这朝局洞若观火,我早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去死。” “何止!”周相叹了口气,“昭王在北地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也不知他怎么想的,一面假死,一面又去定州折腾。” “他假死,恐怕就是为了去定州折腾。”江正想起孙女,面上便露出一点笑意,“我算过,顶多再一个月,昭王殿下必定能回汴京。” “陛下中毒,多地暴雪,各地饿死冻死者不计其数,一个月虽不长,可要稳住江山一个月,谈何容易。”周相长叹。 江正正色:“还有我。” 江老爷子站起来,瞥了周相一眼,“你过来唱念做打装可怜,不就是为了我这句话吗?” “你可是天下儒生之师,学生弟子遍布朝野。”周相笑开了,坐直了。 江正无奈摇头。 人如风烛,飘摇将灭,这是他能为大梁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两个老头的手握在一起,颤颤巍巍地相携而行,路的尽头,天光黯然。 这时,承平帝正在慈尧宫里。 太后躺在床上,他站在床前,像在看幔帐中的太后,又似乎只是在看七宝帐的花纹。 “母后,生病的滋味不好受。”承平帝抬手扶了扶面具,刚服下止痛的丹药,他觉得飘飘欲仙,有满腹的话要说。 “你把余谊试药之事往外传时,恐怕没有想到今日,我听侍卫说,你骂我狼心狗肺、忤逆不孝,我是没做孝子,可你又何曾做过慈母。” “从小到大,你嘴里心里念着说着的全是九弟,以前我是真的不懂,母后,你为何只喜欢九弟,不喜欢我?九弟到底比我好在何处,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从小没有长在你膝下,你便视我无物?” “后来我又觉得,你也不爱余蘅,因为他不肯娶长孙永香,你就要杀了他,我要娶长孙永香,你就要天下都知道我用侄子试药,我想,兴许两个儿子,你谁也不爱。” “可余蘅没死!他竟然没死!” “你还是最喜欢他,不惜与他演出这场假死的戏来耍弄我,暗中让他去镇北军中兴风作浪,你们终究是要动手了,这皇位你还是要给他啊。” “长孙妗,你不慈,我不孝,我不好过,也绝不会让你和你的宝贝儿子好过。” “我会让余蘅死得比你我都痛苦千倍万倍,他要皇位,我就让他永远不能染指皇位。” “你们母子此生,休想称心!” “朕走了,太后好好睡。” 承平帝离开后,叫人封闭宫门,再不许宫人出入。 太后紧闭的眼中,滑下一行泪来。 可笑她煞费苦心,就是为了余蘅不是她亲生的谎言不被戳穿,她是生育有功,才能脱离冷宫,为了不回到那个吃馊饭喝脏水的冷宫里,她只能让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疼爱余蘅的,反叫亲儿子和她离了心。 可笑啊,真是可笑。 她亲生的怪她偏心,可她日日吃斋念佛,就是希望那个小贱种不得好死,可惜数次落水中毒,乃至于刺杀,都没能让余蘅去死。 后来她也怕了,怕冥冥中皇室血脉真有菩萨护佑,不敢自己动手了。 反正小贱种生来就是贱命,日日流连花街,没有什么出息。 可没想到,余蘅这一计假死,把她也算计进去了。 她恨啊,她恨余蘅不知感恩,奸诈阴险,恨亲生儿子不明是非,糊涂愚昧,也恨自己没有早些把真相告诉余葑,反招来余葑怨怼,让亲母子间生出嫌隙。 如今,亲生的儿子中了无解的毒,只能等死,因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不惜对她下毒,让她动不能动,说不能说,也只能等死。 恐怕这天下还是要归那个小贱种了。 她这一生呕心沥血,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真是可笑啊! 第415章 闲谈 十一月十七早上,余蘅很给面子,把江宛做的寿面吃了个一干二净。 冥冥中,也许余蘅的娘亲真的在保佑,自那日后,他们走得非常顺利,再没遇上麻烦,而关于那日的冲突,余蘅也闭口不提。 依江宛看,余蘅在北地行事还是太高调了,如今肯定有不少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些杀手应该也是冲他去的。 就是最开始进门撞到黄步严的那个人有点奇怪,应该不是杀手,倒像是特意给他们提醒。 但是,谁会冒着风险,专给他们提醒呢? 眼下,谁最不希望余蘅死?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江宛也就不深究了。 不知不觉,离汴京就只有十日路程了。 “前方就是开封府界,咱们先在枫丘县歇一歇。”余蘅道。 江宛扶着他的胳膊跳下马车:“先吃晚饭,我饿得不行了。” 客栈地方偏僻,没什么人住,厨子还伤了,掌柜的让他们自己动手。 余蘅看有铜锅,干脆问客栈买了肉和菜,让大家一起吃锅子。 久等锅子未开,黄步严忽然感慨:“行至今日,我倒以为《东都赋》有些道理。” 江宛茫然:“《东都赋》是什么?” 余蘅给她解释:“大抵就是说迁都洛阳的好处,相较西都长安,如今汴京也可以算东都。” 江宛问黄步严:“那你觉得东都哪里好?” 黄步严故弄玄虚道:“班固已经写尽了。” 江宛翻了个白眼。 黄步严继续没话找话:“唉,眼下也算太平盛世,可比建武。” 江宛看向余蘅:“建武是谁的年号?” “光武帝刘秀。” “刘秀……” 刘秀是前朝皇室…… 江宛也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席先生,莫非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席先生是想要复国? 江宛:“那个谁该不会也和光武帝一个打算。” 余蘅秒懂:“也许。” 江宛嘟囔:“他们齐国都亡了九十七年零十一个月了。” 余蘅饶有兴味:“你算的?” 江宛道:“不是我算的,是我和阮炳才一起来北地的时候,听他算的。” “果然是文人,”余蘅道,“算错了,是九十七年零三个月。” “啊?” 江宛啧了一声,心里很不舒坦:“我觉得你算的不对。” 因为当时阮炳才算的时候,她也一起跟着加加减减,余蘅说阮炳才算数不行无所谓,但是如果说她算得不对,那就涉及到她寒窗苦读这老些年的尊严了。 江宛清咳一声:“首先,大梁立国八十三年零十一个月,没错。” “是。”余蘅眼中笑意涌动。 “立国那年,是从一月初一开始的对。”江宛振振有词,“齐禅帝死的那一年,太祖起兵帛州,经十年,夺中原,又四年,定南界,一共十四年。” “但是禅帝死在八月。”余蘅不急不缓,“若你非要带上月份,要先扣掉八个月。” “那是我一开始不知道还有这个条件,不能怪我。” “对,不怪你,”余蘅满面笑意。 江宛哼了一声,眼神往边上一瞟,顿时大急:“我手边这盘羊肉怎么全没了?黄步严!你全吃了!” 黄步严忙道:“没有,我看锅开了,就先把肉下了,我还一口没吃呢。” 孙羿过来坐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原本不是这么沉默寡言的人,江宛觉得孙羿最近有点反常。 闷头吃了一会儿,江宛觉得手脚都暖了许多,晚饭不好吃得太饱,江宛见余蘅等人似乎还要吃好一会儿,便道:“我先回屋了。” 她一到客栈,就让小二备好热水,眼下正好回屋洗澡。 要说起路上什么最不方便,那肯定就是洗澡了,冬日里热水凉得快,烧水又废柴火,所以大部分驿站根本不提供洗澡业务,江宛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洗过澡了。 虽然很想一次洗个痛快,但热水要一桶桶去提,江宛不好意思让抚浓来回太多次,所以没敢泡太久就起来擦干头发穿衣服。 抚浓一面帮她把头发包起来,一面道:“脏衣服已经泡起来了,夫人的吊坠在梳妆台上。” “嗯。”洗完澡一身轻松,江宛都想原地蹦两下。 抚浓笑道:“没想到夫人会随身带着当家的坠子,毕竟那非金非银的,也不好看。” “听你们当家说,有了这坠子,便能在北地畅通无阻,我当然要好好戴着。”江宛道。 现在想起霍娘子,只能想到送行时,她露出的释然笑容。 自从霍容画的死讯传到,霍娘子就鲜少笑了,虽然她一直强撑着,不曾在人前露出一点悲恸之色,但悲伤越是往心里深埋,便越是形容憔悴。 江宛想,霍娘子也许还是替妹妹觉得不甘。 “没人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受了多少苦。”江宛喃喃道。 抚浓问:“夫人是在说七娘子的事吗?” “我觉得可惜。” 抚浓道:“可夫人你也是啊,除了一两个知情人,大家也不清楚夫人为北地出了很多力。” “放在我自己身上便觉得无所谓,放在她身上,我就要为她不平,因为她真的太艰难了。”江宛说完,觉得奇怪,“看样子,你知道我的事?” 江宛以为抚浓只是个普通婢女,一直待在浚州,恐怕对她的事情不会太了解。 抚浓换了块干毛巾,继续给江宛擦头发:“夫人的丰功伟绩,我自然是一清二楚。” “是霍当家告诉你的吗?” “怎么说呢,其实我并非只会伺候人,在被分来伺候夫人前,明氏在北方十七州的消息网是我管着的。” “什么!”江宛瞪大眼睛,这商场如战场,能管着消息往来的,必定是明氏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你跟着我,才是真正的大材小用啊!” “也谈不上大材小用,我是个孤女,当家供我吃穿,教我识字念书,我本来就是要为当家办事的,只要当家需要,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况且将来到了汴京,夫人若信得过我,也可以叫我管夫人的铺子。” 江宛大笑:“自然信得过,只怕杀鸡用牛刀了,叫你屈才了。” 第416章 说开 进京城前一日,他们歇在陈留县里。 陈留县毗邻京城,有许多客商歇脚,还算繁华,眼下出外走动的人并不多,但是过几日大约就热闹起来了,现在刚过腊八节,刚热闹过一阵,等再过几日,近了小年,百姓们就该出门置办年货了。 他们回京的时辰卡得刚好,正赶上过年。 县里人都以陈留县是离汴京最近的县城为荣,许多店家的招牌幌子上都写着大大的“汴京”二字,还有一家冷清的鱼肆,店家竖了个牌子,说鱼都是汴渠里抓的,还童叟无欺,假一赔十。 江宛见了,忍不住道:“可鱼也不可能对买主自我介绍,说客官您好,我是店后那条水沟里出生的,土生土长陈留鱼,汴京户口,无,汴渠宅子,无。” 黄步严听见,撇撇嘴:“人家卖鱼,你也要挑刺。” “我这叫挑刺吗?”江宛眼睛一瞪。 黄步严缩头缩脑跑进店里,一屁股坐下,招呼道:“快来,他们这儿还有说书听呢。” 江宛一听,赶忙问:“说什么书?” 店小二把装着炭火的小陶盆摆在一边,在上头架了一个圆肚茶壶,自豪笑道:“客官有所不知,咱们的说书先生说的都是最时兴的京城事。” “那感情好啊。”江宛对抚浓使了个眼色,抚浓立刻往店小二手里塞了几枚铜板,“我看说书还没开场,烦劳小哥给我们说两句了。” “可不敢当可不敢当,”店小二收了铜板,殷勤道,“跟咱们说书先生比起来,小的就是一张笨嘴,店里还有一刻钟就开场了,客官若不嫌弃,小的就陪着唠两句。” 黄步严也好奇:“赶紧说。” 小二道:“要说京城的大事,最近还真有不少,单就皇上中毒这事儿,就够吓人的了。” 黄步严哼了一声,不耐烦道:“皇上中毒这么大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小儿不慌不忙:“客官有所不知,皇上中毒以后,太后和皇后也都病了,这事儿邪性得很呢。” 江宛:“可知太后和皇后是生了什么病?” “这个小的不清楚,但皇上中了毒以后,还娶了好几个妃子,有一个听说是太后的侄女,苏州长孙家的大小姐,这个客官应该也知道哈,但是你们肯定不知道皇上这个表妹曾和昭王有过婚约,太后就是因为这事儿气病了。” 小二一面说,一面给他们倒茶,正好倒到余蘅面前这一杯,还抬头对余蘅笑了一笑。 余蘅:“……” 江宛忍笑:“呃……我倒确实没听说过。” 黄步严低头喝茶,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唯有孙羿愣头青,竟然真的转头问余蘅:“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 余蘅微笑:“我也是头回听说。” 小二看气氛古怪:“是不是小的说错什么了?” “没有,你说得很好,还有别的新鲜事儿吗?”江宛道。 “最近倒有一股流言,若非咱们县离京城近,定然是不知道的。” “什么事?” 小二左右看看,小声道:“其实昭王并没有死,而是去了南齐,与南齐皇帝勾结,蓄谋打到中原来夺皇位!” “哇!”黄步严感叹出声,悄悄扭头看向余蘅。 余蘅:“……” 江宛凑到余蘅耳边:“忍忍,我在汴京听郑国夫人要殉夫而亡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感觉。” 小二看时辰差不多了:“小的这就去把饭菜都端上来,说书也要开始了,这回说得可有意思了,是说丞相老爷惩治贪官的故事,就是十天前的事,若非咱们这儿邻着京城,定然是没法立刻听到这段书的。” 等小二下去了,江宛凑近余蘅,挡着嘴:“长孙永香入宫为妃,周相重新出山,太后皇后接连称病,却没有提到安阳大长公主。” 余蘅举起杯子,遮在唇边:“可能是还不到时机。” 客栈的饭菜倒是不错,就是说书先生的本事差点意思,虽说是在讲本朝周丞相的事,但感觉换个名字,说是秦朝的李斯,唐朝的魏征干的,也并不违和。 吃了顿好饭,大家各回各屋,好好休息。 晚上,江宛去后院马车上找袖笼,正遇见孙羿。 “孙羿。”江宛喊了声。 孙羿转身要走。 “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孙羿转身,闷头行了个礼。 “你这一路上都躲着我,到底为什么?” “我没有。” “那你看着我说。”江宛道。 孙羿一抬头,便见江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倏然眼尾往下一压,黑白分明的杏眼成了弯弯笑眼。 她笑得真甜,像是不曾经过一路严寒风霜,四季都是春日。 孙羿浑身僵硬,绷得像块木板。 他看着江宛的笑,不过脑子,说出一句:“你很喜欢他。” 江宛微微一怔:“你说的他是……” 孙羿抿了抿唇,低头踢开一个小石子。 装傻也没意思。 江宛便道:“大约是喜欢的。” “可他风流成性,不务正业,整日里寻花问柳,而且还‘死’了。” 江宛对他笑了笑:“我倒没有想得这么远,喜欢也只是喜欢罢了,没说非要成亲呀。” 孙羿不解:“可你不嫁给我,就是因为你不喜欢。” “那么远的事情了,你竟然还记得,”江宛回忆往事,“多谢你,那时候你肯站在我这一边,让我十分感激。” “可我也没帮上你,还给你添了麻烦。”孙羿愧疚道。 江宛问:“这就是你躲着我的原因吗?” “我觉得我比他强。”说完这句,孙羿赧然挠头,觉得自己耍小性子,一点不太大气。 江宛正色道:“单论起成亲的条件,我发自内心地说一句,你比他强多了。” 孙羿认真看过去,“可你喜欢他。” 江宛下意识按了按心口:“我也奇怪呢。” 天边已经一丝光也没有了,江宛冷得跺了跺脚:“我先进去了。” “你去。”孙羿道,“天太暗了,你注意脚下。” 江宛沿着石板路往回走,看见抚浓拿着盏油灯在门口等她,正要进去,却听有人在她身后说:“我没有。” 声音听着颇哀怨,吓了她一跳。 第417章 心迹 江宛慌忙转身,先闻见了一阵熟悉的木叶香。 是余蘅。 江宛惊魂未定:“余蘅,你干嘛吓人?” “先进屋。”余蘅的声音听着有些闷。 天太冷,江宛就先进屋了。 余蘅跟进去,站在门口没动。 江宛想起他那句莫名其妙的“我没有”,这才回过味来。 “你偷听!” 余蘅没有否认。 他也是碰巧路过,总不能她和孙羿躲起来说他坏话就可以,他听一听是什么坏话就不可以。 江宛脑子里轰地一声,她根本不记得说过什么,只记得自己承认了喜欢余蘅。 竟然被余蘅听见了! 晴天霹雳啊。 江宛被劈得彻底傻了。 “我没有,”余蘅委委屈屈道,“风流成性,不务正业,整日里寻花问柳,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谣言,我没有!” 江宛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得脸越来越烫,眼前都有点花了。 她握紧双手,逼自己冷静下来——也只是喜欢罢了。 江宛艰涩道:“抱歉,在背后议论你,确实是我不对。” 明明说了喜欢他,眼下却冷若冰霜。 余蘅大急,他上前一步,握住江宛手腕:“你总不能相信孙羿,不相信我,我虽然总在花街出入,但那是因为轻履卫的据点就在花街里,既方便打探消息,也不会太引人注目,你也知道,我在京城里也不能有什么好名声,为此才多去了花街几回,但我从未与谁有过牵扯,从前是因为我习武,不好近女色,后来我又中了毒,更是……” “不不不,你没必要跟我解释这么多,”江宛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其实……” 该怎么说呢? 若是否认喜欢,就太假了。 喜欢就是喜欢,心动就是心动,这种事并不是否认就不存在的。 可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京城局势诡谲,他们俩注定要搅和进去,现在谈喜欢,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况且,江宛还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同道者,有没有运气并肩同行。 “我其实还不知道,我到底想走哪条路。”江宛低着头。 余蘅收回手,慢慢朝后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唐突了。” 本以为是个互诉情衷的好机会,没想到竟是他会错了意。 他还记得江宛的弟弟江辞喝醉酒那回,哭着说江宛将来要嫁的人要洁身自好,将江宛的孩子视如己出,还要英俊潇洒,位高权重,最要紧的一条是要从一而终。 余蘅本以为自己已经完美地合上了这些条件,可若江宛不点头,什么都是没用。 余蘅觉得肝脾肺肾都被泡到了苦水里,一颗真心则被扔在地上。 “我先走了,你早些睡。” “你也是。”江宛几步把他送出去。 十二月十三日,清晨。 今日只要不出意外,定然能在天黑前进入汴京城中。 出发前,余蘅先找了江宛:“我有个东西给你。” 江宛把辫子甩到身后:“什么东西。” “无咎让我给你的。”余蘅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盒子。 经过昨夜谈话,今日相见,到底多了几分尴尬。 江宛接过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串手链,样式奇奇怪怪的,顶端悬着一颗动物牙齿和一个石头。 “这是什么?”江宛问。 “狼筋手链,白的是狼牙,黄的是狼目石。”余蘅指着那块黄色的石头,“这种石头极为坚硬,与狼牙相击有金器相击的声音,就算在北戎,也十分珍贵。” 江宛笑道:“可作为一条手链,真的是不太好看。” “那你就别戴了,这狼筋一沾水就会往里缩,说不定戴上就取不下来了。”余蘅想了想,“不过,你最好还是留着,狼目石虽然长得不好看,却是首领及其家眷才能佩戴的。” 无咎给的,当然要好好留着。 江宛盖上盒子:“只有一条手链,没有信吗?” “这盒子是出发前一晚送来的,来人没说有话带给你。” 江宛犹豫一瞬:“你怎么当时不告诉我?” “当时启程在即,事情多,我也忙忘了。”余蘅神色坦然。 江宛把盒子放在桌上:“不过,如果这链子只有大王和大王的家眷能戴,那不就是王后或者公主才能戴吗?” 是了,这就是余蘅一直不曾把狼目石拿出来的原因,这块狼目石虽然未经打磨,看着不好看,但狼目石之所以在北戎地位崇高,就是因为打磨对了,狼目石在阳光下极为璀璨,胜过世间所有宝石,是北戎王后最喜欢的饰品,北戎崇拜狼,北戎语里狼王就指北戎王,而王后的称呼则是狼目。 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子给江宛送这种含义模糊的手链,一个弄不好,万一成了定情信物怎么办? 要是成了定情信物,他可怎么办? 所以余蘅拖到今日,才把手链交给江宛。 江宛没体会出余蘅的这层心情,把盒子收了起来。 余蘅从怀里掏出封信来:“还有一封信,席先生留给你的。” 江宛:“又是给我的?” 余蘅道:“对,这封信他交代到汴京以后再给你。” “那我现在看。”江宛展开信。 “今生至此,回首可托付者,寥寥而已。 多年呕沥,心血不吝,非为太平,非为故国。余无远志,亦无雄心,只为一心,只为一人。 此心恐见弃,时觉哀哉,仍不愿君知,惟愿君不悔。 愿斩恶蛟还清天,安甲归剑挽羿弓。 既不悔,无话可笺矣。 残命惜悯,已然无憾。 私念,无蝶成梦,晚照终落,望尽孤寒应思我。” 到这里,信就结束了。 信不长,但字字句句都是真心。 江宛道:“这封信好像不是给我的,是给……” 是给安阳大长公主的,可是席先生又为什么让余蘅把这封信交给她呢? 席先生曾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黎明苍生,天下太平,可这封信里却又明明白白写着,他不过是为了安阳大长公主罢了。 如果他是为了完成安阳的愿望,那么,安阳愿望莫非也是天下太平? 第418章 花轿 江宛收起信,转念也就想明白了。 这封信给她,一是因为席先生知道她一定会回京城,能见到安阳大长公主,而她恰好又喜欢多管闲事,必定不负所托,二则是席先生利用了她,也许心里也有点歉意,所以才把临终前写的真心话也给她看看。 或许还有深意,但她现在并没有琢磨明白。 余蘅把两样东西给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就提醒了一句车队该出发了。 一路奔波,总算是要到了,大家没停下来休息,一鼓作气赶到了城门前。 待能看到汴京城墙时,正是黄昏前,阳光最柔和的时候。 为免麻烦,孙羿还有黄步严要脱离队伍,先行一步。 告别时,江宛问黄步严:“既然大家要分道扬镳了,那么我有一事不得不问。” 黄步严:“夫人请讲,黄某必定知无不言。” “请问刘侍郎到底说了什么,张侍郎才……” 黄步严笑了:“本来我是想告诉夫人的,但是夫人这么一问,我就觉得干脆永远不要讲好了。” 江宛:“绛烟。” 绛烟拔刀。 “好好好,”黄步严认输了,“其实刘侍郎真的没说什么,就是说了一句,他认为张侍郎在舞袖这一道上的本事怕是还要强过霜轻姑娘。” “你骗我呢。” “把一个侍郎大人和舞女相提并论,比直接骂他是猪头还侮辱人,张侍郎当然怒不可遏了。” “那张侍郎的气量确实是有点小。”吊了她这么久的胃口,最后就说了句这个,江宛觉得索然无味。 哪怕是痛骂张侍郎是个猪头也比这个有意思啊。 太气人了。 江宛再一回头,见孙羿正在看天。 “喂,小子。” 孙羿转头,眼圈竟然有点红。 江宛走到他跟前,犹豫一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回家是好事,你姐姐肯定想你了。” 孙羿点了点头,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最终没有说。 等孙羿和黄步严先进了城,余蘅和江宛才进去。 今天是十四,是腊月最后一个婚礼吉日,城门口就有一家结婚,正抬了花轿进门。 抚浓见江宛盯着轿子出神,笑道:“夫人,今日是个好日子呢。” 江宛点了点头。 又过了两条街,绛烟敲了敲马车,道:“夫人,下车。” 江宛掀开车帘:“怎么了?” 绛烟道:“为保安全,一条街外已经备好了马车送夫人回府。” 江宛了然,下了马车,与抚浓和几个护卫站到街边。 前方路上正有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过来,成亲的人家倒是大方,撒出去不少铜钱糖果,引得大波人去争抢,江宛下马车倒也不太显眼了。 抚浓给江宛戴好兜帽,细细拢好斗篷:“夫人,外头风急,先去找马车。” 江宛正要答应,却见前方起了骚乱,十个骑马而来的侍卫冲散人群,口中喊着:“金吾差办,闲人避散。” 江宛愣了一愣,才看出那是金吾卫的冬服。 看热闹的人群倒是来得及反应,朝街边退去,但送亲队伍却乱了手脚,几个抬花轿的轿夫如没头苍蝇,一个抬着花轿往左,一个抬着花轿往右,还有一个钉在原地,杆子从肩上滑落,花轿摇摆着轰然倒地。 遇上金吾卫办差,在场的都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花轿里的新娘子。 绛烟知道那些金吾卫是冲余蘅来的,于是连忙和其他护卫护着江宛朝前,隐在人群中穿行,不知怎么,竟走到了花轿边上。 江宛不由停下脚步。 绛烟以为江宛是想回头去找余蘅,毕竟金吾卫是来锁拿余蘅的,连忙小声劝道:“敢这么进城,殿下还是有底气的,夫人不要担心。” “我自然不担心他。”江宛走到路中央的花轿前。 她撩开花轿的帘子,朝里看去:“姑娘,你没事?” 里头的姑娘扯下盖头,与江宛四目相对。 江宛喃喃道:“姑娘你很眼熟啊……” 只是这个新娘妆化得弯眉毛红嘴唇,倒把人真实的长相盖住了,一时并不敢认。 “夫人,”新娘子对她笑,“我是朱琼波。” 是那个为了不嫁给坏人,想要状告父亲的小姑娘。 “是你呀。”江宛笑道,她朝朱琼波伸手,“我扶你出来。” 如今花轿倒了,朱十三姑娘正蹲在花轿里。 “多谢夫人好意,但按道理说,只有我丈夫能扶我出去。” 江宛收回手。 可她丈夫…… 江宛朝后方看去,这新郎官穿一身红,倒是很好认,看得出来是第一次骑马,队伍被冲散,给新郎牵马的仆人也躲到一边,他就吓得紧紧伏在马上,脸色通红,发冠都歪了,倒看不出长相如何,身材倒是很富态。 江宛还记得朱琼波说过,她心里是喜欢程琥的。 江宛:“你怎么……” 朱琼波亮晶晶的眸子一黯,对江宛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笑容怎么说呢,是个很美的笑容,也是个很复杂的笑容,似乎有释然,有遗憾,是很伤心的,却也十分坚定。 这笑容像在说,谁不想嫁给十六岁时喜欢的人呢? 可惜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运气。 江宛本想问朱琼波是不是真的愿意,眼下看来也不必问了。 这个姑娘那么有主见,想来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江宛放下帘子,招呼轿夫:“你们快来,花轿都倒了也不知道扶,小心主家不给工钱。” 她声音清脆好听,手指一划,几个轿夫都忙不迭回来,立刻发力抬起花轿,江宛带着绛烟在另一头稳住花轿。 “没事。”江宛问。 花轿里的朱琼波道:“没事。” 江宛就松了口气,这才回头看向车队。 金吾卫来势汹汹,但到了余蘅跟前,倒是恭敬得很,绛烟说是要锁拿,但金吾卫都下了马,余蘅也没从马车里出来,架子拿得足足的。 果然,这一切都在余蘅的预料之中。 喜娘忙前忙后,又把队伍拉了起来。 江宛退开前,忽然听见朱琼波问:“夫人,他回来了吗?” 朱十三姑娘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边疆大有可为,他留下了,”江宛想了想,又说,“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我祝你一生平安顺心,万事如意。” 第419章 到家 目送朱琼波的花轿离开,江宛听着周遭议论纷纷,有的疑惑金吾卫是不是来抓大贪官的,有的担忧这花轿被冲撞了,婚事还能不能成。 江宛转头四望,看着熟悉的街道人群,不知怎么心里暖融融的,好似真把汴京当作故乡了。 金吾卫开道,余蘅的车队跟着走了,从这条路往前,就是皇宫的方向。 不知承平帝是要杀还是要保,若是不杀,王爷假死可不是小事,为了皇家体面,事情总要找个妥帖的借口圆了。 江宛跟着绛烟朝马车走去,虽近乡情怯,但耽误到现在,也确实该回家了。 摇晃的马车上,江宛的脸色有些木。 抚浓想了想,笑着问:“夫人,不晓得家里的两位小姐都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江宛回过神,“阿柔喜欢做胭脂,蜻姐儿喜欢吃甜甜的糕点果子,不过小孩子变得快,现在喜欢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也懂做胭脂,也会做糕点,看来两位小姐一定会喜欢我的。” “你倒是很会自夸。”江宛总算笑了。 马车停下,江宛踩着马凳下了马车,见是侧门,便夸了绛烟一句“思虑周详”。 绛烟上前叫门。 门开了条缝,护院韩丰收问:“谁?” 江宛笑道:“你家夫人回来了。” “夫人!”韩丰收拉开门,震惊地把江宛从上看到下,“真是夫人!” 江宛回来的消息迅速从侧门传遍全府,当然,这也是因为府里拢共没多大地方。 余蘅派过来的护卫早收到江宛可能回府的消息,但陈护卫没有告诉春鸢。 因为他们并不能确定江宛回府的时间,若是告诉春鸢,依春鸢眼下这个动不动就要自戕谢罪的模样,陈护卫就怕春鸢带着刀去城门口等,一见到江宛就直接抹了脖子。 所以春鸢听见樱桃嚷嚷着夫人回来的时候,委实吃了一惊。 夫人回来了! 春鸢满脑子都被几个字占满了,刚装好的手炉砰一声砸在地上,热炭落在鞋面上,也没觉得烫。 过了不知多久,她踢开热炭,冲进院子里。 江宛正听小丫鬟桂圆说着鹦鹉巧嘴儿的事,这鹦鹉可精明了,如今外边冷,它就死活不肯出屋,一轰它,它就惨叫。 春鸢见江宛朝自己走来,像是悬在头上的刀子终于插进了胸膛,立刻冲到江宛跟前跪下。 江宛见春鸢双颊凹陷,面容苍白,惊道:“春鸢,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春鸢揪着江宛的斗篷,泪流满面:“夫人,是我对不起你。” 江宛一愣,因不想场面太难看:“你起来说话。” 春鸢却不肯,她满脸是泪,颤抖着攥紧江宛的斗篷一角:“夫人,你杀了我,你让我去死。” 抚浓在一旁看着,却看出了些门道。 她是不认识什么春鸢夏鸢的,她只知道夫人心善,对下人也好,这个春鸢若是犯了大事,那早该静悄悄吊死,若是犯了小事,这样做派岂不让人觉得夫人心狠。 这婢女满口嚷嚷着要死,抚浓却没看出她有半点真要死的意思。 抚浓蹲下,从春鸢手里夺回江宛的斗篷,春鸢又要去抢,抚浓就先一步握住了春鸢的手:“这位姐姐是叫春鸢,地上这样凉,可别跪着了,免叫夫人为难。” 这时,阿柔出现在回廊尽头。 “娘亲!”她大喊,一时竟丢开蜻姐儿的手,直直扑向江宛。 江宛也顾不上春鸢,上前迎去,将阿柔接了个满怀。 “小阿柔,快让我看看你。”江宛抱紧了阿柔的小身子,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回家了。 江宛摸了摸阿柔的头发,仰头忍回眼泪,看见蜻姐儿怯生生站在回廊上,忙牵着阿柔去找蜻姐儿,两岁的女娃娃又长开了一点,粉雕玉琢的,让人看了就喜欢。 江宛没有贸然去抱蜻姐儿,只是蹲下对蜻姐儿张开手:“蜻姐儿,还记得我吗?” 阿柔见蜻姐儿一脸迟疑,忙道:“这是娘亲,娘亲啊!” 蜻姐儿还是懵懵懂懂。 阿柔急了,上前拽了蜻姐儿一把:“你怎么不认识娘亲!” 蜻姐儿无助地看着阿柔,哇地一声哭出来:“姐姐……” 江宛连忙上前搂住蜻姐儿:“好了好了,别哭了,姐姐也是着急。” 一被江宛抱起来,蜻姐儿倒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 几个月过去,她说话已经说得很利索:“你是我娘亲?” 江宛看她粉嫩的腮上还挂着眼泪,笑着蹭了蹭她的鼻子:“你不哭啦?” 这边母女和乐,春鸢和抚浓之间却有些剑拔弩张。 抚浓把春鸢从地上拉起来:“瞧夫人瘦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刮跑,春鸢姐姐倒是白白胖胖,在这宅子里享福,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可笑夫人还说你瘦了,也不知瘦了几两。” 春鸢低着头擦泪,并不接招。 抚浓不由感叹,这春鸢果然好城府,是了,虽然春鸢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没有半点破绽,可凭着直觉,抚浓依然不喜欢她,也不信她是真的想死。 江宛没什么力气,抱了一会儿蜻姐儿,就把她放下了。 阿柔叽叽喳喳,一会儿嫌弃蜻姐儿爱哭,一会儿又说蜻姐儿聪明,兴头起来,又要给江宛背《论语》,嘴皮子忙得不行,天太冷,江宛就先牵着她们进屋了。 春鸢虽看似低眉顺眼,其实一直盯着江宛举动,见江宛进屋,忙要跟上去。 抚浓一个转身,轻轻巧巧拦住了她。 “姐姐别急,夫人可没叫你。” 抚浓是地道的北地女子,身材高挑,行事泼辣,又懂些功夫,她往春鸢身前一拦,春鸢还真不好越过去。 春鸢抬头,面上并无一丝难过:“你是谁?” 抚浓道:“我叫抚浓。” 春鸢直勾勾盯着她,声音却极温柔:“你跟着夫人多久了?” “和你这个背主求荣的丫鬟有什么关系,”抚浓笑道,“你与其在这儿闹自尽,不如干脆些,自己滚蛋,免叫夫人难做。” 春鸢面上划过一丝难堪,她又何尝不愿意走,可她只要一踏出府门,殿下一定会杀了她。 第420章 毒心 春鸢真的后悔过,最开始把江宛送走的时候,她每天都在后悔,江宛早知道她是殿下的人,却依旧待她很好,几个月的相处下来,总是有情分的,她送江宛去死,自然心中有愧。 可殿下竟然真的想杀她!也许是顾忌江宛,没立刻杀了她,但也从此视她无物,一个眼神,一句话也不肯给她了。 江宛走了,殿下竟也跟着走了! 说是去给福玉公主送嫁,鬼才信呢! 他就是为了江宛! 为什么啊?江宛被送走,肯定没了活路,殿下为什么要把自己也赔进去呢? 春鸢想不明白。 但既然殿下去救江宛了,江宛估计不会死,也不会吃苦,那么她也不必再心怀愧疚,以死谢罪了。 一个寡妇,傍上殿下,恐怕要美死了。 当然了,平时做做伤心欲绝的样子还是要的,毕竟那么多人看着。 其实知道江宛回来了,她是很高兴的,江宛心软,哭一哭肯定就没事了,等江宛点头不罚她,殿下就算有心惩罚,也不会让她死。 殿下就是这样看重江宛那个女人,连假死这种荒谬的事情都愿意为她做。 恐怕假死,也是为了方便跟江宛浪迹天涯。 一想到这个,春鸢就心痛得夜不能寐。 这心里像扎了一根长长的刺,痛着痛着就化了脓,继而生出满心的毒汁来。 春鸢有一回做了个梦,梦见江宛死在草原上,尸骨无存,殿下起初是悲痛的,但在她的柔情感化下,便转而爱她爱得要生要死,还娶她做了王妃呢。 这个梦叫她回味了十天。 现在想起来,也叫她差点维持不住满脸悔恨。 可江宛还是回来了。 她的梦也没必要再做了。 抚浓看春鸢面色变幻,不晓得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心中很是着急,怕夫人真的会一时心软留下春鸢。 急着急着,抚浓心生一计。 若是由她说春鸢的坏话,落在江宛耳里,难免有些挑拨的嫌疑,而且她又是新来的,倒似有不能容人的脾气,要将旧人全踩下去。 可若这话是当时偶遇的那个梨枝说的呢? 抚浓笑道:“天这么冷,春鸢姐姐,我就先进去了,你要装可怜嘛,就在外边慢慢挨着冻,最好跪着等,看着更可怜。” 春鸢被她挤兑得脸都青了。 抚浓提着裙子进屋,江宛正在说路上的经历,见了抚浓,如见救星:“那天抚浓也在,抚浓,你快来和她们讲讲,我先喝口水。” 抚浓笑眯眯地行了个福礼:“二位小姐好,奴婢叫抚浓。” 阿柔仰头看着她:“你长得好高啊。” 抚浓蹲下,看着她笑:“那柔姑娘也要多多吃饭,将来就能像奴婢那么高了。” 阿柔严肃点头:“等我再长大一点,也要像无咎哥哥一样练长枪。” 江宛捧着杯子笑。 阿柔又说:“不知道你和夏珠哪个更高,可惜她今天回家了,否则你们就可以比一比。” “夫人,”两个俏生生的丫鬟走进来,齐齐福身行礼,“奴婢来给夫人请安了。” 这两个原是在江府江宛院子里伺候的,想来是江老爷子怕府里人手不够,特意送过来了。 江宛笑道:“这些日子多亏你们了,白葭红蒹,你们快起来。” 白葭道:“晚膳已经备好了,特意炖了一盅夫人从前最爱喝的山药鸽子汤。” “你有心了,”江宛道,“白葭,先把两个小姐带去。” 江宛看出抚浓有话要说。 等人走了,抚浓低声道:“夫人,我瞒了你一件事。” 江宛道:“你说就是了。” “其实那日梨枝姐姐不单给了我药膳方子,还提醒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抚浓道:“要夫人当心春鸢。” “要我当心春鸢……”江宛重复了这句话,再没说别的,只道,“先吃饭。” 这顿饭自然是吃得很好的,阿柔是时时刻刻要黏着江宛的,蜻姐儿熟悉了以后,也乐意跟着江宛,江宛也愿意跟她们一直待在一起,可还是想先把春鸢的事了结。 春鸢被带进来的时候,头发蓬乱,嘴唇干裂起皮,像一株失了生机的枯花。 江宛看她又要跪,忙道:“别跪了,站着说话。” 春鸢便低着头站好。 抚浓虎视眈眈地盯着春鸢。 江宛道:“我不想让你死,毕竟我和圆哥儿也都好好的,不该让你赔命。” “夫人……”春鸢喊了一声,似乎十分感动,所以低头擦眼泪。 果然被她料中了,江宛还是心软了。 抚浓着急,低低道:“夫人!” 江宛对她安抚一笑,又说:“但春鸢,我也不能留你了。” 春鸢笑容一僵,猝然放下袖子,也不遮掩了,直直看向江宛。 江宛与她对视:“毕竟,我不想被人迷晕了送走第二回。” “夫人,”春鸢还是跪下了,“奴婢不会了,奴婢不敢了,从此必定忠心耿耿。” 江宛淡淡一笑:“你的忠心从来不是给我的,我也要不起,你走。” 走? 她能走到哪里去? 殿下一定会杀了她的! “夫人,夫人!”春鸢膝行向前,满脸惊惶,留下的眼泪情真意切,“你就当救救我,可怜可怜我,留下我。” 江宛疑惑地看着她:“你这话倒新鲜,你把我和圆哥儿交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救救我呀?” 春鸢愣住:“我是逼不得已。” 她还理直气壮上了。 江宛笑了:“你不是逼不得已,余蘅虽然没跟我说什么,但是你害得倪脍他们不眠不休赶了很久的路,倪脍什么都跟我说了。” 江宛闭了闭眼:“你是有的选的,只不过,你实在想让我去死。” 夫人知道了!夫人还是知道了 春鸢向后坐倒,像是被打击得彻底绝望了。 “是。”春鸢说。 “不是因为我害怕皇上猜疑殿下,也不是因为我被威胁,我害怕了,我根本不害怕,我只是想要你消失,”春鸢抬头,双目通红,脸上满是扭曲的恨意,“江宛,你怎么没死呢?” 江宛缓缓吐出一口气:“让你失望了。” 江宛已无话可说。 “绛烟,把她带走。” “是。” 第421章 把柄 “夫人,外头风急,我帮你把窗关上。”抚浓道。 “好,”江宛从碟子里摸了个柿子糖,塞进嘴里,想到什么,又抬起头,“管家给你送去的账本都看完了?” “哪能啊,夫人的产业那么多,反正今夜是看不完了,不如明日再看。” “我的产业和明氏比起来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不过明日你恐怕也没空,我得回娘家看看。” 抚浓笑道:“那感情好啊,早知道江少傅才高八斗,正该让我们这些粗人去沾点文气,想来脑子能开窍些。” 江宛看她说得一本正经,打趣道:“你还不够聪明伶俐呀,若你还要嫌自己不开窍,这天下还有聪明人吗?” 抚浓笑:“夫人这是变着法子夸我呢,我心里高兴。” 江宛坐了一会儿,咬着微涩的柿子糖:“就是不知道余蘅在宫里怎么样了。” 余蘅啊,他坐在承平帝的书房里,一面品茶,一面看书,潇洒得很。 周相那老头子变着法子给他送了不少信,有提醒他当心皇帝发疯派人刺杀的,有暗示他国不可一日无主,而皇帝命不久矣的,还有一封最为露骨,说从小就知道他有经纬之才,非池中之物。 周相这是和席忘馁打的一个主意,指望他弑兄篡位呢。 周相特特赶来,与余蘅前后脚进宫的,生怕他被处死在宫里,只是承平帝铁了心要杀人,杀一个杀两个,也不在乎。 但余蘅并不怕,这还多亏了席忘馁给他留下的东西。 他原先一直想不明白承平帝何以不敢动安阳大长公主,现在他明白了。 他这个三哥从小就要面子,如今中了毒也要戴着花里胡哨的面具粉饰太平,若是叫天下人知道他这皇位来路不正,恐怕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既然席忘馁知道,那么安阳大长公主也应该知道,这恐怕就是承平帝忌惮安阳的原因。 承平帝一定想除掉安阳,也许想过一万次,但他毕竟胆子小了点,在安阳的威慑下活了三十年,他既畏惧安阳,又蔑视这样的畏惧,所以对安阳的态度极为拧巴,恭敬不足,却又存着一份胆寒。 余蘅在宇清殿里坐着,忽然觉得很好笑。 这座皇城好像不是用转头砌起来的,而是用谎言,为了活下去,没人敢说真话,没人敢放下戒心,人人都把明哲保身这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都说皇宫里的人呐,心狠凉薄,可怎么人人到了宫里都变成这种怪物了,大家进宫前也不都是坏人。 小时候他眼里看着,心里觉得这就是人间的规则。 后来太子哥哥带他出宫玩,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像皇宫里的人一样,大家也可以在大街上随意笑随意哭,老婆婆的橘子掉了,有三四个人要弯腰帮她捡。 他真喜欢宫外的生活,真喜欢宫外的人。 宫墙好像被人施了法,让里面的人都长出一层厚厚的面具来,人人都痛苦,人人都要活下去,所以人人都是刽子手。 杀朋友,杀姐妹,杀兄弟,杀父母。 余蘅不想举刀,可不举刀,怎么威吓想杀他的人,怎么格挡飞来的暗箭? 他做梦也想离开这个地方,他做梦也想放下手里的刀,哪怕是拿烧菜勺,拿绣花针,他都愿意。 可越是想要,这太平日子就离他越远。 “皇上,这杯酒里边是什么毒呀?” 承平帝带着精巧的金面具,一只眼上蒙着层白翳,阴沉地望过来,身后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似乎余蘅不喝,就要让太监给他灌下去。 余蘅转着酒杯,高高举起手,把杯子砸在地上,瓷杯碎裂,瓷沫四溅,锋利的碎片撞在承平帝面具上,发出“叮”的一声。 余蘅:“先帝死的那一天,我跪在殿外,你在先帝床前伺候,马不停蹄地跟太监赶出了一份遗诏,那封遗诏上四印俱全,所以你敢说是先帝口述,太监代笔……” “闭嘴!你闭嘴!”承平帝抬手,几个太监如狼似虎地朝余蘅扑来。 “余葑,你可想好了,我若出了事,你就要遗臭万年了。” 余蘅闪避着几个太监的拳脚,游刃有余。 承平帝不能自抑地哆嗦着,他不知道余蘅是不是真的有证据,他怕啊,当了皇帝以后,他不曾高枕无忧,最怕的就是伪造遗诏的事被公之于众。 余蘅的笃定吓住了他,惊恐之下,他甚至记不得自己已经将那封遗诏做得天衣无缝,只要没有切实证据,根本无法证明遗诏真伪。 “住手!”承平帝嘶吼道,他脸上的疮又开始痛了。 太监们停手。 承平帝看着余蘅,眼神极为怨毒。 余蘅处之淡然:“皇上,还是不要撕破脸了。” “禄子。”承平帝喊。 禄公公立刻推门进来。 承平帝一甩袖子:“毒酒给他们。” 这些太监都听见了余蘅的话,留不得了。 余蘅意料之中,慢悠悠朝外走去,再没人敢拦他了。 出了宫,周相还在门口等着,一看他出来就迎上去。 老爷子拄着拐棍,走得颤颤巍巍,每一步都像要摔倒,余蘅却丝毫没有扶一把的意思,这老狐狸虽然总说自己有病,但这病最多也就三分真,他可听说了,承平帝中毒的这段日子,就属这位周老爷子蹦跶得最欢,还勾搭了江少傅,近来请了不少大小官员去江府探病。 “殿下。”周相行礼。 余蘅虚扶了一把:“相爷太客气了。” “殿下,一切可好?” “好着呢。”余蘅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这是不肯多聊啊。 周相心里叹了声,这昭王的反应可委实不在常理之中。 “殿下,看见老臣的车夫了吗?”周相追了两步。 余蘅观察一番:“腿瘸了。” “都是轻履卫做的好事啊。” 这话落在妃焰耳朵里,就有些难听了。 不过这轻履卫的事确实很复杂,开始是在安阳大长公主手里立起来的,后来新帝登基,安阳把卫队交了出来,分为内外,昭王手里一直只有外卫,他离京后,外卫也被皇帝收了回去,眼下俨然成了皇上的鹰犬,在外为非作歹。 “如今轻履卫可不归我管。”余蘅直接上了马车。 “殿下……” 余蘅:“我另有要事,周相请回。” 周相并不恼:“殿下该知道,既然回来了,有些事便不由殿下了。” 第422章 探望 家里套了马车,江宛吃过早饭,就带着阿柔和蜻姐儿出门了。 两个小姑娘昨夜缠了她一晚,江宛精神不济,在路上便打了个盹。 这一盹的功夫,自然是容不得她做一场梦的,但迷蒙间,江宛好似回到了第一次回江府的时候,那时候她初到大梁,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祖父和弟弟面前露馅,被发现不是原装的江宛,所以心里很是焦虑,但是一见到祖父和弟弟,便从心里生出亲切来,好似今生不是亲人,前世也一定是。 一别累月,他们一定担心坏了。 江府那头,江宛已经派人去知会过,老爷子和江辞都是在家的。 只是江宛没想到,这么冷的天,他们会特意在门口等她。 江辞搀着老爷子站在大门前,一见马车,便急急向前,江宛见了,几乎是滚下了马车,她的眼泪刷地落下,擦也不知道擦,就冲到了老爷子跟前。 “祖父!”江宛喊了一声,拉住老爷子的手。 “傻丫头,久别重逢,是人生一大喜事,哭什么。”江老爷子抹掉她脸颊上的眼泪。 江宛抽噎道:“我也不知道。” 就是委屈,心里有好多好多的委屈,说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江宛用袖子擦眼泪,“祖父,都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江老爷子:“哪儿的话。” 江宛摇摇头,退开一步,深深福了下去。 第一次来江府,老爷子也在门口等她,说不愿被御史弹劾,非要按品级给她行礼。 江辞上前一步,一把扶起江宛,手上递了块手绢过去:“姐姐,快起来,咱们屋里说话。” 江宛看着江辞沉稳的表情,只觉得江辞人没长大多少,却老陈了许多,又是一阵心疼。 进了屋,各自坐下,江家的一老一少便开始盘问江宛了。 究竟为何失踪,何人带走了她,带走她所为何事,此事有几分凶险,可曾受伤,可曾受气,可曾生病,赶路可辛苦,吃得可习惯,睡得可安稳。 简直有千百个问题要答,江宛头都大了。 因江辞在,她把能说的都说了,至于北地交战之事,却一概未提,只说是受了霍娘子救济,一直留在浚州,至于为何消瘦,大抵是因为当地饭菜不合口味,又忧心战事的缘故。 她半真半假,江辞倒是信了,江老爷子知道内情,却不好打发。 待说得差不多了,江老爷子就叫江辞领着两个妹妹去玩,关了书房门,与江宛说起正事来。 如今江老爷子跟周相走动频繁,他想问江宛的,自然也跟余蘅有关。 总而言之,皇帝没救了,二皇子八岁,三皇子七岁,四皇子五岁,呆板的呆板,贪玩的贪玩,还有一个压根不懂事,岂能担当大任。 为了家国天下,这个担子最终还是落在余蘅身上最为稳妥。 周相和江老爷子这些日子忙碌,就是为了在昭王回京前,替昭王铺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周相以为自己是宵衣旰食为天下计,所以在承平帝面前腰板也挺得直,不过,他错料了昭王——昭王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江老爷子问的就是这个。 “依你看,他是真无意,还是假无心。” 江宛:“他大抵是真心不愿意的。” “那他就不该回来,”江老爷子皱眉,“他一踏进汴京,就由不得他说愿不愿意了。你也知道,周相与我虽属意于他,但大半还是忖度了小青山那位的意思。” “安阳大长公主?” 安阳这盘棋真是越发下得扑朔迷离了。 江老爷子沉默一会儿,便开始关心江宛的身体,又让敬墨开库房,给江宛挑了好些药材带走。 江宛留下吃了午饭,席间大家聊起圆哥儿。 江宛笑道:“圆哥儿如今在利州大舅舅那里住着,利州是江南水乡,气候养人,改明儿我把阿柔和蜻姐儿都带去玩。” 老爷子也清楚把圆哥儿送去利州之事,于是搭了句话:“岑敬此人为官清廉,年年考评都是甲等,圆哥儿跟着他,不会错的。” 大家一起回忆了些圆哥儿的事,这顿饭也就散了。 阿柔和蜻姐儿还要跟着江辞上半日课,所以江宛先回府了。 马车上,抚浓问:“夫人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孩子要上课,祖父要午睡,总不好劳他老人家强打精神招待我,还是先回家,来日方长。”江宛笑道。 抚浓点头,掀开帘子去看街景:“今日腊月十五,按浚州的风俗,是要拜玉帝的。” 江宛道:“那就先去平安街买点糕饼蜜饯,然后就打道回府拜玉帝去。” “夫人,平安街就是这条街吗?” “不是,平安街直通御街,不算热闹,却也不算冷清,街上的铺子多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所开,尤其是糕点蜜饯,用的都是各府不外传的方子,所以口味极佳,我最喜欢蜜麦坊的各式酥饼,说起来就叫我咽口水了。” 江宛说着,心道真是世事无常,还记得刚进京时,她对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连平安街怎么写都不知道,竟有一天,她也能给别人科普汴京的风土人情了。 说说笑笑,马车一停。 抚浓问:“可是到了?” 绛烟道:“夫人,咱们碰上殿下了。” 这么巧? 估计是绛烟故意让她撞上余蘅了。 既遇上了,也该打个招呼。 江宛示意抚浓掀开车帘,马车相错,余蘅早推开了小窗。 江宛抬头,便直直望尽他眼底。 他看起来很难过。 江宛问:“昨夜宫中,皇上为难你了?” 余蘅在点头与摇头间,选择了点头。 江宛果然气愤:“这可太欺负人了,纵然他是皇帝,也不该这么不讲理。” 倒是一味维护他。 余蘅心头泛起暖意:“也没什么,左右没受伤。” 江宛道:“你这是打哪儿来,莫不是在宫里过了一夜?” 余蘅摇头:“我从王府出来。” “那不耽误你了,你去忙。”江宛道。 余蘅却忽然说:“我想去祭拜我生母,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第425章 婚前 江宛是不愿余蘅做傻事的,他若真的冲进宫里去杀了太后,这辈子便不用再做人了,毕竟天下人都以为太后爱他爱得要死要活,“孝”字又比天还大,他若杀了太后,便是把天捅破了。 如今余蘅也不过一时冲动,冷静下来,他也能想明白。 江宛伏在他背上,抱着他生母的牌位,用袖子一点点擦着牌位上的血污灰尘。 下山的路难走,江宛便没有再和余蘅聊天。 到了山下,余蘅的表情已十分平静,看到江宛脏兮兮的袖子和干净了不少的牌位时,眼神更是柔和许多,那晚被江宛拒绝的芥蒂全然消散了。 江宛双手捧上牌位:“给你。” 余蘅接了牌位:“多谢你。” 多谢这世上还有个你。 若冥冥中真有神明,这大约是对我唯一的垂顾。 …… 江宛回府以后,就立刻脱了鞋袜,她左脚果然被磨破了。 抚浓好一阵心疼,又取了药抹上,正在说药效的时候,白葭进来了:“夫人,孙家小姐送了封信来。” 因是孙润蕴的信,江宛立刻接过来读了。 抚浓见江宛看着信笑了,不由问:“夫人,信上写了什么?” “她要出嫁了,约我明日相见。”江宛折好信纸。 抚浓道:“那明日见了,倒要与孙家小姐道声恭喜了。” 可一想到孙润蕴要嫁的是汪勃,江宛脸上的笑就淡了三分。 汪勃曾为了椿湾茶饭不思,若非椿湾当日刺杀北戎大王子后消失,恐怕他也不会消停成亲。 孙润蕴配他,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在茶楼相见时,孙润蕴因好事将近而满脸喜气,连病美人的郁气都去尽了,真真儿是初绽的玉兰花一般。 孙润蕴:“姐姐,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着你。” 江宛:“我也很想你。” 江宛拉着孙润蕴在雅间里坐下。 “我晓得你要出嫁了,但我是寡妇,不好在迎亲那日上门,又不知道婚前见你是不是有忌讳,本来还当不能见你了。” “我当然是要见姐姐的。”孙润蕴理所当然道,又说,“我近来搜罗了一个手艺极好的丫头,做的南方点心是一绝。” 那丫头行礼,捧出一个食盒,从中取出几碟糕点,她长得修眉圆眼,翘鼻小口,标致极了。 “这是我的陪嫁丫头。”孙润蕴淡淡一笑,“嫣桃,先下去。” 等人走了,孙润蕴又道:“姐姐也知道,这人还是自家带去的好拿捏。” 陪嫁丫头被收房原是极平常的事,新嫁娘将预备着给姑爷做通房的丫头带在身边调教,也是平常,只有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的江宛,看起来很不平常。 在孙润蕴看来,江宛似乎对嫣桃有些不喜,也许是因为嫣桃委实美貌。 对孙润蕴来说,婚前备好几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送给丈夫,并不是委曲求全,只是为了在新婚这段日子拢住丈夫,尽快生下儿子,漂亮的陪嫁丫头就像是吊在驴前头的萝卜,等她一旦有孕,就会立刻给嫣桃开脸,至于嫣桃,若不过个载,是没机会生孩子的。 一个婢女,绝计威胁不到正室夫人,再得主子欢心,也是个玩意儿罢了,要生要死,只在她一念之间。 江宛道:“你不介意吗?” “介意?”孙润蕴实在疑惑,“介意什么?” “与别人分享丈夫,你不介意吗?” “噗嗤,”孙润蕴乐了,“宛姐姐这么一说,到好似那汪勃是个宝一般,莫非姐姐以为我喜欢汪勃?” “你不喜欢他吗?” “这就要看什么是喜欢了,汪家人口简单,上没有婆母,小姑子明年就要嫁出去了,只要嫁过去,整个后宅都是我的天下,这么说来,我真是喜欢汪勃喜欢得不得了。” 江宛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平静中:“若汪勃心里始终喜欢别人,你不会妒忌吗?” “没有喜欢,哪来妒忌,再者说,嬷嬷跟我说,咱们不是男人,不会日日想着那档子事,若是他不出去找旁人,只留在我屋里,有孕时恐伤了孩子,平时我也是要管家的,难道能一个接一个给他生孩子。” 对于真正的高门夫人来说,后宅的权柄也许比丈夫的欢心更重要,而且生孩子就是鬼门关,谁也不敢舍了富贵,一直生下去,这里可没有合适的避孕药,有的那种也要伤一半命去。 孙润蕴说得对,没有爱,只有尊重,她就能在汪家活得很好了。 这一套逻辑也许不好听,但是十分实用。 江宛慢慢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上压了一座山。 “可若将来,你发现你有了喜欢的人,该怎么办呢?” 孙润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始终气定神闲,好似对婚后生活成竹在胸,可江宛的这个问题,却让她露出一点踌躇。 “喜欢也只是喜欢罢了,人人都喜欢漂亮皮相,可总不能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去死。” “你看得很明白。”江宛点头道。 所以孙润蕴什么也不怕,因为她知道这是一场联姻,跟喜欢没有任何关系,将来,美貌的通房、得宠的妾室都威胁不到她的地位,汪勃喜欢谁都没关系,只要她能生下嫡子,握紧中馈,只要孙家永远有人在朝为官,她就永远是汪家的当家主母。 对了,就算没有嫡子也不要紧,没有嫡子,可以抱养庶子,没有庶子,可以过继族童,只要她不动心,经营好名声,就是一辈子富贵太平。 江宛无话可说,孙润蕴不觉得自己可悲,嫣桃不觉得可悲,她们都欢喜地期盼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她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她们感到可悲? 但汴京每年有这么多场亲事,还是会有姑娘幻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是每个人能像孙润蕴似的,看得这么明白。 所以,最后江宛的祝福是:“祝你初心不忘。” 祝你永远不后悔今日的选择,不要被妒忌冲昏头脑,不要被后宅的诅咒圈住,最后害人害己。 祝你不忘初心,不要贪心。 祝你甘心。 祝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第426章 决心 阴毒刻薄的婆母,耀武扬威的妾室,阳奉阴违的庶子,再添一个眼瞎好色的丈夫,后宅里有多少女人多少绝望多少泪水? 通房,小妾,婆婆,媳妇,简直是悲剧循环。 明明每个人都那么痛苦,可她们甚至不敢把这种痛苦说出口。 一个孝字,一个顺字,再添一个贞字,这世间的道理没有一句是站在她们的这边的。 所以孙润蕴不敢想自己能嫁给喜欢的人,不敢想丈夫只有她一个,但别人祝她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时候,她还是会笑着点头,尽管偕老的路上还有几十个娇婢美妾,好些还是她送的,而且她必须生出一个儿子,才不违妇道。 高门大院的天上总是灰蒙蒙的,因为那个地方有最多冤魂盘旋,都是死不瞑目的女人。 江宛今天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以为是个良人,永不辜负,最后才晓得这个良人不光喜欢她这样活泼的,也喜欢安静的,喜欢娇艳的,也喜欢清纯的,世间美人只要能用银子买的,他都喜欢。 赵夫人王太太李二媳妇都有过这样的疑惑,怎么偏是她受此等苦楚,永无解脱之日呢? 这痛如毒蚁噬心,日日煎熬。 痛着痛着,也就麻木了,毕竟人总要活下去,为孩子活,为爹娘活,为谁不是一样活。 怪只怪,她是个女人。 没投个好胎。 回家的马车上,抚浓笑道:“夫人送出去的那套头面,孙大小姐当真是喜欢,恐怕成亲当日也要插戴。” “若她喜欢,这礼便送对了。”江宛低头看着帕子,再不说话了。 抚浓看江宛不想说话,也便安静地坐在一旁。 “抚浓,你想嫁人吗?”江宛问。 抚浓不假思索:“不想呀。” 这倒稀奇了,如今天底下女子都想找个好归宿,抚浓竟没这个意思。 “为什么不想,”江宛学着时人的口气道,“家里若没有个顶门立户的男人,该有多艰难呀。” 这些话抚浓也是惯听的,所以依旧笑眯眯道:“我是个孤女,若没有当家扶助,早就不知被卖到哪里去,兴许也饿死街头了,当家一日不嫁,我就一日不嫁。” 江宛:“怎么霍娘子对你有恩,你就要学着她不嫁人?” “若是旁人问起,我自然是这样讲,也不管这话有没有道理,若是夫人问起,我少不得要说两句真心话了。”抚浓认真道,“当家并不是只帮了我一个女孩儿,我们一群女孩子聚在一处,学认字,学打算盘,学针线,学了两年,大家有什么长处也就看得分明了,便各自认师父,教我们的师父也都是女子,我便想着将来等我伺候不动夫人了,也回去做个教习。” 江宛:“听你这描述,那处倒也和国子监一般,可有个名字?” 抚浓:“没有名字的,称呼起来,大约也就是说一句女学。” 江宛:“这些无处可去的女孩子长成以后,怎么糊口?” “什么都可做呀,针线好的便做些针线,字写得好的就抄书,若是算盘打得好,那就更妙了,明家多的是招待夫人小姐的产业,过去做个账房总有口饭吃。” “这是大功德。” “是啊,于我们而言,当家与菩萨也没有两样,”抚浓道,“其实不只是霍当家,早前的赵当家也是如此。” “你说的赵当家应该是霍娘子的外祖母。” “对,两位当家都不靠男人置下了偌大家业,我等受当家恩惠,多也有些志气,不想依附着旁人活着,既然手上有本事,总能活下去。”抚浓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江宛:“但一帮女孩子住在一处,麻烦也不少。” “因是明家产业,寻常地痞也不敢生事,但也有那不长眼的撞上来……”抚浓低头笑了,似是想到有趣的事。 “如何?” “方才忘了说,我们那女学可不单是教糊口的手艺,还教拳脚功夫,我就认识一个叫守剑的,用笤帚就能把那群无赖抽得找不着北。” 江宛跟着笑了:“若女孩子中有品行不端的,又当如何处置?你们都是孤女,若赶出去便是一条死路。” “死路也是自己选的,”抚浓冷声道,“当家扶助我们愿不是应该的,若遇上不惜福的,也只能由她们去了。” 江宛听罢,内心极为震动。 她一直认为这是不可改变的,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她之前的世界,也许一切都是可改变的,况且这条路已经有人踏了上去,霍娘子不就是在做这样的事吗? 老天不许她们活,霍娘子却朝她们抛出了离开泥潭的绳索。 江宛捏着胸口的虎牙吊坠,那么她也要试一试。 “夫人,想什么呢?” “我要去见安阳大长公主。”江宛道。 抚浓惊道:“安阳大长公主?那可是位女中豪杰啊,夫人认识她?” 江宛:“算是。” “夫人竟与大长公主也有交情,不知是如何结识的?”抚浓将安阳大长公主视为除霍娘子外的另一大偶像,此时急于知道安阳大长公主的事,都快坐到江宛腿上去了。 可江宛和安阳大长公主的交情起头是安阳要杀她,这怎么好往外说呢。 江宛:“左右我明日去拜访,若公主肯见,你便也能见到了。” 抚浓捂着心口,满脸难以置信的狂喜:“我……我也能……我也能见着……安阳大长公主了!” 江宛看她欢喜得简直要昏过去了,连忙捧住了她的脸:“冷静,抚浓,安阳大长公主可不喜欢咋呼的人。” 抚浓立刻收了笑,瞪眼道:“我本来也不是个咋呼的人。” 江宛回去以后,便与阿柔和蜻姐儿腻在一起,说了半晚的话,才哄得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女孩睡下。 第二天,江宛叫人套了马车出城,往小青山去了。 她借口去送信,所以带上了席忘馁的那封信,想了想,又带上了卞九爷给的信,上面写了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当时卞资说不是卞九爷的笔迹,纸张又陈旧,想来应该是卞九旧主沈启所写。 第427章 所想 江宛要去小青山这事,绛烟倒有些如临大敌似的。 他几次想开口劝江宛不要去了,但几次张了口,却一字未说。 江宛明白绛烟的顾虑,因不好解释,也就装傻充楞了。 车到了小青山门口,一位女官站在前方,似乎专等着江宛。 江宛下了马车,与那女官见礼。 “早知夫人要来。”史音道,“请夫人随我进去。” 史音话音刚落,门内便抬出一顶小轿来。 听话听音,江宛明白,安阳要见的只有她一人。 “你们留在外头等我。”江宛钻进轿子里。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桥子落地,史音掀开轿帘子:“夫人,请下轿。” “六角探星阁。”江宛念出匾额上的字。 史音带她上了阁楼,侍立在安阳大长公主身侧。 大长公主还是那样明秀温柔,连拿棋子的姿势也十足优雅,明明脸上并不是毫无岁月痕迹,却还是漂亮得江宛心肝都在颤,难怪席忘馁爱她爱得甘愿去死,见了这样的美人,江宛也喜欢。 “拜见殿下。”江宛行礼。 安阳大长公主将白子投进棋罐中:“起,你是稀客,过来坐。” 能坐的也就安阳对面的位置。 江宛坐下,看了一眼棋盘。 一个五个黑子,四个白子,谁和谁也不挨着。 “本想品评一番殿下棋艺,眼下却把我难住了。” 安阳落下白子:“你倒坦白。” “今日我就是来说些坦白的话的。” 安阳抬眸,笑着看了她一眼。 江宛正色:“不管殿下信不信,这场权位之争,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安阳微微一笑:“你应该知道我掌握着覆天会。” 言下之意,她们是仇人。 江宛:“是,你是我的仇人,害我受了许多苦,但毕竟我眼下还活得不错,所以那些磨难也只是人生路上一点小小的考验罢了,殿下,我们之间没有死仇。” 安阳:“也许你不恨我,那站在我这边的理由是什么?” 江宛:“因为我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起初来汴京的时候,我总是想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因为我对自己被追杀的缘由一无所知,我不能再树敌,我不能尖利地哭嚎,不能歇斯底里地质问,因为这样的女人是没法讨人喜欢的,可我是愤怒的,我不得不掩饰着自己的愤怒,来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可不公就在眼前,我受够了。” 安阳:“你说的不公是指……” 江宛:“女人所遭受的一切。” “被摔死在门口的女婴,她爷爷指着天说,‘女命不惜,往后依然,投胎于此,不得好死’;被父亲活活勒死的女儿,朱尚书为了自己的仕途能更进一步,于是把女儿剥皮拆骨,做成一架登天梯;被村民烧死的妇人,听说第一把火是她儿子放的,因为她丈夫指责那个女人不守妇道,没有人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但一点怀疑就杀死了她。” “不需要证据,没人为她们喊冤,她们就这么死了,她们的父兄亲人,眼睁睁看着,没有人阻拦。” “殿下,我常常觉得自己也有罪,因为我一直在默许这些事情发生。固然是因为我软弱无能,也是因为我胆怯,我不敢挑战世间人人默许的规则,我害怕。我害怕我要对抗的是整个大梁,或者是大梁之前的千年历史。我没有盟友,没有同袍,况且我自己也朝不保夕。” “可我明白,装聋作哑,就是助纣为虐,冷眼旁观,就是为虎作伥。” 安阳换了种目光看着她:“你以为我能改变这一切。” 江宛:“若不指望殿下,我也不知该指望谁了,我进宫时,曾问皇上想不想要女子的爱戴,皇上反问我,这世上有几个妇好。女人在皇上心中无知愚昧,他不屑得到我们的尊重,因为他对我们也没有半分尊重,可殿下不同,殿下你也是女人。” 安阳:“你想让我怎么做?” 江宛:“颁布法令,禁止溺杀女婴,兴办女学,允许女子入仕。” 安阳倒吸一口凉气,大笑:“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呀。” 江宛从安阳的笑里听出两分嘲弄。 江宛低头:“她们从能听懂人话开始,每个人都在教她们怎么能嫁个好人家,怎么讨好婆家,怎么多年媳妇熬成婆,娘亲教她们做妻子母亲婆婆的诀窍,而这就是她们活着的全部意义,她们的眼界只放在后宅的勾心斗角上,男人一旦发现她们不如表面温顺,就要感慨最毒妇人心,可是这正说明这些女人的心机并不比男人差,只是她们被束缚在那么点大的地方,没法把这些聪明施展到别处去,红装未必不枭雄。” 安阳摸着棋子:“你明白为何张尚书听说尚书夫人夜里出去看灯,就要休弃尚书夫人吗?说了很多不公,你可曾想过这世上为何有不公?” 江宛一时不明白该怎么答。 安阳把黑棋棋罐推给江宛:“常听说女子跨出家门一步,便是不守妇道,似乎要把女人全圈在屋子里,他们才顺意,因为他们要保证女人生下的孩子必须是他的血脉,继承姓氏和家产的必须是他的儿子。为了让女子从生到死只有他一个男人,他们划出一个内院,不许女人踏出二门,阉割伺候的男人” “你信不信,如果眼下所有女人都死光了,剩下的男人里择出一半能生儿子的,那一半男人活得与女人不会有两样。” 江宛道:“我不信,他们不会甘心的。” “可是千百年过去,女人已经甘心了,”安阳示意江宛落子,“武则天和太祖都没能做到的事,你竟以为我可以。” 江宛胡乱落下一颗黑子:“不,我不是觉得你可以,我是觉得我们可以,当年的曾子佳有状元之才,不输男儿,天底下如曾子佳一般的女人还有很多。” 史音闻言,抬头看去。 江宛目光灼灼,阳光透过琉璃棱窗笼罩着她,她整个人像会发光一样。 安阳:“曾子佳这个名字,倒是许久不曾听到了。” 江宛坚定道:“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就会有千百人愿意站出来,殿下若愿摄政登基,就从曾子佳开始,把本该给她的状元还给她。” 史音忍不住开口:“殿下……” 第428章 所思 安阳落子,发出一声轻响,史音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开口。 安阳大长公主道:“曾子佳已经死了,恐怕做不了这个第一人。” “那就我来。”江宛不假思索道,“我来办学,我来开这个头。” 安阳:“你知道曾子佳是怎么死的吗?她被拉到破庙里,被一群……” 江宛:“我不怕。” “偏见,摧残,镇压,如果第一个呐喊出声的人就要死……” “那就用我的鲜血开路。” 安阳审视着江宛,似乎在判断江宛的话是真是假。 江宛了然一笑:“我一直胸无大志,只想着自己活下去,对别人受的苦视若无睹,因为我不可能管每一件事,救每一个人,我只能装作看不见,大家不都这么想吗,反正死的不是我,受伤的不是我,管别人做什么。 “但我看的太多了,我不能再骗自己了,就算让女子入仕是天方夜谭,但至少可以阻止他们溺死女婴,可以阻止他们用不贞的罪名轻而易举地处死一个女人,能救一人就救一人,能救百人就救百人。” “我字字句句发自肺腑,我愿意做殿下手里的刀。” 安阳望着她:“可当你选择了这条路,世上所有人都会是你的敌人,包括你的亲人,你喜欢的男人,你以为你在挑战迂腐残酷的规则,但你挑战的可能是整个天下。” 江宛目视前方,像被一根打不折的骨头撑了起来:“虽千万人。” 在场三人都是女子,安阳和史音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点微笑。 这是看着天真后辈的笑容,是包容的,也是欣赏的。 “你的确很有勇气,我几乎要被你说服了,孩子,”安阳淡淡遗憾,“可是我若登基,反而不好做这些事,你明白吗?” 江宛略一思索:“我明白,他们会以为殿下疯了,或是仅为了私利,可若殿下不做,这世上还有谁会做呢?” 安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落子。” 江宛推开棋罐:“我以为你并不在乎骂名,我以为你是不一样的,你有野心,也有足够的能力,只要你想,你可以做个了不起的君主,甚至开天辟地,行亘古未有之策。” 安阳不为所动:“你该去找别人了。” 江宛满眼失望。 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做到吗? 江宛起身行礼:“既然殿下觉得我大言不惭,我就告退了。” 安阳:“被你这一通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我倒忘了,你还不能走。” 江宛面色微变:“殿下要软禁我?” 安阳笑了:“请你留下作客几日罢了。” …… 抚浓着急在小青山门口张望:“这都快一天了,夫人竟还没出来。” 绛烟早已传信给余蘅,可眼下来路无消息,去路没动静,他也着急啊。 待到日暮时分,小青山才出来了个婢女打扮的人:“诸位请回,郑国夫人得殿下喜欢,要在小青山住几天。” “夫人可没说过这话。”抚浓朝前一站。 那婢女笑了:“姐姐这话说得有趣,既是大长公主要留人,你们夫人之前自然不会说起这话。话已带到,我先走了。” 抚浓要拉住她,问个明白,却被绛烟绊了一脚。 抚浓猝不及防,险些扑倒在地,又是绛烟拉了她一把。 托绛烟的福,抚浓站稳后,那婢女已经进了门,门也关上了。 抚浓转头盯着绛烟:“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绛烟:“是。” 抚浓:“咋的,你想跟我干架啊?” 绛烟无语:“抚浓姑娘,这小青山光凭你我是闯不了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殿下一定有办法。”绛烟道。 于是抚浓和绛烟各骑了一匹快马,入城去了。 绛烟心里其实也无十足把握,消息应该已经送到殿下手上,可如今殿下并未有任何指示,兴许这是夫人与殿下设下的一个局。 然而这不是个局,余蘅对江宛的打算并不知情,他如今正站在太后床前。 面容枯槁的老妇躺在床上,几乎没了声息。 余蘅进宫,本来还是有几句话要问的,如今却也没法问了。 看着太后苍老的脸,恍惚依稀,余蘅眼前却又浮现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全心全意以为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 常听人说,一个高明的骗子不在于骗别人,而在于骗自己。 可惜太后的骗术还是浅薄了些。 余蘅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来得光明正大,走得也磊磊落落,因为他知道,承平帝如今中了毒,脑子也坏了,整日缩在宇清殿里,像只不敢伸头的乌龟,昨日那遭恐怕已经吓破了承平帝的胆子。 宇清殿的歌舞声几乎传遍整个皇宫,承平帝在其间醉生梦死,既忘记难解的毒药,也忘记年轻的兄弟。 承平帝终归不敢杀他。 出门路上,遇到了秦嬷嬷。 秦嬷嬷行礼,看到余蘅仿若十分欢喜:“殿下何时回来的,老奴见着殿下安然无恙,真是立刻闭眼也愿意。” 余蘅看着秦嬷嬷,想到年少时也曾想认秦嬷嬷做义母。 “嬷嬷多年照拂,我不会忘记,就算嬷嬷是大长公主的人,我也依旧会照拂你的侄儿秦缪。” 秦嬷嬷愣住,惊讶余蘅会在此时把事情挑明:“殿下既然知道我是大长公主的人,又怎么会以为我真有个侄子叫秦缪,殿下应该知道‘缪’是什么意思。” “现在知道了。”余蘅拱手,对秦嬷嬷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慈尧宫。 抚浓和绛烟正在宫门外等他。 抚浓一见他,就要说话。 余蘅抬手:“不必说了,事情我已经知道。” 抚浓:“那我们该怎么办,殿下能去把夫人抢回来吗?” “不能。”余蘅道。 抚浓又要冲上去,绛烟拉了她一把。 抚浓瞪了绛烟一眼,你能拉住我的胳膊,能管住我的嘴吗? 抚浓尖锐道:“殿下往日倒是浓情蜜意,做足了姿态,眼下夫人遇险,殿下倒是事不关己。” 余蘅回头:“不是不想,是不能。” 在安阳大长公主面前,他也只是个无能的人罢了。 第429章 画天 余蘅气江宛自投罗网。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清楚江宛去找安阳大长公主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送信,遣个下人去便够了。 江宛不是个傻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杀了安阳,那么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眼下江宛在安阳手上,余蘅投鼠忌器,也就只能静等着安阳来开条件了,毕竟他这个姑姑比他更倒霉一点,这世上已没有可牵挂的人了,他想抓一个来威胁,也没处去找。 江宛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既没有担惊受怕,也没受什么苦。 安阳大长公主是个会享受的人,江宛既然是来作客的,自然待遇不错,光是服侍婢女就有八个,还有八个侍童,都是极漂亮的少年,再可心也没有了。 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江宛却无福消受——她生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江宛当夜就发起高热来,整整烧了大半夜。 大夫看了说,她多日奔波,食宿难安,因心中一直压着事,病气才没有发出来,眼下大约是心中块垒尽抒,病也散出来了。 幸好只是普通风寒,好好养着便罢了。 江宛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过了三天,这三天对外头的人来说,真是再心焦也没有了。 余蘅几乎动了埋在小青山里所有暗线,可还是一无所获,连江宛住在哪里也不清楚,当然,这也是因为小青山太大了,可这又何尝不是安阳实力的展现。 对手太强大,甚至毫无破绽,余蘅便琢磨着亲自去会一会安阳。 江宛的病有了起色后,就乘着肩舆到处溜达,安阳指派给她的侍女叫朱羡,进退有礼,事事妥帖,而且江宛不论要做什么,朱羡都不阻拦。 今天出来闲逛,江宛一会儿要左转,一会儿要右转,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虽说是中午,但天还是太冷了,江宛懒洋洋道:“回。” 话音刚落,便见前方被风吹着滚来一个纸团子。 “停。”江宛道,“去帮我把那个纸团捡起来。” 朱羡无有不应:“是。” 这纸团恐怕也经过一番跋涉,沾了不少灰尘。 江宛展开一看,画的是副花鸟,鸟羽丝丝分明,极为精细,尤其是眼睛,点得栩栩如生。 若这小青山真有这样画技高超的画师,非廖丛璧莫属。 “廖画师的院子在这附近吗?” 朱羡恭顺道:“就在前方不远。” 自从驸马被罚禁足画天院,已有两个月了。 江宛道:“那我正该拜访一二。” 她说完,便留心看着朱羡的神情。 朱羡低眉顺眼:“全凭夫人吩咐。” 廖画师被关在画天院里,其实吃喝不愁,他本来就是个有笔有墨万事足的人,虽然不能出门,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他没想到禁足中,竟然也能有客上门。 廖丛璧见了江宛,先是揉了揉眼,继而便想行礼。 江宛自然扶了他一把:“廖叔不必如此,只管把我当作大侄女便罢了,若要真论起礼来,您还是驸马爷呢,断断没有朝我行礼的道理。” 廖画师低声问:“你怎么在此处,可是……” “我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客人,是来小青山游玩的。快过年了,我身为晚辈,特来拜访廖叔。” 廖画师看了眼江宛身后的仆从队伍,低低道:“你面色不好,先进屋。” 江宛笑道:“廖叔,我的面色真的差得不能看吗,怎么人人见了我都说这句话?从前大家还夸我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眼下倒因为一场病,好似我丑得只能让人说说面色如何了。” 廖画师道:“你随你娘,自然不丑,可就算是病美人,‘病’也是在‘美’字前头的。” 江宛笑道:“那我要做‘美病人’,涂足足的胭脂出门。” 廖画师:“你倒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有一回我去作客,你偷偷用了一整盒胭脂,把脖子都涂红了。” 江宛:“那爹娘肯定生气了。” 廖画师不知道江宛压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只以为她忘了,笑道:“你娘自然要心疼胭脂,你爹就不同了,只喊着‘丛璧,快把这妮子的德性画下来’。” 看到廖平笑了,江宛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廖画师说她面色差,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初见时老了许多,人也瘦了,眼里像少年人一般的纯净天真也消失了。 她离京前,只听说安阳大长公主很宠爱他,却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江宛下意识喃喃道:“莫非是大长公主琵琶别抱了……” 廖画师顿时中气足了:“宛姐儿,可不能乱说!” “怪我怪我,廖叔只当我童言无忌。” “不怪你,是我自己惹恼了殿下。”廖画师颓然坐下,将桌上的画揉成一团。 江宛没想打听人家夫妻吵架的事,可廖平却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道:“就因这画……” 画倒是好画,化了一个小姑娘上课的情景,那小姑娘眉眼明丽,用笔杆戳着脸蛋神游天外,前方握着书卷的先生只露了小半张脸,却已然是风姿出尘。 江宛并没有看出这画有什么不妥。 廖平却知道安阳为何发怒。 他对安阳大长公主所行之事总是知道些的,江宛失踪大约和安阳脱不了关系,所以他希望安阳收手。这幅画里有沈启,是那个活得光风霁月,一生没有污点的沈启,一个他永远争不过的死人,安阳就算不在乎他,总要在乎百年后奈何桥上重逢,沈启怎么看她。 他利用沈启是他不对,可安阳的愤怒也在他意料之外,果然,在安阳心里,他就算画一画沈启,也是玷污了沈启。 后来他去江府拜访,江少傅病得那样重,他实在忍不住,便也在安阳面前直言不讳了一回,结果就被关进了这院里。 触怒殿下,本非他愿,可这事也怪不得殿下,是他本心动摇,又想着跟死人比了。 殿下怎么会真的对一个男人执着多年,殿下心里装着天下,装着那么多的事,他们能分到的不过是一个小角落罢了,是他不对,大家都挤在角落里,他还要去嫉妒沈启的位置比他大一点。 贪心害人呐。 第430章 无果 离开画天院后,江宛回院子,头一次注意到自己的院子门口还挂了个牌匾,上头写着“问天”。 “问天二字,可有出处?” 朱羡道:“出自《胡笳十八拍》,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 这个姑娘平时跟个假人似的,看不出一丝人的情绪,背诗时,眼中却有异样神采连闪。 若是江宛让她背整篇《胡笳十八拍》,恐怕她更高兴。 朱羡见江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时无措:“夫人,可是奴婢做错什么了?” “没有,我觉得你背书的样子比平时好看。”江宛道。 朱羡立刻调整表情,又是那副不沾活气的恭顺微笑。 江宛回忆着:“《胡笳十八拍》是蔡琰写的。” 朱羡:“是。” 江宛又问:“你喜欢他吗?” 朱羡如实道:“这倒说不上,只是偶尔会看些诗集。” 江宛笑了:“看来你不光识字,也通晓文墨。” 朱羡为江宛解开斗篷:“粗通罢了。” 侍女们秩序井然地上前来,有条不紊地伺候江宛净手净面,换衣裳解头发涂膏脂。 江宛笑道:“你们都识字吗?” 侍女们手上动作一顿,朱羡道:“都是认字的。” 江宛:“平日都看些什么书?” 大家又是不知道该怎么答。 江宛便道:“我便不如朱羡,她素日看诗集,我却最爱看些佳人才子的话本子,前些日子新出了一本叫《雨打秋千寄片心》,就是讲一个书童和丞相家的小姐的故事。” 江宛其实是现编的,但她又是说丞相夫人棒打鸳鸯,又是说那书童家里有个后娘,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让这群侍女们都听入了迷。 其中一个年纪小些的道:“可真是有意思,可惜史音大人不许我们看这样的书。” 江宛问:“史音大人不许你们看话本?” 她没架子,说的也不是什么机密,朱羡便道:“瞧她们装样,若眼下立刻叫人去搜,恐怕人人屋里都能搜出三四本来。” 众侍女便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等料理妥当,侍女们都退下,花厅已经上了午膳,江宛只留朱羡伺候。 江宛今日精神头好,吃完饭也不觉得困,又拉着朱羡,细细问她是什么身世,怎么到了小青山,几岁开始念书,都念什么书。 朱羡恐怕接到了对江宛知无不言的命令,虽然也疑惑江宛为何不打听大长公主的事,反倒来问她的事,却也把事情全说了个清清楚楚。 别的倒罢了,安阳大长公主这里竟有个藏书阁,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凭着腰牌,都可以进去借书看。 在大梁,能看书的若不是士子,也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公子,卖身做奴婢的九成九都是睁眼瞎,毕竟做伺候人的活计,根本不用识字,若是在书房伺候的,有些官员还会特意选不识字的仆役。 可在小青山,典籍的面前,竟没有高低贵贱。 安阳大长公主的格局让江宛颇觉惊讶。 江宛道:“也对,真正的聪明人自然不会希望自己身边都是傻子。” 朱羡道:“史音大人说书里有学不完的道理,尤其是女子,更应读书。” 这时,有个婢女敲了敲窗子,朱羡循声过去,问清楚事情,回身道:“夫人,史音大人来了。” 江宛:“那我这午觉倒睡不成了,快请进来。” 午觉睡不成的何止是江宛,安阳大长公主也正听着侍童通禀。 “昭王求见,正候在门外。” “既然都闯进来了,还候什么?”安阳扶着侍童的手去了书房,“叫他进来。” 余蘅此来,既想试探安阳大长公主,也想着或许能见江宛一面,但他右手提溜着礼盒,一进屋便道,“眼看着过年了,侄儿特来探望姑姑。” 安阳今日梳了个望云髻,发间只有一枝木钗,打扮虽简朴,但寻常投来的一瞥中却有让人情不自禁低头屈服的气势。 余蘅行礼,他左肩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眼下仍装作左手不灵便的模样,把礼盒递给侍女,用右手固定着僵直的左胳膊,慢慢坐下了。 礼盒呈到安阳面前,安阳倒没有假手婢女,也不曾先叫人检查,毕竟余蘅若敢动一丝手脚,江宛只会吃十倍苦头,余蘅知道轻重。 礼盒一开,其中放着一个镂空雕梅花的圆盖象牙胭脂盒,雕工细腻,梅花枝叶几可乱真。 余蘅适时道:“素知姑母爱前朝名家蒲崇训的雕件,侄儿花了多年才寻到这一件。” 安阳拿起胭脂盒,手划过盒底,摸到一个小小的“蒲”字,便知这是真品。 “你倒有心了。” “姑母喜欢便好,”余蘅道,“不过这既然是胭脂盒,我想着没有胭脂也不美,所以在其中加了胭脂,这胭脂是郑国夫人府上的小姐亲手制的。” 安阳目光一闪:“哦?” 余蘅道:“那女孩虽只有六岁,但制的胭脂当真极好,姑母一用便知。” 安阳微笑:“那我为了全这一片母女情谊,也该叫郑国夫人早日回家才好。” 她自己挑破,倒叫余蘅不好开口。 “你放心,她在我这儿住得可习惯了,我特意挑了几个标致的少年郎伺候她,她早已乐不思蜀。”安阳低头,打开胭脂盒,当真用指甲挑了一点出来,润在手背上。 余蘅的左手猛地攥紧。 但他面上仍笑盈盈的,不曾露出半丝异色。 余蘅换了话题,“听说福玉嫁给云间王了。” 云间王可是安阳大长公主的老情人。 安阳:“李参凡比她年长些,想来是个会疼人的,况且……” 她顿了顿:“李参凡脑子还算清楚。” 这是在说云间王不会受福玉挑拨,头脑发热,与大梁作对。 余蘅深吸一口气,继续和安阳大长公主扯闲话,直到安阳端了茶。 余蘅起身告辞,又问:“姑母若有吩咐,侄儿必定赴汤蹈火。” 安阳微笑望去:“再等等,你是我的侄儿,姑姑岂会害你不成?” 第431章 残酷 余蘅与安阳大长公主过招时,江宛正抱着膝缩在榻上,认认真真地啃着一颗红枣。 史音坐在她对面,含笑道:“夫人胃口不错。”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今日的胃口才好了一些。”江宛把干果攒盒朝史音的方向推了推,“大人也可以尝尝。” 史音很给面子,伸手捏了一枚柿子果脯,细细品尝。 “史大人所为何来?” 史音道:“夫人误会了,我并不姓史,至于我的名字,夫人也是知道的。” 江宛一怔:“不知大人的原名是……” 史音顿了顿:“我叫曾子佳。” “女状元曾子佳!” 史音道:“女状元不敢当,虽也曾殿试应对,但夫人应该知道,我是被赶出宫门的。” 江宛看着史音的眼神顿时变了,原先是漫不经心带着点敷衍,现下却十分认真,还透着股崇拜和心疼。 史音被她看得几乎有点难为情,正想说话时,却听见江宛开口。 “曾子佳,”江宛字正腔圆地喊她的名字,然后严肃道,“你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史音一愣,怔然回望。 她被点为会元,站到宇清殿中,意气风发之时,也曾有此念头。 是啊,我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不仅胜过天下女子,还力压群雄,锦绣文章天下知。 她那时是多么得意啊,当众揭破自己的女子身份,还大放厥词,倒是天下男儿尽不如,娥英如今称状元。 古今狂生,不外如是。 而等待她的,却是一场噩梦。 她被夺走功名,被逐出家门,被天下人唾骂,被人套了麻袋毒打,被逼得沿街乞讨,甚至被一群乞丐拖进破庙里行龌龊之事,那段日子,她活得比野狗还不如,就在险些命丧黄泉之时,殿下派人救了她。 她心里明白,若殿下想出手,早在她被赶出皇宫时,便可以招揽她,可殿下没有,因为殿下就是要她尝尽屈辱,要她生不如死,要她知道天下人除了她安阳大长公主以外,没有人会接纳她,没有人会允许她活得像个人。 这样,她才甘心做殿下跟前一条听话的狗。 曾子佳早就死了。 也许在她发现治国方略写得再好,但只要是个女人,就注定被打落地狱时,她就死了。 那么老天爷应该让她更早去死,在她被堂兄奚落女人读书无用,决意换上男装,非要争这一口气的时候,她就应该去死了。 可她没有,所以时至今日,她依旧没有屈服。 所以江宛才说,她是个了不起的人。 曾子佳抛弃了姓氏和名字,却还是脊梁笔直地站着,俯仰无愧。 如果她比男人强,就要被摧毁,那么她要自己永远不低头。 多年过去,史音以为自己早已将这点仅剩的傲气藏在了心底,没想到竟然被江宛一眼看了出来。 江宛轻声道:“那会是新的天地,可安阳大长公主似乎不想要那样的天地。” 史音沉默片刻,慢慢叹了口气。 史音是崇拜安阳的,所以她知道殿下的心气已经散了,似乎并不单为某个男人或某件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殿下已然看破红尘,权位之争对殿下来说只是小孩子的游戏罢了,殿下倦了。 殿下也老了。 史音:“夫人,其实你很像年轻时的殿下。” 江宛:“我且把这当作恭维了。” 史音:“是真的,你说为不公愤怒的时候,殿下大约也会觉得你像她。” 江宛:“或许,你我和安阳大长公主都有相像的地方。” 史音:“因为不服。” 江宛道:“因为不服。” “也许未来,你可以做成我和殿下都没有做成的事。”史音认真说,“因为你很坚定,或者说,你很确信,而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怀疑自己,天下都信那一套道理,也许我真的只是个投错胎的男人,也许女人就是不行,我若问你,你会怎么答。” “当然不是!” “是了,所以你要继续往前走,不单是为你自己,也当是为了我,为了殿下,为了所有女子。” “可是安阳说我是做不到的。” 江宛的脸苍白瘦削,被狐裘绒边拥着,看起来柔弱极了。 江宛在安阳大长公主面前说的那番话,的确十分稚嫩,让人不禁想问她——小姑娘,这人间的残酷,你才见识过几分啊? 可无所畏惧的赤子之心比什么都可贵。 史音:“若是没法从上至下,也许可以试着从下至上。” 江宛不解。 史音朝她一笑,转而道:“听说夫人痊愈,大长公主邀您一道用晚膳。” 江宛颔首。 “夫人身体不适,先歇个午觉,我先告辞了。”史音起身行礼。 江宛下榻还礼。 江宛不知道余蘅今天来拜访安阳大长公主,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不光知道此事,还清楚余蘅所求。 “沈平侯。” 夕阳余晖在天际揉出一层薄薄的橘光,天色将暗未暗,沈望迎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站着,瞳孔映出浅琥珀色,神色颇决绝。 “昭王殿下,今日应是无功而返。” 他站在官道正中央,若不理他,便只能从他身上轧过去。 沈望此人并非是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敢拦车,便是有计。 余蘅道:“上马车谈。” 沈望上了马车,在余蘅对面坐下,竟也不着急开口了。 余蘅:“你知道我去了小青山。” “自从我知道郑国夫人留在了小青山,便一直派人留意殿下动向,今日也是特意在此处等着殿下。” 余蘅:“安阳大长公主让我等。” “殿下这样聪明的人,想来应该已经知道大长公主的用意。”沈望道,“她四处递刀,自己却置身事外。” 余蘅不动声色,心中却感叹沈望竟将乱局一语道破。 安阳大长公主若真是个尽心竭力的主谋,江宛恐怕早就死了,北戎南下,南齐北上,这天下应该已经乱得不能看了。 所以安阳并没有事事关心,而是把权力分散下去,让下属自己做主。一个覆天会却好像有无数个目的,有时候甚至有自相矛盾之嫌。 余蘅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第432章 观星 沈望道:“据我猜测,大约是想证明什么。” 话已至此,说得更白就太露骨了。 余蘅道:“我不在乎她的目的,我只在乎……” 沈望微笑:“要救出郑国夫人,其实十分简单,大长公主要什么,殿下就做什么。” 余蘅朝后靠去:“若你只是想说这句话,你所求便要恕我无能为力了。” “我还不曾开口,殿下竟知我有所求?” “别卖关子了,说。” 沈望道,“帮我进宫,我告诉你怎么救出江宛。” 余蘅并未答应,只说:“愿闻其详。” “这世上还有一个和安阳大长公主是真正的血脉相连。”沈望道。 余蘅立刻想到:“明昌郡主,可她们母女决裂多年,几乎是死仇。” 沈望不再说话,而是摊开了手。 余蘅掀开车帘:“妃焰,腰牌给我。” 余蘅把腰牌扔给沈望。 沈望把腰牌收进袖中:“明昌郡主与平津侯魏疏感情甚笃,家中连个通房也没有,平津侯也不爱应酬,素来不去花街柳巷,殿下可知为何。” 余蘅皱眉:“平津侯养了外室,这并不是个多大的秘密。” 沈望:“可明昌郡主却不知情。” 余蘅盯着沈望,沈望微笑回望。 “姑且信你一回。”余蘅道。 沈望稍松了口,下意识捏了捏荷包,荷包里装着一角飞花流金纸,纸上写了一句“春日飞花速杀寒”。 余蘅把纸条给了沈望,是希望他交给安阳大长公主,但是沈望没有。 他没有,他要进宫,便是因冤有头债有主,要去讨债了。 …… 安阳大长公主在江宛心里,是个很难看透的人。 因此,安阳请她一起用午饭,江宛总要用一用小人之心,猜疑这是个鸿门宴。 然而安阳实在是个太有魅力的人,江宛听她说了两句,就彻底不记得防备她,毕竟安阳要杀她易如反掌,怕也没有用。 小青山的饭菜做得极为美味,若是由着江宛吃,她肯定是要吃撑的,幸好安阳大长公主时刻注意着她:“这丸子油腻,你脾胃弱,还是少用些。” 江宛愣愣放下丸子:“我吃了许多吗?” “已吃了两个了。”安阳笃定道。 江宛受宠若惊:“殿下竟还留意我吃了几个丸子。” “鲜少与人同食,你又用得这样香,长得也好看,我自然忍不住多瞧你几眼。”安阳笑道。 “殿下尽管看,我不怕人看的。”江宛傻呵呵一笑。 安阳忍俊不禁。 江宛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下意识把丸子塞进嘴里。 嚼了两口觉得不对,想吐出来,又怕失礼。 安阳笑道:“行了,吃了就吃了,你既喜欢,下顿还叫厨房给你做。” 江宛嘴里有东西,只连连点头。 大约看江宛吃了个八分饱,安阳就放了筷子,婢女们飞快收了盘碟,点上熏香。 江宛面前,又多了一个小盅。 她起初以为是漱口水,打开了才发现是一盅汤。 色清无油,药味恰好好处,并未盖过汤本身的鲜味。 “殿下这药膳……” 竟跟秦嬷嬷给她做的一模一样。 她原先一直吃着秦嬷嬷给的方子,身子一日强过一日,后来去拜访闫神医,又换了方子,效果并不比秦嬷嬷炖的药膳好。 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若这方子用来缓解她体内的绝嗣毒,自然是下毒的人更懂得该怎么用药。 秦嬷嬷原来也是…… 江宛低头喝汤,许多从前不明白的事,现在都看清楚了。 喝完汤,净手漱口,江宛和安阳大长公主挪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安阳日常起居之地跟宇清殿的格局很像,每间屋子都很大,但是因为布置得好,所以不会让人觉得空。 江宛吃饱了有些困倦,但抬头一看,便半点瞌睡也没有了。 这间屋子竟然有个玻璃顶。 江宛震惊地张大了嘴,安阳看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抬手让人熄灯。 室内灯光俱灭,透过玻璃顶,便能看到漫天星斗。 这也太会享受了。 安阳笑道:“好看吗?” “好看,但觉得自己看的不是星星,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块琉璃是西域那边运过来的,没花钱,难得是难得,可惜终究还是有裂缝的。” 安阳说得轻描淡写,江宛却知道这块玻璃的珍贵。 黑暗中,似乎身份之别也少了,江宛盘腿坐在榻上,仰头望着玻璃。 看了一会儿,江宛才回过神。 “殿下懂观星吗?” “说不上懂,只是小时候,皇祖父教我辨认过一些。” “太祖?” “听你这语气,好似很惊讶似的。” “我是很崇敬太祖的,殿下曾与太祖一起看星星,那么我也算是跟太祖看过星星,所以又惊又喜。” 安阳转头看她:“你崇敬太祖什么?” “太祖说过的许多话都怪离经叛道的,正好与我叛到一起。” “你也知道自己离经叛道啊。” “可惜没早生一百年,否则太祖一定会欣赏我的。”江宛自得道。 “这话倒也没错,”安阳似乎也有了聊天的兴致,“前朝有裹脚陋习,太祖下令废除,却收效甚微,后来太祖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向天下选妃,却不选脚短于六寸的,诰命夫人听封也是如此,领旨前须让铁面无私的嬷嬷先量脚的长短,”安阳道,“其实当时出了不少恶心事,世家大族为了诰命甚至有人活活砸断了夫人的脚,只为了把骨头捋正,也有立刻休妻,从乡下娶个大脚农妇来的。” 江宛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事:“可若非如此,他们又怎肯解开女孩的裹脚布。” “皇祖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这家姓余的,都是冷心冷肝的种,若谈血缘亲情,我这一生也只在皇祖父身上看到过,”安阳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细颈酒壶,自嘲道,“这么说来,我还是适合给人做孙女。” 也许是氛围太过轻松,江宛忽然问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坊间都传说明昌郡主并非是你亲生的。” 安阳沉默片刻:“为了生她,我整整痛了一天一夜,但我这一生要做的事太多,所以不大有功夫做慈母。” 第433章 批评 安阳大长公主:“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怀疑我小时候没给她饭吃,她才这样恨我?” 江宛在黑暗中摇头:“殿下说笑了,纵然殿下没工夫养孩子,还有那么多下人乳母,不会让郡主挨饿的。” 安阳仰头对着酒壶喝了口酒:“因为她亲眼看见我杀了她爹。” 安阳手刃第一任驸马的事,四海皆知,只是原来她杀夫时,女儿也看见了。 江宛:“所以明昌郡主才……” 安阳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很温柔:“她恨我也是应当的,没人会喜欢有七任夫婿还杀了亲爹的母亲。” “不是这样的,我本想说若不想再做夫妻,和离也就罢了,可再一想,殿下是尊贵的公主,自然不许有人背叛,其实杀人,也可以算是情有可原。”江宛绞尽脑汁地为安阳找理由。 可安阳早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了。 她能杀,便杀了,纵然旁人要恨她骂她,左右也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一丁点来,她自然也不在意。 “但愿余蘅不要以为用她便能来威胁我,”安阳笑道,“我与她之间,可是仇敌啊。” 她听来全无遗憾悲郁,彷佛对被独生女憎恶之事毫不在乎。 这样洒脱,是因为被伤透了心,还是因为如她所言,纵然受了一天一夜的痛才生下了明昌,但也不过当明昌是一块死肉罢了,生了便生了,扔了便扔了。 安阳忽然问:“你名字这个宛字,可有什么意思?” “我祖父说出自《宛丘》。” “是首写情的诗,早听说你们江家那对伉俪情深,乃至于你爹都为你娘殉了情,果然个痴情人。” 安阳又问:“那你的小名叫什么?” 江宛简直羞于启齿:“听了我的小名,你一定会笑的。” “那就交换好了,我的小名也不算好听。” “团姐儿,”江宛道,“我的小名叫团姐儿。” 安阳很不给面子地笑了:“江正是不是还这么叫你?” 江宛:“差不多。” “不过人就是这样,要是皇祖父还在,肯定也还是会叫我珍珍。” “殿下的小名是珍珍?哪个珍字?”江宛问。 “珍丛凤舞。” 江宛可怜巴巴:“殿下,我脑子撞坏了。” 安阳秒懂:“出自宋人陈着的《声声慢》。” 难道介绍一下词人和词牌名,就能让她想起来吗? “原来是《声声慢》,”江宛似乎恍然大悟,又委屈地嘟哝道,“看来我的脑子真的撞坏了。” 安阳一愣,旋即大笑。 “你呀,是个妙人。” “那殿下应该不舍得杀我了。” “这可未必。” 江宛撇了撇嘴:“殿下,你怕死吗?” 安阳道:“不怕死,但我现在还不能死,好戏才刚开场呢。” 什么好戏,又为何才刚开场? 江宛正琢磨着,听见边上传来吞咽声,这安阳大长公主一口接一口,恐怕已经喝了不少酒了。 酒气虽清淡,却因是好酒,所以清淡中也透出几分辛辣来。 “我那时五岁,皇祖父把我搂在膝上,他说,珍珍,你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你要带着她们向前,皇祖父总说还是我最像他,”安阳道,“可惜我没有走皇祖父希望我走的那条路,我没空去关心那些哭哭啼啼的可怜人,她们受了难,最多也就是哭嚎两声罢了,对社稷没有半分危害,为了守好皇祖父的天下,我不能弃虎兕而守虫蚁。” 江宛小心翼翼道:“殿下,你醉了。” “也许,若非借着醉意,我也不会向你说出这些话。” 江宛也是忍不住了:“你所谓的虎兕是什么?” “我知道余蘅把恕州拿回来了,先帝将恕州让出去的时候,我曾极力反对,那是恒丰三年还是四年,在百官都说我不顾大局、妇人之见的时候,我下定决心要掌握至高的权力,”安阳吞下一大口酒,“席忘馁曾指责我太有野心,需要权力才能安眠,所以谁都不信,就算把心掏出来了给我看了,我也要疑心他掏出那颗心别有目的。” 江宛:“可大家都说,是你要割定州……” “没错,什么坏事后来都成我做的了,一盆盆污水泼上来,洗澡换衣服与人解释都是无用的,唯一有用的就是让他们怕,让他们不敢再说。” “党同伐异,纵恶吏横行。”江宛喃喃道。 “那种滋味真是美妙啊。”安阳紧握着酒壶的细颈,“看那群老古板跳脚,却伤不了我分毫,可笑的是,对他们来说,大梁的屈辱不是割让土地,而是由女人摄政,哪怕我比任何人都更应该坐上那个位置。” “我父太宗资质平庸,幸而听得进劝,守业倒还绰绰有余,可也耳根子软,常常犹豫不定,错失良机,都说他疼爱我,可他哪里是疼爱我,他是疼爱太祖最喜欢的孙女!” “我兄先帝脾气暴虐,虽然在治国上比太宗多一二天分,却耽于享乐,厌恶政事,又不懂变通,爱恨都要走到极致,不过也幸好他看见奏折就要吐,才有我施展的天地。” “至于现在的这位承平帝,将前人的毛病全继承了,愚蠢自大,懦弱阴毒,还极要面子,只能听奉承话,碰见软的就要上前踩死,碰见硬的就要做缩头乌龟,可他毒又不曾毒到十分,既要矫诏,偏又不曾立刻将那太监处死,还惦记一个善待先帝旧人的名声,那太监怕死,送信出来,将他和先帝怎么写了假诏书之事全盘托出,白白落了个把柄给我。” 江宛听得津津有味,听别人骂皇帝可太爽了,她可不是阮炳才,听见别人说句承平帝就是坨臭狗屎,就要瑟瑟发抖。 江宛强行按捺住鼓掌的冲动,抓住机会问:“可殿下又为何退守小青山?” 安阳一笑:“当权时呼风唤雨,旁人就以为失了权要凄风苦雨,又怎知我只是厌了。” “旁人如野狗一般你争我夺,乃至于父子相食,又怎知他们争夺的,是我之敝履,不屑一顾罢了。” 安阳畅快地笑了起来。 第435章 纵火 余蘅仿若狂喜:“姑母可是说真的?这等好事,我求之不得啊!” 他弯腰施礼:“多谢姑母成全!” 安阳也笑了,她满脸慈爱地看着余蘅:“贤侄先别高兴得太早,要做成这件事并不容易,余葑有五个儿子,如今宫里还有一个文怀太子的遗腹子,以他的脾气,估计已经写好了遗诏,便宜谁也不会便宜你的,所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余蘅满不在乎道:“姑母定会帮我,有了姑母相助,侄儿什么都不怕。” 安阳嗔怪道:“你姑母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就自己坐皇位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余蘅似笑非笑:“那侄儿便不明白姑母的意思了,侄儿多年浪荡,委实没有什么大本事,恐怕难当大任。” “贤侄实在过谦了,你的本事有多大,我自然是最清楚的。” “蒙姑母错爱,若姑母能派人杀了皇上,再给我一封四印俱全的遗诏,我倒有胆子去宇清殿摸一摸皇位。” “还是那句话,若我真有这样通天的本事,早就自己……” “因为你不想。”余蘅打断她的话。 他方才的满脸笑已经丝毫不见,安阳亦是如此,独角戏太无趣,余蘅不肯演了,她自然也不会做小丑。 余蘅道:“你也知道,我不想。” 二人都无意于皇位,但皇位总是要有人去坐的。 “若我做成此事……” “想谈条件,等你穿了龙袍以后,再来和我谈。” 余蘅若有所思:“若我挟持明昌郡主。” 安阳微笑:“我亲自给你递刀。” 余蘅:“看来我被人骗了。” 不等安阳问是谁骗了他,余蘅便行礼道:“告辞。” 他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安阳望着他的背影,轻轻道:“戏已经点了,若你唱不好,便没有赏钱了。” 侍女鱼贯而入,与余蘅擦肩而过。 余蘅想起被沈望要走的腰牌,眉心紧皱,想到什么,猛地抓住妃焰:“快去找沈望,若他进了宫,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 “是!”妃焰领命而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沈望捧着匣子从文渊阁一路走到了宇清殿。 他是今晨进宫的,用了余蘅给的腰牌,借口去文渊阁查阅典籍,一直待到天色擦黑。 在宇清殿外,沈望跪下,把匣子放到一边,拱手道:“臣沈望求见,握有昭王谋逆罪证,事关重大,请陛下一见。” 禄公公守在门外,把他的话听了个正着,走上前去:“承宣使大人,慎言呐。” 沈望仿若未闻,喊道:“臣沈望,握有昭王谋逆罪证,事关重大,请陛下一见。” 禄公公看了他一眼,既知昭王已是陛下的一块心病,还是进去通禀。 承平帝听说沈望有余蘅的罪证,立刻让人传沈望进来。 沈望进了屋,第一件事,就要是陛下屏退众人,还是那句话:“事关重大,臣不能不谨慎。” 承平帝依言照做,沈望上前,从容自袖里掏出竹管,朝陛下脸上吹了一股迷烟。 承平帝未发一言,便被迷晕。 沈望转身,把一包药丸全扔进了火盆里,迷烟四起,他往嘴里塞了几粒解药。 这些药量足够放倒宇清殿的所有人。 但巡逻卫队很快便会发现异常,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甚至更短。 烟气腾起,殿中如起了大雾。 大约数了五十个数后,沈望开门,拔出门边金吾卫的长刀。 漫天白雾中,沈望拖着一把铁铸的长刀而来。 长刀曳地,划出刺耳的声响,似追逐着前方的白色袍角。 他一直走到承平帝面前。 沈望摘下承平帝的面具,平静无波地看着这张腐烂的脸,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鼻烟壶,在承平帝鼻子前晃了晃。 承平帝顿时睁开了眼。 “陛下。”沈望微笑道。 余葑先是发现满室白烟,又看到沈望手里的长刀,满脑子只想逃,他从榻上滚落,疯狂朝后的躲避着。 等最初的惊恐过去,承平帝才想起喊:“来人!来人呐!” 沈望拖着长刀,一步步靠近: “陛下还不知道,其实你中的这种毒,名叫豢尸虫,传说是一种非常细小的虫子,人的眼睛看不见,却逢伤口必钻,最喜欢食人血肉,尤其是烂肉,人就会这么一点点全部烂光,慢慢被虫子吃掉,陛下吃下那枚仙丹的时候,一定以为那丹药能救命,其实那颗仙丹里包着的就是豢尸虫。” “还有更可笑的呢,你以为那止疼药真的只能止疼吗?不是的,是怕你被活活疼死,所以送来的解药,只可惜那解药也是治标不治本,虽能缓解疼痛,但药效一过,嘶——那滋味,陛下是知道的,生不如死啊。” “闫神医没有告诉陛下吗?这蛊毒无解,多活一日,便是多一日折磨罢了。” “陛下,我真可怜你。” 承平帝退无可退,背后贴着架子,随手抓过一个装饰用的花瓶,朝沈望砸去,歇斯底里到道:“不可能……你是骗子!” 沈望仰头笑了起来:“哈哈哈,陛下亲手把催命符贴到了脑门上,便不要怪阎王敲门催促了。” 沈望停在离余葑一步远的地方。 余葑:“滚开!滚开!你敢!你敢……” 沈望举起长刀:“取你性命的机会,还是留给我。” 手起刀落,第一刀,因为余葑躲避,所以砍在了肩上。 在余葑杀猪般的嚎叫声里,沈望不太满意地皱了眉头。 好在第二道砍准了,余葑脖子上的血瞬间喷了出来,溅了沈望一身。 沈望扔下刀,扯下腰间荷包,取出那角飞花流金纸,凑到烛火前。 火焰很快吞没了这张薄薄的纸片,也吞没柔软的幔帐,成架的书册,粗壮的梁柱。 沈望坐在余葑的尸体前,平静地闭上了眼。 小时候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他也曾想过做个真正的君子,做个像祖父沈启一样的君子。 后来,祖父为不相干的人搭上全家性命,他便决心不做个像沈启一样的人。 他这条命注定是要为仇恨燃烧殆尽的, 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也忍不住羡慕旁人,可以夫妻和睦,阖家美满。 是哪个瞬间呢? 也许是那日殿试发榜,春风得意马蹄疾,荷包手帕花如雨,他抬头一望,便见江宛从先生手里夺下一块墨青的帕子,笑着朝他扔了过来。 春风迷眼,叫他失神。 可春风也只眷顾了他一瞬。 便归于烈焰。 第436章 假人 沈望一把火烧了宇清殿。 正是天干物燥之际,火一烧起来就成了燎原之势,周围的宫女太监恐怕又是皇上的荒唐游戏,没收到命令,都不敢救火,一来二去,便错过了最好时机,眼睁睁看着宇清殿被烧成了灰烬。 余蘅连夜入宫,直奔火光冲天处,沿路见许多宫女太监提着或空或满的水桶,盯着大火,却只呆呆站在原地。 没人敢上前,从前让人不敢仰视的宫殿如今像是地狱里才有的孽火之宫,旺盛的火焰像是要杀了每一个靠近的人,灼热烟气扑面而来,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妃焰悄无声息地靠近余蘅。 余蘅问:“沈望可曾出宫?” “不曾出宫,但文渊阁的太监曾看见,他朝宇清殿来了。” 沈望这个疯子! 妃焰:“殿下,可要关闭宫门搜查?” 余蘅沉着脸:“不必,他就在里面。” 沈望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杀了皇帝,不可能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不如让这座宫殿也给他陪葬,死得更轰轰烈烈些。 这时,又有一个护卫上前道:“殿下,文渊阁的小太监说沈望有封信给你。” “先收着。”余蘅道。 眼下他没心情看。 沈望突然横插一杠,让他这登位之路陡然难了许多。 若他上位,这把火必然要算在他的头上。 毕竟,没人能证明这把火是沈望放的。 余蘅一时竟搞不清楚自己和沈望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人去找死前也要坑他一把。 有侍卫扛了唧筒过来,水柱冲入火中,火势反而更猛。 余蘅懒得再看,对妃焰道:“我听说他有个新封的婕妤,备受宠爱,如今在何处?” 妃焰:“殿下要见她?” “不必见她,毕竟皇上此时正妥妥当当地睡在她床上。” 妃焰明白:“人选……” 余蘅道:“随便找个戴面具穿龙袍的,只求糊弄过今夜。” 妃焰:“属下领命。” 另一个护卫补了妃焰的空档,站在余蘅身侧。 余蘅掂了掂腰间的玉佩,看着源源不断的推车汲水车的侍卫,这些唧筒应该是皇后调来的。 “碧煤,跟我去皇后宫里走一趟。” 余蘅转身,红色的火焰映在玄色衣袍上,像一汪血。 下雪了。 …… 腊月二十三一早,江宛被朱羡叫起来。 朱羡跟江宛相处几日,已经十分亲近,笑道:“今日要祭灶,等过午了,夫人该去厨房要块黏糖甜嘴。” 江宛打了个哈欠,见琉璃窗外一片白茫茫,惊道:“下雪了?” “是啊,昨夜下了一会儿,早上又下了一会儿,眼下虽停了,但天还是灰蒙蒙,恐怕还要接着下。” “多下雪也好,瑞雪兆丰年嘛。”江宛套上小袄。 朱羡给她拿来一双靴子,缝制的手法和江宛从前在北地见到的不同,鞋面和鞋底是一体的,在鞋底又缝制了一前一后两块皮子,对应前脚掌和后脚跟,穿着很舒服。 用过早点,江宛便去看祭灶的热闹。 因小青山人口逾千,所以大厨房占地不小,而且厨子都看重祭灶节,指望灶王爷保佑他们来年火安食足。 江宛不想坐步辇,朱羡就找来一个宫女,为江宛撑伞挡风。 那伞看着就沉重,那婢女又长得纤细,江宛见她撑伞撑得稳,好奇地问:“你叫什么。”那撑伞的宫女低头道:“奴婢执伞。” “是因为你伞撑得好,才叫执伞吗?” “是因为奴婢撑伞,所以叫执伞。” 江宛疑惑地看她一眼,正要细问,却听朱羡道:“夫人,走到此处,便能能闻见蜜糖的味道了。” 江宛侧耳细听:“还有唱歌的声音。” 朱羡:“应该是他们在唱送灶君歌,以往唱歌的时候,还要穿着破烂衣服装乞丐呢。” 江宛:“这么有趣的热闹一年只有一回,大家应该都来看。” 朱羡小声道:“殿下也会来呢,厨子们既然盼着灶王能上天言好事,自然是殿下来送这糖才更有分量。” 听她们轻松交谈,执伞羡慕地看了她们一眼。 远处来了一辆遮挡严实的步辇。 朱羡道:“殿下来了。” 她们都躬身退到路边。 这下好了,挡风的伞没了,江宛直面西北风,并且结结实实喝了一口。 但是节日的欢喜和可口的饴糖冲淡了一口的倒霉的寒风,只是江宛吃糖时,仍打嗝不止。 她一会儿“嗝”一声,非常有规律,她自己倒没什么,别人听得便觉得别扭。 此时正过节,虽然大长公主还在不远处,但大家还是比平时活泛了一些,你一言我一语给江宛出注意。 “夫人,趁热喝碗烫烫的热茶。” “喝茶容易呛着,夫人听奴婢的,屏气三十个数的功夫,保准好了。” “你说的法子没用,奴婢看应该干吞米饭,一口也不能嚼。” “干吃饭,你就不怕夫人噎着?” 江宛惊讶地听着各种土方子,不知不觉间,竟然就不打嗝了。 “我好了。”江宛看向朱羡。 朱羡笑道:“想来是他们吵吵嚷嚷,叫灶王爷听见了,灶王爷帮了忙。” “那就都赏。”江宛大方道。 朱羡眨了眨眼,夫人您可没银子啊。 再一回头,见史音大人对她点了点头。 朱羡便道:“那大家今日都到问天院领赏。” 安阳看了一眼史音:“你瞧,这丫头拿我的银子做她的人情呢。” 安阳顺道约江宛一起吃午饭。 江宛自然乐意,跟着安阳,便能吃公主那一档的饭菜,厨子也更用心些。 吃完饭,安阳状似无意提起:“昨日宫里起了大火。” 江宛放下喝药膳的勺子。 安阳:“沈望把自己和皇帝都烧死在宇清殿里了。” 江宛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戏是他自己唱的,”安阳看着江宛,既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这条线一贯是由他负责的。” 话题转折太快,江宛没反应过来。 “你还活着。”安阳看着她。 江宛顺着安阳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 所以一直以来,沈望都对她手下留情了。 “他也是个可怜人。”安阳最后道。 第437章 白鹳 按大梁惯例,自祭灶节起,就是官府年假,官员们都能回家休息,但是年关也不是完全没有公务,六部官衙还是需要人上值,只不过从当一日班,变成半日,有些清闲衙门,不过点个卯,或者留个小厮在府衙门口坐着,正主出去喝茶饮宴,若有什么急事,便让小厮去找人,方便得很。 可若是繁忙的衙门,如户部,便要到年三十才有假,尤其年关这几日,别人可以松泛闲散,他们却要在衙门里关着门点灯熬油,算盘珠子打得应天响。 皇帝更是全年无休。 然而他们这位承平帝算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周相只能撑着老骨头加班加点,还要被人半夜叫醒,告知宇清殿走水,陛下生死不明的消息。 周相一听见这消息,就派人送信给江府,不过这消息进了江府,便是落入江辞手中,至于江老爷子,自从昨日昏迷,至今未醒。 江辞陪着老爷子,也是一夜未眠。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敬墨走到江辞身边,为他盛了一碗粥。 “少爷。” 江辞:“怎么了?” 敬墨道:“外头都传开了,昨夜皇城失火,听说连上朝的宫殿都烧了。” 江辞面上无波无澜,低头喝了口粥。 这就是今日天还未亮时,周相派人送来的消息。 “管好家里仆人的嘴,绝不能让祖父知晓。” “是。”敬墨应了一声。 “还有,昨日阿柔和蜻姐儿过来,因祖父病倒,没有招待她们,你挑两样礼物,去看看她们有没有被吓着。”江辞道。 “是。”敬墨下去了。 江辞怅然放下粥碗,觉得身边实在太过冷清,让人没胃口。 江辞独自吃着早饭,而周相面前却还有一个余蘅。 “殿下是稀客,请恕老臣腿脚不便,没法给殿下行礼了。”老头子拿腔作势地揉着膝盖。 余蘅眼中厉色一闪,笑道:“周相太客气了,您是三朝元老,按辈分,该我向你行礼啊。” 话虽如此,余蘅也不曾行礼,只是在周相对面坐下。 下人立刻送了副碗筷上来。 “老臣家中粗茶淡饭,恐怕怠慢殿下了。” 周相的态度较前几日完全不同了,以前是他求着余蘅,可眼下余蘅既然来找他,便有的谈了。 余蘅道:“无妨,本王原也不重口腹之欲。” 食不言,他们低头各自用了碗粥,周相又让人把滚烫的茶水冲进生鸡蛋里,慢吞吞地喝了碗鸡蛋茶。 余蘅不喜欢腥味,所以闻见熟鸡蛋的腥味后,微微皱了皱眉。 这鸡蛋茶却是周相的最爱,因是小时候常喝的,所以老了也没喝腻。 周相沉得住气,余蘅也不遑多让。 吃完早饭,他们移步书房。 余蘅取了本《泛江湖记》来看,周相则理了理公文。 最后,是周相先开口:“殿下可曾听说昨夜宫中大火?” “听说了,皇上去了宠妃宫里,宇清殿的小太监点灯时失手碰倒烛台,这才走了水,又因火势凶猛,如今火才熄了,可惜宇清殿已成焦土。” “昨日还下了雪,竟也没能灭火。” 余蘅:“薄雪大风,风助火燃,本是一方压倒另一方的事,如今看来是风胜了。” 周相:“可这雪也不曾化尽啊。” 余蘅:“昨日宇清殿大火,皇上却只顾与宠妃嬉戏,皇后便去劝谏,皇上一怒之下去了慈尧宫。” 周相笑了:“竟是如此吗?” 余蘅似乎十分感慨:“陛下一片纯孝,眼下留在慈尧宫正在为太后侍疾,谁也不见。” “殿下同老臣说句实话,昨日大火……” “我若有这样的本事,何必等到如今?” 余蘅举起茶杯,遥遥敬了周相,而后低头喝了一口。 周相望着他,亏得多年养气功夫,才没有失态。 余蘅的态度说明两件事,第一,皇帝死了,但余蘅设法让“皇帝”继续活着,第二,余蘅打算让太后和“皇帝”一起去死。 这可真是…… 周相笑得像朵灿烂的菊花,举起大拇指:“往日不知,殿下真英豪。” 死老头子阴阳怪气。余蘅心中骂道。 黄口小儿不知深浅。周相心中冷笑。 余蘅呵呵一笑:“周相过奖了。” “既然皇上龙体安好,那么便不足为虑,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岭西乱党造反,”周相叹了口气,“殿下可有法子平乱?” “此事不难,乌合之众罢了,派人刺杀乱党头领,余下散丁自然如鸟兽群散。” “杀一人,恐治标不治本啊。”周相摸着胡子,“十月与北戎那场仗,虽然没打几日,却也让户部狠狠出了血,如今元气大伤……” 余蘅打断周相哭穷:“我有法子筹措银子。” 周相倒没有配合着露出欣慰之色,而是一反常态,冷冷盯着余蘅:“殿下,你为何假死?” “为了家国天下,”余蘅咬字极重,“呼延斫来汴京后,我洞察北戎之狼子野心,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去北地,才与皇兄定下了‘假死’之计。” “殿下可是一早便觊觎皇位?” “我对皇兄之心天地可鉴,不过是皇兄顾念几个皇侄年幼,才属意我监国,待皇子成年,我必定还政,请诸卿共证此誓。”余蘅声情并茂。 周相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也再无他法。” 二人相对一默。 周相又问:“那场火的实情,殿下可愿如实相告?” 此事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余蘅道:“是今科探花沈望杀了陛下,然后自焚而亡。” “沈启的孙子……”周相捻着胡子,陷入沉思。 余蘅静静喝茶。 周相感叹:“他们沈家的这段因果,也算了结了。” 余蘅没有细问,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着的画前:“早闻周相的画浓淡相宜,尤其是这滩上白鹳,画得神妙非常。” 这是红叶图,图上压根没有白鹳。 白鹳,音同百官。 余蘅回头对周相一笑:“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周相既然站在我的马车前,应也不会阻我前路。” 周相起身施礼:“老臣必定不负所托。” “静候佳音。” 余蘅负手离开。 第437章 白鹳 按大梁惯例,自祭灶节起,就是官府年假,官员们都能回家休息,但是年关也不是完全没有公务,六部官衙还是需要人上值,只不过从当一日班,变成半日,有些清闲衙门,不过点个卯,或者留个小厮在府衙门口坐着,正主出去喝茶饮宴,若有什么急事,便让小厮去找人,方便得很。 可若是繁忙的衙门,如户部,便要到年三十才有假,尤其年关这几日,别人可以松泛闲散,他们却要在衙门里关着门点灯熬油,算盘珠子打得应天响。 皇帝更是全年无休。 然而他们这位承平帝算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周相只能撑着老骨头加班加点,还要被人半夜叫醒,告知宇清殿走水,陛下生死不明的消息。 周相一听见这消息,就派人送信给江府,不过这消息进了江府,便是落入江辞手中,至于江老爷子,自从昨日昏迷,至今未醒。 江辞陪着老爷子,也是一夜未眠。 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敬墨走到江辞身边,为他盛了一碗粥。 “少爷。” 江辞:“怎么了?” 敬墨道:“外头都传开了,昨夜皇城失火,听说连上朝的宫殿都烧了。” 江辞面上无波无澜,低头喝了口粥。 这就是今日天还未亮时,周相派人送来的消息。 “管好家里仆人的嘴,绝不能让祖父知晓。” “是。”敬墨应了一声。 “还有,昨日阿柔和蜻姐儿过来,因祖父病倒,没有招待她们,你挑两样礼物,去看看她们有没有被吓着。”江辞道。 “是。”敬墨下去了。 江辞怅然放下粥碗,觉得身边实在太过冷清,让人没胃口。 江辞独自吃着早饭,而周相面前却还有一个余蘅。 “殿下是稀客,请恕老臣腿脚不便,没法给殿下行礼了。”老头子拿腔作势地揉着膝盖。 余蘅眼中厉色一闪,笑道:“周相太客气了,您是三朝元老,按辈分,该我向你行礼啊。” 话虽如此,余蘅也不曾行礼,只是在周相对面坐下。 下人立刻送了副碗筷上来。 “老臣家中粗茶淡饭,恐怕怠慢殿下了。” 周相的态度较前几日完全不同了,以前是他求着余蘅,可眼下余蘅既然来找他,便有的谈了。 余蘅道:“无妨,本王原也不重口腹之欲。” 食不言,他们低头各自用了碗粥,周相又让人把滚烫的茶水冲进生鸡蛋里,慢吞吞地喝了碗鸡蛋茶。 余蘅不喜欢腥味,所以闻见熟鸡蛋的腥味后,微微皱了皱眉。 这鸡蛋茶却是周相的最爱,因是小时候常喝的,所以老了也没喝腻。 周相沉得住气,余蘅也不遑多让。 吃完早饭,他们移步书房。 余蘅取了本《泛江湖记》来看,周相则理了理公文。 最后,是周相先开口:“殿下可曾听说昨夜宫中大火?” “听说了,皇上去了宠妃宫里,宇清殿的小太监点灯时失手碰倒烛台,这才走了水,又因火势凶猛,如今火才熄了,可惜宇清殿已成焦土。” “昨日还下了雪,竟也没能灭火。” 余蘅:“薄雪大风,风助火燃,本是一方压倒另一方的事,如今看来是风胜了。” 周相:“可这雪也不曾化尽啊。” 余蘅:“昨日宇清殿大火,皇上却只顾与宠妃嬉戏,皇后便去劝谏,皇上一怒之下去了慈尧宫。” 周相笑了:“竟是如此吗?” 余蘅似乎十分感慨:“陛下一片纯孝,眼下留在慈尧宫正在为太后侍疾,谁也不见。” “殿下同老臣说句实话,昨日大火……” “我若有这样的本事,何必等到如今?” 余蘅举起茶杯,遥遥敬了周相,而后低头喝了一口。 周相望着他,亏得多年养气功夫,才没有失态。 余蘅的态度说明两件事,第一,皇帝死了,但余蘅设法让“皇帝”继续活着,第二,余蘅打算让太后和“皇帝”一起去死。 这可真是…… 周相笑得像朵灿烂的菊花,举起大拇指:“往日不知,殿下真英豪。” 死老头子阴阳怪气。余蘅心中骂道。 黄口小儿不知深浅。周相心中冷笑。 余蘅呵呵一笑:“周相过奖了。” “既然皇上龙体安好,那么便不足为虑,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岭西乱党造反,”周相叹了口气,“殿下可有法子平乱?” “此事不难,乌合之众罢了,派人刺杀乱党头领,余下散丁自然如鸟兽群散。” “杀一人,恐治标不治本啊。”周相摸着胡子,“十月与北戎那场仗,虽然没打几日,却也让户部狠狠出了血,如今元气大伤……” 余蘅打断周相哭穷:“我有法子筹措银子。” 周相倒没有配合着露出欣慰之色,而是一反常态,冷冷盯着余蘅:“殿下,你为何假死?” “为了家国天下,”余蘅咬字极重,“呼延斫来汴京后,我洞察北戎之狼子野心,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去北地,才与皇兄定下了‘假死’之计。” “殿下可是一早便觊觎皇位?” “我对皇兄之心天地可鉴,不过是皇兄顾念几个皇侄年幼,才属意我监国,待皇子成年,我必定还政,请诸卿共证此誓。”余蘅声情并茂。 周相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也再无他法。” 二人相对一默。 周相又问:“那场火的实情,殿下可愿如实相告?” 此事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余蘅道:“是今科探花沈望杀了陛下,然后自焚而亡。” “沈启的孙子……”周相捻着胡子,陷入沉思。 余蘅静静喝茶。 周相感叹:“他们沈家的这段因果,也算了结了。” 余蘅没有细问,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着的画前:“早闻周相的画浓淡相宜,尤其是这滩上白鹳,画得神妙非常。” 这是红叶图,图上压根没有白鹳。 白鹳,音同百官。 余蘅回头对周相一笑:“该我做的我自然会做,周相既然站在我的马车前,应也不会阻我前路。” 周相起身施礼:“老臣必定不负所托。” “静候佳音。” 余蘅负手离开。 第438章 旧情 午膳后,史音前来禀报宫中情形,正遇上溜达着离开的江宛。 史音行礼,江宛回礼。 史音道:“夫人可曾叫了步辇?” “殿下这儿的饭菜太香,我一没留神就吃多了,走两步消消食。” “不曾用消食丸吗?” 朱羡忙道:“怕与眼下喝的药相冲,故而没给夫人用。” “风雪又起,夫人快些回去。”史音退到一边。 看着执伞为江宛撑起了伞,史音才继续朝屋里走去。 安阳示意侍奴关上窗:“早看你来了,怎么现在才进来?” 史音道:“遇见郑国夫人,说了两句话。” “奇怪,连你也这样喜欢她。”安阳摆弄着一枝梅花。 史音低头会心一笑:“殿下厌恶她吗?” 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频频找江宛一起用膳。 “她好像就是有一种让所有人都喜欢她的本事,就连我也不免觉得,如果我有女儿应该就是她这个脾气,虽然跳脱,但也不惹人厌。”安阳咔嚓剪去一截梅枝。 “可是皇宫有事?” 史音道:“宫中如今太平得很,” 安阳转动梅瓶:“让我猜猜,应该是皇后的病好了。” “殿下料事如神。” “你说,余蘅用什么打动了宁容惜,竟让她出山稳住局面。” “无非是福玉公主罢了。” “福玉那丫头也委实出人意料,李参凡那头狐狸竟然会帮她!” “臣下愚钝,不明白殿下此言何意。” “云间王的封号最早是南齐赫武帝封给小儿子的,但并非世袭,一般而言,都是皇帝封给那个最受宠但不太适合继承皇位的儿子,在南齐有超然地位,皇帝如日月昭然,而云间王则在云中,只比太阳低一点,但李参凡得封云间,却不是靠爹,而是靠皇兄,也就是如今的沛帝。” 史音:“云间王一人之下,又有丹书铁劵,纵然谋反,也能来留下命来,还会觊觎皇位吗?”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安阳笑道:“若是个晓得知足,没有野心的人,自然也就无所谓皇位了,可李参凡却不是这么个人。” “臣下还是不明白,那李参凡若有意皇位,那么娶福玉公主无非是为了承平帝将公主嫁给皇帝的这句诺言,可这怎么会是帮了公主?” “因为李参凡长得俊美非凡,总比福玉嫁给那个老白菜帮子好。” “臣下明白了,他越是有意,在成事前,反而越是不能沾公主。” “孺子可教。” “可是李参凡是云间王,是永不能继承皇位的,”史音恍然,“他不是南齐那位先帝封的!” “其实他们这个云间王的规则一直有漏洞,我也奇怪快百年了,他们中竟然没有出一个云间皇,”安阳笑道,“既然是沛帝封的,那么沛帝死后,这个云间王自然要封给沛帝的儿子,李参凡便不再受云间王这个名头的束缚了。” 史音:“沛帝为何要封他为云间王?” “沛帝即位那会儿,他三岁。”安阳道,“要我说,赫武帝也真是脑子发昏,若实在喜欢小儿子,干脆就让小儿子做皇帝便罢了,便要封个皇帝都动不得的王,我看他未必爱小儿子,倒是真的恨太子。” “臣下还有不解,沛帝有三十个儿子,南齐争储如火如荼,云间王原本是各方拉拢的势力,如今娶了公主,恐怕会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我说他帮了福玉,所谓‘帮’,本来就是别人得利,自己吃亏,福玉在南齐游荡,以她那个不能吃苦的性子,恐怕急于找个皇子依附,到时成王败寇,要跟着那个倒霉皇子一起去死,如今便好了,等李参凡登了皇位后,左右还能捞个妃子当当,虽然她自己是没什么脑子,但李参凡顾忌大梁,绝不会让她轻易去死的。” 福玉作为南齐大梁和平的吉祥物,只要不起战事,一定会活很多年。 比起当初福玉那个刺杀南齐皇帝的计划,似乎这样对她来说,是个更好的结局。 “但愿她放聪明些。”安阳道。 几句话间,安阳已将花枝修剪停当。 史音度势告退。 有一句话,史音没敢说,其实安阳刚才说的那些,她都明白,不过看出殿下有倾诉两句的意思,才顺着问罢了。 殿下愿意和她啰嗦这么多,有些反常。 而这反常大约也是因为二十年前,云间王与殿下的那一段情。 云间王娶福玉公主,若真有一丝怜惜在,那么会否是因为福玉有个“小安阳”的名号呢? 前尘往事,最动人心。 宫里,皇后高坐,花偈则跪在院里。 其实皇后根本不屑为难花偈,但没想到她已经下了命令,让各宫紧闭宫门,宫女太监一律不需外出,花偈竟然还敢打扮成宫女往外跑。 人要找死,拦是拦不住的。 “你想去找谁?” 花偈深深低着头:“妾只是忧心陛下,又担心太后的病,娘娘也知道,妾是慈尧宫出来的。” “你对太后,倒是忠心耿耿,既然你要去侍疾,本宫自然不会阻拦。” 皇后说话轻声细语,态度和颜悦色,但花偈却莫名觉得满身寒意。 昨夜皇后忽然闯到她居住的奉芝宫,骂她狐媚惑主,还说要向陛下进言,废了她的婕妤之位。 她自然是一头雾水,可奇就奇在,皇上竟然这时从她宫里走出来了。 戴着面具,穿着龙袍,呵斥皇后僭越跋扈。 皇上与皇后在院子里当即争执起来,因皇上的声音和举止与平时没有区别,皇后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当时缩在一边,没敢上前,只求不被波及。 可后来皇上怒极,拂袖离去,皇后下令禁足,直接派人封了奉芝宫的大门,她就觉得不对。 皇上根本没来,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太监又报上来宇清殿大火,她就知道,那个皇上一定是假的! 既然知道此事,她肯定也没命活了,这才想冒险一试,至少先逃出奉芝宫的大门,毕竟她手中还有一枚足够扭转乾坤的筹码。 谁承想宫门前有数十个侍卫把守,她几乎是刚逃出去,便被抓住了。 然后,便被送到了皇后跟前。 皇宫的天已经变了。 如果此时被送去慈尧宫,那么她一定死路一条。 花偈握紧拳头,眼睛一闭,朝边上倒去,决定先装晕。 第438章 旧情 午膳后,史音前来禀报宫中情形,正遇上溜达着离开的江宛。 史音行礼,江宛回礼。 史音道:“夫人可曾叫了步辇?” “殿下这儿的饭菜太香,我一没留神就吃多了,走两步消消食。” “不曾用消食丸吗?” 朱羡忙道:“怕与眼下喝的药相冲,故而没给夫人用。” “风雪又起,夫人快些回去。”史音退到一边。 看着执伞为江宛撑起了伞,史音才继续朝屋里走去。 安阳示意侍奴关上窗:“早看你来了,怎么现在才进来?” 史音道:“遇见郑国夫人,说了两句话。” “奇怪,连你也这样喜欢她。”安阳摆弄着一枝梅花。 史音低头会心一笑:“殿下厌恶她吗?” 若是不喜欢,又怎么会频频找江宛一起用膳。 “她好像就是有一种让所有人都喜欢她的本事,就连我也不免觉得,如果我有女儿应该就是她这个脾气,虽然跳脱,但也不惹人厌。”安阳咔嚓剪去一截梅枝。 “可是皇宫有事?” 史音道:“宫中如今太平得很,” 安阳转动梅瓶:“让我猜猜,应该是皇后的病好了。” “殿下料事如神。” “你说,余蘅用什么打动了宁容惜,竟让她出山稳住局面。” “无非是福玉公主罢了。” “福玉那丫头也委实出人意料,李参凡那头狐狸竟然会帮她!” “臣下愚钝,不明白殿下此言何意。” “云间王的封号最早是南齐赫武帝封给小儿子的,但并非世袭,一般而言,都是皇帝封给那个最受宠但不太适合继承皇位的儿子,在南齐有超然地位,皇帝如日月昭然,而云间王则在云中,只比太阳低一点,但李参凡得封云间,却不是靠爹,而是靠皇兄,也就是如今的沛帝。” 史音:“云间王一人之下,又有丹书铁劵,纵然谋反,也能来留下命来,还会觊觎皇位吗?”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安阳笑道:“若是个晓得知足,没有野心的人,自然也就无所谓皇位了,可李参凡却不是这么个人。” “臣下还是不明白,那李参凡若有意皇位,那么娶福玉公主无非是为了承平帝将公主嫁给皇帝的这句诺言,可这怎么会是帮了公主?” “因为李参凡长得俊美非凡,总比福玉嫁给那个老白菜帮子好。” “臣下明白了,他越是有意,在成事前,反而越是不能沾公主。” “孺子可教。” “可是李参凡是云间王,是永不能继承皇位的,”史音恍然,“他不是南齐那位先帝封的!” “其实他们这个云间王的规则一直有漏洞,我也奇怪快百年了,他们中竟然没有出一个云间皇,”安阳笑道,“既然是沛帝封的,那么沛帝死后,这个云间王自然要封给沛帝的儿子,李参凡便不再受云间王这个名头的束缚了。” 史音:“沛帝为何要封他为云间王?” “沛帝即位那会儿,他三岁。”安阳道,“要我说,赫武帝也真是脑子发昏,若实在喜欢小儿子,干脆就让小儿子做皇帝便罢了,便要封个皇帝都动不得的王,我看他未必爱小儿子,倒是真的恨太子。” “臣下还有不解,沛帝有三十个儿子,南齐争储如火如荼,云间王原本是各方拉拢的势力,如今娶了公主,恐怕会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我说他帮了福玉,所谓‘帮’,本来就是别人得利,自己吃亏,福玉在南齐游荡,以她那个不能吃苦的性子,恐怕急于找个皇子依附,到时成王败寇,要跟着那个倒霉皇子一起去死,如今便好了,等李参凡登了皇位后,左右还能捞个妃子当当,虽然她自己是没什么脑子,但李参凡顾忌大梁,绝不会让她轻易去死的。” 福玉作为南齐大梁和平的吉祥物,只要不起战事,一定会活很多年。 比起当初福玉那个刺杀南齐皇帝的计划,似乎这样对她来说,是个更好的结局。 “但愿她放聪明些。”安阳道。 几句话间,安阳已将花枝修剪停当。 史音度势告退。 有一句话,史音没敢说,其实安阳刚才说的那些,她都明白,不过看出殿下有倾诉两句的意思,才顺着问罢了。 殿下愿意和她啰嗦这么多,有些反常。 而这反常大约也是因为二十年前,云间王与殿下的那一段情。 云间王娶福玉公主,若真有一丝怜惜在,那么会否是因为福玉有个“小安阳”的名号呢? 前尘往事,最动人心。 宫里,皇后高坐,花偈则跪在院里。 其实皇后根本不屑为难花偈,但没想到她已经下了命令,让各宫紧闭宫门,宫女太监一律不需外出,花偈竟然还敢打扮成宫女往外跑。 人要找死,拦是拦不住的。 “你想去找谁?” 花偈深深低着头:“妾只是忧心陛下,又担心太后的病,娘娘也知道,妾是慈尧宫出来的。” “你对太后,倒是忠心耿耿,既然你要去侍疾,本宫自然不会阻拦。” 皇后说话轻声细语,态度和颜悦色,但花偈却莫名觉得满身寒意。 昨夜皇后忽然闯到她居住的奉芝宫,骂她狐媚惑主,还说要向陛下进言,废了她的婕妤之位。 她自然是一头雾水,可奇就奇在,皇上竟然这时从她宫里走出来了。 戴着面具,穿着龙袍,呵斥皇后僭越跋扈。 皇上与皇后在院子里当即争执起来,因皇上的声音和举止与平时没有区别,皇后又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当时缩在一边,没敢上前,只求不被波及。 可后来皇上怒极,拂袖离去,皇后下令禁足,直接派人封了奉芝宫的大门,她就觉得不对。 皇上根本没来,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太监又报上来宇清殿大火,她就知道,那个皇上一定是假的! 既然知道此事,她肯定也没命活了,这才想冒险一试,至少先逃出奉芝宫的大门,毕竟她手中还有一枚足够扭转乾坤的筹码。 谁承想宫门前有数十个侍卫把守,她几乎是刚逃出去,便被抓住了。 然后,便被送到了皇后跟前。 皇宫的天已经变了。 如果此时被送去慈尧宫,那么她一定死路一条。 花偈握紧拳头,眼睛一闭,朝边上倒去,决定先装晕。 第439章 不平 腊月二十四是扫尘日。 别家都是欢欢喜喜打扫屋子,唯有昭王府一片死寂,为了解决岭西叛乱之事,余蘅整整熬了一整夜。 说到底就是要银子、要粮食,可去岁各地的雨水都不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 若无银粮安抚,便只能铁血镇压。 正好卫南军如今闲着,正好可以调去平乱。 余蘅一会儿想要卖官,一会儿想要起炉铸铜钱,还准备往银子里灌铅,什么丧心病狂的主意都想过了,最后发现恐怕还是要去跟北戎谈谈, 当时许诺开春后就给北戎的粮食和种子,眼下恐怕是给不出去了,没道理自家勒紧裤腰带饿肚子,倒把粮食送给别家。 只是,无咎那小子像头狼,咬住了的肉,可不会撒嘴。 就在为难之际,余蘅想起席先生留给他的那几个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装了一个貔貅印信,当时还未开箱时,席先生在信上说,箱子全是金子和千丰钱庄的兑票,可箱子里并没有一文钱,旁的东西倒罢了,倒是那个貔貅印信,找不到出处。 余蘅立刻命妃焰取了貔貅印信来,蘸了印泥按在纸上,是个‘李’字的篆体。 “这个席安可真是煞费苦心。”余蘅道。难道他会因为信章上是前朝皇姓,就弃之不用吗? “送去千丰钱庄试试。”余蘅把印章递给妃焰。 妃焰领命离开。 余蘅捏了捏眉心。 怪道覆天会能养那么多杀手,原来大梁最大的钱庄在席忘馁手里。 或许不光是席安,千丰钱庄是二十年前才崭露头角,正是席忘馁与安阳成亲的时候。 旁的不说,席忘馁对安阳是真的爱得费尽心力,竭尽心血。 但有了银子不够,人要活着,也不能吃银子。 余蘅提笔,还是决定给北戎王修书一封。 他在脑海中稍微构思了一下,就写江宛和她家几个娃娃都被抓了,必须要这批粮食救人。 …… “朱羡,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因要打扫屋子,用过早饭,江宛就去花园溜达。 小青山依山而建,原来便花木葱茏,花园也保留野趣,但唯独这一片梅花,看得出是人工种的,横七竖八,十分规整。 “的确是梅花。”朱羡道,“想来昨日一场雪,把梅花都激出来了。” “都是红梅,我还以为眼下大家都觉得红梅俗气。” 朱羡:“听说殿下喜欢这种梅花的香气。” 梅花香味淡,不近些闻都闻不到。 江宛摘下一朵梅花,转身戴在朱羡耳边。 不知怎么,看到朱羡,江宛就想起抚浓来。 她如今虽被关在小青山里,日子却过得不错,倒是外边的人,恐要为她着急上火了。 不知道外头如今是什么情形,安阳说宇清殿失火,沈望和承平帝都死了,朝廷会否已经乱了,余蘅又是什么处境? 还有她带来的两封书信,一直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江宛看过多回,封蜡完整,无人动过。 这两封信不知什么时候给安阳最合适。 江宛正想着,一个侍女找了过来,与朱羡耳语两句。 朱羡道:“夫人,殿下邀您一起用午膳。” 江宛道:“那感情好啊。” 一起吃了几顿饭,江宛发现安阳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只要安阳想说,她可以让每个人都认真聆听,认真到不想错过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而安阳乐于和江宛吃饭的理由,江宛也思考过,未必是安阳有多喜欢她,也许只是寂寞。 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对安阳来说都唾手可得,可是安阳似乎没有什么朋友。 人站到太高的位置,手上掌握太多资源,有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天下无数知己,有些人却再也没有朋友了。 安阳是后者——她太聪明了。 江宛摸了摸脸:“那看来做个笨蛋,也有好处。” 至少不会被人事事提防,还可以到处乱走乱看,因为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想到此处,江宛自嘲一笑。 朱羡道:“殿下这么喜欢夫人,夫人怎么会是笨蛋?” 安阳不是喜欢她,而是不在乎罢了,谁会防备一只无害的小蚂蚁呢? 话又说回来,除了顽童,也没有人会去特意踩死一只蚂蚁。 江宛觉得安阳不会杀她,因为她没有必死的理由。 寻常公侯之家,清扫是每日不能落下的,更何况是小青山。 虽然今日要扫尘,但主子常去的地方一贯是一尘不染的,真正要大扫除的地方也只是些常年落锁的偏僻之处。 所以扫尘日时,安阳常居的院子仍清清静静,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年味。 安静地吃了顿饭,江宛低头喝药膳的时候,史音匆匆进来。 安阳看了江宛一眼,对史音道:“说。” 江宛乖乖低头喝茶,纵然听见什么,她也没有朝外传消息的本事。 “殿下,明氏有异动,大批商队运粮南下。” “他动作倒是快得很。” “千丰钱庄也有异常。有人拿了席安的印信前去,要调银子。”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单是汴京分号便已经运走了快一万现银。” “银票没动?” “暂时没动,只是下令各地分号都立刻调现银上京。” “筹措现银,余蘅是想救岭西。”安阳微笑,“席安为了对付我,也算是煞费苦心,到底是姓李,到底是血海深仇啊。” 江宛脱口而出:“不是的!” 安阳:“这千丰钱庄虽是席安的,但成亲那日他便把地契给了我,还给了我印章,如今却有旁人拿着章子上门,要动我的银子,岂不是他骗了我?” 安阳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可江宛总是要为席先生说两句话的。 “殿下可曾想过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留了很多东西给余蘅,因为他知道天底下能阻止殿下的人,也只有余蘅了。” “阻止?”安阳轻蔑地笑了。 江宛从袖子里抽出席先生写的信:“这封信,是席先生绝笔,殿下一看便知。” 安阳没说看,也没说不看。 那就是不想看。 江宛撕开信封:“那我斗胆为殿下读一读。” “在北地,也是他在帮你们。” “殿下还不明白吗,他从来不是为了帮我或者余蘅,他是为了帮你!” 江宛气呼呼地看着安阳。 安阳却温和起来:“那他到底在帮我什么?” 江宛问:“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安阳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大约是在想,眼前这个蠢蛋难道以为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吗? 是刚才的药膳里下了让人失智的药,才让这个蠢蛋变得更蠢了吗? 安阳担忧地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简直窒息。 “安阳大长公主,崇贤公主,你是被太祖抱在膝上长大的,你的抱负不逊于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姓余,你真的能安心看着天下被搅得生灵涂炭吗?” 江宛:“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见太祖?” “你在质问我。” “席忘馁机关算尽,殿下,你说得对,他是前朝禅帝之后,你们之间是血海深仇,可他死前还在奔忙,替你们余家的天下奔忙,他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好人,他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你罢了。”江宛道,“为了你闭眼的时候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江宛抓起信纸,就要走。 想了想,又把信纸放下了,头也没回跑了出去。 可能是她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安阳挑眉:“我竟被人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 第439章 不平 腊月二十四是扫尘日。 别家都是欢欢喜喜打扫屋子,唯有昭王府一片死寂,为了解决岭西叛乱之事,余蘅整整熬了一整夜。 说到底就是要银子、要粮食,可去岁各地的雨水都不丰,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食。 若无银粮安抚,便只能铁血镇压。 正好卫南军如今闲着,正好可以调去平乱。 余蘅一会儿想要卖官,一会儿想要起炉铸铜钱,还准备往银子里灌铅,什么丧心病狂的主意都想过了,最后发现恐怕还是要去跟北戎谈谈, 当时许诺开春后就给北戎的粮食和种子,眼下恐怕是给不出去了,没道理自家勒紧裤腰带饿肚子,倒把粮食送给别家。 只是,无咎那小子像头狼,咬住了的肉,可不会撒嘴。 就在为难之际,余蘅想起席先生留给他的那几个箱子,其中一个箱子里装了一个貔貅印信,当时还未开箱时,席先生在信上说,箱子全是金子和千丰钱庄的兑票,可箱子里并没有一文钱,旁的东西倒罢了,倒是那个貔貅印信,找不到出处。 余蘅立刻命妃焰取了貔貅印信来,蘸了印泥按在纸上,是个‘李’字的篆体。 “这个席安可真是煞费苦心。”余蘅道。难道他会因为信章上是前朝皇姓,就弃之不用吗? “送去千丰钱庄试试。”余蘅把印章递给妃焰。 妃焰领命离开。 余蘅捏了捏眉心。 怪道覆天会能养那么多杀手,原来大梁最大的钱庄在席忘馁手里。 或许不光是席安,千丰钱庄是二十年前才崭露头角,正是席忘馁与安阳成亲的时候。 旁的不说,席忘馁对安阳是真的爱得费尽心力,竭尽心血。 但有了银子不够,人要活着,也不能吃银子。 余蘅提笔,还是决定给北戎王修书一封。 他在脑海中稍微构思了一下,就写江宛和她家几个娃娃都被抓了,必须要这批粮食救人。 …… “朱羡,你看,那是不是梅花?” 因要打扫屋子,用过早饭,江宛就去花园溜达。 小青山依山而建,原来便花木葱茏,花园也保留野趣,但唯独这一片梅花,看得出是人工种的,横七竖八,十分规整。 “的确是梅花。”朱羡道,“想来昨日一场雪,把梅花都激出来了。” “都是红梅,我还以为眼下大家都觉得红梅俗气。” 朱羡:“听说殿下喜欢这种梅花的香气。” 梅花香味淡,不近些闻都闻不到。 江宛摘下一朵梅花,转身戴在朱羡耳边。 不知怎么,看到朱羡,江宛就想起抚浓来。 她如今虽被关在小青山里,日子却过得不错,倒是外边的人,恐要为她着急上火了。 不知道外头如今是什么情形,安阳说宇清殿失火,沈望和承平帝都死了,朝廷会否已经乱了,余蘅又是什么处境? 还有她带来的两封书信,一直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江宛看过多回,封蜡完整,无人动过。 这两封信不知什么时候给安阳最合适。 江宛正想着,一个侍女找了过来,与朱羡耳语两句。 朱羡道:“夫人,殿下邀您一起用午膳。” 江宛道:“那感情好啊。” 一起吃了几顿饭,江宛发现安阳其实是个很健谈的人,只要安阳想说,她可以让每个人都认真聆听,认真到不想错过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而安阳乐于和江宛吃饭的理由,江宛也思考过,未必是安阳有多喜欢她,也许只是寂寞。 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对安阳来说都唾手可得,可是安阳似乎没有什么朋友。 人站到太高的位置,手上掌握太多资源,有些人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天下无数知己,有些人却再也没有朋友了。 安阳是后者——她太聪明了。 江宛摸了摸脸:“那看来做个笨蛋,也有好处。” 至少不会被人事事提防,还可以到处乱走乱看,因为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想到此处,江宛自嘲一笑。 朱羡道:“殿下这么喜欢夫人,夫人怎么会是笨蛋?” 安阳不是喜欢她,而是不在乎罢了,谁会防备一只无害的小蚂蚁呢? 话又说回来,除了顽童,也没有人会去特意踩死一只蚂蚁。 江宛觉得安阳不会杀她,因为她没有必死的理由。 寻常公侯之家,清扫是每日不能落下的,更何况是小青山。 虽然今日要扫尘,但主子常去的地方一贯是一尘不染的,真正要大扫除的地方也只是些常年落锁的偏僻之处。 所以扫尘日时,安阳常居的院子仍清清静静,一如往常,没有半点年味。 安静地吃了顿饭,江宛低头喝药膳的时候,史音匆匆进来。 安阳看了江宛一眼,对史音道:“说。” 江宛乖乖低头喝茶,纵然听见什么,她也没有朝外传消息的本事。 “殿下,明氏有异动,大批商队运粮南下。” “他动作倒是快得很。” “千丰钱庄也有异常。有人拿了席安的印信前去,要调银子。”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单是汴京分号便已经运走了快一万现银。” “银票没动?” “暂时没动,只是下令各地分号都立刻调现银上京。” “筹措现银,余蘅是想救岭西。”安阳微笑,“席安为了对付我,也算是煞费苦心,到底是姓李,到底是血海深仇啊。” 江宛脱口而出:“不是的!” 安阳:“这千丰钱庄虽是席安的,但成亲那日他便把地契给了我,还给了我印章,如今却有旁人拿着章子上门,要动我的银子,岂不是他骗了我?” 安阳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可江宛总是要为席先生说两句话的。 “殿下可曾想过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留了很多东西给余蘅,因为他知道天底下能阻止殿下的人,也只有余蘅了。” “阻止?”安阳轻蔑地笑了。 江宛从袖子里抽出席先生写的信:“这封信,是席先生绝笔,殿下一看便知。” 安阳没说看,也没说不看。 那就是不想看。 江宛撕开信封:“那我斗胆为殿下读一读。” “在北地,也是他在帮你们。” “殿下还不明白吗,他从来不是为了帮我或者余蘅,他是为了帮你!” 江宛气呼呼地看着安阳。 安阳却温和起来:“那他到底在帮我什么?” 江宛问:“殿下,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安阳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大约是在想,眼前这个蠢蛋难道以为她比我自己还了解我吗? 是刚才的药膳里下了让人失智的药,才让这个蠢蛋变得更蠢了吗? 安阳担忧地看了江宛一眼。 江宛简直窒息。 “安阳大长公主,崇贤公主,你是被太祖抱在膝上长大的,你的抱负不逊于你的祖父,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姓余,你真的能安心看着天下被搅得生灵涂炭吗?” 江宛:“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见太祖?” “你在质问我。” “席忘馁机关算尽,殿下,你说得对,他是前朝禅帝之后,你们之间是血海深仇,可他死前还在奔忙,替你们余家的天下奔忙,他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好人,他做这一切无非是为了你罢了。”江宛道,“为了你闭眼的时候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江宛抓起信纸,就要走。 想了想,又把信纸放下了,头也没回跑了出去。 可能是她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安阳挑眉:“我竟被人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 第440章 死亡 江宛扶着膝盖粗喘:“你敢信吗?我竟劈头盖脸地教训了殿下一通!” 朱羡匆匆跟上她,拿着斗篷,弯腰问:“夫人,你没事。” 江宛直起腰,一脸严肃:“现在是没事,就是恐怕活不过今晚了。” 朱羡一愣。 江宛嘻嘻笑了:“逗你的。” 就算活不过今晚也无所谓,她能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才算没有白活。 “走,”江宛笑道,“既然时间不多,我要再吃两块白玉蜜奶糕,你不许拦我,我要做个饱死鬼。” 抚浓劝道:“夫人,刚用过午膳……” 江宛捂着肚子:“我没吃饱。” 朱羡:“……” “跑了?”安阳问。 将江宛和朱羡的对话听了个囫囵的史音道:“说活不过今夜,要回去吃两块白玉蜜奶糕压压惊。” “那我的肚量也太小了。”安阳仿佛被逗笑了,“她也只有这点出息了。” 史音:“殿下,不必将江宛的话放在心上,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你就这么喜欢她,怕我断了她的白玉蜜奶糕?” 安阳难得开了个玩笑。 史音笑道:“不知者不畏。” 安阳没有再说话。 她面容仍说不上苍老,眼里却实在透出股暮气。 史音仍记得,十五年前策划这场报复时,安阳眼中野心勃勃的光芒。 所以安阳一问她“可愿与我同行”,她就立刻答应了。 她知道安阳能让天下震动。 可渐渐的,安阳就不再关心戏台上在唱什么戏了。 也许江宛说得对,殿下骨子里仍是“愿得此身长报国”。 厌世也好,灭世也罢,或许只是因为终于发现力有不逮,没法救世。 安阳起身,走到窗前:“明日是个好日子,恐怕有大事发生了。” 史音收拾江宛扔在桌上的信纸:“殿下,这信……” “烧了。” 安阳终究还是没看信一眼,终究还是怨怪席忘馁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但席忘馁也许也早就料到了,才把这封信给了江宛,而江宛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直接用嘴把他的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至少让安阳知道,世上并非无人爱她,席忘馁就很爱她,爱她爱到为她去死。 对于席忘馁来说,起初爱她,是希望她一切顺意,后来爱她,是为了她能不后悔。 她知道或不知道,此生能为她做一回痴情种,已然值得了。 “你真的要死了吗?”牧仁问。 孩子的天真永远这么伤人。 席先生点了点头,侧过脸朝痰盂里咳出一口血。 回阗的大巫医正摇着铃铛在他床边跳祝舞,向神明乞求,延长他的寿命。 浓郁的药草味道和色彩奇异的烟雾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席先生被呛得咳嗽一声,不太确定巫医到底是不是想让他死得更快些,毕竟在回阗,人们警惕北戎人,也同样警惕汉人。 尽管他一直以帮助者的身份出现,但非其族类,总是要受一些排斥。 牧仁在他床边坐了很久,这也是巫医要求的,要亲人待在离病人最近的地方,神明才会降下恩惠。 可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最亲近的也就是勉强算他学生的牧仁了。 牧仁表现得太淡定,让席先生早先准备的台词都用不上。 牧仁没有一滴眼泪,他若劝牧仁不要悲伤,就有些太过自作多情了。 可巫医整整跳了半个时辰后,席先生发现牧仁还是坐着,姿势根本换过。 瞧,他事先准备的那番安慰人的话,总算可以说了。 就在张口之际,牧仁似乎猜到他的打算,忽然问:“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毒入脏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却仿佛也没有听见这句话时痛。 好像也就是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死了。 明明每日都在算着撒手人寰的日子,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刻,却没有想象中潇洒。 他是有遗憾的,他当然是有遗憾的。 他遗憾不能再吃一次家乡的刘记香煎五丝肠,也遗憾十年不曾回家探望席家的养父母,他遗憾不曾还钱给在寒冬腊月送了一碗面给他的婆婆,也遗憾不曾看尽这世上风光,他遗憾没能亲口告诉安阳他的心意,也遗憾他和安阳相处的日子太少。 他实在有太多遗憾了。 但为了安阳,他心甘情愿。 可若是说没有,难免辜负了牧仁问这句话。 “不算遗憾,但我的确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将我火化,把我的遗骨送回大梁。” “埋在哪儿?” “交给江宛,她会明白的。” 巫医的歌声还在继续,那是一种奇妙的吟唱声,像在诉说一个故事,席先生会说回阗语,但这无疑是更古老的某种语言,或者是只有巫才能掌握的语言,他听不懂。 铃声空灵,歌声浑厚,席先生听着听着,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疼痛暂时离去,这是席先生多日来第一次毫无痛苦地入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止,牧仁站起来,看向大巫医。 巫医带着草叶编织面具,仰着头,似乎在聆听神的旨意。 牧仁耐心地等待着,巫医看着他,摇了摇头。 “春天就要来了,”巫医说,“有些人看不见春天了。” 今夜,在美梦后,席先生吐血不止。 牧仁又问了一遍,他是否还有遗憾。 席先生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张着嘴,艰难道: “勿忘盟约。” 牧仁握住他的手:“你放心。” 这时,千里之外的小青山中,鬼使神差般,江宛打了个哆嗦,莫名想起席先生。 今日一番对话后,江宛深觉得安阳这人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席先生的本意是不是为了她,在她看来,只要违逆,就该死。 那封信,安阳恐怕也是不会看的。 席先生未必确信安阳渴望天下太平,只是不想安阳背上颠覆天下的罪孽。 要是没有席先生的努力,北地绝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窗外,月光皎洁。 今夜的月亮尚可同看,可明年河边新发的草叶,有些人却看不见了。 太后薨了。 第440章 死亡 江宛扶着膝盖粗喘:“你敢信吗?我竟劈头盖脸地教训了殿下一通!” 朱羡匆匆跟上她,拿着斗篷,弯腰问:“夫人,你没事。” 江宛直起腰,一脸严肃:“现在是没事,就是恐怕活不过今晚了。” 朱羡一愣。 江宛嘻嘻笑了:“逗你的。” 就算活不过今晚也无所谓,她能说自己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才算没有白活。 “走,”江宛笑道,“既然时间不多,我要再吃两块白玉蜜奶糕,你不许拦我,我要做个饱死鬼。” 抚浓劝道:“夫人,刚用过午膳……” 江宛捂着肚子:“我没吃饱。” 朱羡:“……” “跑了?”安阳问。 将江宛和朱羡的对话听了个囫囵的史音道:“说活不过今夜,要回去吃两块白玉蜜奶糕压压惊。” “那我的肚量也太小了。”安阳仿佛被逗笑了,“她也只有这点出息了。” 史音:“殿下,不必将江宛的话放在心上,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 “你就这么喜欢她,怕我断了她的白玉蜜奶糕?” 安阳难得开了个玩笑。 史音笑道:“不知者不畏。” 安阳没有再说话。 她面容仍说不上苍老,眼里却实在透出股暮气。 史音仍记得,十五年前策划这场报复时,安阳眼中野心勃勃的光芒。 所以安阳一问她“可愿与我同行”,她就立刻答应了。 她知道安阳能让天下震动。 可渐渐的,安阳就不再关心戏台上在唱什么戏了。 也许江宛说得对,殿下骨子里仍是“愿得此身长报国”。 厌世也好,灭世也罢,或许只是因为终于发现力有不逮,没法救世。 安阳起身,走到窗前:“明日是个好日子,恐怕有大事发生了。” 史音收拾江宛扔在桌上的信纸:“殿下,这信……” “烧了。” 安阳终究还是没看信一眼,终究还是怨怪席忘馁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但席忘馁也许也早就料到了,才把这封信给了江宛,而江宛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直接用嘴把他的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至少让安阳知道,世上并非无人爱她,席忘馁就很爱她,爱她爱到为她去死。 对于席忘馁来说,起初爱她,是希望她一切顺意,后来爱她,是为了她能不后悔。 她知道或不知道,此生能为她做一回痴情种,已然值得了。 “你真的要死了吗?”牧仁问。 孩子的天真永远这么伤人。 席先生点了点头,侧过脸朝痰盂里咳出一口血。 回阗的大巫医正摇着铃铛在他床边跳祝舞,向神明乞求,延长他的寿命。 浓郁的药草味道和色彩奇异的烟雾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席先生被呛得咳嗽一声,不太确定巫医到底是不是想让他死得更快些,毕竟在回阗,人们警惕北戎人,也同样警惕汉人。 尽管他一直以帮助者的身份出现,但非其族类,总是要受一些排斥。 牧仁在他床边坐了很久,这也是巫医要求的,要亲人待在离病人最近的地方,神明才会降下恩惠。 可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最亲近的也就是勉强算他学生的牧仁了。 牧仁表现得太淡定,让席先生早先准备的台词都用不上。 牧仁没有一滴眼泪,他若劝牧仁不要悲伤,就有些太过自作多情了。 可巫医整整跳了半个时辰后,席先生发现牧仁还是坐着,姿势根本换过。 瞧,他事先准备的那番安慰人的话,总算可以说了。 就在张口之际,牧仁似乎猜到他的打算,忽然问:“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毒入脏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却仿佛也没有听见这句话时痛。 好像也就是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死了。 明明每日都在算着撒手人寰的日子,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刻,却没有想象中潇洒。 他是有遗憾的,他当然是有遗憾的。 他遗憾不能再吃一次家乡的刘记香煎五丝肠,也遗憾十年不曾回家探望席家的养父母,他遗憾不曾还钱给在寒冬腊月送了一碗面给他的婆婆,也遗憾不曾看尽这世上风光,他遗憾没能亲口告诉安阳他的心意,也遗憾他和安阳相处的日子太少。 他实在有太多遗憾了。 但为了安阳,他心甘情愿。 可若是说没有,难免辜负了牧仁问这句话。 “不算遗憾,但我的确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 “将我火化,把我的遗骨送回大梁。” “埋在哪儿?” “交给江宛,她会明白的。” 巫医的歌声还在继续,那是一种奇妙的吟唱声,像在诉说一个故事,席先生会说回阗语,但这无疑是更古老的某种语言,或者是只有巫才能掌握的语言,他听不懂。 铃声空灵,歌声浑厚,席先生听着听着,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疼痛暂时离去,这是席先生多日来第一次毫无痛苦地入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止,牧仁站起来,看向大巫医。 巫医带着草叶编织面具,仰着头,似乎在聆听神的旨意。 牧仁耐心地等待着,巫医看着他,摇了摇头。 “春天就要来了,”巫医说,“有些人看不见春天了。” 今夜,在美梦后,席先生吐血不止。 牧仁又问了一遍,他是否还有遗憾。 席先生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张着嘴,艰难道: “勿忘盟约。” 牧仁握住他的手:“你放心。” 这时,千里之外的小青山中,鬼使神差般,江宛打了个哆嗦,莫名想起席先生。 今日一番对话后,江宛深觉得安阳这人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席先生的本意是不是为了她,在她看来,只要违逆,就该死。 那封信,安阳恐怕也是不会看的。 席先生未必确信安阳渴望天下太平,只是不想安阳背上颠覆天下的罪孽。 要是没有席先生的努力,北地绝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窗外,月光皎洁。 今夜的月亮尚可同看,可明年河边新发的草叶,有些人却看不见了。 太后薨了。 第441章 大戏 腊月二十五日丑时,太后病逝于慈尧宫,承平帝悲痛欲绝,毒发昏迷。 卯时,天下皆知。 余蘅舒了口气,看向妃焰:“取我剑来。” 此时,周相串联百官,已跪在正胜门外。 队伍里,申南溪悄悄打了个哈欠,在人群中搜寻好友何望孝的身影。 官员们陆续都来了,他家离正胜门太近,他到得也早,跪得也前,其实他也不晓得大家为何来跪,只知道是周相先来的,路过的官员见了,一个通知一个,都你追我赶来跪了。 官场就是这样,一个跪了,大家都必须跪。 申南溪跪得早,自然煎熬,可别人却羡慕他位置靠前。 申南溪回头一看,见跪在身后的就是户部同僚,连忙小声道:“颜大人,你也来了。” 颜昼抬头看是他:“别提了,你也是周亓在叫来的。” “是啊,周大人说正胜门十万火急,我就赶来了,本来以为是陛下今日开朝会,没想到大家都在这儿干跪着。” “咳咳。”边上翰林院的李大人听不下去了。 申南溪此人可不知道什么叫尴尬,直接问:“李大人,你可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李大人一抬头,竟见周围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显然,像申南溪这样的傻子还有不少。 李大人:算我倒霉! “太后过世,陛下悲恸,生死一线。” “啊?” “竟是如此?” 李大人周围响起各种感叹声。 李大人低头:倒霉倒霉倒霉! 一个人说话了,大家都开始交头接耳。 申南溪见气氛松散,悄悄站了起来,准备去找好友。就何望孝那个笨脑子,肯定还不知道内情。 申南溪躬着腰走到人群外围,不停在队伍里搜寻好友的身影。 可从队伍最前头找到队伍最后头,也没看见何望孝。 该不会没人去通知这小子…… 他们水司的麦郎中是疯了吗?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还在家里睡大觉。 申南溪直起腰,又朝来路看去,辉煌霞光中,有人着重铠骑马而来。 看清来人前,申南溪:“谁啊,这么大的排场?” 看清来人后,申南溪扑通跪下了。 昭王!竟然是昭王! 高头大马略过他,一路溜达到队伍最前方,昭王下马,目光锐利,扫视全场:“陛下病重,人心浮动,本王特来护驾,请诸位大人不必惊慌。” 诸位大人还能怎么想,也不能说你来了,我们才开始惊慌了。 很快,更多马蹄声和脚步声响起,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几乎瞬间就被围了起来。 现在,申南溪前方是屯田司的布大人,这位大人最出名的就是能混日子,二十年前是屯田司的员外郎,二十年后还是屯田司的员外郎。 申南溪听见布大人叹了口气:“这要真成了玄武门,我就该把早上那碗鸡丝粥喝完才来。” 申南溪心道,若是你再晚些来,恐怕就要比昭王来得还晚了。 左前方则是到了衙门先打坐焚香的谈大人,别人不忙的时候,他在打坐,别人忙的时候,他还在打坐,因为亲舅舅姓周,周相的周,所以考评永远是良。 右前方是六部有名的“死要钱”年大人,这人去岁被调到刑部,最大的特点就是身上挂着一个西洋传来的表,到点就走,从来不在衙门多待一刻,休沐日有了再大的案子也不会去衙门。 好家伙,来得晚的官员都是公认的大梁蛀虫。 申南溪低头看了眼官服,痛惜地想,要不是为了找何望孝,他怎么会沦落到与这些“蛀虫”为伍。 控制现场的都是余蘅的私卫,因都见过血,所以把守城门的金吾卫都比成了软脚虾。 申南溪叹了口气,这些金吾卫不行啊。 这时,宫门打开,一个小太监走了出来。 余蘅回头:“满黍公公。” 太监行礼:“昭王殿下。” 周相拄着拐杖,踉跄着站了起来:“陛下如何?” 满黍道:“如今周太医正在为陛下施针。” 只这一句,便没了。 大家也就明白了。 满黍又道:“皇后娘娘口谕,如今天寒,各位大人还是先请回,如今陛下正在皇后娘娘宫中,由太医们诊治,诸位大人跪在此处,也无济于事。” 周相:“娘娘仁厚,只是老臣不曾听到陛下平安的消息,始终心中难安。” 大家都安静得很,所以申南溪在队伍末尾,也能隐隐约约听见前方的声音。 那太监说,要先回去请示皇后。 如今昭王没走,周相没走,大家自然也不会动。 过了一会儿,昭王说:“诸位大人中不乏年老体弱者,不如还是站起来等。” 话音刚落,申南溪就看见前方的布大人嗖地站起来了。 布大人身边一左一右,也都站起来了。 只能说,不愧是蛀虫啊。 有他们挡着,申南溪也站起来了。 又不知道站了多久,申南溪都觉得脚上没知觉了,那个小太监又走了出来。 太监说,皇后已经收拾出一处荒废的宫室,让他们进宫,找个避风的地方继续等。 申南溪:而我并不想等。 昭王也跟着进去了,按照规矩,他解了剑,交给外边的护卫保管。 但奇怪的是,昭王没有走在前面,而是落在后面。 换言之,申南溪有伴了。 申南溪:要是我现在两眼一翻,直接躺倒,会不会显得太做作? 进宫路上,经过了宇清殿废墟。 日常开朝会的地方,忽然变成一片焦土,各位大人心中都滋味莫名。 申南溪听见前方的年大人嘀咕:“这得多少银子啊。” 申南溪心有戚戚然——宫室重建,他们户部又要倒霉了,那些督办的官员肯定换着法子来户部要钱,说不定还会坐在户部衙门口,要是不给钱,就不让人回家。 一贯迷信的谈大人则取下了手腕上的佛珠,握在手里一粒一粒数,嘴皮子不停动着,好像在念经。 皇城中殿被烧,可不是吉兆啊。 其他人则在想这把火到底是谁放的,什么小太监一时不慎的鬼话也就能骗骗别人。 队伍中异常沉默,可又好似已经沸反盈天。 走在一处的官员们眉眼官司打得上天入地,纵然周相领头,昭王压阵,可也拦不住他们道路以目,眉飞色舞。 申南溪回头一看,见昭王面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只觉心惊肉跳。 最坏的局面自然是昭王策划逼宫,皇后也被控制了,他们这些官员都要被灭口。 可是昭王也不像是马上要当皇帝了,看昭王的表情,简直像是要上刑场。 很快,官员被引入了晖凤宫内。 太监道:“未承想原先准备的宫室年久失修,横梁摇摇欲坠,只能委屈大人们在晖凤宫偏殿将就一二了。” 作为户部官员,申南溪瞬间警觉,似乎又有了银子哗哗流走的预感。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要去偏僻地方吃灰,当然是晖凤宫更好。 果不其然,偏殿完美容纳了所有大人,还准备了几十把凳子,至少能让年纪大的大人们坐下休息。 申南溪也被分到了一杯热茶,温热的铁观音下了肚,整个人都熨帖了。 申南溪凑到同僚颜昼身边。 “颜大人,你要不也去坐一会儿?” 老颜这人体弱多病,申南溪是为他好。 颜大人白他一眼:“你仔细看看,坐着的人里可有五品的?” 申南溪:“可你这都快站不住了。” 颜昼叹了口气:“再多站一刻钟,我就不顾及面子,直接席地而坐。” 然而颜昼这人是出了名的死要面子,他还是坚持站了半个时辰,虽然是靠在申南溪身上。 申南溪忽然侧耳:“什么声音?” 颜昼:“好像是鼓……” 瞬间,诡异的安静弥漫开来。 这皇宫里的鼓平常不响,一响就是——丧鼓。 “太……太后?”有个人问。 一片沉默,没有人回答。 太后是昨夜去的,这鼓绝对不是为太后而敲。 有人失声道:“皇……” 有人呵斥:“噤声!” 大家都知道这丧鼓为谁而鸣,可谁又敢在这个当口说话呢。 数,这鼓要敲满八十一下。 沉闷的鼓声回荡在皇城里,似湖中波澜,一圈圈朝外荡去。 颜昼默默站直。 鼓声停止的那瞬间,耳膜似乎仍在震动,申南溪按着胸口,觉得心似乎也跟着鼓点跳动,而鼓声一停,心脏也跟着停顿了。 “黄大人,你怎么了!” “荣成昏过去了!” “快来人!” 一上午始终神经紧绷,几位老大人其实都撑不住了。 太监把几个大人抬到耳房,反正太医也是现成的,正好该怎么治怎么治。 气氛很凝重,大家心里都越发焦躁起来。 申南溪与颜昼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沉重。 “皇后驾到。”太监的声音响起。 换了一身素服的皇后手中捧着一卷圣旨:“诸位大人,已闻鼓鸣,应也知道陛下已然泰山长崩,龙驭宾天。” 一时,哭声响成一片。 可皇后一开口说话,哭声就都停了。 “各位大人节哀。”皇后道。 大家有意无意地看着皇后手里的圣旨。 这时,昭王越众而出。 昭王没有换衣服,但也在腰间扎了白腰带,他走到皇后身边,拱手行礼:“皇嫂节哀。” 皇后屈膝:“多谢九皇弟。” 双方都站起后,皇后却忽然朝后退了一步,行了个极重的福礼。 申南溪:“这般礼节,非……” 颜昼捂住他的嘴。 “皇嫂。”余蘅急促地喊了一声。 这一礼,已然说明了圣旨上的内容。 众人皆惊。 城府深的,低头擦泪,城府浅的,目瞪口呆。 “莫非……”昭王似乎难以置信。 皇后将圣旨双手奉上。 余蘅接过一看,面上更添震惊。 所有人的视线此时都集中在余蘅脸上。 余蘅合上圣旨,目光扫过面前的官员们。 他道:“请诸位大人都看看。” 把遗诏传遍百官,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周相原本一直老神在在,闭目养神,这时忽然睁眼,拄着拐棍站起: “那就下官来做这个第一人。” 周相看遗诏时,大家就都盯着周相。 周相的表情也是震惊。 到底上头写啥了,咋都这么震惊。申南溪很费解啊。 而且他震惊地发现,圣旨是从离他最远的地方开始传的,自己恐怕又是最后一个看圣旨的。 都怪颜昼,缩在这个角落里。 这边申南溪心里焦急,可那些拿到圣旨的人,真的是不紧不慢,恨不得要从头到尾看个十遍,又不是名家书法,申南溪真搞不懂为什么要看这么久。 周相忽然咳嗽一声。 大家心领神会,传看的速度陡然快了起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圣旨总算传到申南溪手上,他还谦让地叫颜昼先看。 申南溪是最后一个拿到圣旨的人,他接过圣旨的时候,知道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摸到传位遗诏,所以看得尤为认真。 就是不知道前方哪位大人手汗大,手也不太干净,在圣旨上留下一个脏了唧的手指印。 申南溪:“……” 一般来说,这个黑锅会被扣在最后一个摸过这份圣旨的人头上。 但是申南溪也顾不上这口锅了,他惊了呀。 这圣旨上的笔记不是承平帝的笔迹,倒像是刚才盯了挺久的正胜门上的题字。 那是先帝恒丰帝所写。 所以这封遗诏不是承平帝的遗诏,而是恒丰帝的遗诏,而恒丰帝要把皇位传给昭王殿下? 那么夺位的应该就是承平帝! 申南溪手里的圣旨很快被收走。 他只能说,何望孝这回没来,真是亏大发了。 看昭王的意思,想来也不是非要翻这个旧账,估计也就是按正常的流程登位。 这新皇登基,必有官员调动,希望昭王殿下别让他在户部待下去了,油水没见着,忙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不如去水司和何望孝作伴,他们两个单身汉还能结伴去衙门,下值了还能一起吃饭,省点银子。 圣旨又回到余蘅手上。 “各位大人可看清了?”余蘅问。 无人应答。 皇后面容冷静,扫视群臣后,她率先弯下膝盖。 只要余蘅遵守诺言,这个皇位就是他的,她会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余蘅坐稳皇位。 “参见陛下。” 周相丢开拐杖,伏倒在地:“参见陛下。” 群臣整齐跪下,齐声道: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余蘅目视前方,面上没有一丝笑容,声音沙哑: “诸卿平身。” 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这时,被锁在晖凤宫耳房里的花偈也听见了山呼万岁的声音。 她不是傻子,已然猜到这万岁不是喊给承平帝听的。 那么新皇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花偈从怀里掏出一封绢帛。 她被关在这个小耳房里已经快两天了,皇后的奴才只给她送过一回食水,似乎要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 不行! 花偈愤恨地攥紧绢帛,她不能就这么去死。 她爬到皇帝宠妃的位置上,忍着恶心讨好那个人样都没有皇帝,不是为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去死的。 她展开绢帛,看着上头承平帝的笔迹。 昭王的圣旨一定是假的,因为真正的诏书在她手中! 花偈并不明白承平帝为何将这遗诏交给她,那夜承平帝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这封绢帛丢给她,然后就让她走了。 她以为是赏赐,就收了起来。 等回了自己的奉芝宫,她才打开看了。 上头写着,承平帝要传位于二皇子余祺,而余蘅诈死送亲途中,勾结北戎,图谋不轨,立即褫夺余蘅爵位,贬为庶人,自领旨当日起,扭送弢陵,死生不得出。 饥渴交加,花偈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楚。 承平帝死前写下这封圣旨,说要传位给儿子只有一句话,惩治昭王的字句却洋洋洒洒,陛下恨昭王恨得咬牙切齿,死也要拉着昭王一起死的心思昭然若揭。 身为陛下的宠妃,她又怎么好不让陛下如愿呢? 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恐怕承平帝没有相信过她床笫间的甜言蜜语,却知道她在痛骂余蘅时,确实是字字真心。 她恨余蘅。 胜过恨太后,恨皇帝,恨天下所有人。 花偈抚摸着绢帛。 她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死前,无论如何也要让余蘅不痛快一场。 况且放开手去博一场,说不定就是一辈子的尊贵无忧。 眼下百官都在,纵然余蘅可以威逼利诱,让他们屈服,但只要她拿出这封圣旨,百官心中,余蘅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这颗种子埋下去,总有人良心未泯,会广而告之,让天下知道余蘅就是杀兄夺位的畜生。 这就够了。 她死,也可以含笑九泉。 皇后恐怕早就忘了还有她这么一个人,所以才没有在今日做大事的时候,派人来了结她。 这间耳房的门窗都紧紧锁着,可人出不去,声音却可以。 晖凤宫虽大,可她既然能听见那些大人的声音,自然也能让他们听见她的声音。 “啊!” 花偈尖叫一声。 “本宫乃奉芝宫婕妤,为皇后所囚,”花偈从耳房里找了把椅子,拼命砸着窗,“诸位大人救我!陛下亲笔的传位诏书,就在本宫手上!皇后!放我出去!” 声音传来,申南溪忍不住张望,颜昼朝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宫真成了大戏台了。 皇后对贴身宫女使了个眼色,正要开口搪塞两句,就说陛下过世,花婕妤伤心得失了神志。 可她刚要开口,余蘅却道:“既然花婕妤信誓旦旦,那就请她出来。” 一时间,申南溪也要感慨昭王坦荡。 花偈很快被带到,她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宫女服,脸色白得像个死人,众人一看,便知其中有猫腻。 花偈的眼神恶狠狠地钉在皇后身上,皇后心思急转,面上却极为镇静。 可花偈并未朝皇后发难,而是手指一转,指向余蘅:“昭王!你弑兄夺位,简直该死!” 说着,她从怀里扯出一块薄薄的绢布:“诸位大人切勿为昭王所蒙蔽,陛下的亲笔遗诏在在我这里,大人们一看便知!” 余蘅站在原地,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丝毫不畏惧花偈手上的诏书。 既然恒丰帝的遗诏上写的是余蘅的名字,那么承平帝就是伪皇,承平帝就算真的亲笔写了遗诏也是不作数的。 可惜这位婕妤不知道。 在场文官看着花偈的眼神,像看着跳梁小丑。 皇后闭了闭眼,眼中滑下一行泪来,她一身素服,面容哀戚:“简直一派胡言。” “花婕妤,”皇后似乎站都站不稳了,身旁宫女连忙冲过来扶住皇后,“陛下死了,本宫知道你心里难受,本宫又何尝不是如此,可你却不该在此事上信口开河。” 花偈抓紧绢布,刻薄道:“皇后何苦虚情假意,你如今帮着昭王,恐怕是叔嫂两个早有私情。” 花偈得意洋洋,皇后示弱,自然是怕了,她手中可是陛下亲笔!亲笔写的遗诏! 皇后踉跄一步,瞬间面如金纸。 申南溪等人看在心里,心中雪亮,皇后为了维护承平帝最后的体面委曲求全,最后还要被人泼脏水,这婕妤真是可恨啊。 缓了口气,皇后竟然笑了:“可笑,可笑啊……” “花婕妤,本宫顾念你并不知其内情,百般忍让,你竟张口便污我清白,既然诸位大人在此,便请做个见证,待诸事毕,本宫愿脱钗削发,从此长伴青灯。” 周相颤声道:“皇后……” 申南溪暗暗摇头,这婕妤出来装疯卖傻一番,竟逼得皇后要当尼姑去了。 皇后苦笑:“相爷不必劝我。” 周相的拐杖在地上一撞,痛惜道:“娘娘三思啊。” 皇后:“至于花婕妤……” 花偈正想着皇后去当尼姑,二皇子登基后,她说不定能捞个太后当当,她揭发皇后和昭王有功,就算不是太后,也能赚个贵太妃。 花偈正美滋滋笑着,却听皇后冷冷道: “婕妤对先帝情深似海,自请殉葬。” 花偈一惊,见四方太监逼近,立刻朝后退去:“你敢!姓宁的,你敢动我!我手里是真圣旨!” 花偈抓住一个官员,拼命想把绢帛塞进那官员手里,用力摇晃他的胳膊:“你看啊,大人,你看了就知道了,他们的是假的,我的是真的,皇上是被他们害死的,你信我,你信我,你看啊!” 可那位大人也不是个傻子,无论花偈怎么摇晃他,始终紧握拳头,低着头,像根木头。 也是他倒霉,长剑入体,花偈的血溅了他一身。 皇后微微屈膝:“大人受惊了。” 那位大人满身是血,被花偈未合上的眼睛死死盯着,正是惊魂未定之时,见皇后对他行礼,连还礼也不记得,只点了点头。 申南溪啧啧两声,那个倒霉鬼就是从来不肯晚下值一刻的年大人,估计他之所以站在门口,也是想第一个离开,不浪费一点时间。 这血迹最难洗,年大人这身官服恐怕是废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许多官员私底下宴饮时,都会讨论,如果当时他们被那个疯了的婕妤抓住,会不会看一眼那块布上到底写了什么。 花偈尸体被拖下去后,始终没人敢去捡起那封圣旨看一看。 除了余蘅。 余蘅展开圣旨,看清内容后,便是一笑。 诸位大人有意无意地盯着余蘅看,连皇后也对遗诏的内容有些好奇。 余蘅平淡道:“我还当婕妤真能伪造一封遗诏,可她带来的圣旨,上头却空无一字。” 余蘅调转圣旨,把有字的那一面朝向大臣。 诸臣匆忙低头。 无人敢看。 刚才昭王拿出了先帝亲笔遗诏,承平帝若真的恬不知耻地写了遗诏,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掰扯起来,恐怕承平帝的最后一分体面也没了。 “诸位臣工可要看看?”昭王亲切地问。 鸦雀无声。 “没人看,我就烧了?” 落针可闻。 余蘅把薄薄的绢帛扔进了炭盆中。 申南溪看着炭火吞噬遗诏,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昭王做事还算磊落,对他们这些小官也和颜悦色,从头到尾都挺沉稳的,似乎让昭王来做皇帝,也不错。 第442章 泡影 顷刻间改朝换代,年关将近,国丧骤至,汴京顿时凄风苦雨。 小青山却还是一片祥和,江宛正和侍女们热热闹闹准备接玉皇。 今日二十五,是玉皇下凡的日子。 前天灶王回天上述职,今天玉皇下凡考察,年前,神仙也都挺忙。 江宛把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笑了。 今日按汴京的习俗,大家都要磨豆腐,也要吃豆腐。 江宛转着小石磨的时候,安阳收到了传信,知道余蘅带着百官进宫了。 “还算聪明。”安阳道,“不过,也很冒险。” 聪明在瞬间将百官拉入同盟,冒险之处也在此。 “新君即位,是最为动荡之时,”安阳道,“你说他会什么时候来接人?” 史音按下心中的酸涩:“想来大约是明日。” “我赌,”安阳微笑,“立刻。” 立刻?如今是最该坐镇宫中的时候,昭王怎么可能此时离开。 史音看他也不像个会因美色误国的君王。 再者说,江宛在小青山待着,把萧索冬景都渲染得活泼了。 “把她叫来。”安阳推开窗子。 没过多久,就见江宛披着红斗篷穿过小径,一路上都在和侍女说话,兴致勃勃如郊游一般。 “你瞧,她活得真高兴啊。”安阳看向史音。 史音道:“她还是小姑娘呢。” 安阳:“我们都老了。” 史音淡淡一笑。 江宛进来的时候,安阳正好合上书。 “殿下,”江宛行礼,然后自己站直,“我给你带了一壶我亲手磨的豆浆。” 安阳望着她,露出很浅的笑容:“怎么想起磨豆浆了?” “要骗玉皇我们过着苦日子呢。”江宛对朱羡招了招手。 朱羡倒了一小碗豆浆在玉碗中。 豆浆是烧滚了以后才带来的,倒在碗里,顿时豆香四溢。 江宛把豆浆端到安阳面前:“殿下,你喝一口尝尝。” 安阳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江宛迟疑:“要不,我先喝一口,替您试毒?” “你不怕我了?”安阳问, 江宛一愣,自从听安阳痛骂承平帝后,她就单方面觉得安阳大长公主是她的朋友了。 好像确实不妥。 江宛揉了揉鼻子:“那我是应该怕,还是不应该怕?” 史音低头一笑。 安阳用勺子搅了搅豆浆:“你这豆浆里还有不少渣子。” 江宛:“有吗?” 安阳让江宛自己看。 果然,碗壁上挂着不少豆渣颗粒。 “那您还是别喝了。” 安阳嫌弃地把碗推开,她当然不会喝了。 安阳:“过会儿应当会有人来接你。” 江宛含着口豆浆:“嗯?” “你若有什么行李,就着人去收拾。” 江宛咽下剌嗓子的豆浆:“我就一个大活人,没有什么行李。” 不对,还有两封信,一封给出去了,还有一封。 江宛放下豆浆,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 “殿下,这个给你。” “又是信?” “这回不是席先生的信,您自己打开看。” 安阳半信半疑,但还是取了把小刀,慢慢裁开了信封。 纸张陈旧,从信纸背后渗透的笔画来看,这人用的是瘦金体。 是他? 安阳看向江宛,江宛还在喝豆浆。 安阳展开信纸,上头只一句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安阳念道,平平淡淡的语气里似乎含着极大的悲怆。 江宛放下豆浆。 “梦幻泡影,是虚妄,如露如电,是短暂,世间万物如是,”安阳折起信纸,“也不知到底是盼人活还是在劝人死。” 江宛忽然问:“他知道吗?” 沈启知道,你喜欢他吗? 安阳动作一顿:“这封信是卞九给你的。” “对。” “那他……”安阳没有说下去。 应该是知道的。 安阳摇头:“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吗?江宛觉得也许是很重要的,只是安阳知道了答案,才会说答案不再重要了。 “你没有别的信了。”安阳把信折好,塞回信封,交给史音。 江宛老老实实道:“没了。”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要是余蘅还不来……” 江宛:“余蘅要来,你又突然放我走,你提条件了,他照办了,你让他干什么了?” “皇帝轮流做,今年轮到他。” “你让他……”江宛懵了,“宇清殿大火是他干的?” “虽不是,但他也很出了一份力。” “承平帝死了?” “死了。” “余蘅要登基了?” “没错。” “那我……”江宛叹了口气。 安阳:“你不高兴吗?通往权力的路已经在你脚下了。” “殿下,你也太抬举我了,我长得还没余蘅好看呢,再者说了,我有武则天的本事吗?还通往权力的路已经在我脚下了……” 安阳挑眉,这姑娘是真的不怕她了,说话还挺冲。 江宛和余蘅,一个不想做皇帝,一个看不上皇后,还真是绝配啊。 “你不是还要做大事吗?” 江宛点头又摇头:“是,可说实话,我对他没什么信心。” “那你对自己有信心吗?” “原来是有的,上回和你聊完之后,也快没了。”江宛有些沮丧。 安阳想了想,决定难得说两句鼓励的话。 “你比我更适合去做这件事,因为你看到别人受难,不会想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会想着帮她,而我不是,”安阳道,“我痛恨她们不争,痛恨她们顺从,痛恨她们不晓得自己身上捆着绳索,还要带着锁链跳舞取悦他人,最终自食恶果。” 安阳对江宛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这颗心比我善,比我软,但你要记住,想做成大事的人,必须要狠。” 江宛看着她:“我明白了。” “摆饭。”安阳站起来。 安阳路过江宛时,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 “给你。” 这玉佩雕成龙形,张牙舞爪,威势非凡。 江宛不敢接。 安阳:“就算是谢你这碗豆浆了。” 江宛还是不敢接。 安阳眉头一皱。 江宛立刻接过玉佩:“多谢殿下。” 史音跟在安阳身后,欲言又止:“殿下……” 安阳:“就许他留东西给别人,我就留不得?” 话也不能这么说,但问题是,江宛傻乎乎的,岂能担此大任。 史音那股直臣的脾气又上来了,可刚要开口,却听安阳道: “除了她,我还能给谁?” 史音便再无话了。 第442章 泡影 顷刻间改朝换代,年关将近,国丧骤至,汴京顿时凄风苦雨。 小青山却还是一片祥和,江宛正和侍女们热热闹闹准备接玉皇。 今日二十五,是玉皇下凡的日子。 前天灶王回天上述职,今天玉皇下凡考察,年前,神仙也都挺忙。 江宛把这番话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笑了。 今日按汴京的习俗,大家都要磨豆腐,也要吃豆腐。 江宛转着小石磨的时候,安阳收到了传信,知道余蘅带着百官进宫了。 “还算聪明。”安阳道,“不过,也很冒险。” 聪明在瞬间将百官拉入同盟,冒险之处也在此。 “新君即位,是最为动荡之时,”安阳道,“你说他会什么时候来接人?” 史音按下心中的酸涩:“想来大约是明日。” “我赌,”安阳微笑,“立刻。” 立刻?如今是最该坐镇宫中的时候,昭王怎么可能此时离开。 史音看他也不像个会因美色误国的君王。 再者说,江宛在小青山待着,把萧索冬景都渲染得活泼了。 “把她叫来。”安阳推开窗子。 没过多久,就见江宛披着红斗篷穿过小径,一路上都在和侍女说话,兴致勃勃如郊游一般。 “你瞧,她活得真高兴啊。”安阳看向史音。 史音道:“她还是小姑娘呢。” 安阳:“我们都老了。” 史音淡淡一笑。 江宛进来的时候,安阳正好合上书。 “殿下,”江宛行礼,然后自己站直,“我给你带了一壶我亲手磨的豆浆。” 安阳望着她,露出很浅的笑容:“怎么想起磨豆浆了?” “要骗玉皇我们过着苦日子呢。”江宛对朱羡招了招手。 朱羡倒了一小碗豆浆在玉碗中。 豆浆是烧滚了以后才带来的,倒在碗里,顿时豆香四溢。 江宛把豆浆端到安阳面前:“殿下,你喝一口尝尝。” 安阳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江宛迟疑:“要不,我先喝一口,替您试毒?” “你不怕我了?”安阳问, 江宛一愣,自从听安阳痛骂承平帝后,她就单方面觉得安阳大长公主是她的朋友了。 好像确实不妥。 江宛揉了揉鼻子:“那我是应该怕,还是不应该怕?” 史音低头一笑。 安阳用勺子搅了搅豆浆:“你这豆浆里还有不少渣子。” 江宛:“有吗?” 安阳让江宛自己看。 果然,碗壁上挂着不少豆渣颗粒。 “那您还是别喝了。” 安阳嫌弃地把碗推开,她当然不会喝了。 安阳:“过会儿应当会有人来接你。” 江宛含着口豆浆:“嗯?” “你若有什么行李,就着人去收拾。” 江宛咽下剌嗓子的豆浆:“我就一个大活人,没有什么行李。” 不对,还有两封信,一封给出去了,还有一封。 江宛放下豆浆,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 “殿下,这个给你。” “又是信?” “这回不是席先生的信,您自己打开看。” 安阳半信半疑,但还是取了把小刀,慢慢裁开了信封。 纸张陈旧,从信纸背后渗透的笔画来看,这人用的是瘦金体。 是他? 安阳看向江宛,江宛还在喝豆浆。 安阳展开信纸,上头只一句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安阳念道,平平淡淡的语气里似乎含着极大的悲怆。 江宛放下豆浆。 “梦幻泡影,是虚妄,如露如电,是短暂,世间万物如是,”安阳折起信纸,“也不知到底是盼人活还是在劝人死。” 江宛忽然问:“他知道吗?” 沈启知道,你喜欢他吗? 安阳动作一顿:“这封信是卞九给你的。” “对。” “那他……”安阳没有说下去。 应该是知道的。 安阳摇头:“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吗?江宛觉得也许是很重要的,只是安阳知道了答案,才会说答案不再重要了。 “你没有别的信了。”安阳把信折好,塞回信封,交给史音。 江宛老老实实道:“没了。”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要是余蘅还不来……” 江宛:“余蘅要来,你又突然放我走,你提条件了,他照办了,你让他干什么了?” “皇帝轮流做,今年轮到他。” “你让他……”江宛懵了,“宇清殿大火是他干的?” “虽不是,但他也很出了一份力。” “承平帝死了?” “死了。” “余蘅要登基了?” “没错。” “那我……”江宛叹了口气。 安阳:“你不高兴吗?通往权力的路已经在你脚下了。” “殿下,你也太抬举我了,我长得还没余蘅好看呢,再者说了,我有武则天的本事吗?还通往权力的路已经在我脚下了……” 安阳挑眉,这姑娘是真的不怕她了,说话还挺冲。 江宛和余蘅,一个不想做皇帝,一个看不上皇后,还真是绝配啊。 “你不是还要做大事吗?” 江宛点头又摇头:“是,可说实话,我对他没什么信心。” “那你对自己有信心吗?” “原来是有的,上回和你聊完之后,也快没了。”江宛有些沮丧。 安阳想了想,决定难得说两句鼓励的话。 “你比我更适合去做这件事,因为你看到别人受难,不会想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会想着帮她,而我不是,”安阳道,“我痛恨她们不争,痛恨她们顺从,痛恨她们不晓得自己身上捆着绳索,还要带着锁链跳舞取悦他人,最终自食恶果。” 安阳对江宛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这颗心比我善,比我软,但你要记住,想做成大事的人,必须要狠。” 江宛看着她:“我明白了。” “摆饭。”安阳站起来。 安阳路过江宛时,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 “给你。” 这玉佩雕成龙形,张牙舞爪,威势非凡。 江宛不敢接。 安阳:“就算是谢你这碗豆浆了。” 江宛还是不敢接。 安阳眉头一皱。 江宛立刻接过玉佩:“多谢殿下。” 史音跟在安阳身后,欲言又止:“殿下……” 安阳:“就许他留东西给别人,我就留不得?” 话也不能这么说,但问题是,江宛傻乎乎的,岂能担此大任。 史音那股直臣的脾气又上来了,可刚要开口,却听安阳道: “除了她,我还能给谁?” 史音便再无话了。 第443章 同路 江宛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喜提覆天会——着名反梁组织的会长一职,正捧着玉佩细看。 吃完饭后,史音出去了一趟,回来对安阳道:“殿下料事如神。” 余蘅竟然真的来了。 安阳笑道:“这点上,他比别人强,就是不知……” 安阳和史音不约而同看向江宛。 安阳心中难得有一丝后悔,其实江宛描绘的图景是非常吸引人的,携手并肩,共同改变这个世界。 可惜…… “让他进来。”安阳道。 余蘅到了门口,却见门窗紧闭,站在门前的女官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知道,安阳就在里面。 余蘅沉声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 安阳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只你一人来的?” “只有我一人。”余蘅的手慢慢摸上剑柄,“毕竟今非昔比。” 安阳似乎笑了:“在其位,谋其政,事关皇室体面,你不会动我的。” 余蘅道:“我敢。” 江宛一时大急,安阳大长公主的生死并不仅仅关乎她自己,其实,是和天下所有女子都息息相关的。 托赖安阳,如今大梁的女子相较前朝,活得还算宽松。 可是安阳刚才警告她,不许说话。 江宛伸手,勾住安阳的袖子。 安阳把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阳看着江宛,微微露出笑容:“你会让她做皇后吗?” 余蘅:“只要她想。” “她想的和你平常所见的姑娘可不一样,也许她会想要你从一而终,想要三千粉黛失色。” “我知道,我来了。”余蘅从安阳的问话中莫名听出了一种爱护之意,于是瞬间,他换了一副态度,一改冷硬态度,改成傻大侄子的口气,“姑母,你就把她交给我,我会对她好的。” “还不算笨。”安阳下了结论。 门开,安阳对江宛道:“去。” 江宛走了两步,忽然发现史音的目光落在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上。 这个玉佩,难道不止是个玉佩? “这是个信物吗?” 江宛的意思是,是和霍娘子给她的虎牙一样,可以在某个地方畅吃畅玩的信物吗? 安阳却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很奇怪她竟然能聪明一回。 算是最后一点善心。 安阳道:“你可以不要。” 江宛观察着她的表情,其实她也不缺一块玉佩,安阳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想给,她都无所谓,可是这块玉佩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安阳的意思好像她有命拿,没命戴一样。 “殿下,可否告知其中玄机?” 安阳的好心显然只有一瞬间:“要还是不要?” 江宛这人还是挺惜命的:“那我不要了。” 安阳:“……” 现在就是无语。 安阳深呼吸:“拿着。” 江宛不肯拿:“那这到底是什么?” 安阳难道要说,这是她送给江宛的遗产吗?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江宛跨出门槛,一抬头,便见余蘅含笑望着她。 他站在庭院里,玄甲长剑,装束凌厉,可脸上的笑容却比阳光还要灿烂,只是稍显疲惫。 江宛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觉得,她是喜欢他的。 她奔向他,像是下一秒火山就会爆发,江水就会决堤,世界即将毁灭。 隔着冰冷的铠甲,她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讨厌洗一次就要花一整天的头发,我讨厌繁复沉重的头饰,我讨厌绊手绊脚的长裙。我讨厌仗势欺人的权贵,我讨厌奴颜婢膝的下人,我讨厌礼仪,我讨厌制度,我讨厌时至今日,我依旧讨厌这些东西。 可我喜欢你,余蘅。 我喜欢你。 胜过这世上所有。 坐上马车后,江宛始终有些拘谨。 余蘅到底为她做了什么,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她不敢去问。 余蘅却道:“这不是因为你。” 江宛:“是吗?” “安阳希望看到有人登位,就一定会有人登位,她希望那是我,无论有没有你,都会是我。” 当然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她,余蘅未必没有法子脱身。 这世上一旦对谁有了牵挂,就是有了弱点。 可余蘅还是很庆幸,他能有牵挂。 “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江宛问。 “做皇帝啊。” 他也没有回头路了。 江宛问:“你会怎么处置安阳?” 余蘅:“除了这次,之前她其实帮过我不少,所以我听你的。” 江宛:“我希望你不要给安阳大长公主定罪,哪怕你有证据。” “为什么?” 安阳大长公主绑架江宛,起初还打算杀了她,她应该不会对安阳心软才对。 “为了,皇室体统。”说完,江宛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很可笑。 余蘅也笑了。 “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她能活着,希望她做的那些好事能被天下人知道,也让他们知道女子并非只能待在后宅庸碌一生,女子也能有广阔天地。” “很有志气。”余蘅道。 江宛从他眼中看出欣赏,稍稍松了口气。 江宛问:“你不觉得这是离经叛道,不觉得这是罔顾礼法人伦,是痴心妄想吗?” 余蘅摇头:“当皇帝其实很无聊,若你有想做的事,我可以帮你。” 于是江宛把和安阳大长公主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颁布法令,禁止溺杀女婴,兴办女学,允许女子入仕。” 车厢里一阵沉默。 江宛低下头,没有去看余蘅的表情。 她已经在安阳处受挫过一次,余蘅不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余蘅还是个男人。 所以她不后悔来找安阳,她别无选择。 “很难。”余蘅忽然说。 江宛点头:“是很难,非常难,但我想试试看。” “光是女婴那一条,便要长久铺垫,还要等待足够恰当的时机,可有些事情,纵然写到律法上,也是屡禁不止。”余蘅道。 江宛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 余蘅谈论这件事的语气没有半点居高临下,他是平和而公正的。 于是江宛终于有勇气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做这件事吗?” 无可无不可,但如果说不,就会失去她。 “我愿意。” 我愿意,义无反顾,竭尽所有。 第443章 同路 江宛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喜提覆天会——着名反梁组织的会长一职,正捧着玉佩细看。 吃完饭后,史音出去了一趟,回来对安阳道:“殿下料事如神。” 余蘅竟然真的来了。 安阳笑道:“这点上,他比别人强,就是不知……” 安阳和史音不约而同看向江宛。 安阳心中难得有一丝后悔,其实江宛描绘的图景是非常吸引人的,携手并肩,共同改变这个世界。 可惜…… “让他进来。”安阳道。 余蘅到了门口,却见门窗紧闭,站在门前的女官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知道,安阳就在里面。 余蘅沉声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 安阳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只你一人来的?” “只有我一人。”余蘅的手慢慢摸上剑柄,“毕竟今非昔比。” 安阳似乎笑了:“在其位,谋其政,事关皇室体面,你不会动我的。” 余蘅道:“我敢。” 江宛一时大急,安阳大长公主的生死并不仅仅关乎她自己,其实,是和天下所有女子都息息相关的。 托赖安阳,如今大梁的女子相较前朝,活得还算宽松。 可是安阳刚才警告她,不许说话。 江宛伸手,勾住安阳的袖子。 安阳把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阳看着江宛,微微露出笑容:“你会让她做皇后吗?” 余蘅:“只要她想。” “她想的和你平常所见的姑娘可不一样,也许她会想要你从一而终,想要三千粉黛失色。” “我知道,我来了。”余蘅从安阳的问话中莫名听出了一种爱护之意,于是瞬间,他换了一副态度,一改冷硬态度,改成傻大侄子的口气,“姑母,你就把她交给我,我会对她好的。” “还不算笨。”安阳下了结论。 门开,安阳对江宛道:“去。” 江宛走了两步,忽然发现史音的目光落在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上。 这个玉佩,难道不止是个玉佩? “这是个信物吗?” 江宛的意思是,是和霍娘子给她的虎牙一样,可以在某个地方畅吃畅玩的信物吗? 安阳却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很奇怪她竟然能聪明一回。 算是最后一点善心。 安阳道:“你可以不要。” 江宛观察着她的表情,其实她也不缺一块玉佩,安阳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想给,她都无所谓,可是这块玉佩到底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安阳的意思好像她有命拿,没命戴一样。 “殿下,可否告知其中玄机?” 安阳的好心显然只有一瞬间:“要还是不要?” 江宛这人还是挺惜命的:“那我不要了。” 安阳:“……” 现在就是无语。 安阳深呼吸:“拿着。” 江宛不肯拿:“那这到底是什么?” 安阳难道要说,这是她送给江宛的遗产吗?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江宛跨出门槛,一抬头,便见余蘅含笑望着她。 他站在庭院里,玄甲长剑,装束凌厉,可脸上的笑容却比阳光还要灿烂,只是稍显疲惫。 江宛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觉得,她是喜欢他的。 她奔向他,像是下一秒火山就会爆发,江水就会决堤,世界即将毁灭。 隔着冰冷的铠甲,她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讨厌洗一次就要花一整天的头发,我讨厌繁复沉重的头饰,我讨厌绊手绊脚的长裙。我讨厌仗势欺人的权贵,我讨厌奴颜婢膝的下人,我讨厌礼仪,我讨厌制度,我讨厌时至今日,我依旧讨厌这些东西。 可我喜欢你,余蘅。 我喜欢你。 胜过这世上所有。 坐上马车后,江宛始终有些拘谨。 余蘅到底为她做了什么,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她不敢去问。 余蘅却道:“这不是因为你。” 江宛:“是吗?” “安阳希望看到有人登位,就一定会有人登位,她希望那是我,无论有没有你,都会是我。” 当然不是,如果不是因为她,余蘅未必没有法子脱身。 这世上一旦对谁有了牵挂,就是有了弱点。 可余蘅还是很庆幸,他能有牵挂。 “你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江宛问。 “做皇帝啊。” 他也没有回头路了。 江宛问:“你会怎么处置安阳?” 余蘅:“除了这次,之前她其实帮过我不少,所以我听你的。” 江宛:“我希望你不要给安阳大长公主定罪,哪怕你有证据。” “为什么?” 安阳大长公主绑架江宛,起初还打算杀了她,她应该不会对安阳心软才对。 “为了,皇室体统。”说完,江宛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很可笑。 余蘅也笑了。 “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希望她能活着,希望她做的那些好事能被天下人知道,也让他们知道女子并非只能待在后宅庸碌一生,女子也能有广阔天地。” “很有志气。”余蘅道。 江宛从他眼中看出欣赏,稍稍松了口气。 江宛问:“你不觉得这是离经叛道,不觉得这是罔顾礼法人伦,是痴心妄想吗?” 余蘅摇头:“当皇帝其实很无聊,若你有想做的事,我可以帮你。” 于是江宛把和安阳大长公主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颁布法令,禁止溺杀女婴,兴办女学,允许女子入仕。” 车厢里一阵沉默。 江宛低下头,没有去看余蘅的表情。 她已经在安阳处受挫过一次,余蘅不答应也在意料之中。 无论如何,余蘅还是个男人。 所以她不后悔来找安阳,她别无选择。 “很难。”余蘅忽然说。 江宛点头:“是很难,非常难,但我想试试看。” “光是女婴那一条,便要长久铺垫,还要等待足够恰当的时机,可有些事情,纵然写到律法上,也是屡禁不止。”余蘅道。 江宛用奇异的眼光看着他。 余蘅谈论这件事的语气没有半点居高临下,他是平和而公正的。 于是江宛终于有勇气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做这件事吗?” 无可无不可,但如果说不,就会失去她。 “我愿意。” 我愿意,义无反顾,竭尽所有。 第444章 病危 汴京如今正在戒严,街上没有百姓,只有巡逻的禁军。 马上过年,这几天正是大家紧赶慢赶采办年货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打乱了不少人的过年安排。 但更不舒坦的一定是如今正在加班的礼部官员,大梁历来是皇帝死后的第二年开春办新帝的登基大典,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虽然钦天监的吉日还不曾算出来,但顶破天,也就容他们两个月罢了,这个年是别想过了。 因国丧,路上有人挂了白灯笼,但明显是红灯笼外糊了一层纸罢了,奠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汴京里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气氛。 唯一应该高兴的新皇,看起来也没有半点欢欣。 江宛故意道:“难道我现在是汴京唯一一个高兴的人吗?” 她看起来真的轻松了很多。 但是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余蘅望着她:“我会把你放在江府门口。” 江宛一怔,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余蘅没有回答她。 马车一停,江宛整个人朝前歪去。 她没有等稳住身体,就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江宛。”余蘅想提醒她不要跑得那么快。 江宛跑过穿过回廊,穿过花园,终于跑到了祖父的怀净居前。 江辞正好从屋里出来,手中是空了的药碗。 “姐姐?”江辞喃喃道。 江宛被门槛绊了一下,扶着墙站稳时,听江辞道:“你还知道回来。” “爷爷怎么样了?”江宛问。 江辞低头不答,用袖子蹭了蹭眼睛。 江宛看着他,心中酸涩,她弟弟也才十二岁罢了。 “小辞。”江宛抱住他。 江辞眼泪绝提,这些日子,他实在是过得太压抑了。 但很快,他收拾眼泪,推开江宛。 少年眼圈微红,扭过脸不看她:“太医说,回天无力了。” 江宛推开房门,屋里散出浓郁的药味。 “祖父。”江宛轻轻叫了一声。 “是团姐儿吗?”江正很快回答,从幔帐中伸出手。 江宛连忙拉住他的手:“祖父,是我。” 江老爷子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见了,总是眯着眼左右看。 “是你吗?” “是我,我是江宛。” “那你说,你祖母最喜欢什么花。” “绣球花,祖母喜欢它开起来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对不对?” “对,看来你真是团姐儿,不是安哥儿找人假扮的。”江老爷子满意地叹出一口气。 “我是。”江宛的脸贴着祖父的手,泪盈于睫。 江老爷子慢慢躺回去:“团姐儿,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呀?” “我……我去给祖父买药了……”江宛几乎泣不成声。 江老爷子拍拍她的手:“团姐儿,我的时辰到了。” “没有!祖父要长命百岁,要看着安哥儿结婚生子,对不对?” “恐怕我是看不见了,来日你把他大婚的模样画张图,清明烧给我看。” “祖父,你还开玩笑。” “是啊,太不吉利了。”江老爷子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江宛握着老爷子的手。 江老爷子忽然问:“平侯,没有来吗?” 沈望死了。 “他……”江宛想了想,“他恐怕只是一时没顾上。” 江老爷子:“前些日子我听见鼓声了,安哥儿非说我是做梦,可我却觉得听得十分真切。” 江宛:“马上要过年了,街上有舞龙舞狮的,敲锣打鼓热闹罢了。” 老爷子想起一出是一出:“平侯的《长汴赋》还没有写完吗?” 早就写完了。 江宛忍住泪意:“我去催催他。” “他是有文采的,来日会试,定能一举夺魁。” 祖父糊涂了。 “是,”江宛的泪划过脸颊,顺着下巴滴在被子上,“他是祖父的学生,最少也能中个谈探花。” 江宛还能想到沈望中探花时,祖父欣喜的语气:“要我说,平侯的文章并不差,陛下还是看他年轻貌美,才将他压了一压。” 想到沈望打马游街,看尽春风,何等意气飞扬。茶楼上,祖父看着得意门生,又是怎样的骄傲。 若没有世仇在前,沈望或许能做一个好官。 可惜,他英年早逝。 祖父高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最后累得睡着了。 江宛关上房门,回身看去,却见余蘅仍在。 余蘅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递去一块帕子。 “沈平侯曾让人交给我一封信。”余蘅道。 他刚才隐约听见了沈望的名字,沈望毕竟是江少傅的学生,如今这封信交给江少傅更为妥当。 “跟我去书房。”江宛道。 信封上并没有字,看不出到底是想给谁。 江宛用拆信刀划开封蜡,撑开信封,往下一抖,其中掉出一枝桂花。 也只有桂花。 桂花已经干枯,江宛看着这枝花:“这是什么意思?” 余蘅摇头,决定再派人去问问文渊阁送信的那个小太监。 江宛把桂花放在桌上。 安阳大长公主曾经告诉她,沈望对她心慈手软。 “我曾以为沈望是恨我祖父的,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对我下死手,想来也是顾念祖父罢了。” “恐怕未必是顾念江少傅,也许只是单纯为你罢了。” “为了我?”江宛疑惑。 “为了你祖父不伤心。”余蘅可不打算点醒江宛,事实上,他约了周相,如今已经迟了半个时辰了。 “我还有事。” “那你先走。” 余蘅道:“我已经派人去把阿柔和蜻姐儿接来了。” “多谢。” 送余蘅出去的路上,江宛认真道,“你知道的,我的答案也是我愿意。” 余蘅走后不久,阿柔和蜻姐儿就来了,江宛心里装着祖父的事,只是强颜欢笑。 倒是抚浓,抱着她哇哇哭了一场,还说,要不是余蘅拦着她,她就要写信去给霍当家,让霍当家来要人了。 抚浓擦了眼泪:“对了,当家给你写了好几封信,我都带来了。” 江宛安置好两个小姑娘,又回到书房拆信。 第一封是卞资写的,让江宛注意一下京城最近来流行什么,看来明氏已经不满足做北地第一了。 第二封才是霍娘子的信。 信上写了些琐事,厚厚一沓,江宛把不知何时跑来的蜻姐儿抱在膝上,看了很久。 霍娘子几乎提到了北地的所有人,魏蔺与宁剡在镇北军中表面上针锋相对,私交却不错,阮炳才爬山的时候不慎摔断了腿,卞资有了喜欢的姑娘,霍忱则被一个泼辣的姑娘追求着。 还有霍七娘,霍娘子把最小的妹妹,北地的英雄,葬在了她母亲身边。 霍娘子几乎提到了所有人所有事,连定州多了很多牵着骆驼的外族人都提到了,却没有提到她自己。 江宛拆开了第三封信。 这封信写在更早的时候,大约就是霍七娘下葬的那天。 信里写:人生如逝,别忆难枕,宿昔行迟,惟纵芳辰。 最小的妹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霍娘子岂止心痛。 这更像是一篇祭文。 大约世事便是如此,是痛的,是苦的,再坚强再乐观的人,也有蒙头大哭的时候。 霍娘子平时要做大当家,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可她的心又怎么可能坚固到没有一丝裂缝呢。 江老爷子的情况实在不好,江宛忍不住想,要是轮到自己替将江老爷子操办丧事,不知又是怎样的悲凉心境。 第444章 病危 汴京如今正在戒严,街上没有百姓,只有巡逻的禁军。 马上过年,这几天正是大家紧赶慢赶采办年货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打乱了不少人的过年安排。 但更不舒坦的一定是如今正在加班的礼部官员,大梁历来是皇帝死后的第二年开春办新帝的登基大典,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虽然钦天监的吉日还不曾算出来,但顶破天,也就容他们两个月罢了,这个年是别想过了。 因国丧,路上有人挂了白灯笼,但明显是红灯笼外糊了一层纸罢了,奠字也写得歪歪扭扭。 汴京里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气氛。 唯一应该高兴的新皇,看起来也没有半点欢欣。 江宛故意道:“难道我现在是汴京唯一一个高兴的人吗?” 她看起来真的轻松了很多。 但是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余蘅望着她:“我会把你放在江府门口。” 江宛一怔,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 余蘅没有回答她。 马车一停,江宛整个人朝前歪去。 她没有等稳住身体,就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江宛。”余蘅想提醒她不要跑得那么快。 江宛跑过穿过回廊,穿过花园,终于跑到了祖父的怀净居前。 江辞正好从屋里出来,手中是空了的药碗。 “姐姐?”江辞喃喃道。 江宛被门槛绊了一下,扶着墙站稳时,听江辞道:“你还知道回来。” “爷爷怎么样了?”江宛问。 江辞低头不答,用袖子蹭了蹭眼睛。 江宛看着他,心中酸涩,她弟弟也才十二岁罢了。 “小辞。”江宛抱住他。 江辞眼泪绝提,这些日子,他实在是过得太压抑了。 但很快,他收拾眼泪,推开江宛。 少年眼圈微红,扭过脸不看她:“太医说,回天无力了。” 江宛推开房门,屋里散出浓郁的药味。 “祖父。”江宛轻轻叫了一声。 “是团姐儿吗?”江正很快回答,从幔帐中伸出手。 江宛连忙拉住他的手:“祖父,是我。” 江老爷子的眼睛似乎已经看不见了,总是眯着眼左右看。 “是你吗?” “是我,我是江宛。” “那你说,你祖母最喜欢什么花。” “绣球花,祖母喜欢它开起来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对不对?” “对,看来你真是团姐儿,不是安哥儿找人假扮的。”江老爷子满意地叹出一口气。 “我是。”江宛的脸贴着祖父的手,泪盈于睫。 江老爷子慢慢躺回去:“团姐儿,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呀?” “我……我去给祖父买药了……”江宛几乎泣不成声。 江老爷子拍拍她的手:“团姐儿,我的时辰到了。” “没有!祖父要长命百岁,要看着安哥儿结婚生子,对不对?” “恐怕我是看不见了,来日你把他大婚的模样画张图,清明烧给我看。” “祖父,你还开玩笑。” “是啊,太不吉利了。”江老爷子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江宛握着老爷子的手。 江老爷子忽然问:“平侯,没有来吗?” 沈望死了。 “他……”江宛想了想,“他恐怕只是一时没顾上。” 江老爷子:“前些日子我听见鼓声了,安哥儿非说我是做梦,可我却觉得听得十分真切。” 江宛:“马上要过年了,街上有舞龙舞狮的,敲锣打鼓热闹罢了。” 老爷子想起一出是一出:“平侯的《长汴赋》还没有写完吗?” 早就写完了。 江宛忍住泪意:“我去催催他。” “他是有文采的,来日会试,定能一举夺魁。” 祖父糊涂了。 “是,”江宛的泪划过脸颊,顺着下巴滴在被子上,“他是祖父的学生,最少也能中个谈探花。” 江宛还能想到沈望中探花时,祖父欣喜的语气:“要我说,平侯的文章并不差,陛下还是看他年轻貌美,才将他压了一压。” 想到沈望打马游街,看尽春风,何等意气飞扬。茶楼上,祖父看着得意门生,又是怎样的骄傲。 若没有世仇在前,沈望或许能做一个好官。 可惜,他英年早逝。 祖父高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最后累得睡着了。 江宛关上房门,回身看去,却见余蘅仍在。 余蘅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递去一块帕子。 “沈平侯曾让人交给我一封信。”余蘅道。 他刚才隐约听见了沈望的名字,沈望毕竟是江少傅的学生,如今这封信交给江少傅更为妥当。 “跟我去书房。”江宛道。 信封上并没有字,看不出到底是想给谁。 江宛用拆信刀划开封蜡,撑开信封,往下一抖,其中掉出一枝桂花。 也只有桂花。 桂花已经干枯,江宛看着这枝花:“这是什么意思?” 余蘅摇头,决定再派人去问问文渊阁送信的那个小太监。 江宛把桂花放在桌上。 安阳大长公主曾经告诉她,沈望对她心慈手软。 “我曾以为沈望是恨我祖父的,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对我下死手,想来也是顾念祖父罢了。” “恐怕未必是顾念江少傅,也许只是单纯为你罢了。” “为了我?”江宛疑惑。 “为了你祖父不伤心。”余蘅可不打算点醒江宛,事实上,他约了周相,如今已经迟了半个时辰了。 “我还有事。” “那你先走。” 余蘅道:“我已经派人去把阿柔和蜻姐儿接来了。” “多谢。” 送余蘅出去的路上,江宛认真道,“你知道的,我的答案也是我愿意。” 余蘅走后不久,阿柔和蜻姐儿就来了,江宛心里装着祖父的事,只是强颜欢笑。 倒是抚浓,抱着她哇哇哭了一场,还说,要不是余蘅拦着她,她就要写信去给霍当家,让霍当家来要人了。 抚浓擦了眼泪:“对了,当家给你写了好几封信,我都带来了。” 江宛安置好两个小姑娘,又回到书房拆信。 第一封是卞资写的,让江宛注意一下京城最近来流行什么,看来明氏已经不满足做北地第一了。 第二封才是霍娘子的信。 信上写了些琐事,厚厚一沓,江宛把不知何时跑来的蜻姐儿抱在膝上,看了很久。 霍娘子几乎提到了北地的所有人,魏蔺与宁剡在镇北军中表面上针锋相对,私交却不错,阮炳才爬山的时候不慎摔断了腿,卞资有了喜欢的姑娘,霍忱则被一个泼辣的姑娘追求着。 还有霍七娘,霍娘子把最小的妹妹,北地的英雄,葬在了她母亲身边。 霍娘子几乎提到了所有人所有事,连定州多了很多牵着骆驼的外族人都提到了,却没有提到她自己。 江宛拆开了第三封信。 这封信写在更早的时候,大约就是霍七娘下葬的那天。 信里写:人生如逝,别忆难枕,宿昔行迟,惟纵芳辰。 最小的妹妹用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霍娘子岂止心痛。 这更像是一篇祭文。 大约世事便是如此,是痛的,是苦的,再坚强再乐观的人,也有蒙头大哭的时候。 霍娘子平时要做大当家,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可她的心又怎么可能坚固到没有一丝裂缝呢。 江老爷子的情况实在不好,江宛忍不住想,要是轮到自己替将江老爷子操办丧事,不知又是怎样的悲凉心境。 第445章 终 腊月二十六早晨,街道解禁,店铺开门,摊贩支棚。 又下雪了。 江宛在院子里遇见江辞的时候,喊了他一声:“小辞。” 江辞还在为昨日吼了江宛一句而内疚,一听她喊,匆忙转身,一脚踩进被扫到路边的雪堆里,险些滑倒,他耳朵顿时红了。 “姐姐。”江辞把靴子从雪堆里拔出来,低头不敢看江宛。 江宛招呼他:“走,一起去看看祖父。” 祖父今日醒得很早,精神头不错,正在敬墨的伺候下吃早饭。 江辞道:“祖父,今日乔大夫会来。” 江老爷子一听,显然没了胃口:“行了,饱了。” 乔大夫给江老爷子检查完以后,江辞送大夫出去。 江宛悄悄问:“祖父,你不喜欢那个乔大夫吗?” 江老爷子咳了一声:“他医术还成,就是没城府,整天拉着脸,虽说我现在看不太清了,但听他的声音也丧气,好似每个病人都活不长似的。” 这话倒有些孩子气。 江宛笑道:“那下回就不要他来了,我去请闫神医过来。” 江老爷子没说话,又问:“平侯还没来吗?” “快过年了,他回老家祭拜父母去了。”江宛说出早想好的借口。 江老爷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团姐儿,我午饭想吃点甜糯的东西,叫厨下煮芝麻桂花汤圆,再要些曹厨子最拿手的虾丸,要用牛骨汤煮,一定要鲜,还要茼蒿,也放在牛骨汤里烫好,青碧的一碗送上来,养目养心。” “祖父还想吃别的吗?” 江老爷子想了想,喃喃道:“想吃你祖母做的荷叶糕。” 江宛柔声道:“要不这次先尝尝我做的?” “好啊,尝尝团姐儿的手艺。” 午饭,全按江正的意思准备了,另外还配了些好克化的食物。 江宛悄悄去问了江辞,乔大夫还是那句话罢了。 能活一日便是捡一日,油已尽了,灯总是要枯的。 江宛道:“那就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阿柔和蜻姐儿正好都在,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江辞无话可说,只是点了点头。 老爷子今日精神头好,被扶着坐在桌边时,还点评道:“今日菜色不错。” 江辞震惊地与江宛对视。 奇怪,祖父上回醒来就看不清东西了,怎么眼下又好似能看见了。 江宛对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深究。 老爷子如今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既然他如今忘记自己眼睛的毛病,那就不要再提了。 江宛眨去眼中湿意,笑道:“定是曹厨子猜准了祖父的心意。” 江老爷子点头:“他到底是家里的老厨子了,还是最懂我的心意。” 他又问:“圆哥儿呢?” 江宛道:“去岑家大舅舅学本事了。” 吃了两口菜,老爷子又找:“无咎呢?” 江宛一愣。 江辞立刻道:“无咎留在姐姐家里看家。” 江老爷子就没再开口了。 用过午膳后,老爷子说要考阿柔的功课,带着两个小姑娘去书房了。 江宛看他们走了,忽然伸手捶了捶心脏的位置。 不知怎么,心里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某种失重感。 是夜,江宛在老爷子床边给他念书。 挑的是一本游记,写得平铺直叙,江宛念得也心不在焉。 老爷子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没意思,道:“行了,这山头上无非就是长了树木花草,不要念了。” “祖父想睡了吗?” 江老爷子:“和我聊聊。” “祖父想聊什么?” “我去后,江家荣辱便在于江辞一身,他年纪还小,你要是有余力,便多看顾他,若是不便,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左右这孩子心里有成算,知道该走哪条路。” “我会的。” “我这一生的积蓄其实也未有多少,早年你祖母在世,还能替我打理,自她去后,我便懒怠上心,如今也不知具体数目,我想着,你一半,安哥儿一半,你们姐弟感情好,日后慢慢算去……咳咳咳……” “祖父先别说了。”江宛给老爷子顺气。 江老爷子咳了两声后道:“还是我收藏的古籍字画值银子,你别被那小子诳了,这家里的所有东西,你们都要一人一半。” “字画什么我却不懂,不如都留给安哥儿。” “不成,他的家业叫他自己去挣,”说到这里,江老爷子忽然抓住江宛的手,“团姐儿,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江宛咬唇,忍下呜咽:“哪儿的话,祖父一向是最宠爱我的。” “你这些年吃的苦,都是因为我当年错识了宋吟,你在宋家忍气吞声,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又卷入大长公主与陛下的争斗中,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祖父,如今我不是过得很好吗?纵然吃了些苦,可若不吃苦,又哪里来阿柔蜻姐儿,还有圆哥儿呢?” “你总是心软,像你祖母,喜欢谅解人,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团姐儿,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唯有你,若我去了,我的团姐儿该怎么办,该依靠谁啊……” 江宛眼泪淌了满脸。 她竭力平稳着声音:“祖父,你和爹娘为我结下的善缘,足够我活得太太平平了。” “我想着,昭王始终不是良配。” 江宛沉默了。 “你喜欢他,是不是?”江老爷子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是,我喜欢他。” 江老爷子:“这几日,安哥儿不许叫我知道外头的消息,可是丧鼓那么响,我还是听见了,陛下一去,这天下就是昭王的了。” 江宛:“祖父,我不会进宫的,我过不了那种日子,我喜欢自由自在的,不喜欢拘束。” “你想得明白,祖父为你高兴,可是团姐儿,人生难得有情人,遇上了,也不要因为一个难关就放弃,”江正叹息,“往后的路都要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团姐儿,你怪我吗?” “祖父问我的真心话,那就是不怪,不光不怪,还很感激。” “是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祖父,往后,我也会和安哥儿相互扶持,我们姐弟就是彼此的依靠,无论遇到什么难关,我都会活得快活,祖父,相信我吗?” “那我就放心了……”江正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陷入了沉睡。 江宛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慢慢松开了手。 回身关门时,江宛忽然一阵心慌,也许这是血亲之间才有的某种预感。 次日天亮,敬墨端着铜盆进屋,床上的老人却已经没了声息。 “老太爷,去了——” 也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江宛和江辞没有多么吃惊,也不曾露出嚎啕大哭的姿态,如今撞上国丧,丧事该怎么办还要斟酌,他们俩一个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另一个是家里唯一的大人,还有许多事情要他们拿主意,简而言之就是,现在并不是悲伤的时候。 忙了多久,江宛也忘了,只记得晕晕乎乎回卧室睡觉的时候,忽然听见两个小姑娘的声音。 蜻姐儿问:“什么是死了?” 阿柔答:“就是人没了。” 蜻姐儿又问:“什么是人没了,是不见了吗?” 阿柔也很困惑:“是啊,可是外曾祖还在家里。” 她们回头看见江宛,却很拘谨似的。 江宛蹲下来:“怎么不来抱抱娘亲?” 两个小姑娘才扑进江宛怀里。 “娘亲,什么是‘死’?他们都说外曾祖死了,死就是不会说话,不会动吗?” “是……” 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更不会呼吸,也不会叫她团姐儿。 江宛这时才发现,这世上最后一个会叫她团姐儿的人也不在了。 以后,再也没人叫她团姐儿了。 永远没有了。 她抱着阿柔,蓦地泣不成声。 第445章 终 腊月二十六早晨,街道解禁,店铺开门,摊贩支棚。 又下雪了。 江宛在院子里遇见江辞的时候,喊了他一声:“小辞。” 江辞还在为昨日吼了江宛一句而内疚,一听她喊,匆忙转身,一脚踩进被扫到路边的雪堆里,险些滑倒,他耳朵顿时红了。 “姐姐。”江辞把靴子从雪堆里拔出来,低头不敢看江宛。 江宛招呼他:“走,一起去看看祖父。” 祖父今日醒得很早,精神头不错,正在敬墨的伺候下吃早饭。 江辞道:“祖父,今日乔大夫会来。” 江老爷子一听,显然没了胃口:“行了,饱了。” 乔大夫给江老爷子检查完以后,江辞送大夫出去。 江宛悄悄问:“祖父,你不喜欢那个乔大夫吗?” 江老爷子咳了一声:“他医术还成,就是没城府,整天拉着脸,虽说我现在看不太清了,但听他的声音也丧气,好似每个病人都活不长似的。” 这话倒有些孩子气。 江宛笑道:“那下回就不要他来了,我去请闫神医过来。” 江老爷子没说话,又问:“平侯还没来吗?” “快过年了,他回老家祭拜父母去了。”江宛说出早想好的借口。 江老爷子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团姐儿,我午饭想吃点甜糯的东西,叫厨下煮芝麻桂花汤圆,再要些曹厨子最拿手的虾丸,要用牛骨汤煮,一定要鲜,还要茼蒿,也放在牛骨汤里烫好,青碧的一碗送上来,养目养心。” “祖父还想吃别的吗?” 江老爷子想了想,喃喃道:“想吃你祖母做的荷叶糕。” 江宛柔声道:“要不这次先尝尝我做的?” “好啊,尝尝团姐儿的手艺。” 午饭,全按江正的意思准备了,另外还配了些好克化的食物。 江宛悄悄去问了江辞,乔大夫还是那句话罢了。 能活一日便是捡一日,油已尽了,灯总是要枯的。 江宛道:“那就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阿柔和蜻姐儿正好都在,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江辞无话可说,只是点了点头。 老爷子今日精神头好,被扶着坐在桌边时,还点评道:“今日菜色不错。” 江辞震惊地与江宛对视。 奇怪,祖父上回醒来就看不清东西了,怎么眼下又好似能看见了。 江宛对他摇了摇头,让他不要深究。 老爷子如今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既然他如今忘记自己眼睛的毛病,那就不要再提了。 江宛眨去眼中湿意,笑道:“定是曹厨子猜准了祖父的心意。” 江老爷子点头:“他到底是家里的老厨子了,还是最懂我的心意。” 他又问:“圆哥儿呢?” 江宛道:“去岑家大舅舅学本事了。” 吃了两口菜,老爷子又找:“无咎呢?” 江宛一愣。 江辞立刻道:“无咎留在姐姐家里看家。” 江老爷子就没再开口了。 用过午膳后,老爷子说要考阿柔的功课,带着两个小姑娘去书房了。 江宛看他们走了,忽然伸手捶了捶心脏的位置。 不知怎么,心里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某种失重感。 是夜,江宛在老爷子床边给他念书。 挑的是一本游记,写得平铺直叙,江宛念得也心不在焉。 老爷子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没意思,道:“行了,这山头上无非就是长了树木花草,不要念了。” “祖父想睡了吗?” 江老爷子:“和我聊聊。” “祖父想聊什么?” “我去后,江家荣辱便在于江辞一身,他年纪还小,你要是有余力,便多看顾他,若是不便,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左右这孩子心里有成算,知道该走哪条路。” “我会的。” “我这一生的积蓄其实也未有多少,早年你祖母在世,还能替我打理,自她去后,我便懒怠上心,如今也不知具体数目,我想着,你一半,安哥儿一半,你们姐弟感情好,日后慢慢算去……咳咳咳……” “祖父先别说了。”江宛给老爷子顺气。 江老爷子咳了两声后道:“还是我收藏的古籍字画值银子,你别被那小子诳了,这家里的所有东西,你们都要一人一半。” “字画什么我却不懂,不如都留给安哥儿。” “不成,他的家业叫他自己去挣,”说到这里,江老爷子忽然抓住江宛的手,“团姐儿,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江宛咬唇,忍下呜咽:“哪儿的话,祖父一向是最宠爱我的。” “你这些年吃的苦,都是因为我当年错识了宋吟,你在宋家忍气吞声,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又卷入大长公主与陛下的争斗中,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祖父,如今我不是过得很好吗?纵然吃了些苦,可若不吃苦,又哪里来阿柔蜻姐儿,还有圆哥儿呢?” “你总是心软,像你祖母,喜欢谅解人,喜欢把人往好处想,团姐儿,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唯有你,若我去了,我的团姐儿该怎么办,该依靠谁啊……” 江宛眼泪淌了满脸。 她竭力平稳着声音:“祖父,你和爹娘为我结下的善缘,足够我活得太太平平了。” “我想着,昭王始终不是良配。” 江宛沉默了。 “你喜欢他,是不是?”江老爷子的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是,我喜欢他。” 江老爷子:“这几日,安哥儿不许叫我知道外头的消息,可是丧鼓那么响,我还是听见了,陛下一去,这天下就是昭王的了。” 江宛:“祖父,我不会进宫的,我过不了那种日子,我喜欢自由自在的,不喜欢拘束。” “你想得明白,祖父为你高兴,可是团姐儿,人生难得有情人,遇上了,也不要因为一个难关就放弃,”江正叹息,“往后的路都要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团姐儿,你怪我吗?” “祖父问我的真心话,那就是不怪,不光不怪,还很感激。” “是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祖父,往后,我也会和安哥儿相互扶持,我们姐弟就是彼此的依靠,无论遇到什么难关,我都会活得快活,祖父,相信我吗?” “那我就放心了……”江正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陷入了沉睡。 江宛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慢慢松开了手。 回身关门时,江宛忽然一阵心慌,也许这是血亲之间才有的某种预感。 次日天亮,敬墨端着铜盆进屋,床上的老人却已经没了声息。 “老太爷,去了——” 也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江宛和江辞没有多么吃惊,也不曾露出嚎啕大哭的姿态,如今撞上国丧,丧事该怎么办还要斟酌,他们俩一个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另一个是家里唯一的大人,还有许多事情要他们拿主意,简而言之就是,现在并不是悲伤的时候。 忙了多久,江宛也忘了,只记得晕晕乎乎回卧室睡觉的时候,忽然听见两个小姑娘的声音。 蜻姐儿问:“什么是死了?” 阿柔答:“就是人没了。” 蜻姐儿又问:“什么是人没了,是不见了吗?” 阿柔也很困惑:“是啊,可是外曾祖还在家里。” 她们回头看见江宛,却很拘谨似的。 江宛蹲下来:“怎么不来抱抱娘亲?” 两个小姑娘才扑进江宛怀里。 “娘亲,什么是‘死’?他们都说外曾祖死了,死就是不会说话,不会动吗?” “是……” 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更不会呼吸,也不会叫她团姐儿。 江宛这时才发现,这世上最后一个会叫她团姐儿的人也不在了。 以后,再也没人叫她团姐儿了。 永远没有了。 她抱着阿柔,蓦地泣不成声。 第446章 不愿 明天就二十九了。 又在灵前跪了一天,江宛几乎站不起来。 “夫人,明儿就算了,你的心意,老太爷都是明白的,你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啊。”抚浓道。 “来吊唁的人那么多,那些门生故吏还在不断赶来,我若不招待,总不能让阿柔出来招待。” 抚浓看着江宛青肿的膝盖,心疼道:“那也没有叫夫人一个弱女子顶在前头的道理,夫人要是再跪下去,膝盖就废了。” 江宛困倦地闭着眼,没说话。 “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抚浓抽噎着擦眼泪。 江宛拿帕子给她:“好了,今日表姐说了,明儿她来帮忙,还有佟大人和扈大人,也说学生当半子,也会来帮忙的,咱们这灵堂还要多摆些日子,祖父的学生太多了,总要让他们都能来灵前上柱香才好,我是有分寸的。” “夫人,”抚浓平复哭腔,“你快睡,明日又要起个大早,江宁侯夫人既然说来了帮忙,夫人明日就能起晚些了。” “那也不能比客人还晚,一切如常。” 别人过年的时候,江宛坐在蒲团上,看着棺材。 追封祖父的圣旨昨日就到了,比太后和皇帝的还要早,追封江正为太傅,谥文睿公。 宛没想到余蘅会取“睿”字,的确比“正”字更恰当,也更柔煦。 余蘅是用了心的,那日灵堂刚布置起来,天还黑着,余蘅便抽身来上了一炷香,只是那时江宛没心情招待他,余蘅来去匆匆,自此便再未见。 新年前夜,江宛特意在灵前换上了丰盛的贡品,从前总觉得人死都死了,贡品摆得再多又如何,可真遇上了,才知道,原来是宁可信其有。 所以要烧多多的纸钱下去,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丧仪。 江宛跪下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祖父。” 今年拿不着祖父给的红包了。她想。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 本以为是抚浓,江宛道:“抚浓,你扶我一把。” “是我。”余蘅道。 他把手递给江宛。 “你怎么来了?”江宛扶着他的手站起。 “来看看你。” 江宛道:“我还没吃饭,一起。” 余蘅拎起食盒,在江宛面前晃了晃。 江宛微讶:“你做的?” 余蘅点头。 “那看来我家厨子的菜色就拿不出手了。” 江宛带着余蘅回茵茵院,让抚浓收拾出了小厅。 “底下是炭火,菜都热着。”余蘅道。 食盒不大,余蘅从中端出四菜一汤来,分量不大,刚好够两个人吃。 四道菜,虽都不算油腻,但也是有鱼有肉。 江宛:“我还守孝呢。” “这道鸡蓉丸子汤,我整整捶了半个时辰才把鸡肉捶散,这道葱烧羊肉,是浚州风味,我在北地的时候学的,这炒芥菜是最难得,是特意养在暖屋里,这道萝卜酿肉……” “行了,我吃。”江宛道。 余蘅给她盛了碗汤:“你若身子垮了,老爷子在天上也不会放心的。” 余蘅的菜做得真是一绝。 江宛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眼下吃了他做的菜,虽不是胃口大开,却也总算有了胃口。 余蘅偶尔给她布菜,自己吃得却少:“以前我听说,你曾祖父走的时候,江太傅只在灵前守了一日,便又钻进书房读书,后来江太傅中了进士,头一件事就是为父母请封,可见心意不在这些虚礼上。” 江宛低着头吃饭,没说话。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余蘅才开始吃,飞快打扫战场,把饭菜吃干净。 江宛看着他:“余蘅,谢谢你今天来陪我。” “我也不想一个人过年罢了。”余蘅动手收拾碗碟。 江宛看着他:“余蘅,其实我……” “今夜会有烟火,”余蘅打断她的话,“你先去睡一会儿。” 江宛:“那就错过烟火了。” “我会叫你的。”余蘅收拾好食盒,“我把抚浓叫进来。”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眼里流淌着浅浅的温柔。 江宛看着他,笑道:“我不困,我陪你。” 现在离子时最少还有两个时辰,江宛想了想,问他:“你有想做的事吗?” 余蘅反问:“你知道哪里看烟火最好看吗?” “是折星楼。” 折星楼上,处处挂着薄绢扎成的灯笼,散出一路暖色的光。 余蘅走在前方,江宛跟在他身后。 登到最高一层时,冷风吹拂下,灯光散乱。 江宛穿着一身素服站在灯光里,肌肤胜雪发如墨,露出怅惘的表情时,正应了那句楚楚可怜,像误入凡间的仙子,一挥袖子,便要回去九天上。 余蘅飞快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袖子:“江宛。” “嗯?” 余蘅克制而隐忍:“你冷吗?” 他想要一个拥抱,最后却把机会让给了他的大氅。 被温热的衣物包裹住的瞬间,江宛也被她最喜欢的木叶香气围绕。 他们看到了今年最漂亮的一场烟火。 极绚烂处天际陨落,极欢乐处归于寂静。 还是太过感伤了。 要是祖父也能看到这场烟火就好了。江宛想着。 这时,她忽然听到余蘅说:“江宛,我在这里。” 所以不要觉得寂寞,也不要觉得难过。 “余蘅。”江宛短促地喊了一声,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上前一步,踮脚抱住他。 她把脸埋在余蘅肩上,畅快地流着泪。 “没了……”她含糊道,“余蘅……我……爷爷……我没有爷爷了……” 哭过一场,心里就敞亮多了。 江宛虽然觉得眼睛又肿又干,但还是笑了,是祖父过世后,第一次真正笑了。 因为她已经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受草原女子剽悍的风气影响,北地对于女子的约束还是较为宽松的。霍娘子在北地办了多年女学,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江宛的目标虽然远不止于此,但从北地开始,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她早就想好了,阿柔和蜻姐儿都要带走,圆哥儿也要接到她身边,至于江辞,她一贯认为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若是江辞愿意,自然也能随她去北地。 等办完祖父的丧事,将家中事务安排好,开春就能出发,正好是一年中最适合赶路的时候,她还打算在路上试着教阿柔骑马,北戎的女孩子五岁就能学骑马了,阿柔现在开始学,应该也很合适。 江宛想坦诚一些:“余蘅,我想开春以后,去找霍娘子。” 余蘅一愣:“你想去探望她,出去散散心,是好事。” “不是散心,也不是探望,我想长住浚州,霍娘子在那里办了女学,我想我可以去帮些忙,尽些绵薄之力。”江宛想了想,补了一句,“这是我想做的事。” “不能留下吗?”余蘅轻轻问。 江宛摇头。 “可是在汴京,你一样可以做这些事?” “你也明白,如果从汴京开始,一旦失败,就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她不可能留在汴京,只为了等待所谓的最好的时机,她相信最好的时机是自己创造的。 余蘅:“这里就没有什么能留下你吗?” “权势地位我都不稀罕。”江宛道。 “哪怕是做我的皇后。” “我要自由。”江宛道。 她不忍看余蘅的表情,于是转身,想要离开。 余蘅看着她的背影,用从没有过的语调,几乎是在哀求: “江宛,你舍得我吗?” 江宛浑身一震,“我恐怕是个狠心的人,陛下。” 她用了余蘅最不想听到的称呼。 第446章 不愿 明天就二十九了。 又在灵前跪了一天,江宛几乎站不起来。 “夫人,明儿就算了,你的心意,老太爷都是明白的,你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啊。”抚浓道。 “来吊唁的人那么多,那些门生故吏还在不断赶来,我若不招待,总不能让阿柔出来招待。” 抚浓看着江宛青肿的膝盖,心疼道:“那也没有叫夫人一个弱女子顶在前头的道理,夫人要是再跪下去,膝盖就废了。” 江宛困倦地闭着眼,没说话。 “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抚浓抽噎着擦眼泪。 江宛拿帕子给她:“好了,今日表姐说了,明儿她来帮忙,还有佟大人和扈大人,也说学生当半子,也会来帮忙的,咱们这灵堂还要多摆些日子,祖父的学生太多了,总要让他们都能来灵前上柱香才好,我是有分寸的。” “夫人,”抚浓平复哭腔,“你快睡,明日又要起个大早,江宁侯夫人既然说来了帮忙,夫人明日就能起晚些了。” “那也不能比客人还晚,一切如常。” 别人过年的时候,江宛坐在蒲团上,看着棺材。 追封祖父的圣旨昨日就到了,比太后和皇帝的还要早,追封江正为太傅,谥文睿公。 宛没想到余蘅会取“睿”字,的确比“正”字更恰当,也更柔煦。 余蘅是用了心的,那日灵堂刚布置起来,天还黑着,余蘅便抽身来上了一炷香,只是那时江宛没心情招待他,余蘅来去匆匆,自此便再未见。 新年前夜,江宛特意在灵前换上了丰盛的贡品,从前总觉得人死都死了,贡品摆得再多又如何,可真遇上了,才知道,原来是宁可信其有。 所以要烧多多的纸钱下去,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丧仪。 江宛跪下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祖父。” 今年拿不着祖父给的红包了。她想。 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走了进来。 本以为是抚浓,江宛道:“抚浓,你扶我一把。” “是我。”余蘅道。 他把手递给江宛。 “你怎么来了?”江宛扶着他的手站起。 “来看看你。” 江宛道:“我还没吃饭,一起。” 余蘅拎起食盒,在江宛面前晃了晃。 江宛微讶:“你做的?” 余蘅点头。 “那看来我家厨子的菜色就拿不出手了。” 江宛带着余蘅回茵茵院,让抚浓收拾出了小厅。 “底下是炭火,菜都热着。”余蘅道。 食盒不大,余蘅从中端出四菜一汤来,分量不大,刚好够两个人吃。 四道菜,虽都不算油腻,但也是有鱼有肉。 江宛:“我还守孝呢。” “这道鸡蓉丸子汤,我整整捶了半个时辰才把鸡肉捶散,这道葱烧羊肉,是浚州风味,我在北地的时候学的,这炒芥菜是最难得,是特意养在暖屋里,这道萝卜酿肉……” “行了,我吃。”江宛道。 余蘅给她盛了碗汤:“你若身子垮了,老爷子在天上也不会放心的。” 余蘅的菜做得真是一绝。 江宛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眼下吃了他做的菜,虽不是胃口大开,却也总算有了胃口。 余蘅偶尔给她布菜,自己吃得却少:“以前我听说,你曾祖父走的时候,江太傅只在灵前守了一日,便又钻进书房读书,后来江太傅中了进士,头一件事就是为父母请封,可见心意不在这些虚礼上。” 江宛低着头吃饭,没说话。 等她吃得差不多了,余蘅才开始吃,飞快打扫战场,把饭菜吃干净。 江宛看着他:“余蘅,谢谢你今天来陪我。” “我也不想一个人过年罢了。”余蘅动手收拾碗碟。 江宛看着他:“余蘅,其实我……” “今夜会有烟火,”余蘅打断她的话,“你先去睡一会儿。” 江宛:“那就错过烟火了。” “我会叫你的。”余蘅收拾好食盒,“我把抚浓叫进来。”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眼里流淌着浅浅的温柔。 江宛看着他,笑道:“我不困,我陪你。” 现在离子时最少还有两个时辰,江宛想了想,问他:“你有想做的事吗?” 余蘅反问:“你知道哪里看烟火最好看吗?” “是折星楼。” 折星楼上,处处挂着薄绢扎成的灯笼,散出一路暖色的光。 余蘅走在前方,江宛跟在他身后。 登到最高一层时,冷风吹拂下,灯光散乱。 江宛穿着一身素服站在灯光里,肌肤胜雪发如墨,露出怅惘的表情时,正应了那句楚楚可怜,像误入凡间的仙子,一挥袖子,便要回去九天上。 余蘅飞快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袖子:“江宛。” “嗯?” 余蘅克制而隐忍:“你冷吗?” 他想要一个拥抱,最后却把机会让给了他的大氅。 被温热的衣物包裹住的瞬间,江宛也被她最喜欢的木叶香气围绕。 他们看到了今年最漂亮的一场烟火。 极绚烂处天际陨落,极欢乐处归于寂静。 还是太过感伤了。 要是祖父也能看到这场烟火就好了。江宛想着。 这时,她忽然听到余蘅说:“江宛,我在这里。” 所以不要觉得寂寞,也不要觉得难过。 “余蘅。”江宛短促地喊了一声,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于是上前一步,踮脚抱住他。 她把脸埋在余蘅肩上,畅快地流着泪。 “没了……”她含糊道,“余蘅……我……爷爷……我没有爷爷了……” 哭过一场,心里就敞亮多了。 江宛虽然觉得眼睛又肿又干,但还是笑了,是祖父过世后,第一次真正笑了。 因为她已经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受草原女子剽悍的风气影响,北地对于女子的约束还是较为宽松的。霍娘子在北地办了多年女学,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江宛的目标虽然远不止于此,但从北地开始,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她早就想好了,阿柔和蜻姐儿都要带走,圆哥儿也要接到她身边,至于江辞,她一贯认为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若是江辞愿意,自然也能随她去北地。 等办完祖父的丧事,将家中事务安排好,开春就能出发,正好是一年中最适合赶路的时候,她还打算在路上试着教阿柔骑马,北戎的女孩子五岁就能学骑马了,阿柔现在开始学,应该也很合适。 江宛想坦诚一些:“余蘅,我想开春以后,去找霍娘子。” 余蘅一愣:“你想去探望她,出去散散心,是好事。” “不是散心,也不是探望,我想长住浚州,霍娘子在那里办了女学,我想我可以去帮些忙,尽些绵薄之力。”江宛想了想,补了一句,“这是我想做的事。” “不能留下吗?”余蘅轻轻问。 江宛摇头。 “可是在汴京,你一样可以做这些事?” “你也明白,如果从汴京开始,一旦失败,就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她不可能留在汴京,只为了等待所谓的最好的时机,她相信最好的时机是自己创造的。 余蘅:“这里就没有什么能留下你吗?” “权势地位我都不稀罕。”江宛道。 “哪怕是做我的皇后。” “我要自由。”江宛道。 她不忍看余蘅的表情,于是转身,想要离开。 余蘅看着她的背影,用从没有过的语调,几乎是在哀求: “江宛,你舍得我吗?” 江宛浑身一震,“我恐怕是个狠心的人,陛下。” 她用了余蘅最不想听到的称呼。 第447章 告别 过年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江宛不想这么快把事情挑明,可是她尊重余蘅,也要留给余蘅足够时间去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前还好说,可皇位无疑是个巨大的阻碍,它绑住了余蘅,用汴京框住了他,让他失去了随心所欲的资格。 平心而论,江宛不认为余蘅会在皇位与她之间选择她,以前也许会,可如今他已经成为百姓心中的新皇,这份责任压在他肩上,他是不会说不干就不干的。 若他真的能弃天下而不顾,江宛也不会喜欢他了。 后来,余蘅只出现了一次。 那一次,他仍不死心,甚至问:“以后吃不到我做的菜了,你不会想吗?” 当然是会想的。 可是没有他做的饭菜,也不会活不下去。 她已然选定了路,她知道难走,可这时候她连堵墙也没撞上,她不会回头的。 因要收拾行李,这些日子都住在江府的江宛回了一趟郑国夫人府。 这是宋吟当年买的宅子,却留下了许多她和孩子们的回忆。 无咎亲手挂在后院屋檐下的鸟窝里,还是有麻雀生活的痕迹。 也许将来年年都会有鸟儿光顾这个小窝,可惜无咎却看不见了。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无咎成了北戎王,牧仁则成了回阗王。 对于江宛来说,那个来日能与北戎王分庭抗礼的回阗万朝王,不过是依偎在她怀里说想回家的孩子,而北戎鬼面王,则是为了和她围坐在炭火边分吃一个烤红薯的少年,时移势易,人事皆非,江宛想起他们时,常常忘记他们的凶名,也忘记他们的身份。 可是人为身份所累,总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只有孩子不同。 江宛看着嚷着要把秋千也带走的阿柔,慢慢也走到庭院中。 江宛牵起阿柔的手:“秋千是带不走了,但是可以最后玩一次,你坐上去,我来推你。” 阿柔仰起脸,天真无邪道:“无咎哥哥最会推秋千,总是推得最高!” 庭院里,小姑娘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人一旦忙起来,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距离江宛来到大梁,已经过去快一年了,要是没有那场车祸,她应该正在忙毕业论文。 处理完祖父的丧事,因为江辞也想跟着江宛去北地,所以京城的家业便要安排人打理,样样都要考虑安排,等铺子上的事结了,又有庄子上的事,等见过庄头,软硬兼施地敲打过,家里也不能荒了,江宛就想起了桃枝小两口,请他们帮忙看屋子。 江宛忙碌的时候,余蘅也不遑多让。 承平帝死后,皇后携众妃为陛下哭灵,说哭满日子了就带着后妃去城外庵堂为大梁祈福,皇后倒是大义凛然,但总有些青春貌美的妃子不甘寂寞,使出种种手段,只为了不去过清苦的日子,比如长孙永香。 其实长孙永香也是个可怜人,承平帝为了恶心太后才纳了她,却并不宠爱她,太后死后,她的日子就更能难过了。长孙永香企图扮成小太监去勾引余蘅,被皇后当场拿下,赏了一条白绫。皇后杀鸡儆猴,余蘅还嫌不够,不仅不予下葬,还令妃嫔参观。妃嫔们就彻底老实了。 岭西义军作乱先不提,左不过是先派兵镇压,再行安抚,最要命的是承平帝死得太急,死前又不问朝政,所以朝中一片乱象,派系林立,一行问责,则互相包庇,余蘅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 首当其中的便是平津侯魏疏,魏疏在禁军挂了个上护军的虚职,余蘅发作他的原因却不是他三年中只去过两次衙门,而是他豢养外室,私德不修。 太祖曾定下官员不许狎妓的规矩,这条法令在太宗登基后便逐渐废弛,因为勾栏舞戏兴盛,许多人出入花街都会说自己去看傀儡戏或者杂剧,除非捉奸当场,否则都不能算证据确凿,可大家在官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又会去做这种事。 总而言之,余蘅不管他们丢卷宗,收贿赂,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却开始抓私德。 眼下自然人人自危了。 偏偏余蘅拿太祖的话当尚方宝剑,砍得有理有据,若有人想狡辩,便会一叠真正的罪证甩到他们脸上。 国丧期间,要抓这种为了美色不要命的人也很难,但抓到几个就足够杀鸡儆猴了。 文人嘛,都要脸,被衣冠不整地从外室或是妓子屋里拖出来,足够他们羞愤自尽。 除了平津侯魏疏,余蘅动的都是五品以下的小官,说白了还是为了敲山震虎,一段时间后,朝中风气一清。 新皇登基大典前,江宛也要启程了。 余蘅来送她。 他清瘦了不少,轮廓凌厉,眼神平静,面容无波,似乎深不可测。 可目光相接,他对江宛笑时,似乎还是原来的他。 城门口今日异常热闹,也许是因为今日的黄历上写了大大的“宜出行”。 江宛道:“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余蘅道:“你也要保重。” 余蘅没有流露出任何黏糊糊的情态,这让江宛心中也轻松不少,至少不必怀有愧疚。 “去,”余蘅忽然凑近,侧头在江宛耳边说,“等我去找你。” 所以,他还是选择了支持她。 江宛怔怔看着余蘅。 余蘅沐浴着江宛惊讶的目光中,抬手替她带好兜帽:“去。” 江宛退了一步,却望着余蘅,舍不得立刻转身。 这时,抚浓道:“夫人,该走了。” 抚浓拉着江宛朝马车走去。 江宛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想到那天余蘅挡在她身前,左肩被箭矢贯穿的瞬间。 他为了她,从来没有退缩过。 江宛几乎想要立刻回头奔向他,忘记全部顾虑,放下所有坚持。 她几乎要这么做了。 她停下脚步,回了头。 余蘅却对她笑,隔着人群做出口型——海阔天空。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江宛看着城墙,看着笔直的官道。 是,她的未来不会被圈在皇宫里,也不会停留在汴京。 她不会停下的。 江宛上了马车。 余蘅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终于转身,他露出隐忍的悲伤表情。 “差一点就后悔了。” 只要江宛再往前一步,也许他就会改变主意,无论如何也要绑住她,哪怕会伤害她。 妃焰:“主子,只要你开口,夫人会留下来的。” “可我不想失去她。” 因为他明白,放她离开并不会失去她,强留才会失去她。 江宛像不能驯服的鹰,这个比喻也许失当,但他的确想要守护她的骄傲。 他要她心想事成。 马车上,抚浓问:“夫人,既然舍不得,为何不留下?”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冲动起来,的确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想放弃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梦想,也会像块绊脚石。 江宛:“我也不希望自己后悔呀。” 这世上还有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被情爱消磨。 第447章 告别 过年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江宛不想这么快把事情挑明,可是她尊重余蘅,也要留给余蘅足够时间去考虑他们之间的关系。 从前还好说,可皇位无疑是个巨大的阻碍,它绑住了余蘅,用汴京框住了他,让他失去了随心所欲的资格。 平心而论,江宛不认为余蘅会在皇位与她之间选择她,以前也许会,可如今他已经成为百姓心中的新皇,这份责任压在他肩上,他是不会说不干就不干的。 若他真的能弃天下而不顾,江宛也不会喜欢他了。 后来,余蘅只出现了一次。 那一次,他仍不死心,甚至问:“以后吃不到我做的菜了,你不会想吗?” 当然是会想的。 可是没有他做的饭菜,也不会活不下去。 她已然选定了路,她知道难走,可这时候她连堵墙也没撞上,她不会回头的。 因要收拾行李,这些日子都住在江府的江宛回了一趟郑国夫人府。 这是宋吟当年买的宅子,却留下了许多她和孩子们的回忆。 无咎亲手挂在后院屋檐下的鸟窝里,还是有麻雀生活的痕迹。 也许将来年年都会有鸟儿光顾这个小窝,可惜无咎却看不见了。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无咎成了北戎王,牧仁则成了回阗王。 对于江宛来说,那个来日能与北戎王分庭抗礼的回阗万朝王,不过是依偎在她怀里说想回家的孩子,而北戎鬼面王,则是为了和她围坐在炭火边分吃一个烤红薯的少年,时移势易,人事皆非,江宛想起他们时,常常忘记他们的凶名,也忘记他们的身份。 可是人为身份所累,总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只有孩子不同。 江宛看着嚷着要把秋千也带走的阿柔,慢慢也走到庭院中。 江宛牵起阿柔的手:“秋千是带不走了,但是可以最后玩一次,你坐上去,我来推你。” 阿柔仰起脸,天真无邪道:“无咎哥哥最会推秋千,总是推得最高!” 庭院里,小姑娘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人一旦忙起来,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距离江宛来到大梁,已经过去快一年了,要是没有那场车祸,她应该正在忙毕业论文。 处理完祖父的丧事,因为江辞也想跟着江宛去北地,所以京城的家业便要安排人打理,样样都要考虑安排,等铺子上的事结了,又有庄子上的事,等见过庄头,软硬兼施地敲打过,家里也不能荒了,江宛就想起了桃枝小两口,请他们帮忙看屋子。 江宛忙碌的时候,余蘅也不遑多让。 承平帝死后,皇后携众妃为陛下哭灵,说哭满日子了就带着后妃去城外庵堂为大梁祈福,皇后倒是大义凛然,但总有些青春貌美的妃子不甘寂寞,使出种种手段,只为了不去过清苦的日子,比如长孙永香。 其实长孙永香也是个可怜人,承平帝为了恶心太后才纳了她,却并不宠爱她,太后死后,她的日子就更能难过了。长孙永香企图扮成小太监去勾引余蘅,被皇后当场拿下,赏了一条白绫。皇后杀鸡儆猴,余蘅还嫌不够,不仅不予下葬,还令妃嫔参观。妃嫔们就彻底老实了。 岭西义军作乱先不提,左不过是先派兵镇压,再行安抚,最要命的是承平帝死得太急,死前又不问朝政,所以朝中一片乱象,派系林立,一行问责,则互相包庇,余蘅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了。 首当其中的便是平津侯魏疏,魏疏在禁军挂了个上护军的虚职,余蘅发作他的原因却不是他三年中只去过两次衙门,而是他豢养外室,私德不修。 太祖曾定下官员不许狎妓的规矩,这条法令在太宗登基后便逐渐废弛,因为勾栏舞戏兴盛,许多人出入花街都会说自己去看傀儡戏或者杂剧,除非捉奸当场,否则都不能算证据确凿,可大家在官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谁又会去做这种事。 总而言之,余蘅不管他们丢卷宗,收贿赂,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却开始抓私德。 眼下自然人人自危了。 偏偏余蘅拿太祖的话当尚方宝剑,砍得有理有据,若有人想狡辩,便会一叠真正的罪证甩到他们脸上。 国丧期间,要抓这种为了美色不要命的人也很难,但抓到几个就足够杀鸡儆猴了。 文人嘛,都要脸,被衣冠不整地从外室或是妓子屋里拖出来,足够他们羞愤自尽。 除了平津侯魏疏,余蘅动的都是五品以下的小官,说白了还是为了敲山震虎,一段时间后,朝中风气一清。 新皇登基大典前,江宛也要启程了。 余蘅来送她。 他清瘦了不少,轮廓凌厉,眼神平静,面容无波,似乎深不可测。 可目光相接,他对江宛笑时,似乎还是原来的他。 城门口今日异常热闹,也许是因为今日的黄历上写了大大的“宜出行”。 江宛道:“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余蘅道:“你也要保重。” 余蘅没有流露出任何黏糊糊的情态,这让江宛心中也轻松不少,至少不必怀有愧疚。 “去,”余蘅忽然凑近,侧头在江宛耳边说,“等我去找你。” 所以,他还是选择了支持她。 江宛怔怔看着余蘅。 余蘅沐浴着江宛惊讶的目光中,抬手替她带好兜帽:“去。” 江宛退了一步,却望着余蘅,舍不得立刻转身。 这时,抚浓道:“夫人,该走了。” 抚浓拉着江宛朝马车走去。 江宛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想到那天余蘅挡在她身前,左肩被箭矢贯穿的瞬间。 他为了她,从来没有退缩过。 江宛几乎想要立刻回头奔向他,忘记全部顾虑,放下所有坚持。 她几乎要这么做了。 她停下脚步,回了头。 余蘅却对她笑,隔着人群做出口型——海阔天空。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江宛看着城墙,看着笔直的官道。 是,她的未来不会被圈在皇宫里,也不会停留在汴京。 她不会停下的。 江宛上了马车。 余蘅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终于转身,他露出隐忍的悲伤表情。 “差一点就后悔了。” 只要江宛再往前一步,也许他就会改变主意,无论如何也要绑住她,哪怕会伤害她。 妃焰:“主子,只要你开口,夫人会留下来的。” “可我不想失去她。” 因为他明白,放她离开并不会失去她,强留才会失去她。 江宛像不能驯服的鹰,这个比喻也许失当,但他的确想要守护她的骄傲。 他要她心想事成。 马车上,抚浓问:“夫人,既然舍不得,为何不留下?”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冲动起来,的确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想放弃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梦想,也会像块绊脚石。 江宛:“我也不希望自己后悔呀。” 这世上还有更多更有意义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被情爱消磨。 第448章 结局 余蘅登基的第四年。 江宛还是没有想好女学应该叫什么名字。 霍娘子说,叫“女学”就够响亮了,人人都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每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都会来这里寻求庇护。 可是江宛还是想给女学想一个名字。 她想用“济”字,也想用“直”字,选来选去,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建烈四年的春天,阮炳才被升为云中路安抚使,有监察之责,上奏可直达天听。 升了官,阮炳才自然要在赴任前大摆宴席。 江宛也去了。 席间,还见到不少老朋友,魏蔺孤家寡人,宁剡和于堪用倒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阿柔十岁了,蜻姐儿也到了江宛最初见到圆哥儿时圆哥儿的年纪,她们如今动不动就往女学跑,江宛也不拦着她们,就是苦了圆哥儿,家里明明是三个孩子,却总是只剩下他一个,八岁的男娃娃已经要受“不同席”的约束,所以圆哥儿总是眼巴巴等在女学门口,等姐姐和妹妹放学。 对了,家里原来还有一个沙哥儿,也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江宛本来想抚养他,但到了北地后,霍娘子身边有一对老夫妻,膝下无儿无女,觉得和沙哥儿投缘,江宛就做主把沙哥儿交给他们抚养。 说起来,眼下最让江宛头疼的却是江辞这个弟弟。 他到了十五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俊美非凡,霍娘子总调侃他是浚州一枝花,可他大约是恨不得自己不长这张脸的,浚州通判任家的小闺女看上了他,日日在门口蹲守,江辞已经到了不能随意出门的地步。 也许是实在受不了任姑娘的纠缠,自觉已经成人的江辞忽然提出要出门游学。 这是好事,江宛自然同意,如今她们在定州,浚州,恕州,甚至邢州都有了女学,她平日事务繁忙,但仍抽空给江辞准备了行装,可出发那日,任家小娘子又跟上去了。 任姑娘一人一马,飒爽英姿,却把江辞吓得够呛。 江辞打道回府,一扭脸,竟然告诉江宛,他想娶了任姑娘。 江宛问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说,娶了任姑娘,任姑娘就要听他的,他就能自己出门游学了。 江宛被他这话气得两眼一黑。 “要不是我答应了阮炳才今日必去他的践行宴,还有女学与尨山学院的比试要主持,我非坐在这儿跟你把道理说明白不可。” 江辞小时候虽然是个小古板,可江宛没想到,他长大了竟然也是满脑子的迂腐。 江宛带着满心的失望出了门。 好在她的姑娘们足够争气,不光是书本上的学问,连骑射也胜过了尨山学院。 所以,晚上赴宴的时候,江宛暂时忘记了想娶媳妇的江辞。 阮炳才这人腻味得很,在开宴前,大赞建烈帝文治武功样样好,恐怕余蘅本人听了也要觉得恶心。 余蘅…… 江宛听着阮炳才滔滔不绝的赞美,给自己先倒了杯酒。 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过他了。 虽然常常通信,知道彼此的近况,但他们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不过京城传来的似乎都是好消息,余蘅抓了以李牍为首的贪官污吏,整肃吏治,开恩科后,他渐渐在朝中培养自己的人手,也不吝于减免农税,总之如今大家提起他,不会想到从前汴京最有名的浪荡子,而是建烈帝。 余蘅一旦想做什么,总是做得好的。 最近的一封信里,他说自己准备放手,让暔王开始接触朝中事务。 暔王就是原承平帝的二皇子,江宛记得他,依稀是个小书呆子,不晓得如今有没有灵光些。 余蘅开始培养下一代的时候,江宛则被作为下一代培养。 霍娘子一直要她接手明氏,毕竟明倘实在志不在此,眼下还多了史音。 去年夏天,安阳大长公主病逝于小青山。 现在想起安阳,江宛觉得安阳就像是一个用积木搭出城堡的孩子,因为无人欣赏无人在意,就干脆把积木城堡轰地推倒,然后走到一边,看谁还能拼起来。 余蘅被点为去拼城堡的人了,所以在汴京累死累活。 安阳去后,史音带着整个覆天会来找江宛了。 江宛这才知道原来安阳大长公主那天送给她的玉佩,竟然是调动覆天会的信物。 覆天会原先是席先生为了反梁所立,后来被安阳拿去后,就和安阳关系网结合在一起,如今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江宛看了一眼史音带来的资产册子,田产地产房产都是一个可怕的数字,竟然还有精兵一万。 江宛头都大了。 江宛几次拒绝后,史音拿住了她的命门。 身无长物,怎么去护住女学? 女学的发展之所以还算平顺,是因为足够低调,可今日与尨山学院一战后,就未必了。 不过阮炳才成了云中路安抚使,如今女学也只在云中路各州办,他倒正好帮忙。 真正打动江宛的一句话则是,史音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若接手覆天会,便可以带着覆天会走上另一条路了。” 时至今日,江宛依旧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但毫无疑问,她是幸运的,比这个时代所有的女孩子都幸运。所以,她没有躺倒做咸鱼,而是始终为女学奔忙。 为了延请精通水治的老大人授课,她曾在大雪中站了一天;邢州女学被恶人泼粪,她站在公堂上据理力争。 她被想把女儿带回家卖掉的妇人啐到脸上,被想把孙子送进女学上课的老婆子厮打,还被别人雇来的闲汉砸过臭鸡蛋烂菜叶,她被骂过异端,贱人乃至于更多更恶毒的词汇。 有儒生掐死与人私会的女儿,带着尸体在女学前静坐,说是江宛教坏自己的女儿,要江宛赔偿;也有人写了状纸上衙门,说江宛不守妇道抛头露面,要知州对她处以火刑,以儆效尤;门房每日都能收到无数骂女学骂江宛的檄文,夹杂着死亡威胁和阴险诅咒,甚至有人想抵制明家商铺,为此,江宛主动和霍娘子划清界限。 江宛始终挡在女学前方。 她不是不怕,是不能怕。 女学事务繁忙,在偶然发现一位先生给姑娘们灌输三从四德的思想后,江宛不得不事必躬亲,每天光是签条子就要签两个时辰,各种琐事更是让人烦不胜烦,她还要四处巡视各州女学,一年里有半年都在路上。 “何必呢?”霍娘子问她。 “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了。”江宛回答。 她还是那么胸无大志,老天纵洪水肆虐,她不懂得顺天而行,还是觉得能救一个是一个。 江宛接过了覆天会后,时常觉得后悔,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她实在没有心力去管理这么庞大的组织。 好在史音一直在帮她,下属也算得力。 这些下属真的是安阳大长公主的风格,每天穿一身灰,不苟言笑,令行禁止,杀气腾腾。 江宛都有点怕这些用数字编号的暗卫。 直到她带着他们去处理了一桩女学的麻烦后,小姑娘们一窝蜂跑出来感谢他们,这些暗卫一个个从脸红到耳朵,话都不会说了。 江宛也对覆天会不再那么排斥,但也仅限于每天处理半个时辰最重要的事务,余事都让能干的暗卫去处理。 史音渐渐抽身其中。 江宛看史音每天干坐着发呆,便想请她去女学任教,可史音却拒绝了,而且,江宛发现史音有轻生的念头。 她劝过,阻止过。 史音却说:“对于我来说,大长公主殿下是君,我是臣,君终臣殉,是为忠义。” 她越是平和,江宛便越能从中听出决绝来。 江宛便没有再去劝,阻拦一个心怀忠骨的人放弃认定的节义,比杀了她还痛苦。 江宛反手就把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用女学寝室舍住不下的借口,扔进了史音院子里。 那个小姑娘五岁,身上却有一种坚定到一往无前的韧劲。 史音以为完成了培养少主的工作,就可以安然离世,江宛却又给她找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 唉,江宛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挺损的。 宴上,不晓得谁喝醉了,抱着柳树喊“二月春风似剪刀”。 阮炳才也喝多了,来敬江宛时,一通胡言乱语:“夫人,你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来日做了安抚使,必定要竭心为民,不负陛下所托。” 江宛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恭喜。” 好久没有醉过了,江宛看着酒杯,终于还是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是真的太差了。 江宛晕晕乎乎地伏在桌子上,慢慢转着酒杯。 早春天寒,江宛忽然觉得有点冷。 这个念头刚起,便有人把薄斗篷罩在了她身上。 “抚浓,”江宛不满道,“这不是我的斗篷,你拿错了。” 抚浓却没有说话。 江宛扶着桌子看起来,迷迷瞪瞪看过去:“抚浓,你长高了。” 说完,她朝前栽倒。 有人接住她,对噤若寒蝉的宾客们摆摆手,将她的斗篷理好后,把她打横抱起,悄悄离开了宴会。 他身后,阮炳才似醉未醉,抬头望天:“云开月明呀……” 江宛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抚浓。”她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屋里准备了热水,她洗漱完后,就推门出去。 屋外起了大雾,院里的花木被笼罩在流动的烟气中,像是人间仙境一般。 这时,回廊尽头响起脚步声。 他穿过湿润的早春雾气而来,睫毛和头发上都结着细小的水珠,手里端着一托盘早点,走得不缓不急,一直走到江宛面前。 江宛傻乎乎地盯着他:“你来了。” 像是还未酒醒。 余蘅忍不住露出满脸笑意:“我是谁?” 所以昨晚不是梦,昨晚也是他。 江宛背过手,故意道:“我不认识你。” 余蘅笑,这又是什么招数。 江宛从他盘子里捏出一个小包子,扔进嘴里:“但我认识你做的包子。” 她扑上去,抱住他。 余蘅差点打翻托盘,惊魂未定之际,双手大张,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用没拿托盘的手,环住了江宛的腰。 “我好想你。”余蘅呢喃道。 江宛松开他:“我饿了。” 江宛吃早饭的时候,余蘅替她整理凌乱的书桌。 “这一叠纸上,又是兼慈,又是济天下,是你要给谁取名字吗?” 江宛喝了一口豆浆:“是要给女学起个正式的名字,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合适吗?”余蘅问。 “我知道你替女学解决了不少暗中的麻烦,阮炳才也是听了你的话,才会特意照拂定州女学,再说,女学有一块皇上亲题的招牌也不错啊。” “闯直。”余蘅道。 江宛想了想:“再好也没有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拯救天下的梦想,大约还是告诉女孩子们先勇敢往前闯更重要。 “余蘅,谢谢你。” “你要谢我的事情可多了。”余蘅把那叠稿纸理整齐。 江宛放下筷子:“你能待多久?” 余蘅撑着书桌:“你愿意跟我走吗?” 江宛诚实地摇头。 “所以我来了,顶多再等三年,等老二满了十五岁,我就再也不回汴京了。”余蘅得意道,满脸写着快夸夸我。 江宛道:“真的吗?” 余蘅走到坐着的江宛面前,慢慢蹲下,拉住她的手:“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露出了让人不忍心拒绝的表情。 江宛很想说,请你三年后再来和我谈,但嘴巴却不听话。 她还能怎么说呢。 她说:“我愿意。” 【全文完】 第448章 结局 余蘅登基的第四年。 江宛还是没有想好女学应该叫什么名字。 霍娘子说,叫“女学”就够响亮了,人人都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每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子都会来这里寻求庇护。 可是江宛还是想给女学想一个名字。 她想用“济”字,也想用“直”字,选来选去,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建烈四年的春天,阮炳才被升为云中路安抚使,有监察之责,上奏可直达天听。 升了官,阮炳才自然要在赴任前大摆宴席。 江宛也去了。 席间,还见到不少老朋友,魏蔺孤家寡人,宁剡和于堪用倒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阿柔十岁了,蜻姐儿也到了江宛最初见到圆哥儿时圆哥儿的年纪,她们如今动不动就往女学跑,江宛也不拦着她们,就是苦了圆哥儿,家里明明是三个孩子,却总是只剩下他一个,八岁的男娃娃已经要受“不同席”的约束,所以圆哥儿总是眼巴巴等在女学门口,等姐姐和妹妹放学。 对了,家里原来还有一个沙哥儿,也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江宛本来想抚养他,但到了北地后,霍娘子身边有一对老夫妻,膝下无儿无女,觉得和沙哥儿投缘,江宛就做主把沙哥儿交给他们抚养。 说起来,眼下最让江宛头疼的却是江辞这个弟弟。 他到了十五岁的年纪,已经出落得俊美非凡,霍娘子总调侃他是浚州一枝花,可他大约是恨不得自己不长这张脸的,浚州通判任家的小闺女看上了他,日日在门口蹲守,江辞已经到了不能随意出门的地步。 也许是实在受不了任姑娘的纠缠,自觉已经成人的江辞忽然提出要出门游学。 这是好事,江宛自然同意,如今她们在定州,浚州,恕州,甚至邢州都有了女学,她平日事务繁忙,但仍抽空给江辞准备了行装,可出发那日,任家小娘子又跟上去了。 任姑娘一人一马,飒爽英姿,却把江辞吓得够呛。 江辞打道回府,一扭脸,竟然告诉江宛,他想娶了任姑娘。 江宛问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说,娶了任姑娘,任姑娘就要听他的,他就能自己出门游学了。 江宛被他这话气得两眼一黑。 “要不是我答应了阮炳才今日必去他的践行宴,还有女学与尨山学院的比试要主持,我非坐在这儿跟你把道理说明白不可。” 江辞小时候虽然是个小古板,可江宛没想到,他长大了竟然也是满脑子的迂腐。 江宛带着满心的失望出了门。 好在她的姑娘们足够争气,不光是书本上的学问,连骑射也胜过了尨山学院。 所以,晚上赴宴的时候,江宛暂时忘记了想娶媳妇的江辞。 阮炳才这人腻味得很,在开宴前,大赞建烈帝文治武功样样好,恐怕余蘅本人听了也要觉得恶心。 余蘅…… 江宛听着阮炳才滔滔不绝的赞美,给自己先倒了杯酒。 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过他了。 虽然常常通信,知道彼此的近况,但他们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不过京城传来的似乎都是好消息,余蘅抓了以李牍为首的贪官污吏,整肃吏治,开恩科后,他渐渐在朝中培养自己的人手,也不吝于减免农税,总之如今大家提起他,不会想到从前汴京最有名的浪荡子,而是建烈帝。 余蘅一旦想做什么,总是做得好的。 最近的一封信里,他说自己准备放手,让暔王开始接触朝中事务。 暔王就是原承平帝的二皇子,江宛记得他,依稀是个小书呆子,不晓得如今有没有灵光些。 余蘅开始培养下一代的时候,江宛则被作为下一代培养。 霍娘子一直要她接手明氏,毕竟明倘实在志不在此,眼下还多了史音。 去年夏天,安阳大长公主病逝于小青山。 现在想起安阳,江宛觉得安阳就像是一个用积木搭出城堡的孩子,因为无人欣赏无人在意,就干脆把积木城堡轰地推倒,然后走到一边,看谁还能拼起来。 余蘅被点为去拼城堡的人了,所以在汴京累死累活。 安阳去后,史音带着整个覆天会来找江宛了。 江宛这才知道原来安阳大长公主那天送给她的玉佩,竟然是调动覆天会的信物。 覆天会原先是席先生为了反梁所立,后来被安阳拿去后,就和安阳关系网结合在一起,如今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江宛看了一眼史音带来的资产册子,田产地产房产都是一个可怕的数字,竟然还有精兵一万。 江宛头都大了。 江宛几次拒绝后,史音拿住了她的命门。 身无长物,怎么去护住女学? 女学的发展之所以还算平顺,是因为足够低调,可今日与尨山学院一战后,就未必了。 不过阮炳才成了云中路安抚使,如今女学也只在云中路各州办,他倒正好帮忙。 真正打动江宛的一句话则是,史音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若接手覆天会,便可以带着覆天会走上另一条路了。” 时至今日,江宛依旧认为自己是个普通人,但毫无疑问,她是幸运的,比这个时代所有的女孩子都幸运。所以,她没有躺倒做咸鱼,而是始终为女学奔忙。 为了延请精通水治的老大人授课,她曾在大雪中站了一天;邢州女学被恶人泼粪,她站在公堂上据理力争。 她被想把女儿带回家卖掉的妇人啐到脸上,被想把孙子送进女学上课的老婆子厮打,还被别人雇来的闲汉砸过臭鸡蛋烂菜叶,她被骂过异端,贱人乃至于更多更恶毒的词汇。 有儒生掐死与人私会的女儿,带着尸体在女学前静坐,说是江宛教坏自己的女儿,要江宛赔偿;也有人写了状纸上衙门,说江宛不守妇道抛头露面,要知州对她处以火刑,以儆效尤;门房每日都能收到无数骂女学骂江宛的檄文,夹杂着死亡威胁和阴险诅咒,甚至有人想抵制明家商铺,为此,江宛主动和霍娘子划清界限。 江宛始终挡在女学前方。 她不是不怕,是不能怕。 女学事务繁忙,在偶然发现一位先生给姑娘们灌输三从四德的思想后,江宛不得不事必躬亲,每天光是签条子就要签两个时辰,各种琐事更是让人烦不胜烦,她还要四处巡视各州女学,一年里有半年都在路上。 “何必呢?”霍娘子问她。 “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了。”江宛回答。 她还是那么胸无大志,老天纵洪水肆虐,她不懂得顺天而行,还是觉得能救一个是一个。 江宛接过了覆天会后,时常觉得后悔,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她实在没有心力去管理这么庞大的组织。 好在史音一直在帮她,下属也算得力。 这些下属真的是安阳大长公主的风格,每天穿一身灰,不苟言笑,令行禁止,杀气腾腾。 江宛都有点怕这些用数字编号的暗卫。 直到她带着他们去处理了一桩女学的麻烦后,小姑娘们一窝蜂跑出来感谢他们,这些暗卫一个个从脸红到耳朵,话都不会说了。 江宛也对覆天会不再那么排斥,但也仅限于每天处理半个时辰最重要的事务,余事都让能干的暗卫去处理。 史音渐渐抽身其中。 江宛看史音每天干坐着发呆,便想请她去女学任教,可史音却拒绝了,而且,江宛发现史音有轻生的念头。 她劝过,阻止过。 史音却说:“对于我来说,大长公主殿下是君,我是臣,君终臣殉,是为忠义。” 她越是平和,江宛便越能从中听出决绝来。 江宛便没有再去劝,阻拦一个心怀忠骨的人放弃认定的节义,比杀了她还痛苦。 江宛反手就把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用女学寝室舍住不下的借口,扔进了史音院子里。 那个小姑娘五岁,身上却有一种坚定到一往无前的韧劲。 史音以为完成了培养少主的工作,就可以安然离世,江宛却又给她找了一个新的人生目标。 唉,江宛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挺损的。 宴上,不晓得谁喝醉了,抱着柳树喊“二月春风似剪刀”。 阮炳才也喝多了,来敬江宛时,一通胡言乱语:“夫人,你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来日做了安抚使,必定要竭心为民,不负陛下所托。” 江宛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恭喜。” 好久没有醉过了,江宛看着酒杯,终于还是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是真的太差了。 江宛晕晕乎乎地伏在桌子上,慢慢转着酒杯。 早春天寒,江宛忽然觉得有点冷。 这个念头刚起,便有人把薄斗篷罩在了她身上。 “抚浓,”江宛不满道,“这不是我的斗篷,你拿错了。” 抚浓却没有说话。 江宛扶着桌子看起来,迷迷瞪瞪看过去:“抚浓,你长高了。” 说完,她朝前栽倒。 有人接住她,对噤若寒蝉的宾客们摆摆手,将她的斗篷理好后,把她打横抱起,悄悄离开了宴会。 他身后,阮炳才似醉未醉,抬头望天:“云开月明呀……” 江宛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抚浓。”她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屋里准备了热水,她洗漱完后,就推门出去。 屋外起了大雾,院里的花木被笼罩在流动的烟气中,像是人间仙境一般。 这时,回廊尽头响起脚步声。 他穿过湿润的早春雾气而来,睫毛和头发上都结着细小的水珠,手里端着一托盘早点,走得不缓不急,一直走到江宛面前。 江宛傻乎乎地盯着他:“你来了。” 像是还未酒醒。 余蘅忍不住露出满脸笑意:“我是谁?” 所以昨晚不是梦,昨晚也是他。 江宛背过手,故意道:“我不认识你。” 余蘅笑,这又是什么招数。 江宛从他盘子里捏出一个小包子,扔进嘴里:“但我认识你做的包子。” 她扑上去,抱住他。 余蘅差点打翻托盘,惊魂未定之际,双手大张,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用没拿托盘的手,环住了江宛的腰。 “我好想你。”余蘅呢喃道。 江宛松开他:“我饿了。” 江宛吃早饭的时候,余蘅替她整理凌乱的书桌。 “这一叠纸上,又是兼慈,又是济天下,是你要给谁取名字吗?” 江宛喝了一口豆浆:“是要给女学起个正式的名字,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合适吗?”余蘅问。 “我知道你替女学解决了不少暗中的麻烦,阮炳才也是听了你的话,才会特意照拂定州女学,再说,女学有一块皇上亲题的招牌也不错啊。” “闯直。”余蘅道。 江宛想了想:“再好也没有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拯救天下的梦想,大约还是告诉女孩子们先勇敢往前闯更重要。 “余蘅,谢谢你。” “你要谢我的事情可多了。”余蘅把那叠稿纸理整齐。 江宛放下筷子:“你能待多久?” 余蘅撑着书桌:“你愿意跟我走吗?” 江宛诚实地摇头。 “所以我来了,顶多再等三年,等老二满了十五岁,我就再也不回汴京了。”余蘅得意道,满脸写着快夸夸我。 江宛道:“真的吗?” 余蘅走到坐着的江宛面前,慢慢蹲下,拉住她的手:“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露出了让人不忍心拒绝的表情。 江宛很想说,请你三年后再来和我谈,但嘴巴却不听话。 她还能怎么说呢。 她说:“我愿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