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闻启示录》 第一章 见面礼 傍晚时分,正是下班高峰期,地铁口人潮汹涌。 一个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半躺在地铁等候区的长椅上,神态慵懒地翘着二郎腿,简约的白衣黑裤让他穿出几分飘逸出尘之态,身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布袋,扎得密不透风,让人非常好奇里面藏了些什么。 他单手把玩着一杯已经没有丝毫热气的咖啡,不时啜上一口,细碎的长发盖住了他半边脸孔,露出的轮廓很是俊秀,只可惜神情偏冷,大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因此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虽有不少人好奇瞟他,却不敢将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太久。 每当有地铁到站,他一双俊目便会沿着出站的人群一个个搜去,却并不起身,显然不是在等地铁,而是在等人。 他假装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表,约好的时间是六点,现在已经六点半了。 又一趟地铁疾驰而来,呼啸之声让他产生了轻微的耳鸣,好看的眉毛顿时扭成了一团,咖啡杯被他暗暗抓紧,承载了他已禁不住要窜起的火气。 他讨厌迟到,也讨厌噪音,二者加在一起更是要命,如果不是等待的这个人刚好可能会改变他目前生活的窘状,早在六点过一分,他就已拂袖而去。 正值他出神之际,一双白色细高跟出现在他的眼帘。 他的视线缓缓抬高,顺着白色细高跟往上移动:白皙的小腿、绷直的大腿、红色包臀裙共同凑成了近乎完美的腿部曲线,白色吊带衫将盈盈一握的小腰身映忖得十分性感,蕾丝镂空的长外套又恰到好处压制住了多余的妖冶,浓密蓬松的长发有些自然卷的味道,精致的五官镶嵌在一张拥有美人尖的娃娃脸上,明明已经不是青春洋溢的年岁,却显得活力四射。 她的怀中抱着一本《灵魂勘测指南》,正是见面的暗号。 慕容曌,女,三十岁,未婚,一级心理咨询师,很有可能是他下一任老板。 “你是师兄介绍来的阳牧青吧?不好意思,我有点事耽误了,麻烦让你久等了。” 异常好听的轻柔嗓音、异常诚恳的端正语气,竟将阳牧青残存的一丝不耐给滴水不漏地压了下去。 他有些讶异,自己并不是一个见到漂亮女人就会昏头之人,但他承认在见到慕容曌的第一眼,便已经没有了火气,听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之后,半个小时的焦灼等待已经得到了完美的弥补。 阳牧青抚额苦笑,心中暗道: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这儿说话不方便,工作室就在附近,走吧!”慕容曌见他沉默不言,作势去牵他的手,想拉他起身。 阳牧青却神情一变,生生避开,没有让她“得逞”,身体却很配合地站了起来,拎起麻布袋,努力摆出一个堪称“和善”的笑容,紧随在她的身后。 “不想笑就不要笑,放轻松一点,虽然我是颜控,但也不至于饥不择食。”慕容曌打趣道,眼睛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阳牧青闻言轻轻一愣,逐渐恢复了原本冷冷淡淡的神态。 他身高一米八三,一米五八的慕容曌只到他的肩膀,尽管他比她小上五岁,但二人走在一起,看上去他却更像是保护者的姿态。 慕容曌的工作室果然很近,出了地铁口,再过了马路,沿着街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拐角处,一个写着“问灵所”三个大字的招牌尤其引人注目,如同它的主人一般神秘而精致,工作室设在二楼,沿着指示牌走上楼梯便是。 工作室空间很大,被分成多个隔间,中间是舒适的客厅,电视沙发一应俱全,写着“聊斋”的是单人会客室,写着“围炉”的是集体会谈室,写着“梦园”的是催眠室,写着“魂引”的是通灵室,写着“禁室”的隔间阳牧青自然没好意思参观,并带有厨房、卫生间、阳台,俨然是一个可以吃、穿、住的综合工作室。 “怎么样?对新的工作环境还算满意吗?”慕容曌递了一杯热茶过来,让阳牧青抓着不放的冷咖啡顺利下岗。 阳牧青点点头,终于迟疑开口,嗓音低沉喑哑,却很干净:“你相信我有阴阳眼,并能帮到你?” 慕容曌笑道:“师哥从不会骗我,而我也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你绝对值得我给你开的薪资。而且,据说你厨艺一流、开车也很稳,我免费还得了一个厨师和司机,何乐而不为?” “我不太会讲话,可能会得罪客户。” “客户自然有我来搞定,完全不需要你出马。” “我虽然能看见鬼物,却不是无所不能,也许你找个法师帮你会更靠谱。” “那并不是你能力不够,以后你就知道了。我确信,我要找的就是你,不是任何法师。” “我没有说要兼任你的厨师和司机。” “会算额外的薪水。另外,这儿有间空客房,你可以住这里,我自己有公寓。” “……” 慕容曌一定从她师兄那打听得很详尽,因此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击中阳牧青的痛点。 他的确囊中羞涩、居无定所,大学毕业之后换了四五份工作,每一份工作都会因为鬼物的干扰而无法继续。 任何事情都是双向的,他能看见鬼,自然也招鬼,读书期间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工作的时候,任谁都无法在鬼魂的包围下坦高效率运转,而且,社会上的鬼,似乎比校园里的鬼更“凶”,缠得也更厉害。 断断续续的工作让他的经济来源成为问题,他是孤儿,不像别的同龄人一样还可以由家里救济,他只能靠自己。在此之前,他已经待业三个月了。因此,当李悬——也就是慕容曌的师兄找上他,说有一份需要与鬼物打交道的工作时,他二话不说就打算试试,既然避不开,不如直接面对。 李悬与他在同一家孤儿院长大,二人关系还算不错,因此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看来什么都跟慕容曌交代了。 刚才他问的那些问题,不过是试探慕容曌是否已经做好了接受他的准备。 不轻易麻烦别人,是他为人处事的重要准则。 阳牧青喝了口热茶,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在沙发上坐下,将一直拎着的麻布袋递给慕容曌。 “呐。” 慕容曌毫不犹豫接了过来,发现着麻布袋看起来虽大,却一点重量都没有。 “我可以问问,这是什么吗?” “见面礼。” 阳牧青的眉眼间流淌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就是一只小鬼而已。” 第二章 反向追踪 慕容曌嘴角抽搐,忍了又忍,尽管内心恨不得将那只造型怪异的麻布袋扔回到阳牧青身上,但还是在努力保持风度。 这里面,竟然装了一只活生生的鬼? 这个不信任人的小子,又是在考验她不成? 作为一个纯粹的无神论者,她原本并不相信鬼神之说。 直到三年前,一次亲身经历让她不得不颠覆三观,重新思考人生和今后的生活。 之后她毫不犹豫关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心理咨询室,开了这间不伦不类的“问灵所”,生意反而更风生水起。不久之后,许多人都知道有一家专门与灵异之物打交道的机构叫做问灵所,更知道问灵所的主人是一个才貌双全还爱钱的女人。 但光凭一个无特异功能之人苦苦撑着终难成大气候,她自知遇到了瓶颈,便开始委托熟人打听能目视鬼物之人。 这才有了与阳牧青相见的机缘。 “你不怕?”阳牧青微微有些诧异。 “这个小鬼,应该是属于很乖的那一型吧?”慕容曌此刻便是睁眼说瞎话,尽管额头已冷汗直冒,但仍然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嗯。”阳牧青也很配合,完全无视她青一阵白一阵的忍耐表情,点头表示肯定之后,就开始神游万里了。 僵持十秒钟后,慕容曌终于领会了阳牧青无意继续话题,只好牵动僵硬的嘴角,开口打破沉默。 “下面不应该是听故事时间吗?“ “过来的路上顺手捉的,还不知道它的来历,你可以用手摸摸看。” 慕容曌半信半疑地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果然察觉到了偏低的温度,不是清冷,而是阴寒。 她这下反而镇定了,微笑着扯掉扎着麻布袋的绳子。 阳牧青眼睁睁看着那只小鬼懵懵懂懂从麻布袋里钻出来,夺门而出。 “喂。”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个女人的脑回路究竟是什么走向。 “走了是吗?跟着它!” 慕容曌从阳牧青的细微的神情变化中猜测到事情的发展,毫不客气将还未回过神来的阳牧青扯离沙发,推门而去。 “干嘛?”阳牧青实在不太能适应她跳跃的思维。 “做生意。”慕容曌笑得很高深莫测。 “……” 阳牧青其实没明白,但也没有兴趣继续追问,只是依言跟着小鬼走着。 只是,这趟路程,比慕容曌预料中的要更辛苦一些。 半个小时已过去,阳牧青一点也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怎么这么能走……不,飘……” 慕容曌很是无奈,脚后跟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她只好靠聊天来转移注意力。 “那小鬼大概什么模样?” “六七岁,男孩,穿着湖蓝色卡通图案睡衣裤。” “我们跟得上吗?它速度快不快?” “不算快,跟得上。” “刚走得太急,没把地下停车场的车子开出来,失策了,这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晚饭都还没吃,没力气了……” 阳牧青斜眼往后望去,见她走路已有些一瘸一拐,鬼使神差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慕容曌其实不过随口说说,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惊道:“你要背我?” “嗯……” 阳牧青耳根红成一片,但又不好意思反悔。 “阳牧青,你真是个大好人。”慕容曌无比真心实意说道。 阳牧青是属于穿衣显瘦、实际有料的类型,背得极稳,慕容曌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一张小床上,别提多舒服了。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了。 “居然这么远!你说是来的路上捉的,不是坐火车的路上吧?” “不是。” “阳牧青,你看起来像个弱鸡,没想到还真有点力气,平时有练的吧?” “没有。” “外表冷如冰,内心热似火,长得又俊俏,一定有不少女孩子追喽,只是你这头发留得太长了些,看起来有些非主流,还是剪短一点,看起来会更显精神。” 阳牧青听得眉头直皱,这新boSS也太罗嗦了些,他三个月没出门了,头发能不长吗? “是不是觉得我废话太多?这不是无聊嘛……人呀,还是多说点废话才好玩……” “它停了。” 阳牧青将背上的慕容曌并不温柔地放下,捏了捏酸疼的双肩。 慕容曌尴尬咳了咳,暗自反省自己是不是该减肥了。 “它从门里穿进去了。“ 慕容曌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建筑,是一幢精巧别致的别墅,独门独户,看得出主人的经济状况很是宽裕,整体看上去并无不妥,唯一奇怪的地方是现在已快晚上九点,这幢别墅没有任何一间房间亮灯,黑漆漆的房子在灯光遍地的城市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知道是主人不在家,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明天我们再来。”慕容曌作势又要爬上阳牧青舒适的后背。 “我想,我们可以打出租。”阳牧青毫不留情地表示拒绝。 “嗯,等你打到出租,我就乖乖下来。”慕容曌的厚脸皮功力可是一流,才不会因为不熟就心慈手软。 “你平时也这样?” 阳牧青一直不太擅长与女生打交道,尤其对似乎丝毫没有男女之防的慕容曌很是头疼。 “怎么?觉得我很特别,对我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慕容曌的双眼亮了起来,眨巴着卷翘的长睫毛,显得很是无辜。 “没有。” 阳牧青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接话。 “幸好没有,我一向不太赞成办公室恋情。”慕容曌理直气壮地扒拉上阳牧青的后背,欣赏了一会儿他无比难看的脸色之后,才笑着解释道,“放心,我男朋友不会介意的。” 阳牧青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现在不进去?非要等明天?” “为什么?” “放长线钓大鱼啊,让这只小鬼再折腾一夜,对我们的钱包而言,有益无害。” 夜色弥漫,秋风乍起,街道空空,不见车踪。 前路,还很漫长。 第三章 天生搭档 自此,阳牧青正式入职问灵所,开始了他梦寐以求的稳定生活。 很多刚开始合作的搭档之间都会存在一段尴尬的适应期,但这点显然不适用于慕容曌与阳牧青。 至少,二人都是潜藏的工作狂魔类型。 回到工作室,阳牧青非常自觉地钻进了厨房,捣鼓起晚餐来,或者说夜宵更为合适。 他听到慕容曌在客厅毫不避讳地打私人电话,语调温柔,甜腻至极。 问灵所的每个角落都弥散着一种爱情的酸臭味,让阳牧青这种母胎单身很是不适。 “酩,我今晚在工作室休息哦,又有新生意了,晚安,爱你,亲一个,么么哒~” 慕容曌挂了电话,察觉到厨房里有诱人的香气飘来,她满足地长吸一口,听着青菜下锅滋滋的响声,摸摸空瘪的肚皮,心中生出一种充实的满足,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厨房捣乱了,于是,一边打开电脑查资料,一边静静等待开饭。 久违的烟火气息,让她感动之余有些抵触,不自觉打开了音乐软件,选了一首熟悉的曲子循环播放。 动感的旋律响起,像是拉起了一张无形的保护罩,将她裹入其中,不受思绪干扰。 等她缓过神来,饭菜已经在餐桌上摆好,腾腾冒着热气,阳牧青伫立在桌边,低头盛饭,察觉到她视线飘了过来,淡淡说道:“开饭了。” “闻起来好香,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慕容曌卖萌一笑,速度关掉电脑,直奔餐桌。 辣椒炒肉、宫保鸡丁、香菇青菜,甜汤是酒酿元宵,荤素搭配,卖相俱佳。 扫视一番之后,慕容曌不自觉眨着一双星星眼望向阳牧青,充满无限崇拜,她本人是料理白痴,言酩也只会炒个蛋炒饭而已,看来她提前买食材进冰箱的决定果真是无比英明,吃货的幸福日子即将来临! “先洗手。” “……” 慕容曌最终还是乖乖去洗了手,之后立马不客气坐到桌边大嚼大吃,速度比阳牧青快多了,幸亏她的吃相还算优雅,不至于让人大跌眼镜。 阳牧青本来还想询问一句自己很久没做菜了,味道是否合口味,但见慕容曌吃得如此之欢,便自知不必多问。 中途他默默递了杯白开水过去,岂料被慕容曌白了一眼。 “我怕你噎着。” “那也不喝这个。” 慕容曌起身去了禁室,不一会儿,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出来,各自倒满。 “欢迎加入~cheers!我有预感,我们肯定会合作默契,所向披靡。赚它个盆满钵满!” “好。” 阳牧青心道,这老板倒是很现实,一起挣大钱,这目标靠谱。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这顿饭在轻松愉悦的气氛中吃完,阳牧青正想收拾碗筷,不料被慕容曌拦下。 “呐,这是车钥匙,地下停车场的车不多,白色桑塔纳,旧车,很好认的,你去将行李取来吧,明天就要开始工作了,可没时间给你搬家。” 阳牧青爽快接过。 “那这碗……” “我洗好了,我一个成年人,不至于碗都不会洗。” 见她这么积极,阳牧青只好点点头,转身下楼。 等阳牧青回来,慕容曌已经去了禁室休息,餐桌上用茶杯压着几张红票子,显然是留给他开销。 他的行李简单,由于怕扰某人清梦,只将其挪到客房一角,并不打算收拾,只将必要的物件拿了出来。 安定的生活,稳定的住处,不会有辞退之忧的工作,他阳牧青想要的,一直就这么简单。 洗过澡之后,阳牧青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沙发台灯,拿出许久未碰的纸笔,细细描画。 既然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他也不打算辜负慕容曌的信任。 他没想到的是,慕容曌此时也并未安睡。 在禁室的大白板前,她正分析着自己目前搜到的蛛丝马迹。 早上七点,问灵所客厅的座钟响了。 慕容曌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禁室,见阳牧青正在给阳台上的几盆绿萝浇水。 “早……” “早。早餐在桌上,几点出门?” 餐桌上摆着吐司、鸡蛋、咖啡,是慕容曌最新喜欢的口味。 “八点出门,我们争取八点半能赶到昨天那幢别墅那……咦?你什么时候剪头发了?” 慕容曌叼着吐司,像一只受惊的波斯猫。 阳牧青原本飘逸的长发已变成清爽短发,加上他今天穿得了一件休闲西服,看上去神采奕奕,全无昨天的阴郁气息。 “昨晚去接行李的路上,顺便剪了。” “嗳,还挺不错的,带出去绝对给我长脸,剪发花了多少钱,我报销!” “不用了,你快点吃完。” 慕容曌一片好心被漠视,有些想过去敲醒这个榆木脑洞,问灵所的员工怎么可以对钱财无感?姐好不容易财大气粗一回,你居然还不领情,但一看时间,果然不能再耽搁了,于是埋头苦吃起来。 等她吃过饭,阳牧青递过来一张画纸,这是他昨晚辛勤劳动的成果。 单薄的白纸上,一个彩绘的男孩栩栩如生。 “这是你昨天捉住的那个小鬼?” 阳牧青默然点头。 “跟我猜的一样。” 慕容曌打开电脑,输了一行字进去。 “江山大道雨夜肇事逃逸案。” 阳牧青看了一眼她搜索出的内容,眼睛闪过一丝诧异惊喜的神采。 “看来我多此一举了。” “错,是事半功倍,看到这副画像,我有底气多了。话说回来,你画得可真心不错。” “嗯。” 八点一到,阳牧青收拾好一些必要用品,催着慕容曌出门。 “你怎么知道要带这些东西?” “你客厅桌上放着的工作笔记,是留给我看的吧?” “算是吧……。” “走吧。” 慕容曌觉得非常满意,这个助手进入工作的状态很快,高于自己的预期太多,她属于那种苛于待己、也苛于待人的那种上司,绝不高兴花大把时间去教别人要如何工作。 坐进车,慕容曌意外发现后座有一袋新准备的零食,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 “难道李悬也把我的底细卖给你了?” “你工作笔记里夹着一张超市购物清单。” 阳牧青顿了顿,接着说道:“235元,都是零食。” “你表现这么好,我会忍不住给你加薪的。” “却之不恭。” “咳咳,我会认真考虑的,先补会儿觉。”慕容曌说着将后座的抱枕放到怀中,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态,闭眼养神。 车开得极稳,乃至停下来的时候,慕容曌都毫无察觉。 八点半,她被一双手无情摇醒。 待睁开眼,正好看到这样一幕。 别墅的大门吱呀打开,一个神色疲惫的年轻男子拎着公文包出门,看样子应该是去上班,他貌美婀娜的妻子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门口相送,一副平常而又美好的景象。 但又有多少的黑暗,就藏在这样美好的假象之下,如同月亮苍痍的背面。 第四章 失常 快点离开,快点离开…… 要疯了,要疯了…… 姜临快步走到看不见家门口的位置,气喘吁吁,脸色却终于稍微好看了些。 乍停脚步,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又在脑海中重复闪现,内心的惊恐再次蔓延开来。 妻子怀中抱着的是个什么东西?青白的脸,血红的眸,分明是个鬼婴! 它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己,那神态好像是要吃了他,偏偏妻子毫无察觉,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天天跟一个鬼婴亲亲热热,还劝自己去看心理医师。 要看心理医师的人明明是她才对! 姜临头痛欲裂,感觉天旋地转,歪歪斜斜走在大街上,仿佛是喝醉了一般。 来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唯恐避让不及。 “阿爸、阿爸。” 稚嫩的童声从身后传来。 姜临如闻天籁,连带着脑子也清醒了些,忙转过身来,抱起身后的小小身躯,空荡荡的内心瞬间被填满。 “君君,不是让你去奶奶家呆几天的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君君在他怀里咯咯直笑:“阿爸带我去玩,玩玩。” 姜临愕然,最近君君黏自己黏得有些过分,但一想自己今天的状态也不宜上班,倒不如好好陪陪儿子,于是掏出手机,找了个号码拨过去:“李秘书,我今天休息一天,公司里的事情你看着处理下,有紧急的时间再打电话给我。” 君君从他怀中探出头来,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副兴奋至极的神态。 “高兴吧,儿子?今天爸爸是你一个人的了,说吧,想去哪玩?” “君君想去看鱼鱼。” “好嘞,那爸爸带君君去海底世界。” 姜临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笑盈盈地牵着君君上了车。 他的车子半个月前不知生了什么故障,总是发动不起来,他这阵子忙乱,一直没时间去修理,上下班只好打出租。 “那个小鬼和他一起。”阳牧青瞟了毫无动静的慕容曌一眼,等待着下一个指令。 “喔?这样呀~走,跟我下车,我们去拜访下这家的女主人。” “不应该跟着那个男的?”阳牧青表示不赞同。 “内部攻破,先找个能买单的人。” 慕容曌说着先下了车,今天她穿着一身黑,有点复古风的针织衫将她的玲珑身段凸显得非常到位,脖子上挂着一个精致的轱辘头毛衣链,配上黑礼帽和黑色墨镜,有点像……去参加葬礼。 阳牧青心道:自己今天穿得正正经经真是多此一举,明明昨天的样子与她这副打扮更加搭配。 “干嘛离我那么远?”慕容曌回头很不满地盯了他一眼。 阳牧青面无表情地走快几步,与她并肩而立。 慕容曌彬彬有礼地按下门铃。 门很快开了,开门的是刚才送男子出门的美貌少妇。 她吃惊地看着眼前明显打扮异于常人的明媚女子和她身边俊俏挺拔的年轻男子,想不起来自己家何时有招惹这般人物。 “请问……你们找谁?” “找你。”慕容曌展露了一个亲和力满分的笑容。 “有什么事吗?” “你们家是不是在闹鬼?” 慕容曌用肯定的语气说完了这个疑问句,胸有成竹地看着美貌少妇的脸上交替闪过惊诧、警戒、沮丧、悲伤,最后定格成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般神色。 姜临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走廊里。 走廊的两边都是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暗门,青苔满布,锈迹斑斑。 走廊的灯光异常昏暗,昏暗到看不清尽头,而他背后的光线被一点点吃进无尽的黑暗里。 距离姜临五六步的一个房间门自动打开,一个小男孩跑出来,径直往前跑去,没有回头看他,背影像极了君君。 姜临追上去,想拉住那个孩子的胳膊。 “君君,等等爸爸!” 那孩子的胳膊融居然融化在姜临的手中。 姜临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揪起来了,但奇怪的是他虽然难过,却没有过多的诧异。 正在他呆滞的瞬间,很多孩子的嬉笑声从走廊两边的各个房间传出来,走廊两侧的门陆续被打开,一大群孩子跑出来,围绕在姜临的身边,姜临的额头上冒出一颗颗豆大的冷汗,他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 “阿爸!” “阿爸!” “阿爸!” “……” 君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同的语气与语调,悠长而甜腻,夹杂在叫唤声中似乎还有刺耳的急刹车声。 围着他转悠的孩子们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姜临发现他们的肢体都是残缺的,身上各处都渗着血,表情痛苦而狰狞…… 最让姜临感到绝望的是他们都长着一张君君的脸! “啊啊啊!” “先生、先生!醒醒,海底世界到了!”出租车司机一脸无奈地看着后座这个睡得昏沉的男子。 姜临一个激灵醒来,恍神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吁…… 原来刚刚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君君正一脸乖巧地在他怀中入睡,安然无恙。 看来这些天自己的确被折磨得有点精神衰弱,不管了,他决定今天回去之后一定要说服妻子去看心理医师。 一直让君君不回家并不是长久之计。 要不然他刚刚也不会做那样离奇古怪的梦。 “醒了,君君,我们去看鱼鱼。” 姜临温柔地摇醒臂弯中的小人儿,眼底一片温柔。 君君缓缓睁开眼,双眼并无焦距,只是伸出双手要姜临抱,样子十分迷糊可爱。 姜临向出租车司机道了声谢,额外加付了车钱,然后抱着君君下了车,朝海底世界走去。 今天不是周末,海底世界的人不多。 姜临抱着君君一个个景点慢悠悠看,他不时卖力逗乐,君君也很给面子,咯咯直笑。 果然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各种鱼虾蚌蟹,一副恨不得将整个海底世界搬家里的架势。 走到水母馆那里,姜临突然想要给君君拍张照留念,于是将他放下,教他摆个帅帅的姿势。 君君很是合作,一张小脸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咔擦、咔擦。” 姜临按下快门,笑着去欣赏刚刚拍下的杰作。 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孔占据了手机屏幕,额头上那个大大的血洞,狰狞醒目。 第五章 鬼由心生 慕容曌与阳牧青随着开门的美貌妇人进入屋内. 她外表看起来十分镇定,然而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惊恐的内心。 细看她的妆容,虽然描绘得非常精致,但仍掩饰不住憔悴的脸色,眼底更是蔓延多缕血丝。 慕容曌看似不经意在屋内转了一圈,眼神在一张全家福上停留了若干秒,眼睛眯了眯,随即大大方方在沙发上坐下。 明明有些无礼的举动,她做起来偏偏驾轻熟路、理所应当。 阳牧青则拘谨许多,用眼角的余光稍微打量了屋子的各个角落,待慕容曌坐下之后,在离她不远的位置跟着坐下。 “姜夫人是吗?你叫我慕容就好。” 姜夫人抬头望了望她,嘴唇轻启:“慕容小姐,看来你对我家的情况很了解?” “我对你家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只是对鬼魂很了解。”慕容曌笑道。 姜夫人闻言反而镇定下来,去厨房端了三杯热茶过来,烟气袅袅,香气四溢。 慕容曌接了其中一杯茶,吹了吹漂浮在水面的茉莉花,嫌烫,又放了下来。 “现在,可以敞开心扉聊了吗?”慕容曌一副具有十足耐心的架势。 姜夫人低头喝了口茶,沉默了半响,之后点了点头。 阳牧青拿出纸笔,准备将重要的线索和情节记录下来。 慕容曌用余光瞟到了他认真的神态,嘴角轻扬,给了他一个笑意盎然的赞赏眼神。 海底世界,水母馆。 姜临面色惨白地盯着照片看,直到那张惊悚的照片慢慢恢复正常。 呵,一定是最近休息得太少,什么样幻觉都出来了。 “阿爸,君君要去看大龟~” 君君边说边抱上姜临大腿,眼神充满无限依赖。 姜临笑着将他抱起,满心欢喜地奔向另一个景点。 刚走出几步,他鬼使神差想要回头看一下,却又不知为何,心里面不敢回头,可越是不敢他越是觉得应该回头看看,天人交战了好几分钟,最终他咬牙转身,神情想要豁出命一样。 原来他们站着的位置被新的游客所取代,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可姜临就是觉得心里空空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那里了一样。 “阿爸~” 君君软软糯糯的呼叫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下意识将君君抱得更紧,仿佛只要这个小人儿还在他怀中,他就可以继续前行。 海底世界不大,走得再慢,两个小时也能转完。 “君君,爸爸带你去吃中饭吧,吃你最爱的鸡翅好不好?” “好!” 海底世界的入口与出口不是同一个,出口处有一个促销台,只要是有小朋友经过,都会免费获赠一个做成各种形状的新式气球玩具。 姜临牵着君君经过时,却见工作人员疏忽大意了,竟然忘了给他。 君君很是委屈,嘟着嘴问:“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君君却没有?” “君君想要呀?”姜临笑道,“你在这等着,爸爸去去就来。” 安抚好君君的情绪后,姜临走到促销台前,掏出钱夹,抽出一张百元大钞。 “我要两个。” 工作人员怔怔地接过钱,本想说这是非卖品,却见姜临已经挑了两个气球玩具走远。 “有钱就是任性,一个大男人也可以玩气球……” 被震到的促销员忍不住对身边的伙伴吐槽。 吃过中餐后,姜临又带君君去了游乐场,好不容易抽出一天时间来,自然要好好利用。 直到傍晚时分,一大一小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阿爸,君君又要去奶奶家吗?为什么不能回自己家呢?” “这个……” 姜临静默,不让君君回家是为了保护他,妻子抱回去的那个鬼婴善恶莫辨,自己倒无所谓,要是伤了君君可如何是好。 “阿爸,君君想跟你一起。” 姜临看着他闷闷不乐的小脸,心里就像被刀子扎了一样疼。 他跟妻子理论过许多次,每次都被她的眼泪给挡回来。 明明就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为什么她一定要那么执迷不悟,死抱着那个鬼婴不肯撒手? 也许自己该请的不是心理医生,而是法师了。 他回想起自己这段时间与妻子的争执,又隐约奇怪自己为什么每次都没有理论到最后,似乎每每到了争执的僵局,他想要说出狠话的时候总觉得底气有些不足。 “君君,爸爸带你回家。” 笑容马上在君君的小脸上绽开,姜临一见那纯真的笑颜,顿时觉得心中的郁结之气冲淡了不少。 到家了。 家中无灯,妻子外出了吗? 出去了也好,反正自己这时也不想看见她,还有她一直抱在怀中的鬼婴,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掏出钥匙,开锁,进门。 客厅里,荧荧发光的电视屏幕亮着,在黑暗中分外刺眼。 姜临的眉头扭在了一起,正要发怒,却在下一瞬间失神在荧屏的人物中。 那应该是一个小孩子的生日聚会,爸爸负责拍摄,妈妈负责餐点,还有几个小朋友,与小寿星闹成一团。 “君君,看镜头。”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小寿星仰起头看着他,笑容如天使一般纯粹,阳光照在他偏软的头发上,闪着淡金色的光芒。 姜临在黑暗中无声笑了,没有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突然间画风一转,小寿星咳嗽起来,场面乱成一团,妈妈抢先跑了过来,手里面拿着药瓶,紧接着镜头一晃,应该是自己扔了摄像机,也跑过去帮忙了…… “亲爱的,君君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我抱着的是我们第二个孩子,姜安。你还记得吗?还是你给他取的名字,说此生别无他求,只希望他健健康康长大。” 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姜夫人站在二楼阶梯上,手上抱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 慕容曌和阳牧青站在她身后,伴着她缓缓下楼。 “不,你撒谎,君君明明在我身边!”姜临突然歇斯底里大叫起来。 “阿爸!” “你听,君君在叫我!听到没有!”姜临一边情绪激动地说着,一边去牵君君的手。 他的确牵住了君君的手,准确地说,是一条手臂,君君的一条手臂被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扯了下来! 姜临大惊失色,慌忙将那只小手扔得远远的,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最后瘫倒在地。 失了一条手臂的君君哇哇大哭,眼睛、鼻子、耳朵、嘴里都冒出黑红色的血液…… “阿爸,疼,疼,疼……” “不,不,你不是,你……不是君君,你是……”姜临似乎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相貌,神情扭曲,如同见了鬼一般,“不要!不要来找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是不小心!” 姜夫人无限悲伤地看着他,泣不成声。 她手里紧紧拽着一份半月前的报纸,头条是“江山大道雨夜肇事逃逸案”,受害人是一个七岁男孩。 她清楚记得,君君去世的时候也是七岁,眉眼与逃逸案中丧命的小男孩有几分神似。 见尘埃已定,阳牧青从包里掏出一个黑亮玲珑的小葫芦,默念了一句咒语,将那冤死小鬼的魂魄收入其中。 慕容曌察觉到他的异常举动,马上领悟到了他所作何为,双眉微蹙,尽敛方才的得意之色。 姜夫人虽然哭得梨花带雨,但脑子十分清醒,她一边将姜临搂入怀中耐心安抚,一边拨通了警局电话自首。 “临哥,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我都会与你一同承担,我和小安,会一直等你,无论多久。” 姜临回家之前,她已随慕容曌他们去车库查看了他的爱车,车前灯上未被雨水冲尽的血迹以及轮胎里卡住的睡衣碎片很好地说明了一切。 有慕容曌和阳牧青这两个活生生的人证在,姜临已注定逃脱不开法律的制裁,欠下的债,都是要还的。 她仍决定聘请他们,不过为了帮助姜临回到现实,直面心灵的制裁,而不是一味去扭曲现实与记忆来自我麻痹。 慕容曌默默留下一张名片在客厅桌上,给了阳牧青一个眼神,二人随即快步出门,并将房门小心关闭,没有去打扰他们狂风暴雨前安享的半刻宁静。 他们的车子开出约十分钟,与呼啸而来的警车擦肩而过。 慕容曌休闲地坐在后座,从装零食的购物袋里挑选此时想要入口的东西,可惜挑了半天,总有些提不起来兴致,最后拿出一盒西瓜味的木糖醇,倒出四颗,塞了两颗放嘴里,递了两颗到前面。 阳牧青接过吃了,未曾说无意义的客套话,两只眼睛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路况。 “你确定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有。” “说吧,我回答你三个问题。” 阳牧青闻言,一阵长久的沉默。 “怎么又不问了?” “我在选问题。” “……算了,超过三个也可以……” “你如何知道此家姓姜?” “昨天回去之后,我便查了资料,还委托各路朋友查了查,见客户之前不下点功夫可是不行的。” “你如何确定有问题的是姜临,而不是姜夫人?” “你也有注意到那张全家福吧?里面那个小男孩和你临摹的小鬼画像并不一致,它既然跟着姜临,说明心里有鬼的是姜临,我开始怀疑过是姜临痛失爱子,但见到那张全家福之后,便知道并不是这样。” “那你如何判断姜临就是肇事者?他也可能是证人或者与此案相关的其他人员。” “猜的。”慕容曌施施然的样子有些让阳牧青看不惯,“然后猜对了。” “最后一个问题:姜临的症状属于哪种精神疾病?” “比较复杂。”慕容曌终于有了点胃口,扯开一包薯片,边吃边道。 “首先是间歇性失忆,他不是故意不自首,而是刻意抹去了车祸的那段记忆,估计他出车祸那天喝了不少酒,但即使这样,他回避开车,说明他潜意识里面还是清醒的;然后是移情,车祸时他撞到的那个小男孩与他大儿子病逝时的年纪差不多,长相还有一点相似,他是希望自己的儿子活着的,也希望自己没有撞死过人,于是他把自己创造的鬼魂当成自己的儿子去疼爱,以为这样就两全其美了;再有是病态的合理化,姜临记得自己是死过一个儿子的,既然现在这个‘儿子’回到了他的身边,那么他妻子怀中的儿子肯定就是已经死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对小儿子避若蛇蝎的理由。” “你刚才说,这小鬼是他创造的?” 阳牧青发现自己的问题越问越多,早已超过三个,恐怕五个也问不完,一方面对自己表示无语,另一方便内心里对慕容曌又多了几分肯定。 “鬼也是分很多种的,像这种嘛,与其说是鬼魂,不如说是心魔。” “此话怎讲?” “你靠边停下车,打开你的宝贝葫芦看看就知道了。” 阳牧青从善如流地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将车停好,摸出葫芦,拨开塞子。 里面空空如也,那个小鬼已消失不见。 第六章 噩梦 饥荒之年,饿殍遍野。 钱运来在那些发黑发臭、瘦骨嶙峋的尸体间蹒跚前行,觉得自己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渴到喉咙里要冒烟。 强烈的晕眩感让他脚步不稳,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 但他仍在咬牙坚持,他要走到路的尽头,进入那间屋子。 一步、两步、三步…… 路的两旁不时传来有气无力的呻吟,如魔音穿耳,让他倍感心焦。 自己,会不会死在这里? 死?这个字在他脑海里被无限扩大,掏空他的灵魂,让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终于……到了…… 一座小木屋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一棵高大的板栗树罩在小木屋之上,枝叶枯黄,未结果实。 吱呀—— 门自动开了。 屋里,一对干瘦的中年男女围坐在一个火炉旁,柴火之上架着一个巨大的锅,锅里面汤水沸腾。 钱运来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知道他们是他很亲近的人。 他很自觉地走到火炉旁坐下,他隐约知道那是给他留下的位置。 三个人都默默无语。 锅里面的东西沸腾得更加起劲了,香气四溢,钱运来拼命咽下口水。 有救了!他有吃的了,不会死了! 但内心的欢呼还没有彻底消散,他便看清了锅里的东西。 似乎是野菜炖骨头肉,大块大块的骨头,五个清晰的指节……是人的手骨! 那对中年男女伸出手来想要招呼他吃,四个黑洞洞的袖子里面,空空如也。 啊!!! 在极端的惊恐下,钱运来终于醒了过来,从床上猛地坐起,大颗大颗的冷汗滴到前襟上,打湿一片。 又是这个梦! 他哆哆嗦嗦打开床头灯,颤抖着点了一支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枕边手机屏幕亮了,显示凌晨四点,他又看了看手机日历。 果然,农历六月二十五,再过三天,就是他爹娘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他总是会做类似的噩梦,做了三十几年,不见消停。 一道亮光闪进钱运来的房间,将惊魂未定的他又吓了一跳。 紧接着雷鸣阵阵,轰轰烈烈,在静谧的黑夜中尤其刺耳。 他披衣起身,踱步走至窗外,狂风刮得树叶凌乱飞舞,雨丝飘到了他的脸上,湿冷粘稠。 忽然,他眼神一紧,如针刺瞳仁。 昏黄的路灯下,两团干瘦的黑影正对着他窗子的方向,漂浮半空。 钱运来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奈何再睁,那两团黑影仍阴魂不散。 钱运来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这是,见鬼了? 他将窗帘狠狠拉上,又将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窝在被子里,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 一边抽还一边止不住地咳嗽。 或许,明天该去李医生那里开一点安眠镇定的药物了。 前几年才终于安心成家立室,现在妻子正怀着孕,为了保护肚子里注定会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宝贝疙瘩,暂时与他分房而睡,他不想带着这个噩梦沉疴接受父亲的身份,而想要彻底消灭它,何况今天的症状更加严重,这不是好预兆。 钱运来一直是一个雷厉风行之人,七点一到,便自己开车去李悬的私人心理会客室“倾谈”等候。 “倾谈”是一间绝对隐蔽的心理咨询诊所,处于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坐落于一片湖光山色中,接待的多是名流,收费一向不菲。 经商多年的雷霆手段为钱运来积攒下一笔不小的财富,再高的收费于他而言都是九牛一毛,他是“倾谈”的常客,几乎隔一个月就会来一次。 九点钟,李悬准时出现在“倾谈”门口,和他一起谈笑风生的是他新招的心理助手许琪瑶,某知名大学心理系的应届毕业生,相貌清纯,身材高挑,典型的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正是李悬一贯喜欢的类型。 李悬今年三十有二,但看起来就二十七八岁,相貌虽清汤寡水了一点,但亲和力十足,配上楚楚衣冠,倒颇有几分倜傥风姿。 他见到守在门口的钱运来,并无丝毫诧异,毕竟他每年这个时候,来得都会更勤些。 他比起上次见面又消瘦了一些,看来厌食症又加重了。 “早呀,钱先生,里面请。” 钱运来勉强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在许琪瑶热情的指引下进了门。 茶室有各种名茶饮品,但许琪瑶只给钱运来端来了一杯白开水,李悬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各位来访者的资料整理是必做的功课,虽然她是第一次见钱运来,但在知道他的名字之后便马上对号入座了。 “李医生,你说,我的病症,有没有可能完全治好?” 钱运来一向是要紧不慢的,这样急切的态度李悬还是第一次看到。 “治疗的最终目的自然是完全恢复正常的生活状态。” 李悬品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的情况,我也一直在寻找根治的方法,但……” 李悬欲言又止。 “李医生,你有话只管讲,不管是要花钱,还是要配合,只要能根治,我老钱都没话说。而且,我今天凌晨好像……好像还见鬼了!” 李悬若有所思,轻笑道:“有钱先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的确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会涉及你隐私比较深,也有点冒险,而且也不是正常的心理疗法。” “我在你面前哪还有什么隐私?至于冒险,我老钱这么多年也不算白混的。“ “额,收费也比较高。” “那更不算是问题。” “那好,你明日再来。” 钱运来将手边的白开水一饮而尽,终于神情稍霁,半信半疑地离开了。 第七章 请神不易 送走了钱运来,李悬马上掏出手机,按了一个快捷拨出键。 “师兄,有何贵干?” 那一头,慕容曌慵懒的声音响起。 “不会吧?今天可是正常工作日,你居然还没起?” “我是老板耶,几点钟上班我说了算。” “阳牧青那小子呢?” “哦,上班呢。” “……” “你到底是找我还是找他?” “你是老板,找你。” “哟,终于绕到正题上了,赶快说正事吧,我还没睡够呢。” “我这有一单大生意,五五分成。” “我七你三。” “喂,你也太狠了吧?” “既然找上我,说明你解决不了,所以我多拿一点非常合理。” “咱们长期合作,细水长流。” “看在你给我找了一个这么棒的伙计上,这次就让让你吧。资料什么时候送过来?” “马上。” “什么时候要方案?” “明天早上八点之前。” “oK。” 挂断了电话,李悬从档案室里抽出钱运来的档案,和车钥匙一起,递给了许琪瑶。 “送到慕容的问灵所,快去快回。” 许琪瑶笑容满面地接了过来,在自己的脸颊上指了指,李悬凑过去蜻蜓点水亲了一口,仿佛十分受用。 待许琪瑶一转身,李悬的绅士笑容立马挂不住了,转换成另一种失魂落魄的表情。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许琪瑶,他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个人,一个应该被湮没在记忆长河无关紧要之人,明明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 特别在二人确立关系后,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 他拍了下额头,将身体重重躺倒在椅子里,自我安慰说最近肯定是忙晕头了,才导致产生这样那样的错觉。 去问灵所的路上,许琪瑶特意绕到一家让慕容曌赞不绝口的甜品店,挑了几样不同口味的甜品。 她拎着甜品,摇摇曳曳地上了楼。 叮咚—— 开门的是阳牧青。 对方显然知道了她会来,很自然就将她请进了门。 尽管阳牧青和李悬的关系也不错,但许琪瑶总觉得和这个略显沉默寡言的大男孩很难聊上天,她健谈的优势在他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因此,当阳牧青接过她手中的甜品,放入冰箱,并端了一杯咖啡过来之后,两个人便很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她是不停地盯着门的方向看。 而阳牧青则是不时地看下腕上的手表。 终于,在许琪瑶已经有些坐不住的时候,慕容曌边打着电话边进了门。 她似乎和谁在说着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表情生动,神采飞扬,活力四射。 二人又默默等了几分钟,等着她将电话打完。 慕容曌刚掐断电话,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见许琪瑶笑嘻嘻扑上来,将资料袋递到她手上。 “曌姐,‘倾谈’那边还有事,我既然已完成任务,就先走了!” 说完之后,也不等慕容曌回应一句,如兔子一般地钻出了问灵所。 “许小姐带了甜品给你,放冰箱了。” “有心了,但她今天怎么火急火燎的,以前没那么呆不住呀,也不像她的性格……” “也许是因为我在吧。”阳牧青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莫非你太帅,吓到她了?”慕容曌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打趣阳牧青的机会。 “她身上有一个共生灵,不过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下手。”阳牧青说得很是云淡风轻,仿佛说今天中午吃炒白菜一样。 慕容曌却懵住了,忙求证:“会伤害到琪琪吗?还有我师哥!” “暂时还没有危害的趋势,这个共生灵似乎与许小姐血脉相连,因此比较温和。” “那既然这样,先忙手上这件事吧。”慕容曌在沙发上坐下,抽出档案袋里的文件,有滋有味地看了起来。 阳牧青则起身去了趟厨房,将冰箱里的甜品拿了一个出来,轻轻推到慕容曌手边。 “我说,你以前是不是当过服务生?这服务态度也太好了。” “没有,你付我的薪水里有打杂的一部分。” “真不幽默。” “或许你可以再支付一份相声演员的薪水,我会考虑变得更幽默点。” “你这是敲诈、引诱加剥削。” “你也可以选择不付。” 慕容曌饶有兴趣地认真看了看今天颇有斗志的阳牧青一眼,说道:“资料我已经看完了,这件案子有些棘手,时间又很赶,我们现在出发,需要晚上十二点之前完成调研,然后通宵赶方案出来给我师哥,为了我能付你更多薪水,加油吧,少年。” 第八章 寻访老宅 阳牧青从后视镜看了看慕容曌,面容看上去仍旧波澜不惊。 不过据阳牧青这些天的观察,她左手指尖不停地揉捏着发尖,正是内心不安的表现。 “很棘手?” “总觉得这份资料不够详尽,疑点太多,但线索又太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可我不认为这能难倒你。” “那当然,也不想想我是谁,这个世界上,能难到我慕容曌的事,恐怕就只有那一件了……” “哪一件?”阳牧青突然提起了兴趣。 他看惯了慕容曌张牙舞爪、长袖善舞的模样,人脉极广,脑子又极活,一时之间,还真的想不到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她。 “我怎么把自己的弱点放到别人手上呢?你真想多了。” “你这样说,不怕我伤心?”阳牧青假装抱怨道。 “坦诚相待才是真的信任。如果我告诉你,自己不会心安,那只能告诉你一个假的,以后被你揭穿了,岂不更显得我更不真诚?所以,不说,不代表不真诚,反倒什么都说,反而会增加别人的心理负担。” 慕容曌若有其事的说教模样让阳牧青觉得有些滑稽,怕她要喋喋不休说下去,忙转移话题:“好啦,说疑点吧。” “司机小哥,最先扯开话题的人是你。” “我认错。” “念在你认错态度还不错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此行需谨慎,前路有危险。” “……” 好吧,阳牧青承认自己最大的错误就是对慕容曌的想法产生了好奇心。 她不靠谱起来的时候,可是能够比任何人都不靠谱。 “所以去了村子,你千万别乱跑,免得到时候救不了你。” 听到这话,阳牧青涵养再好,也觉得不能忍了。 “我好像记得你路痴。” “是呀,所以你更要别乱跑,免得我救不了你。”慕容曌很好脾气地笑眯眯重复了一遍。 阳牧青心道,到底是谁救谁呢…… 但他也不说破,闷声笑了笑,继续开车。 钱运来长大的村子叫做荨麻村,一个地图上找不到标记的小村子,好在阳牧青的路感非常好,才没有绕冤枉路。 二人将车子停在一户农家,主动给了点停车费,那家主人忙不迭笑呵呵的答应了。 慕容曌先跟主人家聊了几句收成天气,之后话题一转:“大哥,你们村上是不是有一个钱运来的人物呀?” 主人家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显然是真不知情。 “那有没有姓钱的人家,他家儿子跟您年纪差不多大,但这些年估计没有回过村了。” “你们说的,不会是,阿祖家吧?” 主人家的脸色突然有些惨白起来,脸上惊吓的神情完全藏不住。 “好像就是那一家。”慕容曌的笑容更加甜了。 “姑娘,是我好心才劝你的,你们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传闻,过来探险的呀?” “探险?” “是呀。也不知是村里哪个缺德的传出去的,说我们村闹鬼,前两年来了一拨学生,硬要在那个鬼屋里面过夜,拦都拦不住呀,结果这不是,吓晕过去好几个,连夜送到镇上医院里去了。不是我吓唬你们,那个地方太邪门了,真是莫要去呢。” “有这么吓人?”慕容曌一脸不信的样子。 “那个屋子呀,就是我们自己村里的人,也是不敢去的,甚至连经过都不敢一个人,还得喊上青壮年,阳气够足才敢走。那个屋子还在一个山坳里面,是去另一个村的必经之路,因为这些年没什么人走那条路,连那条好好的路都荒掉了。” “是真的闹鬼吗?”慕容曌继续发挥好学求知的优良品德。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所见,那家人,也就是阿祖的爹娘,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双双上吊自杀,又没什么亲戚,连尸体都停在大厅没人收,后来还是我爹娘好心出资给他们添置了棺木,请了道士来做法,但就这样,也还是出事了,下葬的前一天晚上,居然诈尸了,这件事好多人都见着了。” “那后来呢?”慕容曌听得津津有味,阳牧青的眉宇间也添了几分忧色。 “后来棺木就停在大厅,没人管了,阿祖也是那个时候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个时候他才只有七岁呀。哎,我们小时候还玩得蛮好,还记得他黑黑瘦瘦的,像猴儿一样。从那以后,大家就像故意回避这件事一样,但你们想,一间停着未下葬棺木的屋子,谁心里不怵得慌,村里人又多迷信,传言就越来越离谱了,有说看见屋里藏有一窝黑猫的,有说听到里面传出拍门声的,有说半夜听见鬼哭声的,还有人说打雷下雨的时候,看见里面飘着白色鬼影子的……” “有没有杀伤过人命?”阳牧青正色问道。 “那倒没有,有小孩子给缠上过,但后来都治好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给他们下葬,入土为安,就没这么多事了?”慕容曌好心建议道。 “怎么没想过?还请几个和尚道士来看过,但都说太凶了,谁沾上都得惹上血光之灾,这么一说,谁家还敢碰呀?” “阳牧青,你买保险了吗?受益人是不是写的我?”慕容曌眨巴着眼看向阳牧青。 “回去之后我会考虑一下的。”阳牧青很是无语。 “大哥,说了这么久,我们赶了半天路,都饿得不行,这都过饭点了吧,你家里还有没有剩菜剩饭什么的,我们吃饱点才好上路。”慕容曌笑嘻嘻地道。 “说啥上路呀,太晦气了,呸呸呸。灶上有菜,你们热热就能吃。” 不等慕容曌使眼色,阳牧青已经很知情知趣地进了厨房。 “你家男人挺知道心疼人的呀,长得也周正,姑娘真的好福气。” “哈哈,不是啦,他是我的员工,我是老板哦。” “看不出来姑娘这么有本事,不过那个小伙子是很不错啦,看你的样子也还没成婚吧,可以考虑看看的。” 慕容曌吃憋,自己陪他唠了那么久的嗑,阳牧青那闷葫芦没说几句,怎么就让这主人家如此青睐了。 但她自然不好意思直接驳回,只好很礼貌地点头,连连称是。 第九章 夜半鬼哭 尽管是剩饭剩菜,但毕竟是农家自己种的,一派朴实的原汁原味,加上阳牧青确实不错的厨艺,让慕容曌吃得非常满意,赞不绝口。 “阳牧青,要是哪天我破产了,我们就合伙开个小店吧,就从这个主人家进货,然后你主厨,我就坐在柜台管收账。”慕容曌笑盈盈地建议道。 阳牧青专注于去夹辣椒堆里的鸡蛋末,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吃过了中晚饭,主人家耐不住慕容曌的软磨硬泡,不情不愿地将他们带到了钱家老宅所在那座山头的山脚下。 尽管主人家一路脸色都黑沉得像锅底,但还是一再嘱托如果发现异常就赶紧逃命,如果明天早上不见他们回来,他会叫上几个乡亲过来找他们的。 慕容曌和阳牧青都很真诚地向他道了声谢,然后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进山的路。 这条路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很多地方野蔓丛生,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有时候踩到一个虫子,或者看到毛毛虫,慕容曌都会毫无形象地尖叫起来,让在前面开路的阳牧青无语摇头。 老宅在半山腰上,需从一条浓密的林道进去,完全的独门独户,而且,方圆五百米以内都没有任何人家,也不知是本来就没有,还是后来搬走了。 房子是八十年代典型的土砖房,连白墙灰也没有刷,窗户上糊着老式的报纸,布满了虫孔,有的地方更是破了一个个大洞,风一刮,更显凄凉。屋顶上的瓦片看着有些残破,地上还有不少掉落的碎瓦片,估计是被雨水冲下来的。大门虚掩着,隐隐约约有冷风对流的声音。 房梁上的蜘蛛网随着冷风飘荡,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整个房子从内而外透出渗人的阴森感,似乎在说着:生人勿近。 “阴气很重,是货真价实的凶宅,跟紧我,小心点。”阳牧青郑重说道。 慕容曌没有回应,只是抓着他衣袖的力度又紧了紧。 门一推开,肥硕的老鼠开始满屋乱窜,堂屋的正中间,摆在两副棺木。 一个“福”字,一个“寿”字,荒诞而刺眼。 慕容曌想象着棺木中的情景,心里恶寒,禁不住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怕了?”阳牧青回头笑道,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哼,你才怕了。”慕容曌假装没事人一样笑笑,完全不打算承认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失水准表现。 “棺木中只有白骨,魂魄早已离体,不会再诈尸的,也不太可能化作僵尸。”阳牧青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暂时看不到,想来它们并不打算立刻出现,只能等等看了。” 堂屋光线极暗,有电灯,开关是是老式拉线的那种,阳牧青试了一下,除了差点跟电灯拉线上盘着的蜈蚣来个亲密接触之外,灯泡连闪都没闪一下。 左右两个房间是互通的,门框边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缝。左边是个小房间,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还散落着一些布满灰尘的陀螺、弹珠之类小孩子喜爱的玩意儿,可以猜测是钱运来儿时的房间。右边是间比较宽敞的卧室,摆放着一些破旧的家具,墙上挂着一个很有些年代感的相框,是全家福,一对平凡相貌的青年夫妇抱着一个小男孩。 奇怪的是,三个人都没有笑意,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眼神呆滞,面无表情。 “你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家死气沉沉的?”慕容曌不禁发出感慨。 “有个家,总是好的。”阳牧青毫不掩饰内心的失落。 “好啦,煽情不适合你。我就是你的家人呀,问灵所就是你的家。”慕容曌保证自己说这句话绝对不是为了安慰阳牧青,只是说出了她的内心想法。 看在他无怨无悔做助手兼任厨师、司机的份上,“家人”这个称呼必需要给他呀! 见到她一脸圣母的表情,阳牧青心道,做你家人也没什么可稀罕的。 这屋子又破又脏,连立足之处都没有,而且堂屋里还放着两具尸骨,不免让人心中发毛,两人视察了一圈,都没有继续傻等着的意思,不约而同出了门,呼吸着屋外的新鲜空气。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阳牧青看着慕容曌尚有闲情逸致去欣赏着山中的景色,不紧不慢的样子,好奇问道。 “山人自有妙计。”慕容曌卖关子。 可惜阳牧青不是会被吊胃口之人,见她收口,便也不问了。 “你怎么都不继续问?一点都不好玩。” “我相信你有办法。” 慕容曌看着阳牧青清澈诚挚的眼神,一瞬间有种深深陷进去的错觉。 他们抵达的时候已近傍晚,山里的夜来得似乎更早些,晚风徐徐吹来,挟带着阵阵凉意,隐隐有丝腥甜气息。 慕容曌像平时在工作室一样,不时讲个冷笑话撩撩阳牧青,倒也不无聊。 可惜一连等了好几个小时,都毫无动静。 直到夜里十一点,慕容曌都昏昏入睡了,却被阳牧青毫不留情推醒。 “来了。”阳牧青浑身肌肉收紧,进入戒备状态。 慕容曌连忙四顾,可她眼中只有风从林间穿过,引起的沙沙响动。可在阳牧青眼中却不是这样,两条白色的虚影,在虚掩的门里挣扎,明明房梁上没有绳子,它们却在重复死前的状态。 阳牧青皱眉向屋内走去,慕容曌吸了口气,一鼓作气也往里走。 “等下。”阳牧青看她也要跟来,拉住了她。 慕容曌疑惑地看着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串佛珠,郑重其事地挂在她脖子上。 “这毕竟是它们的家,见到外人闯入,会很不高兴的。” 他语音刚落,登时狂风大作,从屋里传出凄凄切切的尖利哭声。 这一回,连慕容曌也听见了。 第十章 一夜惊魂 一袅纤香在屋中缭绕,阳牧青手持香炉念念有词,似在牵引,似在引导。 “我给他们闻了‘引魂香’,让它们重现死前三个时辰内的影像,你放心,我施了阵法,它们感觉不到我们。” 慕容曌点点头,闭眼细辨那哭声,似乎是一对男女在互相哭诉,夹杂着发泄式的叫骂,说着“没用”“去死”“没法过”之类的丧气话,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再加上混合着一声声非人的抽噎与呜咽,在深夜里面显得尤其阴森恐怖。 阳牧青对着棺木的方向临空画着什么,破空出声,颇具力道,尽管周围一片漆黑,但她仍可以感觉到他肃穆的神情。 转眼之间,二人面前出现了一个样式奇特、纹路古典的悬浮窗户,似乎是朱砂画成。 阳牧青取出一个小瓶,用小指蘸了点东西往慕容曌眼睫一抹,待她再睁眼,已经可以透过悬浮窗户看见屋内鬼魂的形状。 “这是什么?!”慕容曌感觉到眼睑上清凉粘稠,不禁惊呼出声。 她隐约记得,似乎老道士用黑狗血、马尿、童子尿等可以见鬼…… “你最好不要知道。”阳牧青轻笑出声。 “……”慕容曌既羞恼又无奈,只好集中精神看眼前数米之外的鬼物。 的确是照片上的那一对男女,只是更加青白虚浮,病态的面目乍看之下有些狰狞,双眼之中没有瞳仁,只有眼白往上翻着,猩红的舌头垂于颔下,正是典型的吊死鬼之状。 它们已从房梁跃下,似乎在房间内四处搜索着什么,搜索到之后,直奔厨房,并交头接耳了一阵,之后那个女鬼拿着勺子在锅里一顿搅合,不知是在熬粥还是熬汤,男鬼拿着一个袋子状的东西,往锅里撒着什么。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它们的神情狂乱而悲戚,似乎内心隐藏着千般无奈,但动作有条不紊,慌而不乱,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你可看出来什么端倪?”阳牧青问道。 “略知一二。”慕容曌洋洋得意。 “可以收了吗?还是要继续?”阳牧青继续问道。 “继续吧,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鬼,还想多看一会儿,挺有意思的。”慕容曌兴致勃勃。 “可是,香没了。”阳牧青语中带笑。 慕容曌知他故意戏弄,但又十分笃定他不会将她置身于危险之中,于是两手抱拳,有恃无恐地睥睨着他。 果然,香消功散,那一对男鬼女鬼发现了生人的气息,并发觉自己方才受控,恼怒异常,四处奔走,龇牙咧嘴,凶神恶煞。 女鬼似乎更为敏锐,知道来者不善的二人之中,慕容曌战斗力更弱,一双鬼爪只捣她的眼睛。 阳牧青气定神闲地用一张符截住的女鬼攻势,另一只手一把揽过慕容曌的腰,跃出屋外,将她在空地上放定,并在她周身设下密不透风的防护咒,确保鬼祟不侵之后,方又进屋,与屋内两只发飙鬼物缠斗起来。 一瞬间,电闪雷鸣,风云变幻,阵阵鬼哭响彻天际。 慕容曌虽然没有被封闭六识,但心有余而力不足,说也不是,动也不是,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只能心中暗自祷告、默默助阵。 她知道阳牧青是“活神仙”菩提子的徒弟,也知道这些天他不显山不露水帮自己解决了不少问题,但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上,放不下去。 今夜,荨麻村注定不得安宁,不少村民披衣下床,候立门扉,焦虑地看着钱家老宅的方向;年轻乳妇们更是将婴孩护入怀中,躲入层层门中,连大气都不敢出。 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在慕容曌看来度秒如年。 擦拭在她眼帘上的液体已干,她看不见鬼物的动静,阳牧青进屋之后,响动全无,让她有一种偌大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错觉。 终于,风云涌动渐渐平静,鬼哭声也渐渐平息,原本躲藏起来的半边月亮从云层中颤悠悠冒出头,照亮了半边山头。 她看见那个挺拔俊秀的年轻人从容不迫地从旧宅中钻出来,白净的脸面上有一些黑灰,双眼在黑夜中闪耀得像启明星,手中托着一个大葫芦,葫芦上画满了赤红的符篆。他踏出门后,又从袋里掏出纸笔来写了几个字,夹在门缝之中。 “搞定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身体中飘出,却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嗯。”阳牧青笑道,“等回去之后,念足三天经文,才算彻底搞定。” “诵经?你是和尚吗?”慕容曌见他不像受伤的样子,终于有了打趣的兴致。 阳牧青笑而不答,走到她身边,解了防护咒,欲牵着她下山,如果他没记错,还得通夜加班给李悬写方案。 “喂。”慕容曌叫住了他。 “怎么?”阳牧青微讶道。 慕容曌伸出双手:“我累了,背我下山。” “……” 阳牧青没有拒绝衣食父母的习惯,二话不说,将慕容曌驼在了背上。 “你又重了。” “咳咳。” “至少三斤。” “闭嘴。” 慕容曌俯在他肩头,闻着熟悉的清冽味道,一颗心终于回到了应在的位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怕极了失去的滋味。 一点一滴,都想亲自抓在手中。 回到停车的主人家,已是半夜两点,二人没有再耽搁,连夜开车回城。 慕容曌窝在后座,吧嗒吧嗒地打着字。 “对了,你夹在门缝里的字条写了什么字?” “你猜?” 慕容曌咬牙,拿抱枕狠狠敲打了一下阳牧青的肩头,道:“下次我让你猜个够……” “凶祟已除,只需入土为安,即安。” “一定要入土为安吗?不是已经在你葫芦里了吗?那躯壳作不了恶的吧?” “不为安灵,为安心。” “不错不错,收尾收得漂亮,不愧我多日来教导有方。”慕容曌笑嘻嘻道。 “值得加薪吗?” 明明气氛正好,听到这煞风景的话之后好半天,慕容曌才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加。” 第十一章 驱散阴霾 这一天,钱运来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厌世脸,早早驱车抵达“倾谈”。 李悬一反往常,没有习惯性与他的美貌助手许琪瑶打情骂俏,而是一脸严肃地候在阶梯口,显得庄重而肃穆。 “钱先生,你想好了吗?” 李悬的嗓音永远如此地悦耳动听,像是天使在弹奏恶魔的曲调,即使明知危险就在前方,也仍旧甘之如饴。 慕容曌不止一次打趣过他,即使不做心理医生,做电台dJ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我不希望这一辈子都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钱运来无精打采的眼睛里有被惊吓到的余悸,“实在太让人绝望了。” 想必他昨晚上并不好过。 “好,我尊重你的决定,但麻烦先签署一份免责协议。” 许琪瑶展露着动人的笑容,递上协议和水笔,她今天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裙装,站在身着白衣的李悬身边,很是相得益彰。 钱运来似乎完全不打算翻看其中的内容,直接翻到尾页,草草签字了事。 “你就不怕签的是一份遗产转移声明?”李悬发现自己的恶趣味逐渐向慕容曌靠拢,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相信一名心理医师最基本的职业道德。”钱运来面不改色,只是笑得有些勉强。 李悬笑着摸了摸鼻梁,道,“哈哈,自然不会,只是你太紧张了,我想让你放松一下。” “这次的治疗费用,我已经让人打到你的账户了。”钱运来在商场上并不算一个特别豪气的人,他这番举动,已足以表明他的诚意。 说完这话,他抬起眼睛与李悬对视了一眼,想从他眼中获取到一点能让自己满意的承诺。 可惜李悬并未与他心有灵犀,一挥手,便让许琪瑶拿一个黑布条将他的眼睛蒙上了。 许琪瑶领着他走到“倾谈”门口,示意他自己走入门中。 自始至终,李悬都站在阶梯口目送,丝毫没有要一同入内的意思。 许琪瑶把门给反锁,仪态万方地步下阶梯,姿态优雅有如天鹅,待走到李悬身边,一把挽过他的手臂,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其实我很紧张。”李悬叹了口气。 “哦,你也会紧张?”许琪瑶惊道,“难道你是怕他俩解决不了钱老板的问题,坏了你的名声?” “怎么会?”李悬皱眉道,“只是我一想到等会儿我的‘倾谈’会冒出两只鬼来,就紧张得不得了。你知道的,我怕鬼。” “那你可以不接这样的事,反正只要你说解决不了,钱老板也没有其他办法。” “医者父母心,钱运来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再不拉他一把,随时可能覆灭。”李悬神情仍旧忧郁,但眼神清明,毫无悔意。 “是啊,我的李大医师,一直就是个这么善良可爱的人哩。”许琪瑶揽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无限眷恋。 钱运来在黑暗中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清晰无比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摘下布条。”一个年轻清冽的男声响起,尽管陌生,但他还是依言照做。 摘下布条的那一刻,待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地发抖。 屋内空无一人,但又有他十分熟悉的两个“人”。 它们飘荡在离他一米不到的半空中,熟悉而恐怖的脸孔,仿佛要贴到自己的脸上来! 梦中阴影重重的影像,终于揭开了伪装的面纱,露出他最不想看见的真相,跳到他的面前来。 叫过无数遍的称呼梗在他的喉间,好半天才现出声来。 “爹……娘……” 它们显然也看到了他,瞳仁落回到眼眶里,恢复了几分正常形态,双双朝他伸出手来,脸上露出诡异至极的笑容。 “孩子,娘给你熬了粥。”女鬼温柔地呼唤。 “不!我不要吃!”钱运来惊吓着后退了好几步,明明女鬼的手上空空如也,在他看来却似端着一碗剧毒似的。 “很好吃的,快吃!”男鬼严肃地喝道。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们往粥里下药了,你们想要毒死我!!!”钱运来惊吼出声。 “我们一起走,不好吗?”女鬼凄凄切切地“看”向他。 “我不想死!你们要死就去死好啦!不要拉上我。你们……简直不配为人父母!”钱运来吼完之后一怔,觉得心里面有一块堵着的地方终于被冲破了。 慕容曌见好就收,示意阳牧青将鬼魂收回。 但在钱运来眼中,他爹娘鬼魂的位置丝毫未动,且又恢复了凄厉形状,手臂伸长,来箍住他脆弱的脖颈。 “我们一直在等你……” 魔咒般的话语,在他梦中重复千遍的话语,又一次在他耳边盘旋。 死亡,曾经离自己如此之近,逃过一劫之后,死亡又发生在他最亲近的人身边,让他永世都挣脱不开。 “不是药水早就应该失效了吗?你也将鬼收回来了呀,他怎么还看得见它们?”慕容曌见形势有异,扭头问道。 “他眼睛看不见,心里看得见。”阳牧青轻抚了一下方才收回鬼魂的葫芦,低声吟诵,让葫芦里的鬼魂安静下来。 “只要你想要好好活着,谁也奈何不了你!”慕容曌一边出声示警,一边敲响了早就备好的铜锣,“咚咚”脆响,震人心魄。 是的,要活着! 钱运来想起大腹便便的妻子,想象着即将要降临的小生命,身体里终于生出一点力气,将禁锢着自己脖颈的手掌生生掰开。 他看到爹娘的鬼魂像是失去了依衬一般,化作一缕青烟,钻入屏风之后。 之后,钱运来像是放干了气的巨型气球一般,在地上摊成了一堆烂泥。 一对神情疲惫但仍旧光彩照人的青年男女自屏风后转出,正是慕容曌与阳牧青。 “有些痛苦,你不去面对,只管逃避,觉得这样就可以躲开它了吗?不是的,它们一直存在于你的身边,一点点吞噬着你的意志,只等着你最虚弱的那一刻,攻占你的身心。” 慕容曌缓缓道:“这么多年,你不敢回老家,听到闹鬼的传言,也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你心中藏着的不仅仅是恐惧,还有怨恨,对吧?你恨不得它们无法安息,你恨它们曾经想要拉你去死!直到你派去试探的学生真的见鬼了,你才真正开始慌了,你觉得自己终究逃不过,最终还是会被它们带向死亡。” “它们……还会再出现吗?你们……能护我周全吗?”钱运来的牙关仍在上下打颤。 “放下怨恨,恐惧自然会随之消失;正确看待死亡,才能真正好好活下去。”慕容曌温和笑道,“诵经三日之后,你爹娘的鬼魂自然不会再存于人世,或许,你到时可以在心里默送它们一程。”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钱运来警惕道。 “不必信,除了你自己,无人再有本事可以给你捏造出旧梦中的鬼魂来。” 慕容曌平静说完,与阳牧青并肩走出“倾谈”。 屋外阳光正好,鸟语花香。 “好像还有个烂摊子要收拾。”李悬仔细瞧了瞧屋内的情景,低声说道。 “重药已经下了,想要完全恢复,自然还要补补。”慕容曌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的无关己事。 见阳牧青已将车开至门口,她赶忙截住李悬的话头,一边钻入车内,一边丢下话语。 “老账号,记得及时打款,越快越好,一分勿少。” 言罢,扬长而去,留下无可奈何的李悬和了然微笑的许琪瑶,以及,恍若大梦初醒的钱运来。 第十二章 飞来横祸 在家休息整顿了好几天,慕容曌才终于有了点精神头。 工作室的一切杂务自然都由阳牧青一人独立打理。 这一天,慕容曌终于肯移驾光临工作室,阳牧青见她仍旧蔫蔫的,提议带她去夜市吃烧烤。 夜市一向人群熙攘,是喜静的阳牧青绝少涉足之地,慕容曌也从不好意思过分勉强他,这一次难得他主动提起,她顿时恢复打鸡血状态,抓起他的手就要往外冲,生怕他反悔似的。 阳牧青见她一副馋猫模样,心情不知为何突然变很好,甚至觉得连带自己这几天的被压榨也可以一笔勾销。 今天刚巧他们都穿着白衬衫与牛仔裤,款式还有些相近,乍看过去,颇像是情侣装。 夜市其实离得不远,二人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 慕容曌的饮食习惯有些特别,不管多么喜欢吃的东西,都不太会重复吃,又尤其喜欢尝试新事物,因此,选定一家烧烤摊坐定之后,阳牧青只淡淡跟老板说了一句:“一样来一份。” 烧烤摊老板楞了半天,以为自己听错,但见与他同行的美丽女子并无异议,还笑着连连点头,才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虽然一样来一份麻烦至极,但二三十样东西,荤素搭配,倒也有些赚头,于是不说多话,仔细捡点上炉,翻烤起来。 “老板,辣一点。”慕容曌甜甜地补充了一句。 “好嘞!”烧烤摊老板听得眉开眼笑。 “这几天都没去工作室,那两只鬼已经处理好了吗?”慕容曌期待着美食,脑子终于有一丝丝回到了工作上。 “嗯。”阳牧青则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时环顾着周围的人群。 现在还不到夜市生意最好的时候,因此这家烧烤摊的人并不多,除了他们二人,只有里面的一个小桌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面前摆着一盘羊肉串,已经全部冷掉了,他却不管不顾,只是兀自喝着闷酒,头发乱蓬蓬的,看不清面容。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不能消灭鬼物的呀?那葫芦也只有镇压的作用。”慕容曌疑惑道。 “我不能,我师父能。”阳牧青清冷微笑。 “原来你师父也在这里!怎么也不引荐引荐?”慕容曌倒是真不曾听李悬说起过这一点。 “他只是临时出现罢了,而且,他只喜欢跟鬼物打交道。”阳牧青淡淡回复。 “呵呵,那还是算了。”慕容曌尴尬笑道。 不一会儿,已有一批香喷喷、油滋滋的烧烤串上桌了,阳牧青待慕容曌先挑选完,才随便拿起一串往嘴里塞。 “吃烧烤喝啤酒,乃是人生一大快事,感觉死而无憾矣。”慕容曌摇头晃脑道,模样有些可爱。 “老板,加两瓶冰啤酒。”阳牧青算是听出来她真正的话中之意。 原来安静坐着的中年男人在听到“死而无憾”四个字时,忽然手一抖,酒杯砸在了地面上。 清脆的声响激得慕容曌回头看他,却只看到他颤颤巍巍站起身,左歪右倒往前走的背影。 “人活着,是真的没什么意思。” 她听到他喃喃念叨着这句话,用最绝望最无奈最无助的那种语气。 “说的什么话?人活着,明明有意思得很。这人呀,就是不知道享受。”烧烤摊老板一边摇着头一边砸吧着嘴,走到那位落魄客人的桌子旁,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将其留在桌上的钱币仔细清点起来。 他话音刚落,对面街道上就发生剧烈的响动,刺耳的刹车声刮破了在座所有人的耳膜,人们都好奇地引颈探看。 “出车祸啦,死人啦!” 一声震颤的呼喊盖过其余嘈杂的人车之声,开辟出天地间一瞬的安静来。 片刻安静过后,人车之声重新开始鼎沸,围着出事地点迅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层层叠叠,水泄不通。 “我们也去看看吧。” 慕容曌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虽然很可惜还未吃完的烧烤串,但此时看热闹才应该摆在第一位。 阳牧青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地跟着她起身,心道自己今天就不宜出门。 有死人的地方注定不得安生,尤其是刚死过人的地方,注定会遇见亡灵。 围观的闲人非常之多,慕容曌仗着身量娇小,率先挤到了最前头。 阳牧青怕她出事,只能紧随其后。 “咦?是他?” 躺在血泊里的竟是刚才喝闷酒的中年男人,他身上横架着一辆快散架的电动车,乱发终于被血液梳理出几分顺贴,露出一副备受生活摧残的病痨之相,半边脸上有车轮轧过的痕迹,双目圆睁,嘴巴大张,额头上面有一个偌大的血洞,尚有鲜红的液体向外涌出。 很明显当场就死透了。 手足无措的司机正在抓着头发打电话,一会儿,拨120,一会儿拨110,一会儿又拨保险公司电话。 他的车被砸出一个大凹洞,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但大体能听出来,是说这个醉鬼骑着电动车闯了红灯,撞到了车上,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慕容曌听着觉得有些悲哀,刚刚还鲜活着的人,不过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正在她感伤之时,阳牧青搭着她肩膀的手暗暗收紧。 “情况有异。” 那中年男人的亡灵伫立在自己的尸体旁,而它的身后出现了一道锋利的黑影,随着一根针状物蛰入,亡灵随即化作青烟。 “他的亡灵被醉蜂吃了,不除掉那只醉蜂,还会再出人命。” 第十三章 吊唁 “醉蜂?是个什么鬼东西?”慕容曌表示不解。 “其实,你已经完整概括它了:鬼,东西。”阳牧青揉了揉太阳穴,撞上这事,慕容曌又不太可能不管…… 总之,一个大麻烦。 “请说人话。”惨状就在眼前,慕容曌此时没心情再开玩笑。 “醉蜂是一种很难缠的鬼物,它不是由某个凶灵幻化而成,而是存在于世间的一种邪恶力量,像毒品一样的寄生体,一旦它被主体吸引而来,则至死方休。这一类鬼物没有原形,要彻底消灭掉几乎不可能。” 慕容曌静默了一会儿,道,“我想会会它。” “哦?”阳牧青瞥了她一眼,尽管是意料之中,但还是一再确认:“看这人的打扮,估计是要白忙活一场。” “上一单已经够我们好吃好喝好几个月了。” “没有委托人。” “会找到委托人的,他总有子女什么的吧,再说了,谁规定一定要有委托人的?” 是了,问灵所的规矩都是她定的。 “会很危险。”阳牧青一向不夸大其词,既然说“很危险”,绝对就不是能轻松打发的。 “你有几成把握?”慕容曌反问道。 “七成。”阳牧青老实回答。 “那就开干吧,我的小宇宙已经开始燃烧啦!”慕容曌觉得自己肯定有收藏癖。 阳牧青低头不再言语,慕容曌明白他这算是默许的意思,立马浑身充满了干劲。 “可没有委托人,我们以什么身份去干涉此事呢?”阳牧青实事求是说道。 “呃……”慕容曌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顿时微弱下去,但不一会儿又燃了上来。 她狡黠一笑,道:“又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我慕容曌呢?小意思啦。” 阳牧青对此不置可否,他知道慕容曌总有一些别人没有的门道,而且也没有太多不太敢做的事情。 在问灵所,确实一切皆有可能。 两天之后,清晨六点半,阳牧青被敲门声给吵醒。 阳牧青翻了个身想继续睡,毕竟这个时候敲门的总没有什么好事情。 但他眼睛刚刚合上,手机铃声便无比不配合地响起。 阳牧青摁掉了电话,连来电提醒都没有看,半睁着眼去开了门。 他手机里的联系人不少,但慕容曌的电话铃声是特设的。 果然是慕容曌,今天穿了她平时并不太喜欢的黑色套装。 慕容曌一向喜欢靓丽一点的颜色,对暗色系的向来敬谢不敏。 “是我,惊喜吧!”慕容曌笑嘻嘻的,对于打搅别人的清眠,一点都没有羞赫之意。 “下次记得带钥匙。”还未完全清醒的阳牧青看起来非常温良无害,但不耐烦的语气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不爽。 “好的。”慕容曌笑着回应,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绝对要死性不改。 “要出门?” “恭喜你猜对了,我们今天去吊唁。那天出车祸死掉的人叫做吴瑞松,是李悬二表姐大姨小舅舅的老邻居。” “……”阳牧青心道,这关系也扯得太离谱了吧,而且,为什么不管什么事情都有李悬搅和在里面…… 到底是慕容曌万能,还是李悬万能? “早餐我要吃肉燥子拌面,加个荷包蛋,多辣多葱多香菜,不要放醋。”慕容曌从冰箱里拿了个冰激凌往沙发上一坐,面不改色地点起单来。 “为什么不到外面吃?”阳牧青没有睡饱,实在没有心情做她做早餐。 “因为你做得会比较好吃。”慕容曌一脸谄媚。 阳牧青认命,回房间换下了睡服,转身进了厨房。 十五分钟,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上桌了。 慕容曌一边欢呼着大嚼大吃起来,一边假惺惺地问道:“这么好吃,你怎么不吃?” “太早了,没胃口,吃不下。”阳牧青淡淡丢下一句,开始收拾出门要带上的东西。 这一次的对手不是一般的鬼物,阳牧青不敢随意待之。 也无怪乎慕容曌今天会来那么早,吴瑞松的老家确实够远的,他平时会进城来打点零工,并不是当地人,老家在邻县的一个小山村里。 阳牧青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好不容易通过慕容曌鬼画符似的手绘地图找到了吴瑞松家。 好在慕容曌在途中逼着他吃了几个小面包,要不然起床气加屡次找错路的脾气,阳牧青可不敢保证自己脸色会有多好看。 灵堂早就已经搭建起来了,稀疏青黄的松柏枝条和精致轻薄的纸扎花将灵堂点缀得没那么冷清了,挽联里透出的全是惋惜之情,看得出撰联人的真心实意,横批“英年早逝”则显得略为讽刺,吴瑞松虽然是横死,年纪也只有四十七岁,但如何也算不上“英年”。 阳牧青看到醉蜂大摇大摆地趴在棺材盖上,活像一只吃饱餍足的痴兽,顿时警惕起来。 按照醉蜂的习性,上一任宿主逝世七日后仍会停滞不走,并往往会在接近死者的人中寻找到下一个宿主。 而抓住醉蜂的唯一办法,就是用一个假的“容器”来欺骗它,这个“容器”必然会是人,但却不是适合它的宿主,然后阳牧青会施法将醉蜂从这个“容器”身上剥离出来。 对此,慕容曌制定了两个方案,一是自己来当这个“容器”,但被阳牧青一票否决,二是选择一个可以控制的“容器”。 孝子披麻戴孝地跪在灵柩台案旁的蒲团上,见有人进来,恭谨地磕了个头。 慕容曌望着台案上愁容满面的吴瑞松,心中生出些悲悯之意,死者为大,便也端正了姿态,上前叩拜。 阳牧青也上前鞠了几个躬。 之后发生的事情,尽管慕容曌已经事先给阳牧青打好了招呼,但阳牧青还是打从心底里想给她颁个影后。 只见慕容曌叩拜完之后,弱不禁风地站起,一双美目泪眼朦胧,抽抽噎噎的,看起来极为伤心。 跪在蒲团上的青年彻底懵了,按照他家乡的习俗,吊唁来者不拒,因此见是两个陌生面孔,也不曾多说什么,依照礼节接待,以为他们叩拜完便会自行离开,但这美丽女子如此悲痛的模样,则让他不禁开始搜肠刮肚地开始回想,自家父亲是何时结识了这号人物…… “吴大叔,是个大好人呀,呜呜呜。”慕容曌的眼泪绝对真材实料,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这位……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叫吴波,是他儿子。” “那天,我在街上闲逛,挎包被人给抢走了,刚好吴大叔在,帮我追了回来,那包里面有我的全部家当呀,我一直非常感谢他,这么个大好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慕容曌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人我见犹怜,尽管他并不认为自己父亲是爱管闲事之人,但这做好事被人记得总归是好事,于是毫不怀疑便相信了,连带着原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开始再度泛红。 第十四章 请君入瓮 “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们呢?”吴松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名字叫慕容曌,明空曌,他叫做阳牧青,欧阳的阳。” “慕容姑娘,阳小哥,请进屋坐。” 既然慕容曌已道明了与吴瑞松的渊源,吴波自然不好怠慢,慌忙将两人请进了内屋,叫家人端茶递水进行招待。 慕容曌本想拉着他将话往下说,但由于孝子不能离开祭台太久,不一会儿就有人叫他过去应对事务,因此吴波只嘱咐了一声二人一定要留着吃中饭,便回到自己的位置尽孝去了,慕容曌只好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下,等待合适的时机。 他们最后决定选择吴波来做这个假“容器”,于情于理,他确实是不二人选。 农村葬礼习俗繁冗,今天是第三天,已经做起了道场,焚香烧纸,叩首作揖,来不得半点马虎,慕容曌一边喝着并不算名贵但味道很清甜的茶,一边在几间屋子里闲逛,阳牧青紧随在她的身后,不时对她的一些不当举动进行阻止。 陆陆续续前来吊唁的人不在少数,还有许多乡里乡亲来帮忙的,他们二人的外形过于出众,穿着又比较讲究,吸引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屋前空地上架起了一个大棚子,摆了一些台案,台案下面都燃着几根香烛,各个方位摆了一些纸扎的牛鬼蛇神,还有一些纸人,惨白的脸颊上用红纸贴了两个红点,看起来非常滑稽。 内屋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陈旧破败的画卷,上面画着的是十八层地狱的各种凄惨景象,分为刀山、火海、油锅、血池、蛇窟、鞭笞、拔舌、犬噬、倒悬、剥皮等各种刑场,一个个衣不蔽体的死灵,在小鬼的押解之下,如同待宰的羔羊,神情痛苦却又无可奈何。 “阳牧青,你说真的有地狱吗?”慕容曌喃喃问道,有些失神。 “你觉得呢?”阳牧青摸了摸肚子,心想这些仪式怎么还不结束,他都快要饿扁了。 “我觉得:没有。就算有,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慕容曌压低了声音说道,毕竟这是人家道士和尚的地盘。 “嗯,那便没有。”阳牧青非常认真地敷衍道。 两人硬生生挨到一点多,才终于等到开饭,吃饭的人有好几大桌,九菜一汤,菜色场面不输城里饭店的酒席,而且每一道菜都的真材实料、油水十足,尽管味道离阳牧青的手艺还差很远,但下饭是足够了。 慕容曌连着扒拉了两碗饭,还不肯放下筷子。 “早上那一大碗面没喂饱你?”阳牧青讶异道。 “多吃点,还不知道晚饭要几点呢。”慕容曌面不改色继续吃菜。 阳牧青却是吃不下了,便放下筷子,看着她吃。 “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忙了,都没来得及招待你们,你们是从哪里赶来的?”吴波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了出来,坐在了他们对面的空位上。 慕容曌见终于等来了目标,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答道:“挺远的,开了三个多小时车才到呢。” “那么远呀,实在是太有心了,我替家父感谢你们的一番心意。”吴波诚心道谢。 “这次我过来,除了吊唁,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事关你父亲的死因。”慕容曌正襟危坐,镇定地看向吴波。 “什么重要的事?我父亲不是车祸死的吗?”吴波不由得紧张起来。 事故原因判定是吴瑞松的过错,他也看了道路监控里的视频,并无疑议,确实是吴瑞松喝醉酒闯了红灯。 难道这其中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非常严重的一件事,甚至我觉得,吴大叔之所以会过世,其实并不是由于车祸,而是因为这件事。”慕容曌眼中除了忧色,还有恐惧。 阳牧青看着她脸上诚挚的神色,内心不住给她点赞。 实在是演得太有模有样了! 吴波吞咽了一下口水,半天才道:“这里说话恐怕不方便,我们去里屋说吧。” 慕容曌自然非常乐于采纳这个意见,和阳牧青对视一眼后,立马随吴波进了里屋。 这间里屋果然在房子的最里边,隔音效果也非常好,关上门之后,屋外的鼎沸人声和铜锣唢呐终于感觉离得远些,至少不会再干扰谈话了。 “现在,你可以详细说了。”吴波其实不能离开灵堂太久,但是慕容曌的话实在是太让人震惊了,让他不得不先放下那边的事情,先来询问清楚。 “吴大叔嗜酒的毛病已经有很久了吧?”慕容曌明知故问道。 “有些年头了,我妈还在世的时候,他还收敛一点,自从我妈去世以后,他就越喝越凶了,谁都劝不住。”吴波回答的时候还挟带着一丝火气,吴瑞松嗜酒成痴,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已经闹过不少笑话,就算是进城打工,也常常喝酒误事。尽管他父亲遭此不幸,乡亲们都颇为惋惜,但又何尝没有长舌妇在背后嚼舌根,说这都是命,活该这样死法。 “那一天,吴大叔帮我抢回包后,我请他吃了一顿饭,我看他喝酒喝得很厉害,就多问了几句,也许吴大叔见我是陌生人所以没有戒心,也可能是酒后吐真言,居然让我知道了一件隐情。”慕容曌“犹豫”道,“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恐怖了,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慕容姑娘,你有话只管说,我都承受得住。”吴波显然已被吊起了胃口。 “真的?但我可不能保证一定是真实的,毕竟那一天吴大叔也已经有些喝多了,也许只是醉话也说不定。只是这事可能祸及后人……”慕容曌尽量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祸及后人”四个字显然让吴波极为震撼,他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屋子里打了个好几个圈,才下定决心说道:“请说吧,是真是假,我会自己定夺,绝不会怪罪于你。” “吴大叔对我说:你们家,传言被下了诅咒,每隔数代,必然有人横死。”慕容曌一字一句缓缓说道,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无法被改变的事实。 第十五章 弄假成真 即使吴波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如遭雷劈,半天不能缓过神来。 “你……你……胡说八道!”他老半天才憋住这句话来,心知不太礼貌,但已经无暇顾及了。 “吴大叔亲口说,他的祖父,还有他的曾曾祖父,都不是自然死亡的。”慕容曌步步紧逼,不给吴波喘息的机会。 吴波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但在她坚定的目光下软了下来,然后顿了顿足,开始翻箱倒柜找起东西来。 不一会儿,他将一个用红绸布包裹着的木匣子摆在了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后,一本厚比牛津字典的线装书端端正正安放其中,封面上四个古体字“吴氏族谱”赫赫醒目。 倒数第二十六页,吴隐山,三十九岁,殁于井。 倒数第七页,吴腾,四十五岁,殁于道。 寥寥数语,含糊其辞,完全可以猜测是非正常死亡…… 慕容曌对此结果自是早就了然于心,但还是摆出了一副“事实竟果真如此”的不可置信神情,演技可圈可点。 吴波这下子彻底蔫住了,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 “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我一直非常担心,虽然事后吴大叔跟我说不必放在心上,但这样的事情,如果放着不管,下一个遭殃的也许就是他自己啊!所以我一直在多方打听,看有没有揭开这个诅咒的法子。”慕容曌感同身受般说道。 “那……你找到法子了吗?”吴波看向她的眼神,犹如看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慕容曌摇了摇头。 吴波的心情顿时从天堂又跌回了地狱。 慕容曌笑了一笑,说道:“没找到法子,但是我找到了一个能消除这个诅咒的人。” “谁?!”吴波喜不自禁。 “就是和我一同前来的阳先生。”慕容曌大大方方地将已被冷落许久的阳牧青推至身前。 阳牧青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模样,但在吴波眼中,则变成了另一种高深莫测。 “阳先生!还请阳先生救救吴氏一族。”吴波神情恳切,将阳牧青的双手紧紧握住,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好说。”阳牧青见慕容曌已用三言两语轻易将吴波套住,不忍心再加深他的焦虑,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放心。 “那我们要怎么做?”吴波自然不至于天真到认为只要阳牧青一到场,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自然应该做些什么。 “今夜子时,我会做法破除,但需要你以身做铒,可觉得为难?”阳牧青其实并不觉得诅咒之事比醉蜂之事高明多少,但醉蜂的存在的确不好解释,反而更显得装神弄鬼,于是无奈采纳慕容曌的“以毒攻毒”之法。 “只要能替吴家彻底解决这个东西,我有什么不敢的?”吴波大义凛然说道。 “今夜子时之前,你事先饮下一斤白酒,在灵堂睡下。” “好。”吴波满口应承下来。 “今夜灵堂就只能有我们三人,明白吗?” “明白。”吴波连连点头。 “我们先做些准备,你先去忙。”阳牧青自觉有些演不下去,匆匆将吴波给打发走了。 吴波走是走了,但现在慕容曌二人身份完全转换,不再是吊唁的客人,而是救命的恩人了,如何敢怠慢?于是,零食、瓜果、烟酒、热茶,一样接着一样被端了进来,堆了个琳琅满目。 阳牧青很是尴尬地看着慕容曌吃得热火朝天。 “我们这样骗他,会不会不太好?”他终于将自方案制定开始就憋在喉间的一句话给说了出来。 “如果能够消灭醉蜂,是不是为民除害?” “是。” “那吴波算不算‘民’?” “算。” “那不就好了。” “可醉蜂这种鬼物,是层出不穷,灭之不尽的。” “少一个是一个。” “……” 阳牧青在心里吐槽慕容曌只是好奇心作祟,但的确是自己默许了她这样胡闹,除了护住他们俩的安全,自己也没啥好说的了。 一方面慕容曌是他的老板,自己最好言听计从,另一方面,面对慕容曌元气满满的笑脸时,他的心好像总也硬不起来。 自从在问灵所谋职之后,自己的腰包是鼓了不少没错,但这些案子,怎么一件比一件接得心累呢? 慕容曌见他已彻底无异议,便拉着他在桌边坐了下来,二人就如何引诱捕捉醉蜂又激烈地讨论了一番,新的一个争论热点是:阳牧青想要慕容曌乖乖在做法的时候呆在安全圈内,但慕容曌坚决要近距离目睹全场。 而近距离自然是不安全的。 阳牧青在别的事情上都可以让步,唯独在慕容曌的人身安全上,俨然是一个最称职的老妈子。 直到晚餐送进房间,二人也没能达成一致意见。 一顿饭吃得默默无言,二人都在心中盘算如何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饭后,阳牧青开始修身炼气,以便可以在最佳状态下施法,慕容曌则从房间里找出一本古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临近子夜时分,有人过来敲门,说吴波已在灵堂等候。 赶至灵堂时,他们见到了正在发酒疯的吴波,围着棺材又哭又笑,嘴中不时骂出脏话,与他们白天见到克己守礼的吴波判若两人。 慕容曌失笑,就这种酒品,都敢答应喝下一斤白酒? 辛亏他酒量还行,要不然二人是真要白忙活一场了。 慕容曌环顾四周,想看一看有没有盆之类的可以打点冷水来让吴波醒醒酒,却被阳牧青一把拉住,不能再动弹半分。 阳牧青浑身散发着低气压,面色沉郁,如临大敌。 因为他发现,没有等他施法释放“容器”的信号,原本懒洋洋趴在棺材上的醉蜂就已经有行动的征兆了,它一双绿豆似的莹莹眼睛圆睁着,“尾后针”的方向始终对准着吴波。 他和慕容曌都算错了一种情形,从而让眼前的状况变得十分不利起来。 醉蜂的下一任宿主对象,原本就是吴波! 他们下的诱敌之计,只不过是提前了它的行动! 第十六章 险象环生 见情形一开始就失去控制,阳牧青不禁心中发虚,额上冷汗直冒,但又怕慕容曌担心,只好佯装镇定。 但敏锐如慕容曌,怎能察觉不到他的异常。 “怎么啦?”慕容曌轻声问道。 “它的目标,原本就是吴波。”阳牧青一边艰难答道,一边抽出了别在腰上的特制桃木短剑“遂心”。 这是菩提子留给他的防身之物,他之前遇到的鬼物一般都是普通的死灵,因此至今还从未开锋。 以他目前的实力,想要完全制服醉蜂其实有难度,所以才会事先与慕容曌制定计策,想趁它寄身“假容器”实力受损时攻其不备,现在倒好,吴波竟然是符合它要求的容器,一旦寻找到合适的容器,醉蜂的实力会翻倍! 不但攻不下它,反而可能成为它的腹中之餐。 “怎么会?我明明查过,吴波并不嗜酒。而且,他最讨厌自己父亲喝酒,多年来因此不和,怎么会……” 慕容曌明白了眼前的情况有多棘手,懊恼自己的失算,但仍想不明白自己弄错了哪一步。 阳牧青心中明白醉蜂绝对不可能搞错目标,毕竟它本身就会被理想宿主的气息吸引,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吴波此时终于看到了他们二人,可能潜意识里面还记得他们是客人,立刻放弃了与棺材继续纠缠,跌跌撞撞地笑着迎了上来。 依照醉蜂的习性,原本对理想宿主之外的东西不屑一顾,但现在,见到吴波似乎有了帮手,加上阳牧青的敌意太过明显,让它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于是竟不再紧盯着吴波,转而瞪向阳牧青。 阳牧青已与这醉蜂打过几次照面,但都没能见过它的正脸,它一直隐藏在一团黑雾之中,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黄蜂形态的黑影,有绿荧荧的绿豆般的眼睛,有翅膀,有尾后针,身量可自由伸缩,但一般会蜷缩成一个小孩子大小。 而这一次它与阳牧青对视,不知是为了威慑,还是因为动了杀心,竟意外地露了全貌。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呀! 正中间竟是吴瑞松的脸,但只有巴掌大小,而他的脸叠在一个女人的脸面上,而这女人的脸后面,又是另一张青年人的脸,上百张脸孔层层叠叠,如叠罗汉一般在同一个底板上映现,狰狞变形,十分可怖,而那绿莹莹的“眼睛”,其实是长在额上的一对触角,长长的触角顶端长着一个发光体,左右晃动,如同不同转动的眼珠! 阳牧青早知醉蜂不是普通的鬼物级别,却不知它早已沦为近乎妖魔的邪祟! 而且,他立马觉得浑身仿佛被钳制一般,行动明显受阻。 “阿曌,你先离开好不好?” 慕容曌吃了一惊,心头闪过一秒悸动,但余下全是担忧,这是阳牧青第一次这样称呼她,之前要么就叫全名,要么就是直接喊“诶、喂”。 但正是如此,才说明现在的情况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糟糕许多。 阳牧青的眼神里满是催促,醉蜂的耐心有限,恐怕只要一时之间还未找准他的弱点,要不然早就开始攻击了。 慕容曌深深望了一眼阳牧青,笑着答道:“你不知道吗?将军都是需要身先士卒的。” 她奋力挣脱了阳牧青的控制,将迎上来的吴波半拖半拽地推出门外,之后“砰”的一声,将门一把关上,并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抓起桌上吴波未喝完的另一瓶白酒,先咕噜咕噜喝了一半,然后将另一半毫不留情泼在了自己身上。 她记得阳牧青曾告诉过她,醉蜂只对嗜酒之人感兴趣。 那她就赌上一赌,看自己会不会是比吴波更适合的“容器”。 “你……” 阳牧青还处在醉蜂强势的钳制之下,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她做下如此疯狂之事。 慕容曌看不见醉蜂,只能静静等待结果。 如果这时候醉蜂想要穿墙而过逮住吴波,于它而言,应该也是不费吹飞之力之事。 阳牧青紧张地盯着醉蜂,居然发现它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 是的,它在笑,嘶哑刺耳,夸张至极,让阳牧青觉得毛骨悚然。 它的整个身躯倾向了慕容曌的方向,看向她的眼神如同深情地看着一个爱人。 慕容曌自内而外散发出酒香,衣服上也全是浓烈酒气,阳牧青分辨着醉蜂的态度,居然果真对慕容曌要比对吴波感兴趣许多! 但也正由于醉蜂的注意力分散,他终于能够自由行动了。 情况危急,唯有抓住时机,化被动为主动。 阳牧青抽出“遂心”,用剑尖挑了一张镇灵符咒,咬破指尖滴了几滴鲜血在符咒上,闪身攻向醉蜂所在的位置,动作的仪式感极强,但速度也极快,一气呵成,半点没有拖泥带水。 醉蜂对于阳牧青的“干扰”表现得极其不耐,就像是一个赏花之人遭到了突降的冰雹,脸色顷刻变得阴沉,挥翅凶狠一挡,不但闪过了“遂心”的攻击,还在阳牧青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刀口般的细长伤痕,顿时鲜血淋漓。 慕容曌看不见醉蜂,但能看见阳牧青脸上的伤痕,不禁心急如焚。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一把赌赢了,因为醉蜂没有追出去,说明已放弃了吴波,瞄上了她! 很好,那就再赌一把。 酒劲上头的慕容曌有些站立不稳,但她仍清清楚楚地冲阳牧青喊道:“牧青,让它上我的身,我们一起来制住它!” 第十七章 自救 “不行!你离开,我拦住它。” 阳牧青丝毫不为所动,挺身挡在慕容曌的身前,与醉蜂激烈缠斗起来。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女人,总是可以做出自己预料之外的事情。 原本空荡荡的灵堂顿时变得阴风四溢,幡条飞舞,煞是阴森。 只可惜无人欣赏。 “我走不了,你拦不住。” 慕容曌冷冷看着阳牧青的架势,守多于攻,身上的衣服不时被划破,还渗出丝丝血迹,根本就不像是有胜算的样子。 “你相信我!” 尽管阳牧青飘逸的身法已经呆滞起来,但他已打定主意一定要护住慕容曌的安全。 不论需要他付出什么。 一条胳膊,一条腿,性命,乃至灵魂,都随它便。 这个念头刚生出的时候,让他自己都下意识吓了一跳,他俩之间,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如此深的牵绊? “那你也请相信我。” 慕容曌一字一句说道,少有的严肃口吻。 阳牧青岂能听不出来这句话其实是命令的语气,咬着牙权衡了一下眼前的情形,慕容曌的提议的确是上上之选。 只好妥协道:”好,我相信你,别让我失望!“ “放心吧。” 慕容曌尽力压制住不停往上窜的酒意,被酒熏红的脸上露出一如既往骄傲自信的笑容。 阳牧青侧身一让,醉蜂与慕容曌之间,再无屏障。 慕容曌顿时感到有一股凉气从她脖颈处窜进了身体内部,让她浑身发抖,再也站立不稳,盘腿坐倒在地上。 就在瞬时之间,醉蜂进入了慕容曌的体内。 它心满意足地徜徉在慕容曌的身体里,在它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异常完美的容器,是一个被酒精调教过的高度契合的容器。 慕容曌似乎与它心灵相通,能够领会到它的“感受”,只是,她脸上露出了不那么友好的笑容。 刚才喝下酒的那刻,她便对自己成功施以催眠,强行灌输自己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嗜酒者身份。 醉蜂是一种寄托于意识的邪祟,也是靠探寻别人的意识来选取合适的容器,而它探寻到慕容曌被催眠的意识时,便误以为真了。 被催眠者散发出的“意识”往往坚定得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何况一只并不真正具备思考能力的邪祟? 她闭上眼,凝聚心神,启动唤醒机制,将自己从催眠状态中拉了回来。 于是,醉蜂终于发现这个刚才看起来还完美无缺的容器,突然之间变得不友好起来,让它有种被清醒血液腐蚀的感觉,它忍不住在慕容曌体内横冲直撞。 “我开始了。” 阳牧青出声警示,见慕容曌点头,知道她与醉蜂尚在较量,并未被它轻易控制,稍微放下心来,取出一叠符咒封住慕容曌的七窍,并拿出一顶灵川柳枝编成的草环放置在她头顶之上,手中的桃木短剑在空中划出繁复的符篆图案,口中配合念起可降服邪祟的密咒。 他与慕容曌配合得恰到好处,醉蜂在慕容曌体内进退不得,愈加疯狂,它已经吃掉的那些死灵纷纷开始失去控制。 醉蜂的最后挣扎让慕容曌十分不好受,它在她身体里拼命找出口,让她的周身皮肤出现蚯蚓游动一般的凸起,痛得她全身冷汗直冒,像从水中打捞起一般,嘴角有一线鲜血溢下,想必是嘴唇被她生生咬破了。 平日里她手指划破了都会在阳牧青面前卖弄半天,现在经历这种超出人体承受极限的痛感,却硬是哼都没哼一声。 阳牧青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这已是最后紧要关头,他非但不能停止,反而只能更加凌厉地施法,给到醉蜂最后沉重的一级。 在长达一炷香的僵持之后,慕容曌浑身的凸起的皮肤终于慢慢平复成细腻光滑的模样。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伸手撕下了粘在脸上的符咒。 阳牧青拿出一个晶莹透亮的白葫芦,将四处散落的那些曾被醉蜂吃掉的死灵收集起来。 “吁,终于搞定了。”慕容曌眼神清明地看着阳牧青,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阳牧青却笑不出来,一声不吭地盖上葫芦的盖子,脸上的神情冷得像块冰。 因为谁也没有他清楚,慕容曌现在的身体完全是强弩之末。 这个术法施在活人身上,尤其伤身,这也是为什么他起初坚决不同意由慕容曌充当“假容器”的原因。 至于吴波,一个大男人,总是要皮糙肉厚一点的。 “好累。” 果然,慕容曌不等他出口教训,抗衡后的疲倦与隐藏住的酒意全部拥了上来,昏睡了过去。 阳牧青先将慕容曌背回车上安置好,之后才将门外醉得人事不知的吴波送回房间,并让他的家人转告他事情已妥。 从他家人的口中,他顺便了解到吴波在三年前事业失败后也开始酗酒的事实,只是他隐藏得很好,别人不知道,故慕容曌打听不到。 等慕容曌在问灵所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下次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阳牧青说这话的样子几乎有些凶狠,脸上未愈的伤疤也颇有点缀效果,但手上端着的白粥让他浑身散发着温柔气息,所以这句话完全没有他想象之中的震慑力。 “嗯。” 慕容曌敷衍地应了一声,悄悄撇了一眼他脸上那道鲜红的伤痕,心想千万不要留疤,免得以后没小姑强喜欢了。 可为什么阳牧青脸上明明平白多了一条伤痕,看起来也仍旧俏得很呢?上天造物可真是不公平。 “别出神,记得你说过的话。” 阳牧青再次提醒确认。 慕容曌笑着点点头,但她心里无比明白,如果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推吴波出去,是因为不想让无辜的人发生危险。 她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是因为比起让阳牧青出事,不如她自己搏上一搏。 此时因自己而起,自然要从自己而终。 何况,在她的内心深处,阳牧青是伙伴、是盟友,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为什么吴波会不知不觉重蹈他父亲的覆辙?”阳牧青丝毫不怀疑慕容曌的信息搜集能力。 “人会倾向于不由自主地重复一些早年的创伤性体验,这叫做创伤的强迫性重复,因为那些熟悉的旧体验让他们觉得安全,不管这种熟悉是多么令人窒息。”慕容曌停顿了一下,“这次是我大意了,只顾着收集资料,忘了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那就算这只醉蜂被消灭了,很快就会形成新的醉蜂。”阳牧青突然生出种无力感。 “想要摆脱这种让人感到无力的重复行为,也不是不可能,但需要积累足够的勇气,任何的改变可能都是一次冒险,但不改变就只能坐等覆灭。” 至于吴波有没有比他父亲更好的运气,就看他改变的决心了,慕容曌心道。 第十八章 树洞 八月七日,星期三,天气晴。 最近接了几个毫无头绪的案子,让慕容曌很是头疼。 今天又折腾到了半夜十二点。 往常加班到了这个时候,已没有了最晚一趟地铁,她都会直接在禁室休息。 但今天不同于平常,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阳牧青出来收拾她吃完夜宵的碗筷时,发现她正准备出门。 “这么晚了还回去?” “嗯,有点事。” 慕容曌看了看时钟,有些手忙脚乱地穿着鞋。 “我送你吧。”阳牧青停下手上的活计,极自觉地拿起桌上的车钥匙。 “不用了。”慕容曌甩了甩手。 尽管这不像慕容曌乐于“剥削”的一贯作风,但阳牧青并不惊诧,也不因此开心。 慕容曌经常会指使他干着干那,但从来不会让他负责她上下班的接送,宁可坐地铁或者出租。 到家已是凌晨一点,慕容曌用钥匙轻轻打开了房门。 “我回来了。” 尽管知道不会有人回应,她的声音仍带有一丝丝期盼。 小小的公寓里填满了一些古色古香的家具,还有铺满一整面墙的书架,与慕容曌的惯常风格有些违和。 虽然她有这间公寓的钥匙,却并不是这间公寓的主人。 这间公寓的主人,言酩休,在三年前的今天,人间蒸发了。 书桌上摆着一张他们的合影,背靠着一颗大大的樱花树,照片上的男子,紧握着她的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书生气很浓,头发细柔,偏淡金色,肤色白皙,五官清秀,不像阳牧青那样俊挺得招眼,但十分耐看。 慕容曌将照片抱在怀中,窝在沙发上枯坐一夜,直至清晨的第一缕曙光照入窗棂。 第二天一早,阳牧青按照以往的时间起床,迷迷糊糊走到客厅去喝水,刚咽下一口,便听到慕容曌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早呀!” 阳牧青吃了一惊,顿时被水呛住,咳了好几下,面色难看地转头回看,慕容曌正施施然坐在沙发上翻看昨天的报纸。 “……早。” 阳牧青嗓子仍旧很不好受,好不容易才发出一声。 “白小清,我知道她的事该怎么办了。” 慕容曌双目熠熠发光,流淌着异常灵动的神采,浑然不见彻夜未眠的憔悴。 白小清,18岁,是问灵所一个月前接到的一个客户,找上门的是她的母亲,症状是她已经整整半年没有跟人说过话了,如果说她天生失语也就罢了,但问题就在于事实并不是这样,她不是不能开口讲话,而是不想开口讲话。而且,更奇怪的是,她会常常半夜三更跑到家门口小道上,跟树说话,就像是在梦游一般。 由于白小清的表现很像是受到严重心理创伤后的一种逃避式应激反应,所以慕容曌直接将她推荐到了李悬那里,并一直用催眠和森田疗法在给她做治疗,但白小清的意志似乎比常人坚韧好几倍,催眠的效果甚微,而且,她思维与行为一切正常,除了不肯与人讲话,似乎是存了某种执念。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它让我恍然大悟。”慕容曌习惯性地卖关子。 “什么故事?”阳牧青这回总算很给面子。 “能先给我做早餐吗?故事有点长……”慕容曌从来不肯亏待自己的胃,尤其是在阳牧青面前。 “想吃什么?”阳牧青并不是给“故事”面子,而是很认真在问慕容曌想吃什么。 “香肠蛋炒饭。”慕容曌笑眯眯地点单。 阳牧青现在对慕容曌的口味已十分了解,经常会在冰箱里备一些她较为喜欢的食材,说“较为喜欢”,是因为慕容曌的口味最大的特点就是“变”,“较为喜欢”的意思是她吃得稍微频繁些,好在她并不是非常挑剔的食客,只要不给她三天内吃同样的东西,她一般都不会多说什么。 像是她今天点的“香肠”,就是她“较为喜欢”的食材中的一种,因此阳牧青毫不费力地从冰箱里找了出来,不一会儿,就炒出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香肠炒饭,让慕容曌食指大动,埋头开动起来。 阳牧青却是早上没什么胃口的,洗漱过后,倒了一杯白开水,打开一包昨天慕容曌没吃完的饼干,随随便便吃了起来。 “牧青,你没听过吃饭是要‘早上像皇帝,中午像平民,晚上像乞丐’吗?” “没有。”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慕容曌边吃边说道。 “我只听说过吃夜宵容易长胖。”阳牧青不慌不忙地反击。 慕容曌脸上顿时挂不住笑容了,自从阳牧青掌管了她的一日四餐之后,她的体重就成直线上升,虽然还没有破百,估计也离不远了。 于是,她开始扯开话题。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某个国家有一个国王,头发又浓又密,很难打理,于是国王每天早上都会叫人帮他梳头,可这个差事没人愿意干,因为凡是帮他梳过头的人,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这一天,一个机灵的宫女被叫去梳头了,她在帮国王梳头的时候,发现国王的浓密头发里面居然藏着一对角,难怪给他梳过头的人都要死,因为只有死人才会保守这个秘密。” “这个宫女活下来了?”阳牧青知道故事不可能就这样完结。 “她首先是很镇定地帮国王梳完了头,然后跪了下来,说自己会至死保护这个秘密,这样国王也不必换人梳头了,她会天天过来帮国王梳头。”慕容曌顿了顿,恋恋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炒饭,继续说道,“可是,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无人分享,宫女一直也很难受,不能跟人说,总得找到一个倾诉的出口吧,于是,宫女每天都对窗前的竹子说‘我们的国王头上长着角呀’。后来,这支竹子被一个乐师砍去做成了一个竹笛,这支神奇的竹笛吹不出来曲调,一吹就就是宫女的那句话‘我们的国王头上长着角呀’,最后,这个秘密传遍了全国上下,长角国王的政权很快被推翻。” “这个故事有些精彩,但跟白小清有什么关系?” “她跟树说秘密,不是跟宫女向竹子说秘密一样吗?她跟树说话这件事不过是个幌子,她说了什么才是重点。”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采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慕容曌笑靥如花,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窃听器。 第十九章 疑点 慕容曌笑得一脸得意。 阳牧青则是一脸无奈。 “怎么?你觉得这个点子不好?” “太好了,李悬肯定想不到。”阳牧青很有眼色地敷衍道。 “他的诊费真是太高了,所以我决定日行一善。” “窃听,好像游走在了道德的边缘。” “咳咳,我都是为了患者好。” 慕容曌向来想到哪做到哪,于是二话不说给李悬打了一个电话,毫不委婉地挖苦了他一通之后,提出要将白小清的案子重新接回来。 阳牧青几乎可以想象电话那头李悬的脸有多臭,毕竟被人不绕弯子从各种角度被批判无能绝对不是一件快事。 “搞定了。等下琪琪就会送资料过来。”慕容曌毫不留恋地挂了电话。 “你跟李悬……关系真好。”阳牧青评论道。 “这才是真正的君子之交。”慕容曌将客厅的窗帘全部拉开,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很美好,一瞬之间,看起来又有些脆弱,或许,美好的事物大多都有易碎感。 但是,二人就这样突然都沉默了,仿佛谁都没有心思来开启一个新的话题。 幸好,不一会儿,门铃就响了,许琪瑶亭亭伫在门外,如一朵不蔓不枝的青荷。 她一手拿着资料袋,另一手上照旧提着精致的点心。 “哇,琪琪,又给我带提拉米苏了,就知道你的真爱其实是我。” 慕容曌接过点心,热情地拉着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并催着阳牧青去泡茶。 “不用了,‘倾谈’那边还有事,我坐不了多久的。”许琪瑶望着面色不善的阳牧青,连连摇头,道,“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了,我也已经打电话通知白小清的母亲关于我们的决定,刚好……她对我们这段时间不见起色的治疗有些失望,又听我保证说换医生不会有不良影响,于是很爽快就答应了。” “这事也是我大意了,没有及早发现其中的一些玄机。”慕容曌面对许琪瑶时,说话还是比较客气的。 “我见过白小清几次,除了不讲话,她看起来的确很正常,只是……”许琪瑶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慕容曌追问道,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许琪瑶眼中所见也许比这些资料更加靠谱。 “我总觉得她有些伤心,又有点像恋爱中小女人的神态,听起来很矛盾是不是,但就是那样的一种感觉。”许琪瑶这回一口气说完。 “你给的这个信息很有用,我会好好参考的。” 慕容曌说着拆开资料袋,一页页翻了起来。 看到某处,她笑了起来,说道:“果然,她每次都是和同一棵树说话,是有选择性的。” “哦?这个……我们倒没有注意过,问题出在这里吗?“许琪瑶迟疑道。 “这个世界上,跟充气娃娃恋爱、跟一匹马结婚的人都有,你说,她有没有可能喜欢上一棵树?”慕容曌悠悠问道。 许琪瑶惊诧不已,勉强尴尬回应道:“不可能吧。” 阳牧青则一脸淡然,对她说出这样石破天惊的话来没什么反应,毕竟,凭他对慕容曌的了解,她刚才明明真的只是在开玩笑。 “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什么不可能,而且,这棵树本身也很有点意思,是颗老槐树。”慕容曌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这,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吧?”许琪瑶终于忍不住质疑。 “鬼,傍木而生,是为槐。槐经岁久,转为精。” 慕容曌说这话的语气有些阴森森的,让尚因奔走出了微汗的许琪瑶开始浑身发冷起来。 阳牧青抬头看了一眼慕容曌,见她的神情转为认真,于是也一同思索起她这句话的可能性来。 “资料里面只提到是她家胡同前面的老槐树,你知道是第几棵吗?” “第……第七棵。”许琪瑶没发觉自己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慕容曌闻言开始沉默,在脑子将资料里的一些细枝末节梳理起来,在别人看来,她正对着桌上的一个咖啡杯出神。 许琪瑶见事情已交接清楚,而慕容曌又开始怪力乱神,自己的小心脏有些承受不住,忙不迭起身告辞。 阳牧青神情冰冷地将许琪瑶送至门口,正待她要松口气时,忽听他低声说了一句:“请与李悬保持距离,否则我不会坐视不理。” 许琪瑶吃了一惊,正欲质问,可阳牧青自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面无表情地迅速将门关上了。 “神经病。”许琪瑶对他这毫无头绪的一句话表示颇为不解,甚至有些被激怒。 自己和李悬的关系亲不亲密,碍着阳牧青什么事了? 许琪瑶立在原地想了半天,唯一可能的解释只能是:阳牧青看不惯自己,不喜欢自己和李悬在一起。 而她身后的那个苍白的虚影听到这句话后,则开始浑身抖动起来,血红的眼中透出疯狂又哀怜的冷光。 第二十章 守株待兔 待许琪瑶走后,阳牧青回到客厅,见慕容曌仍旧在全神贯注想事情,照例没有前去打扰,而是翻了翻慕容曌放在一旁的资料,找到白小清家的详细地址,拿起被随意扔在桌上的窃听器,轻轻放入裤兜中,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整个过程,慕容曌浑然不觉,已进入老僧入定之境。 今天是工作日,正遇上班人群,路上有些堵,对等待极不耐烦的阳牧青皱起了好看的眉毛,转念又想起许琪瑶的事,更皱得厉害。 身边人的事情比那些不知从哪个拐角处会出现的死灵更加让他心头烦乱。 当初对师傅发下的誓言还历历在目。 不主动惹事,不多管闲事,不遇事不管,不手下留情。 如果事情并非他预料的那样倒也还好,如果猜得不错,师傅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如果他迟迟不行动,师傅肯定会自己出手,到时候,他便是求情,也来不及挽回局面。 刺耳的喇叭声从背后传来,在他走神之际,红灯已变成绿灯。 阳牧青收敛心神,朝着目的地前进。 白小清的家位于一片老居民区,从一条略窄的老胡同通向马路,车子开不进去,阳牧青只好将车停在路边,徒步走了进去。 胡同里栽种着一排老槐树,几乎将整个胡同覆盖,葱茏繁茂,投下一片片阴凉。 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稀疏的鸟叫声和蝉鸣声从叶隙间传来,显得格外清净。 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在第七棵槐树处停了下来,仔细打量了一下这棵树,并未看出与别的槐树有任何区别,除了稍微显得高一些。 确认四下无人,他掏出小巧的窃听器粘在了一片有些松动的树皮底下,掩饰得很好,白天用肉眼都看不出来,更不用提漆黑的夜里。 既然已经做好了布置,他也没有理由再多做停留,于是转身往回走。 但刚走出一两步,阳牧青便感觉有股熟悉的阴冷气息从身后传来,他猛然转身,却什么也没发现。 阳牧青有所思忖地盯了一会儿那排默默无言的槐树,想找找那股阴凉气息的来源,但最终一无所获。 或许,是这两天神经太敏感,多心了吧,阳牧青宽慰自己。 冰箱里面食物不多了,他去超市转了一圈,挑了几样没怎么做过的食材,打算给慕容曌改善伙食。 等他提着大包小包回到问灵所,发现慕容曌已经在沙发上累到睡着了。 他回想了一下,清早慕容曌虽然神采奕奕、活蹦乱跳的,但脸色很不好,有些像亢奋过头的样子,难道竟是一夜未睡? 慕容曌睡觉的样子像极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习惯蜷缩成一团,手里总要抱着个东西才行,有时是抱枕、有时是一本书、有时是布偶熊,睡觉时很少微笑,反而总有些受干扰的样子,不时翻身和蹙眉,像总是有些不安稳。 因为也没有其他事,阳牧青找来写生本,细细描画着慕容曌的轮廓,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神有些过分温柔。 慕容曌睡得很沉,等她这一个早午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 阳牧青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慕容曌犹豫了半分钟,最终决定还是不要打电话,免得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苛责员工的老板。 有点过分了呵,这还是上班时间! 她循着熟悉的香味,果然在锅里看到了还温热着的饭菜,都是她未曾试过的菜色,顿时食指大动,埋头苦吃了起来,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在她这长长的一觉中消化光了,她现在觉得自己可以吞下一头牛。 等到最后一片肉被塞进嘴里,慕容曌终于很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哼着小曲将碗筷洗了个干干净净。 五点钟的时候,阳牧青开锁进门,脸色有些严峻,似乎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你去哪了?”慕容曌抬头问道。 “去以前住的地方拿了点东西。” 阳牧青手里果然拎着一个黑布袋:“我有给你发短信请假。” 慕容曌拿起一直被自己无视的手机,果然见到有一条未读短信的提示,写件人正是阳牧青。 “好吧,我没有看到。”慕容曌神色尴尬地解释道,“其实不请假也没事啦,我只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我明白。” 阳牧青从手上的袋子里拿出一条银质的项链,项链不算精致,但坠子是一个很好看的紫水晶。 “这条项链有防身的作用,送你。” “怎么没事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所图谋啊?”慕容曌一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给自己戴上,一边习惯性地打趣道。 “你突发事故太多,我怕迟早要被你累死。”阳牧青微笑回应。 回想自己的斑斑劣迹,慕容曌只能选择哑口无言,为了不就这样冷场,她机智地将话题扯回到正事上。 “窃听器你已经安装好了吧?我觉得光听可能还不够,我们得去蹲守几个晚上才行,看李悬所做的记录,白小清并不是天天晚上都会出门,我不打算马上找她谈,觉得先找到事情的症结再下手比较好,既然她的事又到我这里了,总该有了漂漂亮亮的了结。” “好。” “你先去休息一下吧,晚上可能会要忙到比较晚哦。” 慕容曌抓住机会表现了一番boss应有的“人文主义关怀”。 阳牧青从善如流地进了卧室,丢下一句话:“你应该吃饱了吧?晚饭就不做了,夜宵车上解决。” 慕容曌原本想要抗议,但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又想起自己呈直线上升的体重,终于将不情不愿的小心思咽回了肚里。 他们晚上十一点准时出了门,直奔白小清家前的那条胡同。 夜宵果然是在车上解决的,不过是阳牧青亲手包的饺子,每一个都放了整个的虾仁,加了玉米青豆,分外清甜。 当晚,一无所获。 第二天同样如此。 第三天,下起了蒙蒙细雨,给燥热不安的空气带来了丝丝凉意。 已是夜里十二点整,两人从车里出来,合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在漆黑的夜色里并不显眼,慕容曌穿得有些清凉,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阳牧青解下自己的外套,极其自然地给她披上。 “谢谢。” “不客气。” 一道白色的影子出现在道路尽头,目的明确地朝着第七棵槐树走去。 白颜色的雨伞,白色的长裙,不健康的苍白肤色,正是白小清。 她比慕容曌初见时又清瘦了不少,在雨雾中穿行的她,美丽得不太真实,仿佛是这天地之间的一缕幽魂,如果不是存着一丝眷恋,或许早就已经远离了这纷扰人间。 第二十一章 秘密 白小清这样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明显极其不正常,也难怪她的母亲会焦心似火。 慕容曌与阳牧青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都看出一丝怜惜之意。 白小清径直走到第七棵槐树面前,将雨伞抛至一边,仍由雨水肆意侵袭,本就薄透的衣服很快就被浸湿,发丝也贴到了脸面上,但白小清就像个没事人似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然后依傍在槐树的树干上,仿佛依靠在一个男人的肩膀。 慕容曌可以看见她的嘴唇翕合,虽她的声音又哑又低,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她的确是在说话没错。 槐树的枝叶在风雨之中簌簌响动,似乎在给她积极的回应。 慕容曌有一种她和阳牧青被隔离开的错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白小清和她依赖着的那棵槐树。 一分一秒都过得有些煎熬,但他们只能在暗处看着干着急,这个时候,出面不是,不出面也不是。 “静观其变吧。”慕容曌说道。 阳牧青点了点头,静候一旁。 待白小清最终离开,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她没有捡起掉落路边的雨伞,就这样冒着风雨往回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后半夜天气越发冷了起来,慕容曌披了阳牧青的衣服,都冻得有些嘴唇发青,何况浸湿在斜风细雨中的白小清。 慕容曌叹了口气,那一瞬间,对白小清的深深无助感同身受。 这个柔弱的少女,心里究竟藏了什么呢? “你先回车里。”阳牧青轻声道。 慕容曌异常乖顺地钻进了车里,阳牧青则快步走到第七棵槐树面前,将窃听器取了下来。 幸好安装的位置非常讨巧,并没有被雨水打湿。 回到问灵所,已是凌晨一点,又是一次超级加班。 慕容曌手上端着一杯咖啡,呆呆坐在沙发上出神。 窃听器就放在桌上,但她似乎没有去听的打算。 “嘿。”阳牧青很看不惯她这样,一点都不把睡眠当回事,“要么就睡,要么就听。” 慕容曌听到他恶狠狠的语气,突然噗嗤一笑,道:“我发现你越来越像个管家婆了。” “还不都是某人的功劳。”阳牧青无奈回嘴。 “我是在想呀,白小清这事,不管会不会更好……如果将她最后一层防护罩给去除,我怕她会撑不下去,刚才见她那样子,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慕容曌无辜地看着阳牧青,似乎在等他给答案。 阳牧青思索了一会,道:“她现在这样子,也不像正常生活。” “被人揭开伤疤,会很痛的。”慕容曌似乎心有戚戚焉。 阳牧青镇定回道:“长痛不如短痛。” “行,这可是你说的,出了岔子,你可得帮我收拾烂摊子。”慕容曌露出得逞之后的阴险笑容。 阳牧青倒是对她拉人下水的行为习惯了,不以为意,在她身边坐下,打开了窃听器。 首先是一段长长的空白音,阳牧青有条不紊地摁着快进键。 “阿恒,我又来了。” 一个低哑暗沉、毫无活力的女声冲进二人的耳膜,这是他们从未听过的白小清的声音。 这个声音听起来要比白小清的真实年龄要老好几岁,一点也没有青春少女的影子。 但“阿恒”是谁?是她给槐树起的名字吗? “我现在是彻底不跟别人说话了,所以大家都更放心跟我说各种事,最近我又知道了三个秘密,你听听看,或许你会喜欢。” “第一个秘密,班花和教授数学的高老师居然有暧昧关系,是不是很劲爆?前几天,班花把我拉到操场上,将她如何倾慕高老师、如何展开攻势、如何让高老师成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过程详细说给我听,她太需要一个听众了吧?做了一件这么了不起的事情,如果没人知道的话会很可惜吧,可是高老师早就有订婚女友了,我曾经看见过,你说,班花是不是很傻?” “第二个秘密更有意思了,同桌小婧跟我说她喜欢金宇,还把她写的情书给我看,让我做参考,我还帮她选了一封,可是,她不知道金宇也找过我了,而且永远不会看上她,因为他说他对女生完全没有感觉,并因此非常苦恼,觉得自己很不正常,也不敢跟同性走得太近,只能独来独往,谁知这样反而让女生们觉得很酷,攻势不断,让他哭笑不得。” “第三个秘密……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是我自己发现的,妈妈跟何叔……居然有不伦关系,那天我试卷落家里了,何叔刚好在,我什么都看见了,妈妈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在我面前和他眉来眼去,拿我当傻子呢,真让人倒胃口,在我心里,她不配做我妈。” “怎么样?今天我带来的秘密,你觉得还行吧?等我知道更多的秘密,我还会过来与你分享的。恒,有了你之后,我不怕听到更多的秘密了,再也不用憋在心里了,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好不好?” 白小清说的很慢,但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听起来也很有条理。 信息量有些大,慕容曌听得津津有味,阳牧青则飞快地做着笔记。 “半年前,如果不是遇到你,应该我早就死了吧,其实现在的我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但只有继续活着,才能给你供给秘密,所以,我不会再轻生的,我会按照你教我的方式去报复,我会凭自己的力量找出那三个人,我更会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 白小清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阴森森的,仿佛掩饰不住内心的恨意。 “恒,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录音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又是空白音。 慕容曌半途将窃听器从阳牧青手上拿过去了,见录音已结束,正想关掉,却被阳牧青阻止。 “慢!” “怎么啦?” “还有声音。” 慕容曌耐着性子又听了一会儿,但仍旧什么都没有听到,但见到阳牧青听得全神贯注,心里顿时有些明白。 阳牧青听完后蹙起了好看的眉毛,解说道:“白小清说完后,录音里出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他说,很喜欢她今天带来的秘密,并说他会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她。” 第二十二章 分歧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里面有鬼怪的参与?” 慕容曌有些不以为然地确认道,在她看来,这件事已经很明显了,是白小清封闭的性格、过大的心理压力,还有受到同学不太正常的“欢迎”,导致了她目前的状况,而她的母亲和何叔的不正当关系,应该是病症爆发的引火线。 “你听不到声音,我听得到,这不是很明显吗?”阳牧青答道,“白小清所称的‘阿恒’一定是非人类。” “可是,你这几天有看见什么鬼魂之类的吗?”慕容曌提出了质疑。 “没有。”阳牧青有些疲乏,语气有了一点稍稍的不耐烦,“可刚才那个声音千真万确。” “你要不要再听一遍?”慕容曌依旧不愿推翻自己的结论,如果这又是一个鬼魂的圈套,那她昨天所做的分析可能就要被全部推翻。 何况,听了白小清被录下来的那些话,她几乎已经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事件了。 “你不信我?”阳牧青面露不快。 被自己信任的人不信任,这感觉很让人不爽。 “当然不是。”慕容曌连忙否认,只是她不愿意接受罢了。 “这样吧,你按照你的思路往下查,我来查那个‘恒’,它一定不是普通的鬼魂,否则我不会看不见它的真身。” 阳牧青淡淡说完,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之前,还是忍不住啰嗦了一句:“你早点休息,也不年轻了。” “……” 慕容曌本想反驳几句,但刚好看到对面墙上镜子里自己憔悴不堪的脸,只好生生将话语咽了回去,兀自嘟囔道:“臭小子,说啥呢,明明姐这么美……” 第二天清早,慕容曌边伸着懒腰,半眯着眼说道,“早呀,阳牧青。” 但半天不见人回应,她终于将双眼全部睁大,醒了过来。 按照常理来说,阳牧青此时不是在厨房忙活,就是在搞清洁卫生。 但现在屋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他的身影。 难道是还在睡? 慕容曌怀着恶作剧的心态,大声敲着阳牧青的房门。 “阳牧青,起床了!我要饿死啦~” 仍是无人回应。 慕容曌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床上,只是不见任何人影。 “难道是出门了……” 慕容曌有些失落地回到客厅,见玻璃果盘下压着一张白纸。 上面写着一行字。 “我出去查那个‘阿恒’了,早餐是鸡蛋三明治,放冰箱了,你用微波炉热下就好。” 一阵凉风从慕容曌心头刮过,她委屈地反抗道:“我今天想吃蛋炒饭,啊啊啊~” 当然,黑心老板慕容曌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将鸡蛋三明治吃了再出了门。 老实说,就算是简单的鸡蛋三明治,阳牧青也有本事做得很好吃。 出门前,她打电话约了白小清的母亲,说想和她一起去拜访一下白小清就读的学校。 白小清就读的三中是一个重点高中,白小清本是寄读生,自从她的症状彻底爆发之后,虽没有怎么耽误学业,但她母亲要求将寄读改为了走读,好在她家住得也并不算太远,学校一方很快就签字同意了。 自从阳牧青来了问灵所之后,慕容曌再没有自己开过车,她原本的车技就不算熟练,这下子开得更加如履薄冰,为了不变身为“马路杀手”,她开车的速度可比龟速,还不时被后面的车喇叭声刺得太阳穴暴跳。 拖拖拉拉开了半个多钟头,车子终于挪到了白小清家门前那条胡同口。 她坐在车里朝胡同尽头望去,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群经过,比晚上增添了许多生活的气息,看上去无比正常。 但在这样的和平外表下,又有多少的汹涌暗藏呢? “砰砰砰。” 慕容曌被敲车门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有些入神,根本没有发现白小清的母亲已走到了车前。 白小清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随母姓,她母亲的名字叫做白瑛。 白瑛今年四十二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许多,保养得很是不错,从面部轮廓来看,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 白小清其实打小也是个美人坯子,只是一直长成有些营养不良的模样,又总是有些愁眉苦脸的,显不出她应有的青春活力。 仿佛一朵花还没有绽放过,就已经步入了深秋季节。 慕容曌打开车门,让白瑛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你跟小清的班主任说过了吧?”慕容曌问道。 “都说好了,慕容医师,小清的事,可就拜托你了。”白瑛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见她甚至都不跟自己开口讲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说说小清她父亲的事情吗?”慕容曌一边慢慢地发动着车子,一边询问道。 白瑛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现出尴尬之色。 “一定得说吗?” 慕容曌一笑带过,道:“你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只是我觉得这事情似乎对小清有些不良的影响……” “当然会有不良影响!”白瑛的面容顿时变得有些狰狞,“她老爸就是个杀人犯!” 慕容曌假装露出惊讶的神情,毕竟这件事情她的资料库里已经有了,她只是想听听白瑛是否知道更多的内情,以及对白小清父亲是何态度。 白瑛见自己已经开了口,只好接着往下说:“他有暴力倾向,做事情常常很冲动,有时候还会打架,其实,当年我也是被他强……反正我跟小清她爸的婚姻本就是个错误,后来,他过失杀人,被判了无期徒刑,那时候小清还很小,什么都还不记得,我带着她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是想要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这么多年,我一直未再婚,就是想给小清一种安定的生活,我真的害怕再有什么意外,小清是无辜的。” “小清知道她父亲的事吗?”慕容曌此时脸上的表情,一半坦然,一半同情。 “应该……知道吧,有次我跟……老何吵架,他提起小清她爸,小清应该听到了。我在她面前是从来不提的。” “所以小清早就知道了,那她有没有问过你,关于她父亲的消息?” “从来没有过。”白瑛不以为意,“她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能诚实回答。”车子已经开到三中门口了,慕容曌踩下刹车,慎重问道,“你和那位老何,是否已经交往了?” 白瑛的脸微微有些抽搐,嘴半张着,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写满警惕,这样一副神情落到慕容曌眼中,不用等她的回答,也是心中有数了。 第二十三章 寻找系铃人 既然已经知道了答案,慕容曌并不喜欢看人尴尬,找好车位后,便想假装没问过这个问题一般,打算直接下车。 然而她车门只打开了一办,就听到白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虽然很小,却很坚定。 “是的,我们相爱了,只是我不想将小清再牵扯到那家人里面,所以一直都没有答应他。” “如果能够获得小清的肯定和支持呢?”慕容曌于是坐了回去,微笑问道。 “我没问过,这些年……我们母女俩交心很少,小清的个性从小就比较内向,我……也不是个好母亲。”白瑛露出懊恼的神情。 “小清如果需要什么难过的事情,会跟你说吗?”慕容曌接着确认自己的疑惑。 “她……好像没有跟我说过。”白瑛想到这点,脸上的神情更加悲伤了。 如果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分享心事…… 慕容曌想起白小清少年老成且又单薄脆弱的模样,唇边牵起一丝苦笑。 由于白瑛经常会与白小清的班主任肖睿沟通女儿的近况,因此,当慕容曌与她拜访时,肖睿已经打发了闲杂人等,并召集了几个平日里与白小清关系稍好的学生,在候客室里等待。 他三十上下,相貌平平,文质彬彬,戴着一副绝不哗众取巧的黑框眼镜,憨厚朴素的外表下透着一股精明睿智劲儿,一看就是那种智商不低、情商爆棚之人。 “这位就是慕容小姐——白小清的心理医师吧?”各端上一杯清茶后,他向白瑛确认道。 白瑛忙不迭地点头。 慕容曌也回应了一个极其职业化的微笑,显得极亲切又专业。 “慕容小姐,你是想一个个聊,还是一起聊呢?学生们都还有课,可能耽误不了太久。” 候客室里坐着三个学生,二女一男,虽然他们都沉默不语,但慕容曌还是可以从他们的小动作中看出他们内心有多么不安。 而且,从他们的相貌和神态,慕容曌也已经猜出他们的身份了。 他们就是那天白小清对槐树提起的班花、小婧和金宇,肖睿一定是将最近与白小清走得比较频繁的人拉过来了,眼神可真毒! “还是一个个聊比较好,我会速战速决的。”慕容曌回应给肖睿一个满意的笑容,肖睿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候客室旁边是一个小会谈室,慕容曌先将班花请了进去。 班花这个称号还真没白叫,看上去颇有几分明星相,既白皙又高挑,脸上的神情有些倨傲,但绝对不会让人生厌,反觉可爱。 “你跟白小清同学多久了?”慕容曌先抛出了一个话题。 “从高一起就是同学了,小清的个性一直很好,话也不多,同学们都很喜欢她。”班花说得滴水不漏,就像背台词一般。 如果她脸上的表情不要那么假,看起来一定会更加可人,慕容曌心想。 “大家是不是都很喜欢找小清说话?” “好像是的,小清从来不多说,大家都知道她口风严,所以对她会比较放心。”班花继续保持标准的微笑。 “你有找她说过很特别的话吗?秘密之类的?”慕容曌不想跟她继续周旋下去了,直接捅破了那层玻璃纸。 “你……你怎么会知道?”班花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花容失色,白若明宣。 “真的有说过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哦,只是瞎猜的。”慕容曌假装无辜。 “对,我是说过。但小清不会说出去的,我们都知道,这半年,她已经不跟任何人讲话了。”班花镇定下来,沉着回应。 只要自己的秘密还安全着,她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慕容曌瞧着她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纸包得住火的秘密,肖睿那么精明,他们三个的事,就算白小清不说,恐怕也早就在肖睿的掌握之中了。 是这些孩子还太小,觉得秘密是可以永远不见天日的。 “你觉得白小清高兴听到别人跟她说秘密吗?”慕容曌单手撑住下颔,嘴角微扬。 “这是代表我们信任她,她怎么会不高兴呢?”班花似乎开始有了一丝心虚,“你不知道,白小清特别守诺,曾经有人用纸条约她半夜出来见面,说有事情要拜托她,听说她真的去了。” “哦?什么时候?”慕容曌终于听到了一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了。 “大概……记不清了,是上个学期的事情了。”班花皱着漂亮的小脸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 “是什么人约的她呢?”慕容曌追问道。 “这我怎么知道?我没问过,就算问了,白小清也不会说的,她一直就这样。”班花一脸无奈。 第二个进来是小婧,典型的思春少女,整个心思都落在金宇身上,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慕容曌随便问了几句走了个过场,就打发她出去了。 最后进来的是金宇,一个很英气的大男孩,脸上的表情有些酷酷的,似乎谁也瞧不进眼里一般,但从他不停闪躲的眼神,慕容曌还是可以看出他只是习惯用这样的一个外壳来掩饰内心的矛盾和害羞。 “放松一点,我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或者,你有主动想跟我说的吗?”慕容曌循循善诱。 金宇反射性地摇了摇头,但又表现出欲言又止。 “你放心,跟我说话就和跟白小清说话一样非常安全,决定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慕容曌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金宇抬起头飞快地扫了慕容曌一样,犹豫了一阵,最后耐不住二人之间的静默,清了清嗓子,迟疑说道:“我,我似乎害了小清。” “哦?是吗?”慕容曌淡淡问道。 “上学期,我和别人打了个赌,我输了,然后半夜约了白小清,但自己临时有事并没有去,后来听说她那天晚上真的去了。从那以后,她就变了,变得更加沉默了,后来就完全不跟人说话了,我总觉得和那件事有些关系。前些日子,我找了她,作为赔礼,我解释了那件事的始末,还说了自己的一个秘密。”金宇的头低了下去,似乎想要从地面上找条缝钻进去。 “知道你约了她的人,是哪些人?”慕容曌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摸到了真正有用的线索。 “是邻班的,我发小。”金宇扭扭捏捏说道,“小清是我们班上的‘树洞小姐’,在别的班级也有些名气。” “树洞小姐?”慕容曌觉得这个称呼实在是太值得玩味了。 “嗯,是的,班上的人如果有心事了,都喜欢找她倾诉,她也从不拒绝。”金宇如实答道。 是了,正是这样的日积月累,才让白小清每天都心力交瘁、并且无处发泄。 慕容曌眼神灼灼地盯着金宇,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你发小的名字,请告诉我。” 第二十四章 抽丝剥茧 金宇被慕容曌突然转换的气势吓了一跳,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倾,但嘴里却异常诚实地做出了回答。 “他叫做赵友轩,不过,他前两天请假了,似乎身体不适,现在不在学校。” “好的,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上课了,谢谢你的配合。”慕容曌已经知道了答案,自然重新眉开眼笑。 “没关系,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金宇的脸上现出一丝与他长相不太符合的红晕,看上去不再那么冷酷。 慕容曌不免想起白小清对槐树所说的关于金宇的那个秘密,心念一动,递给他一张名片。 “如果以后你周围的朋友有什么困扰的话,或许可以找我试试。” 金宇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是要去面对各种矛盾,去探寻对错,以及自己存活的意义,这其中,或许就有让你不堪重负的局面。 这种类似的情形,慕容曌之前经营心理咨询室的时候见得多了,自然会比寻常人多出一份敏感。 她充分理解,但绝不纵容。 待金宇也起身离去,慕容曌走出会谈室,被门外亮晃晃的正午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肖睿正巧想进去,与她差点撞上,好在肖睿身形较稳,及时扶住了她,才没有出糗。 慕容曌优雅地退后一步,站定,微笑道:“怎么?肖老师也想找我聊聊?” 肖睿苦笑道:“我以为你面谈的对象,也应该有我才对。” 慕容曌眼含笑意,将肖睿重新请了进去。 “现在可是暑假,你们补课补得可真够狠的。”慕容曌打趣道。 “他们马上就高三了,现在不对自己狠一点,怎么能考上心仪的学校?”肖睿笑着回应道。 “你带着个班多久了?” “上学期才开始,之前那位班主任预产期到了,赶鸭子上架,说的就是我。” “呵呵,是不容易,不过,感觉你应该挺得心应手的。” “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所以,你经手的时候,白小清就已经不跟人说话了?” “是,我找过她几次,她从来只是听,不说话。起初我认为她可能是过于内向,不爱讲话,后来发现她不仅不跟我说话,而是从来都不说话,上课如果不小心被点名回答问题,也是坚决一声不吭。我还曾跟之前的班主任咨询过,问她是不是声带受损之类的。” 肖睿想起自己当初闹的那些笑话,脸上写满了无奈。 “学校应该有心理医生的吧?你没带她去找过?” “怎么没有?但完全没有好转。但奇怪的是,除了不说话,她似乎别的都很正常,成绩在班上也属于中上游,所以,我们并没有建议让她休学。”肖睿自问接手这个班后,最让他上心的非白小清莫属。 “肖老师,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 “什么?” “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慕容曌直视着肖睿的双眼,悠然说道。 “你的意思是,白小清根本就没有心理问题,只是纯粹不想跟人讲话而已?”肖睿没有惊诧,只是在平静地确认。 “差不多就是这样,只是,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装聋作哑。”慕容曌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正色道,“肖老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比方说,赵友轩?” 慕容曌知道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有多么自信,也因而很开心地看到肖睿淡定的脸如同消融的冰川,终于开了一道裂缝。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好继续隐瞒。”肖睿从上装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慕容曌手上,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的,只是这件事实在太过惊人,我又还没有完全印证,不好随便与人讲,还请你谅解。” “自然理解。“慕容曌又回复到她非常职业化的姿态。 肖睿掏出的东西是一封信,手工的,慕容曌扫一眼就知道,这不是情书,就是告密信。 等看到封面上那几滴触目惊心的血渍时,慕容曌就可以断定是后者了。 慕容曌显然没有料到这封信居然会是自罪书。 信很长,洋洋洒洒好几千字。 信里的内容也让慕容曌倒吸一口凉气,写信人说自己是一起**案的策划者和参与者,将如何将女生约出来,如何将其囚禁,如何实施计划,如何拍照恐吓都写了个清清楚楚,并尤其提到这位受害人经过此事之后,身心都受到了重创。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的线索都直指白小清! “这封信没有落款,一周前突然出现在我抽屉里,虽然没有落款,但我对学生的笔迹过目不忘,刚好又教了邻班的课……”肖睿压低了声音道,“我敢肯定写信的人是赵友轩,但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信里的第一人称,毕竟,这种事,还是存在许多种可能的。” 慕容曌安静聆听着,没有讲话,肖睿的话还未讲完,插嘴可是很不礼貌的。 “但事情不仅仅是这样。我当天没有处理这件事,之后的三天,还有另外两位老师陆续收到了信,笔迹都不相同,但内容都相似,不多不少,刚好三封,也刚好是信里面交代的犯案人数。那两封信不在我这里,我帮他们看过笔迹之后,锁定了对象,就让他们自己先保管好,这件事,我不敢贸然上报,毕竟涉及到一个女学生的清誉,而且还是我班上的。原本我想先跟白小清或者她母亲先确认一下这个事,可白女士对此事一无所知,而白小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神看得人心理瘆得慌。后来,我想找那三个学生,各个击破,但好巧不巧,居然都因病请假了。” 第二十五章 幕后推手 慕容曌耐心听肖睿说完,尽管肖睿讲得头头是道、在情在理,但她心里面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但外表看上去仍旧不形于色。 “我觉得,这件事,或许你们直接上报会比较好。”慕容曌缓慢说道。 “如果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我自然要站在小清这边。可你知道吗?那天我找她谈话,她的表现就像个局外人一般,仿佛我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让人完全摸不透。至于另三个学生,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不能情感用事,如果在什么都还没了解清楚的情况下就判定了他们的罪行,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不公平吧。而且,你不觉得这事本身也有些蹊跷吗?他们如果都是犯案者,怎么会这么一致提交自罪书,那种感觉……怎么说,就像是被人在操控一样!” 肖睿讲着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但音调一直极力压低,毕竟白小清的母亲白瑛还坐在外面,不好让她生疑。 慕容曌暗自判断着肖睿的神情,知道他心中所想便是他口中所言,并不是假意推诿,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一些。 每个人都会有他的不同立场,所有的学生对于肖睿而言都应该是同等的,为人师表,他想先弄清楚再做决定的想法并不为过。 只是慕容曌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这件事,恐怕真非人力所为。 不论是白小清,还是赵友轩他们,都似乎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牵引着、操控着,虽无比接近真相,但不是代表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或许,该给阳牧青打个电话了。 慕容曌刚掏出电话,便见手机屏幕亮了,正是阳牧青打电话过来。 她欢快地按下接听键,笑道:“我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 那边的阳牧青沉默了几秒,似乎对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慕容曌接着道:“找我什么事?” 那头的阳牧青这才回应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找到点线索。” “马上就回来,对了,中午我想吃红烧鱼。” 对面的肖睿还在尴尬坐着,但慕容曌已经开始肆无忌惮点餐了,还带了一丝委屈娇嗔的语气。 谁叫早上阳牧青用一个鸡蛋三明治打发她来着…… 电话那头阳牧青应了声“好”。 慕容曌这才放心地按掉电话,调整了表情看向肖睿,似乎在等着肖睿说下文。 肖睿露出了一丝苦笑,接着说道:“我知道慕容小姐是很有本事的人,或许能够更早将整个事件弄清楚,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互留一下电话,有些事情也好及时沟通。” “好,如有新的进展,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知肖老师。“慕容曌刻意停顿了一下,”到时候,还请肖老师处理好相关的人与事,不让无辜的人受到更多伤害。” “慕容小姐大可放心,我保证处理得漂漂亮亮。那个,你还需要见见小清吗?” “暂时不用,等事情水落石出,我们再找合适的时机来解开她的心结,她现在已经是轻弩之末,再经不起多一点风浪。” 从“杀人犯之女”到“树洞小姐”再到“受害者”,恐怕白小清对这个世界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就像她对“阿恒”所说的那样,有时候活着跟死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如无理由流连人世,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之道。 只是,太悲凉了些,那个飘荡在胡同里的清瘦身影,是如此让人心生怜惜。 白瑛见慕容曌出来,忙迎了什么,问道:“慕容医师,今天这一趟,对小清的病有没有帮助?” 慕容曌目含慈悲地看了白瑛一眼,她知道这位母亲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相反,她其实很爱她女儿,只是她对女儿的关心太流于表面,从未走进她心里,才让白小清不管受了多少委屈,都习惯独自消化,从不求助。这是一种沟通上的缺陷,说到底,她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病人。 白小清的异常,她不可能没有察觉,只是心怀侥幸,觉得没什么大事,直到白小清开始孤注一掷,不再言语,她才开始着慌了。 还知道慌,这是好现象,但愿,这一切还有弥补的机会。 推开问灵所的门,食材混合的香气扑鼻而来,让慕容曌内心突生出一阵感动。 虽然她在外人面前一向自信洒脱,张扬无畏,但其实她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这点阳牧青也知道,所以从来都不忍拒绝她的任何小要求。 阳牧青从厨房出来,戴着围裙,手里端着一碟绿油油的小白菜。 “回来得真及时。” “我真饿坏了,先吃再说。” 慕容曌将包包往沙发上一甩,盛了两碗饭,自己先端起一碗,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阳牧青不再多言,端起另一碗饭,陪着慕容曌安静用餐。 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慕容曌白皙的脖颈,紫水晶项链仍旧通明透亮,说明她身边暂时没有邪祟,心下立安。 饭毕,阳牧青从他常用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三个小玻璃瓶,在慕容曌眼中是完全透明的,但她自然没有白痴到要发表自己的见解,事情自然不会如此简单,于是耐心等着阳牧青的讲解。 “我们去胡同那里守了三天,注意力一直放在槐树上,但我确实没有看到任何鬼影,这点我承认。我今天一大早就去了那条胡同那,绕着那几棵槐树走了很久,仔细观察,然后发现第七棵槐树底下有一个小祭祀台,尽管已经年代久远,破旧不堪,但确实曾经受过多年供奉。” “所以你的意思是,‘阿恒’不是槐树精,而是祭祀台的幽魂?” “他不是幽魂,甚至可以说,是半神。” 慕容曌饶有兴趣地凑近了点。 “以前那里老一辈的人都比较迷信,那个祭祀台据说是一位活神仙搭建的,所以许多人都会去祭祀台许愿和还愿,我注意到第七棵槐树的树枝上,还系着一些破败的布条,看来是有人许愿时系上去的,经过多年风吹雨打之后,已经不像样了,都看不出来原本的用途。祭祀台的主人被称作‘恒’,虽然因为这些年来无人供奉,他的神力已经比较微弱了,但仍旧不是普通的鬼物可以比拟。” “你会过他了吗?”慕容曌听到对方的来头不小,拉着阳牧青仔细打量,担心他有无受伤。 “放心,我没事。”阳牧青被她紧张的样子给逗乐了,一双星眸明亮温柔,“他犯了神戒,不久便会受到天谴,所以,他不能对我如何。” “他插手了白小清的事?” 慕容曌回想起今天的访谈,自己虽然对一些玄秘之事不太了解,但也知道鬼神之流,不应干涉人间事务。 “是,这三个玻璃瓶是我从祭祀台下翻出来的,里面各自关着那三个少年的一魂一魄。” “啊?”慕容曌虽吃了一惊,但打心里觉得这位半神行事实在痛快。 正合她意。 第二十六章 破局 “少了一魂一魄会怎么样?”慕容曌化身为好奇宝宝。 “首先是身体易被入侵,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附身,然后神智会不太清醒,易生病,严重的话会成为痴傻之人。”阳牧青晃荡着其中一个小玻璃瓶,眼神很有些冷漠。 “那还能恢复吗?”慕容曌虽然觉得这样的惩罚也不错,但毕竟有些离经叛道。 “如果在七日之内,还是可以慢慢恢复的。”阳牧青认真答道。 慕容曌略微沉思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刚存不久的肖睿号码。 “肖老师吗?是,我是慕容曌。” “你能把赵友轩他们三人的详细家庭地址发我吗?不,我不是去查访,他们可能会遇到危险。” “这个……不太能解释清楚,我只能保证我没有恶意。” “好,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请等我消息。” 挂掉电话没两分钟,一条详细的短信就发了过来,肖睿果然也很在意这件事,早就开始着手收集资料了。 “还不到七天,我们先去他们几个的家里溜一圈,一码归一码,如果他们真犯了事,就由法律来制裁。” 阳牧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赵友轩的家最近,慕容曌贸然上门,自然不好直接摊牌,只说自己是学校的心理医师,前来看望。 慕容曌二人推门进入赵友轩的房间,见他正在桌前坐着,手中握着一支笔,在摊开的一张纸上面胡乱写着什么,神情木讷,完全察觉不到有人进了他的房间。 慕容曌凑上前看,发现满张纸上都是相同的三个字——“我有罪。” 她先让赵友轩的父母回避,但故意将门留了一条缝,之后就退避一旁,让阳牧青施法,将那一魂一魄归还给了赵友轩。 之后,赵友轩就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之后终于醒来,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但明显还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们是谁?”他似乎很久不曾讲话,嗓音异常嘶哑、充满警惕。 “我们是为白小清的事情来的,你这几天虽然会有些糊涂,但应该没有失忆,总还该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事。”慕容曌淡漠说道。 赵友轩似乎想到了什么,整个身体开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抽搐,看起来十分可怖。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有没有对白小清做过分的事?那信里的内容是不是真的?”慕容曌声色俱厉的样子真的很少见,“如果你不老实交代,那个人肯定还会来找你的。” “那个人”自然有所指,慕容曌没有明说,但从赵友轩惊惧不已的反应来看,“阿恒”已经露过面了。 “是……是我们做的,我们哥几个……早就盯上白小清了,又吃准她不会声张,毕竟她‘树洞小姐’的外号不是白叫的。那天,我故意整蛊金宇,让他打输了赌,他只好约了白小清出来,白小清这个傻妞,以为金宇找她有事,深更半夜都跑了出来。我们哥几个……就把她给办了。” “如何‘办’的?”慕容曌穷追不舍。 “蒙住她的眼,给她下了药,拍了威胁照片……” 赵友轩说话的时候嘴在不停地哆嗦,双手抱头,似乎懊悔不已。 慕容曌心中冷笑,这世界上并没有后悔药,犯下的错误,迟早要偿还。 “照片呢?”慕容曌趁热打铁。 赵友轩打开了抽屉,里面躺着一个数码相机。 阳牧青眼疾手快,将相机拿了过来,这种东西,还是放他们手上比较安全,免得生出一些大家都不想看到的事端。 听赵友轩交代到这里,一直在门外“偷听”的赵友轩父母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蔡父手上拎着一个鸡毛掸子,蔡母泪流满面。 别人的家务事,慕容曌没有兴趣插手,招呼阳牧青先走了,反正刚刚赵友轩所说已经让阳牧青录了下来,他们去自首最好,不自首的话,自然会面临更加严厉的制裁。 接下来的两家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慕容曌归还了他们的一魂一魄,但也拿到了不少的言证与物证。 但将所有的东西交给肖睿之前,慕容曌知道,他们还必须先做一件事。 回到问灵所已经是傍晚时分,阳牧青进了厨房,打算炒两个简单的小菜,而慕容曌则给白瑛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吃过晚饭之后,带着白小清过来一趟,事情紧急,不得耽误。 慕容曌刚洗好碗筷,门铃声便适时响了。 阳牧青去开了门,白瑛母女在门外站着,白瑛神色很是着急,白小清看起来仍旧阴郁。 慕容曌让阳牧青陪着白小清,先将白瑛请进了“聊斋”。 “白女士,半年前,其实小清遇到了一件很不好的事,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直接导致了她排斥与外界再有任何交谈。你做为母亲,有知道的权利,也有保护她、安慰她的义务,但我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 白瑛听慕容曌郑重其事的叮嘱,连忙点头,原本一直有些软弱的模样也终于有了一丝坚毅。 慕容曌掏出录音笔,将赵友轩三人的罪行陈述一一放了出来。 白瑛听明白整个事件之后,如坠冰窟,整个身子气得发抖,嘴唇快被牙齿咬出血来,瞬间已满脸清泪。 “这是……真的吗?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小清……我的女儿……” 慕容曌直视她的眼睛,虽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将话说了出口:“千真万确。” 白瑛闻言,更加绝望,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就要晕过去。 “白女士,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现在最需要保护的是小清,你必须要坚强。”慕容曌虽然理解她的心情,但还是如此很不客气地说道。 当父母不能成为孩子的保护伞与堡垒,孩子自然会压抑天性,过早成熟,白小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白瑛含泪点头,之前与女儿相处的许多细节都浮上心头:白小清仿佛知道自己带大她有多不容易,从小就不会提过分的要求,不管问起朋友还是学习,从来都是说好,从不抱怨,不会撒娇,不会任性,也从来不会招惹麻烦,一直品学兼优,有时候看起来不开心了,也只会将自己关在房中,出来的时候仍是一脸笑容…… 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受了如此大的伤害,她也是选择了用沉默的方式来自我隔离,从没考虑过向自己寻求帮助,于她而言,不得不反省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究竟有多么失败…… 慕容曌默默起身走出房间,让白瑛先调整一下情绪,而接下来,她该直面白小清了。 第二十七章 各归各位 “久等了。”慕容曌对白小清展颜一笑,而对方只是无所谓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半丝活气的眼神。让慕容曌心中一凛。 慕容曌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接替了阳牧青的位置,而阳牧青则走进了挂着“魂引”牌子的那个房间。 待阳牧青发来短信,说自己的准备工作已做好,慕容曌便领着白小清走了“魂引”。 阳牧青在一个造型奇特的古鼎前静候着,这个古鼎唤作“三界鼎”,据说可观鬼神,是慕容曌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之前一直充当古玩摆设,在阳牧青来了之后才真正有所用途。 古鼎的边沿上斜摆着好几面镜子,每面镜子的轴心都由一根红线牵引,注入古鼎中间放置的水盆当中,水盆里面是鲜红的血水,血水中央漂浮着一面铜镜,从铜镜里面可以窥见作法之人想要看到的景象,不止是肉眼所观之景,还有鬼神之态,除非对方法力十分强劲,可以抵挡窥探,否则便一览无遗。 铜镜里面现在的景象正是白小清熟悉的胡同第七棵槐树的位置,古老的祭祀台清晰可见,包括蜷缩在祭祀台上奄奄一息的那个身影。 恒,守着祭祀台的半神,已遭受过天雷之谴,清秀的脸上布满伤痕,洁白的书生袍上也烧出不少的洞,他此时的状态已接近灰飞烟灭,自然不能抵御阳牧青的施法,也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被人窥探。 “阿恒!”白小清见到此情此景大惊失色,完全不能再顾及此时有外人在场,痛呼出声,飞扑过去,伸手想要去取那块铜镜。 阳牧青无声将她拦下,毕竟此时不管她再做什么,也是回天无力。 如果他们早些发现恒的存在,或许还可以在他做些什么之前阻止他,但时机已逝,尽管赵友轩三人是罪有应得,被抽走的一魂一魄也已归位,但恒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天界的逆鳞,他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这是怎么啦?”两行清泪夺眶而出,白小清拉扯着阳牧青的衣袖,惶惶问道。 “他插手了你的事,对赵友轩等人进行了制裁,但这是不允许的。”慕容曌低声说道。 “怎么会呢?我跟他说过,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报仇的,我已经知道那三个人是谁了,而且,我答应还要收集更多的秘密讲给他听的,他怎么会……”白小清已然泣不成声。 “因为他知道即使你知道了那三个人是谁,你也不会真正做什么,只会继续行尸走肉,然后在他这里寻找到唯一的慰藉。”慕容曌的神情很是柔和,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如果不是这样,当初事发之后,你就应该跟你母亲一起前去报警,而不是一个人跑去自杀。幸运的是,你遇到了恒,他出手相救,而你,那时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什么报复,什么搜集秘密,那都是你用来骗自己的,为了不断了你与他之间的这一丝牵绊。难道你没发现,除了在恒面前,你的眼睛就是一潭死水。前几日你们班主任肖睿找你,明明是一个解决的机会,你却一点也不稀罕。因为这件事要不要解决,已经不是你最在乎的了,一直不解决,你就一直有去找恒的理由。而恒,就是你生命中的罂粟,让你可以一直麻痹,一直逃避。” “是的,我爱他!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我的人,我为什么不能爱他?!”白小清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活气,音调是前所未有的高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能说你错了。而恒,至少是很在乎你的,所以他也选择了自己的方式来对你好,为你讨回公道。”慕容曌揣测着恒的心意,觉得也不是不能理解,半神不一定会爱上人类,但已快被人类遗忘的恒,在求助于他的白小清面前,会想让自己的存在有所作用,他先是引导白小清自己去揭露真相,在发现白小清存活的动力居然是自己之后,便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去改写局面。 神的存在,绝对不是让人去爱,而是助人去更好地活着。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救他……”白小清仿佛魔怔了,痴痴盯着铜镜里那个身影,“能不能用我的命换他!?” “啪!” 慕容曌出手,甩了白小清一个清脆的耳光。 “连死你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慕容曌深深为恒感到不值,白小清想死、想要爱慕他,那就由着她好了,何必以身为饲? “呵呵……我当然怕活着……找不出那三个人的时候,我怕,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照片就会被公布到网络上,我甚至不敢跟任何人讲话,害怕我讲话的人中就会有那三个人,也怕他们担心我会将事情说出去,从而狗急跳楼。找出那三个人的时候,我也怕,怕别人知道这个事件的受害人是我,害怕从此自己就成了别人眼中不洁净人,更怕一并被抖出我是杀人犯的女儿……既然活着这么惊心胆颤……我为什么不能选择死亡?” 白小清冷冰冰的眼神射向慕容曌,倒不是因为她刚才抽她耳光,而是向她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否要面对这件事,决定权在于你,相信你的班主任和母亲,都会尊重你的决定。” 慕容曌冷笑一声,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阳牧青打断。 “你现在赶去,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阳牧青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恒。 白小清听了这句话之后,才终于发觉自己此时根本就不应该与慕容曌争一时的口舌之快,恒,可能就要消失了…… 慕容曌叹了一口气,对阳牧青道:“你先带她去吧,我跟白瑛稍后就到。” 恒的事,白瑛还是不知道为妙。 阳牧青应了一声,收起了古鼎的阵法,率先走出门去,白小清紧随其后,仿佛生怕他不带上自己,脸上终于有了活人应该要有的焦虑和伤感。 幸亏路上不堵,阳牧青的车开得很是顺畅,赶到的时候,恒还在。 这回,他可以用肉眼看见他了,但也证明恒的神力几乎已经消失了。 白小清却是一直可以看见他的,因为恒想让她看见。 “你又来啦?”恒的声音平和安定,“不过,以后不必来了。你再来,也看不见我了。” “阿恒,我爱你。”白小清匍匐在他脚下,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知道,不过,我更希望你爱自己。”恒平静地看着她,这是他最后一个信徒,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我会的。”白小清如此答道。 恒的话,她一向言听计从。 “人生是你自己的,我希望,这是你真心的回答。”恒的眼神里写满了慈悲,“不用为我难过,这么多年被人遗忘,我积攒了不少戾气,在你的事情上爆发,也是我的劫数,不怪你。若不是被这个人拦着,我定会取那三人的性命。” 白小清泪眼朦胧地看向他,良久,才终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恒化作一股清风,消失在他们面前,飘散于天地之间。 白小清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呜咽声,放声大哭起来。 阳牧青转身,胡同的那一头,慕容曌领着白瑛,静静候着。 阳牧青朝慕容曌走去。 白瑛朝着白小清走来。 他们都在走向自己人生中很重要的那个人。 翌日。 肖睿觉得自己头都要忙大了,一大早,先是接待了慕容曌,接过她交给自己的烫手证据;之后,白瑛领着白小清到来,白小清亲口向自己陈述了整件事情,并告诉自己她愿意配合到底;再然后,那三个学生的家长陆续打电话过来,说打算自首,并愿意承担罪责…… 他心里明白,这一切,离不开慕容曌的功劳。 而他,也必然将如对慕容曌承诺的一般,给到白小清母女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让一切的伤害到此为止。 如果以后有机会,他希望还能够见到这位奇女子,但希望不是在类似的场合了。 第二十八章 出发 白小清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慕容曌寻了个由头,便又开始赖在家里不肯上班。 这一赖,又是三天。 阳牧青自然是休息不得的,问灵所开到现在,积累了不少老客户,还有不少人打热线电话进来(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都不是有什么正经事),一般这种情况下阳牧青就会三言两语打发他们,然后留下时间去回复微博上的私信和论坛上的帖子(这些慕容曌在心情好的时候会亲自回复一下),然后将一些有价值的客户线索找出来,反馈给慕容曌。 慕容曌有时也会通过网络或者电话给别人做一些简单的解答和咨询,自然是收费的。 问灵所的生意不是不好,而是很多生意都质量不高,需要有一双雪亮的眼睛,去筛选一些吃瓜群众的无聊问询。 阳牧青擦了擦最经才配上的眼镜,他原先视力还算不错,但最近日夜颠倒的作息让他的眼镜有些承受不住。 别人视力不好也就看不清人,他视力不好可是要分不清人与鬼的,所以还是要好好爱惜才是。 有一次实在忙得不可开交了,阳牧青忍不住问慕容曌,他没来之前她是如何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 结果慕容曌懒洋洋地回道,不处理,他没来的时候她不用给别人发工资,这些小钱不赚也罢,所以不用回复。 对此,阳牧青哭笑不得,敢情他自己的工资都是自个儿挣的? 今天是周日,慕容曌一大早就来了,情绪很是高涨,一进门就对阳牧青吼道:“阳牧青,今天我要给你放假!” 阳牧青被她不常见的大嗓门吼得一愣,随即很顺口地问道:“带薪的吗?” 慕容曌脸上大大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拉着脸道:“带薪,只此一天,你好好珍惜。” 阳牧青听清楚之后,停下手上的事情,跑到阳台上溜达了一圈又溜达了回来。 “怎么啦?下雨了?”慕容曌打开冰箱门,开始埋头找吃的。 她没有告诉阳牧青她今天早上就会过来,所以应该不会有她的那份早餐。 “哦,我只是看看太阳有没有从西边出来。”阳牧青认真答道,“另外,早餐在锅里。” “这么棒?要是我早上不过来呢?”慕容曌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 “我只是将早午餐一起做了。”阳牧青说得很是云淡风轻。 “好啦,你进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全年无休的,所以也不算虐待员工对不对?只是这阵子我休息得有点多……这不是想着你一直都没有休息过,所以想让你今天好好放松放松。”慕容曌翻了一个漂亮的白眼。 阳牧青这才正常地笑了笑:“一大早给惊喜,也是会被惊吓到的。那,我出门了。” 慕容曌和阳牧青擦肩而过,进了厨房,摆了摆手,示意放行。 她完全沉浸在热乎乎的早餐的香气里,没有发现阳牧青突然发黑的脸色。 阳牧青习惯性看了看她挂着的项链,紫水晶里面已经缠绕着一丝黑气。 她这几天应该只呆在家里,事情的真相呼之欲出…… 只是,仿佛还不到捅破的时候。 阳牧青心思复杂地往兜里塞了一些钱,拿着车钥匙出了门。 关门的声音,似乎将他与慕容曌的世界暂时割裂开来。 今天,真正只属于他自己。 但下楼梯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 撇去对慕容曌的担忧不说,休假总是好事。 只是,他该去哪里呢? 阳牧青向来是个谋定而后动之人,突如其来的假期让他毫无防备,这么被动的“放松”,还真是人生头一遭。 找李悬?不了吧,上星期才跟他喝过酒,他不想马上就去面对另外一桩麻烦,而且,今天是星期天,李悬应该正在和许琪瑶过甜蜜的二人世界,自己跑过去当电灯泡委实不太人道。 去找师父?可从来只有菩提子找他的份,菩提子向来居无定所,很难被任何人找到,自己的亲徒弟也不例外。而且,就算找到了,说些什么呢?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摧毁慕容曌和李悬本来就如履薄冰的幸福吗? 去看电影?没有感兴趣的电影上线不说,就算有,一个体貌俱佳的单身男人挤在情侣堆里看电影有些不太和谐,他还没有矫情到这种地步。 难道去逛公园?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爷了,去公园看人下围棋,那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去酒吧?这大早上的估计才关门吧,等重新营业都要晚上了…… 去健身房?阳牧青被自己这个恐怖的念头给惊倒了,他可是向来视锻炼为蛇蝎的。 自己,就真的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吗?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有吗?没有吗?真的……没有吗? 阳牧青心事重重地走下了楼梯,最后一丝兴奋的心情荡然无存。 但如果这个时候返身回去,一定会被慕容曌狠狠取笑的,然后从此就有了一个不给他休假的由头——反正他休假也没什么事。 阳牧青突然觉得来问灵所遇到的所有事情都不如今天慕容曌突然给他的好意更难解……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就算走得像乌龟在爬,才二层的楼梯很快就走到底,阳牧青又回到了紧实的地面上。 他抬头看了看问灵所精致的招牌,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浮上心头。 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不妨去一趟那个地方吧…… 这么多年,或许也该回去看看了。 第二十九章 途中 阳牧青上车,看了看手机。 七点半,虽然路途有点远,但路况好的话,估计11点半就能抵达,还能蹭个午餐。 然后他注意到今天是八月十四日,一个对自己而言有些特殊的日子,原来慕容曌对自己的底细知道得比自己所认为的要多得多,对此,他不知是该嗔怒还是该感激,只好继续接受慕容曌的“好意”,去探索本应被丢弃但自己实际很珍惜的过往。 那些几乎是一个人煎熬过来的日子,虽然有些苦涩,却是一个小小少年成长的勋章。 这段时间的天气晴朗得有些凶狠,虽是清早,但太阳已经有些灼热,阳牧青怕冷不怕热,因此只将车窗开了一线,并没有开空调。 音乐也没有打开,安静的环境更让他着迷,也更能沉下心来思考。 但车窗刚摇了下来,就有一个幽魂钻了进来,落在汽车后座。 阳牧青冷笑着夹起一张符篆,打算打发掉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但瞟到后座镜的时候,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地停住了。 这张脸并不陌生,不,应该说是非常熟悉。 这个从七岁的时候就会涎着脸逗自己的人,现在还是一副七岁的模样,因为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七岁。 而且,准确说来,他并不是幽魂,而是自己的念。 因念生鬼,对于他这种念力和灵力特别强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难道是慕容曌未卜先知,知道自己心魔将生,所以给自己时间好好处理? 不至于吧…… 阳牧青忙打住自己的念头,慕容曌不管如何强大,仍是人,不是神。 “好久不见,邓远舟。” 阳牧青微笑打招呼,眼角似乎泛着水光。 “小青子,你长大了,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可你还是那么好看哟。”邓远舟小脸上的笑容永远比阳光更加灿烂。 是的,这的确很像记忆中邓远舟会讲出来的话,阳牧青对自己造的念表示满意。 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了,邓远舟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才五岁。 阳牧青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阳牧青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很白痴的问题。 邓远舟都是鬼了,能有什么过得好不好的? 而且他是自己的念,也许他该问问自己,希望邓远舟过得快乐,或是悲伤? “我吗?很不错呀,小青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天天都这样子呀!”邓远舟虎头虎脑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那就好。”阳牧青平稳地开着车,似乎情绪毫无波动,只是手心的哪一张符篆被他攥得死紧,似乎要被捏碎。 “小青子,你怎么皱着眉头呢?好像不开心呢。”邓远舟在后座翻起了跟斗,幸亏他是无形的,要不然慕容曌的零食一定要遭殃,至少那一堆薯片是会碾成渣的。 “没,我很开心见到你。”阳牧青此言非虚,虽然邓远舟经常回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但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中。 或许是来到问灵所之后,自己的防备心有所松懈,一些薄弱的意识开始被自己的执念入侵,亟待喷薄而出。 “我也很开心见到小青子,还想和你一起玩呢。”邓远舟扑过来,拉扯着阳牧青的头发,力度不大,明显只是在玩闹。 阳牧青失笑,当年自己总是一副冷脸待人,但邓远舟却是不管不顾的只爱黏着自己,看上去是恶意骚扰,其实只是不忍心看到自己一个人。 可惜,当年的自己只是觉得他很烦很厚脸皮,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不理解了他隐藏着的那份善良。 “我们今天就回去看看吧。”阳牧青轻轻说道,似乎生怕一个呼吸太重,就打散了邓远舟这个毫无灵力的念鬼。 邓远舟出现得如此恰如其分,说到底,还是跟自己今天打算要去的地方有关。 邓远舟点了点头,渐渐安静下来,在阳光下眯着眼,稀疏的眉毛和脸颊上的小雀斑都栩栩如生。 车继续往前开着,离他熟悉的这个城市越来越远,开向一个他离开了十年的地方。 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那里,都是他的根。 人不论走得多远,午夜梦回时,还是自己最熟悉不过的那些人与场景,幻灭又重生,仿佛从不曾消失。 夏天的天气就像是女孩子的脸,总是说变就变,早上还是晴空万里,结果十点不到,西边的天空却开始涌上浓重的云层,接着电闪雷鸣,阳光还未褪尽,骤雨便已来临。 “下雨了,你还记得吗,那天也是好大的雨呢。”后座的邓远舟清脆的童音冲击着阳牧青的耳膜,比那轰雷还要震撼。 阳牧青低下了头,将泛红的眼睛藏住,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要回想,不要自艾,无论如何,于事无补。 他猛地踩了刹车,车子在一片泥泞中停了下来,被大雨肆意冲刷,蒙上厚厚一层雨雾。 风云变色,仿若哀嚎,这一车一人一鬼在天地中看来甚为单薄,仿佛随时就要消失掉。 “你恨我吗?” 阳牧青完全是用成人的语气在与邓远舟对话,这一刻,他不再将对方当做小孩子,“如果那天你不出门找我,就不会死,会活得很好,比我现在好很多,你那么开朗,和我完全不同”。 “恨。”邓远舟故作阴森地吐出这个字之后,咯咯笑了起来,“你希望我这么说吗?我不怪你呀,那天是我自己要出来找你的。”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死的人是我,该有多好,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你和小雅老师的命。” 阳牧青闭上眼,尽管当年他只有五岁,但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悲痛,成了他一辈子都洗刷不掉的伤痛底色。 他三岁那年,父母因意外去世,由于自己天生可见到鬼物,小孩子又不知掩饰,于是被认定为是灾祸的源头,被诸位亲戚当成瘟神一样推来挡去,终于在四岁半的时候,被其中一位亲戚悄悄送到了红心福利院。 那时他已经有些懂事,心中难过,脾气又倔,对自己从此要在孤儿院生活极为排斥,虽然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但逮住机会就会“离家出走”。 小雅老师是当时的生活老师,负责红心福利院孩子们的起居,每次发现阳牧青不见的时候,都会去耐心寻找,直到找到他为止。 “出走”与“被找到”的游戏,就这样被阳牧青乐此不疲地玩了半年。 那一次,其实阳牧青已经在心底对自己保证,如果这次还是被找回去,他就老老实实呆在红心福利院,接受自己未知的命运。那是他小小少年的最后一次叛逆。 是的,的确也没有下一次了。 所有没有下一次的,都是最后一次。 只不过,那一次任性所带来的后果,让所有的人都无法承受:冒雨寻找他的小雅老师和她的小跟班邓远舟,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要是上天给他一次机会,挽回一桩陈年旧事,阳牧青甚至不会选择避免爸妈的意外发生,而是阻止当年那个倔强的小男孩,不要在那个下雨天,推开红心福利院的大门。 第三十章 转折 “小青子,你没有错,我们的死与你无关。” 邓远舟这会儿讲话的语气很像一个小大人,轻声安慰着阳牧青,仿佛阳牧青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容易受到惊吓的小孩子。 阳牧青错愕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邓远舟真的是自己的念灵吗?怎么完全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 在他的心底,这一切,明明就是自己的错,无数午夜梦回,他都会被回到无助的五岁模样,看着两条已与自己人生轨迹交集的生命从眼前消逝,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没用地流着眼泪。 念灵与念想是相通的,邓远舟怎么也不该反过来安慰自己。 “砰砰砰……” 敲打车窗的声音。 阳牧青抬头,便看见了自己念念不忘许多年的一张脸。 微笑成月牙的眼睛、两朵深深的酒窝、白净中带着红润的好气色,长长的头发绑着一个马尾,总体属于中等偏上的长相,看起来不会觉得有多漂亮,但给人的感觉会很舒服。 她撑着一把黑青色的大伞,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碎花连衣裙,在风雨中亭亭而立,正是黄小雅! “……小雅老师……” 阳牧青错愕了许久,才想起来要打开车门。 黄小雅收起伞,钻进了后座,与邓远舟并排而坐。 她似乎将车外的湿冷之气带了进来,一瞬间车内的温度骤降。 “总算找到你了,小青子,你倒跟老师说说,下次还跑不跑?”黄小雅说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语气不差分毫。 阳牧青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大颗大颗往下掉。 “小雅老师,对不起;邓远舟,对不起。” 这是当年他想了无数遍但从未说出口的一句话。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们回家。”黄小雅拍了拍阳牧青的肩膀,眼神里毫无责备。 阳牧青擦了擦泪水,点了点头,继续往前开去。 如果真的还能一起回家,那该有多好? 他想起师父曾经跟自己说过,念灵是分很多种的。 如果是一个人的念所形成,念灵就会比较纯粹,如果混合不同人的念,那情况就会比较麻烦。 因为被多个人造出来的念灵,善恶难辨,会生出新的性情,即使是生前极善之人,如果被所有人认定死于冤屈,一定会心生报复的话,那么死后形成的念灵也可能是一个极为麻烦的凶灵。 可黄小雅与邓远舟,明明应该是自己一个人造出来的念灵,却纯善得有些不真实! 不可能不带有一丝恨的,戛然而止的生命,该是有多么不甘心。 似乎是有人在里面动了手脚…… 谁呢?嫌疑最大的是慕容曌,但她不太可能知道自己这段隐情,因为就算连李悬,都未必清楚那么多细节。 其次可能是菩提子,但菩提子向来散漫惯了,即使是自己的亲徒弟,也不见得会有这么上心。 如果不是有人动手脚,那事情就有些不对劲了。难道是有什么人或事,被自己忽略掉了吗? 今天的这场雨按常理来说只是急雨,下了一阵就该停了,但今天的天空就像是没有关掉的水龙头一般,哗啦啦下个没完没了。 黄小雅和邓远舟都没有再说话,阳牧青想开口打破沉默,但又不知道应该要说些什么。 这种场合,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对方不是鬼,而是念灵,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神识。 车已经开进了山坳,再往前开个十来分钟,就是二十年前出事的地点。 当时,山边悬崖上的飞石坠落,黄小雅打着伞没有看见,她与同在一把伞下的邓远舟皆被砸中,当场丧命,而扭扭捏捏独自撑着伞的小阳牧青,离他们不到五步远,却相隔了生与死。 雨越下越大,车子的雨刷已经显得有些不够用了。 阳牧青只能放缓车速,缓缓前行。 前方有人! 阳牧青猛踩刹车,好险没有撞上。 只是,待他惊魂已定,努力看向前方时,却见到让一贯淡定的他无法再继续淡定的景象。 路中间,一把黑青大伞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静静伫立,仿佛已等待他许多年。 阳牧青回头,后座上空空如也,念灵是非常低能量的鬼魂,在正主儿面前,会自动烟消云散。 问灵所中,眼看着面前两支紫色檀香熄灭的慕容曌大惊失色。 阳牧青会无端见到黄小雅与邓远舟的念灵,的确是因为她做了手脚,谁让她某天好心“帮”阳牧青拖地的时候,拖出了一张旧画,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牵着两个小男孩,其中一个更矮更细瘦的小男孩看不清面容,似乎是被刻意隐藏了起来,但从轮廓上看得出应该是阳牧青小时候,阴郁的色调看得出他很不开心,与开朗大笑的另外两人完全格格不入。 她试着问了李悬,但李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其实是在阳牧青之后才进入红心福利院的,只听说之前发生了一起悲痛的事故,有一位老师和一个小孩被山上的落石砸中,没了。 慕容曌从来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于是趁着阳牧青未曾防备的时候,给他进行了深度催眠,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特意选了今天给阳牧青放假,然后搬出了“念香”,试着在阳牧青的房间里凝聚念灵。 她前几年收集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类似玩意儿,而且也笃定着款“念香”颇有神效。 眼看进行得很顺利,念香却突然熄灭了! 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阳牧青那边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事。 慕容曌赶忙拨了电话过去,心中很是忐忑不安。 然而她拨了好几次,电话里传来的总是那一句话。 “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第三十一章 回忆漩涡 慕容曌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待感觉自己的情绪稍微稳定之后,第一时间拨通了李悬的电话。 “带我去红心福利院,阳牧青可能出事了,马上。” 电话那头的李悬听到事态紧急,没有再多问,立马驱车前来。 等他赶到问灵所,慕容曌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二人马不停蹄地朝红心福利院出发,但阳牧青早出发了两个小时,在他们赶到的这一段时间,他只能自己面对险境。 “咱们为什么要去红心福利院?牧青怎么一个人去那里了?”李悬顶着一头雾水过来,终于忍不住要问明白。 “因为一桩前尘旧事,我用了念香。”慕容曌言简意赅答道,因为知道李悬都听得懂。 “念香这东西,你也敢随便用?”李悬吃了一惊,差点闯了红灯。 “小心点,我还要去救阳牧青呢……”慕容曌白了他一眼。 “你要怎么救?莫非你本事比他好?”李悬抬了抬眼镜说道。 “先找到他,然后,总会有办法的。”慕容曌咬牙说道。 “你也不用太担心,牧青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神神鬼鬼的,他见多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李悬见慕容曌愁眉不展,出言开导。 “这次的鬼魂,是他的心魔。”慕容曌眼中忧色更浓,“我不该那么刚愎自用的,以为事情可以轻松解决,结果总是让他以身涉险。” 如果不是现在的情境不太适宜,李悬真的很想附和一下她的观点,毕竟能让过度自信如慕容曌者,进行自我反省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们出门时,雨已经停了,阳光从云层中射了出来,一缕缕的,就像是金色的琴弦。 然而在阳牧青这里,却仍旧是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小雅老师、邓远舟……” 他推门下车,看着静静等候着他的两个鬼影。 黄小雅是被飞石砸中了脑袋,半边脑袋都被砸扁了,满头满脸的血渍,容状十分可怖。 邓远舟则是被砸断了脖子,脑袋歪在了一边,像一个快要身首分离的布娃娃。 那次出事之后,他确实没有见到他们二人化身为鬼。 难道这二十年里,他们都在这里栖身,并未离去? 而且一直在等着他? 阳牧青脑子里的疑问很多,但脸上却出现一丝解脱的释然。 如果这就是结束,好像也很不错。 他径直走向他们,没有施法,没有防护,没有抱怨,没有惧怕,心头一片平静。 他透过一片雨帘,却意外发现明明近在咫尺的黄小雅和邓远舟已经不见了,眼前还是熟悉的景象…… 不,树木更加茂盛一点,风雨更加大一点,路不是柏油路,而是布满泥泞,而且他的车不见了…… 阳牧青走到一片水洼旁,看了看自己的脸,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他遇到的是鬼打墙的一种,但不是迷失在现世,而是迷失在自己记忆中五岁那年的时空里。 小雅老师和邓远舟到底想告诉他什么呢? 现在的他,是二十五岁的神智,却被桎梏在五岁的身体里,回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无助的情境下。 一道横贯天空的闪电将阳牧青吓了一跳,随之一个重重的惊雷响起。 这个记忆实在太深,阳牧青几乎可以肯定,这是在重复二十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 这是想让他再经历一次的意思吗? 阳牧青大口吸着气,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就算这只是幻镜,他也不能让小雅老师和邓远舟再死一次! 现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发生事故,他只要现在折返回到红心福利院,就能及早与他们碰头,就能躲过那个死亡关头。 阳牧青在雨中奔跑着,用尽小小身体的全部力气。 李悬一路上都开到了最高码,看到了那辆熟悉的桑塔纳,慕容曌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阳牧青!” 慕容曌和李悬飞奔下车,直奔驾驶座。 但赶到的时候他们都傻眼了,车上空空如也,连车都没有上锁,一看就是仓促离座。 “他去哪里了?”慕容曌问李悬。 “这也是我想问的……”李悬摊手作无辜状。 “你赶快想一想呀,他可能会去哪里?我对这里又不熟。”慕容曌焦心似焚。 “这附近没有别的路了,只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李悬搜索着记忆中的那条小路,时日久远,小路都要被杂草覆盖得看不见影子了,隐约还能看得出一点点凹痕。 “在那!” 慕容曌顺着他的手往上看,顿时心脏狂跳。 路的一旁是高高的石崖,阳牧青正伫立在石崖之上。 风中飘扬,姿态僵硬,低头望着山崖之下,仿佛想要往下跳。 第三十二章 诱魂 “阳牧青!” 慕容曌拼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甚至从远处有了回声,但阳牧青却未曾给出丝毫反应。 慕容曌又赶忙拨打阳牧青的电话,这回接通了,铃声从上面传了下来,但阳牧青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情况不对! 可此时他们二人也弄不过来任何气垫之类的救生设备,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沿着小路上山。 刚刚下过雨,覆盖小路的草丛上满是水珠,在炎炎夏日里也是触皮生凉,寒意从脚底往上窜。 十五分钟之后,二人终于艰难地爬上山顶。 阳牧青还在崖前伫立着,维持着与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慕容曌冲了过去,搂住他的腰,往后拖。 没有抵抗,没有挣扎,很沉很重,幸好,还很温暖。 慕容曌支撑不起他的重量,确保他已经退到安全位置之后,只好不顾地面的潮湿,将他放倒在地。 阳牧青脸色发青,双眼紧闭,竟是已经昏迷了过去。 “阳牧青……” 慕容曌轻轻拍打着他的脸,但完全不起作用。 李悬蹲下,抓过阳牧青的一只手,搭住手腕作把脉状。 “你还学过医?”慕容曌问道。 “没有,但我可以判断他的脉搏很规律,也很有力道,说明身体状况还算良好。”李悬答道。 “我怀疑他不是昏迷,而是灵魂离体了。”慕容曌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凭什么判定?”李悬粗略查看了一下阳牧青的头颈部位,确认了并没有外伤。 “经验,以及感觉。”慕容曌握住阳牧青的手,轻轻摩挲着。 “那我们是不是先将他带回去,看看情况再说?”李悬建议道。 “不,必须要在这里找到他离体的魂魄,不然会有损伤,魂魄不能离开躯体太久,就是一魂一魄也不行,何况整个魂魄。”慕容曌记得阳牧青郑重提过此事,因此并不敢轻举妄动。 “那要怎么做?”李悬望向慕容曌,静静等待她的答复。 毕竟慕容曌的问灵所不是白开的,阳牧青天赋异禀,慕容曌却是有许多捷径,总能寻到一些离奇的解决之道。 “诱魂。” 慕容曌冷静地吐出两个字来。 “我可不想牧青醒来之后,不但不感激,反而责怪我没有阻止你。”李悬眉头挑起,不很赞同。 “可这是我知道的最有效果的办法。”慕容曌似乎打定了主意。 在有些地方,小孩子如果出现了丢魂的状况,会请一些巫士做法,沿村沿巷呼唤小孩子的名字,并烧香焚烛祭祀作怪的鬼魂,一般称作“叫魂”。而“诱魂”的方式跟这有些相似,但却能更加迅速找到丢失的魂魄,因为这种法子用的祭品不是香烛,而是作法者自己的鲜血,因此一般的巫士并不肯使用。 “那你试试吧。” 李悬打消了继续阻止的念头,因为阻止慕容曌做她想做的事,十有八九不会成功。 而且,每次她都能找到让别人不容置喙的理由。 “你守好他,我会很快的。” 慕容曌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毫不留情地割向自己的手心。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飞溅到她脚下的地面上。 李悬看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慕容曌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顺着上山的路往下走,阳牧青的移动路线应该是从车里到山上,这段距离之间一定存在一个禁锢住灵魂的空间。 她坚持使用“诱魂”的原因还有一个,阳牧青的灵魂并不是跟着别的鬼魂走了,而是被自己的童年阴影给禁锢住了。 就阳牧青特殊的体质而言,真的遇上纯粹的鬼魂倒并不可怕,这种灵魂迷失的情况反而更加危险! 走了一两分钟之后,慕容曌掌心的伤口不再流出鲜血,于是她又是一刀划过去,仿佛她割的并不是自己的手。 一滴滴鲜血如同盛开的红梅,沿着蜿蜒的小路不断向前。 阳牧青觉得自己已经跑了很久,但不管他换何种方向,都逃不开事故地点,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放入了一个以当年事发地点为中心的迷宫里面。 雨声、雷声、闪电……不断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理智告诉他应该要停下来,不管再做任何努力,都不会改变现实中的结果。 但他在情感上却不敢停下来,就算明知是假的,他也要拼尽全力一次! 如果停下来,就真的只能再次面对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他忘了现在自己是在五岁的身体里,经不起仿佛没有止境的奔跑,“砰”的一声,他跌落在泥泞里,满头满脸都是泥水泥渍。 阳牧青心里有些沮丧,但仍想要挣扎着起来。 “阳牧青,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声温柔的呼唤钻进了他的耳朵。 终于,还是逃脱不开吗? “阳牧青,你想见我吗?” 略带轻佻的语气,异常熟悉的音色。 阳牧青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擦掉了眼皮上的泥水,终于睁开了双眼。 果真不是小雅老师,站在他面前的,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慕容曌。 第三十三章 解脱 阳牧青想要出声叫她的名字,想问清楚她如何会在这里,这里是自己的灵魂困境,她又如何能闯进来? 但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却发觉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慕容曌露出迷人的微笑,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阳牧青面前,温柔地蹲了下来,伸出自己的手,牵住了五岁阳牧青的小手。 阳牧青在她的支撑下站了起来,原先接近崩溃的内心,似乎在慕容曌熟悉的笑容里面重新找到了力量。 如果慕容曌不来,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撑到什么时候。 毕竟潜意识里面,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罪。 风雨仍旧没有停止,慕容曌浑身已被淋湿,她稳当地牵着阳牧青的手,沿着自己的来路往回走。 “哐……轰隆……!” 一道惊雷从南至北横贯天空。 他们二人都没有打伞,阳牧青可以清楚地看到崖边滚落的飞石! 这跟他记忆中的时间与情境已经不一样了! 不行!不要! 他拼命将慕容曌往回拉,但飞石的速度显然更快! 慕容曌也看到了,但已然闪躲不及。 他眼睁睁看着飞石砸落中慕容曌的脑袋,就跟当时砸中小雅老师一样。 血雾喷在了他的身上,牵着的手分开了,而他自己,仍旧很可耻地毫发无损。 慕容曌似乎想要再微笑一下,但被砸变形的脑袋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更为可怖。 她像一条垂死的鱼一样,挣扎着睁了两次眼之后,浑身颤抖了一下,最终闭上了眼睛。 阳牧青抱头跪倒在地,完全不敢相信正在眼前发生的一切。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这是他自己的灵魂困境,为什么死去的人会是慕容曌? 不对,这一切,绝对不该是这样子的演变! 简直,简直就像是一场不受控制的噩梦…… 阳牧青口不能言,但却不影响咒语的使用,他念起“清魂咒”,左手在右手掌心飞快地画出符篆图案,然后将右手掌心拍向慕容曌的额头。 一道光从她的身体内透了出来。 慕容曌的形体开始涣散,慢慢涣散成了两团,又逐渐凝结成了黄小雅和邓远舟的模样。 “你又杀了我们一次。” “就连你看重的人,你尚且护不住,何况我们!” 他们仍是生前最狰狞的模样,讲出的话如同最尖锐的刀子,深深扎进阳牧青的心中。 “不,你们不是小雅老师他们的鬼魂,你们只是想要寻找替死鬼的阴灵。” 阳牧青心中经历过刚才的大悲大喜,一味沉浸在自我谴责中的脑子,终于清明起来。 他继续催动法术,不再迟疑,击向眼前的两个魂体。 他眼前的魂体被一击而中,然后如瓷器一样四散开来,碎成了许多片残魂。 每一片残魂落地时,都发出一声不甘心的呻吟。 如他所料,他遇上的鬼魂其实并不是黄小雅和邓远舟,他们只是尚有一缕残魂被禁锢于此,然后被扎根在此的恶灵们利用,用来迷惑他的心智,意图让他丧命于此,好借用他的身体重生。 真正的黄小雅和邓远舟,并不曾化鬼。 阳牧青松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是特异的通灵体质,自小就被众多恶灵觊觎,但在他开始研习法术之后,已经许多年没有再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看到眼前的厄局得解,阳牧青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他同时又内心一紧,刚刚的幻景也暴露了他的内心,除了小雅老师和邓远舟这枚被埋藏在记忆中的炸弹,最能扰他内心的,是慕容曌。 不论如何,今天这场厄局终于要结束了吧…… 可为什么他还是五岁的模样,也没有顺利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阳牧青,回来!” 熟悉的声音自远而近,又像是从自己脑子里发出的声音,在耳边轰炸开来。 “阳牧青,回来!” 慕容曌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他猛然转身,果然又是慕容曌。 “阳牧青,回来!” 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坚定而温柔,带着一丝诱哄的味道。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恶灵在潜伏着,又借了慕容曌的脸? 阳牧青摆出要决战到底的架势。 “你干嘛呢?可找到你了,快跟我走。”慕容曌伸出了完好的右手,想要拉住他。 阳牧青却挣脱开来,一双清亮至极的眼睛里满是警惕。 “你再不跟我走,我可要失血过多了。”慕容曌无可奈何地摊开鲜血淋漓的左手。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现在并不是完全信任她。 阳牧青被她伤痕与鲜血交错的手掌给惊到了,他甚至可以看到一滴滴的血掉下来融入土壤,时间在此刻流逝,而这是不可能被制造出来的。 所以,此时站在他眼前的,的的确确是慕容曌本人。 阳牧青伸出了手,慕容曌牵住他,坚定不移地向前走着。 “你小时候原来是这般模样,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在这一段走向现实的路中,阳牧青一点点恢复到二十五岁的模样。 等待得已经要跳脚的李悬,终于看到阳牧青睁开了双眼。 “阿曌呢?” 阳牧青四处张望,没有看到慕容曌。 “在这呢。” 现实中的慕容曌已中途折返,重新上了山,慢慢走到二人面前。 “给我看看你的手。” 慕容曌刚才一直将左手藏在身后,见阳牧青不会罢休,这才不情不愿地伸了出来。 上十道深深的口子,从手心到小手臂,纵横交错。 最怕痛的人,下起手来这么没轻没重,也不怕留疤。 阳牧青的眼睛有些泛酸,他竭力控制住,撕下一截布条,用最轻的力气,缠上她布满伤口的手。 “慕容曌,我怎么觉得自己越欠你越多?是不是要给你打很久很久的工。” “没关系呀,一辈子还很长,你可以慢慢还。” 迟来的疼痛让慕容曌有些脸色发白,眉头微蹙,但不损她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阳牧青回头望去,红心福利院的大门就在不远处。 有两个模糊的魂影,一大一小撑着伞,冲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之后消散于半空。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迟早要学会与心中的阴影共生。 第三十四章 外乡来客 齐灵拖着一个大箱子气喘吁吁地走在路上,这是她第一次来山城,举目无亲,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兜里的钱所剩无几…… 唯一能够给她安慰的是这次应聘上的岗位是自己心仪许久的,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实在渴累得不行,她倚着一个公交站牌想休息会儿,却被站牌杆子上贴着的一张小广告给吸引住了。 是一则很常见的房屋出租信息:玫瑰公寓,双居室中次卧出租,要求单身女性,800元\/月,然后是一个电话号码,无名无姓。 齐灵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 玫瑰公寓离她工作的地方非常近,她前几日在各类租房网站上各种查找,根本就找不到适宜的居所,要么就是贵得吓死人,要么就是杂乱差到根本没法住,要么就是远得离谱…… 要知道800块一个月,在山城的黄金地带,这个价格已经算是非常非常亲民的了。 齐灵二话不说拨打了电话,等了一二十秒之后,才有一个慵懒的女声传来,语气很是不耐地说了一句“喂”。 “您好!我是齐灵,请问您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吗?我想要租!” “晚上七点过来。”对方“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齐灵无语望天,现在才是早上七点呀姐姐,要她等到晚上七点! 这一整天,她就要漂泊在外了吗? 齐灵叹了口气,干脆在公交站牌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 “小姐,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她身边传来,她扭头一看,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年轻的和尚。 他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相貌生得非常之好,连剃了个光头都不能掩盖他的俊秀,反而将他完美的五官尽情显露。 只是他说的这句话颇有些不合时宜。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齐灵用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向他确认道。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俊秀和尚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看起来让人举得非常舒服。 “不好意思,刚才我没有听清楚,你问我什么?” 其实齐灵如何没有听清楚,只是这个和尚刚才所问的问题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我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俊秀和尚口齿清晰地重复了这个问题,一双眼睛中盛满了无限诚意。 齐灵很想骂一句“疯子”,但不知怎地又说不出口,只好假装没有听见,默默地朝座位的另一边挪了挪。 如果不是疯子,大概也是骗子吧,不予搭理方是上策。 “苦海无涯,何必执着?” 俊秀和尚的语气已经称得上是悲悯了。 他的眼神落在了齐灵的脖子处,那里有一个九层花瓣的黑色圆轮一闪而现。 由于他最近无聊在研读佛家经卷,一眼就认出这是代表聚集,意为坛场的曼陀罗图案,而这个图案,他已在好几处地方见过,最后与之相关联的人几乎都落了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为何一个代表教徒虔诚的图案,成为一个噩运缠身的征兆,他亦在寻找答案。 齐灵躲不过他的声音,只好闭上眼睛自我催眠: 我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这人是个疯子,他说的话都是疯言疯语。 待她再度睁开眼睛时,身边已空无一人,那个年轻的俊秀和尚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唉,生得怎么好,干什么不好,偏要做和尚,还想要骗人……” 她嘟囔着,脑子里却不断回想着他的话语。 未了的心愿?自己未了的心愿还很多呀,比方说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干出一番业绩,然后升职加薪走向人生巅峰,比方说找个高颜值的长腿欧巴谈一场惊心动魄的恋爱,比方说去环游世界、遨游太空,再不济大吃三天三夜也可以的呀…… 她想着想着,居然笑出声来。 如果这是一个命题作文,她一定能写满两千字。 今天是工作日,这个点出门的人还不多,有送小孩子去上学的年轻家长,有出门买菜的中年大妈,有携伴出门锻炼的老爷爷老奶奶……每个人的脸上看起来都很平静,有说有笑的,真是美好的一天。 在老家的那段时日可真够糟心的,日复一日的无聊工作,让她伤心欲绝的前男友,还有天天逼婚的老爸老妈,她才二十五岁呀,鲜花绽放的年纪,多么美好的年华,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还有许多的梦想等她追逐,就这样湮没于平凡的生活,她实在是很不甘心。 她掏出手机,在网络上搜索自己马上要入职的传媒公司资料,乐得咯咯笑了起来。幸亏她不顾一切逃了出来,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然后她又搜了搜附近有没有可以去看的租房,心想总不能在这里磨叽一天,明天就要入职了,可不能真的流离失所。 但偏偏就是奇怪得很,前几日还有几条租房信息挂着,今天却是一条都所搜不到了。 “见鬼。” 齐灵无可奈何地关上了手机,靠着钢杆,补起觉来。 这个公交站牌的位置很好,背靠着高大的槐树,浓密的树叶将阳光尽数遮挡,驱散了晚夏的暑气。 这应该是这个夏日里最舒服的一天了。 “青桐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请按秩序从后门下车。” 悦耳的报站声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同响起,打搅了齐灵的好眠。 她有力无力地睁开了眼睛,发现眼前的景象已经变得完全不同,强烈的阳光让她有种晕眩感。 看了看手机,居然已经下午三点了,她被自己的睡觉能力给累到了,昨天不过坐了一夜车而已,到底是有多困?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点,等到七点也无妨。 她从行李箱里掏出面包和水,喂饱了早就咕咕叫的肠胃。 傍晚六点五十分,齐灵准时出现了玫瑰公寓的门口。 她默默双手合十,祈愿自己的未来房东不至于太奇葩,也不要突然抬价,就当日行一善,速速将自己收留就好。 第三十五章 不速之客 前一天晚上慕容曌又是通宵加班,于是又在问灵所歇着了。 阳牧青昨晚上没有陪她到那么晚,第二天早早就起来收拾屋子。 慕容曌一进入工作状态之后就会全然不顾外界,就更不用提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进行思考了。 客厅里都是她乱翻的资料书,桌上、地上、沙发上,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阳牧青无语地找出来一包书签,将她翻开的地方一本本标记好之后,又将书进行简单分类,整齐地摆在桌子上。 虽然他不是处女座,但有轻微的强迫症,在遇到慕容曌之前,他也从没想到自己能成为一个如此称职的助手。 “叮铃……叮铃……” 门铃响了,在早上七点就响起的门铃总是带有几分诡异的,阳牧青记得慕容曌昨天没让他约哪位客户上门,莫非是李悬或者许琪瑶过来了? 他带着疑惑看了看猫眼,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形鬼状。 一般人也许会觉得自己撞鬼了,但在阳牧青这里,他只会觉得哪只不长眼的鬼撞自己门上了。 书还没完全收拾完,阳牧青不打算多管闲事,回过头继续打扫。 “叮铃……叮铃……” 门铃再度响起,比上一次更加急促,但仍旧显得耐心十足。 阳牧青按了按跳起的太阳穴,“啪”的一声将门打开了。 正准备呵斥门外不速之客的阳牧青硬生生闭了嘴,然后“啪”的一声又将门关上了。 一定是他起太早眼花了。 要不然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怎么会出现在问灵所门外? 还一副这样的打扮,就跟演古装戏穿越了似的…… “叮铃……叮铃……” 清脆却不悦耳的门铃声三度响起。 阳牧青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慕容曌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大清早,吵死了!阳牧青,你怎么不让人家进来?” 阳牧青回头,头疼地看到慕容曌穿着一身玫红色的吊带真丝睡袍跑出来了,明显没睡醒的样子。 开门? 门外之人并不适宜出现在此时此地。 不开门? 慕容曌的好奇心他又不是不知道。 “啪嗒。” 慕容曌见他迟迟不动,推开他,亲自将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个眉开眼笑的俊秀和尚,见到慕容曌,施施然行了一礼。 “乌衣门门主,菩提子。” 他穿着一身棉麻僧衣,脖子上挂着一串大佛珠,手上拎着一串小佛珠,头发虽然剃光了,但头皮光洁平滑,没有戒疤。 “请问您找谁?” 慕容曌一下子惊醒了。 “小青子,想死我了,你怎么反应那么冷淡?” 俊秀和尚很麻溜地钻进了门里,然后像章鱼一样挂到了阳牧青的身上。 阳牧青一脸尴尬,但还是冲慕容曌点了点头。 “菩提子,我……师父……” “既然是你的客人,你自己负责招待,只要不影响正常工作,呆多久都可以。” 慕容曌打量了一下眼前年轻又俊秀的僧人,觉得很难跟被李悬吹得天花乱坠的菩提子联系起来,但既然阳牧青已经确认了对方身份,她自然没有必要再生质疑,于是心安理得回房间继续睡觉了。 阳牧青毫不客气地将菩提子从身上扒拉下来,他上一次见他已经是三年以前了。 菩提子是天生的玄师,能自由行走在阴阳两界,法力深厚,从七八岁开始就已经被誉为界内的奇迹,有“活神仙”之称,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只是他性情比较古怪,杀伐屠戮全凭一时喜怒,因此界内风评称不上好,大多数人都对他畏多于敬。 阳牧青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当时年仅十岁的菩提子,结果被他一眼相中,一厢情愿要将他炼为鬼侍,阳牧青自然不愿任他摆布,来回几次折腾之后,菩提子突然又改变心意,说要收他为徒,授予法术,阳牧青出于自保的目的,便答应了。 但二人的师徒关系总是含着一层戒备在里面的,只是彼此都不戳破罢了。 菩提子在他面前,在不传授法术的时候,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黏人得让他头疼,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当人师父的自觉。 “你什么时候跑去出家了?”阳牧青对他这一身与僧人相差无几的打扮嗤之以鼻。 上次见他还是一副正常的打扮,只是有点社会青年。 “我没出家呀,我只是觉得这样子打扮挺好玩的。” 菩提子一双如马眼般漂亮的眼睛亮得有些瘆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阳牧青挑眉问道。 “掐指算一算,就知道了呀。”菩提子显得更加无辜,“我没有在你身上放追魂散。” 此地无银三百两,说的就是你吧……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不方便待客。” 阳牧青的身体仍旧挡在门口,似乎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谁说我是客人啦,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老板明明把你当主人,主人的师父,当然更是主人了。” 菩提子轻轻推开一脸无奈的阳牧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厅,四处打量起来。 “我不会待太久的,我近日里接了一桩差事,摆渡两个亡灵,刚好在这附近,又算到你的位置,就顺便来瞧瞧你了。” 对此,阳牧青没有多问,菩提子的一些事务比起慕容曌来,更加玄妙诡奇,多听无益。 “我挺好的,无需费心。” 阳牧青递过去一杯茶,态度称不上恭敬,但还算礼貌。 “可我很不好。” 菩提子的脸皱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就跟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一般。 第三十六章 诡异房东 齐灵抬头望了望夜色下的高楼,突然心生一阵惧怕,这黑色的大楼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邪恶的巨人,让她觉得很不友好。 1608。 她双手朝天作了个揖,压制住内心的不适,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按下了对应门牌号的门铃。 六点五十的时候,她收到了房主发来的一条短信,上面写明了具体的位置和门牌号,看来这位房主虽然称得上十分古怪,但还是很有原则之人。 对方也是谁都没有问,就直接开了锁。 齐灵开门进入楼道,这座公寓其实已经有些年代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没有丝毫美感,反而阴恻恻的。 她刚按了电梯的上行键,突然连带着楼道里的灯光变得一闪一闪的,将她吓了一跳。 好在这时电梯门开了,她拖着箱子进入,忐忑不安地按下16楼,然后发现这幢公寓共计只有17楼。 这个高度还算勉强能够接受,就算万一停了电,也不至于被困在上面。 电梯徐徐上升,在这个幽闭的空间里,她的脑子突然如走马灯似的闪过来S城之前的好几个画面,让她瞬间有些头昏脑涨,电梯里的灯同样非常昏暗,但却让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眩晕感。 就好像,她忘记了什么事情一般。 电梯在10楼的时候突然停了。 齐灵想也许是有人想要上行,于是盯着电梯门看着。 “小姑娘,借过。” 一个苍老而幽森的声音凭空从她身后传来,齐灵浑身打了一个哆嗦,不禁跳起来,还差点惊叫出声。 然而,身体有时候却比思维更快,她已经自动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一个驼背的白发老妪自她的身后转出,穿着一身青色布衫,脸埋在蓬松的碎发中,看得不是很清楚。 齐灵确信刚才在一楼进电梯时,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里面是没有人的! 那眼前的这位是…… 她越想越觉得惊悚,将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脑袋低下来,像是要缩进脖子里。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她心中默念道。 “小姑娘,好像不是这里人呀。” 已经走出电梯门的老妪突然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布满褐斑的脸上遍是丘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挂着重重的眼袋,缺了牙齿的嘴巴干扁扁的。 “呵呵,我第一次来。” 齐灵勉强笑了出来,但看起来就像要哭了一样,心里直说您老好好安息,不要向我搭话呀…… 电梯门终于以蜗牛般的速度合上了,齐灵再也看不见那个青衣老妪的身影,她这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一般。 从10楼到16楼,还好畅通无阻。 齐灵拖着笨重的箱子出了电梯,见到两个相对的门牌号,写着1607和1608。 1607的门口挂着一副红色的春节对联,还倒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看起来很是喜气洋洋。 相对而言,1608看起来就完全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了,不过倒也符合她对于这家主人的印象——阴冷、怪异、孤僻。 她轻轻敲了敲1608的门。 门很快就开了,主人留了个背影给她,在门口丢下了一双拖鞋。 她只看出来是一个瘦削、长发、中等身材的年轻女性。 “行李先放外面,不会有人拿的,你先进来看看。”清冷的嗓音,不悦耳,但听起来也并不难受。 “哦,好。”齐灵支支吾吾地换了拖鞋进了门。 房间内与外面楼道的阴暗截然不同,很敞亮,也很齐整干净,虽然有些垃圾还没来得及收拾,但看得出来主人是一个秩序井然之人。 齐灵跟着主人绕了一圈,始终,没有看到她的正脸,她倒也不纠结于此,只是很认真在判断住所的宜居性。 “oK,挺好的,我租。” 在看到宽敞的洗手间之后,齐灵已经迫不及待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好,那我们好好谈一谈。” 房主人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庐山真面目终于暴露在了齐灵面前。 长相很是精致漂亮,只是五官看起来线条有些凌厉,有失柔和。 “要租我的房子并不难,只是有三条规矩。第一,不能扰乱我的作息时间,特别是不能在我工作的时候打搅我,不能进我的房间,不能干预,也不能抱怨。二,不能在房间里面做饭,我不喜欢油烟味。第三,不能带外人进来,就算我不在的时候也不能,我不喜欢外人的气息。” 明明是很长串的话语,她却很快速很清晰地表达了出来,绝对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齐灵稍稍考虑了几秒钟,点了点头。 “我叫罗昕,今年27岁,应该比你虚长几岁,你可以叫我昕姐。” “我叫齐灵,25岁,其实比你小不了多少啦,你不介意的话,我直接叫你名字好了,叫姐都把你给叫老了。” 齐灵甜甜一笑,带着五分真诚与五分讨好。 “我现在可以把门外的行李拿进来了吗?” “可以了。我现在要开始工作了,你自己安顿好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敲门。”罗昕的脸始终冷冷清清的,齐灵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对她胃口的房客。 “那个,我可以问一下吗,你这位置不错,房子也不错,价格也不高,怎么会还没租出去呢……” 齐灵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有些欠扁,但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如果别人在我工作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我是肯定会直接挂掉的,你刚好在我出门起床的时候打的电话,所以有空接;而且,有些人只要听一下声音和语调,就知道好不好相处了,根本就不用必要叫过来看房;最后一点,还要看我的心情。”罗昕要紧不慢地说道,解释得一板一眼的。 齐灵听得连连点头,笑着回应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罗昕这才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似春雪初融般让人心动,但很快又收住,迅速进了房间,并落了锁。 齐灵满足地往沙发上一躺,幸福感在周身蔓延开来。 终于,有地方安身了…… 第三十七章 平地风波 菩提子在说了那句“可我很不好”之后就没有了下文。 阳牧青本来还想洗耳恭听来着,却发现他已经进入了入定状态。 对此,阳牧青不禁吃了一惊,菩提子在修炼的时候会进入入定状态并不奇怪,可他刚刚分明就没有做任何入定前的准备。 有点不太正常…… 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菩提子此时的法力已不受自己控制。 进入入定状态之后,会失去五感六识,身体也不会移动半分,就跟一个柔软的温热人偶一般。 阳牧青使了一个水字决,触向菩提子的胳臂,水珠在空中打了一个转,然后稳稳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呃。” 阳牧青顿时心下了然,此时的菩提子不但法力无法自控,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了。 换做平时,这滴水早就蒸发在半空中了。 难怪他会说“很不好”。 阳牧青托腮望着菩提子,眼神称不上友好,俊秀的眉毛皱得也很明显。 因为依照他对菩提子的了解,这种程度的变故,还不至于会找上他,只怕还有更大的麻烦在后面。 慕容曌睡醒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本来还想赖着不起,奈何腹内如擂战鼓,正想问阳牧青还有什么吃的,却见到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以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正襟危坐在菩提子对面的沙发上。 “他怎么了?睡着了?生病了?不是让你好好招待他的吗?” 慕容曌瞧了半天没瞧明白,于是一连串的问题丢了出来。 “入定。”阳牧青的语气有些古怪,“已经六个小时了。” 慕容曌虽然不明白“入定”的准确含义,但想想大致与老僧入定差不多,对于菩提子这种奇人异士而言不足为怪,于是失去了继续追究的兴趣,继而可怜巴巴地望向阳牧青。 “我好饿。” 阳牧青这才恋恋不舍从沙发上坐起,去厨房给慕容曌热饭菜,节奏比平时快上许多,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看得出有些心神不宁。 慕容曌看着如一尊瓷菩萨一般的菩提子,觉得有些好玩,用手指戳了戳菩提子的脸。 年轻就是好,脸上的胶原蛋白多到能堆起来,弹性和质地都是没得说,慕容曌如此想到。 但菩提子名声在外,她也不敢太过放肆,戳了几下之后就讪讪地将手收了回来。 半刻钟不到,饭菜便上桌了。 一个青椒炒肉,一个苦瓜炒蛋,都是最平常的菜色。 但慕容曌实在饿极了,不像平时那样要挑挑拣拣半天才下筷子,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 平日里她与阳牧青吃饭,会叽叽喳喳的人一直是她,今天却意外让阳牧青打破了沉默。 “阿曌,你觉得与我相遇,是幸运,还是不幸?” 慕容曌乍听到这话,差点没噎住,忙喝了几口水把饭菜顺了下去,缓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此话怎讲?” “我师父这次来,估计会带来不小的麻烦。” 阳牧青神情纠结地望了一眼至今未恢复正常的菩提子。 “那你是管还是不管?” 慕容曌专心致志地挑着青椒炒肉里面的肉片。 “我不能不管。” 阳牧青这些年与菩提子虽然称不上亲热,但实质上,菩提子已经算得上他很亲密之人了。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 慕容曌实在有些想不通阳牧青今天是哪根神经不对头了。 “但你可以不管。” 阳牧青的语调很轻,语气却很坚决。 “我是你老板,怎么可以不管?至少得给你买个人身保险不是?受益人可以写我,哈哈。” 慕容曌仍旧不咸不淡地扯着话题。 “我可以辞职。” 阳牧青打开刚才一直攥着的手心,里面居然是一封长笺,赫然写着“辞职信”三个大字。 慕容曌哭笑不得,就她睡了一觉的时间,阳牧青居然连辞职信都写好了?! 她一声不吭地将阳牧青手里的辞职信拿了过来,揉成一团,接着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径直进了废纸篓。 阳牧青阻止不及,将头扭到一边,幽幽说道:“我可以再写。” “阳牧青!” 慕容曌少有的怒容上脸,将手中的碗筷重重放下,并用手拍了一下桌子。 阳牧青万年冰山的脸上闪过一丝震动,但很快又平复。 “你是三岁小孩吗?这就是你的遇事态度吗?都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情况,你急着做什么决定?告诉你,我-不-准!你以后不要再随便说这种话,简直就跟矫情闹着说分手的小女生一个样!你要是真想辞,你刚才就该背着你师父走得一干二净,这样闹有没有意思?啊?而且,你入职的时候是签了正式协议的,现在早已过了试用期,解约是需要巨额违约金的,话说你付得起吗?” 慕容曌是动了真气,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阳牧青丝毫没有恼怒,继续冷静说道:“你完全不能想象我师父惹上的事情会有多么危险。” “危险又如何?有你在呢,你师傅更厉害,不是吗?” 慕容曌望着眼前情绪向来有些阴晴不定的家伙,倍觉头疼。 两个人这么久的默契是骗不了人的,阳牧青选择不再说话,但也不松口。 “阳牧青,我们虽然签下的是协议,但实际缔结的是契约,这个我们心里都清楚,所以才会将自己的软肋交给对方所以,以后不要随意擅自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决定,好吗?” 慕容曌眼神灼灼,神态是从所未有的认真。 阳牧青静静盯着她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玫瑰公寓 “什么生呀死呀,可真的看不破。” 一个虚弱却颇具气势的不和谐声音插入。 菩提子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一样,懒洋洋睁开了眼,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做西子捧心态,整个人洋溢着病态美。 “我还以为你不会醒了。” 阳牧青收回了心绪,习惯性地回了句嘴。 内心暗道:要不是你,我犯得着跟慕容曌闹这么一出么…… “小青子,你这见色忘师的毛病可一定要改改,话说我的饭呢?” 菩提子见被慕容曌已经一扫而光的空碟空碗,抚了抚自己空瘪瘪的肚皮,神色顿时不快起来。 阳牧青哼了一声,从厨房里搬出两碗菜和一碗白饭。 慕容曌瞧了瞧,和自己一样的菜色,于是笑而不语。 菩提子倒是不嫌弃,也许也是饿极了,拿过来就扒拉着吃了,吃相丝毫称不上优雅,与他的形象很是不符。 “小青子的厨艺还是这么棒,看来我要多呆一阵子补补肉了~” “和尚也吃肉的吗?” 慕容曌见他吃肉片的样子那叫一个欢,看起来丝毫没有顾忌。 “我又不是和尚。” 菩提子闷闷地答道。 慕容曌被噎得回不了嘴,的确,是她一厢情愿将他看成是和尚的。 记得她第一次见阳牧青的时候,他也是一副有些不伦不类的打扮,现在看来是受了菩提子的毒害。 幸好被她纠正过来了,她用一副极度欣慰的眼神看向阳牧青。 “你那什么眼神?就跟打量自己儿子一样?” 菩提子毫不留情地吐槽道,嘴里还塞着半截筷子。 慕容曌收起“慈祥”的笑容,继而眯着眼重新打量起菩提子来。 阳牧青感觉到二人的眼神之间有“刷刷”的火花在碰撞。 他赶紧“咳”了一声,身体向前倾了倾,隔在二人诡异的视线之间,并顺利找回了话题。 “你还没说自己遇上什么事了,感觉不太对呢。” 菩提子闻言叹了一口气,轻轻放下了碗筷,似乎被这句话打击到了胃口。 “说呀。” 阳牧青又催促了一声。 “唉……” 菩提子又是一阵叹气。 阳牧青觉得自己此时的太阳穴一定跳得很明显,但还是咬牙耐心说道:“我数到三。三、二、一……” “好啦,我说就是了,凶什么凶,一点当徒弟的自觉都没有!”菩提子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上阵子和那个人打了一架,结果打输了,不但自己法力错乱,还依约要去帮他料理一件事。” 慕容曌听得一知半解,阳牧青却心下了然。 菩提子嘴里的“那个人”不会是其他人,而是有“天下第一玄师”之称的元苏。 “你怎么又去招惹他了?” “我看上他的玉狐了,他不舍得给我,我只好跟他打了一个赌,说要跟他打一场,赢了玉狐就归我,输了我就任他差遣一件事。谁知道他这几年法力增长了不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哼,我早晚有一天会杀得他片甲不留!” 菩提子一顿捶胸顿足,显得憾狠不已。 对于菩提子的苍白辩解,阳牧青自是听不进去,要知道元苏也是从小便天赋异禀,且出身于玄师家族,修炼极其纯正,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但法力之强是界内公认的,比起菩提子自己练的野路子强过不少,偏偏菩提子自认打遍天下无敌手,隔三差五就要栽在元苏手里,如果碰巧做了不正当之事,下场更是凄惨,可他偏偏就是不长记性。 跟元苏比拼法力,不是自找没趣吗? “他……给你派了什么差事?” 阳牧青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如果是菩提子自己的事,或者还好解决一点,如果是元苏的事…… 一般的事不会找上元苏,能找上元苏的事一定是不好解决的事。 元苏交给了菩提子,可菩提子法力受损,找上了自己。 自己管这事,就一定会拉扯上慕容曌。 “你听说过玫瑰公寓吗?” 菩提子神秘兮兮问道。 阳牧青摇了摇头。 “五年前倒塌之后又重建的那一幢公寓?” 慕容曌已静静呆在一旁听了许久,一边翻着今天早上的报纸,一边漫不经心答道。 “没错,就是那幢楼。” 菩提子连连点头。 “九死二十七伤,也算当年的大事件了。” 慕容曌抬起头望向菩提子:“但这件事早就平息了,最近也没有传出什么异动。” “事物都是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没有异常不代表它本身就很正常,说不定是被什么给镇住了,一旦发生了变数,已经正常的,也可能变成不正常。你说是吧?” 菩提子无意间瞥见了慕容曌脖子上挂着的紫水晶项链,眼神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话语间仿若别有深意。 “别绕弯子了吧……” 阳牧青本就有些不耐,他发觉到菩提子的眼神与语气变化,更是有些心焦,他忘了提醒慕容曌将项链取下来了。 “五年前,元苏到过这里,在玫瑰公寓的废墟上施展了法术,镇压了里面的九条鬼魂,这才换来这些年的平静,可是上个月,新建成的玫瑰公寓发生了一件事,打破了镇压的符阵,鬼魂都流窜了出来,虽然至今不曾伤人性命,但总是不让人放心。元苏这趟外出本来是要处理这件事情的,结果……我就揽上这件事了。” 菩提子弱弱说道,小脸皱得跟打了霜的茄子一般。 第三十九章 忐忑入职 齐灵想象中的职场生活应该是一部青春励志剧,没想到演变成了一部狗血惊悚剧。 还是顶级的那种…… 由于要早早去公司办入职,七点不到就顶着重重的黑眼圈起床,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房间里面穿梭,洗漱,穿衣,梳头,化妆,渐渐的,睡意全消,化作了对新工作的真心雀跃。 奇怪的是:罗昕的房门一直紧闭着,像是一个被封闭起来的世界,沉寂无声,齐灵天真地认为她可能还没有起床,但也可能早已出门。 她昨天晚上的告诫还清晰可闻,齐灵干脆舍弃了室友之间应当要和谐相处的念头,选择了相安无事则好,毕竟这样的房子可不好找。 终于搞定,准备出门啦! 齐灵换上新买的高跟鞋在镜子前转个圈,打算欣赏一番自己的“盛世美颜”,结果稍一用力,左脚的鞋跟“啪”的一声脆响,光荣报废。 “不要呀,搞什么……” 齐灵暗自嘟囔了一声,紧接着捂住了嘴,自问今年也不是自己的本命年,为何感觉诸事不顺? 无解,她只好临时换了一双白色跑鞋,又在行李箱里面捣鼓半天,拿出一身过气的牛仔装换上。 第一次见新同事,万一碰到帅哥呢,也只能想想了。 当指针指向8点一刻的时候,她终于成功踏出房门,像一只初生的蝶,扑向未知的晴空。 对面住着的的老夫妻也打算出门,戴着眼镜很斯文,退休教师的模样,手挽着手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恩爱,和她前后脚进了电梯。 齐灵觉得贸然打招呼有些太过自来熟,于是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玛丽莲梦露式微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幸好对方也不是太热情之人,对齐灵的示好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再无任何眼神交流。 嗨,还真是陌生人的相处方式呢,真让人放心。 上班的地方并不是很远,步行二十分钟即可,对于齐灵这种口袋空空之人,交通费自然能免则免。 一路上路过不少早餐摊,但说来也奇怪,这几日齐灵总觉得自己没什么胃口,不管看到包子面点还是油光肉食,都觉得兴致乏乏,但对自己身材向来严格要求的她而言,节食是家常便饭,因此觉得没有食欲的时候刚好少吃点,省得还要拼命克制。 也许是到得太早的缘故,整幢办公楼都还没什么人,齐灵掏出手机看看时间,8点35分,没错呀,她记得上班时间是9点。 电梯上行到21楼,西区便是她未来上班的地方。 灯亮了,有人声。 不愧是她齐灵选的地方,办公氛围就是很NIcE。 “你好,我是策划部新人,齐灵。” 前台小姐挽着精致的发髻,画着艳丽的妆容,时尚可人。 “你好,我叫王晓晴,春眠的“晓”,太阳的“晴”,叫我小晴就好了,稍等下,我给策划部打个电话。” 王晓晴绽开笑脸之后,高冷的气息立马荡然无存,变得亲和力十足且高雅得体,声音如同黄莺出谷,清脆婉转。 女神啊女神,肯定会迷倒不少的男孩子,齐灵眼里闪烁着小星星。 “谢华,来新伙伴了,快到前台来领,还有哦,帮我带杯黑咖啡,不加糖。” 王晓晴挂掉电话,让齐灵先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坐,然后掏出镜子补擦了一下口红。 闲来无事,她打算跟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妹妹聊会儿天。 “你策划方面的工作经验,好像不是很多哦。” “嗯嗯,不过我会认真对待的,一定会尽快适应。” “喊口号可是不行的,你的未来上司可是行动派。” “我也是行动派,这份工作对我而言很重要的,简直就是一切,甚至可以说是我的梦想。” “咳咳,好啦,能加班吗?我们这加班挺严重的。” “能啊,当然能。” “好的,那我希望你能好好坚持下去哦,看好你呢~” “嗯,我一定可以的!” 齐灵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壮士断腕的气势与决心,让王晓晴听得有些忍俊不禁。 她喜欢那种有朝气不怕死的眼神,这样的眼神很容易在繁杂的事务中被磨损掉,尤其难得可贵。 “我的小晴女神,十分钟不见,对你甚是想念。” 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被送到王晓晴手上。 这个油腔滑调的声音搭在人模狗样的男子身上实在非常和谐,齐灵想,他想必就是谢华了。 “这位就是我们的新同事了?” 谢华眨着一双桃花眼,风情万种地看向齐灵。 “你好,我叫齐灵,以后请多多关照。” 不论如何,谢华是前辈,不能太失礼数,齐灵虽然是个直肠子,但还不是那种什么都写在脸上的鲁莽之人。 谢华哈哈一笑,又跟王晓晴笑闹了几句,领着齐灵进了办公区域。 策划部只有一个空位,齐灵连挑选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安置在那个空位上了。 其余的人见有新人进来,都是只稍抬头打量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忙自己的了。 “大家好,我叫……齐灵。” 尴尬一笑之后,齐灵紧张不安地坐了下来。 这家传媒公司的工作狂风格,齐灵倒是早有耳闻,也做好了充分准备,因此倒也并不觉得受到了冷落。 “老大在开会,估计也没空管你,今天也没有任务安排到你,就先看看资料吧,了解一下我们的一些日常工作。” 一叠如小山一样高的资料夹被丢到了齐灵桌上,让人一看就头皮发紧。 齐灵连连点头,乖巧至极的模样。 大概日夜不停,也要两天两夜才看得完吧,至少不用担心干坐着了。 谢华离开了王晓晴身边十米之后,整个人的画风变到一副认真严谨的模样,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正常得不行。实在是用灵魂诠释了“演技”二字。 谢华交代清楚之后,也埋头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齐灵坐了下来,估计没人会再理自己,便打算稍微清理了一下桌面再看资料,这个桌子似乎不久前还有人坐过,有些摆设都还在上面,但并不凌乱,看得出这张桌子的前主人是个逻辑清晰之人。 一个放满了资料的文件筐,一个放了各种颜色笔芯的笔筒,一个已经停摆的式样简洁的闹钟,一盆绿植,一个相片框。 相片框被覆在桌面上,似乎是被人故意扣在桌上的。 齐灵掏出纸巾,在桌上一抹,居然有一层厚厚的灰,似乎这个桌上在没人坐的这段时间内都无人打扫。 她触到相框,本想直接扔进垃圾桶,但突然福至心灵,觉得应该先看一下,再决定要不要清理掉。 照片被她漫不经心翻转过来。 是一张女子与猫咪合照的图片,猫咪慵懒,女子清冷,两者看起来并不相熟,更像是不小心被框入同一镜头中的。 然而,这样一张寻常的照片,却让齐灵有种命运注定的感觉。 那个一脸淡漠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新房东——罗昕。 第四十章 疑窦丛生 瞬时之间,齐灵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短路。 自己坐了之前罗昕的位置,是代表罗昕之前在这家公司工作过,但是已经离职了,而且离职的时间不算太久。 罗昕跟自己虽然没怎么沟通过,但看得出来她现在是有工作的,所以应该是换了一个新工作。 所以,罗昕是自己在这家公司的前辈。 如果她肯接纳自己,关于工作的一切其实都可以向她请教。 但是,罗昕是自动离职还是有事才离职的呢? 自己如果主动提起这个事,会不会让二人本就脆弱的关系反而陷入尴尬? 算了,还是当做不知道这个事情吧。 齐灵将罗昕的照片框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平复了自己的惊讶之情,开始专心致志研究起谢华丢给她的资料来。 大概十点钟的样子,一个风风火火的干练女子满脸怒气地冲进了策划部的办公室,将一个文件夹摔在了门边的桌子上。 “罗昕不在了,你们一个个就都是草包吗?简直尽丢我的脸!方案重做,下班前出来新版。” 整个策划部顿时更加安静了,齐灵觉得此时就算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都应该可以听到响动。 她本人现在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用余光悄悄打量了一下刚刚进来的干练女子,年纪不算大,但眉宇之间不怒自威,而况此时正在发火,简直让人觉得压力山大。 这就是谢华口中的“老大”吧…… 看来自己今后的日子不会太舒坦。 从她提到“罗昕”的语气来看,她本人都罗昕还是很满意的。 看来罗昕至少不是被辞退的,而她自己,则一时之间失去了信心。 想着她看了一眼谢华,正好谢华也看向这边,还冲她做了一个鬼脸。 吓得齐灵赶紧收回视线,免得被心情不好的“老大”逮个正着。 幸好,在干练女子确认策划部办公室的每一个都有听见去她讲的话之后,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一个独立办公室。 整个上午,策划部的低气压都在继续,齐灵感觉到每一个人的头顶都有一团黑云笼罩。 闹钟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但整个办公室的人还是一个个埋头在电脑面前,没有移动的迹象。 呃,难道都成仙了吗?连饭都不要吃了…… 齐灵虽然也不觉得饿,但还是觉得到饭点了应该先吃饭。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呐…… 正在她万分纠结时候,王晓晴飘了进来。 “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不用跟他们一起,他们都叫外卖的。” “我也要去……” 见到王晓晴进来了,谢华顿时回复到谄媚状态,牛皮糖一样黏了过来。 “那一起吧。” 王晓晴倒也不矫情,看来对谢华并不算讨厌,一口答应了。 谢华却如千年怨妇终于得蒙恩宠一般,整个人都像泡进了蜜罐子里,美得冒泡。 齐灵正好不知道该去哪里解决中饭,于是很爽快地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但不知为何,她站起的时候,看到仍一个个盯着电脑的同事们,心底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王晓晴带他们二人来到本栋楼的顶楼,那里经营着一个特色餐厅,门面不算太大,但装修得很有格调,菜价也称得上是物美价廉了。 “怎么样?第一天上班就见到了发火的老大,没吓坏你吧?其实平时她也不经常这样的。” 谢华抽出给晓晴美女献殷勤的空档,与齐灵搭了句话。 “是有些吓人……不过还好啦,以前我遇到过更多奇葩的领导,咱们老大看起来很有本事的样子,要求高是正常的。” 齐灵也不是刚出茅庐的小女生,对于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哈哈,看来你适应得不错,有前途。” 谢华已经从齐灵边上挪到王晓晴边上坐着,不时地给她舀汤夹菜。 齐灵失笑,他们看起来真有些像电视里面的娘娘和贴身小太监,转念一想,或者可以先跟他们打听打听罗昕。 “今天老大提起一个人,叫做罗昕,你们可以跟我说说她吗?” 听到罗昕的名字,谢华和王晓晴顿时不笑闹了,但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跟她不熟。” 谢华一句话,轻描淡写掀了过去。 见他们二人讳若莫深,齐灵也不好再问,只好安静地喝汤。 只是她心里面,对于罗昕的好奇心,是越来越浓烈了。 这家餐厅屋顶装饰了许多藤萝,将阳光尽数遮挡,明明是炎热的正午,此处也是难得的清凉。 吃过午饭,谢华约王晓晴下楼去散步,齐灵自然不好当这个电灯泡,于是很识趣地说先回办公室休息。 但办公室现在估计还是黑云压顶,于是齐灵打算先去趟洗手间,先缓缓时间再说。 这栋楼的洗手间位置很多,但前面几个都显示有人,齐灵一路走过去,在最后一间的位置停了下来,推门看了看里面还算干净,这才进去。 解决完之后,她正打算推门出来,却听见外面有细碎的聊天声。 虽然她完全没有偷听的想法,但是她们话语中的“罗昕”两个字紧紧抓住了她的好奇心,让她保持住了目前倾听的姿势。 “又提罗昕,这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能像罗昕一样不要命地工作?” “是的,嫌公司的恐慌还不够吗?要不是她那样强势,罗昕能走吗?” “现在罗昕走了,她就把罗昕捧到天上去了,当初罗昕在的时候,还不是经常挨她骂?” “况且,我们一点也不像跟罗昕一样,罗昕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要我们学样,是但心我们嫌自己的命太长吗?” “好了,好了,不要提罗昕了,真想不通为什么她能够那么坦然提起罗昕,真的不怕晚上做噩梦吗?” “……” “……” 之后交谈的声音变小了许多,齐灵再也听不清,只好作罢。 她推门出去,却发现洗手间已经没有人了,也不知道刚才那两个人是什么时候走掉的。 又是罗昕,齐灵对自己的房东的越来越感兴趣了。 第四十一章 三人同行 一路上的行人都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刚才路过的三人,甚至还有人不小心迎头撞在电线杆上。 一名虽不青春靓丽但绝对秀色可餐的美貌女子。 一名虽不温润如玉但绝对帅气逼人的年轻男子。 一名虽然俊俏精致但打扮风格另类的光头少年…… “话说你真的晕车吗?晕车的话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慕容曌有些后悔在听菩提子说自己晕车之后就答应步行去玫瑰公寓了。 “坐飞机呀。” 菩提子摆出一副看土鳖的欠揍表情。 “那除了飞机和步行,你还能接受其他的移动方式吗?” 慕容曌已经意识到菩提子不会那么快离开,因此觉得很有必要探讨清楚这个问题。 “两千米之内,我可以使用瞬间移动的符咒,不过,暂时法力受损,发挥不出来。” 菩提子说着遗憾地看了一眼阳牧青:“早知今日,我应该要教会小青子那个法术的。” “说实话,你为什么不肯戴我给你准备的帽子?” 慕容曌无奈地叹了口气,尽管她的职业不寻常,但并不代表她希望自己看起来也十分不寻常。 的确,大热天剃个光头也不是那么奇怪,但夹在她与阳牧青之间时就显得分外怪异了。 何况,光头的主人还长着一张俊秀到让人垂涎欲滴的脸。 “为什么要戴呀?我觉得光头很帅气呀,而且,我这不是都把僧服换下来了嘛……” 菩提子的口气很是哀怨,很嫌弃地扯了扯阳牧青的休闲服,他身量比阳牧青小了一圈,衣服略显臃肿。 “你坚持要穿僧服也可以,我会再给你配个木鱼和木碗,直接去化缘得了,就不用再回问灵所了。” 阳牧青尤其不喜欢被别人行注目礼,因此脸色分外阴沉,语气也称不上和气。 慕容曌笑着望了阳牧青一眼,心中有些玩味,阳牧青的傲娇属性在菩提子面前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表面上看起来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但话语和表情都明显比平时更丰富了些。 “好啦,你们俩真啰嗦,哼哼,我也不是那么乐意找你们,这不是没办法吗……” 菩提子叫苦连天,心中忿忿不平,转眼之间,竟将上衫也脱了,光着并不羸弱的膀子,在夕阳下熠熠发光。 他平生最不喜欢任人摆布,哪怕是非常合理的要求也不行,随心所欲一直是他的人生准则,要不然也不会在业内落下并不太好的名声。 “……” 慕容曌望天,阳牧青看地,二人很有默契地同步沉默。 再不识趣闭嘴,惹起菩提子的小脾气,估计在大街上裸奔都是有可能的。 玫瑰公寓到了。 由于修建的年限不算长,公寓的款式很新,配套设备也很齐全,与周围的小区相比,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此时已是下午六点半,陆续有些上班族回到公寓,还有些老人接着孙辈们回家。 好一派安乐祥和的景象。 阳牧青敏锐的眼神扫视过这栋大楼的方圆五十米,最后冷冷发话。 “并无异状。” 慕容曌瞟了一眼菩提子,等着他发话。 对方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并不是他带着二人来到此地,而是来看热闹的。 “喂。” 阳牧青不耐地催促了一声。 他并不是没有耐心之人,只是很不能忍受耽误别人时间的行为。 菩提子这才展开行动,从绿化带中捡起一根断掉的夹竹桃枝,在水泥地上轻轻一划。 在慕容曌看来,水泥地上自然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在阳牧青眼中,却是一道倾注了法力的鸿沟之线。 “我只是带你们来踩个点,现在还不是时候,晚上十二点以后再来吧。” 菩提子很轻巧地说道,说完转身,明显想要打道回府。 “这个……你为什么不在十二点之后再带我们过来?” 慕容曌黑线,瞬间觉得自己走了近半个钟头的冤枉路。 菩提子嘻嘻笑道:“十二点的时候我早睡了啦,你们两个人过来就够了。” “是不是搞错了,大师,我可没有法力,该来的人是你才对吧?” 慕容曌觉得菩提子的逻辑有些异于常人。 “我现在的法力很不稳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入定了,现在的我比你还不如呢,就不去拖小青子后腿了。” 菩提子理直气壮说道。 “我一个人来就行。” 阳牧青虽然还不能预知事情的棘手程度,但并不想慕容曌掺和进来。 “不行,这道鸿沟,必须一阴一阳方能跨越。” 阳牧青玩味地看向菩提子,毕竟就菩提子的“信誉”而言,这句话很可能是他的恶作剧。 慕容曌虽然并不排斥涉险,但不代表对菩提子话中明显的漏洞视而不见。 “你说起的那个元苏,原本是打算一个人来解决这里的吧,难不成他是个阴阳人?” “就我和元苏的级别而言,哪里用得上鸿沟这玩意儿!” 菩提子脸上写满了不屑和轻蔑。 “要请我出马,也不是不行,问灵所的收费可是不便宜哦。” 慕容曌展开人畜无害的笑容,她对阳牧青可以两肋插刀,但对菩提子同样可以雁过拔毛。 “拿小青子的工资抵就好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小青子,你可不能不孝顺。” 菩提子说着停下脚步,一把转身抱住在身后无声跟随的阳牧青,像一个小动物一般,将光头抵靠在他胸前。 阳牧青顿时犹如雕塑一般石化,既嫌弃又忍住不推开的僵硬模样,让慕容曌笑到岔气。 一物降一物,依照阳牧青的性情,想要翻身实在是太难了…… 第四十二章 加班时刻 已经下班一个小时,然而,办公室的所有人都岿然不动,仿佛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下班这件事情。 齐灵偷偷地叹了口气,桌上的资料早已翻完,又没有其他人安排正式的工作给她,让她向那个发飙的领导主动请缨……那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百无聊赖之下,她只好用在白纸上画圈圈。 “哎呦喂,你想诅咒谁呢?” 谢华如幽灵一般出现在齐灵的座位前。 齐灵被吓了一跳,如做错事的小学生一般,赶紧将画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圈圈的白纸掩入怀中。 “哈,怕什么,下班了,不用那么紧张。” 谢华越看齐灵越觉得有意思。 “哦,原来是真的下班了。我知道这边加班很严重,是天天都加班吗?” 齐灵并不排斥加班,但问题是她现在加班也无事可做,这才是最大的折磨。 “差不多吧,习惯就好。” 谢华说着将一叠资料递给齐灵,很厚的一叠,看上去有二三十张。 “这是竞争对手的创意策划广告提案,找出破绽,然后写一篇抨击软文。” “啊……好,什么时候要?” 接到任务的欣喜之情烟消云散,齐灵开始觉得手上的这份资料有些烫手,但出于职业习惯,她压下心中诸多质疑,打算着手先做,尽管隐隐觉得还是哪里有些不对。 “下班前。” 此时的谢华看起来颇有些前辈的威严,跟黏在王晓晴身边的不正经模样天差地别。 齐灵算是听明白了,这是没完成就不能下班的意思,这个点给她任务的行径有些不近人情,但她相信谢华并没有故意为难她。 这应该,就是这里的日常。 于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并冲谢华打了一个“oK”的手势。 谢华满意一笑,换了一副表情出门:“我先去看看我的女王大人,之后再来陪你加班,加油!” 齐灵不再理会他,专心致志翻阅手上的资料。 她在入职之前做过不少功课,虽然是新入行,但并不算小白,至少,对于优秀的策划和差劲的策划,还是有极强的辨别力的。 而谢华交给她的这份嘛…… 在齐灵的水平,只能给出一个评价:无懈可击。 一个小时过去了,在电脑桌面上新建的文档仍旧一片空白。 完全无从下手,毫无解决之策。 她抬起头看看周围的同事,一个个都仍旧埋头苦干,就连刚才出去打了个秋风的谢华,此时也一脸严肃地坐在桌前打着字。 好像只有自己,笨拙到有些可笑的地步。 抱着一腔热血、舍弃周边一切,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行的吗? 越想越不能淡定,齐灵觉得自己如果再在办公室呆下去的话要窒息了,赶紧起身去屋外透个气。 她进入电梯,按了顶楼。 是的,她需要避开一个个忙碌如蚂蚁的同事,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去透透气。 电梯门开的瞬间,她似乎看到一个黑影穿梭而过,但待到电梯门全部打开,却又不见踪影。 最近是神经太紧张了吗?总容易出现幻影。 顶楼的阳台上亮着灯,不知道是一直开着,还是刚才有人来过却忘记关灯。 齐灵将灯关了,隐身在黑暗之中,许多人都害怕黑暗,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黑暗最能让她安心。 她闭上眼睛,回忆自己刚才看到的策划提案,在脑子里面一页页过,试图找出自己忽略掉的细节。 正在她觉得似乎捕捉到一丝灵感之时,手机响了。 齐灵刚刚才初步形成的思路被强行打断,怒不可遏,掏出手机正准备骂过去的时候,看到来电显示,却楞了一愣。 是罗昕打来的。 齐灵诚惶诚恐地按了接听键。 “喂,你好。” “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有人能用如此默然的语气陈述一句很温暖的语句,齐灵真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加班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放心吧,你先休息,我带了钥匙出门的。” 齐灵听到罗昕“哦”了一声,似乎打算挂电话,忙不迭说道:“罗昕,我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 对方沉默,未做应答,但也没挂电话。 齐灵顿时看到了希望,将谢华交给她的任务仔细说了,然后请求罗昕指点。 “他说这是竞争对手的策划提案?” 罗昕语气不善,齐灵几乎能够听得出火气。 “是呀,有什么问题吗?” 齐灵硬着头皮问道。 “这是我写的策划。” “……” 齐灵满脸黑线,这是撞枪口上了吗?上天是觉得自己还不够头大。 “不过,这是我很久前做的案子了,要找破绽并不难……” 电话那头,罗昕冷静而理智地剖析着,至少找了十来处毛病,毫不留情。 齐灵瞬时心花怒放,心里存着对罗昕的种种疑惑雪融冰消。 “这些够你交差了,十二点之前要回来。” 额,难道还有门禁的吗? 但罗昕现在可是齐灵的大恩人呀,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答应。 “离谢华远一点。” 罗昕说完这句话,不等齐灵答话,就挂掉了电话。 齐灵默然:看来二人真是竞争对手呀,至少,曾经是。 第四十三章 来龙去脉 出于慕容曌的待客之心,允诺食材全包,阳牧青晚上好好展示了一番手艺,做了几个平日里不怎么做的菜式。 慕容曌夹起一块荷香脆骨,眼睛盯着粉蒸排骨和剁椒鱼头,再想想自己往常吃的家常菜式,酸酸说道:“其实,我可以再加点伙食费的。” “太麻烦。”阳牧青断然否决。 “其实,加工资也不是不可以。”慕容曌继续耐心商量。 “你上个月胖了五斤。” 阳牧青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却是抛出直击靶心的杀手锏。 慕容曌终于乖乖埋头吃饭。 菩提子倒是懒得理两人的讨价还价,左一筷子右一筷子吃得极欢。 饭毕。 一炷香、一杯酒、一盏茶、一支烟。 香是上好的龙涎香。 酒是绍兴百年女儿红。 茶是正宗的雨后龙井。 烟也是一般烟民不敢觊觎的那种…… 慕容曌冷冷盯着在窝在沙发上醉生梦死的菩提子,虽然这些都是菩提子从行囊中逃出来的,但她还是觉得有些肉疼。 早知道菩提子是这么个有钱人,今天晚上就应该去城里最顶级的餐厅消费一顿的。 当然,菩提子买单就好。 “你不去也行,但至少想办法护阿曌周全。” 阳牧青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语气不容置喙。 “阿曌,阿曌,叫那么亲热,你都不叫我几句亲亲师父来听听~” 菩提子悠然吐出一个烟圈,翘起了二郎腿。 “别扯开话题,我说认真的。” 阳牧青盯着菩提子的眼睛说道,神情肃穆至极。 玫瑰公寓的鬼物,他居然连一丝气息都察觉不到,如果不是场所特别阴邪,就是鬼物太过强大。 而慕容曌除了脑子好一点、胆子大一点、会一些歪门邪道之外,对法术可是一窍不通。 “求我呀。” 菩提子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茶。 “师父!” 没有丝毫亲昵,满满都是威胁。 菩提子刚喝进口的茶水喷了出来。 饶是如此,他看起来也是很心满意足,从随身背着的行囊里掏出一个形状古怪、古色古香的银镯子,扔给慕容曌。 银镯上雕刻着一条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生物,头尾处是银镯的扣环。 “这是灵蛟锁邪镯,除了穷凶极恶的鬼物,都不能伤你半分。” 阳牧青见菩提子好歹拿出了一个镇得出场面的物品,便决定不再跟这个不靠谱的师父计较什么了。 慕容曌拿起灵蛟锁邪镯戴在手腕上,却发现大了许多,根本就戴不牢。 “戴手臂上的。” 菩提子的眼神里写满了嫌弃。 慕容曌依言将镯子顺着手臂往上推,直推至上臂,才终于固定住。 说来也怪,这个镯子与慕容曌的上臂严丝合缝,竟似量身打造一般。 “关于玫瑰公寓,你这里是不是还有多一点的信息?” 慕容曌思前想后,觉得整件事情并未清晰,菩提子显然还有什么没有交代清楚。 “五年前元苏布下天罗地网迷魂阵,将横死的九只凶灵压在了废墟底下,本来想过个几年,当人们彻底淡忘玫瑰公寓的事件之后,凶灵的煞气会日渐消弱,最终能够净化戾气。可是,大概三月前,有人重新翻出这个事件,并以此为卖点,给市里新盖成的一幢高级住宅进行营销策划,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增长了凶灵的煞气,本来这也没什么,只是净化戾气所需花费的时间要更长一点罢了,可好巧不巧,这个策划者原本就住在玫瑰公寓,而且就是上个月,在公寓里上吊自杀。” 菩提子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天罗地网迷魂阵本是极厉害的阵法,用来抑制凶灵最好不过,但它也有一个致命缺陷,在它的法力范围之内,不能出现自杀的亡灵,这是禁忌,可这个禁忌被打破了,情况就会非常糟糕。” “怎么个糟糕法?” 慕容曌听得津津有味,很有兴趣地问询道。 “情况比较复杂,首先,天罗地网迷魂阵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漏洞,九条凶灵都流窜出来了,比较幸运的是,它们暂时都无法离开玫瑰公寓。其次,自杀的亡灵由于天罗地网迷魂阵的影响,成为了一只新的更强大的凶灵,对玫瑰公寓法力场拥有操控能力。最后,我昨天早上遇到了一个姑娘,脸上满是死气,命数与玫瑰公寓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放任不管,她应当会丧生于玫瑰公寓。” “你昨天为什么不阻挡她?” 慕容曌虽并不觉得菩提子是一个慈悲之人,但也绝非大奸大恶之徒,这张口之德、举手之劳应该还是愿意做的。 “她命中该有此一劫,逃过这一劫,还会有下一劫,擅自改变别人的命数,可能会导致更加糟糕的后果,直面劫数,反而还能有一丝转机。再说了,她又没付我钱,我也没有义务要救她的命,人各有命,没听过吗?” 慕容曌腹诽:菩提子说话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活像一个四五十岁看破红尘的大叔。 “所以,我们这一趟去,实际上要面对十只凶灵?” 阳牧青并非专业捉鬼人,对这样滚雪球的现实,感到欲哭无泪。 “不要紧的啦,今天我看现场的时候发现,新鬼和老鬼之间似乎并不太友好,你们还是有空子可以钻的。” 菩提子面前的酒杯和茶碗都已经见底,他又吐了个烟圈,极享受的样子。 “今天你看见它们了?” 慕容曌表示怀疑,阳牧青不是什么异状都没发现吗? “我是小青子的师父,有一些没教给他的本事,有什么可奇怪的?猫教老虎,都还要留爬树这一手呢。” 菩提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仿佛慕容曌刚才那句话对他是明显的侮辱。 “你们今天最好抱着必胜的决心去,要不然那个姑娘不久后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要知道,这世间的缘分,有好缘,也有恶缘呐。” 第四十四章 生死之门 办公室的人陆续走掉了。 最后只剩下谢华和齐灵。 谢华翘着二郎腿,脸上的神情却并不轻松,他手上正拿着齐灵刚交给他的文稿。 齐灵忐忑地盯着他,谢华虽然私底下挺玩世不恭,但工作上还是挺能让人信服。 她眼睛的余光瞟了瞟他身后的时钟。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了。 罗昕交代过,十二点前要回家。 虽然不是死命令,但她作为房客,回去太晚确实不太礼貌。 “哈,蛮不错的呀,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想法的。”谢华扶了扶眼镜,眼神中写满了怀疑,“但这扑面而来的熟悉文风,莫不是有高人指点?话说,你认识罗昕?” 谢华直言不讳的态度让齐灵好不尴尬,但罗昕有交代过不许提她的名字。 “我的确问了同行的朋友。” 好在齐灵并不是傻子,选择含糊其辞,两不得罪。 “我们这向来只问结果,不问过程,不管你请教了谁,这份答卷我觉得还可以,明天就根据这些问题点,做一个优化的方案出来吧。” 谢华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桌上东西,似乎准备下班了。 “明天……意思是,我今天可以走了吗?” 齐灵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有问题,但还是确认一下比较保险。 “是的,回去养精蓄锐,明天我才好继续剥削你呀。”谢华打了个暧昧的手势。 “好的,再见!” 齐灵松了口气,将电脑一关,夺门而出。 然后……正撞在也要出门的谢华背上。 “哎呀呀,不用那么快就投怀送抱啦。” 谢华微笑调侃道,不在工作状态下的他似乎永远只会嬉皮笑脸。 “额,对不起。” 齐灵摸了摸撞痛的头,心想他下班的速度也不慢嘛。 “哈哈,不要紧,你住的远不远?” “不远,就在玫瑰公寓,走路就能到的。” 齐灵说着灵巧地越过谢华,冲他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 谢华看着齐灵越来越小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那个人,之前也住在玫瑰公寓。 虽然齐灵的性格跟那个人一点都不像,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是不可抑制地可以从齐灵身上看到她的影子。 呸,阴魂不散吗? 办公室的灯忽然一闪一闪的,打印机和电脑都开始重启,罗昕原来座位上放着的资料开始一页页翻动。 又开始了…… 经历过许多次类似灵异现象的谢华已经处变不惊,冷冷看着一切发生。 尽管办公室里的人都吓怕了,所以没有人再敢独自加班到十二点以后。 “罗昕,你给我适可而止吧,碰上那件事是你运气不好,我知道你怀疑我,可那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华冲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说道,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同情和不加掩饰的悲伤。 十二点,玫瑰公寓。 提早赶到的慕容曌与阳牧青终于看到了菩提子预先留下的那条鸿沟发生了变化。 以那条鸿沟为中心,在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光型屏障,最终覆盖整栋公寓。 就连慕容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鲜亮华丽的玫瑰公寓在那道屏障下,还原成了五年前那幢陈旧的房子。 而阳牧青,也感受到了从房屋内部涌动着的邪恶力量。 “走吧。” 阳牧青牵起慕容曌的手,正欲踏过那条鸿沟。 “借过!” 一个莽撞的身影从他们二人之间穿过,将他们牵着的手撞开,先他们一步,踏过那条鸿沟之线。 正是下班后匆匆赶回的齐灵。 就算她狂奔赶回,也还是超过十二点了,不知道罗昕会不会生气…… 齐灵额上冷汗直冒,罗昕在她眼里无疑是大神,可绝对是脾气不太好的那一种…… 自己的命运也真是无语,无论身在何处,都遇到一些不太好相与的人呢…… 看到齐灵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阳牧青与慕容曌皆是默默无语。 因为就在刚才齐灵跨过那道鸿沟后不久,菩提子留下的鸿沟就渐渐消失了。 整栋大楼又恢复了白天他们看到的模样。 他们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才那个女孩进去的楼,是旧楼,而非新楼。 “她应该就是你师父提起的那个性命堪忧的姑娘吧?”慕容曌迅速得出结论:“但她是活人,并非鬼物,怎么能进去?” “与鬼结缘,自然能与鬼同住。” 阳牧青看起来倒是极为镇静。 “可现在怎么办?得请你师父再来一趟吗?”慕容曌觉得今天的探险似乎要落空了。 “不用。”阳牧青淡淡答道。 “哦?”慕容曌表示怀疑。 “把手给我。” 慕容曌乖乖伸出左手。 阳牧青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在她左小指上轻轻划下一刀。 一滴鲜艳的血珠滴在地面上,很快被吸收不见,正是刚才那道鸿沟的位置。 “呀,好疼!”慕容曌疼得龇牙咧嘴。 阳牧青没有理会她,伸出左手,在同样的位置也划了一刀,明显更为用力,滴下的鲜血成线。 “这样就可以了吗?” 慕容曌等了一会儿,看血珠逐渐全部被地面吸收,但预料中的光屏却没有出现。 “还差一道工序。” 阳牧青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只是在夜色的遮挡下并不明显。 “那快点呀,等这边收拾完,好收工睡觉。”慕容曌催促道。 “好。” 阳牧青的声调听起来比平时低哑了几分。 耐心即将告罄的慕容曌,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牵起了自己正在流血的左手。 两条清晰的血线汇集到一处,纠缠融合,闪烁出一缕亮光。 迷障破除,邪祟驱离。 第四十五章 异度空间 电梯楼层的显示数字从1变成4,然后暂停。 电梯门打开,一个小男孩蹦了进来。 “姐姐,晚上好!” 小男孩热情洋溢地打着招呼。 “你好哦。” 齐灵已然有些犯困,但还是强打精神回了一句。 “姐姐,我见过你哦,你是住在16楼的姐姐吧?” 小男孩显得很开心,继续热情地与齐灵攀谈着。 见过她?应该他见过的是罗昕吧,小孩子可能记不住相貌,看自己与罗昕年纪差不多,又加班到这么晚,便将自己认成她了。 等等…… 现在可是十二点多,会有人让小孩子独自坐电梯吗? 齐灵瞬间睡意全无,将半眯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电梯门开了,小男孩不见踪影,不知道是出去了,还是…… 电梯停在了10楼。 齐灵摇了摇头,将恐怖的念头甩出脑外,疯魔地按关门键,电梯却毫无反应。 这紧要关头,电梯居然罢工了?! 齐灵呆呆地站在电梯里,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最终出了电梯。 反正只有6层楼,就走楼梯吧。 10楼右边房间的门开着,电视机屏幕的荧光从门缝中透出来。 “哐!” 似乎是一件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鹏鹏,你怎么又跑出去了?这么不乖,妈妈不要你了。”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出。 “妈妈,鹏鹏乖,别不要鹏鹏。” 是刚才那个小男孩的声音。 “要你把门锁好,偏不听,要是真出事了,看你怎么办!”年轻男子的呵斥声,还夹杂着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不知道是打在年轻女人脸上,还是叫做鹏鹏的小男孩脸上。 接着就有小孩子的哭声传出来,听起来委屈极了。 齐灵听得有些不忍,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人家的家事,还轮不到自己一个外人来插手。 楼梯间的灯居然坏了,齐灵嘟囔了一句,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这大半夜一个人走楼梯,跟她小时候跟着爷爷走荒村野岭的感觉有些像,内心毫无安全感,似乎随时都会蹦出一个东西来。 突然间,一个黑影从她眼前快速穿过! 她赶紧打光过去,照到一截长长的尾巴。 原来是一只身形较大的老鼠罢了,吓得她浑身都颤栗了起来。 唉,真想让罗昕来接她一下,但她如何敢打这个电话,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一层、两层、三层…… 应该要到了吧。 齐灵照了一下楼层号,发现自己居然还在10楼! “呵呵……” 齐灵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窜了上来。 “姐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干脆陪我一起玩吧。” 身后,小男孩的声音传来,发出礼貌的邀请。 齐灵僵硬地转过身,颤抖着将手机的光,打在刚才电梯里遇到的小男孩脸上。 支离破碎、血肉斑驳。 “啊!!!” 齐灵疯了似的往上跑着,也不管自己是否能够逃离这个楼层,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姐姐,你别跑呀,我追不上你了。” “鹏鹏,你去哪里……” 是那鬼娃的爸妈也追了上来。 齐灵跑得更快了,根本就不敢回头看身后的情形。 11楼、12楼、13楼…… 楼层号终于正常了,那一家三口也没有追上来。 “刷……” 电梯门开的声音。 既然电梯好了,齐灵几乎是毫不犹豫放弃刚才困住她的楼梯。 从电梯里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喝醉了酒,白衬衫上有些污渍,领带也是歪着的,走路跌跌撞撞。 齐灵小心翼翼想要绕开他,却被他一把拉住。 齐灵奋力挣扎着,心中惊恐万分。 “啪!” 齐灵看着男人掉落在地上的断肢,简直不能呼吸! 正常人的手臂哪能是说断就断的?! 齐灵趁着男人分神之际,飞一样钻入电梯。 电梯门这回很配合地迅速合上,一路向上,畅通无阻。 齐灵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待她回过神来时,电梯已经停在了17楼。 她刚才忘了按楼层号。 不对,是谁按了17楼?刚才那个中年男人吗? 或者说:17楼有人按了电梯? 如果她没搞错,17楼根本就没有人住,是天台呀! 电梯门外,黑黝黝的,凉风习习而来。 齐灵觉得今天晚上自己陷入了一个无力抗衡的诡异局面,似乎自己一不小心闯入了阴曹地府。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了16楼,果然毫无反应。 看来只能从17楼走到16楼了,可走楼梯,会不会重蹈覆辙? 就算到了16楼,又会是什么局面? 就在她犹豫之时,电梯忽然晃动起来,齐灵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出了电梯。 天台上传来很诡异的声音,像是呜咽,又像是哭泣。 齐灵反应了一会儿,突然间面红耳赤,停步不前。 这分明是一对男女亲热的声音。 居然大半夜跑天台上来,还真是有兴致! 但这至少说明自己回到了正常世界吧…… 可这个时候,如果被他们发现,恐怕会被当成变态的反而是自己吧? 齐灵苦笑着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关了,摸索着走到楼梯间,凭着自己的感觉一阶阶下着楼梯。 “不许走……” 身后仿佛有两只手在拉扯着她,齐灵奋力挣脱,好不容易才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今天是鬼节吗?还是自己昏睡过去,在做噩梦?还是循环噩梦?盗梦空间? 好在噩梦终于结束。 1608的门牌号赫然出现在她眼前,门开着,罗欣坐在客厅里的侧影清晰可见。 齐灵几乎喜极而泣,如同看到亲人一般,恨不得马上抱着她哭诉一番。 她不知道的是:10楼的一家三口、13楼的醉酒男人,17楼的亲热情侣,这些鬼物在她身后所露出的贪婪而又遗憾的神情。 一个她看不见的黑影漂浮在她上空,无声地威慑着它们,让它们不敢再出手,无法得偿所愿。 第四十六章 何处沉吟 “罗昕!救命呀!” 齐灵一进门就猛地用力将门关上,生怕门外有什么东西会闯进来。 “慌慌张张,怎么了?” 罗昕在抽烟,红色的烟头、白色的烟圈,配上她瘦削的姿态,有几分妖娆的味道。 “怎么不开灯?” 齐灵摸索着想要开灯,却发现按了之后毫无反应。 “停电了吗?刚才电梯好像是出毛病了……不对,我要讲的不是这个,罗昕,我刚才撞见鬼了,好多鬼!这里有鬼呀,我们搬家吧!” 齐灵脑海中闪过刚才的情形,浑身的寒毛立马又竖了起来。 “有鬼?搬家?我一起?” 罗昕笑了,仿佛听到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 “是呀,你在这里住多久了?从来没有遇到过吗?” 齐灵虽然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莽撞,但并不认为有如此好笑。 “如果你能活得过明天,就搬吧。” 罗昕哂笑道,又吐了口烟圈,缓缓将头转了过来。 冷冷看了齐灵一眼之后,又顺着同样的方向,将头转回到原位。 齐灵完全傻眼了。 正常人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头转动360度?这又不是表演魔术! “你……你……你也是鬼!” 齐灵浑身一软,彻底瘫倒在地上。 “妹妹,别慌,坐下来,先听姐姐讲一个故事。” 罗昕将手中的烟用指尖掐灭,右手一挥,将齐灵从门边移到沙发上。 齐灵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看清了罗昕此时的模样。 半边脸,半边身子都是破碎着的,骨骼变形,肢体扭曲,恐怖之至。 “一个多月前,就是在这个房间,这个时间,这个窗台,我纵身跳了下去,我以为我终于能得到彻底的解脱,没想到却变成了孤魂野鬼,还被困在这个鬼屋子里,挣不脱,出不去。” 齐灵张嘴想要说句什么,却被罗昕禁了言,并施以煞术,让她动弹不得,但她眼中的惊吓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 “我是无神主义者,从来不信什么妖魔鬼怪,却不料自己也有做鬼的一天……哈,还做得这么狼狈,我刚才施展了一点法力压制了这幢楼的老鬼们,就已经维持不住原来的样貌了,让你看到这个难看的样子,实在是抱歉。” 罗昕用完好的那只右手抚了抚自己的仍旧莹白的右脸,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要自杀?我最美好的年华里,没有恋爱,没有玩乐,拼死拼活才换来在公司的地位,却在一个重要的提案上遭人陷害,不但辛辛苦苦做了两个月调研的成果付诸东流,更成了公司的罪人,再无容身之地。我没有那个精力再从头来过了,而且,在这个行业名声臭了,连跳槽都成问题。你也许不会相信,我除了工作,别的什么都不会,就是废人一个,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在齐灵的印象中,罗昕绝不是话多的那种人,但话不多不代表不会讲话,而话不多的人突然侃侃而谈,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状况。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在死过一遍之后我才明白,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错,我必须要找出那个人,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然后不管是要魂飞魄散,还是要灰飞烟灭,反正我都死过了一次,还怕什么呢?所以,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身份,可以重新回到那里。很高兴,你来了。我想,等明天他们见到你时,会不会猜到是厉鬼换了一个躯壳,回来索命了呢?” 罗昕将破碎的半边脸缓缓靠近齐灵,齐灵闪避不得,惊恐万分,想叫救命,却完全发不出声。 “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想让你死个明白。你想要达成的梦想,我都会帮你实现。你的身体,就让给我吧。” 齐灵感到身体深处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仿佛有一把钝刀将自己劈成两半。 当那股疼痛渐渐消失时,她看到在沙发上昏死过去的自己。 自己这是灵魂出窍了吗? 她慌忙走到镜子前,镜子里面没有任何影像,完全照不出她的样子。 现在她的身体里,果然装着罗昕的魂魄吗? 那她呢?又该何去何从?谁来救救她! 阳牧青突如其来的一吻,让慕容曌的脑子里出现了片刻空白。 待她清醒过来正欲发作之时,却发现已然消失的鸿沟突然之间又光芒大作,光屏由小变大,最终与原来再无二致。 既然效果如此显着,慕容曌自然也不好意思显得自己太过小气,只好干笑一声,率先一步跨过了鸿沟。 阳牧青低着头,紧随其后。 鬼气森森的玫瑰公寓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让慕容曌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有心想要跟阳牧青说说话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奈何阳牧青自做了那个大胆的举动之后便一言不发。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跟紧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慕容曌觉得阳牧青的声音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恰逢其时,一阵冷风穿过楼道,慕容曌不自觉拉住了阳牧青的手臂,但又觉得自己会妨碍他做法,便改为拉住衣角。 黑暗有时候也是好事,比方说,既掩盖了阳牧青嘴角的轻笑,也隐藏了他两颊久不散去的红晕。 毕竟,刚才的蜻蜓点水,实质上是他的初吻。 慕容曌跟随着阳牧青沿梯而上,这栋楼虽然很诡异,但里面的鬼怪念力并不强盛,一路被阳牧青用灵符封印,如利刃切瓜,干净利索。 十楼的一家三口和老妪。 十三楼的中年男子。 十七楼的恋人。 十六楼的老夫妻。 它们将与这幢楼一起再度沉睡,直至煞气全消,业障根除。 “哎,我发现其实你也蛮厉害的嘛,并没有你师父说的那么不堪,居然一下子就收拾了九个!” 慕容曌由衷赞叹道,心中兴奋起来,将刚才阳牧青的“冒犯”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剩下的这一个,可就不好解决了。” 阳牧青看向标着“1608”的门牌号,心情的沉重悉数写到了脸上。 第四十七章 命数难违 门内汹涌的鬼气转瞬之间变得细微起来,似乎在一点点地流逝。 阳牧青察觉到了异常,心知不可再耽误,于是,一手牵住慕容曌,另一只手抓了张灵符,透门而入。 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一团光影缩入了灵符之中。 “额……” 阳牧青看到轻而易举到手的鬼魂,心下疑惑,他刚才用灵符探路,不过是试探一下对方的深浅,从未想过可以将对方吸入符中。 这幢楼的老鬼们已被他镇压,但这新鬼的法力在阵法的推波助澜之下,已变得已经有些超乎常理,不该如此无用。 “有什么不对吗?” 慕容曌看阳牧青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于是很恰当地表示了一下关心。 “嗯。” 阳牧青应了一声,将灵符收入囊中。 然后敲了敲门。 敲门声很轻,但在这片被隔离的空间,竟如空谷莺啼般魔音入耳。 慕容曌苦笑,这大半夜的敲人家的房门,这不是纯粹吃撑了找骂吗? 但尽管如此,她从未产生阻止的念头,她相信,阳牧青从来不会做无聊的事情,他会这样做,必然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这种基本的信任,存在于他们二人之间,从来无需多言。 但还是不对! 这个空间明明是鬼蜮,如何会有人来应门? 慕容曌正欲发问,却被一阵冷风吹得往后退了一步。 阳牧青纵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吱呀—— 门开了。 就在门开的一霎那,阳牧青和慕容曌同时察觉到一个异常:他们回到了现实世界! ”你们找谁?“ 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响起,它的主人是个娃娃脸的年轻姑娘,长相不美不丑,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那一种。 不是别人,正是齐灵。 竟然没有骂人?真是好脾气。 慕容曌感慨一声,忙摆出招牌式的甜美笑容,用充满歉意的语气说道:”我们本来是要来找一个朋友的,他就住在你家对面,结果他竟然不在,那个,人有三急,只好冒昧敲你家的门,想借厕所用用,可以吗?“ 说着她用手肘杵了杵阳牧青的肚子,想让他帮忙搭句话,结果发现闯祸的某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一直盯着开门的齐灵看。 慕容曌又疑惑地瞧了齐灵一眼,仍旧没瞧出丝毫被掩饰住的绝色来,难道阳牧青的审美果然与常人不同? 可惜她的臆想没能持续很久,不久就被拉回现实。 “可以,进来吧。” 还真是没有防人之心呀,姑娘,慕容曌默默在心里吐槽。 进门之后,慕容曌习惯性地扫了房间一眼,一些不常用的家具上还用棉布罩着,房间没多少烟火气息,看来主人刚搬进来并不久,而这房间整体还算干净,应该不曾空闲很久。 “洗手间在哪里?” 既然找了借口,慕容曌只好继续发挥演戏的天赋。 齐灵指了指厨房和厕所的位置,注视着慕容曌进去之后,默默在沙发上坐下。 这半夜登门的不速之客,自然用不着太过热情,现在客厅只剩阳牧青与齐灵,气氛很有些微妙。 阳牧青想从齐灵身上看出一些异常来,但对方魂魄肉体安好,的确是活生生的人类。 “你一个人住?” 阳牧青凛然问道。 “是呀,有什么问题吗?”齐灵轻笑一声回应道。 阳牧青略作迟疑后,选择开门见山问道:“你住在这里时,有没有见过鬼?” “鬼?你怎么会问那么恐怖的问题?我可担心自己今天晚上会失眠呢。” 齐灵不紧不慢地答道,脸上淡然的表情与说出的话语内容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或许,我们可以帮到你。” “我觉得你们半夜到访,就已经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了。” 齐灵说着打了个哈欠,显示出浓重的困意,也不再掩饰对二位不速之客的不满。 阳牧青发挥了慕容曌的厚脸皮精神,当做没看见,继续发问。 “别的事呢?一切正常吗?” “劳您关心,一切正常。” 齐灵油盐不进的态度让阳牧内心的不安感又加重了几分。 他对自己的本事太过心知肚明,本应最难打发的那只凶灵,不该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收入了灵符之中。 如果一切如师父所说,新搬进来的房客有生死之劫,那事情肯定有蹊跷,但他没能发现问题在哪里。 慕容曌从洗手间出来时,便闻到了客厅里不和谐的火药味。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出于惯性救场。 ”谢谢你,这么晚打搅你,真不好意思,我们这就告辞了。“ 她微笑着拉了拉阳牧青的衣袖,却发现他仍旧在苦思冥想什么。 “走了啦,今天没见着人,改天再来就是了。” 阳牧青回过神,暗暗点了点头,在这样僵持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如先回去与菩提子商量商量对策再说,于是半推半就随着慕容曌出了房门。 待二人走远,齐灵冷笑一声,施施然将门关上,刚才脸上堆积的阴霾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猫捉老鼠的狡黠。 ”这回真再见了,小齐灵。“ 被收入灵符中的初生阴灵,过不了多久,就会魂飞魄散。 到那个时候,这具身体就完完全全归属于她了。 第四十八章 夺舍之诺 出了电梯口的一霎那,慕容曌忽然将阳牧青拉住。 “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怎么了?” 阳牧青停下了脚步,侧过头看她。 慕容曌歪了歪头,似乎在追思什么。 “出门的时候,我注意到门口放了双新的拖鞋,但那姑娘脚上穿了双旧的拖鞋。” “这有什么不对吗?” 世界上有人喜新厌旧,就有人恋旧成癖,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问题是这两双拖鞋的鞋码明显不同,那姑娘脚上的鞋太小了,她穿起来很别扭,如果我没看错,门口那双鞋才应该是她合脚的鞋。”慕容曌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问你,一个人既然有两双鞋,为什么不穿合脚的,硬要穿不合脚的呢?难道说那双新鞋并不是她的,而是别人的?那又应该是谁的呢?” “糟糕!” 阳牧青的脑中闪过了一种被他忽略掉的可能性。 然而待他深入一想,发现这种可能性刚好能够解释一切。 只是,事已至此,他并没有拨乱反正的念头。 “那个姑娘被那只凶灵夺舍了。” “夺舍?” 慕容曌看着阳牧青愈来愈严峻的神情,猜测到事情远比她能想象到的更为严重。 “我刚才收入灵符的是那个姑娘的魂魄,她的身体被一只强大的凶灵占据了,而且融合得很好,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排斥反应。” “传说中的鬼上身?” 慕容曌头皮一紧,突然意识到她刚才居然与一只货真价实的鬼煞对话了。 “比鬼上身更加严重,确切说是鸠占鹊巢,而且,原来的那只‘鹊’被我收入了灵符之中。” “啊?”慕容曌捂住了嘴巴,惊道:”那你是杀人了吗?“ 阳牧青哭笑不得:“算不上,从现世的角度来看,她还活着,只是身体里面换了一个原本应该已经死去的灵魂。” “被夺舍的情况很常见吗?我们身边是不是还有许多装着逝者灵魂的容器?” 慕容曌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突然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 “要成功夺舍,有诸多限制,没那么容易。首先,夺舍者需要满足被夺舍者的三个要求,而且是真心提出的;其次,被夺舍者需要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最后,夺舍者的魂力必须足够强大,求生意志必须异常强烈。” 慕容曌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被夺舍也是时运太不济之人才会遇上的,自己早已凌乱的三观终于大致保住了。 “那现在怎么办?这事还要不要管?” “你觉得呢?” 阳牧青有些迟疑,情况的发展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期,如果要插手,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反而可能发生“人命案”,因为他不但要保证灭掉强行夺舍的凶灵,还需要将被封入灵符中的无辜鬼魂放出来,若然灵肉相离太久,肌体会发生损毁,这还不是最考验他的,最让人无语的是,菩提子只给了他一张灵符,一旦卸除法力,原先收伏的九只凶灵也会被放出来。 说实话,凭他一人的本事,还不足以同时应付如此多数量的鬼煞。 “如果你真心问我的意见,只要有可能,我希望你尽力一试。” 慕容曌眼光灼灼,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坚定与信任。 阳牧青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我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只是需要你牺牲一下。” “可以呀,你说吧。” “我等会儿会将灵符打开,那个姑娘的魂魄需要先寄放在你的体内,不能让她受我术法影响。” “那我是要被夺舍吗?那我怎么办?” 慕容曌虽然很有乐于助人的想法,但还不至于将自己的身体慷慨相让。 神说过,不珍惜自己身体的人是会下地狱的。 “没那么严重,你的生命力远比她强盛,只是暂时被附身而已,你的身体里会同时容纳两个灵魂。” “既然如此,那你赶快动手吧,尽快搞定,别给我留下什么后遗症哦。” 慕容曌咬紧牙关应承了下来,但身体有些止不住轻轻颤抖,看来还是有几分害怕的。 阳牧青轻笑一声,道:“有我在呢,不会有事的。” “别啰嗦了,快点,趁我没后悔。”慕容曌催促道。 “先将灵蛟锁邪镯取下来。” “哦,好。” 阳牧青取出灵符,从小指尖取了几滴血,均匀涂在了灵符上,口中念念有词。 接着一声厉叱:“破!” 灵符应声而裂,成为无数碎片,原先被吸入的鬼魂被一个个放了出来。 阳牧青看得清清楚楚,魂力最微弱的一个,正是他隔门收入灵符、并未看清长相的鬼煞。 与给他与慕容曌开门的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呆滞许多,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如果当时他未用灵符试探,直接破门而入,反而会更早发现异常,奈何这姑娘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些。 放出来的鬼魂额心都有一个红点,被沾染上阳牧青的鲜血,加上他摄灵术的控制,会暂时听命于他。 “你叫什么名字?” “齐灵。” “谁夺走了你的身体?” “罗昕。” “你向她提了什么请求?” “请她收留,请她指导完成工作,请她保护我。” “可是真心所求?” “是。” “对方可有实施?” “是。” 阳牧青越问心里越是沉重,这姑娘无意之间,完美无缺地成全了罗昕的夺舍。 “齐灵听命,速去!” 随着阳牧青振臂一挥,慕容曌明显感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气劲慢慢覆盖住全身,周身骨髓被挤压的感觉让她十分不适。 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神志开始涣散,四肢也开始渐渐不听使唤,意识与躯体之间,有异物侵袭其中。 第四十九章 原无善恶 如果之前有人告诉慕容曌,你的身体里面住着另一个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觉得对方疯了。 可此时此刻,慕容曌清清楚楚看到了齐灵的样子,不是通过眼睛,而是一种周身的感官。 就像是血型不适配一般,慕容曌与齐灵两个人都不太好受。 “你说,我是不是死了呀?” 齐灵的魂魄钻入慕容曌的躯体之后,阳牧青对其摄灵术的限制力有所减轻,她的意识开始觉醒,并想起了被罗昕强行夺舍的一幕。 “别怕,我们会救你的。” 慕容曌轻声安慰道,露出温柔的笑容。 “上面太危险,你在这等着我。” 阳牧青一直在忙着控制刚才从灵符中放出的九只鬼煞,他的摄灵术还不够火候,额上不时有冷汗冒出,显然有些吃力,待不容易觉得稳定一点之后,方才挤出空档时间叮嘱慕容曌。 慕容曌明白,如果自己强行随同,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容易让他顾此失彼。 “好,注意安全。” 阳牧青带着九只鬼煞进了电梯,神色分外肃穆。 待电梯门关上,再也看不见慕容曌的身影时,阳牧青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自己在慕容曌面前时,似乎只要是她的意愿,就完全没有违抗的念头,不知道是雇佣关系的奴性在作祟,还是自己在无意间萌生了其他想法。 可不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去面对的。 重新回到1608的房门之前,房门紧闭,寂寥无声。 阳牧青不慌不忙地叩了三声门。 等了一会儿之后,门开了。 开门的仍是之前那个姑娘,披着齐灵的皮囊,装着罗昕的灵魂。 “这是口渴了吗?想进来喝杯茶吗?”罗昕察觉到来者不善,料想阳牧青已经想通了其中关节。 “夺舍他人,虽可逞一时之快,但死后的下场可不会太好。” 阳牧青对于冥界之事没有菩提子清楚,但基本的规则还是都懂,像罗昕这样的行为,是冥界的大忌,报应是早晚的问题。 “我已经死过一遍了,真是死去元知万事空,我还有太多想做的事情,我不能就那样死去!” 罗昕情绪有些激动起来,直到死后她才明白,死亡并不能证明她的清白,反而显出自己懦弱的逃避。 只要不死,一切就还有转机,只是,她明白得晚了一步。 “死亡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后悔了,所以,我选择了我自己的方式来重生。” “齐灵是无辜的。” “我的存活比她更有价值,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她再失败,也没有选择自杀,这一点上,你并没有轻视她的资格。” 阳牧青神情清冷,仿佛浑身上下都笼罩了一层冷霜。 “这一次,我会好好活下去。” 罗昕玩弄着并不属于自己的乌黑秀发,神情倨傲,没有半丝的悔改之意。 “可惜,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阳牧青内心仅存的彷徨之意顿时烟消云散,五指一松,放开了对身后诸鬼的管控。 这样的一种放开,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象征着它们可以随意攻击眼前之物。 在罗昕尚是凶灵之时,它们的力量或许不及它,但一个已经被肉身束缚住的鬼魂,则情况会要反过来。 罗昕察觉到阳牧青的异常举动,不住惊慌后退,哆嗦说道:“你……你想干什么?我现在不是鬼,是人了,你……你不能对我做什么了!” “你能对齐灵那样做,我自然能对你这样做。” 恶鬼可以夺取人的躯体,取而代之,重生为人,自然也意味着它们将面对再次被取而代之的威胁。 在她重生成人的那一瞬间,就褪去了所有的保护罩。 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再好不过的惩戒。 “啊!!!” 罗昕发出一声凄厉而绝望的尖叫,但已经逃避不及。 那九只鬼煞与罗昕的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不过片刻功夫,便将罗昕的魂魄吞噬干净。 齐灵的身体委顿于地,如失去了牵引的木偶,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 虽解决了罗昕,但阳牧青的脸色仍旧难看得紧,吞噬了他人魂魄的鬼煞也即将沦为魔物,他刚才放出的九只鬼,现在一只都不能留。 一般法师都会在利用完毕之后,直接凭借摄灵术,让其自相残害,直至全部灰飞烟灭。 但阳牧青对于这样的行为极为抵触,尽管知道会被菩提子嘲笑,但仍选择强行超度,让它们有机会去往冥界。 “天道无穷,地道无尽,清净之法,血肉之祭,归彼他乡,何如往生,归去来兮,莫允流连。” 待到全部超度完毕,已是折损了小半年的阳寿。 老老小小的九只凶灵站成一排,身上的戾气慢慢褪去,向阳牧青鞠了一躬之后,皆化作青烟散于空中。 接下来,就要将齐灵的魂魄从慕容曌的身体里分离出来,回到原本该属于她的身躯了。 慕容曌坐在电梯口的地上,与体内的齐灵聊着天。 “差点就这样死了,可以采访下你是什么感受吗?” “一开始还很害怕,后来只是觉得有些突然。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根本还没缓过劲来,结果晚上就一个惊吓接着一个惊吓。” “你恨罗昕吗?” “恨?谈不上吧,就是有些委屈,毕竟我那样信任她。不过,信任一只鬼,也是我自己太傻了吧。”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吗?” “我以前不相信,但现在相信了。” 齐灵的声音越来越低,接着道:“可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会遭遇这些?” “人生总是会有各种各样想不到的遭遇呀,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合情合理,活下来的人是你就好了。” 慕容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犹如拍在齐灵的肩膀上一般。 “也对,罗昕找上我,应该也是一种缘分吧,或许我能帮她找出来当初是谁陷害了她。” “小姑娘,刚刚人家还想害你呢,不用你这么好心吧?” “她都已经是鬼了,我何必跟一只鬼计较?要不是她,估计今天我就卷铺盖走人了。” “哈,我的齐大侦探,下次记得来找我喝茶,我期待听你剖析案情。” 慕容曌的眼睛眯了眯,仿佛觉得自己的一半身体被占据也不是那么让人难受的事情了。 电梯显示栏的数字从16楼递减到1楼。 阳牧青抱着齐灵的身体从电梯里走出,公主抱的姿势让他看起来更为帅气。 “呃,小齐灵,你有什么好脸红的,现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想什么我可都知道。” 慕容曌颇为无语地抱怨道,捏了捏着自己的脸,但终于没舍得太用力。 “分!” 一道指力,让慕容曌的身躯渐渐轻松,她意识到齐灵的魂魄正在被分离出体外。 “回!” 慕容曌虽然没问,但料想应该是送齐灵的魂魄回到躯体的意思。 好几分钟过去了,齐灵仍双眼紧闭,丝毫没有醒过来的征兆。 “怎么回事?不会是法术失效了吧?” 慕容曌大惊失色,摇了摇阳牧青。 坐在地上背靠着慕容曌休息的阳牧青睁开了疲惫的眼睛,不耐烦地探了探齐灵的鼻息。 “她现在太虚弱了,等睡饱了就会醒。” “那我们要一直坐在这里等她醒来吗?” “你也可以背她去车上,然后将我扶回车上,并开车将我们捎回问灵所,我没力气了。” “哦,那我们还是继续呆着吧。” 慕容曌把玩了灵蛟锁邪镯一会儿,终于也支撑不住,将头靠在阳牧青肩上,沉沉入睡。 屋外,蝉鸣阵阵,月光正好。 第五十章 突发急症 现在正是夏天的尾巴,天亮还很早,清晨的阳光透了进来,照在了慕容曌的眼帘。 长睫如蝴蝶般颤动,渐渐从沉睡中苏醒。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俨然成了一个人形靠垫,左一个阳牧青,又一个齐灵,醒来的那一刻顿觉腰酸背痛。 “喂,阳牧青,醒来了,回去再睡。” 她轻轻推了推阳牧青,脸上满是无奈,又有些好笑。 阳牧青不耐烦地睁开眼,反而更往慕容曌怀中靠了靠,然后重新闭上眼。 额,不对呀。 慕容曌试着探了探阳牧青的额头。 烫得像块烧红的铁,果然发烧了。 “齐灵,齐灵。” 慕容曌用了较大的声音,足以将一个正常人唤醒。 再过一会儿,电梯就该有人用了,他们现在聚在一起的模样实在太过诡异,活像一群喝醉的不良分子,得赶快转移阵地。 “谁叫我?” 齐灵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醒了就好,还记得我们吗?” 齐灵有些松散的眼神渐渐聚齐,看清了慕容曌,以及以暧昧姿势靠在她身上的阳牧青,郑重点了点头。 “我记得的,是你们救了我。谢谢你们。” 她又想起昨天晚上的凶险遭遇,突然鼻子一缩,眉毛一耸,嘴巴一扁,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真的差点就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慕容曌待她哭了一会儿,好心提醒道:“现在七点半了,你应该九点上班的吧?” “是是是,瞧我,哭什么呢,活着就好,我该洗漱一下,准备上班了。” 齐灵两手并用,抹掉了眼泪,破涕而笑。 “你先上楼吧,我估计阳牧青下来的时候并没有锁门,你还可以进去,不过,你准备搬家吗?” “嗯……”齐灵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这幢楼现在还有鬼吗?” “暂时应该没有了。” 慕容曌知道阳牧青的做事风格,他没说有事情,就代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被他解决了。 “不过,你的生辰八字,似乎有点招鬼。” 阴气太重的人,无论身在何处,总是比正常人更容易聚集一些阴暗之处的东西,也更容易走入一些鬼蜮,就像玫瑰公寓的另一层空间,他们凭借鸿沟才能进,齐灵却自然而然就进入了,她能成为“玫瑰公寓”的住客,绝对不是偶然。 “既然是这样,我搬家也没用,这里上下班还挺方便的,就不搬了。” 齐灵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二十五年来的遭遇,的确有过许多不能解释的奇异经历,一直以为是梦魇,看来并不是。 “这个送给你吧,它能庇佑你。” 慕容曌将灵蛟锁邪镯放入齐灵手中。 “这真的可以吗?看起来很贵重的样子。” 齐灵虽然不懂法器,但见它形状奇异、花纹繁重、雕刻细致、质地泽滑,猜测一定价值不菲。 “有缘之物,赠予有缘之人,你比我更需要它。” 慕容曌不由分说将灵蛟锁邪镯套在齐灵的手臂上,齐灵虽比她略微胖一点点,但戴上也还算合适。 “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啦。” 齐灵摸了摸灵蛟锁邪镯,虽然还不能觉出它的特别之处,但明显爱不释手。 “你昨天说要帮罗昕查出是谁陷害她,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说真的,罗昕是真的很有才华,死掉挺可惜的。陷害她的人实在是太可恶了。” “有才华?那又有什么用?心理素质不过硬,性子太较真。” 慕容曌一边将阳牧青从地上扶起,一边继续说道:“你好好正常工作生活就行,有些真相自然会浮现出来的,就是时间问题,耐心等候就好。” 齐灵虽然有些质疑慕容曌所说,但还是乖乖应了一声,并帮着她将阳牧青搀扶至车上。 阳牧青整个人又烫又软,身上没有力气,脚下虚浮,让她俩累得够呛。 “我们回去了,有空可以来找我玩。” 慕容曌笑眯眯地递给齐灵一张名片。 齐灵开心地接下,挥手说着“再见”,臂上的灵蛟锁邪镯在晨光下闪烁着光芒。 慕容曌的车技很是一般,一路上开得磕磕绊绊,几乎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开到问灵所的门前。 她本想叫菩提子下楼来接,但一想菩提子连个通讯工具都没有,苦笑着抚了抚额,还是只能靠自己。 “阳牧青,能走吗?再坚持下,就到家了。” 她侧过身,拍了拍阳牧青的脸颊,轻声询问。 “唔……” 阳牧青费力地睁了睁眼,刚好看到了问灵所的牌子,于是强打起精神,伸手去开车门。 “我来。” 慕容曌将身子探过去,帮他把安全带解开,并推开了车门。 “你在这等一下,我先去停个车,就过来。” “嗯。” 阳牧青低声应了一句,扶墙而立,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一样。 慕容曌用历史上的最快速度停好车,然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阳牧青扶上二楼,他虽然看起来非常精瘦,但一米八三的骨架在那摆着,分量绝对谈不上轻,而且慕容曌被齐灵附过身,身体也尚未完全恢复。 进入阳牧青的房间,菩提子正摆成个姿势清奇的“大”字摊在床上,光溜溜的头半点都没有挨在枕头上,嘴半张着,口水从唇角淌了下来。 “菩提子,让床位让出来。” 慕容曌两手不空,于是毫不客气地用脚踢了踢床沿。 “回来啦?挤一挤就好。” 菩提子并未睁眼,只是将仰卧的姿势改为侧卧,腾出一小块地盘。 “客厅的沙发是可以打开的,你没睡饱的话去沙发上睡。” 慕容曌继续坚持己见,凭她对阳牧青的了解,大概是不愿意与菩提子挤一张床的。 “让客人睡沙发,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禁室也是休息室吧,再不济也要去……咦?他这是怎么了?” 菩提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指着阳牧青,一脸不可置信。 “看不出来吗?感冒发烧了。” 慕容曌将阳牧青放倒在床上,将毯子拉过来盖住他的胸腹部位。 “感冒发烧?你是视力有问题,还是智商有问题?” 菩提子一脸嫌弃地看向慕容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丝丝冷意。 第五十一章 舌枪唇剑 “我想自己的视力和智力都还算正常。” 虽然菩提子的语气很是挑衅,但慕容曌并未动怒,只是很温和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你最好详细跟我说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想你的员工请太长的病假的话。” 菩提子虽然差不多已经猜到了事情的过程,但还是想向慕容曌确认事实。 而慕容曌也从菩提子的神情动作上,看出了事情是真的没有那么简单。 “可以呀,这儿不方便,我们出去说。” 慕容曌见阳牧青双眼紧闭,对他们的话语浑然不觉,想来已然睡着,便先行夺门而出。 然后以风一般的速度直奔洗手间。 “喂,我也要上厕所!” 被她甩在身后的菩提子气急败坏跺脚说道。 待二人休整完毕,已是三十分钟以后。 菩提子单手撑着秃头,侧躺在沙发上,一边用遥控器换着台,一边听慕容曌将昨晚的经过详细叙述。 “你为什么一定要救齐灵呢?” 菩提子懒洋洋问道,潜台词便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多管闲事呢? “我觉得她很无辜呀,这又不是她的错,不是吗?” 慕容曌对菩提子阴阳怪气的语气有些说不上来的反感,虽觉得他之前也不算讨人喜欢,但今天特别令人讨厌。 “她天生衰命,是运道不好,要不然也不会住进玫瑰公寓;她有所求,是能力不好,又不够警惕,给了罗昕可乘之机。” 菩提子一字一句说道:“在我看来,她一点也不无辜,不过是命中注定。” “可是,她的命运不是被我和阳牧青改变了吗?” 慕容曌不以为然。 “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小青子勉力而为,不但至少损失半年的阳寿,还会大病一场。你说,小青子能活多少岁?一百岁?八十岁?六十岁?能够你多少次肆意挥霍?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你说真的?” 慕容曌正端着玻璃杯想喝口水,一听这话,双手一抖,杯子差一点就脱手而出。 “那这个玩笑好笑吗?” 菩提子似笑非笑回问道,笑得阴测测的。 “我以为……” “以为我们无所不能?其实吧,你这个理解对我来说还是非常恰当的,但是小青子太弱了,经不起太多折腾。我传授给他的,大多是防身之术,他的攻击能力很弱的,连消除鬼怪都非常勉强,他难道没跟你说起过?” 说过吧,慕容曌心道,只是自己忘记了,或者说,刻意忽略了。 阳牧青大部分时候都在她面前表现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超人姿态,让她对他实质上只是一个半调子玄师的事实视而不见。 “那阳牧青会怎么样?” “放心吧,死不了,不过,都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恢复。上次小青子说,你遇到他之后,碰上了不少麻烦,说他会给你带来不幸。其实恰恰相反,他是你命中的贵人,你是他此生的灾星。” “啊?” 慕容曌被菩提子突出其来的指控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是认真算过一卦,还是纯粹找她晦气。 “可惜小青子并不这么想,他把我当成灾星来防备,把你当成贵人捧在手心里,可真是不公平!” 菩提子气呼呼地说道。 “玫瑰公寓的事,好像不是我们主动要管的。” 慕容曌不慌不忙地辩解道,心中认定菩提子肯定是在胡说八道。 “……我这次来,可不光是为了此事。” “那请问你此行主要是为了什么呢?” “哼,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呢?”菩提子冲慕容曌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迅速转移话题,“话说,我的灵蛟锁邪镯呢?” 他冲慕容曌摊开一只手,手心向上,意图很是明显。 “我送人了。反正你拿着也没用,不如将它送给更加需要的人。” 慕容曌面不红心不跳,毫不心虚。 “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呀!” 菩提子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哦。” “我见过借花献佛的,没见过你这样理直气壮的。” “我见过白吃白喝的,没见过你这样悠然自得的。” 菩提子正欲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好显得太小气,阳牧青又总是一边倒,别说送一个灵蛟锁邪镯,就是送十个,估计也是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唉,反正小青子连‘荧惑’都舍得给你,我送你一个镯子也没什么。” “‘荧惑’?” “你难道不知道你脖子上挂着是'荧惑’?” 慕容曌摇了摇头,她自然知道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紫水晶项链,但想着最多也就是跟之前阳牧青给她的佛珠一样有护身符的作用罢了。 “这条紫水晶项链名叫‘荧惑’,是小青子某次机缘所得的宝贝,本身纯净至极,能够安神宁心,与他互生感应,小青子往里面注入了自己的本命真气,他能够从紫水晶的纯度上看出你有没有被邪祟浸染,一旦有邪灵之流对你有攻击意图,他就会马上感应到,这样便能尽快赶到你的身边。”菩提子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苦笑,“但是正因为‘荧惑’与他身心相通,所以一旦受到污染或者攻击,对于本体也会有严重的反噬作用。” 慕容曌静静地听他讲述完,感觉到自己的脖子挂着的精细链子突然之间仿佛沉似千钧。 阳牧青,我可值得你这样对待? 第五十二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 齐灵的日子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每天上班下班,她再也没有踏进那个让她噩梦连连的“玫瑰公寓”,罗昕像是一个久远的影子一样,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甚至身边的同事都突然间噤若寒蝉,只有她突然抽开存放罗昕之前办公桌用品的抽屉时,才会有片刻失神。 渐渐的,她甚至记不清罗昕的模样,可她始终没有忘记罗昕的遭遇,并在工作中倍加留心,只是也并没有发现特别有价值的线索。 有一天她清扫房间,从床底下拉出两大筐东西,一筐书籍,一筐策划提案,看来都是罗昕的,因房东没有发现,便没有及时清理掉。而这无疑是齐灵最好的学习资料,无论她下班有多晚,都要抽出来一两个时间认真翻阅,并颇多受益。 就这样,无波无澜的日子过了小半个月。 齐灵也渐渐习惯了公司的日常。 谢华比较关照她,会抽点时间为她讲解工作中的一些要点和注意事项;办公室的同事们偶尔也会从工作狂魔模式转换成个性化模式,在“老巫婆”跑去开会或者接见客户的间隙插科打诨、谈笑风生,尽展逗比一面;而在工作中唯一要小心的就是“老巫婆”了。 谁是“老巫婆”? 自然是公司副总之一、策划部总监、年近四十仍单身、对己对人都苛刻无比的于莉大人是也。 她良好保持了齐灵对她的第一印象,而且总是可以一步步巩固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巫婆形象。 非常表里如一。 谢华如此对齐灵说道。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和齐灵在公司大厦的顶楼餐厅里吃着夜宵——十全大补蛋炒饭。 “我觉得你最近的策划风格越来越像罗昕了。” 谢华今天穿了一身很招摇的白色西服,还精心侍弄过头发,整个人闪闪发光。 尽管这不是齐灵喜欢的打扮,但不得不承认谢华的皮相是真心没得挑,越看越有几分韩流明星的味道。 “这样不好吗?” 齐灵停下手中的筷子,反问道。 “哈,我能拿到满意的策划案,能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很想看看你凭着自己的本心,还可以想到哪些新的创意。” 谢华往蛋炒饭上加上一大堆佐料,像是辣酱、芝麻酱、番茄酱、咖喱酱等,直到整个饭都变得更加花里胡哨,才心满意足往嘴里送。 齐灵想象着那盘加了料的蛋炒饭的味道,突然之间有些没胃口了。 “想不想尝尝?味道很刺激!” 谢华的一双桃花眼满盈笑意,诚心诚意发出邀请。 “不了,您慢慢享用。” 那样的黑暗料理,自己吃过一口之后,恐怕是以后见到任何酱料都要没有食欲了吧。 “我跟王晓晴分手了。” 谢华幽幽说道。 “难怪小晴今天眼圈那么红,我还以为她眼妆太过了。” “就这样的反应?真太让我失望了,你一点都不惊讶?” “你有认真与她谈过吗?” 齐灵毫不犹豫吐槽。 “我有努力过。” 谢华一口一口认真吃着盘中五颜六色的蛋炒饭,面上表情难得有几分沉重。 “你是有努力骗过她吧?我好奇的是,她哪里值得你这样呢?因为有几分姿色?或者因为有个有钱的老爸?” 齐灵抽出纸巾擦了擦嘴,两手捧脸,摆了个好奇宝宝的姿势。 谢华和王晓晴两个人,从外形上看颇为般配,称得上是一对金童玉女,但与两人打过深入交道之后,齐灵发现了眼见未必为实。 谢华虽然看起来非常黏王晓晴,言谈举止近乎谄媚,嘴甜手贱,一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架势,但实际上其真实性情更贴近他工作中的态度,非常的严谨而认真,谢华对王晓晴的好,更像是一种对他演技的考验,可惜他演技又不怎么样,明眼人多看几次就会看出来很假,这一点,唯一蒙在鼓里配合演出的恐怕就只有王晓晴了。 他并不喜欢王晓晴,只是表现出喜欢的样子罢了。 至于王晓晴,虽然亲和力十足,但从她会被谢华拙劣的演技耍得团团转就知道其智商情商都不能算太高,典型的傻白甜,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但偏偏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喜欢谢华,看谢华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加热烈。 “都不是,我跟她说,我不爱她了,因为我已经有更喜欢的姑娘了。” 谢华吃饭的速度非常快,谈话间,他面前的盘子已经差不多被一扫而空了。 “是谁这么不幸?” 齐灵并不赞同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但谢华和王晓晴,显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恋爱中的人都是无脑的,轮不到她来说三道四。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听到谢华如此认真而淡定地说出这句话,齐灵也极度配合地被刚吞下去的一口蛋炒饭给呛住了。 “咳咳咳,不是吧,我可不想被小晴追杀,不要祸水东引得这么明显好不好?咳咳……现在就给我打电话解释清楚!听到没!” 齐灵很想将面前没有吃完的半盘蛋炒饭甩到谢华一丝不乱的脑袋上。 “这就当真了?哈哈,我开玩笑的。我真正跟她说的是:我还忘不了我喜欢的人,而且,她永远也替代不了。” 谢华将手中的筷子架在一颗饭不剩的盘子上,转头望向窗外,他的表情如此认真,仿佛他的心上人就在窗外冲他招手。 “难道……你喜欢罗昕?” 齐灵原本就没有几个八卦细胞,公司围着谢华打转的花蝴蝶并不算少,但她的潜意识告诉她那些人都不值得谢华如此挂心。 “她是个如此特别的女子,让人忍不住看向她。” 谢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不含一丝的虚假与勉强。 “罗昕知道吗?” 齐灵回想了一下罗昕说过的话,发现并没有男朋友存在的痕迹,她,一直是一个人,很坚强,很孤独。 “她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告白,甚至可以说,直到她死后,我才发现我如此疯狂地爱着她。” 谢华说着掏出烟和打火机。 “介意我抽烟吗?” 齐灵摇摇头,这种烟和罗昕抽过的是同一个牌子。 是女士烟。 “最可悲的是,恐怕罗昕至死都一直认为,最有嫌疑陷害她的人——是我。” 第五十三章 沉默的真相 “谢华口口声声说忘不了罗昕,那跟王晓晴又是怎么回事?情感寄托吗?倒也不是不可能。男人呐……” “我比较好奇谢华那样的妙人为何为爱上罗昕那种没有情趣的人,难道是因妒生爱、情感扭曲?” “所以说,真正陷害罗昕的人是谁?” 齐灵望着眼前好奇心爆棚的三人,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手中端着的茶有些喝不下去,并开始怀疑自己来问灵所求助算不算明智的举动。 要知道,在她原先的心目中,慕容曌和阳牧青的形象如同再生父母,高大无比,待到菩提子自我介绍说是阳牧青的师父时,她简直要把他当佛像拜下去了,尽管她在问灵所猛然见到菩提子的时候大叫了一声“骗子和尚”。 “咳咳,别急别急,我一个一个说,你们问这些……我……刚好都知道。” 大半个月过去,阳牧青的身体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他今天起了个大早,将不知落了多少层灰尘的几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再不打扫的话他觉得自己要得肺结核了。而想要指望那两个人,还不如自食其力来得实在。 齐灵就是在他快打扫完的时候按了门铃,他自然还记得她的长相,于是没问什么就请她进来了。 他看到她的手臂上挂着一个非常熟悉的物件,这几天迷迷糊糊的,不曾注意细节,想必又是慕容曌的好手笔了,他揉了揉额头,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亲爱的师父大人肯定又吵闹过一回。菩提子倒不是小气,只是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一种执念,宁肯毁掉也不许别人碰。 然后慕容曌热情地与齐灵寒暄几句之后,就演变成了幼儿园老师讲故事的局面。 而且好像还是言情故事。 “当时的整个事件是这样发生的:我们公司与另一个同行公司pK一个价值百万的案子,于总监让罗昕和谢华各出一个方案,打算做两手准备,而且说谁的提案通过谁就可以晋升为副总监。于是,他们各自都花费了不少精力在自己的方案上,谢华说他们之间当时的竞争已经有些白热化了,所以那次提案也有点一决雌雄的意思。” “那个时候,谢华还完全没有意识到罗昕的存在于他而言,并不是仅仅是竞争对手那么简单,罗昕则更将谢华当成肉中刺、眼中钉了,反正在提案之前,他们都顺利完成了自己的策划方案。就等提案的时候一决高下了。” “变数就发生在提案那天,原本在9点的时候,全体人员就应该抵达会场,但在8点50分的时候,罗昕给于总监打电话说在她来的路上出了场小型的车祸,不得不晚到一会儿。于是,于总监让对方公司先进行方案讲演,然而,等到对方公司打开提案ppt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因为他们放映的就是罗昕的策划提案!” “于总监赶紧给罗昕打电话,可是她手机忽然关机了,怎么也打不通。没有当事人的确认,于总监也不好跳出来说这案子是对方剽窃的,而且对方讲起来非常熟稔的样子,一些细节之处讲得非常详细,简直跟罗昕讲得一模一样。” “那天罗昕一直没有出现,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来公司,也不肯透露昨天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公司只出了谢华一个人的方案,虽然也写得不错,但最终是对方公司雀屏入选。这样事情就闹大了,尽管罗昕一直申辩自己绝对没有向对方公司透露过自己的方案,但她电脑里的资料不知被什么人全删光了,她连这个方案是自己亲手策划的证据都拿不出来。结果比什么都重要,公司损失了一个百万的单,许多风言风语就这样起来了,说罗昕早就被对方公司买通,说她是叛徒、内奸,说她身在曹营心在汉……” “后来的情况你们就都知道了,罗昕坚持了一阵子,但最终受不了自己的境遇变得如此尴尬,也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便跳楼轻生了。按照惯有的逻辑,谁最能从事情中受益,谁就最有嫌疑,不是吗?整个事件中,谢华不能算直接受益,但在公司层面来说,罗昕经过此事,便再也不会成为他升职路上的威胁了,也可以说是间接受益。所以,虽然罗昕没有指认和争执,但在她心里,估计早就认定是谢华做了手脚。” 一个沉重的故事就这样讲完,逝者已矣,多说无益,一时之间,四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沉默了几秒。 “可我们的问题,你还一个都没回答。” 菩提子最先缓过劲来,苦苦执着弄清楚谢华如何会恋上罗昕。 “其实你的问题很好回答呀,人活世上,遇到一个棋逢对手的人不容易,无论他们是知音,是同僚,还是敌人,都会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直到斯人逝去,才发现人生如此寂寞,很多情愫,早就暗生,只是彼此不自知罢了。如果不是我的想象力太狗血,谢华在罗昕心里,也是有些别人不一样的地位,因此,当她认为此事的幕后推手是谢华时,估计心凉的程度不逊于自己所受的冤屈本身,但他们都太过高傲,一个不肯问清楚,一个不肯说清楚,于是悲剧很自然就发生了。” 慕容曌手中捧着一大杯冰激凌吃得正欢,但这并不妨碍她发表自己的看法。 “还有哦,我觉得谢华追求王晓晴,目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本质上,他和罗昕算是一类人。” “你说的没错,王晓晴的哥哥是对方公司的销售经理,这么说,你们应该就明白了。” “那他查出什么了吗?” 阳牧青问道,三个人中,只有他真正对事情的真相感兴趣。 “查出王晓晴和她的哥哥是无辜的,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额……牺牲可真够大的,可惜只是试错,算是无功而返,的确该早些了断,别耽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幸福。阿弥陀佛。” 菩提子此话一出,便立马遭到了阳牧青和慕容曌的眼神杀。 他这些日子没有剃头发,已经长出来一层短短的发茬,看起来顺眼多了。 “那他还会继续追查下去吗?” 慕容曌已解决完手中的冰激凌,将包装盒准确无误地投进了垃圾桶。 “他当然想。只是,最近公司里出现了一些怪事,打乱了他原先的计划。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请你们帮忙的。” 第五十四章 失常 “怪事?帮忙?小齐灵,你说清楚点,总感觉你找上门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呢。” 慕容曌不经意伸了个懒腰,顺便撩了撩自己的睡袍,一双光洁的大腿一览无遗,脸上的甜笑带有几分妩媚,只可惜她面前的人一个比一个更像是入定老僧,菩提子倒是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两眼,只是那眼神并不是麋鹿般的单纯,而是纯粹的不感兴趣。 “哎呀喂,您不会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吧?” 慕容曌微笑着将脸转向菩提子,摆了个不太正经的表情。 “你不要侮辱了女人这个词。” 菩提子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我跟你说心里话呢,现在社会很开放的,你要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哦。我会支持你的,只要你别向自己的亲亲徒弟下手就好。” 慕容曌将正欲开口的齐灵晾在一边,开始将炮火转向菩提子。 “你们说归说,别扯上我。” 无辜躺枪的阳牧青一脸无奈望着两人。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两人之间的矛盾似乎在他卧床的那段时间开始白热化,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停过,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而且总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连他多给谁多加了一筷子菜都能闹半天,刚开始他还劝劝架,再后来只要觉得他们不会打起来,他就懒得理了。 “你以为你魅力无边吗?就凭我的年纪,叫你一声‘阿姨’也不为过吧?在那搔首弄姿,是发春了吗?哼,女人就是麻烦!” 菩提子发起脾气来向来都是口不择言,什么恶毒的话都能说出口,这几句话算是句句命中慕容曌的死穴,杀伤力满分。 阳牧青知道慕容曌的修养不错,但还是悄悄看了看她的脸色。 如常,这意味着:不太妙。 “别表现得像一只踩了尾巴的猫呀,我真的没有半分取笑的意思,咦?不过你脾气这么臭,活该就是单恋的命。哈!” “小青子,给你一秒钟,把这个女人从这个房间里扔出去!” 菩提子一副就要嚎啕大哭的架势,眼眶里竟然有泪珠在打转,然而这原本百试百灵的一招对眼前两个人都是无用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元苏,对于眼泪毫无抵抗力,当然,他自己输掉的情况除外,毕竟作为一个大师级人物,还是要有那么一丝骄傲,或者说风骨的。 “不好意思,我再强调一次,这是我的工作室。” 果然,慕容曌态度不谦不让,语气不软不硬。 就在三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奇妙尴尬起来,谁再多说一句就可能会将火药桶点炸的时候,一直被忽略的齐灵终于拣对时机开口了。 “其实……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我们公司最近死了两个人。” 尽管支支吾吾的,总算将这句话说完了。 “切!死人啊,这世界,分分钟,哦,不,秒秒钟都有人要死要活、死去活来、好死不活的,的确没有什么稀奇。” 菩提子习惯性顶完嘴后才回过神来,不再理会慕容曌的挑衅,饶有兴趣地盯着齐灵的眼睛 “说起来,上次你没死成,罗昕又灰飞烟灭了,我需要交差的两条灵魂还没着落,赶快带我去,不理这个疯女人了!” “哈,怎么死的?” 慕容曌刚赢了嘴仗,心情莫名变得很好。 阳牧青看着她灿若春花的笑容,无语摇头,心想这人的恶趣味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改。 “都是跳楼而亡,我们公司的顶楼可是三十六楼,死相那叫一个惨烈……” 尽管没有看到现场,但仅仅光是听别人说,齐灵都觉得心惊胆战,每次经过楼下对应的位置时都闭上双眼,恨不得绕道而行,尽管事故现场已被清理,再看不到什么了。 “自杀还是他杀?” 阳牧青皱了皱眉,两个人接连跳楼而亡,怎么想都有些蹊跷。 “还不清楚。有传言说,他们在死之前,都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这事我是听谢华说的,死掉的两个人,其实有一个是策划部的老同事,差不多是与他和罗昕同一时期进公司的,另一个人是外联部的,之前跟罗昕吵过一架,关系比较恶劣……“ “现实版午夜凶铃吗?这事应该去找警察。” 慕容曌瞟了一眼菩提子,故意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样子,菩提子立马鼓起大眼回瞪过去。 这女人在他上次摊牌之后,就老是跟他唱反调,实在是-太-讨-厌-了! “我在想……这事会不会跟罗昕有关系,所以想过来听听你们的意见。” 齐灵此时再提起罗昕,已经没有后怕了,只是想简单的求证,或者说,她心里对此已早有一个答案。 “谢华怎么说?” 慕容曌对这个情感状况纠结、行事风格诡异的奇男子很有几分兴趣。 “谢华说这事肯定跟罗昕没有关系,否则第一个死去的人应该是他才对,他太了解罗昕了。” 齐灵原样复述谢华的话,他当时说话的神情似又浮现在她的眼前,笑容里有得意,也有落寞。 “罗昕已经彻底消失了,不论是肉身,还是鬼魂,这一点毋庸置疑。” 阳牧青讲话的语气仍旧没有一丝波澜,他对事物的判断有自己的原则,尽管活着的罗昕是情有可原,但化为凶灵的罗昕已经走入了魔障。因此,不管前情如何,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是问灵所并不接案件呐,不管是自杀案还是刑事案,嗯,这是原则问题。” “如果那两个人的冤死的,他们的鬼魂说不定还停留在原地,小齐灵,别管她,本大师跟你走!” 慕容曌与菩提子都摆出了一个送客的姿态,只不过一个是真的送客,一个是要跟客人一起走。 “怪事还不只这些,这些天晚上只要有人加班超过十二点,就会莫名其妙在桌子上睡着;大清早来公司的员工会听到洗手间传出哭泣声;公司窗外还飘过纸钱,这个我亲眼看见过!” 齐灵一口气全讲了出来。 “这样好不好?你回去跟谢华说下我们的事。额,罗昕想抢你肉身还有现在已经神形俱灭的事就不要说了,我怕他受不了,然后让他跟老板请缨来解决这件事,我觉得事关罗昕,他应该会愿意的。” 慕容曌笑得有些豪放,“现在你们公司应该已经人心惶惶了吧?让你们老板出点钱来解决这件事应该不会肉疼的。菩提子,你千万不要冲动,想一想明天要吃肉还是吃菜,再发表意见。” 然后,阳牧青看见齐灵和菩提子都乖乖地点了头。 第五十五章 特聘专家 中央广场的钟楼有些陈旧,但很准时,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误差,此时,时钟正指向下午四点一刻。 天空飘起了小雨,挟裹着几丝初秋的寒意,这样的天气适合躺被窝,不适合等人。 一座雄伟闪亮、几乎高耸入云的建筑大门口,一男一女正在等待着,情绪当然算不上很好。 男人英俊倜傥,一双顾盼流转的漂亮眼睛熠熠生辉。 女人相貌普通,但执着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富有活力。 不是别人,正是谢华和齐灵。 谢华颇有些玩味地看了齐灵一眼,并没有开口催,因为他知道催也不会有结果。 有一种人,不需要催促就会给你最适宜的答案,没有答案是因为的确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刚好齐灵就是这种人。 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飞速开了过来,齐灵瞬间露出欣喜的表情,用有些夸张的姿势欢快地招着手。 但车里的人似没有看到齐灵的招手示意,生生绕着整座大厦两圈方才停下。 接着,三个俊美的年轻人从车上不慌不忙地下来了,慕容曌和阳牧青很有默契地都穿了一身黑,菩提子则是从头白到脚,不染纤尘的样子。幸好三个人的姿容之美都不算邪性,因此画面看起来倒不算诡异。 “哎,总算到了,我差点以为你们不会来了,两点推到三点,三点推到四点,要是真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们总经理交代了。” 齐灵苦着脸吐槽道。 “不好意思,出了点小意外,属于不可抗拒之力,我其实一向还算守时的。” 慕容曌诚心诚意地道了句歉,走上前握住了齐灵的双手,阳牧青也面露赫色,唯有菩提子一脸云淡风轻,似浑然不知弄得三人迟到的人正是他。 谁能想到菩提子在出门之前突然又“入定”了呢,他们俩又不好意思放着不管,只好耐着性子等候,一等便是两个小时。 “问灵所的人?” 谢华放下交握在胸前的双手,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神色满满都是警惕。 “问灵所——问非人之灵,管非常之事;人有所求,必有所应。” 慕容曌不动声色。默默递过去一张名片。 谢华单手接过名片,手很明显地抖了两抖,怔怔看了半天后,很郑重地将名片放入上衣口袋。 再一开口,已换了尊重和坦然的语气。 “问灵所果然名不虚传,看来我是有所求的人呐,诸位有请。” 说罢便有条不紊地在前面带着路。 齐灵见他态度突然之间明显转变,有些不明所以,不就是张普通的名片吗?她也有,并没有什么稀奇。但也不好问什么,吐了吐舌头,默默归功于慕容曌的魅力使然。 美女享受特权一向不需要什么理由。 慕容曌则与阳牧青相视一笑,心下了然。 菩提子时不时喜欢捣鼓一些玄乎的小玩意,美其名曰炼制魂器,其实他做出来的东西像他的人一样亦正亦邪,没有什么太多节操,好不好用纯靠运气。 他今天突然入定耽误了约定的时间,为示“歉意”拿出一个小木盒扔给了慕容曌,大小刚好可以装下一叠名片。这个小木盒的学名叫做“三痴盒”,凡是放入其中之物,都可以让接触到的人看到自己痴心向往的事物,尽管效果只有十秒,但用在问灵所的名片上可谓如虎添翼。 而且,此物与使用者心灵相通,慕容曌能感受到谢华看见正是罗昕。 谢华看见的罗昕是一个伫立在落地窗前的侧影,指间夹烟,长发垂腰,眉眼深远,清冷至极,轮廓寂寞,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思考。 路过前台,慕容曌瞟到画了浓妆的王晓晴掩饰不住伤感与憔悴,见到谢华的瞬间明显整个身体都晃了晃,似乎站立不稳,颤颤巍巍地递出一摞访客证,紧接着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就像一个假人模特一样。 谢华很礼貌地回应了一笑,泰然自若地从她手上拿过访客证。 见到他温和守礼的样子,王晓晴再也压抑不住,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擦拭了一下眼角。 有些时候,往往越是礼貌,越表明生疏。 某些道理亘古不变,从古至今,不差分毫,仿若真理。 一行人朝公司里面走着,谢华走在最前面,菩提子走在最后面,移步之前,他指间一弹,一些亮晶晶的药粉飞入王晓晴桌上的咖啡杯中,很快消融不见。 “那是什么?”阳牧青用唇语问道。 “忘川散,喝过便忘了前尘往事。”菩提子用唇语回道。 “看来某人很懂‘求不得’之苦嘛。”慕容曌回头将两人的对话都看在眼里,笑着挖苦。 “发现什么了吗?” 警惕心过人的谢华察觉到异常,微微驻足。 “没事,还没有发现,继续走吧。” 慕容曌将笑容调整到正常状态,用柔和的语调很认真地敷衍道。 黑色的鬼气从地板上和天花板上窜出来,像一条条烟蛇,嘶嘶做噬咬状。 阴蛇出没,证明此处有阴灵,果然不太对劲。 阳牧青朝慕容曌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也收起了笑闹的心思,认真观察起公司里面的每一人每一物来。 两个青白色的人影从走廊尽头出现,一个高瘦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另一个娇柔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个咖啡杯,像是完全看不见前面的行人一般,迎着慕容曌一行人直接撞了过来。 然后,直接穿体而过。 慕容曌感到自己的衣袂无风扬起,发丝也有轻拂双耳之意,周身肌肤温度骤降,心下已是了然。 阳牧青卧床修养期间,实在闲得无聊,于是在慕容曌特意陪他的时候,有意无意教会了她一些普通人分辨鬼物的常识,理由自然是不希望她傻到直接将自己送入鬼煞的血盆大口。 菩提子和阳牧青极为快速地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得到同样的答案。 这两个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鬼魂,恐怕就是最近横死两人的亡灵了,他们死在楼外,却又盘旋室内不去,看来果然不是单纯的自杀,而是死得并不甘心。 第五十六章 密谈 阳牧青转着一双俊目,追随着那一男一女二鬼像没事人一样在办公室中穿梭的身影。 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应该是他们死去的时候拿在手上的,跟随着它们成为亡灵的共同体,因而普通人看不见,但它们可以自由拿起和放下。 但这就更可疑了,不会有哪个正常人要跳楼的时候还拿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几乎能够说明,他们非但不是自杀,而且像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走向了死亡。 那两只鬼像是木偶一样,机械地重复着生前的动作,有时按按打印机,有时拿起电话,有时翻翻文件夹,按照常理来说,普通的鬼物是不能干扰人类生活的,就像它们从慕容曌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也只让她有一点点异常之感,更不用提移动物品、伤人性命了。然而,这两只鬼手触之处,物品纷纷掉落或者发生故障,显然竟是受到了干扰。 阳牧青眼神一紧,这两只亡灵,在凶化! 如果真的坐视不管,过不了多久,它们可能就会伤人了。 菩提子笑道:“看来你们这些日子的确过得不怎么安生呢。” 谢华答道:“是的呀,怪事不少,大家都要习惯了。” “这都能习惯,你们的神经还真够强大的。” 慕容曌看不见那两只鬼,却能看到办公室物品自移的异常现象,相比这个而言,这个公司里面员工们所表现的泰然自若显得更加不正常。 不应该尖叫、逃跑、做鸟兽散吗? 而且,他们一行人进来,说不招眼绝对是骗人的,可大家伙儿表现得颇为淡定,甚至多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仿佛俊男美女在他们面前还不如眼前电脑上的蚂蚁字块来得有吸引力。 外界传言说这家公司每年都有员工过劳死,工作压力堪比某一流的程序公司,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慕容曌心道:嗬,既然是这样,出现罗昕、谢华这样行事极端的人物也不足为奇。 “估计就算是天塌下来,个高的人英勇赴死,个矮的人还可以继续工作。” 谢华幽幽说道,将他们引进一个小会议室,窗外的天空仍旧阴沉,光线不佳,他按下了墙壁上的开关,惨白的白炽灯光照下来,亮得有些晃眼。 “那就奇怪了,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们老板还要花大价钱请我们过来呢?反正员工们都还在好好工作,他并不受影响。” 慕容曌抛出了疑问,并不急着就坐,她记得自己的开价并不低,对方的首款付得也很干脆。 “需要我请老板过来吗?” 齐灵慌忙问道,她有些找不到事情做,站得有些拘谨。 “先不用,麻烦你先去茶水间给客人们倒些喝的。你们,茶还是咖啡?” 慕容曌道:“黑咖啡,要冰的。” 阳牧青道:“茶,谢谢。” 菩提子苦着脸:“有牛奶吗?” 谢华无愧是见过场面的人。 “齐灵,冰箱里有牛奶,还有冰激凌。” 谢华波澜不惊地吩咐道。 齐灵很听话地转身退了出去。 菩提子看向谢华的眼神顿时友好了起来,慕容曌咳嗽一声,将话题拉了回来。 “刚才的问题,你好像还没有回答。” “客户上门会很不方便,拖的时间久了,免不了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对公司的整体形象会造成影响。这个理由足够吧?” “足够让你们老板请玄师捉鬼,不足以让你出面来担保问灵所。” 慕容曌不紧不慢,但步步紧逼,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问灵所不是向来只认钱不认人的吗?” 谢华笑着反问道,用左手拨弄着右手的手指,他的双手生得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很符合手控的标准。 “我们只认鬼,当然不认人了。” 慕容曌嘴上正经反驳,心中却是一乐,觉得谢华倒是打听到点子上了,只不知道他问得是谁。 心念一动,她鬼使神差问道:“难道你认识李悬?” “认识。你们不也认识?” “是认识,不过不太熟。” 慕容曌心中冷笑,这个李悬,倒真是荤素不忌,知交遍天下。 “跟李悬说得不太一样啊,他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我这人喜欢杀熟,跟老朋友要价反而更高些。” 慕容曌继续嘿嘿冷笑,心想或许下次要价还可以更高些。 “那我要很庆幸我们只是你的新朋友了。” 谢华悠然一笑,潇洒落座。 “我发现你绕弯子的本事很强,话题往往能聊得找不着北,真是厉害。” 慕容曌拉出一个椅子坐下,继续说道:“不过,你在顾忌什么呢?你才是真正的委托人,不是吗?不说出你的真实目的,小心花的钱都打了水漂。” “反正是我老板的钱,我不心疼。” 谢华继续打着哈哈。 “你是不是还存着一丝担忧,害怕最近发生的事会跟罗昕的鬼魂有关系?齐灵说你坚信此事与罗昕无关,但其实你还是很怕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吧?” 谢华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跟罗昕没有关系的,对吧?” “或许会与她有一丝牵连,但一定不是她所为。” 慕容曌抛出一剂定心丸。 谢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那,你们能让我见见罗昕,或者跟她说说话吗?” 接到特效名片的一刻起,谢华便知道慕容曌一行人不简单,或许他们能让他说出未曾剖白的话语。 “不要提不切实际的要求,她已经往生了。” 谢华低下头,不加掩饰的落寞。 从办公室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真晦气,又是这么多纸钱!” 慕容曌听见有人这么说,抬头看向窗外,阴霾的天空背景下,有黄色的纸钱从天而降,似雪花般飞舞。 阳牧青拉开窗户,用手夹住一片,未及细看,那片纸钱便像冰水一样化在了他的手心,留下一撮灰屑。 第五十七章 异象 “这些纸钱是不是不知从何而降,也无迹可寻?” 菩提子嘴里说着纸钱,眼睛却死盯着门的方向。 这齐灵的手脚也太不麻利了,现在都还没有过来,害他等冰激凌等得好心焦。 “是,楼底下一片纸钱都找不到,天台上也找不到扔纸钱的人,至今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就像是……像是幻像一样的存在,但看起来如此真实。” 谢华并非怪力乱神之人,自从罗昕死后,他见到的异常现象不在少数,但最近,是越来越频繁了。 “当然找不到了,找不到纸钱,也找不到人,因为这些纸钱根本不是人扔下来的。” 菩提子无聊地在用手指在桌子上画着圈圈,语气颇为随便。 还不来,还不来,还不来…… “不是人扔的,难道是鬼?” 慕容曌问道,起身走到窗边,与阳牧青并肩而站,望着窗外仍在随风飘扬的纸钱。 “呵,还真是鬼。” 菩提子左脚踮了一下地面,借着力让椅子转了起来,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你讲话讲一半的臭毛病得改改,一次性说完能要你的命吗?” 慕容曌双手叉腰,故意做出凶恶的样子,但谁都听得出来她并未真的动气。 “一次性不说完也不会要我的命,我又不是憋不住话的那种人。”菩提子习惯性反驳,但话一出口,便遭到慕容曌和阳牧青的双重鄙视。 说起心直口快,菩提子认了第二,这儿还真没人敢认第一。 “这……现在不方便说。” 菩提子嘟着嘴扫了一眼谢华,意思再明显不过。 “呃,我去看看齐灵那边,这么久不进来,可能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谢华无奈苦笑,很识情知趣地退了出去。 “人存于世,形态百变,但基本有人、鬼、煞、魔、仙五种状态。人之将死,离魂于体,谓之生魂;人之已死,魂体永分,谓之亡灵;亡灵执念,不曾摆渡,谓之鬼;鬼之凶化,不入轮回,谓之凶煞;煞之秽念,藏污纳垢,谓之魔物;人之不死,魂体永存,谓之仙灵。” 菩提子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按照我说的顺序,基本上后者比前者更难对付。仙灵理论上是存在的,但反正我是没见过,所以实战中最难对付的是魔物。” “难道这里有魔物?” 阳牧青下意识将慕容曌护在了身后。 “binggo,恭喜你,答对了!” “你是凭什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呢,总不会是猜的吧?” 阳牧青虽然觉得此处有些他说不出的异常,但眼前的线索并不足以证明有魔物的存在。 而凭他对菩提子的了解,很可能只是他的“第六感”。 “看来我留给你的古书,你并没有好好看呢。真不是乖徒儿,哼,以后出去不准说是我的徒弟。” 菩提子冲阳牧青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阳牧青扭过头不看他,脸上并无羞赫之意,也并不想多做解释。要知道,菩提子留给他的那堆“古书”跟一堆破纸片没什么多大分别,只要是个正常人,估计都看不懂里面写了什么。 “刚刚在办公室你也看到了,死去的那两只鬼,有怨气却被镇压,还在不知不觉中凶化,本来我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看到这天空中飘下来的东西时,我才断定,这明明是魔物在培养帮手呢。你看清楚了,这不是纸钱,是‘影钱’,是纸钱的影子,所以有相无形,无迹可寻。人烧给鬼的钱叫做纸钱,鬼供奉给魔的纸钱叫做‘影钱’,所以,我的结论是:此处必有魔物。” “那你有发现魔物的踪迹吗?” 慕容曌出声询问,听到“魔物”二字,她心里隐约有种不适感,她想起了醉蜂事件,也想起了好几次为了她不顾生死的阳牧青。 阳牧青此时正在她的身侧,一副无声无息却在默默守护的姿态。 自己的生命,好像不由自主变得更加精彩和惊险了呢,不过,这不正好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没发现呀,你们忘了我现在法力不受自己控制了吗?” 菩提子一脸坦然的无辜,让慕容曌和阳牧青同时感到牙痒和手痒。 “怎么办?我想退单了。” 慕容曌这话是实话实说,虽然她很爱钱,也很有好奇心,但并不希望每次都为了这些出生入死,任性一两次也就够了,干这行如还不知道审时度势那就是单纯的“作死”。 这趟差事,她原本以为也就捉捉孤魂野鬼那么简单,孰知天下太平的时候,一淌就是一滩浑水,他们几个运气是有多“好”。 “既然这里有魔物,如果我们不管,很快就会有第三个人死去,以后还会死更多的人,直至有人出面,或者魔物心满餍足。” 阳牧青面露不忍之色。 “小青子,你就是心太软,心太软~所以呵,成不了什么大事。如果我法力如常,这样的魔物一逮一个准,但现在,只凭你一人之力的话,估计我和你敬爱的老板大人要成为魔物的盘中餐喽。还是听你老板的吧,她都说退单了,也用不着你赔钱。这间公司反正那么多人,多死几个也没有关系的。” 菩提子摇头晃脑地说着事不关己的风凉话。 “怎么办?我突然又不想退了。” 慕容曌笑得凄惨又阴测,菩提子这一推脱,好像接下来的人命都要算在自己头上一样。 “尊敬的师父大人,我知道你法力虽然受损,但智商应该还是在的,阵法应该还记得怎么布吧?” 阳牧青俊脸一扬,幽幽开口,毫不犹豫挑明了自己的立场。 菩提子一脸尴尬,这烫手的山芋,怎么又被扔回到自己这里? 第五十八章 问灵 “这个,自然是记得的。”菩提子单手托腮,眼中终于有了一丝认真的神色,“只是冒然布阵,就跟大海捞针一样,不但毫无效果,还可能会打草惊蛇。慕容,问你个事呗,我一直很好奇,你工作室的名字叫做问灵所,你可知如何问灵?” “我问之灵,向来是人心之灵,非鬼之灵。不过,这太深奥了,说了估计你也不太能懂,改天你试试就知道了。”慕容曌走回到菩提子面前,弯下腰直视他的眼睛,“比方说,问问你心里一直惦念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菩提子看着一脸捉狭的慕容曌,恼怒交加,向来都是别人认真的时候他在嬉皮笑脸,现在才能感同身受这种行为有多讨人厌,若不是阳牧青在场,他一定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一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老虎头上拔毛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哟哟哟,这么爱生气呀,真不是一个温柔的爱人呢。” 慕容曌继续说笑,并不惧怕菩提子的怒气。 “她并不会问灵,空有道具,没有实质。如果你觉得应该先问灵,我可以用‘往生笛’试试。” 阳牧青看不下去了,出言解围,好歹菩提子也是他师父,不能眼睁睁看他一次次吃瘪。 他曾去问灵所里面名为“魂引”的通灵室“参观”过,里面的布置和装饰很能唬得住寻常人,货真价实的法器也不少,但基本只是当成摆设,一个个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许久无人问津的样子。 不过也难怪,慕容曌一看不见鬼魂,二不具备法力,不会施展问灵之术也很正常。 再往下深究,她为什么会将自己擅长经营的心理咨询室关掉,而执意开了这间问灵所,偏偏还有络绎不绝的生意,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费解的事情。 但只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慕容曌,所以好像一切不通情达理之处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往生笛在那里拿的?” 慕容曌笑眯眯地问道。 “魂引室的矮柜里。” 阳牧青有些后悔自己帮了腔。 “会问灵的你,又是谁雇的?” “是你。” 阳牧青哭笑不得,他不就陈述了一下事实嘛,犯得着这样被针对吗? “往生笛是我花高价从一个巫师手里买来的,阳牧青是我千辛万苦雇来的,这就是我的问灵之法。” 慕容曌得到满意的答案,对着菩提子得意洋洋说道。 “你……”菩提子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很有礼貌的敲门声适时响起。 门其实没关,三人望向门的方向,看到一手拿着托盘一手做着敲门姿势并尴尬笑着的齐灵。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刚出门就被老巫婆给逮住,还好谢华刚才过来,将我从繁重的检索工作中解脱出来,要不然我还在那天昏地暗地查资料。” “你的茶,你的咖啡,你的牛奶和冰激凌。” “同样是女人,就是可以一个只会讨人厌,一个却能很讨人喜欢。” 菩提子狠狠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冰激凌,阴阳怪气说道。 “小齐灵,菩提子说他喜欢你。” 慕容曌笑眯眯地拿小勺子搅拌着咖啡。 “咳咳……” 阳牧青被茶给呛到了。 “这里是真的有鬼吗?”齐灵很机灵地转移了话题。 “是的。” 慕容曌毫不吝啬地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啊?真的有呀?是罗昕那样的鬼吗?我怎么看不见。” 齐灵虽然也料到了这个答案,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见不到不是很好吗?你并不是天生的阴阳眼,罗昕,只是一个变数,一种夙缘。” 菩提子对着齐灵和颜悦色说道,虽然他年纪比齐灵还要年轻几岁,但可能是刚才慕容曌那句话的缘故,总让人觉得他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有一丝微妙的感觉。 话一落音,就连菩提子自己都觉得不自在起来,他嘴角微搐,立马决定不到非发言不可的情况还是闭嘴为妙。 “那你们有办法解决吗?” “我们想到了一个方法,可以先试试看。” 阳牧青从背包里掏出一支藏青色带着玉石花纹的长笛,用一块白绸轻轻擦拭着。 “那我不打扰了,有事叫我。” 齐灵看出来他们即将有所行动,很识情知趣地退了出去。 “我现在法力不如你,你吹。” 菩提子看着阳牧青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眼神,在对方未发言之前便给了明确的答复。 其实以他的本事,在法力受损的情况下,吹个往生笛简直就是举手之劳,只是,阳牧青自己就能搞定的事情,何必劳他老人家大驾? 阳牧青心里也清楚,也不点破,提神聚气,缓缓吹出曲调。 往生笛对于刚死不久的亡灵最有效果,是引导亡灵去往冥界的曲调,可以安抚它们的情绪,也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询问,虽仅限于“是”与“否”的回答,但对于一些不负责的情况而言,已可以得到足够的信息。往生笛的声音普通人听不见,只有同样具备法力之人才可以有所感应。 “来了。” 刚才在办公司转悠的中年男鬼和年轻女鬼出现在门口,眼神空洞,转动着脑袋分辨着曲调的方位,脸上露出一种神往的僵笑。 “抓紧时间问,别磨蹭。” 菩提子吃掉最后一口冰激凌,又灌了一大口牛奶。 第一个问题:你们是被人所害吗? “为人所害。”菩提子默默充当了翻译角色。 第二个问题:害你们的人在这家公司吗? “就是这个公司的人。”菩提子继续翻译道。 第三个问题:害你们的人还活着吗? “害他们的人还活着。” 菩提子露出一丝迷惘的神色。 如果是魔物,不该还是活体状态,难道,有人献祭了自己的身体? 第四个问题:是男是女?男的点头,女的摇头。 两只亡灵正想回答的时候,突然都露出痛苦的神色,随即化作两缕青烟,消失不见。 “不好!魔物察觉了。” 菩提子施展法力为阳牧青护法,但还是没有完全挡住猛烈的攻势,一团黑气窜到了阳牧青面前。 第五十九章 短兵相接 从菩提子毫不掩饰的慌乱神色中,慕容曌察觉出了事情不妙。 阳牧青也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对方的魔气并不比他曾经对付过的醉蜂强大,但那次是请君入瓮,这次是直面怒火,魔物的战斗力等级不在一个评判标准上,只好以笛为剑,注入法力,抛向直冲着自己奔来的那一股魔气,希望能挡上一挡。 往生笛从顶部到尾部,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裂痕,接着“啪”的一声,应声而碎。 那股魔气的目标非常明显,速度也非常之快,阳牧青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阻挡,只能生生受住一击。 战况的急转直下没给慕容曌太多思考时间,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她侧身挡在了阳牧青前面。 那股魔气像是非常满意她的举动,没有直接施加伤害,而是从她的背心窜入她的体内。 菩提子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而阳牧青则是一脸恼怒无奈。 这些魔物,怎么都那么喜欢占据别人的身体…… 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这样想到。 “咯咯……咯咯咯……” 骨头关节响动的声音从慕容曌的身体里传出来。 菩提子望着阳牧青,阳牧青望着慕容曌,神情焦急,但他们都没有向前,只是静静等待着事情的演变。 他们现在不能动手,因为他们没有不损害慕容曌一丝一毫又能将魔物赶出她体内的办法。 慕容曌的身体慢慢被扯成一个“大”字,脑袋耷拉着,脚尖惦地,支撑着身体的全部重量,有点像一个芭蕾舞者,但姿势明显僵硬许多。 “愚蠢的人类,不要来坏我的好事。” 一个阴鸷的女低音从慕容曌的喉咙里发出,像是来自地狱的吟诵,光是听入耳中,都让阳牧青和菩提子感到十分不适,慕容曌的脸孔被埋在长发之中,看不清它的表情,但阳牧青和菩提子都可以感觉到,它此刻正在冷笑。 “你想要什么?” 菩提子冷冷发问。 此时它既然进入了慕容曌身体,也发出了声音,意味着这是一个可以交流的魔物。 “当然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东西。” “若要是我们一定要管呢?” 菩提子的斗志被瞬间激发出来。 阳牧青蹬着它的眼睛几乎要淌出血来,通红一片,它多在慕容曌身上呆一秒,她就会多一分危险。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是这样?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慕容曌乖乖呆在他的身后?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自己在最短时间内变得强大? “这栋楼里面有许多我看中的猎物,你们可以继续,但我会加快进度。我们可以比比看,看是你们找出解决我的办法比较快,还是我狩猎的速度比较快。” 女魔物一字一句,讲得胸有成竹、掷地有声,完全未将面前的两人放在眼里。 “你可以……离开她……的身体……再和……我们……谈判吗?” 阳牧青试着放松自己紧张到酸疼的浑身肌肉,但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牙关发紧,断断续续好几次,才将这句话说完整。 “不可以。”女魔物冷冷拒绝道,“愚蠢的人类不够资格跟我提要求,不过,我不想与你们废话了,但愿不会再会,哈哈哈!” 待它这句话说完,慕容曌像被放干了气的气球一般,左右摇摆了几下,萎顿于地。 阳牧青适时拦腰接住了她。 “你别忘了你也曾经是人类。” 菩提子对着窗户的方向说道,仿佛魔物还滞留在半空中。 “哎呀!” 菩提子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刀口,淌下鲜红的血来。 “你法力还没恢复,干嘛去招惹它?” 阳牧青轻轻拍着慕容曌的脸,眉宇之间写满了担忧,但明显不是在担忧菩提子。 “总要试试它的招数,才能判断它是何种魔物。” 菩提子用手指沾了一点伤口的血,放入嘴中尝了尝。 “呸呸呸……” 酸比弱枳,苦比黄连。 “那你知道它是什么魔物了吗?” “有了一个大概的方向,但还需要一些线索来确认。” “你确定要继续查吗?” “不是我要继续查,是慕容会继续查,不是吗?” 菩提子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阳牧青,看似轻佻,实则笃定。 阳牧青将抱着怀中人的手臂紧了紧,不再搭腔。 如果受损伤的人是自己或者菩提子,慕容曌或许会放弃追查这件事情。 但现在受到损害的人是她自己,想要劝服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反而会哼哼唧唧假装说要“报仇”。 “话说,你自己真的没事吗?瞧瞧荧惑,都快变成一块黑水晶了。” 菩提子好歹还是有些在意自己徒弟的,无论阳牧青再怎么跟他闹,他也只收过这一个徒弟。 阳牧青强忍住内心那股难受到想吐的恶心感和剧烈的头晕目眩,默默摇了摇头。 “唉,出师不利,也别指望我布阵了,先回去差查清楚再来,魔物就在这栋建筑里面,随时可能发难,它这次是警告,下次就会冒着暴露的风险直接动手了,这是个沉得住气有脑子的魔物,我们不能做太没脑子的事。” 菩提子似知道阳牧青不会反对,二话不说直接推开了门。 果然,阳牧青将慕容曌搭自己在背上,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发生什么事了?” “她怎么了?” 谢华和齐灵正等在门外,见到形容狼狈的三人,吃了大大一惊。 “没什么事,由于在解决方法上意见不一致,她跟我吵了一架,气晕过去了。” 菩提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并不比慕容曌差,阳牧青的脸却不争气地稍微红了红。 但他也明白菩提子的用意,让他们二人知道这里有个了不起的魔物,不但帮不上一丁点忙,还会平添恐慌,甚至会刺激魔物,引起不必要的伤亡。 “需要去医院吗?” 齐灵很是担忧慕容曌的状况,忙上前查看了一番。 “不用了,我们明日再来,你们正常工作生活就好。” 齐灵不算笨,谢华更是个敏感之人,都隐约知道菩提子隐瞒了什么,但也不好质疑,半信半疑地护送他们到了公司门口。 菩提子在上车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道:“我需要这栋大厦二十年内所有异常死亡人员的资料,今天晚上务必发慕容曌邮箱。” 第六十章 拔魔 一种流淌在浑身血脉里的剧烈疼痛将昏睡过去的慕容曌唤醒。 这种清醒并不好受,简直就跟不眠不休踩着自行车追了三天火车一般,疲惫至极。 她差点又要直接睡过去。 “喂喂喂……醒醒。” 慕容曌奋力睁了睁沉重的眼皮,然后眼前窜出一张恶鬼一般的面孔。 “啊!!!” 惊吓过后,她才看清刚才突然出现那张面孔的主人是菩提子,他并没有被毁容,只是整个脸密密麻麻地画着符咒,黑红交加,黑的是墨汁,红的是丹砂,分外精彩。 “你在搞什么?” 无论是谁,身心俱疲之后再受惊吓的感觉都不会好受,不,应该说糟糕至极。 “至少不是为了吓你才画成这个样子,我还没有那么无聊。” 菩提子见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露出一个有些邪恶的微笑。 没那么无聊?正是这么无聊的事,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吧…… 慕容曌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怵,转头四顾,寻找那个能让自己安心的身影。 这不转动还好,一转动慕容曌就发现自己被死死定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这是回到了问灵所的“魂引”室,而阳牧青,连一个衣角都没看见。 “你动了什么手脚?阳-牧-青!” 她呼叫的声音并不算小,换做平时,阳牧青会在一秒内答应,三秒内出现,然而今天回应她的只有菩提子仍旧有些诡异的笑容,配上他一脸黑乎乎的鬼画符图案,画面实在违和得厉害。 慕容曌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错乱了,她并不是去了齐灵的公司去捉鬼,还惹魔上身,而是眼前的菩提子入了魔,在满怀恶意地回报她这些天的不友好。 “我只是施了一点小小的法术——定身术,应该不难理解吧?小青子出门去了,可以先告诉你,他默许了我的做法,虽然我早就想这么做,但为了维系我和亲亲徒弟之间的友好关系,我可一直很让着你。” 慕容曌嘴角微扬,如果菩提子的“让”是该吵则吵、该骂则骂、该闹则闹的话,那确实是“让”得挺到位的。 “阳牧青怎么可以这样?我要扣他工资!” 慕容曌恨恨地说道,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你擅自让魔上身这件事,好像让他很生气,他说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菩提子拿起旁边桌子上尚未干透的砚台和毛笔,蘸足了墨,往慕容曌脸上招呼,“你说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小女子,怎么作死的节奏比谁都快呢?你是吃准了自己福大命大吗?还是迫不及待想找死?” 慕容曌动弹不得,凉飕飕的笔触、浓浓的墨香、菩提子恶作剧的表情,无一不在刺激她的神经。 “你-在-干-嘛?想死还是不想活?” 菩提子并不搭理她,将慕容曌的脸当做宣纸,自顾自画得极为开心。 “……” 然而这还没完,待他停笔,放下砚台毛笔,露出满意的表情之后,便马不停蹄开始解她的衬衫扣子。 “难道说,你是看上姐姐了,想给阳牧青找个师娘?可惜呀可惜,阳牧青没跟你说吗?我可早就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慕容曌知道自己挣扎不开,虽然她清楚菩提子绝对没有不轨之心,但内心还是有些忐忑,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开起菩提子的玩笑来。 跟他相处这么多天,对于怎样踩他的“尾巴”这件事,慕容曌简直就是无师自通。 菩提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整个人都非常莫名其妙,逻辑思维和正常人有一些不一样。 “看上你!?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看上你这个疯女人。” 菩提子咬牙切齿说道,从猫逗老鼠的优势状态中脱离出来,勃然大怒。 谁先被激怒,谁便失了先机,尤其是对菩提子这种情绪转换能力很差的人而言,这点慕容曌再清楚不过,于是,两人对话的主动与被动立马转变了过来。 “那你说清楚你到底想干嘛?不要做让人误会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玩。” 慕容曌循循善诱。 “拔魔!你以为被魔上身就跟吃红烧肉一样,时不时就可以吃上一顿吗?不将魔气清除干净,你非得病上好几个月不可,要不是小青子苦苦求着我,我才不要管你!” “除魔难道需要赤身裸体吗?” 慕容曌脑子里突然闪过某电视剧男女主为了练功“坦诚相对”的场面,内心有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果然,疯女人都不正经,拔魔符咒需要画到脖子上,你衬衫领子太高了。” 说完这话,他正好解到第三粒扣子,已经足够他施展了,便又重新去拿砚台和毛笔。 慕容曌这才注意到菩提子的符咒果然也从脸上延伸到了脖颈上,知道自己想太多了,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之后,继续若无其事说道:“你说你一个那么厉害的超级大玄师,怎么除个魔还要这么麻烦?” 菩提子又一次被戳中痛点,换做一个月前,拔魔这种小事,他动动手指头就能完成,哪需要跟如此大费周章,跟慕容曌费这么多唇舌?于是脸上的不痛快更加明显,悻悻说道:“怎么那么烦?还想不想拔魔了?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我只是很认真的关心一下你,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法力,你看这么多天,因为怕你尴尬闹脾气,阳牧青问都没问过你,其实他也很想知道吧。” 慕容曌的脸上写满了认真,嗯,她是认真地知道,只要菩提子的法力一天不恢复正常,他的阴晴不定就会这样反反复复发作,菩提子虽然在阳牧青面前没皮没脸的,其实本身是个极度骄傲的人。 “我也不知道,看他的心情了。” 菩提子一开始的兴高采烈一丝都找不见了,剩下满脸的郁闷之色。 慕容曌反应了一下,才领悟到菩提子所说的“他”应该是元苏了。 看来这个元苏挺厉害的,居然能将菩提子像玩偶一样远距离控制。 “我的本命石在他手里,他一天不还我,我就一天不能正常使用我的法力。要不然你怎么以为我会乖乖来帮他来这里办事?”菩提子语气里满是无奈。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看来你还真喜欢说事说一半。” 不管怎样,慕容曌已与菩提子“和平相处”这么多天,跟一个陌生人相比,作为一向护短的主,她还是会不自觉站在他这一边。 “告诉你们有用吗?”菩提子掀起慕容曌的头发,完成了符咒的最后一笔,“再说了,等我正常引渡两只鬼魂,完成了任务,他自然会来找我了。” “哈哈,有些期待呢,应该是个大帅哥吧?” 慕容曌放心一笑,看来元苏只是想惩戒一下菩提子,并不是真正怀有恶意。 “少花痴了……集中精神,我要念咒了。” 菩提子口中开始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咒语,他与慕容曌两人脸上、脖颈上的符咒如同活了一般,像蚯蚓一般开始扭动起来。 第六十一章 占卜 拔魔的滋味并不好受,过程虽然算不上十分痛苦,跟酷刑比起来不值得一提,但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不舒服,且拔魔的过程极其漫长,细碎的切割感简直要将慕容曌强韧的神经给磨损得脆弱无比。 慕容曌开始认真考虑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要不要再以身犯险了…… 毕竟,面对刀山火海时的一腔孤勇总是比较容易,然而从地狱归来的人是不太愿意再回去的了。 “还要多久才好?” 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还有半个小时。” 菩提子看起来也并不轻松,整个人像个蒸笼一样冒着白气,皮肤上不时有汗水渗透出来。 无比漫长的半个小时终于过去。 慕容曌终于亲身体会到什么叫做“脱了一层皮”。 但拔魔的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完成仪式之后,慕容曌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反观菩提子,则是体力和精神力消耗太多,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慕容曌好心建议道:“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菩提子道:“我正有此意。” 慕容曌向客厅走去,想去冰箱里翻吃的,道:“好走,不送。” 菩提子打了个哈欠,跟着她走向客厅。 慕容曌惊道:“跟着我干嘛?” 菩提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一直睡沙发。” 问灵所明明有两张床,慕容曌也很少在问灵所过夜,但就是没他睡床的份,不管他明里暗里提了多少次,一个两个都当做没听见,慕容曌刻薄点也就算了,他认,但小青子也是个没良心的……呜呜…… “回头我跟阳牧青说说,让他将‘围炉’室收拾一下,给你住算了,反正也不常用。” 看在菩提子刚才卖力替她拔魔的份上,慕容曌打算慷慨一把。 不过说真的,实在也不是她故意针对菩提子,谁知道原本说呆个两三天的菩提子要呆那么久…… 而且就现在这状况来看,还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 好在就菩提子的实力而言,呆在问灵所,于她而言并不亏。 “我要张大床……这么大……” 菩提子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立马顺竿而上,大大地张开了双手,切实地表达了对床铺面积的要求。 慕容曌无奈点头,就每天早上从地上捡人的现实来看,需要添置的这张床确实要够大才经得起他折腾。 “阳牧青怎么还没有回来?” 看着冰箱里的残羹冷炙,慕容曌的脸顿时皱起来了,她看了看时钟,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一点之前是不会回来的了,桌上有泡面。” 菩提子又是一个大大的哈欠。 “他是去查探了吗?” 慕容曌的眼神在冰箱里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死心关上。 “哈,你这么了解他?” 菩提子懒洋洋在沙发上躺下,在他的大床没有到之前,这里还是他的“狗窝”。 “要不然他不会把我一个人留下的。” 慕容曌神情笃定地说道,双手握了握拳。 菩提子嘴角往下一撇,不知道该不该发火,难道他不是人吗?难道他那么不值得托付吗? 不过他还是看在慕容曌要给他添床的份上,打算不跟她计较,道:“哦,你这么了解他?” “如果不尽好一个保镖的责任,会被扣工资的。” “你到底给了他多少工资?我给他开双倍!” 菩提子突然心疼起自己的徒弟来,掏心掏肺、赴汤蹈火的付出居然换来这种资本家的对待方式。 “是,你有钱,但没有合适的工作给他,跟着你混,没-前-途。” 从菩提子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德行来看,就能估计他坑蒙拐骗、敲诈勒索的事情没少干。 阳牧青与他的实际关系,用一句话就能概括:道不同不相为谋。 要不然……也不会沦落到问灵所来打工了。 “跟着你混就有前途了吗?”菩提子不服,哼哼冷笑道,“不知哪天小命都混没了,没听过一句话吗?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资料发过来了吗?” 慕容曌懒得跟他扯,嫌弃地将泡面扔到一边,腾出空间摆上笔记本电脑,输入开机密码,点开邮箱,还真的有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正是齐灵。 “你怎么知道有资料?” 菩提子转过身来,好奇问道。 “大概……我有占卜的能力吧。” 慕容曌莞尔一笑,她才不会告诉菩提子,阳牧青背她出门的时候,不小心让她的头撞到了门框,所以醒了一下,刚好听到菩提子问齐灵他们要资料呢~ 呵呵……该死的阳牧青…… 慕容曌一边抚了抚仍隐隐作痛的额角,一边打开邮件。 “找出十个你认为嫌疑最大的逝者吧。” 菩提子丢下这句话后,将眼罩戴上,再不理会,开始酝酿睡意,准备与周公的约会。 十个…… 慕容曌看着密密麻麻的资料,有些头疼,挑出的难度比预期的大多了。 这幢商务办公楼居然比玫瑰公寓还要邪乎,仅仅二十年的时间,在里面横死的人居然上了三位数,不被曝光也堪称奇迹了。 想到这,慕容曌担忧地望了望进门的位置。 不知道阳牧青会如何查探? 这么邪乎的地方,又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第六十二章 夜探 阳牧青出门的时候,仔细跟菩提子交待了拔魔之事。 其实这种事本来用不着他来交待,奈何他这个师父向来不把别人的生死太放在心上,心情好了就管上一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算在他面前被大卸八块也是眼睛都不会多眨上一下,加上他现在法力不能自如控制,拔魔之事费心费力,如果按照他的本意,反正慕容曌修养个大半个月就会生龙活虎,放任不管是皆大欢喜的做法。 “你知道的,她对我很重要。” 阳牧青眼神坚定地看向菩提子,下了最后通牒。 “好啦,你的亲亲老板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去吧。” 最终菩提子耐不住他言语加眼神的双重攻击,松了口。 “不许耍赖。” 不是阳牧青不信任他,而是菩提子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做事风格早已深入他心。 “我可以施定身术的吧?你也知道,她不是那么乖巧的人,万一影响我做法……“ 菩提子的眼神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其实不管使不使用定身术,菩提子完全没有必要征求阳牧青的意见,但阳牧青实在太看重慕容曌了,万一他一个不小心,被慕容曌打了小报告,两师徒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成仇,那就是大大的没有必要了。 他菩提子就是为了一个男人跟别人翻脸,也不要为了慕容曌那个笑面虎,太不值了…… 至于定身术什么时候用,怎么用,哼哼,那就由他说了算了。 “可以,但要得到她的允许。” 阳牧青说完这句话,见天色已晚,便匆匆出门了。 菩提子低头沉思了几秒,便得出了默认也是一种允许的结论。 而昏迷之人,自然只有默认的份。 阳牧青赶回齐灵所就职办公大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停车,朝大厦的方向望了望,并不急着下车,而是从背包里掏出一盒未拆封的烟。 他将其拆了开来,抽出一根点上,放嘴里吸了一口之后,心不在焉地吐出几个烟圈,身体往座椅上一靠,闭上双眼,长睫毛在路灯的照射下形成厚重的阴影,他本来是会抽些烟的,但在发现慕容曌似乎不太喜欢烟味之后,便几乎戒掉了。 然后他发现戒烟并不是传闻中那么艰难的事,也或许是他的烟瘾没有那么严重的缘故。 心烦吗?意乱吗?好像是有一点。 一个人或者真的不该与另一个并不讨厌的人长期相处,特别是他这种没怎么与人长期相处过的人,尤其对方还是慕容曌这种容易讨人喜欢的人。 是的,他发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情绪会被慕容曌的喜怒哀乐所牵引,只要是她所喜的,他从不质疑,只要是她所想的,他想方设法做到,一开始,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但到后来,他也想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了。 如果菩提子不曾到访,他还可以假装自己不曾发觉;但自从菩提子来了之后,从这个怪异师父的言谈举止中,乃至一个“嫌弃”的眼神中,都可以折射出自己与慕容曌之间的默契,以及自己对她非同一般的情愫,逐渐清晰到让他没有退路。 慕容曌如此冰雪聪明,又何尝会没有一点点的察觉?恐怕——比他自己察觉得还要早。 可她的心里未必能给自己腾出位置来。 但,只要一直彼此不说破,他们应该就一直能够维持这样子轻松的关系吧? 应该……吧? 他求的,可以不是她,而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工作,生活,甘苦与共,攻坚克难。 他的心因为慕容曌变得更加柔软,但同样也会对胆敢伤害阻碍她的人特别强硬——譬如这幢大厦里面尚且未知的魔物。 他又抽了一口之后,将烟熄灭,冷冷望向大厦。 现在这幢大厦一半的楼层都还亮着灯,说明还有不少人加班,人多的时候,阳气也会比较足,阴煞之物会躲进阴暗的角落休养生息,很难寻觅到踪迹。 就这样硬挨了两个小时,阳牧青才不慌不忙下了车。 拿着齐灵提前准备好的访客证,不费吹灰之力之力就进了这栋原本戒备森严的办公大楼。 终于,这里的夜晚开始展现出本色,阳牧青感受到这里面的蛰伏之物都已经蠢蠢欲动。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径直上了齐灵工作所在的楼层,自然是用的电梯。 那天,他们是在这里受到魔物攻击的,当然不能做舍近求远的傻事。 然后他就很无语地看到电梯在十四楼停了下来。 门开了,一个文弱纤细的眼镜女出现在他的视野。 眼镜女个子适中,长得不算难看,但给人一种明显营养不良的感觉,像是迎风就会吹倒,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厚重的镜片也掩饰不了她能与熊猫媲美的黑眼圈,身上穿着一件款式很讲究的黑色落地长裙,外面却随便套着一件破洞牛仔外套,手上拿着一个手提电脑,两个文件夹,看样子是回去还要继续加班。 “你是上去还是下去?”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似乎都懒得看电梯的指示方向了。 “上去。” 阳牧青礼貌地回应了一句。 “我要下去,算了,我先进来吧。” 眼镜女说着无精打采地进了电梯,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呆着。 “你是要回去加班吗?最近这栋大厦很不安生,你难道不知道?” 眼镜女费力睁了一下眼睛,瞥了一眼阳牧青之后又迅速收回。 “我有点事。” 阳牧青的楼层已到,转身给了眼镜女一个浅淡的笑容,出了电梯。 “小心点哦。” 眼镜女的声音随着电梯门的闭合渐不可闻。 阳牧青朝前走去,没有再回头,于是也没有发现电梯在下到一楼之后,又一个个楼层往上升。 第六十三章 回忆之梦 阳牧青手里拿着指魔针,有条不紊地查探着魔气的踪迹。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攻击,他极力隐藏自身的气息。 他此趟来,并不是为了与魔物面对面硬拼——能硬拼的话他早就硬拼了,不用等到这时候。 第一间,正常。 第二间,也正常。 …… 一间间查探下去,每一个角落都走到,指魔针始终稳如磐石,不曾移动分毫。 最后,他来到齐灵所在的策划部。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二点。 指魔针的指针像疯了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眼前的画面也随之改变。 不好,对方在拉他进入幻境! 是了,齐灵曾经说过,只要过了十二点,还呆公司里面的人就会突然陷入昏睡。 竟然让他碰上了,看来这魔物的怨气够大的,不管什么人,都要拉入它营造的梦境中。 阳牧青原本是可以从那股莫名的引力中挣脱出来的,但想了想之后,又放弃挣脱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既然对方有请,那就会会它好了。 他慢慢放松自己,任由倦意席卷全身。 待阳牧青再睁眼,发现自己眼前的已经不是办公室,而是一间客厅。 一间他曾经非常熟悉、现在也不曾忘却的客厅。 这间客厅现在看来不算大,布置得非常温馨,蓝色波浪的窗帘,镂空的白色桌布,墙上挂着不规则的相框,里面都是他熟识的面孔——二叔、二婶以及自己的表弟阳羽瑄。 几乎每一张都笑得非常开心,充溢着满满的幸福,除了有一张,里面多了一个他,四个人都没笑,似乎是勉强照那张相,他与他们一家三口隔得很开,毫不掩饰的格格不入。 小时候的他,模样其实很可人,眼睛大大的非常可爱,由于不爱剪头发,刘海几乎盖到眼睛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忧郁,手脚的姿态显得有些僵硬。 他曾经在这个家呆了半年,也是被这家的主人送到了红心福利院。 阳牧青走上前,摸了摸照片里面自己年幼的脸孔,唇角微微向上扬起。 原来自己从小就是个不太容易开心的人呢,每天入夜之后,问自己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自己为什么还要存在于这个世界,自己活着不开心,让周围的人也不开心。 随着渐渐长大,他开始明白这样的问题其实没有什么答案,既然没有死去,那就好好活着。 不管活得多么心惊胆战,多么索然无味,多么行尸走肉。 肆意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阳牧青转身,看见四个人推门而入。 二叔、二婶牵着小阳羽瑄走在前面,小小的自己神情平淡地跟在后面。 似乎是觉得客厅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小阳牧青径直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小阳羽瑄。 他就像是一只小猴子般,在二叔、二婶的怀中窜来窜去,他们都笑个不停,不断地夸赞着他,时不时佯装发怒轻骂一声,谁也没注意到自己落寞的表情。 突然,他发现小阳牧青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从单纯的艳羡变成了一种非常恶毒的瞪视。 然后,小阳牧青弯腰捡起一个易拉罐,朝小阳羽瑄的头部狠狠砸去。 小阳羽瑄的额角被砸中,红了一大片,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刚才大大的笑容猛然转变为一张狰狞的哭脸。 “不!”阳牧青惊叫出声,但屋子里的人显然看不见他,自然也听不见他。 这只是记忆的回放。 可阳牧青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事情并不是这样的,阳羽瑄的确是被易拉罐砸中,但行凶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一直纠缠着他的一只小鬼。 但他们三人看不见小鬼,自然也不相信他的任何解释,虽然不是他动的手,事情的后果却是并无二样。 第二天,他就被打包送去了红心福利院。 二叔貌似给了他一些钱,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反倒是阳羽瑄,还悄悄过来找过他几次,直到他高中毕业被二叔、二婶送出国,两人才断了联系。 紧接着,客厅里的景象消失了,变成了大学宿舍的模样。 “阳牧青,明天班上集体郊游,你一起去吗?” “不去,明天还要去打工。” 阳牧青一边翻着书,一边啃着饼干,参加的话要交200块钱,他现在浑身上下的零钱全部掏出来也凑不齐一百。 “阳牧青,今天是光棍节,哥儿几个去外面撮一顿,怎么样?” “我……肠胃不太舒服,你们去吧。” 眼望着其他人结伴而去,阳牧青才慢悠悠从床上爬去,直奔食堂。 “听说有个小学妹给你递情书了,颜值高就是好,大学都要结束了,该谈场恋爱了吧?咱宿舍里面,就只有你没有脱单了,是不是太羞涩了,需不需要哥几个教你一些把妹的诀窍?” “我对她没感觉。” 阳牧青老实说道,没感觉是真的,更重要的是,谈恋爱需要钱、时间和精力,他没钱,还需要留着时间和精力去打工,所以,看着别人出双入对,他却只能选择形单影只。 日子本来可以这样平淡过着,直到…… “我说你们几个,有没有觉得阳牧青看着不声不响,其实挺恐怖的?” “怎么说?” “我好几次见他在房间里对着空气自说自话,在操场的时候也是,还有他有时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会突然跑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 “你对他观察倒是挺仔细的哈,老实说,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哈哈哈!” “开什么玩笑呢?!老子是纯正的直男!我说认真的,我听从前认得他的人说过,他能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你别吓我,被你说得浑身凉飕飕的……好像床底下有个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样。” “你说,他会不会是招鬼体质,会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招到这个寝室里面来,你们有没有觉得,我们寝室的温度似乎比外面低许多……” “卧…艹……,你鬼故事专业户呀?大晚上的,还睡不睡了!” “……” 欲要推门而入的阳牧青呆立在门边,无力地垂下了已放在门把上的手,周围的温度随着他的沉默骤降,如坠冰窟,他双耳嗡嗡地,渐渐听不见房间里的人在说什么了,原本老实跟在他身后的小鬼见有机可乘,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门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不是这样的。” 阳牧青握着的双拳在微微颤抖,场景的前半部分都是符合记忆的,他当时是有些恍神,但绝对没有下意识放纵鬼物为所欲为。 明明,他不久后就找了个借口搬到学校外面去住了,虽然多了一份房租钱,又要多打两份工,但至少能住得安心了。 “呵呵,不错呀,神志很坚定,不管情绪怎样失控,都不曾怀疑过自己。” 尖细如猫叫的声音在虚无的空间回荡着,配合着响起一些助势的嘶吼声。 “我倒要看看,如果挖出你内心深处最阴暗的秘密,还能不能这样坦然。” “我等着看好戏,呵,真的是,非常期待呢。” 第六十四章 沦陷 呵……内心最阴暗的部分? 阳牧青并不将魔物的威胁当回事,毕竟,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内心最阴暗的部分是什么,一个魔物而已,如何能直达内心? 莫非……这个魔物可以读心?或进行思维控制? 既然游戏已经开始,没有不陪着它玩下去的道理,有机会参观一下自己内心的阴暗面也不错。 阳牧青发现自己眼前的画面又被切换,眩晕感和耳鸣挥之不去,如同不小心撞进了一个多维空间,时空感完全被扭曲,而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备受压迫。 熟悉的沙发、茶几、厨房、冰箱、电视,以及墙上那些每一件都带着浓烈个人色彩的挂饰…… 这是他打工的地方——问灵所。 按照之前两次的经历,阳牧青已经知道自己只能看,并不能做些什么举动来影响事情的发展,只要自己能保证不被情绪左右,对方也许就不能对自己怎么样。 既然回到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理应也会有再也熟悉不过的人。 果然,另一个阳牧青和慕容曌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虚拟版的阳牧青身上系着围裙,手上端着一盆刚刚才炒好的爆炒腰花,这是慕容曌这段时间最喜欢的一个菜。 慕容曌紧跟在他的身后,笑得很是甜美。 让人沉醉。 阳牧青穿一身黑,慕容曌穿一身白,款式有些情侣的味道。 “看起来好好吃,我迫不及待要开动了!” “你,不许吃。” 阳牧青看着画面中的自己笑得一脸油腻,脸上顿时写满了尴尬,这与现实中的自己相差太远,至少记忆中自己不会在吃这件事情上给慕容曌下禁止令,即使是慕容曌自己嚷嚷着要减肥,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想要将她悄悄喂胖一点。 “为什么不许吃?” “你还没有给我一个回答。” “回答?什么回答?你问我的问题,我全部都回答了呀。” “你选谁?”画面中的阳牧青勾了勾慕容曌的下巴。 “我选你呀!” 慕容曌的真诚笑容,同时击中了画面中的阳牧青和正在梦境神游的阳牧青。 “真的吗?你亲我一下试试。” 画面中的阳牧青显然有些意外,身体带着求证的意味向前倾去,标准的壁咚姿势。 “好呀。” 慕容曌乖顺地回应道,微微泛起红晕的脸慢慢向阳牧青靠近,樱桃小嘴微微张开,闪着水润光泽,分外诱人。 阳牧青几乎可以听到画面中的阳牧青砰砰不停的心跳声,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胸,明显也加速许多。 他无奈苦笑,可真是……不争气呀。 明明知道是假的,明明知道不应该,甚至他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但还是有些期待剧情继续发生,不希望马上清醒或者立马结束。 “叮咚……” 就如数青春偶像剧演的那样,高潮被活生生掐断。 画面中的阳牧青亲昵地刮了刮慕容曌宛如白玉的鼻子,起身开门。 一把刀透胸而入,染红了阳牧青的白衬衫。 来者戴着黑色的鸭舌帽,个头比他稍矮,又故意低着头,让他无法看清长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柔和的下颔。 “她是我的。” 温柔的声音,不带恐吓,不带愤怒,只是平静的叙述。 但偏偏是这样的平静,最能令人觉得毫无希望。 “你终于回来了!” 慕容曌的声音带着哭腔,扑入来人的怀中,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等你很久了。” 她如是说道,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惹人心碎。 哦,原来是这样…… 这才是完美的结局吧。 阳牧青看着画面中的自己倒在了血泊里,心下了然,有些恍然若失,却并不觉得气愤。 “这不是真的。” 阳牧青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 “这不就是你内心真正所想的吗?我都看见了,你希望自己最终会得到,但又明白自己不可能真正占有,唉,悲观的胜利者。” 诡异如猫叫的魔音再度响起,就像是在阳牧青的脑子里面一样说话,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我认识的慕容曌决不会如此无用哭泣,也不可能为了一盘菜摇尾乞怜。” 对方对自己的揣测或许不算太错,却安排了一个太过违和的女主角。 “哈哈哈,真可惜,差一点点,你就可以成为我的信徒了呢,看来我果然还是不太适合跟你这种人打交道,没听过吗?心无所求也是一种绝症。” “你到底是什么鬼?” 阳牧青心中其实已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只待验证。 可怕的是,他才刚有了这个念头,就被对方捕获。 “你猜得没错,我是食愿。”对方坦然承认道。 “天快亮了,下次再见,醒来会有惊喜哦。” 那个扰人的声音终于逐渐消弭。 最终,阳牧青渐渐苏醒,知觉一点点恢复,唤醒他的不是晨光,而是疼痛。 他的胸口一片血红,被一只钢笔扎了进去,不会致命,但也不会好受。 而下手的人,恐怕是他自己。 不过,没关系,回到现实就好。 第六十五章 连锁死亡 云伦商务大厦。 未在大众面前曝光的一处死神乐园。 近二十年之间,非正常死亡人数104人,每个人的死法几乎都不尽相同。 有的是上班猝死,有的是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死,有的是在厕所里割脉而亡,有的是在门栏顶部上吊自杀,有的互相斗殴而亡,有的活生生半夜加班被吓死的,有的病情突然恶化死去…… 死亡人数最多的一次是电梯事故,当时里面有17个人,无一生还,还都是同个公司的;死亡方式最为诡异的要数某间公司的前前任老板和秘书了,竟然是在做着不可描述的事情的时候双双刺激过度而亡…… 这些事都发生在不同的楼层,死者来自不同的公司,每起事件又几乎都被公司经营者用金钱镇压,因此并不曾引起大规模的恐慌,即使成为一时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又会被更加劲爆的消息掩盖。 “我滴个乖乖,要是知道上班的地方其实是个怨灵聚集之地,给多少钱老子也不会去的。” 菩提子醒了过来,凑过来一个长了一层青茬的毛脑袋,大惊小怪地在慕容曌耳边吐着气。 “越诡异的地方,不是应该越受你欢迎吗?” 慕容曌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眼睛仍死盯着电脑屏幕,资料早已被她翻过一遍,她现在正在一个贴吧里逛着。 “我只是站在小齐灵的角度稍微想了一下。” 看来齐灵端来的冰激凌大大提升了她在菩提子心目中的好感,菩提子只管吃在口中,可不管那是不是公家的。 “我给你吃了那么多冰激凌,也没见你那么为我着想过。再说,齐灵年纪比你大,别不懂礼貌。” “小爷我早已成名多年,能被我提名字就是一种荣幸了。” 菩提子嘴里含着刚从冰箱里掏出来的冰激凌勺,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 慕容曌暗捏了自己一把,心想自己果然查资料查疯了,跟菩提子讲这些道理跟对牛弹琴没什么两样,或者后者还好一些,至少不会将你气到脸红鼻子歪。 “喂,说要你找出十个人来的,找到了没有?” “没有。” “唉,果然跟我想的一样没用,我就说阳牧青跟着你混-没-钱-途。” “不是没有找出那十个人,而是一个都不是。” 慕容曌停下敲着键盘的双手,特意转过头直视着菩提子,一脸的忍而不发。 “怎么可能一个都不是?你不会是年纪太大眼花了吧?那幢大厦一看就是有魔物入侵,而怨气大的死灵衍变成魔物的可能性最大!” “那些人的资料我都仔细看过,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唯一勉强可以有的联系就是——他们都是受害者,简直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祭祀。” 慕容曌站起身来,将从禁室中搬出来的大白板转了个角度,将满是汉字、数字、线条的那一面展示给了菩提子。 菩提子虽然阴晴不定,却不是傻子,一眼扫过去,顿时了然于心,便知道慕容曌说的并不假。 “难道是有漏网之鱼?” “云伦大厦建于二十年前,之前是一片荒地,这些应该已经是全部的资料了。” 慕容曌早就查过相关的资料,并以求证过,资料并没有被人做过手脚,于是,她也抛出自己的疑问。 “或者,并不该从亡者这条线入手?” “不要质疑我的专业素养好不好?” 菩提子不开心了。 “难道是——外来者?” 菩提子沉默了,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我蒙对了?” 慕容曌一脸中奖的表情。 “外来者的确是可能有的因素,但应该是哪种外来者呢?简单说来,会有虚实两种可能。从实的来说,魔物还是凶灵所化,但并不是这幢大厦里面的亡灵,而是方圆百里内很厉害的百年凶煞,即是该地域内恶鬼的头目;从虚的来说,也有神魔两种分别,是祝祀之神,还是诅咒之魔,都是有可能的。” 菩提子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仿佛那里有一撮胡子似的。 “你认为那种的可能性最大?” 慕容曌的语气算不上很认真,但菩提子专注于思考,却没有听出来。 “不知道。” 想了一会儿之后,菩提子垂头丧气地给出了这个答案。他做事的原则一向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从不太过计较对手是谁。 慕容曌道:“我知道。” 菩提子啐道:“不可能。” 慕容曌将他撇在一边的脸转了过来,直对着电脑屏幕。 “你干嘛!”菩提子尖叫起来。 “看这个帖子。”慕容曌神情肃穆道。 菩提子不声响了,电脑屏幕上一个血红的标题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一个小小诅咒,竟让一个公司濒临倒闭。” 附图是一个鲜血纵横的紧闭着的电梯。 被匿名Id所举报的这个事件正是云伦大厦死亡人数最多的那次意外事件。 因电梯失事意外死亡的十七人均来自同一个网络公司,传言这个公司有一个不良风气——新入职的员工都会受到一段时间的排挤,受不了的人便走,受得了的人便会留下成为前辈,于是,这个公司整蛊新人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什么办公桌凭空消失,被骗到总裁办公室,午餐盒里冒出一条蜈蚣什么的都是被玩剩下的,盛行的几乎都是不将人玩脱半条命不罢休的招式,花样百出,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 然而,玩笑开大了总会有收不了场的时候,一个新入职的男员工在被骗光上个月工资并被成功列为公司头号“色狼”之后,这个老实的小伙子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不争不闹,也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而是径直冲到顶楼那间一直闲置着的办公室,大声说想要戏弄过他的人都不得好死,说罢便从顶楼跳了下去,当场殒命。 那次电梯事故发生在小伙子死后的第三天,据知情人说,死去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曾戏弄过那个小伙子,是真是假,众说纷纭,但惨案是的的确确发生在了众人面前。 “以身殉愿,以愿为食,必遂其愿,必取其命。”菩提子咧嘴一笑,“这件事果然跟罗昕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频频出现死亡事件,不过因为此地有一只食愿。” 第六十六章 食愿 天已蒙蒙亮,太阳一副爱出来不出来的纠结模样,显得天地之间有些冷场般的冷清。 笔记本电脑背对着门,慕容曌时不时从电脑屏幕后面抬起头看一眼门口是否有响动,按照菩提子原本的估计,阳牧青早该回来了,这时候还未回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事情还没完,二是被困住了。 她不是没有想要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却被菩提子抢过手机扔在一边,理由很简单粗暴,说即使有事,他们也帮不上忙,不如相信他,再等等看。 “食愿?跟许愿有关吗?” 听到菩提子如此自信地得出了结论,慕容曌的注意力全然被吸引了过来。 “猜得不错。” 菩提子点了点头,但随即闭嘴,似乎不想做更多解释了,双眸闪过一丝狡黠笑意。 “呃,等你的床买好之后,再给你添置一个大型的死神玩偶。” 慕容曌立马心领神会,毫不吝啬地抛出了一点甜头。 菩提子的恶习与慕容曌比起来,只多不少,比方说他会迷恋一些散布着恐怖或不详气息的物品,据阳牧青说他的法器囊里面只有三分之一的空间用来放置法器,另外三分之二的空间全部都是他从各地搜集的千奇百怪的玩意儿,如果不是他居无定所,如果不是他在问灵所还是一个客人,他的所到之处必然都摆满了这些“小伙伴”。 果然,菩提子满意一笑,还高兴地打了一个响指,清了清嗓,打算继续讲下去。 慕容曌心中偷笑,她似乎已经找到了对付菩提子的诀窍了。以后,嘿,师父大人,且等着吧。 “食愿这种魔物比较特殊,一言以概之,是巫师饲养的‘宠物’。天生灵根的巫师有招徕无名邪祟的能力,还可与招徕来的邪祟签订契约,并用一定的方式进行饲养,这种饲养很危险,甚至可能反噬自身,但一旦饲养成功,食愿便可以为巫师达成一些愿望,这些愿望可以是巫师自己的,也可以是求助于巫师之人。” “难道说每个巫师都有一只食愿?” 慕容曌觉得这个或许最接近于真相的答案反而最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这倒不一定,有些巫师的巫力足够强,并不屑借助食愿的力量,毕竟,当一个优秀的驯兽师并不是他们的毕生追求,而且,一旦食愿失控,必定声名受累,活着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死了也要遗臭万年。但是嘛,有些巫师的巫力明明不足,注定此生没有出头之日,又有些想要证明自己的执念什么的,养只食愿便是事半功倍的选择了,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问倒把慕容曌给问住了,她只好由衷感叹道:“跟鬼神打交道之人果然没有几个正常的。” 菩提子冷笑道:“也并不是有一只食愿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慕容曌一听这话,顿时脸色一变,用凶狠的眼神扫射过去,嘴角很危险地上扬,敢情绕了一大圈,菩提子都是在信口开河糊弄她吗? 被慕容曌挂着黑眼圈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一瞪,菩提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解释道,“我没说真凶不是食愿,只是每一只食愿都会根据饲主的不同被赋予不同的魔性,如果饲主使用的方式妥当,食愿是真的可以达成一些比较正常的愿望的……就像……就像一个神兵利器一样好用!” “比起这些有的没的,我比较关心你有没有对付它的办法。”慕容曌不客气地打断了菩提子的喋喋不休,一语中的,不再给他打马虎眼的机会。 “没有。”菩提子想也不想便做了答复,非常地干脆,非常地直接了当。 对于菩提子,慕容曌几乎不考虑他话语的真实性,出于直觉就选择相信,对于这个否定的答案,她此刻并没有去嘲讽的心情。 世界上有一种人,不是不会撒谎,而是懒得撒谎,当不能撒谎的时候,他们宁可选择沉默,或者少说,也不愿费心编些谎话,菩提子显然就是这种人。 而这种人其实很可恶,因为当你需要一点希望的时候,他们会一下子将所有的退路都给你堵死。 “咔擦……” 钥匙开门的声音。 问灵所只有两把钥匙,慕容曌和阳牧青各持一把。 慕容曌像兔子尾巴被点燃一般从沙发上蹦起来,用十万火急的速度窜到了门口。 菩提子哈哈大笑:“小青子,你忘了给你的宠物喂食!” 慕容曌二话不说,捡起门口的拖鞋朝他头顶扔了过去,奈何菩提子细腰一斜,便闪躲开来。 “哎呦喂,这身子骨,比女人还要灵活几分。” 慕容曌笑着嘲讽道。 菩提子仍然笑嘻嘻的,难得并不生气。 等开门见到阳牧青的全貌,二人笑闹的表情顿时凝固在脸上,接着全部变作担忧。 毕竟,胸前被鲜血染红的一大块,谁也无法当做看不见。 “别担心,小伤,已经止过血了。” 阳牧青如同一个没事人一般,半点不踉跄地走进门来,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只是步子比较缓慢。 几分钟过后,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出来。 “要去医院吗?” 慕容曌嘟着嘴递过来一杯温开水,她现在最害怕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到阳牧青受伤。 “不用,我处理过了。” 阳牧青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泛白,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疼痛。 “这点伤的确不算什么……”菩提子撇撇嘴,一脸的不满,“只是小青子你怎么又受伤了?这也太娇弱了,看来你这几年根本就是在混啊混……” 阳牧青歉然一笑,微微低下头,不做争辩,菩提子一向不太会说话,一切埋怨当做是关心就好。 “是食愿,以梦为饵,心里一旦有恶念,便会乘虚而入。”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慢,但也很稳。 “这个……可比较棘手,你遇到它的饲主了吗?” 菩提子接过话头。 “没有。” “阳牧青,菩提子刚才说,对付这种食愿,并没有行之有效的办法,这是真的吗?” 慕容曌倒不是不相信菩提子所说,只是觉得还需要再求证一下比较放心。 “他所修是鬼道,对付魔物并不擅长,但据我所知有一个人,鬼魔二道都很精通。” 阳牧青边说着边看向菩提子,眼神中有些莫名的笑意。 “让我求他,不如让我死了吧!” 菩提子愤愤然说道,满腔的愤慨。 第六十七章 问计 这世界上的奇人异士很多,虽然慕容曌并不知道菩提子师徒究竟认识多少个奇人异士,但她刚好知道一个很厉害又能让菩提子做出如此反应之人。 “难不成是元苏?”她将心中的答案抛出,心想不至于这么巧。 “嗯。”阳牧青的应答并不大声,却让菩提子的脸更加愁云惨雾。 “说实话,就算你求他,他也不一定会帮忙的吧?你和他的关系,似乎没那么好……” 稍嫌明显的激将法,偏偏菩提子很吃这一套,一听差点指着慕容曌的鼻子骂起来。 “臭丫头,我和他关系好着呢,不知道的话就别瞎说!” 阳牧青听见这话有些牙疼,但也知道凭他这个师父的脸皮,一个“好”字说出口绝对不会有半点心虚。 关于菩提子和元苏的关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纵观整个玄师界,还真拎不出第二个人说他俩关系好的,毕竟,“见面就打,不见就骂”的常态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好”。 此番菩提子的灵力错乱也是元苏的好手笔,他明里暗里不知已经骂他几百遍了。 “既然关系好着,帮个小忙又有什么要紧?” 慕容曌佯装相信,继续下套。 “我……我菩提子哪里是需要求人办事之人,说出去不是很丢脸吗?” 菩提子双手交叉抱胸,整个身体都偏向另一边。 “丢脸?我看你是不敢吧?元苏是什么人物?估计理都懒得理你。” 如果说慕容曌的语气算是三分轻蔑,那她整个神态就称得上是十分轻蔑了,算是做足了架势。 “哼!谁不敢了?我这就证明给你看!” 慕容曌与阳牧青的嘴角同时上扬,看着菩提子从自己的行囊中捣鼓了半天,然后掏出了一只手机。 “你原来有手机的!” 菩提子来问灵所的时间也不短了,慕容曌从未见他拿出过手机,她还以为像菩提子这样的人物,对于新时代的玩意儿敬谢不敏。 “现在这年头谁还没个手机?” 菩提子不乐意了,慕容曌这是怀疑他的智商呢,情商呢,还是生存能力呢? “用手机打?” 慕容曌见他在翻通讯录的样子,不禁好奇发问,在她印象中,玄师之间的沟通方式可以有很多,比方说用纸人、用信鸽、用千纸鹤、用符篆、用信物、用千里传音……呃,千里传音好像是武林高手用的……反正,不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直接用手机吧,那也太不拉风了。 菩提子这回直接甩出了一个白眼。 “我们有时也会用别的方式联络,但用手机是最方便的。” 阳牧青淡淡解释道,他发现经过这次的事情之后,他直视慕容曌时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些。 “你有他手机号码吗?” 慕容曌对菩提子的白眼视若无睹,转过头问阳牧青。 “有。” “哦,记得拉黑名单,不拉扣你工资。” “好。” 菩提子:“……” 当初告诉他收徒弟可以防老的人一定是脑子进了水,不,灌了铅。 好在他通讯录里的号码并不多,才翻了几下就翻到了元苏的号码,他咬了咬牙,按了拨打键。 慕容曌偷偷靠过去,发现元苏的号码被存为“死衰人”,看来的确是很大仇很大怨呵…… 铃声响起,电话接通了。 然后响起的音乐声忽然被截断,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你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这是——被挂断了。 “通话你妹呀!” 菩提子脸色发白,脸上阴霾更重,将手机顺手砸向沙发。 。。。。。。 慕容曌觉得头顶有一片乌鸦飞过,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的确没料到元苏居然连菩提子的电话都不接了,这当面打脸打得够响亮,简直就是惨绝人寰。 她和菩提子都深陷自己纠结的情绪中,没人发现在菩提子电话被挂的一瞬间,阳牧青已拿出了手机。 “喂,是元苏大哥吗?我是阳牧青。” “嗯,是,他在我这里。” “我们发现一只食愿,不知道要怎么对付。” “哦,好,我听着……” 阳牧青摇了摇震惊到石化的慕容曌,指了指电话座机旁边的便签和笔。 慕容曌立马反应过来,飞速小跑来回,笑嘻嘻将纸笔递到他手上。 看来元苏说得很详细,阳牧青密密麻麻记了两整页。 “就这些对吧?我明白了,谢谢。” 阳牧青正欲挂掉通话,手机被一只带着怒气的手抢过去,动作过于粗鲁,牵动了他胸前的伤口,疼得他“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房间里面会抢他电话的人自然只有一个。 “喂,是我!你刚才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不接我电话怎么又接小青子电话?你怎么会有小青子的电话?难道我和你的交情还不如你和小青子的交情?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 “嘟-嘟-嘟……” 对方一声未吭,电话又被毫不留情挂掉了。 第六十八章 布阵 菩提子的脸部表情精彩纷呈,五颜六色,十米之外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怨气。 慕容曌有些担心地看着被菩提子当成麻花拧的手机,她认真地想自己应该给阳牧青报销。 “死衰人!你给我等着!哼,迟早有一天要栽在我手里,到时候你就死定了,我会把你变成一个真真真的死衰人!赫赫赫赫!” 菩提子双手握拳,不断收紧,左手拿着的手机从麻花变成了碎片。 怎么会……碎……碎掉了? 阳牧青将身边慕容曌差点掉下来的下巴默默合上,让她的上嘴唇与下嘴唇继续相亲相爱。 “恭喜,你法力正常了。” 他淡淡说道,声音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一听这话,菩提子下意识运转了一下体内的法力。 “哗啦!”吊灯从天花板上垂直坠落,慕容曌正站在吊灯底下,显然躲避不及,阳牧青连忙将她拉向自己,于是,对方毫不客气撞上了他胸前的伤口,又惹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慕容曌慌忙道歉,顾不上责骂菩提子的肆意妄为。 “砰砰砰——” 房间里的各扇门像是被指挥一样,一下子打开,一下子合上,争先恐后地亮相。 “哗哗哗……” 厨房里和洗手间里的水龙头都自动打开了,水流的声音不断冲击着慕容曌的耳膜。 “哈哈哈,真的恢复了,恢复了,我自由了,自由了!哈哈哈哈!” 菩提子的状态立马从怒火精灵状态转变为孙悟空,在整个房间里手舞足蹈起来,一下子跳上沙发,一下子爬上桌子,开心得不能自已。 “别高兴的太早,时效只有24小时。” 见菩提子高兴够了,慕容曌脸上的阴云越来越明显,阳牧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开口说道。 “小青子,你什么意思?” 菩提子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固定在一个幅度异常夸张的动作。 “我说的什么话,就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刚才耳朵一定是出了什么毛病,你再说一次。” “你的法力时效只有24小时。” 阳牧青语气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 “我一定是出现了幻听,听不见,听不见……” 菩提子将脸埋进沙发里,双手捂住耳朵,像极了一只鸵鸟。 “你怎么不把听觉关闭掉?我知道你做得到。” 对于菩提子的逃避现实,阳牧青“好心”提醒道。 “你提醒得很对,我的听觉反正已经出问题了,不如先让耳朵休息一下。” 菩提子双手做出法势,指向自己的双耳。 见他来真的,阳牧青又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慕容曌只好出言周旋。 “是谁让你的法力失常的?” “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死衰人!” “他提出的恢复法力条件是什么?” “解决玫瑰公寓的事情,超度两条灵魂……我想是罗昕和小齐灵。” “那你完成了吗?” “这你知道的呀,罗昕被小青子解决了,小齐灵改变了命运,没死成。” “所以任务没完成,他也没有理由恢复你的法力,对吗?” “明知故问!” “那你能靠自己恢复法力吗?” “这个……目前还不行。” “所以,你没有听错任何细节,是元苏暂时重启了你的法力,并不是你自己自动恢复法力的,然后阳牧青刚刚已经说了,时效只有24小时,我想,让你恢复法力,肯定是有理由的,你如果乖乖听话,说不定元苏见你孺子可教,就干脆放过你了。” “……” “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你明白有人中了百万彩票,然后发现这张彩票要被警察没收的感觉吗?” “懂也没有用,自己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现在,你要不要好好听阳牧青说话?” 菩提子没有答话,耷拉着小脑袋,眨巴着一双委屈的大眼,挨着阳牧青身边安分坐了下来。 “好了,阳大帅,您可以发号指令了!” 慕容曌搬了条小板凳过来,装模作样地坐下,托腮仰头,等着阳牧青开口。 “伏魔阵。此阵法需要法力强大的玄师催动,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最近的怪事都发生在午夜,所以选在今天午夜之后布阵;地利,是要找出食愿最常出没的地方,这次我本来可以找到的,但中途遇袭,只能再找找看;人和,食愿的猎物链一直是一环扣一环的,重点调查一下目前最后一个受害者,找出他\/她心中的恶愿所指,以下一个目标受害者为饵,让食愿上钩,陷入我们事先布好的伏魔阵中,斩断食愿与巫师饲主之间的联系,就能各个击破了。” “哇,阳牧青,你竟然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好难得!” 慕容曌拍了拍双手,做鼓掌状。 “所以,我就是那个法力强大的傀儡玄师喽?” 菩提子整个人都散发着不情不愿的气息,他自由散漫惯了,像猫捉老鼠一样被耍的感觉让他极度不爽。 “对了,我好像知道食愿最常出没之地是哪儿呢?” 慕容曌拍了一下菩提子的大腿,笑道:“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云伦大厦顶楼被闲置的办公室。” “我觉得你猜得对极了,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拍我的大腿呢?” 菩提子的怒气矛头转向慕容曌,他穿着短裤,白花花的大腿被拍出一个非常有规则的手掌红印。 “有蚊子。” 慕容曌笑嘻嘻地展开手掌,手心里居然真的有一只还在挣扎的长腿蚊子。 第六十九章 下一个是谁 慕容曌不知道法力正常时的菩提子有多么让人头疼,阳牧青可是一清二楚。 因而赶在他脸色没有完全黑掉之前,连忙出言抚慰:“元苏说,只要你安分守己,不是不可以提前解开禁制。” 菩提子正准备大闹一场,一听这话,将正准备伸进法器袋的手乖乖抽了回来,转而轻描淡写地向慕容曌做了一个鬼脸。 慕容曌好不客气地回敬了一个。 见场面幼稚至此,阳牧青有些哭笑不得,要知道无论多么英俊美貌之人,做鬼脸之后颜值都会大打折扣,尤其像他俩这样毫无保留的真情流露。 “咱们言归正传吧,现在只剩一个问题了,我们要找的饵是谁……” “你饿不饿?” 慕容曌突然打断了阳牧青的话。 阳牧青本想说不饿,但他一认真看慕容曌的表情,便立马明白了:是她饿了。 只是,他现在算是个正宗的伤患,虽然伤得不算特别重,但给两个毫发无损的人做早餐似乎还是有些不人道吧……但慕容曌看起来是真的饿了,估计昨天晚餐都没好好吃…… 阳牧青的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看来你也饿了。” 慕容曌见阳牧青不答话,便当他默认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 菩提子在一旁阴阳怪气说道。 “呀,有法力的人还会饿吗?” 慕容曌装出一脸惊讶的样子。 二人正闹着,阳牧青突然站了起来,朝厨房走去。 “你干嘛呢?” 慕容曌拉住他。 “给你们做饭。” 阳牧青闷闷说道。 “你一个伤患做啥饭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你呢!看我的,不过一个电话的事,早餐马上到。” 慕容曌说完打了个哈欠,回到自己日常活动的禁室,打完电话后,补了一会儿觉。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候,门铃声响起,阳牧青起身开门,发现门外站着谢华。 “你们的早餐。” 他两只手共拎着三份早餐,看来慕容曌还是叫了菩提子的份。 “阿曌叫你来的?不会只是送早餐吧?” 如果只是想坑个早餐,太多人比谢华更适合被坑。 “当然,早餐只是顺便。一大早就让我去调监控,还真会给我找事,幸好之前那两段监控录像我都复制了一份……你知道的,我不是担心是罗昕的鬼魂嘛……哈哈哈……” 谢华干笑道,一张英俊得稍显滑腻的脸上并没有半丝真的不情愿。 “进来吧。” 阳牧青领着谢华进了门,将其中一份早餐扔给了菩提子,然后敲了敲慕容曌的门。 有正事的时候,慕容曌绝不赖床,因此,他只轻轻敲了两下,就吃自己的早餐去了。 三分钟不到,禁室的门开了,展示在众人面前的已是收拾得很清爽的慕容曌了。 “早呀,谢华,东西带来了吗?” “你是先吃早餐,还是先看录像?” “就不能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录像吗?” “……可以,你开心就好。” 目前最后一个出事的人是外联部的王美娜,就是阳牧青他们三人第一次去云伦大厦遇到的那个娇柔的女鬼,当然,在录像里面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天她加班到很晚,时针指过十二点之后,突然一头栽倒在椅子里,昏睡过去,不时手脚乱舞,不时惊呼蹙眉,明显是被食愿摄入了梦魇之中,几分钟之后,她的电话响起,她两眼无神地接了电话,嘟囔了不太清楚两句话,之后放下手机,缓步朝楼梯见走去,她的目标是顶楼,之后发生的也就不必看了。 录像只录到画面,听不到声音。 因此王美娜究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还得靠读唇语来猜。 “她说了什么有那么重要吗?”谢华见他们几个全神贯注盯着屏幕看的样子,有些好笑与不解。 “关系到另一个人的生死。”慕容曌笑道,“你没欠她情债吧?说不定是你哦~” “呵呵,吓我也没用,我还真跟她不熟。”谢华并不买账。 “唉,可惜了,我还想做你的救命恩人呢……”慕容曌一脸遗憾。 “呃,这就别想了。有看出来她说什么了吗?” “你看出来了吗?”慕容曌反问道。 “没有。” “嗯,所以我也没有。”慕容曌老实摇头道。 “……” 谢华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师父,你读出来了吧?” 阳牧青深深望了菩提子一眼,许多鬼魂的声音正常人是听不到的,因此唇语几乎是玄师的一门必修课,菩提子读唇语的本事自是极好,他一直一言不发,不过是想看慕容曌笑话罢了,不料被阳牧青给推了出来,而且,被他一声“师父”一喊,就不好驳他面子了。 “你应该也读出来了吧?要说读不出来该打屁股了。” “要不我们一起说?” “好。” “123……开始!我拷贝了罗昕的方案,但我没想要她死。老巫婆,都是你害的!” 等菩提子提足丹田之气一口气念完,才发现阳牧青的嘴唇动都没有动,不由得有些气闷。 “小青子,你学坏了哈!” “居然是王美娜!”谢华左手握拳,用力捶了一下墙面,眼睛中燃烧着愤恨。 “小齐灵说过老巫婆……下一个原来是她,嗯,那就好办了。” 慕容曌心中已是了然。 做坏事要小心,一环套一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第七十章 传闻 一天的时间看起来很短。 但24小时其实可以做很多事,如果能保证中途不犯糊涂不睡觉的话。 至少对慕容曌他们而言,实在是足够了。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华的第一个想法其实是对付王美娜,但人家已经死翘翘了,他又还没有三观不正到要将人家鞭尸,就算真的起了鞭尸的念头,人家的尸体也早已化成一堆灰。 “关于顶楼的闲置办公室,有没有一些不好的传言?” 闹鬼和出事的地方一般都有怪谈,那间办公室一直闲置着,在人气极旺的云伦大厦显得极不正常,绝对不是经营者吃饱了撑着不肯租出去,而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就像那些被掩盖起来的非正常死亡事件一样。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那间办公室是有点奇怪,据说最初租给一家创业公司,之后不久,那家公司的老板破产跳楼,人员也全部解散,那间办公室空了几个月之后,也陆续有人看房,但别人都不肯租,更别提买下来了,后来也就完全闲置了。” 谢华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接着说道:“据说那间办公室总是萦绕着一股怪味,而且是说不出的那种味道,不是垃圾,也不是死老鼠,也不是墙漆……闻了就让人很不舒服,而且经久不散。” “你去过?”慕容曌觉得他形容得有些太过具体了。 “没去过里面,但经过几次,我这人天生嗅觉比较灵敏,那股味道是真的存在。” “就只有这样吗?还有没有别的?” “我想想……对了,我好像听人说起过,那是个被诅咒了的地方,进去里面就会被魔鬼缠上。但我觉得不对,当时去看房的那些人并没有听说突然死掉。” “哼,那是因为看房都是白天看的,晚上去试试!” “啊,难道是真的?” “真真假假,谁知道呢?还记得听谁说的吗?” “太久了……谁说的来着,啊,想起来了,是老徐!” “老徐是谁?” “徐正明,策划部的老同事,就在王美娜之前死掉的那一个……” 谢华说着突然没有了底气,难不成徐正明走进过顶楼的那间办公室? “你跟徐正明熟吗?他跟刘美娜有没有什么特殊关系?” 慕容曌觉得有些真相就要呼之欲出了,双目灼灼有神。 “老徐前阵子神叨叨的,说自己被一个女人骗了,莫不成是刘美娜?” “我看很有可能。” 慕容曌说着将谢华扯到电脑前面,打开一份资料,资料上是一个中年女人,相貌普通,形容干瘦。 “那这个人呢?跟徐正明有没有关系?” “这……这是老徐的前妻。她之前也在我们大厦上班,三年前突发疾病死亡,正上着班呢。” “他们离婚,是不是因为徐正明出轨了?” “不太清楚,但他们离婚前的确吵得很凶,那女人还来我们办公室闹过,所以我对她特别有印象。” 慕容曌沉思了一会儿,有一点终究想不太明白,于是问阳牧青:“为什么死亡竟隔了三年之久呢?” “也许这三年里面,徐正明都没有特别强烈的愿望。” “还有一个问题,罗昕也是死在徐正明之前的,她与此事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听慕容曌冷不丁提到罗昕,谢华的双眼有些泛红,斯人已逝,追忆惘然。 “她是在玫瑰公寓自杀的,而那魔物离不开那幢大厦,二者应该没有关联。” 阳牧青有条有理地说道。 “哦,这样子……” 慕容曌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将话接下去,一时之间沉默了。 “难道你们认为徐正明害死了他前妻,刘美娜害死了徐正明?” 谢华从对话中听出来一些猫腻,但又觉得不可思议,这几个死去的明明都不可能是他杀。 “错了,恰恰相反,是徐正明的前妻害死了他,而刘美娜又是被徐正明所害。” 慕容曌义正言辞地予以纠正。 “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死人怎么可能再害死别人?”谢华觉得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 “人死为鬼,鬼为什么不可以害人?” 慕容曌笑得很是通情达理,让谢华觉得自己刚才仿佛说了荒诞不经的话,他的眉毛纠结成一团,虽然他不是无神论者,但要让他接受慕容曌的说法还有些困难。 “其实,真相是不是这样,也不太重要,等一切了结就好了。” 慕容曌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和信封,匆匆在信纸上写了两句话,然后小心叠好放入信封。 “别的我们会安排,你帮我做一件事就好。” 这话当然是对着“我们”之外的谢华说。 “说吧。”谢华笃信慕容曌不会让他做太过为难的事情。 “今天下班前,让老巫婆看到这封信。” “就这样?” “这样就够了。” “好的,我会做到。” 谢华将信封从慕容曌手上抽走,起身告辞。 “你写了啥?为什么她看了信就行?约她半夜去顶楼那间办公室吗?傻子才会去吧?” 一直在旁默默冥想伏魔阵的菩提子突然凑了过来。 “你还是好好研究你的伏魔阵吧,可千万别弄砸了。”慕容曌笑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关子总是要卖到最后才有意思,提前揭晓就不好玩了。 “小青子,我觉得这个女人不靠谱,还是我去将那人绑了来吧!” 菩提子拍着胸脯,自告奋勇道。 “你更不靠谱,我信她,你别惹事了。” 阳牧青转过身,和慕容曌相视一笑,眼神中写满了笃定。 第七十一章 酝酿 “你小子的眼神别那么肉麻好不好?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菩提子好没气劲地说道,闭目冥想,不再理会两人。 既然计策都已经定好,他们三人决定上午继续补觉,养精蓄锐,来应付晚上的一场恶战。 菩提子在沙发上左右翻滚,一直没有睡意,于是爬起来去敲慕容曌的门。 “吱——” 旁边的门开了,阳牧青面无血色地立在门口,无声地看着他。 “什么事?” 菩提子楞了楞,确认自己并没有敲错门,但既然阳牧青提问,他也就回答了。 “哦,我想提醒她别忘了我的床,还有死神玩偶。” “那我建议你就别敲了,再敲一下,就什么都没了。” 阳牧青语气自如,菩提子还是知道察言观色的,知道这并不是威胁,而是事实。 “哦。” 确认菩提子回沙发上乖乖躺好了,阳牧青才将门关上。 一只蚊子在菩提子的眼睛上方打转。 “蚊子呀蚊子,我的徒弟入了魔障,我该拿这条美女蛇怎么办呢?” 他自言自语着,眼神真挚,仿佛那不停转着圈的蚊子会给他什么答案一样。 阳牧青醒来的时候,发现太阳已经不再正中间的位置了,他吃了一惊,从床上弹跳起来,他记得自己明明定了十二点的闹钟,看现在的天色,至少是下午两点之后了。 他收拾妥当推门出去,发现慕容曌和菩提子居然头靠着头,在窃窃私语什么。 也许,他并没有醒来,只是在梦境中神游…… “你醒啦?” 慕容曌转过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看起来心情的样子。 “刚收到谢华短信,他已经搞定了,果然靠谱。” “你们在干吗?” “在做晚上的具体分工,菩提子负责伏魔阵,你负责那个老巫婆的安危,我负责守门,完美极了。” 慕容曌一脸得意。 “你守门?要不你别去了。” 阳牧青对慕容曌的细胳膊细腿表示怀疑。 “有热闹不凑可不是我慕容曌的作风,我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慕容曌拉开桌子的抽屉,里面赫然躺着四五把大锁。 “这个总能守住门了吧?巫师是人,不是鬼也不是魔,没那么大本事强行破门而入的。” 阳牧青抚额,瞟菩提子:“是你告诉她靠这几把破锁就能守住门的?” “我什么也没说,是她自己做的分工,我只有服从分配的权利。” 菩提子马上撇得一干二净。 “那是你告诉她那个能控制食愿的巫师连破墙术都不会的?” 阳牧青的脸更黑了。 “这是你老板的智商问题,怎么能怪我没说?” 菩提子阴声阴气地嘟囔道。 “好啦,我不守门了,就乖乖呆着看你们降妖除魔总可以了吧。”慕容曌的积极性一下子被打击没了,“中午叫了外卖,你的饭在厨房,我去帮你热。” “阿曌,我跟你打个商量,这次你别去怎么样?” 阳牧青单手拉住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不行,我还有些话要对那老巫婆说呢,我保证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慕容曌打掉他的手,哼着小调走向厨房。 阳牧青心中苦笑,她不惹麻烦?有食愿在,于他而言,她本身就是个大麻烦。 不知道那只食愿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本事,万一菩提子控不住场,他说不定又得陷进去那个梦魇。 “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搞不定一只小魔吗?”菩提子冷笑道。 阳牧青好歹也跟过他好几年,他不会看不出来,当阳牧青表现出畏手畏脚的样子时,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就是对身边的人没有信心。 “等这件事了结后,我想再好好跟你学点东西,肯教我吗?” 阳牧青知道自己一直是个半桶水,但之前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愈发觉得不方便起来。 “正有此意。”菩提子内心还是有些宝贝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弟,他清楚自己的性情,再去教一个还不如直接杀了他,而他当年答应过那个老头子衣钵不能断在他手上。 这些,他自然从来没有跟阳牧青说过,两个人一个随便教,一个随便学,倒也还能勉强相处。 “趁着你法力尚在,给我先疗个伤行不行?我怕等会儿应付不过来。” 阳牧青不肯求人的性格,尽管是对着自己的师傅,仍觉得这句话难以启齿,憋了好半天才说出来。 菩提子笑了一笑,不置可否,伸手去拉他的衣襟。 “你们干嘛呢?” 一手端着饭,一手拿着鸡腿啃的慕容曌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疗伤。” 阳牧青淡定地回道。 菩提子的脸则红了一红,手抖了一抖,但好歹还是将他衣襟拉开了,用掌心覆盖在他胸前的伤口上。 一丝黑气从阳牧青胸前的伤口窜出,菩提子的额上开始冒出细汗。 待他的手移开时,慕容曌看到那伤口虽然没有完全愈合,但看起来已经无甚大碍了。 谢华今天啥正事也没干,先装作一个没事人一样溜进于莉的办公室,将慕容曌给他的那封信放到她的桌子上,然后就开始有意无意盯着于莉的一举一动了。 于莉当了他顶头上司这么久,她的情绪他是能够一眼看出来的,虽然她从办公室走出来之后仍旧显得很镇定,但眼神已经明显魂不守舍了,在训人的时候连同事的名字都叫错,下午本来要开一个总结会的,她也像是忘记了一般提都没有提——这放在平时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 “你说老巫婆今天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谢华电脑桌面的聊天头像闪了一闪。 一只红色的小兔子,正是齐灵,明明是她处理错了一个数据,被叫进去骂的却是另一个同事,迫于于莉平日的淫威,那个被训错的同事吭都不敢吭一声,一出门却忍不住哭了,搞得齐灵很是尴尬。 “更年期,正常。” 他愉快地回了一句。 “呀,窗外又飘那个了!” 齐灵飞速回了一句。 办公室响起一阵闷闷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谢华望向窗外,果然又看到了那来无踪去无影的纸钱。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今天的纸钱前所未有的密集与发狠,像天鹅临死前的盛大吟唱。 第七十二章 脱队 赶在云伦大厦的下班汹涌人群出来之前,慕容曌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厦。 他们压根没记起来要带访客证这回事的,纯粹靠刷脸。 毕竟,当他们三个人的脸凑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极有辨识度的。 菩提子将三人的气息隐去,让食愿无法捕捉到他们的踪迹。 他们直接上了顶楼,注意避开了人群,因为说不定饲养食愿的巫师就在这幢大厦的某个角落。 打草惊蛇是傻瓜才爱干的事。 那间闲置的办公室在顶楼的走廊尽头,菩提子伫立着瞧了一会儿,眯了下眼,招呼他们到了一个角落。 “怎么了?” “这里人还挺多的,我们贸然闯进去总是会引起动静,得做点防护措施。” “什么防护措施?墨镜、头套,夜行衣?” 慕容曌的脑子里面同时闪过伪装的明星和银行抢劫犯。 如果一定要她选,还是勉强选前者好了。 “我菩提子怎么可能玩这么低端的玩意儿?”菩提子邪魅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三张黄符,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些蚯蚓文字,慕容曌自然是一个字都看不懂的。 “隐身咒?” 阳牧青微微皱了皱眉头。 “虽然你画不出来,认得出也是好的。” 菩提子表示这个徒弟没白教。 阳牧青撇撇嘴,不做任何申辩,只是表情有些微妙。 这一点点的表情变化自然是逃不开慕容曌的法眼的。 “难道这个东西有什么奇怪的副作用?” “经我改良过的隐身咒是世界上最棒的隐身咒,放心用就好,咱们先去洗手间把衣服换下来,然后把隐身咒贴在身体上的任意一处,就能生效了,扯下来才会失效,效果杠杠滴。” 菩提子扔给慕容曌和阳牧青各一张。 “等等……为什么要换衣服?我们哪有衣服换,你变出来吗?” 慕容曌总觉得菩提子笑起来有些高深莫测,就像在用低劣的手段诱哄自己调入一个陷阱。 “这隐身咒只对人体有效,对衣服没效,衣服当然要换下来。” 慕容曌的脸抽了两下,不知该笑该哭,这样荒谬的要求,她应该是可以拒绝的吧。 “那我们能互相看见吗?” “废话!看不见我们要怎么交流?” “这个,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或者等这里的人都走光!你别扭扭捏捏的,都不像你了,不去的话就老实在这里呆着。” 菩提子明显不耐烦了。 换做平日,慕容曌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他的不耐烦,但谁叫今天菩提子是这场战斗的主角呢,她一个配角只能是服从的命。 凑热闹还是出卖节操?当然是保住节操要紧了。 菩提子倒还没什么,如果她和阳牧青“坦诚相见”了,以后还怎么在一起愉快地共事呀?光想一想都尴尬得要死好不好…… 慕容曌咬咬牙,将隐身符塞回菩提子手里。 “你们注意安全呐。” 慈母般的叮嘱是一定要有的,慕容曌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到位,就差热泪盈眶了。 “你也小心点。” 阳牧青释然一笑,随菩提子往洗手间方向走去了。 他的笑容一向很浅淡,甚至夹杂着几分冷漠的意味,但落在慕容曌眼里,一直是有温度的。 毕竟,没有温度也是一种有温度…… 阳牧青正想脱衣服的时候,被菩提子毫无征兆地阻止。 “真脱呀?这么想向我展示你的青春肉体?我不介意,你知道师傅我一向是荤素不忌的。” “你改良过了?” “是呀,别以为我这两年啥长进都没有好不好,你师傅我一直勤学苦练、日进千里。” “你干嘛诓她?” 倒也怨不得慕容曌会上当——菩提子之前画的那种隐身咒是的确如此坑人的,跟他的脾性一模一样。 “你说呢?” 菩提子幽幽说道。 “你不是说你搞得定吗?” 阳牧青侧过头,不与菩提子哀怨的眼神对视。 “给你疗伤的时候不小心窥探了你的那个梦,然后我觉得自己终究是太不了解你了。” 菩提子说这话的神态,就像是一个家长在说自己无可救药的孩子。 “走吧。” 阳牧青默默将隐身咒贴在胸口,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与菩提子争论下去了。 慕容曌不知道阳牧青两人是什么时候从她身边走过去的,但她远远听见那间闲置办公室的门禁响了一声之后就哑了,想必是菩提子出手破了门禁的限制。 “就我一个闲人了,接下来干嘛呢?” 慕容曌百无聊赖地望了一眼四周。 然后她瞥见了那个谢华带齐灵去过好几次的很有特色的顶楼餐厅。 齐灵说那里的牛排和红酒都很不错。 哈,不错的好去处! 虽然晚饭已经吃得很饱,但咖啡还是可以再喝一两杯的。 转身的瞬间,她感觉身后有一个视线刺了过来,但回头看时,又连鬼影子都没见着一个。 第七十三章 生变 慕容曌一双美目有意无意扫了一眼餐馆外面摆放着的荧光牌,上面写着营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到凌晨三点,果然是加班人士的好去处,下方还放了几个店长推荐的菜式,看起来十分地色香味俱全。 餐馆这个时候还比较冷清,这是吃晚餐的点,刚下班的人,要么直接回家,要么接着加班,在这栋以工作狂着称的大楼,那些模范员工们不饿到前胸贴后背是不会想起来还有吃饭这回事的。 众服务员像是一群无所事事的鸟,随意栖息在靠窗的几张桌子上。 见有人来了,一没有摆个笑脸,二没有来一句惯常的“欢迎光临”,其中一两个年少点的男服务员眼光黏在慕容曌身上不肯离开,却也没有要起身招待的意思。 真是家很有性格的餐厅。 店内唯一的一抹亮色,是收银台里面站着的白嫩小姑娘,冲她露出一个纯天然无杂质的友善笑容。 “请问您要点些什么?” “你们这有咖啡吗?” “有的。” “来杯美式。” “好的,98元,刷卡还是现金?” 小姑娘飞速往电脑里点了单,打出一张小条,双手递给了慕容曌。 慕容曌接过小条,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一时有些进退两难。 一杯美式居然要98元! 这种价格恐怕只有五星级酒店或者坑死人不偿命的酒吧里才敢写的吧。 慕容曌虽是个不那么差钱的人,但也还没有富到买东西不问价格的地步。 在众人殷切的注目礼下,慕容曌终于没好意思直接退单,收住了已经朝外迈出一步的左脚,乖乖打开钱包抽出一张红色的毛爷爷,苦笑着递过去。 “还要别的吗?” “不用了,谢谢。” 慕容曌心道,她就递过去一张,找回的钱恐怕是连一张纸巾都买不起了,还能要什么? 一杯咖啡都如此贵气逼人,在这吃顿饭不得削层皮吗? 精美装帧的点餐册就堪堪摆在柜台上,出于好奇,慕容曌拿来翻了翻。 蛋炒饭10元 鱼香茄子18元 糖醋里脊22元 红烧排骨28元 小炒牛肉35元 …… 慕容无语凝咽……早知道她还不如点个双人鸳鸯火锅套餐,还有椰汁赠送,也才88元。 收银员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毕竟慕容曌虽然没吭声,但高挑的眉毛洋溢着讶异,忙贴心解释道:“咖啡是现磨的,蛋糕是限量的,最重要是我们老板亲自做的,味道是真的很不错呢。” 慕容曌笑而不语,向整个餐厅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走去,顾客偶尔被坑一回倒也没什么,就不知道这家炒菜的大师傅心里能不能服气。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之久,她点的那杯咖啡才慢悠悠地上来,端盘子的人明显不是服务员打扮,一身上下都是休闲舒适的布料,长相倒也不怀,却也称不上好,是一名谦谦有礼但举止拘谨的中年人。 中年,男人,这两个词其实跟拘谨都扯不上多大关系,但任何人见到这个人,第一印象必然是这个词。 也许是他局促的微笑,又或许是因为他僵硬的步伐,还或许是他闪躲不与对方碰撞的视线。 他端着咖啡杯的姿势很虔诚,慕容曌几乎已经可以猜到这便是顶楼餐厅的神秘老板——一个执着于咖啡和甜点的男子,他盘下顶楼这家店,原意或许是开个咖啡馆,然后发现光卖咖啡并不能支持经营,于是顺带买些快餐,之后渐渐就转型成一个正常的餐馆。 甚至原来的咖啡师都已辞退,只剩下老板自己还在执着支撑。 在他放下咖啡托盘的瞬间,她瞥见他挽起的袖口处,露出一个九层花瓣的黑色圆轮图案,乍看有些像特别的刺青,但充满着神秘的吸引力,让人移不开眼神。 “您点的美式,请享用。” 中年男子的嗓音也很特别,嘶哑的低音炮,入耳有些刺耳,却并不讨厌。 慕容曌一向是不辜负陌生人美意的,于是嘴角噙笑,将杯盘拉近,拿勺子轻轻搅了搅,喝了一口。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同时品尝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滋味。 “这咖啡,真是很好喝。” 中年男人闻言,回了一个理应如此的笑容。 慕容曌将一杯咖啡慢慢喝完,突然觉得有挡不住的睡意上涌,她惊觉哪里不对,但身体诚实地接纳了睡意,根本不将她反抗的脑神经当回事,她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趴倒在桌子上。 “将‘打烊’的牌子挂出去,今天不营业,你们提前下班。” 那名给慕容曌端咖啡过来的中年男子从杂物间绕了出来,仍旧是那副拘谨模样,但讲话语气毫不软弱。 “那这客人这么办?她好像睡着了。” 收银的小姑娘很明白自己的老板喜怒无常,倒也不甚惊讶,只是望着突然趴倒的慕容曌有些头疼。 “别打扰就行,她醒了自然会走的。” 中年男人吩咐完,便又快速钻回杂物间去了,仿佛那里有一个巨型磁铁时时刻刻在吸引着他。 正在紧张布置着伏魔阵的阳牧青的心脏突然“咯噔”一下,让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仿佛觉得有些事情正在脱离掌控。 菩提子察觉倒他突然呆滞,酸道:“不就一会儿没见吗?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我想回去看一眼。” “她不是还戴着荧惑吗?真有事你难道感觉不到?小青子,就当帮师傅个忙,别三心二意了,这伏魔阵可不能出错,我还等着戴罪立功呢。”菩提子法力虽恢复了,伏魔阵却不是他的拿手活,苦思冥想到现在,也就堪堪有个八九不离十,离万无一失还差很远。 阳牧青应了一声,凝聚心神,埋头干起活来。 第七十四章 再添亡魂 距离十二点还有一分钟的时候,伏魔阵已准备好。 菩提子是布阵主力,阳牧青只是打打下手。 他平日里没怎么和菩提子一起“打过猎”,这一番伏魔阵布置下来,阳牧青觉得菩提子在他心目中吊儿郎当不正经的形象大有改善,觉得菩提子的名号混下来的确全凭本事,偌大的一个伏魔阵,几乎将那间空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涉及到,简直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网,菩提子没有半点不耐烦,就一笔一笔勾勒着,认真的模样跟慕容曌工作入魔的状态有得一拼。 只要魔物的边沾到这里,绝对讨不了任何好处。 十二点过一刻。 整栋大厦几乎已经人走楼空,安静得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都能让听到声响。 阳牧青守在门口,望着来路,仍旧空无一人。 慕容曌告诉他,她与那个“老巫婆”于莉约的时间是十二点整。 如果对方是真的被威慑住,不该迟到这么久。 阳牧青按捺不住,拨打了慕容曌的电话。 无法接通,不知道是哪一边的信号不好。 “我出去看看。” “不行,如果那食愿这会儿过来,我一个人操控不了整个伏魔阵。” 菩提子生硬地拒绝掉。 “我再等五分钟。” 阳牧青知道自己该以大局为重,但内心隐约的不安让他心神难定。 “我感觉那食愿的气息了,它正在靠近。” 菩提子原先紧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一抹危险的瑰色染上他的瞳仁。 此时,慕容曌的手机响了,接收到一条新信息。 她趴在桌上,仍旧睡得不省人事。 餐厅老板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像是生怕惊醒她的安眠一样,拿起她兜里的手机,拎起她的右手,用拇指的指纹解了锁,查看了那封新短信。 是谢华发过来的,字数寥落,但内容惊人。 “老巫婆猝死,已报警。” “怎么又死了一个?这段时间是不是太频繁了?” 餐厅老板嘶哑又干净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食愿最近的胃口变大了,但我们并没有违反当初制定的规则,你别担心,警察查不到我们头上。” 门口有一个女子缓步走了进来,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也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一副大眼镜差不多覆盖了大半了脸,正是那天阳牧青夜探云伦大厦乘坐天地时遇到的眼镜女。 “林情,再这样下去,我怕你造的杀孽太深。” 餐厅老板的语气变得不那么温柔,他已经放纵了眼前这个女子太长时间,久到让他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他不愿意放纵下去,而是林情已经有了走火入魔的趋势,就像是一个沉迷于游戏的孩子,为了走到终点,为了虚拟的胜利,早已忘记了该如何正常生活。 “左舟,你今天真凶,是舍不得这个女子吗?” 林情从背后抱住左舟的腰,长发顺着她斜靠的脑袋垂下来,像极一场溺水之人的绝望。 “她并没有什么错。” “左舟,你总觉得每一个人都没什么错。” 林情的左手抚上他的脸颊,接着转过身来,踮脚在他唇上轻轻一碰。 “其实他们都该死,要不然怎么会被食愿盯上呢?那老女人死前的愿望就是让给她写信的人下地狱,我们怎么好不送一程呢?如果这女孩运气够好,也不一定就会丧命于此。” 虽然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但这样的小动作做起来仍旧甜蜜得不输年轻小情侣。 不管多少次,左舟都适应不了这种“偷袭”,一张脸顿时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样。 在他们的身边,一只半透明的小动物仰起头望着他们,背上一对比蝴蝶更加艳丽的翅膀,浑然不觉自己充当了电灯泡的角色。 它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似乎觉得十分乏味,循着熟悉的味道嗅到了慕容曌的身边。 在它的眼中,慕容曌犹如一个新鲜出炉的奶油蛋糕,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诱惑的味道。 另一边的进展却不怎么顺利。 菩提子已经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法力最佳状态,食愿的气息虽一直在附近徘徊,却一直不曾进来。 “五分钟到了,我去看看阿曌。” 阳牧青将隐身咒收起,夺门而出,出来的时候却很惊讶地发现菩提子跟在他身后。 伏魔阵在他们的身后隐隐发光。 “怎么了……” 阳牧青自然不会认为菩提子也是因为担心慕容曌的安危才出来的。 但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起来——是“荧惑”传来的感应。 慕容曌果然出事了。 原先分开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我估计食愿找上她了。” 菩提子冷静地说道,没说自己是从阳牧青愈来愈苍白的脸色中看出这一点。 “别问我为什么食愿为什么会攻击她,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脑子飞速地思考解决之道,伸手堵住了阳牧青欲言又止的嘴。 警笛声从远而近,逐渐清晰可闻,竟是直奔云伦大厦而来,几束耀眼的光从前厅的玻璃折射上来,脚步声、狗吠声、说话声……夹杂不清,深更半夜,这幢大厦重新热闹起来了。 可能是又发生了命案…… 而且,这一次,不再是静悄悄被掩盖掉了。 只是,这回死去的人是谁? 第七十五章 对峙 有热闹可凑,菩提子向来也是来者不拒。 然而,阳牧青黑如锅底的脸色和额头上的薄汗让他不忍心造次,慕容曌不见踪影,他们两人都有责任,毕竟是他们一起将一个毫无法力的女子放置于一个危机暗藏之地,同伴之间的信任是好事,但他们三人之间的配合明显还很有问题,一旦行动便漏洞百出,原先青曌二人之间的默契似乎也快荡然无存。 比方说这一次,即使布好了圈套,对方不上当的话,一切都是白搭。 “你别担心,我看那小妮子福大命大,绝对不会有事的。” 菩提子拍了拍阳牧青的肩膀,丢出的安慰苍白无力。 阳牧青没理他,全神贯注用精神力探测“荧惑”的所在。 他前胸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般,钻心地疼痛起来,如果他所料不错,慕容曌身边的魔便是食愿。 东南方,50米距离。 阳牧青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特色餐厅,甩开菩提子的手,径直走去。 “小青子,我记得你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呐。”菩提子好没气地拦下他,对于阳牧青的莽撞很是不解,“食愿也在那里,你也知道,我降服它必须借助伏魔阵,我们先打个商量好不好?” “怎么个商量法?” 阳牧青稳住自己激荡的内心,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 “等会儿我将慕容曌搬到设有伏魔阵的空办公室,将食愿引过去,你拖住巫师,我们各个击破!” 菩提子习惯于单独行动,没有所谓的战术概念,只是多年的实战经验会让他自动选择最佳方式。 “那个伏魔阵不是要两个人才能启动吗?” “两个人是最保险的做法,但你听过元苏什么时候和别人一起行动过吗?他做得到,我自然也行。” 菩提子提起“元苏”二字的时候颇有些不情不愿,似乎这个名字一旦跟他扯上关系,就会让他浑身都不舒服。 虽然不知道菩提子哪里来的自信——毕竟他一直是元苏的手下败将,但除了选择相信,阳牧青并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那我们换一下。” 阳牧青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他才不放心将慕容曌交到菩提子手里,且不说他们二人之间一直不太融洽的关系,菩提子的累累劣迹足以表明,他一定会将慕容曌这个累赘抛到一边自己去打个痛快。 “不说我打击你,你还真搞不定伏魔阵。” 菩提子的耐心已告罄。 再争论下去只会浪费更多时间,阳牧青点头默许,不再争辩。 大厅中,尚在调情的二人丝毫没有察觉隐形人的入侵,如果凑近看,会发现林情正在用牙齿轻轻咬噬着左舟的脖颈,鲜红的血丝从她的唇边淌下,他们相扣的十指处亦有血光闪现,直到食愿将自身调整到备战状态,他们才感应到事态不对,待回过神来,慕容曌的身体已经以一种半漂浮的奇异姿态被一股力量移至门口。 那股力量自然是隐身状态的菩提子,他来去如风,压根没给二人反应的时间。 “追!” 林情一声令下,食愿便如附骨之疽一样,化作一阵风,紧随在慕容曌身后。 菩提子冷笑一声,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来冲它吹了一声口哨。 “小乖乖,快快来。” 食愿果然被激怒了,行动的速度更快,长长的尾巴从黑风中伸出,试图缠绕住菩提子奔跑的双脚。 菩提子的隐身咒在它眼中形同虚设。 菩提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怀中掏出一长串的纸人,如同锁链一般裹住食愿,每一个纸人上面都附着一个被封印的凶灵,拿凶灵来对付魔,一个不顶事,十个却可成气候,并不会完全落下风。 那间设好伏魔阵的空办公室离特色餐厅并不远,就在食愿将那些凶灵纸人一个个撕碎的间隙,菩提子已经将慕容曌移到了伏魔阵中。 “小乖乖,快到爷爷这里来。” 食愿本就怒不可遏,一时之间又脱身不得,于是愈加愤怒,像一阵小龙卷风一样,直袭菩提子。 菩提子就像是一个等着麻雀落网的顽童,两边的嘴角轻扬,一边唤作兴奋,一边唤作嗜血。 餐厅这边,察觉到情形失控的二人终于不再卿卿我我,食愿可是他们心爱的小宠物,不能让它出事。 “我去看看。”林情在左舟耳边说道。 “嗯。”左舟脸上的红晕就一直没有褪下过。 但她的脚在迈出餐厅的一瞬间被弹了回来。 这里被设了结界,意味着这里还有一位玄师。 玄师与巫师本应是近似同行的关系,但当巫师与魔物串通一气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变成警察与小偷的关系,但警察能不能抓住小偷,还要看是警察的本事大,还是小偷更加神通。 就前几次交锋的结果来看,阳牧青的本事并不算好。 “难道还是昨晚那个臭小子,可真是不知好歹!”林情冷哼一声,“左舟,快将这障眼法给破了!” “你退下,我来,你别忘了,不可直接伤人性命。” 原本如呆鹅一般伫立在柜台前的餐厅老板左舟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挥之不去的羞涩感再也找不到半点,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散发出逼人的气势来。 林情的上下唇碰了砰,颇有不甘的模样,但最终也没说出发对的话来,退守至餐厅一角。 暗处的阳牧青暗叫不妙,对手竟然是两个人! 而且看这形势,他没见过的那个男人才是真正操控食愿的巫师! “朋友,现身吧,我已经看见你了。” 阳牧青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左舟眼神的对视,知道对方所言不虚,便干脆将身形显了。 “不搞定你,我就不能去找你的另一个朋友是吧?” 左舟认真打量了眼前的人,并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没错。” 阳牧青坚毅的眼神瞥过来,冷淡而笃定地答道。 他知道双方的实力悬殊,然而,他并没有想要打败对方的想法,只要缠住他,为菩提子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就好。 “那我就不客气了。” 左舟嘴上说着不客气,手上则更加不客气,用巫力凝结出一支长矛,倏忽刺向阳牧青。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刺,却暗含了雷霆之势。 阳牧青险险避过,长矛擦着他的脖子而过,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对方的兵器可是真刀真枪,两相对比,他手里握着的桃木短剑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第七十六章 噩梦终结 桃木剑是专用来对付鬼祟之物的,用来打架确实不太顶用。 阳牧青一声不吭地收起桃木剑,用脚挑起两旁结实的木凳,连同桌子上摆着的白瓷碗碟,用桌布一裹,直往左舟身上招呼,同时自己边打边退,不让左舟的长矛有可趁之机! 既然技法不行,那就用蛮力、用疯劲,论打架,阳牧青还是很有经验的。 左舟脸上腾起薄怒,对阳牧青毫不讲究美感的打法很是看不上眼,然后看不上眼归看不上眼,他手中的长矛虽能洞穿血肉,面对着飞过来的“凳子碗碟雨”也只能大材小用。 “舟哥,这小子在拖延时间,他这次肯定带了个厉害角色过来,食愿那边有危险!”林情看阳牧青一直不闪不避,身上虽已多处挂彩,但神情丝毫不乱,察觉事态有异,出声警示。 左舟冷哼一声,选择速战速决,将碍事的长矛丢弃到一边,以指为剑,直冲着阳牧青脆弱的脖颈而去,想一举将其拿下。 阳牧青这回闪避不及,被逮了个正着,脖子被左舟一双铁手扼住,一口气提不上来,白皙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 左舟直视着阳牧青的双眼,发现他被红血丝蔓延的双眼里面没有一丝的恐惧和愤恨,镇静到让他怀疑自己并没有将对方的生命控制在自己的手中,而是被对方耍了一般。 “你们是有备而来?” 阳牧青连呼吸都不能,自然也无法做出回答。 现世报来得比左舟想象到的更快,就在下一秒,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瞬间被挖走了一块,胸膛被撕开的疼痛让他松开了扼住阳牧青致命之处的双手。 他与食愿之间的联系被一种干净利落的手法给硬生生切断了! “舟哥!” 林情从未在左舟脸上看到如此痛苦的表情,不再顾忌他的叮嘱,扑了过来。 然而她伸长的双手未能触及阳牧青半分。 异象在她的身上接连发生,准确地说,先是像身体里的水分被迅速抽干一般化为了一具干尸,然后像遭受重击的泥人一样四分五裂,接着那些不明组块的分子不断溶解成灰,最终那些骨灰像是被吸入了一个黑洞倏忽不见。 整个过程很迅速,同时也显得很漫长。 左舟痛呼一声,嘴唇嗫嚅了一下,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这些,在他得知自己与食愿的联系已断的那一刻,就已经预见了,而且,这也是他曾预想过千百回的场景,在真正发生的时候,一如所料的痛不欲生,同时还有些意料之外的解脱感。 但就在下一秒,他恶狠狠的视线射向阳牧青,似乎想将他盯穿在地板上。 “既然如此,你们就给我的小情陪葬吧。” 他自身巫力受损,实已是强弩之末,但复杂难辨的心情让他无法再犹豫,也再难给别人一丝多余的怜悯,掌心再度幻化出锋利的长矛,不管不顾,朝着阳牧青的左胸捅去。 致命的一击。 “哎,我的徒弟可不能被你教训呀!” 左舟的长矛被阻在半空中。 菩提子在他的身后站定,他不必回头,也能感觉到对方充沛无边的法力。 “你就是天巫族叛逃的九长老吧?唉,我跟你们族的关系可是一点都不好,你说如果我把你捉回去,他们会不会将我奉为上宾,送上钞票若干呢?” 菩提子本就“交友”甚广,刚来抢慕容曌之时没有留神看对方,这回对上眼,便一语道破了对方的真是身份。 会操纵变异食愿还能使用共生血咒的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普通巫师。 “原来是你搞的鬼!” 左舟双眼发红,咬牙切齿,原本的拘谨神态全然不见,整个人充满了邪恶的戾气。 菩提子呵呵一笑,手中化出一支两米长的血刃,恰好格挡住左舟痴狂的视线。 “冤有头债有主,你的食愿虽然是我收的,但我却是被元苏指使,你要想报仇的话,找他就好,可千万可别来找我。” “另外,你们联手在这里害了这么多条人命,你的族人应该正在找你,很期待你的下场哦。” 这番话唤回了左舟仅存不多的神智,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自知不是菩提子的对手,硬碰硬讨不了任何好处不说,还可能失了小命。 菩提子和元苏不同,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主,而菩提子至今没有行动,说明并不是真的想将他逮回族内,虽然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想要放自己一马…… 此地不可再呆,菩提子随时可能改变主意,左舟飞快地使了个藏匿决,眨眼间便逃离了现场。 “就这么放过他?”阳牧青很是错愕。 “不然呢?他虽是巫师,却也是人类,杀人是犯法的,你小子难道不知道?警察就在楼下,我可不想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度过,你这小没良心的也不可能天天给我送牢饭。” 原来菩提子还知道什么是犯法的,阳牧青觉得自己真是又开了眼界。 “阿曌呢?” 阳牧青挣扎着站了起来,对着自己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十分无奈,慕容曌如若看到,自己至少一个星期耳根不得清净。 “还没醒,我将她留在伏魔阵内了,不会有事的,你师父我像是那么不靠谱的人吗?” 阳牧青将“还真像”三个字吞进了肚,想到一个解决之道。 “你法力还在的是吧?” “怎么?又想我为你免费疗伤了?” 给人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损耗不少法力,普通玄师不到重要时刻并不会擅用。 “我等会儿要给元苏大哥回个电话,汇报情况,需要给你美言几句吗?” 阳牧青的双眼既真诚又明亮,看不出一丝一毫狡诈的味道。 “简直……太需要了。” 菩提子欲哭无泪,这可是真徒弟,绝不是冒充的,实在是又贴心又乖巧。 于是,菩提子耗费了小半年的法力,换来了阳牧青的完好无损。 “刚才那个女人并不是人类吧?” 阳牧青想起那天在电梯里遇到她,当时却并没有任何的怪异感。 “她是左舟的亡妻,在二十年前就该死去了,左舟偷了族里的养魄珠,用共生血咒与她共享生命,但看来左舟也是个命短的,根本经不起耗,所以才豢养了食愿,用食愿的力量来供养她。”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这么清楚?”阳牧青忍不住诧异了。 “没亲眼见到,也能听说吧,你脑子也受伤了吗?” 菩提子白了自己的傻徒弟一眼。 这一趟不能白来,菩提子不怀好意地掏出收魂囊,将仍徘徊在大厦里面的于莉、徐正明、王美娜三只游魂一并收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但有些代价实在太过沉重。 食愿已除,这一栋大厦,终于得到了久违的清净。 阳牧青将自己收拾妥当,朝那间闲置办公室走去。 慕容曌沉睡在伏魔阵内,长发披肩,白裙及地,像一个等待着王子去亲吻的睡美人。 只是眉头微蹙,即便没有陷入梦魇,也并不是在编织美梦。 好梦易醒,风过无痕,从美梦醒来容易失落,不做也罢。 阳牧青没忍心打搅她,弯腰将其抱起,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毅然决然踏入前方的暗夜之中。 “一切有我,你且好眠。” 第七十七章 兴师问罪 回到问灵所,菩提子试着运转了体内的灵力,居然还十分充沛,知道自己还能作下妖,于是立马拉下脸喝问阳牧青。 “那条紫水晶项链都快变成黑水晶项链了,你还不打算采取行动?忘了我怎么教你的吗?” “自然没忘。” 阳牧青对此无可辩驳,他早就知道在慕容曌身边有一只游魂,但从种种迹象推测,应该是一位她至亲之人,而且也不曾感受到明显的恶意,于是给了她“荧惑”傍身,却不曾想要出手。 “你打算放人家一马,人家却早就盯上你了。” 菩提子法力恢复之后果然不同凡响,从阳牧青身后空手一抓,便抓出一个袖珍的黄纸小人。 阳牧青眉宇蹙起,能够有这一手还不被自己察觉,说明对方根本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游魂,甚至于,已经脱离了亡灵的范畴,而是凶或者怪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出现,阻挡了他的好事,于是,他打算借机除掉你这个障碍。”菩提子摇头晃脑道,“可惜呀可惜,他算漏了英明神武法力无边的我,现在就算他躲进旮旯窝里,我也要将他揪出来!哼,居然敢打我亲亲徒弟的主意,简直是不想活了,不,简直是还想再死一死!” 菩提子义愤填膺,阳牧青仍旧神色犹豫,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我觉得,先要跟阿曌商量一下。” 菩提子一听就跳了起来,拿着一把凭空出现的长柄戒尺,狠狠拍了一下阳牧青的脑袋。 他身高不及阳牧青,因此只能跳上一跳。 “《玄师法则》第六十五条,你背一背:斩妖除祟不得被宿主的意愿所左右,应当权衡妖邪的危害程度与所作所为,玄师当自断之。” 这桩麻烦,依他看来,就得趁着慕容曌沉睡及自己法力恢复的时候赶紧办了,不然凭着阳牧青的温吞性子,说不定要拖上个十年八年,万一对方是个厉害的妖邪,还不得找个空子反办了他们师徒。 见阳牧青的神情有些松动,菩提子将双脚往茶几上一搭,双手交叉于胸前,继续忠言逆耳。 “退一万步,你现在隐忍不发,但万一哪天你不在问灵所了,慕容曌与你再无干系,天高皇帝远,对方想要为所欲为,你也只好爱莫能助。” “本次除魔,我与你都大受损伤,如果你不想英年早逝的话,我劝你跟我一起闭关休养。那这段时间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可担保不了。” “你知道我相信因果的,你应聘来了这里,将'荧惑'给了慕容曌,又收到了'荧惑'的示警,对方还想监视你的行动,刚巧我又来了,还恢复了法力。你说,这不是他自己找上门的吗?” 阳牧青望了望沉睡中的慕容曌,终于下了决心:“好,这回听你的。” 他起初担心自己此举会违背慕容曌的意愿,但相比于将她独自留在未知危险境地,不如自己去承担这一份因果,即便最终得不到她的理解,甚至要面对她的怨恨与愤怒,他也认了。 “咳,相通了就行,我口水要讲干了,都要没词儿了。” 菩提子猛地灌了自己一壶冷茶,润了润喉,对着手中攥着的黄纸小人阴森一笑,吹了口仙气。 黄纸小人抖上一抖,现出了原形,原来是一只呆头呆脑的银灰色小虫。 “这是什么?能看出对方实力吗?” 阳牧青不懂就问,一反常态的求知若渴。 菩提子忍不住白了阳牧青一眼,这态度也太双标,别的事情没见他如此上心。 “衣鱼,也叫做蠹虫,是一种较原始的无翅小型虫类,喜欢与旧书、古籍相伴,读书人恨之。此虫奇特之处在于能够挨饿数月而不死。” “对方是图书馆或者档案室里面的妖祟?” 阳牧青的脑子并非摆设,虽然平日里在问灵所并不显山露水,大多脑力劳动都交给了慕容曌,但一般人跟不上她的神奇脑回路以及跳跃思维。 “很可能是,但也有可能是有珍贵藏书的地方,不在于书籍的数目,而在于其独特性。可懂?” “那排查范围有点大。” 阳牧青倒不是惧怕工作量,而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至少要在菩提子的法力失灵之前找到对方才行,否则打草惊蛇,后患无穷。 “我倒是有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 菩提子卖了个关子。 “说说看。” 阳牧青又从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恶作剧表情,自诩他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锦囊妙计。 “读取慕容曌的记忆,或者,抽取她的一魄,作为指引。不论采取前者还是后者,我都有信心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掌握对方的踪迹。” 强行读取记忆和抽取魂魄都是不得已方为之的凶险法子,前者可能导致失忆,对,就是电视剧常演的哪一种;后者则可能干扰神智,一旦操作不当可能变成一个傻子。 “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阳牧青拒绝得干脆无比,波澜不惊。 “唉,好可惜。” 菩提子的惋惜之情写满了整脸,压抑住内心尝试的冲动。 “那我只能采取最笨的法子了,小书鱼,你还记得自己的家吗?你家主人看来并不怜惜你的性命,居然将你派出来探路。要不要投敌……不,改投我的门下,做我麾下的一员猛将呢?” 并无神智、仅为傀儡的书鱼没有回答菩提子,只是转过了身,将屁股对准了他。 虽然让书鱼现出了原形,但菩提子并不能对它施法,因为这只书鱼就像是对方化出的一只眼睛,或者说监视器,一旦动静太大,对方并不痴傻,不可能不事先防备,或者干脆逃之夭夭。 “其实,我想到了一个可行的法子。” 阳牧青的双眸炯炯有神,言语掷地有声。 “那还等什么?赶紧动手呀!” 菩提子直接打算撸起袖子加油干。 “你确定不要听听看吗?” “乖徒弟,我相信你的智商,更相信你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菩提子给了阳牧青一个大大的笑容,展示出一份不带杂质的信任。 第七十八章 一场献祭 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向前飞驰,从问灵所径直驶向慕容曌平日里很少回去的小公寓。 为免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昏睡的漂亮女人回公寓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菩提子不情不愿地背着慕容曌,施展了隐身术。 因此门卫大叔只看到阳牧青独自进楼。 虽然是个陌生人,但阳牧青一副人畜无害的正人君子模样,并未受到质问或是阻拦。 毕竟,如果犯罪分子是长这样一张脸,那估计全世界都没有好人了吧。 看到阳牧青毫无迟疑地走到808房间门口,熟练地从慕容曌手腕上解下公寓的钥匙,菩提子啧啧称奇:“看不出呀小青子,不要告诉我,你连房间密码都一清二楚。” 阳牧青没空回答他,沉思三秒后在密码锁上输入慕容曌的生日,数字是倒着输入的。 嘀嗒,叭嗒,门开了。 “以防万一,我曾让阿曌告诉过我公寓的具体地址,只是没来过,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密码也告诉你了?” 菩提子实现有些看不懂这一男一女的骚操作,明明对待彼此明显不同于别人,却都给自己设下了一些不必要的条条框框,将二人的关系弄得如此泾渭分明。 “跟她的某淘密码一模一样。” 阳牧青的问灵所的管家兼采购,使用某人的网上购物账号并不奇怪。 “行啦,不跟你扯这些没营养的话题了。” “当当当当,好戏开场!” 菩提子进门即显现原身,他将慕容曌卸下来,怂了怂肩膀,扭了扭脖颈。 “这女人该减肥了,比我都重!” 在阳牧青身后,书鱼化成的黄纸小人原本紧紧贴着,在他进入屋子之后,却倏忽不见,仿佛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阳牧青与菩提子相视一笑,果然是在这里。 ‘荧惑’是在慕容曌回公寓之后开始变黑的,从她的日常踪迹来看,除了处理工作事务,就是单调的两点一线,因此,对方滞留在公寓的可能性极大。 扫视房间,古色古香的家具,一整面墙的书籍,而且,仔细翻阅的话,会发现至少一半是古籍,而这些古籍之中,又有不少是珍藏孤本。 收集它们的必然不是慕容曌,她不会容许这么值钱的东西在书架上落灰。 因此,另有其人,或者,非人。 阳牧青的计策是让菩提子实施一场虚假的献祭礼,对方既然对慕容曌志在必得,必然不能容许她落入他人之手,就像猎人对于猎物,既然已下好套,必定会寻迹而来。 菩提子对此毫无异议,只是建议将献祭礼的地点设在阳牧青认为最有可能的地方。 不同的妖魔鬼怪,神通与禁制各不相同。 万一是个缚地灵呢?岂不要白忙一场…… 于是这才有了这一番奔波,事实证明菩提子确实是个老江湖,一入公寓的地界,他就感受到了非我族类的气息,只是这股气息很是奇特,既很强大,又显微弱。 阳牧青自觉取下沉重的黑色背包,将菩提子需要用到的法器一一取出。 玄师的献祭礼是升级为更高一级玄师的必备仪式,九品最低,一品最高。 菩提子现如今已是三品玄师,达到了玄师金字塔的中上层,三品曰“灵卜”,可推测吉凶运数,但由于天机不可泄露,此技能几乎形同虚设。 阳牧青刚过七品,为“灵媒”,可与鬼魂沟通,刚好将他的天赋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元苏,已是玄师修炼的天花板——一品“天判”,因而可掌玄师司判之职。 玄师的等级犹如金字塔,往上一级需历经多重考验,难度系数极大。七品的灵媒可以满街跑,三品的灵卜却寥寥无几,一品的天判更是凤毛麟角,万中无一。 升级考验的其中一个关卡,便是献祭礼,而祭品,荤素不忌,可以是凶煞,可以是恶灵,可以是妖物,也可以是因果缠身之人,只要是足够强大的所在,能为玄师道尊认可即可。 诸多五花八门的法器被条理分明地摆在一旁,出于轻微的强迫症,阳牧青是按法器长短的顺序排列的。 若是懂行之人看了,必然要咂舌于菩提子的财大气粗,羡慕到恨不得去捧他的臭脚。 菩提子已用朱砂笔将献祭法阵画好,偌大的法阵,几乎将整个客厅给填满,繁复无匹,让人眼花缭乱。而那些法器都被有条不紊地放在了各个阵脚。 看那认真的架势,连阳牧青都有点担心,菩提子会假戏真做。似乎,他已经到了升级的关口,不然也不会实力忽强忽弱,被元苏给吃得死死的。 沉睡的慕容曌被菩提子施法悬浮于半空,缓缓漂移,正好落在献祭法阵的中央。 菩提子将右手的食指扣于中指,闭眼凝神,默念咒语。 一道金黄的光线沿着阵法将法器相连,犹如贪食蛇一般,向前迈进,连点成网。 眼看慕容曌就要成为名副其实的祭品,阳牧青强行按捺住放弃的冲动,焦急地等待变数。 “破!” 正在启动的献祭阵法,被一股外力强行中断。 “尽管知道是请君入瓮,我还是来了。” 在慕容曌身边突兀出现的青年身穿民国风靛蓝长衫,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头发的颜色稍浅,泛着淡淡的金光,睫毛浓密,眼睛漂亮得不像话,瞳仁竟是墨绿色,仿佛闪耀在黑夜中的名贵宝石,剔透、璀璨、夺目,让人的视线一时移不开,被其深深吸引。 然而,他整个人看起来极浅极淡,像是吹一口气就会散,要马上化入空气中一般。 “我叫言酩休,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他开口带笑,嘴角上扬,笑容极暖,声音动听,文质彬彬,俊雅如斯。 “另外,不得不告知二位,她,是我的人。” 第七十九章 意外事故 言酩休,慕容曌交往三年的男友,非我族类,但在她眼中自然是个普通人。 长得帅,脾气好,宅家办公,收入不高,喜欢买书,厨艺凑合,爱吃甜食。 三年前的那一起事故,打破了两人世界表面的平静。 八月七号,应该就是算命先生常说的“诸事不宜”。 早餐时送来的外卖是慕容曌最不喜欢的香菇青菜包,她明明点的是鲜虾鸡蛋包;豆浆淡得跟黄豆水一样,还忘了放吸管。 出门的前一刻高跟鞋的鞋跟居然掉了,让慕容曌摔了一个狗吃屎,额头撞到门框起了个包,脸颊上蹭破了块皮,虽然不是太严重的伤,但是有碍观瞻。 刚买的新车引擎坏了,还没修好,当时地铁还未开通,慕容曌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挤公交,等了三趟人满为患的公交之后,她终于在热到虚脱之前堪堪挤上了312路公交车。 最要命的是,向来很少生病的言酩休居然发起了高烧,不知怎么地又不肯去医院,她想留下来照顾他,但今天约了三个来访者,都已经到了关键期,不好随便改时间。 于是她磨磨蹭蹭、在言酩休床前摇了几次尾巴之后方才百般不愿地出了门。 一向被命运之神眷顾到盲目乐观的慕容曌除了心里实在放不下言酩休之外,并不是觉得这一天自己会如何如何,至少她完全不能想象坐上公交的十五分钟后,原本好好行驶在大桥上的公交车居然像疯了一样往栏杆上撞,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侧翻,车门大开,正在门口站着的数人瞬时失去了重心飞了出去,一个个脑袋朝下往深江里栽。 那些人中,便有上车不久的慕容曌。 坠下的那一刻,慕容曌盯着脱离自己手掌的手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并未像别人说的那样自己短暂的一生会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呈现走马灯,摒除所有的纷纷扰扰,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吗? 水流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暂时失去了神识,因此没来得及看见那个水下的言酩休“幻影”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给了她异常认真的一个吻。 天再荒,地再老,也抵不过眼前蜉蝣一刻。 原谅我,如此任性地爱你一次。 …… 慕容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提前做了一下心理建设,等确认自己睁开眼时无论看到牛头马面还是上帝大人都不会过于失态,才将眼睛一只一只睁开。 然后她还是吓了一跳——她居然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白得还很有物质感。 这明明是她自家的天花板。 难道刚才就是做了一个噩梦吗?自己压根就没有出过门? 意识一清醒,痛觉和触觉慢慢的都回到了她的身上,酸痛得像是被人打过一顿,湿冷的像是寒冬腊月走在了大街上。 慕容曌活动了一下手指和脚趾,然后是手臂和膝盖,接着一鼓作气坐了起来,入眼是自己湿漉漉脏兮兮的裙子,被水浸得透湿的头发上缀满了水滴,顺着她的额头淌下来。 她觉得脸上还有一处黏糊糊的,用手一抹,竟抹了两指血,还沾着一根碎水草。 这明显就不是什么破梦!自己是绝处逢生,捡回了一命! 慕容曌倒吸了一口凉气,明白了自己还活着,却想不通自己那种情况怎么会活下来,而且不是躺在医院或者警察局,而是以这种狼狈样子回到了家中。 她还来不及体验重生的欣喜,就已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自己是变成了鬼? 皮肤微热、心脏跳动、鼻下冒热气、镜子有影像、拧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 自己的确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化作孤魂回家报丧。 那原本呆在家中的言酩休呢? 还睡着吗?知不知道自己出事了?知不知道自己回来了? 慕容曌两三步走到卧室门前,手放在门把上。 一秒、两秒、三秒…… 福至心灵,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了。 终于,她颤抖的手将木门轻轻往里推开。 床上空空如也。 被子似乎被匆忙掀开,一大半都堆在地板上;拖鞋仍好好放在床边,像是主人下床的时候觉得根本就没必要穿它;外套规矩放在椅子上,一动未动;台灯开着,暖色调的光照在墙壁上,染出一片诡异的荒芜;床前有一小撮纸张燃尽的灰烬,桌子上摆了一只打火机;手机掉落在地,慕容曌走过去拿起它,发现屏幕已碎成了个大花脸…… 碎掉的手机屏幕上趟过一行水珠,接着又是一行…… 慕容曌如痴如醉地望着原本应该趟了一个人的位置,恍然未觉自己已经泪流成河。 新闻报道称,8月7日,山城发生一起特大公交车意外伤亡事故,公交车在过桥的时候,翻车入江,造成8人死亡,3人失踪,1个水性较好之人侥幸存活。 然而,“侥幸存活”之人有名有姓,并不是慕容曌。 她就像是一个从头到尾与该起意外事故没有一毛钱关系的局外人一样——如果不是言酩休突然失踪的事实摆在眼前。 慕容曌咬牙控制着自己徘徊在奔溃与疯狂之间的神智,一字不落地翻了所有与之有关的新闻,先后跑了警察局与停尸房,将失踪名单一个个确认,并调出所住公寓的监控。 毫无结果,监控甚至都未曾拍到过言酩休的身影。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言酩休,简直就像是凭空在人间蒸发掉了一般。 预备去警察局报人口失踪案的慕容曌在半路停了下来,对着江面抽了一下午的烟。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言酩休的任何有效身份信息,没有身份证,他用的手机号码是自己的副卡,不知道他的籍贯,也从未见过他结交的朋友,甚至,她不确定言酩休是他的真名。 交往三年,宛若灵魂伴侣,实则一无所知。 自己为何能够死里逃生,他为何突然失踪,这其中一定有所关联。 如想要寻找他,恐怕还只能靠自己,而且也不宜借助常规的方式。 无论如何,即便她用尽余生,也一定要找到他,解开这个谜。 第八十章 殊死对决 “这条命是我借给她的,让她多享受了三年阳寿,也算对得起我们相恋一场。” 言酩休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慕容曌的嘴唇,表情淡漠,看不清他眼中有几分情愫,他接着说道:“这三年,她所做的一切我都知悉,为了找到我,花了不少心思。但缘木求鱼,何其可悲。当日我以命易命,悖于轮回,元气大伤,不得不蛰伏休养。然,我现身之日,便是取回她性命之时。” “你,不是也爱着她吗?” 阳牧青突然生出自惭形愧之感,慕容曌一直对灵异之事充满狂热,甚至不惜关掉老本行的心理咨询室,而开了凶险重重的问灵所,以凡人之躯多次犯险,追寻自己认为有可能的蛛丝马迹,都是为了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男子。 “爱,值得我为她偷换三年阳寿,值得我为她放弃千年道行遭受天谴吗?我并非神仙,不能逆天改命,不过是一只小小的书妖,游戏人间,苟且偷生罢了。” 言酩休自曝身份,并非智商不足,而是对于眼前局面胸有成竹。凭他现存的妖力,或许不足以对敌,但只要取回放入慕容曌身体的灵蕴,挑战一个一品玄师都不在话下。 灵蕴便是生机,生机一断,性命堪忧。 “你知今日这局是为你所设,那有没有想过,我选定的祭品其实是你?” 言酩休神色一凛,立即下了决断,左手置于慕容曌天灵盖,右手置于她的心口,意图将灵蕴吸出,可是原本应该受他召唤的灵蕴却仿佛受到了千军万马的阻隔,被紧紧锁在慕容曌的体内,不曾泄露半分。 他快速看了一眼她的手腕与脚踝处,果然都戴着一对铜环,这是一品玄师用陨石与乌金锻造的法器——锁魂扣,是护人性命无忧的顶级法器。 菩提子冷笑着掏出一张牛皮纸材质的追缉令,上面的画像俨然就是言酩休的脸,下方一行小字:言生,情鬼是也,擅隐匿于古书中,攫取妙龄女子情愫为食,餍足而遁,转换下一目标。数百年来,已引得数十名痴恋女子为之殉情。宜扑杀之,赏金百万。 “警局没你的案底,不代表玄师手上也没有,我平日里最喜欢翻阅通天阁颁布的追缉令,越是大妖,越是值钱,偏偏你还派出书鱼来侦察,我自然要多留些心眼。” “孰知情鬼也多情,竟将自身半数灵蕴封入凡人之体,自古借钱容易还钱难,但情债多了总要还,今日,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言酩休见失了先机,终于维持不住翩翩风度,咧嘴露出獠牙,一双瞳仁变得赤红,扼住慕容曌细弱的脖颈,恶狠狠对二人说道:“如我今日必亡,她也会为我陪葬。她早该是已死之人,不过是我怜惜她,才助她还魂至今。她是靠我的灵蕴而活,本体若死,她岂能独活?” 菩提子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莹莹发光的锦囊,一看便非凡品。 “这些年我捕获大妖若干,收藏了不少妖力灵蕴,我徒弟媳妇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言酩休冷冷扫了阳牧青一眼。 “哼,瘌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将慕容曌轻轻放下,从衣襟中取出一沓泛黄宣纸,以及一支古朴的羊毫笔。 羊豪性均柔软,笔头肥厚,自如旷达,适宜书写隶书、行书、草书及山水着色。 书妖之能,在于可以创作情境迷局,以假乱真,让敌人沉迷于剧情或虚象,不辨今夕明夕,直至殒命于其中。 黄粱一梦便是如此,若不是吕翁放卢生一马,他在幻境中寿终正寝之时,便是他本人丧命之日。 “大江大河,波浪滔天。” 刹那之间,菩提子与阳牧青共乘一叶扁舟,漂浮于广阔的江面之上,风雷漫天,鬼哭神嚎,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打来,距离他们五十米不到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飞速旋转。 阳牧青用双手捧起来一捧水,混杂着泥沙的江水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留下清晰的冰凉触感。 “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书中!” 菩提子转头四顾,心下茫然,这条大江奇宽无比,居然看不到两边的江岸,那又如何上岸? 见招拆招,他咬破手指,注入法力,龙飞凤舞在半空中飞速写下八个字。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阳牧青眼前的景象一变,前面危险的漩涡已消失,他们乘坐的小船在风浪之中飘摇前行。 天外之声遥遥传来,苍穹如一明镜,现出言酩休大到夸张的一张脸。 此时,他们在书中,言酩休在书外。 随着言酩休的笔锋急转,他们的眼前又是重重危机。 “千娇百媚,天上人间。” 一栋脂粉气十足的高楼拔地而起,阳牧青与菩提子已然置身其中,随着他们拾阶而上,天姿国色、环肥燕瘦的美女们蜂拥而至,眼中都脉脉含情,更有胆大者,已拖着二人的衣袖往房间里走。 不得不说言酩休的审美还是极好的,环视之,百花争妍,绝对没有一个是拿来凑数的。 “这可是男人都梦寐以求的场景,我差一点就不想走了。” 菩提子打趣道,见阳牧青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入定老僧的模样,端端的坐怀不乱。 “我已经帮你看过了,这里没有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你有没有彻底一点的法子?” 阳牧青不堪其扰,横眉冷对,催促着菩提子赶快出招应对。 “哼,小伎俩而已。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阳牧青附耳过去,听完后微微点头,悄悄接过菩提子塞给他的一粒丹药服下。 这是“离魂丹”,能让人的灵魂暂时出窍。菩提子所提其实之上一个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让阳牧青能暂时回到现实,而自己在幻境与言酩休继续周旋。 “红粉骷髅,道心坚定。” 第二局又被菩提子破除,他与言酩休即将进入下一回合。 从宣纸里跌出、悠悠转醒后的阳牧青,发现屋子里只有他与昏睡的慕容曌,言酩休与菩提子不见踪影。 他牢记菩提子跟他说的话,将屋内的法器按照新的顺序排列整齐。 之后走到书架边,将与“情”字相关的几本古书尽数找出,翻开目录页,一目十行。 其中一本的目录中,赫然写着“言生篇”。 找到对应的页数后,阳牧青将那几页内容全部撕下,付之一炬。 书页化为灰烬的那一刻,阳牧青的魂魄返回身体,终合二为一。 “可恶小贼,坏我根基!” 气急败坏的言酩休从幻境中赶回,但为时已晚。 他受伤颇重,七窍之中有丝丝黑血流出。 跟他一起返回的还有眼神迷离、笑容迷惑、俨然已成一只醉猫的菩提子。 第八十一章 君子之诺 言酩休尚有一战之力。 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机已失,后院起火,此时不遁,更待何时? “青山不改,后会有期!” 言酩休倏忽化作一阵青烟,往阵眼最弱的方位逃走,但他堪堪游走到阵法的边缘,却被一道闪烁着缕缕金光的强大屏障给弹了回来,还现出了原形。 “金钟罩!你竟搜罗了这等宝物?” 言酩休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丝,眼神中透出一丝认命,碰上这佛门至宝,也算是他命中该有此劫。佛门克妖,当年修行高深的白蛇纵使妖力鼎盛也未能逃过和尚的金钵,自己不过是那强弩之末。 最弱的方位上尚且放着此等法器,不难判断其它法器有多厉害,言酩休自觉今日是插翅难飞。 “不才不才,我不过是多了几个佛门的朋友,‘借’着来玩而已。” 菩提子的醉态尽无,恢复了一副得意洋洋的欠揍模样。 双眼明澈,只容得下他选定的祭品;内心无垢,只执着于结束眼前的战斗。 所谓赤子之心,实在难得,也实在可怕。 “既然我已经是瓮中之鳖,不如容我交代一下后事。” 言酩休神色凄然落寞,金钟罩的金光让他觉得浑身刺痛,他干脆回到法阵的中央,在慕容曌身边盘腿坐了下来。 阳牧青早已在书妖的迷阵中元气大伤,此时阻拦不及,脸上尽是焦急之色。 而菩提子更是没有阻挡的意思,一来慕容曌的安危他并不是十分关心,二来对自己设置的法阵法器很有信心,三来是笃定言酩休此时并没有加害慕容曌的必要。 收回妖力此举已不可行,他一个有头有脸的大妖,难不成还真叫嚣着要一个凡人给他陪葬,是言情小说看多了,还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 “我生而为情妖,自我生出意识,便需要以痴情之人的情爱为食,这只是我的天性,而非我的本意。那些因我背信弃义或杳然无踪而殒命的因果情缘,我认。” “我曾经尝试过长久的爱一个人,那是与我相爱的第一位女子,她是当地着名的才女,极有个性,极有主见,诗词歌赋信手拈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也是她用自己的精血点化了我。我们相伴了很久很久,直至她白发苍苍,但在她弥留之时,她却说虽不后悔爱上我,但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她希望不曾遇见我。” “漫长的岁月中,我遇见过很多美好的女子,但我再也不敢在她们身边呆太久,总是攫取到足够的情愫后就选择离开。就这样,也仍旧避免不了造成伤害。” “情鬼,其实是一个很可悲的存在,付出的情爱必定是相等的。” 言酩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道:“其实我的心早就一次次掏空了。” 菩提子对他这一番言论嗤之以鼻:“哼,渣就是渣,有什么好洗白的!” 阳牧青并未因为他的这一番剖白而放松警惕,双眼一直停留在慕容曌身上,提防他会轻举妄动。 “你实在不必太过紧张。慕容曌,或许会成为我最后一个女人。在你们来之前,其实我有过取回灵蕴的机会,但我就是想要再等等,结果就等来了这样自取灭亡的结果。男人,还真是心软不得。” 阳牧青转过视线看向他,一字一句说道:“你知道的,如果她知道真相,她会愿意将灵蕴还给你,她其实是个很讲公道的人,而且,她真的爱你。” “所以,就别让她知道呐。我此番离开,会将我们的回忆也全部带走。” 言酩休说完这句话之后,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潇洒起身。 “交代完了,我也该走了。” 然而,让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金钟罩突然破开了一道裂痕,像是被一把从天而降的巨刀所劈开,而言酩休以掩耳不及迅雷之际,从裂隙逃之夭夭。 “可恶,这厮竟有后援,刚才一直在拖延时间!” 菩提子马不停蹄追了出去,却只见到一个黑袍人的模糊背影,再一眨眼,就没影了。 为何没人告诉他,听故事也要付出如此代价的。 唯一的收获,是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黑袍人的袍子上,绣着一个熟悉的曼陀罗图案。 他回头望了一眼差一步就大功告成的法阵,气得跳脚。 他回头一定要抛下面子好好问一下元苏,那个曼陀罗图案到底代表什么意思,处处与他作对? 阳牧青蹒跚走到慕容曌身边,轻轻将其怀抱住,就像抱着一个珍贵易碎的瓷器,久久不肯松开。 原来,只要算错一步,她就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 随着言酩休的离去,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橡皮擦在清理这个公寓各个角落的特定印记,撒下光阴燃就的点滴尘烬。 关于言酩休的所有痕迹,正如雪泥鸿印,一点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消抹殆尽。 首先是书桌上摆着的那一张合影,樱花树下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接着是洗手间里面成双成对的个人用具,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女用款。 最后是沙发底下的一双男士拖鞋,还有阳台角落的一盆珍品君子兰。 红木书架最上面一层仍旧积满了灰,仿佛那一本被撕去关键内容页的古籍从未存在过。 “你会告诉她真相吗?” 菩提子一边收拾零落的法器一边问道,三分认真,七分看戏。 “会。” “傻瓜吧你……什么时候?” “她想知道的时候。” 聪明如慕容曌者,迟早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等她想知道的时候,自然会问。 而只要她问,他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她最终会明白,不是他替她做了选择,而是一切终成定局,无可避免。 “麻烦呀麻烦,那个黑袍人,我不是第一次见了。” 菩提子喃喃自语道。 第八十二章 遗忘之殇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心理阴影,实际上是一个听起来离我们很遥远,但却在我们身边如影随形的名词,这种玩意儿有如噩梦一般缠绕着你的,如因为恶父而畏惧一切异性的女孩,因为小时候被关黑屋而对幽闭空间敬谢不敏,也有不痛不痒潜伏在你意识中的,甚至连自己都意识不到,如小时候如果被蚂蚁咬过,虽然不会怕蚂蚁,但见到蚂蚁群时还是会比别人更容易犯怵。 即便关于言酩休的记忆已然无声破碎,但若有一趟312路公交车从面前驶过,慕容曌内心的莫名惊惶与恍然若失,在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无法避免。 等慕容曌完全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了问灵所。 她试着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杯味道神奇的咖啡上。 习惯性先打开手机看了下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难怪觉得肚中空空如也,简直可以吞下一头牛。 “阳牧青!快点做饭,我快要饿死了!” 无人回应。 “阳——牧——青!” 慕容曌推开房门,一间间屋子转了一圈,每个角落都查看了一遍。 劳模员工阳牧青竟然不在。 菩提子亦不知所踪。 她又试着拨打电话,果然,一个关机,一个不在服务区。 看来这两人合伙丢下了她一个人。 无奈之下,她打开零食柜,打算先祭下五脏庙,一拉柜门,立马掉出一大堆饼干薯片,看来有人出门前填满了这里。 第一时间,打开一包黄瓜味的薯片,吃了几口,慕容曌的眼睛涌上一阵酸楚,想要流泪的冲动。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心里面似乎空了一块,又仿佛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或者,忘记了一个不该忘却之人,这种被剥夺的不适感,让她如鲠在喉,内心不适。 她明明钟爱的是原味,如何会第一时间打开这一包薯片呢? 对此,她一时没有答案。 转过头,桌上的木质佛手上被放了一封类似“信”的可疑纸条,飘着淡淡的檀木清香。 打开,是阳牧青刚劲有力的毛笔字。 “阿曌,我需要随师父闭关修炼一段时间,多则一月,少则半月。这段时间可能会联系不到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勿念。” 慕容曌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迅速消化眼前的信息,既然阳牧青和菩提子都活蹦乱跳,还有心思闭关,那意味着自己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将那只食愿处理好了。 但无论过程曾多么惊险,这桩事却是了结了,可以坐等收钱了。 想到这一点,慕容曌的心情和食欲又回来了,又接连拆了几袋零食,将肚子填个三分饱,之后,推开了禁室的门。 禁室的一面墙上挂着几幅美人图,居中一幅是个娇身柔体的长发美人,横卧于梅树之下,左手持壶,仰头痛饮,云鬓横斜,轻衫入泥,万般风流。整个画面的美感跃然纸上,只让人觉得空虚寂寞,而不会觉得丝毫荒唐不雅。 画名曰《解忧》。 地下室的开关正在那幅古画之后。 暗门则在稍显沉重的檀木床榻之下。 幽深的阶梯有些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来自深渊之处的召唤。 然而,这个连阳牧青也毫不知情的地下室,藏着的不是实验器皿,也不是奢靡的收藏品,更不是应该在玄幻故事中出现的水晶棺,而是一屉屉蒙上几层尘的心理访谈档案。 慕容曌面无表情的用手抚过那些沉寂于此的牛皮袋,仿佛和一个个老朋友打着招呼。 心理咨询师和访谈者有时候是相互需要的,跟移情与反移情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她偶尔会很怀念从前全部心思用来接待来访者的专注时光。 微微叹气,从架子上拿下来一瓶同样落了一层灰的老年份红酒,倒上满满一杯,慢慢品赏。 当初关掉心理咨询室,开了问灵所,她是毅然决然、毫无迟疑的,如今也从不后悔。 因为当时的灰暗心境至今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只是,凡事总有一个缘由,她沉思如一栋雕像,思绪在时光中风化,只是无论她如何苦苦思索,也回想不起当初做此决定的契机了。 是因为没有赚到足够的钱,所以才改行? 虽然这个理由足够充分,热爱与赚钱,往往只能选一个。 是因为疲惫于当一个坏情绪的垃圾桶,心力不支? 倒是有几分可能,人往往就是在熟悉之后,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与热情。 但,应该不是,她并不是心性如此摇摆之人。 出于一个心理咨询师的本能,她察觉到自己有一段记忆关闭了,只是不确定是自己的选择性遗忘,还是出于外界的干扰。 或者,只是简单的因为年岁渐长,记性不太好了?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充斥着大量的信息流,每一个人都显得繁忙无比,有大多的欢乐和哀伤要去消化,或许,即使那一个人曾刻骨铭心地深植你的心底,那朵思念之花的香气也会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直到某一天,你终于开始质问自己的心意,再也阻止不了擅自篡改的记忆。 慕容曌将杯中最后一口红酒一饮而尽,抓了抓头,觉得还是先考虑眼前的事情好了。 唉,头疼。 闭关那么好玩的事,不能让她也观摩一下吗? 阳牧青几乎是一个完美助手,习惯了有阳牧青照顾衣食起居、一日三餐的日子,再想回到之前一个人随便对付的日子,简直有点让人抓狂。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古人言,诚不欺我。 第八十三章 出关 菩提子选择闭关的地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不是那种世外高人呆的偏僻山谷,而是一座不知名小城的一座不知名小寺庙,名字倒是很神气,叫做“明月清风寺”,虽然里里外外看不出一丝明月的神韵来,香火不鼎盛,禅房也不多,但足够两人落脚,也无人前去打扰。 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菩提子跟这间小寺庙的方丈混得很熟,对方一个七八十岁的庄严高僧,与菩提子一副哥俩好的姿态,画风实在有些辣眼睛,那交情好得,别说收他们的香火钱了,任其白吃白喝白住,一副任君住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那些压轴法器哪里来的,终于有了答案。 等尝到第一口斋菜,阳牧青顿时了然菩提子为何那么多山清水秀的地方不选,除了要省钱,应该全是奔着这里的斋菜来的。 说不定这也是不喜结交的菩提子偏生与这小寺庙的老方丈关系如此铁的理由。 这斋菜的味道,简直堪比五星级酒店大厨手艺,一个字,绝! 一盘简单的卤水豆腐,能让你入嘴的那一刻想起年少时吻过的少女脸蛋。 一盘家常的香菇菜心,能让你觉得吃过的鱼羊海鲜都鲜不过它十分之一。 菩提子完全就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不问今夕何夕。 虽说,有闭关就有出关,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问题是与谁闭关,决定何日出关。 譬如菩提子与阳牧青这对史上最不配合的师徒。 阳牧青急着要早日出关,闭关前就跟菩提子签了二十天的君子协定,甚至答应只要菩提子教学得当,他甚至愿意陪他去趟元冥山庄——玄师大佬元苏的地盘。 而菩提子呢,则恨不得关他个一年两年,好让自己有时间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对于他想要魔鬼速成的想法很是不屑,那个君子协定在他眼里基本上就等于是一纸空文。 阳牧青在修行的时候是非常沉得住气的,那境界已经不能算作“两耳不闻窗外事”了,注意力集中起来时会完全无视菩提子各种顽童一般的挑拨,就算拿一根狗尾巴草挠他的脚心,也会无动于衷。 菩提子则是完全受不了闷的,只要超过十分钟不被理睬,他就要大喊大叫抽一次疯,将阳牧青数落得爹不疼娘不爱的,现在他法力如常,几乎称得上肆无忌惮,这点让阳牧青十分无奈。 最头疼的是:阳牧青在寻常人中称得上记忆力超群,但对上菩提子这种天才级的人物还是有所差距,菩提子的耐心被狗啃得差不多了,往往一个比裹脚布还长的心法秘诀,只肯教个一遍,剩下就交给阳牧青自己去“领悟”,还要忍受他何止形于色的嫌弃眼神。 也就比普通人看弱智的神情好上那么一丢丢。 阳牧青一度怀疑自己被精神pUA了。 鸡飞狗跳的教学生活虽然折腾,却也折腾出些许效果来,毕竟一个是诚心诚意学,另一个也是实心实意教,这二十天的教学效果,竟然要比之前十年“师慈徒孝”的累计效果加起来都要好。 阳牧青表示很满意。 菩提子也无话可说。 第二十一天,需要做晨课的小和尚都还没起床,阳牧青便在菩提子毫不掩饰的白眼中开始打包收拾行李了。 “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干嘛呢?赶去投胎吗?” 菩提子用毯子闷住已经长出一截短茬头发的脑袋——他不会承认这是为了讨明月寺方丈的欢心特意在来之前重新剃的;愁眉苦脸地望了望窗外尚且可人的月色——天光微亮、朝霞未起、晨雾弥漫,远空映着少许林梢,林梢上挂着一弯浅浅的残月;摸了摸今天早上尤其活跃的肠胃——不说别的,他这阵子吃斋菜还没吃过瘾呢。 “这里来回元冥山庄至少一个星期,我说过最多一个月的。” 菩提子即使用脚趾头思考,也知道这一个月的承诺是针对谁的。 “呵呵,你以为问灵所少了你就玩不下去了?少自作多情了,你不过才去两三个月,你不在之前,人家不是照样混得风生水起的吗?你也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说不定你一回去,就发现她早就招了好几个帅哥当助手了,就她那德行,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啊?” 菩提子紧闭着眼帘,每一根睫毛都在叫嚣着不情愿,他只想再睡个回笼觉。 起早?不如杀了他吧…… 阳牧青手上的动作停了半晌,脸上闪过一丝阴晴不定,好半天才阴沉沉地憋出一句话。 “我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言外之意是元冥山庄你自己闯吧,问灵所你也不用回了,我们缘尽于此。 回不回问灵所这个纠结问题,菩提子还没有考虑清楚,但元冥山庄方圆十里之内都设了针对他一个人的禁制,只要他一“入境”,元苏就一定会第一时间收到讯息,那可就真的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偏偏阳牧青这小子得到元苏青睐,可以在元冥山庄畅通无阻,这才逼得法力全盛的菩提子仍要委委屈屈地拉着徒弟一起前去。 这狠话一撂,菩提子顿时服软了,表现在他像一个碎成几团的豆腐块一样慢吞吞直起身子,开始闭着眼睛望身上套衣物了。 “我昨天抽空跟斋堂师傅学了几个菜。” 阳牧青见他肯动了,俊颜如春雪初融,露出几分自己不曾察觉的暖意。 “哼哼。” 菩提子的语气虽然仍旧有些别扭,但动作明显从七老八十的手脚不灵便状态恢复正常,阳牧青说“学了几个菜”,必定是已经学了八九分。 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在美味斋菜的份上,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儿他早就要呆腻烦了,另外想一想不用再故意输给那棋艺臭得惊人的老方丈,也是挺开心的。 不行不行,老方丈还是要搞好关系,他还觊觎他压箱底的宝贝呢。 唉,这年头,想好好当个师父真的是很不容易呵~ 还得看徒弟买不买账,一不情愿,人家就要与你划清界限。 微风钻进木窗,吹拂着压在桌子上的一张字迹潦草的辞别条,发出沙沙的声响。 “方丈老兄你酿好酒等我,改天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第八十四章 晕车 菩提子所挑的这座小城名唤作曲城,因穿城而过的一条浅江至少有百八十个弯,蜿蜒程度堪比迷宫,于是,虽江名不叫做曲江,城却定为曲城,倒也没有辜负上天造物的一番美意。 曲城汽车站与其城市规模成正比,又小又破,几辆斑驳陈旧的中巴车稀稀拉拉地停在空地上,连个清晰点的指示牌都没有,只有糊了一层厚灰的车窗玻璃上贴着颤颤巍巍的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起点与终点。 菩提子一手捧着烤红薯,一手拿着沾满了辣椒酱的炸豆腐串,被阳牧青一只手拎着衣服领子,倒拖着往其中一辆车的方向走。 他的双脚似乎已与水泥地血脉相通,每挪动一步,便是一道深深的划痕,几乎可以听见水泥地的呻吟。 “我不坐车,不坐车,不坐车……” 他的嘴也没闲着,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两个字。 “闭嘴。” 阳牧青从来不觉得自己脾气好,尤其是单独面对菩提子的时候。 曲城至元冥山庄,来回七天,是建立在不停转车的基础上的,因为这两个地方都穷奇偏远,别的交通工具一概不能抵达,“转车”还包括拖拉机和牛车及11路若干。 如果真由着菩提子的小性子不坐车,估计半个月都还在去的路上。 “你知道的,我只要一坐车,就头晕目眩胸闷气喘胃痛想吐手软脚抽筋……你……你是想谋杀亲师吗?” 菩提子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孔,配上抽抽噎噎的语气,活像一个被虐待的小媳妇,几乎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马上便惹得那些闲得无聊的司机跑过来看热闹。 “不错。” 阳牧青供认不讳,当四周探寻的目光刺过来时,他最后一点耐心几乎都要被磨光了。 菩提子用眼角扫过阳牧青的脸,判断了一会儿他的神情,知道他动了真格,怕他真丢下自己不管,然后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指望混进元冥山庄了,权衡了一下轻重后,打掉了他的手,站直了身子,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医用口罩戴上,认命地跟着了他的身后。 他现在正指望着阳牧青“叛变”元苏呢,现在他可是尊不能真正得罪的大佛。 “哎,你说我们好歹那么多年交情,都不肯好好陪陪师父我游山玩水,真是很令人伤心呢。” “我有工作要做,请假扣钱。” 阳牧青见他乖乖跟上车,不再是之前那副死皮赖脸的模样,脸上的阴云散去了一些,只是眉眼之间仍然有些郁郁,应该说,从踏出问灵所的那一刻起,他的眉目之间就没有舒展过。 虽然菩提子信誓旦旦说那个书妖被毁掉根基,元神大伤,不能再对慕容曌产生威胁,但菩提子的保证,从来不可尽信。 “我也可以付你工资啊!” 菩提子土财主似的拍了拍自己的法器袋,里面值钱的小玩意儿一件接一件,不说价值连城,在一线城市买个几套房子还是绰绰有余。 “你的钱,不好挣。” 阳牧青丝毫不为所动,倒不是他视金钱为粪土,而是据他对菩提子的了解,拿他一分钱,非得干满十块钱的事才行,拿得越多,就干得越多,最后不赔进去半条命不得收功。 倒不是他有多小气,只是他那就没什么好差事,不是吓死人不偿命,就是无聊死人不判刑。 “你就是被那坏女人灌了迷魂汤了,我回头一定要查一查她的底细,看到底是巫师家族出身还是狐狸精化的,怎么就把你给迷得五迷三道的,都要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菩提子此时望向自己亲亲大徒弟的眼神,完美地表达了“恨铁不成钢”“扶不起的阿斗”“挽救失足少年”等复杂含义。 不分东南西北的,是你这个纯路痴…… 阳牧青面无表情地塞上耳机、戴上眼罩,转了个身,将背影留给菩提子,直接闭目养神。 说,你尽管叨逼叨,你有说的自由,听不听是我的权利。 菩提子:…… 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好风景,荒芜都透着萧瑟,稀疏中夹杂寂寞,不管是山还是田地,都显得有些秃秃的,像是被夏天的毒太阳给晒蔫掉了,等挨到了秋天的边儿,也没能缓过劲来。 车子一路都很颠簸。 到了中转站,菩提子面如菜色地踉跄奔下车来,扶着一根电线杆大吐特吐,那架势几乎是要前三天吃下去的存货全部都翻出来。 法力高强又如何,该晕车还是得晕车。 阳牧青打着哈欠下了车,觉得精神终于养好了,舒展身体后,更觉得精力充沛。 吐得胆汁都要出来的菩提子心理不平衡了:“我要用瞬移咒,谁也别拦我!” 瞬移咒可以完美解决菩提子的困境,让他在瞬时之间完成时空转移,剩下诸多的跌沛流离之苦。 “你倒是试试,我不会拦你。” 瞬移咒,只有在异界游走之时,或者对抗大妖的时候允许使用,私自在人间使用的话,容易造成社会混乱,毕竟凭空大变活人,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将其理解为“魔术”,这等于是违背了玄师规则,“戒严官”会视情节轻重施以惩戒。 好巧不巧,这一届的“戒严官”刚好就是元苏。 菩提子再傻再冲动,也不至于往人家枪口上撞。 果然,菩提子叫嚣过那么一句之后,便沉默了下来,在台阶上择了一个较为干净的位置坐下来休息。 “你怎么都不给慕容曌打个电话什么的,这些天居然都不见你联系她?” 他并不是关心那个命硬的小妮子,只是阳牧青按捺的样子有些让他心尖疼。 “她也没有联系我。” 阳牧青闷闷答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微微有些失落。 “哼,我就说了,你对她一点都不重要。” 菩提子立马抓住机会煽风点火。 阳牧青望着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夕阳,将内心那些不辨不明的情绪压下,不予回应。 好在菩提子并没有继续添油加醋,而是被转移了注意力。 “哇,你看那边,好大的怨气!” 菩提子手指着西南方向,惊跳起来,动作太大,竟差点踩空,从台阶上翻下来。 阳牧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双眸的颜色开始闪烁不定,看来又有闲事要管了。 第八十五章 秋云镇 菩提子所指的西南方位,安然静立着一座与世无争的小镇。 远远望去,形状轮廓像是一只母狐带着数只小狐安居于此。 此处山环水绕,四通八达,与一路上看到的穷山恶水不可同日而语,本应是福泽绵厚之地,偏偏丝丝黑气从草木土壤之间冉冉而生,腾升至上空,萦绕在流云之上,盘旋不散,衬着远方长霞落日余晖的恢弘气象,显得更加邪魅与诡异。 “看着是不太寻常,你觉得是怎么了?” 阳牧青皱眉问道,原本一点微妙的情绪全部收拾起来,满脑子只在思考眼前的古怪情景。 倒不是他天生有多热心,只是“不主动惹事,不多管闲事;不遇事不管,不手下留情”的门规早已根植骨肉之中,而且菩提子就在边上,就算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只能心里想想。 既然管是一定会管的,那便早点解决,打完收工,正好练练手。 “虽然师父我神通广大,但不像老中医那样有望闻问切的本事,若非捕捉到凶灵的踪迹,就必须得有凶灵留在活人或者死人身上的痕迹作为佐证,否则是不能一下子说个一二三四出来的。所以,你问这话,都不经过大脑思考的吗?” 坐车的恶心劲还没过去,于是菩提子说话也没几分好语气,话语间夹枪带炮。 只要菩提子不变着法子明里暗里贬损慕容曌,阳牧青是并不会跟他计较言辞和语气的,一方面菩提子好说歹说是他的师父,另外他虚长菩提子几岁,不至于跟他为了几句话置气。 “我只是觉得你能比我多看出来一些东西。” 阳牧青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 菩提子刚刚才吐舒爽,这会儿虽然提不起什么胃口,但亟需一些食物补充体力,因而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一口面包一口水的吃了起来。 待他将手指上沾着的面包屑都舔干净,才慢吞吞地开口。 “这些怨气的来源并不只有几处,几乎遍布整个镇子,说明怨灵的数量非常之多;但这些怨气的能量又不是很强,甚至显得有些微弱,如果不是聚集在一处形成气象,一般玄师都不见得会关注,说明这里不存在特别厉害的魔煞。” 菩提子有些牙疼似的捂住了腮帮子,鬼气森森地说道:“看来没有办法快刀斩乱麻了,得进镇子探出究竟来,才能对阵下药。” “那走吧。” 阳牧青不等菩提子表明可否,将背包拎过来甩在肩上,长腿一伸,直冲着西南方的小镇走去。 还想原地休息个十分钟的菩提子不情不愿地跟上,活像一只没喂饱的大猫。 他内心不由得打起了小九九,想着自己如果运气好,再遇到资质上佳的孩子,多收一两个徒弟也未尝不可,因为他已经悲催地发现经过这段时间的黏糊相处,之前苦心经营的“世外高人”形象荡然无存,他已经沦为被阳牧青牵着鼻子走的徒弟控——这是很不好的兆头。 走到通往小镇的主道上时,二人立马察觉出一些不寻常出来。 这几乎是一条“难民道”,在街上走着的,在路边停着的,全是衣衫褴褛的乞丐,要不就是邋遢落魄的流浪汉,傻笑的、豁嘴的、瞎眼的、癞头的、断手断脚的、天生侏儒的……奇形怪状、不一而足。 大街上遇到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奇怪,但像开丐帮大会一样聚集在这里就很有问题了,何况他们看起来松散凌乱、毫无组织,每个人面前虽然都有一个破碗,但并没有放任何用来做样子的零钱硬币,好像果真只是用来讨饭的。他们也不来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抠着脚或抓着虱子玩,全然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 中间还穿插着不少机警的野猫及夹着尾巴的野狗,成群结对的,样子都有些狼狈,瘦骨嶙峋,皮毛纠结,却不怕人,围着乞丐们打转,像是蛮熟识的样子,只是跟“宠物”扯不上半毛钱关系,更像是“伙伴”。见到有生人经过,有些还会做出嘶吼之态,然而声音只在喉咙里打转,并不敢真正吠叫出来。 不知为何,阳牧青总觉得从他们身上,看出了沉沉死气。 不是那种日薄西山的死气,也不是病弱衰败的死气,而是一种被豢养在栅栏里牲口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命运。 菩提子很离奇地一言不发,阳牧青也不好开口打破僵局,二人默默无言,假装目不斜视地走向那个显得愈发神秘的小镇。 快行至人声鼎沸处,一座巨大的石门横栏于道,至少有四五米高,让人不禁驻足仰望,这座石门看起来很有些岁月,斑驳着长了不少颜色鲜艳的青苔,还缠绕着许多种不知名的藤蔓,透过那些青苔和藤蔓,可以勉强辨认雕刻在石头上的图样,看起来像是茶花,九蕊十八瓣,纤毫不差。 正中间,刻着三个端端正正的行楷字:秋云镇。 第八十六章 施善 正待进入秋云镇,阳牧青听见几声陌生的鸟啼,四处寻找声源,却只见空中徘徊的几个黑点。 “那是什么鸟?” “巫鹫,比兀鹫体型更小,性情却更为凶狠,专食腐肉,有时还会冲没有还手之力的老人小孩下手,非常没有下限。” 菩提子斜着眼扫了一眼天空,神情竟有几分忧愁的样子。 “这难道是饲养的?” 平原地带,不该有这种凶煞之鸟。 “是,一般是巫医所养,此物有利有弊。” “利在哪?” “比方说帮忙吃掉患者伤口的腐肉,识别身上带有死气之人,另外,巫鹫是巫医经常用来祭祀神灵之物,他们认为这种融合了人血的动物是献给巫神最好的礼物。” 菩提子答得如此详细而耐心,几乎让阳牧青有些不适应了,其实菩提子只是这些天突然找到了一点当“师父”的感觉,而且在自己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有些上瘾,对于阳牧青抛过来的问题,忍不住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所以,这镇上有巫医?是敌是友?” “我从这几个扁毛畜牲身上哪能看出是敌是友?” 菩提子终于还是绷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不过是友的可能性不太大,我看这块地方有些神神秘秘的,像使了障眼法一样看不真切,多半是这巫医的手笔。” “很难对付?” 阳牧青虽然知道即使难对付,菩提子也不肯能绕道而行,他也不会,但还是习惯性确认一下。 “一般一般。” 菩提子不置可否,冲天空中的巫鹫笑出两个诡异的酒窝。 “巫鹫血用来画伏魔阵的效果可是很不错呢。” 阳牧青这才明白刚才菩提子苦恼的神情也许不是为了对付那尚未碰面的巫医,而是在想该怎么捉几只巫鹫回去。 雁过拔毛,用在菩提子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阳牧青已经在心里默默替那个倒霉的巫医祈祷了。 进镇十分钟后,两个人都倍感震惊。 毕竟无论是谁,在做好闯入一个黑暗凶险妖魔世界的准备后,却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世外桃源,都不会觉得很惊喜,反而会感觉到充满违和感的震惊。 现在是十月中旬,这样一个秋意浓烈的季节,应该是草木凋零,花圃萧瑟的时节,但在秋云镇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满山遍野的茶花开着,红的、白的、紫的、黄的,还有色彩斑斓的,热闹非凡地覆盖住了整个秋云镇,。 镇子的地形原是一个小小盆地,围在镇外一层树木都比较高,将那些花树恰好一丝不漏地遮盖住,站在山坡上看下去,全镇就像一个五颜六色却毫不纷乱的花海,美丽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些小路从四周蜿蜒而下,镇中心就像茶花的花蕊一般,恰到好处地团在了正中央。 如一个绝色美姬,静待着四方归人。 “要是能埋在这地方,也不枉活这一辈子了。” 菩提子两眼冒着红心,用袖子将嘴角的哈喇子擦了擦。 “这也不难,只要我活得比你久,会为你达成心愿。” 阳牧青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就像在国旗下宣誓,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呵呵,真是谢谢哈。” 菩提子默默剜了他一眼。 “茶花是这个季节开吗?” 阳牧青历来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感冒,反倒是菩提子,没事喜欢捣腾些奇花异草,虽然都养不了一阵子就会被送人——送人的时候自然还要顺便交换一点东西的。 “茶花,又名耐冬花,花期从10月份到翌年5月份,但这里的花开得也太早了。别瞧这里是小地方,花都名贵着呢,十八学士、六角大红、绯爪芙蓉、黑魔法……开成这样的盛况,居然还没有开发成旅游胜地,也是让人不敢想象。” 阳牧青觉得菩提子看向那些娇艳茶花的眼神都像带了勾子似的,恨不得挖下几朵来。 正在他觉得有必要咳嗽一声提醒下菩提子注意保持一代大师的形象时,前方小路上出现了几个人影子。 菩提子立马收回了那双摸向那一株十八学士的爪子,立马变得人模人样起来。 大概是七八个老叟,清一色的骨瘦如柴,佝偻着腰,戴着草帽,每个人背着一个竹篓子,不紧不慢地朝着二人走过来。 但经过他们时,却目不斜视,一个个都全部直视着前方,仿佛路边根本就没有这两个人存在。 “这里的人看起来很不热情,比我那个老方丈差远了。” 菩提子拉了拉衬衫的衣襟,脸上挂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是今天穿得不够帅,还是因为带上了阳牧青,平均颜值有所下降。 阳牧青目送着那群老叟离开,突然眼神一紧。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灰衣老叟突然转过了身,佯装绑鞋带,飞快地冲二人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 这异常的举动,菩提子自然也看见了。 他嘴角牵出一个冷笑,两指从前襟里夹出一个纸人,往空中一抛。 一声低喝:“跟上!” 阳牧青默默无语地与菩提子一起在原地等了大概一柱香的时间,既没有往前走,也没有退回去,直到跟踪的纸人回到了菩提子手上,贴着他的耳朵喃喃细语。 “他们在给进镇那条道上带着的流浪汉和野猫野狗布粥,快布完了。” “他们经过的时候,我好像没有闻到粮食的香味。” 阳牧青冷着脸说道,他擅长厨艺,鼻子一向很灵,没道理闻不出来。 “鬼才知道,那些是个什么粥……多半不是给人吃的。” 菩提子将纸人揣回怀里,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继续走吧,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八十七章 入镇 “啧啧,啧啧啧……” 菩提子黑葡萄一样的双眼贼亮贼亮的,一路走来,眼神从这丛茶花飘忽到另外一丛,然后片刻不停再到下一丛,完全没有消停过,像是不能人事的太监,过过眼瘾也是极好的。 阳牧青第一次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赤裸裸的“色”,如果眼神真的可以化形的话,估计这片丛林的的茶花之神早已被这毫不遮掩的眼刀拔下了一层衣裳。 “这么好看?” 阳牧青虽然也觉得这处景色确实不错,但实在不能理解菩提子从踏入茶花林时一副六根不清净的模样。 菩提子对于自己看上的好东西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执着,这一点阳牧青早就见怪不怪,比方说元苏的玉狐、空中的巫鹫,但如此“入迷”却是少见。 “哼,头发长见识短。我见过许多茶花,没有一处开得有这么好看的,这不是寻常的那种好看,而是一种极致,你看看,这每一株、每一朵,都几乎保持在最完美的状态,简直就跟假花一样,不,假花都做不到这么毫无缺陷,完美,这你懂吧?完美!” 菩提子说着有些激动了,几点唾沫星子飞到了阳牧青脸上。 阳牧青无语用袖子擦了擦脸颊,声音清冷如石中小溪。 “我记得你说过,美极必妖。” “哈哈,孺子可教,你再仔细看看,这里的每一朵茶花,竟全是盛开的,居然连一朵花骨朵都没有?这符合自然规律吗?符合人类的基本逻辑吗?这养花的人肯定是一个傻得冒泡的偏执狂!” 阳牧青:…… 没有花骨朵,好像并不是事情的重点,却偏偏很能说明问题。 菩提子凑近一朵纯白如雪的茶花,皱着鼻子闻了闻。 果然,没有香气,只有一股阴冷夹杂着泥土腥气的气味。 “你猜,要是我真的摘一朵茶花,会怎么样?” “我劝你别……” 阳牧青的一句“别打草惊蛇”注定没有机会说完,因为菩提子话音刚落,就已经出手如雷地将刚才正嗅着的白色茶花给摘了下来,别在自己的衬衣口袋上。 他冲阳牧青翘了一个兰花指,要有多风骚,就有多风骚。 紧接着,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一个铃铛的声音从菩提子摘下的那朵茶花开始响起,“叮铃叮铃”的声音从四周蔓延开去,最后演变成铺天盖地的喧闹声。 转瞬之间,半空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风眼,不由分说将两人卷了进去。 如果说阳牧青被卷进去是法力不及,菩提子则是完全半推半就,被卷进去的时候还游刃有余地贴了一张附身符在阳牧青的背上。 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他喜欢,躲猫猫那一套他早就玩腻了。 但等到重新落地的时候,阳牧青却看见菩提子的脸转瞬黑掉了。 他们眼前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集市,吆喝声,叫卖声,比肩接踵,好不热闹,他们的凭空出现一点也没有打扰百姓们赶集逛街的闲情逸致,仿佛他们本来就应该像两根竿子一样矗立在那儿。 “那片茶花林居然只是一个迷魂阵,害老子白高兴了好大一会儿!” 菩提子磨牙霍霍。 阳牧青无语至极,菩提子真正痛恨的是不能将那些珍品茶花都全部收入囊中。 “你觉得对方是人吗?” 能够随随便便布阵来玩,阳牧青觉得一般的鬼煞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是人!哪里是人啦?!简直比我遇见的所有怪物更不像人!” 菩提子余怒未消。 阳牧青:…… 他明白了自己压根就不该在这个时候开口。 毕竟,当一个人跟自己的智商较劲,或被自己的善良欺骗的时候,我们不能指责犯傻,只要选择绕道而行就好了。 “那边好像有好吃的。” 阳牧青将菩提子旋转了四十五度角,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前方摆摊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面色苍白,五官素淡,不是很起眼的那种好看,但却会让人忍不住让人多瞧两眼,挽了一个显得有些过分成熟的发髻,看样子是已成婚了。 比她本人更亮眼的是她面前叠得高高且五颜六色的蒸笼,最上面那一层已经打开,冒着细密的白色蒸气,其中粉粉白白的几排团子,看起来分外诱人,摊子旁边竖着一个很随意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招牌名“香花糕”。 菩提子吞下一大口唾液,果然将关于茶花的小小遗憾抛之脑后,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小摊走去,像是一个被超大棒棒糖诱惑的稚童。 被耍了就被耍了吧,这里至少有好吃的。 “姑娘,来十个,多少钱?” 他分外豪爽地掏出腰包。 然而,他一提“钱”字,本来面带笑容摆摊的姑娘却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拿起蒸笼盖将香花糕一把盖住,像是怕他抢走一般。 “不……不要……不要钱,不……不卖!” 她本来不算大的眼睛这会儿瞪着跟铜铃似的,嘴唇哆哆嗦嗦,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菩提子手上拿着一张红色大钞在风中凌乱,感觉自己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他第一次知道人民币也有这么不受欢迎的时候。 这世上有买就有卖,莫非是自己长得太玉树临风,所以吓到人家了? “你……你们是……外面的人……” 摆摊姑娘一副活久见鬼,生不如死,天就要塌下来的表情。 第八十八章 茶花源 世界上的很多意外,其实都是连锁反应。 一个不好的开始,往往会导致最外的结果。 比方说,摆摊姑娘有些破坏形象的惊呼声立马起到了良好的围观效应。 人们在围观的时候不免会对局势中的“弱者”报以同情,对“肇事者”表示谴责。 这还不算完,围观的人们发觉对方不单单是“肇事者”,而且是“入侵者”,于是谴责升级为敌意。 事情的急转直下让菩提子与阳牧青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佯装淡定地享受着四面八方射来如芒刺背的视线。 “我们不是……” 阳牧青觉得应该解释一句什么,却始终没有憋出后半句话。 他们的确是外人,而且,看样子这里的人们并不欢迎外人。 时间在诡异的双方静默中一秒秒流走。 似乎谁也不想先打破僵局。 “让开,让开……” 一行神情冷冽的黑衣人剥开层层人群靠近,在二人还没来得及做出最完美的反应时,均一左一右,上下前后封死,三两下就制服了目标。 菩提子瞪着自己被反扭到身后的手臂,以及同样狼狈的阳牧青,脑子瞬间短路了:他们居然菜到如此轻易就被制住了?说出去,估计要被那些他明里暗里打趴下的对手们笑掉全部的门牙。 直到他尝试提了一口丹田之气,才发现自己的灵识和法力居然全都失效了。 这里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菩提子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委实狂妄太过,凭着目前的本事还不足以在世间横行霸道,他立马有了一个新的决定,还是尽快将阳牧青塞回问灵所算了,自己再回去找老方丈闭关两个月比较好。 既然不能动手,那就只能动口了。 菩提子嬉皮笑脸:“诸位大哥,我们初来乍到,你们的待客之道也……太热情了。” 谁能料到“偷偷”潜入的圆满计划会被一张毛爷爷给败露,真真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阳牧青平淡质问:“你们是谁?我们犯了什么罪?凭什么抓我们?” 可惜对方并不是想来讲理的,下一秒,就像狗血破案片里写的那样,两个黑袋子套在了他们头上。 为了不再被敲一闷棍,二人很识相地不约而同闭了嘴。 袋子的密封性很好,阳牧青的眼帘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丝光,但幸好其他的感官并未受太大影响,只是隔了一层布,有些隐隐约约,不管听的闻的,都不太真切。 陆续转了十一次弯道,其中有三次走的是同一条路,似乎是怕他们记路,故意在绕道。 那一条被黑衣人偏爱的路上似乎有不少的高大树木,分外阴凉,有树叶簌簌的响动。 路的起点应该有一家佛堂,檀香的味道和木鱼的声音纠缠到了一起,还能听见僧人们嗡嗡的诵经声。 路的中间应该是一个院子,里面似乎饲养了不少的牲畜,空气中有一股化不开的腥臭,经过时让人忍不住呼吸一滞,恨不得脚下生风三两步跨过这段路。 路的尽头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里面传出小孩子的笑闹声以及大人并不认真的斥骂声,以及一股熏烤腊肉的诱人香气,充满了富足的欢乐。 就在第四次走回这条道上,阳牧青觉得绝对不可能停下来的时候,两旁的人兀自放缓了脚步,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但就在确认停步的那刻,阳牧青觉得自己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停的这个地方,他能感觉到的气氛和气息,声色光影,居然完全陌生,和之前三次经过时候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里居然又是一个阵法! 而且是一个极厉害的,连菩提子都布置不出来的一个添加了禁制的古老八卦阵。 入此阵来,只能往前,绝无退路,回头就是一个永远绕不出来的迷宫,能将人生生困死在里面。 阳牧青苦笑一声,天底下还有比这种更坑自己的事情吗?一步步靠近危险中心的滋味真心不好受。 就算有了一搏之力,也不见得能逃出生天。 “吱嘎嘎嘎——” 沉重的铁门声响起,像生了不少的陈年老锈,笨重缓慢得就像三四百斤的大胖子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 等让人能吐一口老血的铁锈味散尽,菩提子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不由得会心一笑。 这铁门背后,绝对是一院子极品的茶花。 如果形容这样的一种香气呢?正常的茶花不应该这么香的,但偏偏就能让闻到的人笃定认为这不是别的什么花香,像是恰好提炼出了茶花最正宗的一缕香气,然后将其扩大的千万倍。 古人有爱鹤如妻,有尊荷为友,有嗜酒如命……将某种浓烈的情感,不管是爱恋还是自恋,不管是爱恋还是仇怨,寄托在某事某物身上的事情并不少见。 而独爱茶花……倒让菩提子一个激灵想起他祖师爷留下的一本破记事本来,其中提到他由于一次偶得机缘误入了一片“世外茶花源”,不是在海上,却是在山野之中,并遇到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绝色男子,不知姓甚名谁,不知是妖是仙,而且这位男子虽然貌美如花却心如蛇蝎,并不太友好,却很有本事,设置幻境的本事一流,居然妄想将他剁成花肥…… 既然菩提子的祖师爷可以在记事本上回味和咋舌,必然是没有被做成花肥,而是全须全尾地从“世外茶花源”中出来了。 而菩提子之所以对那篇长篇大论与练功无关的狗屁叙事体印象深刻,是由于他那色中饿鬼祖师爷居然用了足足一千字来描绘那位男子的美貌,从天宫仙君到人间谪仙,从神话人物到在世潘安,将排比与比喻用了个彻彻底底,简直看得人男默女泪,撕心裂肺。 最后一段竟然是:“可惜再寻不见入茶花源之路,否则茶花树下死,做鬼也风流。” 可惜他的徒弟——也就是菩提子的师父,与祖师爷的关系称不上好,又是天下第一怕麻烦之人,对于他留下要埋在名贵茶花树下的遗嘱置若罔闻,随便找了一个山头就地掩埋,然后在坟头扔了几颗茶花种子,如果造化好,若干年后还是可以为他实现心愿的。 菩提子觉得自己应该再集中精神好好回想下那篇让人牙疼的文章,祖师爷难道真的不曾留下如何破除迷阵的攻略,还是写得太晦涩,让自己给忽略了? 正在他苦思冥想之际,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脑袋罩着的袋子忽然被人抽掉了,双眼有些不适应强光,差点逼出几滴鳄鱼的眼泪来。 “子乌先生,新的花肥送到!” 第八十九章 问话 一个人至少可以有超过一千种死法。 有病痛缠身然后在床上眼一闭眼一瞪的,有想不开在花样年华自杀的,有好端端走在大马路上被车轮胎轧过去的,有被人莫名捅一刀连去地府深渊都不知道报谁名字的,有被活生生吓死的,有掉进下水道呼救无门饿死的,有死于滔天洪水与漫天山火的,有被丛林中的野兽噬咬生吞的,并没有做错事却仍被天雷劈死的,正兴致勃勃赏着星星被陨石砸死的…… 千奇百怪,无奇不有。 这一千种死法里面,绝大多数会往黄土陇里面一扔,任其天收地养,自然分解,最后化作大自然的某种元素,滋养草木清华,若干年后,甚至连骨头都烂得渣都不剩。 但若是要将人活生生剁做花肥,却是凶残到有些邪门了。 简直就不是正常人类可以做出来的事。 这个地方也不是寻常之地。 不出菩提子所料,确实是一院子的极品茶花,每一株都有不同的布景,或是天然山石,或是假山兰草,或是清泉潺潺,或是雕梁玉檐……争奇斗艳,各有千秋。 院子中间有一个意趣横生的凉亭,凉亭四周都被粉白色的纱幔围住,与大多茶花的颜色相得益彰,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是一处妙景,纱幔之后有一人静坐,面容模糊不清,但仍能凭借光影分辨出是一个身姿优美的男子轮廓。 “办得好。” 不急不缓、不喜不悲的男子声音从纱幔后传出,如果不是语气太冷,几乎称得上温柔。 菩提子下意识反驳,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是疯了吗?” 一出口才发觉这句话是大大的不妥,如果对方真疯了,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如果碰巧没有疯,估计该生气了,变态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就不免会做出更加变态的事情来。 阳牧青觉得自己顶着一脑门官司,额头上不停有冷汗冒出来。 “哼。” 被称作“子乌先生”的男子在纱幔后面轻笑一声,像是嗤笑,又像是否认。 “我也很爱茶花,如果这副臭皮囊真的能够培育一两朵旷世奇花,我也不见得舍不得,只是这真的有效吗?我觉得一般的茶花可消费不了这么成分复杂的肥料呢。” 菩提子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让阳牧青莫名觉得这伤眼,大概是画面太不和谐了,这要搁平时,菩提子就算跟对方同归于尽,也不会绕这些有的没的、横的竖的,白费些明摆着无用的口舌。 “你爱茶花?” 纱幔后面的人影动了动,传出温柔动听、富有磁性的男低音,至少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疯子了。 菩提子见对方开了金口,心中大喜,愿意说话就好,愿意说话就代表他还有时间回想自个儿祖师爷埋在少年思春流水账日记中的解困伏笔。 “我素来喜欢花花草草,最喜欢的当属茶花与樱花,两者相比,更爱茶花一些。” “哦,理由呢?” 对方像是极少开口讲话的,每一个字都透出一种“说了我不想听的话你就死定了”之类的恐怖讯息,菩提子甚至可以感觉到只要他的声音飘出纱幔,刚才威风八面将他们两人押至此地的黑衣人一个个就像靠近虎穴的小白兔一样,瑟瑟抖个不停。 这个子乌先生,恐怕是个嘴毒手辣、心狠善变的不简单角色。 “樱花虽美,但那种美丽是凄美,仿佛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只要迎来一点点风雨,就会支离破碎、飞红满地,让人几乎回忆不起当初美好的景象,只能对着满目的凄凉暗自神伤。茶花则不同了,虽然花开时也很繁盛,同樱花一样开得热热闹闹的,但却是不同的脾性,即使风雪交加,也能抵挡一二,历经寒冬,仍傲然卓绝,直至接上第二年的春意,凋谢的时候也很有意思,大多是整朵坠落,就像一个顽固又自恋的美女,到死的前一刻,也要维持着最美好的模样,让看到尸体的人,不至于太过惊吓,也不过于难过。” 菩提子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半点不绊磕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阳牧青不由得吃了一小惊,差点对菩提子刮目相看,他一点也没料到菩提子会超水平发挥,自己已默默做好了要奋力一搏的准备。 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出去的,外面还有人在等他。 应该……是在等的吧。 菩提子朝阳牧青抛去一个“求表扬”的眼神,心中暗暗得意,这一通话他是从祖师爷的流水账记事本中看到,全凭自己非人的记忆力在此照本宣科。 “呵,你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子乌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喜难辨。 菩提子一听这话,立马不淡定了。 他光顾着卖弄了,都没有事先客观判断一下祖师爷与他的关系是好是坏?留下个好印象的话或许还能蹭顿饭吃吃,但以自己祖师爷在记事本里表现出的猥琐尿性,恐怕好不到哪里去…… “不管你想起谁,我肯定与他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菩提子摇摇手,毫不委婉地撇开关系。 祖师爷,你在天之灵听见了一定不要当真,徒孙我也是走投无路,碰上个厉害的变态,不服软不行呐。 “带下去。” 子乌先生本就不多的好奇心顿时就消失无踪了,肃立在两旁的黑衣人得到了指令,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一步步靠近。 “我认识尹简!你刚才说的是他吗?” 菩提子想起来了,尹简——也就是他的祖师爷,的确在不起眼的地方提过一句,只要独处入定一小时,即可冲破封印。 如果三两下就被剁成花肥了,他总不能让自己的三魂七魄去入定吧…… 子乌先生终于不再淡定了,倏地站立起来,掀开了帷幕的一角,露出了真容。 “你是他什么人?” 第九十章 前缘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眸,以松柏为姿。 当年阳牧青读到这一段,只以为这是文人张潮的臆想一场,在梦中邂逅了不知那一路神仙,或者是色令智昏,完全罔顾良心去给心上人写情诗,才会有如此夸张的描述,虽不说嗤之以鼻,但很不以为然。 等子乌先生一露面,他才晓得这样的美人在世间原来是存在的。 安能辨我是雌雄,从此世界无颜色。 他对菩提子对视一眼,互相觉得对方与子乌先生一比,竟然都看出些歪瓜裂枣。 人但凡为人,体貌总有些不如人意之处,如有些人五官生得生动,肤色却偏黑;如有些人眼睛生得俊俏,嘴巴却大上了一分;有些人的脸已经称得上倾国倾城了,身材却毫无亮点;有些人的脸蛋和身材分来开都很出彩,但凑成一个完整的却会产生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幸好普通人对于美的见解天生各不相同,就像各个朝代备受追捧的美人并不都是一种类型,几乎只要是中上之姿,就能冠以“美人”之名,更不用提那些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角色。 美是一种感觉,并不等于完美。 但子乌先生却是可以颠覆三观的那种“美”,惊心动魄到让人难以适从。 他就等于完美。 至于那些说完美也是一种不完美的混账话,只是还没有领略过真正的完美罢了。 菩提子则咬了咬嘴唇,艰难收住动旌的心神,心里再无法责怪祖师爷丢自个儿门派的脸了,有这么一种人,是一见就要产生好感的,且不论是否情动,至少已经心动了。 幸好这一种人并不多,或许这世上就只有子乌先生一个了。 阳牧青用余光扫了一眼黑衣人,发现他们全部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瞬间都成了睁眼瞎。 好奇心旺盛的,大概都会变成真瞎吧。 美是真美,但好音色也掩盖不了的冷冽语气以及浑身散发出来的修罗气质也是真的。 “我是他徒弟的关门弟子,论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师祖’;他同时也是‘乌衣门’的创始人,所以我也可以尊称他为‘祖师爷’。” 对方是等同他祖师爷一辈的人物,菩提子恭恭敬敬答道,不敢再造次。 不是突然就有自知之明了,而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子乌先生既然能这么被尹简惦记,说明他们遇见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一副让祸国殃民的模样,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尹简已经在黄土陇里呆了十多年,死的时候也已经是个糟老头子,子乌先生却一直停留在此生最美好的年华,完全看不到一丝岁月的怠慢。 菩提子再怎么厉害,也厉害不过这个法力高强、驻颜有方的老妖怪。 不说拼多年的修为和内力,就是光凭着让时光停滞的本事,都够他喝几壶的。 “那他是死了吗?” 子乌先生的表情如雕塑一般,没有半分松动,言语之间的寂寞却是任谁都能听得出。 只是这种寂寞并没有给菩提子太多的安全感,失去好友会寂寞,失去敌人也是会寂寞的。 “他一直想回这里,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看来当年他服下了黄粱丹,而不是忘川丹。”子乌先生淡淡说道,“算这小子还有点良心,只是本事太也不济了,居然死那么早。” 菩提子无语望苍天,他记得祖师爷明明就是寿终正寝的,对于他们这种整天与鬼物打交道的玄师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然而,子午先生珠玉在前,他连一个反驳的屁也放不出。 “他是不是经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老是记得一些没用的东西?该记的又总是记不住?” 如果菩提子没有看错,子乌先生分明是一脸确认小白鼠施药后是何等症状的欠揍表情。 欠揍是欠揍,但在场是没有人敢真揍上去的…… “是的。” 描述得分毫不差。 菩提子的师父其实天生是个爱管闲事的大好人,之所以后来会变成天下第一怕麻烦之人,并与祖师爷那么不对付,全是拜祖师爷自个儿所赐。 收钱委托之事,只要没有当天处理完,祖师爷一定会在睡一觉之后忘得一干二净,并且会翻脸不认人,丢下一堆烂摊子让师父收拾,一而再,再而三,再好脾气的人也会磨成一个火炮仗。 当师父终于有了独自办事的本事之后,将直接将祖师爷请回山中养老了,不管多大的时也都自己咬牙扛着,这大概也是祖师爷得以安享晚年,师父却中年郁卒的原因。 菩提子哭笑不得,自己师门的命途,既然是早就既定的,而渊源居然在这里。 再深究一下的话,“乌衣门”这个浑名号,里面那个“乌”字,也来得有些暧昧不清。 “乌衣门”是新崛起的玄师门派,人丁虽单薄了些,但说出去也是镇得住场面的。 菩提子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阳牧青,很想立刻任命他为第四代掌门人,自己撂担子走人。 “忘川丹虽然可以让他忘了前尘往事,却不会像黄粱丹那样完全阻隔了他重回这里的机缘,一味执着,究竟是幸运,还得不幸呢?园园,你说他是太聪明,还是太傻了呢?” 子乌先生虽然是对着菩提子说话,眼神却诡异地停留在半空中,似乎那里有个透明人在聆听一般。 第九十一章 叙旧 子乌先生此时的眼神竟称得上“柔情似水”。 阳牧青二人的视线不由自主随之转向半空中。 不看还不打紧,这一眼看过去,两个自认为见多识广的人都呆住了。 这空气中的确有个“东西”。 跟他们之前见过的种种妖魔鬼怪相比,形容不算恶劣狼狈,却诡异得有些光怪陆离。 它没有实体,只有隐隐约约的一个虚影,虚到比那漂浮在空中的烟雾更薄一层,仿佛只要轻轻拂袖,就会消失无踪,无迹可寻,若仔细分辨,可以看出那是一个用纯白茶花瓣拼凑的人形,勉强可以看出哪里是头,哪里是手,哪里是脚,由于每一片花瓣都是完整的,无法进行一些细枝末节的处理,因此整体看起来十分写意。 这让阳牧青想起某电视剧里面,哪吒在还骨肉于亲生父母之后,姜子牙为他寄存魂魄所制的莲藕人,与这有异曲同工之妙。 惊悚的是,那花瓣人的“脑袋”还稍微点了点头。 如果这就是“园园”,恐怕是人鬼之间的灰色存在。 菩提子微不可察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祖师爷所留的手书里面并没有提到一个叫做“园园”的女子,乃至对整个茶花源的介绍都很模糊,通篇都在对着子乌先生发花痴了。 当年,子乌先生、尹简、园园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可描述的是非纠葛…… 但,依子乌先生目前提起尹简的语气来看,他所扮演的角色比较窝囊卑微,甚至连一个“第三者”的边儿都挨不上,尹简对子乌先生怀有明眼人可查的拳拳思慕之心,只是子乌先生却自始至终没将他当回事儿。 以至于,除了有些唏嘘,追思时连半分尴尬都看不见。 尹简这个大情痴的角色设定要加个“单相思”的前提,虽有些没用,却也不委屈,毕竟子乌先生这样的人物,在天底下难找出第二个来。 园园虽不知是何方神圣,看来是与子乌先生相亲相爱之人物,也难怪尹简连只字片言也不肯给她。 这祖师爷够心小的哈,菩提子暗自腹诽道。 第一最好不想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这是尹简之于子乌先生。 尹简死活不肯忘了他,却因此再也找不到来时相别的路。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边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这是子乌先生之于园园。 园园虽然已经不人不鬼,子乌先生虽然善恶难辨,甚至从现在这样的局面中可以推断出他们之前经历了不少波折,然而相爱的人之间那种独有的默契却骗不了人。 菩提子突然对遥远的记忆中那个不着边际、慈眉善目的老头子生了几分微妙的同情。 “你们是尹简的后人,既然来到这里,说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松绑,进来坐。” 这样的待客之语从子午先生的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热情,冷得可以甩出一把冰渣子。 见他迈步进了纱幔,侍立在两旁的黑衣人才像重新活过来一般,仿佛卸下了无形的重压,甚至一个个绷着的脸上有了一丝僵硬的笑意。 但菩提子可以断定,他们打量自己的眼光仍旧是花肥,反正跟“贵客”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他们是笃定子乌先生最终还是不会放过这对师徒,还是有别的因由? “怎么办?” 上台阶的时候,阳牧青碰了碰菩提子的肩膀。 “我怎么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呗。” 菩提子心不在焉地盯着台阶上的苔草看,心说这青石板配这野趣横生的紫色小花真是绝妙至极。 “我回去之后可以退出门派吗?” 阳牧青在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上梁不正下梁歪,菩提子是这样,尹简是那样,中间那个不曾谋面的菩提子师父听起来就是个倒霉催的,他本就不觉得拜菩提子为师是什么好事,现在就更没有丝毫的荣幸了,这个“乌衣门”或许根本就不该叫这个名字,改叫做“乌合之众”得了,如果不是除了自己一个个本事都还算厉害,估计早就自毁了。 这台阶的数量比他们肉眼所见要长了好几倍,待他们走入纱幔,子乌先生已经泡好茶等着他们了。 原先停在纱幔外半空中的花瓣人“园园”,已经早他们一步进亭,停在子乌先生身后的空地上。 纱幔中还有几个侍立之人,只是一个个都用布条蒙住了眼睛。 蒙住了布条又怎么伺候人?菩提子觉得有钱人真是铺张浪费起来完全不过脑子。 “有故人来,你们到外面候着吧。” 子乌先生白玉般的纤长手指端起一个青瓷小杯,上面飘着一片淡蓝色的茶花瓣,轻轻啜了一口。 阳牧青微微抬头,发现那几个侍者退出的姿态透出几分不情愿来,是不放心他们俩,还是…… 待子乌先生一小盅茶饮尽,帷幔之中总算只剩他们三个了。 “其实,我等你们很久了。” 第九十二章 借寿 没听错的话,他是说,等很久了? 菩提子无语望苍天,一时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他没有慕容曌那样的本事,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最合适的表达与话语,撕掉了一副面具,下面还有事先准备好的另一副。 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想起要去元冥山庄走一遭,茶花源这样的隐秘小镇说不定一辈子都不见得会遇上。 子乌先生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峰回路转得也太奇特了。 “茶花源是个活阵?” 阳牧青灵机一动说道,如果是活阵,通路也不会只有一条,他们只是恰巧撞上了其中一条,即使这一次没有机缘,下一次也可能踏入另一条入口。 条条大路通罗马,只需你是有缘人。 “你其实一直在等尹简?” 菩提子试探地抛出这个问题,心中却并不相信会有肯定的答案。 一缕清风掀起纱幔的一角,拂过子乌先生的左脸颊,将他冷冰冰的表情扫下去一块,露出一丝冰雪初融的暖煦来,他的眼睛看着菩提子,但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我没等他,我知道他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啥下不了手?为他的茶花后宫捉捕更多的人形肥料吗? 菩提子的念头转到这里,丝毫不觉得惊悚,只是有些庆幸。 大概子乌先生并不知道那一个人这么喜欢他吧…… 情之所至,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哪怕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搭进去,也是甘之如饴。 “那我们就下得了手?” 阳牧青心中不像菩提子那样百转千回,直觉子乌先生想要达成的并不是什么好事,便直愣愣问了出来。 绕弯子在此时显得很没必要,谜团已经留得够多了。 “先喝杯粗茶吧,润润嗓。” 子乌先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两盅快要冷掉的茶水推到他们面前。 “谨慎”两个字原本已经深植心底的阳牧青二话不说拿起来便喝了,不是他突然就相信对方了,而是在对方已经准备要全盘托出的时候,应该要适当表现出一点诚意。 这还是慕容曌身体力行教会给他的。 菩提子阻止不及,又见子乌先生既美又毒的眼神扫向自己,只好动作僵硬地跟着也喝了一盅。 香,不是一般的香,喝下去之后,几乎觉得自己从唇瓣到肠胃都被沁人心脾的香料浸染过一遍,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被解封,痛感和松懈感同时席卷了身体每一处细微的神经末梢,有些舒爽又有些难熬。 这两盅可以“润嗓”的“粗茶”里面分明加了一点料。 大约……是没有下毒的吧,毕竟他刚才自己先开喝了。 熟悉而一再久违的灵法双力又回到了菩提子身上,他还没来得及尝试尹简写下的解决方案,就被子乌先生提前解救了。 阳牧青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不似刚才那样苍白,看来也恢复正常了。 二人面面相觑,没有劫后余生的兴奋感,反而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如临大敌的危机感。 西方某子曾经曰过,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也没有免费的午餐。 “不知道子乌先生想让我们下什么手呢?” 菩提子毕竟为师,也还没如愿以偿卸掉掌门人的头衔,事态发展至此,再装傻充愣肯定行不通,于是暂且将一脑门的八卦求解抛至脑后,正襟危坐地请示道。 子乌先生镇定地抬起手,冲着自己白玉般的脖子,干净利落地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你们的法力加起来也不算弱,或许能办得到。” 言语之间藏不住的嫌弃与疑虑让菩提子在震惊之余不免有些气结。 自己要不然就顺势真将他一掌劈了吧…… 难怪子乌先生说尹简下不了手,如果已经对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人儿动了心,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毁了吧。就连菩提子自己,都觉得世界上有一个子乌先生这样一个颜值珠穆朗玛存在,也是挺让人欣慰之事。 所以…… 子乌先生并不迟钝,该知道的全部知道,甚至灵慧过头,将未表露的绮念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为什么?” 阳牧青仔细分辨着子乌先生的目光,光彩熠熠,风情流转,生机绝对大于死气,并不是因为活得不耐烦了而寻死觅活,甚至身体不自觉靠向花瓣人“园园”,显出几分依恋来。 子乌先生并未答话,纤长的手指无声靠近摆在茶几上的一株茶花,是一株毫无瑕疵的十八学士,撅下了开得最盛的一朵。 不知道是不是阳牧青的错觉,茶花离开枝头的那一刻,似乎发出了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那朵娇艳欲滴的茶花在看起来很怜香惜玉的子乌先生手里化作了粉末,从指尖流下。 菩提子和阳牧青看得分明:那粉末的缝隙之间,漂浮着一滴滴鲜血。 子乌先生似乎不想多做解释,或者是不能多做解释,阳牧青和菩提子也不是不明白,这里的茶花如果都是用了特殊的“花肥”,如果真长成普通的茶花才是真的奇怪。 一时间,三人皆沉默如冰。 菩提子的道行更深一些,看出茶花树的根部缠绕着两根虚幻的绳子,一根红色,一根白色,在刚刚茶花被碾碎的瞬间,红色短一寸,白色长一寸。 这是玄师最狠毒的禁术之首——“借寿”,施行此禁术需要无上的法力,借助阴阳相通之物,如槐树、石碑等施行。红色代表献祭之人,白色代表享用之人,将献祭之人的命魂灌入禁术寄存之物,一旦禁术开启,被借寿之人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却虽死犹生,成了另一人的生命银行,此法可以做到既不惊动冥界,又可以按需索取所需的阳寿,如红绳及时用新的命魂续上,白绳就可以延续好几世。如此阴毒的术法视阴阳平衡为无物,势必被天地所不容,轻则引来天雷轰顶,重则引发重大自然灾害,扰乱一方安宁。 菩提子犀利的眼神将纱幔之外的数株茶花一一扫过。 果然,每一株上都有一根白绳,红绳数量则不等,至少有一条,多的有七八条。 第九十三章 开诚布公 这里少说也有两三百株茶树,也就是说,藏身于此的冤魂肯定远远大于这个数。 菩提子并不是个心软之人,但也被这凄厉的场面染上了一层敌意。 子乌先生看出菩提子眼中的明了与愤懑,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并没有分辨什么。 又可以分辨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样的因果,杀戮的屠刀早已举起。 不论是否出于本意,犯下的罪孽早就罄竹难书。 “这样说话真累,换个方式敞开说好了,我知道自己本事不济,事情的发展全凭你的意志,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解释,或者,往事。” 菩提子直接将内心的郁躁化作了话语和行动,使了一个障眼法,将三人的魂魄都攫取到半空之中,在肉眼凡胎的人看来,他们仍在沉默地喝着茶,只是动作轻缓了些。 子乌先生一脸顺其自然,并没有拒绝或者不甘愿的意思。 身不由己其实是可以很容易被看出来的,就像假装的快乐一样,在微表情上总会露出些许破绽。即使强大如子乌先生,也会在一步步愈来愈近的接触中,被人察觉到那种久困暗无天日之地那种深植骨髓的麻木与不开怀。 自由是一种状态,束缚于地,束缚于事,束缚于情,束缚于物,束缚于心,都是不自由。 而子乌先生这种高阶“囚犯”,似乎全沾了个遍儿,不知道是可怜、可恨还是可悲。 “你到底是什么?” 这个看似普通的问题或许才是一切的根源。 菩提子最初笃定认为子乌先生只是一个法力高到天怒人怨的骨灰级玄师而已,毕竟他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凡人,并没有羽化登仙,也没有妖魔之气。 之后见到花瓣人“园园”的时候,他有了一丝怀疑,茶花花瓣并不是适合用来做虚体之物,不易成型,却易凋零,一般玄师根本驾驭不了,好,这仍然可以用“法力高强”来解释。 但等见到“茶花借寿”这正宗的邪门歪道之后,菩提子心中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了另外一边——这茶花只有与施术人融为一体,才可能形成这么大的阵法规模且还能持续运行。 子乌先生,既然能成为此间的主人,甚至成为阵眼,只能说明他根本就不可能是人,而是别的什么。 “你心中早已有数,不是吗?” 一般人的魂魄分为黑白两色,绝大多数人会在这两个颜色之间,呈现不同程度的灰色,纯白或者纯黑几乎没有,只有偏白或者偏黑,阳牧青看不见自己,却能看见菩提子基本上已经分裂成一条斑马,也不知道他内心到底扭曲成什么模样。 子乌先生的魂魄颜色却是暗红色,像是染上了一层洗不去的血腥之色,显得沉重而悲伤。 “你本该是茶花之神,奈何沦为茶花之煞。” 菩提子说出这句话后,心中的郁结似乎稍微散去了一些,这个世道,不怕人聪明,不怕人本事大,也不怕人干坏事,但就怕聪明由本事高的人去干坏事,旁人连拉住他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受其荼毒。 偏生他还长了一张倾倒众生的脸,让人不忍心去揣度其恶意。 “修炼千年,一朝入魔,不得解脱,化人形时,已沦魔煞,天生不详,携带天灾。” 子乌先生狠狠对曾经的自己下了最恶毒的判语,面上泛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沉痛。 “我化作人形的时间并不算长,大概也就一百年的时间,是在一个大雪之夜,被镇上一个夜归人在茶花丛中发现,听说,那一晚,整个秋云镇的茶花全开了,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那样,每一朵花都维持在最美好的姿态,明明是大凶之兆,无知的人们却以为这是大吉之兆,开心得不行。”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一朵红色的硕大茶花在他魂魄的心口亮了起来,那才是他的本源。 “捡我的人是甘叔,将我这个不祥之物当做可怜的弃儿,与她的女儿甘园一同抚养长大,虽然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无知小儿,但我还是愿意傻傻享受人间的清欢离愁,那二十一年是我此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几乎不知孤单寂寞为何物。甘园……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们曾在合欢树下许诺,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可是,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二十年,同样也是一个大雪之夜,我被天劫困住,天火突降,将那层薄薄的雪融去了,将整个秋云镇烧了个干干净净,待我从重伤昏迷后醒过来之后,发现秋云镇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活物,包括那个笑起来眼如弯月的活泼女孩,她也化作了灰烬。” “他们好心收留了我,我却引来了这一场天灾,我勘破不了。” 子乌先生捂住心口那朵忧悒的茶花,像是连灵魂都感受到了身体的绞痛。 “于是你怀着天大的愧疚与愤怒,催动平生法力,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借寿之阵。先用茶花为引,让秋云镇上尚未进入冥界的鬼魂以此为寄,然后用别处的几百条性命,生生换做这虚假的繁荣场面。只是,事情好像出了两个小小差错,首先,你的园园不知为何没有成功重生,仍然只是维持花瓣虚体之貌,其次,你发现事情越来越不受你控制了,受到的反噬比你想象得更为严重,那些重生的鬼魅似乎将鬼域的贪婪带了回来,一个个都舍不得死了,当借来的寿用完了,就会自动找来‘花肥’,用各种手段逼你再次施法,而你偏偏对秋云镇上之人毫无办法,禁不住几番软磨硬泡,最后总是会答应,后来就干脆听之任之了。” 菩提子见子乌先生的面色越来越沉,自己的心也越来越沉,因为这说明他并没有说错。 这世上最厉害的凶祟不是魔,而是堕仙,不管是修炼半途到半途未列仙班,还是有意无意入世沉迷。 “看起来是他们怕你,实际上是你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看起来是他们的小命捏在你手里,实际你才是那大大的傀儡。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不是镇上的人还有求于你,你恐怕早就消遁世间了吧?” 第九十四章 质问 “你明明可以自己动手的,不是吗?” 阳牧青低声说道,他不像菩提子那样已经事先洞悉了一切,脑子里瞬间被灌入了那么多的信息,内心免不了有些震荡,但震荡归震荡,他虽觉得子乌先生肆意妄为,却不认为他十恶不赦。 菩提子见他一脸认真地质问,心中觉得好笑,却不忍心说破。 这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一人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背负着无人理解的忿恨,向恶魔献祭自己的灵魂,用一把沾着鲜血的流沙,去搭建出一个最终将自己深深困住的海市蜃楼,即使最后他对这个海市蜃楼已经是恨多于爱,但又怎会忍心将它亲手摧毁掉呢? 如果是因为外力作用,如来了一场沙尘暴,将海市蜃楼毁去,他还可以安慰自己说,这只是一时失察,没有尽好保卫的职责,而如果这场沙尘暴连他自己都搭进去了,那么,再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不管欠了多少,还了多少,全部两清。 阳牧青的灵魂底色是几近纯白的透明,虽然隐约有几丝黑气在流窜,但并不有碍于证明他是少见的内在纯粹的灵魂,只是,灵魂纯洁未必是全是好事。 容易信任,就容易受骗,也就容易受伤。 果然,子乌先生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你想清楚了吗?” 菩提子则干脆得多,既然子乌先生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就像寺庙里的老和尚那样,拿着剃头刀对着哭闹着要出家的情伤少年一再确认:你想清楚了吗? 尽管无论从年龄还是气质上,他都比子乌先生更适宜担当“情伤少年”的角色。 “一切就绪,只缺一个了结。” 子乌先生的灵魂身着一袭长衫,黑亮长发的末端扣了一个莹白剔透的玉环,神情看上去有些恹恹的,却反而显得更加生动与自然,与他现实中披着的那副现代皮囊有些微妙的不同,更显得俊美无俦,如诗如画,估计九天之上的真正仙人也不过是这番模样。 “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甘园的‘借寿术法’没有成功吗?” 甘园的灵魂困于茶花花瓣之中,一旦被攫出将会魂飞魄散,因此这会儿她仍飘在亭子里,不见声响,也不知道是否发现三人已神游天外了。 随着这些年时间的流逝,她的魂力已越来越弱,恐怕再过个一两年,就算没有任何突发状况,她也会于某一天自然消散的。这是天地自然的大规律。 子乌先生并不是真正的神,对于甘园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但后来他也发现了,甘园之所以不能顺利重生,多半是她自己的问题。 而面对一个衰弱至此的半魂,就算是真神,恐怕也无能为力了,这个世界上,总存在有一些你阻挡不了的事情,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并不想看到的事情它们发生,就算可怕,也只能经受。 “上天总不会让人每一件事都如愿,人世间不是有一句话,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吗?甘园是我最想复生之人,偏偏别人都成功了,她却迟迟不能,必定是受了上天的诅咒,不肯让我圆满。” 子乌先生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暗红色的魂纹像煮沸的水一样不断跳出来,让他整个看起来煞气十足,像一尊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杀神。 “你曾问过她吗?” 阳牧青直觉并不是那么回事,他虽然看不清花瓣人“园园”的表情——恐怕除了子乌先生本人之外谁也无法分辨她的表情,可他就是知道,“园园”对于子乌先生,是一种守护者的姿态。 谁保护谁,有时候真的不是光凭力量就可以断言的。 菩提子捕捉到子乌先生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就知道并没有问过。 有些事,当你觉得不必问理由时,自认为已经全部在自己的臆测之中时,往往这时,你就应该要冷静下来问一问,是不是有别的什么原因?万一碰到一个有不同理由的,对方又是一个不问绝不说、问了也不一定能坦白的痴人,就很可能让双方都被自己的想当然给坑死了。 他对甘园,真的有他自认为的那么爱吗? 为什么感觉跟提起尹简也差不了太多呢? “你不是想要死吗?死之前,我们替你问个清楚明白吧。” 阳牧青心中的一股气血被激了起来,他从刚见到花瓣人的那一刻起,就莫名感觉到自己和甘园之间有一种同类的气息,在这个故事里,甘园扮演的真只是一个祸水红颜、弱不禁风的形象吗? 未必…… “怎么问?” 子乌先生转动着漂亮的眼珠,藏不住从内心深处冒出来的好奇,毕竟甘园之事一直是他的心头刺,拔不出来,就要带着这份痛苦去死。 “问完之后,她会即刻往生,这没关系吗?” 子乌先生低头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打算了结,即使甘园没有像秋云镇一样随他而去,在世上也是孤苦伶仃,自己再也护不住她一缕芳魂,还不如保她进入往生,逃离那十万方苦海,也不至于灰飞烟灭,于是微微点了已经有些僵住的头。 “那我们先回身体里,另寻一僻静之所,虚体操作有难度。” 阳牧青打算用自己从问灵所捎带出来的一只骨笛收齐甘园的三魂七魄,但骨笛在他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魂魄状态下变不出一只用巨灵象之骨打造的骨笛,他自问并没有隔空取物的本事。 “我还在这呢?需要找什么圣器?什么事都要依仗你的雇主,要什么时候才能有出息呐?” 菩提子狠狠瞪向阳牧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操心老爸范儿。 第九十五章 隐由 面对菩提子顺理成章的质问,阳牧青只能默认,然后看到眼睁睁看着他的师父大人以魂体状态在虚空中像跳大神一样左摇右晃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是了,菩提子精通鬼道,召魂问灵应该是拿手戏,之前在问灵所不抻不露也只是法力受到束缚无法卖弄,他实在是不该咸吃萝卜淡操心。 一阵微风旋过,平静之后,怪模怪样的花瓣人“园园”已在三人眼前。 “园园……” 子乌先生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一方面,突然做了引颈就戮的决定,虽然是他默默等待的契机,却仍觉得有些愧对秋云镇,愧对园园。 大丈夫,顶天立地,就算走了一条错路,为了还依靠他的人人鬼鬼,按理说也应当义无反顾地错下去,而不该这样二话不说就撂担子。 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早已察觉到,园园与他之间,再也不是他怀念着并死死抓住不放的那段美好了,并不是由于她尚未恢复原身的缘故,而是彼此的感觉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是什么变了呢? 他不知道,或许是他,或许是她,或许是时间。 园园对着子乌先生的方向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太过正式,让阳牧青觉得甘园其实什么都知道,子乌先生的外厉内荏,以及他的彷徨纠结。 菩提子这回施展的问灵之术是最高阶的“真言决”。 鬼魂也是可能会说谎的,但在“真言决”的威力下,鬼魂会短暂失去说谎的技能。 要么不说话,出口则必然是真话。 而即使是沉默,也可能是另一种回答。 “你是甘园吗?” “你因什么而死?” “你为什么无法重生?” 这三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刚好是子乌先生绝不会亲口询问的问题,第一个太白痴,第二个太沉重,第三个他总认为不是甘园自身的问题。 有些东西,由于已经习惯不去深究,便不会成为问题,当局外人一语点破后,才会发现从头到尾都是漏洞,简直像布满虱子的华丽毛毯——这世上本就很难有天衣无缝,多的是百密一疏,甚至,漏洞百出。 “我是甘园留下的七魄之一,融入了子乌的念想而成。” “多年前,大雪之日的天火,携带了大小两个天劫,大的天劫子乌经受了,小的天劫我替他受了,我天生便有天眼,从小时候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本体是一朵茶花。” 用普通凡人的身体去拦阻天劫,可不是找死。 “我愿意为子乌去死,因为我曾深爱他。” 菩提子觉得那滑稽的花瓣人深深“望”了子乌先生一眼,恰似深情不悔。 “但这个逆天而行,为了让秋云镇死而复生而戕害了几百条人命的变态男人,并不是我熟识的爱人。他布阵的那一刻,我的残魄就在他身边,喉咙喊哑了,他也置若罔闻,我阻止不了他,甚至无法指责他,但那一刻起,我便失去了重生的意义。犯下这样的重罪,我都不敢想象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只好切断自己重生的机缘,能少一份罪孽就少一份,不管怎样,我终归还是爱他的。” 三个问题一一回答完,作为听众的三个人齐齐傻眼,尤其是子乌先生,可惜魂体状态看不清脸色,否则别人就会知道他此时的惨白绝对已属病态。 菩提子则是暗暗得意不已,他的“真言决”果然很厉害,简直字字戳心,句句见血。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这么多年,竟然都不曾跟我剖露过一点心声……我知道你难受,你可以恨我,不错,是我带来了天火,可是,你看,我都让他们活过来了,你认识的每一个人,甚至抱过的猫猫狗狗,他们长长久久地活着,比原来该有的寿命还要长许多……我做了这么多,还是,不能获得你的原谅吗?” 子乌先生像一只淋了雨的凤凰,显得气势颓败,语意也尽是疲惫与苍凉。 “我从未恨过你,何来原谅?这从来就不是一场赌气。而是,你已经不是我当初爱着的那个少年了,而我,恐怕也不是你印象中那个无忧无虑的甘园了,早就不是了。无论你想将这场戏演到什么时候,我都愿意陪你演,直到你厌恶烦恨的那一天,所有的罪孽我与你一同背负,这样,不好吗?” 菩提子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那倒霉催的祖师爷不管怎么努力,都注定要与子乌先生擦肩而过,不是取向问题,不是相貌问题,也不是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是——有甘园这样的珠玉在前,他再怎么掏心掏肺都是白瞎。 “不好,园园,这样并不好。” 子乌先生感受着内心深度钝刀子搅割般的钻心疼痛,露出凄惨的笑容,绝世而心悸。 “不明白的人是你。我会遇见你,会留在秋云镇,会引来天火,会逆天借寿,会亲手终结……这是我必然会走的路,谁也改变不了。可是,你明知道我最想复活的人是你,你却不肯‘回来’与我虚度几十年的寂寞光阴,让我一个人在这幻局里寂寞煎熬,不能得到彻底毁灭之前的那一点慰藉。然后,你还说你没有恨?没有不原谅?园园,你对天地生灵善良,怀有悲天悯人之心,却唯独对我狠心,用爱的名义施予我最残酷的惩罚。” “这是你的选择,我不怪你。只是,有些难过。” 第九十六章 终局 子乌先生对着二人凄然一笑,不肯再看甘园一眼。 那一笑,有种决绝的意味。 菩提子与阳牧青对视一眼,当机立断,紧随其后。 子乌先生那豁出一切的神情,说明事情要坏,只是现在整个事件已经坏到了一种境界,秋云镇已经成了子乌先生必然会舍弃的一枚棋子,不知道还能坏到哪里去? 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子乌先生单手撑头,另一只手轻垂身侧,周身线条流畅,像是一樽完美的神只石雕。 明眼人看一眼就知道,这不是陷入沉睡,而是自断了生机。 甘园在他周遭萦绕一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没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组成她身体原型的茶花花瓣一片片坠落于地,那一缕残魄已不知去往何处。 子乌先生逆天而行,六界之中已无容身之处,恐怕也不会那么简单灰飞烟灭,而是会在某处炼狱之中偿还他这百余年来所犯下的罪孽,若甘园要去寻他,恐怕也是无处可寻。 上穷碧落下黄泉,相见时难别亦难。 整个秋云镇的茶花,以极快的速度一朵接着一朵,衰落、枯萎、坠落、焚化、成灰…… 美丽的假象,经不起推敲。 秋云镇的“众人”见到天火降临那天一般凶狠的天色,心中隐约都猜到了什么,都惊恐万分。 但惊恐只是一瞬间的事,等他们明白之后,便一个个将为“人”的伪装撕去,露出那因“借寿”而变异的内核来,子乌先生是他们存在的唯一保障,现在这个保障不在了,他们便只能自食其力。 黑色的爪牙破皮而出,朝秋云镇外的流浪者和乞丐们奔去…… 不对!情况不对! 菩提子看到这片土地上四窜的煞气,意识到局面失去了控制。 “按照子乌先生之前的意思,是同我们一起先将这秋云镇那些不正常存活的生物全部清除掉,他再以死谢罪,祭献天地,现在他一死了之,只凭我们两个人,哪里压得住这些非人非鬼的东西?” 菩提子十分实诚地抱怨。 “快,守镇门!” 阳牧青辨别着鬼影行动的方向,简明扼要拟了对策。 菩提子心中不愿,但还是紧紧拽住阳牧青,使出了瞬移咒。 被移走的前一瞬,阳牧青暗自将甘园化身的茶花花瓣收入囊中。 子乌先生还在之时,秋云镇就像是一座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生人偶入不得出,万一碰上个像尹简那样的祸害,就让他出去之后也断了这里的机缘,此生再无重逢之日。 子乌先生一旦不在,秋云镇与外界之间的玻璃罩便被打破,那些不受束缚又急于求生的恶鬼们,死时便不怎么甘心,活了这么多年之后又滋生了贪婪与冷漠,是要开始肆无忌惮了。 秋云镇的入口处已经成了重灾区,待到二人如天兵神将般凭空出现的时候,那群恶鬼众已经开始内掐起来了,他们急需汲取新鲜的寿命,否则就会那那些茶花一样从世间彻底消失,凶残争食的局面已是既成事实,只有强者才能得到近在眼前的“福祉”。 眼尖的菩提子还一眼看到了刚入秋云镇时见到过的那个买花糕的姑娘,只是她此时形容枯槁,就像一具没有吸够血的僵尸,两只血红的眼睛射出饿疯了的贪婪光芒。 阳牧青祭出桃木短剑“遂心”,菩提子祭出乌衣门的门主神宝剑——“青冥”,不发一言,背向而立——将自己的背方交给对方来守护。 两把看着不怎么起眼的木剑,将秋云镇的镇门死死守住,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不多时,他们杀红了眼,身上也被偷袭的鬼爪抓出了不少的血痕,却浑不在意,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退让,恶鬼们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却更加疯狂,由单击变为群攻,让二人更无喘息之机。 “如果要是今天累死在这里,我想我会死不瞑目。” 菩提子解决了一个偷袭阳牧青脚底的鬼影,抽空擦了擦额上混着血水的汗水。 “你以前遇到这种事是怎么解决的?” 阳牧青斩落一个从空中袭来的鬼影,他的双臂已经沉如铅石。 “说实话,我没遇到过……” 菩提子心虚地说道,他想起自己曾给阳牧青吹嘘过往返千鬼道毫发无伤的英勇事迹。 那是事实不错,只是那一次他身边有一个冤大头——天生就是头号鬼见愁的元苏。 这一次,他身边只有一个本事不如他的不成器徒弟,于是丢过去一个轻飘飘的哀怨眼神。 “你那眼神,是嫌弃?” 阳牧青天生敏感,虽百鬼挡道,也没妨碍他从菩提子的眼神中咂摸出准确的含义。 “没办法,你教的。” 没等菩提子来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他直接就一句话回噎过去。 “养徒不肖……” “为师不尊……” 两人心里都与对方置着气,于是,不约而同对抢着出镇的鬼影众下了更狠的杀手。 毕竟两个人都没有脑子不清醒,不会关键时候捅自己人一刀。 正在二人杀得兴起之时,突然感觉到空间温度突降了至少十度,两个人浑身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在他们意识到是谁来了之时,一个比鬼影更快的白衣人加入了战圈。 是不是“友”不知道,反正至少不是“敌”。 如果说之前菩提子与阳牧青料理这些恶鬼众用的是切瓜割麦一撂一个准的手法,那这个白衣人就是“千钧横扫”的霸气做派,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秋云镇的镇门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下一些尚懂得审时度势的恶鬼们不再试图出镇,而是吞噬了同伴的残魂,向镇内方向逃窜。 白衣人快似一阵风,径直追了过去,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 他打他的,解围不过是顺便。 剩下菩提子与阳牧青面面相觑,一个松了口气,一个表情诡异。 不远处的流浪汉与乞丐们仍无知无觉地晒着午后的太阳,神态悠闲自在,浑然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晃荡了一圈。 相比早已魂飞魄散的茶花源众人,他们已然幸福太多了。 很多时候,活着,就是一种胜利。 第九十七章 元苏 等白衣人彻底不见踪影,菩提子那比僵尸还要僵硬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刚才那个人,难不成……是元苏?” 他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细柔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阳牧青没有答话,只是用无语的眼神刺了他一眼。 答案简直不言而喻。 在这个不存在神话的现实世界,能够将一身普通的白衣白裤同时穿出仙风道骨与绝世高人两种味道的人,除了元苏,不做第二人想。 菩提子觉得自己的冷汗都快要流下来了,浑身上下无一处自在,五感六识在一瞬间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看什么听什么都有种不真实感,与元神出窍的状态已经八九不离十。 “他怎么会在这里?不太可能吧……” 菩提子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只是在做梦。 “你用了瞬移咒,他见到这情形,说不定以为你在求救。” 阳牧青有条不紊地陈述着事实。 瞬移咒往大了讲,就是硬生生劈开了一条空间隧道,让人可以不受地域的限制,这种逆转时空的术法,一旦触动,就像某地突然出现了局部地震,精密的地震仪绝对可以捕捉到事前与事后的动静。所以,这个咒术的存在,除了离经叛道的玄师硬要挑战“戒严官”的权威之外,一般还可以用来当作求救信号。 刚才菩提子想也没想就施展了个干干脆脆,现在这会儿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我们刚才是被解围了?其实他不来我们也可以……” 对于又欠了一个人情的事实,菩提子也是极度不愿意承认的。 “他不来的话,我们会力竭而亡。” 阳牧青像是一点也不能体会菩提子的微妙情绪,像个棒锥一样遏制住他的所有侥幸。 “你太小看师傅我了,我绝对可以搞定的!作为一个徒弟的本分,你应该要相信我!” 菩提子苦着脸忿忿说道,试图挽回自己的掌门人尊严。 阳牧青瞅了一眼秋云镇,刚才腾升起来的漫天煞气已经逐渐消停,一场本该死伤无数的“人祸”,就在神一样的队友到来之后,片刻间消弭于无形。 “你不是要去元冥山庄吗?他既然来了,看来我就不用护送你了。” 阳牧青露出一丝真心宽慰的微笑,对于元苏的突然降临,他的惊喜还真不只是一点点。 这句无心之语倒让菩提子像一个点炸了的爆竹一样窜了两米高,刚才的恍惚劲儿全都不见踪影,指着阳牧青的鼻子骂了起来。 “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以为我要去元冥山庄是自己吃饱了撑的吗?” “小没良心”的阳牧青假装不经意揉了揉自己发痒的拳头,笑而不语,用行动表明他就是这么想的。 “还不是为了你!就元苏那个长着一副棺材脸的老不休,我恨不得嗅着味儿就绕道走,还眼巴巴送上门去?只要碰上他,准得连着三个月没好事!” 菩提子握着小拳头,咬牙切齿说道。 阳牧青眼抽抽地望着他身后幽灵一样靠过来的白衣人,头一次感觉菩提子说话靠谱,倒霉的人喝口凉水都能塞牙,不走运的人随便说一句话都能给自己挖一个大坑。 “元苏大哥好!” 阳牧青老老实实地与来人打了个宠辱不惊的招呼。 “既这么不想见我,怎么还没滚?” 阳牧青的语气已经够无起伏了,但就其波澜不惊的程度而言,尚不及元苏的十分之一。 修炼到他的层级,千里眼与顺风耳都是必备功力,刚才他们二人的对话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 元苏刚好三十而立,走出少年,未至中年,正值男人味最佳的年纪,身姿挺拔坚韧,像一把行走的绝世宝剑,内敛锋芒,五官像是用万年寒冰凿出来一般,精致却寡淡,透出丝丝逼人的寒气,加上整个人透出的与真实年纪格格不入的威严稳重气质,一看就是个不好惹也不好亲近的角儿。 一只浑身火红不掺一根杂毛的小狐狸从他的口袋里透出头来,很警惕地打量了一眼菩提子,事毕还呲了呲牙,看来并没有忘记这个前不久还打它主意的不良少年。 “我刚才出门时脑袋被夹了,说话颠三倒四,说不开心就是很开心,哈哈哈,见着你别提多开心了。” 菩提子的干笑声听起来比公鸭嗓子好不到哪儿去,笑了两声之后便自觉闭了嘴,一副噤若寒蝉的受戒样。 虽然他话里话外都是谄媚样,眼睛却像被施了咒一样,一眼也不往元苏身上瞟,看起来极不礼貌,只用余光扫了扫那红毛玉狐,不自觉吞了吞口水,他在一本古书上看过,这种玉狐极通人性,养久了之后能察觉出主人的喜怒哀乐来,天生对鬼煞魔物敏感,比黑狗鼻子还要灵上几分,而且毛皮冬暖夏凉,是个居家必备的好物件儿。 元苏倒是不眨眼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流光几转,分不清是平添了一丝冷漠,还是抑制了一丝暗喜。 “全解决了?” 阳牧青出言打破了僵局,两个人不对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典型的八字不合,初次见面就是菩提子不知好歹地撩了人家,然后被元苏实力碾压,之后更是见一次打一次。 菩提子不但是个挨打不怕痛的贱骨头,还是个打架不服输的倔脾气,更是个撩骚不知羞的厚脸皮,若不是元苏的本事一直比他高,早就被他欺压到爪哇国去了。 说起来他还是借着菩提子才结识了元苏,尽管比起这个不着调的师傅,元苏似乎更待见他一些。 “嗯,不过这里残余了太多了怨气,得做场大法事清个场。” “我帮你呀~” 菩提子不知不觉凑了过去,讨好地说道。 元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神色放缓了些,将玉狐的头按进口袋里,不让它再遭受菩提子觊觎的视线骚扰,一声不响地走在前头。 菩提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活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第九十八章 赌气 元苏加上菩提子,实力不可小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除灵干净。 刻着“秋云镇”三个字的古旧石门静默无语,整片土地再找不到一丝一毫人踪鬼影,如果不是山坡上一片茶花仍旧很执拗盛开,阳牧青几乎要怀疑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黄粱一梦。 出力更多的人毫无疑问是元苏,作法完毕,他的淡然镇定与菩提子的气力不支形成了鲜明对比,二人的实力悬殊不证自明。 菩提子这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偏偏对上元苏很微妙,不是没有道理。 任务完成,菩提子仍不肯消停,扑腾来扑腾去地捉巫鹫,直到收集完满满一囊的巫鹫血,他才心满意足往草地上一滚,摊成了一个写意的毛笔字。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阳牧青,踢了菩提子一脚。 “你说,还是我说?” 送上门的机会,不要白不要,元苏大驾光临,元冥山庄的大门就此敞开,这时候居然不死皮赖脸贴上去,都不像是菩提子的风格了。 菩提子闭眼扭头侧身,听不见,我听不见,你说一千遍,我也听不见。 阳牧青无奈之下,梗着脖子说出了预谋的请求。 “元苏大哥,我们暂时无处可去,可以去您那儿叨扰两天吗?” 元苏的狭长眼角犹如点缀了殷殷花佃,扫过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菩提子,波澜不惊地应承下来。 “好。” 刚好这时候菩提子半眯着眼“刺探敌情”,与元苏这内容丰富的眼神撞了个正着,顿时沉不住气,跳起来无事生非。 “你干嘛答应那么爽快?” “有求自然开口。” 元苏在菩提子开口的瞬间,露出一个浅淡笑容,瞬间又被冰冷的表情所覆盖,就像千里冰原上突然吹来的一阵暖风,还未及感觉到温暖就已消失无踪,于是让人怀疑其是否真正存在过,或是自己的一种期盼与幻觉。 菩提子被怼得哭笑不得,干脆躺下来继续装死。 “小青子,我脚软了……” “多谢元苏大哥。” 阳牧青素来比较有眼力劲儿,没有再给菩提子犯浑的机会,将“累了”的菩提子当做麻袋拎起来架在身上,紧跟着元苏着意放慢的脚步。 去元冥山庄的路并不比进入茶花境好走,一不小心就会进入迷阵。 有一种人大概是天生容易被人看不顺眼的,比如说菩提子。 “你自己没脚?” 走了一小段,元苏觉得菩提子软蛇一样趴在阳牧青后背上很碍观瞻,停下脚步,清清浅浅地望过去,那眼神说不上凌厉,却是威严有加,即便厚脸皮如菩提子,也被刺得脸颊上一阵泛红。 但脸红是红了,不代表非得有行动,好不容易得一回便宜,他可舍不得浪费。 “再不好好走,我来背你,如何?“ 元苏见他充耳不闻装傻充愣,不咸不淡丢出一句话。 某些特定的时候,针对某些特定的人,越是温柔的平淡话语,越是容易让人头皮发麻。 半秒不到,阳牧青感觉到背上一空,菩提子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将二人甩在了身后。 他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有多么身轻如燕、形如疾风、动如闪电,不需要任何人施以援手。 更不需要某人来背。 阳牧青皱眉,菩提子的路痴程度几乎无人能及,连慕容曌也难以望其项背,就算元苏不给他使绊子,他也能让自己在抵达元冥山庄之前迷路百八十回。 由于他的担忧表现得太形于色,元苏适时地表达了自己的惊异。 “他难道不知道路?” 由于菩提子闯元冥山庄没有十次也有八九次,元苏下意识以为他至少是知道路的。 “他跟我说,每一次他都是误打误撞进去的,最长的一次被困了七天。” 阳牧青实在羞于提起自家丢脸师父的光辉迷路史。 “小娱,出来。” 元苏拍了拍在缩在暖和兜里睡大觉的玉狐。 玉狐的小脑袋被拍得晕晕乎乎的,从口袋中探出头来,美丽的双眼蒙上一层雾气,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 “带路,给菩提子。” 玉狐小娱自然是极不愿意给那个外表灵秀但肚里全是坏水的家伙带路,奈何主人的指令已下,它的小脑瓜子虽然灵光,却不知道如何拒绝,只好“吱”了一声,便循着菩提子留下的气息追去了。 “你不怕他将你的玉狐拐跑了?” 阳牧青对于自己师父的人品再了解不过,自己送上门的好东西,一定会想法设法收入自己麾下。 “小娱身上有符咒。” 菩提子不在的时候,元苏周身散发的气场更显平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也好了很多,像是戏子卸妆后的轻巧疏淡,不再有浓墨重彩的掩饰。 “什么符咒?” 阳牧青暗暗替菩提子捏了一把汗,元苏亲自下的符咒,大约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东西。 “一个很简单的‘认主’,除我之外的人只要摸它一下,就会产生过敏反应,至于有什么样的过敏反应,因每个人的体质而异,可能是打喷嚏、可能是浑身发痒,可能是大笑不止,可能是不停流眼泪……” 元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一分捉狭,虽与他整体气质不搭,却显得尤其生动,像是一条木龙在点睛之后活了过来。 阳牧青默默给菩提子送上四个大字:自求多福。 第九十九章 迷路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你无法避免且无法阻止的。 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树要发芽,花要生长,公鸡要打鸣,老鼠打地洞…… 这些你都拦不住,就像你阻止不了菩提子迷路。 毕竟有些人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便分不清东南西北和前后左右,这是天生的缺陷,与智商并无关联。 其实在菩提子走了不到一百步远,他就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是元苏的“恐吓”实在太过震慑,愣是吓得他不敢停下脚步,且一不小心就走了一条岔路…… 待到他终于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方位了。 迷路这种事情,菩提子称得上很有经验,他的探物囊中备有不少干粮,足够扛上十天半个月的,即使吃光了,也可以去摘野果、打野味,终归是饿不死的,况且他本事不小,不论是人鬼煞魔,只是绕着他走的,少有不长眼招惹上他的,即使有那么几个倒霉自投罗网的,通常也只有被打的份,说不定还能给他指指路,因此,不管什么时候迷路,在什么地方迷路,对于向来不赶时间的菩提子而言,从来是无伤大雅的,大概只要一直往前走,顺带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迟早会找到出口。 但这一次,菩提子有些不淡定了。 丢脸神马的不要紧,但怎么可以在那个死衰人面前丢?已经够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再增加这么一项黑历史,几乎会让菩提子失去下世为人的勇气了。 菩提子抓了抓头,耐着性子打量了一下周围,试图抓到一个活物——抓到一只鬼问问路也是好的。 但这一圈扫视下来,除了发现这里落花满涧草木葱茏、景致非常不错之外,他并没有找到任何有效的信息,只是觉得头更晕了,心更闷了,浑身都没劲儿了。 他沮丧地在原地转了五六圈,除了将自己转到想吐,没有任何收获。 “啊啊啊~有人吗?谁出来跟我说个话吖!小青子——” 哀嚎声响彻云霄,惊起山林中的一片乌鸦。 奈何无人回应,这里与阳牧青二人所行恰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吱呲——” 一只红色软体活物跳在了菩提子头上,在他刚长出一层毛茬的脑袋上留下湿乎乎的四个小爪印,还是带泥的,印出小梅花的俏皮图案。 正是元苏派来的引路小狐狸。 凭菩提子非比寻常的警醒,自然不会察觉不到有物来袭,只是玉狐小娱并没有恶意,菩提子看在元苏的面子上,总不至于给它一个下马威,于是任其靠近,并未声张。 玉狐见他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胆子更肥,前爪“啪”地一下重重踩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元苏呀元苏,是你的小狐狸缺少教养,可怨不得我帮你调教一下…… 菩提子毫不犹豫地将玉狐从自己多灾多难的脑袋上扒拉下来,捏在其颈部的一撮毛,高高悬在半空中,用直白的眼光进行玩赏,像是一个顽童终于得到了心爱的玩具,正愁从何处下手才能玩个够本。 “元苏居然舍得放你出来,也太放心我了。” 小娱灵敏,探查到他的不良意图,奈何挣扎不开,急得四条小短腿乱蹬,但挣扎了一小会儿之后,随即狐眼一转,突然消停下来,安安静静窝在了菩提子的手中。 坏了!不对劲! “不会吧……” 玉狐的反常态度让菩提子意识到事态要遭,手一抖,赶忙松来了玉狐,但为时已晚,元苏下在玉狐身上的禁制已经生效。 怕什么来什么,菩提子很悲剧地发现——自己的法力又被限制了,生生体会到了转眼回到解放前的杨白劳式悲怆,以及迟了半刻抵达身心的气急败坏。 这小畜生,绝对-是-故-意-的! 否则为何明明可以淡定出场,却偏偏跟他的脑袋过不去? 玉狐小娱在草地上一滚,连根毛都没有掉便原地蹦跶起来,并端端正正地冲着菩提子吐了一下小舌头。 菩提子接连深呼吸了十次,终于将刚窜起来的心头之火消了下去,如果说他法力正常,大概会找到一百种方法来让玉狐后悔它的小阴谋,但在法力再次受限的情况下,玉狐又是唯一能为他指向元冥山庄的活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有勇无谋是莽夫才做的事,聪明睿智如菩提子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先委屈求全,再秋后算账方是正道! “元苏也太小心了,你是他的心肝宝贝,我怎么敢拿你怎么样呢?” 菩提子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无辜,就像刚才那个发出贪婪目光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呲呲——” 玉狐通晓人言,“心肝宝贝”四个字很是取悦了它,见菩提子这个“恶人”又已经受到了惩戒,心情大好,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我不会再打你主意了,我保证!” 菩提子虔诚地举手起誓。 玉狐与他大眼瞪小眼,小眼先败下阵来,因为“大眼”眼中的诚意无懈可击。 毕竟菩提子说的是真心话,自然没有撒谎的痕迹。 他保证不再打将玉狐收作宠物的主意,而另打起将其培养成马戏团精英的主意来。 “快给我带路吧,难道你不想早点回到你主人身边了吗?” “主人”两个字开启了玉狐想念的阀门,它确实需要早点完成主人的任务,才可以早点将这个讨厌鬼甩开,动物往往比人敏锐,它察觉得到主人对此人与其他人似乎有所不同,而争宠是宠物的天分。 就这样,玉狐小娱打算大人不记小人过,歪了歪头,扭过身子,将屁股对准菩提子,认认真真带起路来。 菩提子有些鸡贼地跟在它身后,两手摩拳擦掌,银牙互相切磋,打心底里觉着这一主一宠都不是什么好货色,都是一有机会逮着便宜,便一定要落井下石的伪君子! 而且,他再见到元苏时,一定要问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限制他的法力,难不成是嫉妒他长得更帅么? 第一百章 元冥山庄 阳牧青和元苏都不是多话之人,因此一路默默无语,好在两人都不认为沉默是一件尴尬之事,阳牧青乐得想着自己的心事,元苏则毫不避嫌地通过各种特异的通讯手段处理自己的“工作事务”。 当第三只黑色纸鹤在元苏手中化成烟气时,阳牧青突然开口了。 “这能教我吗?” 元苏淡淡看了阳牧青一眼,本想依照门规直接拒绝,但他一向对元苏这个小辈很有好感,对方的眼神又如此的无辜及恳切,于是他终于没有将“不行”二字说出口。 “这不过是雕虫小技,学来也无多大用处。” “哦,那没事了。” 阳牧青天生敏感,元苏刚才一闪而过的为难之色他全看在了眼里,死皮赖脸这种事情打死他也干不出来,虽然他很想学学这个没用的技法,找个机会演示给慕容曌看看,他猜她一定会很有兴趣。 这一趟出来,也没给她带什么礼物——虽然学的那几手斋菜还算不错。 “我教你吧,其实这个菩提子也会,我就当代劳了。” 元苏对于阳牧青的秉性极有把握,刚才仅有的一丝犹豫也在阳牧青失望的语气中烟消云散,门规是死的,人是活的,作为元冥山庄的新一代掌门人,改个把门规也是无伤大雅的事。 这个术法的确不难,黑色纸鹤是用事先写好了符篆的纸张所叠,然后只需要用不太复杂的手法在黑色纸鹤的翅膀上系上通讯方的一根头发,再凝神注入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配上一句不太长的咒语,就可以在瞬间将这条讯息传达到对方的耳边,这种术法是单向的,每只黑色纸鹤只能使用一次,在化作烟气的那一刻,术法即成,在传达完毕的那一刻,术法即破。 阳牧青在学成之后,便福至心灵地明白了菩提子为何从来不用,也不曾教他——嫌麻烦罢了。 “这种术法一般什么时候使用?我们有时不也通过打电话联系吗?” 阳牧青不是不求甚解的那种人,既然学了,便要学得透彻明白。 “当玄师正在与凶灵对垒的时候,通讯工具的信号通常会受到干扰;面对需要耗费精力来对付的对手时,也无法再分出精力来接听电话;当玄师自己没有意识到危险未曾求救,而我卜算出凶兆时则会主动示警,我并不一定能第一时间找出这个人的联系电话——这些时候,就需要一些比较传统但比较有效的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了。” 元苏的耐心远不是菩提子所能比拟,条分缕析,如同一本移动的教科书。 “刚才好像没看到你缠头发?” 阳牧青意识到元苏教他的方法与他方才使用的有些轻微的不同,怎么说呢,需要凭借别人身上的东西才能施行术法这种事——看起来有些低端和蠢笨。 “所有寻求元冥山庄庇护的玄师都有别的东西留在我这,所以就不需要头发,我可以自动调取印记。你的话,一般是要借用外物才能使用,除非你联络自己的鬼使——不过,你们门派好像是不使用鬼使的。” 阳牧青点点头,及时住了嘴,心想如果自己再深挖的话,可能会触碰到一些门派禁忌。 虽然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成这个圈里的人,但他对于自己是乌衣门弟子这件事并不打算否认,毕竟菩提子虽然奇葩了点,但多少教了他一些本事,让自己在眼中鬼魅横行的时候,不至于太过被动和惊慌。 “你上次为什么不接菩提子电话?” 既然扯开了话题,不妨继续聊下去。 再说,阳牧青别的事都能淡定处之,但对这件事情还是有些诧异的,毕竟元苏固然清冷,却一向谦恭,不太像会用这种方式处理事情,一言不合就挂电话,倒像是菩提子的作风。 “他打我电话,十次有九次是无聊想找人聊天或者找人打架,另外一次就一定是遇上一个棘手却不至于死人的大麻烦,我不出面他也能解决,只是麻烦一些而已,这样的电话,我接了又有什么意义?我时间很宝贵,一次闲聊就可能让别的玄师丧命,他却像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是毫无办法,只好干脆不理会他。他虽然交了钱,但也不是这样的用法。” 元苏每每提起这事,都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明月中的怅然,菩提子聒噪起来的时候,是真能顶一千只鸭子。 “交钱?什么钱?” 阳牧青越听越是一头雾水。 “你师父不就你一个徒弟吗?这都没跟你说过?” 在元苏心目中,菩提子的不靠谱程度立马又上升了一个等级。 “没有……” 阳牧青倒无法责怪菩提子,主要是他自己对门派之事太不上心,而且菩提子这么年轻,且不说收不收新的徒弟,至少说不定活得比他还久,门派之事,实在轮不到他来操半份心。 “这样跟你解释好了,元冥山庄为玄师提供庇护,玄师按时给元冥山庄上供,你买我卖,平等交易。” 元苏尽量做到了言简意赅,阳牧青却听了个目瞪口呆。 这不是跟交保护费一样?元苏是“戒严官”,这既当捕手又当保镖的事,怎么看怎么奇怪…… 退一万步讲,菩提子那种人,怎么看也不像会交钱寻求保护之人呵…… “元冥山庄传承至今,已有千年之久,上达天听,下抵冥界,有许多玄师力所不能及的奥秘,再说,它原本就是为了管束玄师所设,但既然管束玄师,就不能另立门户来抢玄师的生意,要不然玄师不会服管。可是,没有经济来源的话,怎么养活整个山庄之人?自给自足其实是不实际的,毕竟我们是入世而不是出世,山庄又不允许继承人另谋副业,所以,元冥山庄的创始人便立下了这样的规矩:凡是受元冥山庄庇佑的门派,都要上缴岁贡。” 元苏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那岁贡要缴纳多少?” 阳牧青觉得自己某种价值观正在崩塌,大约凡人见到神仙也食人间烟火的时候都不免崩溃一番。 幻想是美好的,也是用来幻灭的。 “现在实行的是抽成制,门派业务的百分之十。” 阳牧青不禁苦笑点头,一方面觉得元冥山庄非常与时俱进,另一方面觉得菩提子撑起整个门派实属不易。 第一百零一章 闲谈 阳牧青略有些尴尬,菩提子看上去虽然不穷酸,但实在也没显露出半分富贵之态。 这世上大大小小的玄师派系不在少数,单打独斗的玄师更如过江之鲫,但像他们这种有组织还不如没组织一样的门派应该天下无二。 光凭菩提子那股深入骨髓的好吃懒做劲儿,能不交白卷就很好了吧…… “我们门派一年可以上贡多少?” 既然已经知其然,不如知其所以然,趁着菩提子不在,他来摸一摸门派的底。 “每年少说十万,我之前一直以为是你和他一起挣的,或者是你养活他,看来不是。” 元苏也有些诧异,毕竟菩提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难道是他对菩提子的误解太深了? 应该不是。 菩提子就像一个洋葱,剥了一层之后,里面还有一层,但即使剥到尽头,仍会是一无所获,还惹得一手辛辣,甚至两眼清泪。 “嗯,他一个人,我一直在忙自己的事。” 阳牧青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于是便落了一个苦笑不得。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原来摊上了一个这么厉害的师父。 年薪百万,赶得上生意红火的私企老板了,简直太深藏不露了。 他若早知道门派有这么多收入,早就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投奔菩提子去了,当然,只是一时投奔而已,要弃明投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话说到这里,菩提子会骚扰元苏这事倒是完全通情达理了,凭菩提子锱铢必较的尿性,上贡的都是红通通的毛爷爷,怎么想怎么心疼的他自然要给元苏找找事了。 尽管事情的结局往往事与愿违…… “那你也不知道他挣钱的手段?” 元苏驻足问道,语气平常,半是反问,半是试探。 阳牧青耿直地摇摇头,倒是没什么好隐瞒,他只知道菩提子来钱的手段肯定不寻常,也肯定有些歪门邪道,但具体是什么,还真的不清楚。 元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你想不想知道?” 或者菩提子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但如果他真视阳牧青为徒弟,迟早要传其衣钵,那就是纸包不住火,迟早要烧出一个破洞来的。 阳牧青点了点头,很慎重,他明白,这是自己开始涉及门内事务的开始,但他必须知晓。 普天之下,他真心想维护之人,唯慕容曌与菩提子而已。 “你听说过掬魂鬼吗?” “知道,也称作勾魂鬼,它们跟黑白无常不同,在人间行走时与常人无异,喜穿紫衣,勾走的魂往往阳寿未尽,活人一旦魂被勾走,又没有在规定时间内返回躯体,就真的再无回天之力了。” “那你也知道地狱吏?” 阳牧青又点了点头,这些杂学倒不是菩提子传授的,而是他闲时翻开杂书涉猎的一些东西。 “掌管十八重地狱钥匙的牛头马面,它们的头目称作‘地狱吏’,描述中是黑影之态、面容模糊。” 元苏见他都答得上来,并不是一无所知,便接着说了下去。 “乌衣门有许多降鬼伏煞之术,其中最了不起的两样,叫做‘搜魂’和‘放音’,前者需要与掬魂鬼打交道,后者需要与地狱吏打交道,因为都比较凶险,人们的出价自然也高。” 阳牧青默然无语,心中突然有股酸涩,这两个术法,他闻所未闻,看来是菩提子有意保留,只不知,是因为自己太让他失望,还是他不想让自己太早搅合其中。 “你当时是怎么会被他收入门下的?” 元苏斟酌许久,终于挑了一个不那么突兀且可以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他早已看出来,阳牧青虽然资质不错,天生眼通阴阳,但是八字极阴,容易招致灾厄,注定命途多舛,而且虑重多思,隐忍敏感,习惯于断时机、知进退,并不符合乌衣门“随心所欲,人定胜天”的门法,与菩提子不是“一丘之貉”。 身上虽有机缘,却也绝非善事。 阳牧青的眼神像是飘到了天边上,遥远的回忆纷至沓来。 “我十五岁那年,刚从福利院出来,一边打工一边上学。就在一次打工的路上,我遇到了菩提子,那时他才十岁,应该是刚刚接任了门主之位不久。” “在一个人流密集处,他像是丢了魂儿一样蹲在墙角,就像是谁家走丢的小孩,别人看不出来异常,我却看得出来,他其实是被一大群凶灵逼到了墙角,使用了魂魄脱壳之法,灵体正在半空中与凶灵们斗法。”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玄师,第一次知道了居然有人可以像剁瓜切菜一样对付凶灵,而且还是一个比我小的小孩。然后,原先竖立在墙角的一根大圆木砸了下来,正对着菩提子的脑袋……出于本能,我冲过去将他搁置一旁的躯体搬开了。” 阳牧青从未跟人说起这些,他甚至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 回忆的闸门一开,竟一幕幕历历在目,并让他瞬间经历了一遍十年前的那种无助感。 “所以他是为了报恩?” 元苏觉得自己认识的菩提子并不如此知恩图报。 “不,他认为我很适合做他的鬼侍。” 鬼侍是活人入冥界,鬼使是阴魂入阳界,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这倒是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第一百零二章 倒霉人 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 菩提子连着打了三个巨响无比的喷嚏,疑惑地抬头看了看不明朗的天色,心想不知是谁在背后说自己坏话。 他自然想不到竟是元苏和阳牧青这两个闷葫芦,而且这两个人讲的不是坏话,而是事实。 菩提子是个憋不住话的人,虽然现在他身边只有一个不会说人话的玉狐,但好歹它听得懂人话,自然可以成为聊天的对象。 “小娱兄弟,这还得走多久哇?我现在没有法力很虚弱的……哎呀,我脚抽筋了,你能不能让你主人来接我?我就在这里等你,哪儿都不去!我保证!” 玉狐小娱翻了个白眼,速度不慢反快,打心底里不打算理他。 兄弟?这菩提子人蔫坏的也就算了,眼睛也是瞎的吗?居然雌雄不分! “喂……你太快了,我跟不上!听不听得见?跟不上可就会走丢了,走丢了可能就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你怎么跟你主人交差?” 菩提子其实没没有很累,正值青春年少的他,即使是使用正常体力,也不至于连一只小狐狸都跟不上,何况这只小狐狸明显没有跑起来。 他只是太无聊,无聊了,自然要找点事情来做。 而最不费体力又能破除无聊的事情,自然就是讲话了。 他这“潜藏”的话痨属性,也是阳牧青从前不太喜欢与他亲近的根本原因。 “主人”两个字果然是玉狐小娱的死穴,不情不愿地将速度降了下来,菩提子很得意,一般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一边哼起歌儿来。 “哦,他不爱我,牵手的时候太冷清,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哦,他不爱我,说话的时候不认真,沉默的时候又太用心……” 且不讨论为啥一副世外高人做派的菩提子会哼这种流行歌曲,要知道有一种歌声是会杀人……不,杀死小动物的。 小娱终于不再坚持拿屁股对着菩提子,屈尊转了个身,竖着尾巴,表达无声的抗议。 歌声不停,就不前进了吧。 “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爱人,她心里每一寸,都属于另一个人……” 菩提子弱弱地试着换了一首,之前在问灵所的时候,他也就只在洗澡的时候哼哼,因为阳牧青不止一次威胁过他,要是他敢当着慕容曌的面唱歌,就不给饭吃。 玉狐小娱崩溃倒地,手舞足蹈地“吱吱”抗议。 “真难听。” 一个阴测测的女声在身后响起,评论简单直接,一语中的。 巧的是,这个声音菩提子有些熟悉,甚至一秒之后就想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只是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这个人。 ——或许称作“这只鬼”更为合适。 夜路走多了,是会遇到鬼的,老话多少有些道理。 换做平时,菩提子其实是很高兴遇到几只鬼的,至少不会讨厌,因为那意味着他或许又多了一笔生意,或者可以打发一段无聊时光。 现在天还未黑,却并不妨碍遇到鬼,因为这是一只能够在白天幻做人形的掬魂鬼。掬魂鬼不算最凶的鬼物,却是极为难缠的,能够在黑白无常手里抢夺生魂的鬼物,必会有些手段,也必有几分厉害。 正所谓冤家路窄,三个月前,他便是从这只掬魂鬼手上抢回了一个富豪之子的生魂,还将对方伤得不轻。 此时对方既然敢跟他搭话,而不是抱头鼠窜,便是已然识破了他法力暂失的事实,这很不好办。 菩提子觉得额上有冷汗淌下,他甚至想到了一种可能,这只掬魂鬼已经跟了他不少天,就等着一个报复他的机会。 掬魂鬼一向记仇,报复心理极重,即便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也要让对方落个不痛快。 小娱是通灵之畜,已经察觉了来者并非善类,而菩提子又是因为自己暂失了法力,它与元苏相处已久,心性亦与主人相似,此时便毫不犹豫从地上窜起,将自己的小身子横在了菩提子的面前。 它既然是元苏的灵宠,虽然大部分时候无需动手,但并不代表它没有与鬼物一搏的实力。 “躲在一只小狐狸后面,你可真本事。” 菩提子听出来了,这不是激将,只是纯粹的冷嘲热讽。 他利落转身,冷冷望向十步开外的紫衣女子。 “桢,你到底想怎样?” 掬魂鬼一向善于伪装成人,非但没有一般鬼物的凶神恶煞或奇形怪状,反而长得很貌美。 “我想你死。” 桢面若冰霜地看着眼前这个让天下掬魂鬼都无比头疼的大人物,眼神中透出原始的凶残之光。 “就凭你,能弄得死我?” 倒不是菩提子有莫名其妙的自信,而是小娱如果全力一搏,桢绝对也讨不了好。 “看来你现在还不知道这是哪里吧?” 菩提子无法回答,他确实不知道,这里的草木河流并无异常气息,虽然浓密茂盛了一些,但也绝非鬼窟。 “好巧不巧,这里正是我身死之处。” 桢的话语里夹杂着透骨的寒意,山林中突然吹来一阵冷风,在她的脸上更添了一抹惨白,将她嘴角的笑容渲染出一丝残忍,长发飞舞,状若疯狂。 寻常鬼物在两种情境会爆发比平时强大好几倍的实力,一是面对生前仇敌之时,二是在自己身死之处。 此时,它对菩提子怀有恨意,且在自己身死之处,魂魄的煞气大增,非常地不好对付。 菩提子心跳慢了一拍,朝小娱递了个让它赶紧去搬救兵的眼神。 小娱充分领会了菩提子的意思,却没有移动半分。 它担心菩提子撑不到自己回来,所以只能先发制人。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人 玉狐一族的血脉很是珍稀,能够被捕捉并驯养的更是少之又少,这稀少的血脉同时也非常强大,所以在灵宠中的地位一直居高不下,不要说普通的畜类,寻常的鬼物也须臣服于它。 而这只掬魂鬼桢却是五百年的老鬼,修炼的层次也极高,自然有一战之力。 小娱像如同一只离弦的红色箭矢袭向桢,带着灵畜原始本能的狠厉与敏捷,两只前爪左右开弓,直抓桢的面门,桢似乎没想到它能有这么快的速度,竟然虚化身体都没来得及。 “嘶——” 菩提子听到一种像是小刀划破白纸的声音。 桢的脸上划了一道大口子,它并非鲜活的实体,因此并没有鲜血流出。 她精致的脸孔像一张凭空被利刃破开的面具,流露出残缺的美感。 “找死吗?” 桢摸了摸脸,不知道能否感觉到痛意,眉头挑得高高的,有些愠怒。 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它是掬魂鬼,并不是君子,于是会跟一只小动物计较。 阴冷的风在它身边形成了一个漩涡,漩涡卷起无数早衰的草叶,倏忽这些草叶全部变成了小小火球,中间闪现着点点磷光,数以千计的小火球密密麻麻排列着,时高时低,时快时慢。 这是掬魂鬼的定位鬼火,是它在世间掬走凡人魂魄的强大手段之一,普通人一旦沾上,便有离魂之险。 “唉,最讨厌这个了,不知道我有密集恐惧症吗?” 菩提子很是不喜。 小娱冲他亮了亮自己的小尖牙,此时它如果能说话,一定会狠狠嘲讽菩提子一番。 桢的攻势很快袭来,小娱也没有退缩,你来我往,打得很是火热。 菩提子的法力虽然被禁锢,五识六感却一如往常,场中的局势看得分明,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桢的身上又多了几道口子,小娱的毛发被烧秃了几块,事不关己得很彻底,似乎一点也想不起这只掬魂鬼是为他而来。 直到他发现小娱已经稍现颓势时,这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了手机,非常熟稔地拨了一个号码。 嘟——通了。 这回没有被挂断。 菩提子几乎了吼了过去。 “再不过来,你的小娱就要变成红烧玉狐了!”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并觉得十分爽。 终于让他挂一次那个死衰人的电话了~ 至于对方有没有明白,相不相信,菩提子倒不质疑元苏的智商及判断力。 元苏却是真秒懂了,于是也没给阳牧青什么心里准备,直接使出瞬移咒。 这种咒术对于普通玄师而言是禁术,对他而言却是很家常便饭。 他没有问菩提子在哪儿,因为只要启动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便能马上探查到他的位置,要不然小娱也不会那么快就找到菩提子的所在。 也没有问出了什么事,因为菩提子讲得很清楚,小狐狸不敌,不敌的对象却不是他,要不然绝不会是有些气急败坏的语气。 或许除了阳牧青,元苏确实是这世上最了解菩提子的人。 如果说阳牧青和菩提子的遇见是好坏参半,那元苏和菩提子的遇见就绝对是厄运,元苏曾很认真地卜算过,他们两人的生辰八字是真的相克,而且是彼此都讨不了好的那种。 刚算出结果的时候他也十分诧异,毕竟这种情况真的很少见,一般人都是命硬的克命软的。 这只能解释为他们两个的命都太硬了。 “1、2、3……” 菩提子随手扯了根草叼在嘴里,心中默数。 没有数到第四秒,元苏与阳牧青便凭空出现。 阳牧青望了望场中,习惯性地默默走向菩提子。 “小青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菩提子眼泪汪汪地说道,可惜眼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流不下来。 阳牧青无语,他真是很冤枉,落地之前,他都不知道菩提子遇到了麻烦。 元苏一出现,强大的气场让桢便意识到不妙,不等他出手,便很知情知趣地住了手,连手上被小娱再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也浑不在意。 小娱抖了抖被定位鬼火烧得坑坑洼洼的毛发,趾高气扬地窜进元苏的臂弯里。 菩提子扬了扬眉,觉得有些不寻常,因为桢居然没有即时逃走。 元苏将小娱慢条斯理检查了个遍,确定没有大碍,这才将视线转移到胆敢伤他爱宠的鬼煞身上。 桢此时的模样很狼狈,身体有些瑟瑟发抖,却很倨傲地抬起了头,与元苏默然对视。 元苏看清了它的脸,神情微变,眼中酝酿着一抹杀意。 “是你?你居然还敢来?” 菩提子有点懵,他们居然是认识的。 “明知这是我的玉狐,你还敢伤它?” 菩提子朝阳牧青作了个砍头的手势,吐了吐舌头。 他听得出来,元苏那毫无起伏的语气中早已狂潮暗涌。 “是的,我就是要引你现身。” 桢伤痕累累的脸上绽开一个凄惨的微笑,像是午夜悄然开放的一朵幽兰。 菩提子更懵了,原来是他自作多情,桢从来就不是为他而来。 从始至终,他才是局外人。 只是,元苏跟这只掬魂鬼,又是什么关系呢? 第一百零四章 人鬼情未了 “我告诉过你,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时,就是与这个世界永别之时。” 话很冷,神色更冷。 元苏慎重地伸出了右手,手心跳出一团金黄色的火焰,至明至亮,却又不见丝毫热浪翻腾,像是没有温度的一颗深海夜明珠。 “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结局。” 桢显得很平静,刚见到元苏时的本能畏惧也渐渐消失不见,这种极含理智的淡定从容,即使在高阶鬼物之中也并不常见,这种极致的平静洗去了它身上原有的乖戾煞气,竟显出几分神圣和坚贞不屈。 阳牧青有些紧张地望向元苏,不知为何,他并不想看到这只鬼物在自己面前烟消云散。 只是,元苏真的会毫不犹豫出手吗? 菩提子则显得淡定得多,已然嚼碎了的狗尾巴草被他吐了出来,二郎腿翘上了天。 任何与他无关的事情,他都乐得看戏。 况且,别人不知道元苏那个圣母玛利亚,他还不知道? 天空逐渐被黑暗吞没,最后一缕天光照耀在元苏脸上,镀上一层深远的意味。 “你究竟想怎么样?” 元苏的确没有对桢脸上的坚忍视而不见,右手上的金色火焰仍明亮耀眼,却暂停了下一步动作。 “我想见元晟。” “不可能。” “你总不能关他一辈子?” “你消失后,他就会获得新生。” “我不这么认为。” “我还可以让他彻底忘了你。” “你不能这么不讲理!” “如果我不讲理,你现在还有机会在我面前谈条件吗?” 这句话的确够直接够霸道够让人无语,桢瞬间有些挫败。 “元晟是谁?” 阳牧青小声地问菩提子,并非出于好奇心,他只是想尽快弄清楚眼前的情形。 “如果我的记忆还有效的话,好像是元苏的堂弟,跟你有些像,光有天赋,却不学无术。” 阳牧青无语,不知道菩提子这越来越高超的讲话技巧是跟谁学的,居然都会拐弯抹角起来。 突然,他心中闪过一个名字,于是有了答案,但同时重新恢复了沉默。 “你知道的,我绝不会伤害他。” 桢的语气突然变软,从一个坚贞不屈的烈女变成了心有千千结的哀怨少女。 尽管在菩提子看来,按照掬魂鬼的本性,无论哪一个形象,都如此不适合它。 “人鬼殊途,不要执迷不悟。” 元苏本就是玄师界的卫道士,这句经典的劝诫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凭空多了几分仁慈,毕竟打发这只状态尤佳的掬魂鬼于他而言,比踩死一只蚂蚁或捏死一只苍蝇并没有难到哪里去,他肯花时间好好讲道理,一方面是他做人的原则,另一方面,自然也在于这只掬魂鬼太特殊。 “那他呢?他悟了吗?” 桢的神情有些凄然,骤然发出一声长啸,周身的煞气再度蒸腾,看起来像是一只被蒸坏了的包子。 元苏没有答话,因为现实的答案并不是他乐见的,而凭他的身份,自然不屑于说谎。 修大道者自然免不了灭情绝性,元苏其实是不太能理解那些疯狂的男欢女爱的,但不能理解不代表可以肆意批判,而更多会怀着一份尊重与体谅。 至少菩提子从来没有见过办事如此拖泥带水的元苏,这实在太不像他的一贯风格了。 “你究竟想怎么样?” 还是那句话,至少之前说时多少有种询问的意味,此时说出来,就是最后通牒了。 桢自然不会傻到将诉求再重复一遍,那必然会激怒对方。 它已经死过一遍了,不急着再去找死。 “你已经算过了是吗?所以才会让人把元晟关起来?” 元苏能算前后三百年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在他小时候就传出过许多语出惊人之事,这种逆天的卜算天赋,即便在元冥山庄历任的传承者之中也并不多见。 元苏仍旧没有答话,但这时候的沉默,的确可以视为默认。 ——他卜算过了,并不是什么令人欣慰的缘分,甚至于可以说很糟,如果再不悬崖勒马,他堂弟的一生就会毁在这个女鬼之手,这也是他坚决不会祝福的理由。 桢做了一个深吸气的动作,这个动作对于一只鬼来说有些多余,但对于缓解紧张情绪来说还是很有效用。 “我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你愿意为我们启动一次缘晷吗?” 看戏正起劲的菩提子终于听到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于是更加起劲了。 玉狐小娱停止了舔舐伤口的动作,好奇地探出了小脑袋。 “缘晷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元苏终于开口,语气中有些微不可察的疲惫,这个要求并不让他惊诧,毕竟家里那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几乎见他一面就要嚷一次。 “既然已经是最坏的局面,我至少希望能够赌一次。” 桢说着瞥了一眼菩提子,眼神有些无奈,又有些酸楚。 “我本来想在来之前亲自尝一尝仇人转世后的魂魄滋味,却被你的小伙伴坏了好事,不知道会不会阴差阳错积下一些阴德,积下一次翻盘的机会。” 元苏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静静看着桢,审视的意味很浓。 他见到桢的第一眼就知道,它近年来没有作恶,戾气淡了不少,它说的时间不多,其实是说自己离投胎转世的时机不远了。 “你为什么不等下辈子?或许还有重续前缘的可能。” 这句劝诫之语对元苏来说就是一句多余的废话,但他今天不介意多讲一些废话。 “我的下辈子,是他的这辈子,那时,我再也不是我,他却还留在原处,我不忍心。” 桢说得有些动情,它本身就有几分怪异的美感,此时更多了几分生动。 第一百零五章 同行 “缘晷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万能,它能改变坏的,但也可能带来更坏的。” 元苏沉默了半晌之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菩提子的一双浓眉皱成了两条不规则的乌蚕,他自然不会认为元苏在撒谎,只是有些轻微的失望。 只怪世人太会以讹传讹,缘晷作为元冥山庄的三件镇宅之宝之一,早就被传得神乎其神。 缘晷,听闻可卜算情缘吉凶,可寻找命定之人,可改写世间缘分,可改变情人命运。 “我知道,元晟跟我说过,所以我会才说——赌。” 桢此时对上元苏,气场上居然也没弱到哪里去,这种局面着实勇气可嘉,稍微想像一下一只小鼠跟一只老猫谈判条件的画面便好,玄师是鬼煞的天敌,何况是法力无边的大玄师。 “我不懂你们。” 元苏平生第一次有了点挫败的感觉,这种滋味不是很好受,甚至让骄傲的他觉得有些丢脸,但还是心无芥蒂、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出来。 “我们不需要你懂,你只须成全便可。” 所谓的破罐子破摔,大概便是如此,桢觉得这世上再无自己不敢做的事,也再无自己不敢说的话。 “跟我来吧。” 元苏的冰块脸瞬间又裹上了一层寒冰,言语却松动了,这种奇妙的矛盾极好地掩饰了他自身的尴尬,只见他拂袖转身,如同一只最潇洒的白鹤,朝元冥山庄的方向走去,他不打算再使用一次瞬移咒,那玩意儿毕竟不好当马车使,何况每使用一次,即便是他,也要耗费许多精神。 桢先是一脸不可置信,随即面露喜色,快步跟随了过去。 “我们也跟上吧。” 知道这是别人的家务事,自己不好插手也不好评判,菩提子这一回难得没有做妖,也没有多嘴,与阳牧青用眼神打了一个商量之后,就默默跟在了队伍后面。 一路经过数坐野趣丛生的山林,经过宛若仙境的花树林,经过荒无人烟的小山村,经过一片常年青翠的湘竹林,经过一条白练瀑布后的蜿蜒小道,在一轮冷清的明月高悬夜空正中央之际,他们终于来到了元冥山庄的门前。 “委屈你一下。” 元苏面无表情地对桢说道,万年没有波澜的脸上静默如初,但“委屈”两个字,说明他此时将桢当做常人对待,已然是极高的礼遇。 桢点点头,任由他衣袖一挥,将它收入袖中。 这则是更大的信任了,要知道一只掬魂鬼落在玄师手里,就是任其宰割的鱼肉,即使被投进了炼丹炉,也没有任何可申诉的途径或者逃脱的办法。 没有大阵势的迎接,山庄仍在沉睡之中。 元苏轻轻扣了扣门环,有一个打着红灯笼且慈眉善目的老妪开了门。 “晏姨好,辛苦您了。” 元苏态度谦和得不像主人,言语温和得就像是一个晚归的孙儿。 晏姨笑而不语,眼神中满是疼爱和关怀。 “这是乌衣门的菩提子和阳牧青,您都见过的。” 菩提子和阳牧青同时深掬一躬,适时地送上了得体的寒暄。 倒不是因为要给元苏面子,而是“晏大家”的名头早在数年前就响彻玄师界。 正由于有她做元冥山庄的守门人,不管是妖魔鬼怪,或是高人窃贼,来之前都得要掂量掂量自己。 菩提子在不请自来的时候,总是要灰头土脸一番,那还是晏大家知道他的确没有恶意,否则真的很难跨进元冥山庄一步。 晏姨微笑回应,被岁月浸染的苍老面容在红灯笼的摇曳照映下有些看不出实际年龄,但无疑是很老很老了,她浑似无意地瞟了瞟元苏的袖口,眼神就像刚抓住了一只偷腥的猫,锐利而兴奋。 元苏毫不紧张地笑望着她,他知道瞒不住她,但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小娱不明白为何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从口袋里探出了小脑袋,四处张望着。 晏姨收回了眼神,爱怜地抚了抚小娱的小脑袋,不声不响地将灯笼递给了元苏,自己退到了黑暗里,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 元冥山庄是一座类似苏州园林的建筑,亭台楼榭,假山回廊,美不胜收,没有半丝金碧辉煌或者阴森恐怖的违和感,一派优雅的平和,可以看出历任元冥山庄的主人都是懂得享受之人。 但光明正大来过几次,偷偷地也溜进来好几次的菩提子知道,这种表明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建筑,是真正达到了“五步一机关、十步一陷阱”的地步,晚上比白天更是危险了几分,许多暗影卫守护在正中央的神宫附近,靠近则杀无赦,许多胆敢硬闯元冥山庄的人有去无回,并不是江湖危言耸听的谣传。 尚未恢复法力的菩提子经过一番长途跋涉,其实已经很困很累,实在很想随便找个软榻去跟周公较量,但见阳牧青神采奕奕的样子,只好灰败着脸强撑精神随同。 此时要去神宫的人是元苏,自然不会有暗影卫阻拦。 临近神宫一百步距离的时候,一阵此起彼伏的清脆铃铛声在夜风中响起,这是暗影卫们在向元苏致意。 “幸亏我之前没想过偷闯神宫。” 菩提子数着铃铛声的数量,后怕似地拍了拍胸口。 “是的,你一般直奔我的卧室或浴室而去。” 元苏显然回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望了眼菩提子,一本正经地陈述往事,脸上没有半点戏谑之意。 第一百零六章 陈情 菩提子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阳牧青,很满意地看到他神色如常,似乎一点也没有没元苏这句天雷滚滚的话语给打击到。 好险,好在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没有白费,他师父的光辉形象不是那么容易被撼动的。 然而,就在他内心窃喜大感欣慰之际,他那偶尔不懂含蓄的宝贝徒弟开口了。 “他说不定真对你有不良企图呢。” 菩提子的脸瞬间黑了,心想老子如果不是听说他的脚掌心长了七颗状若北斗的金痣,还跟别人打了数额不小的赌,哪里肯去纠缠于他?我又不是脑袋被门夹过! “因为他一次都没有成功过,所以至今我也还没弄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菩提子,或许你说说看,我考虑下要不要牺牲自己成全你。” 元苏说这话,大概意思就是你以后再敢胡闹就灭了你。 菩提子面露忿色,正想反唇相讥,但见他们二人相视而笑的神奇局面,不得不领悟到一个悲凉的事实:自己不过是离开了一小会儿,这两个家伙已经狼狈为奸了。 “你们够了哈,该做正事了吧?” 既然多说无益,那便转移话题。 神宫是由乌木黑瓦玄砖搭建而成,通体漆黑,没有一丝杂色,即使在这黑沉如陈年锅底的夜色中,也黑出了几分特立独行,黑出了几分与众不同。 沉重的乌木门上没有任何门神异兽的缀饰,甚至连一把机关重重的门锁都没有,只是安安静静地闭合着,那两扇门就像原本就该长在一起的,释放出无边的威势,任一人看了都知道不便推开。 元苏将右手手掌放入门心位置,瞬时门里出现一只空灵状态的巨手,与元苏轻击一掌,随即“吱呀”一声,像是闭合了一万年的门很轻易便开了。 元苏没有打算忽略菩提子眼中突然露出的贪婪之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幻想。 “这门不但认我的掌纹,还认我的意愿,即使你有本事砍下我的手来,也无法进入神宫。何况,在你砍下我的手之前,你的脑袋应该早就被我砍了。” 菩提子的笑容僵住,虽然他刚才的确冒出这样的念头,但此时仍好没气地白了一眼元苏。 “什么砍手呀,砍脑袋的,你一个修道之人,成天想着打打杀杀的,真是没有半分讲究!” 阳牧青的关注点显然比较正常,传说中神秘的神宫此番就在眼前,即使他的好奇心并不旺盛,但第一时间仍是环顾四周,试图看一看这神宫的非同寻常之处。 神宫里面乍看上去像是一间古老的教堂,高耸的圆顶上刻着繁复的符咒,像一条条黑蛇钻进来人的眼睛,似乎要摄取人的魂魄,让人不敢多加直视,这些符咒太过久远,就没有一个是阳牧青认识的。 大厅正中央有一樽纤尘不染的黑莲烛台,烛台中并没有蜡烛,却在微微散发着莹白的光亮,光源来自于烛心那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铜黑龙,黑龙的两个眼珠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的晶体做成,自带荧光。 透过那冷清微薄的荧光,阳牧青可以看见烛台后方有三条通道,通道的尽头全数融在黑暗里,看不出来有什么,但毫不矫饰的阴冷威压,像是潜伏着巨大的危机与惊怖。 阳牧青脑中闪现出两个字:死亡。 任何一个试图硬闯的不速之客,都会迅速地死亡。 元苏笑着望了眼看傻掉的阳牧青,没有再理会菩提子,如云带风般挥了挥袖子。 “出来吧。” 一团黑雾从他的袖口钻了出来,逐渐汇聚成人形,待黑雾散去,桢的身形已然清晰。 桢清秀的眉毛皱出了几分辛酸,它的身体转向东南的方向,显出几分紧张的僵硬,也显出几分激动的颤抖。 元苏没有言语,眼神深不可测,东厢房是祠堂的位置,元晟被幽禁在里面,已然三年。 “他还好吗?” 桢抚摸着自己被小娱利爪划破的脸孔,生出几分自惭形秽。 “还活着。” 就在菩提子觉得元苏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紧抿着的薄唇吐出这三个字。 “我能见他最后一面吗?” 桢低头拽着自己的衣角,声音不大,也没有激动的情绪,似乎知道自己提了一个不情之请,并不奢望对方能答应,不像一个生杀予夺的鬼煞,而像一个被双亲威逼的小女子。 这回元苏没有沉默半晌,开口便是一贯的冰凉语气。 “不行。” 元苏说不行,那便是真的不行,行,也是不行。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还是要说,从来就不是我要缠着他,我再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也不会去招惹元家的人,只是,他那天外出时偶遇我被野狗翻出的枯骨,好心再次埋葬了我,刚好他又遇到命中的大劫,我尽力为他化解了灾厄,自身也变得虚弱不堪,他最初也是为了照顾我,可我知道他是元家的人,从来不曾痴心妄想过,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好过,我……我爱上了他。” 桢淡淡叙述着,神情看不出来很激动,但阳牧青觉得,如果它能流眼泪,此时应该早已泪流满面。 “我知道人鬼殊途,要不是死时心怀恨意,我也不会堕入恶鬼道,我对生人并无善意,也造过不少杀孽,如果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复,想要让我做鬼也不得安宁,我认。但元晟那么一个至情至性之人,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他此生认准了我,便不论我是鬼是魔,他都会矢志不移。我正是因为了解他,才不得不爱上他,除此,我无以为报。” “不,你并不完全了解他。” 元苏看向桢的眼神如同他的语气一般冰冷,刺得人仿佛像被扎进了一根冰棱子。 “如果你不回应他,他自然会死心;而你偏偏回应了他,他自然不肯先放弃。” 第一百零七章 缘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是吗?我心意已决,你既然不愿意我与他见最后一面,就送我上路吧。” 桢仰起尖尖的下巴,眼神倔犟,可以想象不管在做人还是做鬼的时候,它都是个意志坚定的家伙。 “你们也一起吗?” 元苏垂下眼,心不在焉地问着菩提子。 “有机会见识传说中的缘晷,这等机会我怎么会错过?” 菩提子谄笑道,眼神发亮,仿佛元苏是他的前世情人一般。 他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元苏不肯带自己,他怎么着也会死皮赖脸到底。 “去便去,缘晷无定,一旦波及到你们,我可不管。” 元苏发出最后的警告。 菩提子一脸趋之若鹜,阳牧青一脸满不在乎,元苏觉得自己拿这对艺不见得多高但胆大的师徒没辙,微微叹了口气。 “跟着吧。” 他在前,桢紧跟其后,菩提子让阳牧青走在桢后面,自己断后。 神宫实质上是个多凶险的地方,他比阳牧青清楚太多。 元苏来到了烛台后方三条道的中间那条道前。 他没有掌灯,只是在虚空中做了一个解锁的动作,之后便走了上去。 说来也奇怪,这条道明明看不到尽头,但只要不停地往前走,便总能看清脚下的路。 但随着逐渐深入,阳牧青觉得扑面而来的气息愈来愈阴寒,天然的威压越来越恐怖,身心承受的莫名压力也愈加强烈,那不是被重石压着的那种压力,而是似乎自身至于一个荒芜的广袤天地之下,无论怎样奔跑,也找不到走出这片天地的方向,那是一种无力的绝望,让他开始觉得身心俱疲。 菩提子的法力还没有到恢复的时限,此时也没有多好受,脸色发白,唇色发青,心胸之间就似被堵塞了一般,让他透不过来了,也生出许多无来由的烦闷,就像一个晕车晕到生不如死之人。 人尚且如此,作为鬼魅的桢更是狼狈,掬魂鬼特有的实体此时压根就保持不住,不但变成了一抹虚影,而且这抹虚影就像是风雪之夜在窗前摇曳的烛光,随时都可能熄灭。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外表看起来并没有多雄浑阔达的神宫中实质有空间压缩之道,在折叠的空间中行走,自然不会有多好受,如果不是有强悍的元家血脉在前开道,菩提子他们会遭受更增百倍的难受。 “到了。” 他们离开了小道,来到了一间低矮但宽阔的石室。 元苏随手打开墙上的一个暗格,里面出现了一只精致的青铜鹰,鹰的眼睛也是荧光石制成,荧光不算明亮,但刚好能够看清整个石室。 这个石室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只有地面上一个巨大的圆盘,圆盘上刻着人们无法想象到的复杂纹路,这些纹路如流水一般,时刻变幻不停,多看一眼都会心慌气短,上边的文字从远古甲骨文到繁体,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每一个字都似乎隐藏着深刻的寓意,一眼乍看上去,就像是在重温人类几千年的历史。 圆盘中央有一根巨大高耸的石针,石针上刻着人类与百兽,那些纹路不像是画上去的,也不像是雕刻而成,竟然像是天然的石纹,而将其称作“针”,是因为它的形状很像“针”,但实质上它能比阳牧青的手臂粗上三倍不止。 整个石盘散发出天宇地蜮般的远古神圣威严,仿佛你的人生不过是其中的一条一闪即逝的细线,如蜉蝣般不值一提,如昨夜残梦般无迹可寻。 这便是缘晷。 除了元苏之外,其他的二人一鬼显然都被震撼住了。 “啧啧啧,这怎么看都是古董,该有多值钱呀!” 最先打破静谧、又敢如此大言不惭之人,自然是菩提子无疑。 阳牧青苦笑摇头,担心自己不靠谱的小师父会冒犯神灵,他原本是不信奉这些的,可缘晷显然不是人工凿就,能够具备如此大的神通,只能是神力所寄。 竟用如此世俗的话语来形容缘晷,如果缘晷有灵的话,不知会不会震怒。 “我继承元家以来,还未曾使用过缘晷,如果不是因为元晟,我今天也不会动用。” 元苏这话虽然寒心,却是不争的事实,小小一只掬魂鬼,他能手下留情已实属不易,就别提为其开启元冥山庄的三宝之一。 “我明白。” 桢将鬓角的碎发拨至耳后,面色如水,沉静如常。 “我今天这个决定其实是极自私的,否则我就该让元晟那个傻小子来这里,而不是让你来承受这些。” “我明白。” 桢从进这间石室开始,眼睛就未曾离开过缘晷,面对未知的命运是件很忐忑的事,但它的心的确很平静,因为这是它一直在寻求的解决之道,或者说,毁灭之道。 “值得吗?” 问出这句话不是元苏的风格,他也不见得想听到这个答案,但他还是问了,没有不解,但有些无奈。 “我只是想让他好好的活着,不管是怎样的结果,他都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差。而无论我面对什么样的结局,也不见得比重入轮回更惨,我又不傻。” 桢尝试着笑一下,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缘晷如果真是神的意志,神的喜怒又是谁能预判的,老天爷什么时候跟人人鬼鬼讲过道理吗?两个人的命运走向是好是歹,只不过有了改写一次的机会,至于那改写之手是仁手还是黑手,谁又能质疑? 毕竟要改缘的是你,所以要承受一切的也只能是你。 第一百零八章 缘灭缘起 缘晷中央的石针在壁灯的照映下,浅淡的光影刚好投射在一个没有任何纹路与文字的凹槽处,那个凹槽上方有能力波动,像是一切的源头,又像是一切的终结。 在元苏的示意下,桢向那个凹槽走去。 菩提子很想从它脸上看出几分英勇就义的味道,可惜,鬼毕竟与人不同,特别是死过一次,且在鬼蜮混迹多年之后,人性已经日益磨灭与流失。 如山石在雨雪雷暴洗礼之后走向风化,细沙簌簌而下,碎石不断崩落。 如寒冰入春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至圆融,最终与其融为一体。 桢的脸上只有一派自然。 一身紫衣的它,像一个鲜明的钉子一样扎进缘晷的凹槽中,似乎上天注定,它本来就该在此出现。 元苏合上了壁灯,没有光源的石室变成了无星无月的午夜,让人想起小时候都曾畏惧过的那种黑暗。 元苏打了一个千层莲花结手印,手印腾升到半空中,充当了新的光源,它就像是宇宙中新生的太阳,围绕着缘晷的石针进行着公转,与天地法则遥相呼应。 菩提子毕竟识货,看得出这是元家有名的“大慈悲印”,使用之人的心肠愈慈悲,释放出来的威力就愈大,横扫万鬼窟都绰绰有余,用在这里实则暴殄天物。 但若非“大慈悲印”,缘晷这样一个远古圣物,又岂能甘心为其所用? 黑夜中盛开的一朵优昙,已不能用美丽二字来形容,神圣不可方物。 它是光明的使者,是启动能量的钥匙,是叩问命运之门的那只手。 随着手印围绕石针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石针下方出现了血红色的的光影,血红色预示着不祥,象征着惩罚和血光之灾,天怒,不肯饶恕。 桢不知道这抹奇异的红色代表什么,但它突然生出一种感觉,自己似乎并不在一个安全的石室内,而是在一个万丈深渊前,深渊下是被它勾过魂的生人怨恨不甘的咒骂,让它身死的那把屠刀悬挂在苍穹之下,桢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甚至瞬间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生出想要逃离生天的念头。 元苏轻轻皱眉,这不是他乐见的情况,桢虽然有可恶之处,但就冲着它这份勇气,他也想为它挣一个两全之局,即使不能两全,也不是这般险恶法。 清音入耳,庄严神圣,洗涤人心,平息神怒。 这是般若无常咒,传说是一种与神灵打交道的咒语,这种咒语听起来比普通梵语更为晦涩难懂,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被某种缘法改造过,没有起伏的音调,甚至没有可以断句的地方,连绵不绝,无平无仄。 那抹血红色光影,似乎挣扎了一番,最终不情不愿地变成了橙黄色。 这根橙黄色的光影,呈逆时针在缘晷上转动,一圈,又一圈,最终落定在一处。 桢感应到了什么,向元苏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纯粹且真挚。 这不是最佳的解决之道,却是它能寻求到的最好的缘法了。 随即它的身形虚化在空中,逐渐化作一个光点,钻入了缘晷深处。 此生此世,再无一只名字为桢的掬魂鬼。 莲花手印和橙色光影的光亮愈发强烈,菩提子和阳牧青同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们脚下的时空开始扭曲,他们在此处,又不在此处,他们在此时,又不在此时。 无数属于桢的记忆碎片向他们袭来。 生而为人的记忆部分是暖色调且鲜活的,却因为那个花儿一般的生命早早被扼杀,碎片数量寥寥无几。 之后是大段大段的死而为鬼的记忆,按道理来说许多鬼是没有记忆的,或许由于掬魂鬼有实体,又经常行走阳间,桢的这些记忆虽然模糊,却仍可辨识,只是都蒙上了一层灰暗色调,不时有血腥扭曲的画面。 直到有一个叫做元晟的清俊男子出现,记忆碎片才逐渐变得澄亮而透明,桢的纠结与徘徊,元晟一如既往的热情与坚定,如果放在人间,必定是一个为人所津津乐道的爱情故事。 然而,阴阳两隔,人鬼殊途,最后一个碎片便在双方的黯然神伤处戛然而止,像是一曲音乐演奏到最精妙绝伦的地方时却被人叫停,让闻者有一种如鲠在喉的不快感,却又明白只能如此。 待阳牧青回复灵台的清明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菩提子也眼眶微湿,倒不是说他们两个有多么地多愁善感,而是当那些碎片强行入脑,受到的情绪冲击过于真实。 除此之外,他们两个都还各自看到了另一幅模糊的画面,并非是关于桢的,而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缘法。 阳牧青看到的画面是:一辆马车绝尘而去,马车里坐着一个面容悲戚的年轻女子,玲珑明艳,有几分像慕容曌,而一个青年男子面色冷漠地伫立在道边,虽然是另一副面孔,他却能清楚感知到这是自己,也知道自己手中拽着的是一封休书,没有追赶之意,也没有离去之思,直到天色突变,暴雨倾盆,他才转身而去,休书被撕扯成无数的小碎片,坠入道路上泥泞不平的水坑中。 菩提子看到的画面是:洞房花烛,鸾凤和鸣,变做女身的他披着一个红盖头,穿着一身新嫁衣,忐忑不安地坐在床沿上,心想未来的夫君会如何嫌弃自己这个横行乡里的野丫头,传闻中他学富五车却性情木讷,如果不是囿于儿时婚约,怎么也找不上自己……盖头被挑起,温柔的声音没有半分不喜,“从此我们便是夫妻了”,菩提子觉得自己听见这话有点高兴,可为什么觉得这夫君的脸有点像元苏那个死衰人…… “假亦是真,真亦是假,不管看到了什么,你们都不用太当真。” 元苏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警钟,将二人彻底从痴迷状态拉了回来。 菩提子淡定审视着元苏那张冷俊寡淡的脸,心下猜度这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们前世有纠葛,然而他没有从那张风平浪静的脸上看出什么特殊的情愫来,反而看出来他的法力损耗有点严重。 “你没事吧?脸色比病痨鬼还差。” 元苏顾不上回视他,淡淡丢过去一句“没事”,他正在凝神计算桢的下落。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他脸上浮现了一个苍白却真实的微笑,手指收回袖中。 “我有点事,你们稍等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见了。 菩提子心如明镜,敢情这厮将瞬移咒当公交卡使呢,不知道要耗法力的吗? 不过,趁着他不在,让自己好好摸一把缘晷过过瘾也好。 菩提子流着口水向缘晷奔去…… 然后一脸挫败地滚了回来…… 缘晷竟是处在一个威力巨大的阵法保护之中,稍微靠近就会有火炙冰寒的痛感,桢之所以能走上去,是因为元苏在给它护法。 不多时,元苏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只初生的小白猫。 阳牧青师徒对视一眼,不用确认什么,也知道这只小白猫是谁。 出了神宫,一个在桢记忆中看到过的男子坐在台阶上。 他此时的神情是平静而祥和的,浑不像历经情伤与不可得之痛的痴情男子。 菩提子轻叹,有些无奈的愤怒,他看得出来,元晟的记忆被缘晷洗掉了。 “大哥,听晏姨说你回来了,我就赶着过来了,你不要罚我守祠堂了,我发誓会好好修炼的。” 元晟在祠堂清醒过来之后,思考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呆祠堂后,便自顾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大概是自己又不知不觉犯了啥了不得的过错吧。 “可以。” 元苏将怀中的小奶猫递给他。 “给你的礼物。” 小奶猫还没有睁眼,元晟接得有些手忙脚乱,不知为何,他一见它便很欣喜。 “谢谢大哥,我会好好照料它的。” 元晟兴高采烈地抱着小奶猫离开了,他得赶紧去找家里刚生完崽的老花猫去。 小奶猫的眼睛还未睁开,但此生此世,它都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第一百零九章 签语 元冥山庄的待客之道很有特色,只有八个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而在菩提子由着某种缘故“小住”的这几天,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自然没有能力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整天在厨房里面忙活的人只能是阳牧青。 而且,当他做第一顿饭的香气萦绕在元冥山庄的回廊上时,有一个两人都没想到的人找上门了,素来一派清心寡欲、云淡风轻的元苏成了不请自来的食客,每逢饭点必至,浑没有半点当主人的自觉。 “这里的厨子做不出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淡淡丢下一句没有什么诚意的解释。 菩提子虽然恼怒,却也不便直接赶客,毕竟这做菜的原料、丰富的佐料、精致的碗筷,没有一样不出自于元冥山庄,想要借故发飙都没有丝毫底气。 幸好跟着他一同前来蹭饭的还有玉狐小娱。 于是,阳牧青与元苏天天都可以看到“菩提子大战小狐狸三百回合”的免费好戏,小狐狸有时候被欺负得眼泪花花的,会拽着元苏的衣角,想让主人替它欺负回来,然后就会被它的无良主人一脸淡定品尝美食的无动于衷给伤得小心脏拔凉拔凉的。 这种欢乐的场景只维持到第五天,待菩提子法力自然恢复,小娱便不再肯跟着来了。 都说小动物的感觉是最灵敏的,对于未知的危机或者险恶的人心,都有精准到让人叹为观止的判断。 然后的然后,菩提子无聊了。 菩提子看着眼前冰雕一般的元苏以及木头人转世的阳牧青,长吁短叹,一个他打不过,另一个又舍不得打,人生为何会如此没趣? 一顿饭硬是被他吃出了满腹愁肠的滋味——虽然他吃的绝对不比任何人少。 “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菩提子百无聊赖地挑着白玉豆腐中的青菜,纯属没话找话。 “我明早就启程回去。” 阳牧青头也不抬地答道,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的决绝与坚持。 “你不信命?” 菩提子冷笑道,言色颇为不善,狠狠嚼着那几根青菜,仿佛与它们有仇。 “命运,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吧?” 前几日,菩提子腆着脸让元苏帮忙算了一卦——阳牧青的情卦。 他原本来元冥山庄的目的,是想让元苏用缘晷改变阳牧青的命运,但桢的例子在前活生生摆着,他还没有接受一只阿猫阿狗当宠物的心理准备,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借着元苏对于命数的通透卜算能力,让阳牧青退而却步。 至于卜算的结果,的确是非常的不妙。 非但是下下签,还暗藏一股刀光剑影的血腥。 签语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红颜枯骨,命犯凶煞。 这一枝桃花,惹不起,有点凶。 阳牧青置若罔闻,只是坚持要跟菩提子学“放音”与“搜魂”,菩提子答应了他。 他曾期待过阳牧青能够大彻大悟,最终以自己的小命为重,不再回去招惹那个女人。 此时此刻,听到阳牧青考虑过后的回答,菩提子只好无语望苍天,心里明白自己如果不想丢弃这个傻徒弟,就注定要和慕容曌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继续斗智斗勇下去,想想觉得心累。 如果慕容曌是个玄师就好办了,他一定会找个莫须有的理由,将她打得七荤八素,再也不能生出什么事端来,偏偏她是个普通人!虽然菩提子没啥职业道德,但元苏这个戒严官可不是吃素的。 “不听老人言呵,吃苦在眼前呐。” 菩提子仗着自己的资历与备份,倚老卖老的技法早已炉火纯青。 阳牧青已经吃完,将碗筷收进了厨房,不再理会菩提子。 “对了,这次来,我要问你一件事,不收费的那种可以吗?” 菩提子微红着脸,对着元苏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 “你说说看。” 元苏也算是对菩提子有些了解了,料想他不会问什么正事,没想到他用手指沾着朱砂,在桌面上画了一个九层花瓣的圆轮图案。 “这个曼陀罗宗教符号,还有别的含义吗?” 元苏面色一紧,正襟危坐,略带一丝惊诧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接触到‘歧瘴’的?” “‘歧瘴’?就是那个传闻中很神秘的组织?这是他们的符号?” 菩提子大吃了一惊,他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没有联想到那个层面上去。 元苏点点头,算了默认了他的说法,并补充了一句:“不要与他们牵连太深。” “呵,我才不想与他们有牵连,麻烦死了!”菩提子表示他多虑了。 元苏悠悠然地喝着鱼汤,突然说道。 “对了,我给你也顺便卜算了一卦。” 菩提子环顾四周,确认除了灼灼其华的不知名花树以及潭底肆意畅游的红鲤鱼,周边并无其他活物。 “给我?”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张开的嘴巴里能够塞进去一颗鸡蛋。 元苏不咸不淡地给了他一眼,嘴角有些微扬,似乎在欣赏他的惊态。 “算的什么?” 菩提子这回是真惊了,元苏向来刻板正经,如果不是他对阳牧青有几分认可,即使自己磨破嘴皮子也请不动他,谁能想到他会主动给自己算一卦。 “自然也是情卦,我说了是顺便。” 菩提子虽觉得此时元苏看向自己的眼神简直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但他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往下问,这等送上门的好事,不问白不问。 “肯定是上上签吧?哈哈!” 他想起自己的师父曾经说过自己命途极好,一辈子顺风顺水,虽然自己的另一半还不知道在哪里,但想必情卦的签语也该是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之类。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元苏丢下这么一句话让菩提子自己琢磨着,便潇洒起身,拂袖走人了。 阳牧青用茶盘端了三杯刚泡好的清茶出来,已不见元苏踪影,只见菩提子有些怔怔的模样,摸了摸头,猜测二人之间是否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 “喝茶。” 他推了一杯茶过去。 菩提子条件反射般拿过来喝了,一饮而尽后才觉得有些烫,眉头皱成一团毛线。 “好喝吗?” 阳牧青淡淡发问,语气有些怪异。 “好喝。” 菩提子点了点头,眼神仍有些涣散,感觉在望向阳牧青,阳牧青却知道他并没有看向他。 “我刚给你的是一杯清水,里面没有茶,原本是给元苏大哥准备的。” 阳牧青的神情没有半分捉狎,反而显得有些过分认真。 “元苏”两个字像是将菩提子脑中的暂停键重启了,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神与失态,脸色有几分精彩。 “你明天自己回去吧,我……我想起来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等我处理好了再去找你,此去吉凶莫测,你可得好好保命,我没有兴趣来帮你收尸。” 第一百一十章 回家 阳牧青从来不理解“近乡情怯”的滋味,他以为对于寻常人而言,回家不管开不开心,总不至于要到胆怯的地步,又不是做了亏心事。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曾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二叔家不是他的家,红心福利院不是他的家,就读过的学校不是他的家,工作过的几家小公司不是他的家,租过的小房子也不是他的家…… 至于问灵所—— 他心中清楚,自己只是问灵所的员工,呆的时候也不算长。 但这回来的一路上,他着实感受到了“近乡情怯”是种怎么样折磨人的情绪,无端的心慌就会浸染他的意志,以至于忍下了好几次想要逃离的念头。 这次的“闭关修炼”没有他想象的无波无澜,他差点成为子乌先生的花肥,也因为元苏的卜算生出心障,似乎再差那么一步,他就无法踏上归途。 唯独本心骗不了人,他随菩提子从问灵所出来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彻底离开,所以现在无论他经历了什么,也不会真的不再归来。 有一种人,从来不允许自己失信于所在意之人。 他此番已离开四十七日,早已逾一月之期,慕容曌没有打电话过问他为何没有按时归来,他也没有打电话告知慕容曌他马上就要回来的事情。 不是不想打,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而是不必打,因为他知道,那个地方,自己随时可以回去。 那里有一个并不柔弱的小女人,等他归来。 这一点,是他的笃信,是他的坚持,是他的价值。 游子归来,伊人思否? 呵,思可口美味三餐不重样的饭菜否? 还是那趟地铁,还是那个出口站,还是那个目标明确的地点。 正值深秋季节,天气异常舒爽,即便是下午两点,一天最热的时候,阳牧青身上也没有出一丝汗,浑身也没有一丝浮躁的气息,他的头发长了许多,虽然不及初见慕容曌时那样长到遮住半张脸,也已有些微微地遮住眼帘,挡住了他比往日要急切几分的目光。 他先去楼下小吃店点了一碗不加香菜的牛肉拉面,然后去街角的一家理发店将头发剪短了些,又去了邻街的一家品牌男装店买了一件崭新的淡青色衬衫换上,直到觉得自己的状态已调整到比较正常,激动的心情已逐渐平复,才拖着略显笨重的行李箱,拾梯上楼。 欧式的白色木门逐渐逼近,他仿佛越过那张木门,看见了门后那张灿烂的笑脸。 心顿时快了几拍,一股微热的暖流趟过。 阿曌,我回来了。 你还好吗? 他伸出手,没有去掏兜里的钥匙,却是敲了敲门。 就像一个初次拜访的客人一般,轻轻叩了三下。 一分钟过去了,木门没有丝毫动静,想到此时慕容曌有还在午睡的可能,他深吸了口气,摁了门铃。 门铃的声音从内而外回旋了数次,仍旧没有人前来应门。 看来是不在。 钥匙严丝合缝地套入锁眼,咔擦响动,开了。 阳牧青缓缓将门推开,空气中飘洒的微尘轻荡在他的鼻眼之前,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他眉头微微皱起,扫视了一下四周,在客厅走了一圈,不但确认了慕容曌的确不在,而且这些天也没怎么来过这里,更没有好好打扫过一次,地板上、茶几上、沙发上、电视机上……都铺了一层浅浅的灰尘。 向来闲置的“围炉”里添了一张胭脂红大床,床上摆着几个模样古怪的死神娃娃,其中一个还是骷髅骨架。 如果没有猜错,这是慕容曌为菩提子准备的,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清奇品味。 冰箱里几乎是空的,除了几盒已经过期的牛奶。 一瞬之间,阳牧青的心头泛过一分放松、一分无奈、一分酸楚,七分寂寞。 因为他想到了慕容曌这阵子一个人在问灵所的时候,见到的也是这样冷清的场景。 他向来习惯忍受寂寞,却认定慕容曌应该是一个与寂寞无缘之人。 所以只要沾染上一分,还是因为他而产生的,他心里便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惜。 他将行李箱放入自己房间的角落,从中抽出一个画板塞入最下方的抽屉。 质朴的画板上有一叠已经描画过的白纸,那些白纸上都描画着一个部位,眼睛、鼻子、嘴唇、眉毛、手……处理得很用心,乃至于菩提子天天看着他闲暇时画画,纯只当他在练笔。 ——如果他再耐心多看几眼,或许就能发现画着的每一个部位都属于同一个人。 拼凑起来刚好的那个人,不多不少,惟妙惟肖。 阳牧青不再迟疑,拨打了慕容曌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了,才响了一声。 从慕容曌的声音里,他听到了最真实的高兴。 “你回来了?!” “嗯。” “哎,你可终于舍得回来了,这些天可无聊死我了。” “你在哪?” “我在‘倾谈’呀,我师哥这里,你知道在哪里吧?” “我知道。” “那你来接我吧,我没开车过来,车钥匙在玄关的花瓶旁边。” “好,就来。” 没有多余的话语,一切是那么自然,仿佛他只是出门买了个菜。 阳牧青微笑着挂了电话,心想,这,大概就是回家的滋味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牌局 白色桑塔纳一路飞驰,像笔直的箭一般驶进了“倾谈”。 经过门口时,阳牧青放缓了速度,不是因为有狂吠的狼犬,而是看到了几个影影绰绰的鬼影。 有男有女,有男有少,清一色黝黑困苦的模样,像是从哪个山沟沟里面钻出来的。 阳牧青的法力尚不能收放自如,他一出现,那些鬼影便感受到了威胁的气息,望风而逃,做鸟兽散。 阳牧青眯了眯眼,心中希冀眼前这麻烦不是慕容曌招来的。 没有人出来迎接,阳牧青也没有将自己当做客人,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屋。 屋内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好气象。 四方严阵以待,牌局正在紧张时刻。 “八万!” “碰,九索。” “再碰,二饼。” “……” 慕容曌穿一套水蓝色的针织长裙,清娴雅致,如庭院深处的一丛蝴蝶兰。 见他来了,立马毫不吝啬地送上一个灿烂的笑容。 “来啦,我旁边有凳子,过来坐。” 阳牧青从善如流地走过去坐下,自己动手倒了两杯茉莉花茶,一杯递给慕容曌,一杯自己拿着喝。 慕容曌桌前的筹码高高堆起,显然赢了不少。 阳牧青瞟了一眼她的牌,不禁扬了扬眉,这么好的门子,很有自摸的把握。 李悬和许琪瑶也在牌桌上,似乎两个人的牌都不太好,一个苦思冥想,一个焦头烂额。 “牧青,你回来啦,招待不周哈,见谅见谅。” 李悬一边摸牌,一边敷衍说道。 许琪瑶向来有些怕他,因此刚好全神贯注看牌,假装没看到他进来。 坐在慕容曌对面的中年胖子却是眼生,整个人长得像个弥勒佛一样,胖得有几分福气,然而,额心至眼角的一道触目惊心的长刀疤却打破了整体的平衡,大善与大恶之相如此融洽地在一个人身上共存。 他桌前的筹码也很多,几乎与慕容曌不相上下。 更引得阳牧青警惕的是他身上的乡土气质,与他在门口碰到的几只鬼影隐隐相似。 观棋不语真君子。 虽然这不是观棋,阳牧青却是君子,又知道慕容曌输得起,且这阵势非但不会输还会赢得钵满盆满,自然闭口不言,极为节制有礼地看牌,扮演了一个完美的看客。 慕容曌显得游刃有余,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般与阳牧青唠嗑闲聊,因有外人在,只很有分寸地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类似碰到什么人,吃了什么好吃的,看了什么美景,菩提子又犯什么毛病了,为什么竟然没有回来,自己还给他准备了礼物云云。 “我以前没想到你牌技这么好。” 阳牧青见慕容曌出牌如飞的样子,由衷感慨道。 “嗨,别笑话我了,一个月前,我都不知道麻将规则是什么,这段时间我没接什么生意,又闲得无聊,偶尔有一次来这里,见师哥在玩牌,就顺便学了学,没想到我还有几分天赋。” 慕容曌一脸飞扬的得意,李悬的脸却黑了。 “我的好师妹,要不让牧青带你去澳门豪赌一番?真别祸害我了,这一个月的打工钱几乎全都上交给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老妈交代。” “我也是,我也是……” 许琪瑶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加了一句。 阳牧青笑而不语,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明显慕容曌是赖在这打牌了,要知道李悬一个月的“打工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倒是坐在对面的中年胖子沉得住气,身前的筹码一点点减少之后,他又从桌子底下掏出一大把来,看来他筹码显得多并不是牌运或者说技术还不错,而是有备而来。 慕容曌一吃三,不知道已经吃了多少场。 她脸上毫无羞赫之色,笑嘻嘻地收着筹码,还转头对阳牧青说道:“好多天没吃到你做的东西了,馋死我了,这里有小厨房,你不是新学了斋菜吗,我想尝一尝,对了,你多做一点,我们中饭都没好好吃。” “好。” 阳牧青无视李悬和许琪瑶投来的求情目光,洗手作羹汤去了。 于是,途中四人停了半刻钟吃了一碗山药金豆细面后,又全心赴战牌桌了。 这场牌一直打到下午六点,阳牧青专门给慕容曌找了一个小纸箱放筹码——她桌前实在已经放不下,李悬与许琪瑶桌前的筹码早尽了,已在开始打欠条,对坐的中年胖子也终于拿不出新的筹码了。 “终于打爽了一次!” 慕容曌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率先站起,示意停战。 其他三人皆松了一口大气。 “好师妹,局给你组了,牌陪你打了,钱也输给你了,牧青也回来了,可以帮我办那件事了吧?” 李悬笑得满脸苦涩,这阵子的确输得太惨,让他有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挫败感。 阳牧青注意到对坐中年人的神情终于不再若无其事,而变得专注严肃起来。 看来这件事果然与他有关系。 看来这个麻烦是躲不掉了。 慕容曌站在窗边,远眺着快要消失在地平线的暮色霞光,青葱般的手指在窗棂上敲了敲。 “本来我真不想答应,既然阳牧青回来了,事情该好办些,但是,一码归一码,工钱可得另算。” “好,好,好……” 李悬与中年胖子同时喜出望外,就连许琪瑶脸上也有几分喜悦。 “又得辛苦你喽。” 慕容曌转身向阳牧青说道,面容在淡金色夕阳的沐浴下更添风情,柔而不媚。 “分内之事。” 阳牧青郑重答道。 第一百一十二章 怪雪 “就在前面了。” 白色小轿车停在了一条蜿蜒陡峭的柏油路前,远处高山入云,风景别有生趣。 阳牧青权衡了一下自己的车技,示意慕容曌和李悬下车,李悬是死皮赖脸要跟着来的,许琪瑶则被他用莫须有的理由留在了“倾谈”,坐在副驾驶指路的正是输了许多钱给慕容曌的中年胖子。 “我可以开上去!” 中年胖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自告奋勇道。 “我说王三胖,你到底行不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李悬努力保持着一丝得体的笑容,脸色却白得像张A4纸。 中年胖子姓王名三方,别人昵称其“王三胖”,他也不以为意,本家是浔陵人,在S城摸爬滚打若干年后已经小有所成,是李悬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月前突然找上了他,说自己最近心慌气短、失眠多梦,去医院又查不出什么名堂,听说有可能是心理问题导致的,便要李悬帮他诊诊,但坐下来谈话还不到三分钟,他便问起了问灵所的事。 看在对方“人傻”钱多的份上,李悬呼来了慕容曌。 然而,慕容曌用“阳牧青外出自己心情状态不佳”为借口,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一边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一边硬生生拉着人家赔打了一个月的麻将。 王三方有求于人,即使他真实牌技高超,也只敢输不敢赢,只想着怎么把慕容姑奶奶给伺候高兴了。 果然,他的毛爷爷没有白输,终于将这三樽大神给请来了。 “这条路我经常开,相信我,没问题的!” 王三方拍着胸脯保证,情绪有些激动,慕容曌看到有零星的唾沫星子飞到了阳牧青白皙的脸上。 果不其然,阳牧青的眼中露出了只有慕容曌才能看懂的一丝杀气。 “走上去。” 阳牧青强行忍住了擦脸的举动,不由分说,打开车门下了车。 “我家大神发话了,我也没办法,当减肥喽。” 慕容曌从善如流地拉着面色恢复一丝红润的李悬下了车。 王三方有些绝望地望着眼前将近九十度的陡坡,已经预料到爬上去的自己会丢掉半条命,眼角不禁抽了几抽,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初花大成本修这车道压根就没有必要。 众人花了两小时翻过这座高山,其中半个小时是用来等王三方,李悬的体质也好不到哪里去,走三步停两步,但好歹跟得上慕容曌的节奏。 “……前面……前面就真到了……” 王三方气喘吁吁说道,像一条在三伏天耕了一天地的老牛。 慕容曌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脚,接过阳牧青递过来的矿泉水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都是你,早知道这么难爬,还不如让王三方试着开上来! 阳牧青谦然一笑,并无丝毫悔改之意。 他不肯自己或者王三方开车上山,自然不至于是因为不小心喷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而是入山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木鱼声,如山野古寺中遗弃孤僧所敲的青灯木鱼,充满了死气与怨毒。 如果这木鱼声是人为,则含有浓重煞气。 如果不是人为,则是大凶之兆。 “下雪了!” 慕容曌仰起了巴掌小脸,纤纤玉指伸入半空中,接到了一片冰晶飞絮,一捏化水,寒凉入心,果然是雪。 她的脸上没有半丝惊喜或者惊诧,和阳牧青一样平静得出奇,只是他们平静下掩藏着的情绪并不相同。 这才十月底,所往又不是极寒之地,这雪实在是下得太早了些,透着不言自明的诡异。 “我的天,这真是雪!我要发个朋友圈……这鬼地方,居然没信号。” 李悬闷闷地将手机塞进口袋,觉得非常惋惜,沮丧得尤其真实。 四人中,只有王三方的反应最大,他看向这些微薄雪花的神情十分的苦恼,十分的苦大仇深。 “不知是哪家又倒霉了……” 他不住叹息,幽幽说道,忧愁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村庄,心里嘀咕不知道这次又是哪家糟了秧。 “看到了吧?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这样的怪雪,从今年的开春陆陆续续下到秋分,一直就没停过,露露她爹死的那天正是太阳最毒的一天,居然还是下雪了……打电话给气象局,差点被当成了闹事的疯子,谁会相信这雪只在这一片天下呢?你们没有亲眼看到时,也认为我在胡说吧。” 慕容曌想起了云伦大厦的“纸钱雪”,用眼神求证阳牧青。 阳牧青摇了摇头,但神色很严峻,示意这事情不简单。 无根之雪,意寓“戴白”,孝布也是这种惨白的颜色,象征着世间的大悲。 “今年村里死了很多人?” 阳牧青蹙眉问道,眼神锋利得像一把刀子,他总觉得王三方有些不实之言,或者有些隐瞒没有说的。 慕容曌发现他回来之后更喜欢皱眉了,有些不喜地瞟了他一眼。 阳牧青会意,来回走了两步,让自己看起来舒展了些,即使心中仍旧草木皆兵。 “几乎家家户户都死了人。” 王三方的悲哀中掺杂着无力的愤怒,早几月发现异常的时候,他便将老父老母迁到了城里,可老母还是不久便死于无名恶疾,老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日下,他这才猛然发觉,离开村子根本无用,如果不解决村里的怪异之处,他的老父亲也会保不住,厄运甚至于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确定不是人为的?或者说是环境污染导致的疾病?” 李悬是四人中最唯物主义的,因此提出的问题也是非常地——正常。 “好几个人是在众目睽睽下发疯死去,另外的人都是死于突生的恶疾,原本都很健康,我们村里的人也不是傻子,没有哪个人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让这么多人去死,也没有谁与我们有这么大的仇怨。”王三方耐着性子继续解释,“至于环境,我们这里别的都不算好,唯独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之前村里的老人们都挺长寿的,大多都活到八九十岁。” “你说村里的人都认为是鬼怪作祟,那在我们之前来过的那些高人都怎么说?” 慕容曌翘着二郎腿,神色悠闲地说道。 “那些高人都没有活着出村,除了一个和尚。” “没有活着出……咳咳咳……” 李悬将刚刚含进嘴里的一大口水喷了出来。 “既然和尚还在村里,想必有几分本事,干嘛还来外面找人?” 慕容曌送给李悬一个鄙视的笑容,小样,非要跟来,后悔了吧? “我不相信他。我算了算,他来了之后,虽然救了几个人,但死的人数反而上升了。” 王三方的小眼睛镶嵌在层层肥肉里,显出几分睿智和精明。 “那你相信我们……他们?” 李悬本来指向了自己,接着反应过来这事情跟自己没多大关系,于是将手指移向了慕容曌二人。 王三方点了点头,狭路相逢勇者胜,他看得出那二人都不是好惹的茬。 第一百一十三章 碰面 炽阳村。 小村在水穷水尽之处,却并非山穷水恶之所。 这样的小村很可能是世外桃源一样充满着真善美的地方,却也可能隐藏着不自知的罪恶。 进村是一条蜿蜒小路,一边是落差极大的梯田,一边是攀沿而上的山坡,山坡上的木槿正开至荼蘼,花开满树,烂漫如锦,宛如深紫色的落星,既高冷,又艳俗,将山路点缀得浓丽异常。 “这里的木槿开得真好,这花也叫做无穷花,很有生命力。” 慕容曌突然感叹了这么一句,语气有些寂寥。 “记得我师父讲过一个典故,说有一种花被号称‘四凶’的浑沌、穷奇、梼杌、饕餮看上,似乎就是木槿花,但木槿花坚贞不屈,没有被它们夺走,是一种很有性格的花。” 阳牧青对这种花很有好感。 “菩提子比你小那么多,给你讲故事,怎么看都很奇怪。” 慕容曌被他逗乐了。 “是典故,不是故事。” 阳牧青正色纠正道。 这条又窄又陡的十八弯山路自然是修不了格格不入的柏油路,不管挖山还是填田,都是吃力不讨好的工程,于是只铺了一层厚厚的粗粝砂石,由于走的人多,路很紧实,未曾显出多少泥泞。 按村里的规矩,如果哪家死了人,会将厨房的门板卸下,放在家门口的小路上,上面会用米糊沾一张用劣质白纸写的讣告,并系上长长的白麻,在风中凌乱飞舞。 王三方此时清楚地看到那张象征着悲哀不详的油污门板正大大咧咧地斜立在他家老房子的隔壁院门口。 ——出事的是他大伯父家! 一声雷鸣在他脑海中炸开,笨重的身子因为激动瞬间变得轻快起来,三步并两步走。 慕容曌和阳牧青对视一眼,察觉到不对,以最快速度拉住了跟着上前的李悬,摇了摇头,候立在门外。 院门被一双胖得像馒头一样的大手推开。 本就不大的院子已被堵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一张张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见到他来了,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人群止住了窃窃私语,原本含糊不清的啜泣声变得清晰起来。 灵堂正在搭建中,五彩的纸花和新折的松枝散落满地,暗红色的漆木棺材不声不响地静卧于堂,一如案桌上那张照片里微胖短发老妪的模样,面无表情,毫无生气。 “宜伯母……” 王三方沉痛叩首,嚎啕大哭。 “三胖子,你不是说去外面找高人吗?这人都死了,黄花菜都凉了,你还回来干嘛?怎么不死外面?” 这句话虽然说得刁钻,却没办法让人反感,因为说这话的人正坐在一个轮椅上,一手扶着红漆棺材,一张被岁月侵蚀到支离破碎的老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悲伤以及厌世。 没有流泪不代表不悲伤,当悲伤都堵在心里时,眼泪反倒会流不出来。 他早年因事故不良于行,精心照料他几十年的老伴儿就这么走了,他一心也只想跟着去,哪里还会顾及晚辈的感受,没有破口大骂、迁怒于人已经算他教养颇佳。 “宜伯母怎么死的?” 王三方收回了最初的失态,回复冷静的神色,并没有接他大伯的话——他也无法给出让其满意的答复。 “是自燃,就跟我爹爹一样,浑身冒出黑色的火焰,水根本就扑不灭,人也不会烧成灰烬,只会浑身焦黑,就像涂了一层煤灰一样,然后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答话的人是一个干瘪的中年妇女,生得有几分尖酸薄命相,事件叙述却是清晰得体,具体而不过分,看得出是个内心伶俐之人。 王三方与她相熟,见是她答话,知道当时的情形半差不离,便不再追究什么,弯下腰朝棺材再叩了三个响头,之后也不等人搀扶,兀自站了起来,并仔细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腿。 “我带了人回来,我觉得他们能够帮我们解决村里的问题。” 他这句话一反之前的低沉嘶哑,格外高亢,自然是想要让在院门外等待的人听到。 慕容曌三人听到了,这个面子自然不能不给王三方,再说一直在院子外面干等着也挺尴尬的,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下以更尴尬地进了院子。 不,准确地说,真正感觉有点尴尬的是阳牧青。 慕容曌和李悬明显都很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滋味。 三人走至灵堂前,没有急着发表什么高谈阔论,而是轮番上了一番香。 阳牧青是最后一个上香的,站起的时候感受到了一束审视的眼光。 于是他也看了过去。 红漆棺材的另一侧放着一个蒲团,一个白皙清瘦的年轻和尚坐在上面,他安静得就像是一樽石塑佛像,外界的纷纷扰扰似乎不能打扰他分毫,也无法让他动容半分,一手快速捻动佛珠,一手敲着木鱼,闭眼念着无声的经文,像是正在超度亡灵。 这透着阴冷的木鱼声,正是他在山前道上听到的,自然不该是通过正常的物理方式传到他耳朵里的。 和尚仿佛没有睁眼,那他刚才感受到的审视之光是哪里来的? 慕容曌察觉到阳牧青的气息变了,有些疑惑地望了望周围,想看看他在警惕什么。 尽管很有可能,阳牧青是看到她看不见的东西了。 然后她也注意到了坐在蒲团上的那个和尚,明明在灵堂中见到一个和尚也不是件奇怪的事,但她也同阳牧青一样,皱起了眉头。 关于他们二人的介绍,自然有李悬代劳。 他介绍的好不好,慕容曌不置可否,只是看他介绍完之后,村民们看他们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期待与希望,慕容曌觉得有些满意。 这就够了,那么多的“高人”都没有活着出村,她不能指望更多。 “木生,你呆在这里也没啥用,快跟我回去,小毛又犯病了!” 一个彪悍魁梧的妇人挤了过来,头发像一团鸡窝一样盖在头上,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了,面色焦虑得有些狰狞,让人望而生惧。 “村长夫人,我请木生大师过来,给我那苦命的老婆念念经,你这会子来抢人,会不会太不给脸?” 轮椅上的老人在村里也是有几分资历的,虽然残疾,讲话的气势毫不输人。 “死人跟活人抢,才是不要脸吧?” 村长夫人冷笑了声,直接拽起和尚木生,扬长而去,丝毫不忌讳面有怒色的众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开棺 “你这个不孝子,都不知道拦一栏,生你出来有什么用!” 轮椅上的老人怒不可遏,拿起倚在红漆棺木旁的拐杖,朝披着一身白麻、哭丧着脸跪在案桌旁的黝黑汉子劈头盖脸打去,那汉子也不闪不避,只是打到痛处时,会忍不住闷哼两声。 这个黝黑汉子看起来比王三方年长几岁,五官轮廓有几分相似,看着像是堂兄弟的关系,见他无辜挨打,王三方的脸色有些难看,想要上前阻止,却终究按捺住没有行动。 他大伯的拐杖虽然是打在他堂兄身上,又何尝不是在表达对他的不满呢? “这位老先生,如果您不介意,可否让我为您夫人将往生咒念完?” 开口的是阳牧青,他这一开口,立马惹来了慕容曌和李悬的侧目,他俩接着再对视一眼,念头很一致:这阳牧青闭关到底是经历了什么,他本性良善不假,但何曾这么爱管闲事? 这句话也像是一个暂停键,躯体被敲打发出的闷响声与沉痛无奈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轮椅上失控的老人带着余怒望了王三方一眼,终究没有再说出什么忿气话,推着轮椅进了里屋。 “那谢谢小先生了。” 黝黑汉子眼中噙着泪花,冲阳牧青重重叩了一个头。 阳牧青肃然地受了这个礼,然后坐在了和尚木生坐过的蒲团上。 蒲团上尚有余温,没有凶煞之气。 至少证明这和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旁的妖魔鬼怪伪装。 只是他方才在木生和尚敲击的木鱼上面,瞧见一个黑色花纹图案,似乎跟菩提子曾经画给他看的那个图案很像,似乎是佛家教义的一个曼陀罗图案。 这个和尚,终究可疑。 算了,还是先解决眼前之事。 没有木鱼可敲,没有佛珠可捻,阳牧青也是一副简约的休闲装扮,怎么看都跟和尚道士没有关系。然而他身上自带的洁净气质,本就有些超凡脱俗,加之他认真至极的神情,生出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 有条不紊的念经声幽然响起,整个院子变得越来越安静。 村民们不再小声议论什么,而是依照村里的礼数上前祭拜,祭拜完之后有序离开,或者轻声安慰主人几句。 每个人离开之前,都会很小心地在阳牧青或慕容曌身上扫一眼。 面对狼群时,羊羔们也会用那样的眼神扫向牧羊犬,其实没有太多的求救意味,只是一种茫然的精神寄托。 这次来的“高人”,真的可以让村里蔓延的恐怖死亡阴影划上终止符吗? 村民们陆续散去之后,灵堂里除去慕容曌一行人,就只剩下黝黑汉子以及体态干瘪的中年妇女了。 经王三方简单介绍,慕容曌知道了那之前说话的干瘪妇女叫刘庭,是王三方的发小,新寡,黝黑汉子也就是他堂兄叫王芃,早年丧妻,二人虽然没有办喜酒,但已经开始搭伙过日子了。 “这一个月,村里还有其他的人‘走’了吗?” 王三方沙哑着声音问道,村里忌讳不吉祥的话,不习惯说死,说“走”。 若真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果也真是人生乐事。 但很可惜,世上的绝大多数人,“走”的时候多少总有几分不甘心。 特别当死亡来得特别无情,特别没有预兆的时候,会愤怒地指着天问“为什么偏偏是我”? “杨三婶的大儿子半个月前走了,出的意外,但谁知是不是意外……他跟你不算熟,我们就没通知你。” 刘庭见人都走光了,从角落里拿了一个小坐凳过来,将一直跪着的王芃搀扶起坐在上面,王芃的情绪还是非常低落,一直怔怔地望着红漆棺木。 “白发人送黑发人,也真够悲惨,杨三婶一辈子吃斋念佛,碰上事又顶个什么用。” 王三方打麻将时的从容平静早已不见,回到了这个生养之地,各种情绪都会变得更加强烈。 “最近村里的酗酒、赌博都更凶了,有些人家甚至不让小孩子上学,整个人心惶惶,原本有些人还想着迁走,但见你都回来了,就知道迁走没用,更不抱什么希望了。” 刘庭又去搬了两条凳子过来给慕容曌和李悬坐,还顺便端了三杯热茶过来,算是尽了待客之道。 “木生和尚呢?” 王三方想起刚才那个平静得像一池秋水的年轻和尚,忍不住皱了皱眉。 “大部分时间在村长家,你知道他家那个宝贝疙瘩,就那个娇弱劲儿,如果不是木生护法,估计早就被脏东西缠上了,哪里还能活到今日?” “他进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势利眼。” “他势不势利我不晓得,但他是村长请进来的,我们就算眼红,也不能真去硬抢。” “我爹还好吗?” “还算正常。但你也知道村里发生的这些事,有时眼看着正常,转眼就发生凶事了,你要去看看他吗?” “我得先试着解决下眼前的事,要不然也只能换来一顿打,我妈死的时候他怎么骂我的你又不是没听到。” 王三方脸上的肥肉颤了几颤,慕容曌见他的手指甲都将掌心抠出白印来了,可见心里是非常不痛快。 “我想开棺,可以吗?” 阳牧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念完经文了,已站起来围着棺木走了一圈,他的手在棺木上轻轻摩挲时,感受到一股很怪异的邪恶力量,他能分辨得出这不是亡灵的凶化,而是附着在尸体上的能量流动。 王芃自然是不愿意的,正想出言拒绝,被王三方抢过了话头。 “可以。你们想要做什么,我们都会配合。” “我……我爹不会答应的。” 王芃憋红了脸,这个庄稼汉子非常实诚,知道对方没有恶意,却又不忍开棺打扰自己苦命娘亲的安宁。 “大哥,我不说别人,你一定要站在我这边,你也知道现在的村子很怪,我们再不做点什么,就只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不会有任何例外。” 王三方的小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他此番回村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要面临多大的阻力,他都会让慕容曌他们按自己的想法行事,这是拯救村子的最后一线希望。 开棺——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好。” 王芃犹豫了半晌,最后咬了咬牙,慢吞吞退到一边,每一步走得极慢,仿佛他双脚上绑着两个沉重的铅球。 “芃哥……” 刘庭上前牵住了他的粗糙布满厚茧的手,轻声安慰着他。 棺木是新封的,开启并不困难,开启之后,一股怪味蔓延开来。 上前仔细探查的自然只有阳牧青,慕容曌匆匆看了一眼之后就转身走开,李悬更是早就躲到院子里去了。 心理医师不是医生,让他去看一具模样并不咋样的尸体,还不如让他将隔夜的馊饭给吃了。 阳牧青戴着橡皮手套的修长手指捻着那具焦黑皮囊散落下来的黑色晶体,若有所思。 第一百一十五章 解答 “如何?” 慕容曌用略带欣赏的眼神看着阳牧青独自将沉重的棺木合上。 年轻、健美、有力量的身体总是比较赏心悦目。 “无引之火。” 阳牧青取下手套,用刘庭拿来的清水和香皂仔细洗了手。 不待众人发问,他继续解释下去。 “无穴之风,无源之水,无引之火,都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事物,都是非常凶险高明的邪术。” “你觉得跟那个和尚有关系吗?” 慕容曌不自觉想到了那个有些格格不入的和尚。 玄师除鬼、道士捉妖、和尚渡人,这个和尚不留在寺庙中吃斋念佛,看那模样也不是苦行僧之流,来这炽阳村明显也不是为了渡人而来,那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呢?为了钱财、情分、名誉?可出家人不该是四大皆空、无毒不侵、六根清净的吗? 是这里有吸引他的东西,还是他本来就想来这里做些什么? 不寻常,怎么想都有些不寻常。 “或许有,但不是他。” 阳牧青像是知道慕容曌在想什么,直接了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村里往常办丧事,都会放一些看似悲凉实则热闹的哀乐,用来表达面对死亡之时,我们应该持有的悲伤与大彻大悟,但自从那片黑暗的死亡阴影笼罩村子开始,就没有谁家再愿意放哀乐了,因为那不再是一种陪衬之物,而变成了敲击在众人心头的催命号角。 “啊伊呀——” 王家的院子里突然响起了哀乐之声,从音质粗糙的音响中传出,像无形的涟漪一般扩散到远处的田埂,接着盘旋在绚烂至妖异的木槿花树间,最后去叩响村里每一家每一户的门窗。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无语,此时会放哀乐,不会顾及村人感受的,自然是痛失爱妻的王家大伯。 “我有几个问题,希望你们能据实回答。” 慕容曌的神情即刻变得认真起来,她认真起来的模样的确会让人觉得十分可信,让人忽视她过于娇艳的面容、也忽视她过于年轻的资历,仿佛这个娇小的身躯上有一种能力,一种让人信赖追随的能力。 这种能力虽被李悬戏称为“大忽悠”,但即便是他,也笃信慕容曌解决起问题来是一把好手。 “你问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三方看了王芃一眼,后者也跟着点了点头。 “下第一场怪雪的时候,死的人是谁?” “我记得是三月初三那天,山下肉铺老板李叔,在去洗刀的时候失足坠河,手里拿着的尖刀还正好切开了他的颈动脉,当场死亡,开始我们都觉得是一场意外,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一阵子天气转晴升温,那天的雪下的就已经很奇怪,应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村里发生这么多的凶事,我相信不会没有任何传闻或者流言,大家私底下有什么猜测?” 王三方听到这个问题后,显得有些紧张,停顿了半晌才开口。 “我们村看似已经富裕起来了,其实一直比较封建,每年的七月半都会有一场盛大的祭祀,甚至比过年还热闹几分,但去年由于一场突发的大雨,村里的祠堂被冲毁,我们便临时取消了去年的祭祀,现在村子里传得最凶的,就是死去的那些列祖列宗没有受到纸钱和供奉,开始惩戒我们了,所以村里的每一家每一户都逃不过,还有许多人说在后半夜的时候看到坟山有成群结队的白影飘过。” 尚在人世活着的后代,不但不能得到祖荫庇佑,反而受到列祖列宗的疯狂报复,怎么说也是件不厚道且非常悲伤的故事,听起来也有些不太可信,倒像是一个居心叵测的谣言。 “你信不信?” 慕容曌撇了一眼王芃和刘庭,这二人似乎深以为然,并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开始我是不信的,木生和尚来村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我开始有点相信了,但我后来又怀疑这个说法,所以才决定去找你们。” 王三方并不是一个愚痴之人,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聪明,连他都一度相信过这个说法,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 “所以,木生和尚还是很关键的人物,他来村里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救了四个人的命。” “怎么救的?” 王三方清了清嗓子,话语像倒竹筒一样蹦出来。 “头两个是老钱家的一对双生子,一个左肩长了一个瘤子,一个右肩长了一个瘤子,去医院切也没有用,切了还继续长,木生和尚看过之后,说是他家祖坟前种的一棵老柳树的根伸到棺材里去了,老钱横了横心,挖了祖坟,发现果然如此,砍了柳树之后,那双生子便不药自愈了。” “第三个是吴青的老母亲,本来老人家身体很硬朗,但突然就走不动路,一走路双脚就奇痛无比,去医院检查却说没毛病,木生和尚说是因为有一条花斑毒蛇在他家祖坟里安家,祖宗不爽了,所以让后人也不爽,结果还真挖出来一条巨长无比的大蛇来,处理好之后,那老婆婆便慢慢能走了。” “第四个就是村长家的儿子了,那小家伙本来身体就不好,后来又一阵子天天被鬼压床,好几次差点就送了命,木生和尚看了,说是他曾祖父的棺材被山石压了,在地底下呆得不舒服,于是来找他曾孙子的麻烦,村长将那个坟地重新休整了一遍,他儿子倒是好些了,但因为惊骇过度,落下了心悸的病根,一定要呆在木生和尚身边才会好一点。” “这三家都没有其他亲人死去了?” 在李悬听来,这些都是怪力乱神之语,忍不住插了句嘴。 “还真没有。因为这事,后来还兴起一阵重修祖坟之风,但还是不断有人莫名死去。” 慕容曌喝了口已经凉掉了的茶,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若有所得,接着问了她最后一个疑问。 “请来的那些高人们,都是怎么死掉的?” 王三方没料到她问的这么直接和淡然,擦了擦脑门上冒出的细汗,讪笑了一下。 “他们在村里都还是好好的,出村之后,都在三天之内暴毙而亡,听说死时身上有鬼印。后来我们都不敢请人了,一来请人没用,二来还害人性命。” 听他这么一说完,李悬满脑子都是“不管,我要回去”,但毕竟不好意思在慕容曌面前表现得太露怯,于是撑着一张比病人还要苍白的脸,弱弱问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先去坟山看看,会会那些死透了的老鬼们。” 慕容曌冲他甜美一笑,露出整齐白皙的八颗牙。 第一百一十六章 探坟 一听要去坟山,李悬脚都软了,顿时打起了退堂鼓。 “那你们去吧,我不去。” 简单干脆,明了直接,他还尽量保持了一个非常谦谦君子的笑容。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一向是他的行事准则,并且非常有觉悟地唾弃了自己此次无端生出的好奇心,并发誓以后再也不掺和问灵所的浑水。 “我非常负责任地提醒你一下,这村子看似寻常,实质上处处透着诡异,你忘了那些高人们是怎么没命的了吗?你还是跟着我们会比较安全。” 慕容曌撑着下巴,眨巴着眼,模样非常地纯善,语气却是淡淡的警告,或者说威胁。 李悬果然因为这话陷入了更大的恐惧之中,阳牧青几乎可以看见他努力维持的风度已经崩塌,他缩着双肩,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像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会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钻出来扑向他一样。 “还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慕容曌淡淡发问,嘴角有一丝微微的谑笑。 李悬紧闭着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认识慕容曌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自己再给她找乱子,下场一定会非常惨。 “你觉得呢?” 慕容曌降服了李悬之后,望向阳牧青。 “该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收获。” 阳牧青毫不犹豫给了慕容曌面子,倒不是附和她,而是他也是这么想的。 李悬却不是这么认为,眼神顿时哀怨起来,觉得自己惹上这么一对狼狈为奸的损友也是流年不利。 “那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先填饱肚子?” 慕容曌笑盈盈对王三方说道,后者立马会意,催促着刘庭去准备去了。 “你也去帮帮忙,怎么样?” 这句话是对阳牧青说的,不是慕容曌不相信刘庭的手艺,而是她觉得阳牧青此番回来之后厨艺大涨,自己吃一顿赚一顿,没有要错过的道理。 阳牧青见她已发话,没有什么意见,反而有些高兴,二话不说就往厨房去了。 这时候已是下午三点,早已过了午饭的点,吃晚饭又太早,但对于慕容曌而言,饿了就该吃饭,没有什么好纠结的,至于晚饭,不吃亦可,反正还可以有夜宵。 “要是琪瑶有牧青一半的手艺就好了。” 李悬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你可以偶尔来问灵所坐坐。” 慕容曌很大方地发出了邀请,只是有几分真心就不好说了。 “还是算了吧,你那问灵所改装之后,我老觉得有些阴森森的,所以不太爱上门。” “看来我有必要在门口挂一块牌子了。” 慕容曌半认真半不认真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 “胆小者勿入。” 慕容曌看着李悬投过来的仇恨眼神,这一回笑的是真欢。 乡土的饭菜吃起来总是比城市里要更香一些,除了食材本身纯天然、无污染、够新鲜之外,还因为那柴火大灶炊烟营造出来的烟火气,加上阳牧青这位本事不赖的大厨,慕容曌和李悬吃得很开心。 即便是因为情绪还低沉着有些提不起来胃口的王三方,也轻轻松松地吃了两大碗饭。 慕容曌放下碗筷,笑眯眯对着李悬说道:“走吧,消消食。” “不应该等到天黑之后吗?” 李悬大惊失色,想着大白天去别人家坟头处转悠,看着就一副非奸即盗的模样,非得招惹是非不可。 “我怕天黑之后把你给吓傻,回去怎么跟琪琪交代。” 慕容曌说得极为诚心诚意,奈何李悬并不十分领情。 “你也太小看我了,既然来了,我就绝不会犯怂的!” 李悬整了整衣领,架了架眼镜,重新摆出一副学院派精英的范儿。 “这里有上坟山的小路吗?” 慕容曌不再理会他,转头问正在剔牙的王三方。 “有的,我知道好几条,现在不是农忙季节,村里人最近也不太在户外活动,不会太惹人注意的,我带你们去,可以走最快的捷径。” 王三方虽然现在是一个标准的土豪,但小时候也是在村里皮出名堂的,对于上山爬树掏鸟窝这种事,虽然很久没做,但仍是轻车熟路,甚至是带着久违的兴奋。 “那就不耽误时间了,赶紧走吧。” 慕容曌心里涌上一种莫名的紧迫感,似乎他们一定得抢在别人前面,要不然会被某些心虚的人破坏局面。 “等等,你们几个,还是先换身衣服再上山吧。” 王三方瞅着一水儿穿着浅色名牌的三位大仙,由衷地提出了一个小建议。 三人在山林中钻了十分钟之后,便知道王三方这个提议有多么明智了,要是那被荆棘勾坏的、沾染上树干灰屑的、黏上不知名动物液体的不是王芃和刘庭提供的粗布衫,他们几个还真的会有点心疼。 接近傍晚的山林有些让人心烦的闷热,虽然阳光不算热烈,但吸取了大半天的热气之后的草木都有些雾气蒸腾,带着气急败坏和苟延残喘的气息,弥漫着有些刺鼻的气味,混杂着动植死物的腐败味道。 “嘎嘎嘎——” 茅草丛里惊起一堆黑色的乌鸦,见有人来,扑腾着翅膀冲向枝叶浓密的林间。 李悬眼尖,看见那茅草丛里有一个灰色的毛绒事物,拉了拉阳牧青的衣袖,指了过去。 阳牧青目不转视地看了几秒,淡淡下了定论。 “是一只野猫的尸体。” “啊?!” 李悬想到刚刚群鸦啄食的画面,有些反胃想吐,然而,抬头无奈发现其他三人见怪不怪地继续前行,都没人肯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于是也只好强忍恶心,苦着脸跟上队伍。 “我有些想不通,我做心理咨询这么多年,为什么心理素质会怎么差呢?” 他瞅了瞅四周开始涌起团团乌云的天空,自怨自艾道。 “我觉得更要想不通的,是你的那些来访者。” 慕容曌折断一根挡路的树枝,将垂下来的蛛丝缠了缠扔掉,从容打趣道。 “不过我相信这趟你回去之后,一定会更出息一些,治疗恐惧症的费用,咱们朋友一场,就不收你的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坟有异 “我怎么记得上大学那会儿,你胆子真还挺小的,别说跟鬼物打交道,就是踩到一条毛毛虫,房间里飞进一只稍大一点的蛾子,都能让你大惊小怪、花容失色的。” 李悬不甘示弱,直接开始掀慕容曌的老底。 “你现在该明白,那些都是装的,女人嘛,该胆小的时候就要胆小,不是吗?” 慕容曌面不改色答道,恰到好处的真诚,恰到好处的慧黠,让人觉得她说的必然是一句真心话。 阳牧青一路沉默,没有搭话,脑子里面却在不断回想一些在问灵所的细节:慕容曌从来不会一个人呆在黑暗的地方,即使睡觉也总要留一盏夜灯;有一次在厨房见到一只蟑螂后吓得不敢动,自己赶到的时候她投过来的求救眼神;偶尔有机会见到鬼物的时候,她总是表现得非常镇定,但身体会变得很僵硬,走路的步子明显会变小…… 到底哪种情绪是装的,不言自明。 即使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一些细节或者说习惯会暴露强硬外表下的柔软,禁不起任何深究和推敲。 深秋的天一旦开始黑,就会黑得很快。 天光像是一张蓄势已久、逐渐收拢的渔网,将照射在人间的光亮一点点收回渔船,不留一个漏网之鱼。 层层乌云后的半圆月亮偶尔露出脸来,连同被掩盖得七七八八的寥落星辰,更显得天幕黑沉,夜色阴冷。 山林夜行,四人就像武侠小说中的刺客凭借夜色掩护身份——如果不算亮得有些过分的手机灯光,也像是充满干劲欣赏夜色的攀登客——如果不算有些心虚发慌的李大心理咨询师。 “到了,这是老钱家的祖坟。” 随着王三方的手机灯光往前一扬,一座明显翻整过的孤零零的老坟出现在三人视野中。 比半新半旧的土色更引人注意的,是一棵至少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柳树被砍得只剩一个参差不齐的树桩,不是电锯锯开的,竟是刀斧砍的,树桩上还留有不少横七竖八的粗糙斧痕。 一些琥珀色的树胶沿着树根淌着,早已风干凝固,就像是大柳树不甘的眼泪。 阳牧青率先走过去,轻轻蹲了下来,将两根手指搭在残留的树桩上,就像是给大柳树号脉一般,闭上了眼睛去感受,他的一股念力随着柳树四处蔓延的树根游走。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路畅通无阻,说明大柳树并未成为精怪。 “委屈你了。” 阳牧青拍了拍树桩,像是在安慰一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子。 大柳树的生机已灭绝,自然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不是柳树在作怪?” 慕容曌离他最近,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尽收眼底。 “不是。” 阳牧青拍了拍手上沾着的尘土,虽然是在回答慕容曌的问题,眼睛却望了王三方一眼。 “但确实是砍了柳树之后,钱家那双生子的病情就好转了,现在也还好好的活着。” 王三方无辜摊手,他得到的所有情报就是这些,绝对没有任何隐瞒。 “你们看看这个,有点意思。” 李悬的声音响起,三人说话间,为了缓解紧绷到极致的心情,他四处张望了下,然后发现——这座老坟的墓志铭写得不错。 一向以文艺青年标榜的他,这会儿浑忘了如何害怕,竟然趴在坟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这人生前居然是威武大将军,真是坟不可貌相。” “你也活了一把年纪了,不知道踩别人坟头是大不敬吗?小心这坟头的主人夜里找你。” 慕容曌阴森森地出言恐吓道。 李悬被她一吓,脸上的兴奋之色尽褪,冒出了一层冷汗。 “牧青,你都不管管你老板,尽欺负我,你说我以后还敢不敢给你们介绍生意了。” 李悬快步窜到阳牧青身边,揽住他一条手臂,在寻找到一丝安全感后,指着慕容曌哀怨投诉。 慕容曌笑笑不说话,眼神却杀伤力十足,李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顿时不敢再演了,一秒钟恢复正常。 “那是这坟里有古怪。” 阳牧青看着在浅淡月光下泛着冷光的老坟头,眼神里有一丝玩味。 “难不成要挖坟?” 王三方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 “不必那么麻烦。” 阳牧青从背包里抽出一支折叠金属小棒,将折叠之处全部打开之后,小棒变成了一根两米多高、一头是尖矛、一头是一只金蝉的长棒,这根长棒只有一指粗,但显得质地良好,闪着漂亮的金属光泽。 “这是探幽针,能够试探水中、土里的魂力异动。” 菩提子很不放心阳牧青,在临别之前大方了一回,塞给他不少压箱底的宝贝,刚好能派上用场。 阳牧青目能视鬼,但还不能穿越世间的障碍来辨别,这样的“外物”于他而言得益不少。 “应该值不少钱。” 李悬两眼放光,脑中的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开始打起来了。 “死心吧,不会卖的。” 慕容曌乐得在一旁泼他冷水。 王三方目不转视地看着阳牧青慢慢将那根长棒插入土坟中,一寸寸地往下移,进展非常顺利,像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不一会儿,长棒到顶,只有那只栩栩如生的金蝉露在外面。 就在四个人有意无意的视线中,金蟾扑腾了三下翅膀。 阳牧青的面色本就冷峻,这会儿更如盖了一层冰霜,让人看了便知事态不妙。 “金蝉不振翅,预示正常;振一下翅,预示有鬼;振两下翅,预示大凶;振三下翅,预示魂体不相合。” 第一百一十八章 换魂 “魂体不相合,你是说这具尸骨和它的魂魄不匹配?” 慕容曌虽然对于玄阴之事了解不多,却非常擅于理解字面之义,并且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复杂之处终究还是显露出一点征兆。 阳牧青点了点头,面色是少有的凝重。 “我需要进一步验证一下。” 说完这话,他转身从行囊中掏出两样物件来,一样是大家都能看见的,一个模样看起来非常唬人的小铜铃,厚重而繁复的篆刻图案让其透出一股华贵,而斑驳又不失光泽的质地让其显出价值不菲的年代感。 “九幡招魂铃,好东西!” 李悬又开始两眼放光,慕容曌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不明白温文儒雅和满身铜臭是如何在他身上友好共存。 阳牧青掏出的另一样东西则只有他自己看的见。 一片犬状的黑色剪纸,在他手心缓缓立起,像连接了打气筒的气球一般,逐渐膨胀开来,最后变成一个苹果大小的半透明实体,两只大大的眼睛像是活了一般骨碌一转,冲他“汪”了一声,快活地转了一圈,并热情地摇了摇尾巴,显得十分乖巧可人。 这是菩提子精心饲养的地狱神犬,是他曾打败过的一只魔犬所化,取名为“乌金”,别说模样看起来小巧可爱,性情却是十分的阴狠凶悍,除了认定的主人无虞之外,是典型的“生人勿近”角色,更是中低阶鬼物的克星。 考虑到元冥山庄的神圣气息将有损乌金的修为,菩提子才不得不忍痛割爱托付给了阳牧青,为此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叮嘱个没玩没了,阳牧青倒是无所谓,但既然手上有此异兽,能派上用场时自然不会吝啬。 阳牧青冲乌金指了指眼前的墓,乌金会意,化作一股黑风,钻入长满野草的土堆。 慕容曌三人虽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知道阳牧青已经开始行动,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不要打扰他。于是,就连已经傻眼了的王三方,也极力维持着自己的镇静,控制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阳牧青侧耳倾听,在不知从何处萦绕至耳边的一缕清风里,听到了乌金嚣张霸道的吠声和另一个尖锐的惊呼奔跑声。 这不是人间的声音,是从地下三尺传来的冥界之音。 他手上的铜铃开始摇晃起来。 摇晃起来,却没有预想中的清脆声音,就像是缺少了一个重要的部件,哑掉或者坏掉了一般。 人听不见,是因为这铃铛本来就不是用来对付人类的。 只要该听见的都听见就好了。 但从这铜铃的第一下摇动开始,山林深处原本窜来窜去的磷火开始怂巴巴地隐入土壤或树干之中,仿佛生怕被这铃声摄去一般。 前有招魂铃,后又地狱犬,原本蛰伏的鬼魂无处可逃,缓缓从坟头上钻出来,一脸的倒霉催模样,一看就不是个厉害角色。 又变大了数倍的乌金原本咬着它一只手,见到阳牧青之后,有些嫌弃地将那只手吐了出来,蹭上来摇着尾巴讨赏。 随鬼魂一起现身的还有两张碎掉的符条,阳牧青看了一眼,微微有些惊诧,望向鬼魂的眼神不再那么冷漠。 这两张符条居然是用来禁锢鬼魂的,自己不是逼了它出来,而是帮它挣扎了出来。 况且这鬼魂看起来虽然狼狈,却很现代也很年轻,绝对不是墓志铭里提到的什么威武大将军。 “你是谁?” 王三方和李悬见阳牧青神神叨叨地对着坟头的虚空讲话,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抑制不住脚根子发软。 李悬更是张开嘴想要说句什么,被慕容曌恶狠狠的眼神给憋回肚子里去了。 “我是谁?我这是在哪里?你又是谁……” 典型的一问三不知,多问也无益的事态。 阳牧青看出来这个鬼魂有些不完整,那个将它封进坟冢里面的人似乎损害了它的一部分记忆。 问不出,于是干脆不问,阳牧青当机立断,拿出白宝葫芦,让这个痴傻的鬼魂先进去休息一下。 “我们去下一个目的地吧。” 既然阳牧青发了话,其他几人虽然还有诸多疑问,但也不再迟疑,王三方更是十分敬业地在前方领着路。 一行只有四个人,称不上浩浩荡荡,却称得上是勇气之师,不管前方有什么妖魔鬼怪,都决心要将对方揪出来不可。 气氛本该是壮烈的,除了团队中的个别人虽然装得一副很淡然的样子但心率早已失衡之外。 夜间的山林本就是一个阴气聚集之地,在青白的月光下更显阴森恐怖,李悬看着散布在各处的大小坟冢,恨不得闭上眼睛,又怕看不见眼前的路,暗自叫苦不迭,不由得紧紧拽住了阳牧青的袖子,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被孤魂野鬼包围然后给生吞活剥了。 “师兄,你后面……” 慕容曌原本走在第二个,此时突然停住脚步,面露惊慌之色,颤着手指了指李悬的身后。 “啊!!” 李悬再也控制不住,松开阳牧青的袖子,向前飞奔了起来,仿佛身后真有个白衣女鬼跟着。 “哈哈哈……” 慕容曌没心没肺的笑声在夜空中响起,居然有些好听。 “慕容曌,从今天起我不认你这个师妹了!” 李悬不出所料发飙了。 “如果你想以后经常收到恐怖邮件的话,可以呀!” 慕容曌举重若轻地将自己的“罪行”轻轻掀过。 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吴青家和村长家的祖坟。 阳牧青的白宝葫芦里面又多了两只痴傻鬼魂。 “这三个坟果然都有问题。其他的呢,会不会也有问题?” 慕容曌望着后山深处如石榴子般密密麻麻的坟冢,想到某种可能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消除她这个疑惑,阳牧青只好辛苦乌金在坟场上放肆驰骋了一番。 他的九幡招魂铃再度摇了起来,只是这一回覆盖的范围更加广阔,整片山林似乎都呜咽起来。 今夜,炽阳村的亡者们注定无眠。 大约半个时辰后,乌金叼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小鬼出现,这个小鬼穿着一件明显款式过时的花布衫,竖着两条小辫子,大约两三岁的模样,脸上的戾气很深,一双眼珠竟然泛着血红之色。 “没了?” 乌金兴奋地点了点头,再度摇了摇尾巴。 阳牧青审视了一下眼前的小鬼,然后掏出红宝葫芦,将它抓了进去。 这个小鬼和刚刚捉到的三只傻鬼不同,是个有些怨气的厉鬼,如果不是因为年轻太小不懂修炼,也不会这么轻易被乌金给捉住。 回到山下后,阳牧青没有半刻迟疑,拿出画具,开始描绘今天捉到的四只鬼魂的模样。 简易笔画,栩栩如生,神形俱备,自然好认。 “钱家的小儿子、吴家老太、村子家儿子,最后一个不认识。” 王三方一面仔细辨认着,一面擦拭着自己脸上不停淌下的冷汗。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午夜场 王三方直直盯着眼前那四张薄薄的白纸,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太像了,简直像真人一样!” 阳牧青之前都没有到过炽阳村,没有理由会认识这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村民,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的确看到了他们的鬼魂。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王三方光是稍微推测一下都觉得脑皮发麻——如果说坟墓里藏着的鬼魂原本应该好好活在人间,那现在行走在阳光下的那三具躯壳里面的是什么东西? “借尸还魂吗?” 慕容曌斟酌了半天,最后选择了这个似是而非的词汇。 “差不多,只是还魂的时候,那三个人是刚刚死去,还是被强行夺舍,就没人知道了。” 阳牧青的神情是一贯的冷淡,但为了让慕容曌更加明白,他还是多用了几个字来解释。 李悬没有像王三方那样直接震撼的惊悚体验,也没有像慕容曌一样马上发现问题的关键,而是对阳牧青媲美专业美术生的画技感到非常新奇。 他拍了拍阳牧青的肩膀,仿佛刚才在山间留下的后怕都不见了,说道:“兄弟,行呀,藏得这么深,老实说,你还有多少隐藏技能?不早点告诉我,我还能给你争取个更好的价钱呢。” “看来你收了不少中介费呀,请我吃一顿龙虾大餐,我考虑一下不追究。” 慕容曌眼中含着笑,话里却夹枪带棒,这让李悬很是吃不消,于是乖乖闭嘴。 至少跟慕容曌斗嘴这样危险的事,在他们稍微关系熟点之后,他就很少做了。 “我就说那个木生和尚绝对有问题!” 王三方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清脆作响,李悬都觉得有些牙根疼,他却懵懵懂懂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 “这件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阳牧青习惯性地咬着铅笔头,淡淡回了一句。 “这三只老鬼披着别人的皮囊活了这么久,就没人觉得奇怪吗?” 慕容曌觉得这才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只要不是天生的演员,就多少会有露陷之处,但看村民们的反应,除了整天都陷入了未知的死亡恐惧之中之外,并没有什么反常的流言或者言论。 “如果是蓄谋已久呢?” 阳牧青说了一种最不可能但又最可能的解释。 “跟我来一下。” 慕容曌斜了阳牧青一眼,示意他单独跟自己出来。 阳牧青十分听话地放下笔,跟着她到了院子里,层层乌云将星月全部盖住,漆黑如墨染。 “这两个人说啥悄悄话呢……” 李悬对这两个明显将自己当外人的行为表示很不满——当然,只能小心嘟囔默默抗议。 “你是不是知道些别的什么,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 凭慕容曌对阳牧青的熟悉度,只要他有一句话的语气不对,她就能察觉出异常来。 当然,这也跟阳牧青本人比较通透有关,如果是那种习惯于在自己身前筑下几道围墙、往自己脸上贴上几层面具之人,要一层层扒开总要多费些功夫。 “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件事,但我还不确定。” 阳牧青老实答道,他原本也没想瞒着慕容曌,只是这件事情的确有些隐秘,也牵扯到太多东西,他觉得自己应该先咨询下菩提子或元苏,再说出来比较合适。 “那现在问呗,当着他们你也不好打电话。” 慕容曌笑着看了看他另一只手里面始终没有放下的手机,转身进了堂屋。 阳牧青看着黑沉沉的天色,苦笑了一下,现在是凌晨三点,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自己恐怕会受到菩提子最恶毒的诅咒,哪怕自己是他唯一的学生。 但慕容曌话语的意思是不要有半刻迟疑,他明白了,于是按捺着心中的忐忑拨出了电话。 虽然元苏才是相对好脾气的那一个,但他还是选择拨打了菩提子的电话。 谁叫他摊上自己这么个菜鸟学生呢? 电话通了,被按掉,再打,再被按掉……如此重复五六次之后,那边终于传来一声睡意十足的“你哪位?” 敢情菩提子是连眼睛都没睁开。 “是我。” 好在这个不靠谱的师父还是听得出自己徒弟独特的好嗓音的,态度立马有了好转,至少听上去清醒了一些。 阳牧青便将这边发生的事情三言两语说清楚了。 “的确像是那个组织干得出来的事。你别急,谁也不要声张,不要打草惊蛇,我明天跟元苏合计一下后,再告诉你解决办法。” 菩提子正经说话的样子还是颇有几分门主风范。 阳牧青应承下来,将结果跟慕容曌简单汇报了一下,表示先按兵不动等消息。 第二天王家开早饭的时间是全村最早的。 下厨的人自然还是阳牧青。 因为昨天晚上去爬坟山的另外三人一致表示——要先吃饱饭再补觉。 就在四人埋头与鸡蛋面奋战的时候,王芃推着王家大伯的轮椅从堂屋经过,似乎是要起夜,老人家的怒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藏在丝丝白发中的悲伤与委顿,看上去还有一些可怜。 一阵穿堂风吹过,小桌上未被铅笔压住的一张白纸随风卷出,落在老人脚下。 “她……怎么是她!” 王家大伯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侧身滚下了轮椅,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着,似乎想要逃避什么危险的事物,偏偏那张画纸像是粘在了他身上一样,怎么甩都甩不脱,老人只好死死抓住自己儿子的衣角,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四人对视一眼,连眼前的面条都顾不上吃,心中暗喜,看来第四张画纸上的神秘人物终于要揭开真面目了。 第一百二十章 灾星 “爹!爹!您怎么了?” 王芃被吓得不轻,惊慌之中去探自己老爸的呼吸,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背过气儿去,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见惯了自家老爷子的严肃与暴戾,从不曾见他被吓得如此屁滚尿流,连带着自己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难道是自己的老娘的鬼魂回来了?他转过头狐疑地看了眼灵堂。 王家大伯的眼神呆滞,仿佛在望向虚空,又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画面。 “小月,是小月回来了……” 老人的胡须颤颤巍巍,牙关和下巴毫无节奏地勉力配合,吐出的字有些含混,却还能听清。 王三方连忙放下碗,帮着王芃将老爷子搬回了轮椅上,老人家现在的身体就像一滩烂泥,搬起来分外沉重,一股不可描述的味道从他的身下飘出来,目测是惊吓过度失禁了。 众人的涵养都还不错,没有谁露出嫌弃的表情,只是各自面前剩下的半碗面,是吃不下去了。 阳牧青起身,行动如风,将粘在王家大伯身上的画纸毫不费力地捡起来,卷起收回袋中。 “先让他平静一下,等会再问,不急这一会儿。” 在慕容曌的默许和示意下,王芃跟众人说了声抱歉,先带王家大伯进屋收拾去了。 “感觉会是个很遥远很血腥很离奇的故事呀……” 李悬拿着筷子敲着碗沿,一副高深莫测状。 “在我们那有个习俗,会用筷子敲破碗的只有叫花子。” 慕容曌非但没有接他的话,反而噎得李悬再次乖乖闭嘴。 王家大伯换了干净衣服,吃了速心丸,又得王三方温声细雨劝了良久,关于细节之处自然没有明说,但指出来那画纸上的小女孩是请来的高人所捉的邪祟,让王家大伯慢慢平静了下来。 “你确定,被捉住了?” 这个问题已经是第三遍被确认了。 王三方好脾气地又回答了一次:“捉住了,我亲眼看见的,绝对没错!” “捉住了就好,我要继续休息了,你出去吧。” 王家大伯面色一转,下了逐客令。 王三方经商多年,对付难缠的客户很有一套,他早就知道要自家大伯松口不会那么容易,已做好了见招拆招的打算。 “高人说了,这只恶鬼非常霸道,还有许多同党,如果不彻底清除,还会给村里带来无穷无尽的伤害,我们可能……都会死的。” 这些话的虽是王三方瞎掰的,但他心中隐约是这么认为的。 村里的事不是寻常的闹鬼事件,而是死人与活人之间的阴谋诡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胡说八道,如果他们真有那么厉害,怎么会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 王家大伯已经恢复了八分的清明,尽管他知道王三方等人见到自己今天的丑态,一定会想挖出点什么,不好善了,但是当年之事,知情人都下了死誓,即使要被掀开,也决不能是从自己的嘴中。 “大伯,你知道这样没用的,我们迟早会查出来,但村里的人等得起吗?你还想死更多人吗?” 王三方越来越觉得自己大伯正在掩饰着的某件事至关重要,于是更坚持刨根问底。 “大不了我一条老命去给他们陪葬好了。” 王家大伯苦笑一声,自老伴去世,他已心如死水,如果是欠了别人的,那终究是要还的。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奈何王三方巧舌如簧,也不知道该说甚么了。 这时,一直静候在旁的王芃开口了。 “刘庭有了。” 这一句话音量并不大,并含有粗犷汉子的几分羞赫,却无疑是神来之笔,将王家大伯眼神中的死意点燃。 他都还没见到他亲孙子,怎么可以去死? 一切该了结的就马上了结吧,他不能让这份阴影延续到下下一代。 所以,他改了主意,决定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 “村尾的疯石头,你们去见见他。” 王三方欣喜地应了一声,抛给王芃一个赞赏的眼神,鱼儿一样地溜了出去。 尽管这条鱼儿实在是又白又肥。 天边有了一丝亮光,山脉接连处的阴影明晰了一分,整个山村像是融入了一分墨意极浓的写意画里,走的还是印象派的路子,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李悬已经困得不行,不时地打着哈欠,如果不是害怕一个人呆着,他此时一定会与被窝相亲相爱。 王三方的眼睛有些充血,与浓重的黑眼圈很是搭配,慕容曌是典型的夜猫子,此时精神尚可,阳牧青更是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稳稳妥妥走在最后面,自身就是一道最安全的屏障,妖魔莫侵。 “你认识疯石头吗?” 李悬觉得有些无聊,没话找着话。 “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不是嘟嘟囔囔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就是用一根铁钉凿山壁上的石头,脾气倒还不错,一些小孩子拿东西砸他,只要不是砸得太狠,他都是笑嘻嘻的。村里人见他可怜,偶尔会给他一些剩菜剩饭吃,所以还一直活得好好的。” “他一直就是疯的吗?还是突然就疯了?他家里亲戚有患过精神病的吗?” 李悬的职业病犯了,开始翻起别人的家族史。 “这个还真不太清楚,他好像一直就是一个人,没什么亲人。” 王三方思考了一番,发现自己还真没有太多关于疯石头的信息。 除了知道他是村里最典型、疯得最久的一个疯子。 村尾有一间土砖屋,不知是多少年前建的,显得很破败寒碜。 土砖屋前有一株高大的板栗树,将小屋子全部掩盖在它的树荫之下,看起来更不起眼。 一个老头子怔怔地盘腿坐在板栗树下,嘴上不停地小声说着什么,脸上偶尔扯出一个非常奇诡的笑容。 如果不是有备而来,寻常人在大清晨见到这副场景,估计都要被吓一跳。 “怎么办?这能不能问出什么东西?” 王三方有些忧心,除去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长大之后还真没有跟疯子打交道的经验。 “我来!” 李悬仗着自己多年与非正常人交流的职场素养,毛遂自荐。 但他凑过去听了一分钟不到就放弃了。 “说的什么话,听不懂!” 他抱怨道,一个糟老头子讲的乡村俚语真是比外语还难懂。 “还是我来吧。” 唯一会多门“外语”的王三方硬着头皮上,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疯石头旁边。 “月亮-红了。” “鬼变-人了。” “灾星-生了。” “杀杀-杀杀。” 几句童谣式的话语被疯石头颠来倒去、断断续续地念着,没有人仔细去听,自然也没有注意着几句话连起来是居然是有意义的。 “小月是谁?” 慕容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糖,放到疯石头的手心。 疯石头看见了手中的五颜六色的糖,笑得更开心了,晶亮的涎水从他的嘴边垂下来,打湿了脏污不辨颜色的布衫袖子。 “小月,我干女儿,小月漂亮……呜呜呜,小月死了,都死了……我看见了,都去了,村里好多人都去了,他们都是坏人,都是坏人!” 慕容曌蹲下了,认真端详了一下疯石头,然后从袋里掏出剩下的一颗糖,剥开糖纸放入嘴里,认真嚼了嚼。 “这位大叔,既然你没疯,就请好好说话。” 第一百二十一章 谈判 疯石头低着头没有动弹,如一个木头人一般,仿佛没有听见慕容曌在说什么。 慕容曌也没有再逼问,只是耐心地盯着他的眼睛,就像深山老林中最有耐心的猎户。 两个人这样僵持了两三分钟后,疯石头动了。 他将手心里的糖果一股脑揣进破破烂烂的脏兜里,只留下一颗糖,然后学着慕容曌的样子,剥开放进嘴里。 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是有样学样的模仿,而是很明确的自主行为。 是的,疯石头没有疯。 “你怎么看出来的?” 此时,疯石头的声音已经和刚才大不一样,主要是语气的变化,虽然还有些口音,但大家都能听清楚。 “你的样子看起来很糟糕,可挨近了并没有多少怪味,说明你其实洗澡很勤快;你的衣服很脏,但其实穿得很整齐,说明你持有自己的底线;你的手上沾有不少泥巴,但手指甲居然修剪得很整齐,我不相信是别的好心人替你修剪的;你说的话虽然有些疯疯癫癫,但其实很有逻辑……还要继续说吗?” 慕容曌习惯通过细节观察人,在她看来,无论一个人掩饰得再好,也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的,她也知道正常人与异常人的某些区别,所以在直觉判断上,甚至比更专业的李悬更为精准。 “你们从哪里来?想做什么?” 从这句话中,慕容曌听出了满满的警惕,这个老疯子一瞬之间变成了守护村庄的恶犬,冲着村外来人展示出很不友好的爪牙。 慕容曌没有直接回答他,更没有被他凶狠的样子吓坏,她出门未梳的头发有些蓬松过头,被晨露打湿的几缕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就像一只在雨中穿行了一番的猫,慵懒而美丽。 “村里发生的事,你应该很清楚,再不做点什么的话,不用多久,这里就会成为一个荒村。” 这不是威胁,不是恐吓,只是理智推算的现实走向。 “呵,都是报应。” 疯石头突然站了起来,身量居然不矮,将众人吓了一跳,阳牧青一侧身,挡在了慕容曌面前。 但慕容曌看得出来,他紧闭的嘴唇表示他在控制情绪,额头上冒起的青筋显示出他的激动。 会装疯卖傻之人,非但不疯不傻,反而很可能是大智大勇之人。 “你装疯这么多年,难道不是求一个心安?不是求一个结果?” 慕容曌盯着疯石头那双浑浊却清醒的眼睛说道。 “我只是想看看这群人最终会死得有多惨。” 疯石头这句话的语意无比冷酷,他说得也无比冷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仿佛这一片山清水秀的土地只是一块死地,面前的这些活蹦乱跳的人都是死人。 “就算我们注定会死去,是不是也有权利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三方最开始的情绪是震惊,之后是愤怒,现在不怒反笑了,不是觉得好笑,而是苦笑。 疯石头冷漠的眼扫了王三方一眼,似乎对他还有那么一点印象,咧嘴干笑了一下。 “当年死去的人,恐怕至今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悬见谈判陷入僵局,很是发愁,见到慕容曌突然一言不发,更是发愁,愁来愁去,愁出来一句话。 “你要是真不愿意说,我们就问别人去,总有人愿意说的。” 这招低阶的激将法使出来,连李悬本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这疯石头由于装傻多年,心性居然有些倒退回去,一听这话,原本抑制得良好的情绪突然控制不住。 “谁愿意说?谁愿意说?谁身上又是干净的?当年那场祭祀,村里就没人敢站出来说个不字,现在报应来了,知道害怕了?活该,都是活该!该死,都该死!” “小月是祭品?” 慕容曌出其不意地掏出阳牧青收起来的那幅画纸,展现在疯石头面前。 画纸上的小女童自带一股阴煞之气,远不如生前那样雪葱可爱,但疯石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老人浑浊的双眼淌出两行清冽的泪水,双手颤颤拿着画纸,瘫跪于地,泣不成声。 “小月……我的小月呀!” 似乎是被老人过于真实的悲伤所感染,天空飘来一丝湿意。 不是雾气,不是雨滴,是雪片。 代表着噩耗的怪雪再度飘起,这一回又是谁家遭殃? 王三方的眼睛里明显藏着焦虑,李悬也有些紧张和忐忑,只有慕容曌和阳牧青的眼神没有多少改变,他们注视着疯石头,捕捉着他情绪彻底释放的一刻,心防一倒,便会一退再退。 老人的哭泣声渐渐消停,积压他心头多年的悲愤与怨气似乎发泄出来了几分。 “小月化作厉鬼,并不见得好,我们问清往事,才不会误判。” 阳牧青并不会像慕容曌那样循循善诱,但他已经知道了疯石头大概在乎什么。 “小月的鬼魂现在在我们手里,你当初没有办法救下她,我知道你很气恼,现在还有一个机会,你好好想想,不要错失良机。” 慕容曌很快接过了话茬,击中疯石头的最后一道心防。 他无法不相信眼前这几个年轻人的话,因为画纸摆在眼前,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是没有办法画得如此之像,他们既然能找上自己,必然已经有了一些线索。 疯石头看似沉默无言,心里却在迅速判断着眼前的情况,说,是死,不说,恐怕也是死,而他正是因为怕死才装疯卖傻那么多年。 他明明可以继续疯下去,等到该死的人都死光,自然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了。 可小月的魂魄在他们手里,这是他无法抵御诱惑的一个筹码。 “你们得让它有个好的去处,它太可怜了。” “会的。” 做出承诺的是阳牧青,无疑是含金量很高的一句承诺。 “好,那么当年的事,我就来说一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族飨 “等你们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就会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办法同情现在发生的事情了……” “太残酷了,简直惨无人道……” 三十八年前,疯石头还不疯,而且还很年轻,但由于天生体弱,加之父母双亡,导致成年之后很难自己谋生,只能在村里捡一些闲活做做,农忙时节尚能混口饭吃,平常时候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倒也不至于会饿死,毕竟都是村里熟人,偶尔去蹭个饭吃还是不打紧的,只是疯石头脸皮儿薄,心性又高,认为自己宁可做饿死的杂工,也不能做饱死的乞丐,所以即使蹭饭,也只去几家相熟的人家,而且到了农忙时节,还会少收取一些工钱。 炽阳村是个很重传统的地方,尤其在请神祭祖方面非常殷勤,每逢大年初一、清明扫墓、中元节鬼门开更是隆重;不管多么忙碌,家家户户都会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祭祀家中的祖先;村中虽然没有专设的大祠堂,但在山坡的各个角落,都可以找出大大小小的观音庙、土地庙、关公庙、狐仙庙等,而且香火无一不鼎盛,家中如有人病了,第一件事不是请医生,而是烧香拜佛;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的大人小孩可以不添置新衣服,但祖坟是一定要修葺一遍的,否则就会被村里人视为大不敬…… 对此,没有任何人提出疑议,当所有的行为都成为了一种集体行为,并根植于生活本身,成为一种约定俗成之后,就会成为一种生活必需,一些有趣的祭祀甚至会成为小孩子的期待之一,因为不但好玩,而且通常还有得些零嘴解馋。 直到后来村里突然多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据说是因为家乡遭遇了自然灾害搬迁而来,虽说这只是明面上的借口,那个时候电视还没有普及,山城人民还不知道有一种狗血剧情是富家子与贫家女因为伟大的爱情私奔,而且一般已经珠胎暗结,所以也没有多加怀疑。 这是一对璧人,两人都极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男人学识丰富,能言善辩,笑起来左脸颊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不久就在村里的学堂谋了一个教书的工作,女人则长得非常漂亮,白皙都跟村里人就像是两个不同人种,人也贤惠,女红不错,还会种菜,小日子经营得挺顺当,只是她身体虚弱,经常咳嗽,村里眼尖的人不难看出她患有痨症,说不定还是从娘胎里带出的病症。 由于男人白天要教书,女人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会叫村里最闲的疯石头,这对年轻夫妻很和善,经常会留他吃晚饭,女人受不得油烟气,掌勺的通常是男人,做出来的菜不算十分美味,但下饭还是没问题的。 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有两三年,一个月食之夜,两个人爱情的结晶诞生了,男人为其取名为“月儿”,而且让第二天来帮忙的疯石头认了干爹的身份。月儿的长相无疑结合了二人的长处,虽然不及女人灵秀,但更多了几分可爱,性情又十分活泼,别人稍微逗一逗,就会咯咯直笑,左脸颊的酒窝与男人如出一辙。疯石头很喜欢月儿,来这家转悠的时间更多些,闲暇的时候陪着月儿玩闹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他最高兴的是月儿看起来很健康,没有遗传她母亲的体弱与顽症。 偏生也巧,月儿生下之后的三年内,村里连生异变。第一年因为突发性的蝗灾,几乎颗粒无收;第二年大旱,别说田中收成,就是井水都有枯竭之迹;第三年发生洪灾,洪灾之后是大范围的疫病发作,村里有不少人死去,大家都活得十分艰难,自然生出些愤慨,想要给所有发生的事情寻找一个理由。 月儿一家的情况也不好,尤其是女人本就体弱,受到疫病的影响,痨病更加严重,隐隐有生命之虞,男人很是着急,连夜出村,说要去给女人找特效药。 如果当时男人没有离开,凭借他在村里逐渐熟络起来的人缘,事情可能还会有所转机。 可惜,故事总是环环相扣,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发生。 也是那一晚,老村长请了族里的几位巫师相聚,联合卜算了三十六卦,卦象的结果显示是人祸,指阴、指外、指幼。生辰八字最符合条件的无疑是月食当夜出生的月儿。 之后,村子又让所有大户派了代表,当着他们的面又卜算了十二卦,结果还是一模一样,如果按照卦语来看,月儿注定是给村子带来灾祸的灾星,是一切灾厄的源头。 炽阳村的古书有记载:每三百年,遇一天煞灾星,族飨以破之。 族飨是祭祀先人的一种仪式,往年用的是活牛活羊,先人享用之后,活人食用完毕。 这一次,用的自然不再是牛羊。 疯石头当场发难,被村民打晕绑在了地窖中。 除此之外,再无一人发声。 基于那些根植入骨髓的习俗,没有人想去质疑卜算的结论,而接二连三的灾害,没有人再能承受得起,如果牺牲一个小娃子就能救活整个村子,就让她牺牲吧。 就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下,几个蒙着黑布的年轻人闯进了月儿的家,将月儿从女人的怀抱中抢了出来。 女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这些人一定是要对自己和女儿不利,于是她大声呼救,用了比平时响亮数倍的声音,然后整个村子就像睡死过去一般,连一声犬吠都不曾响起,更没有人来;女人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开始跪下对蒙面人告饶,额头都磕出血来,求求他们将女儿还给自己。 月儿已经开始有些懂事,见到母亲的反应和惨状,吓得哇哇大哭。 一大一小的两道哭声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让人心酸,可是人们已经铁了心。 月儿被装进一个麻袋里,也没有人回头看那个已经晕过去的女人一眼。 之后有人放了一把火。 一切归于灰烬。 第二天,村里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味道很独特的肉汤。 就连仍旧扣押在地窖中的疯石头,都被灌下去了一碗。 第三天,男人归来,被告知房子失火,妻女俱亡。 男人在那堆灰烬前沉默地跪了三天三夜,翻遍所有灰烬,将能够拾起的骨灰渣一点点捡起,然后带着装着骨灰的木盒失魂落魄出了村子,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男人走后,疯石头被放了出来。 之后,他便“疯”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歧瘴 疯石头讲完了往事,脸上泪水纵横,渗入岁月的纹路中。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当年的老人已经入土,当年的青壮年已经步入老年,当年的无知稚儿已经成为家中的顶梁柱,他破屋前的板栗树也结了几十回果,落了几十回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记忆都一年比一年模糊,仿佛只要一不小心,当年发生的种种,都会被尘土掩盖,无法重见天日。 直到村中异象频发,怪雪翩飞,哀鸿遍野,这才让疯石头再次联想起当年,一幕幕画面重新清晰,每一个细节都鲜活得就像当下。 这时他才知道,他以为的忘记,不过是记忆深埋的表象罢了。 所以他冷眼旁观,对村中的生生死死表现得尤为冷漠,甚至早已做好迟早轮到自己的准备。 当年之事,他也有份,而且,他也并不想放过自己。 “你记得月儿父亲的名字吗?” 慕容曌并不觉得这个故事有多恐怖,只是觉得有些悲伤,但这份悲伤不足以让她觉得眼前的一切可以成立,事情仍旧有很多疑点。 “我记得他姓曾,村里人都叫他曾先生,名字嘛,月儿她娘管他叫‘鸿哥’。” “现在是村长难道是老村长的儿子?” 慕容曌问了一个看似很不相关的问题。 “对,不愧是一家的种,一样的蛮不讲理。” “那钱家和吴家有什么特别吗?” 慕容曌接着抛出一个同样没什么头绪的问题。 “他们两家是村里的大户,每逢大事总是说得上话。” 疯石头虽然也不明白慕容曌问这些做什么,但还是未加迟疑便做了回答。 “你觉得木生和尚跟曾先生长得像不像?” 这个问题倒属正常,曾鸿离开炽阳村的时候还比较年轻,如果再婚,生出来儿子的年纪倒是能与木生对上。 “完全不像,不可能有血缘关系。” 疯石头讲完这句后突然觉得很疲惫,积压心头多年的往事就像是一个驱散不去的噩梦一样,让他几十年的日子蒙上了一层暗黑色,他疯他笑他狂,但他也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活得更加清醒,因为不愿意忘记,所以不能放过自己。 他看了眼已经蒙蒙亮的天空,对着山峦之上挂着一弯惨白的残月呵呵一笑,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你们走吧,我知道的,全部都说了。” 慕容曌飞快地发了个短信给许琪瑶,看了看天色,也没有打算再继续耽搁时间,和阳牧青一起向着疯石头鞠了一躬之后,拉上仍有些楞楞的李悬和王三方,转身回走。 “这会是真的吗?” 王三方心里默默算了算自己的年纪,想到自己当年有可能喝过那种汤,肠胃一阵翻滚,十分不适。 慕容曌和阳牧青都没有说话,沉默着往前走。 那汤里面有没有加“料”这事,现在已经追究不了真假,但那一对母女,是真的没了,而且可以确信是死于那一场闹剧。 “这一切真的是月儿的鬼魂在作祟?” 李悬捧着自己的小心脏,苦着脸问道,他觉得这晨间腾起轻雾的乡间小路都变得有些气氛诡异了。 “‘作祟’的鬼魂正在牧青的葫芦里呆着呢,你能不能用脑子想一想?” 慕容曌突然觉得将李悬带在身边真是一个不太明智的举动,如果真吓傻了,可怎么跟许琪瑶交差? “那是木生和尚为月儿母女俩报仇血恨?” 王三方始终看不惯木生和尚,刚才也恍恍惚惚的,并未听清慕容曌问疯石头关于木生的事。 “如果疯石头说得没错,木生和尚应该与月儿一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回答他问题的是阳牧青,慕容曌一向懒得回答没有什么营养的问题。 “如果不是复仇,那个木生和尚在那三个墓里面做手脚,又是为什么?” 李悬觉得眼前的事就像好不容易拨开了一丛迷雾,却返现迷雾之后是更大型的迷宫。 “自然是原因的,我正让琪琪在查。” 慕容曌想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总觉得某个地方有点说不出的不通。 “唉,明明是我的人,你却使唤得这么痛快……” 李悬有些不满地嘟囔。 “这里信号不好,要不然我就自己查了,我可不像某人那样好吃懒做。” 慕容曌回了他一个不客气的白眼。 “你师父那里还没回音?” 虽然不知道阳牧青与菩提子究竟交涉了什么,但慕容曌总觉得菩提子的回复很关键。 “还没……” 阳牧青话还没说完,手机便震动起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 阳牧青的电话接了很久,挂完电话之后,脸色很沉重。 李悬和王三方很识趣地讨论起山中的野花名字来。 慕容曌走到阳牧青身边,等着他收起手机。 “情况很不妙?” “木生和尚形迹可疑,所做之事也超乎常人,我让师父帮忙查查,元苏大哥已确定他是‘歧瘴’组织的核心人物之一。” “所以,什么是‘歧瘴’?” “一个招收异能者的组织,做派疯狂,不计后果。” 阳牧青说完后觉得解释得不够清楚,补充了一句:“这个组织邪恶,很强大,也很可怕。” 此时,慕容曌的手机短信声响起。 她查看了短信后,因为阳牧青说出的消息而稍微凝固起来的脸色逐渐舒展开来。 “疯狂不计后果……那便说得通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引蛇出洞 “你是说木生和尚的到来并不是偶然?” 阳牧青本就是一位完美的助手,和慕容曌相处稍久,许多思维都是走的同一路数,即使慕容曌讲话习惯性隐晦,经常有套路,还喜欢绕弯子,但他总是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正确理解。 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非常卓然的工作能力。 “狗要嗅到肉骨头的香才会舍得追逐,自然是有人给了天大的好处,他们才会来搅乱这一池春水。” 慕容曌站在漫野的粉花青叶之间,表情有些天真,显出几分烂漫,讲出来的话却是冷冷冰冰,似乎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你知道是谁?” 从慕容曌的眼神中,阳牧青读出一丝兴奋的笃定,就像是一个等着猎物掉入陷阱的老猎人。 “心里差不多有数,但我还需要印证一件事才行。” 慕容曌没有直接揭晓谜底,并非卖关子,一是因为还不能完全确定,她不想因此影响阳牧青的判断;二是因为她足够了解阳牧青,他并非那种想要直接知道答案而懒于思考之人。 “要怎么配合?最好……别叫我再演戏了。” 阳牧青想起某些让自己牙疼脑仁疼的往事,从内心到言语,都万般拒绝再去当一个演员。 果不其然,慕容曌狡黠一笑:“你本色出演就好。” 即使人生本就如一处戏,也有些人天生只能本色出演,于是就需要善于选角的导演。 脸憋得通红的太阳窜出连绵的山脉,给予世间无比慷慨的光辉灿烂。 乡间的早晨鲜活起来,有荷着锄头去田间巡视的,有挑着水桶去井里打水的,有挎着篮子去园里摘青菜的……即使死亡下一秒钟就会到来,人们还是会选择在这一秒正常生活。 慕容曌默然看着这一切,眼睛里有暗潮涌动,她也曾经像这些人一样,觉得既然意外死亡是一个概率事件,那么自己一定会是幸运的大多数,而不会是被死神相中的倒霉鬼。 事实上,每个人的概率都是平等的。 “王三方,有件事请你帮个忙。” 她才一张口,王三方就颤着一身肥肉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她跟前,速度之快令正侃得眉飞色舞的李悬咋舌。 毕竟是经商多年的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已经完全看出阳牧青是三人中本事最大的,慕容曌是最具有发言权的,至于李悬,他那三脚猫的心理咨询功夫,在这串连锁惊悚事件面前就是个屁。 “您说,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绝对给您办到。” 虽然这句话有些夸下海口,能力再强的人也不是无所不能,但王三方偏巧还很有钱,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舍得砸钱,的确可以办成这世上的很多事。 “今天晚上,让村长来你家一趟,而且,他得一个人来,不能带上木生和尚,做得到吗?” 慕容曌于是用一副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了上述话句,完全没有考虑要分析其难度。 王三方眼珠转了转,已经想到一条不错的计策,于是拍着胸脯保证,说没问题。 “白天这么多人看着,我们到处走动的话太张扬,暂时不宜抛头露面,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找疯石头的事情就要被某些人知道,你得找个法子将疯石头隔离起来,不要让人乱动手脚,现在村里死人这么频繁,别人就算把他杀人灭口,也不会生出乱子,但我们可就对不起人家了。” 王三方二话不说打了个电话,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交代了一下对方找个由头与疯石头发生争执,然后光明正大“拐”走人家,但要好生招待,不能短吃短喝,养肥了有奖,但如果一旦受到任何心理创伤或身体创伤,严惩不贷。 李悬站在旁边看着,觉得慕容曌看王三方的眼神居然有些欣赏,心想老子都没被她这么注视过,不免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那我们现在干嘛去?我能做什么?” 他有些扭捏地问道,好歹他也是一大老爷们,总比小姑娘好使唤。 “打道回府,睡觉。” 慕容曌打了个哈欠,转身靠在阳牧青肩头上小憩,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李悬的话。 阳牧青的表情很自然,没有任何波动,慕容曌是真累了,并非刻意的示好或引诱。 李悬本来想再要刷下存在感,但想到终于刻意休息了,于是乖乖做回哑巴。 “我已跟家里保姆打过招呼了,我哥家地盘不够,直接回我家,房间都已经安排好了,保证你们能好好睡上一觉。” 王三方不失时机地继续谄媚了一把,然后换来李悬更加哀怨的小眼神。 待三人进了王三方安排的房间,才知道王三方确实是用了心的,三个房间竟不是标准的统一客房,而是凭着三人喜好重新布置过的,各带独立卫生间,配备鲜果红酒,与乡间的朴实味道着实不搭。 但如果这样的三间房是存在于一幢怎么看怎么土豪的乡村别墅里面,任何不搭也变得搭了。 王三方的老父亲没有出面,只不知是王三方嘱咐过了,还是老人家自己的意思。 真正睡死过去的只有李悬,阳牧青和慕容曌都只睡了两个小时,然后,阳牧青拿出一些坛坛罐罐调配着晚上需要用到的东西,慕容曌则拿出白纸和笔,根据手中的信息,重新梳理相关人物的关系图。 边旅游边看热闹的心态,与边工作边探索的心态,毕竟是大大不同。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月 炽阳村的村长姓牛,已经延续了好几代,村里人普遍没什么权欲思想,因此村里连个正经的民主选举都没有,村长谁爱当谁当去,只要不耽误大家干活吃饭就行。 这一任的小牛村长不喜欢别人叫他“牛村长”,因单名一个“浩”字,便让村里人称他为“浩哥”,一来显得年轻,二来显得亲切,尤其是村里的漂亮小姑娘甜甜称呼一声“浩叔”时,心里更觉酸爽。 他还有个众人皆知唯独自己不知的外号——“牛耗子”,究其原因,倒不是因为他性格多讨人嫌,而是他确实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特别是与他那健壮的老婆一起出门时,更显得猥琐不堪。 牛浩是在老婆睡着后溜出来的,谁也没有惊动,直奔王三方的土豪别墅。 借着手电筒微薄的光亮,只能照见前面的两三米处,浓重的夜色似乎被冲淡了些,此时牛浩的内心并没有半分忐忑,满脑子都是王三方说再投个几十万筹建个技能培训处的事儿,虽然有些不满对方一定要他这个时候上门,但想到红花花的票子,便觉得啥都是小事了。 半边月亮挂在空中,就像是被整齐掰掉一半的玉佩,透着一丝诡异的暗红色。 “呸,晦气!” 牛浩冲着有些不伦不类的月亮骂了句娘,然后低下头仔细看着眼前的路。 快走到王三方家门口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婆娘讲的一件事,她好像说王三方请了几个厉害角色,今天早上还找了疯石头,之后疯石头被一群混混找上,被弄出村外了,至今不知所踪。 一个疯子,自然用不着他来关心死活,只是王三方弄出这么大动静,究竟想干什么? 牛浩站在气派逼人的红漆铁门前,徘徊不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最初的兴奋劲儿一过,他脑子正常运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王三方安排的一场鸿门宴。 “哼,老子好歹比你多吃了十年米,难道还怕你不成?倒要看看你玩什么花样!”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摁了门铃——村里的土地反正不值几个钱,王三方的院子大得不像样,如果不是安了门铃,就算拍断了手,别墅里的人也不一定听见。 来开门的居然不是保姆,而是王三方本人。 他友好地握住了牛浩的双手,就像是已经恭候他多时了。 “我的浩哥耶,您还真守时,欢迎欢迎,我真不想这个时候打扰你,嫂子不介意吧?唉,我就是个天生劳碌命呀,明天还得回城里一趟,到时万一有个什么临时事件绊住我的脚,这事又得拖到猴年马月了,我这人性格就是这样,想做什么就一定得做完,要不然心里老搁着一件事,睡都睡不安稳啊!” 这一席话说得牛浩只能干笑,明知事情没这么简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里面请,我准备了一瓶珍藏的茅台,我们哥俩边喝边聊。” 牛浩是个瘾大的酒虫,一听有好酒喝,刚才提起来的戒心又倏忽放下了一半,连声说好好好。 王三方转身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一丝明谋得逞的欣喜,觉得自己这些年的门道果然还是有些用处。 别墅里其他的人都已睡下,除了客厅和走廊还是通明透亮,其他的地方全都黑灯瞎火的,整栋别墅静谧得有些诡异,虫鸣鸟啼被隔绝在外,隔音效果极好的墙体又将室内的声音掐灭在各自的房间,于是,牛浩无比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桌上摆着两瓶精装茅台,还有几碟类似花生米、糖渍腊肉、皮蛋豆腐的下酒菜。 王三方一边说着自己的济世情怀和宏图伟业,一边积极地替牛浩添着酒,两个人的感情随着觥筹交错得到了极大的升华,如果老村长在这里听着,便会发现自己居然莫名赚了一个干儿子,还是极为孝顺、为国为民的一代大侠。 “哥,你慢慢喝着,我不行了,得溜个小号。” 酒桌上最正常也最好用的借口无疑是尿遁,百试不爽,而且,对方还没有任何阻挡的理由,总不能说你直接尿裤子里,那估计那半醒半醉的人会借着酒劲先尿你一脸再说。 牛浩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接挥挥手让他早去早回,自己就这花生米在那自酌自饮。 王三方走到走廊尽头,默默落下了电闸开关,他的表演已经告一段落。 他本想与侧身而过的阳牧青击一下掌,但人家根本就没看他,自然没有注意到这种小动作,于是他只好将就一下,顺势拍了拍李悬的肩膀。 “干得不错!” 李悬小声鼓励道。 慕容曌笑了笑,掌心托着一颗药丸,这是见鬼散的解药,王三方与牛浩喝的是同一瓶酒。 王三方拿了过来,想了想,然后放进了口袋,他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不打算马上吃。 李悬纠结了良久之后,还是没有选择吃见鬼散,作为一个还要解决别人心理问题的心理医师,要是自己先给自己整出一个心理阴影来,可就是真的得不偿失了。 但他还是没有躲进房间里,观察一个见鬼之人的反应,还是很有研究价值的。 接下来是阳牧青的表演。 他先是将在坟山上捉到的前三只鬼放了出来,这三只鬼魂魄不全,养了一阵子之后恢复了一点点认知,至少知道自己已经与世长辞了,见到牛浩这个熟悉的人之后不由得悲从中来,纷纷向他飘去。 何况其中还有一个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 牛浩本就还没在停电的大脑空白中缓过来,作为一个老大不小的中年男人,总不好像一个娘们儿一样尖叫,村里面停电也正常,他想到王三方有可能被困在厕所里,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他陶醉地抿着杯中剩着的酒,酒劲和瞌睡劲有些上来,干脆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等着王三方。 “爸,爸……” “宇儿,是宇儿吗?你怎么来了?你妈找来了!?” 牛浩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式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好对上快要贴到他脸上的虚白亡灵。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引狼入室 或许是因为酒劲上涌,或许是因为眼前这张脸太过熟悉,牛浩并没有尖叫出声。 他闭了下眼然后再睁开,这个过程中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幻觉。 然后再睁眼之后的世界非但没变,而且他还多看见了两只鬼。 吴家老太和钱家的小儿子。 三者半飘空中的惨白形态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他见鬼了。 如果不是幻觉,那或许是梦吧。 牛浩这样想着,半转过身握住白酒瓶,打算英雄一把给自己额头上来一下。 然而他这白酒瓶还没敲下去,就感觉到自己的小腿处一阵刺骨的冰凉。 低头一看,自己的“鬼儿子”正抱着自己的小腿不放。 真实的触感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牛浩终于开始大惊失色,围着屋子乱转起来。 “王三胖,有鬼呀,你家闹鬼了,快来救命呀!” 他的声音很响亮,甚至有绕梁三日不绝的气势,然而除了三只紧追不舍的鬼,这个屋子里面没有任何其他的回应,仿佛这个屋子里的人与他不在同一个空间维度。 最要命的是,他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这幢别墅。 他找不到出口,来时的路似乎凭空消失了! 难道他遇上了传说中的鬼打墙?! “啊…啊…啊!” 牛浩觉得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害怕过,更糟糕的是之前积攒下来的酒精由于一再的惊吓已经挥发得差不多了,所以这时感觉到的惊悚无比真实且强大。 走得太急,他的左右脚互绊了一些,身体顿时失去了重心,像一棵被砍倒的大树,往前扑倒在地,便再也没有了往前爬一步的力气。 要钱就去烧它一座山的纸钱,要命的话自己也不能以一敌三。 牛浩打算认命,干脆翻了个身,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冰凉的地板,将自己的脸无畏地留给盘旋在他头顶上的三只鬼。 “你们想要干什么?” 牛浩恢复了一丝村长的气势,除了语调颤抖得有些不像样。 “村长,我们死得好冤呀,你可要替我们报仇雪恨!” 钱家的小儿子已经二十出头,是三只鬼中最清醒的一个,见对方终于不躲了,哭丧着脸喊了句冤。 一只鬼哭丧着脸自然不会多好看,何况这只鬼活着的时候皮囊也算不上帅气,于是牛浩村长“不负众望”地打着哆嗦缩成了一只虾米。 “你们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们到底是谁呀?” 牛浩真的是快要哭出来了,吴家老太他昨天才见过,今天中午去钱家吃了饭,钱家的双胞胎还在那拼酒,自己家儿子更是天天瞅着,从他喝酒到现在空中没有飘怪雪,他也没有听见哪家传来哭声和报丧的梆子声,实在无法相信他们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亡灵。 唯一能有的解释是:这三只鬼披着他亲人与熟人的外表,来欺哄引诱玩弄他,许多的鬼故事里面都写过闲得无聊爱耍人的鬼魂。 “爸,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牛应宇不乐意了,在牛浩的小腿上留下两道乌黑的印痕。 “小祖宗耶,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儿子,可你是吗?我可不敢当你爸!” 牛浩此时顾不上害怕,他之前也不曾有过遇鬼的经验,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见招拆招。 这只鬼顶着他儿子的脸,他本该要生气的,但不知为何他看着这只鬼的时候,心里有股涩涩的酸楚。 “你当然是我爸,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也不想死的,我吃了木生哥哥一颗药丸后,就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了,那里好黑,宇儿好怕……” 牛应宇已经是鬼魂了,哭不出眼泪,只好在那儿干嚎,嚎得叫一个伤心。 这一席话一字不落地轰进了牛浩脑子里,让他觉得前因后果好像竟然还挺通顺的。 “鬼扯!我儿子好好的在家里呢!” 他听说鬼是很喜欢骗人的,自己不要随便被蛊惑才好,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是相信的。 “爸,我才是你儿子,虽然已经死了。” 牛应宇停止了干嚎,鬼魂的情绪会比生前更为直接和强烈,它的怨愤之气上头,鬼脸显得有些狰狞。 然而,它的这句辩白在牛浩听来只是阴谋不得逞后的气急败坏。 “浩子,你七岁那年,骑车掉进河里,差点淹死,我刚好路过,救了你上来,还看到你的左大腿根有一个巴掌大的胎记,你怕你爹骂你偷偷骑车,让我不要告诉老村长,这事只有我们俩知道。” 发话的是吴家老太,它也活得够年纪了,怨气最淡,讲述得也最为平静,鬼眼透出的冰冷视线没有焦点,却颇为坚定,让牛浩无话可说。 “我撞见过你和我妈亲嘴,你以为是我哥,给了我哥一百块钱封口费,他分了我一半。” 钱江也轻而易举抛出一个证明自己身份的事实,它说得轻描淡写,满不在乎的口气,牛浩和牛应宇有些相似的脸一个红了,一个更白了。 “你们不是木生救的吗?怎么会都死了呢?这不对呀,讲不通呀……” 在连串蒙逼的话语打击下,被村里连串诡异事件训练得神情已经很粗的牛村长,基本上认清了眼前的事实,并准备接受了,只是一想到木生是自己极力维护着的,愤怒而复杂的情绪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消化不了。 正在他抬起头,准备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吴家老太、钱江、牛应宇的鬼魂像一阵风一样被吹走,半空中弥漫着一片红雾,颜色有些陈旧,像是风干多年的血渍。 红雾渐渐散去,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女童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眼神被小女童一双像红葡萄一样的大眼强力吸引,这回他的大脑直接给出了最快捷的反射。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豪华俗奢的别墅里回响。 “——鬼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财主 “你觉得他是单纯觉得见鬼还是认识她?” 慕容曌也服用了见鬼散,两眼直勾勾看着场内,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动作、表情或情绪,这本就是她专门为村长而设的局,意图是为了弄清楚村长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还很难说。” 阳牧青实话实说,月儿的模样实在太有异于常人,任谁看见都不会觉得它只是个得了红眼病的小女童。 “我倒觉得他认识它,因为他认定这个鬼会伤害他。”李悬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瓜子,一边悠闲地吐着瓜子壳一边点评,“我说你们还不如让我直接用催眠,想知道什么都问出来了。” “我不太相信你,我比较相信鬼。” 慕容曌保证她会说着一句绝对不是单纯的因为想打击李悬,而是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李悬明白,所以才特别觉得受打击,连嚼在嘴里的瓜子仁都觉得变苦了。 “我打算回去之后按月给你付费,成为问灵所的客户之后,我不信你还能这样对我刻薄说话。” 客户就是上帝,付诸七十二行,行行如此,也难得李悬使出这一招。 “问灵所的客户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是撞鬼了还是撞鬼了?” 慕容曌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将球踢了回去。 李悬脸色一白,心想老子回去就给你撞个鬼来给你瞧一瞧,按照阳牧青说的,大街小巷、荒郊野外、医院学校的旮旯里一抓一大把,谁还撞不着不成? “别吵,注意看。” 阳牧青被耳边聒噪的两只大蛾子搅得有些无语,月儿是只厉鬼,他得集中精力控制好它,免得它一时兴起伤了人。 同时李悬的话他也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想起这次回去看见的许琪瑶身后的阴影又活跃了几分,本着良心附送了一句:“欢迎成为问灵所的客户,准备够钱。” 李悬觉得自己的小心脏被狠狠扎了一刀,不明白为什么阳牧青会“堕落”成这样,看来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孔子老人家说得对——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现在他身边刚好都齐全了。 然而慕容曌和阳牧青都将他的表演当做空气,没有了观众,他只好继续乖乖作为考察员。 场中的情形很是精彩。 牛浩已经给月儿的鬼魂跪下了,磕头如捣蒜,急出的满头大汗、惊吓出来的涕泪、磕碰额头处淌下的鲜血在他皱纹渐生的脸上混作一团,实在有碍观瞻。 “我没有喝汤,你不能找我……” 他嘴中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仿佛这是天师赐予的驱鬼咒语,只要说出来,万鬼就会退散一样。 这句话,在场的人自然都听懂了,尤其是王三方,几乎也有向着小女童的鬼魂跪下去的冲动。 “还不够。” 慕容曌的柳叶细眉微微挑起,给了阳牧青一个鼓励行动的眼神。 阳牧青点了点头,稍微放松了一点禁制,月儿原本没有焦距的眼神捕捉到了眼前的活人,闻着他身上传出的熟悉气息,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 她水葱细藕般的双手倏忽变长,尖尖的指甲刺入了牛浩的颈间皮肉,它想要活活将对方掐死。 牛浩被那双细小却力大无穷的手掐得眼白直翻,他想用自己的手去掰开,却完全抓不住那双看似存在实在虚无的鬼手。 “咳咳……你不是灾星,有人给了我爹……钱,要杀你……和你娘。” 尽管这句话断断续续,但还是让牛浩挣扎着憋了出来。 “收。” 随着慕容曌一声令下,阳牧青摇了摇红宝葫芦,左手飞速地在上面写了一个镇压符,月儿不复之前表现出来的暴戾,将手从牛浩的脖子上收了回来。 这并非它的意愿,它看起来也有些犹疑,但在牛浩看来,却像是自己刚才说的话起到了效果。 既然对方愿意听,那就继续讲下去,牛浩护住差点被掐断的细弱脖子,心有余悸地再度开口。 “那时我也还小,有一天晚上,有一个很气派的人到我家里,找我爹要商量什么事情,因为我非常喜欢那个人戴的金光闪闪的表,所以就扒着门缝往里看,想多看那只金表几眼,结果听到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那个很气派的人对我爹说,要他想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让你和你娘消失,而且不能让你爹有任何怀疑,我爹开始还有些犹豫,但当那个人拿出跟他的手表一样金灿灿的金条时,他就答应了。之后那个很气派的人就走了,我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和那堆金条呆了半天之后,就召集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人开了个会,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牛浩觉得自己的嗓子像要冒烟一样干疼,但他不敢停下,强忍着痛苦说道:“那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我一直记得,从来不敢忘记,当了村长后,我问过我爹那件事,结果我爹说我小时候做了乱梦,根本就没有那个人,我当然不相信,偷偷出村查了好几次,我本能地觉得这件事跟你爹有关系,就专查姓曾的有钱人,皇天不负有心人,后来我终于查到了……” 牛浩看了已经半天没有反应的月儿一眼,突然有些犹豫要不要往下说。 然而此时月儿就是阳牧青手中的一只人形玩偶,他稍一动念,月儿就咧开小嘴,显出几分凶相来。 牛浩很有眼色地打算全盘托出了。 “那个我小时候见过很气派的人,是城中首富的老管家,他平生只听一个人的号令——首富曾守业,你的父亲曾鸿,是他的独子,要杀你们的人是你亲爷爷!” 月儿的神情仍旧很迷茫,它不是没有听到这些信息,只是凭借一个三岁幼童的脑容量,不能完全消化,但最后一句它还是听懂了,露出有点伤心和不解的神情。 慕容曌叹息一声,示意让阳牧青将月儿彻底收回来。 牛浩透露的信息和许琪瑶帮她查的信息完全一致。 她的猜测已经落实,没有必要再往下问了。 多年前的那场惨剧,不全是愚民之错,本质是有心人亲手布置的一场局。 第一百二十八章 死神的礼物 鬼怪驱散,神魔无踪,这个封闭的空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安宁。 牛浩村长维持着磕头的姿势,额头处磕破的地方渗出的血水浸入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中,将原本富丽堂皇的花纹染得丑陋不堪,不知道王三方看见之后会不会觉得有些心疼。 “啪!” 重新通电,视野一片光辉灿烂。 突如其来的光明让牛浩觉得反而有些难以适应,刚才在黑暗中咆哮出来的话持续在他脑袋里面回响,从未对人言的心底之事终于大白于天下,虽然他并不知道有人潜伏在暗中听见了一切,但仍觉得就像自己的一块遮羞布被扯去一样难堪。 该来的总是会来。 村里的老人们见到近来发生的一切,难道就不会像自己一样,觉得是多年前那场残忍之事所带来的余孽?如果不是,为什么稍微有钱有势的人家都心照不宣地请来了和尚道士,究竟是想要平息哪里的邪祟? 还有,刚才见到的那几个鬼魂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儿子真的已经死去了吗? 那现在住在自己家里的是什么东西…… 牛浩觉得自己的脑子一边前所未有的清醒,另一边则搅成了一堆浆糊,一个个念头跳了出来,让他体验到无边的荒谬与惊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还是说自己也已经死了,这只是死前的记忆回放? “这不是梦。” 王三方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刚才还和气生财的一张脸,这会儿已经变得异常淡漠。 “三胖,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牛浩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模样十分狼狈,他看见了王三方身后的三个年轻人,没花多久时间就想清楚了这是一招请君入瓮。 “你刚才见到的的确是月儿的鬼魂。” 阳牧青回答了他,眼神清明而笃定,让人无来由就想要相信他。 “你们跟鬼是一伙的?是给村里带来灾难的?!” 牛浩指着他们,眼睛都想要瞪出来,血液里的护短和骨子里的怯懦让他极力想要撇清责任。 鬼魂既然是邪恶的,那村子便就是无辜的,世事有时就可以这么简单。 “自招祸端的明明是你们!” 慕容曌有些无语地看着他,本想说一句“因果报应,自作自受”,但不想显得自己这一方太刻薄,换了一种比较委婉的口气来进行沟通。 “王三方请我们来,是想要帮忙的,但如果不明真相,就无从入手,很抱歉我们逼你袒露真言,但我们绝无恶意,而且,我们怀疑村里发生的系列事件跟木生和尚有关,你能说说是怎么认识他的吗?” “木生……木生真是害死我儿子了吗?” 牛浩想起刚才的鬼魂儿子所说的话,心头一阵颤栗。 “恐怕是的。” 慕容曌直接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她问过阳牧青是否还有让鬼魂归位的办法,阳牧青的回答是时间太久,与原本的身体之间早已失去了联结,除非再去占据别人的身体——然而这种还魂之术很显然是被禁止的。 歧瘴之所以为“歧”为“瘴”,就因为这个组织行事从来没有下限,完全无视天地法则。 慕容曌听到之后又多问了一句,如果原来的身体也还完好,并且没有被别的精神体所占据呢? 阳牧青想了想之后说,我不能解决,菩提子或者也不能,但元苏大哥或许能有办法,可这事太不寻常,恐怕也涉及禁忌之术了。 “我有一次进城办事,那天就像撞了邪一样,上公交被挤下来磕破了腿,去见一个亲戚结果迷路了,手机还死没信号,联都联系不上,去饭店吃完饭发现钱包被偷差点被打,晚上去洗个脚结果还让扫黄队给抓了……反正是各种倒霉悲催事,出派出所后我就见到了木生和尚,他说我被脏东西缠上了,给我下了一碗茶喝了,之后果然就顺了很多,之后我就一直与他有联系,这次村里出事我想起他来,就请了他来村里看看……” “多久之前?” “去年年末的时候,我记得大概是小年的时候,腊八肯定过了。” “那次木生有没有给你别的什么东西?” “他住的地方养了很多灰兔子,我当时也是一时兴起,就让他送我一只。” 王三方一听兔子,突然来了兴致:“你是想拿回来吃?村里后山不是还有野兔的吗?” 牛浩显得有些痛心疾首,不知是由于王三方这个吃货的残暴还是痛惜自己的儿子:“那应该是种宠物兔,跟我们平时吃的不一样,胖乎乎的,小小的,我觉得儿子会喜欢,就厚着脸皮要了一只。” “现在这只兔子呢?” 慕容曌几乎可以确认村中祸事的引线是在去年年末就已经埋下了,牛浩虽然有聪明的一面,但更多是村里人的淳朴本性,加上他在村里的影响力,从他入手,是再好也没有了。 而且,村长家,对于幕后操控的那个人而言,也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还养着呢,那只兔子好动,喜欢满村跑,尤其木生来村里之后,跑得更勤快了。” 牛浩正激动说着,突然见到窗户外有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胖乎乎的灰色肉球。 “你们瞧,它今天跑这儿来了。” 众人的视线随之转移,窗户的一个角落,一只看起来很萌蠢的灰兔子扒拉在那儿,一张肥脸整个都贴在了玻璃上,显得有些滑稽,尤其是它的一双红得像珊瑚的细长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危险的荧光。 “死神的宠物——亡灵兔。” 阳牧青记得菩提子描述过亡灵兔,这种邪恶的生物,跑到哪儿,就会将恐怖的死亡带到哪儿。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木鱼声起 那只兔子显然通人性,见屋内人的视线向自己看过来,一溜烟地跑了。 逃跑之前,慕容曌见到那只兔子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大板牙。 无论是怎样可爱的宠物,只要它露出近乎人类的表情时,就变得尤其恐怖了。 慕容曌女性的直觉告诉她大事不妙了,如果刚才的这一切都被这只兔子看在眼里,而且还通过某种渠道传达给它真正的主人,那不管对方的涵养有多么好,也不会再沉得住气了。 秘密就应该被埋进土里,如果不幸被人知道,那么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好吧,这句话对于乌衣门人或许不适用,但一般人都会这么想。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推算下来,慕容曌并不费力地得出了结论——他们会被灭口。 “不能让那只兔子跑掉!” 慕容曌的声音有一点点变高,像是功力不够的歌手唱到高潮处破了音。 阳牧青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马追了出去。 但他追到别墅门口的时候,映进眼帘的画面,让他觉得呼吸都凝滞了一下。 木生和尚穿着一身雪白的僧衣,宽大的衣袖随着夜风飘动,似乎沾染上不少黑暗的气息,他手中持着一个木鱼,正有条不紊地敲着,双眼并没有睁开,身体却正对着阳牧青的方向,丝毫不差。 他脚边已经聚集了五六只兔子,每只血红的眼睛都泛着清冷而贪婪的光。 随着他木鱼的声音敲得越来越快,更多的灰兔子从各个方向窜出,争前恐后,转眼成堆。 眼前的场景说不出的荒诞和滑稽,却也是说不出的凶险。 阳牧青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抽出别在腰上的“遂心”,注入灵力,飞速在别墅四周布下一道防线,金光从土壤中喷射而出,在空中形成一个圆形的形状。 李悬小心翼翼地透过窗户看光圈,赞叹出声:“好像孙猴子用金箍棒为唐僧划的护身圈,厉害!” 慕容曌跟阳牧青一起的战斗经验更足,看出来对方绝非善了之辈,面上隐有忧色,虽然她知道阳牧青此次闭关之后比之前更加厉害,但还是看不出二人的水平高低。 王三方反而淡然了,像看西洋镜一样“欣赏”着眼前的特效。 牛浩则彻底清醒过来,盯着木生和尚的眼神掺杂着露骨的恨意。 “守恒之术,乌衣门,菩提子是你什么人?” 木生和尚自非等闲之辈,一眼就看出这是近些年崛起的乌衣门最为强大的防御之术。 “阳牧青,乌衣门第四代弟子。” 木生和尚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是菩提子的师兄弟之类,原来是这小子的徒弟。” 话语中的轻蔑之意非常明显,既然是徒弟,本事想必有限,不足为患。 阳牧青自然听明白了,但没有动怒,因为他确实不如菩提子本事,也没有畏惧,打不打得赢,总要打了才知道。 他将桃木剑往前一横,以表明了自己守护到底的态度。 “虽然日后免不了被菩提子找麻烦,但你们今天还是会都死在这儿。” 木生和尚将木鱼往前一挥,就像乐队的指挥棒一般,他脚下堆窜着的灰兔像潮水一般像别墅冲去。 守恒之术是集结了周围的五行元素而成的防御之术,威力非比寻常,灰兔们原来的力量被压制,只能用自身的重量去冲击,肉球被无形屏障弹回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即使这样,亡灵兔并非凡体,一个个的重量有普通兔子的两三倍,结群成对地冲撞过去,一些空间元素比较弱一点的地方就会像气球一样被冲出大大的凹洞,这些兔子聪明着,看出来气墙的薄厚之后就开始集中火力攻那些较弱之处,虽然一时之间破不了,但阳牧青这个生手能够维持多久还真是个问题。 好在阳牧青偏向于修习守护之术,不止准备了这一道屏障。 他念力一催,原先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守护气墙生出了火焰,这些火焰并非真正燃烧的明火,而是天地间的纯正阳气,亡灵兔是阴煞之物,被这阳气一烤,顿时嗷嗷直叫,胆子小一点的已经不敢向前。 木生和尚这才知道自己轻敌了,不再想要两头攻击,亡灵兔的死活他也没放在心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眼前的年轻人身上了。 木生和尚虽然看起来是个和尚,修炼的却不是佛法,他微笑着极有节奏地敲着木鱼,三长一短,阳牧青脸色一变,听出来这是召唤阴军的信号,桃木剑奋勇刺出,割破夜风,直击木生和尚的手腕。 这剑快胜闪电,木生和尚发现自己竟躲不过去! 他情急之下往后像鹄子一样飞跃,然而木剑去势未损,竟像是事先算好了一般,在他的手腕上划下长长一道血痕。 “嘿,真新鲜,原来我的血还是红色的,可惜又涩又苦。” 木生和尚舔了自己的手腕处的伤口一下,浑不在意地尝了尝自己血的味道。 阳牧青不待他歇息,腾飞而起,剑势再至,这回直击木生和尚另一个手腕。 “你以为我还会着道吗?” 木生和尚知道他剑术的厉害,知道自己躲不开,便不躲,而是用已经受伤的手腕再挡了一剑。 “咔擦。” 一只断手跌落在草地上。 木生和尚的断手处鲜血横流,样子十分狼狈,但他若无其事的表情让阳牧青觉得有些寒心。 果然,五秒不到,木生和尚断手处的位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一只新手。 而他原先跌落在草地上的断手像是枯叶一般,随风而化。 “你已入魔?” 阳牧青不是没有见过魔,却是第一次见到以活人之躯入魔之人。 “就凭你,还伤不了我。” 木鱼再度被敲响,最后一个音符齐全,“梆梆梆”的木鱼声扩散在群山之间,绕树三匝。 坟山上一阵窸窣之声,像是有些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在催命符般的木鱼声中,炽阳村的村民们一一惊醒,他们推开门窗,眼珠子像是要瞪出眼眶。 坟山上白影阵阵,鬼气森森,密密麻麻如同过江之鲫。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一嗓子,随即是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声。 “闹鬼了!鬼——” 第一百三十章 浴血 元冥山庄。 一位最不像主人的主人与一位最不像客人的客人正在对弈。 元苏穿着一身款式讲究的水青色长衫,正襟危坐,持白子,手边停着一盏茶。 菩提子穿着一身宽松的棉服,或者说睡袍更为合适,瘫坐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一片肥厚的香瓜。 看棋盘中的厮杀,黑子明显落了下风,每每就要山穷水尽时,菩提子就会拿出他的杀手锏——悔棋。 也不只是元苏是太无聊还是懒得计较,任由他三番四次地悔。于是这棋仍不慌不忙地下着。 原先元晟还抱着长大了一圈的白猫观战,后来看得哈欠连天,走的时候说就算吃饭时给他加十个鸡腿也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真不担心你徒弟?据我所知,歧瘴中人都是些厉害角色。” “他走时我给了他那么多~压箱底的好东西,若真不敌,我可没脸去救他。” 菩提子一边欢快地啃着香瓜一边开始思量要悔第七颗棋子。 元苏喝了一口茶,对他摆弄棋子的行为视而不见。 “应该不仅仅如此吧?” 他一向如冰山般冷漠的脸上有了一丝玩味的表情,待菩提子终于想好下哪一步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菩提子的棋路全部封死。 如还有活路,悔棋尚能挣来生机,可现在兵败如山倒,菩提子也没有了继续耍赖的兴趣。 “怎么总是你赢?没意思,没意思,不下了!” 他将手中的棋子一甩,彻底躺倒在竹椅上,随手拿过一个草帽,遮住元苏探寻的视线,假装打起盹来。 “你是想了法子压抑住他的真实灵力了吧?如果我料得不错,这一甲子的天玄之力,是藏在你宝贝徒弟的身体里吧?” 元苏转过头看湖里叼着残荷的红鲤鱼,气定神闲地讲出了自己的猜测。 “难不成连你也觊觎?就因为这个,你对他比对我还好上十倍?” 菩提子非但没有否认,顺便还酸溜溜地抱怨了一通。 两个人的眼神隔着一顶半新草帽相对,一个真,一个假,自然是那个心虚的先败下阵来,继续装睡。 炽阳村,别墅。 木生和尚召唤来的这些所谓阴兵都是经年积累的鬼祟,一个个看似都是村民们的祖宗先人,但其中不知混杂了附近多少孤魂野鬼的怨气和煞气,早已不认得自己的子孙后代了。 邪行鬼魅,凶相外显,所以,所有人都看得见。 炽阳村的村民本就迷信,见到百鬼夜行、阴兵开道的局面,非但不躲不避,反而一个个打开门窗、烧香焚烛,路边上更是跪倒了一大片,完全是恭迎祖宗入门的架势。 阳牧青看见这局面,一颗心如同在铁板上反复炙烤,局势凶险,可在场的人除了自己之外无人可以阻挡阴兵们的进攻,他可无法天真到认为木生和尚只是召唤玩玩而并不想杀人…… 非但是杀,此前是不着痕迹的杀,此番是不计后果的屠杀! 师父说,歧瘴中人都是疯子,果然半点没错。 木生和尚似笑非笑地欣赏着阳牧青的窘迫之态,心里很是痛快。 一场盛大的表演,如果没有与之匹配的观众,可是会很寂寞的呢。 “阳牧青,别总想着顾全大局,专心一点,制住他才有转机!” 慕容曌在局外,看得清清楚楚,灰兔也好,鬼阵也好,都被木生和尚所控制,他就等着阳牧青自乱阵脚,要知道一个人想救的人太多,在乎的东西太多,反而容易失去越多。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有些老套,却也最管用。 阳牧青听到了慕容曌的话,也明白自己现在分身乏术,于是干脆闭上了眼,充分打开自己的五感六识,一支桃木剑横在胸前,封锁掉木生和尚的所有去路。 慕容曌见他已经静下心来,觉得自己也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想办法做点什么。 防护墙外不断向内冲击的灰兔一只只都肥得像小猪,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慕容曌眼角一勾,有了一条权宜之计。 她将王三方拉了过来,说了一句什么,王三方连连点头,拉着李悬和牛浩就往屋里走。 “干嘛呀,这么精彩的好戏,错过太可惜了!” 李悬十分不愿,然而王三方这回没有理他,这都要命的关头了,这位兄台不仅胆小,神经还粗。 慕容曌深呼吸一下,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抽出这次从问灵所带出的唯一物件,是一只鲜红的陶笛,上面画着一条盘旋的美人蛇,它有一个非常厉害的名字——“诱魂”。 相传“诱魂”的上一任主人曾经凭借着它,将从鬼门关溜出的三千恶鬼从人间带回阴间,只是,这个人也再也没有回到人间,唯有这只陶笛在一个荒郊野岭处被寻到,辗转几人之手后,被慕容曌高价收回。 慕容曌从来没有吹响过它,但这一次她仍想试试。 场内的木生和尚和阳牧青再次缠斗在了一起,木生和尚手中的木鱼表面钻出一层尖刺,末端多了一条锁链,木鱼变成了一个铁刺球,疯狂地向阳牧青砸去,阳牧青奋力拿木剑格挡,每次木剑与铁刺球相撞,就会闪出一道火星,发出刺耳的鸣金声。 阳牧青的木剑不是没有割到木生和尚,反而或截一指,或断一骨,但木生和尚就像是一个不断生长的肉球,生长的速度远远胜过受伤的速度,不出几秒就恢复如初。 而阳牧被砸到的时候就比较惨了,白色的衬衫上很快就血迹斑斑,看得人触目惊心。 再这样打下去,就算没被砸死,也会失血过多而亡。 第一百三十一章 投食 “王三胖!” 慕容曌紧握住陶笛“诱魂”,转身呼喊,语气焦灼。 “来啦!” 王三方、李悬、牛浩三人再次出现,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大麻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放下后一打开,里面都是一些白菜梆子和胡萝卜,表皮上沾着一些水,看起来还很新鲜,也不知道这一会儿功夫他们是从哪里找来的。 李悬盯着慕容曌决然的眉眼,猜测到她要干什么,不免有些担忧,倒不是他不信慕容曌,而是眼前的局面实在是险象环生,那披着一张人皮的魔鬼木生和尚,那些眼睛发红的肥灰兔子,以及沿着山脉款款而来的群鬼们,不知害怕反而兴奋的村民们……这些明明只有恐怖片里面才会出现的场景,甚至让他有了要交代遗言的冲动。 “扔出去,喂兔子!” 慕容曌率先抓起一捧胡萝卜绿油油的缨子,在半空中转了几圈,然后甩了出去。 王三方有样学样,将麻袋里的东西尽情地扔进兔子堆里。 亡灵兔非常贪食,荤素不忌,只要眼前有吃的,不吃到翻白眼,是不会停下来的,于是,当这些新鲜蔬菜进了兔子堆,马上引起了大范围的哄抢,这些灰兔无疑是最标准的吃货,马上顾不得去撞那气墙了,一只只都埋头苦吃起来。 慕容曌事先并不知道亡灵兔有这个习性,只是既然是被人豢养的活物,而且有本事圆滚成这德行,有饕餮习性并不为奇。 木生和尚见自己的兔队友居然欢快地吃上了,暗叫不好,他看出来那个女人是个精明角色,一个聪明女人,怎么会傻乎乎跑去喂兔子? 他故意卖了一个破绽,毫不介意自己的后背被阳牧青砍上几剑,再次敲响手中的木鱼,想要驱散那群空有邪力而没有脑子的亡灵兔。 然而阳牧青那么多下不是白挨的,通过不同部位的试探,他已经发现木生和尚绝不会让自己的头颈部受伤,大概是因为脑袋不如手脚那么好痊愈,或者根本就没有办法重新长一个头出来! 遂心出击,宛如闪电,剑剑直指木生和尚脖子上的大穴。 木生和尚听到脑后的剑器呼啸之声,果然不敢再分神轻敌,全心全意与阳牧青对打起来。 三整麻袋白菜胡萝卜很快被这群灰兔子吃干抹净,其中没吃饱的一些冲着慕容曌几人呲牙咧嘴,像是嫌弃他们给的太少,不多给一点的话就生吞了他们打牙祭。 “1、2、3、4、5……” 慕容曌不慌不忙地数着数,毫不畏惧地对着一片闪耀着进食欲望的大红眼。 吃得最欢的那只灰兔嘴吐白沫倒下了,接着倒下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乖乖,我还真怕王三胖同志买到了假的老鼠药。” 李悬后怕似地拍了拍胸口,对着堆成小山似的灰兔尸体露出幸灾乐祸的捉狭笑容。 “这里就麻烦你们处理一下,最好拿酒精烧了,免得还有没死透的。” 慕容曌向王三方交代着,顺眼又看了阳牧青一眼,之后就异常冷静地走出别墅院门。 “阳牧青,这假和尚交给你了,再不济也要拖住他,其他的麻烦,我试着来解决。” “好!” 李悬本想要拉住慕容曌,被阳牧青的这一声“好”给硬生生叫住。 这两个人,算是疯到一起去了。 他只能祈求他们有自己不知道的压箱底本事,突然来一个神来之笔,获得压倒性胜利才好。 但他确实是想多了,慕容曌和阳牧青心里都知晓对方都没有完全突围的把握,只是他们既然是被请到村里解决问题的,就没有办法坐以待毙。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神鬼不论,这是问灵所的道理。 “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办?” 入职培训时,阳牧青曾这样问过慕容曌。 “有我在,就没有人间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你在,就没有鬼界解决不了的问题,你这问题没有意义。” 慕容曌一边品着红酒一边欣赏着阳牧青最新的素描。 “我说如果。” 阳牧青不明白慕容曌那盲目的自信是哪里来的,反正他贵有自知之明,并不像慕容曌对自己那么有信心。 “要么活着解决,要么壮烈牺牲,反正不退钱。” 慕容曌在外人眼里就是一个独居世外、在水一方的伊人模样,要不是她毫不在乎沾惹过多的铜臭味,反而多多益善,一定可以更具神秘美感。 顺山脊而下的阴鬼大阵浩浩荡荡而来,离村中主道只有数十米距离。 “老祖宗,欢迎回家!” “先人们,归来兮!” 此起彼伏的敬畏恭迎之声,让眼前的凶险一幕平添了一丝莫名的喜庆意味。 只是,他们迎来的,果真是日夜思念的亡故亲人吗? 一袭鲜亮的明黄色挡在了近在咫尺的阴鬼们和村民们之前,这个相貌明丽的女子娇小柔弱,却气势逼人。 一道并不熟稔的陶笛之音响彻山道。 如梦乡中远古流传的召唤。 如无尽苦海中坚定的灯塔。 第一百三十二章 暗棋 将“诱魂”吹响并不是件容易之事。 一来由于这个陶笛本就不是通过寻常手法炼制,二来由于其孔窍与普通陶笛不同,因此不能奏响常见的有谱之曲。 而与“诱魂”配套的曲谱又没有与其一同面世,甚至不知其是否还完好保存了下来,于是,要吹奏这只有灵性的诡异陶笛,通不通音律反倒不重要,有没有与陶笛心灵相通最是要紧。 慕容曌之前虽然尝试过,但都是闲来无事玩玩,从来不曾尝试与其心灵相通,此次,她知道事态严重,吹奏之时心中默默祷念,竟然心诚则灵,让她终于吹出声来。 虽然断断续续不成曲调,但原本即将进入村子的阴灵们却像是小孩子们看到了最念念不忘的糖果,死气沉沉的眼神一一投射到慕容曌的身上,如痴如醉。 慕容曌已经吹得两腮酸疼,但她不敢停,也不敢分心望一眼阳牧青那边的战况如何,因为她此时非常担心只要自己出一个小岔子,向自己围拢过来的阴灵们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 “诱魂”有八孔,分别掌管八个方位,慕容曌的方向感本来就称不上好,只能跟当初学车一样,硬着头皮一个个试,随着她吹出来的音调改变,阴灵们也随之东歪西倒,看起来滑稽得很。 村民中一个不肯老实跪着的细瘦小孩好奇地左顾右盼,看到眼前一幕,拍手大笑。 “跳舞喽,白人人跳舞喽!” 随着这句无忌的童言,原本俯首低拜的村民们开始陆续抬头,露出各异的表情。 有的人很愤怒,觉得这个异乡人拿自己的祖宗当猴耍,是一件很大逆不道的事情,却敢怒不敢言,毕竟这个女人此时看起来很有些厉害,不知道是哪里的巫女或神婆,自己如果贸然冲上去,很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人家随便一个小手段就能让自己半身不遂。 更多的人则是迷茫,毕竟原本很庄严肃穆的“接祖”仪式被这怪女人一搅和,让他们原本发热的脑子有些清醒过来,原本被狂喜和敬畏压制住的恐惧终于像是破锅盖不住的缝一样钻了出来,虽后知后觉了些,却让他们顺带怀疑起很多东西来。 通过数次手忙脚乱的尝试,慕容曌终于能够把握“诱魂”的节奏,她不假思索地往坟山走去,像一个将军一样在前方领路,数百条白影跟随在她的身后,巍巍峨峨,看上去极有气势。 至于为什么往坟山那边走,不仅仅是单纯的直觉,还是“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的解决之道。 乡村别墅。 王三方已经清扫好现场,一手拎着一心想要看热闹的李悬,一手拎着神情崩溃的牛浩,奔到了二楼阳台,正好看到慕容曌英姿飒爽的模样。 “不管今天这事能不能解决,我都觉得自己这钱没白花!” 他忍不住一声感慨。 “问灵所的招牌,可是这不怕死的女人费尽心力经营出来的,哪那么容易被砸掉。” 李悬一边自豪回应,仿佛问灵所是他家开的,一边啧啧称奇,忍不住为慕容曌点赞。 “这丫头太鬼了,究竟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门道,改天得好好请她喝一顿酒才行。” 牛浩似乎魔怔了,仿佛已经与周遭的世界脱离了联系,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远处人群中的某一处。 王三方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牛浩在看自己身材粗壮的妻子和弱苗苗一般的儿子。 “你看,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牛浩喃喃自语道,王三方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唯有李悬重重得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牛浩和王三方还抱有一丝期待,愿意被眼前的“事实”所愚弄,那与阳牧青相对熟悉的他,则知此事已经的板上钉钉,再无回旋余地了。 “不,不!” 牛浩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将李悬和王三方都吓了一跳。 原本安静目送慕容曌引领着阴灵们离开的村民们发出阵阵尖叫,钱家正和孪生哥哥掐架打闹的小儿子,吴家被孙儿扶着的老太太,被村长夫人紧紧牵在手里的牛应宇,都不约而同地晕厥在地,村民们想要抢救的时候,竟然发现三个人已经是无进气也无出气了。 三具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不出三分钟,有些地方已经烂得见骨头了。 这哪里像是猝死,分明是已经死去多时! 除去一脸不敢置信的钱家大儿子钱通和村长夫人,其他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散开,似乎担心下一个突然变成腐尸的就是自己。 “别拉着我,我要下去!” 牛浩如同一头狂怒的公牛,揣了好心拉他的李悬一脚,又狠狠咬了王三方一口,然后连滚带爬地朝楼下走去,路过院子时,也丝毫不担心会被木生和尚所伤,直奔向已经空出一大块的陈尸处。 缠斗至此时,阳牧青才终于占据一点点上风,木生和尚的脖子上已经出现了几条深深的划痕,这些被桃木剑划开的伤口没有自动愈合,而是像普通人一样鲜血直流。 “我的暗棋已经动了,你还不去救那个女人?” 木生和尚洋洋得意的样子十分欠揍,眼神狠厉,表情嗜血,进入“人魔”状态的他已经完全没有初见时的沉稳,就像是一个双重人格的疯子,诠释着完全不同性格的两个人。 阳牧青望了一眼远处,正好看到那三具被抛弃的躯体各自窜出血红色的魂体,这是对活人有绝对杀伤力的凶灵,阴邪至极,人畜沾上之后不但有损阳寿,甚至会遭厄横死。 “你说,我是让那三只鬼来帮我杀你,还是让它们去杀那个女人呢?” 木生和尚说着竟然悠哉悠哉地停了手,似乎算准了阳牧青此时不敢杀过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伏魔三剑 自古轻敌便是大忌,何况有些人就像弹簧一样,遇强则强,遇弱则弱。 一直无心问道、看似不求上进的阳牧青便是这种。 木生和尚认为自己这一回是打蛇打七寸,暗棋一动,阳牧青必然会自顾不暇,对战之时一旦心乱,原本本事相差并不悬殊的两人就可以迅速分一个高下了。 就在木生和尚笃定阳牧青不敢抢招之时,阳牧青动了。 他想也未想,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使出了菩提子死皮赖脸让元苏私授于他的“伏魔三剑”。 按照菩提子的原话是,阳牧青虽然天生具有修习鬼道的禀赋,但他这一生命格坎坷,注定与魔道纠缠不休,如果想要活得长久一些,就只能多学一些保命的本事。 伏魔三剑,听起来没什么花腔,但冠以“元氏”二字时,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概念。 第一剑——问魔。 阳牧青的剑招本来就快,这一剑更是快得不可思议,更是对准了木生和尚的左眼窝,似乎是想将他的眼珠挑出来。 木生和尚怒喝一声,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这死心眼小子的垂死挣扎,凭着自己半魔的体质,凭着自己的武力值比阳牧青高了不止一级,即使阳牧青还有按照他预定的路数去走,他也并不将这一剑放在心上。 他冷哼一声,如一只黑鹰侧掠,轻巧避开。 谁知这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五短桃木剑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剑锋一转,斜刺向木生和尚的右眼。 左右眼的差距本就极小,木生和尚此番未能避开,右眼被一举刺穿,奇怪的是并未溅出鲜血或浆液,而是随着桃木剑的深入,眼球部分直接化作了一团黑烟。 木生和尚发出一声痛呼,这一剑不只是毁了他一只眼睛,更要紧的是伤了他的魔道根本,就像一只被扎了小孔的轮胎,力量一丝丝向体外泄露出去,清楚感受到自己视为生命的真元逐步流失,木生和尚在觉得愤怒的同时,也生出对战至今的第一次慎重。 “你小子不错嘛,连元家的大腿也抱上了。” 阳牧青强行忍住上窜至喉头的一口鲜血,施出了第二剑。 第二招——念杀。 这一剑不是进攻,而是防御,刚好挡住了木生和尚不讲理的雷霆杀招。 木生和尚一双铁手夹住了这柄单薄的桃木剑,双臂不断发力,似乎想将其生生掰断。 “遂心”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散出三道有形的剑气。 这三道剑气中掺杂着少许的魔气,竟是从木生和尚施予其的力道中偷换出来。 三道剑气穿过木生和尚,却并未对他身体造成伤害,因为这变化出来的三剑本来就不是以他为目标。 木生和尚这才瞥见并不起眼的桃木剑上有暗红的符文流动,而且不止一道,而是数道高明的杀符,几乎能够扭转对战的局势。 与拿有神符剑的人对战,就像是与一个团体对打,这个团体中除了为首的剑客,还会有擅长力道的、施毒的、偷袭的、夺取真元的、死士等角色,是否能施展出来,能够施展出几分,就看剑客与神符剑的身心契合程度了。 只是神符剑是六级玄师以上才可以驱使的武器,只有四级实力的阳牧青如何能够驱使? 木生和尚不顾自己的失利,瞪着突然变得更为强大的对手,似乎想从这具看似不堪一击的身体中看出什么门道来。 他用的是“天眼通”,佛门的独特手段之一,相传天眼通运用到炉火纯青之时,不但可以辨妖识鬼,甚至可以看穿仙魔的真身,天地万物,一切无所遁形。 木生和尚的天眼通只是个半吊子,但仍让他看到了一个被冲破一半枷锁的气窍。 呼啸而去的三道剑气直追偷袭慕容曌的三只血色凶灵,穿透之后,瞬间土崩瓦解,消弭无形。 慕容曌只来得及感受到背后有数股阴冷寒气,本已钻心入骨,之后却被一股温暖的气息所代替,那种温暖,很熟悉,很纯正,就像问灵所阳台上投进来的第一缕晨光。 慕容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没有回头,也不曾停下,只是全神贯注吹响诱魂,牵引着宛若牵线木偶的诸多死灵继续向前。 她心中默念:你会赢的,我也不会输。 这一剑如果是用在木生和尚身上,即使不至于一败涂地,也肯定好受不到哪里去。 木生和尚投过来一个悲悯的目光,让阳牧青心中暗暗生出警示,要知道这种悲悯并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佛陀眼光,而是视万物为刍狗的漠然与无感。 接着他看到木生和尚暴起,一窜变成了两层小楼那个高,原本清瘦的身躯也变成肌肉鼓囊,虽然是别人看不见的虚影,对阳牧青而言却是实打实的压力,这必然会是木生和尚的全力一击。 第三招——灭佛。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阳牧青还远没有元苏那样的气魄,这一招只使出一个三成。 这三成尽数灌入木生和尚变出的虚像里。 即使是一个三成剑魄的花架子,也一举破了木生和尚的虚像,并让他口吐鲜血,受伤不轻。 “好,很好。” 伏魔三剑是魔道的克星,木生和尚强接两剑,已然是强弩之末。 阳牧青知道机会转瞬即逝,咬了咬牙,不顾自身伤势,重出伏魔第二剑。 剑气未至,人影先动。 “山高水长,下回再来赐教。” 木生和尚已然不见踪影,竟然逃之夭夭。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归穴 木生和尚受伤不轻,阳牧青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如金纸,浑身浴血,皮肉伤看起来已经是很可怕,最要命的是他身体内看不见的隐伤,蕴藏玄师灵力的气海几近枯竭,周身经脉滞凝倒行,每一寸都像被针尖慢挑那般折磨,如果是寻常人遭遇这样的伤势,估计早就痛晕过去几十次。 他注视着木生和尚离去的方向,确认他的确已经走远,松了口气,将蒙住眼帘的血汗一把抹去,重新抖擞了下精神,大步朝着山脉中那个苦苦支撑的女子走去。 阿曌,再坚持下,我就来了。 没了最开始的慷慨激昂,慕容曌此时内心的心情实在有些不太美丽,有时稍微吹错一个曲调,她就会跟一个回过神来的阴灵四目相对,且能感受到对方的蓬勃杀机,这时如果不马上扳回一调,她就可能会被生生啃下一块血肉。 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像是走上一条搭建在两道高耸悬崖之上的吊桥,而且还堪堪走了一半,这时才觉得胆怯也无用,因为无论是朝前走,还是朝后走,都还有一半路程。 只要不是智商捉急的懦者,大多都会咬咬牙朝前走,毕竟前面即使是龙潭虎穴,也好过空手而归,白走这一遭。 慕容曌闭了闭眼,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阿曌,交给我吧。” 正在她恍神之际,忽觉手上一空,那枚“诱魂”已被人夺走。 慕容曌惊呼一声,双眼圆睁,然后看到一个坚定而日益熟悉的背影。 当第一个曲调被阳牧青吹出来的时候,慕容曌就知道没她事了。 原来,阳牧青初始所带的那几分文艺狂狷气息,并不是因为师从菩提子,而是由于他艺术细胞本就比较发达,不但画得一手好素描,这乐感也是杠杠滴。 阳牧青的“生人勿近”气息原本已被问灵所的市侩与圆滑之道打磨得快消弭殆尽,此时却完好无缺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慕容曌记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回想起那个稍显冷硬披着一层无形盔甲的生涩青年。 这样的阳牧青,似乎毫无破绽。 心无所念、心无所欲、心无所恃的时候,总不易被人找到破绽。 所以,她努力为阳牧青营造出来的“人气”,反而会成为他的破绽吗? 想到这一层,慕容曌突然觉得眼前那一幕没那么赏心悦目,反而有些无来由的气闷,仿佛自己好不容易在球场上进了一个球,却发现进的是对手的球门。 阳牧青此时正全神贯注在解决眼前的问题上,自然没有精力却顾及慕容曌百转千回的小心思,甚至完全没有发现慕容曌有些心神不宁。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熟稔驾驭“诱魂”,还得好好谢谢菩提子。 菩提子的“补课”中不明所以地安排了一章“诱魂”的曲谱,由于是不完整的断章,他当时觉得没到大的用处,开始还不愿意学,菩提子却好脾气了一回循循善诱,硬着让他完完整整将那完全不成调的曲谱背了下来,现在想来,未必不是未卜先知,当然,也有可能是菩提子“无意”中在问灵所发现了“诱魂”,觉得他迟早会用上,于是未雨绸缪了一把。 此章曲谱名曰“归穴”,音调时高时低,似喜还悲,如泣如诉,高昂处如高空鹤唳,低沉处如万马齐喑,悲伤处如百鬼夜哭,欢喜处如春风得意。 仿佛一曲吹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痴。 随行的魂灵们变成了最听话的舞者,随着曲调的变换摇曳起舞,最后陆续化作一只只虚白的影蝶,绕着村庄飞舞一圈后,有序地钻入山坡上的坟冢之中,杳然不见。 炽阳村的村民们全都傻了眼,不知道该如何评判眼前发生的一切,也不知弄出好大一番动静的这一男一女究竟是干了好事还是干了坏事,一个个欲言又止。 慕容曌彻底将心头那颗大石头放下,示意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的阳牧青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却见他微微摇头,将疼痛未消的身躯斜靠在一株老榕树上,手中的“诱魂”左右翻转,同样的曲谱,被他吹出截然不同的语调,原先不似人间之音的曲调经此变幻之后,显得真实了几分,也动听了几分。 这一回,是炽阳村的村民们动了,包括在爱子面前悲泣的牛浩,都怔怔站了起来,如梦游一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并关上了门窗。 唯三没有受到影响的是慕容曌、李悬和王三方。 这场拉锯战从半夜十二点延续到凌晨三点,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看阳牧青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这一曲并不是那么容易终。 慕容曌想对他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都觉得差了点味,只好揉了揉自己已经酸胀的两颊,从井边舀了一勺清水放他身边。 阳牧青有些愕然,随即无奈一笑,暂停了片刻,拿起木勺喝了几口清水,然后继续认真吹奏。 王三方和李悬在慕容曌的示意下将摊在路边的三具腐尸用薄棺简单收殓,然后一具具吃力地抬上了山,建了三处新冢,立了三块直白的碑牌,写着姓名与生卒年月。 生卒年月自然都不是今天,而是三处老坟所动之日。 调换曲谱之后的“诱魂”就这样响至第二天清晨,直到第一缕曙光照射到阳牧青肩膀上,他才甩了甩快要僵硬的双手,将“诱魂”揣在手心,就着斜靠槐树的姿势,疲惫睡去。 慕容曌拿着一把伞和一条毯子从村口走来,看到眼前情形,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 王三方和李悬早已累瘫,此时睡得跟两只死猪一样,她这个小身子骨可背不动阳牧青,只好委屈这位刚刚救苦救难的“菩萨”养精蓄锐好,然后自己走回去。 一条厚薄得宜的毯子,轻轻覆在了阳牧青身上。 一把遮阳效果非常好的伞,挂在了稍低的树桠中。 炽阳村的村民们陆续醒来,人人都觉得有些头疼,似乎昨晚经历了繁复的梦境,却想不起梦里究竟经历了什。 看到山坡上的三座新坟时,也未曾觉得突兀,仿佛那三人早已与他们阴阳两隔。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小团圆 慵懒时光咖啡馆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存在。 店招上一只圆滚滚的萌态白猫依偎着一只高挑冷艳的黑猫,看上去就像一个猫版的青春偶像剧,店内的装饰和用具基本上也以这一对黑白猫为主体来设计,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一点小惊喜。 橱窗玻璃内的台板上摆着七个不同颜色但整体协调的猫屋,通过木板联通成一体,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七只真猫憨态可掬,有的登高望远,有的互相调戏,有的舔着爪子,有的倦成一团…… 总之,这里是爱猫之人的福音,是厌猫之人的毒药。 而且,这个咖啡馆最为厉害之处在于它紧紧傍着城内最高建筑——风尚国际大厦,足足有六十六层那么高,全部归风尚集团所有。 风尚员工的薪资绝对称得上丰厚,甚至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小富即安”因此,慵懒时光咖啡馆的生意一直不错,偶尔还会人满为患。 就像今天已是半夜两点,临近打烊,咖啡馆里还坐着六位客人。 今天晚上当值的是王冬儿,进店才不到一个月,性情稍显生涩,好在颜值够高,属于偏可爱的萌妹长相,留给客人的第一印象往往不错。 凌晨一点五十。 按照店内惯例,到了该提醒客人离店的时间。 王冬儿从东向西,非常优雅及礼貌地提醒客人马上就要打烊了,是否需要将未吃完的点心打包。有的老客人老远瞧见她指手表的动作,不待她前来提醒,便很知情识趣地买单走人了。 桌前温言提醒了三位客人,提前走了两位客人,只剩最后一位了。 那位客人似乎不常来,反正王冬儿是第一次见到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差不多已经步入老年的男人还可以如此有魅力。 他穿着款式简约的白色衬衫与黑色西裤,眼角和嘴角有藏不住的细纹,两鬓已经灰白的头发就这样任意袒露,气质很独特但并不是儒雅或绅士,他似乎从未去抵挡岁月的侵蚀,却给时间打磨出一种魔石般的光泽,梦幻、神秘、危险、冷峻、寂寞,让有“大叔情结”的年轻小姑娘们愿意飞蛾扑火。 王冬儿突然之间有一丝莫名的悸动,直愣愣就这么走过去,眼神竟有些痴。 可惜她没能走到最后一张桌子前,才走了几步,就被一只手拉到暗处。 “新来的?一旁呆着去!” 小声却很严厉的呵斥从眼前这位肌肉虬结的黑衣墨镜保镖嘴中说出,震慑力十足,王冬儿惊惧之下,一双水灵大眼已泛起泪光,只可惜嘴巴被捂住,惊呼未能发出。 这边并不大的动静惊动了店长,他火速赶了过来,冲黑衣保镖点头示意,领走了王冬儿。 到了店长室,未等王冬儿哭诉委屈,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店长直接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信封。 “明天不用来上班了,这是你这个月的薪水,外加一周的辞退补贴。” 王冬儿惨笑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头三天的员工培训,你看来并没有认真学。有一个人,只要他来店里,任何人不得打扰,爱几点走就几点走,他刚才看了你一眼,所以,如果你明天还在这里,我就可以卷铺盖滚蛋了!” “凭什么?我只是在执行店内的规定。” 王冬儿仍有不服,她的确不记得那个长达三天的冗长培训中有这么一条。 “就凭他姓曾,就凭倘若没有他点头,这个咖啡店谁也开不起来!” 从此以后,王冬儿再也忘不了一个叫做“曾鸿”的人。 同时她也知道这样的大人物,与她此生的所有“缘分”,就是那个并未真正对视的一面之缘。 就在王冬儿蔫巴巴地从店里侧门离开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大摇大摆从正门走了进来,径直走向曾鸿。 其中那位女子明妍如花,身形娇小而窈窕,身上混杂着天真与轻熟的魅力,是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 另一位挺拔的年轻男子则看来冷峻得多,乍看就是不太好打交道的那种,而且他左脸的擦伤,手臂与脚踝处缠着的绷带显示他受了伤,但并未因此而不良于行。 正是慕容曌与阳牧青。 黑衣保镖朝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将两人拦下。 曾鸿轻微地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慕容曌很不客气地招呼阳牧青一起在曾鸿面前坐下。 阳牧青在坐下之前,看了一眼曾鸿的左侧,眼神略带警示,刚好被好奇打量二人的曾鸿看在眼里。 “阳先生对吧?你想说,我身边有一个女人,是吗?” 曾鸿朝服务台打了个手势,很快便有人送上来两杯店内最特色的咖啡。 他的左侧,自然空空如也,但曾鸿明显没有坐在软沙发的中间,而是右侧,似乎故意将左侧空了出来。 “你知道?” 阳牧青万万没想到交谈会以这一句话开头,连慕容曌也有些惊诧,曾鸿关注着阳炽村的一举一动,知道他们是谁,做了些什么,并不奇怪,但如果说曾鸿也能视鬼,则很惊人了。 “本来我只是猜测,看你刚才的眼神,我便确认了,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我身边。” 曾鸿说着极温柔地望向左侧的位置,一人一鬼,深情对视,旁若无人。 “今天我们过来,是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慕容曌很破坏气氛地咳了一声,决定开门见山。 “你们确定自己手上的筹码足够吗?既然能找到我,说明你们并非白痴,但你们可有任何证据?” 曾鸿有一双极为锋利的丹凤眼,笑起来的时候能醉人,严肃起来犹如刀锋割人,此时他虽然笑着,左脸颊的酒窝却不再迷人,而是让人觉得碰了眼镜蛇一样阴险。 除了疯石头,村里老一辈的人要么就死了,要么逃过一劫也万万不敢指认曾鸿,即使有人愿意挺身而出证明曾鸿就是那个悲惨故事里的男主人公,也没有办法证明他与炽阳村的连锁死亡事件有关系。 唯一的那条线是木生和尚,但目前这条线断得很干净,“歧瘴”之人最擅长隐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一根毛来,否则也不会让元苏如此慎重对待。 慕容曌拿出两个信封,一个装着信,另一个沉甸甸的,似乎放了很多资料。 阳牧青也掏出两样东西,一个红色的小葫芦,一张画纸。 曾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在瞥见那张画纸的时候终于破碎,脸上也瞬时呈现出几分老态,他捧着那张画纸,悲伤得说不出话来。 画上的小女孩是曾月儿无误,只是鬼气森森的它再也不是天真烂漫的可爱模样。 “这封信是炽阳村的现任村长牛浩所写,老村长临终的时候告诉他,月儿的确是死了,但那天分而食之的肉其实是一只猪仔。” “我知道你还恨着,但死的人也够多了,只要你就此罢手,我们会让月儿和你妻子都有一个好的归宿,人鬼殊途,活着的,要做人,别做鬼。” “另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些蛛丝马迹,是你父亲出车祸的时候留下的,虽然这场事故被判定为意外,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你父亲的事和炽阳村的事,我们的确没有证据,暂时也不像给自己惹麻烦,但如果以后拿到了证据,肯定会第一时间送往警方。” 曾鸿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但依旧沉默,不知是正在考虑,还是无动于衷。 桌上的红色葫芦自主摇晃起来,似乎里面有个小东西想要钻出来。 “月儿说,它很想你。” 阳牧青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左边空位,接着说道:“你妻子说,它不怪你。” 这两句话说完,曾鸿僵硬的表情终于破冰,像当年那个失妻丧女的年轻男人一样,无助哽咽,老泪横流。 红色葫芦像是想要安慰他一样,缓缓滚进了他的手心。 安静坐在他左侧的虚影女人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中没有戾气,只有淡淡的遗憾,和浅浅的欢喜。 一家人,三十八年后,再次团聚。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来信 炽阳村事件过去一个星期后,阳牧青身上的伤差不多全好了. 这得益于他异于常人的修复速度,伤口愈合的速度尤其惊人,按照慕容曌的原话来说:简直不是人。 李悬自回来之后就没露过面,一股脑儿钻进他的“倾谈”不肯出来,就像一只终于找回洞穴的老狐狸,就连慕容曌以他垂涎已久的古书孤本为诱饵叫他去酒吧潇洒都无动于衷。 李悬还放出话来,半年之内不要与问灵所有任何纠葛。 慕容曌嗤笑,才半年而已,你李悬有种老死不相往来。 阳牧青的十指皆有细伤,尚不灵便,于是这些天两个人都是靠外卖来打发一日三餐的,慕容曌几乎是要提前吃出更年期的火气了,给出去的评价就没一个好的,似乎不尖酸几句就对不起被虐待的胃,阳牧青倒是吃得平淡无波,偶尔还会很中肯地点评两句。 这一天,慕容曌打理完手上事务后,瘫在沙发上装了半天死之后,斜眼瞅了瞅阳牧青的双手,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于收起了资本家的无情压榨念头,但说什么也不肯再点外卖了,于是,载着阳牧青去了她之前蛮喜欢的一家私房菜馆,说那里的厨师虽然比不上阳牧青的手艺,但有些小菜做得还算精致,可以尝尝。 春临江岸,名字很诗意,小店的布置也很雅致,藤蔓绕栏,兰草高挂。 一道“春来江水绿如蓝”,轻轻淡淡的菠菜丝瓜汤。 一道“红杏枝头春意闹”,糖渍红杏配上清凉薄荷。 一道“我言秋日胜春朝”,清蒸鲈鱼铺上鲜嫩笋丝。 一道“春风又绿江南岸”,干锅五味野鸭贴玉米饼。 阳牧青望着堪称摆盘艺术的四道精致小菜,有些不忍下筷。 慕容曌却是毫不客气吃了起来,菜价不低,得吃回本。 “这里的菜比我做得好多了。” 阳牧青四样菜都尝了尝,好不偏颇地给了极高的评价,虽然他厨艺尚可,但也并非厨艺爱好者,对于吃客的喜好,往往是爱吃便吃,不爱吃便算,对待菩提子和李悬便是如此。 为慕容曌花的心思会多些,可也不会让他生出在厨艺上争长短的念头,毕竟,那太无聊了些。 “你可以经常来这里换换口味。” 慕容曌轻飘飘地丢了一张小票过去。 阳牧青拿起看了看,大约一个菜的价格抵得上他一天的工资,于是便闭嘴了。 慕容曌的意思很清楚,还是你阳牧青做的菜,性价比更高。 阳牧青的嘴角不自觉翘起,就当是个称赞吧。 “你受伤了,菩提子居然没有赶过来,不是亲生的吧?” “本来就是不是亲生的。” “牧大爷,我只是做个比喻,别说这么冷的梗。” “……” “菩提子最近在忙什么?” “和元苏大哥一起调查‘歧瘴’的事情,他觉得挺好玩。” “他不打算回问灵所了?亏我还打算为他腾出一个房间。” 慕容曌顿时觉得自作多情了一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赶不赶菩提子走是一回事,菩提子来不来则又是另一回事了,她这个主人当得很没有威严呐。 “他来去无踪,说不定哪天又来了。” 阳牧青苦笑道,提起自己这个小师父,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菩提子为所欲为惯了,也就在元苏面前有几分正形,平时耍起赖来花样百出,要不是阳牧青念在自己年长几岁,早就要脱离师门了。 “上回听曾鸿的意思,他与‘歧瘴’只是互惠互利,他出钱,‘歧瘴’出人,各有目的,曾鸿的目的无非是复仇,那个神秘组织的目的,连他也不清楚,关于这个,你师父有高见吗?” 慕容曌一边吃着菜,一边喝着梅花清酒,说话间已喝下小半瓶。 “菩提子的原话是:求大能,求长生,求灭世,求创世。据说这是‘歧瘴’的宗旨,歧瘴中人数量不多,但每一个都有通天彻地之能,木生和尚只能算个小角色。” 阳牧青的拳头悄然攥起,有些忿于自己在炽阳村的表现不够好,如果不是慕容曌有先见之明带了“诱魂”,还偏巧吹响了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尚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封印枷锁已破除了一部分,灵力已有显着提升,下次再遇到木生和尚绝对有一战之力。 甚至菩提子连封印枷锁之事也对他只字未提。 正在他分神之际,慕容曌已经吃饱喝足,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 阳牧青定睛一看,是一封信。 从信封上的笔迹来看,像是一个小孩子写的。 “好像是个不挣钱的差事。” 阳牧青笑道,将信接过来看。 “钱钱钱,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满脑子都是钱?” 慕容曌手指敲着桌子,意态捉狭。 信不长,阳牧青很快就看完了,他没有理会慕容曌的玩笑话,而是正经询问。 “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了,偶尔也要做做慈善嘛。” 慕容曌已经剩余的梅花清酒喝完,脸不红心不跳地去拿车钥匙。 她左手的去路被一只修长带有薄茧的手拦住。 “还是我来开吧。” 阳牧青看向她,岁月静好,云淡风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游客 由于不是正式接受的嘱托,不方便大摇大摆前去。 慕容曌考虑了五秒钟后,打算借着写生的由头,阳牧青是上佳的幌子,随便描画几笔,糊弄外行那是一逮一个准,至于自己,谁没有一两个猪一样的队友呢? 路途有些遥远,开车去太伤神伤车,再说开车去写生也实在有些拉风,一点也不符合艺术爱好者的安贫乐道,于是二人选择了——坐慢比乌龟爬的绿皮火车。 曲曲折折、摇摇晃晃、吱吱呀呀二十来个小时之后,在凌晨三四点时分,终于在一个没有任何指示牌的小破站点下了车,这还不算,等待他们的还有至少两个半小时的中巴车程。 阳牧青的精神倒还算好,没怎么锻炼过的慕容曌浑身骨头都像要散架。 阳牧青拉着半游魂状态的她绕着精简到极致的车站走了一圈,总共也就花了三分钟,然后找到一块相对来说比较适合歇息的“风水宝地”,从包里拿出报纸与毛毯,依次铺好在地上。 慕容曌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了一声,然后就毫不客气地躺在了上面。 已进入十一月,夜露深沉,凉意渐生。 阳牧青从行李箱中拿出一件干净的外套,给慕容曌轻轻盖上,她今天是累极了,沾地就沉沉睡去,鼻息悠长,眉睫微闪,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 距离天亮还有三四个小时,负责守夜的阳牧青也没有闲着,拿出在车上看了一半的《鬼道九决》,就着通道的昏暗灯光,继续埋头钻研。 这一幕如果能被菩提子看见,定要觉得“老怀”欣慰。 远处鸡鸣,天已大亮。 慕容曌接过阳牧青递过来的湿巾,擦了把脸,好在她平时也就画画淡妆,素颜仍旧可人。 “出发吧!” “嗯。” 这一天,响马镇来了一对前来写生的年轻男女,响马镇风景如画,他们二人也出落得像是画里的人物,此情、此人、此景,很相宜。 入镇第一天,他们先在主干道上遛了一圈,然后在一个街边小摊解决了早饭与中饭,下午在慕容曌的提议下选了一处风景极佳的浅水滩处写生。 阳牧青支起画板,认真画了起来,仿佛真是来写生一般。 慕容曌则拿出了相机,在附近很悠闲地拍起风景照片来。 这个原本应该很闲适的下午,来了两拨不速之客。 第一拨人是三个年轻的小混混。 他们大概是在街上见到了二人,觉得男的文弱书生一个,女的也娇小无力,是两块可以下口的肥肉,便尾随而来,耐着性子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他们果真没有其他支援,就壮着胆子各自拎了一条细长铁棍跳了出来。 “来我们这里可要讲点规矩,响马镇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要么留下钱包,那么留下这个水灵的小姐姐!” “放下手机,不许报警,敢拨就揍得你们变猪头!” 凶神恶煞的样子是做足了,只是浓重的口音破坏了他们的气势。 慕容曌好整以暇地收起相机,凑到仍仔细描画的阳牧青面前,轻拍着胸口幽幽说道。 “人家好怕怕哦,居然叫我小姐姐……” 阳牧青眼皮也未抬,将铅笔丢给慕容曌,转身冲三人走去,气势逼人,不久哭爹喊娘的声音传来,三个小混混如愿被揍成猪头,阳牧青下手极有轻重,虽看着伤情严重,但都是皮外伤,实质并未伤及筋骨。 “你们等着!我们会叫人来的!” 三人捂着伤口骂骂咧咧,离去前不忘撂下狠话。 阳牧青揉了揉手腕,发出“咔咔”的关节响动声,三人立马跑得没影了。 “打得漂亮,比电视剧里的英雄救美厉害多了,哎,画得也不错。” 慕容曌笑眯眯地将铅笔放回阳牧青手中,继续她的拍摄大业去了。 静默的画板上,一个女子与美好的风景融为一体,仿佛本就应该是风景的一部分。 第二拨人是一群卖花的小孩。 大概有七八个小孩,男孩儿女孩儿都有,每人提着一个小花篮,花篮里并不是鲜花,而是一个个编制好的花环,每个人用的花不一样,有用小雏菊的,有用石榴花的,还有用太阳花的,另外还有许多不知名字的野花,五颜六色,颇有野趣。 他们卖得并不贵,慕容曌乐呵呵地挑着自己喜欢的花环,竟一下挑了好几个,一个戴在头上,一个放画板上,另一个强行戴在了阳牧青头上,另外手上还拿着一个,正在思考往哪儿放。 卖出花环的小孩挥舞着纸币一哄而散,没有卖出花环的小孩踟蹰着慢吞吞往前走,考虑到这两个人也没办法买更多,也没有回头再来推销的。 慕容曌将眼神放在一直没有上前来推销自己的花环,也没有跟着其他小孩一起走掉的一个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大概八九岁,是个小美人胚子,即使生在乡野,却是天生的雪肤尖颔,扎着两条黑亮的粗辫子,看着又秀气又娇俏,打量着他们的眼神,有些超乎年龄的成熟。 慕容曌笑着走向她,将手上剩着的那个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 “花儿再好看,做成了花环,也就死了。” 女孩儿骤然听见这句话,微微的惊诧过后,两只大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这是她写的信里留下的暗号。 “你就是小苹果,对吗?” 女孩儿含泪点头,似乎努力想要笑出来,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旦决堤,哪是一个小孩能收回来的。 “我叫慕容曌,他叫阳牧青,来自问灵所。” “我们前几天收到了你的信。” “我们是来帮你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吃人的幽潭 响马镇的地形称得上壮阔,山够高,谷够低,近看尤其震撼。 高耸连绵的山脉如同一条巨蟒盘旋于小镇之上,如同护着脆弱的薄卵,有人戏称这是条独眼蟒,因为一眼深潭如明珠一般镶嵌于两座大山之中,由于地势极高,堪堪露出照映着天光的一角,恰似一只闪烁着危险光芒的蛇眼。 这个幽潭有地底冒出的源头活水,滋滋冒着热气,严寒时节可当作温泉泡,而到了炎夏时节,地底冒出的热水会减少,盛夏时潭眼会短暂枯竭,全凭雨水补充,而四周的环山几乎抵挡住全部烈日,生生又造出了一个清凉入骨的幽潭。 幽潭不算深,水性好的人可以探到底,但也不算浅,站在潭边上绝对看不到潭底的风光。 潭水呈深绿色,像是要将人的眼神吸进去一般。 慕容曌扔了一个鹅卵石到潭里,发现其引起的涟漪非常小,被潭水吞没的速度也略缓,看来这处深潭之水的浮力比较惊人。 “这就是你信里提起的黑蛟潭?” 慕容曌站在离潭边尚有四五米远之处,不露声色地站在阳牧青的后方。 阳牧青察觉到她用力拉扯着自己的衣袖,指尖还有些微微发抖,于是干脆握住了她的手,慕容曌也未曾挣扎,只是握紧了自己的手心,不让他再发现自己手心的冷汗。 除了对公交之类的交通工具讳若莫深,慕容曌其实还很怕水,尤其是这种让人很没有安全感的水面。 “是,就是这里。” 小苹果眼角的泪水已擦干,见自己找的“救兵”已到,虽然比自己预想中要年轻漂亮得太多,但胆气仍旧足了几分。 终于不再是自己孤军奋战了。 自己哥哥的命应该是可以保住了。 “对了,还没有问你是怎么知道来找我们的?是谁告诉你的吗?” 慕容曌笑得很和善,提得很随意,尽量不让小苹果感受到不必要的敌意。 这个小姑娘其实很敏感,如同一头受过伤的幼兽,随时都保持着最高的警戒状态,除了最初见面时的惊喜失态,她说话都极有分寸。 “上个月我捡到一张游客掉了的小纸片,然后……然后我见到了青柱,可青柱早就死了。” 慕容曌心下了然,那张小纸片应该是她的名片,而且刚好是从三痴盒里面拿出来的一张。 如果记得没错,她三痴盒里那一叠名片只用了一张,而且是给了谢华。 谢华来过这里?什么时候来的?来干什么? 又或者,是他把名片给了其他人? 慕容曌记起了那个外表花花公子实则非常痴情的男子,无数的疑团搅在一起,但没有能够去理清的头绪。 “所以你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写了封信?怎么不打电话?” “我家没有电话,村里的电话我不敢用,怕被别人知道。” 慕容曌看着懂事的小姑娘点点头,做事这么谨慎,是个心思通透的。 “怎么会怕别人知道?” 阳牧青也看过了信的内容,从那只字片语来看,这里发生的意外应该是人尽皆知的。 “我的想法和别人不太一样,但我才是对的!” 小苹果有些急切地说道,生怕面前两人不相信自己,身上终于有了一丝孩子气的执拗。 “不急,我们都相信你。” 慕容曌展露笑颜,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安抚似地摸了摸她的头。 小苹果的双肩渐渐松弛下来,经过这一番看似多余的质问,她才算真正相信站在面前的两人。 “信里你写得挺简单的,可否将事情经过再详细说一下?” 慕容曌不经意侧过身,让视线飘离让人想要沉陷下去的水面。 小苹果大大方方先坐了下来,并示意让慕容曌和阳牧青也坐下来,看来是个不短的故事。 响马镇在若干年前,是个名副其实的“响马”镇,在交通不便的年代,这里称得上是“山穷水恶”,为了讨一口饭吃,许多乡民沦为山贼,专门打劫过路的行人,这才落了这么个不友善的镇名。许多年过去,这里再没有了山贼的影子,早年的山贼大多都进了黄土陇,要不也是大半截都埋进土里了,但老一辈还是喜欢讲一些当年山贼横行时的“光辉事迹”,作为新奇的枕边故事。 于是,响马镇的小孩子们尤其喜欢拉帮结派,从中可以看出一点当年各路人马占山为王的影子。 这几年镇里称得上是“孩子王”的有两位,一是小苹果提到过的黎青柱,另一是小苹果的亲哥哥江荃。 黎青柱是个孤儿,他爹早就病死,他妈挨不过苦日子就离家出走了,跟早就寡居的奶奶相依为命,听起来是个容易被欺负的角色,但村里小孩没人敢瞧不起他,更别说冷嘲热讽,因为他从小就比同龄人的个头窜得快,十三岁就快有一米七高,长得相貌堂堂,身体又健壮,打架可是从来没输过,有一次还去邻镇给村里被欺负的放牛娃出头,对方几个初中生,硬是没敢跟他硬碰硬,从那时候起,村里大部分小男生就认了他做老大,唯他马首是瞻。 直到江荃十岁那年,因缘巧合跟一个路过的江湖老把式学了几手,上山、爬树、赛跑都赢了黎青柱之后,他的“江湖地位”才被江荃分了一杯羹,有几个小弟改弦更张,成了江荃的跟屁虫。 好在黎青柱和江荃都不是耍狠好斗之人,除了约定每个月找个项目比试一下之外,黎青柱忙着帮他奶奶干农活,江荃则忙着考重点高中,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至于每月比试的项目,那叫一个五花八门,从最平常的比试拳脚,到比谁摘下的辣椒更多,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他们每次的比试也是镇上孩子们的盛会,吆喝的,加油的,看热闹的,甚至还有学着大人们赌博下注的,当然他们也没钱下注,只能压上自己的零食或早餐。 直到两个月前的那次比试,黎青柱死在了幽潭之中。 之后,参与那次比试的其他五个人,除了江荃,一个个相继死在了潭里。 镇上人都说,他们那一次比试惊扰了潭底的黑蛟龙,幽潭开始吃人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最后的比试 听到小苹果这个明显离奇的说法,还没从炽阳村事件缓过神来的慕容曌有些哭笑不得。 “你们这里也很迷信?” 一个“也”字,小苹果不懂,阳牧青却是同样有些无奈。 “不是迷信,是真的,青柱死后的第二天,镇上的人都看见了,潭里有一条大黑蛟在游。” 小苹果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有些心有余悸。 潭中有黑蛟,那不是怪谈吗? 慕容曌站起身,扯着阳牧青的衣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探身望了望幽潭,潭水幽深碧绿,无波无澜,连游鱼都不见一尾。 “你有看见黑蛟吗?” 她问阳牧青,自从慢慢涉足鬼域魔道,她开始明白一点——眼见不一定为实,很多时候,她看不见的事物,不代表别人看不见。 阳牧青摇摇头,他的确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幽潭没有任何异常,照理说,最近死了不少人,应该多少有阴灵怨气徘徊,但此处干净得就像没有发生过意外或横死事件一样。 这种不寻常的平静,反倒显得有些不正常,但他暂时还说不出异常在哪里。 “就那天看见了,后来就不见了。” 小苹果小声争辩道,两只小手绞着辫子,牙齿咬着下嘴唇,生怕他们不相信。 慕容曌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了想,解释了一句。 “我们不是怀疑你,只是想要弄清楚整个事件,我们也不能光听你说什么,而是需要自己去寻找真相。” 小苹果使劲点头,表现得就像学校里最听老师话的学生。 “最后一场比试的情况,你哥有都告诉你吗?” “他什么也没说,但我都知道。”小苹果抬起头,眼里亮闪闪的,显露出孩子的清澈与无助,“因为那一天,我也在场,就躲在那棵树上,我哥知道。” 小苹果指了潭边的一棵大榕树。 瞧那枝繁叶茂的样子,遮挡一个单瘦的小女孩还真没什么问题。 “看不出你爬树那么厉害。” 慕容曌给出一个由衷的赞叹,自己小时候虽然横行霸道,但还真没干过爬树捉鸟的事情。 小苹果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你把你看到,全部说出来,不要漏过一丝细节,照实说就好。” 慕容曌郑重其事地交代道。 “那一次比试是私密进行的,并不是平常那种公开的比试,那一个月他们其实已经比试过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要比一场。” “我哥和青柱都只告诉了玩得最好的兄弟,我是偷偷跟着已经出来的,那天他们比试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丢了一个东西到潭里,然后青柱和我哥下水,谁先捡回来就算谁赢。” “他们水性都很好,平时在大河里游来游去的,比鱼还厉害,我哥还经常来黒蛟潭来泡澡,我以为比试很快就会结束,可是,我哥上来了,青柱却没上来,大家伙当时没当回事,因为青柱闭气功夫很好,想他也许是输了比试,所以暂时不想出来,我哥就先带着他两个兄弟走了。” “我在树上,又不想被他们发现,就想再等等,可是等了很久,都还没见到青柱,等他的两人开始急了,朝潭里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应,他们就下水去找,然后就捞上了青柱。” “按照我们这的老方法,他们倒扛起青柱,绕着黒蛟潭跑圈,想让他吐出吞下去的水,回过气儿来,可是一点用也没有,青柱没有再醒过来,我有些怕,就爬下树,偷偷回家了。” “我哥知道青柱就这么死掉之后,就变得更不爱说话了,连我也不搭理了,只在青柱下葬的那一天,在潭边一个人跪了大半天,不吃不喝,我怎么劝都不行。然后,王强、李远、曾志林、汤小伟一个接一个死在了潭里,而且死的时候都穿上一件红色的新衣服,时间大概都是半夜,因为都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 “这些天晚上我都守着我哥,不敢让自己睡沉,他有几次晚上像着了魔一样要推门出去,都是我死死把他拦住,我知道如果不拦着他,他也会死的。” 小苹果说着开始抽噎起来,双肩耸动。 “我爸妈早就走了,我就我哥一个亲人了,我不能让他跟他们一样就这么死了!他死了我怎么办?” 听到这里,慕容曌和阳牧青都有些动容,这小女孩的早熟和戒备心,存在得并非没有道理。也难怪她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给问灵所写信,然后天天盼着有人来。 “现在我哥都不能出门,虽然那次看见了黒蛟,不会把人命算在我哥头上,但这事情的源头,还是我哥和青柱的那一次比试,死了孩子的那些人家,不好去找青柱奶奶的晦气,有一段时间就天天来我家门口骂,骂的别提多难听了,现在镇上的人也不再来这里了,怕不小心就招惹了黒蛟潭里的吃人怪物。” “如果是黒蛟想害人,那应该是一口吞了,怎么会玩这些把戏?还给孩子们穿上新衣,牧青,你觉得可能吗?难道是黒蛟成精,显了神通?” 其实就慕容曌的内心而言,存不存在黒蛟,她都持有保留态度,或者是一条品种奇异的大黑蟒? “我下水去看看。” 阳牧青放下包,脱了外衣,不等慕容曌出口阻拦,跳入了潭中。 小苹果先是惊呼出声,接着怕得大哭起来,非常担心因为自己的原因让这个大哥哥就此死去。 “小苹果,别哭,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慕容曌将哭泣的小女孩拥入怀中,眼睛盯着阳牧青的身影消失之处,内心是真的没有太多担忧,阳牧青的话,大部分时候还是信得过的,没有九分把握,就不会下水。 至于那余下一分的意外,也不是人人都有“运气”碰上的。 第一百四十章 意外的发生 阳牧青其实并不是非要下水不可,不下水而能知晓水下情况的法子有很多。 但他感觉到了慕容曌发自本能地对这个水潭有所畏惧,而破除畏惧的最好方式不是带着她远远离开,而是自己跳进去,说,嘿,这一点都不可怕。 当然,这种隐藏的念头用光明正大的方式说出来,就是“快刀斩乱麻”。 解决困境最快的法子,自然是以身涉险,一探究竟。 正如小苹果而言,水潭深得有些渗人,一入潭中,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甚至有一种从阳间进入幽冥的错觉,回望水面,已是一片模糊。 阳牧青的水性还算好,即使不使用术法,闭气个三五分钟也不成问题,但奇怪的是这黑蛟潭的水分子似乎比寻常的水要重个好几倍,他在没有抵达潭底之前就已经觉得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密度极大的深潭之水就像是给他裹了一层极紧的紧身衣,让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沉甸甸的。 身体在不由自主下沉,就像有什么力量在拽着自己的双脚,这股力量并不是很强,就像是某种惯性使然。 水下并无水鬼,也没有不甘死去的孤魂野鬼。 似乎,像是闯入了一个结界。 恐怕潭底果真有些名堂。 阳牧青捏了一个闭气决,一鼓作气冲到了潭底,由于势头太猛,他的额头差点磕到潭底的巨大石块。 由于他已经适应了深水的黑暗,双眼又异于常人,因此潭底景象一览无遗。 潭底最显眼的是有一处黑洞洞的泉眼,此时如死火山口一样沉寂无声。 泉眼附近的空地上,扎着一排粗大的木桩,排成一个不规则五角星的形状,木桩之外栓着至少两指粗的铁链,刚好绕成一个圈,二者组成一个看起来有些怪异邪气的图案,最中间摆着五个人形木牌,用一块重石压着,上面写着姓名和生辰八字。 阳牧青凑近观察,发现分别是小苹果提及已经死去的王强、李远、曾志林、汤小伟,以及她哥哥江荃。 这是一个简单粗暴的杀人阵法,本身没有什么高明,但这黒蛟潭是极度阴寒之地,如果祭阵之物够诚意,还真有可能牵动某种不知名的力量。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这个阵法不但被启动,而且已经搭上了四条鲜活的年轻生命。 阳牧青好看的双眉皱在了一起,眼神现过一丝愤慨与悲悯。 这不是黒蛟作祟,也不是冤鬼寻仇,而是人为之祸。 逝者已矣,他能做的,只能抽出代表江荃的人形木牌,然后快速回到岸上,跟她们说明水底看到的一切。 但就在阳牧青即将触碰到那个人形木牌时,不远处那个原本寂静的泉眼开始咕噜咕噜响起来,一张透明的网如蛛丝一般从泉眼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无声无息向着他靠拢。 阳牧青是个何等机警之人,这透明蛛网虽然没有显露杀机,却已经让他产生潜意识的危机感,他急速抽出别在腰上的“遂心”,如秋风横扫,反手漂亮一剑,砍向意欲偷袭的蛛网。 奇怪的是,这“遂心”不说削铁如泥,但注入灵力之后,锋利程度堪比开锋铁剑,而且一旦遇上邪祟之物,更是所向披靡,可这一砍,却像刺进了中一般,不但没有破除险境,而且桃木剑还陷入了蛛网的纠缠之中,挣扎不开。 整张蛛网已经全部从泉眼中飘出,每一根丝线上都散发出幽幽洁白荧光,将阳牧青团团围住,并像蔓藤一样缠上他的身躯与四肢,将他身体的灵力与力气都束缚在身体之内,完全不得施展。 这不是什么鬼祟邪物,而是神器——玉织罗! “不,不行,我不能被困在这里……” 阳牧青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想挣扎着往上游,但身体却完全不同指挥,神志也逐渐不清。 “阿曌,不好意思,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阳牧青在完全失去意识而闭眼之前,默默在心里说了这么一句,手里仍然紧紧拽着代表江荃的木牌。 玉织罗像是一个被仙人操纵的棉线一样,异常灵巧地将阳牧青一层一层地缠绕住,直到阳牧青浑身上下不再透出一丝一毫空隙,而像一个巨大的蚕茧一样黏贴在潭底。 仙器有残留的生机,阳牧青不至于马上窒息而亡,但如果时间拖得太久,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随后,一根经脉状的血色管道从泉眼处钻出,如护士扎针,扎入了玉织罗裹成的蚕茧,直抵阳牧青的心脏处,就在即将刺入胸膛之际,一个蓝色封印在两者之间亮起,抵挡住了血色管道的攻击。 血色管道像章鱼的触角触及烧红铁板一般,极速缩了回去。 泉眼中传出模糊不清的细微响动,不像人的声音,但也不似寻常野兽。 “咔嚓!” 蓝色封印由于刚才抵挡了一击,裂开了一道不小的缝隙。 如果外部的危机再至,又还能抵挡多少次? 阳牧青这边的水深火热,慕容曌自然无法知情,但半个小时仍不见人影上来,连声呼喊也不见回应,不是阳牧青的做事风格,他从不会这样无端让自己担心。 于是,慕容曌心中明白,水下极有可能出了状况,而且情况不容乐观。 “大哥哥怎么还不上来?是不是也……呜呜……” 小苹果早就憋不住,重新大哭起来,小脸上写满了内疚与难过。 慕容曌这次无法再装成个没事人一样安慰她,揉了揉太阳穴,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她强行让自己沉住气,极有逻辑地用三言两语交代了这边的状况。 电话那边的菩提子像尾巴被点燃的猴子,差点跳脚骂了起来。 “我马上到!要是我徒弟有个三长两短,慕容曌,我跟你说,和你没完!” 慕容曌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从钱包里扯出一沓钱塞到小苹果手里。 “帮我去找村里最擅长水性的人过来,就说只要将人捞上来,不论生死,我必有重谢。”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向死而生 菩提子毫不犹豫使用瞬移咒赶到了黑蛟潭,也不去顾及元苏是否跟他秋后算账了。 不过就凭元苏对阳牧青毫不掩饰的青眼相待,如果此时不是临时去处理一件棘手之事,此时保不定就跟自己一起赶过来了。 嫉妒呀,嫉妒。 但转眼又想到自己那个便宜徒弟此时生死不知,心境又完全转向另一种方向。 焦心呀,焦心。 黑蛟潭上空出现一个气流黑洞,慕容曌感觉到身边的时空景象似乎凝固了两三秒,之后,气急败坏的菩提子便出现在她的身边。 她之所以打发走小苹果,自然并不是指望她真的能找来救星。 这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了。 “多久了?” “37分钟。” 除了刚才瞥了菩提子一眼,慕容曌的双眼一直盯着平静如死水的潭面,一丝一毫的涟漪都逃不出她的细微的观察,她无比希望下一秒那个熟悉的面容就会出现。 然而潭面毫无波动,仿若一面冰凉的镜面。 菩提子无发可冲冠,语气谈不上友善。 “你怎么那么迟钝?拖那么久,人都要被你害惨了!” “37分钟15秒。” 被慕容曌这么一怼,菩提子只好压抑住内心的种种不满情绪,将外套一把扯下,如一尾回归池塘的鱼,毫不犹豫跃入了潭中,姿势娴熟且优美。 果然是一脉相承,虽然明显是不同性格的人,对待事情的处理方式却惊人相似。 慕容曌有些无语,更多的还是担忧,她的确应该相信菩提子的本事,放一百万个心才是,可面前那吞噬生命的幽深潭水似乎会将人的希望全部吸走一般,让人心荡神摇。 未知的潭底究竟藏着什么? 万一连菩提子也不敌,自己该如何自处? 好像自从身边有了阳牧青之后,自己原先坚守不放的东西开始一点点显示出它的虚无缥缈与遥不可及,让她开始有了那么一点动摇,看似无伤大局,实则很多都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但如果此番阳牧青真的丧生在潭中,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将会如何。 所以,当阳牧青这个变数越来越超出自己的预期与掌控,自己是否也需要做出一些适宜的应对,一味固执己见并不是自己的风格,无论何时,永远选择最正确的处理方式,才是自己的行为准则。 菩提子本不擅水性,因此才下水就捏了闭气决,他的法力高出阳牧青不知几层楼,闭气决一生效,他浑身就像是打了最顶级的润滑油,连最细的水分子都透不过去,只有他所需的氧气才能进入气状的防护罩内。 潭水很深,越往下,水越阴寒,越往下,越不对劲。 菩提子的牙关开始打颤,浑身都透着一股沉积许久的冰凉,寒气入骨的滋味很不好受,他觉得自己甚至快要结冰了,恨不得施展一个火符将周围的潭水烧出一点点温度来。 菩提子暗自琢磨着,很快心底有了答案,潭底藏着的东西肯定不简单,毕竟这种纯净至极的阴寒,并不是普通的邪祟可以施展得出来的。 而且他之前放出五感六识感受过黒蛟潭附近的元素波动,并无鬼煞之气或魔息。 这只存在两种合理的解释:一,这次的对手很高阶,说不定是和元苏一个能量级的;二,潭底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邪祟之物,而是别的什么。 想到这一层,菩提子立刻隐藏了自身的气息,不再像往常一样嚣张得连十里外的鬼物都望风而逃。 等他终于游至潭底,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更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明显已经启动且已吸纳无辜生命的祭神阵。 神器玉织罗裹成的人形“蚕茧”。 菩提子掏出一串被元苏施过法术的玲珑佛珠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然后蹑手蹑脚地游向玉织罗,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有轻微的呼吸和心跳,但都极缓极慢,像是随时都可能会停止。 看来他留在阳牧青身上的封印效用已经没那么强了。 菩提子握了握拳,冷哼一声,心里气愤极了,恨不得马上揪出那躲在泉眼里的家伙,大战五百回合,然后将它的脊髓抽出来下酒。 然而眼下就是想想而已,阳牧青的生命体征已经如此微弱,容不得他意气用事。 如果阳牧青有机会见到菩提子稚嫩无赖的脸上此时此刻显示出的师长风范,定会默默感动到一塌糊涂。 菩提子从石底压着的几块人形木板中随意抽取了一块,从舌尖取了三滴鲜血在木板上画了一个替身符,连绵的灵力随着他的指尖在木板内的纹路中流动。 不多时,木板分离成一个个细碎的小块,在水中散成一个真人大小的虚体。 “速去,当下这人的灾厄。” 随着菩提子的一声吩咐,虚体如同活了一般,像与人打招呼一般,拍向了玉织罗。 这个虚体上有菩提子的气血,对玉织罗而言,是比阳牧青更好的滋补之物。 几乎是出于本能反应,玉织罗松开了一条缝隙。 菩提子看到了阳牧青的半张脸。 他满意一笑,这一条缝隙,已经足够他救人了。 一把不起眼的桃木长剑以雷霆之势,将这一条缝隙劈成了一道凶残的缺口。 菩提子触到了阳牧青的手指,这一次碰触,就是死与生之间的距离。 再一个瞬移咒,两个湿漉漉的人从半空中跌落在慕容曌的脚边。 第一百四十二章 深渊 “牧青,阳牧青,醒一醒!” 慕容曌憋了许久的焦虑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她一把抓住阳牧冷冰冰的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 “咳咳……咳咳,他现在还醒不来,也死不了。” “还有多久才会醒?” 菩提子拼着老命将刚刚呛进腹腔的潭水吐了出来,化掉的雪人一般瘫坐在草地上。 接连使用两次瞬移咒,让他的精神力与体力都达到一个崩溃的边缘,实在没有心思与慕容曌再去逞口舌之快,否则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瞥了一眼慕容曌,然后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 慕容曌脸上的担忧之情做不得假,实实在在是真情流露,菩提子是如何想的,她并不怎么关心,只是阳牧青来问灵所之后,自己有恃无恐,不管多惊险的案子都敢接下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悬曾笑话她说像掉进了钱眼里,屡次以来,每每以身犯险的,绝对少不了阳牧青。 慕容曌此时的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复杂到涵盖着一些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牧青,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点的。 慕容曌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道,然后脱下针织外套,擦拭阳牧青身上不断滴落的水珠。 “大姐姐!大哥哥上来了吗?” 山坳的转口处,小苹果扯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袖子跑了过来,速度称得上极快,中年男人的打扮看起来十分爽利,手里拿着一支长竹竿和一团粗绳,看来是小苹果搬来的“救兵”。 慕容曌连忙擦拭掉脸上的泪水,站立起身摆手喊道:“没事了,不用急!” 菩提子冷哼一声,不再看慕容曌,也没去关注来者何人,显然不想搭理眼前之事,给阳牧青号了下脉,确认无虞,便什么话也没留下,即刻消失了。 阳牧青的封印如果全部失效,之后的麻烦将源源不断,他不能在此处耗时间,得去找一些补救之法。 至于他这样来来去去是否会给平常人带来困惑,就由慕容曌去解决好了,而这黒蛟潭的隐秘力量,是阳牧青之前太轻敌才会中招,并不代表他与慕容曌两个人处理不了。 如果什么都要劳烦他这个师父出马,那他可就得好好与慕容曌谈谈工资问题了。 只是……去给慕容曌打工?想一想都头疼。 算了,还是跟元苏混吧。 慕容曌眼睁睁看着菩提子消失,叹了口气,但没过多失望,毕竟她叫菩提子过来,就是为了搭救阳牧青。 既然人已经救上来了,他是走是留,自然不是自己可以去干预的。 何况他这么放心走了,说明阳牧青是真的没大碍。 小苹果和中年人走近,见到阳牧青仍旧活着,都松了口气,并觉得有些喜出望外。 小苹果左顾右盼,道:“刚才我好像还见到一个人,哪去了?” “一直就我一个人呐,没其他人了。” 慕容曌扮无辜状,手指绕着长发打转。 “我也看见了,一个年轻小伙子,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 中年男人一边补刀,一边仔细查看着阳牧青的状态,翻了翻他的眼皮,看了看他的五官孔窍,有些奇怪这个人为何并无明显的溺水症状。 “你们……不会是看见鬼了吧?小苹果,你知道的,我们三个人一起过来的,你才出去那么一会儿,一路上可有见到来人?这人总不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吧?” 慕容曌觉得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又上了一个台阶。 说到鬼,小苹果和中年男人就都选择默认,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了。 最近这黑蛟潭如此不太平,若真有邪祟污秽之物出现,那也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是什么鬼东西!怎么写着江家老大的名字?” 中年男人发现阳牧青手中死死拽着的一个人形木牌,这玩意儿一般是跟诅咒有关系,上面写着的名字他居然还认识,于是更加诧异。 小苹果凑过去看,发现木牌上果真写着自己哥哥的姓名与生辰年月,似乎预示着浓浓的不详,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浑身都升腾起一股寒意。 “这个是从潭里拿上来的?我哥哥不会出什么事吧?” 小苹果潸然欲泣,恨不得马上就回家去确认自己哥哥的安危。 慕容曌这才注意到这个人形木牌,想从阳牧青手里抽出来观察,然而阳牧青虽然失去了意识,却将木牌拽得死紧,根本就拿不出来,只好作罢。 “放心吧,不会出事的,大哥哥应该是在潭里发现了什么,这木牌不管是有什么作用,现在既然已经归我们了,自然就不会再作怪了。” 小苹果闻言安定了一些,但马上又抛出另一个问题。 “大哥哥是怎么上来的?” 小苹果曾亲眼目睹黎青柱之死,对于阳牧青久入潭中之事尤为在意,虽然人都平安是最重要的事情,但两人遭受的不同结果让她急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大哥哥受了伤,刚跟我说了一句话就昏迷不醒了。”慕容曌用最镇定的语气解释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得等他醒过来才知道。小苹果,可以先帮我们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吗?” “可以呀,去我家就行,我家还有个空房间!绝对干净!” 马上被转移注意力的小苹果不再纠结事情的真相,满脑子都在想需要拿出被褥铺床、窗台需要擦拭、家里来客的话需要去买点肉菜等日常琐事。 慕容曌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盘算何事了,瞬间觉得有些温暖,又有些心酸。 太早懂事的孩子,只能说明生活没有给她太多优待,而是提前让她支撑起想要守护的一切。 “这位大哥,还麻烦你帮忙背下我朋友,之前我让小苹果给您的钱,就当跑腿的辛苦费了,不用还我。” 中年人一看就是个精明人,也没跟慕容曌讲客气,咧嘴一笑,一把将阳牧拖在自己背上,慕容曌小心地护着他,阳牧青这个大个子,论起重量来可不含糊。 小苹果蹦蹦跳跳在前面带路,看得出来心情十分高兴,在她单纯的心思看来,既然这大哥哥下了潭那么久还能活着上来,一定很厉害,说不定自己哥哥的命真的可以保住。 慕容曌的心情却没有半分轻松,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黑蛟潭,如同与深渊凝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囚徒 阳牧青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色已黑,暮霭沉沉。 慕容曌在不远处的凳子上睡着了,细长的眉毛微蹙,似乎梦到了不太如意的事情。 窗户没关,傍晚的凉风吹了进来,落下一层寒意,像打了一个非常随意的招呼。 阳牧青习惯性地先转动了一下手脚,然后发现自己手上拿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由于抓得太紧,手掌有些酸胀,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从潭底带上来的人形木牌。 潭底那个凶横的祭神阵,究竟是何人所为? 而潭底的东西,居然可以自如使用玉织罗,分明不是鬼煞或魔道,而是半仙或堕神。 这回眼看又是个不能善了之局。 烦恼归烦恼,他欣喜地发现自己居然没受什么伤,转念一想应该是菩提子救了自己,否则常人是无法做到让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从潭底离开,于是便不肯再乖乖躺着,轻手轻脚地从简陋却干净的床榻上坐起,抓起窝在角落里的一床毯子,盖在了慕容曌身上。 慕容曌似乎累坏了,睡得格外沉,对于外物加身没有什么反应。 阳牧青关上窗,将深沉的夜色隔在屋外,然后静坐在床上条理调理气息。 屋内寂静,只有微不可查的均匀呼吸声,阳牧青默默看着慕容曌,突然觉得有些满足,这样守护与被守护的姿态,似乎就是他们二人注定的命运。 只是谁是守护者,还不好说。 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活过来的瞬间,第一时间看到她,真好。 如果慕容曌此时睁开眼睛与阳牧青对视,察觉到那温柔目光下绵绵不断的坚定情意,或许她会提早做一个决定。 然而直到小苹果敲门送饭菜进来,慕容曌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刚好见到阳牧青去接饭菜的背影。 “醒了呀?啥时候醒的?” 她伸了个懒腰,糅了揉被自己脑袋压得酸疼的手臂。 “刚醒。” 阳牧青一边打开小苹果拎过来的食盒,一边轻声答道。 “你们都没事吧?” 小苹果自然见到两个人都好好的,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我本来就没事,牧青,你呢?” 慕容曌话语中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她拍了拍自己的两颊,想让自己还未彻底醒来的神识尽早正常。 “放心,没事。” 阳牧青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将菜碟端到慕容曌面前,又给她盛了一大碗白饭。 一盘辣椒炒肉,一个苦瓜炒蛋,还有一个茄子豆角。 由小苹果这个小姑娘炒出来,自然谈不上多美味,但下饭还是没问题的。 两个人都饿得不轻,因此谁也没有再多说话,都埋头扒着饭。 小苹果在两人吃饭时呆在在一旁守着,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明眼人立马都能看出来这孩子有话要说。 慕容曌在解决完两碗米饭之后,终于觉得心满意足,放下了筷子。 小苹果人精灵眼神尖,转身跑去厨房泡了两杯热茶过来。 慕容曌笑着接过来,放了一杯在尚在细嚼慢咽的阳牧青面前,自己则吹啜着另外一边。 “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好了,我们是收到你的信才来这里的,虽然出了一点意外,但既然我们都没事,那问题就接着往下解决好了,你不用顾忌什么。” 慕容曌的和声细语无疑是最好的安慰剂,让小苹果内心敲着的小鼓安定下来。 “你们能不能去看看我哥?” 隐忍不住的抽泣声,说明小苹果这段时间的煎熬。 “我来你这里,就是想见见你哥的,毕竟那一次比试后,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慕容曌走过去,在小苹果面前蹲下来,掏出口袋里的纸巾为她拭泪。 “别哭了,小姑娘哭多了可就不漂亮了,相信我们,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小苹果嘴上带笑,眼中噙泪,连连点头。 阳牧青也已吃完饭,习惯性拿起碗筷去厨房洗涤,不打算打扰这一对大小姑娘的交谈。 然而,他一出门,就发觉不对劲,这个屋子,有一股强者留下的气息。 好在这股气息是善非恶,否则想要袭击他并非难事。 而且,他可以感受到,这股气息与寒潭中的力量并非一路,反而有点相生相克的意思。 他记起被自己带出黑蛟潭的人形木牌,如果不是这股守护的力量,江荃或许早已凶多吉少吧。 江荃的房间在二楼,小苹果拎着一个另一个小食盒上楼,阳牧青与慕容曌紧随其后。 房门被反锁着,小苹果先是敲了敲门,然后掏出钥匙将门打开了。 “吱呀——” 先扑鼻而来的是房间的独特味道,不算特别难闻,但夹杂着潮湿、汗臭和久不通风的凝滞,自然也称不上好闻,几乎光凭味道就可以判断出房间的主人已有许久闭门未出。 房间不大,地板上到处都是翻开的书籍,一个单瘦的男孩坐在一个低矮的书桌前,借着并不明亮的台灯,正拿草稿纸演算着什么。 见有人来了,男孩也不抬头,似乎已经如痴如醉,只能见到他如同鸡窝般杂乱的头发。 “哥,我找到帮我们的人了!” 小苹果的声音很轻,似乎生怕吵到男孩,然后更是放轻了脚步,将食盒轻缓地放在男孩面前。 江荃闻言抬头看了来人一眼。 于是慕容曌和阳牧青都见到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浓重的黑眼圈以及死鱼一般的眼神。 配上江荃偏白的肤色,的确很有活见鬼的效果。 “我们没钱。” 江荃开头讲的第一句话让二人哭笑不得,小苹果却是激动得要哭的模样。 要知道江荃自从黎青柱的葬礼之后,就再也没有跟谁说过话,即使是跟自己,也是凭着默契维持生活,没有只字片语。 “我们这次免费,你先吃饭,我们等会再聊。” 慕容曌望着神色淡漠到近乎无情的江荃,心底升腾起一种这个男孩隐藏了太多心事与秘密的微妙预感。 江荃没有再给任何回应的言语或者眼神,只是推开书吃饭的动作,让三人知道他听了进去。 而他伸手的动作,也让慕容曌和阳牧青看清楚他细瘦的腰上系着一条麻绳,这条麻绳的另一头是不远处的床脚,密密麻麻绕了好几圈。 江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于何种原因,已经成了这间小屋的囚徒。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守护者 江荃吃饭的速度堪比龟爬。 “味如嚼蜡”这个词语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仿佛他咽下的不是包含人间烟火的食物,而是一堆用来维持生命体征的不明物质。 慕容曌默默地别过脸去,不想把眼前的一幕印进自己的脑子里,以免影响自己今后的食欲。 太概,浓烈的喜欢或者厌恶,无礼的挑剔或者赞赏,都是包含着人类七情六欲的情绪,唯独绝对的淡漠,是一种非人的情感,而是近乎植物的特征。 江荃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病得不在身,而在心。 阳牧青望着如同困兽一般的江荃,内心的情绪也很复杂,他还是不能像慕容曌一样,凡事先跳出去看解析问题,而是喜欢去代入,去感受,却帮局中人进行解释。 何况,在江荃身上,他似乎还能看到过去某个时间段自己的影子,一个极度敏感的,以一己之力与外界为敌,却又实际上缺少武器不知所措的少年。 “你为什么要把你哥拴起来?” 慕容曌觉得还是小苹果比较好沟通,而且,按照常理来判断,眼前就是一副精神病人被家人看管起来的场景,还是问家属会得到更准确一点的答案吧。 “是,是我哥……让我做的。” 小苹果此时更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露出符合她实际年龄的惶恐表情,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慕容曌,因为慕容曌的问话含有一定的指责性,让她不自觉紧张起来,两只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是吗?” 慕容曌的语气悠扬,转而望向憔悴不堪的江荃。 “是。” 江荃总算将一小碗饭菜扒拉完了,他说话时也艰难地转了个身,刚好与慕容曌对视,语气中有股按捺不住的狂躁,似乎只要对方再多说一句话,他就会冲上去咬破对方的喉咙。 危险的气息,死人一般的眼神,但如果仔细去分辨,会发现这潭死水的底部尚有一线生机。 慕容曌突然想起自己早年接待过的一个失眠病人,那个多年失眠的郁躁男人都不及眼前的江荃狼狈,同时,她发现江荃脚边有一个闹钟,从斑驳程度来看似乎已经使用过多次。 “你先小睡一会,两个小时,放轻松,我们两个会守着你,保证你和你妹妹都不会出事。”慕容曌一字一句地说着:“如果你不配合,我就要使用催眠术了,绝对不是唬你。我们接下来要一起去办点事,我需要你积蓄一点体力。” 慕容曌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江荃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似乎慕容曌这一段话对于他来说有些理解困难,他必须一个字一个字拆分,然后又重新组合,然后才能理解话语的含义。 就在慕容曌准备指使阳牧青去取怀表的时候,江荃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有把握?” “八成。” 慕容曌本来想说十成,但又觉得这样说,这小子不一定领情,反而可能将自己当骗子,于是临时改了口。 “哼!” 江荃冷哼一声,显然对于“八成”这个说法也不太买账。 阳牧青取出写有他名字的人形木牌,轻轻放在他的桌上。 “我去过黒蛟潭,拿到了这个。” 然后他又点了一盘安神香。 “我知道,这个屋子有守护者的防护。” 之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桃木剑“遂心”,放入了江荃的手中。 “我们可以赢。” 阳牧青的动作和语速都不快,江荃听懂了,紧紧攥住桃木剑,趴在了桌上,沉沉睡去。 果然,如慕容曌所料,江荃的状态是强弩之末,他一直经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几乎已经快到精神崩溃的边缘,他的冷漠、无感、易怒、暴躁、执念都是外在的表现,也不知这些日子他是如何独立支撑过来的。 慕容曌看了一眼虽然早慧却仍不够强大的小苹果,有这样的牵挂在世间,江荃才有必须要活着的理由。 小苹果眼中的哥哥早已无法与人正常交流,见到此情此景,兴奋异常,事情在好转,或许不久后,她和哥哥就可以像从前那样相依为命生活了。 她激动地握着慕容曌的双手,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又怕吵醒好不容易安睡的江荃,只好用表情来表达。 好在慕容曌全都看懂了,她轻轻拍了拍小苹果的手,亮了亮自己的两侧虎牙。 安神香不仅对江荃有用,慕容曌渐渐也有了浓烈的睡意。 在向阳牧青投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并得到点头确认之后,慕容曌和小苹果相互依偎着见周公去了。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阳牧青提前将安神香掐灭,并调了个闹钟,准时将三人叫醒。 对于江荃而言,两个小时的睡眠并不能挽救他这段时间的精神力透支,但整体状态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表情和眼神都稍微有了一点人气。 慕容曌接过阳牧青递过来的茶水,轻啜一口,润了润嗓子。 “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收到了你妹妹写来的信,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好奇,也想帮帮她,所以就过来了,没有抱什么别的特殊目的,我叫慕容曌,他是我的助手阳牧青。” “嗯。”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好。” “你为什么要栓住自己?” “我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小苹果力气不够,总有一天她会拦不住我,那一天,我就会死。我不能死。” “你们那次,为什么会增加一次比试?” “青柱提出来的,那个月的比试他输了,我以为他是不太服气。” “那天你们扔进潭中又捞上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这个。” 江荃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单手可握的小金佛。 阳牧青接过小金佛,立即感受到一股至寒至暖的气息,两股气息交缠,似乎正在争斗。 “这是你的,还是黎青柱的?” “我的,也不是我的,是之前教过我功夫的一个叔叔留下的。” “方便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吗?” “他没告诉我。” 江荃说得并不信誓旦旦,但慕容曌能分辨出他没有说谎。 “你们去比试的六个人,其他五个人都死了,你知道吧?” “知道。” 江荃的音调又开始阴沉起来。 “黒蛟潭里面,有黑蛟吗?” “有。” “啊?!” 第一次听到这个答案的小苹果大受打击,她一直坚信黑蛟潭出现的并不是真的“黑蛟”,因为如果黑蛟真的存在,那么镇上乡亲们所谈论的就可能是事实——他们的比试惹怒了黑蛟。 “最后一个问题,牧青,你来问。” 阳牧青若有所思地放下小金佛,黑蛟潭中有厉害角色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不是真的黑蛟,还有待商榷。 “潭底的阵法,你那次下潭的时候有见到吗?” 江荃的牙齿将嘴唇咬得泛白,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叩窗 看来这不会是最后一个问题。 慕容曌和阳牧青对视一眼,江荃这小子果然知道很多,得慢慢把内幕信息挖出来才行。 “你认得那个阵法?” “认得,怪大叔走的时候,说一旦见到那个阵法,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命。” “你说的怪大叔和黑蛟潭中的‘黒蛟’有关系吗?” “没……没关系。” 江荃的眼神变得有些闪烁,脸上也有点不自在起来。 “江荃,你应该已经知道光凭自己的力量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如果你再不坦诚相告,我们的八分把握就会变成一分都没有哦。” 慕容曌的语气仍旧温柔,话语中的威慑力却十足,阳牧青的身陷险境让她内心已有震动,如果这件事太过麻烦,这小鬼又不配合的话,她不排除自己有撂担子走人的可能性。 小苹果和江荃都是揣着一颗敏感的心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小苹果,完全将慕容曌和阳牧青二人当做救命稻草,此时感受到慕容曌发自心底的不悦,愈加惶恐。 “哥,你都说了吧,快说啊。” 小苹果可怜兮兮地拽了拽江荃的衣角。 江荃望着小苹果瘦削了更多的小脸,有些于心不忍,他知道妹妹有多担心他,可有些事他的确无法跟她分享,所以他宁可愿被镇上的人误会和迁怒,也不愿分辩几句。 “不想说,就不说。” 阳牧青打了手势,让慕容曌稍安勿躁,他熟悉江荃的这种倔强,有些事情,或许不必亲自说出口,他们自然可以从线索中推知一二。 刚才拿到那樽小金佛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只需要跟菩提子再确认一下即可,那个人选中了江荃,必然是看中了这个孩子骨子里的顽固与凶狠,他没有必要强行打破这种局面。 以静制动,求生不求死,江荃已经做得够好。 接下来,就交给他好了。 江荃听到他替自己解围,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笑容,但他实在太多天没有正常与人交流了,因此笑容十分僵硬,就像脸部抽搐了一样。 闹钟“叮铃铃”响起来,指向十二点。 就在房间内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点之后,窗户外面传来了拍打的声音。 拍打的声音很有节奏,就像是有几个人在轻扣窗门。 江荃的房间在二楼,虽然不算高,但窗外没有任何可供攀爬之物,一般人不太可能此时在外面敲窗。 如果不是人,那倒是有可能的。 在昏暗灯光的照耀下,窗外似乎出现了几团不明光影。 “江荃,再来比一场!” “大哥,走的时候记得叫我!” “荃哥,你可加把劲,别让我输了。” “江荃,你跟我青柱哥比起来,差远了!” “荃少,要是你赢了青柱,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 往日里最亲切的声音,此刻却成了催命一般的恶毒之语。 “啊!” 江荃神色大变,狂叫一声,将头埋进书本中,整个人像筛子一样发抖。 又来了,又来了! 每一个晚上的午夜时分,这些鬼影和鬼语就会按时前来报到。 阳牧青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却没有任何动作,因为窗外的“鬼”并不是真正的鬼物,而是一种术法,将人死前的某一段影像剪辑下来重放。 而且这种强势的术法就像高人请下的雷霆一般,已属于某种自然现象,就像风声雨声,没有下完之前,是无法凭借外力制止的。 随着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切,江荃的整个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马上就是要被吸出窗子一样,好在他腰上的绳索系得够紧实,还可以勉强对峙。 阳牧青张开长臂,将江荃护在怀中,轻抚着他的背,用清淡的语气说道:“不用怕,只是把戏而已,这么多天,它们从未进房间来,不是吗?你不会有事的。” 慕容曌和小苹果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小苹果的眼神中全然都是迷茫,慕容曌的眼神中却又一些了然。 她们都听不见窗外的响动,这也是江荃对小苹果有苦难言的原因之一。 大约一刻钟过后,窗外的不明光影消失了,那些仿佛来自冥界的声音也不再响起。 江荃在阳牧青的安慰中逐渐平静下来,身体不再摇摆,但其细瘦的腰上肯定又多了几条勒痕。 刚才发生的事对小苹果震撼最大,平时这个点,她早被哥哥赶回自己房间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家哥哥的突发异状,此时仍旧有些后怕,于是慢慢挪到江荃身边,将小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似乎想要索取一点安全感。 阳牧青也朝慕容曌露出一个劝慰的清冷笑容,示意她不必担心,也不必多问。 “如果,你相信我,就解开绳索,来做诱饵如何?我来会会它。” 江荃从阳牧青的眼中看到了感同身受,这个人,洞察了一切。 他的心里涌上一股久违的感动,并重新燃起了斗志,脸上也渐渐恢复了镇定与坚毅。 “好,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夜奔 在江荃解下绳索之前,阳牧青认真做了一些非常必要的准备工作。 首先,是处理慕容曌这种不嫌事大的主。 “阿曌,这次行动我们要启用隐身符,就是之前菩提子用过的那一种,所以你不能一起,明白吗?” 慕容曌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同时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菩提子一把,这种要“坦诚相见”的隐身符,真是不是十大最违背人性的发明吗?亏他还冠着一个大宗师的头衔…… 阳牧青倒不是嫌慕容曌麻烦或者事儿精,而是发觉她似乎对水潭之类的颇为顾忌,他不想让她再有不愉快的经历。 这份心思慕容曌未免会领情,但他已帮她做了这个小决定。 只要问灵所正常营业,会有更多光怪陆离的现象发生,不差这一桩。 接下来,是搞定兄控萝莉小苹果。 “小苹果,我会尽全力保护你哥哥周全,你也在这里等着,不许跟出来。” 看着阳牧青坚决而认真的侧脸,慕容曌觉得有些帅气,这小子的侧颜还不赖呢。 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小苹果看了一眼精神状态比之前好太久的哥哥,犹豫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点了头。 再然后,解下江荃武装的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为了让绳索发挥最好的束缚效果,绳索几乎是深深嵌入了皮肉之中,勒出青紫的痕迹,一条条触目惊心,而且几乎是绕一圈就打一个死结,拆都拆不开,只能用剪刀顺着皮肉小心翼翼地割开绳索。 等到最后一个死结被隔断,江荃的身体明显失去了重心,往书桌方向倾倒,还好阳牧青眼疾手快捞住了他,而阳牧青自己额头上也渗出不少细汗,都顾不得去擦拭。 “小苹果,你扶着你哥在房间里走一走。” 慕容曌见江荃的情形,真的有些担忧他是否能够好好出门。 小苹果“嗯”了一声,赶忙搀起江荃的一只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撑起来,好在江荃本身就比较细瘦,这段时间更是清减了许多,倒也不需要其他人再帮忙。 小房间虽然不大,但比江荃平时的活动范围大多了,走了几圈下来,江荃觉得自己的腿脚灵便多了,但也气喘吁吁,露出了体力不支的苗头。 “你现在身体这么虚,行不行呢?” 慕容曌说得十分真心实意,但在江荃这个纯爷们听来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毫不客气地瞪了慕容曌一眼,咬牙切齿说道:“行!” 只是去当个诱饵而已,又不是要与湖里的妖怪大战八百回合,有什么不行的? 江荃想,她更应该去关心下自己的属下“行不行”才对,他才是对战的主力好不好! 而慕容曌就像看穿了他的内心潜台词一样,冲他摆摆手。 “哎呀哎呀,放轻松,放轻松啦,有阳牧青出马,妥妥的!” 这句临时夸下的海口让阳牧青面上一红,毕竟就在不久前,自己才被菩提子像小鸡一样拎出深潭。 “好像……来了!” 江荃小声说道,他的拳头攥得死紧,上下眼皮微微合敛,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 没有了绳索的捆束之后,他有些没有安全感,却不肯表现出内心的惧怕。 阳牧青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道。 “你先跟随它的指引而去,我随后就来,你会看不见我,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江荃点点头,不再抗拒这股牵引之力的召唤,像一个牵线木偶一般从三人中间穿过,推门、下楼、再推门、然后径直朝黑蛟潭的方向走去。 只是他的神识还很清醒,并没有被对方所迷惑,不时地回头,寻找着阳牧青的身影。 “你们就在楼上呆着,哪儿也别去。” 阳牧青拿出一个小巧别致的信号弹放入慕容曌手心。 “如果遇到紧急状况,就放了这个信号弹,我和菩提子都会有感应的。” 然后不等慕容曌说些什么,他就急匆匆下了楼,然后在走出大门之前,将隐身符贴在了胸口位置,于是便与夜色完美地融为了一体,再也找不出一点轮廓或者气息。 江荃此时就像是一个局部麻醉的手术病人,脑子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四肢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一直往前走去,他知道尽头必定的黑蛟潭,也不然有什么已经等候他许久,久到快要失去耐心。 那个话不多的俊逸男子此刻真的在自己身边吗? 环视四周,全是无差别的黑暗,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这让已杯弓蛇影许久的江荃极不适应。 就在他决定要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 熟悉的力道与温暖,和小楼上的鼓励如出一辙。 江荃苍白瘦弱的脸上开始浮现出笑意,压抑不住的那一种。 被留在小楼上的慕容曌觉得有些无聊,又没有睡意,见小苹果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打算再开导开导她。 “你还是很担心吧?” “之前我哥说过,就算把他手脚都绑住,也不能让他离开这里,我……有些担心。” 小苹果不自觉将右手大拇指放入嘴中吮吸,十足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少女。 “我怕……自己会不会做错了,然后让你们几个都遇上危险……” “你没错,你哥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如果我们不来,他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最可怕的不是身体的衰弱,而是精神力的崩溃,你刚才也看到了,他遇到了一些我们无法看见听见的事件,那才是真的危险。” 慕容曌挪了挪位置,拍了拍小苹果的脑袋,将其按到自己肩膀上。 “乖,再睡一会儿吧,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慕容曌轻轻哼起一种悠扬缠绵的曲调,像未知古老部落的摇篮曲。 小苹果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重,最终妥协闭上,双睫飞翘如蝶翼。 这是个寻常的夜,响马镇和平常一样陷入了深眠。 唯独有一处简陋的平房,有扇原本紧闭的窗户悄然打开,执着向外,似乎想要望穿这浓浓夜色。 第一百四十七章 设局的高手 深夜时分的黑蛟潭称得上十分神秘。 无波无澜的水面上一轮完完整整的倒影,比天心高悬的那一个银盘毫不逊色。 极度的静谧让树叶的簌簌声显得轻灵而动听。 极度的黑暗让被月光照亮的湖面荧荧如宝镜。 如果不是水面上伫立着一个阿拉神灯妖怪一样的虚影,这副画面会更加完美。 它像一个被泡发了的巧克力中空球,头上有着蓬松的毛发,正中间长着两只可笑的“鹿角”,两只眼睛像鱼眼睛一样鼓鼓地往外翻,嘴巴如同一条缝咧至耳根处,看上去不算凶恶,甚至有几分滑稽。 赤裸裸的上半身精光光什么也没穿,粗如水桶的腰际藏在水下,分辨不清下半身的模样。 江荃不知道是神经比较粗还是反应比较迟钝,见到眼前一幕的时候,表现得十分沉静,连眼睛都没有眨。 阿拉神灯妖怪对他的表现似乎很满意,一双鱼泡眼隐有笑意。 “释黑的眼光还真不错,随便挑一个人都能撑这么久。” 江荃神色不动,丝毫不觉得被它夸奖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地方,只是扑捉到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原来那个怪大叔叫释黑,自己得好好记住他的名字才行。 在一旁隐身的阳牧青也没什么震动,毕竟这个名字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你真……难看。” 江荃知道阳牧青就在身边,于是也不怎么害怕,小孩子心性一起,有些恶心让自己害怕这么久的怪物长这么丑陋,忍不住逞了一时之快。 说完之后,他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捂住了嘴,然后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嚯嚯嚯,现在的小娃娃,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阿拉神灯妖怪并没有生气,只是“鹿角”抖动了两下,随着一阵黑雾升腾,原先的“巧克力球”已然不见,出现在江荃面前的是一个英挺黝黑的长发男人。 一种远古的、纯粹的、有震慑力的男人味道。 它盘丝般的长发漂浮在泛着冷光的潭面上,显出几分鬼气森森。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轻苍。” 它遒劲苍白的手臂倏忽变得像竹竿一样长,伸向呆滞伫在潭边的江荃。 “变成这样不难看吧?所以,你可以被我吃掉了吗?释黑用你困住我五年,早已是极限,娃娃,这就是你的命。” 江荃望着朝自己越来越近的手臂,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惊惧着开始挣扎,可那股力量仍旧牵引束缚着他,丝毫动弹不得。 “救……” 他将手伸向两侧,企图抓住他可以依仗的那股力量。 一柄短小精悍的桃木剑毫无征兆在半空中出现,带出撕裂空气的破空之音。 那双手还未挨着江荃的衣角边儿,就已然成了断手。 轻苍没有惨呼,也没有惊吓,仿佛只是不小心被人撞了一下而已,有些失神懊恼。 它一边若无其事地重新变出一双一模一样的手,一边轻飘飘地说道:“朋友,既然都亮兵器了,不妨现身吧,你并不擅长偷袭,不如光明正大打一场比较痛快。” 直白的邀战,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严。 “开花……开花了!” 江荃终于不再冷静,因为他看到那双断手落地之处,血肉迅速与土壤融合,原本已显萧瑟的草皮齐刷刷开出只有初春才有的花苞来,迅速绽放,又迅速枯萎。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这便是生命之力。 阳牧青皱了皱眉,心中的猜测基本上已经得到了验证。 不管是释黑的身法,还是轻苍的身份。 他虽然没有听说过轻苍这个名字,但听说过出自不释门的门主首徒释黑在七岁那年用计制服过一条半仙之体的黑蛟,如今释黑已经是四十又二,五年前正是江荃十岁之时,看来他那时重新回到了这里,而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用江荃再一次牵制住轻苍。 释黑之所以很有名气,除了小时候那件壮举,那因为他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型,经常被各大门派用来做教化徒弟的反面教材,释黑进入少年之后,不管是灵力还是功力都表现平平,以至于即使他是门主首徒,不释门的门主位置也被他师弟轻易越位代之。 自此之后,他便云游在外,从未回过不释门,道上也不曾听到过有关他的奇闻轶事,这个名字已经被人们渐渐淡忘,倒是阳牧青由于菩提子的关系,与他打过几次照面,对于他的常用功法比旁人更清楚些。 不释门的门规是“以杀止杀”。 眼前一直表现很温和的轻苍,许多年前定然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 轻苍不知道阳牧青此时心思百转,等了一阵,没见他现身,便有些不耐烦,面色也不善起来。 江荃被紧绷僵硬的气氛所感染,呼吸得小心翼翼,他夹在两者之间,的确有殃及池鱼的危险。 他此时已不害怕自己的生死,只担心自己的死,会带来不好的后果。 “你非要杀他不可?” 阳牧青理清了思路,收起隐形符,大方现出了身形。 见到阳牧青的那一瞬间,眼神一直如猫戏老鼠的轻苍,露出一丝猎人的兴奋来。 “原来是你,上次真可惜,被你逃了。” 轻苍的眼神完全从江荃转向阳牧青。 “如果是你,他杀或不杀,就没那么重要了。” 轻苍跃身一跳,以老鹰抓小鸡的姿势,一把抓起阳牧青的双肩,潜入深潭中。 它跃出潭面的瞬间,江荃清楚地看到它的下半身。 那并非人类的双腿,而是带鳞爪的粗黑蛟尾。 第一百四十八章 肉搏战 江荃眼见着阳牧青与轻苍一起消失于潭中,惊惧交加,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却不是因为担心阳牧青的安危,而是因为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蛟尾,似乎牵动了他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原本已紧锁的记忆有了重启的征兆。 江荃头痛欲裂,只好抱头蹲下,企图压抑住内心翻腾起的强烈不适与恐惧。 记忆中的某处闸门被打开,彼方是一望无尽的黑暗,仿佛可以听到恶枭的叫唤。 黝黑的肤色、英挺的五官轮廓、猎人一样的眼神、怪异的长发、不合时宜的蛟尾…… 明明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为何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眼熟和本能的排斥? 为什么自己并未真正见到黑蛟,却一直坚定黑蛟潭里面有黑蛟存在呢? 甚至比响马镇上的所有人都坚定这个认知。 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他曾见过那个半人半蛟的怪物? 江荃停止了捶打自己脑袋的举动,强忍着针扎一般的疼痛,努力回想往日的一些记忆片段。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点连不上呢? 是五岁那年发烧到昏迷不醒? 是八岁那年深度中暑而休克? 是……十岁那个午后遇见了那个怪男人? 这边江荃在苦思冥想,那边阳牧青已做好了做一番殊死搏斗的觉悟。 而且,如果此时出现的轻苍不是虚体,而是被束缚在潭底的实体,他恐怕早已无任何还手之力了。 轻苍战斗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没有玩任何花招,而是将真身全部显现出来,将阳牧青死死缠住,而且缠得极为有技巧,完美地避过一些要命之处。 毕竟这个年轻人的血肉对他而言是顶好的补药,若有损坏就可惜了。 只是他在这满腔“怜香惜玉”的心思,阳牧青全然没感受到,反而觉得眼前黑蛟的血盆大口实在是腥臭难闻,原本被慕容曌治理得差不多的洁癖再度发作,他感觉到从脚底心到头发丝儿没有一寸地方是好受的。 “混蛋,多久没刷牙了?” 任阳牧青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抱怨一句,何况在除慕容曌之外的人面前,他脾气也算不得顶好。 轻苍也不知是浑不在意,还是不想理会他,自顾自缠得很起劲。 阳牧青的脸色本就因为冰冷的潭水浸润得十分苍白,这会儿更白了,捏着鼻子掏出一早准备好的破境符,却不是指向轻苍,而是贴在了自己的前额和胸口,顿时灵台一片清明,被紧紧束缚的感觉也消散了不少。 这黒蛟潭是轻苍的地盘,早已被设下重重结界,阳牧青已发觉自己上次之所以那么容易中招,也是没有念及这一层的缘故,而且半仙的结界,比寻常之辈厉害太多。 “好小子,临危不乱。” 轻苍见自己的结界已经被他从内而外破得差不多,恢复半人半蛟的模样,在水下与阳牧青对峙。 “再来试试这个!” 他手上拿着的一团发光的蛛网状事物,正是曾让阳牧青大吃苦头的玉织罗。 阳牧青从容不迫地收起从不离身的桃木短剑“遂心”,脸上丝毫没有怯场的表情。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的人,绝不会是他阳牧青。 即使菩提子是个极不靠谱的师父,但在教学之时还是极为严厉,要求也是极为严格。 即使阳牧青也许并不算一个可以光耀门楣的徒弟,但也肯定不至于让菩提子觉得丢脸。 “噌!” 剑刚入鞘,阳牧青已然行动起来。 只见他在潭水中如履平地,急速如飞,以五行罡步将轻苍锁死在“火”方位,并催动全部的念力缔结火印,他浑身的衣衫在冰冷的潭水中竟然兀自燃烧起来,数道炙热的气流随着他的身体移动袭向轻苍。 纯念之火,以身结印。 每一道都如剑、如刀、如矛、如箭,掺杂着阳牧青最浓烈的杀念。 轻苍即使本是半神之体,但困在寒潭多年,便如大多数不可见天日的阴冷之物一般,极为畏惧火焰与炽热之物,此时阳牧青全力一袭,他居然没能避开,上身增添了数条被烈焰焚烧过的黑印。 最惨的是玉织罗,居然被这把纯念之火焚烧殆尽。 对此,阳牧青本人也有些诧异,虽然他蓄势已久的这一击威力十足,但按照常理来说,玉织罗这等仙器,应当完好无损才是。 轻苍失了玉织罗,却顾不上心痛,双手大开大合,粗黑的蛟尾盘旋舞动,瞬息之间,黒蛟潭的潭水被迅速搅动,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毫不费劲将阳牧青卷入了漩涡中心。 阳牧青觉得自己像是进了一个巨型洗衣机,浑身上下被急速旋转的潭水割得生疼,对于这样的非自然之力只能选择顺势而为,将自己的行动方向调整到与漩涡流动的方向一致,这样子急速旋转,不但头昏脑胀,而且自身具备的种种技能也没了用武之地。 “怎样?滋味好受吗?” 轻苍眼见阳牧青的狼狈样,不禁幸灾乐祸,蛟尾搅动得更加卖力。 将猎物甩晕,然后叼回洞穴慢慢享用,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做过这样不高级的狩猎了,但有时候,最原始的方法,反而可能是最有效的。 阳牧青痛哼了一声,按兵不动,他不是不能强行抵抗,只是作为凡胎肉体,要有保护自己肉身的觉悟,否则,即使最终赢了战役,肉身也会尽毁。 第一百四十九章 饵 “剑起!” 阳牧青做了一个甩掷的动作,朝上方抛出桃木短剑“遂心”,只见这短剑犹如在水中劈开了一条不可思议的通道,径直冲出潭面,飞腾到半空中间,震动作响,宛如鹤鸣。 “轰隆隆——” 这一声剑鸣牵动天空中的浓黑乌云,竟然真的引来了一阵雷声。 天边的云层中,同时传来了一声鹤鸣,像是呼朋引伴,极为兴奋,接着一道闪电般的白光横贯中天,将骄傲挺立在空中的“遂心”染上一层暗影浮动的光华。 “借剑!” 阳牧青稳定了剑势之后,顺着漩涡的方向将自己旋转的速度加大了一倍,借着巨大漩涡的惯性将自己从水流中央抛出来,双足在水面轻轻一点,跳跃至半空中接住了自己的剑。 “注符!” 乌衣门所学向来很杂,虽然以鬼道之术闻名,但降魔斗仙之术亦有所长,尤其是菩提子接任门主之后,不管什么旁门左道的法术都敢练上一练,说不上博采众长,但也算融会贯通了。 这一道通杀符,正是菩提子闲来无事之时,专门针对鬼、魔、仙三道术法之短而自创,取名“通杀”,虽然狂妄了些,却也说明这道符用途之广、符术之妙。在此道上,阳牧青还是真心觉得菩提子是个天才,不止是天才,简直就像个活了一千年的老怪物。 轻苍见这一剑的来势极不简单,似乎还借用了天外之力,如果自己还用虚体与之对抗,肯定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落一身伤,一想到眼前这小子可能再次全身而退,而自己在重伤之后连原先的采补之术也施展不开,还不知道要被封印多少年,轻苍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涌,几乎要冲昏他的所有理智。 不是不能等待下一个时机,但打一个翻身仗的机会就在眼前,如果错过,岂不是对不起这送上门的补品? “找死!” 随着轻苍一声暴喝,潭底传来一阵爆破之声。 瞬间异象丛生,地动山摇,水流逆行,林中禽兽都被惊扰。 响马镇的人们也感觉到明显的震感,惊慌地从睡梦中跳起,并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屋外,但待他们交相转告“地震了!地震了!”的时候,天地间又猛然恢复了宁静。 刚才那真实的震感似乎不曾发生,仿佛只是一场突发的群体梦魇。 “做梦吗?不像呀……” 镇上的人们一个个摸着头心有余悸地回到了屋中,久久不能正常入睡。 慕容曌自然也察觉到了响动,只是她一直清醒着,对此的反应也是比较淡定,只是打开窗户朝黑蛟潭的方向望了望,沉默不语。 小苹果则是直接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额头上冒出一层密密的细汗,瞅见慕容曌靠窗而立的背影之后,才稍微放下心来,拍着狂跳不已的心脏,惴惴不安地去牵慕容曌的手。 “哥哥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 慕容曌摸了摸重新戴上的项链“荧惑”,感受紫色晶石传达来的热量,安抚着小苹果,也安抚着自己。 “砰——” 阳牧青来势汹汹的惊天一剑被轻苍用双掌硬生生劫下,并被他再一掌击落潭底,受了不轻的内伤,吐出不少鲜血。 “你借的是谁的剑?” 轻苍强行冲破了自己的封印,真身与虚体已经合二为一,此时临时恢复了仙人模样,不再是之前的怪物形象,也不是半人半蛟的形象了,而是一副俊逸结实的好身板,甚至称得上有几分迷人。 只是他没有太多时间了,三炷香的时间一过,如果他不能将阳牧青吞下肚,将自己的实力恢复到巅峰状态的话,他就会被三道天雷打回原形,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明知故问。” 阳牧青刚说了几个字,嘴角又溢出不少鲜血,他毫不在意用手抹了抹,再次摆出对战的姿势。 “果然是他,鬼鬼祟祟的,自己不露面又是怎么回事?” 轻苍对那个暗藏着对付自己的人表示出浓浓的不屑,那个老小子果然是怕死的货,要是在这里才好,自己正好将两人一起做掉。 “别废话,再打!” 阳牧青本身不多的斗志算是全部被挑起来了,他向来不争强好胜,对耍狠斗勇之事从来都敬谢不敏,菩提子一直很恼他这不温不火的性子,但作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性,碰上这一场实打实敢的战役,还是会从心底激发起久违的好胜心。 何况,他不能输,不能让菩提子看笑话,也不能让慕容曌失望。 “你想找死,我成全你,敬你是条汉子,我会好好享用你的血肉。” 轻苍摊开手掌,收拢寒潭之水凝为双矛,朝仍在潭底的阳牧青狠狠掷去。 这一击如闪避不开,阳牧青的胸前肯定会出现两个血淋淋的血洞。 而且,凭轻苍半仙之体的惊人实力而言,十个阳牧青也不可能躲得开。 以卵击石,不过如此。 然而,轻苍得意的笑容还未散尽,他掷出的双矛却扑了个空,眼前的阳牧青已经不见踪影。 就在他寻觅之际,使用了瞬移咒的阳牧青在他的背后出现,全力施展“伏魔三剑”中的第三招“灭佛”,来了一个漂亮的背袭。 “伏魔三剑”是元苏所授,经过上次与木生和尚的殊死搏斗,阳牧青已经更上一层楼,领会到剑招的精髓之处,施展起来得心应手,威力十足。 “有点意思,但还不够。” 轻苍嗤笑一声,犹如吃饭喝茶一般隐去了自己的身形,轻而易举地也让阳牧青扑了一个空。 桃木剑的余威将潭水斩为两截,却未能伤到轻苍分毫。 阳牧青随机应变,闭上了双眼,用自己的神识捕捉轻苍的气息,轻苍虽然恢复了半仙之体,但就被封印,气息甚至比深潭之水更加阴寒,并不难与外物区分。 九点钟方向,找到了。 阳牧青仍旧闭着眼,手持“遂心”,朝九点钟方向疾速游去。 但奇怪的是,游了大约两三分钟,他还是没有感受到任何阻力,和那股极寒之气也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于是,他再次蓄势的一剑也始终没有机会施展。 轻苍难道已经离开了黑蛟潭? 那潭边的江荃会不会有危险? 阳牧青被自己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连忙睁开双眼,想要上岸观察一下江荃的安危。 然而事实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阳牧青睁开眼睛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的对战经验实在还是不足,对于对手的狡猾程度有所低估。 他身处一个黏滑的曲折通道之中,暗无天光,比潭底的黑暗浓厚得更为彻底。 原来,轻苍以自己为饵,凭着半仙的隐匿和变化之术,已将阳牧青诱入自己的食道之中。 第一百五十章 开悟 最初的慌乱只是瞬间,深吸了一口气后,阳牧青恢复了平静。 轻苍觉得能够把他一口吞下,却不一定能消化得了。 绝处逢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疏忽了,轻苍也小瞧了他。 阳牧青掏出一个火折子,尝试着打出火星,但刚刚冒了一点红,就被浑浊空气中的浓重水分给压了下去,变成一团冷到不能再冷的冷炙,看来轻苍对此早有准备。 火攻不行,那试试硬碰硬。 阳牧青从腰间抽出桃木短剑“遂心”,未加任何招式,只是集中全身的全部气力,直朝前上方的肉壁劈去,然而,这一劈,让他觉得锋利的短剑就像是一根掉进了棉花里的绣花针,完全不具备杀伤力。 面前的肉壁强韧得超乎常理,阳牧青拼尽力气在同一个地方接连砍上好几遍,才砍出一点不甚明显的浅印,简直就像只蹭掉了大象身上的一块皮屑。 轻苍的食道其实称得上干净,四处空空荡荡,缘故之一可能是由于轻苍好歹是半仙之体,餐风宿露,吸收天地之气,不太需要进食,缘故之二则是轻苍被封印多年,也没有途径进食,美中不足是轻苍的本体是黑蛟,毕竟是肉食动物,因此仍旧飘散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陈旧腐朽气味,让人颇为不适。 阳牧青既然是“食物”,自然对轻苍的食道产生了刺激,不时有腐蚀性极强的黏液滴落,阳牧青一边寻找着方法,一边还要想方设法躲开这些要命的液体。 正在此时,潭边来了一位故人。 之所以说他是故人,是因为这里的人或者非人都认识他。 自古以来,有诗仙李白一样豪迈不羁的俊逸潇洒客,也有诗圣杜甫一样怀才不遇的落魄失意客,而现在来的这一位,则刚好处于两类人的中间地带,从穿着打扮来说,无疑是第二类人,但从神情气度上来说,却倒像第一类人。 衣冠虽不楚楚,相貌却是堂堂。 江荃被来人吓了一跳,原本已经抓住了遗失记忆的一点尾巴,因他的从天而降,又大脑一片空白。 “你……大叔?” 正是曾经教过江荃一点本事的怪大叔——释黑。 “你做得很不错。” 释黑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大鸡腿,另一手拿了一支通体漆黑的木杖,他原本是想去抚摸一下江荃的头顶,却尴尬的发现自己两手不空。 于是,他先是将大鸡腿不由分说塞进了江荃的嘴中,然后将满手是油的手在袖子上随意揩了揩,接着,江荃的脑袋便陷入了他的“魔掌”之中。 “这么久不见,还是俊得很哩。” 江荃其实与小苹果长得极像,甚至眉眼比他妹妹更加出彩,这段时间的身心折磨让他憔悴消瘦了不少,却反而显得五官更加深邃,身形也更如少年。 “你是来打妖怪的吗?” 江荃见到他十分高兴,他原本就没什么亲人,心目中早已将这个言谈举止怪异的授业之人当做亲人。 而且,从江荃的角度来看,释黑自然应当要比阳牧青更加厉害。 有了他的加入,自己这一方的胜利更有保障。 “是来帮忙的,不过能不能帮上忙就不知道喽。” 释黑自嘲了一句,不协调的挠头姿势显示了他的心虚,奈何已化身迷弟的江荃丝毫看不出来,浑身都散发出“救星到了”的欣喜气场。 一声狞笑自潭底传出,一截黑蛟尾巴破潭而出,向正在叙旧的一对非正式师徒强势扫来。 “老小子,你居然敢来?” 释黑侧身躲过,将愣坐在地上的江荃一把抱起,安稳放置在潭边榕树的最大树杈上,然后纵身跳往更远处的空地,企图将轻苍的愤怒袭击引开。 “老相好,我总要来看看你的下场。” 释黑躲得极为吃力,但嘴上丝毫不肯饶人。 而说这话的结果,就是那条粗黑蛟尾不时从各个角度狠狠朝他拍打过去,让他防不胜防。 “哎呦,呀呀!” 在高处清晰观察战局的江荃简直有点想哭,己方这位高人的表现实在是不太英勇呀…… 阳牧青浑身都被汗水浸湿,累得气喘吁吁。 他已经试了几十种方法,仍然没有办法破壁而出,而寻找出口也是绝无可能,且不说这类似迷宫的内部构造,即使自己方向正确,轻苍轻易就能凭着他的意愿,使用仙术给自己设下数不清的绊子。 他的鞋子已经被腐蚀掉大部分,脚底被烧灼出一个个血泡,身上的衣服也变得跟纸一样脆,随便一碰就能掉下一大块来,然后在未坠落至底之前风化成粒。 更要命的是他呼吸着轻苍食道内的特殊气体,身体内部像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烧,嘴唇皲裂,双眼充血,视力开始模糊不清,听力也变得不甚真切。 不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否则自己真的会被逐渐消化,最后成为一滩血水。 阳牧青重重噬咬自己的舌尖,用钻心的疼痛刺激自己要清醒一点。 一行鲜血从他的嘴角溢下,滴落在他的脚上,开出一朵朵梅花。 阳牧青看着这一幕,突然想到自己忘记去思考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轻苍说自己对他而言是上好的补药,是为什么呢? 自己的灵力在玄师之中算不得突出,除了有阴阳眼之外也没有别的特殊之处,有什么值得他觊觎? 难道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与常人有所不同?吃了能长生不老,就跟西游记中的唐僧一样? 首先这不太可能,然后轻苍已经是半仙,早就窥得长生之道了,没有理由为此冲破封印来对付自己…… 如果以上都不对,那就只可能剩一个理由。 ——自己的身体里有未曾发觉的神秘力量。 第一百五十一章 神力觉醒 两柱香过去了,只余下一炷香的时间。 天空的暗处开始传来隐隐的轰隆雷声。 作为一个半仙,能够压制轻苍的封印不单单是少年释黑的无心之举,最根本的原因是天已不容,降罚昭罪,才会有此种因缘巧合。 轻苍从来就不是一个莽夫,如果不是有八九成的把握拥有无上的力量,具备与昊天相抗的资本,那么他不可能无视冲破封印带来的后果。 任一个正常人都不会由于一时意气下如此大的赌注,何况是一个修行千年的老妖精? 阳牧青不再迟疑,集中自己的全部念力,用术法寻找自己的灵力之源。 这一行为之前是被菩提子明令禁止的,因为玄师窥看灵力之源会严重影响心境,有的玄师会因此停滞不前,甚至走火入魔,成为一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此生不再通晓阴冥异端。 菩提子还曾三令五申说这是乌衣门的门规,一旦触犯,逐出师门。 阳牧青想起那次菩提子难得的严肃表情,嘴角不禁噙了一丝浅笑,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仔细探索自己身体里的灵力最充沛之处。 就算要被逐出师门,也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相信菩提子那个嘴硬心软且最护短的家伙并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他的神识如同一道绵长的光线,被一只透明的小蜻蜓牵引着,路过五脏六腑,经过血肉脉络,穿越过往的每一段或深刻或漂浮的记忆…… 最终停留在一个被锁住的红色大门前,门上有一个掌印,似乎在等待有人将它开启。 门后,是什么?阳牧青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就像三日未饮水之人见到一眼甘泉。 无比的渴望,无比的狂热,无比的迫不及待。 阳牧青伸出右手,缓缓嵌入门上的掌印,没有惶恐和犹豫,只有宿命的相逢。 轻苍给他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甚至从心底生出肉体即将被溶解的危机感,此时,他已无其他选择。 要么死,要么开启一个未知局面。 手掌与掌印相合,联接之处迸发出一道新生朝阳般的四射亮光,将阳牧青从头至脚笼罩在内。 此时此刻,他宛然成为神力之子。 这道亮光并不只存在于阳牧青的神识假象中,而在真实世界中,一道裂痕从阳牧青的额头处绽开,同样璀璨的光芒从中流出,迅速流遍了他的全身,他就像是被裹入了一个能量球中,身体各处不断有小型的闪电在炸裂,宛若一场盛大的烟花。 人天相应,与此同时,原本阴沉的天空红光隐现,仿佛有某物正要横空出世。 阳牧青发生的变化自然惊动了轻苍,他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眼中混杂着痛苦不堪的不甘与穷途末路的疯狂,再顾不得找释黑撒气,飞速潜回深潭,想要趁着阳牧青还没彻底觉醒之前将他活生生拆成碎骨残肉,从而吸收自己梦寐以求的力量。 释黑抬头见到天空的异象,突然间想起菩提子曾经嘱咐过自己的一句话,便也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这件事对于阳牧青来说,好坏未知,但对于轻苍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释黑岂会放过如此大好机会,抄起乌木杖紧随其后,转守为攻,一招一式狠辣老道、直击要害。 有时候晚一刻,就是晚了一辈子。 就如轻苍打算给阳牧青的致命一击。 有时候准时一次,就会改写命途。 就如释黑全力贯穿轻苍手掌的那一杖。 释黑拼死拦下了这一击,下一刻,阳牧青双瞳变色,仰天长啸,用桃木剑轻而易举从轻苍的腹部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破体而出,翻腾而上,如老鹰捉小鸡一样擒住轻苍的脖子,将其死死扣住。 如果说半仙的轻苍对上原先的他,是巨石击卵,那现在的他对上强弩之末的轻苍,就是泰山压顶,断绝千山万径。 “怎么……可能……” 眼见着到嘴的肥肉没戏了,轻苍觉得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自己一向轻狂惯了,没想到屡屡栽在自己素来看不起的人类手里。 明明不可能成为自己对手的人类,一个将自己封印数年之久,另一个有本事在下一秒将自己置之死地。 就在二人一蛟酣斗之际,最后一炷香的时间已被耗完。 剑起,携天玄之力,斩黑蛟之脊。 杖起,含滔天之怒,断黑蛟之爪。 雷起,蕴苍天之罚,催黑蛟之心。 世无藏身之处,死无葬身之地。 “你想杀我是吧?我也想杀你很多年了,哈哈哈,我以为我穷尽此生,都没法杀了你,但苍天有眼,你终究还是要死在我前面,哈哈……” 释黑的胸口在打斗中被轻苍的爪子抓出几条又深又长的血印,伤得极重,几乎能够见到肋骨和内脏,然而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就像是黑夜中饿了许多天的野狼一般,他一边说话一边狂笑,像是这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如此痛快之事。 阳牧青一言不发,脸色透出一股不健康的苍白,这是他刚刚强行用肉身吸收那股来源不明的力量导致的,那种滋味其实并不好受,几乎是全身的筋骨都被拆分洗涤了一遍,然而,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犹如刚刚出鞘的一把利剑,锋利到让人无法直视。 “我……做错了……什么?” 轻苍硕大的灰色眼睛望着眼前浑身浴血却意气风发的两个男人,突然之间感觉非常疲惫,他许多年前无聊的时候也会想想自己的下场,但从未想过会如此狼狈。 “你错在——从来不认为自己错了!” 释黑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眼眸深处藏着漫天习地的暴风雪,似乎能将眼前一切彻底淹没。 “你高兴时,玩人,你不高兴时,杀人。你喜欢漂亮的女人和小孩,但从来都只将他们当做玩物对待,利用他们的纯真和善良,来满足自己的变态欲念,人们将你当做守护神来崇拜,但实际上,你是他们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在这片土地上,你曾犯下过多少罪行?” “当然,你可能并不认为那是什么罪行,那些不过是你无聊用来打发时间的小游戏,你是半仙,借着庇佑的名义,你只要挥挥手,就能让人们忘记你做过什么,就能让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但是,轻苍,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的原则,并不可以成为世间的真理,你也不可以永远不受惩罚。就算曾经因你而受伤或死亡的人们都忘记了,我会替他们记住,替他们向你讨债!” 释黑委顿于地,嘴角流淌着潺潺鲜血,像是一只破烂的木偶娃娃,但说出来的话句句掷地有声。 “凡是总有变数,我是第一个变数,当年你没能抹去我的记忆,被我利用天机封印在潭底;江荃是第二个变数,他是我埋下的一颗毒药,等着你吞下肚,让你无法如期解开封印;现在,阳牧青成了第三个变数,他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以为他是契机,对,他的确是契机,但很可惜,他成了我的契机!” 第一百五十二章 牺牲者 释黑的一番话行云流水,句句都直击人心,但对于轻苍而言,却是一计重拳打到了棉花上,没能起到半点作用,反而让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笑。 “万物为刍狗……咳咳咳……行游天地间,千年如指弹……咳咳……天地一黑蛟。” 他的眼神里没有醒悟或者悔改,只有一贯的不屑和轻蔑。 正如释黑所说,他无论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都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凭个人喜好与一时兴起而肆意妄为,如果无妨他人,可以是具有桀骜美感的率性,但如果无从管束,就会变成滔天的罪恶。 阳牧青皱了皱眉,拎着“遂心”上前一步,身上涌现出冰冷且决绝的杀意。 释黑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内心从澎湃转为宁静,这一部戏,终于要落幕了。 没有人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就像当年所有人都关注他所做的骄人事迹,没有一个人会关心他曾经经历过什么,人们需要英雄,不需要真相。 就在那柄不甚起眼但已注定将成为天下名剑的桃木短剑斩落之际,轻苍嗤笑一声,抬起被插穿了一个血洞的手掌,面无表情地朝自己的胸口拍落,他的身体在瞬间瓦解成细碎的颗粒一一坠落潭底。 “杀死我,你们不配!。” 这是轻苍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未曾打算和这个世界和解。 “回吧。” 阳牧青一把抓住因轻苍的兵解而呆若木鸡的释黑,纵身一跃跳出黑蛟潭,在潭边悄然伫立。 潭面倏忽归于平静,就像神奇的时间之手已经抚平一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江荃原本就在潭边等着,奇怪的是,见到二人突然出现,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欢呼,而是非常镇定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眼睛里透出一股超出年龄许多的沧桑与了然。 “哈哈……哈哈哈……” 释黑纵情大笑,挣脱开阳牧青的手,举起自己的乌木杖,用一股狠劲掷入潭中,这一杖,如泥牛入海,力道非凡,将潭中之水拍向四周的石岸,升腾起漫天水雾。 阳牧青听到“叮”的一声脆响,知道这乌木杖已经深嵌潭底,成了这黑蛟潭的定潭神木,年年岁岁,虔诚守护,再也不会给那个邪恶半仙翻身的机会。 释黑这一掷自是神勇无比,但由于倾注了太多的灵力,早已超出了身体的负荷,片刻之后就轰然倒地,嘴边鲜血直淌,惨烈之至。 “交给我吧。” 阳牧青自从接受了那股神秘力量之后,整个人的感知系统都与之前不同,即便在深夜之中,也能看清这天上地下的一切事物,对释黑的伤势自是一目了然。 伤势过重,失血过多,灵力涣散,即便伤势可以恢复,也很难回复之前的实力了。 他当时还不知道,这还只是最初的变化,之后发生的完全是现在的自己所不能想象。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做。” 其实不用释黑再来交代什么,阳牧青也已发现了异常,原本已经平静的黑蛟潭突然沸腾起来,冒出的却不是热气而是寒气,随其升腾而起的是一团团黑色气泡,数以千万计。 每一个气泡中都是一些让人心惊胆战的画面,那都是轻苍曾经犯下,却被他轻易抹去的恶行。 轻苍一死,他曾经施展过的术法开始失效,如果不及时阻止,整个响马镇就会因此陷入癫狂。 这些记忆如同被锁住的潘多拉盒子,一旦被打开,美好平静的假象就会被彻底打破。 阳牧青将释黑丢给江荃,踩着“遂心”升腾半空,由于这是他第一次御剑,身形很是不稳,好在“遂心”与他心意相通,好歹没将他摔下去。 数道符纸散布八方,阳牧青指尖生出火星,将其一一点燃,于是一条火龙横锁天际,凡是碰上的黑色气泡,全都被蒸发成一股轻烟。 另一些企图逃逸的气泡,也被阳牧青收入黑宝葫芦,被其用灵力飞速溶解。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几乎所有从潭底冒出来的黑色气泡都已经灰飞烟灭,整体的处理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即便是菩提子在场,也须给阳牧青一个赞赏的眼神。 唯一的“漏网之鱼”握在阳牧青的左手手心——这段记忆是关于江荃的,显然也是一段黑色回忆,但阳牧青觉得这段记忆是保存或是毁灭,应该由它的主人决定。 释黑冲他微微摇头,似乎是不太赞同他的这个决定。 不是所有的回忆都需要被找出来,有些记忆,有些经历,不如当做一场噩梦。 “给我吧,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江荃却跃跃欲试,异常淡然地走上前,一把握住了阳牧青的左手,阳牧青看见了他坚定的眼神,不再犹豫,缓缓将手掌打开。 那个黑色气泡从两手之间钻入江荃的身体,严丝合缝,毫无违和,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 一片模糊的背景中,十岁的江荃遇到了释黑,二人的交集从此开启,释黑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也会每天让他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药,这种“药”,对江荃而言是强身健体之物,对于某些生物而言,却是大忌。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个月,之后,释黑消失无踪,而江荃在黑蛟潭附近遇到了已经可以神形相离的轻苍,正是那副半人半蛟的模样。 江荃的相貌很符合轻苍的胃口,可惜这道菜有毒,轻苍“吃”完之后,原本逐渐恢复的神力再度被封印,只能等待时间将自己体内的毒素慢慢消去。 “为什么是我?说呀,为什么是我?!” 恢复全部记忆的江荃双眼布满血丝,不管不顾地推搡着伤势沉重的释黑,一拳接着一拳打过去,释黑没有闪躲,任由他发泄怒火。 他已隐约知道自己曾经见过轻苍,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境。 “因为……你很像当年的我。轻苍恨我,所以你是最好的饵。” 释黑一边吃力地回答,一边咳出了满嘴的鲜血,语气中有那么一丝遗憾,却没有丝毫后悔。 虽然江荃不一定能理解,但他很清楚,这个饵不过是自己做了先手,给了轻苍一个措手不及,即使自己什么也不做,轻苍还是会四处寻找猎物,江荃被他盯上是迟早的事。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当时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对不起。我自知错已铸成,无可辩解。” 江荃听到这句话后,怔怔地松开手,满腔的愤懑化作哑炮,堵在胸口,释放不出,也消散不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休养生息 一时间,三人默默无语,阳牧青不赞同释黑的手段,但如果不是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黑蛟还会继续为害一方。 顾虑到释黑的伤势,他觉得有必要打破僵局,不能任由江荃纠结下去。 “如果你后悔找回这段记忆,我可以试着找人帮你消去。” 阳牧青并不会抹去他人记忆的术法,但他隐约觉得菩提子可以做到。 大概许多歪门邪道的术法,菩提子都多少会一点。 江荃听见这句话并没有太多的触动,只是擦了擦脸上的泪,站起身扭过头不看释黑,转念想到阳牧青肯定也看到了记忆的画面,内心十分不舒服,于是再转身九十度,将阳牧青也隔绝在视线之外。 “暂时不需要,你先带他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先回去。” 阳牧青毫不犹疑表示拒绝。 尽管他并不想不近情理,可无论江荃表现得如何逞强,都无法改变他此刻身体很孱弱的事实,黑蛟潭的风波已定,但这四周的阴气仍然很重,若在此久呆,必定更加伤身。 江荃想要为自己分辨几句,但在发出一声短暂的“你”之后,就被阳牧青用一只手将整个儿挑到肩上,他另一只手则挟住释黑,俨然是左右开弓的架势。 这两个人虽然都不算壮实,但好歹高大的骨架在那摆着,少说也有两百来斤,而阳牧青显得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健步如飞地将他们扛回了小屋。 正等在门口的慕容曌和小苹果见到这一幕,原本压在心头的焦虑瞬间被遗忘,两个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大力士”,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惊讶之后,两个人的眉头都紧皱起来,阳牧青的一身衣服在与轻苍的打斗中已经破烂到不成样子,江荃的脸色惨白得跟个僵尸一样,释黑更是浑身浴血。 “放我下来。” 江荃见到家了,拼命挣扎起来,对阳牧青又踢又咬,十分地不配合。 阳牧青无奈将其放下,他也不给自己的亲妹妹一句安慰,径直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并将门重重关上。 “他怎么了?咦,你怎么是穿着衣服的?” 慕容曌首先冲着江荃“生机勃勃”的背影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忙不迭质疑起阳牧青的术法来,她的表情灵动而平静,仿佛阳牧青只是外出买了一包烟,而不是进行了一场恶斗。 “还算顺利。” 阳牧青选择性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回避了另外一个。 菩提子撒的谎,让他自己去圆。 然后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小苹果的肩膀,一板一眼地交代。 “你哥的危机已经基本解除,但他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相信他就好。” “嗯,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我哥。” 小苹果听到阳牧青笃定的保证,笑成了一朵迎春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欢天喜地跑去厨房烧热水了,这里还有一个伤员需要料理,她能帮上一点是一点。 “这位,不介绍一下?” 慕容曌很有眼色地没有继续追问隐身符的问题,转而打量起释黑,虽心中已有判断,但还是礼貌性地向阳牧青求证了一下。 “他是菩提子的一个朋友。” 简单明了的一句介绍,但对于慕容曌来说,这个答案已经足够。 “伤得很重的样子,需要去请医生吗?” 慕容曌帮着阳牧青将释黑放在床上躺下,接过小苹果递过来的干净衣裳,放在床边的凳子上。 “这有两套衣服,你也换一身。” 小苹果的注意力从自己的亲哥转移到阳牧青身上之后,才发现他衣衫褴褛到跟透视装没什么差别,该走光的地方几乎一处都没有被挡住。 “那我先料理一下,你们先回避,等天亮再请医生来治疗外伤。” 阳牧青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在问灵所的时候,他和慕容曌相处久了,有时候也会穿得比较随便。 释黑原本想与慕容曌打一个招呼,但刚一抬手就牵动剧痛的伤口,只好放弃做更多的动作,展露出一个自认为比较潇洒的笑容说道:“我叫释黑,早听菩提子提过你的大名,久仰久仰。” “他大概是跟你抱怨我拐走了他的乖徒弟吧?” 慕容曌笑着回了句,然后冲阳牧青挥挥手,极其干脆地退出了房间。 “他们俩还真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释黑苦笑道,原本还以为是菩提子大惊小怪,却原来是真遇上一个棘手角色。 “省点力气,少说几句。” 阳牧青已经利索地将干净衣服换上,并翻出医药箱,掏出菩提子塞在里面的各种“疗伤神药”,经仔细辨认后,挑出几瓶自己认为比较靠谱的,让释黑用温水服下。 “换做平时,菩提子的药丸我还真不敢吃,我曾经看他卖过不少药丸给别人,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坑药。” 释黑的话痨属性至此已充分展现出来了,只是阳牧青没有半点想搭话的意思,而是专心致志地给他输渡灵力,助他的内伤逐渐平复。 慕容曌从房间里走出来之后,既没有回小苹果的房间休息,也没有以心理医师的身份去问候江荃,而是一个人事不关己地走到院子里,在透着冰冷寒气的石阶上坐下,望着无星无月的深沉天幕,默默出神。 她觉得这一趟行程让她身心俱疲,她需要思考清楚一些问题。 第一百五十四章 非常早餐 小镇的初冬早晨凉意十足,此地不但地广人稀,而且还有深山之寒,暖意似乎总也抓不住,不时就来一个穿堂风,让人切身感受到寒冷的造访。 第二天早上,天才蒙蒙亮,小苹果就非常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虽比江荃年幼,但在生活上一直是她在照顾他。 对她而言,今天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必须要用丰盛的早餐来迎接。 她这种对生活的仪式感与周围人格格不入,记得之前经常被黎青柱取笑,说她是城里姑娘投错了胎,或者讽刺她电视剧看傻了,一想到那个对所有人都很仗义唯独喜欢捉弄她的伙伴,小苹果忍不住一声叹息。 人没了,真的是一件太轻易的事。 小苹果正在淘米的时候,看见慕容曌揉着惺忪睡眼摸进厨房,以为她是要倒水喝,非常乖巧地递了一杯茶过去,岂料慕容曌将袖子一撸,说道:“做早餐吗?我帮你。” “我在做……可你就起来吗?” 小苹果虽然与慕容曌亲近了不少,但仍打心底里将其当做“珍贵的客人”。 “嗯,我不睡了。” “其实不用的,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 慕容曌委屈巴巴地接过茶,顺便捏了捏小苹果的脸蛋。 她昨夜的确没怎么睡觉,因为一闭眼,就会想起阳牧青困在水潭的画面,还噩梦连连,梦到阳牧青没有救上来,自己披麻戴孝。 然后还梦到了另一个人,只知道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不清脸,也不记得名字,他在她不远处有些,但一直不曾回头,那种感觉很玄妙,也很糟糕。 等惊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呃,那麻烦你帮我打打下手吧,我今天打算多做一点吃的。” 最终,小苹果拧不过慕容曌的毛遂自荐,递给她一条用旧衣服改装的围裙。 “不,我要主厨。” 慕容曌豪爽地撸起袖子,笑得像只成精的狐狸。 江家的早餐时间固定在七点,除了还不方便下床的释黑,其他四人围桌而坐。 江荃是小苹果三催四请才勉为其难走出房门吃饭,但他的神情看起来轻松很多,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 “我留了一份早餐在厨房,等会儿再端给释大叔吃。” 小苹果摆好碗筷,招呼大家开餐。 “我们开动吧!” 桌上摆着四碗香葱鸡蛋面,以及一大碗蛋炒饭,还有一碟卖相看起来还不错的蔬菜沙拉。 江荃先是埋头吃了一口面,然后舀一勺蛋炒饭,最后挟了一筷子蔬菜沙拉。 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嚼完,之后一语不发默默起身走回房间。 “哥,你没胃口吗?要不要再吃点?” 小苹果不久前才舒展的眉头又扭成了一团,小嘴嘟着,觉得有些委屈。 “我不饿。” 江荃在关门前丢下不知是敷衍还是安慰的三个字。 慕容曌自然不关心江荃的小情绪,而是笑眯眯地撑着下巴看阳牧青一筷子一勺子地吃着桌子上的食物。 “好吃吗?” 阳牧青的嘴里塞了许多食物,不便答话,只好冲着她连连点头。 从吃到食物的第一口起,他便猜到今天的早餐发生了什么意外,不过这个“意外”他还挺喜欢的。 “那你多吃点。” 慕容曌心知肚明自己的厨艺如何,鸡蛋面放多了油,蛋炒饭咸了,蔬菜沙拉放多了醋。 但不论如何,这是她亲手给阳牧青做的第一餐饭。 “你们什么时候会走?” 小苹果平生第一次尝到食难下咽的滋味,勉强吃到半饱之后,迫不及待地放下了筷子。 “今天,等会儿收拾一下就走。” 慕容曌挑着自己面前那碗鸡蛋面,几乎在一根一根吃。 “这么快,不能多留几天吗?” 小苹果实在有些恋恋不舍,这两个人只要在自己身边,就什么都不必担心。 “我们还有一些别的事要忙。” 慕容曌摸了摸小苹果的头,和声细语地说道。 “释大叔呢?” “他现在这模样,估计得在这里修养一阵子才行。” 慕容曌贴心地倒了一杯茶放在阳牧青面前,以免他被干巴巴的蛋炒饭给噎到。 “哇,你全部吃完了!” 小苹果看到阳牧青风卷残云般将眼前的早餐解决掉了,忍不住朝他投去佩服的眼神。 阳牧青受之无愧地打了个饱嗝,然后习惯性地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等我长大了,可不可以嫁给他?” 小苹果小心翼翼地问道,两颊升起两朵红云。 慕容曌哑然失笑,这小妮子解决生死问题后,竟开始春心萌动了。 “为什么想嫁给他?” “大哥哥长得跟电视里的明星一样帅,非常有本事,脾气性格也好,还很勤快……” 小苹果一打开这个话匣子,便滔滔不绝起来。 听力超乎常人的阳牧青在厨房里听得一清二楚,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 “我会帮你盯着他的,名额给你预留着。” 慕容曌捏了捏小苹果的脸蛋,笑着保证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折返 慕容曌忘记了一点,释黑作为菩提子的朋友,行事必然也有异于常人的风格。 待小苹果去给释黑送饭的时候,发现早已人去床空,桌上留着一张潦草至极的字条。 字迹模糊,笔力虚浮,从中可以一眼看出执笔之人的虚弱。 “已去,勿寻。” 简单却意义分明的四个字,倒像是从阳牧青的口中说出来的话。 这个释黑,看来也是个妙人。 江荃听到释黑不辞而别的消息后,并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是悻悻然说了一句“活该”,也不管小苹果能不能听懂,就转身上楼温习功课去了。 他的生活,也是时候重新开始了,没有痛苦的回忆,没有生死的威胁,没有特殊的存在。 阳牧青心中明了释黑为何会悄然离去,对于此时的江荃而言,“怪大叔”不再是他的精神支撑,而更像是时刻提醒他关于灰色回忆的闹钟。 人与人就是这样,倘若缘分已了,不若眼不见为净。 他与慕容曌相视一笑,极有默契地回屋收拾好行李,请辞踏上归程。 “曌姐姐,我以后可以再给你写信吗?” 小苹果偷偷瞟了一眼阳牧青从容不迫的身影,扯了扯慕容曌的衣角。 “当然可以,还可以给我打电话,你不是有我名片的吗?” 慕容曌很喜欢这个眼神清澈、直率勇敢的孩子,在她的身上,有那么一丝自己年少的影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 小苹果笑得一脸满足,她和慕容曌是不同类型的美貌,相通之处是都非常赏心悦目,即便只是路边一站,落在有心人眼中,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二楼的窗户被拉开,江荃一脸别扭地探出了脑袋。 “谢谢。” 说完之后,他不等二人答话,便火急火燎地关上了窗户,仿佛多让人看一眼就会少一块肉一样。 但这句感谢之语,无疑每一个音符都出自他的内心。 “这个给你,如果以后你哥经常做噩梦,就烧掉放在茶里给他喝掉。” 阳牧青临走之前递给小苹果一叠安神符,估摸着没有十张也有八张。 慕容曌在走了一段距离后,有些不放心地回望一眼,见到小苹果正在与一个手提鸡蛋篮子的佝偻老妪说着话,猜测应该是附近的邻居。 她释然一笑,应该是自己太多心了。 既然来的时候是绿皮火车,回去自然也是同样的待遇,关键是此地的交通实在还不算通达,想要改乘飞机都得转几趟车,值得安慰的是一路的风景尚佳,随着火车穿梭于绿色原野之中,心情也倏忽变得很好。 阳牧青对风景的兴趣不大,一路都在低头翻书。 他们对面坐着一对打扮非常醒目的年轻情侣,两个人一上车就各种腻歪,好像生怕有人不知道他们有多恩爱一样,女生更是一口一句“欧巴”,听得人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你们也是去山城吗?” 慕容曌没有像平日一样热情搭话,只是含蓄地点了点头。 “你们看起来好配,是男女朋友吗?” 女生一脸八卦神情,声音嗲似林志玲,脸上涂成白茫茫一片,加上厚重的眼妆,非常五彩斑斓。 阳牧青翻书的手顿了一顿,意外出声说道:“不是,她是我老板。” “啊……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老板架子呀……” 女生尴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转向自己的男朋友,两眼放电。 “欧巴,人家想吃核桃,你快剥给人家吃~” 男生笑得一脸春风,埋头开始他的手剥核桃大业。 “张嘴,啊~~~” “欧巴最棒了,爱你哦~” 慕容曌承认自己的眼睛有被眼前的秀恩爱给辣到,尴尬到连忙转移注意力。 “书有这么好看吗?不如我们来玩牌?” 慕容曌心中不爽,于是使坏干涉阳牧青的阅读,她一把抢过他的书,有一张照片从书中掉了出来。 这是一张合影,是江荃兄妹和溺水而亡的那几个小伙伴。 “咦?好像不太对,你从哪里拿的这照片……” “江飞儿给我的,有什么问题吗?” 江飞儿是小苹果的大名,不过也只有阳牧青会这样称呼她,连她亲哥都叫她外号。 “按照你的说法,轻苍对颜值很挑剔,可从这张照片上看,除了黎青柱之外,其他几个小鬼不是猴子,就是黑炭,实在称不上顺眼。” “按照释黑的推断,轻苍对这几个少年确实没有兴趣,杀害他们是为了让江荃陷入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中,只有这样,他才有机可乘。” “我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我们都忽略了一个细节,他们死的时候身上都穿上了红色的新衣服,轻苍本事那么高强,有必要杀几个人还这么麻烦吗?潭底的阵法能够做到让人溺水,但毕竟不是有手有脚,做不到给他们换衣服吧?” 慕容曌的心头突然涌上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太敏感了,或许只是轻苍的障眼法。” “我认为他没有那么无聊,也没有兴致在自己不感兴趣的人与事上花多余的心思。” “所以,你在怀疑什么?” “我怀疑,轻苍的确迷惑了黎青柱,所以才有了黑蛟潭的比试,才有了潭底的阵法,但其他四个少年的死亡,或许并不是轻苍直接下的手,他只是借势吓唬江荃而已。” “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其他人杀害的?这只是你的推测,并没有事实依据。” “但如果我的推测是对的呢?不但真凶逃之夭夭,江荃也没有真正脱离危险!” 坐在他们对面的情侣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以为这两个人吵架了,还要打要杀的。 “牧青,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我要回去看看!” 慕容曌急不可耐地拿起行囊,恨不得马上就下车。 “下一站就快到了,我陪你一起。” 阳牧青暗中施展了一个定身术,将她按回座位上,他实在是怕她随时会跳窗。 如果这事还有幕后黑手,那也隐藏得太好了,甚至轻苍犯下的罪行里,也有其他人的参与。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复仇的暗影 赶回响马镇的时候已经夜幕深垂,厚厚的云层中偶尔会露出一颗冰冷微弱的星子。 慕容曌越靠近目的地,越是觉得不安,甚至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阳牧青仔细想了想事情的始末,觉得慕容曌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不是没有考虑过使用瞬移咒,但奇怪的是,他获得那股神秘力量之后,原本习得的一些术法便使用不太顺畅,仿佛菩提子已经洞察一切,并收回了他曾赋予的某些东西。 他路上拨打了几次菩提子的电话,都显示无法接通,元苏的手机也不在服务区。 这两个人,明明互相看不对眼,最近却似乎一直在一起,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事。 五步、三步、一步…… 熟悉的门扉就在眼前,慕容曌伸出手,忽然之间却有些害怕叩响。 那虚掩着的门,跟记忆深处的某个痛苦片段重合,让她生出快要窒息的错觉。 “你来。” 慕容曌侧过脸,眼神扫向别处。 “嗯。” 阳牧青越过她的肩膀,将木门缓缓推开。 门里的景象证明慕容曌的第六感又一次无比准确。 尚未剥完的豆荚散落了一地,一只被踩了一脚的竹编筐也滚落在桌脚旁,小苹果面色苍白地躺倒在地,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额头上还挂了彩,磕碰了一大块。 “你先看看她。” 紧跟着进门的慕容曌对阳牧青交代了一句之后,直奔二楼江荃的房间。 房门没有上锁,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但江荃人也不在,房间空空荡荡,充饰着不祥的味道。 “小苹果没事!” “江荃出事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将话说出口,前一句让人欣慰,后一句让人惊惶。 小苹果没有性命之虞,但如果强行将其唤醒,可能会适得其反,于是,阳牧青向慕容曌提议她留下来照看,但被她直言拒绝了。 “这次不一样,我有预感,江荃那边需要我。” 最终二人的决定是让小苹果留在这里,阳牧青施展一个障眼法来保护她。 小苹果是因试图阻拦某人而受伤,她是阻拦闯入者,还是阻拦江荃? 此时此刻,江荃又在哪里? “去黑蛟潭,那里是一切的源头,事情也必定在那里终结。” 阳牧青试探了一下四周的灵场,东西南北,四方八位,毫无波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这种情况从侧面证实慕容曌的想法是对的——至少掳走江荃的是一个他们未曾注意到的某个人,而不是什么鬼怪。 “你觉得这个人是谁?” 阳牧青回想了两人在响马镇的几日行程,除了和小苹果、江荃、释黑有过交集之外,也就最初和那几个小混混打过交道,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可疑人物出现。 “有这么一个人,觉得江荃必须死。” 两人朝着黑蛟潭的方向走了一小半路,慕容曌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怎么锻炼的弊端无情显露出来:需要用到体力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用的废物。 “你先走,我得缓一缓,希望还来得及……” 阳牧青对慕容曌的状况了然于心,立即点点头,然后就展示了他长手长脚的优势,三步并做两步,不一会儿,就走得人影都瞧不见了。 “可真够快的。” 慕容曌小声嘀咕着,知道自己羡慕不来,她抬头看了看晦暗不明的天色,似乎马上要有暴雨来袭。 当人心有暴风雨刮过的时候,引起的就不是简单的草木摧折,而是草木不生。 没有了那一群外来之客,此刻的黑蛟潭显得很沉静,就像嵌入深山的一块墨色琉璃。 一个佝偻的黑衣人推着一辆三轮木车向这边走来,木车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黑布,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仅仅从推车人的吃力动作可以看出,里面装的东西并不算轻巧。 黑衣人的身形十分瘦小,整个人都缩进了大大的黑袍里,右肩上背着一个小背包,深蓝色的结实布料,看起来像一个男孩子用的书包。 走到黑蛟潭边上的时候,黑衣人将用来固定三轮木车车厢的木板一卸,从黑布下骨碌碌滚下来一个人——正是慕容曌和阳牧青苦苦寻找的江荃,他的手脚被手指粗的麻绳紧紧束缚住,双眼紧闭,身上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红色衣裳,从木车上滚下也没有让他有半分挣扎,好像已经陷入深度昏迷。 黑衣人踢了他一脚,力道并不算重,不知道是没使力气,还是使不上力气,见他没有半点动静,很满意地偏头欣赏了一番自己的“作品”,然后用一双布满皱纹的手颤颤巍巍地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堆纸钱和一只打火机,并一一点燃。 飘扬的纸钱像一只只火蝴蝶一样飞扬在黑蛟潭上空,诡异而美丽。 “柱子诶,他们一个个,都得给你偿命!” 悲伤而充满戾气的呼喊,冷冰冰没有温度,像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黑洞。 阳牧青是抄近路赶到黑蛟潭的,赶到时,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只有潭边的榕树上有两只乌鸦在盘旋,不时发出聒噪而难听的啼叫声。 他望向平静无波的黑蛟潭,心念一动,不甘心就此放弃,于是将上衣脱掉,纵身跳入了潭中。 江荃,你在这里吗?在等我救你吗? 阳牧青一路寻找,直到抵达潭底,才终于发现一团红影。他摸过去,是一个残留着最后一丝温度的人,将脸翻过来一看正是江荃,他身上系着一块二十来斤重的石块,看来行凶者已经想好要置他于死地。 阳牧青来不及去松绑,于是连着石块一把将江荃抱起,想要尽快带着他逃离这片死亡的水域。 慕容曌看着前面推着三轮木车朝自己走来的那个人,心里无端生出警觉,尽管这个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具备任何危险性,而是一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老妇,一步三咳,像是无论谁上前推一把,她都要像一根病木一般摧枯拉朽折断。 换做平时,她应该会上前搭把手,但此刻她心急如焚,只一心想快点赶到黑蛟潭。 手机铃声响起,她看了看是阳牧青打来的,赶忙接了。 “怎么样?江荃还好吗?” 对方似乎给了她一个还算比较满意的答复,她拍了拍胸口,笑着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我就说这小子福大命大,我走不动了,你带着他过来好了。” 她兴奋地说着,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与她侧身而过的老妇忽然变了脸色,并向她投过来恶毒的目光。 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匕首朝从她的背后狠狠刺来。 “去死吧,你们都去死!你们一个个,都要给我的柱子陪葬!” 然而,老妇预期的鲜血喷涌并没有发生,慕容曌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不但优雅避开,而且敏捷地抓住了老妇持着匕首的手。 “住手吧。”慕容曌的一双眼睛锐利而同情,“青柱奶奶。” 老妇脸色煞白如纸,但望向慕容曌的眼神中并没有被揭穿的惧怕,只有未得逞的悲愤。 “你,认得我?” “我看过黎青柱的照片,一家人的相貌是可以看出来的。” 慕容曌用很淡的语气解释,对眼前的老妇人的疯狂,她不是不理解,却无法表示认同。 老妇朝天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为什么江荃那小子还好好活着,我的柱子却要死?那天出门的时候,我给他买了新衣服,他说回来就穿,可回来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老天爷,为什么会这样?我心好苦啊!” 慕容曌将她紧紧攥着的匕首强行抽出来,扔得老远的地方,她刚才的反击已经差不多用掉全部力气,可不想再有别的什么不测发生。 “我理解您的悲痛,但这不是你犯下恶行的理由。” 慕容曌答非所问,老妇却像是听懂了,瘫坐在木车上,两眼无神,不住啜泣,不再想着从她手里挣脱。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好解决了。 江荃和小苹果经过诊治,都很快好转,慕容曌这一次也没有偷懒,非常耐心地为他们剖析来龙去脉,并极力安抚着他们的情绪,她和阳牧青又多呆了两天再走,确保兄妹二人心境平复。 青柱奶奶手上已有四条人命,警察在她家搜出不少用剩的迷药和一本写满了怨毒之语的日记,即使江荃不上诉,她也难逃法律的制裁,杀人者偿命,去往幽冥,或许比日夜被愤懑燃烧更好些。 镇上的人们知晓这桩新闻后,以往对兄妹俩的指责之辞也逐渐转变为劝慰,这让兄妹俩的心理压力减轻了不少,渐渐已能恢复正常生活。 “希望这里能够从此变得平静,近期我是不想再回这里了。” 慕容曌一边说出内心的吐槽,一边食之无味地吃着火车上的盒饭。 “嗯。” 阳牧青回应了一声,这一趟于他而言倒是有些收获,只是身体中隐藏的这股力量来源不明,又过于强大,让他不知是福是祸。 第一百五十七章 接风 绿皮火车几乎是陆地上行走的古董,始终没有被淘汰也称得上是一个谜团。 慕容曌和阳牧青提着左一包右一包被小苹果硬塞的土特产灰头土脸从火车站钻出来,朝出站口栅栏处望去,果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两个不管打扮得多么低调,但整体气场就是可以很神奇与周围人群区隔开来的身影。 李悬听说慕容曌终于“高风亮节”了一回,分文不取帮助了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女孩之后,觉得这事实在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稀奇,于是异常积极地表示要帮二人接风,拉着许琪瑶屁颠屁颠在拥堵异常的高速上晃荡了两个小时过来看想象中的“西洋镜”——他非常希望可以从“经过心灵洗礼”的慕容曌身上看出一点久违的圣女光环,供自己好好瞻仰一番。 然而事实往往让人失望透顶,慕容曌看上去还是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一个,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飘散出铜臭味,一见面就催他欠着的几笔尾款,并恶狠狠告诫他一个星期内再不搞定的话,就找人去拆了他的“倾谈”,态度简直恶劣到让人发指。 反观阳牧青,本就是与世无争、飘然出尘的类型,这次见面,李悬发现他更增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气质。 阳牧青见到他们二人,没有多惊讶,神情是一贯的冷淡,只是眼神扫到身体不自觉僵硬的许琪瑶时,瞳仁闪过一丝厉色。 他等了许久的时机,或许已经离不远了。 叽叽喳喳的李悬丝毫没有发现阳牧青与自己爱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傻兮兮跑上去给慕容曌拎行李。 欠下的账总归是要还的,接风的饭总归还是要请的。 “是不是随我挑地方?” 慕容曌惬意地拉着许琪瑶的嫩手,兴冲冲地走在前边,她手上原本提的行囊早已转移到的李悬肩上。 李悬考虑了两秒钟,在面子和钱包的两难抉择下选择了前者。 当着许琪瑶的面,他总不好显得自己太过吝啬,只好假装忘了早就在某美食软件上预订的团购,硬着头皮应了声“好”。他脸上此时的表情难以辨认,既像是哭,也像是笑。 “好,那就醉仙楼走起!” 听到“醉仙楼”三个字,李悬脚下一个踉跄,如果不是许琪瑶眼疾手快,一定得栽一个大跟头。 这妮子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居然敢挑醉仙楼! 醉仙楼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一个比他自家开的“倾谈”更贵更坑的地方! 慕容曌注意到李悬的异常,用很遗憾的语气确认道:“怎么?吃不起?” “吃——得——起。” 李悬此时很想将肩上的背囊摔到地上踩上几脚。 鼎鼎大名的醉仙楼离火车站并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点菜的时候,李悬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呀跳,慕容曌每报出一个菜名,他就感觉有人在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块肉来。 真不能怪他小气,要知道这里随便一个菜都够他和许琪瑶吃上一顿情侣小火锅。 等上好菜,李悬和慕容曌同时化身优雅的吃货,闷声不肯埋头苦吃。 许琪瑶哑然一笑,开口打破了僵局。 “曌姐,你们一走这么多天,问灵所会不会业务堆积成山了?” 慕容曌一边塞了一个据说是由十种鲜嫩鸟肉混杂而成的“凤丸”放入嘴中,一边含混答道:“我走之前拜托了几位熟人处理杂事,乱不了。” “怎么没听我们家李悬说起过?” 许琪瑶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实际比看上去要好许多,于是自然而然将李悬归入慕容曌拜托的“熟人”之列。 “我也想过要拜托他的……可惜他胆子太……” 慕容曌未说完的话被李悬用筷子狠狠打断,考虑到她夹住的是最后一块鱼翅,慕容曌知趣地掐住了话头,并转移了话题:“哟,李悬成你们家的了?啥时候的事?” “上次我死里逃生之后。” 李悬好没劲地放过了鱼翅,挑起一块金丝豆腐放入嘴中,满足地点了点头,入口即化,鲜甜如蜜。 “难怪你们两个看起来都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师哥,你可不再年轻了,得悠着点儿。” 慕容曌捉狎地看了两人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阳牧青默默抿了一口酒,心里存了和许琪瑶不一样的疑问,却不曾问出口。 他知道慕容曌的人际圈非常之大,她嘴中提到的几位“熟人”说不定就有玄师之流,可她却没有跟自己透露半分,这有些不寻常。 或者说,这几个月的相处时间还太短,还不足以了解慕容曌的全貌。 “你尝尝这个,味道棒呆了!” 正在他愣神之际,空着的碗碟中被放入一块香气扑鼻的红烧肉。 慕容曌清澈的眼睛看起来像是三月桃花,他甚至能清楚看到她瞳仁中自己的影像。 所以,只是自己小心眼了吧,他这样想着,将那块分外可爱的红烧肉吃入嘴中。 李悬在苦兮兮结完帐之后,还充当了一回免费司机,将二人送回问灵所。 前脚刚踏出问灵所的大门,李悬后脚就赏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叫你好奇!好奇个屁!” 许琪瑶掩嘴偷笑,默默补刀:“我觉得醉仙楼的东西味道还真不赖,下次约会就去那里吧。” “我的小姑奶奶……” 李悬赶紧小跑上去给他的小美人捶肩,希望可以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让她放弃如此可怕的念头。 问灵所内,二人将东西收拾完毕,都没有马上休息,阳牧青拿起拖把水桶准备好好来一个大扫除,慕容曌则趴在电脑面前,跟不知名人士聊得火热。 “我不在这段时间,你住哪里?” “在师哥家打地铺。” 慕容曌随手叼了一根巧克力棒放嘴里,目不转睛地飞快按着键盘。 这两句没有营养的对话过后,空气突然陷入了略显尴尬的沉默。 “哦。” 阳牧青转头去忙着搞卫生,没有发现慕容曌刚才输入的是全无章法的乱码。 数个小时之后,整个问灵所已经焕然一新,慕容曌端过阳牧青新泡的咖啡,一副餍足的神情。 “不忙的话,我想跟你聊一聊一个人。” 阳牧青此时的神情不再云淡风轻,而是少有的郑重其事。 “谁?” 慕容曌心中一紧,极力微笑着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语气有一分一毫的颤抖。 她心里是有想问的事情,但下意识觉得还不到询问的时机。 “李悬。” 慕容曌闷声不吭将瓷杯中的咖啡一口气喝了一大半。 “啧……好烫……李悬,好呀,你想知道什么?” 她拿着精巧的咖啡勺动作轻缓地搅着,勺子碰到瓷杯壁,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原来不是关于那个人,那聊谁都可以,真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涩果 得到了慕容曌的许可之后,阳牧青从背包里抽出画板,翻出自己早已描绘过数张的画像。 从第一张的一团黑影,到最近一张的清晰可辨。 画像中的女子很年轻,甚至有些过于年轻,看上去绝对不超过二十岁,杏眼小嘴,桃腮粉脸,黑发齐腰,是个有几分古典气质的美人,只可惜整个人看起来鬼气森森,阴骘可怕。 “这个女人,你知道是谁吗?” 阳牧青描绘的正是像影子一样贴身存在于许琪瑶身后的女鬼,数月以来,它的面容愈来愈清晰,煞气也变得更强盛,旁人看不出异常,阳牧青却看出李悬和许琪瑶都受到了不轻的影响,最近必定失眠多梦,体虚易疲。 慕容曌没有急着答话,而是一口一口将杯中的咖啡喝完,最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我认识她,不过你怎么会知道她?” 按照阳牧青认识李悬的时间来算,他不可能见过她,李悬也不可能跟别人说起她。 “她已经死了,对吧?” 阳牧青在画像上加了几笔,画中女子的头部顿时多了一个大大的血洞。 “哦,是的,很多年前,你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原来如此,她刚才一瞬间居然忘记了阳牧青可以见鬼的事实,人死成鬼,他的确可能见过。 “你还记得我从前跟你提起过许琪瑶的身上有一个共生灵吗?就是这个女人。” 慕容曌仔细回忆了半晌,终于找回了关于这个话题的些许记忆。 “好像……记得,但你当时好像说那个共生灵没什么危害,我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现在情形出现了恶化,我感觉那个共生灵已经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甚至想要取而代之。” 阳牧青顿了顿,身体微微向前倾,让慕容曌能够更清晰看到画像。 “我需要知道有关这个女鬼的一切,才好知道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她叫许筱茹,是师哥大学期间曾做过家教的一个高三生,后来自杀了。” 慕容曌先言简意赅挑明了两人之间的关系,然后才将往事娓娓道来,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李悬曾经为此低沉过很长一段时间,拉她喝过无数次酒,她想不记忆深刻都不行。 李悬的家境并不算好,大学期间利用闲余时间同时打好几份工,去餐馆当服务员,去学校心理咨询室当助手,去做家教……只要是不影响正常学业的工作,他来者不拒。后来因人介绍,他成为了许筱茹的家教,辅导她的地理和数学。 许筱茹是艺术特长生,学舞蹈,模样十分漂亮,单亲家庭长大,性格比较内向,虽然学习成绩算不上好,学起东西来也不快,但优点是学习态度很好,本人也比较肯努力,加上许筱茹父亲给的报酬还算丰厚,李悬教得也比较用心,一来二去,两人变得越来越熟络,许筱茹的成绩也有所提升。 本来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一次不小心的摔倒,让李悬发现许筱茹的腿上有自残的痕迹,之后又偶然看到她神情诡异地用小刀切割活生生的昆虫,出于心理学系学生的本能,他猜测许筱茹有某种心理障碍,鼓起勇气跟她父亲提过一次,却没被当回事,许筱茹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纯真善良的女儿存在心理阴暗的一面。 李悬很同情许筱茹,很想为她做点什么,于是利用家教之便,会顺便给她做一些浅显的心理疏导,但李悬毕竟没有多少心理咨询的经验,所做的努力也未曾取得期待的成效,反倒是许筱茹意识到李悬对她的善意,对他产生了超乎师生之情的强烈依赖。 后来,悲剧就悄然发生了,在结束家教之后那个暑假中最闷热的一天,李悬正和新处的女朋友在校园中散步,险些被一个从高处掉落的物体砸到——这个物体就是自杀跳楼的许筱茹。 许筱茹的手中攥着一封写给李悬的被血浸湿的情书,破碎的脸正对着李悬,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许筱茹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的是她几近疯狂的父亲,还有陷入无限自责的李悬。 可悲可叹的是,那一年的高考成绩放榜,许筱茹考得超乎寻常的好,尤其是地理和数学。 这起事件,李悬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多方的指责纷至沓来,尤其是一些不明真相的恶毒流言,说他劈腿导致前女友自杀,还有说当家教时让学生怀孕的…… 如果不是当时慕容曌和言酩休死死守在李悬身边,他说不上会选择休学,甚至昏了头以命相偿。 可是呢,时间是伟大的作者,十年的时间过去,当时再如何痛苦不堪,现在回过头来看,许筱茹三个字,乃至这个人,都成了记忆中苍白的影像,如果不去刻意回忆,甚至都不会再度想起。 “你说,李悬喜欢过许筱茹吗?” 阳牧青听完这个沉重的故事,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或许是他从内心里也有些同情许筱茹的遭遇,李悬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未必是个好男人,他知道他交过的女朋友不少,暧昧过的则更多。 “许筱茹对于李悬来说,的确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除了:喜欢。” 慕容曌突然想要抽一根烟,但想起来问灵所早就没有这些东西了,只好扔了一颗糖放嘴里嚼着,冲淡心头的一丝苦涩:“我知道师哥这个人,他人虽然渣了一点,但在交女朋友的事情上有两个基本原则:对学生不下手,对心理咨询来访者不下手。许筱茹刚好同时符合这两个身份。” “我明白了。” 阳牧青对这个问题不再存疑,便开始思考横在面前的下一个问题。 “许筱茹和许琪瑶,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这我就真不清楚了,除了都姓许,应该没什么关系才对吧,估计李悬也不清楚,除非是直系亲属,要不然在入职的时候也不会刨根问底,十年前,许琪瑶才十二三岁,跟李悬也没什么交集才对。” “她们有一定血脉联系,要不然无法共生,这查一查就知道了。” 阳牧青对慕容曌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原本也就是试着问一下。 “共生?你还是先给我解释一下‘共生灵’是个啥意思吧?” 看在李悬刚才破费请客的份上,慕容曌决定先把自己的事情放一放,先替他排忧解难。 “施术者抽去培植品的一魂,将亡者的残魂注入,从此,这缕残魂将会与培植品共生,达到养魂的目的,不会进入轮回,如果培植得好,残魂甚至会吞噬培植品的意识,占据她的身心,得到重生。”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启动调查 阳牧青讲得足够清楚,慕容曌即使是行外人,理解起来也并不困难。 “按照你的说法,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是不是有两个选择:一,找出施术者,让他解除共生关系;二,强行解除许琪瑶和许筱茹二者之间的联结?” 慕容曌并不见外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与阳牧青的想法如出一辙,他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等着她接着往下抽丝剥茧。 “看我干嘛?接下来要怎么解决,可不是我的强项了。” 慕容曌摊摊手,表示这两种解决方案自己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觉得许琪瑶与李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阳牧青的确有能力用非常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那就是采用慕容曌给出的第二个解决方案,让许筱茹还未完全复原的残魂彻底离开人世间,唯一的缺点在于共生术是一种非常霸道的术法,强行解除对于培植品的神识伤害极大,甚至有可能会损伤智力。 但如果什么也不做,后果也不堪设想,首先是许琪瑶会彻底沦为一具傀儡,其次,许筱茹的复生,对于李悬而言,似乎祸大于福。 “你这问题问得很没有水平,当然是上下级兼恋人关系。” 慕容曌瞬间怀疑阳牧青的智商有些不够用,这小哥的漂亮眼睛大概白长了。 “我换个问法,他们之间,谁更在乎谁?”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八卦?” 慕容曌瞪大了眼,心脏受了点小惊吓,越发觉得阳牧青今天不正常了。 “说实话,我个人会更顾及李悬,但如果他很爱许琪瑶,我就要重新考虑了。” “啧啧,许琪瑶好歹也是一个大美女,你还是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慕容曌对于阳牧青给出的“冷血”答案表示人道主义的不满,但这并不阻碍她说出事实的真相。 “据我观察,琪琪很迷恋师哥,至于我师哥,琪琪是他现任女朋友而已,他是典型的又渣又痴情的双鱼座,最爱的永远是当下那一个,但如果这一段恋情由于某种原因结束了,他的注意力就会被下一个所吸引。所以,说得够清楚明白吧?” 阳牧青点点头,慕容曌的这一番话让他明确了处理方法。 “我会先尝试找到施术者,如果找不到,我就采取强行解除。” 慕容曌对于他的结论不置可否,只是走上前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去“禁室”补觉去了。 对不起,琪琪,跟师哥相比,我也会做跟阳牧青一样的选择。 祝你好运。 正在与李悬甜蜜拥吻的许琪瑶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冷颤,就像是被一双冰冷的双手带着恶意抚过。 “你怎么了?冷吗?” 李悬的眉眼之间已经染上一层情欲的流光,看上去水氲迷离,他在许琪瑶的颈侧落下一吻,收紧了环拥她后背的双手。 这个怀抱的温度真正刚刚好,足够温暖而不烫人。 许琪瑶意醉神秘,没有再去深究刚才身体的不适,更不知道自己的后背有一双妒意滔天的双眸。 “你今天用的什么香水?很好闻。” 李悬轻抚着她的长发,如同抚摸着一只喜欢撒娇的小猫。 “我今天没用香水,可能是体香吧……” 许琪瑶凑过去在李悬的耳边吹气,挑逗他已经紧绷到紧绷的神经。 “这可是你自己挑事儿……” 李悬眼眸一黯,覆身上去,用双唇急切寻找那似乎从许琪瑶体内散发出的幽暗香气。 似乎是丁香花的气味,这个气息,以前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被汹涌情潮覆盖的李悬暂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眼前的青春与美艳,是他今晚的美味夜宵。 问灵所的夜晚可就没那么温情脉脉了,而是投入了新一轮战斗。 时不我待,早一分行动,那两个人就早一分平安,尽管慕容曌和阳牧青早在事前已经做过了取舍,但如果能够争取更圆满的结果,何乐而不为? 只是辛苦就是难免的了,慕容曌一边吃着阳牧青煮的雪笋牛肉面,一边开始启动“人肉搜查”——关于许琪瑶和许筱茹。 阳牧青则是小寐一刻就出门了,说是要去许筱茹自杀的地方转一转,向周围的鬼物打听打听,看会不会有什么新发现。 “师哥呀师哥,我可好好记着,如果事情处理得漂亮,我肯定要收你双倍费用。” 慕容曌对着寂静的空气喃喃自语道。 如果事情最终的结局不尽如人意,她就只好认命将这一笔账压箱底了。 突然间,阳台上传来了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掉到了地上,一阵凉风穿堂而过,让慕容曌不禁打了个寒颤,阳牧青出门匆忙,居然忘记了关窗,实在不像他一贯的风格。 想来他虽然表面上平静,心里其实肯定有些担忧,越是熟人的事件,处理起来往往越有压力。 慕容曌坐在原地犹豫了五秒钟之后,觉得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顺便将窗户给关上。 掉在地上的是一盆多肉植物,是阳牧青很早之前买菜的时候顺手带回,就因为慕容曌对着某杂志嚷了一句“这多肉好可爱”。 容器已经四分五裂,泥土撒得满地都是,刚掉下来的多肉植物似乎被一只脚给踩过,已然不成形。 慕容曌的神情仍然十分平静,显然一点也不惊讶,她蹲下身拾掇着地上的泥土和碎瓷片,将踩坏了的多肉植物扔进了垃圾桶。 “见到老朋友来,就一点也不欢迎吗?” 哀怨的声音自她身后的阴暗角落传出,这声音非常有特色,一个字,娘! “我这里有门,你也不必每一次都走窗户。” 慕容曌默默转身,与黑影里的神秘人物双眼对峙,脸上有笑容,眼神却没有温度。 “快别笑了,人家好怕,我这次来,带来了一个好消……” “有太岁的消息了?!” 慕容曌几乎是抢着说出了这句话,等待了太久,失望了太多次,她原本不想再失态,于是在发现来人之后,她并没有表现得太激动。 这一次,隐藏在黑影中的人物终于点了头,幅度不大,但已足够点亮一个熄灭的世界。 第一百六十章 顶楼的幽魂 阳牧青换了一件藏青色带帽衫穿上,毫不费力进入了校园,像一个无声的影子穿梭在草原之上。 每个校园都会有不少闹鬼的传言,尤其是公共厕所和女生宿舍,如果是医科大学肯定少不了解剖室和停尸房,A大也不例外,传得最凶的是图书馆顶楼和青阳湖畔,年年都有着急去鬼门关报道的学生,不论学校如何加强安保工作,总是防不胜防,校方又不能时时刻刻安排保安驻地站岗,毕竟那样也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况且,如果一个人真想寻短见,他总会找到合适的时机与合适的方法。 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地平线,校园里各处通道的路灯都陆续亮了起来,像是有一位看不见的乐手用魔法棒点亮了黑暗演出的前奏,欢迎未知的另一个世界隆重登场。 此时,阳牧青的眼前世界已与白天时全然不同,这是在响马镇获得神秘力量后产生的新变化,他比之前能够看到更多不属于当前真实世界的“东西”。 能感知到更多,也能辨别更多,他甚至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彻底与异界相通,而与现世相离,像是拿到了一张特殊的通行证,甚至也许能够比菩提子更轻松地游走于阴阳两界。 现在,他甚至可以凭魂魅的颜色判定它们的等级和凶险程度:暖黄色尚有温暖的是生魂、蓝紫色充满悲伤的是刚逝世的亡灵、纯白色虚无缥缈的是鬼、深红色浓得化不开的是凶,棕褐色异形凸起的是煞、漆黑如墨且面目不清的是魔。 这个校园里的颜色很是姹紫嫣红一片,看来之前传言A大建立在野坟场之上的说法并非是空穴来风。 刚至入夜时分,到处都还是熙熙攘攘的年轻学生,算不上安静,散步的、上课的、自习的、参加社团活动的、呼朋唤友吃饭K歌的、你侬我侬花前月下的…… 阳牧青不喜欢人多,果断进了图书馆,径直抵达顶楼。 顶楼没有装灯,还飘着刺鼻油漆味道的门上挂了把锁,看来这是最新的防范手段了。 阳牧青犹豫了一秒钟要不要用铁丝开锁,然后还是选择直接用灵力开了锁,反正在体内充沛流动的灵力无处可使,不如用来解决眼前问题。 门一打开,一个愣愣的生魂就差点与阳牧青来个面对面的亲密接触,非常年轻,看起来像是学校的学生,他就这样不尴不尬地飘在楼梯口,不知道是刚上来还是想下去。 生魂不具有攻击性,在不了解情况之前最好也不要冒然沟通,毕竟人还活着,只是魂魄已在鬼门关徘徊,万一这生魂被惊吓到,找不到回肉身的路,生机也就真的灭了。 况且,他此行的目的也并不是拯救或许无辜的生魂。 如果由于一味的善良而耽误正事,就只会以善良之名施行实质残忍的伤害。 况且,死亡对于某些人而言,并不会比活着更痛苦。 点燃一支念香,阳牧青抽出一张写有许筱茹名字和逝世时间的人形纸片,施以阴阳火烧成灰烬,然后盘腿而坐,用灵力将灰烬散布到顶楼的各个角落。 这些灰烬像看不见的触手,将许多白色的身影点亮,这些都是在顶楼自寻短见之人死前的最后影像,它们有着不同的面容,却有着相似的神情,死于不同的时间,却在同一个地点奔赴死亡,它们生前互不相识,死后却在此时此地重聚,以阳牧青为蕊心,像一朵白玫瑰一样层层绽放。 这其中,便有许筱茹。 这个许筱茹跟阳牧青之前在许琪瑶背面见到的那个不太一样,它只有死志,没有汲汲于生的气象,是许筱茹临死时的真实面目。 阳牧青的目光锁定了它,轻轻一挥手,将其他的鬼魂驱散,于是,白色的玫瑰只剩一瓣。 被抽去了重要一魄的许筱茹只是一个残魂,犹如一个漂亮的傀儡,并不能告知阳牧青更多的信息,但它既然还在这里,就说明当年的施术者是个生手,居然没有将许筱茹的残魂另行饲养,这会增加最终术法成功的难度,即使能够复生,也是极端而残缺的存在。 除此之外,他刚才还顺便观察了一下其他的鬼魂,并没有魂魄残缺的现象,只有许筱茹是特例。 这个施术者,的确是特意选择了许筱茹。 只是,十年过去,这里没有找到施术者的踪迹,现在这个人现在又在哪里? 阳牧青俯视着灯火通明的大学校园,想要透过无数的屏障,看到隐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 “嗡嗡嗡……”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阳牧青掏出一看,是慕容曌打过来的。 “你查到什么了吗?” “有点线索,但还不够。你呢?” “许琪瑶是许筱茹的一个远方亲戚,隔着好几代,但两家之间偶尔会走动,不算特别疏远。” “果然是有血缘,这就说得通了。” “另外,我查到了许筱茹父亲的住所,你如果觉得有必要,可以去跑一趟。” “好,我去一趟。” “行,我马上将地址发给你。” 慕容曌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就挂了电话,阳牧青其实还想问问她以什么名义上门拜访才合适。 肯定不能提李悬,估计许筱茹父亲一直就觉得李悬跟她女儿的死脱不开干系。 那么,可以提许琪瑶吗?刚好试探一下许筱茹父亲是否知情。 阳牧青苦笑着摇了摇头,放弃了演一场戏的念头,还是见机行事好了。 将许筱茹的残魂收入白玉葫芦,正要转身离开,阳牧青忽然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他侧目一看,正是开门时堵住自己的那个生魂。 “你,看得见我吧?” 生魂开口并不是什么好事,说明躯体的自主意识已经非常薄弱,甚至已然涣散。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截胡 阳牧青转头,看到了刚才上楼遇到的生魂。 “你果真看得见我!太好了!” 对方狂喜,表情夸张得像个孩子,在空中手舞足蹈起来,就像自己中了千万大奖。 “你有何贵干?” 阳牧青的神情一如平常,没有见鬼的惊惧,更没有猎奇的欣然,只有稀松平常的淡漠,干涉生死,并不是他的强项。 “你能帮我找一个人吗?是一个亡故之人,我以为自己陷入濒死状态就能找到他,可是我转了好久,找不到他,我真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他……” “找不到他,代表他不想见你。否则,就算你活着,他也会来找你。” 阳牧青抬起右手,掌心结印,向生魂的两眉之间注入一缕清明灵台的神识。 “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想见我!” 对方并不是很领情,皱眉大叫,扶额躬身,想要将那缕神识抽离,奈何阳牧青的手法太过高明,那缕神识很顽固地停留在他的脑海中,让他瞬间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 “先活着吧。想死,随时都行。” 阳牧青并不想继续跟他废话,说完这句话就径直离去,仿佛将他当成一团空气。 而他身后那个暖黄色的虚影,抱头曲膝缩在一团,似乎在经历非常痛苦的挣扎。 生死之念,做可怕的不是做二者的抉择,而是做过抉择之后,上天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如果这次选择“生”,那就是对自己最初做出死亡抉择的直接否定与间接讽刺。 如果这次选择“死”,杀自己一次已经需要莫大勇气,连续杀两次那得要多绝望。 然而,阳牧青并没有顺利下楼。 重新将门锁恢复原状,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他被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人拦住,他的面目被黑色的帽檐严实盖住,只能从身形判断应该是一个偏瘦的成年男性。 阳牧青瞬间不自觉进入应激战斗模式,这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他觉得非常陌生且危险,非阳界之人,亦非幽冥之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今天大概是出门没看黄历,尽然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阳牧青这样想了一下,但接着马上自嘲起来:自己从小大,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还算少吗? “找我的?” 阳牧青并不觉得眼前那位只是不小心挡住了他的去路,天真二字早与他绝缘。 “不要轻易去干预别人的生死,你承受不起后果。” 黑袍人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铁瓮中发出来的,有很大的回音,听起来恍惚有些遥远。 “你指的是哪一件事?” “你心里清楚,那件你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黑袍人就这样静静与他对峙,不慌不忙,不急不缓,周身散发出异常阴寒的气场。 “不遇事不管,这是乌衣门的门规,我不能违背。” 阳牧青一板一眼地答道,也不管对方是否知晓并不怎么有名气的乌衣门,再说,自己也实在没有必要解释太多。 “这是唯一一次警告,下次不会客气。” 黑袍人显然听懂了阳牧青的话,但并未置可否,留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就立马消失不见了。 消失得很彻底、很迅速,阳牧青甚至无法判断他离去的方向。 黑袍人原先站立的地方,有灰尘自动成形,汇聚成一个九层花瓣的圆轮图案。 又是曼陀罗,他竟然是“歧瘴”之人? 如果是敌人,那将会是一个非常棘手的角色了,阳牧青皱了皱眉,心中暗自嘀咕。 难道他就是许筱茹的施术人?出现是为了示威? 寻思了半晌,实在有些难安,阳牧青拿出手机,拨打了菩提子的电话。 嘟嘟嘟—— 无法接通。 吁,既然现在没有人能给他解答疑惑,就只能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阳牧青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找到慕容曌给出的地址,在路很绕的老城区,一幢即将被拆迁的楼房。 楼前的入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曌,你怎么来了?” 阳牧青有些惊讶,毕竟慕容曌并没有说过自己也会过来。 “还不是因为觉得你一个人搞不定。” 慕容曌的笑脸有几分难掩的得意,在阳牧青走近的时候,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往里走,神态自然。 “等会儿怎么办?” 阳牧青的神经并未因此放松下来,反而陷入一种他也说不清楚的紧绷。 “你不是有隐身符?我们只要在旁边观察观察他就行了,实在不行再强行问话,我可以试试催眠。” “啊?就这样?” 这一次慕容曌的作战计划简单粗暴到让阳牧青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不应该上演一出港台狗血剧才不辜负慕容曌天生的表演天赋吗? “明明可以走一条直线,何必多绕几个不必要的圈子呢?” 慕容曌异常顺手地揪了揪他的耳朵,佯装生气。 “还是说,你打算继续骗我关于隐身符的事?” “不敢,不敢!” 阳牧青连连告饶,虽然慕容曌下手并不算重。 电梯停了,不知道是坏掉了还是被开发方外力逼停,只好走楼梯,好在是六楼,也不算高层。 这里是旧楼,楼梯间堆着不少的杂物,坏掉的电器、破旧的家具,还停着几辆已经生了不少锈斑的老式自行车,结了一兜兜的蜘蛛网。 黑漆漆的楼道让慕容曌不自觉拽紧了阳牧青的衣袖,倒不是害怕,而是下意识的反应。 然后她看到阳牧青突然在三楼停下了,抬头望了眼高处的通风窗户。 “怎么了?” 不详的预感冒上她的心头。 “真要我说?” 阳牧青的脸此时看起来似乎不那么正人君子,而多了一丝痞意。 “不说拉倒……” 慕容曌赶紧截住了话头,她可不想自找虐受,这里是老楼,横死几个人并不出奇。 “有个吊死鬼,双脚正在你头的正上方。” 阳牧青的语气不温不火,就像告诉别人头发上沾了一片树叶。 “看不见看不见……” 慕容曌白了他一眼,然后赶快给自己刷心理暗示,要不然真的没有继续往前走的勇气了。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阳牧青吗?怎么感觉跟李悬附身了一样? 不,也不是李悬,李悬这个谈鬼色变的胆小鬼,才不会用这样的梗来吓自己。 “我没有吓你,只是告诉你事实,我刚才警告了它,让它不要打你主意。” 阳牧青觉得很无辜,他的确只是想要满足一下慕容曌充沛的好奇心而已。 第一百六十二章 观察者 “现在知道我不是会克扣工资的老板,所以胆儿肥了是不是?” 慕容曌做出一副要教训人的表情,揉动了下纤细的手腕,自然是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反而看起来有点不合时宜的娇憨可爱。 阳牧青笑了笑,做了一个将嘴巴缝上的动作。 往上走到五楼的时候,阳牧青从衣兜里掏出两张隐身符,将其中一张递给慕容曌。 慕容曌接过用朱砂画着稀奇古怪图案的黄符纸研究了一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想开口询问几句的时候,见到阳牧青已经将另一张符纸贴在自己胸前,于是整个人就像变魔术一样倏忽不见。 “嘿,还真挺神奇!” 慕容曌紧随其后,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隐形人,说也奇妙,在她完成隐身的那一瞬间,原本已经看不见的阳牧青又真实地出现了她眼前,正用温柔的眼神看向她。 “突然觉得像是来到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如果真那样,不也挺好。” 阳牧青不知不觉将自己的真心话说出口,说完之后回味出了几分唐突,连忙咳嗽掩饰。 “好啥好,那多没意思。”慕容曌似乎没往深处想,反而两眼发光,做起了她的发财梦,“我说,你能不能每天多画几张,这样我们还接什么破业务,直接抢银行不就好了?” “这个符咒是有限制的,一旦双手碰到自身以外的其他事物,很可能就会现出原形,而且,这是我师父的私下发明,实质上是被禁用的。” “好啦好啦,我也只是说说,就菩提子那人,如果有这么快的来钱手段,他早就成为大富豪了。” 慕容曌感到有些惋惜,财梦成空,看来自己还是得靠着双手勤劳致富。 上到六楼,慕容曌在朝南的木门上扣了三下。 一个家庭的氛围往往可以通过门口的布置看出来:整洁干净无杂物,门上还贴着喜气洋洋的精致春联,这样的家庭大多和睦热闹其乐融融;如若鞋子摆得杂乱无章,杂物堆成小山高还不定期整理,这样的家庭大多有着干扰幸福的潜在因素。 许家的门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门口只孤零零摆着一双男式便鞋,似乎在固执传达主人的孤寂。 门开了,露出一双略带疑惑与警惕的眼睛。 这双眼睛给慕容曌带来了强烈的冲击,甚至在多年之后回忆,她仍会因那双眼所表达的意念而倒吸一口凉气,有一种愤世嫉俗叫做痛恨整个世界还如此鲜活,有一种活法叫做行尸走肉,以上两种情感掺杂在一双洞察世事且不再年轻的眼中,显得无比悲凉无比绝望。 见门外没有人,许筱茹的父亲许同一声不吭又把门关上了,他并不关心是不是有人找他,也不关心是不是有人想要恶作剧,他只想快点将女儿的生日礼物准备好。 他自然更无法察觉,门的一开一合,带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客厅已经乱的不成样子,桌子上、沙发上、凳子上全部摆着白纱和蕾丝花边,正中间摆着一个眉目生动的人体模型,身上套了一件白色礼服基本款。 许同的手中拿着尺子和剪刀,不停在模型身上摆弄着,他双眼底下是深重的黑眼圈,身上的衣服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不知已多久未换洗,头发胡子虽然不见得多长,但打理得很漫不经心,竟像是自己用剪刀胡乱剪的,有些地方还露出破皮的新伤。 他的意图很容易看出来,似乎是想要做一件——婚纱。 “小茹,你马上就快28岁生日了,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帮你安排了一桩阴婚,对方各方面都与你还算相称,你喜欢就和他在下面好好过,不喜欢就托梦给我,我再给你找……” 一位老父亲神经质的絮絮叨叨听起来让人的眼角泛酸。 客厅的窗户旁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神龛,上面摆着一个花纹雕刻精巧的骨灰盒,镶嵌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年轻女孩有着无可挑剔的美丽面容,冷寂忧郁的气质让她看起来有几分超凡脱俗。 慕容曌凝视了那个面无表情的礼服模特一会儿,有些失神地走到一个敞开的房门前。 一尘不染的女孩房间与许同身上的邋遢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切都维持着十年前的模样,仿佛沉睡在骨灰盒中的女孩并未离开这个世界,只是出门游历一番随时都可能回到家中。 慕容曌走动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门上悬挂的风铃,顿时空荡的房间中回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 许同神情激动地站起来,不但碰倒了礼服模特,手中的剪刀也落在地上。 “小茹,是你回来了吗?能听见爸爸说话吗?小茹……” 慕容曌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向阳牧青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 阳牧青点头,快步靠近许同,向他施了一个宁神决。 许同从歇斯底里的状态过度到昏昏欲睡的状态,随即躺倒在沙发上,陷入早已不足的睡眠。 希望他今夜能够好眠。 出门之后,慕容曌和阳牧青都默契地维持着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不需要问话,也不需要验证,只要不是这位悲痛的父亲演技太好,基本上就可以得出许筱茹魂魄寄生之事与其无关,因为哪怕只要有了一丁点希望,他都没必要用这些虚妄的东西来自欺欺人。 人心的绝望与希望是藏不住的,即使没有说出来,脸上、眼神中、举动里也会露出马脚。 没有生机流淌,说明希望不复存在。 慕容曌不知道阳牧青是否与自己想法一致,但自己太清楚这种感觉了,并不难下结论。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假梦真做 从许家出来之后,二人默契地揭下了隐身符,露出了原本身形,虽然这幢居民楼的监控未必有效,但毕竟眼看着两个大活人进来,那也得有进有出才行,不能玩大变活人。 “能再给我两张符吗?还挺好玩的。” 慕容曌望向阳牧青的眼神写满了期盼,就像等待着大人分发糖果的乖巧小孩。 阳牧青毫不意外地摇了摇头,倒不是舍不得,也不是给不起,而是担心慕容曌会拿着惹出什么了不得的祸事,毕竟这个女人的胆子实在太大,他从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来揣测她的所作所为。 “切!我怎么招了你这么个小气鬼!” 慕容曌右手大拇指往下竖了竖,斜眯着眼,嘟起嘴巴,强烈表达了自己的鄙视之意。 “别闹,我们来说说各自的想法。” 阳牧青摸了摸头,觉得自己开始招架不住即将心软,连忙用正事来转移话题。 “有啥好聊的,你不是也觉得这个许同没问题?” 显然,慕容曌对他的求和态度并不满意,心中仍惦记着哪天趁阳牧青不注意“借”几张隐身符过来使使,最好能拜个师,让他教自己如何画符则是更好,但这样辈分会不会有点乱?或者改天讨好一下菩提子也成,毕竟阳牧青这个人还是太油盐不进了,不如找浑身都是弱点的菩提子下手…… “别走神,如果不是许同,那会是谁?” 阳牧青见她眼神又在自己身上飘着,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只好将她从幻想中拉回现实。 “咳咳……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并没有第二人选。” 慕容曌收回了满是钩子的眼神,言归正传。 “说也奇怪,我也有点想不通,许筱茹的社会关系并不复杂,我排查了很多遍,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许同的可能性算是最高的,他有一些人脉,也有这么做的理由,也有施术的有利条件。我是抱着几分希望过来的,原以为即使他不是施术者,至少也会是参与者,没想到……” “没想到他似乎不知情,完全沉浸在失去唯一亲生女儿的痛苦中。” 阳牧青的语气如常,只是眸色加深了些许,增添了几分隐忧。 “嗯。” 慕容曌在路上踩到一个易拉罐,拿来当足球踢向了垃圾桶的入口,一脚中的,曲线飘逸。 “耶~我的脚法是不是非常出神入化?” 阳牧青脱口而出。 “有没有可能不是人?” “嗯?” 等待捧臭脚的慕容曌一时之间没有太消化这句话。 “你说我不是人?” “啊!不是不是。”阳牧青连声辩解,“我是说有没有可能许筱茹的施术者不是人?” 如果是普通人跟慕容曌说这句话,只会被她当做精神病,但既然是从阳牧青嘴里说出来的,她决定慎重考虑一下这种情况的可能性。 “如果采用排除法,还真有可能。阳牧青,你真是天才!” 慕容曌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感到身心兴奋,这件事完全开拓了她的解题思路,原来之前自己想不通的很多事情或许可能都有别的合理解释。 “在你打电话过来之前,我碰到一个怪人,不,怪物。” 阳牧青延续他的简明风格,将之前下楼时的经历言简意赅地叙述了一遍,费时一分钟不到,已经让慕容曌清楚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沟通是双方的,有一个能听懂自己话的沟通对象,尤其重要。 夜色深沉,两个人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探讨,似乎丝毫感受不到渐深的寒意,呼出的热气消散在冰冷的月光中,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 注定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冬夜,被甜蜜气息充盈的“倾谈”,也有了新的变数。 李悬的额头上满布汗珠,又陷入那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魇。 图书馆的顶楼,他眼前是站在围栏边缘的许筱茹,长发飘扬,青春洋溢,脸上表情平静,两行未干的泪痕为其更添清丽,犹如梨花带雨,惹人怜惜,她的手心攥着一封信,他知道,这是写给他的。 李悬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阻拦,他很清楚这是在做梦,在之前的梦中,他尝试过很多次办法,但每次都像一个不能产生影响力的时空穿越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许筱茹跳下去,然后再切身感受一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所以这次他干脆静默到底,选择不听、不看、不说。 你跳吧,反正你早就死了,这是我的心魔,跟你无关。 “你已经打算忘记我了吗?” 许筱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李悬猛地睁开眼,近在咫尺是一张摔得支离破碎的熟悉的脸。 由于受到了惊吓,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身后原本是楼梯间,不知道为何他与许筱茹的位置发生了互换,这一退,他直接从顶楼坠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大脑一片空白,强烈的失重感带来了莫名的愉悦感,一边惶恐一边觉得解脱…… 砰——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落地的声音,甚至感觉到了肢体被撕裂的剧烈疼痛。 “你不可以忘记我,永远。” 许筱茹再度出现,和他并排躺着,两人流出的鲜血汇合到一处,写出一个爱恨莫辨的字形。 “不,我有权利忘记你。” 李悬忍着真实到不可思议的痛感咬牙说道,心中并没有愧意。 他明白这一段纠缠快要走到尽头,自己或许就差最后一步,就能彻底走出这一个困扰多年的心魔。 “是吗?那你试试看。” 许筱茹此时的表情就像一个胜券在握的女皇,完全没有十七八岁少女的青涩,这也不是李悬记忆中的任何一个表情。 李悬眩晕着的脑子中闪过一个可怕的错觉——梦中的许筱茹并没有就此死去,而是静悄悄长大了,逐渐成了一个可以与自己正式较量的对手。 第一百六十四章 救场 从许筱茹那双赤红流着血泪的眼睛投射出来的陌生眼神让李悬的心越揪越紧,几近窒息。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会就此痛苦死去。 凭着仅存的一点清明意识,他重重咬了自己舌尖一下,他曾听别人说过,想要从梦魇中醒来,除了外力作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强行催动机体的反应。 疼!这下是真疼! 李悬费力睁开了眼睛,见到眼前不再是那张不愿再想起的脸孔,而是自己房间的暗灰色天花板,心中先是生出一股死里逃生的庆幸,稍微平复之后,莫名被浓重的哀愁掩盖,这种情绪竟然不像是他的,而是散落在房间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最终将他笼罩其中,连嘴中带着铁锈气的血腥味道也未曾让他动容半分。 脸上传来湿冷感,他随手一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我这是怎么了?” 李悬舒展了一下因梦魇而僵硬的四肢,缓慢坐起,“啪”的一声打开了床头灯。 明亮的白炽灯光线极速充盈了宽阔的空间,李悬的卧室装修风格与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很不相同,色调清冷得就像一个活死人墓,没有一丁点儿鲜亮的色调,许琪瑶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戏说正常人在这间房中待久了说不定会得抑郁症。 一想起许琪瑶,李悬心中纳闷起来她一直睡在自己身边,怎么会一点察觉不到异常,他记得她并不是会睡得特别死的类型。 “琪瑶——” 李悬的嗓子因干涸而更显低哑迷人,在深夜听来有一种诱人犯罪的芬芳。 侧身背对着他的许琪瑶转了过来,对他笑道:“亲爱的,怎么了?” 李悬看着眼前这张虽然美丽但却绝对陌生的脸,惊惶失色,一把掀开被子跳下了床,手指颤颤巍巍指向淡然自若的年轻女人。 “你是谁?怎么在我房间里?许琪瑶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就是琪瑶呀,你不认识我了吗?” “胡说,你跟她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像吗?你再仔细看看。” 年轻女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五官逐渐恢复到完全平静的神态。 李悬仔细一看,的确是日夜与自己相伴的许琪瑶不错,不知为何刚才就是觉得完全不像。 “现在像了吗?” 李悬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敢马上回到床上去,反而往后又退了一步。 “你再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许琪瑶?” 这回反轮到对方不肯罢休,穿着一身蕾丝睡衣下了床,一步步向李悬走近。 有一种日常现象是这样:盯着一个字看久了,会觉得这个字越来越不像这个字,甚至变得不认识这个字了,这个字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点撇勾捺。 此刻,李悬觉得许琪瑶的脸对自己而言就成了这个盯久了的汉字,越看越是不像,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觉得隐藏的轮廓越来越像另一个人昔日的神态。 “你不要过来了,不要过来!” 李悬的心底突然生出绝望至极的惶惑不安,闭上眼想要逃掉,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面上,纹丝难动。 “李悬,李悬!” 李悬感觉到有一双温热的手在推搡自己的肩膀,但他纠结着不肯睁开眼,他害怕再见到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啪!” 重重的一个耳光甩过来,李悬的左脸顿时感到火辣辣的疼。 “啊!痛!” 李悬捂着脸,顾不得心中的恐惧,怒目瞪向不友善的攻击对象。 站在他眼前的,不是许琪瑶,也不是那张陌生而美丽的脸,而是一脸得意洋洋的慕容曌,还有重新与她沦为连体婴的阳牧青。 “哎,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会就此长睡不醒呢。” 李悬无语,但也明白了自己刚才并没有真正醒来,而是经历了一个梦中梦。 “你们怎么来了?” 李悬揉了揉酸痛的双眼,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五点半,这两位怪物大人还真是业界的劳模,都不需要睡觉的么…… “你不知道我和你有心理感应的吗?我掐指一算,你可能要有点小麻烦,这不,就火急火燎赶过来了,是不是很感动?” 慕容曌说得十分煽情,同时趁着阳牧青不注意朝李悬做了一个数钞票的小动作。 “我看你跟毛爷爷比较有心理感应,跟我就算了吧。唉,你们也太小题大做了,我就是做了一个有点可怕的噩梦而已。” “有点……可怕……而已?” 慕容曌的眼睛在灯光下明亮得吓人,让李悬有一种无所遁藏的心虚。 “我,梦到了她。” “你不是经常梦到她吗?” 就二人的熟悉度来说,自然都心知肚明这个“她”指得是谁,也默认阳牧青能听得懂。 “这回不一样,我觉得,我差点在梦里死掉,很真实,太真实了。” 李悬回想起刚才的情境,仍觉得心有余悸。 “琪琪呢?” 听到这句问话,李悬一脸震惊。 “不是她开门让你们进来的吗?我还以为她泡茶去了!” “没有,我们来就没见到她,只看到你一个人在房间里。” 慕容曌看起来并不像开玩笑,李悬望了眼一直静默着的阳牧青,对方冲着他点了点头。 三人围着“倾谈”仔细搜查了一遍,没有看到许琪瑶的丝毫踪迹,打电话也一直无法接通。 “我睡觉之前她还在的,那时候大概十二点。” “那就算走了,应该也离得不远,我们分头找找吧,一定要找到。” 慕容曌觉得事不宜迟,先找到许琪瑶最要紧,别的可以从长计议。 “附近有一个公园和一个小树林,你们去公园,我去小树林。” “让牧青跟你一块吧,公园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李悬现在的精神状态实在不怎么样,她可不想再失踪一个人。 “公园比较大,现在天还没亮,你就听我的吧,我没事了。” 李悬摇了摇头,表示不接受慕容曌的好意,而且小树林是他跟许琪瑶经常去散步的地方,自己更熟悉些。 “那好吧,你注意安全。” “嗯。” 拿了一个手电筒正准备出门的李悬突然想起一件事。 “没人给你们开门,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阳牧青摸了摸鼻子,犹豫自己要不要交代破门而入的事实。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当务之急是找到琪琪。” 慕容曌赶紧拉住正欲开口的阳牧青,朝公园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林中丽影 “你有没有可以快速找到许琪瑶的办法?或者说,找到许筱茹残魂的办法?” “许琪瑶现在的情形太特别,非人非鬼,我刚才已经试过了,不行。” 阳牧青的回答一直非此即彼,决不会给出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回应,是个好战友。 “好吧。”慕容曌长叹一口气,裹紧身上的披肩,“那我们只能用最笨的法子——地毯式搜索。” “我曾听人说过,最笨的法子说不定是最有效的。” 阳牧青将身上的外套解下来给慕容曌穿上,两个人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动作没有丝毫凝滞,毕竟慕容曌是真的有些畏寒,而阳牧青现在的体魄绝对不是正常人可比拟的,犯不着拘泥。 “这句话肯定不是我说的,也肯定不是菩提子教的,我们都是喜欢走捷径的人。” 慕容曌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努力适应黑暗的环境,这里位置偏远,不同于市中心的灯火通明,虽称不上荒郊野岭,但路上的确非常的阴森冷清。 “他是,你不是。” 慕容曌微微有些讶异,她并不是在提出问题,阳牧青却态度十足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牧青,我有没有说过,你最近,感觉似乎有些变了?” “没有说过,有吗?” “有的。怎么说呢?现在的你感觉比之前更自信,也不是说你之前不自信啦,只是你现在更乐于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放在心里。” 阳牧青沉默了半晌,未置可否,反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好吗?” “我也没觉得你之前有什么不好呀!” 慕容曌爽朗一笑,笑声像动听的银铃,传来不好解读的讯号。 这是个设施很完备的公园,面积足够大,草坪、假山、亭子、池子、儿童游乐场、体育锻炼设施应有尽有,通往各处的道路不少,寻找一个人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天光未亮,看不出来风光有多好,但想必不会差,冷风中传来草木的淡淡清香,让人神清气爽。 两人找了一圈,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倒是惊扰了不少入眠的小动物,但人影却是半只都没看到,最后阳牧青截住了一只悬挂了秋千上的女鬼,确认了许琪瑶并没有半夜跑来逛公园。 “我怎么感觉那只女鬼很怕你?” 慕容曌在阳牧青开始问话之前自觉给眼皮抹上了视鬼水,自如地目睹了全过程。 “有吗?我没感觉。” 阳牧青回忆了一下,真心没发现那只女鬼什么异常行为或话语。 “全程它都不敢抬眼看你,你问完话让它走的时候,溜的速度才叫做快。” “有些鬼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而且鬼的速度本来就快。” 阳牧青解释得非常认真,慕容曌忍不住又扑哧一笑。 “这句话很好笑?” 阳牧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慕容曌的思维。 “不是,你凡事都很认真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哦。” 阳牧青并不是很想知道她此刻想起的是谁。 “我们去找李悬吧,我有一种直觉,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见到琪琪了。” 慕容曌很神经兮兮地握起了双拳,做出向前冲锋的动作。 南方的小树林虽然不及北方具有疏阔美感,却也能独具连绵诗意,尤其是在朝阳初升和星月满空之时,更是美不胜收。如是在漆黑一片的后半夜,则充满了拒人千里之外的阴森之气。 李悬确实找到了许琪瑶,在他们经常去野餐的小河边。 只是他如木偶一般伫立在树影中,双脚不能往前挪动半步。 直到阳牧青和慕容曌找到他,他也仍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一动不动。 “李大胆,你是被吓破胆了吗?” 慕容曌笑着拍了一下李悬的后背,却没得到想象中的回应。 “嘘——” 阳牧青掩住了她的嘴,示意她不要再出声。 十米开外的地方,许琪瑶舒展着美好的肢体,在翩然起舞,舞姿非常之优美,犹如一只燕尾蝶。 更神奇的是,她虽是独舞,空气中却像有一个人在与她配舞一般,她满脸微笑,凝视着虚空中的存在,深情款款,如果仔细倾听,周围似乎还有细微的旋律,不似凡尘之乐,倒像是风吹拂树叶、水冲击石块、空气穿梭孔窍的天籁和声。 阳牧青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危险气息,跟从图书馆顶楼下楼时遇到的一模一样。 那个“人”,现在在这里吗? 可自己看不见他,甚至连他的所在方位都捕捉不到,这种被隔离在某种空间之外的情形,或者是那个“人”设下了奇特的结界。 透过这个结界,他们可以看到许琪瑶,却看不到与她共舞的他。 慕容曌看清眼前的情形后,拿手肘撞了撞阳牧青,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要采取行动。 阳牧青摇了摇头,敌在暗,己在明,摸不清深浅,不宜轻举妄动。 天边渐渐变亮,将厚重的云朵染上明亮的光边,看起来并不怎么温暖的太阳费力地钻出半个头,将晨曦撒向了这片透露着诡异的小树林。 随着第一缕阳光照射到许琪瑶身上,她如同一朵枯萎的花蕾委然倒地。 阳牧青察觉到结界消失了,无形的威压也随着阳光烟消云散。 他做了一个向前的手势,跟着他一起查看许琪瑶状况的只有慕容曌,李悬仍是一副痴然之态。 “琪琪,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没事。” 许琪瑶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只是衣衫单薄体温稍低,呼吸平稳悠长,竟然是睡着了。 “李悬,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吗?还不快过来帮忙!” 慕容曌面露愠恼之色,不能理解李悬无动于衷的行为。 “她刚刚跳的舞,我曾经见过,在许筱茹家里,她跳给我看过。” 李悬一字一句地说着,眼中没有惊惶不安,只有穷途末路的绝望。 第一百六十六章 对手 “这就是全部的经过。” 今日闭门谢客的倾谈小居显得格外静谧,许琪瑶被安置在李悬的卧室,阳牧青对其设置了绝对限制,确保存在于她身上的两个灵魂都无法探听到任何外部情况。 另一个绝对密闭的小房间内,阳牧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李悬。 李悬一边聆听一边回想起自己与许琪瑶往昔的恩爱场景,内心久久无法平静,许筱茹始终是他不愿意触碰的一块伤疤,而按照阳牧青的讲法,许琪瑶与许筱茹是共生的关系,那自己究竟是跟谁在一起? 不管最终是哪个魂魄留存下来,以后当他看到许琪瑶的时候不免就会想起许筱茹,他今后又要如何面对许琪瑶? “我发现自己低估了生活的荒诞,更高估了自己对命运的掌控。” 李悬痛苦地抱住了头,从凳子上猛然立起,急躁地在房间内踱步,犹如一只被逼至死胡同的野猫。 “现在不是你发表感慨的时候,而是要想一个最优的解决方式。老实说,我们的调查遇到了一个重要瓶颈,所以才必须跟你摊牌不可。”慕容曌将狂躁的李悬按回凳子上。 慕容曌的眼神真诚而坚定,李悬逐渐冷静下来,双手握拳三次又松开,待到觉得自己稍许平静之后开口说道:“你们确定不是双重人格?” 许琪瑶的异常,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的确还有另一种解释——双重人格,关于许筱茹的特征,可能是她的一个人格在无意识模仿。 “你可以质疑我的专业度,但不能质疑阳牧青的判断。” 慕容曌立即打消了他的侥幸念头,这种情况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许琪瑶与许筱茹虽是亲戚关系,但见面次数少之又少,两人的性情并不相投,不具备心理层面的诱因。 “好吧,我为我说的蠢话道歉,呵,我可真是急昏头了。所以,瓶颈是什么?” 李悬转头看向阳牧青,他见证过阳牧青的实力,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事情恐怕真的很棘手。 阳牧青坦然接受李悬探寻的眼神,表情仍然没有一丝松动。 “我们找不到施术人。” 李悬是阳牧青相对亲密的人类之一,称得上是朋友,见到他如此崩溃与失常,阳牧青的内心其实十分焦灼,只是不形于色的习惯让他无法明显表现出来。 “不如你回忆一下,除了她父亲之外,当年有没有其他很在乎她的人?或者,暗恋她的人?” 做为当年与许筱茹接触最频繁的人之一,慕容曌觉得李悬或许知道更多内情,只是一直碍于他的敏感身份不曾打听。 李悬沉思良久,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这世界上,或许我比她父亲更了解她,所以才知道是真的没有。筱茹从小到大没交过什么知心朋友,虽然长得是不错,收到过的情书是不少,但没有谁能在毫无回应的情况下写三封以上,所以也没有狂热追求者之类。”李悬苦笑着顿了顿,接着说道,“而且,有一段时间她几乎什么都跟我说,如果有可疑人物,我肯定会想起来。” “和我猜想的一样,我分析过许筱茹的人际圈,一句话,简单到令人发指。” 李悬赞同点头,眼帘垂下,视线未聚焦,似乎在极力隐藏了某种情绪。 慕容曌投了一个眼神给阳牧青,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我们其实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阳牧青讲话语气总是平平,没有抑扬顿挫、波澜起伏,任何的话都能在他这儿一带而过。 “或者,施术者并不是人类。” 听到这句话,李悬的表情果然变了,就像小学生听到一道题的正确答案竟是“无解”。 “你……你再说一遍?” “施-术-者,或许不是人类!” 慕容曌几乎是在李悬耳边吼出这句话。 尤其是在林中看到的那一幕,让她有种——这或许才是真相的感觉。 “不用那么大声,我没聋。” 李悬揉了揉耳朵表示抗议,为了表达自己已充分理解这句话的含义,马上提了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想。 “难道是许筱茹已故母亲的鬼魂?有这么厉害吗?” “不是普通的鬼魂,是更高阶的异类。” 阳牧青目光如炬,望向两个再正常不过的人类,丝毫不考虑他们的三观是否能够承受。 “我相信你的判断,就不问你凭什么这么认为的废话了,可是问题来了,连鬼魂都不算的施术人,我们要如何寻找,如何应对?” 慕容曌的双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这道题,原来并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一个连题目都未出完整的压轴难题。 “你一定有解决办法的对不对?牧青,救救琪瑶吧,我不能没有她!” 李悬摇晃着阳牧青的双肩,双眼赤红,状若癫狂,一想起曾朝夕相处现在却不敢直面的许琪瑶,他真切体会到了坠入无底冰窟的无助。 现在的情形十分危急,对手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而且他们完全不知道对手想要复活许筱茹的目的,是单纯的爱恋?是对李悬的报复?或者只是一次实验…… 看似他们手上已经掌握了许多信息,但对于解决实际问题并没有多大用处,就像你不知道对方是赌大还是赌小,不管如何小心谨慎,都有中招的可能。 “我倒想到了一个主意。” 快把桌子敲出两个洞的慕容曌发声了。 “强行解除术法!” 李悬一脑门子黑线,很是无语。 “你这算什么破主意?牧青不是说了吗?强行解除可能对琪瑶造成不可恢复的伤害,很有可能变成一个傻子或者疯子!” “你说,施术人是不是期望许筱茹能够复活?” 慕容曌神秘兮兮发问。 “当然,要不他费那么大劲干嘛?” “这就对啦,我们就是想太多,这才是最根本的一个事实。”慕容曌说着眉眼飞扬,“我们假装解除琪琪的术法,让施术人知道我们要让许筱茹烟消云散的决心,他不来英雄救美可就说不过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积极筹备 李悬承认自己被说服了,尽管这个提议很冒进,但的确值得一试。 “现在我只剩一个问题要问,行动之前,需要跟琪瑶坦白一切吗?” 慕容曌与阳牧青飞速对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摇了摇头。 “多说无益,知道得越多,只会越痛苦。” 是的,许琪瑶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会尽最大力气让一切回到正轨,李悬的心理防线早已决堤,如果许琪瑶再因此动摇,那么这两个人即使都平平安安,也该缘尽于此了。 两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始终相信,另一个人就能终身装聋做哑。即使掀开这样的幸福表层,会看到深渊般的暗伤,但那也往事随风不再重要了。 “好,什么时候行动?” 李悬此次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坚决,让慕容曌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以前小觑他了。 “把许琪瑶的生辰八字告诉我。” “我只知道年月日和大致时辰,可以吧?” “可以。” “1992年4月27日半夜时分。” 阳牧青“嗯”了一声,掐指默算着天干地支和施术禁忌,额上慢慢显出了一层薄汗,这些他之前并未精心钻研过,很是有些吃力,他又不想出任何差错,只好绞尽脑汁反复核算。 “今晚,子时。” 他推算了好几遍,这便是目前来说最有利的时机了。 许筱茹犹如一朵快要成熟的毒花,只有趁早采摘,才不会毒素蔓延。 成败在此一举。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慕容曌是真心待见许琪瑶这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也希望李悬和许琪瑶能有个美好的结局,此番主动请缨,诚意十足。 “在我从许琪瑶身体里引出许筱茹残魂的时候,你将固元丹给她服下,并稳住她的心神,不要让她中途惊醒,以免魂魄不全。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我保证不掉链子。” “我呢?我能做什么?” 李悬伸长了脖子望着阳牧青,急切地表示自己也想参与其中。 “你什么也不要做,因为你是——术引。” “什么是术引?” “就是跟药引一样的意思。” 阳牧青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己这个素日好欺负的师哥,居然与许筱茹、许琪瑶这对姐妹花结下如此缘分,还真是称得上一段孽缘,也不知是荣幸或是不幸至极。 “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如果想要复活一个人,直接鬼魂附身不是更加干脆?为什么要那么麻烦采用共生术,这就像是春天播下了种子,中途变数太多,到秋天却并不一定有收获。” 饭桌上,为了打破空气里的凝滞,慕容曌提出了这个疑问,胃口不减的她盛了第三碗饭,并将原本放在李悬跟前的糖醋鱼端到自己面前,反正他现在根本就没吃饭的心思。 “强行占据活人的身躯,是大忌之事,即使成功,因为违背天地运行规则,也很快会被地狱吏找到,下场会很凄惨。所以很多附身都只是暂时的,而且只有精神力旺盛的鬼魂才能附身成功。”阳牧青细心地给慕容曌挑着鱼刺,语气显得耐心十足,“但共生术就是一个完美的障眼法,一个身体共存两个灵魂,日夜相依,混为一体,就像是双胞胎在母胎之内,互相吞噬也只是进化的选择,并不触碰禁忌,甚至冥界都不会察觉此事。” “听起来好像很高明,会这个术法的人应该不多吧?” 慕容曌脸上的笑容温和无害,内心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言铭休也会这个术法的话,自己也可能以别的方式死而复生,那他就没有必要牺牲自己了。 “会这个术法的人不少,能做成这个术法的人不多。” 阳牧青回答得非常到位,施展共生术,施术者需要耗费太多的灵力,成功率又非常低,属于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脑子稍微清楚的一点的玄师都不会做。 “对了,也存在鬼魂自主找人体共生的情况,但基本上待怨念逐渐消散,自己也就魂飞魄散了,根本不需要旁人做些什么。” “原来还有这么多道道……” 慕容曌收起了飘飞的小心思,放下了碗筷,起身拍了拍李悬的脑袋。 “别苦着个脸了,琪琪可比你讨人喜欢,吉人自有天相,放心好了。” 听到这句聊胜于无的安慰,李悬并未觉得内心有多放松,但也只好点点头,权当听进去了。 午夜来临之前,三人自然谁也没敢去休息。 李悬在精心打扮自己,神情一丝不苟,这是慕容曌的要求,这么多年过去,许筱茹的灵魂如果还怀着强烈的爱或者恨,李悬作为她的怨念所系,必须要隆重出场。要不然许筱茹在苏醒的那一刻,看到李悬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吸引力的大叔,赖在许琪瑶身体里不出来咋办…… 慕容曌拿着一瓶视鬼水在李悬的住所附近游荡,时不时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她等会儿需要辨别许琪瑶和许筱茹的灵魂状况,虽然阳牧青的意思是她直接听指令就好,但她还是觉得为了掐准时机必须要亲身体验,万一不小心丢掉了许琪瑶的一魂一魄,都将造成不可逆转的不良后果。 唯一行为正常的是阳牧青,换上一身长袍后的他看起来有了几分高阶玄师的气派,他正在麻利地准备祭台,并用桃木剑“遂心”在天、地、空布下各色玄妙的无形符篆。 许琪瑶坐在一旁的轮椅里,正陷入深度沉睡,看起来像个漂亮的洋娃娃,只是少了点生气。她一会儿会被摆上祭台,并可能会接受阳牧青的强行解除术法操作。 万事俱备,就看那个神秘人物会不会如愿登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故人魂归 阳牧青的心中并不像表现出来那么轻松。 强行解除共生术法,就像是将一个人从梦游状态唤醒,也像是给予一个更深度的催眠暗示,除了比这二者要危险千百倍。期间,被施术人、解除术法的人、在术场内的人,都随时可能会被危险波及。 第一重危险来自共生的鬼魂,如果碰到一个厉害角色势必不肯干休,非要挣个鱼死网破不可,毕竟下场不止灰飞烟灭那么简单,干扰阴阳轮回,将会永堕炼狱,不得安息。 第二重危险来自未知身份的施术人,对方的法术高明与否无从窥探,而在场唯一能够对抗之人只有他自己,他还得分心照顾另外三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这样说来,还不如一开始反对分工合作,请那两个兴致高涨之人去睡一个昼夜颠倒的大觉比较好,但事关许琪瑶的安危,不论是李悬还是看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慕容曌,都不可能答应坐等消息。 与其去面对二人由于内心不安制造出的莫名乱子,还不如将二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好让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祭台设在湖心的一个亭子里,原本非常闲情雅趣的布置经深夜子时的月光一照,显出瘆人的妖异气氛,仿佛置身于聂小倩与宁采臣相遇的若兰古刹。 倾谈小筑三面环山,树影幢幢,此时好死不死传出号的凄厉叫声,让人不禁头皮发麻。三更时分,雾深露重,不宜锦衣独行,宜聚众狂欢,宜鬼魂出没。 许琪瑶周身的多余衣物都被一一除去,除了实在不能卸下的,倒不是阳牧青有丁点儿耍流氓的心思,而是越多阻碍,共生的灵魂就越难割离。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上各摆着一根长长的白蜡烛,已垂下不少烛泪,就像被心上人背叛的白衣少女们。 除此之外,她身上还被阳牧青用丹砂在一些要紧之处画上了复杂而形美的符篆,犹如人体刺绣般美得诡异安静,若从食客的角度来看,则可与岛国的女体盛有得一拼了。 “阳牧青,你的美术功底真没丢,鉴定完毕。” 慕容曌突然凑上前来丢下这句话,听得阳牧青心肝儿一颤,心中明白她必有后话。 “改天得空儿帮我画幅素描呗,哈哈!” 虽然阳牧青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还是很想用手中的丹砂笔在她脸上画个小乌龟之类,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 招魂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破术仪式正式启动。 “魂兮归来!永世孤寂不可得。” “水月镜花,故人长辞新人笑。魂兮归来!北雁南归因知暖。” “六根不净,贪恋世间一容颜。归来归来,彼处不可以久存!归来归来,此处有人长相待!” 宛如远古的吟唱,穿越千年而来,让慕容曌和李悬都听呆了,尤其是李悬,居然听得两眼含泪、哽咽不止,许筱茹虽是他一直以来的噩梦,但他们相处的时光并不掺假,悲欢喜乐都真实存在过。 阳牧青的吟唱之声在常人听来只是有些古怪晦涩的曲调,在鬼魂耳中却犹如九天惊雷。 一直安静待在祭台上的许琪瑶突然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尖叫,两眼怒睁,双手抓向半空,浑身没被符篆覆盖的皮肤下面青筋暴起,似乎有无数的丑陋蛊虫在内游走,想要破肤而出。 “李悬,上!” 阳牧青一手持法铃,一手持招魂幡,双唇以极快的速度默念引魂之咒。 李悬醒过神来,按照之前演练的步骤,快步走到许琪瑶面前,直视她那一双似乎混着两种不同眼神的眼睛,俯下身来,在她耳边温柔呼喊。 “筱茹,是我,我是李悬,筱茹……” 一声声,一句句,一字字,不厌其烦,深情至极。 “啊啊啊!” 许琪瑶发出痛苦的叫声,双眼转为赤红,停在半空中的双手像铁钳一般掐住了李悬的脖子,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似乎迫不及待要置李悬于死地。 “咳咳,是……我,筱茹,我……是……李……悬……” “师哥!阳牧青,还不救人!?” 慕容曌一再告诫自己要镇定,阳牧青肯定有所安排,但眼前的局势实在过于紧急,李悬似乎在下一刻就会一命呼吁,任她再相信阳牧青,也忍不住方寸大乱。 阳牧青并没有去冲上前去救李悬,只是给了一个手势让慕容曌稳住,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破空而来的杀气所吸引,那股似曾相似的气息离得越来越近。 那个曾挡住他去路的“人”,来了。 “嘶——” 招魂幡被生生撕成了两半,祭台上的许琪瑶瞬间重新陷入昏睡,掐住李悬脖颈的双手也松开了。 李悬心中一个咯噔,他能够确认,许琪瑶给他的最后一个眼神,是陷入痴狂的迷恋,是恨不得将他绑在自己身上的占有欲。 “咳咳咳……真……真险,这是……” 无声无息之间,湖心亭多了第五个人。 虽然慕容曌和李悬只能看到了一团模糊的黑雾,但他们两个人第一时间心中都能确认,阳牧青在等的那个“人”到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防线崩溃 阳牧青并没有询问眼前人来历的想法,巧的是,对方也没有想要解释一番的念头。 他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能够感受到对方决绝的眼神。 两人犹如荒野中遇到的两匹饿狼,面对一块新鲜的肥肉都势在必得,只是在等候动手的时机。 “我警告过你一次,让你不要多管闲事。” 黑袍人的声音听起来并不讨厌,甚至有些好听,只是由于缺少情感的注入,显得有些没有诚意。 慕容曌乍听这个声音,突然浑身一震,张口欲言,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竟有些微妙的熟悉。 “抱歉,这不是闲事。” 阳牧青非常诚实地做了回答,这次对方没有隐藏自身的实力,他能判断对方已然近魔。 此等恐怖的战力,即便菩提子在,恐怕也要捏把汗,而元苏自然能与之一战,但说不上有十成胜算。 “她,快要醒了。” 黑袍人说这话就像陈述“今天会下雨”一样,没有任何起伏,听起来没有很开心,但也不是生气。 “不管你是谁,都没有权利做这样的事。” 阳牧青突然觉得有些生气,仗着自身强大就可以随心所欲了吗? 许琪瑶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凭什么要给已选择自杀的鬼魂让道? “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拦下我了。” 黑袍人果然抓住了阳牧青这一丝愤怒的缺口,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通身漆黑的大砍刀,刀身有暗纹涌动,似乎像是活物一般诡异。 “挡我道者,杀!” 幸好,阳牧青的动作一点不慢,木剑“遂心”倏地抽出,如同一条灵活的蛇,衔住了黑色砍刀的来势,让其停在了半空中。 “有点本事。” 黑袍人的赞美之言听上去亦是无悲无喜,就像是永远不会激起水花的一潭死水。 “哼,不过你小子还是不够惜命!” “试试看!” 两个人的打斗场面十分精彩,可惜慕容曌和李悬并没有这个眼福,他们只能看到阳牧青也被卷入了黑雾之中,然后黑雾之中传来各种刀戈之声,清脆处如铜铃,喑沉处如击罄,疾速处如破竹,轻缓处如滑丝…… 倒是看得出十分激烈,只是不知胜负如何,只能心中焦灼不堪。 阳牧青心中叫苦不迭,元苏授予他的“伏魔三剑”,前两式——问魔、念杀,他已使至穷途末路,招数已老,但黑袍人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看来对方比木生和尚不知道高了几个段位,这让他不敢马上将第三式使出来,一旦自己的底牌全露,就更难有胜算了。 好在自身的灵力比之前来说,充沛了不少,加上菩提子授予的一些本门剑术,倒是也能抵挡住一时三刻,只要耐住性子跟他慢慢耗,说不定可以找到扭转战局的时机。 正值酣斗,如同墨染的高远苍穹忽然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惊雷,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你启动了术法?” 阳牧青望着由平静转为暴怒的天色,心下震惊,这是上苍的示警,更是天罚的预兆,眼前之人的狂妄超出了他的想象,居然一点也不将天地之纲放在眼里。 “此时不启,更待何时?” 黑袍人的衣角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语气听来浑不在意。 天雷总共响了七声,一声比一声间隔更短,动静更为残暴,最后一个闪电球竟差点砸到李悬的脚边,将他吓得二话不说钻入祭台底下,身躯如筛糠般颤抖不止。 “李悬,你有点胆色成不?快出来!” 慕容曌虽然也被吓到脸色发白,但还是佯装镇定,一脚将李悬踢了出来。 天生异象,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他们必须随时保持警惕,保护好许琪瑶的安危。 “识相点就滚开吧,我懒得杀你。” 黑袍人的身上带着一点颓丧又高贵的气势,大刀挥舞不停,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阳牧青被逼到节节败退,手臂上、背脊上、腿上被开了好几个豁口,鲜血泠泠流出。 “天地玄宗,万物有灵。三界内外,道法自然。金光速现,精怪忘形……” 阳牧青祭出被菩提子改编过的金光神咒,数张符篆从他怀中飞出,将黑袍人团团围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进攻。 他欲以自己一身灵力,逼得让对方显露真身,最好能够一举找出对方的命门,就地歼灭。 黑袍人冷笑一声,只见他如不经意潇洒拂动双袖,那一张张让乔装妖怪闻风丧胆的“显形符”纷纷跌落,并在下坠途中变做灰烬,如同一只只乌黑幻蝶杳无行迹。 “你不是精怪鬼煞!你是——” 阳牧青大惊失色,眼前的情景往往只有两种解释:对方是人;对方竟已入魔。 对战之时的最大禁忌就是自己突然停手,而对方的刀剑却不曾停下。 此时,阳牧青的桃木剑由于迟疑慢了一拍,当即被黑袍人捡到一个漏子——砍刀从阳牧青的胸前划过,瞬间制造了一条刺眼的血痕。 阳牧青浑身浴血,四肢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刀伤,眼看已丧失了战力。 “不要猜我到底是什么,说实话,我亦不知。” 黑袍人惨然一笑,快速转过身来,朝祭台上的目标走去。 他一刻也不曾忘记今天来到此地的正事。 ——复活许筱茹。 “你想做什么?不许你碰她!” 李悬此番已从天降惊雷的恐慌中回过神来,挺身护在许琪瑶面前。 “就凭你?” 黑袍人伸手掐住李悬的脖颈,如拎小鸡般拎到半空中,毫不费力。 “你……呃……” 李悬呼吸不畅,憋得满脸通红,双脚禁不止乱晃,看起来狼狈至极。 “砰咚——” 重物落地的声音,李悬被狠狠掷在地上,他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螳臂当车,可笑至极。” 第一百七十章 横天一剑 黑袍人扫除了眼前的所有障碍,快步走到了许琪瑶的面前。 他如同抚摸一件绝世的玉器,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露出有些宠溺的眼神。 “时机已到,你该醒来了。” 话音一落,一根近乎透明的莹亮丝线出现在许琪瑶的左右手腕之间,光华流转,灵动活脱。 如果再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右手手腕的丝线形成了一个不对称的圆圈,足以放得进两只手。 “嗯……” 许琪瑶嘤咛一声,睫毛忽闪,仿佛即刻就要苏醒。 黑袍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等待了许久的果实终于要成熟了。 “咔擦——” 电光石火之间,莹亮丝线被一把凭空出现在半空中的剪刀剪断,随着丝线断裂,许琪瑶的身体发出宛如气球爆破的声响,一个虚白的影子从她的躯体中冉冉升起。 这把剪刀上有一条袖珍的金龙在游走,吞云吐雾,自然不是一把普通的剪刀。 “不!” 目瞪口呆的黑袍人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事情已无法逆转,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亭子里原本还应该有一个人。 不见的人自然是慕容曌,被阳牧青特殊处理过的隐身符,果然派上了用场。 原来,慕容曌才是最重要的棋子。 “你、你、你——” 黑袍人的身躯由于愤怒颤抖不止,他期待了许久的一幕,就这样悄无声息葬送在慕容曌手里。 然而,现场并没有留下给他向慕容曌出手的机会。 一柄桃木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靠近他的脖颈,如果不是他反应快迅捷,这次偷袭足以让他丢掉一条命。 他回头瞪了眼重新生龙活虎的阳牧青,心中不解这个刚才还遍体鳞伤的人如何神速恢复如初,。 现在许筱茹的复活已无希望,他在此逗留也是枉然,还要招架这个满血复活的男人,傻子才继续战斗! 黑袍人自然不傻,稍微审时度势之后,他咬咬牙选择了隐遁。 在他完全隐遁之前,阳牧青不急不缓祭出一记“灭佛”,小小的桃木剑瞬间化成一把大了数百倍的气剑,横天劈裂,剑势将黑袍人各方去处封死,意将其镇在原地。 黑袍人的大砍刀与桃木气剑死死相抗,一点一点被压制住,残余的剑气钻入他的身体,如同许多钝刀子在肆意切割,让他浑身青筋暴起,神识逐渐模糊,手脚也不听控制颤抖不止。 阳牧青微微吃了一惊,“灭佛”的威力之所以能这么大,不是由于他突然之间功力大增,而是由于此番对症下药了。 ——对方必曾身居神职,具备佛性。 “竖子能奈我何?” 黑袍人冷哼一声,决然弃刀,桃木剑去势不减,先是将那把骄傲的黑色大砍刀劈成两截,接着削掉了一角黑袍…… 没错,就仅仅是一角黑袍,这个人,不,这个身份不明之物,还是华丽丽地隐遁成功了。 阳牧青并没有什么不知足的,见好就收,穷寇莫追。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这是个硬扎子,根本就不是寻常人,走了是好事。 “你咋算准了他不会恋战?” 慕容曌长舒一口气,刚才看黑袍人凶狠的眼神,简直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肚,她差点以为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之后见到阳牧青一边倒的虐他,心中不禁暗爽,心道不过如是。 “已成定局之事,只有痴汉才会纠缠不休。” “所以,事成了?” 慕容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明明不是很棘手吗?明明不是有生命危险吗?明明不是只有五成把握吗…… 居然,就让自己一剪子给搞定了。 “成了。” 阳牧青疲惫笑道,虽然感觉那个黑袍人迟早还会来找麻烦,但眼前的困局还是幸运解决了。 慕容曌抱着仍旧昏睡的许琪瑶,喜极而泣,平时她不是个情绪激动之人,但这会儿就是克制不住的高兴,拼尽全力留住身边在乎的人,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 被分离出的许筱茹鬼魂犹如被蛇褪下的壳,虽然形貌还大致保留,但关于要占据许琪瑶身体的意识却一并被抽走了。 它此时两眼呆滞,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来处归处,神奇的是,完全无意识的,它缓缓向着李悬躺倒的位置靠拢,似乎想离他更近一些。 这个人它自然已认不出来,但不知为何,一见他,便不自觉想要靠近。 “痴鬼。” 阳牧青掏出收集了许筱茹残魂的瓷瓶,将眼前的虚影一把收入瓶中。 他会精心养一阵,或许能为它争取机会归入冥道。 双生灵事件,究竟是黑袍人一手操控,还是也有许筱茹鬼魂的自愿成分,不得而知,能够确认的是,经此一事,李悬此生此世是不可能会忘记“许筱茹”这个名字了。 “怎么样了?” 李悬扶着额角被磕出一个血包的脑袋猛地站起,又因剧烈的眩晕晃了几晃,好不容易才站稳。 “已解除术法,许琪瑶平安无事。” “缠着她的鬼魂,我会助它往生。” 阳牧青抢在慕容曌张嘴前回答了他,对此,慕容曌有些愤懑,飞给了阳牧青一记眼刀。 不能借此戏弄一番这个招惹情债的主,委实有些遗憾。 “太好了!真太好了!” 李悬咧嘴像个傻子一样笑了起来,顾不得头痛欲裂,浑身酸痛,三步做两步,走到祭台前面,抓住许琪瑶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摩挲不止。 他笑着笑着,眼角悄然有泪滑落。 噩梦即便不能停息,也还是希望故人能够安息。 这一滴泪,就纯当做给那个痴情少女的祭奠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蛇隐族 许琪瑶的恢复情况非常好,不但没有损伤神智,反而在某些方面因祸得福,至少李悬经过此事之后心境有所变化,认清了许琪瑶在心中的位置,甚至向慕容曌透露已在准备婚房的事情了。 而最让慕容曌开心的是,师哥这次极为大方,二话不说转了一笔丰厚的酬金过来。 临近年岁,问灵所的业务不再那么繁忙,慕容曌有空的时候就拿本书坐在落地窗边上喝茶,而阳牧青则闷在房间里面画画,至于画上的内容,慕容曌悄悄翻阅过,应该是可以称之为百鬼图谱,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鬼怪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甚至可以达到将人吓晕的地步。 如果这本画册是出自原来某一个心理咨询来访者的笔下,慕容曌一定会认为对方得了妄想症,而且症状不轻。 这天晚饭后,问灵所开了一场年终总结大会,阳牧青作为唯一的员工正式出席,大会的内容也没别的,就是接过慕容曌手上一个大大的红包。 从手感上来说,就已经非常沉重,打开看了一眼,估量了一下数字后,阳牧青觉得有些烫手。 “我每月已经领了薪水了,无功不受禄。” “忘了告诉你,问灵所是分红制,你加入的那一天,就已经自动入股了。盈利部分我七你三。不要说我贪,业务线索可都不是白来的,我还有很多关系要打点,而且这房租呀水电呀物业管理费呀……你知道的,到处都要用到钱。” “那以后伙食部分都归我出,不然我不拿。” 阳牧青自小就不是一个金钱欲望特别强的人,打工也只为谋生,他日常开销基本都在问灵所,有时候添置家具物品,也很少找慕容曌报销,但大额费用瞒不过去,慕容曌都会主动转账。 “你也该存点老婆本了吧?”慕容曌打趣道。 “不劳你费心。” 阳牧青的脸上飞过两块红,他快速低下头,用看手机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波动。这笔钱他已经想好了,先问问菩提子缺不缺钱,另外给红心福利院转上一笔,他每年都会转一笔,只是往年的数额并不大,今年可以多转一些。 “喂,你可别想着怎么将钱散出去,这可是你拼死拼活挣来的,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阳牧青没说话,慕容曌已经将他的心思分析得很彻底了,辩解无用。 见他一副低头受训的样子,慕容曌有些于心不忍,只好继续循循善诱:“你肯定心里吐槽我怎么这么爱钱,那是你还太年轻了,不知道这社会无钱寸步难行,也还不知晓有钱的好处……实话跟你说,我爸曾经生意做很大,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破产了,一家人东躲xZ,好不容易才将债务还清。所以我从小就发誓以后一定要挣到足够花的钱,有钱才有安全感呀。” “以前没听你说过你爸妈的事,他们现在呢?” 阳牧青一直有些好奇慕容曌的家庭,毕竟能够培养一个这么特别的女儿出来也不会是寻常的父母,但出于修养他一直没问过,日常也不曾见到二老与慕容曌联系。 “他们在国外呢,过得可潇洒了,只有没钱用的时候才会联系我,所以不联系我是好事。” 慕容曌说得云淡风轻,其实,她一毕业就扛起了家庭的重压,从开心理咨询所到问灵所,其实她每年都有挣不少钱,但要还余债、要赡养过惯优渥生活的父母,手里的流动资金并不多。 门铃声响起,而且不紧不慢,看来不太像委托事件的客人。 阳牧青自觉去开门,但门外并没有人。 待他转身,沙发上已经多了一个穿一身黑的年轻男子。 他仔细看了下,不是鬼怪,确实是人类,只是从这身手和打扮来看,不可能是普通人。 “你看我这次多乖,没有走窗台,而是从大门进来的。” 这神秘男子的声音让阳牧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百转千回,有点像戏腔,但更像是捏着嗓子说话,听着就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看他说话的语气,跟慕容曌已经很熟了。 “这个帅哥我还是第一次打照面,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云,你唤我云云就好。” “裴云你能不能正常点,别吓到我助手了。” 慕容曌起初开问灵所的时候,因为要从各个渠道搜索资源,曾经加入过一个灵异互助协会,就是在那里认识了裴云,他还当过她一段时间临时助手。 但由于裴云老是神出鬼没的,有时候突然就无踪无影,慕容曌无奈,只好拜托李悬再帮他多方寻访异能者,这才与阳牧青相识。 “上次打破窗台那盆多肉的人就是你?” “正是在下。” “你是蛇隐族的人?” “正是……咦,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裴云自来熟去端桌上的咖啡杯,被慕容曌打了一下手,起身倒了一杯新的给他。 “那杯是牧青的。” “你这真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呀,哼,良心被狗吃了。” “好好说话,不然下次别来了。” 慕容曌有些头疼,裴云和阳牧青似乎有些看不对眼,她隐隐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 阳牧青确实对裴云抱有戒备之心,只是这全来源于裴云的身份,他不能确定慕容曌知道多少,只是蛇隐族的人,在玄师界是很不受欢迎的,因为太难缠,他们修习的法术跟岛国忍者差不多,都是自小培育,身段柔软,手段诡谲。故而行踪诡秘,难以追踪。 而且,他们最常从事是并不是正宗玄师的职业,而是杀手、保镖,以及线人。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自然是有十分把握了。” 裴云一边拿着丹凤眼瞟慕容曌,一边伸出了三根手指。 “太岁,确实现世了。” 一根手指,代表一万块人民币。 慕容曌有些肉疼,但还是打开保险柜,拿出三叠红票子,其中两叠拍在他手上。 另外一叠,放在手上慢慢数着。 “时间,地点,人物,注意事项,危险系数。你给我一一说明,要是有半分让我和牧青不满意,剩下的一万你就别想了。” 裴云的德行,慕容曌是极清楚的,拿信息换钱没问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如果因为想看对方出点“小状况”而有所隐瞒,那就是十分没有职业道德了。 而裴云,恰巧就是这样一个这么有恶趣味的人。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太岁的传闻 “不就是小小的戏弄过你两回,你还真是记仇呀。” 裴云不是很满意慕容曌的行为,但他也清楚在谈判上跟慕容曌讨不了好,他曾有一次因为跟慕容曌讨价还价最后当月工资只剩下5块钱,往事不堪回首也,男人就该向钱看。 “你上次也说有太岁的消息,结果我让人核查了,却闹了个乌龙事件。裴兄,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消息这个东西,只要有1%的可能是假的,那么就不能完全说是真的。” 慕容曌不为所动,她一向是很讲道理的人,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就是“公平交易”,阳牧青的工资和分红是如此,裴云的消息交易亦是如此。 “你的十拿九稳,怕的,就是那一个不稳。” “正因为上一次有所疏漏,所以这次才给你开这个价。太岁的消息,要个八万十万都不过分吧,你还扣扣索索的,小心我直接将消息卖给别人去。” 裴云边笑边说道,倒也不是全为了慕容曌手上还攥着的那叠红票子,而是拐着弯告诉对方,我这是卖了你一个多大的情面。 “你们说的太岁是什么?” 阳牧青本来想一直装空气,但以免自己理解失误跟不上进度,还是觍点脸抛出了这个问题。 “哦,我以为你知道。就是……类似千年人参一样的东西。曾有传说,尧舜二帝就是因为服用太岁才得以长寿,还有彭祖八百寿,也与此有关。甚至有人认为,它不但可以让人延年益寿,还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慕容曌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 “啧啧啧,你是不是个正经玄师呀,连这都不晓得。还是说你跟慕容并没有那么亲近,她都没有跟你提起过。” 裴云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冷嘲热讽的好机会。 慕容曌迅速给裴云飞去一个眼刀,接着补充道:“太岁并不好找,关于其显世的消息虽多,但大概率是赝品,遇到真品的概率微乎其微。可这世上既然有三条腿的蛤蟆,也有你这样天生的阴阳眼,我为什么不能遇到真正的太岁呢?” 阳牧青默然,他其实刚刚已经用手机在网上查了一下,但查到的科普说法是,太岁又称“肉灵芝”,生活于土壤中,靠水存活,是一种大型粘菌复合体,但其细胞结构为何形成和为何聚成如此规则形态,以及它的医药价值仍然是个谜。 如果只是收藏或者猎奇,倒是可以理解。 但要是说吃了它就像吃了唐僧肉一样可以长生不老,阳牧青打心底里并不相信。 毕竟,关于太岁的最早记载见于东晋道家葛洪的《抱朴子》,历史上么多多求仙修道的皇帝,如果只要找到太岁就能达成夙愿,那么历史早就要被改写,说不定大秦王朝千秋万代也是有可能的。 似乎是看出了阳牧青的困惑,慕容曌抽出手指点了点他蹙起的眉间。 “在你没来问灵所之前,我曾接待过一个大主顾,开出了一个极有诱惑力的酬金,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帮他找到太岁。” “不管这个太岁到底是什么,只要它能值这个价就行。” 她的眼里呈现出很动人的光彩,即便这个光彩是对于大把金钱的向往,但胜在坦荡与无畏。 阳牧青点点头,他被说服了。 毕竟问灵所的收入,也有他的分红,而且慕容曌还提醒了他,要攒老婆本。 老板的话,不可不听。 “那笔酬金,可说好了,到手之后,我占三分之一。” 裴云阴测测地开口道,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 “所以,你这是要跟我们一起去的意思喽?” 慕容曌清楚他的一贯作风,一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二是从来不赚辛苦钱。 “你猜对了,是不是倍感荣幸?又能与我这枚大帅哥携手战斗了。” 裴云端起咖啡,笑着与慕容曌碰杯,感受到阳牧青审视的眼神,回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 “你大可放心,我的战力,比起你来,只好不差。” 蛇隐族的人如果是你的对手,将会让你非常头疼,但如果是你的同盟,那也不可掉以轻心。 菩提子曾经吐槽过,说跟蛇隐族的玄师联手,如果是对上实力中上的魔怪,他们将是很好的助力;如果遇上顶级的魔怪,他们会比你逃得还快;如果遇上太有诱惑力的宝物,不好意思,他们可能就要对你谋财害命了。 尽管有地域黑的嫌疑,但蛇隐族玄师的口碑,确实不会比菩提子本人好到哪里去。 但阳牧青习惯于服从慕容曌的决定,或者说,他相信慕容曌看人的眼光。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回我们好好干上一票,痛痛快快过个好年!” 慕容曌是个十分有探索精神的人,太岁的事她盯着很久了,这回有了线索她自然不会放过,甚至考虑自己是否可以趁机私吞一点,她不求长生不老,但若能延年益寿也是赚到了。 她越想越是豪情万丈,将手上还攥着的一叠票子往裴云面前一撂,强行拉过阳牧青的手,三人各怀心思地击了个掌,君子协议就此达成! “出发之前,我们还是先合计合计吧,总不能明目张胆跟人家说要买太岁吧,那不还得漫天要价。” 裴云反而是这三人组里面最希望此行顺利之人,毕竟,前期打探太岁消息,耗费了他不少精力,甚至连动用了他不少族内人脉,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可就亏大了。 “山人自有妙计。” 慕容曌自从醉蜂事件后,就对自己的演技分外自信,这一趟寻访,必然是不能一开始就暴露身份的,她妙目微阖,脑筋急转,已然有了谋划。 经过一番乔装打扮,一个专门收购老旧物品的临时小分队就产生了。 慕容曌换了一身较为朴素的深色衣服,卸去了明艳的妆容,在脸上点了几个雀斑,格子贝雷帽,黑框眼镜,双肩包,脖子上挂着一个放大镜,包里面放着一些检测物品的简易工具,还塞进了一次性橡胶手套与防尘口罩。 阳牧青则没太多变化,只是将发色染了染,掺杂了一些白发,显出几分老成与文青气质,另外在慕容曌的强烈要求下,在脖子上挂了块老式怀表,手上戴了一串琥珀珠子,以及一个白玉扳指,增添几分行业老手的显摆与市侩。 至于裴云,则是一枚暗子,在前期并不需要露面,适当的时候再出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百岁寿星 金沙村的村民最近都疯狂了,每天农活不干,尽在家翻箱倒柜,一旦翻出个铜币或破碗,就两眼放光,乐颠乐颠跑到吴老太爷家去献宝。 他家最近住了两个城里来的稀客,专门收购老旧物品,几乎是来者不拒。 拿来垫柜子的破报纸十块一张,稍有年份的硬币二十块一个,掉了漆的旧拨浪鼓三十块一个,哪怕就是用了几十年的破旧瓷器,也能换上几十块钱。这不,才三五天时间,家家户户都清理了一堆旮旯里的废品,还换得了好几顿肉钱。 而且,这两个年轻人看着就像是好糊弄的,虽然都会装模作样地上手擦一擦、对着光看一看,但掏起钱来绝不含糊,甚至都不会讨价还价,总能报出一个让人心花怒放的数字。 甚至连吴老太爷家的大儿媳都按捺不住,掏出了一块祖传玉佩,结果乖了个乖,居然说要送去鉴定,如果鉴定是真,价值十万以上。 毋庸置疑,这两个撒钱的冤大头就是慕容曌与阳牧青。 用慕容曌的话来说,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有将收购旧物的样子做足了,才能漫不经心“发现”吴太爷家的太岁,并给出一个让业内人低到咂舌的价格,满载而归。 据裴云的可靠消息,吴老太爷家的太岁还未曾上新闻,是有玄师去他家做法事的时候偶然发现,甚至他们家的人都不知道这就是太岁。但吴老太爷对此物看得很重,张口闭口说是祖传宝贝,扬言绝对不卖。 说起这吴家,在金沙村也是大名鼎鼎,不为其他,就为他们家连续出了三个百岁老人,堪称寿星世家。吴老太爷的祖父,活到了一百零三岁才寿终正寝;他的父亲,活到了一百零六岁;而他本人,今年刚做了百岁大寿,宴请乡邻连摆了七日的流水席。 这吴老太爷,慕容曌见过面了,那叫做一个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身强体健,早上喝一海碗白米粥不用歇气,还要在院子里打一套像模像样的太极拳,散步时连走两三里路都不带喘气,眼不花,耳不聋,甚至连记性都不错,只在他面前念叨过一次两人的名字,老人当时皱皱眉说有点难记,但见面打招呼从没念错过。 敢情再活个十年都问题不大。 第六天下午,趁着这会儿没有村民上门,阳牧青将在院子里跟一只明显营养过剩的花猫一起晒冬日暖阳的慕容曌给拍醒。 “走吧,吴老太爷外出了。” 阳牧青这几天已经根据裴云提供的线索确认了太岁的位置,只等着找准时机,与慕容曌一同前去“验货”。 慕容曌很快睁眼,起身就跟在阳牧青后面。 正因为她醒得太快,忘记了手上还搂着一只重量级花猫。 于是,吧嗒,肥猫被摔在了地上,抬起头很怨念地瞥了慕容曌一眼。 “不好意思,不过你肉这么多,应该不是太疼吧。” 慕容曌连忙蹲下身,摸了摸花猫的背,以示安抚。 花猫是不是能听懂人话,阳牧青不知道,但如果不是他动作快将花猫扔出墙外的话,慕容曌的手上就要多几道爪印了。 “……吓死我了,我还觉得这猫很温顺来着……” 慕容曌这下是真的清醒了,被猫抓几下倒是没什么,只是会有点心疼疫苗钱。 “你昨晚上没睡好?” 阳牧青见惯了她生龙活虎的模样,转身见到她大大的眼袋吃了一惊。 “嗯,就像在梦里追了火车一样,起床后浑身酸痛,如果不是我很有职业修养,我就要带头翘班了。你应该庆幸有一个这么敬业的老板。” 慕容曌一边走一边碎碎念,然后用手扶着后颈,扭了扭似乎有些落枕的脖子。 吴家有一个大大的院子,栽种了一些枇杷树与板栗树,冬天只剩枯枝败叶,看着有些萧条。 院子的西侧有一口废弃的水井,这年头村里家家户户都接了自来水,水井已经很少用了。 去往吴老太爷所住的东厢房,需要穿过整个院子,路过水井时,阳牧青多看了两眼。慕容曌其实想要问一下,但转念还是选择闭嘴,她可不想知道这水井里有啥不干净的东西,晚上会更睡不好。 “吴太老爷干嘛去了?他走路很快的,我可不想被逮个正着,那就没法子呆下去了。” “去村口下象棋去了,没两个小时回不来。” 阳牧青的侦查工作,几乎是专业级水准,慕容曌只是习惯性确认一下,并没有不放心。 尤其是他这次闭关回来,慕容曌感觉他变得更强了,连气场都沉稳了几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慕容曌就是有这种感觉。 门没有上锁,在村里如果不是出远门,一般人家都没有上锁的习惯,都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谁家有多少积蓄都拎得清。 吴家只可说是衣食无忧,离大富大贵还差得远。 吴老太爷房间内的设施很是简朴,一张掉漆架子床,一个老式衣柜,墙角放着一个夜壶,还有一个大米缸。 “就在那儿。” 阳牧青指了指墙角。 慕容曌捏了鼻子过去,连瞧都没瞧夜壶一眼,直接打开了米缸的盖子。 米缸里面放着不少快要过期或者已经过期的牛奶、芝麻糊、饼干、瓜子花生,但并无其他异常。 “不是吧,这么重口味?” 慕容曌很是无语,但也只能转移目标,凑到了夜壶的跟前,还好,这个夜壶里面并没有可疑的黄色液体,而是有一团类似凝胶一样的不明物体,用清水养着。 肉色的根须在水中不停抖动,就像是在一呼一吸。 它的表面有类似青筋一样的脉络,也有像老树一样的结节,还有明显的肌理纹路。 慕容曌上手戳了戳,还挺有弹性,就是觉得有些瘆人,感觉在触碰一个活着的生命体。 “是这个吗?” 阳牧青对于太岁没有太多了解,因此询问慕容曌鉴定的结果。 “拿小刀来。” 慕容曌接过阳牧青递过来的工具,在那团不明物体上切下来一小片,装进一个密封袋里。 “我觉得像,但我见过太多假货了,不能掉以轻心,还是先验一验。” “裴云没验过?” 阳牧青有点看不懂她的操作,明明裴云之前言之凿凿说,已确认无误。 慕容曌微微一笑。 “我能说我还是最相信自己吗?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我并不是那么信任他。” 阳牧青嘴角上扬,嘴角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谨慎点,是好事。” 第一百七十四章 传闻 临近岁末,南方的冬天湿冷而无情,虽然温度还在零度以上,但刺骨的寒风无孔不入,让路上的行人都不禁揣手缩脖子。 但要置办年货的大叔大妈们热情仍旧高涨,那些卖瓜子花生、爆竹春联、牛羊猪肉的摊位被挤得水泄不通,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由于慕容曌身体不太舒服,嚷嚷说头疼要补觉,阳牧青只能独自前往镇上,寻找快递点邮寄东西,慕容曌前脚还说信不过裴云,后脚就将“太岁”切片塞给了阳牧青,让他有些暗自高兴的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 镇上离金沙村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脚程,待阳牧青寄好返回时,夜幕已汹汹而至,看来回去是赶不到晚饭了,他朝四周看了看,炒菜馆和面馆倒是有两家,几乎没有犹豫,他进了面馆。 老赵面馆,典型的苍蝇馆子,下的面条也决计不会是手工面,而是挂面,但好在厨师舍得放浇头,汤也是放了牛大骨熬出来的,味道还算凑合。 阳牧青点了一个爆炒猪肝面,算是菜单里面价位比较高的,这面没有现成的浇头,需要等上几分钟才行,他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低头扒拉手机,尽量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老赵呀,你跟那金沙村的吴老太爷家是不是宗亲呀?” 坐在门口位置的一个中年胖子一边大口嗦面,一边跟正忙着炒码子的老赵搭话。 “我姓赵,他姓吴,你说是不是宗亲?金老板,你咋关心起他们家了啊?” 金老板闻言放下了筷子,四顾周围没有相熟的人,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他们家来了城里的贵客,是收旧物的,一个破碗能够换整整一百块呢!” “诶呦,还有这等好事,我家仓库里有好几筐破碗呢,那还不得换一根金条回来!” “你这满大街都是的餐具,人家可不稀罕,好歹也得是爷爷辈传下来的青瓷花碗才行!” 老赵已将猪肝码子炒好,用长竹筷从煮锅里捞了面,堆着满脸笑,殷勤的送到阳牧青面前。 “帅哥,你吃完扫门口的码就行,配料自己加,16块!” 阳牧青应了一声,没有起身加配料,默默尝了一口,猪肝爽口,面条劲道,老板手艺还不赖。 他尽量细嚼慢咽,因为老赵和金老板的聊天还在继续,似乎还有点料,值得竖起耳朵听一下。 “这吴老太爷,可真是长寿,活到一百岁了身体还这么康健,换了我,能活到八十岁就要哈哈笑了。不过呢,这活得长久也未必就是有福气,你看他小儿子那么早就走了,现在大孙子也是个病秧子。这吴家,长寿的多,可年纪轻轻就走了的也不少呀。” “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数呗。” “老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说既然有五鬼运财术,会不会也有五鬼增寿的秘法?” 金老板这一番惊人之言,让老赵不知该如何接话,等想明白他话里暗含的意思后,连连摇头。 “你这话有些缺德了,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你呀,还是不要整天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好好做些正经的营生吧。” “你还不信,我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金老板面前的面碗已经见底了,连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很是餍足,接着要紧不慢的点燃了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之后喷出一团长长的烟雾。 阳牧青的面已吃完,等了半晌没见金老板再开口,也不好再磨磨蹭蹭,起身结了账。此时此刻,他生平第一次有点嫌弃自己的嘴笨,如果是慕容曌在这里,估计早就套出想要的信息了。 但强行演戏不是自己的风格,既然已经知道吴家或许还有隐秘,便另行探究一番。 回到吴家,阳牧青尽量简洁的向慕容曌说了一下情况,两人合计了许久后,一致同意将此差事交予裴云。 拿钱办事,既然拿了钱,那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就不要闲着了。 裴云接到慕容曌的电话就过来了,果然很有职业精神,但他不方便在吴家人面前露面,以免失去暗子的意义。 于是,在深夜十二点的冬夜,阳牧青休息的房间,凭空出现了一位黑衣人。 “你干嘛穿着这样?” 裴云装扮得很夸张,只有一双眼镜露在外面,如果不是他身法迅捷,走在路上估计会要挨打。 “你干嘛不穿?流氓!” 裴云冲刚洗完澡出来的阳牧青甩了一个兰花指。 忍住想吐的冲动,阳牧青给自己裹了一条小被子,懒得搭理裴云。 “叫我过来,是有什么好事?” 裴云其实也不想来找阳牧青,这小子对他有一股莫名的敌意,但慕容曌的指示就是如此,他也没办法。 “我们想要知道吴家人近三代的人员状况,包括年纪、职业、婚配、身体状态等,你需要几天时间打听?” 裴云斜了阳牧青一眼,那个眼神叫做鄙视。 “你怎么当助手的……” 大约是不想引起无谓的争执,裴云及时住了口,清了清嗓子,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娓娓道来。 吴家世代务农,面朝黄土背朝天,插秧种田养鱼种菜,除了房子盖得比较大之外,其他都是寻常农家的配置,祖上也未曾出过显赫人物,青年后辈中也未见特别出彩拔尖的人中龙凤。 目前住家的有四口人,吴老太爷吴焱、大儿子吴垒、大儿媳宋金花、长孙吴鑫,吴老太早早去世、小女儿吴堃嫁到了外地,鲜少回家。还有一个孙女儿吴锦,在就读的初中寄宿,每月只回来一次。 吴老太爷的父亲叫做吴樟,也只有一子一女,女儿生下不久就夭折了,也可以说只有独子。 吴老太爷的祖父叫做吴洲,有三个儿子,但随了他长寿基因的只有小儿子吴樟,其他两个没活过六十岁,甚至有一个四十九岁就患癌去世了。 而且很特殊的一点是,这三位百岁寿星的夫人,都没有他们长寿,堪堪度过花甲之年就染病而亡,他们的亲人中,也没有比较长寿的。 吴家人的寿命似乎被割裂成了两块,长过百岁的,相对短命的。 正是这样的异常之处,像金老板一样闲来无事的乡里乡亲,才会在背后嘀咕议论。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 阳牧青将吴家人的名字写在纸上,一条清晰的命名思路跃然而出。 按道理说,这样世代务农的人家,不太可能采用这种宋代流行的五行序辈,除非是有高人指点。 第一百七十五章 寿虫 “我怀疑这个太岁没那么简单,或许还有其他的东西。” 阳牧青单刀直入说出自己的疑虑,虽然目前的线索不多,还需要进一步证实,但吴家的这枚“太岁”,显然有些异常,或者说,有些邪恶。 “你管那么多干啥,别忘了我们最初的目的,就是想办法从吴家拿到太岁,其他的事情,与我们无关,亦与你无关。” 裴云用满不在乎的眼神瞅了他一眼,爱多管闲事的人,从来都不是他稀罕的类型。 “那我问问你,那名玄师知道吴家有太岁,就算主家不卖,也可采取不那么光彩的方式得到,如不是有所顾忌,这等好事如何轮得到我们?” 从接触这个事情开始,阳牧青就觉得有些自相矛盾之处:有些经验的玄师都知道,太岁是个好东西,但从目前探到的信息来看,一个宝贝,就这样大喇喇躺在吴老太爷房间角落的尿壶里。 不管是明抢还是暗偷,手段虽然欠妥,但拿到太岁并非难事。 能做玄师的人都有几把刷子,不可能将发财的机会拱手让人。 “你是不是隐藏了什么关键信息?” 裴云凝视他片刻,眼神忽明忽暗,随即如春花荡漾在春水之中,绽放了一个玩世不恭的笑脸。 “你果然很敏感,行吧,我都说了。那名玄师,已经死了。我是从他留给好友的一封密信中得知此消息的,他从吴家出来的第三天就暴毙而亡,死因成谜,死状可怖。” 阳牧青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看向裴云的眼神难掩怒意,明知此处危险,仍旧毫不犹豫将他们二人引导至此,不可不谓居心不良。 裴云朝他举起了双手,以示无辜。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不是跟你们一起来了吗,龙潭虎穴一起闯就是了,而且,你不是菩提子的弟子吗?本事多少还是有点的吧?我们三对一,胜券在握的呀!” “三对一,那也得先知道对手是谁!” 阳牧青冷冷说道,心里微微有些后怕,他与慕容曌已经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中了,现在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很难说。 “你倒是说说看,我们如果贸然夺取太岁,下场会不会跟那名玄师一样?” “呵呵,当然……不会。我还是很相信你们的。” 裴云干笑道,有几分心虚。 阳牧青拧了拧眉头,思考如何才能安全破局。马上撤离并不是上上之策,因为他和慕容曌已经入局,早已沾染因果,对方一旦发难,便只能自认倒霉。 目前最重要的,是将那倒霉悲催的玄师为何丧命的缘由弄清楚,以防重蹈覆辙。 “那封密信还在你身上吗?” 裴云有点不高兴:“你还是不相信我吗?” 嘴上是这样说,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掏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只装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言简意赅的几个字:金沙村、吴家、百岁寿星、太岁、凶。 “你的所作所为,并不值得信任。” 阳牧青打心底里不太喜欢裴云这类人,浮夸、诡谲、逐利,说起来,这几个特质在菩提子身上也是尤其显着。 呵,总算知道了自己不喜欢这类人的原因所在。 远在元冥山庄的菩提子连打了三个喷嚏,他嘟嘟啷啷,趁机又在元苏眼皮子底下悔了一步棋。 “你确定这张纸条是那位玄师亲手所写吧?” 裴云的脸皮功夫果然老道,丝毫不怵对方认真审视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点了个头。 “那位玄师的姓名?” “申屠万里。” “知道死亡的具体时间吗?” “应该是冬月廿七,具体时辰不清楚。” 阳牧青点点头,使用搜魂术原本需要逝者的旧物、遗照与死亡时辰,幸好这个名字的重名率不太高,姑且可以一试。 他将申屠万里亲笔所写的绝笔信放入双掌之间,颔首垂眸,口中念念有词。 “吾含天地:咒毒杀鬼方,咒金金自销,咒木木自折,咒水水自竭,咒火火自灭,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咒神神自缚,咒鬼鬼自杀,咒祷祷自断,咒痈痈自决,咒毒毒自散,咒诅诅自灭。有鬼有鬼,名曰申屠万里,亡于庚子年冬月廿七,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速速现身,敕!” 画符念咒,掐诀步罡,掐盐入水,撒水成影。 一个扭曲的鬼影从湿润的地面钻出,团团黑气之中,隐隐有模糊的面目,却是个身材高大、鹰鼻厚唇、慈眉善目的中年道士。 从面相学上来说,此种并非短命之貌。 而魂魄染上黑煞之气,正是横死之相。 “你可是申屠万里?” 阳牧青厉声喝问,在出声之前在房屋之外设了一道禁制,隔绝外人耳目。 “正是在下。” 申屠万里唯唯诺诺答道,双眼无神,眼神空洞,它似乎不明白为何会被掬来,但当它转视了屋内摆设,意识到自身所在之处,忽然瑟瑟发抖,魂魄明灭不定,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虫!有虫子!虫子吃人啦!” 阳牧青还想继续问点什么,但申屠万里显然已经神志不清,翻来覆去只会重复那一句话,而且恨不得马上从此地逃走,可能它尚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鬼魂,已经不能再死一遍了。 “哼,白费力气!” 裴云冷冷讽刺道,只是从心底里也生出了一丝恐惧,似乎申屠万里确实是被一个了不得的东西所杀害。 虽然一直是在刀口上舔血讨生活,但他仍旧不希望自己会英年早逝。 一缕青色的烟气袅袅上升,阳牧青点燃了一支引魂香。 引魂香能够重现逝者死前三个时辰内的影像,随着引魂香的气息充盈了房间的各个角落,申屠万里的魂魄安静下来了,它乖顺地盘地而坐,做低头沉思状。 淡淡的烟气中,像老式录像带一样的场景如卡带的走马灯一般,缓缓呈现。 在一个仅留一扇门的石室内,当时还活着的申屠万里正在疯狂地将一叠符咒往墙上贴,符咒上的朱砂痕迹很新,明显是方才新绘,整个石室都几乎被他给贴满了。 这个符咒,阳牧青认得,是三界避邪符,是一种法力强劲的符咒,需注入玄师献血才能显效。 就目前这个量来看,申屠万里是下了足够的血本,没有失血过多而亡,也算他够气血充沛了。 只见他一边惶恐地贴符咒,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 “别来找我,别来找我,别来找哦……” 然而,就在瞬息之间,那些他用来保命的符咒突然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朱砂绘就的符咒忽然活了一般,在黄色符纸上流淌成长长的一条线。 众多的红色长线,千丝万缕,从墙上流到地面,之后朝着申屠万里的方向汇聚。 申屠万里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那些速度极快的红线缠绕全身,窒息而亡。 最后,那些红线纷纷钻入他形同枯槁的尸身,消失不见。 阳牧青看得清楚,那些红线的顶端长着一双黑豆一样的眼睛,躯干也是一截一截红黑交错,只是由于像头发丝一样细小,从远处来就是红色的一条线。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裴云大惊失色,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东西,尤其对于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而言,简直能立马引起了生理上的强烈不适。 “科普一下,这是寿虫。” 阳牧青的语气十分沉重,但神色没有半分惶恐,只有破釜沉舟的坚毅。 随后,他掐灭了引魂香,念起了往生咒。 不论申屠万里在死前存了怎样的心思,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付出了足够惨痛的代价。 第一百七十六章 讨价还价 吴老太爷一直守着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还是从他的爷爷辈传下来的。据说,在大饥荒的年代,他的爷爷用野菜米汤救了一个落魄的道士,之后那个道士为了报恩,不但将吴家祖孙三代的名字都帮忙取好,还将村里的各个水域都摸了个遍,自然是不可能摸上土鳖泥鳅,那些早就被饥饿的村民们给扫荡光了。七天七夜后,他摸上了一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肉球,让爷爷豢养在水里,说能保佑他长命百岁。 爷爷当时也不曾在意,只是不好拒绝一番好意,就将其随手丢在了一个破尿壶里,传到他手里已是第三代,至今已有百余年,虽不清楚那个肉球究竟有何神力,但吴家确实已经出了三个百岁寿星。 随着时间流逝,那个模样丑陋的肉球也从拳头大小长到了一个矮冬瓜大小,根须在水中一抖一抖的,仿佛是鱼鳍在水中划动。 今夜,吴老太爷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 在梦中,一只硕大的红色长虫瞪着两只灯笼般的眼睛看着他,像蛇一样吐着长长的舌信子,它的身后是一片幽黑的水域,水域中白骨累累。 虽然梦境的场面很可怖,但吴老太爷并不害怕,因为他能感觉到这条红色长虫对自己并无恶意,但它的眼神也称不上友善,冷冰冰的带着一点轻蔑和戏谑,仿佛在看一只被圈养的耗子。 吴老太爷睡得安稳,因此并不知道此时窗外正伫立着两个不速之客,而且正是付了一笔丰厚伙食费的那两个城里淘旧物的年轻人。 “裴云这小子居然将三万块钱全退给我了,还说今后免费帮我探三个消息,不用问,这次又遇上了龙潭虎穴。” 慕容曌是半夜被裴云吵醒的,那个爱财不亚于自己的前助手,态度一反常态地别扭,不但麻利地退回了三万块钱,还说这次的分成也不要了,之后就溜之大吉。 正在她一头雾水时,阳牧青找上门来了,说要一起去夜探吴老太爷的房间,并有要事相商。 “阿曌,在这里,你可感觉到了什么?” 阳牧青灼灼的眼神望向她,似乎期待着她发表一番重要言论。 “呃,你具体指什么……安静,风大,有些冷?” 慕容曌一时摸不着头脑,脸上挂着一丝尴尬,少见的有些语塞。 “你之前不是觉得身体疲累吗?现在好些了吗?” “嗯,你这么一问,我还真觉得身体舒服多了,一扫疲惫,精神百倍!” 慕容曌的脸色看上去确实好了不少,嘴角上扬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一双狐狸眼明亮清澈,她肤色本就白皙,在夜色的映照下更显莹洁。 美色容易让人沉迷,但阳牧青此时却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慕容曌的寿元本就微薄,容易受邪祟侵扰,她之所以靠近这间屋子之后状态有所好转,很可能是因为寿虫早已潜伏在她的身体里。 由于慕容曌体质特殊,阳牧青也不敢冒险,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测试一番。 寿虫喜阴湿,喜群居,以寿元为食,擅分裂,亦能合体,生存能力极强,能够钻入肌理毛孔,照目前的情形判断,应该是寄生在太岁内部。 之前申屠万里肯定是想要夺取太岁,方惹祸上身;而之后慕容曌用小刀切下了太岁的切片,产生了直接的接触,亦未能幸免。 “阿曌,我跟你说,这个太岁不能拿了。” 慕容曌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不悦,虽然她知道阳牧青如此说必然有其理由,但她向来很不喜欢已制定好的计划被打断,尤其是她很在乎的计划。 “不要替我做决定。将来龙去脉告诉我,我会认真考虑。” 阳牧青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做了个离开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未再打扰老人家的安眠。 解释该事件的始末并不难,奈何慕容曌的问题着实有些多。 “你说那个道士是被寿虫所害,但,寿虫藏在太岁里面,却只是推断,并不是事实,不是吗?” “……” “那个太岁切片不是寄出了吗?没有收到检测结果之前,我是不会死心的!” “……” “你怀疑我的体内有寿虫,那总要印证一下吧,凡事要讲究证据,不能就因为怀疑就放弃呀!” “……” 慕容曌还想再问,已反复解释过寿虫太危险而自己没把握的阳牧青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那位主顾给太岁开价多少?” 慕容曌尴尬一笑,伸出一根中指,接着再伸出一根食指。 “二十万?” 阳牧青有些疑惑,二十万也算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但还不至于让慕容曌这样一往无前。 所以,他重新报了一个数字。 “两百万?” “小伙子,我的幸福生活可就靠你了!” 慕容曌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补觉去了。 阳牧青有些傻眼,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慕容曌的财迷程度,看她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估计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不拿到太岁誓不罢休。 目送阳牧青低头离开,还将房门轻轻关上,躺在床上装睡的慕容曌有些心虚,将被子拉过头顶,其实,她早就相信了阳牧青的所有“推断”,从吴老太爷那里走回自己这间房,能感受到身体状态几乎是呈直线下滑,实在是由不得自己不信。 只是着实有些不甘心罢了,毕竟能赚两百万的机会不是天天都有。 “唉,我不想跟钱过不去,但老天爷非要跟我过不去呀!” 从厚厚的棉被里传来一声无奈的控诉,以及双脚踢床板的声音。 这声音细若蚊吟,却让尚未走远的阳牧青听得清清楚楚,倒也不是他有意偷听,玄师的五识六感天生比普通人更强,他又对慕容曌的声音比较敏感。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下决心等下再给菩提子打个电话,他之前给元苏发了简讯,元苏的回复只有两个字“离开”,或许,菩提子有些旁门左道,不,奇门遁甲之术可以传授一番。 一阵穿堂风吹过,是让人浑身打激灵的那种阴冷,庭院中的枯叶沙沙作响,犹如蚕食桑叶,绵延无穷。阳牧青环视了一下黑暗的四周,突然感到一阵悲怆,寿虫已潜伏齐家百余年,其间,不知吞噬了多少原本顺理成章的寿元。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各怀鬼胎(上) 吴老太爷突然病倒了。 这病来得很是凶险,本来只是普通的感冒,但之后就高烧不退,没有胃口吃不下米汤,人也是恹恹的,之后竟然就胡言乱语认不清人了。 长子吴垒第一时间找镇上的赤脚医生来看了,给扎了针喂了药,但就是丝毫不见好转,赤脚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含糊说是年纪大了免不了有些毛病。 第二次再去请他,他就不肯上门了,说不敢再治了,万一治死了可负不了责。 吴家人一听这话就慌了神了,吴垒赶紧打电话叫了妹妹和妹婿回来,长媳宋金花也把在外寄宿的女儿吴锦叫回来了,说让她回家见爷爷最后一面。 吴家一下子住进来不少人,变得十分拥挤,吴垒本来是想让慕容曌和阳牧青搬去镇上的旅馆住,但他妹妹吴堃听说家里有这两位贵客,动了将自家那些破铜烂铁转手卖给他们的心思,让吴垒无论如何先留住他们,如果吴老太爷真不行了,再让他们离开。 但吴家的房间毕竟有限,慕容曌又不想跟陌生人住一间房,于是只能选择跟阳牧青同住,当然,是在她原来的房间里面临时架起来一张折叠床。 “你那个便宜师父,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慕容曌发出这句感慨不是毫无道理,吴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乱子,都是阳牧青一手导演的好戏,而教唆他行动的人自然只会是菩提子,当然,自己也起到了关键的推波助澜作用。 “五十步笑百步。” 阳牧青轻笑着拆了她的台,拨弄着窗台上一只呆头呆脑有着长触角的黑色甲虫,这是菩提子前两日用加急快件寄过来的疫虫,谓之曰“友情赞助”。条件是等太岁到手后,将分离出的寿虫分他一半,原话是全部归他,但后来又改口说只要一半。 只要被疫虫咬一口,就会染上高烧不退、身体乏力的“病症”,但并不会真正对身体造成损害,而且,只要服下一味常见草药就可药到“病”除。 之所以需要营造吴老太爷染病的假象,是因为想要解决寿虫的话,必须要有一网打尽的决心,而吴家人很可能都已受到了寿虫的浸染,人员到齐之后方可一并拔除,不然留下哪怕一条,都会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后患无穷。 元苏的建议之所以会是让二人离开,也是源于此因。 寿虫是一种凭借本能生存的极其顽强且繁殖能力超凡的存在。吴老太爷是宿主,故能长寿;吴家其他人是寿元的“养料”,故易短命;而对于类似申屠万里这样的入侵者,则会选择毫不犹豫攻击。 慕容曌现在的状态是介于养料与入侵者之间,因她原本阳寿殆尽,只靠言酩休的半数灵蕴存活,因此相当于是个空壳子,虽然有寿虫已寄居在她体内,但既吸取不了寿元,也失去了攻击的意义,但仍会导致她的日益孱弱。 现如今,计划的第一步如期实施,待明日在外游学的吴家长孙吴鑫归家,吴家人便将集结完毕。 菩提子对自己徒弟向来很大方,此次非但提供了一套完整的作战计划,还在疫虫之外,一并寄来两个厉害的法器,据说可专门克制寿虫,其中一个看起来像金线编造的绣球,小巧玲珑,美丽精致。 “千丝绕,可吸纳寿虫于其中,为空间系寄存法器,易进难出,并可直接炼化。” 菩提子留下的信息如是说,这只是开头一句,之后还有洋洋洒洒八百字,对其功效大肆吹嘘,但综合来看,这就是一个可困住寿虫的牢笼,前提是寿虫要有赴死的信念往里冲才行。 另一个法器则是一副金丝边眼镜,名为窥真镜,看上去与普通眼镜无异,但其镜片是采用妖兽的瞳膜制成,阳牧青将其戴上之后,能够清晰看见在慕容曌体内盘绕的两条寿虫。 “咚咚咚!” 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阳牧青看了看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这时候造访的不论是人是鬼,都估计没啥好事。 慕容曌示意他去开门,自己则趁机从被窝里钻出来,披了一件厚厚的摇粒绒长外套,扣上扣子,掩住穿在里面的睡衣。 来者是客,不可失了礼数。 一开门,露出一张笑得有些谄媚的扁平脸,是一个毫无半分姿色可言的中年女人,长相跟他哥几乎一模一样,一看便知是吴垒的妹妹吴堃。 她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阳牧青扫了一眼,嘴角牵出一丝苦笑,这些一看就是从储藏室里面清出来不用的旧物,瓶瓶罐罐啥都有,上面还蒙着厚厚的一层灰。 “你们是收旧物的吧,年轻人都睡得晚,要不看看这些东西值多少钱?” 慕容曌笑着点了点头,她决定趁机探探吴堃对太岁知道多少。 阳牧青让开身子,让吴堃进了房间,三人坐在桌边逐一清点那一箱旧物。 “这个是煤油灯盏,小年轻估计都不认识,你们看保存得多好,怎么也值个百来块吧!” “这个最多给八十块。” “这是以前我公公用的鼻烟壶,虽然断掉了,但修修还能凑合用吧,能值多少?” “九十块,不能再多了!” “这个可稀罕了,我都不舍得买,是我妈传给我的首饰盒,你们看上面的花纹,这手工,啧啧啧,现在可见不着了!你们可得出个合适的价格!” “最多一百五吧,你看扣锁都坏掉了……” 临了吴堃拿着尚未推销出的几个破碗以及一沓不薄的红票子,心满意足地出门了,这对小年轻真是很好糊弄,不但用一堆破铜烂铁换了千把块钱,还被她探出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她老爹房间里面的那个闲置的夜壶,居然能值几万块,只是这对小年轻面子薄,一直还没跟老哥开口,如果自己能够要过来,那这几万块就进了自己的腰包。 吴堃离开后,慕容曌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蛋,重新躺回了被窝。 “这个大妈,可比吴垒贪财多了。” “也精明着呢,就她那嘴皮子,我一定吵不赢她。” 阳牧青笑了笑,心中觉得慕容曌实在低估了自己的战斗力。 “不过,看她的反应,对于太岁并不知情,如果她会是下一任宿主,吴老爷子不可能什么信息都不透露给她吧。” “基本可以排除吴堃了,寿虫惯常通过血脉传承,吴垒和他的子女都有可能。” “你还没有用窥真镜观测过吴垒吗?” 慕容曌惊道,她还以为阳牧青早就观测过吴家其他人了。 “呃,这个法器不能用得太频繁,否则会引起寿虫的示警。” 慕容曌表示极度无语,菩提子将这些法器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结果如此鸡肋。 “如果……行动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慕容曌对于太岁势在必得,对于寿虫诲莫如深,在与阳牧青探讨计划时一直避重就轻,凭她对他的了解,真没有一点把握决计不会采取行动,但事关重大,她希望自己不会做出追悔莫及的决策。 “不会失败。” 阳牧青笃定地说道,语气温柔坚定。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关灯睡觉,养精蓄锐!” 屋内的灯熄灭了,寒冬腊月却没有空调的民宅,慕容曌将身子缩成一团,在重重寒气包围下陷入甜睡,今夜有阳牧青在身边,让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阳牧青却无法入睡,明天是很关键的一天,他一再复盘菩提子提供的计划,生怕会有自己未曾察觉的疏漏,一遍又一遍,直至天边翻起鱼肚白,晨光破晓,一夜无眠。 第一百七十八章 各怀鬼胎(下) 一大早吃饭的时候,慕容曌与阳牧青刚走进厅堂,就嗅到了浓浓的火药味。 吴家长媳宋金花与吴堃正在你来我往,冷嘲热讽,彼此互不相让,其他人埋头默默吃着肉噪子面,没有一个出面劝架的,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 资深吃货慕容曌决计不肯让自己的面凉掉,于是强行拉着阳牧青入座,一边嗦面一边认真学习民间经典永流传的吵架艺术。 “当初妈留下的十几万存折,你们一毛钱都没有分给我,今天我不过是想要一个破罐子做纪念,你们都舍不得给,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公爹还没有咽气呢,你就说要分家产了,我看你是盼着他快点死呢!” 慕容曌点点头,之前没发现宋金花是个这么会说话的女人,也很会挑重点,句句击中要害。 低估她了,吴堃这一局悬了。 “你进吴家二十年,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不干一件人事,我哥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才会讨你这个长舌妇做老婆!” 吴堃早就看不惯她这个三面三刀的嫂子了,表面笑面虎,背地里捅刀比谁都毒辣。 “我呢,好歹给吴家添了一双儿女,不像某人,只开花不结果。” “你!!!”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吴堃起身将筷子甩在桌上,一手端着吃剩下的半碗面就想往宋金花身上砸,被她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丈夫给拦下。 宋金花这句话实在是当面揭短打脸了,连吴垒都有些听不下去,拉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提醒她不要再刺激成婚多年但一无所出的妹妹了。 若吴堃的疯劲儿一上来,那还真是谁也拦不住。 宋金花冷哼一声,收拾好自己的面碗,转身进了厨房,她进吴家二十年,早就注意到公爹对房间角落的那个夜壶宝贝得紧,虽然不知道到底值不值钱,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吴堃那个臭婆娘给拿走! 阳牧青三两口吃完了面,抬头暗中观察着吴家众人,他现在戴着窥真镜,能够清楚看到寿虫的分布,吴堃以及她的老公罗德凯是重灾区,宋金花和吴锦体内也有不少,奇怪的是吴垒体内居然干干净净,连一条寿虫的影子都没有。 “妈,我回来了!” 门外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一个单瘦如竹竿戴着厚重眼镜的年轻男孩推门而进。 “鑫儿呀,怎么回这么早,我还以为你要中午才回,吃早饭了吗?我这就给你下面条!” 宋金花见到自己儿子回来了,一扫方才的阴霾表情,脸上笑开了花。 吴鑫答应了一声“还没吃”,放下背包喝了杯水,才后知后觉发现家中多了两位陌生人,而几位家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只有没心没肺惯了的老妹不咸不淡地着跟自己打了一个招呼。 “我先去看看爷爷,妈,面放桌上,我等会儿再吃。” 吴鑫有点尴尬地跟众人逐一问候,然后退出了厅堂,穿过院子,进入了吴老太爷的房间。 阳牧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紧了紧,吴鑫体内的寿虫数量,居然是吴家人中最多的,密密麻麻,简直下一秒就要将其吞噬殆尽。 如果任由其发展,下一个丧命者的必然就是吴鑫。 吴老太爷仍旧躺在床上休养,双眼紧闭,口唇微张,不停轻声哎呦叫唤着,放在床头的一碗面糊糊一口未动,已凝结成一整块。 “爷爷,我回来了,您好些了吗?” 吴鑫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轻轻拉起了吴老太爷的手,但老人的眼睛只是睁开了一下就重新闭上了,持续高烧之下,他头脑有些不清醒,也没有精力去关心来者何人。 晨光之下,吴老太爷的手掌红润温厚,反倒是吴鑫的手指黝黑细长跟鸡爪子一般,几乎没有一丝肉,鲜活与枯竭,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家人中,最多病多灾的就是这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疼的长孙,从小就体弱多病不说,还时不时出些摔断腿脚被车刮蹭的小事故,大学念到一半就因病休学了,在家休养身体,这次出门也是为了泡一个乡里坊间传得很神的药泉。 由于自小在药罐子里面浸大,吴鑫在懂事的时候就有觉悟:自己或许不会活得比一棵树更长久,更不用奢望像前几任家主一样长寿。 亲眼证实吴老爷子昏沉未醒后,吴鑫的嘴边露出一抹略显瘆人的笑容,随即转移了视线,他盯着墙角那个看似破旧实则一尘不染的夜壶,一步步向其逼近。 他捧着夜壶的双手微微颤抖,心跳控制不住加速,犹如第一次牵了女孩子的手。 小时候的记忆再一次涌现,他曾亲眼见到祖父从那个夜壶里面舀出一勺水,兑入烧酒中或者茶水中,然后一口喝掉,而喝过之后,祖父就如喝醉酒一般红光满面,双目熠熠,犹如枯树逢春。 他从未跟父母提起过此事,但一直很迷信一点:祖父的长寿或许就与那个夜壶里面的东西有关。之后,他拍了那个肉瘤一样的东西的照片在网上搜,搜出了不少关于“太岁”的信息,他又拿着网上五花八门的图片与其进行比照,最终确认这东西是太岁的可能性极大! 太岁可是好东西,强身健体,延年益寿,食之可百岁不老。 发现这一真相后,他对于祖父的敬爱便转化为无边的愤怒:明明自己从小身体孱弱,祖父却从不曾给自己分一杯羹,好东西只会留着一人独享,而且他已经活那么久了,自己还如此年轻。 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可原谅。 吴鑫抿了抿嘴,下定了决心,从兜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熟练地在太岁上割下长长一条,然后放进嘴里大嚼大咽,满脸陶醉,犹如品尝绝世珍馐。 其实没有任何味道,如同嚼蜡,但也不算难吃。 太岁被切割的表面组织渗透出鲜红色的汁液,但很快止住,并缔结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如树蜡一般凝固。这种神奇的自我修复现象,更让吴鑫笃定自己的判断无误。 一条吞下之后犹不满足,他又往另一个方向挥刀,再度切下一条,犹如着魔一般红了眼,拼命咀嚼吞咽。 “呃……呃……” 一股恶心突然涌上喉头,吴鑫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无数的细绳给紧紧缠住,透不过气来,他用手扼住脖子,想要与那股力量抗衡,但却不由自主越扼越紧,这双手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他双眼凸出,满脸涨红,年轻的生命似乎在下一秒就要按下终止符。 床上的吴老爷子缓缓坐起,朝着吴鑫的方向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平静无波,丝毫不带人类的情感,没有半点对于亲孙子的关怀,有的只是对于新鲜猎物的垂涎。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地鸡毛(上) 菩提子原本授予阳牧青的作战计划非常简单粗暴。 寿虫分为母虫与子虫,母虫栖于宿主,子虫栖于太岁,随机四散为母虫运输寿元。 先伪造原宿主衰亡之像,母虫当出走寻下一任宿主,先于其找到下一任宿主,让其佩千丝绕,便可吸纳母虫于其中,子虫亦当追随。 至于下一任宿主,阳牧青已经找到,那便是未被寿虫寄生的吴垒,而寿虫之所以不吸取他的寿元,就是为了让下一任宿主保持体魄强健,其他吴家人则无一幸免。 他取下窥真镜,用布包好放入口袋,顺手取出一个袖珍的金线绣球,暗自握在掌心。 “这孩子,磨蹭个什么劲儿,面都凉了!” 宋金花刚将面端上桌子,就忍不住如此念叨,其实面条还热气腾腾的,汤多料足,除了肉燥子和葱花之外,还盖了一个流心的荷包蛋。 慕容曌着实有些羡慕,望了一眼阳牧青,做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阳牧青默默点了一下头,示意明白,以后会给她做一份一模一样的葱花鸡蛋肉燥面。 但当他再抬头,却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暖黄色的生魂撞撞跌跌跑进了厅堂,满脸的惊恐与悲怆。 那个生魂不是别人,正是原本卧床养病的吴老爷子。 生魂离体,即意味着命悬一线、奄奄一息。 情况似乎有变,未曾想寿虫居然这么快就已完成了移居,而且违背惯例选择了体弱多病的吴鑫! 这其中,有二人未曾考虑到的变数发生了。 阳牧青猛地站起,如离弦的箭,朝吴老爷子的房间冲去。 慕容曌紧随其后。 虽然她知道阳牧青会更希望她呆在原地,理智在叫嚣说不要添乱,但身体就先行动起来了,容不得自己多加思索。 无论何种险境,她都不愿让阳牧青独自面对。 吴家人面面相觑,虽然不知二人为何做此举动,但隐约也知道吴老爷子那边必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于是也陆续随之前往。 阳牧青最先赶到,由于他戴上了窥真镜,一进门就见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吴老爷子身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寿虫,而晕倒在地的吴鑫,其胸前盘绕着一条颜色更为鲜红、体态尤为肥硕的。 吴老爷子身上的寿虫红色结节一闪一烁,吴鑫体内的母虫也随之呼应,这是传输寿元的信号,然而,吴老爷子本就高寿,所剩寿元不多,因此根本抵挡不住子虫向母虫传递寿元,生机即将断绝。 阳牧青看清局势之后,立马重新收起了窥真镜,这是在他眼中的情形,落在其他人眼中,则不是这么一回事。 “爹,您怎么了?答应我一声呀!”吴堃扑向床边,焦急呼唤。 “儿子!你醒醒呀儿子,别吓唬妈了,鑫儿!”宋金花的脸都急白了。 一老一少均突然陷入昏迷,人事不知,而且看起来都呼吸不稳,似有生命之忧,这让吴家人顿时方寸大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阳先生,你是不是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请帮帮我们!” 平日里显得最为迟钝的吴垒此时反而较为镇定,快步走到阳牧青跟前,小幅度摇晃他的双肩,沉声喝问。 阳牧青皱眉望他,见他慌张神色不似作伪,便试探问道:“你可知道太岁?” 吴垒一头雾水:“太什么?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啥?” 阳牧青指了指墙角的夜壶,压低声音说道:“就是那个壶里面的东西。” 吴垒摸摸头,似乎在回想某事,随即恍然大悟道:“哦,爹曾跟我说过,以后等他百年过世,要记得给壶里每隔三天换清水。” “还说了别的吗?比方说长寿的秘诀之类。” 慕容曌忍不住插了句嘴。 吴垒双眼瞪出,眉宇间怒气丛生:“你们不要听外人胡说,我家不过是祖传的长寿,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情!” 由于这句话的音量没控制住,其他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回头望向三人,想弄清楚他们在这紧要关头在为什么事情争吵。 慕容曌与阳牧青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吴垒的表现来看,他知道的信息非常有限,没有再度深究的必要。 慕容曌细长的柳叶眉挑动了一下,那个表情阳牧青很熟悉,是在问此事还能不能成的意思。 他沉思片刻之后,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对待寿虫的最佳方法就是请君入瓮,但由于吴鑫横插一杠子,他们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光凭外力无法将寿虫与人体分离,除非寿虫自愿,否则无法按照原计划进行了。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他们没救了吗?” 吴垒将两人的小细节看在眼里,揪住阳牧青的衣袖焦急发问,已有数条额头在寒冬之天爆出细密汗珠,一个是他老爹,一个是他儿子,任何一个都是不能出事的呀。 “抱歉,无能为力。” 阳牧青如此坦言,长命百岁看似是吴家的福报,其实更像是笼罩在吴家人身上的诅咒,一代传一代,像阴魂不散的恶灵,摆脱不掉。 慕容曌体内的两条寿虫并不能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只要远离吴家,就能将不良影响降到最低,他对于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向来敬而远之。 泛滥而廉价的同情心,不适合能力还达不到的那类人。 慕容曌点点头,她原本站在阳牧青对面,此时走向前与他并肩而立,环视了房间一圈之后,虽然免不了觉得抱歉,但还是决定与阳牧青一同离开。 她极自然地挽起阳牧青的手臂,两人共同转身,意欲转身离开。 “不!你们不能走!你们来我家,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公爹和鑫儿,是不是着了你们的道了?” 宋金花眼见吴鑫根本唤不醒,彻底陷入了疯魔,披头散发地拦住了二人的去路,“啪”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并将门栓紧紧插上。 慕容曌觉得,如果她手上能有一把锁,一定会毫不犹豫将门给锁上。 “今天这事情没了结,谁也不许离开!” 宋金花疾言厉色环视了一圈屋内众人,眼神犹如锋利的刀子,个子娇小的她爆发出无比的气势。 吴垒先是被她的气势震慑到了,之后也默默挪开脚步,同样拦住了房门。 “阳先生,慕容小姐,请帮帮我们!” 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再一次恳请,并给慕容曌二人鞠了一个大大的躬。 正值他们对峙之时,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吴堃发出的,她指着地上的吴鑫,浑身抖得像是一个筛子,不断地往罗德凯怀里钻,像是在躲避非常可怕的事物。 “这……这是个什么怪物!” 第一百八十章 一地鸡毛(下) “我饿,好饿,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吴鑫醒来后,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而第一个发现他醒来的吴堃非但没有感受到半分惊喜,反而只有无边的惊悚。 因为她发现他的侄儿已不复那副单瘦的模样,而是浑身肌肉鼓涨、布满红纹,双眼浓黑如漆,双颊凹陷犹如饿死鬼转世,并用无比贪婪的眼神盯着自己,像一个怪物。 然而她受到的惊吓远不止于此,只见吴鑫的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突然伸出双手将她紧紧箍住,肌肤碰触之处,吴堃感到钻心般的刺痛,似乎身体里面有重要的东西正被一股力量一点点吞噬。 阳牧青见此情形,暗道糟糕,吴鑫的身体本就孱弱,并非寿虫栖息的宿主优选,现在看来是承受不住母虫的磅礴力量,生出了吸取更多寿元的魔念。 如果放任不管,现场的吴家人,都难逃此劫,甚至还会祸及金沙村的村民。 “鑫儿,你可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最疼你的姨妈呀!” 吴堃身体的疼痛抵不过内心的崩溃,由于她结婚后并未生育,于是一直将吴鑫和吴锦视为己出,平日里经常寄过来衣物、书籍和零食,还曾带两兄妹外出游玩,在零花钱方面更是大方。 “哼,说的好听,我五岁那年,你是不是想在牛奶里面下耗子药?” 吴鑫语出惊人,让想冲过来帮忙的吴垒如按了暂停键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我没……没有!” 吴堃的脸扭曲变形,但惊惶的神色似乎更是因为吴鑫道出了可怖的事实,她曾经因为嫉妒有过这样的念头,但回过神来之后立马将那瓶牛奶给倒掉了,没想到被幼小的吴鑫发觉。 “我当时养了一条小猫,为什么会突然死掉?你好好回忆一下!” “吴鑫,你快住手!你在做什么?是想杀人吗?” 罗德凯见妻子已经喘不过气来了,连忙上前去掰吴鑫的手,这时,奇怪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刚触碰到吴鑫,竟然像磁铁一样被吴鑫吸住,再也挣扎不开。 剧烈的疼痛袭来,身体一点一点变得虚浮,有生命力正在流失的真实感。 “好姨夫,你这是罪有应得!在你猥亵我妹的时候,就要想到这一个下场!” 吴鑫想要他们的命,因此将隐藏在内心的秘密揭示于青天化日之下,为自己的内心求一个平衡。将杀害美化为审判,将仅存的亲情放于脚底狠狠践踏。 宋金花听闻此言,转头望向了自己的女儿,吴锦死咬着嘴唇低下头,一言不发。 然而她这个模样落在自家亲妈眼中,立马什么都明白了,宋金花放弃了拦门的行动,如牵线木偶一般,僵化地伸出手,将吴锦紧紧抱在怀中。 岂料,吴鑫的眼角扫到了她的举动之后,又冷冷爆出一个惊天大雷。 “妈,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你背着我爸干过什么好事,我可都一清二楚!” 这一家人简直是出奇离谱,慕容曌忍不住内心吐槽,虽说张爱玲早说过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但这出家庭伦理剧也太狗血了一点。 慕容曌在看热闹,阳牧青却神思纠结,事态在一步步恶化,到底应不应该出手? 不多管闲事,不遇事不管,这是乌衣门的门规。 阳牧青望向慕容曌,看到她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后,既觉无奈又觉得理应如此。 但行动之前,还必须得到一个人的配合,那就是吴垒。 在吴鑫没有说出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之前,他或许义无反顾,但此时此刻,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心情必然复杂,心境并不稳定。 “我可以试试救他们,但此举会有损你的身体,你,可愿意?” 他的身体,即将为成为与寿虫搏斗的战场,两兵交战,战场岂有完好无损之理? 吴垒的犹豫短暂如一弹指,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个憨实的汉子,一直在默默承担一切。 这间屋子里的人哪怕干过再龌龊的事情,也是他的家人,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选择主动放弃。 阳牧青将千丝绕递到他的手中,下了一个极其简洁的指令。 “吞下去。” 在慕容曌佩服的注视下,吴垒眼都不眨地将这个金线绣球给吞进了肚中,由于确实袖珍,倒也没遇到太大阻力,只是过程肯定不会太舒服就是了,大概就像做了个胃镜。 随后他用桃木短剑遂心在地上划出一个简易的符咒图案,让吴垒盘腿坐于其中。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屏气凝神,摒除杂念。” 慕容曌见他已行动,即刻会意,悄无声息绕到吴鑫身后,掏出张牙舞爪的疫虫,往他身上一扔。 事实证明,疫虫是菩提子提供的法器中最好使的,刚沾上身就是狠狠一口咬下去,吴鑫吃痛放开了吴堃与罗德凯,两人各自捡回了一条命。 而且,疫虫的毒素很快就发挥作用,吴鑫的体温快速上升,他刚刚才感受吸取寿元的过瘾,此时就像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童,虽然心痛却力所不及,熟悉的疲累感自脚底升起,席卷全身。 尚未习惯宿主的寿虫果然蠢蠢欲动,出于对于危机感的本能,意欲再次出走。 吴鑫一步一步朝自己的父亲走去,最终将手掌放置在吴垒的头顶。 “阿曌,按原计划进行,就是现在!” 阳牧青一边为吴垒加固阵法,一边给了慕容曌一个准确的行动信号。 慕容曌点头,取出一个布满符篆的小铜铃,这原本是九幡招魂铃,但加上了一道催眠符。 她忍不住长吁一口气,自己终于要拿出一点跟老本行有关的本事了。 铜铃一晃,满屋脆响;二晃,耳目眩晕;三晃,神思沉寂。 “你在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走着,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眼皮非常沉重,前方,出现了一道光,这是一个出口,通往一个房间,你推开黑色的房门,里面有一张白色的软床,周围很温暖,很安全,你的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像一根鹅毛……” 房间中的诸人,除了阳牧青之外,其他人都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阳牧青再度掏出窥真镜戴上,正好瞧见寿虫母虫从吴鑫的手掌钻出,进入吴垒的体内。 随着母虫的动作,散布在各处的子虫也紧随其后,逐渐向吴垒靠拢。 或许,从一开始,吴鑫就只是一个过渡的容器。 “小心行事,继续催眠,进入第二重梦境!” 阳牧青说出这句话之后,快速取下窥真镜,亦盘腿坐下,将双手搭在吴垒的后背,为他注入精粹的护体灵力。 此举成败关键,就看慕容曌的了。 一百八十一章 催眠大师 如何才能将千丝绕发挥出最佳的战力呢? 经过慕容曌与阳牧青深入探讨,一致认为需要发动宿主的自身力量,尽可能将更多的寿虫引入体内,而千丝绕易进难出,是困住寿虫的最佳牢笼。 若这举是由他们二人来完成,那只要意志足够坚定,便有成功的希望,但寿虫依存于血脉,因而必须要由吴家人来完成,这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还得靠运气。 为了保险起见,慕容曌提议使用催眠,用催眠之术操控宿主的意念,从而达到预期目的。 “你确定没问题?” 虽然一直对慕容曌无条件信任,但谨慎的阳牧青还是再三确认,最后提出让慕容曌对他先进行一番催眠试验。 慕容曌是个从善如流的人,于是当即施展了催眠技法,要让阳牧青相信自己变成了一个盲人。 “闭上眼睛,我数到十,你眼中的景象渐渐淡去,周围是漆黑一片,你已经习惯了这种黑暗,好,我开始数了,一、二、三……” “我看得见。” “重新来,你闭上眼睛,不要睁开,你能感受到前方有微弱的光点,你的手中有一根手杖,你需要依靠它的力量前行……” “没有手杖呀。” 如此催眠了半天,阳牧青没有给出半点被催眠的反应,仍旧双目炯炯,行动如常。 慕容曌尬笑:“有些人天生就不容易被催眠,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还有一句话她在心里默默吐槽,没有说出口:不易被催眠的人警惕性极高,从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是彻头彻尾的怀疑主义者。 “我无所谓,但你如何确保吴家之人都是容易被催眠的类型?” 阳牧青有些不安,他不会去质疑慕容曌的专业度,但也不想让作战计划出现不可控的风险。 “如果能有一个好用的催眠道具,形成强有力的催眠信号,就更有把握了。” “这个可以吗?” 阳牧青从自己的储物袋中找出一个小铜铃,正是曾使用过的九幡招魂铃。 铃铛,随风而响,韵律可控,正是制造催眠信号的绝佳物品。 为保万无一失,阳牧青又在铜铃上增加了一道催眠符篆,以使其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此时,这个小铜铃被慕容曌白皙的手指抓着,正如预期一般,一摇一晃,摄魂掠魄。 “叮铛铛……叮铛铛……” 吴家诸人都已进入了深层睡眠,就连方才暴走的吴鑫也平静下来,让他在寿虫转移、元气大伤之后还能保留最后一丝气力。 慕容曌逐一检视之后,没有将他们唤醒的打算,毕竟除了吴垒之外,其他人是沉睡状态反而不容易误事。 随后她快步走至吴垒跟前,将九幡招魂铃放置于地,从怀中掏出一块老式怀表,左右摇摆起来。 这块怀表的棱角经过多年摩挲已光滑圆润,磨掉漆的地方在特定角度下有明显的反光。 “吴垒,你注意听我的指令: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块怀表。” 吴垒闻言睁开了眼睛,双眼漠视前方,眼神没有聚焦,犹如正在梦游的人。 “很好,你看着怀表的指针摆动,左……右……左……右……闭上眼睛。” 樱唇轻启,动听的声音如清泉叮咚,夹杂着一丝不形于色的诱惑指引。 阳牧青注视着慕容曌,发现她此时专注的神情不同于往常,有种驾轻就熟的从容。 “你进入了一片广袤的沙漠,太阳很毒辣,你踏着松软的沙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前方的山丘上,出现了一个竹篓,你走上前拿住它。” 吴垒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犹如梦境的幻境,里面的场景布置一如慕容曌所说,他非但可以看到一粒粒的黄沙飞扬,而且拿到竹篓后轻抚,还有被粗粝竹条划过的清晰手感。 一时之间,他再也分辨不出真实与幻境,似乎手中这个竹篓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竹篓里面,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圆球,是吗?” “是的。” 吴垒给了肯定的答复,红色圆球象征着寿虫母虫,说明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母虫已经被千丝绕困住,接下来需要对付子虫。 “你扒开沙子,会看到里面埋了很多红色的细小竹签,你要将它们一根一根捡起来,放入竹篓之中,耐心一点,时间还有很长。” 话语清晰地传入吴垒耳中,仿若天神的指引,他必须虔诚遵循,果然,他找到了第一根红色的细小竹签,之后每走一步就能捡到一根新的,他将它们尽数放入竹篓之中,竹篓越来越重,让他不堪重负,但他没有停下寻找红色竹签的脚步。 有一个心声在跟他说:坚持下去,不要放弃,你必须做到! 吴垒在幻境中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但实际上怀表只走了五分钟,阳牧青看到吴垒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虽是数九寒天,衣领和袖口已被汗湿。 他躬身向前,不断重复做着捡起某物的动作,将并不存在的某物放在拇指与食指之中,然后将其放入身侧的虚空。 从他动作的虔诚度来看,他似乎真的捡起了某个物品。 留意到阳牧青的视线,慕容曌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放心,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捡完了。” 吴垒重新正襟危坐,表情严肃,语气死板,犹如机器人复读,没有丝毫情绪的波澜起伏。 阳牧青做了一个oK的手势,他能看到其他人身上的寿虫都已经转移到吴垒体内,包括原本寄生在慕容曌身体里面的那两条。 “很好。接下来我们需要完成一个任务,你的口袋里面有一盒画着骷髅头的火柴,拿出来。” “拿出来了。” “点燃火柴,将竹篓点燃!” 吴垒做了一个擦火柴的动作,但半途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打断,他的脸上现出痛苦挣扎的表情。 “擦了一根,没有点燃。” 阳牧青察觉到吴垒体内有一股生生不息的强大力量向自己袭来,这股力量瞬间席卷他的五脏六腑七经八脉,仿若无数细小利刃在刮蹭骨骼与肌理,意欲将自己生吞活剥囫囵入肚。 他皱了皱眉,忍不住痛哼出声。 这是他采用异术将吴垒体内的剧烈抵抗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否则就凭吴垒的肉身硬抗,根本支撑不到这一步。 “还剩几根?” “三根。” “继续点!一定要点燃,这个竹篓必须烧毁!” 慕容曌在吴垒的耳边焦急催促,余音带着颤抖,必须尽快结束,她第一次见到阳牧青如此痛苦的表情,嘴角还有丝丝鲜血淌下,她担心他会支撑不住。 “最后一根……点燃了。” 吴垒露出欣喜的笑容,但转瞬之间,这个表情变成了暴怒,他提前从催眠中苏醒,怒睁双眼,上前紧紧扼住了慕容曌的脖颈。 与此同时,从他的嘴里发出一个不属于他本人的苍老声音。 “痛……太痛了!竖子挡道,不自量力,你们……都给我陪葬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梦烬 这个声音仿佛从远古蛮荒的深渊传来。 让人本能产生无垠的畏惧情绪,想要不顾一切夺路而逃。 可惜,它所面对的这两人从来不知退让。 阳牧青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凝聚心神和意志,以灵体状态进入吴垒的躯体。 他睁开眼睛,看见前方是一处熔岩地洞,不住有滚烫的岩浆地下,滋滋冒烟,中心位置是一个巨大的网状球卵,包裹着一层血色的薄膜,肌理筋络跟太岁表面很接近,里面盘旋着数量多到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当场晕厥的寿虫,如蛇一般吐着长长的信子。 而其中最为雄壮硕大的便是寿虫中的头领母虫,它浑身散发出远古尊者的威压,让阳牧青从内心生出对其下跪叩拜的冲动。 意识到自己的种群已陷囹圄之后,寿虫已经逐渐丧失理智。 那如同暴风过境般的狂怒眼神,仿佛在说:愚蠢的人类,你们不配做我的对手! 这便是吴垒体内的战场现状,已是苍穹满目,千丝绕虽然暂时困住了寿虫,但未将其能彻底降服,两者正在相互较量,但法器是死物,而寿虫是活体,后者还有挣脱的可能。 “那且一试!” 一把并不起眼的桃木短剑,挟裹着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充沛灵力,直击母虫的左眼,母虫遭受突然袭击,下意识闪避,并将灵识缩回了吴垒的体内、 于是,扼住慕容曌的双手随之松开。 这十秒,可谓是人生中最漫长痛苦的十秒,慕容曌揉了揉被掐出明显指印的脖子,退到了离吴垒足够远的安全距离。 如果真要死,她希望可以换一种死法。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她忽然有一种似曾经历的既视感,仿佛她确实死过一次,虽然没有具体的记忆,但那种感觉留在了她的潜意识,如此真实,历历在目。 吴垒已然晕厥过去,瘫倒于地,在他的体内,正在进行一场拉锯战。 阳牧青的剑势划伤了母虫的眼皮,但灵力却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声息,它滴血的眼镜里充满了蔑视,并发出一声震耳的嘶吼。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阳牧青后退数步,打了一个踉跄。 阳牧青自知已无退路,灵力似乎对寿虫无用,他一方面闪躲对方的攻击,一边苦苦思索对策。 正在这时,一只黑色的纸鹤自门外飘进,轻巧地落在慕容曌的指尖,一行字在她的手心呈现,阅后即焚,转瞬即逝。 “无需击杀,只需牢困。” 这只纸鹤是菩提子从元苏处借来,传讯于阳牧青,然而,传讯对象此时是入定状态,纸鹤的维系时间不长,便自动选择了与他亲密的慕容曌作为临时传讯对象。 慕容曌连忙在阳牧青耳边念出这句话,连念了三遍,一遍声音比一遍大,但阳牧青的神识似乎已经彻底与外界隔绝,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怎么办?如何才能将这个信息传递给阳牧青? 慕容曌在屋内焦急踱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从阳牧青口袋里找出手机,分别拨通了菩提子和元苏的电话,嘟嘟的忙音传来,不在服务区。 “该死!只能采用下下之策了。” 慕容曌心下一横,拿出随身带着的那把锋利小刀,在吴垒的手腕动脉处划出了一道口子。 带有温度的鲜血争先恐后喷薄而出,流淌在地板上,冒出丝丝热气,慕容曌一边将手按压在吴垒手臂动脉上方控制流速,一边拨打了急救电话120。 “喂,是120急救中心吗?这里是山城黄棠镇金沙村吴家,请派一辆救护车过来,有一名中年男子,失血过多昏厥……外伤?好像是割腕自杀。具体地址?就是那个有百岁寿星的吴家,你们进村随便问下就知道了。” “没时间,不多说了,先挂了!” 打完电话后毫不犹豫关机,以免在问询上浪费太多时间。 寿虫的力量必须依存血脉而生,那么宿主的气血流失,对其应该会造成不利影响才对,死马当活马医,只能赌一把了。 “牧青,困住它,困住它就行了!” 她再一次在阳牧青耳边呼喊,这回,阳牧青的耳朵动了动。 慕容曌喜极而泣。 终于,听见了。 由于慕容曌的放血操作,寿虫的挣扎幅度明显变小,阳牧青也趁机听清了她的传话。 是的,这一战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将寿虫困在千丝绕中,而不是彻底消灭它,不能自乱了阵脚。 “一惧天惊,二惧地宁,三惧灵魂不散。众魂在前,奉符听令,吾奉茅山法主敕令,神兵急火如律令,阴阳二气,速现坛前,六有阴阳,和合众神,听我应言,照法奉行。” 安魂咒,安抚悸动不安的灵魂。 “天地清明,本自无心;涵虚尘寂,百朴归一。魂灵易安,人心难安;纵若彼此,殊途同归。明镜之水,无尘之风;随吾法令,诸魂寂静。敕!” 收魂咒,将散落四处的灵魂汇聚。 咒语快速自阳牧青的口中有条不紊念出,再以源源不断的灵力加持,犹如春风化雨,产生强大的皈依念力,平复寿虫愤怒的情绪,缓解宿主体内的危机,重新归于风平浪静。 随着咒语的威力散布至各个角落,网状球卵的体型越来越小,颜色越来越红,最后深到仿佛要滴下血来,阳牧青见时机已成熟,一跃而起,忍住炙热的疼痛,伸手将其摘下,宛若摘取果实。 随后,他将灵识抽离,回到自己的本体,落在慕容曌眼里,便是浑身赤红如蒸虾,布满数道灼伤血痕的重伤症状。 望着手上犹如鹅蛋大小的血卵,阳牧青咳出一口黑血,忍住浑身剧痛,朝慕容曌扯出一个艰难却释然的笑容。 “阿曌,我们成功了,接下来炼化此物便好。” 慕容曌高兴坏了,很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却发现无从下手,阳牧青身上布满了血痕,他本就转受了寿虫对吴垒身体造成的伤害,还大战了一场,元气损伤严重。 “你不要紧吧?看起来伤得好重。” 慕容曌担心道。 “咳咳……不要紧,大多是皮外伤。” 阳牧青安慰道,随即注意到地上有一摊刺眼的鲜血,再抬眼向上,便发现了血液的源头,吴垒脸色惨白,手臂上一道几乎深可见骨的口子,看起来情况不甚乐观。 “这是你干的?” 慕容曌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下后,抬起头来讪讪解释道:“你刚才一直叫不醒,我也是没办法,已经叫120了。” 阳牧青无语摇头,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三颗褐色的丹药,递给慕容曌。 “这是抱朴丸,有补充气血的功效,你给吴老太爷、吴垒、吴鑫各服一颗,我需要寻一个僻静的地方继续炼化寿虫,时机难得,不能延误。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处理了。” 慕容曌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阳牧青不再迟疑,欲要推门离开。 “等下,你将那个一并拿走!” 慕容曌指了指已经没有寿虫寄居、但仍装着太岁的青花夜壶。 “我们辛苦这一场,拿这点报酬不过分吧,况且,这东西对吴家也没有用处了。” 阳牧青不禁哑然失笑,但仍回头拿起了夜壶,朝吴家后山的方向走去。 给吴家三代男丁服下抱朴丸后,屋外也隐隐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慕容曌拍拍手,觉得是时候唤醒诸人了。 她拿起跌落在地的九幡招魂铃,从逆时针方向,轻轻摇晃起来。 “待铃声响过三遍,你们将会醒来,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梦过无痕,你们将不会记得。吴老太爷重病,你们只是过来探病。” 无论是关于寿虫,还是吴鑫爆料的那些家族秘密,都随之埋藏好了。 前者本就带来不幸,至于后者,或许总会有被曝光的一天,但没有必要现在就大白于天下。 那些真相,太过残酷,势必搅乱一池春水。 但终归,吴家将不再有百岁寿星,也不会有因此短命之人,各人的命数将会回归正轨。 第一百八十三章 绿光森林 阳牧青打坐完毕,睁开双眼,将浮在半空中的两颗闪耀着红光的丹药收回掌中,这丹药修炼了整整三天三夜方成,耗费他许多灵力,可谓是来之不易。 这由寿虫精华凝练而成的两颗丹药,虽说功效称不上惊世骇俗,但也当得起一句绝世珍宝,毕竟,能够生出将寿虫直接炼化成丹药这一想法,还配上千丝绕这上等法器之人,除了菩提子这种玄师异类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这世上最先问世的寿虫灵丹,该取什么名字好呢?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长命百岁,究竟是快乐还是忧愁? 不如,就叫做岁忧丹好了。 他将其中一颗看起来更圆润的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丹药瓶,另一颗岁忧丹则用一张宝蓝色符纸包起来,再从储物袋里面拿出一个墨水瓶大小的袖珍黑色纸箱,这是菩提子为他特制的一个“黑箱子”,专门用来放置亲亲徒弟“进贡”给他的奇珍异宝。 这个黑箱子的神奇之处在于:只进不出,而且与菩提子的探物囊相通,他可以随时拿取。 还记得菩提子曾经洋洋得意道,这绝对是天上有地下无独一份的定情信物(师徒之情)。 一阵微风吹过,地窖口悬挂的铃铛叮咚作响,这是慕容曌第一天送饭的时候挂起来的,当然只是一个普通的铃铛,挂在那里,也只是为了提醒阳牧青炼制寿虫的时候别忘记了吃饭这件小事。 未免打扰,她一天只送一次饭,牛奶和吐司面包,再加上一把坚果,有时候还会放上一个大大的红苹果或者熟透了的香蕉,轻轻放在地窖口,远远喊上一声就离开,并不久做停留。 阳牧青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尚未进食,于是笑了笑,起身打开了地窖门,但门口的篮子里面空空如也,夜幕将沉,慕容曌居然还没有过来,这有些不寻常。 第一时间拨打了电话,却一直是打不通的状态。 自己的手机信号满格,那只能是对方此时所在的位置信号不太好。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阳牧青努力压抑住内心焦虑不安的情绪,顺着慕容曌平时常走的那条山路赶去,希冀能在半路上碰到她。 此时此刻的慕容曌,的确遇上了不太寻常的事情。 她今日是吃了午饭就从吴家出发,仍旧为呆在后山的阳牧青准备了牛奶和面包,现在的她仍旧是吴家的贵宾——因为及时发现了吴垒受伤,并见义勇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回了他一命。 除此之外,她还按照阳牧青之前交代的草药方子,给吴老太爷和吴鑫熬了祛除疫虫毒素的汤药,而且药到病除,吴鑫甚至感觉自己身体比之前大好,终于恢复了一些年轻人的活力。至于吴老太爷,吴家人都“记得”他曾大病一场,满了一百岁的老人家了,身体比之前虚弱一点并不奇怪。 吴老太爷“病好”之后,比之前迷糊了一些,只是偶尔会将视线移到墙角,觉得那里空了一块,似乎那里原本应该有个什么器物摆着一般。 没有人在意阳牧青的离开,慕容曌也只说自己想要再住几天,闲下来时去喂喂后山的野猫。 由于山路崎岖,从吴家通往后山要花上半个多小时,但前两天走过去都非常顺利,今日慕容曌在后山转了半天,却一直没有找到通往地窖的那条路。 毫无疑问,她迷路了,最让人郁闷的是,她的手机不但只有一格信号,拨打不出电话,而且就快要没电了,真的是欲哭无泪。 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从口袋里掏出价格不菲的口红,忍着心痛在路过的树上画上叉叉标记,又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她再次走到了第一棵她做了标记的树附近。 自己一直在这里转圈圈,难怪会走不出去。 传说中的鬼打墙,不会这么有幸被自己遇上了吧? 慕容曌无语望天,这白里透着蓝的天色,分明还没有天黑,她的手机也清楚显示着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分,就算是隆冬季节,也还不到傍晚时分。 正在她有了那么一丝绝望情绪之时,耳边传来了一阵器乐声,是很锣鼓喧天的那种,有唢呐有铜锣,但因为距离似乎比较远,所以并不是很刺耳,只是隐隐约约传来。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是嫁娶迎亲的古典吉乐,在电视剧里面经常会听到。 “慕容曌,你清醒一点,这绝对有些不正常,不要理会,认真找路就行了。” 她如此告诫自己,然而脚步却不听使唤,顺着器乐奏响的方向走去,仿佛饥饿难耐之人被散发着香气的烤鸡所吸引,好奇心是她的天性,更是她的本命。 好奇心害死猫,她就是那只为了追寻想要的真相而宁愿九死一生的病娇猫。 就在她起了寻找之心时,已然熟稔的后山突然之间就像是变幻了模样,丑婆娘变成了美娇娘,林间树叶遮蔽,天色蓦然暗沉,星星点点的绿色光点从草丛中升起,像是萤火虫般点缀着整个森林,一道道光束从林间穿过,照映着山石之间潺潺的清泉,宁静美好,美轮美奂。 这样美丽的景象犹如梦境,让慕容曌一瞬之间有些失神,她不禁加快了前行的脚步,急不可耐想要见到浓密的丛林之后,究竟是隐藏了何物。 器乐的声音越来越近,慕容曌不想被发现,便左右环视想要寻找一个稳妥的藏身之处,最终瞄准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樟树,将高跟鞋脱下隐藏在杂草中,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了树上。 之后,她见到了一生难忘的景象。 一队黄鼠狼排着整齐的队形经过,为首的一只尤为壮硕高大,脖子上戴着一个红色绣球,显得喜气洋洋,咧开嘴笑得非常开心。 在它的身后,每只黄鼠狼都拿着与身量并不匹配的乐器,只是这些乐器看起来非常破旧,像是被人丢弃的残破品,但还是能够发出声音。 这一支队伍浩浩荡荡沿着山路向前,而随着器乐声的韵律变幻,点点绿光闪烁的森林像是活了一般,不时显现出一些光怪陆奇的画面来。 忽然,它们在慕容曌栖身的樟树下停了下来,开始压低身子左嗅右嗅,似乎是发现了美味的食物。慕容曌心下一紧,它们莫不是闻到了自己身上带着的面包香气。 这群黄鼠狼显然不是寻常所见的那种,不知如果自己被它们发现,会要面临怎样的处境? 正在她焦灼万分之时,在它们前进的方向出现了一声响亮的哨声,听到哨声后,它们立即停止了左右张望,重新排好了队形,继续向前迈进。 当最后一只黄鼠狼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后,慕容曌擦了擦额上的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时,一个干净清新的男声从树底下传来。 “黄皮子娶亲,你也敢偷看,真是疯得可爱。” 慕容曌不禁低头,这一望,让她知道了为何世上会有这样一个词:一眼万年。 “很高兴还能再见,在下言酩休。” 第一百八十四章 故人重逢 言酩休? 慕容曌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却对树下站着的男子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仿若是一位已相识多年的故人。 他的身材特征、五官轮廓、眉眼弧度,乃至瞳色发色都严丝合缝的长到了自己的审美点上,准确说来,是符合自己更年轻时候的审美倾向。 “你认识我。”慕容曌略带着一丝疑惑的语气说道。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但确实认识,而且很熟。” 言酩休今日穿了一件灰蓝色的针织长外套,配着一条纯白色的围巾,看起来既温暖又治愈。 “有多熟?说说看。” 他如此突兀而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树下,但慕容曌对他生不出戒备之心,尽管理智告诉她不能对陌生人掉以轻心,但有一个更坚决的念头在心田里泛滥成灾:这个人,并不会真正伤害她。 为何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第六感? 她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尖有些泛酸,喉头有些哽咽,眼角也有些湿润。似乎,自己其实很期待见到这名自称言酩休的男子,而且期待了很久很久。 “这个么……秘密。” 言酩休有些微微失神,无从作答,只好笑上一笑,给予其一个敷衍的答案。记载“言生篇”故事的孤本被毁去之后,慕容曌失去跟自己有关的所有记忆,是意料之中,但自己却不是很想接受这个事实。无论如何,他希望慕容曌能够记得他,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点滴。 就这样一笔勾销,全盘抹杀,他有些意难平。 “还愣着呢,麻烦一下,扶我下来吧!” 慕容曌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决定不再纠缠,现在找到出路才是正解,阳牧青还在地窖里面饿着肚子呢,自己可不能见色忘友。 言酩休从善如流,伸开双臂,将慕容曌从树上稳妥的接到了地面。 撞入怀中的佳人,比他印象中更有重量,这是长胖了不少的意思。 察觉到言酩休笑容中的深意,慕容曌有些羞赧,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刚一百斤。” 同时让慕容曌感到讶异的是他的手掌冰凉如铁,即便是穿少了衣服,也不该是此等触感。 或许,有这种可能,这名自称言酩休的男子,非我族类,他生成这副妖孽模样,莫不是这神话故事中的山鬼之类,慕容曌兀自陷入了思索,未曾发觉自己没有松开言酩休的手,而对方也未曾放开。 若有人兮山之阿,既含睇兮又宜笑。可是这位男子既未乘赤豹,也未从文狸,跟屈大才子描述的山鬼相差甚远,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吧。 言酩休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话语间有些宠溺的无奈:“别胡思乱想,我没有恶意,这里有黄皮子设下的结界,我带你出去。” 慕容曌深深地回望了他一眼,刚才他这动作太亲密了,就像是爱人之间常有的小动作。 可言酩休做起来如此纯熟,而自己竟然也没有不适感,如果脑中记忆会消失,那身体记忆是不是不会欺骗自己。 这个人,跟自己的关系一定非同一般。 接着,他将原本掩藏在草丛里面的高跟鞋拿到她的面前,蹲下身去,耐心而虔诚的为她穿好了两只鞋,甚至细心地将沾在鞋上的草叶拿掉。 慕容曌的内心再一次破防,这类似偶像剧的操作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叫做言酩休的男子也太会撩人了吧,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足以搅乱女孩的一池春水。 陷入大脑风暴不能自拔的慕容曌,不经意间已随着言酩休走到一个分叉路口处、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就能走出去了。” 他指了指左手边被竹林挡住的羊肠小道。 “你,不一起吗?” 慕容曌有些失望,她并不希望此时与言酩休告别,她还存了一肚子的疑问,想要一一问明。 “关于我的事,你可以问阳牧青。但如果你不想问,最好别跟他说见过我。” 言酩休果断停下脚步,背倚着一棵老态龙钟的松树,做出目送慕容曌离开的姿态。 慕容曌点点头,对方既然如此说,说明阳牧青也认识他,自己也不好死缠烂打,就此离开方是上策。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走了半截路之后,慕容曌回头询问道。 “当然。要记得,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言酩休挥挥手,云淡风轻说道,仿佛欠他的不过是一只笔、一件衣服、一顿美餐。 “好说好说,只要不是欠下情债或者欠钱就行。” 慕容曌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但其实只是想要再多看言酩休一眼。 想要努力记住他的模样,哪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忘记。 言酩休哑然失笑,在记忆里面,慕容曌说过与之很类似的话,大致是人生在世,欠什么都可以还,唯独人情债难还,至于欠钱,那更是万万不可。 “再见,保重。” “谢谢,再见。” 慕容曌刚走出羊肠小道,便与前来寻她的阳牧青撞了个满怀。 这是她三天来第一次见到阳牧青,他身上的伤势已差不多复原,只是衣服上沾染了血迹,又划破了几处,看起来像从荒野逃生纪录片里面走出来的人。 “你怎么从地窖里出来了?寿虫已经炼制好了吗?” 阳牧青拉过慕容曌,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上下左右仔细检查她身上有无异状,好在并未发现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我才发现这里有个厉害的结界,你迷路了是吗?有没有受伤?” “嗯嗯,确实迷路了,我还撞见了黄鼠狼娶亲,真的很神奇,而且,这树林也变得很奇怪,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绿光,漂亮极了,现在看不见了,对了,我手机打不通,不然早就跟你报个平安了。” 慕容曌的连珠话语如竹筒倒豆子般蹦跶出来,她见到阳牧青安然无恙,自己也顺利走出了迷阵,都是大大值得开怀的事情。 “你怎么走出来的?” 阳牧青从发现树林里的异状开始,便不认为慕容曌可以凭借一人之力走出来。不是他低估她的实力,而是她除了一些花里胡哨的宝贝器物之外,并不具备与这种神秘力量抵抗的能力。 “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你也认得的人。” 慕容曌望着阳牧青的双眼,并不打算有任何隐瞒,她相信阳牧青,只要是自己的恳请,他一定会毫不保留和盘托出。 “他说,他叫做言酩休。” 第一百八十五章 旅店交易(上) 言酩休这个名字犹如一个惊雷,无情地撕毁了阳牧青苦心经营的和平现状。 他终归又出现了。 而他方才趁自己不备时独自与慕容曌面对面,不知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如果不是慕容曌的手腕与脚腕处还戴着锁魂扣,他无法擅自取走灵蕴的话,是否自己找到慕容曌时,看到的已是一具尸体。 越想越是心惊胆战,待他察觉时,自己已不知何时将慕容曌紧紧拥在怀中,想要让她不受外界的任何侵扰,长长久久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一朵空谷幽兰吐露她的芬芳。 阳牧青突然的亲密举动让慕容曌有些惊诧,但当她听到他加速的心跳,以及感受到他颤抖的身体时,反而镇定下来,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并搂紧了他的腰部。 他这是,吃醋的反应? 还是怕失去她的意思? “牧青,怎么了?对方是个很可怕的人吗?可我刚才并没有感觉到危险,你不要太担心。” “抱歉,我有些情绪失控。” 阳牧青回过神来,松开了她。 这个拥抱只是一种情绪的表达,但慕容曌还是从内心里感觉到温暖,她认识的阳牧青,从来就不是一个感情外放之人,克制守礼,边界感极强,但也忠诚可靠,让人安心。 “看来这个故事有点长,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慕容曌笑着提了个建议。 阳牧青从刚才开始,视线就不曾离开她,此时自然也无异议,只是默默走在她的身侧,以守护者的姿态,并在心中暗暗发誓之后要寸步不离。 告别吴家,离开金沙村后,二人在离县城火车站不远的一家民宿入住。 虽然是一家小型民宿,但整体环境收拾得清洁干净,碎花窗帘、棉布沙发、实木地板,布置得很温馨,有家的感觉,用密码锁直接开门,也不需要跟房主接触,可谓非常贴心了。 单间公寓,限最多一家三口入住,价格虽然不算便宜,但性价比足以秒杀一般的经济连锁酒店。 最令人惊叹的是居然还有一间小厨房,虽然是半开放式的,但用来做简单的饭菜足够用了,墙角还有一个小型冰箱,里面放着几样简单的食材。 “这家民宿怎么样?我可是搜了好久才定了这家,还跟房主特意交代了帮忙购买一些菜和肉。” 阳牧青从冰箱上撕下来一张购物小票,递给慕容曌。 “现在转账过去吧,以免忘了。” 慕容曌一边从善如流地打开了手机转账,一边瞅着那几样食材开始点菜。 “翡翠蒜蓉虾、肉饼蒸蛋、香菇青菜、菠菜豆腐汤,我们两个人吃,三菜一汤就够了。” 阳牧青语塞,她这要大吃一顿的语气,似乎这几天挨饿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她本人。 “煮饭的话,至少要五两米,我觉得我能够吃二两。” “你这几天是又节食减肥了吗?” 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反弹…… 自从自己成为慕容曌的助手之后,她的体重的确比之前增长了七八斤,虽然视觉上还是刚刚好,但她时不时就会间歇性减肥,然后再暴饮暴食吃回来。 “不是不是,我晚上约了一个重要的客户过来,就是预定了太岁的客户,所以要先吃饱才有力气谈判。”慕容曌摆摆手,意志昂扬,像刚充满电的手机,战斗力满格,“检测报告已经拿到手了,不说别的,含有不少稀有的微量元素,营养价值也蛮高,当成人参吃一吃绝对没问题。” “那要不要等你见完客户,我们再来说言酩休的事情。” 阳牧青担心她听完之后恐怕就无心交易了,毕竟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等下吃完饭就说吧,约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慕容曌毫不在乎说道,对此她已经设想了好几个言情剧本,她的父母还健在,所以不可能有世仇;她的机构经营正常,也不会突然欠下高利贷;同父异母的哥哥之类就太扯了,最大可能是她失去了对他的记忆,选择性遗忘,通常是因为受到了刺激或是伤害。 前男友、出轨、分手、被抛弃、自杀……这类戏码的话,还是她能接受的范围。 开开心心享用一顿美食,安安静静听完阳牧青的叙述。 这个听起来有些离奇的故事,便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 “有烟吗?” 阳牧青生活习惯很好,没有抽烟喝酒的嗜好,但他的储物袋里面确实有一包偶尔用来待客的香烟,他取了出来,与打火机一起递给了慕容曌。 啪嗒一声,香烟被火焰点燃,慕容曌熟稔地夹在指尖,拖着腮猛吸了几口。她戒烟有一段时间了,但现在觉得只有这一根香烟,才能勉强平复她内心的震撼。 自己确实是有个前男友没错,但他不是人类,而是一只有着千年道行的书妖。 自己曾遭遇一次意外事故,甚至说已经死了,而言酩休渡给了自己一半灵蕴,救了自己的性命。 后来,言酩休打算取回自己身体里面的半数灵蕴,却被阳牧青师徒联手阻拦。 由于记载着言酩休出身的那本古籍损毁,他的根基受创,而自己也被消去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 言酩休说,自己欠了他一样东西未还。 原来欠的是这一半灵蕴,欠的是她的命。 难怪自己第一眼就到他就心生好感,原来从他眼里泄露出的情意都是真的。 追究是否爱过已无太多意义,她拨弄着戴在手腕处的黑色铜环,当时她还嫌这几个铜环做工不够精致,殊不知如果不是这几个铜环,此时的她就只能作为鬼魂与阳牧青对话了。 “菩提子不是说,他手上还有不少大妖的灵蕴吗?” 既然自己可以凭借言酩休的灵蕴存活,那么,其他的灵蕴是不是也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 “那是菩提子在诓骗言酩休,你之所以可以靠他的灵蕴续命,是由于你与他关系非同一般,而且是在你刚要死去的时候渡给了你灵蕴,还能被你接纳,这种概率其实不高,甚至可以称之为奇迹。” 是了,如果起死回生那么容易,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遗憾的结局了。 “如果我将灵蕴还给了他,我必死无疑?” “是的。” 虽然阳牧青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还是做了肯定的答复。 “如果我坚持不还,言酩休便很快会消亡,是这样吗?” “我不确定,但很可能会如此。” 慕容曌手上的烟已积攒了长长的一截灰烬,她将其抖落在了烟灰缸里,吸了最后一口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之后将烟头掐灭,又挥手散了散烟。 很久没抽烟,她发现自己有些不习惯烟味了。 嘿,言酩休,还真是一个大麻烦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旅店交易(下) “言酩休背后应该有一股不弱的势力撑腰,上次阻止他已是殊为不易,他此次前来见你,恐怕是有恃无恐。最近师父那边似乎也卷入了麻烦……” “阿曌,我很担心你。” 阳牧青望向慕容曌的眼神如此专注,仿佛他的眼里只能容下她的影像,他的耳朵只能倾听到她的话语,他的心神只为她的情绪所牵引,她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吸引他的存在。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的情意表达十分含蓄,甚至在有意无意的隐藏心意,那这次将真相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之后,他的心意已彰显得非常明显了。 “其实如果要讲究公正公平,我倒是应该将灵蕴还给他,没有谁规定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为了另一半就牺牲自己。” 哪怕是那些青史留名的情侣都不一定能做到,何况对方还是一只游戏人间的妖。 白娘子会为了许仙水淹金山寺,会为了他舍弃千年道行吗?祝英台会为了爱情的坚贞不二而为梁山伯殉情,会愿意为了他以命换命吗?吴三桂会为了陈圆圆冲关一怒引清兵入关,会为了她舍弃梦寐以求的帝位吗? 人世间的情爱一事,可厚重如上穷碧落下黄泉去寻觅,也可微薄如大难临头各自飞。 将心比心,言酩休愿意将半数灵蕴渡给自己续命,已经算是非常仁至义尽了,她甚至完全没有可以指摘他的理由。 “阿曌,他愿意选择救你是一回事,后来想要杀你则是另一回事。你救了一个人,就有去杀害他的权利吗?道理不是这样的。” 阳牧青从沙发另一边起身,在慕容曌面前单腿蹲下,执住对方的双手,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就像是一位老父亲蹲下身子,去与他的小女儿进行对等的视线交流,姿态放低,情感恳切。 “你是独一无二的,不论是妖还是人,生命都只有一次。” “我不想你死,即便要采取卑鄙的手段,我也要你活着。” “会对你造成伤害的任何人,都是我的敌人,我会保护你。” 慕容曌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内心的柔软被击中了,强大如她,坚强如她,即便可以装作毫不在乎说出要还言酩休灵蕴的话,但实质上她很希望有谁可以拉住她,拦住她,对她说,你大可不必如此。 只是这样的心思,是永远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真好,身边有一个阳牧青,不是因为看穿她的心思而说出这般话,而是他的本意便是如此。 如果有需要双手沾满脏污的活计,他来做,而慕容曌只需要光明正大的好好活着就行了。 “谢谢……不,有你真好。” 她低头凑向前,在阳牧青唇上留下一个温润清凉的薄吻。 这个吻只是如蜻蜓点水般的一个触碰,然而在阳牧青心中,却似南美洲的蝴蝶煽动了一次翅膀,经过层层发酵,最终却引起了太平洋上的狂风骤雨。 这是他的初吻,他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内心的震撼只转化为满脸错愕的表情。 “我跟客户约的时间到了,先下楼了。我会注意安全的,你不必一起了,在地窖里待了三天三夜,也该好好去补个觉了。” 这个呆木头,没有三分钟,恐怕不能回过神来了。 慕容曌蹬着高跟鞋,步伐似逃跑一般,快速逃离了她的“作案现场”。 虽然内心强大如她,其实还是有一些紧张的。 回想一下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动心的呢?肯定不是初见阳牧青的时候,虽然他也称得上第一眼帅哥,但当时的自己确实内心平静如古井水。 那大约是阳牧青随菩提子闭关的时候吧,有他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但他一旦离开自己的身边,便会忍不住贪恋那份安稳,以及他给予的周全照顾。 并不止是如此,更多的是自己也被他所依赖,两个人之间,互相生了牵绊,并逐渐变得坚固。 待她出门之后,阳牧青缓过神来,用手指触了触自己的嘴唇,脸上有抑制不住的笑容。 慕容曌与前来取太岁的客户约在KFc,这算是这个小县城比较高端大气的店面了,她将太岁装在一个玻璃鱼缸里,然后在外面套了三层厚厚的黑色塑料袋,既防水又结实。 从外表看上去非常不打眼,就像是刚从花鸟市场里面淘了几条红鲤鱼。 晚上九点整,一个朋克青年挽着一个贵妇打扮的中年妇人准时出现在KFc门口。 他们两个人的画风是如此不协调,导致慕容曌第一眼就瞧见了他们,不过他们手上拿着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正是事先商定好的碰面信号。 “嗨,你就是慕容小姐吗?” 贵妇人施施然在慕容曌对面坐下,没有言语,而朋克青年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是乔老先生让你们来的吗?有没有委托信?” 慕容曌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再确认一下,毕竟是两百万的大生意,马虎不得。 贵妇人矜持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她。 慕容曌也回了一个客套的笑容,接过信来仔细看了看,她与乔老先生之前通过信,确实是他的字迹,这两人是他的直系亲属,女儿和外甥,是值得信任托付之人。 “东西在这里。检测报告我之前就寄给乔老先生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再拿去检测一遍。” 慕容曌将手上的黑袋子拿给他们,朋克青年很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神态之认真,犹如在抱刚刚出生的婴儿。 “家父说他很相信你。” 贵妇人习惯性地拿挑剔的眼光审视了一番慕容曌,长相还算漂亮,但比起女明星来还是差远了,身材倒是不错,穿着打扮也算恰如其分,衣饰没有喧宾夺主,而是恰到好处地烘托出她的气质。 “有句话我必须实话实说,这东西只能当做营养品来吃,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像唐僧肉一般,可以有延年益寿的神奇效果。” 慕容曌将乔老先生视为忘年交,即便对方很豪横,但这绝不是要坑他的理由。 “这个你大可放心,家父说只要确认这是真正的太岁就行,至于其他,他自会定夺。” 贵妇人打开黑袋子瞄了一眼,太岁的真实长相并不华丽,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但贵妇人的表情控制很到位,没有显露出半点憎恶或者嫌弃的情绪。 “喂,马管家,确认已收到货,可以转账了。” 她姿态从容地当着慕容曌的面拨打了电话,语气没有半分炫耀,亦没有上层人士的自命不凡。 乔家的家教还真是不错,慕容曌内心感叹道。 “小姐姐,相识便是有缘,可以加个微信吗?” 朋克青年取下墨镜,露出一张年轻却油腻的脸,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怼在了慕容曌面前。 “不好意思,我男朋友不太喜欢我加异性好友。” 慕容曌一边礼貌回绝,一边默默收回刚才内心的赞赏。 乔家家教,也就一般般吧。 “瑞鸿,慕容小姐已经名花有主了,你就不要肖想了。” 贵妇人回瞪了朋克青年一眼,接着说道:“都是他爷爷,一直在他面前念叨你是个有趣的人。” “呵呵,承蒙厚爱,合作愉快!” 慕容曌大方地与两位尊贵的客户握手告别。 毕竟,她刚才已经收到银行的流水短信,叮咚,两百万已到账。 第一百八十七章 火车上的镜像(上) 慕容曌故意在楼下磨蹭了许久才回到住处,一方面是觉得刚与阳牧青互相表明心意有些羞赫,另一方面,是给自己一个独立的空间,认真思考该如何处理言酩休的事情。 临近农历新年,四处已经有了张灯结彩的意味,街边零星挂起来喜庆的大红灯笼,有些人家的阳台上挂着熏制好的腊肉,一些百货小店也开始出售春联福字以及小孩子们喜欢的烟花爆竹玩具。 “嘿,这不会是我这辈子中最后一个春节吧,我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还不想英年早逝呢。” 她自言自语道,心中千头万绪,她仍旧没有恢复关于言酩休的任何记忆,但即便是只匆匆见了他一面,她也相信这一切就是事实,他看她的眼神里仍旧有残留的情意。 言酩休,她曾经的爱人,如今却化身为她的索命判官,即将摧垮她的整个人生。 多想无益,在那天没有到来之前,先好好享受这当下的时光,活在当下,本就是她的人生信条。 解开密码锁,推开民宿的门,沙发旁的台灯还亮着,阳牧青并未先行休息,而是一边在刷手机一边在等待她的归来,见她进门,立马就手机放回口袋,略显拘谨地站了起来,但脚步却没有向前。 慕容曌看得清楚,他的脸颊涌起了状若微醺的红霞,连耳朵尖都是红的,不用靠上去听,也能知道他此时的心跳一定声若擂鼓。 “一切顺利,我知道这次行动有些冒险,好在有个不错的收获。” 她尽可能自然地放下包包,换下高跟鞋,在这民宿的环境里,俨然就像是刚下班回家的妻子,在对丈夫吐槽今日在公司里遇到的奇葩事件。 别样的温馨与暧昧,在瞬间不受控制地升级。 阳牧青并未答话,只是在听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仿佛身体上的某个开关被开启,眼眸因克制的欲念而深沉,又因心有所喜而闪烁,一步步坚定地向慕容曌走近,之后像是已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那样,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毫不凝滞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很温柔,很深情,也很绵长,没有攻城掠地的霸道,只有日积月累的情愫。 “阿曌,我喜欢你。” 慕容曌方才的烦忧一扫而空,心中只有无限的甜蜜在发酵,阳牧青的这个表白,是在再一次向她表明心意,他与她,不是因缘际会的动心,而是确认无疑的双向奔赴。 小伙子,点了火可是要负责的。 慕容曌正欲伸出罪恶之手,却无奈发现阳牧青已伏在她的肩头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如小扇子一般映出深深的眼影,浓密的眉毛有明显的眉峰,她用指尖抚触了一下,他便立即不安稳地皱了皱眉。 他浑身散发如雨后苍松般清冽好闻的气息,布料下的手臂与背部肌肉也很有力量感。 慕容曌想起第一次初见时,自己使坏让阳牧青背着自己的场景,心中不禁有些感叹,若早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馋他身子的话,不如早一点下手了。 阳牧青这一觉,睡到翌日下午三点钟才醒来,还是被慕容曌叫醒的,因为订了四点钟的火车票。 临近农历春节,改签的话,就可能又要在这个小县城呆好几天了。 虽然这间民宿舒适温馨,但毕竟不是自己精心布置的问灵所,慕容曌归心似箭。 “你可以在火车上再接着睡。” 慕容曌看着阳牧青眼睛下方明显的黑眼圈,在内心反省着自己是否不够体贴。 “不要紧,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按照原计划回去。” 阳牧青拿冷水洗了一把脸,恢复了精力充沛的模样,凭他的身体素质,即便耗费了灵力,也不会有嗜睡的症状。只是他昨晚睡着之后,身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在自行运转,于是迟迟无法醒来。 这是玄师品级在提升的表现,这次炼制寿虫,似乎无意间有助于自己的修行。 他原本是七品灵媒,此次是否晋升到六品御者,回头问问菩提子就能确认了。 或许,自己可以先试试看? 他心念一起,在与慕容曌即将进入站台检票时,将手中未喝完的矿泉水瓶子隔空向相隔近两百米的垃圾桶丢去,采用的并非投篮的手法,而是用心念传递。 果然,矿泉水瓶精准无误地投入了垃圾桶里面,而且未引起任何其他旅客的察觉,包括在站在身侧的慕容曌。 “阿曌,我的品级好像提升了。” 他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慕容曌,他的老板大人兼女友。 慕容曌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顶,一本正经说道:“变强了呀,幸好没有变秃。” 上车之后,他们很顺利地找到了座位,慕容曌选的是靠车窗的位置,坐在他们的对面是一家三口,夫妻俩看起来都像是知识分子,丈夫不苟言笑,妻子则露出了礼节性的和善微笑,小男孩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模样长得很是乖巧,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他们之后,便低下头来玩自己手上的魔方。 阳牧青深深地看了一眼小男孩,他的小指上有一个小小的曼陀罗图案,寻常肉眼不可见,自然不会是刺青,那只会是另一种可能。 这个小男孩,或许与歧瘴这个组织有关。 火车缓缓向前行驶,离开了这个带着些许诡秘色彩的县城,驶向慕容曌所熟悉的繁华的山城。 在诸多的交通工具里面,她一直对火车最有好感,行驶时间长,有明确的起点与终点,而且通常在地点转换间,便将人彻底带离曾留下了许多故事的某个城市,有去不一定有回,再见便不再重逢。 也不知行驶了多久时间,久到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慕容曌睁开迷离的双眼,盯着窗外的景色,却只看到远处山林中星星点点的遥远灯光,就像古老沉睡的山神在漠视人间的变化。 眼前闪过一片漆黑,原来是火车驶入了隧道,只剩车内幽暗的廊灯,长长的一截隧道拉长了人们对于时间的感触,将一秒分解成若干个须臾,屏气凝神等待着恢复光明的那一刻。 “啊,妈妈,有鬼!” 小男孩惊呼一声,声量不大,但周边的人却听得异常清晰。 他指着的方向,正是车窗玻璃上映照着慕容曌身影的位置。 第一百八十八章 火车上的镜像(下) 男孩的妈妈顺着他指的方向,带着一脸惊恐的表情看了一眼车窗,但看过之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带着有些恼怒的语气教训自己的儿子。 “干嘛总那么大惊小怪,不过是树影,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我真的看到鬼了……” 小男孩很是委屈,他不喜欢大人总是将他当做小孩,并且轻易就选择不相信自己的话。 慕容曌也好奇地看了车窗玻璃一眼,但这一瞥之下,她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在她车窗玻璃的侧身影像里,隐隐约约有一个骷髅头的形状,随着她转头,这个骷髅头也转了过来,与她面面相觑。 这是她自己的脑袋,在车窗玻璃里面呈现出来的镜像,小男孩没有说谎,只是她的妈妈没有看出异常,其他人自然也没有看到。 慕容曌扭头望了一眼阳牧青,发现他脸色有些阴沉,想必他也能够看见这个骷髅头,而且或许是早就知情,而这样的灵异现象,是不是说明,自己确实离死亡不远了。 “小朋友,你的魔方借我玩玩呗。” 慕容曌素来无敌的亲和力,在对座的小男孩那里吃了个闭门羹。 小男孩一脸警惕地望着她,身子避开老远,想必已是在心里认定这位怪阿姨就是女鬼本鬼了。 “昊昊,妈妈是不是教过你,分享是一种美德。” 男孩的爸爸对他如此说道,声音中吐露着一种无形的威严,慕容曌猜他不是公务员就是教师。 叫做昊昊的小男孩虽然一脸不情不愿,但还是鼓起了勇气,将魔方递给了慕容曌,他触碰到对方的手指,发现是温热的,而故事里面的鬼都是冰凉没有温度的,看来自己错怪这位漂亮阿姨了。 “阿姨,给你玩。” 慕容曌觉得这声“阿姨”是对自己的冒犯,但三十岁的女人了也不好太矫情,她拿魔方其实也只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并不是真的想要玩,但火车上确实无聊,她便自顾自拿着拼了起来。 拼了好半天,快要拼好一面了,但有一个格子一直都调整不好。 “牧青,帮我拼一下。” 她向身边人发出请求援助的信号。 阳牧青将魔方拿过来,只转了两下,就将那一个格子拼到了慕容曌想要放的位置。 “哇塞,不错嘛,你最多能拼几个面?” 阳牧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在转动,待他停下来,那个叫做昊昊的小朋友眼睛都瞪直了。 “我第一次见到能够拼出六个面的人,大哥哥,你好厉害!” 慕容曌的脸都青了,你管我叫阿姨我能忍,但与此同时,你管阳牧青叫大哥哥我就不能忍了。你也不是三岁的小朋友了,难道看不出我跟这个大哥哥是同龄人吗? 好在昊昊小朋友的妈妈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连忙在旁补充一句:“你们两个人看起来真的很般配,俊男美女,养眼极了。” 慕容曌的脸色缓和下来了,换做从前,她倒不至于较真,但现在自己有了双重身份,就不由自主有些在意两个人的年龄差距,五岁,差距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说得好听,便是姐弟恋;若说得难听,那就是老牛吃嫩草了。 因为尴尬而略显凝滞的氛围,被一阵手机铃声所打断,可能是这个手机的主人刚好去上洗手间,铃声响了很久,一直无人接听。 慕容曌有些惊诧,这个手机铃声居然是《黑色星期天》,着名的世界级禁曲,曲调凄美绵长,充分诠释了人类面对死亡的无奈,据说有不少人听过此曲之后选择自杀,能够用这个曲子做手机铃声的人,心理素质一定要非常强大才行。 “这首《天空之城》,还蛮好听的。” 昊昊的爸爸听完之后有些陶醉,发出一声认真的感慨。 “这手机铃声,是《天空之城》吗?” 慕容曌大惊失色,转头问询已放下魔方的阳牧青。 阳牧青虽然对这个问题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宫崎骏电影《天空之城》的主题曲《伴随着你》。” 慕容曌不再说话,她耳中听到的曲调跟其他人听到的曲调居然是两个不同的曲子,实在太过魔幻了,仿佛自己早已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之前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异常,是自己没有去在意这样的细节?还是上次遇见言酩休之后,产生了某种神奇的效应?又或者,骷髅头和自杀禁曲,都只是死神的预警? 正在胡思乱想,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阳牧青发了微信过来。 “这个手机铃声,是有什么问题吗?” 慕容曌低头编辑了一条微信回过去,由于手指有些颤抖,打字速度有些慢。 “我听到的手机铃声,不是《天空之城》,是《黑色星期天》。” 那一头的阳牧青也沉默了,但也没有继续再回复,只是伸出了手臂,搂住慕容曌的肩膀,将她揽在了怀中,两个人紧紧相依,像是风雨中互相依靠的两只鹌鹑。 “大哥哥,我们在这一站下车了。” 昊昊的妈妈已经在收拾行李,他还惦记着自己的魔方,忙不迭提醒他们赶快归还。 那小脸皱的,就差直接上手了。 “还给你,谢谢。” 阳牧青将拼成六个齐整颜色的魔方递还给小男孩,小男孩拿着爱不释手,一心想着要是自己有一天也能拼出六个面就棒呆了。 小孩子的生气与快乐如此轻易切换,全部写在脸上,只因他们本身心思就比较单纯,又或者,还没有到学会隐藏自己情绪技能的年纪。 “刚才那个小男孩,魂魄状况有点异常。” 待这一家人下车之后,阳牧青对慕容曌说道,只是他一直在忧心她的状况,并未打算多管闲事。 “要不要紧?刚才也没有提醒一下他们。” “放心,问题不大。” 这一家人下车的地方叫做新乡,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城市。 火车在这个站台停靠不到十分钟,正当广播温馨提醒在站台逗留的乘客赶紧上车时,慕容曌翻了一下包包,之后忽然一把将阳牧青推开。 “糟糕,放在包包里的疫虫不见了!” “不会是刚才,那个男孩的魔方……” 阳牧青暗道不好,疫虫也有辨别异常魂魄的能力,很可能是刚才顺着魔方爬到小男孩身上了。 看来,二人只能在新乡站提前下车了。 但愿能赶在疫虫下口之前,找到那一家三口。 第一百八十九章 会说话的猫 刚出站门口,就有一堆黑车司机围了上来,向二人推荐自己的服务。 “二位是要去新乡哪里?上车就打表,绝对不坑人。” “宋老二,你插什么队,这一单该轮到我了,你讲不讲规矩?” “你昨天也抢了我一单,是你先坏了规矩的!” 眼见两人脸红脖子粗就要吵起来,不愿耽误时间的阳牧青扯了慕容曌一把,运用了御物的法术,将宋老二的红色轿车移到了跟前,并打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 动作之迅速,快到让其他人觉得,那辆车本来就该在那里。 “快开车,赶时间!” 阳牧青将头探出窗户,朝还在候车区楞站着的宋老二喊了一句。 对方即刻屁颠屁颠地坐上了司机位,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香烟熏黄的大板牙。 “帅哥美女,要去哪里?” “跟上前面那一辆出租车。” 慕容曌指了指前面那一辆贴着某知名白酒广告的蓝色出租车,她看到那一家三口上了那辆。 “好嘞,保证跟上!” 宋老二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快速跟了上去,随着几个抢道加速的骚操作,他们已经顺利跟在了那辆蓝色出租车的屁股后面。 “宋师傅,您也不用开这么快,我们只要不跟丢就行了。” 慕容曌忍受着这一路的颠簸,真心觉得很少晕车的自己此时胃部在不住的翻腾。 “刚才那位帅哥不是说赶时间吗,这里的路我再熟不过了,追上前面那辆车就是小意思。”宋老二一边心不在焉地开车一边与二人认真地唠着嗑,“在火车站附近开车,是胆要大心要细,有些乘客坐车赶时间,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你们俩,是前面那一家三口的亲戚吧,来新乡探亲呢?” “呵呵,是的吧。” 慕容曌知道阳牧青必定懒得搭理,便主动应和了一句。 “那你们是第一次来新乡喽,新乡可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美人窝呀,嘿嘿,不是我吹,很多外地人都以讨到新乡老婆为荣哩!” “这倒是听说过,新乡应该阴雨天气多吧,土地也很肥沃,四季温暖如春,气候舒适宜人。” “姑娘对新乡很了解呀,说到我心坎上了,你们来新乡,一定要泡泡这里的温泉,雁崂山下的温泉可是当地一绝,能舒筋活络不说,还能让疲劳一扫而光。” “哈哈,好的,谢谢推荐,一定会去放松一下。” 慕容曌跟宋老二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仿佛他们二人确实是来新乡探亲并游玩的小情侣,将当地特色的吃喝玩乐全问了个遍。 “美女,今天这么一聊我们也算朋友了,好心奉劝一句,你们去哪里玩都可以,有一个地方可不能因为好奇就去凑热闹,那里风水不好,邪门得很。” 宋老二说起这个话题有些紧张,将手伸到了座位旁边的烟盒,但又忍了忍缩了回去,改拿了一颗薄荷口香糖放进了嘴里。 他将口香糖瓶子递到后座,热情地邀请二人一起嚼两粒。 阳牧青不喜欢接陌生人的食物,但还是拿了一颗,放鼻子下闻了闻,见慕容曌已经毫不设防地放入嘴里嚼了起来,便也跟着吃了,他主要目的是试一下味,以免这里面掺了不明的药物。 他对这世间的好感与信任,大部分给了慕容曌,小部分给了元苏,嗯,勉强再算上菩提子——他那一个不太靠谱的师父。 “你总得说说的什么地方,我们才好绕路而行呀。” 慕容曌漫不经心的提了一嘴,但她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落在阳牧青眼中,则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她这是又想要搞事的节奏。 “城隍庙后面的三华街,白天走很正常,但一到晚上传闻就会变成鬼街,我在司机群里看到过一个视频,是一个监控拍下来的,有一名妙龄女子晚上在三华街上走着走着,头就掉了……” “最可怕的是,那个监控里面的女子,穿着红衣,她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太吓人了,不说了,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今晚还是夜班呢。” 寒冬腊月听鬼故事确实很过瘾,但慕容曌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就这呢,说不定是谁恶作剧特意拍下的一个视频,用来整人用的,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们要下车了。” 阳牧青虽然在认真听慕容曌和宋老二的对话,但在更认真地关注前面那辆蓝色出租车的动静,他说完这句话后,扭头看了一眼慕容曌,眼神中抛出了疑问。 他是想问要如何给那一家三口一个合理的解释,除了跟踪狂这一个。 “不如实话实说?” 慕容曌挑了挑眉,眼睛中闪过一抹狐狸般的狡黠。 这个毫无诚意的回答自然不能让阳牧青信服,但他倒也不着急,凭他对慕容曌的了解,在出租车上这么长的时间,已足够她想好对策。 慕容曌笑了笑,对着阳牧青附耳过去,说了几句话,阳牧青听着点了点头。 接着他扫码付了账,然后随慕容曌下了车,正好与前脚下车的一家三口对上了视线。 “咦,你们也在这一站下车吗?我们出站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你们。” 昊昊妈妈面色有些诧异,要不是这两个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她就要考虑是否要报警了。 “不好意思,你们刚下车,我就发现戴在手上的戒指不见了,后来想了想,应该是在拿魔方的时候被昊昊的毛线衣挂住了,那个戒指戴在尾指上,很松,容易掉。” 慕容曌走向前,一脸恳切地说道。 昊昊妈妈在自己儿子的手腕处摸了摸,果然摸出来一个闪亮的水钻戒指,忙不迭将其还给了慕容曌,连声说着抱歉。 慕容曌笑得云淡风轻,既然在火车上已知道了阳牧青新增了御物的技能,怎能不好好利用一番。 “不要紧,是我自己不小心,拿回来了就好。” 她摸了摸昊昊低下的头,示意他不必因此感到内疚。 “今天都这么晚了,要是二位不嫌弃,我家还有一间客房,暂住一晚,明日再出发吧。” 昊昊爸爸作为当家人,适时发出了留宿的邀请。 慕容曌他们自然求之不得,疫虫这个小家伙还不知道藏在那里,得花时间找出来才行。 门锁一打开,一团雪白的东西便扑了出来,将昊昊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慕容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品种纯粹的暹罗猫,身体是米白色,耳朵、尾巴、腿为淡紫色,两只异色的瞳仁,一蓝一绿,美得让人窒息。 暹罗猫“喵”了两声,在昊昊的脖子间热情地摩挲,而昊昊也笑得极为开心。 然而,一旁的阳牧青却变了脸色,他看向这只暹罗猫,眼神中显露出警惕之意。 因为他听见它吐露人言,那一声猫叫,其实是四个字。 “快陪我玩。” 第一百九十章 问号 这一家人姓文,文先生是公务员,在档案馆担任管理职位,文夫人是一名小学教师,不知具体是教音乐还是美术,他们唯一的儿子,文昊,今年七岁半,正在念小学二年级。 在假意推辞了两轮之后,慕容曌与阳牧青如愿借住到了一间客房。 刚刚才确认了情侣关系的二人,本来是很有默契地决定一人睡床上,一人睡地板,还猜了个拳,结果进房间之后发现只准备了一套被褥,而且是一张两米宽的豪华大床。 阳牧青从床上搂了一床薄毯,往地上一铺,之后关上了窗户,打开了空调。 “就凑合一晚吧,我身体好,没关系的。” 慕容曌的脸颊有些发烫,夜已深,也不好再去麻烦文家人,只好独自享用一张大床。 躺在床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之后,自然是要聊聊天的。 “疫虫要怎么找?它会自己出来吗?” “等到半夜三点,我会用覆盆子汁来引诱它,这招很管用,只是需要与驱香的容器一起使用,并在五十米的有效范围内。” “那就辛苦你啦,我可起不来。” “嗯,我来搞定。” 慕容曌此时穿着真丝吊带睡衣,笑容魅惑,她平时也习惯这样穿,只是不曾与阳牧青同处一室。 阳牧青转过头不看她,假装在欣赏这间屋子内的装饰摆件。 高脚茶几上摆着一些落灰的玩具,还有一本薄薄的硬皮相册,他打开翻了翻,发现这是文昊三岁前的影像集,小时候的文昊看起来有些孱弱,瘦猴似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木讷讷的,相册从头翻到尾,竟然连一张笑着的表情都没有。 “你看看这个照片。” 阳牧青将相册递给慕容曌,指着其中一张文昊骑在木马上的三岁纪念独照。 “嘿,这小家伙小时候原来长这样呀,跟现在有些不像呢,五官倒是差不多,但看上去就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耶。” 慕容曌坦率地说出来自己的直观感受,七岁的文昊虽然仍旧是文静内向的类型,但这张三岁照片的表情怎么说呢,阴郁,对,就是很阴郁,那人间疏离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眼神,与世界格格不入的肢体动作,让看照片的人心情都有些梗塞了。 “我之前跟你提过,文昊的魂魄状态不太稳定,就像是魂魄与躯体并不相容。” 阳牧青拿起慕容曌扔在床上的两支口红,将其中一支的盖子,换成另一支口红的盖子。 “就像是这样。” 慕容曌若有所思,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明白了,但又还有一点没有想透,于是不懂就问。 “你意思是文昊的身体里面住了另一个灵魂,那他自己的灵魂呢,是共存还是消失了?” 阳牧青也是一脸费解。 “这正是奇怪之处,我没有察觉到他的灵魂已经消失,但是,又不在他自己的身体里。” “听说有一种生物叫做寄居蟹,常用其螯吃掉软体动物贝类的肉,霸占其壳为己有,随着寄居蟹的长大,它会更换不同的壳来寄居。感觉跟这个有点像,都有点借尸还魂的意味,你说是吗?” 慕容曌发表完自己的意见,又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但一直没有等到阳牧青的回应。 她翻身下床,走到阳牧青面前,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回想一下,他这几天的状态确实有些不太对劲,似乎身体内部有极大消耗,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精神疲累的样子。 方才还在火车上时,文太太就用一种过来人都懂的眼神看了看自己,她真的很想解释一番他这一副看起来身体被掏空的状态,百分之一百五与自己无关。 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浓密的眉毛,如蝴蝶的翅膀在花朵上扇动,让人不忍心破坏这岁月静好的画面。于是,她在地上坐下,双臂抱着双膝,将下颔靠在膝盖上,望着眼前的一幅画,久久凝视。 待慕容曌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移动到床上,被角被细心地掖好,她点亮手机屏幕,三点四十九分,而阳牧青不在房间内,应该是正在与疫虫这个麻烦的小东西在斗智斗勇。 正在她睡眼惺忪还未醒神之际,突然在手边摸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还是温热柔软的手感,顿时吓了一大跳,从床上跳了起来。 “喵~” 原来是文家那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暹罗猫。 “嗨,小家伙,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难道你平时都睡这里的,是我占了你的床了?” 慕容曌倒不是不喜欢小动物,只是不喜欢自己养而已,这种别人家养的漂亮生物,撸一撸还是挺过瘾。 暹罗猫瞥了她一眼,眼神冷漠,表情不屑,似乎她问了一个毫无营养的问题,不值得回应。 她的示好居然被一只猫类生物给摁在地上摩擦,心中有些不忿,但也不好跟一只猫计较,它想要钻被窝里睡觉就由着它吧,反正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但是接下来的一幕让她彻底无能愤怒了,只见那只暹罗猫抬了抬曲线优雅的前爪,朝地上指了指,意思仿佛是在说,你吵到我睡觉了,给本猫殿下滚下床。 “小东西,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气呢,你可不要太过分!” 慕容曌双手叉腰怒道,她自然不会跟一只猫计较,但装装样子还是没有问题。 “你干嘛凶问号?” 另一个小不点推开了房门,是穿一身棉衣棉裤的昊昊,他径直往床边走去,将暹罗猫抱在怀中,一脸敌意地抬头望着慕容曌。 “是它先……” 慕容曌无语,她是想跟一个小屁孩解释什么,说自己被一只猫欺负并无视了吗?有点丢脸好像…… “等下,你管它叫做什么?” “问号呀,它的名字叫做问号,疑问号的那个问号。” 慕容曌惊呆了,这家人起名字也太有才了吧,儿子叫做文昊,宠物猫则叫做问号,不知他们在叫名字的时候,这一娃一猫会不会同时回头一脸懵逼。 想想那个场景,还挺搞笑的呵。 “它就是我,我就是它,我们都是‘问号’。” 昊昊一脸认真地说道,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星星的孩子 昊昊的这句话给慕容曌带来极大的冲击,果然小孩子的脑回路都不太正常,加之联想到阳牧青曾说这个小男孩的魂魄可能并非他自己,更是无比惊悚。 难不成自己其实是在跟一个中年大叔或者老头子对话?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呢?” 她决定采用拖延战术,至少等到阳牧青回来之后再说。 “问号不见了,我在找它。现在找到了,我该回去睡觉了。” 昊昊此时恢复了一个天真孩童的表情,语气亦充满稚气,揉了揉双眼,打了个哈欠,抱着暹罗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然而,意外再一次发生,走至半路,他突然膝盖一软,顺着墙壁坐在地上,半天都没有挣扎起来。 慕容曌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情急之下赤着脚跑了过去,抱起了昊昊,倒没发现他受伤,只是这个小身体很是滚烫,摸了摸额头,温度更是高得吓人,看来他早已被疫虫咬伤了。 幸好正在这时,已成功让疫虫“入瓮”的阳牧青赶了回来,见到现场情形并不慌乱,只是嘱托让慕容曌将其抱回房间好生照顾,自己则去厨房煎煮草药去了。 既然有疫虫这个小麻烦,那几味作为解药的草药岂可不随身携带。 或许由于旅途劳累,文家夫妇居然没有被屋外的细碎声音吵醒,当然也没有出门查看,反倒是叫做问号的那只暹罗猫,见到二人对昊昊采取的举动之后,不但发出威胁性的嘶吼,还在慕容曌手上挠了一爪子,还好闪避及时,没有见血,只留下几道白白的印子。 “阿曌,你要小心这只猫,它的状态也不太对。” 阳牧青在她的手上擦了点药,他进门的时候分明听见这只暹罗猫说了一句人话,但随后它又恢复了寻常的猫叫,他本想给它做一下灵魂探测,但又怕自己只是幻听而小题大做。 喂了昊昊那碗深棕色的汤药后,他的体温逐渐降下来了,呼吸也变得安稳,翌日清晨醒来,已经跟个没事人一样,而且他似乎都不记得自己晚上曾不舒服,对文家夫妇只字未提。 文家的早饭非常的丰盛,有鸡蛋卷、三明治、豆沙包、牛奶和红豆粥,而且文太太是手艺很好,慕容曌吃得非常满意。 一切看似都很正常,如果不是昊昊的面前还摆着一碗猫粮的话,而且他一勺一勺舀进嘴里,就像吃干脆片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这孩子口味是有点特别,有一次他尝了一下问号的猫粮,之后就爱上了这个食物。我们咨询过营养专家,偶尔吃一点没关系的。” 文太太带着尴尬的笑容解释道,她有些后悔自己没有让昊昊在房间里面独自进食。 “这没什么,我以前还尝过狗粮,有些牌子的味很不错呢。” 慕容曌忙给出一个体面的回应,并摸了摸昊昊的头,小男孩似乎很享受她的抚摸,抬起头来,眼镜眯成了一条缝。 在他们的桌边,暹罗猫问号的餐盘上,没有放猫粮,也没有放小鱼干,而是放着和餐桌上一模一样的食物,而问号正在挑挑拣拣地吃着,文家人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吃完早饭,按道理说慕容曌二人应当辞行,但慕容曌跟文太太在饭桌上提到自己曾经是心理咨询师,文太太立马邀请她进行了一番密谈。 “你是说昊昊小的时候有孤独症?” “是的,虽然也不算特别严重吧,但当时我和他爸爸都吓坏了,有一些很明显的症状,比方说,不与别人有视线交流,不会笑,会有自言自语的现象,不跟幼儿园的小朋友玩,理解不了我们的指令,他自己的东西,谁也不能碰,一定要放在固定的位置,有时候情绪激动会大喊大叫,甚至还有一点暴力倾向,会打人。” 文太太回想起那段时间自己的无助与恐慌,不禁有些后怕,眉头深深蹙起,眼神中有些厌恶,脸上也有不太愉快的表情,她和丈夫都很宝贝这个孩子,当他们发现他与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样时,真是犹如晴天霹雳。 “你当过心理咨询师,能不能帮我再看一看,他是不是已经完全好了?” 慕容曌想了想她与昊昊的接触,虽然内向,但能够与人交流,情绪的表达也很正常,也会对人对物产生依赖,看不出有相关方面的异常,于是如实相告。 “凭我目前的观察,他各方面都很正常。” “噢,那正是谢天谢地,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曾送他去一家少儿行为矫正机构呆了半年,进行干预治疗和康复训练,回来之后就好了很多,我咨询过的心理医生也说他没问题了,但我始终还是有些不放心。” 慕容曌沉默了,部分孤独症患者通过合理有效的治疗,其认知水平、社会适应能力及社交技巧可以接近正常水平,但无法彻底治愈。 治好了,变成一个正常孩子了,大部分时候,只是家长们的自我心理安慰。 所以,昊昊如同奇迹般的痊愈,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对了,你们家养的那只暹罗猫应该很贵吧?我之前也想养一只呢。” “哦,很贵吗?那只猫是昊昊从外面捡回来的。” “是什么时候捡的呢?” “嗯,应该就是他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哦。” 慕容曌走回客厅,看到阳牧青正在与昊昊玩耍,他拿着一个逗猫棒甩来甩去,而昊昊则在左扑右扑,不知疲倦。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躺在沙发上文先生怀里一起看电视的暹罗猫问号,盯着电视屏幕的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 “谈完了吗?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阳牧青走上前,在慕容曌耳边轻轻说道,一直打搅有些过意不去。 “你先呆在这里,我要出门一趟。对了,晚上我还想去城隍庙那边逛一逛,或者去泡泡温泉,干脆明天再走吧。” 慕容曌冲他眨了眨眼,做出一个拜托了的软萌手势。 一个时辰后,文家的门铃响了。 阳牧青前去开门,发现慕容曌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盆新鲜的猫薄荷。 就在猫薄荷的气味飘进房间的一刹那,一个敏捷的影子扑了上来,是原本在地板上玩耍的昊昊,他一脸兴奋地捧着猫薄荷,将脸埋进绿色的叶子里,深深吸气,一脸陶醉。 “姐姐,姐姐,这个我好喜欢!” 慕容曌瞥了一眼仍在文先生怀中没有挪窝的暹罗猫,心中的猜想渐渐变得清晰。 如果她所料为真,那么该是一个多么荒诞的真相。 第一百九十二章 灵魂互换 房间里面,三人一猫,静默相对。 在他们的中间,摆着一个精制的罗盘,上面画着石头、花、鸟、婴儿和骷髅头,分别代表着无生命体、植物、动物、人类和鬼魂。 罗盘正中央是一个琥珀色的按钮,连接着一条红色的细长指针。 文家夫妇出门采购日常用品和食材,将一娃一猫留给慕容曌二人看护,也是心大得很,又或许是从内心中觉得,他们绝对不会是坏人。 不会是坏人,但也不代表就是毫无威胁的普通人,他们此时,正在启动一个实验。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慕容曌尽量展现最为和蔼的笑容,但由于她此时内心实在激动,表情有些过于急切,看起来像是糖果屋里面邀请小朋友进入的巫女,目的十分不纯。 “大哥哥,问号也一起参加吗?” 昊昊扭过头,他还是比较相信虽然看起来有些严肃,但实际上很好说话的阳牧青。 “当然可以。” 阳牧青给了肯定的答复,这个罗盘叫做七魄盘,可以显示出一个人或一件物品真实的灵魂状态,只是使用条件有些高,需要对方触碰中间的按钮,才能显效,所以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 “那好吧,我参加,游戏规则是什么?” 昊昊觉得呆在家里反正无聊,有两个大人陪着玩一玩也挺不错,只是不希望游戏太过白痴,当然,太有难度也不好,他会赢不了。 “很简单,我们每个人按一下中间的按钮,谁能让指针转得最远,谁就赢了,赢了的人有神秘奖品哦,敬请期待。” 慕容曌快语连珠说完之后,为免昊昊发出任何反对意见,率先按了一下那个琥珀色的按钮,只见红色的细长指针转了一圈之后,停在了第二格的婴儿图标上面。 婴儿的图标代表人类,意味着慕容曌的灵魂也是人类,并无异常,只是指针有一点点偏向骷髅头那边,看得阳牧青暗自心惊。 “下一个是谁呢?我闭着眼睛指到谁,就是谁!” 她笑着闭上眼睛,然后抬高手臂,一个一个指了过去,昊昊连忙闪躲,奈何慕容曌原本的计划就是针对他,于是毋庸置疑中招了。 “哼,你们不是串通好的吧,不过这个太简单了,我肯定会比你厉害。” 昊昊愤愤不平地侧过身子去按罗盘中间的按钮,用劲很大,按钮好一会儿才回弹,指针转了起来,最终停到了第三格,图标为鸟的那一栏。 这一栏,代表动物的灵魂。 看到这个结果,慕容曌心中的那块悬起的石头反而落地了,她方才对阳牧青说出自己的猜测,他便拿出这个七魄盘说测一测,目前昊昊的测试结果,已经验证了一半的猜想。 至于另一半,游戏尚在进行中。 “我赢你了!我真厉害!” 昊昊兴奋地说道,并举起双手挥舞给自己打气,他也学着慕容曌的样子,逼着眼睛瞎指一通。 结果倒戈我军,指到了正在一旁打盹的暹罗猫问号。 他拍了拍问号的爪子,指了指罗盘中间的按钮,问号眯了眯眼,优雅地抬起了前爪,跟随他的指示,按下了那个按钮。 指针转动,一圈又一圈,之后落到了婴儿图标那一栏。 “唉,我还以为你能转的很远哩。” 昊昊有些失望,没有察觉到身边的两个大人的表情有些精彩。 慕容曌倒吸一口凉气,果然,自己所料不错:昊昊与这只暹罗猫互换了灵魂! “牧青,动手!” 随着她一声令下,阳牧青从怀中取出两张符纸,在昊昊和暹罗猫身上各贴了一张,他们并非是什么凶神恶煞,一张定身符足以应付。 慕容曌双手环抱于胸前,对待这一娃一猫,她决定开诚布公。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秘密了,如果不想我跟你们的爸妈告密,最好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昊昊一脸惊恐,他此时很想逃离现场,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情急之下,居然发出了“喵喵”的叫声,但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脸色都泛白了,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里有泪珠在打转。 反倒是暹罗猫问号,一脸迟早会被你们发现,发现了又能奈我何的冷酷表情。 “算了,我告诉你们吧。” 问号开口说话了,正是阳牧青曾经听到过的那个声音,音色跟昊昊很像,只是更为稚嫩。 “不,不能说!” 昊昊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如果他此时能自由行动,一定会将问号抱在怀里,跳出窗子,沿着围墙跑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那个线路图还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不说的话,他们肯定会告诉我爸妈,还会想办法将我们换回来。我-不-要!” 问号抬起小脑袋,以很平静的态度讲述曾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奇异事件。 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他曾在一家行为矫正机构呆了半年,可是他对于将他送到那里的爸妈很不理解,他觉得他们不爱他了,而且对周遭的一切都极为不适,他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对于世界充满了畏惧,恨不得有一个坚固的壳子从天而降,让他可以与世隔绝。 有一天,他独自顺着围墙走的时候,围墙上突然多了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他笑眯眯的,眉毛也长长的,戴着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怀里抱着一只漂亮的小猫咪。 “你叫做昊昊是吗?我能够帮人实现心愿哦,你可有什么心愿?” 他与白胡子爷爷对视一眼后,即刻将视线转移到脚下,但口中却鬼使神差地做了回答。 “我不想做人了,做人好累,我想做一只猫。” 白胡子爷爷捋了捋他的白胡子,思考了片刻之后,笑着说道:“这倒也不难。” 接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自己便失去了意识,待再醒来,就发现已被禁锢在那只小奶猫的身体里了,而自己的身体醒来之后却只会喵喵乱叫。 白胡子老爷爷已消失不见,之后他就成了自己身体的小跟班,将一些行为习惯教给他,神奇的是,“昊昊”的学习能力保留了,很快就学会了。 于是,孤独症,不治自愈。 阳牧青听他说完,大致明白了那个白胡子爷爷是如何做到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将昊昊与暹罗猫各自的主魄抽出,再将其互换到彼此的身体中。 但是,要操控这种灵魂互换之事,必须是非常厉害的玄师,甚至连元苏也做不到。 “那你想要换回你自己的身体吗?” “我不想,我觉得做一只猫挺好的。” 问号明确表示了拒绝,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自在地梳理着毛发。 “还有,我发现爸妈挺喜欢新的‘昊昊’,大家都更加开心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只猫的日常 待问号说完,阳牧青取下了他们身上的定身符,昊昊早已迫不及待,一把将问号抱在怀中,像一个小猛兽一样蹬着这两个逼迫他们的大人。 一副你们敢动问号半根毫毛,我就要与你们拼命的架势。 “听我说,一只猫的正常寿命,最长也只有二十年。” 慕容曌的眼神中有一丝悲天悯人的情怀,她其实想说更多,比方说,你还小,还不知道生命的重量,也还不知道做人的乐趣,如果就这样放弃做人的权利的话,你总有一天会要后悔。 “如果作为人活着,我还不一定能活到二十岁呢。” “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努力,努力念书,努力讨爸妈的欢心,努力戒掉一只猫的天性,他比我更适合做一个人,我做不到他那么好。” 问号一脸满不在乎,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与淡定。 “你要先成为一个大人,才能真正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慕容曌仍旧循循善诱,虽然在生活中经常听到有些颓废的年轻人抱怨,想要变成一只猫、一棵树、一朵花,但也仅仅是抱怨而已,不会真的有人付诸行动,反而,那些已经缠绵病榻或者日薄西山的人类,反而会拼命想要活着,活得越久越好,这才是大势所趋。 “我觉得那些大人,没有特别聪明,活得也并不快乐。” “昊昊会长大,以后他会有自己的人类朋友,会与漂亮的女孩子谈恋爱,会去外地上学工作,他不会一直以你为中心,甚至有一天他会介意你的存在。” 慕容曌一开始并不想说这么重的话,但她没能忍住,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一个结果,让昊昊重新变回那个难以正常生活的孤独症小孩吗? 好像也不是,那也未必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理人就不理人,整天呆在离家也没关系,不用假装开心,不用强迫自己笑,也没有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 问号说完这句话之后,有些费力地喘气,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接着说道:“我累了,说话很费力气,你们如果真为我好,就不要再劝我,并保守这个秘密。” 它从昊昊怀中跃出,以很敏捷的动作跳上了柜顶,盘成了一团,阖眼安睡。 “给我一个你们的联系方式吧。” 昊昊对阳牧青说道,他眼神有些闪躲,行为动作有些拘谨,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安。 阳牧青给了他一张问灵所的名片,并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其实他很能理解他们,在儿时独自陷入鬼怪世界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也很渴望有一个人可以拯救自己。长大之后,他也很害怕与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仿佛只要与他有所牵连,就会共同陷入一个危险的境地。 “如果有一天,他想要换回来,我就来找你们。” 昊昊接过名片,一脸认真地说道,眼神中充满了坚毅和决然,仿佛做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决定。 “我和他是好朋友,我不会抢属于他的东西,如果到那一天,我会把一切还给他,做回一只猫。毕竟,我原本就是一只猫。” 门开的声音,文家夫妇采购完回家了,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昊昊率先迎了出去,扑进了文太太的怀里,亲昵不止。 而柜顶的暹罗猫,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客厅的方向,无动于衷,继续自己的睡觉大业。 它心里默默想,希望大人们不要再企图喂他小鱼干了,真的是又干又腥难以下咽,它得跟文昊交代一句,多买一些火腿肠和午餐肉罐头回来,芝士奶酪和香煎鳕鱼也很不错。 享用过丰盛的午餐,慕容曌和阳牧青跟文家夫妇告辞,说了一堆叨扰感谢招待的客气话,临出门前,慕容曌突发奇想问了一个问题。 “这只猫做了绝育吗?” 文太太一愣,以为慕容曌是想要为猫配种之类,连忙摆手说道:“还没有,这只猫一直很乖,似乎没有发情的现象,我们也就懒得麻烦了。” 正在地毯上跟昊昊玩的暹罗猫朝慕容曌龇了龇牙,面露不屑。 发情是什么玩意儿,我才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 “我是想提醒一下您,这只猫确实十分名贵,价值不菲,绝育手术不是必须要做,但是定期的体检是必要的。” 文太太回头看了一眼除了昊昊之外谁也不亲近的暹罗猫,慎重地点了点头。 慕容曌悄悄朝暹罗猫做了个鬼脸,姐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希望你与昊昊都能安然无恙、长长久久地呆在这个家里,各自过你们想要的生活。 “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吗?” “年前的工作完满结束,不应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吗?” “其实你是想去泡温泉吧?” “还是你了解我,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泡温泉简直爽呆了~” “玩到什么时候?我要提前订票。” “别那么死板,见机行事,随机应变,看情况再说呗~” 胳膊拗不过大腿,就像阳牧青说服不了慕容曌,于是,他们正式开启了xx市一日游。 雁崂山下的温泉果然名不虚传,温度适宜的泉水从山侧的泉眼涌出,蜿蜒流淌在各个池子中间,热气腾腾,白雾缭绕,自带一股药石清香。 只是阳牧青目前的处境有些不好。 慕容曌订了一个位置隐蔽的私人温泉池,专供情侣的那种,她先撺掇阳牧青下水,之后穿了一套清凉的比基尼跃入了温汤之中。 泡到双颊发烫,浑身酥软之后,她掰过漂浮在水面上的木质托盘,将酒壶里已温好的桂花酒倒入玻璃杯盏中,自己一饮而尽,再给阳牧青递过去一杯。 冬日、温泉、美人、佳酿,熨烫着心中泛滥不止的情愫,让血气方刚的身体充满了原始的冲动。 “我不喝了。” 阳牧青直接推手拒绝,再喝下这一杯后,他担心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欲望。 “那我喂你喝。” 慕容曌将一口桂花酒噙在嘴里,朝阳牧青的位置靠拢,在他逃开之前,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 她吻上了他的唇,共同品尝着桂花酒的香醇。 阳牧青的眸色逐渐转至幽深,他一把抱住慕容曌,两个人沉入了温热的池水中,他掠夺着她呼吸的权利,只允许她从自己的嘴里获得少量的氧气。 缺氧造成的轻微眩晕,让慕容曌的神色变得更加迷离,发丝在水中凌乱,散发出极致的诱惑。 “是你惹我的。” 阳牧青再度深深吻了上去,惟愿时光在此刻封印。 第一百九十四章 慕容曌失踪(上)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果然还是来到了城隍庙后的三华街。 此时的夜市是最为热闹的时段,有水果商拖来了天南地北的水果,还有各色小吃美食争奇斗艳,其次还有很多卖小商品的地摊,引得不少小孩子和青春靓丽的年轻女孩驻足。 阳牧青走在街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面色温柔沉静,慕容曌搀着他左侧手臂,不住探查是否有自己未曾吃过的特色小吃。 原来,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县城,车也比人多。 “我觉得那个冰糖肘子还有碳烤脑花都挺不错,要不都尝尝看?” “你还吃得下?” 阳牧青有些诧异,晚餐时和慕容曌一起去吃了海鲜自助,差不多是扶着墙出门,之后她还喝了一份大杯烧仙草,并吃了一份草莓与车厘子双拼果切,美其名曰解腻。 这胃口,都快赶上小视频里面的吃播主播了。 “你不会嫌弃我变胖的,是不是?” 慕容曌做了个装可怜的表情,其实她已经吃不下了,肚子是吃撑的状态,奈何眼睛还是很饿。 “行吧,我去排队,你在这里等着。” 阳牧青自然拿她没办法,只好排到了长长的队伍后面,人的心理呢,尤其在吃的方面,总是认定了要排队的店才是真好吃,而且,辛苦排队买到的东西,即便有点点难吃,也会在内心美化一下。 付出的时间和人力成本,可是典型的沉没成本。 前面的十字路口,有一辆缀满小灯管的粉色冰淇淋车驶过,播放着欢乐的圣诞颂歌,其实圣诞节早就翻篇,掐指算算,都要到吃腊八粥的时节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辆看起来很寻常的冰淇淋车,吸引住了慕容曌的全部心神,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只有那辆车在视野移动,她只能看见那辆车,听到那个音乐声。 因为她看见那个开冰激凌车的司机,正是言酩休。 言酩休对她抛了个眼色,并做了个手指勾动的动作,明明是有些轻浮的举动,他做起来却如此自然。 仿佛是被下了蛊咒一般,都没跟阳牧青打个招呼,她走入人群之中,上了冰激凌车的后座。 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小吃摊前的队伍刚好排到了阳牧青,他双手接过慕容曌指定的两样小吃,付过钱,却发现慕容曌已经不在原地。 巨大的惊惶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生出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汹涌的人流里,出现了两个老熟人的面孔,从一左一右两个方向,向他快速逼近。 一个是木生和尚,他此时蓄起了头发,在头顶扎了一个小辫子,穿着一身流行服饰,变成了一个自带文青气质的小镇青年。 另一个是左舟,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一只面孔模糊不清的食愿,张牙舞爪地向阳牧青示威。他之前那只食愿被菩提子收入了囊中,此时居然豢养了一头新的,真谓是不疯魔不成活。 这两个人为何会掺和在一起已经不是他所关心的了,但这两个人的实力,阳牧青都领教过,和他们单打独斗时都不曾占到多少上风,现在两人联手,又在此闹市区,想必会多有顾忌,讨不到好去。 “你们掳走了阿曌?” 阳牧青两眼发红,双拳紧攥,像一条被激怒的暴龙,慕容曌是他的逆鳞,不容许任何人染指。 “真好笑,如果是我们动的手,你怎可能察觉不到?是人家自己离开的,我们言兄弟有事要跟她好好谈谈,让你不要碍事。” 木生和尚从口袋里拿出一串佛珠,在手中快速捻动,口中念出梵音,即便他并不是一个正宗的和尚,但修炼的佛门功法着实深厚,距他上次与阳牧青大战之后,又有不少精进。 至于左舟就更不用说了,牵强一点说,他与阳牧青及菩提子之间有杀妻之恨,那可是不共戴天之仇,他此时形同枯槁,两鬓染霜,犹如一棵被齐根砍断的老树,只留下树墩之下的残存生机。 “我等着一天很久了,如果不是天尊拦着我,我早就要找你们师徒报仇雪恨!” “尽管来吧!” 比他们俩更先行动,阳牧青抢先发动了攻势,先是祭出瞬移符移到三里之外的一处空地,接着毫不犹豫使出伏魔三剑中杀伤力最强的剑招“灭佛”,直击木生和尚的要害。 他使出这一剑时,有意识调动了气海深处的那股无名充沛灵力,瞬间剑气冲天,直冲云霄。 他无法同时对付两个人,只能择其一而攻之。 该行动的结果很快显露:以伤换伤,两败俱伤。 阳牧青那一剑刺中了木生和尚的腹部,但他自己也被左舟的光矛给刺穿了左肩。 木生和尚之前尚不能硬扛伏魔三剑,这回却正面硬刚,也只是稍微落了下风。 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 就在木生和尚失去战斗力的短暂时刻,阳牧青再度爆发,无声无息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刺向左舟的侧腰,一击见血。 他就像是草原上的野草,被踩踏再生长,被摧毁再发芽,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绝不低头。 左舟身后的食愿见其受到袭击,护主心切,化作一阵黑烟,企图钻入阳牧青的意识,阳牧青无暇他顾,也没有余力再来阻挡食愿的攻击,只能忍着头痛欲裂,仅凭意志来保持清醒。 “急急如律令,锁!” 一个简单的口令加一张封棺符,阳牧青将食愿锁在了自己的气海之中,虽然会有后患,但至少现在不会给自己添乱了。 “你这只食愿,跟上一只比起来可弱多了。” 他啐了一口血沫,仍旧采取之前的战术,只是这一回针对的是已经失去食愿助力的左舟。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黑宝葫芦,将封存在里面的数条凶煞恶灵放出,并向它们发出了严厉的指令。 “战!不死不休!” 左舟作为天巫族的九长老,自非等闲之辈,天巫族最擅长的其实是蛊术与虫术,食愿可谓是蛊术中的巅峰术法,至于虫术,左舟也很擅长。 他宽大的袖袍朝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挥数次,袖袍之下苍白修长的双手做出眼花缭乱的怪异手势,紧接着他发出一声冷笑。 “你就这点小伎俩?那我就来陪你玩玩,或许你听闻过‘万针齐发’?” 耳边传来了嗡嗡嗡的震天声响,不计其数的毒蜂从四面八方飞来,形成一堵蜂墙,有力地阻挡着恶灵们的攻势。 最毒黄蜂尾后针。 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毒蜂,而是更为强大的鬼毒蜂,专克凶神恶煞之流。 除非阳牧青还有后招,否则他拼命夺取的先机已失。 第一百九十五章 慕容曌失踪(下) 坐上冰激凌车的慕容曌并没有失去理智,她此时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会有什么后果。 虽然在记忆中这是她第二次见言酩休,但他身上的每一处都让她觉得熟悉:喜欢穿蓝青色调的衣裳,最好是古典风偏手工,不要拉链或纽扣,必须是盘扣;右眼下方有一颗美人泪痣,漂亮的浅褐色,勾人心魄;鬓角的碎发一定要捋到耳后,脖子上方的头发也一定要剃得短短的;脚上穿的一定是黑色的布鞋,款式简单却不老气…… “你盯着我看很久了。” 言酩休笑起来很好看,像是高山上的雪山融化,流入了初春的花圃,并照耀着和煦的暖阳。 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 “我只是有些好奇一只妖怪的长相,你这还不错的皮囊下面,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呢?” 慕容曌托着下巴,任凭自己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犹如披头散发的巫女。 “我化形之后就是这个长相了,我也没得选。如果我没有记错,原作者是这么描述的: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形貌昳丽,玉树临风,城中女子皆爱慕之。” 慕容曌在心中默默吐槽,你这小子绝对是作弊加词了吧,怎么不直接说是潘安再世,我也好去跟别人吹嘘我跟古偶颜值巅峰谈了个恋爱。 “我觉得我不会喜欢如此自恋之人,哪怕只是曾经喜欢。” 她直言不讳,并不打算给言酩休留一些颜面。 “所以我说的是实话。” 言酩休不以为意,仍旧言笑晏晏。 呵,脾气倒是真的好,也很会说话,感觉是个很有技巧的恋爱达人,跟阳牧青那个傻小子……不,他们两人不是一个层级,不具备可比性。 “怎么想起来要卖冰淇淋了?” 慕容曌转头打量了一番下车内的布置,哇塞,外表平平无奇,内在豪华奢靡,就这冰淇淋镶钻撒金粉的配置,不会真有人觉得自己吃得起吧。 “我曾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吃世界上最昂贵最好吃的意大利冰激凌,我一向言出必行,答应你的自然要做到。” 言酩休将车停在一个僻静之处,并施了一个很严密的障眼法,确保不会太快被阳牧青找到,之后,从冰激凌桶里面舀了两个不同颜色的球,递给了慕容曌。 “巧克力口味和卡布奇洛口味,你爱吃的。” 慕容曌一脸坦然地接了过来,毫不犹豫地吃了起来,知道自己爱吃的口味也不值得炫耀吧,阳牧青比你只会更清楚,冬天吃冰激凌就像夏天吃火锅一样,倍儿爽! 不过,美食家诚不欺我,意大利的冰激凌是真心好吃,感觉自己吃两球根本不够。 “你就这么放心我?” 言酩休此时的眼神很是复杂,既有一丝甜蜜的欣慰,又有些许无奈的悲凉。 “别人的断头饭是鸡腿五花肉,我的是冰激凌,倒也不错。” 慕容曌语气轻松极了,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而且,交谈并没有耽误她吃东西的速度,她冲言酩休客气一笑,主动拿了冰激凌铲,又给自己加了两个球。 “你的冰雪聪明和善解人意,用在此处着实令我汗颜。” “这两个词语用得不妥,你应该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或者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所以,你原本就打算将你体内的灵蕴还给我?” 言酩休有些吃惊,他见识过太多的凡人,为了切身利益分毫不让,更不用说这种要命之事了。 “难道我权利有选择不还?” 慕容曌白了他一眼,心中暗叹为何一只妖也如此心软,莫非是由于出自多情才子的笔下? “我自然也是贪生怕死的人,但我更清楚这条命是欠你的,只是,觉得有点对不住牧青。” “他与你的缘分,只有这么多。” “所以你为何不晚一点再来找我?对于结果我并无异议,对于期限还有得商量吗?” “小曌,如果世上能有两全其美之法,我一定会设法保你性命。但是,通天阁那边早就下发了我的追缉令,且我天劫将至,稍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而我一旦殒命,你也活不下来,要么同死,要么独活,我只是做了一个相对于我更有利的选择。” “你没有错,是我奢求了。” 慕容曌将冰激凌放下,乐观如她,也觉得这冰激凌有些索然无味了。 “既然我大限将至,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面对慕容曌的这个请求,言酩休并未直接许可,而是先探查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确认阳牧青暂时还未脱身,方才点头。 此次行动,不容有失。 “你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和歧瘴有何关系?” 当初,阳牧青说起言酩休之事,猜测他可能是被歧瘴之人救走。 慕容曌一边提出这个问题,一边按下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如果没有预料错的话,言酩休对于高科技的物件了解不多,也不会细致到排查录音工具这种东西。 她知道自己提的这个问题很关键,这录音笔与阳牧青的手机相连,她此举倒不是希望阳牧青前来救她,而是希望给他留下有用的讯息。 如果是抱着求生的想法,发现言酩休的第一反应应该就是向阳牧青求救。 既然她选择跟随言酩休而去,便是做了归还体内灵蕴的决定。 这一个决定,对于阳牧青来说太过残酷,如果可以,就让他以为自己是被迫的吧。 “我是歧瘴中人。” 言酩休很干脆地承认了。 “你对于歧瘴了解多少?” 言酩休反问道,对于慕容曌提出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也不感到意外,毕竟,对于她的好奇心之强,他曾多有了解。 “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很神秘的组织,做派疯狂,不计后果,加入的人都很厉害,邪多过正,至今也没人能说清这个组织成立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清楚这个组织有一共多少人。” “如果我说,其实你早就已经被歧瘴注意到了呢?” “我吗?” 慕容曌实在过分诧异,她只不过开了一间小小的工作室,何德何能被一个连菩提子都讳莫如深的组织所关注? 接下来言酩休的话语犹如震天惊雷,震得慕容曌外焦里嫩。 “你觉得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文昊是我们的实验品之一,如果你让阳牧青干涉互换灵魂之事,我早就要奉命出手了。” “除此之外,许琪瑶,齐灵、金沙村吴家也都是实验品,炽阳村空坟事件亦是歧瘴一手策划,你都不幸搅在其中,还屡屡坏事。” “在歧瘴眼中,你早就是一个棘手的存在,是一个该被排除的意外。” 言酩休其实从不担心慕容曌会不愿归还灵蕴,他太了解她,她的是非原则,谁也撼动不了。 “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接下来,该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慕容曌点点头,那些无理之事经言酩休这一解释,就都讲得通了。 毕竟,歧瘴就是疯子。 接着,她取下了锁魂扣。 第一百九十六章 岁忧丹 “不愿丢去千年道行,落不了自由自在身。” 一句咿呀婉转的越剧唱调突兀地在阳牧青耳边响起,看左舟和木生和尚的怪异表情,自然是一并听见了。 他与二人斗法僵持不下,阳牧青无法战胜并摆脱二人,他们也做不到一举击杀他,三人俱是遍体鳞伤,阳牧青的情况更惨一点。 “看来言兄弟已经得手了。” 木生和尚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朝左舟使了个眼色,二人佯装要一同进攻,转头便一并撤退了。 他们二人的突然撤退非但没有给阳牧青带来半点欣喜,反而心中那不详的预感愈发浓厚,他甚至在瞬间失去前去寻找慕容曌的勇气。 不会,不会是自己想得那样……吧。 他觉得自己心脏像被人用手攥住一样抽痛,连一呼一吸都觉得艰难无比,颠颠撞撞回到了已然寂静的三华街上,行人和摊贩皆已散去,留下遍地狼藉的果皮纸屑,让人觉得刺眼无比。 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远远看见慕容曌安静地坐在那里。 阳牧青的表情仍然没有半点放松,也不敢用眼神确认她手腕脚踝处的锁魂扣是否安好,他一步一步走向她,如从未来穿越过去,从秋冬走向春夏,宛若无法跨越的鸿沟。 “阿曌,你不要吓我。” 他触碰到她,皮肤犹温热,却见她犹如一具毫无生气的人偶,倒向了一侧。 “阿曌,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阳牧青的声线颤抖得不像样,字不成句,声声泣血,勉勉强强连成了一句话语。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慕容曌的眼角缓缓滑落,砸在阳牧的手背,绽放一朵氤氲水花。 他尚未见到她离体的魂魄,说明她尚未完全死去,但生机已经十分渺茫,她体内的灵蕴已经尽数被抽离,就只有一口气宛若游丝般吊在那里,随时都会消散。 “言酩休,你这个混球,你根本就不配爱她!” 阳牧青将慕容曌紧紧拥在怀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储物袋里面取出还剩一颗的岁忧丹,放自己嘴里嚼碎了,嘴对嘴喂给了慕容曌,这是他万不得已时才会采取的措施,岁忧丹虽不能直接续命,但好歹能保躯体安好灵魂不散,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接着,他放出被锁在自己气海之中的食愿,方才左舟撤离得太过干脆,没有跟他纠缠食愿之事,但食愿其实已有了自己的灵识,在它看来,自己因为不够强大已被左舟所弃。 “主人,愿意为你效劳。” 食愿极有眼色地向阳牧青选择了臣服,尤其是刚才被藏匿在他的气海之中,感受到那绵绵不绝的充沛灵力,这一点更让它意识到阳牧青的强大。 “共生禁术,要怎么做?” 这是阳牧青目前唯一能想到能解当下困局的办法,既然当初左舟能够以此方式换得林情的长存,那么他也可以采取同样的方法,来保全慕容曌。 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冒就是了,他愿意承受此举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共生禁术,首先需要主人与我建立契约,然后通过满足活人的愿望,让我活得无上的念力,之后我可以为鬼魂输送念力,让她看起来像个活着的人一样,但也有诸多限制,比如说通过我维系的鬼魂不能在白天活动,最好不要与主人以外的人接触,而且,当我获得的念力不足时,就无法维系躯体的状态,魂魄也会逐渐消散。” “与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吗?” “是的,一旦我与主人之间的契约关系被切断,那么共生禁术就会自动失效。而且,只要启动了这个术法,主人您的身体状况与阳寿都会受到损害。” “这些我不在乎,要如何建立与你之间的契约?” 阳牧青一脸坚决,在为慕容曌赴险这一点上,他从未有过犹豫。 “但是……共生禁术只能作用于新死之人,她的阳寿早已殆尽,不过是靠灵蕴续命的活死人,普通的共生禁术对她不起作用。” 食愿战战兢兢地说道,它也知道自己的这个答案并不能让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年轻人满意。 “所以,让你存着也没什么用。” 阳牧青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他伸出手,扼住眼前这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下一秒钟,就让它先走一步给慕容曌陪葬。 “咳咳……主……人,还有……一个办法” 食愿拼命挣扎,它不敢再有半点隐瞒,也不敢再为了保全自身的完整而耍小聪明。 “说。” 阳牧青松开了它,但眼神犹如利刃一般钉住它,那毁天灭地、同归于尽的无畏眼神,让食愿打了个寒颤,它被这个年轻人散发出的杀气所震慑,战栗不止。 “我们作为食愿,顾名思义,是靠人们的愿望来获得力量,就跟古时的山神水府一样,因为人们的供奉而得以存在。” “主人,您可以先跟我建立契约,再将我封存在这位姑娘的一魄之内,只要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寿元来换取愿望的实现,您就可以与这位姑娘共享寿元。” “如果这样做,她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吗?” “当然可以。” 食愿虽然觉得委屈,但也再无他法,在烟消云散与封存于魄之间选择,它选择后者。 “如果暂时没有获得其他人的寿元,她又会如何?” “那她就会共享您的寿元,她多活十年,您就会少活十年。” “这种方法既然更好,为何左舟没有使用?” 阳牧青虽然迫切如斯,但还存有一丝理智,凭着左舟对于林情的深情厚谊,没道理不采取更加彻底的共生之法。 “这种转移人间寿元的方法,被天地所忌,一旦被天地法则所察觉,便会共同毁灭。左舟性格中有相当保守的一面,不愿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 对于左舟而言,宁愿更为稳妥一点,才更有机会与林情细水长流、长长久久。 然而,他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已然破灭,阳牧青这才后知后觉当时自己有多残忍。 “我别无选择,按你说的后一种方法来吧。” 阳牧青轻轻抚摸着慕容曌的脸颊,替她拭去了残留的泪痕。 即便会死无葬生之地,他亦义无反顾。 第一百九十七章 春来万物生 清风徐来,春生万物。 公园长廊上的迎春花开了,鹅黄的花苞映在嫩绿的枝条上,无论是迎着薄雾晨曦,还是路灯月光,都是都市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提醒行色匆匆的路人——春天来了。 阳牧青折了两枝迎春花系在窗棂上,满屋飘散着淡淡的花香。 他记起慕容曌曾说过,春景盎然,夏景蓬勃,秋景喜乐,冬景矜持,如果能够在谁的眼里,四季各有各的美好,那么他一定是个极度热爱生活之人。 “年都过完了,你还不愿意醒来吗?” 慕容曌已经昏迷一个多月,阳牧青自认自己的施术是万无一失的,他已与食愿缔结契约,食愿也已被封存在她的心魄之中,成了寄生状态,她也恢复了基本的生命体征,重新有了呼吸与脉搏,但却迟迟不曾醒来。 原本布局很紧凑的问灵所,由于只有阳牧青一个人行动而变得空空荡荡,一天又一天,阳牧青的心态已经变得很释然,只要慕容曌还呆在他身边,一切就还有希望。 在这段时间,他将问灵所网络账号上的内容都进行了调整,对外的窗口页面换成了这么一段话。 问灵所,精通鬼神之事,游走阴阳两界,在这里,奇迹和悲剧都有可能发生,如你愿意用十年寿命来换,我们将助你达成心愿。 小字部分还补充了一条:一切遵循公平自愿原则,一旦达成,概不退换。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持续响起,足以想象按门铃的人有多么气急败坏,阳牧青起身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身狼狈的菩提子,而元苏则气定神闲地站在他身边。 “你呀你,你呀你哎!” 菩提子拍着大腿哀嚎,将一身的泥泞都蹭到了阳牧青身上。 “你这简直就是在胡闹!愚昧之极!经过我允许了吗?你就敢使用共生禁术,是嫌自己命太长?真是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慕容曌,你个坏女人,就这么欺负我的徒弟!你,你……让她出来,我要好好找她算算这笔帐!怎么?不敢出来见老子,老子今天要将你这个问灵所给拆得渣都不剩!” 阳牧青扶额苦笑,侧身将二人迎了进去,并奉上了热茶。 “这像秋茶,茉莉花香很浓,雪山兰芽?还不错。” “你是狗鼻子吗?这都被你……——哔哔——” 被禁言的某人简直要气疯了,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躺在地上撒泼。 元苏一脸淡然地继续品茶,菩提子从来只有让别人吃亏的份,但在他面前是例外。 “说说她的情况,我来想想办法。” 对于阳牧青的做法,元苏作为玄冥山庄之人必然说不上有多赞同,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对阳牧青多提出一些规诫。 得到元苏的默许,是阳牧青所未曾想到的,他一五一十将事件始末全讲了出来。 元素一边听一边点头沉思,而在地上的菩提子则横眉怒目,恨不得穿越到过去,给阳牧青几个响亮的巴掌,让他清醒清醒。 违背天地法则是玄师的大忌,即便他知道这小子身负天玄之力,但最终的反噬只会愈加严重。要知道乌衣门向来都是一脉单传,他可不想中年丧徒……啊呸……不能想这种不吉利的事。 “你的施术方法没有错,只是她自己还没有做好醒来的打算,毕竟,她当时是抱着必死的心态,求生意志几乎为零。” 元苏一向不喜欢论人是非,无论是阳牧青,还是慕容曌,只是都选择忠于自己的选择。前者情深无悔,甘愿与心爱之人共享寿元;后者坦坦荡荡,不愿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必当有借有还。 最多觉得有些不值罢了,但抵不过“我愿意”三字。 “那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吗?” 阳牧青明白这事急不来,但不想就这样干等着,在问灵所,慕容曌一直都是主心骨,对于业务之事,他基本上一窍不通,他担心等慕容曌醒来,问灵所已经不复存在,那时他该如何交代? 当然,以上并非最重要的原因,最为迫切的,是他想听她说话,看她胡闹,见到她迷人的笑容,感受她在身边的每个瞬间。 “生复死,死复生,春天已来临,冬天难再回。” 元苏念了一句佛偈,让阳牧青如同醍醐灌顶,焦躁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不过,我这次来,是要给你三个告诫。” “第一,共生禁术犹如高空走索,切不可抱有侥幸心理,宁积福报,莫行恶事,如能积攒下一定功德,说不定还能多换得一线生机。” “第二,你作为共生的主体,她作为共享体,会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你是健康的状态,她也会完好无恙,你如果受伤,她也会衰弱。” “第三,获取外部寿元切不可操之过急,若一凡人骤减太多寿元,则容易被天地法则所察觉,但如若细水长流,则有可能暗度陈仓。” 菩提子一边听一边摇头,堕落呀堕落,你可是一品玄师“天判”,这样子帮阳牧青作弊真的好吗?这小子什么时候给你好处了,莫非是趁我不备将家底子都掏空了? “多谢元苏大哥指点,我一定会铭记于心。” 仿佛在一片汪洋大海的暴风眼中找到了可前行的航线,即便远方的目的地可能也是一方险境,但好歹有了前行的明确方向,比在原地不停打陀螺要强多了。 菩提子朝元苏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一个求饶的手势,这是他屡次认怂的表现。 元苏的手轻轻一挥,解开了他的禁言。 这个术法他原本觉得有些鸡肋没意思,但跟菩提子打过两次交道后,开始觉得十分必要,于是特意研究了一下。 不足与外人道也。 “算了,我不骂你,骂我自己徒弟总可以了吧,我说说你,好好一个大好男儿,怎么就要沉迷于女色,不思进取的东西!再说了,世上的美人那么多,你有必要在慕容曌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吗?” 菩提子指着阳牧青的鼻子怒骂。 “我这棵树,怎么就不行呢?” 一句俏皮而熟悉的女声,随着掀开的门帘,溜入了三人的耳中。 第一百九十八章 解铃 见到慕容曌出来,喜色像晕染的水墨一般在阳牧青的脸上蔓延,但却在一个点戛然而止,就像遇到了砚台的阻挡,趋于平静。 “我做饭去了。” 面对慕容曌对他展出的拥抱,他仿若没有看见,转身藏匿进了厨房里。 见到慕容曌醒来,他自然是开怀欣慰的,但那一瞬间千万种滋味夹杂心头,泛滥的情绪让他既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又感受到了被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失落与难过。 慕容曌的从容赴死,从她自己的选择来说,并不算错,但对于他们刚刚建立起的亲密关系而言,却是一种毋庸置疑的背叛。 试问,哪一对深爱的情侣,会如此选择离开对方呢? 是不是,终究爱他的程度,不及言酩休呢?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内心那种酸溜溜的感觉尤如发酵的气体一般游走在五脏六腑,让他生出无名之火,但又不知该要如何发泄。 “你是不是掐好了时间醒过来的?怕我找你秋后算账?” 菩提子横眉冷对,但语气柔和了些许,其实他内心早就看穿了自家徒弟心里的小九九,这慕容曌,就当做她上辈子拯救了宇宙吧,碰上阳牧青这么个百年难遇的痴情种。 “家里来了客人,作为主人,岂能不倒履相迎?” 慕容曌的状态一点都不像卧床月余的样子,由于她此时寿元与阳牧青相连,精神状态反而更胜从前,她的眼神看向阳牧青身影消失的位置,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当初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去偿还灵蕴的,反正死了一了百了,趁着阳牧青和她的牵扯还不算太深,他还那么年轻,总会有放下的一天。 熟料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说天命难敌人心,她居然被阳牧青救活了。 这下倒好,既没脸见阳牧青,还欠下了他一条命。 这世上最难还莫过于情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魔咒,本就是命如纸薄之人,一个言酩休,一个阳牧青,争先抢后与自己命数纠缠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在她昏迷期间,还存有一定意识,对于阳牧青胆大妄为的做法,她是知晓的。 一方面感动至极,自己何德何能,这世上居然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寿命与自己分享?另一方面又深感负担,阳牧青此举,情深似海,让她何以为报? 大不了,以身相许?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哄好一下这个轻易不生气,生气就很难办的盐系男友吧。 “牧青,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双臂环抱住正在假装专心切菜的阳牧青,他指下的红萝卜切歪了,中指被带出一丝血红,只是阳牧青已具备强大的修复能力,驱动灵力便了然无痕。 “你不该让我原谅你,因为你真正对不住的人,是你自己。” 阳牧青回到了正常切菜的速度,亦没有回头,虽然他内心无比渴望见到慕容曌灵动的眼神,但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在质问他,你的底线呢?你的原则吗?你的节操呢? “牧青,我与你的想法有些不同,我承认做这样的选择对你有些残忍,但我并不真心觉得我做错了。你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世界上,被人所爱是一件值得感恩之事。” “言酩休也是曾经爱过我的,要不然不会将半数灵蕴都渡给我。我不能因为贪图生命的美好而置他于死地,即便他本身该死,也不应该是我来对他进行制裁。就像你爱我,我也不会选择在某一天就去伤害你,单单只为了自己活着。” “牧青,我做不到那样,虽然我知道贪生怕死是人类的天性,没什么好可耻的,但如果真要那样活着,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慕容曌按住阳牧青切菜的手,将自己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感受从他身上传过来的体温,眼角滑落一颗有一颗晶莹的泪珠。 “阿曌,我一想到你差一点就死去,我就觉得自己会直接疯掉!” 阳牧青转过身来,与慕容曌对视,他眼中的哀伤和绝望如同冬雪融化后的草地,早已枯黄凋零,只是被漫天遍野的大雪掩盖,被临时营造出平和的假象。 他将慕容曌的手放在胸口的位置,一字一句说道:“当时我的心脏,几乎跟你的一起停跳了。” “牧青,对不起。” 慕容曌低下了头,她发现高估了自己的控局能力,此时的她,被阳牧青浓烈的情感所感染,对他当时那撕心裂肺、恍然若失的痛苦,感同身受。 “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也会为了他牺牲你自己吗?” 阳牧青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浑身发冷,他完全无法想象再一次失去她。如果真的还有下一次,他又该如何上天入地挽回她? 他真的怕,人力有穷尽,他无法一直护她周全。 “我欠他的上一次全都还清了,现在我这条命,归你了。” 慕容曌深深望向他的双眸,想要融化他瞳仁深处的坚冰。 “你的命,永远是你自己的。” “之后,我活一天,你就有一天,我们是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明白吗?” 阳牧青不接受她的说法,但面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慕容曌细软的长发。 “所以,你可以不生气了是吗?” 慕容曌仔细辨别这着他脸上的微表情,想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可以一点一点,慢慢的不生气。” 阳牧青天生不擅长撒谎,只能老老实实将内心的想法说出。 慕容曌一听这话就放心了,当下踮起脚尖,在他的唇间留下一个吻。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菩提子一边仔细盯着厨房里的动静,一边用手蒙住了元苏的双眼,而元苏任由他胡闹,反正他现在感知周边事物,也不是非要用眼睛的。 这顿午饭,待他们二人在厨房里面磨蹭了两个钟头后,五菜一汤终于搬上了桌子。 菩提子一脸嫌弃地指着一盘煎鸡蛋,如果不是还能从黄澄澄的颜色和焦黑的葱花中辨别这是一盘煎鸡蛋的话,菩提子会觉得这其实是一块脏抹布伪装的。 “这难道是坏女人做的?你家是开盐矿的?” “什么坏女人,我有名字的,实在不行,你可以叫我美女。” 慕容曌表示不服,将那盘唯一出自她手的煎鸡蛋挪了个位置。 阳牧青面不改色地夹起来吃了一口,评论道:“我觉得还行。” 菩提子像是看怪物一般盯着自家徒弟,觉得这世界有点不太对劲,阳牧青居然会说谎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天使与恶魔(上) 吃过饭后,菩提子就被元苏扯着衣领拎走了,说是接到了一位玄师的紧急求救信号,已一行三人已身陷幽冥谷四天五夜,不但找不到出路,还折损了一人,亟待支援。 菩提子自然是一脸的愁眉苦脸,但谁让他自己手贱,跟元苏赌棋连输三把,要给他当三个月苦力,任君差遣,听候调派。 别说是去探幽冥谷,就算是去闯黄泉路,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在临走之前,他说了一件让阳牧青很吃惊的事,那就是他的玄师等级,经过寿虫一役,已连跳两级,也就是说他现在的玄师品级不是六品御者,而是五品行者。 行者所具备的神通是:行者无疆,通行无忌。 如果用一个很形象的比喻,那就是一匹不用喂饲料的赤兔或的卢,具备日行千里、缩地成寸的神通,只是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驱使。 灵力好比电池,一旦耗尽或枯竭,就需休养蓄电,方可再次充沛。 “可我好像使不了这个神通,这是为何?” 阳牧青当下便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堪堪在屋内移动了约十五米,之后便偃旗息鼓。 “或许是你的基础太菜了吧,抓紧修炼,少在那些没用的事情上耗费精力。” 菩提子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一下,反正阳牧青很好骗,他对于玄师品级也没多少执念。自己总不好告诉他由于他身负众人觊觎的香饽饽——这一甲子的天玄之力,而被自己用师门秘法封印了。 虽然这个封印有了裂痕,但还是可以起到防护罩的作用,不会向外泄露太多的异象。 当然也由于这个封印的存在,阳牧青不断进阶的灵力,受到了一定的牵制。 送走两位大神之后,慕容曌和阳牧青也没有闲着,开始处理问灵所这段时间存积的一些小业务,在赚钱的事情上,慕容曌即便死而复生,仍旧不会有半刻的松懈。 “咦,你将问灵所的业务方向改了呀?满足凡人之愿,但需寿元相换?” 慕容曌对此颇有异议,如果问灵所的顾客只需要支付寿元就能实现愿望的话,那还拿什么赚钱? 毕竟对于很多人来说,少活几天跟失去一笔钱而言,当然乐意选择前者了。 “阿曌,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作为玄师,命数难测,就像医者不自医是一个道理,我不确定我有多少寿元,可能活到七十岁,也可能只活到三十岁,我必须为我们积攒足够的寿元。” “啊,那不会死不掉了吧?我可不想成为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妖精。” 慕容曌摇了摇脑袋,努力赶走脑子里那一个有些可怕的画面。 “放心,人的躯体对于寿元的承载能力是有上限的,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阳牧青拿过鼠标,将问灵所业务窗口简介中的“十年寿元”改为了“三年寿元”,元苏大哥说的话不能不听,一寸光阴一寸金,做人不可太贪心。 虽然这个贪心,是因为心爱之人所生出的贪嗔与魔障。 “那这样可以吗?我们加设两条规则,一是只有付不起费用的顾客才能选择用寿元作为报酬,二是这一条特殊条款只适用于年龄在五十岁以下且无致命疾病的顾客。” 阳牧青对此并无异议,商家经营,一是讲究公道,双方自愿交易,不可强买强卖;二是讲究诚信,做出的承诺便要兑现,不可缺斤少两;三是要规避风险,万一顾客在支付寿元之后便一命呜呼,问灵所可是要背上人命官司的。 他之前没有考虑到的情形,慕容曌新设的这两条规则中都考虑到了。 “对了,今天是哪一天了?” 慕容曌这才想起来自己听到菩提子的动静之后醒来,还没来得及瞟一眼手机,当然很可能早就已经没电了。 阳牧青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屏幕上大大的数字:3月12日。 下面的备注有一栏小字:阿曌昏迷第45天,愿主庇佑。 “你啥时候改信教了?” 慕容曌取笑了他一声,阳牧青的脸红了红,没有答话,只是将衣领整了整,确保没有露出戴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链子。 “这都植树节了,年都过完了,没意思。” 慕容曌嘟着嘴低声抱怨了一句,虽然她一个人待久了,并不觉得过年多么有趣,但必要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她决心等到明年,一定要与阳牧青一起度过一个气氛浓厚、终身难忘的春节。 更让她有些遗憾的是,2月14日情人节也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坐在她身侧的英俊男子,已经是她的正牌男友了,结果连第一个情人节也错过了。 法式西餐、牛排红酒、鲜花蛋糕……甚至还可能会有神秘礼物,结果,都泡汤了。 “你看看这一条留言。” 阳牧青用手指了指电脑屏幕,出言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将她拉回了现实。 一位名为“淤泥”的网友给问灵所留言:有人在监视我,有人要杀掉我,我的生活陷入了地狱!帮帮我!我虽然没有什么钱,但我愿意付出我仅有的一切,只要有人可以听见我的呼救声!救救我!!! 三个血红色的感叹号,充分说明对方的心情是如何焦虑难安。 再一看时间,是两周前的留言。这个可怜的人,还活着吗? 他的头像是一只脚已经陷入淤泥中的青蛙,鼓着两只眼拼命挣扎,但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挣脱这越陷越深的牢笼。 “你看,一周前还有他的一条留言,写了他的电话号码。” 慕容曌再往后翻,果然又看到了那个头像,这次是三天前,这次的留言显得更加语无伦次了。 “不是人要杀我,是鬼要杀我!我今天见到了那个鬼影,一张可怕的脸,我会死,我一定会死!谁也救不了我,已经太迟了!” 最近三天没有再留言了,慕容曌试着回了几个字,犹如石沉大海,对方毫无回应。 “你觉得他是真的有事吗?” 阳牧青之前处理网上留言时碰到过类似的事情,结果对方只是恶作剧,害得他们白跑了一趟,吃了一次教训。 “不是留了电话?先打一个试试。” 慕容曌又是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每当她碰到有意思的事情时,就会有如此反应。 第二百章 天使与恶魔(中) 第一个电话拨打过去,是忙音。 第二个电话拨打过去,无人接听。 第三个电话拨打过去,对方接通了,却迟迟没有主动说话。 “您好,您是网名为‘淤泥’的网友吗?我们这里是问灵所,您之前有给我们留过言。” 慕容曌用座机拨打过去,说了一段很职业化的开头语,在没有探明对方底细之前,也不宜先透露太多己方信息,问灵所的交易不同于其他,一般针对小众群体,做的也是小众业务。 “你们……真的给我来电话了!你们……可以救我吗?” 从电话里传来一个有些神经质的中年男子声音,声音闷闷沉沉,含含糊糊的,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最后一个字的音调突然拔高,让慕容曌不由得将听筒远离了耳朵。 “你说有人想要害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我有录影,我在屋里设了监控,有鬼影,真的有鬼影!而且那只鬼一直跟着我,我吃饭的时候在桌子底下看着我,我在外走路的时候也远远跟着我,他无处不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开始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但最近他开始对我说话,不,是做口型,他说,要杀了我,说我是罪孽,是要被清除的异类!” 男子这段话说得很流畅,但并未彻底将这件事阐述清楚,而且从他的表达看来,可能也不具备将事情在电话里面说清楚的能力。 出现幻听,感觉有人要害自己,对于生活中的小事疑神疑鬼,这是妄想症的典型症状之一。 慕容曌的心里有了一些猜想,但一切还需实践来证实,纸上谈兵,不是问灵所的作风。 “我们直接去找你,看看具体情况再说,方便吗?” “什么时候能过来?” “会尽快。” 慕容曌无奈地回道,虽然她才醒过来不久,还不想那么快就进入工作状态,甚至想去度个假享受一下失而复得的人生,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无论这个男子是不是真的妄想症患者,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有不简单的隐情。 男子沉默了半晌,之后报了一个地址过来,再然后便匆匆挂断了电话,连句再见也没有说。 “你不打算休息一下吗?” 待她挂断电话,阳牧青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作为她的助手,他可太清楚她的工作狂属性了,一工作起来就不管不顾,非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不可。 “已经躺了那么久了,不能继续荒废时光,不管是赚钱还是赚寿元,都是头等大事。新的一年到了,我们还没有开门做生意呢,这可是今年的第一桩生意,不容有失,要不兆头不好。” “你还信这个?要不去财神庙上个香?” 阳牧青这一句反问,明显是在怼她那一句求主护佑的取笑。 “牧青,你变了,你之前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的。” 慕容曌一脸委屈巴巴,她明知阳牧青最受不了的方式,就是菩提子式文案。 果然,阳牧青给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缝上的动作,这一页就此翻过,谁也不要再提。 出门之前,慕容曌自然又是好好捯饬了一番,米色羊毛长针织打底,配上一身小香风的浅蓝色春装,以及一双湖蓝色的高跟尖头鞋,好一副都市丽人的清新靓丽装扮。 “你觉得我拎哪个包比较好?” 阳牧青指了指那个黑色的流苏小包,慕容曌摇摇头,然后拿了一个白色编织材质的斜挎包。 要问男朋友的意见,但又不会听从他不合理的审美建议,这便是情侣之间的小日常了。 慕容曌出于习惯翻了翻这个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录音笔,这是她之前在新乡时用过的录音笔,看来阳牧青从她口袋里翻出来之后,给直接放在这个包包里面了。 “这录音笔里面的内容,你听过了吗?” 阳牧青摇了摇头,他没有不经允许就翻看别人东西的习惯,慕容曌的则更不行,她的私人物品,不管是手机还是录音笔,自己是肯定不会碰的。 “呆子,你也不想想,我当时口袋里就只装着这个录音笔,万一有留给你的遗言呢?” 慕容曌对于阳牧青墨守成规的个人作风,感到好气又好笑。 阳牧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慕容曌心知自己刚才的“遗言”二字触发了他的坏情绪开关,连忙打开了录音笔里面的录音,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这一段录音,自然是言酩休所说关于歧瘴的相关隐秘。 知道事关重大,阳牧青没有再纠结,马上将这段录音转载下来,发送给了菩提子。 玄冥山庄一直在追查歧瘴之事,这段录音对其说不定能派上用场,至于为何是发给菩提子而不是元苏,当然是慕容曌的建议,提供给菩提子一个邀功讨赏的好机会。 将这一重要的事情处理完,二人坐上那辆半新不旧已经停产的桑塔纳,驶向那名神秘男子所提供的住址。 由于是在邻市,车程有上十个小时,直到临近半夜,方才抵达住址附近。 四方小区,是营市着名的安置小区聚集地,周边连锁型经济酒店少得可怜,最终在慕容曌的安排下,先在市中心的一家四星级酒店住下,第二天清早再登门拜访。 慕容曌从来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人,在死过一次之后更是如此,毫不犹豫便选了最贵的套房。 一夜好眠。 翌日清晨,吃过营市最为知名的玲珑蒸饺以及鳝丝面之后,二人根据男子提供的地址,到了一幢老旧的居民楼前面。 505房,其实是在四楼,只是由于很多人对这个楼层有偏见,所以没有设置四楼的房号。 由于慕容曌与网民为“淤泥”的男子在网上有留言自己的来访时间,因此在敲门之后,紧密的房门很快就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高瘦男子,虽然不修边幅、头发凌乱,但看得出来五官不错。 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那一双比兔子眼睛还红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看得出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百零一章 天使与恶魔(下) 这名憔悴而落魄的男子名为龚少华,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雕塑家,待业在家已有半年,靠所存不多的积蓄勉强维持生活。 孑然一身,无妻无子,虽然父母和亲戚都还健在,但平常也不怎么联系。 他租住的这间屋子面积很小,不到九十平米,是典型的单身公寓,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一个简单的灶台,也有洗手间,基本电器齐全。 只是灶台上堆满了打开的外卖盒,洗手间的塑料桶里面堆满了脏衣服。 房间里各个窗户的窗帘都被紧紧拉上,不透出一丝亮光,照明全靠一盏瓦数不高的灯泡。 如果不是天气还未真正转暖,恐怕这间屋子里会充斥着难闻的气味,当下的憋闷气息已经有些让人想要屏住呼吸。 慕容曌代表问灵所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便开门见山提出想要确认一下监控录像的请求。 只有监控录像才能证明,龚少华是纯粹妄想发作,还是至少有捕风捉影的线索。 龚少华在见面之后言语更少,而且对于陌生人变现得非常拘谨,慕容曌猜测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基本上日常也没有需要跟外人打交道的地方。 想象着一个接近精神崩溃的人在房间里面自言自语,那场景有些过分惊悚了。 好在他对于外援到来的态度还是比较积极的,没有失常的表现也没有过度兴奋,听清楚慕容曌的要求之后,将房间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夹,里面密密麻麻全都是导出来的文件,每一个视频文件都标好了日期。 慕容曌特意盯了一下文件夹左下方,居然多达五百多个文件,说明这个监控装了一年多,而龚少华的这种症状持续时间只能更长。 他打开了离最近日期比较近的一个视频文件,将视频进度条移动到两小时十五分,从熟练程度看来已经打开过无数遍,视频中显示正是半夜时分,龚少华已经入睡,此时一个模糊的黑影在他的床底爬出,然后以缓慢的速度向房门的方向移动。 由于是夜晚录制,这个黑影看起来非常模糊,只能看出是一个人形的轮廓,无法分辨是人是鬼。 “还有其他的视频有拍到这个黑影吗?” 龚少华摇了摇头,但情绪开始逐渐激动起来,本来还算俊朗的五官也变得扭曲起来。他双手抱头,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这个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有人在跟踪我,监视我,你们看他手上还拿着东西,一定是匕首,他想要找机会杀了我,他一定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一定是!” 慕容曌的表情十分镇定,因为单从这个视频看不出大多的异常,她用眼神询问了一番站立在身后的阳牧青,他只是轻轻摇头,意思是此非鬼类。 既然不是鬼物,那么有可能是小偷,也可能是不明闯入者,或者是身无定所的流浪人员,都有可能。 “行了,我们先不纠结这个,我问你,如果我们能为你找出真相,你打算付给我们多少报酬?” 慕容曌在屋子里面转了一圈,有意观察了几个在意的地方,但面上不露声色,耐心等待龚少华的回答。 屋角旮旯里面堆着半完成状态的石块材料,从蒙灰程度来看,早已经被其主人所遗忘。 整间屋子没有照片,自拍艺术照更是没有,只有床头挂着一副晦涩难懂的艺术抽象画。 床头柜上摆着一排药瓶,还有散落在地的几颗药片,全是镇定类和安眠类的处方药物。 而整个房间最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地方,是玄关神龛上摆着的一个天使雕塑,一半的脸是纯洁的天使,另一半的脸是丑陋的恶魔,连翅膀也是一半羽翅一半蝙蝠翅膀,透着一股怪异的美感。 光凭女人的第六感而言,她不是很喜欢龚少华这个人,从第一眼就没多少好感,从心理诊断的角度,龚少华绝对有一定的妄想病症,而且已严重影响他的生活。 无论如何,她决计不打算将这桩生意当成做善事,公平交易,方是王道。 “我几乎可以说身无分文,家徒四壁,我看你们的告示上写可以拿寿命来换,我愿意,要多少年都行。” 龚少华神情紧张兮兮地望着屋内两位尊贵的客人,尽可能表现出内心的诚恳,担心他们知道自己没有支付能力后会拔腿就走。 “三年,至少三年寿命。” 一只没有说话的阳牧青开口了。 “可以!现在就给你们!” 龚少华生怕他们反悔,立马满口答应下来。 “事后再取,不急一时。” 阳牧青说完这句话后,扯了扯慕容曌的衣袖,慕容曌心领神会,给了龚少华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起身告辞,并约定明日再来拜会,到时候会给他一个应对方案。 在下楼之后,慕容曌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四楼的窗口,还是被窗帘死死遮住,但有一个角落被悄悄掀开,一双惊惶的眼睛在目送他们离开。 龚少华给人的感觉很卑微很可怜,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但就在慕容曌回眸的余光中,她好像看到顶楼有一个头冒了出来,再一看,又杳无踪影,但就那匆匆一瞥,让她的后背冒出涔涔冷汗。 那一张乌黑肿胀瘢痕密布的脸,真的不是白日见鬼了吗? “牧青,你看看顶楼,有没有鬼魂出没?” 阳牧青回头看了一眼,很干脆地摇头,给了否定的答复,但牵着慕容曌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因为他察觉到她害怕了,不但手心温度骤降,身体还在微微战栗。 二人回到车上,阳牧青开了一段时间车后,方才开口。 “你刚才是看见什么了?” “一张脸,一张非常恐怖的脸。你说我会不会是因为死过一回,所以突然获得了见鬼的技能?”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你并没有真正死过,最多是濒死体验。” 阳牧青非常严厉地纠正了她的说法,并再次否定了她的突发奇想。 如果“见鬼”是一件那么寻常的事,那么这个世界早就该乱套了。 “对了,你刚才扯我衣袖是什么意思?为何让我尽早离开?” 慕容曌这才回归正题,想起自己还一直不曾询问阳牧青刚才为何是那般举动。 “那间屋子不干净。” 阳牧青说得如此随意,就像说那间屋子里面有一盆死掉的绿植一般轻描淡写。 第二百零二章 怨毒的老人 听到这句话之后,慕容曌有些不淡定了,脸上瞬间失了血色,倒不是因为害怕,她早就已经接受身边可能有会鬼鬼怪怪存在这类情形了,而是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啊!难道那个龚少华是鬼?” 从他那苍白憔悴的脸色和萎靡阴沉的气质来看,并非不可能。 “你脑洞也太大了,他是人,不是鬼。” 阳牧青表示很无语,每次跟慕容曌沟通,都要非常小心谨慎,因为一旦某个信息给得稍微有点偏差,她的思绪可能就已经飘在九霄云外了。 “哦哦,抱歉,当我没有开过口,您继续说吧。” 慕容曌努力将自己纷飞的思绪收了回来,专注听阳牧青说话,仔细一听,阳牧青的音质真心不错,就像清脆又稳重的酒瓶声音,不会显得老成,也不至于轻浮。 嗳呵,又走神了。 “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龚少华有一点弯腰驼背,脖子也有一点往前倾。不单是因为雕塑家的职业病,而是因为他的背上驼着一只鬼魂。” “当然,他本人是没有察觉的,要不然也不会那么淡定,我回去之后,可以将那个鬼魂的模样画下来给你看,嗯,样子有点丑陋。” 是了,阳牧青的素描功底可不是盖的,分分钟就给你呈现一幅大作……等等,慕容曌仔细咀嚼了一番他的话中之意,感到自己身上的汗毛又一次倒竖了起来。 “你刚才说的不就是现实版的《鬼影》吗?也太有画面感了吧?难道真是一只女鬼?” 一连三问,足以表示慕容曌内心的震惊,她很少这样不淡然,大概是之前大学时期独自一个人在宿舍看《鬼影》时有被吓到,留下了面积不小的心理阴影。 “不是女鬼,是一个老人的鬼魂。” 阳牧青摇了摇头,为她丰富的想象力贴上了一个暂停符,慕容曌还欲再问,发现桑塔纳已经开到了酒店的停车坪,于是只要优雅地踩着高跟鞋下了车。 坐在司机位置的阳牧青回头冲她一笑,扬了扬手中的黑金葫芦,语气有些得意。 “刚才我已经将那只鬼魂请到了这个葫芦里,我们等下可以好好审问一下。” 慕容曌冲他无声地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是人狠话不多的阳牧青,做事干净利落,专业技能过硬,似乎永远不用担心事情会在他手中搞砸,反倒是自己有些时候显得不太靠谱。 住星级酒店贵,但在它的舒适面前,价格不值一提。 用过精致美味的餐点后,二人回到了套房里面,阳牧青将黑金葫芦里面已经摇晕菜的老鬼放了出来,将其固定在了软塌沙发上,再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不紧不慢地描绘起来。 是慕容曌交代的,先要看看他的面相,再决定询问问题的具体方式。 面由心生,有时候还是挺有道理的,毕竟大部分人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都刻画在脸上的每条褶皱里面,一个皮笑肉不笑之人,哪怕两颊的法令纹已深似刀刻,眼睛里面也不会有暖意。 大概十分钟过去,阳牧青手下的素描画像已经初具轮廓,一张木讷憨傻、皱纹遍布的脸,配上高大精瘦的身材,看上去已有六七十岁年纪,但给人感觉仍旧很强壮威武。 当阳牧青细细描绘其眼睛的时候,慕容曌犹如进入了幽黑森林中的蛇窟,每走一步都要担心被四周阴冷的眼睛所觊觎,成为其腹中美餐。 如果有一种眼神叫做蝮蛇般的毒眸,那么这双眼睛一定排得进前三。 以貌取人并不值得赞赏,但此人的画像,真的是一眼便可辨别:其非善类。 “你叫什么名字?” “龚丰。” “你和龚少华在生前有何恩怨?” “这个孽障,就是他害死我的!” “你跟他是何关系?” “俺老兄是他亲爷爷,我是他二爷爷!” 老鬼情绪激动起来,想要拼命挣脱束缚,龇牙咧嘴扭曲变形,奈何却动弹不得,像一只被关在空瓶子里面的失去毒针的濒死黄蜂。 问过这三个问题后,慕容曌便偃旗息鼓,有些不想再继续问下去,突如其来的心累袭来,让她有些不想再趟这趟浑水。 阳牧青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慰似的拍了两拍,他作为慕容曌和老鬼的翻译官,其实也是很心累的,甚至还要学对方口音,这对于他来说不但略有难度,而且略窘。 不说别的,看不见妖魔鬼怪,不用费心听他们说话,就已经是平常人的幸福之一了。 “龚少华,他为何要杀你?为钱,为情,还是为了仇怨?” 对长辈亲戚下死手的龚少华自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看这老鬼到目前为止的行为举止,也不是什么好人,恶人自有恶人磨,古往今来,屡试不爽。 “他不知道。” 阳牧青耐心问了三遍,但这老鬼的回答出奇的一致,他似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自己有什么事情是对不住龚少华的,自己无钱无房,也没有什么值得这小子惦记。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一直赖着龚少华,不肯重入轮回。 “算了,你重新收了它吧,我觉得这屋内的空气都变得凝滞了,凉飕飕的,看来,这个谜团只能在龚少华那里解开了。” 阳牧青依言照办,他也看这老鬼有些不爽,他生平也很少产生这种情感——对一个人或者一样事物莫名其妙的厌憎。 难不成,这老鬼在生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好不好,自己也被慕容曌带偏了,居然在这擅自揣测毫无证据之事。 可是,就在阳牧青拿出黑金葫芦的瞬间,老鬼的身量突然暴涨,他不顾一切扑向慕容曌,鬼影像一个折叠的影子一样向她匍匐移动,尖利的鬼爪企图抓住到她的脖颈,而他的眼神在瞬间由阴毒变成疯狂,仿佛看见了绝佳的猎物。 “急急如律令,破!” 阳牧青祭出数张焰火符,将老鬼团团围住,在空中燃烧成熊熊烈焰,这是三昧真火,所谓的在火上烤,想必便是这样一种滋味了,老鬼虽然已是魂体,仍被烤得嗷嗷乱叫。 他刚才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慕容曌此时的存活状态,极其容易被恶灵夺舍。 第二百零三章 黑色的孩子 “这只老鬼不老实,我觉得还是查一查比较放心。” 待阳牧青将这只嚣张的恶灵完好封存进黑金葫芦之后,听见慕容曌如此说道,她一旦说出“查一查”这个词,意味着便会通过各个渠道,从铺天盖地的或真实或虚假的信息中,找寻到自己所想要获取的工作量,即便有一些人脉资源帮助,但这仍旧是非常巨大的工作量。 打工人,打工魂,问灵所的顶级打工人从来不是阳牧青,而是他那娇滴滴的老板大人。 酒店桌上有一台可自助使用的台式电脑,还是可玩竞技游戏的配置,从外观看上去就很炫目,这自然合了慕容曌的胃口,换上一身舒适的家居服之后,拿出一张大大的白纸贴在墙上,开始提炼自己觉得有用的各类线索,不一会儿,就写满了半张纸。 她要查的人,不是龚少华,是龚丰。 这一次的资料查询在一个小时之后便结束了,可谓是史上最快的一次资料查询,阳牧青打算去给慕容曌换咖啡的时候,发现她才喝了一半,正坐在椅子上发呆。 “你查完了?” “嗯。” “怎么样了?” “牧青,”慕容曌抬起头望着阳牧青,双眼中流淌出他从未见过的愤恨眼神,“你知道我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但是我现在希望这世上是真的有十八层炼狱,因为有一些猪狗不如的畜生,这样说我都替猪狗和畜生感到委屈——他们只配呆在地狱里面,日日夜夜接受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阳牧青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他的眼神越过慕容曌,落在电脑上被打开的一个新闻页面上,篇幅不长的一篇报道,却讲述了一件触目惊心的事件,而龚丰正是主人公之一。 在报道中还配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小男孩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都裹满了白色的绷带,而未被绷带裹住的地方露出肿胀发黑的皮肤,浑身破溃,几乎没有一寸完好之处。 呆在公寓中的龚少华,在慕容曌二人到来之后心里稍微安定了些许,戴了帽子和口罩,准备久违地出一趟门取下快递,一般的快递他都要求送货上门,但还是会有漏网之鱼,被快递派送员直接放在了驿站,而让驿站工作人员帮忙送货上门,估计要等到地老天荒。 是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是他等了很久的一本雕刻作品集,这也算是他暗无天日生活中的唯一慰藉,他之所以会迷上雕刻,也是因为唯独这件事情,可以让他静下心来,去感受时间的流逝,专注于手下的作品,不被自己所困惑的、所逃避的、所挣扎的思绪所侵扰。 存放包裹的驿站在车库西门出口旁边,从他家到驿站只有七八分钟的脚程,但好不容易出一趟门,他打算顺便去便民超市采购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凡事都靠快递和外卖,也是一件很繁琐的事情,不如一站式采购来得利索便捷。 纸巾、牙膏、方便面、袜子、饼干、面包、大瓶矿泉水以及再三考虑之后拿的一把水果刀,他一一将其摆在收银台,掏出现金结了账。 年轻的收银员妹子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他拿来结账的百元钞票居然还是老版本,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但她还是出于职业习惯快速地保持了镇定,并予以礼貌的结算。 “要购物袋吗?” “拿一个。” “请您清点好钞票,欢迎下次光临。” 下次,龚少华听到这个词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毕竟上一次出门,他已不记得是啥时候了。 然而,在他走出超市的时候,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又来了,龚少华顾不得去取快递这件事了,提起袋子就往住的地方赶,步速飞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追赶他,除了逃,他无计可施。 在他彻底走出超市范围的时候,另一名差不多与他同龄的男子从超市里面结账出来,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面是几卷透明封箱胶带。整体包裹得比他还严实,不但戴了口罩帽子,还加了墨镜和手套,如果不是身材和身高都很普通,恐怕会有人怀疑是明星出街。 他望了龚少华仓促逃离的背影一眼,若有所思,接着跟了上去。 龚少华逃也似的到了小区楼下,此时还不到傍晚,天色却突然暗了下来,天边乌云涌动,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 “这鬼天气。” 龚少华嘟囔了一声,鬼使神差,他回头望了一眼,在拐角处的树影下,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果然,他就是被跟踪了,有人一直在监视着他,每天来扫地的清洁工可能是,经常过来捡废品的老头也可能是,早晚出来遛狗的情侣也可能是……他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仓惶地踏入了楼道,楼道的应声灯似乎坏掉了,他咳嗽了好几声,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喉咙似乎被一股力量所遏制,让他透不过气来。 电梯下行,门开了、 龚少华笑了,他终于有了可以暂时躲藏的空间。 然而,就在电梯门彻底打开的瞬间,龚少华却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猛地瘫倒在地,朝后挪动了好几步,原本提在他手上的购物袋破开了,日常用品滚落一地。 更惊人的,他的屁股下面有一摊可疑的水渍,他似乎被吓得尿裤子了。 在他的眼里,空荡荡的电梯角落,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朝角落而坐,似乎正在哭泣,在电梯开门的瞬间,她转头了,可是她哭呀哭,揉呀揉,眼镜和鼻子都揉成了一团,嘴巴也歪了,五官彻底变形,像融化之后再凝固的蜡油,头上本就稀疏的头发一团一团黏在了脸颊上,整个身体都是黑乎乎的,沾满了血污。 “少华哥,我好疼……” 小女孩对他如此说道,那一身凄惨的外观,让人不忍直视。 “啊——” 龚少华的惨叫声被半途拦截,犹如被掐住了脖子的笨鹅。 在他的身后站立着一个全副武装的男子,拿着一卷封箱胶带将他的嘴巴死死封住,并同时制住了他乱舞的四肢,再也漏不出一丝多余的声音。 第二百零四章 心灵的荆棘 龚少华醒来的时候,眼前漂浮着一片红色的雾,犹如车窗玻璃上划过红色的雨水。 那是他眼镜睫毛上沾着的血雾。 由于眼睛上挨了一拳肿胀不堪,他只能透过那血色的雾帘查看周边的环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被紧紧束缚住,动弹不得,嘴巴也被死死封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留下鼻孔还能呼吸。 只一眼,他便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因为这是他每天生活的公寓,他似乎是被人随意仍在了墙角,如同处置一袋惹人厌弃的厨余垃圾一般。 “谁?你是谁?是不是就是你一直在跟踪我?!” 龚少华的内心在狂喊,但发出声来就只有“呜呜呜”的闷响,让人听了觉得聒噪又难听。 将他绑回屋里的人自然也是这么认为,从墙角那一堆弃置的雕塑半成品前面离开,朝着龚少华的腹部,狠狠踢了两脚。 他穿着一双有些破旧的硬皮靴子,踢起来又快又准,龚少华觉得自己的内脏肯定被踢出血了。 带有强烈刺激的疼痛感,让龚少华涣散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他顾不上去看绑架他的这名男子是谁,而是挣扎着去看周遭的各个角落。 幸好,万幸,那个小女孩消失不见了。 那一瞬间,龚少华有些想笑,跟踪、绑架算什么,身体的疼痛与紧张又算什么,眼前的一切,对他心灵的煎熬,及不上他见到那个小女孩身影的万分之一。 那个小女孩,才是他此生最想摆脱,又注定永远不可摆脱的噩梦。 如果他能在这名男子手上得到惩戒,就此死去的话,于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眼前这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男子的最终裁决。 然而,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他嘴上被封着的胶带,突然之间被撕开了,虽然被毫不留情扯下来不少胡渣,但好歹有呼喊救命的机会了。 人的求生欲,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瞬间爆发出来的。 “救——” “救命”二字还未完全呼喊出来就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喉间被抵上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而且已经被割出一条刺目的血痕。 肌肤被划开的恐惧胜过迟来的疼痛感,让他浑身紧绷,无法移动分毫。 全副武装的男子浑身都被严实包裹住,看不见他的表情与眼神,但可以感知到他的情绪犹如冷血动物,对于眼前的龚少华不带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玩弄猎物的残忍快意。 看清了这名男子的“全貌”之后,龚少华立刻认出了他,他就是在监控视频里面出现过的那个黑影,虽然只是一个大致轮廓,但由于他早已将那个视频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谷底,自己这一次,肯定是凶多吉少。 神秘男子指了指墙角那个被画布盖上的半成品雕塑,虽然墙角的半成品不止一个,但他明确指着那一个,明显是已经打开过画布看过了。 或者,他早已知晓那个雕塑是什么内容。 “那是我的心魔,是我的罪孽,是我的噩梦。” 龚少华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并非是由于危及性命的恐惧,而是发自内心。 神秘男子冷哼了一声,似乎是觉得他的这种想法何其可笑。 “钱,钱在抽屉……” 龚少华试图转移眼前这名神秘男子的注意力,即便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求财的歹徒,但是只要是正常人,尤其是这种穷凶极恶之徒,应该不会拒绝送上门的钱财。 抽屉里面只有数千元现金,但已经是他现有的全部家当。 他已经无法正常工作很久了,也很久没有任何收入来源了。 男子闻言去打开了抽屉,对着满抽屉皱巴巴的钞票冷笑一声,百元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还有不少一块钱的硬币夹杂其间,他将其一把抓出来,全数掷入垃圾桶中,有几张纸币飘了出来,散落在龚少华的脚边。 龚少华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人是嫌钱太少,还是视金钱如粪土。 “你到底……要什么?” “你,的,命。” 简单的三个字,男子很艰难地一个字接一个字说出来,声音嘶哑难听至极,犹如坏掉的破风箱。 “为什么?” 龚少华濒临崩溃,既然一开始就是想要他的命,何必要耍这么多的花花绕绕,还跟踪他那么长时间,害他疑神疑鬼,直接动手不好吗? “你,的,命,我,处,置。” 这一句话六个字,仍然说得无比艰难,男子的声带似乎受过很严重的伤,不但吐词不清,发音也有些不准确。 但龚少华听清楚了,而且马上就明白了这个男子的意图,他的命,由这名男子做主,可以让他生不如死,也可以让他马上死去,由于他有了尝试自救的行为,找了慕容曌他们过来,这种行为激怒了这名男子,并以此种方式来惩罚他。 “凭什么!?” 龚少华愤怒了,这一年多来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疑神疑鬼的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全都拜这名男子所赐,他是谁?他有什么权利毁掉自己的生活? 神秘男子歪了歪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给龚少华一个说法,但他思考数秒之后,用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式来给予答案。 那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差点没将龚少华的脑袋打懵掉,左耳里面全是嗡嗡嗡的声音。 “大哥,我欠你钱了吗?你是黑社会吗?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能让我死个明白吗?” 龚少华心如死灰地说道,啐了一口带血的痰,里面有半颗碎掉的牙齿。 他活得一直很低调,虽然谈不上与人为善,但也绝对不会主动惹事,没有跟人打过架吵过架,没有借过高额网贷,也绝没有与别人有感情纠葛。 “龚,泽。” 听到这个名字后,龚少华面如死灰,这是他爷爷的名字,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听人提起过,而且也从不希望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因为他的爷爷龚泽,是一个杀人犯。 第二百零五章 难偿的罪孽 此时,门外很不合时宜地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但屋内的两人此时达成了默契,并不予以理会。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对于他们而言,已不再重要。 “你到底是谁?” 龚少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调颤抖得不像话,他七岁的时候就随家人搬到了另一个城市,离开熟悉的家乡,远离熟悉的一切,都只为了逃避他人的指责与唾沫。 他们,是一个残忍杀人犯的家人,当人们的怒火无处发泄,从最初的指指点点到处处针锋相对,让他的父亲下定了决心搬离,哪怕一切要重新开始,哪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然,还有一个不曾说出口的原因,在那桩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中,当时还只有七岁的龚少华,扮演了一个并不怎么光彩的角色。 对于眼前这位阴暗暴戾的男人,关于他的真实身份,他的心里隐隐有了猜测,但是不想承认。 人们,惯常就是这样自欺欺人的,早已熟稔到自然。 “你,看,看,我,是,谁。” 神秘男子先是取下了墨镜,露出一双眼皮被瘢痕黏连在一起的恐怖双眼,接着取下了口罩,他的上嘴唇被部分切除,鼻子也变形得非常严重,一张脸上疤痕交错,左脸毁损尤其严重,相对完好的皮肤也显出不自然的黑红色,只需一眼,就足以让人倍感触目惊心。 “裴军!你是裴……军……” 龚少华叫出了眼前这名男子的名字,不是由于他认出了儿时的玩伴,而是由于他脸上的伤疤。 只有那一场事故,不,不能说是事故,只能说是一场蓄意谋杀,才在他身上留下了这样沉痛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英子,我是畜生,是混蛋,是罪人!” “活着的每一天,都让我觉得很痛苦,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得到过安宁,我有罪,我不配活着!” “只要你想,现在就可以审判我,拿走我的命,我绝无怨言!” 没有再等裴军开口,他“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磕头如捣蒜泥,额角很快被磕得鲜血直流。 裴军的脸色变得更为严肃,他握着水果刀的手紧了紧,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砰咚”一声,门被撞开了。 门外站着阳牧青,慕容曌从他的背后转出来,露出了头,面色沉静地望着屋内的二人。 “裴军,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终生之事,杀了他,你也会沦为杀人犯。” 慕容曌的这句话看似是平平无奇的规劝,但“杀人犯”三字让裴军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回过头,冰冷的眼神看向两位不速之客,严重破损的声带发出几个残音,要仔细听才能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不,要,多,管,闲,事。” 他的脸部此时没有遮挡,乍看之下颇为吓人,而慕容曌几乎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那天在天台上出现过的那个人。 裴军有些惊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在目睹他真容之后仍旧如此淡定之人,其他人往往像是见鬼一样惊慌逃遁,不敢直视他被严重损毁的面容,甚至是他自己,也从来不在房间里面安装镜子之类的东西,有时候在水面或者反光的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脸,连他自己都会被突然吓一跳。 而每次见到自己这张脸,他的恨意就会再加深一层,犹如冬天的雪灰,弥漫肆虐,一层覆盖住一层,最终堵住所有残存的生机。 而导致这残酷悲剧的罪魁祸首,此时就匍匐在他的脚下。 折磨他的心理这么久,几乎相当于是一场精神的凌迟,可是他没有半点成就感,心中仅存悲凉。 “你是不是杀了他?” 慕容曌转移了视线,没有再看裴军,而是对着龚少华说了这句话,并将一张素描画怼到了他的脸上。 这张简笔素描像画的是龚丰。 龚少华看了一眼,起初有些惊慌,但之后反而平静下来,没有再继续跪着,而是勉力移动了一下被胶带缠住的双脚,坐在了地上,然后啐了一口唾沫。 反倒是裴军,他看到这张画像时,表情明显变得异常狰狞,想要动手抢夺这张画像,但被阳牧青出手拦住。 “呵,你们不是什么灵异事务所吧,难不成是便衣警察?” 龚少华问道,他对于杀害龚丰之事,并没有否认。 “我们不是警察,但如果龚丰真的是死在你手上,我们会劝你自首。” 慕容曌望着眼前面容憔悴却仍称得上俊朗的龚少华,以及犹如人间恶鬼的裴军,二者站在一起,显得尤其讽刺,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不胜唏嘘。 她当时并未花多少气力就查到了那一条新闻,或者说,那一起震惊一时的刑事案件。 二十多年前,龚家与裴家因为琐事结下宿怨,而龚家大爷龚泽与二爷龚丰,抱着让裴家断子绝孙的邪恶念头,让年少的龚少华以掏鸟蛋的借口将裴军约到了后山,不曾料想,迎接他的竟是一整瓶硫酸。 他的妹妹裴英一直是他的小尾巴,那天也像往常一样跟了出来,于是,她也没能逃过一劫。 而最终的结果让人悲痛不已,裴英年纪小受伤面积大,还没挨到送医院就当场死亡,而裴军因为送医及时留下了一条命,但仍是毁了容并落下了终身残疾,能活下来也不一定就是幸运。 大人们蛮横无理的怒火与恶意,就这样让两个无辜的小孩承担,受尽痛苦与煎熬。 无数的指责与咒骂铺天盖地,但无论再做什么,也挽回不了那一条鲜活的小生命,无法替躺在医院病床上差不多体无完肤的裴军承受非人的痛苦。 最终的结果也称不上大快人心,龚泽死刑,龚丰作为从犯判得并不算重,没几年就放了出来,而龚家在事发后的三天内便举家搬离,虽过着东躲xZ的日子,却有效的回避了人人唾弃的局面。 可怜可悲的裴家,不但失去了天真可爱的小孙女,仅剩的孙子也不再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模样。 现如今,龚少华与裴军都已长大成人,但他们二人的心魔,还陷在二十多年前的终极梦魇之中。 第二百零六章 心魔 龚丰是龚少华的二爷爷,出狱之后由于居无定所,在他家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直至逝世。 由于他去世的时候年岁已高,又有些神志不清,神经兮兮,加上他被人厌憎的前科罪犯身份,他的死并未掀起任何波澜,甚至知晓的人都会暗中感叹一句“这祸害终于去见阎王了。” 不是说前科罪犯的身份有多么令人忌讳,而是他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裴军有点懵,按照慕容曌的说法,龚丰是被龚少华杀死的。 他为何要对自己的亲人下死手? 他那不正常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你,杀,了,他?” 他转过身面对着龚少华,一脸急切地问道,他急于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长大成人后的他,人生并不顺畅,父母在他受伤之后又生了一个小弟弟,在那之后,他从一个麻烦,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家人们虽然从来没有当面指责过他,但他心中明白,妹妹的死跟自己脱不开关系。 而经历过漫长而痛苦的植皮手术与康复过程,他更能明白自己的妹妹在死亡之前曾经遭受过何等的痛楚,每每想到此处,他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人一刀刀剖开,即便鲜血淋漓,痛彻心扉也不足以表达万分之一。 由于落下残疾,他可以领取相关补助,但仅仅只能维持日常生活开支,为了更宽裕一点,通过多次碰壁,他好不容易获得了在一家配件工厂流水线上夜班的工作机会,生活才逐渐有了起色。 但他的人生,因为那起事件已经彻底改写,他原本也可以跟发小们一样上大学、参加工作、娶妻生子,但这些普通人过着的普通生活,却是他此生难以企及的美梦。 于是,有一天他突然产生了寻找龚少华的想法,这个曾经被他视为好朋友的玩伴,在事件发生之后就销声匿迹,仿佛从人间蒸发。 他想要找到他,想要看看他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仍在内疚自责,还是早已忘却。如果对方是在心安理得在享受人生,他便要了结他那践踏在别人痛苦之上的人生,为他儿时犯下的过错付出巨大的代价。 “是的,是我杀了他。” 龚少华发出一声凄惨的狞笑,当裴军在二十多年后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当慕容曌拿着他二爷的画像与他对质,原本包裹住他的一层层桎梏如同蚕蛹一般化开,而中间那个丑陋的肉虫,虽然无所遮挡,但也无比真实。 “我与二爷爷的关系一直很好,因为他个性耿直,我觉得他肯定不会骗人。可是,那一天,就是我二爷爷跟我说后山有个鸟窝,里面有七八个鸟蛋,还有刚出壳的小鸟,让我叫上你一起去玩。” “我亲眼见到他们是怎么对你们两兄妹的,我那么小,却见到了最恐怖的一幕!英子的惨叫声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响,她的脸,她的脸……一点点融化,变成了黑色,滋滋冒着白烟……她那么痛……我好恨!我恨我二爷爷,恨我爷爷,为什么要犯下这样的罪行!他们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我的身上,流着世上最肮脏的血!” 龚少华将埋在心底的话语全部喊了出来,神情十分激动,喊完之后像个孩子一样痛哭出声,他的脸上糊满了眼泪和鼻涕,混在了透明胶带之间,显得狼狈极了。 他是那起事件中在场的第三个孩子,虽然没有死亡,没有受伤,没有毁容,但他幼小的心灵受到的冲击与重创不会比裴军少,而且,由于他是这起事件的导火线,虽然由于年龄太小逃脱了刑罚,但却在思想上背负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卸下。 他,既是参与者,加害者,其实也是受害者。 裴军没有反驳他,因为他找到龚少华之后,便对他开展了严密的跟踪,关注他生活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他没有说谎,也正因为他的这份内疚之心,他才迟迟没有动手。 慕容曌松了口气,眼下的局面,到这时才算是勉强控制住了。她和阳牧青在门外其实已经站了很久,选了合适的时机闯进来,并引导龚少华在裴军面前吐露心声,都是她计划之中的行动。 有些心结,必须他们两个人自己去面对,去解开,他人的劝勉,都是苍白无力的旁白。 不知他人苦,莫劝人向善。 若经他人苦,未必有他善。 “你是如何杀了龚丰,又在他死后做了什么?你可知道,他的鬼魂一直跟着你!” 阳牧青问了两个很核心的问题,这也是处理龚丰魂魄的关键。 龚丰虽然是因他人加害而死,但他本身罪孽缠身,老病交加,本不该化作冤魂滞留于世,所以他一直跟着龚少华,必然是有一定的缘由。 只有将这个缘由找出来,才能妥善处理,不留后患。 “裴军,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对我爷爷、二爷爷也是恨之入骨,恨意一点也不比你少。你知道的,我自家爷爷已经执行枪决,灰飞烟灭了。” “我二爷爷,侥幸出狱,那就由我来报仇,我给他连送了七天掺杂老鼠药的汤药,他就这样死掉了。但这还不够,在他死去之后,我吹灭了他棺材底下的引路油灯,还将棺材的第七颗镇钉给钉得死死的,他再也不能出来害人了,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 “哈,真是活该,报应!他们想让别人家断子绝孙,他们家出的却是不肖子孙,他们的所做作为让家门蒙羞受耻,而他们也休想在子孙后代那里得到一张纸钱一炷香!” 龚少华越说越情绪激动,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他没有一天是觉得快乐的,他的人生,早已埋葬在七岁那年的那个夏天。 阳牧青点点头,关于龚丰魂魄的事情他算是弄明白了。 其一,龚少华先是灭了尸体脚底下的引路油灯,让他的魂魄得不到阴差的指引。 其二,棺材钉也俗称“子孙钉”,第七颗镇钉按规矩是不能钉死的,一则是会子孙不旺,二则是会将魂魄钉住,不得转世。 龚丰的魂魄游荡世间,冥冥之中跟随在了龚少华的身边,毕竟对于他而言,龚少华是害他的人,死去的恶鬼岂会顾念亲情,只会听从残存执念的指引。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龚丰,也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第二百零七章 下一世的相见(上) “把他松开,可以吗?” 慕容曌诚挚地向裴军提出了这个请求,虽然他凭武力值绝对不是阳牧青的对手,但她希望给予他充分的尊重,不想让他感到丝毫的不快。 原本,就是复仇的情绪让他佯装了强大的外壳,其实他对于世界给予的种种恶意,根本就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裴军没说话,重新将口罩和帽子以慢动作戴上,然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慕容曌自然不会放过他细微的神情变化,得到他的默许后,和阳牧青一起,将捆住龚少华的胶带一圈圈撕开或剪断,将他从束缚中解放出来。 他的左眼乌青发紫,因为挨了一记重拳,后脑勺有被硬物敲击的伤口,血渍已干,染红了一块头发,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血口,好在划得不深,其他地方的伤大多是皮外伤,整体不算严重。 关于龚丰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虽然慕容曌说了要让龚少华去自首,但杀人罪的追诉时限为二十年,距离龚丰去世,估计早已超过二十年,而他自己并没有后代,因此追究此事的意义不大。 反而是裴军的行为,跟踪、杀人未遂,如果龚少华要起诉他,反而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 这世间上的事情,公平是有,但也有其相对性与局限性,因此,杀人,有时候不一定要偿命,而以血还血,报仇雪恨,虽符合传统道德认知,却不在法律允许的范畴。 “不要报警!” 这是龚少华被松绑之后讲的第一句话,他甚至将自己的身躯挡在了裴军跟前,将方才轻易就出手制住他的阳牧青与之隔开。 “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情,你们不要多管闲事,是我请你们来的,承诺给你们的报酬决不食言,我之后会再联系你们,也会去自首。” “现在请你们离开!” 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毫不客气地对慕容曌二人下了逐客令。 “猫,哭,耗,子。” 裴军嗤笑了一声,对于龚少华的维护并不领情。 于他而言,被拘留也好,进监狱也罢,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震慑到他了,因为,他早已无所顾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他不会因为龚少华“处置”了龚丰就因此原谅他,他做再多的事情也无法抹去他曾经对兄妹二人造成的伤害,这是他需要背负一辈子的罪孽。 爷爷是杀人犯,孙子也是杀人犯,只能说明龚家这一家子,从根子里就坏透了。 “我没有奢求你原谅,我的命任由你处置,只要你想,你随时可以取我性命。”龚少华对着裴军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甚至于我可以跟你联手布置一个完美杀人现场,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你这个疯子!” 慕容曌实在忍不住了,重重拍了桌子一下,然后指着龚少华的鼻子开骂。 “想死你自己去死,不要拖裴军下水。” “如果你需要自杀的建议,我可以无偿给你提供咨询。” 从她的职业经验来看,龚少华的精神状态已经有些不正常了,比如说,他此时的情绪异常饱满,兴奋过度,这是躁狂症的典型表现。 他此时说的话,将其当成自言自语就可以了,要是信以为真,你就输了。 对待疯子只能用疯子的手段,正常人与之交锋,只能反受其害。 “裴军,我知道你可能不太相信我们,但我的这位伙伴是玄师,有办法让你见到死去的妹妹,你想要与她见一面吗?” 她决定先将龚少华晾在一边,先从裴军入手,他的心理弱点显而易见,除了自身不堪的现状,他那悲惨死去的妹妹才更是他一生之痛。之所以迟迟走不出那场惨剧的影响,不能放过自己,是因为他一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妹妹,觉得妹妹是因他而死,他没能保护好她。 慕容氏的心理访谈准则,一定是先保护正常人,而不是去用同理心对待疯子,并对他伤害他人的行为表示所谓的理解。 “真,的,可,以?” 裴军眼中原本已经熄灭的火苗被慕容曌的这句话点燃,仿佛一具行将就木的尸体由于天赐机缘获得了一丝活气,有了生还的可能。 慕容曌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你先下楼,等我们跟这位龚先生处理好业务上的事情,就来与你会合。” 裴军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龚少华的种种,他从此刻开始已不再那么关心,只要能够见上死去的妹妹一面,哪怕让他放弃复仇,他也愿意一口答应。 然而,在一只脚已踏出门槛后,他又转身退了回来,将墙角一个雕塑半成品盖着的画布掀开,雕刻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面容尚未雕刻出的羊角辫小女孩,手里捧着一束花,天真而俏皮,纯洁而美好。 这个雕刻作品应该是慕容曌见过所有根雕作品中最精细的一个,在那棵树上,有数千片叶子,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清晰可见,而那个树下的小女孩,也精细到了每一根头发丝。 “你,不,配。” 他丢下这三个字,双手谨慎地捧着那个尚未完成的雕塑作品,毅然决然地踏出门槛,再没回头。 即便是裴少华由于内心愧疚难安才在无数个深夜时分在这个作品上添上几刀,日积月累才做出一个如此精细的作品,用来祭奠裴英,那他也不配,不配以此方式来减轻内心的自责与内疚。 “关于有人跟踪你这件事情,我们已帮你圆满收场,甚至还额外收服了一只游荡在你身边的鬼魂,也算对得起你对问灵所提出的诉求。” 慕容曌对龚少华就没有那么和颜悦色了,语气就像是上门要债的债主。 “我知道。” 龚少华目送裴军离开,眼中有些遗憾,只差一点,他就能永远解脱了。 “牧青,你来取走他承诺给我们的酬劳吧。” 慕容曌将阳牧青推到他跟前,自己则走到了窗边,将遮蔽整室的窗帘一把拉开,阳光照射进来,突兀而刺眼,久未见光明,光明亦不可亲。 阳牧青将从龚少华额间抽离的三年寿元凝结成晶体,放入白玉葫芦中,他需将其再度修炼之后,才可转为慕容曌可以承受的阳寿,以免出现排斥反应。 各人的寿元都有其不同的状态,暗含各人跌宕起伏、诡谲难测的命运。 “那我以后该怎么办……” 裴少华毫不心痛被攫取的三年寿元,反而愈发觉得前路漫漫,孑然一身在荒漠中踽踽独行。 “那就,好自为之呗。”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即便是年少无知犯下的过失,那也是无可辩驳的罪孽。 他需要用其一生来偿还,即便向天主和上帝祷告,也永远不会得到救赎。 但好在,只要他怀有一颗悔恨之心,到人生闭眼的最后一刻,终将告罄。 第二百零八章 下一世的相见(下) “天若有情,地亦有灵,鬼者竖耳,听吾号令。” “亡于幼齿,荷月之殇,名裴英者,前来觐见。” 阳牧青已经是第三遍施展搜魂法术了,然而在问灵所的魂引室中,风铃未响,纱帘未动,熏香沉静,没有半点鬼魂前来报到的迹象。 坐在椅子上的裴军浑身肌肉僵直,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会影响法术的效果。 他今天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还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了一件颜色比较明亮的卫衣,套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以及一条崭新的水蓝牛仔裤,脚上的一双旧皮鞋也精心擦拭过了。 帽子和口罩自然还是不能省,包括手上也戴着一双皮手套,因为一旦取下,显露出来的疤痕实在太过骇人,他不想吓到素来胆小的裴英。 “要不试一试放音?” 慕容曌见过阳牧青施展过放音法术,效果好得惊人。 放音可以看做是鬼魂附身的升级版,一些民间真有本事的神婆会这一手,先是请鬼魂上身,然后与亲人对话,无论是神态、声音、语气,都宛若复生。 这个法术可以解决普通人无法见到鬼魂的弊端,只是需要遵守一条准则,只可问生前事,而且一旦亡者不愿意透露,千万不可强求。 “不行,魂魄没有到场,不可施展放音之术。” 阳牧青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见到裴军的脸上的失落之后,连忙接着解释。 “一般来说,没有搜到鬼魂,反而是好事,说明你妹妹很大可能已经投胎转世。” “真,的,吗?” 裴军的眼神一亮,在这之前,他并不相信世上有鬼,因为他从未见过妹妹的鬼魂,自然也不相信投胎转世之说,但这几天的接触中,他对于慕容曌二人已经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最起码,他相信他们没有必要欺骗他。 “不过,玄师所说的投胎转世,跟人们所理解的那种不一样,若人死去的时候没有怨念或夙愿,便会归入虚无,新的灵魂会从虚无中孕育出来,与世界上诞生的新生命衔接。” “也就是说,这个新生命的灵魂,虽然脱胎于你妹妹的原始魂魄,但绝对不是你的妹妹了。” “她可能依旧是女孩,也可能是男孩,无论性格或是模样,都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即使是这样,你也想要见一见吗?” 阳牧青很少会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但为了让裴军听得足够明白,他尽量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 若原来的魂魄已不存于世,那么裴英,便是真的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想,见。” 裴军很笃定地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表情诚恳,眼神坚定。 “好。” 阳牧青看了一眼慕容曌的表情之后,一口应承了下来。因为慕容曌此时眼神的迫切,并不比裴军弱,她并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之人,但对于裴家兄妹,她呈现出了极大的善意。 “阿曌,你先带裴先生去喝个茶,我想想办法。” 慕容曌知道这事自己掺和不了,聪明如她,从来不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佯装专家,于是很客气地将裴军请到客厅,以心理疏导的名义,与他谈一谈人生与理想。 阳牧青的“想想办法”,便是先跟菩提子打个电话。 这次运气不错,菩提子常年宕机的手机,这次居然很快接通了。 “小青子,居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我要出去看看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用脚趾头想象都能想到菩提子此时必定一脸得意,神清气爽。 “请教你一件事。” “只要你不是觊觎我的财产或者打听元苏那个老八股,我都乐意解答。” 菩提子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开心,或许他此时已设法脱离了元苏的奴役,阳牧青在心里替他默哀三秒,因为元苏从来就不是好摆脱的人。 菩提子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每次就是吃亏之后不长记性。 “我想要查一个人的转世。” 阳牧青言简意赅地表明了意图,菩提子的玄师品级为“灵卜”,这个层级的玄师具有超凡的卜算之能,高出普通的算命先生几层楼。 “慕容曌那臭娘们,啥时候才能改了多管闲事的臭毛病。” 菩提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让阳牧青将裴英的生辰八字与死亡时辰报给他,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回给了他一个具体的方位与一个新的生辰八字。 “我只能提供给你这么多的信息,再多我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菩提子特意强调这句的原因无非是想要告诉阳牧青,绝对不是他菩提子的能力不行,而是身为玄师,必须要遵守一定的天地法则,不可轻易逾矩。 “够了,接下来我们来办。” 阳牧青简单地道了声谢之后便挂断了电话,这让本来还想跟徒弟聊聊天的菩提子很是郁闷,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他为何会养出这么一个白眼狼徒弟? 看了菩提子给出的信息后,慕容曌向裴军说明再给他们三天时间,他们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而接下来的三天,便是暗无天日的一轮轮排查,菩提子给出的生辰八字虽然精确到分钟,但在同一时辰出生的小孩实在太多了,即便只查了东南方位,也足足有数百名之多。 在这些新生婴儿中,先排除掉不足月的以及先天不足的,再排除掉家庭不和睦或缺少重要亲人的,最后再排除掉成长过程中挫折和遇到问题较多的,最后他们终于锁定了一个目标。 裴英年幼早夭,纯净如白纸,然无辜横死,生前不曾犯下任何罪过,死后又不曾怨恨于人,按照轮回法则,理应投个好胎,过上平安和顺的一生。 三天后,裴军如愿见到了裴英。 这一世,她的小名唤做彤彤,是一个脸圆圆的小姑娘,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和爸妈以及姐姐一起在游乐园玩耍,爽朗的笑声,纯真的笑脸,是个快乐的孩子。 “叔叔,你是鬼屋的员工吗?问下洗手间在哪里呀?” 彤彤见到不远处的裴军,挣脱姐姐的手,跑过去跟他搭话。 小孩子眼尖,看见了裴军脸上没有被口罩和墨镜遮住的部分,有明显的瘢痕,心中便有了猜测。 裴军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给彤彤指明了洗手间的方向。 彤彤的姐姐见状赶紧跑了过来,跟裴军道过谢,然后牵着彤彤的手一并前往。 “平,安。健,康。” 裴军痴痴地望着彤彤的背影,在唇间吃力地念出这四个字。 “谢谢叔叔!” 已经走远的彤彤再一次回头,给了裴军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 第二百零九章 吃人的幽冥谷 幽冥谷虽名为谷,却是深山中的一条崎岖谷道,且此山耸入云端,周边被一条大江环绕,林中水汽氤氲,空气湿重粘稠,仿佛透出一股腐烂的味道。 “这个傻徒弟,真是良心被狗吃了!” 菩提子正欲将手中握着的手机怒摔出去,又想起这是自己花了大价钱抢购的最新款,最终还是没舍得,只好将内心腾升的火气熄灭,将手机在袖子上擦了擦,小心地放回口袋。 “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 一个妩媚而柔软的声音从他的肩头位置发出,原来在他接打电话的时候,他的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年轻貌美的丰满女子,由于是单手架着,犹如扛着一袋大米,让架在肩膀上的女子非常不舒服,山路又颠簸崎岖,差点将她整吐了。 男人见到自己向来都两腿发软走不动路,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愣头青。 真的羡慕自己的好妹妹,是跟着灵力强大的一品玄师元苏走了,而自己则是在慌乱之中,强行拉住了菩提子的衣袖。 各人有各人的命,没有像大姐一样被幽冥谷里面的怪物吃掉,还算自己命大,想到当时的恐怖场景,女子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你以为我想带着你逃命?” 菩提子没好气地将肩膀上的女子卸了下来,由于卸力过于突然,女子又负伤甚重,于是毫无悬念地摔了个狗啃泥。 女子一脸怨念地抬头,嘤嘤埋怨道:“你嫌弃我?” “当然嫌弃了。” 菩提子翻了个白眼,心中深以为然。 如果不是这名女子刚才强行傍上他,他此时早就已经逃到元苏这辈子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岂会被困在幽冥谷之中找不到出路。 幽冥谷是连通阴阳两界的入口之一,汇聚了这世间的阴晦难缠之物,他们形成了一道通往阴界的天然屏障,但这些妖魔鬼怪一旦进入幽冥谷,便永世不得离开,这是幽冥谷对收容它们所下的禁制。 因此,幽冥谷一向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在这里,法力强大的魔怪处于金字塔的顶尖,享受着低等魔怪的进贡。但也由于幽冥谷的特殊性,它也成了一个玄师历练与猎物的绝佳场所,每年都会有数批不怕死的玄师结伴而来。 玄师天然是魔怪的克星,以往数年,幽冥谷都默许玄师的狩猎,不曾出过伤人性命的行为,但这一次,羽织门的三名玄师,刚踏入幽冥谷,便受到了魔怪们的联手袭击,其中一名直接被魔怪所吞噬,另外两位也身受重伤。 这还是因为元苏和菩提子赶到的时机比较凑巧,她们又是被蜘蛛怪所俘获,蜘蛛有囤食的习惯,方才给她们留了一条命。 “你既然不想救我们,又为何要来?” 女子对于菩提子反复无常的行为十分不解,她清楚记得菩提子当时斩落蜘蛛怪的时候表现可英勇了,那气势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站在他身侧的元苏都被映照得黯然失色了几分。 菩提子回答不上这个问题,好面子如他,怎么可能对一个陌生而且才被他救出的女子说他是受元苏胁迫而来,刚才的英勇壮举也完全是为了掩元苏的耳目而做出的假象,真实目的是为了寻找一个恰如其分的借口夺路而逃? 结果,逃是逃了,却是往幽冥谷更深的方向逃窜了,选错了路,“假逃”变成了真逃命。 “喂,你叫西瓜是吧?” 菩提子将眼睛瞟到别处,尴尬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西瓜,我的名字叫做赛西施,跟你说了好几遍了。” 赛西施名如其名,即便衣衫上沾了几块血污,发丝也凌乱不堪,但脸蛋精致如芭比娃娃,身材也绝对是让人喷火的那种尤物,凹凸有致,女人味十足。 羽织门也算是玄师界的一股清流,门中玄师几乎全是女子,而且是清一色的美女,偶尔有男玄师夹杂其中,也必然是眉清目秀的类型,平均颜值一定是玄师各门各派的天花板。 但人家可不是绣花枕头,羽织门以苦修着称,其修炼功法与淘汰机制都非常凶悍,稍有懈怠就会被逐出门墙,永不启用。 “好的,西瓜,你还记得出去的路吗?” 菩提子刚才一路都光顾着甩开魔怪与元苏了,并没有仔细看路,何况,他本来就是顶级路痴,即便认真看路了,也是绝对记不住的。 “记是记得啦,不过我们回去的路已经断掉了。” 就在一刻钟之前,菩提子为了逃避一条堪比非洲血蟒的大蛇怪,已经将连接两座悬崖的藤桥给斩断了,如今的他们,只能望着深渊兴叹。 “你是几品?会使瞬移咒吗?” “哼,你才是极品,我可是堂堂的三品。” 菩提子并非是没有听懂,而是又在避重就轻,因为他的武力值虽然是正常的,灵力却还被元苏封住,瞬移咒怎么可能不会,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没法子在旱地里种出一朵娇花。 赛西施一听更加郁闷了,这小子明显就在装傻充愣,自己小命悬矣。 “要不,你试着跟元苏联系一下,让他来与我们会合?刚才我觉得他是想将我们一起带走的。” 这是她现在内心的真实想法,眼下的处境是前有狼后有虎,她也不打算将心里话藏着掖着了,干脆一股脑说了出来。 “要联系你联系,我跟他,不熟。” 菩提子大袖一挥,一个人气冲冲地往前走,抛下累赘一个人逃命,这种事情他当然做得出。 赛西施心中暗自叫苦,但也只好赔着笑脸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跟上,幽冥谷本就凶险万分,此次变故突发之后更是诡谲难测,她一个弱女子,不,一个刚刚晋升六品的玄师,实在是难以自保。 好汉,不,好女子不吃眼前亏。 她咬咬牙下了决心,自己必须要使劲浑身解数将这个人形护身符紧紧地攥在手中。 “喂,你走慢一点,我要跟不上了。” 听到这一声娇呼后,菩提子如同被抽了一鞭子的马,跑得更快了。 赛西施无奈至极,只好一边暗骂一边加快速度,然而,没想到的是,走到前面一条分岔路口的拐角处,菩提子在那里叼着一朵野花百无聊赖地等着。 呵,果然还是逃不开老娘这该死的魅力,该死的愣头青,你给我等着! 菩提子开口,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 “前面有点黑,我怕鬼。” 第二百一十章 闯关(上) “你真的是一名玄师吗?” 赛西施对着战战兢兢跟在她身后菩提子表示不解,毕竟,活这么久,还没有见过怕鬼的玄师,即便眼前的这一条路确实有些恐怖,但身为玄师见过的凶残场面多了去了,这实在不算什么。 “准确地说,我怕的不是鬼,只是不喜欢呆在黑暗的环境里面。” 菩提子对于陌生人的戒备心是非常明显的,因此既不会说自己有夜盲症,也不会说因为灵力被封住失去了对妖魔鬼怪的震慑作用,因此对于那些阴晦之物的沾身敬谢不敏。 既然有赛西施这么一个活靶子,为何不用? 他可是当了她一路的保镖,让她勉为其难探探路应该不为过吧? “我猜,你一定没有交过女朋友。” 赛西施走得不快,但好歹方才菩提子不知为何突然发了善心给自己的伤腿给绑了块木板,还给了自己一颗疗效十分神奇的疗伤圣药,现在能够勉强走路了。 “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那种大麻烦,一个人潇洒不香吗?” 菩提子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实在太不会聊天了,年纪也不算很大,为何说出话来是这七大姑八大姨的语气,实在是有些煞风景。 “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羽织门,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了,各种款式应有尽有,你喜欢什么样的,说说看呗,是要清纯一点的,还是火辣一点的?” 赛西施一边聊着天,一边将前面扑上来的僵尸一掌劈开,她的体能恢复了不少,对付这些歪瓜裂枣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为何她要向菩提子推销门内的其他美女,而不是自己,原因很简单,任何一个对眼前异性有意思的人,都不会是菩提子这种表现,她终于后知后觉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尝试。 “我喜欢厉害一点的,最好是可以保护我的那一种。” 冷嘲热讽对于菩提子而言,果然就是家常便饭,张嘴就来。 赛西施虽然恨不得将他那张讨人厌的嘴给缝上,但更后悔自己开口在先,此时只好乖乖闭嘴,将心中的怨气散发在这条小路上的阴灵异兽之上,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 对此结果,菩提子自然乐享其成。 忽然,一阵瘆人的阴风刮过,一阵让人反胃的腥臭味传来,让菩提子皱起了眉,凭着多次降服妖兽的敏感,他预感到来者不善,不是常年的骨血浸染散不出这么大的味道。 “闪开!” 随着一声呼喝,他将尚在惊愕中的赛西施往旁边草丛中一推,拔出一把平平无奇的桃木剑,用尽全力往前一劈。 剑气挟裹着枯草衰叶在黑夜中漫天飞舞,在层层黑云中探出一个硕大的布满坚硬鳞片的兽头,它长着一双类似象牙一样的尖利獠牙,张开一张血盆大口,朝着菩提子发出震天的怒吼声。 方才菩提子的剑气,在它的独眼上方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伤口流出黄色的浊液,糊住了它的半边眼睛,使它视野模糊。 巨兽因此更为暴怒,它俯身向前疾冲,在地面踩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似乎想要将两个不知死活居然敢挑衅自己的人类碾死在脚下。 “这个独眼丑怪也太傻了吧,比我还没有方向感。” 菩提子一边闪躲一边举起桃木剑左刺右刺,专挑鳞片下的软肉,而且一刺一个准,几番较量下来,巨兽没能伤到他一根汗毛,反而它身躯上的各处鳞片已经伤痕累累。 独眼巨兽并非真傻,察觉不对就停了下来,歪着头望着菩提子,如果忽视它眼中的憎恶与恨意的话,乍看之下还有点丑萌。 “小……小心你身后!” 赛西施一张俏脸花容失色,颤抖的手指着前方,一句警告在嘴里抖了半天才说了出来,因为在她眼中看到的一幕实在让人绝望——他们走过来的小路像一个活着的车轮一样卷了起来,就像是一只伸出细长舌头的捕蚊兽在打包猎物。 前有独眼兽,后有大车轮,菩提子便是能力再强,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而只要他一命呜呼,自己的下场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死……定了。” 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想亲眼目睹即将降临在两人身上的凄惨命运。 “元苏,艹你祖宗十八代!” “这就是你的遗言吗?” 一个清越的声音从远而近,一名宛若天神的冷峻男子从天而降,双手结一个大慈悲印,优昙光影从他身后一朵朵散开,带着无上的灵力席卷此间万物,就像给世间带来了绝对的公平与正义。 夺命险境之下,元苏及时赶到。 但即便是元苏,降服大兽的过程也并不轻松,毕竟这两只大兽的品级已然不低,并且因为最近吸食了不少玄师法力而妖力大增,幸好菩提子也不是光吃干饭不干活的“随从”,立马就冲到一线与元苏并肩作战,加之元苏解开了他的灵力禁制,二人联手很快就占了上风。 花费了不少力气之后,两只大兽终于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任务,交出了它们体内的精元内丹,当然不会是以自愿的方式。 “老规矩,一人一颗。” 菩提子冲着元苏嬉皮笑脸道,眼巴巴伸出一只手,一双桃花大眼熠熠发光,每每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表现出“纯善无辜”的一面。 “我先替你保管。” 元苏脸上无动于衷,随手将两颗大妖内丹都放入了腰间的方寸法器之中,倒不是他舍不得给菩提子,只是此时身在充满不确定变数的幽冥谷,他希望自己手上多一些筹码,不是用来对付大妖恶煞,而是为了对付从来不跟自己一条心的菩提子。 关键时刻掉链子还是其次,如果同盟秒变敌人,那就不堪设想了。 “我姐妹……不是跟你一起吗?” 看到元苏的那一刻,赛西施脸上绽放出重获新生的狂喜,但见两人已经开始闲聊而原先跟随着元苏的姐妹并不见影踪的时候,她笑不出来了。 难道,已经陨落了? “我将她放入光年玉佩中了。” 光年玉佩,不是其他,正是元苏所持方寸法器的名字。 赛西施顿时闭嘴不敢再多言,元苏真是一个可怕的存在,居然会将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貂蝉妹子放入方寸法器之中,要知道作为羽织门之光的赛貂蝉,可是众多男玄师的梦中情人。 无法相信,自己选择了菩提子,竟然是做一个明智的决定。 随即,她看见菩提子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 “商量个事,这个女人,你也一并放进去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 闯关(下) “我不要!死也不要!” 赛西施连连摆手,惶恐不已,她此刻觉得眼前这两个男人实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很想摇摇他们的肩膀让他们清醒一点。 大活人又不是普通物件,怎么可以被放进方寸空间法器呢?放出来之后,人还完好吗? “至少能确保你能活命。” 元苏似乎读懂了她的恐慌,用一句话简短有力地回答了她。 “我觉得这点子不错,这幽冥谷里面有蹊跷,你会拖累我们(你就是个大累赘)。不如先委屈你一下(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去跟你的小姐妹去聊聊天如何?” 菩提子觉得自己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有水平,既晓之以情,又动之以理,赛西施一定会心悦诚服,乖乖听从自己的建议。 “元苏大人,您应该不会强迫我做决定吧?我自愿呆在外边,如果不幸殒命,也是我咎由自取,绝无怨言,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可以立下血誓。” 赛西施的脑筋自然比她的貂蝉小姐妹更加灵活,她一眼便看出真正有发言权的必定是元苏,但也不宜跟菩提子对着干,因此采用迂回战术,选择与元苏好言相商。 “好,悉听尊便。” 元苏本就无意为难她,见她通晓事理,便不再多说,只是叮咛她务必跟进二人,必要时刻便宜行事,该逃就逃,千万不可逞强。 赛西施心说,放心,我才不会那么不自量力,如果连元苏都折在幽冥谷,自己也断无生机可言,但嘴上自然全部应承下来,连声称好。 菩提子一脸不情愿和不甘心,但既然元苏都这么说了,那也不好不给面子,只好带着这个女人继续寻找出路了。 “东面和南面我都已经探过了,全都是死路,而且各有二等魔怪镇守。这幽冥谷变得有些蹊跷,这些凶祟魔怪的灵力似乎在很短时间内暴涨,而且嗜血凶性全被激发出来,有些棘手。” 而西面正是菩提子与赛西施前来的方向,也不是出口,那么也就是说,出口只能在北面。 元苏虽然看上去仍旧气定神闲,但菩提子跟他相处久了,知道他此时的状态绝非最佳,脸色有些泛白,眼神过于严肃,语气过于虚浮,情况有些不妙。 “你的灵力被这方天地压制了吗?” 菩提子问得非常直接了当,完全没有考虑所谓的颜面问题。 元苏本就是一品玄师,而且已经在突破瓶颈的边缘,极有可能晋升超品,但这种关键时刻对于玄师来说并非好事,因为会受到天地法则的压制,晋升的品级越高,则面临的处境就会越危险。 仔细想一想,按照元苏往日的性情,尤其在外人面前一直装个正人君子的模样,确实做不出将女孩子放入方寸法器中的事情,除非…… 除非他力所不逮,没有把握保护别人周全。 元苏先是面露惊愕之色,接着审视了两秒菩提子的表情,辨知他不是开玩笑或故意挖苦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让菩提子沉思了数秒,之后抬起头,说了一句让元苏意想不到的话。 “没事,我罩着你。” “你……不是被夺舍了吧?” 元苏问了一个很不符合身份和智商的问题,毕竟菩提子此时的魂体状态绝对没有异样,作为资深一品玄师不可能分辨不出他有没有被夺舍。 大概,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你脑子坏掉了吧?” 作为没良心界的鼻祖,菩提子的正常反应绝不应该是说出这么有担当的话,而是在确保自己已恢复灵力之后,送上一句“我先逃,你随意”之类的诛心之言。 “咳咳……咳咳。” 菩提子假意咳嗽两声,化解突然安静下来的尴尬,接着将准备好的话说完。 “当然,我有一个条件。” 元苏的心里顿时踏实了,这才像是菩提子会说出来的话,他不用去探他的灵识了。 “下一次打赌,你只能输不能赢。” “好,我答应。” 元苏万年冰山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他原先其实不太明白为何自己要将这名喜欢闯祸的小友带在身边,现在似乎有些想清楚了。 “两位,虽然我知道打断你们聊天很不礼貌,但有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一下你们。” 毫无存在感的赛西施弱弱地举手发言,要知道她此时开口是鼓起了很大勇气的,毕竟面对两个脾气看起来不太好又很有本事的男人,重点是对自己都毫无兴趣,必须小心谨慎。 此时,即便是一个哑巴,恐怕也不能对漫天遍野飞来的蝙蝠视而不见。何况她还不是个哑巴。 “鬼蝙蝠,密密麻麻太恶心了,是赶着去投胎吗?” 菩提子挑眉笑道,他自然在赛西施之前就看到了,也早就想到了对策,因此无比镇定。恢复灵力与武力值巅峰的菩提子,从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嚣张的气焰,仿佛天下万物都不在他的眼中。 倘若换了平时,元苏会觉得他这种态度很是欠揍,但今天看上去却有些顺眼。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菩提子出剑,剑尖附着一张山雨欲来符,剑气四溢,将方圆百里的孤魂野鬼尽数招来,无数的森森鬼火犹如一场诡异的烟花表演,以惊人的速度压制住了鬼蝙蝠的攻势。 鬼蝙蝠之所以让赛西施如此惊惧,是因为凡人沾上鬼蝙蝠,一旦被咬,便会化作活尸,再难恢复神智,只具有茹毛饮血的原始本能。 但用阴灵去对付鬼蝙蝠,却恰好攻其弱点,众阴灵手长脚长,用蛮力撕扯鬼蝙蝠的翅膀和爪子,又不怕其尖牙,不一会儿,鬼蝙蝠的残肢断翅遍布山野。 “天下英雄出我辈,不胜人生一场醉。” 菩提子从探物囊中取出一壶莲花落,这是上古时期的神仙酒酿,具备清涤秽气的神通,他含一口美酒喷洒在剑锋上,化为六重身,从不同方位使出伏魔之招。 这一招,还是他偷师自家徒弟的。 创立“伏魔三剑”的正主儿此时就静静伫立在他的身侧,带着浅浅的笑意看他逞威风。 好在,效果还不错,带着莲花落酒雾的剑气所到之处,鬼蝙蝠便身陨神消。 犹如,被杀虫剂扫过的蚊阵。 “大胆,伤我爱畜!” 震耳欲聋的声音,犹如天神问话,从北面传来。 元苏默不作声将菩提子与赛西施护在身后,肃容整冠,静候来人。 第二百一十二章 北方有雷神 随着从天而降的那一声呼喊,对方的影子还没见着,狂风骤雨就不期而遇,毫不客气将谷中三人淋了个透心凉。 “谁这么缺德,我一定要揍得你爹妈都不认识!” 菩提子倒是会避水咒,但实在没想到对方会先兵后礼,迎头便吃了个哑巴亏。 同样浑身湿透的元苏脸色也有些不好,虽然这点风雨并不会对他们三人的身体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着实有些狼狈,为了维持基本仪态,他使了一个速干的小法术,将自己和赛西施身上的衣服以光速烘干了。 至于菩提子,湿透的状态比较能有效激发他的战斗力,因此无需多此一举。 “躲躲闪闪的,算哪门子英雄好汉,有本事就出来单挑!” 菩提子气得直跳脚,因为对方这阵势就是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下了一场雨之后居然迟迟不肯露面,这感觉就像被一个隐形人打了一个轻轻的耳光,不甚痛却惹人烦躁。 “你如果是怕了,就不要再继续挡道,乖乖将出口让出来,我们就不与你计较了。” 菩提子越骂越上瘾,在元苏身边呆久了的后果之一是,只要他稍微出言不逊就会被禁言,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不文明用语了,此时此刻不骂够本,再待何时?于是,干脆一股脑输出,直接问候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赛西施起先看热闹很起劲,恨不得口袋里有一把瓜子边嗑边看,但听到后面脸色有些绷不住了,菩提子这看着挺钟灵毓秀的一个人物,这些粗鲁俚语是从哪里学来的,总不能是娘胎里自带的本领。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竖子无德,横行无状!” 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个震雷般的声音不出所料又出现了。 古有诸葛孔明将王朗老将骂到坠马而亡,今有菩提子口吐芬芳将藏于暗处的敌人骂到阵前。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大爷菩提子是也!” “元冥山庄,元苏。” “羽织门,赛西施。” 赛西施说话时声音在抖,但她早已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态,输人不能输阵,身边好歹有两尊大神护着,就算今日要将这条死里逃生的小命交代在这里,那也不能丢羽织门的脸面! “都没听过,看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不管你们是谁,今天都得死!” 层层乌云翻滚,先是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接着出现了一条布满龙鳞的尾巴和金爪,对方是一个龙身人首的魔怪。 “死在我雷神的手中,也不枉你们来着人世一遭。” 他俯首望着地面上的三人,犹如看三只不足挂齿的蝼蚁。 “哼,你就嚣张吧,看你能嚣张多久,你的同伴才刚刚被我们取了内丹,你也急着献宝了是吧?好,我们会成全你的,不用着急,慢慢排队。” 菩提子本想将刚到手还热乎着的内丹拿出来刺激一下对方,奈何伸出手来才记起来两颗都已被元苏收入囊中,只好半路将手收了回来,叉住了腰。 赛西施无语扶额,觉得菩提子这下子更像个不讲理的泼妇了,真是羞于与之为伍。 “切勿轻敌,他可比刚才那两个厉害。” 元苏假借咳嗽小心提醒。 “我自有分寸。” 菩提子朝他挑了挑眉,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小身板,看起来颇胸有成竹。 紧接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朝着空中的敌人,先是竖了一个大拇指,接着将大拇指转动向下,对于这些上了年纪的魔怪而言,这便跟竖中指的含义相差无几。 “那独眼怪不过是个守门的,你休要将我与他相提并论!” 称号为雷神的魔怪震怒了,从云端俯冲而下,四只爪子张开,朝着三人的方向扫来。 将猎物抓到半空中,再将它们从云端抛下,摔成一堆凄惨的肉酱,可是他的拿手好戏。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元苏与菩提子先是凭空消失,接着在半里之外再显出身影,这是瞬移咒割裂时空的效果,是一种极其高明的遁术。 “救我!” 赛西施躲避不及,被雷神的爪子给俘获住了,此时正花容失色地伸长双手,在空中乱抓。 “就说她是个累赘吧,仗还没开始打就已经做了俘虏了。” 菩提子的脸皱成了苦瓜状,冲着元苏很直白地埋怨。 “你刚才分明可以牵住她。” 元苏气定神闲地戳破他的小心机:“你是在赛西施身上放了什么东西吧?” 不论是炸弹还是药粉,都很符合菩提子的做事风格,即便结果是要让赛西施陪葬,也是他能做出的事情,倒不是说他全无仁善之心,只是他每每权衡之下,都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知我者,元苏也。” 在这场突围之战中,作为准主力的菩提子,讲话也大胆了几分,开始跟元苏称兄道弟起来。 常言道,给点颜色就好看,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他一架梯子,他能登上九重天去,说的就是菩提子这种人。 菩提子话音刚落,方才还气焰万丈的雷神开始在云层中打转,因为他身上突然奇痒难耐,活了数千年之久的雷神还尚未尝过此等滋味,他四只爪子开始在躯干上乱挠,也顾不上还要抓牢赛西施了,只恨不得将身上的鳞片全部掀落下来重新再洗一遍。 眼见赛西施从半空中跌落,菩提子只身冲上前去,再次将她扛在了肩膀上,并很有良心地给她喂了一颗解药。 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赛西施的身上早已被她自己给抓出了数条血痕。 仅存的一口仙气,赛西施决定用来白了菩提子一眼,然后晕了过去。 “乌衣门的独家秘制痒痒粉,如何,滋味不错吧?” 菩提子对着在云层中翻腾的雷神,打了一个大大的响指。 雷神何时受过这等羞辱,一张惨白的脸憋至通红,奈何身躯奇痒难耐,只能先不顾报仇,疾速俯冲进入江水之中,用冰冷刺骨的江水缓冲如附骨之疽的痒劲。 “就是现在,跑!” 菩提子扛着晕过去的赛西施,指着前方发出熹微亮光的出路,笑着对元苏提出诚挚的建议。 第二百一十三章 烤鸡 元苏之前很鄙视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毕竟真正有实力的人基本都靠硬本事,根本就没有投机取巧的必要,直接将对方打趴下让他认清现实就好了。 但此时非彼时也,他亦绝非是不知变通之人,从踏入幽冥谷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受到了这方天地的压制,但这种压制并非如菩提子所料是晋升超品的瓶颈,他自知离超品境界还有很长一段路途。 但所因为何,他亦是一头雾水,只是战力大打折扣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按照正常逻辑,他应该在救出玄师姐妹花之后就抽身离开,但眼见方向感约等于零的菩提子一股脑往幽冥谷的深处钻,他的心中涌上莫须有的担忧,只好一边感叹菩提子不愧是个麻烦精,一边想方设法追踪他的行迹。 “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跑!” 已经扛着赛西施小跑了一段路的菩提子折返过来拉元苏的衣袖,一脸不耐。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逃跑时机,那雷神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痒痒粉虽然效果不错,但对于这等品级的魔怪来说效果不会很持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何况出路就在前方。 元苏彻底放下了矜持,任由菩提子拉着衣袖,向着出口的方向狂奔。 “不是吧?出口怎么凭空消失了?” 菩提子用手戳了戳矗立在他们面前的千刃绝壁,苔藓湿腻滑溜的手感,就像摸过蝮蛇的尾巴,他嫌恶地在赛西施的破洞牛仔裤上擦了擦。 “你将罗盘拿出来看看。” 元苏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菩提子也没跟他计较为何不是他自己拿出罗盘,很大度地打开了探物囊,掏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质罗盘。 罗盘指南针之流,对于路痴来说,几乎就是用不上的摆设,因为对于资深路痴而言,有罗盘指示与否,方向总归是分辨不清的,不如弃之如敝履。 “这里的方位是乱的,我们原本是走向北面,现在罗盘指向东面。如我没有猜错,幽冥谷是一条活着的山谷,地形会自动发生变化。” “那要怎么办?是不是说我们会要困在这里很久?” 盲目自信如菩提子者,从来都不会产生自己可能会走不出去这样的悲观念头,在他看来,出去是一定会出去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活着的地形分为两种,一种是属于人造的地形,会随着创造者的心意而发生改变;另一种属于奇门遁甲,地形的变化是遵循一定的规律。” “听起来第一种更难对付,你觉得我们遇上的是属于哪一种?” 菩提子虽然自诩见多识广,走过的千山万水不比别人少,但也不曾遇到过这种奇怪的状况。 “我们遇到的,就是第一种。” 元苏给了一个很肯定的答复,几乎没有半丝犹疑。 “你怎么那么肯定?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方天地的创造者居然就在暗处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简直有些可怕,这一仗该怎么打,伤脑筋呦~” 菩提子有些烦恼,空着的一只手胡乱的揉了揉头发,他一着急就喜欢跟自己的头发过不去,这也是他之前干脆剃了个光头的原因之一。 “如果是奇门遁甲之类的地形移动,之前来过幽冥谷的玄师不在少数,不可能从没听人说起过。你应该很清楚,重要消息是可以卖给元冥山庄的。” 菩提子一脸了然地点点头,他确实对这个规矩很清楚,而且也据此在元冥山庄捞过两笔。 “既然如此,我们暂时也出不去,干脆先找点东西喂饱肚子吧。” 菩提子将肩上的赛西施卸在地上,毕竟一直管着他行为举止的戒严官就在身侧,他也不好太放肆,动作也轻柔了几分,至少赛西施仍旧在昏迷,没有被摔醒。 “我最近忌荤腥。” 元苏交代了一句之后,就开始闭眼打坐。 这是这些天他们二人形成的相处模式,衣食住行全部都是菩提子来安排,虽然某人苦不堪言而且经常使坏,但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 菩提子很认命地应了一声,之后开始在山林中寻找目标,虽说他长着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但自理能力其实还是很不错的,不消片刻功夫,便寻到了不少鲜美的蘑菇,并猎到了一只长尾锦鸡。 回去的路上,菩提子的脚下踩到一根粗长的硬棍,差点就摔了个狗啃屎。 “你说你作为一根棍子,不好好在烂泥里面躺着,非要杵在路中间干什么?” 菩提子负气踢了一下硬棍,结果更加生气了,因为他的小脚趾居然踢痛了,这可是对菩提子大爷的大冒犯,于是他一手提着一串蘑菇,一手抓着一只锦鸡,蹲下身去开始仔细研究这一根棍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哪是什么硬棍,居然是一条被冻僵了的怪蛇。 为何说怪?一首两身,六足四翼。 如果视力稍微不好一点,会以为这是吞了几只鸟仔之后互掐的两条笨蛇。 “你是什么东西?喂喂喂,我问你话呢?” 已经被冻僵的怪蛇自然无法回答他,连眼珠子都没法转动一下,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也可能是一条被冻僵的死蛇。 “真是晦气,天气尽管冷,也不至于到会被冻僵的地步吧。” 思索了片刻之后的菩提子,嘴角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意,之后将这条被冻僵的怪蛇扔进了探物囊。 这货长这么奇葩,不如拿来做标本好了,肯定能值不少钱。 随着一个哼着小毛驴的熟悉声音传入耳中,元苏睁开了眼睛,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则是因为看见了菩提子手中甩着的一串蘑菇。 二则是确认了菩提子没有趁机再次溜走,要知道他此时恢复了全部灵力,自保并非难事。 “我来烤吧。” 元苏接过那串蘑菇,稍加辨认了一番,很好,没有毒蘑菇。 清洗之后,用竹签一个个串好,将早已架好的木柴点燃,又从随身行囊中拿出一瓶粗盐和一些孜然、胡椒之类的调味料。 烤蘑菇的香味率先飘了出来,菩提子已经将锦鸡开膛破肚拔毛处理好,正要上火烤,被元苏半路截走。 “你不是不吃荤腥吗?干嘛抢我吃的,我真的超级饿了。” “我帮你烤。” 元苏将肥美的锦鸡用剑串好,放在篝火的正中间,很从容地转动着均匀火力,看他们两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倒像是来野外烧烤的。 没想到元苏的手艺不输阳牧青,菩提子很满足地吃到嘴边流油。 “你们在我氐人王的地盘做什么勾当?” 山谷一侧的江中浮上了一个汉子的人头,长着一张非常大众化的路人脸,他的整副身子都隐没在水中,但眼尖的菩提子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在水下的身躯是一条粼粼的鱼尾。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东方有人鱼 元苏眼神一紧,这便是他之前刺探过的东方守将,二等魔怪,战力不比雷神差。 他将最后一个串好的烤蘑菇细嚼慢咽吃掉后,起身行礼,从出场的方式来判断,眼下这位似乎有商量的余地,不一定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在下元冥山庄元苏,这位是我的……门客,因缘巧合之下误入幽冥谷,无意冒犯,还请氐人王殿下见谅。” 氐人王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这人温和守礼,看起来是个读书人,跟读书人打交道不能太过粗鲁,不能失了我氐人一族的风范,尤其对方刚才那一声“殿下”实在是顺耳。 “我乃氐人一族第十七代王,我族天性洒脱,无名无姓,仅有首领方可冠以王之名。” 氐人王这一番话,微妙地暗示了自己在氐人一族的超凡身份,以及充分的话语权,期待斩获一片钦佩的眼神。 “你们有多少族人?” 既然对方如此坦诚,菩提子便借梯子下楼,顺道刺探一下对方的敌情。 “创世之际,族人多已覆灭,此处仅存我一人。” 氐人王果然够坦诚,毫不犹豫就暴露了自己的家底,而且绝无半分底气不足。 乖乖,敢情他们族凋零到只剩一人,那么“王”的称号想都不用想都是他吧,毕竟连一个竞争对手都没有,菩提子很欣赏这一份孤勇以及自恋。 仔细品一品,还有一种末路英雄舍我其谁的无畏气概。 呵,学到了。 “那你们族好可怜,岂不是马上就要灭绝了吗?” 菩提子对其种族延续之重大忧患,展示了极大的人文关怀。 “我族天赋异禀,为雌雄同体,不劳你费心。” 氐人王说这句话时仍旧面无表情,但嘴角稍稍有些上扬,确实,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不用经历俗世的男默女泪,不用纠结单恋,也不会爱而不得,只需自食其力,就能完成种族延续的重任。 实在是让我等凡人羡慕坏了。 “看你的模样,有点像鲛人,但传说中鲛人可是很美貌的……嗯,你应该也是你们族最英俊的了吧?” 菩提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丝毫不感觉到脸红,即便他们一行三人也算是男俊女美,氐人王那张脸在他们面前着实可以忽略不计。 “小伙子,你很有眼光嘛,不错,有前途。” 氐人王对于这种真诚的阿谀奉承之言显然非常受用。 “那你们流眼泪的话,会不会变成珍珠呢?” 财迷菩提子上线,如果对方敢点头,他便要开始讲述十大悲情故事了。 幸好,氐人王一脸莫名其妙,并大喇喇答道:“眼泪跟海水一样咸,怎么可能会变成珍珠呢?” “好吧,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聊了这么久,也算是朋友了,要不要一起吃烤鸡?” 菩提子递过去一只啃剩下的鸡腿,企图贿赂一下对方,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只要这一个鸡腿下肚,等下子打起来也要留三分情面才是。 “我不吃岸上的东西。” 氐人王对于香喷喷的鸡腿自动免疫,也可能是他的味觉与嗅觉系统与常人不同,并不能欣赏这种凡俗人间的美味。 “茹毛饮血,可惜可惜,这世间的万千美食,都让你辜负了。” 菩提子本就是个话多的人,见对方不是那种一见面就喊打喊杀的类型,可高兴坏了,恨不得邀请对方上岸,跟自己畅聊人生理想,最好能给他指明出路,逃出生天。 “你试试这个。” 氐人王有些不忿,从水里摸出一个裹着透明薄膜的圆球,里面是金光灿灿的鱼卵。 元苏正欲婉拒,菩提子已经迫不及待接了过来往嘴里塞,一边的腮帮子圆鼓鼓的。 “好吃!鲜,太鲜美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的食物,眉毛都要鲜掉了,简直是人间美味!” 从菩提子夸张的表情来看,确实是极其美味的食材,连元苏都暗自吞了口口水,有点食指大动。 氐人王一脸得意洋洋,他就知道这世界没有任何生物可以抗拒火纹鱼卵的美味。 突然之间,他的笑容凝固了。 不好,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渐渐迷失了本意,连忙清了清嗓子,喝问二人。 “老实说,你们二人,是不是为了弱水神珠而来?”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混熟了之后菩提子讲话是十分随意的,因此讲话的语气并没有挑衅,只有开玩笑的意味。 “不是的话还有的谈,是的话,我就只能不客气了。” 氐人王一副很好骗的样子,这让元苏和菩提子有些意外以及羞愧,他们似乎有些太不厚道了。 “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你说的那个什么弱水神珠,我们从未听过,也无意与你们争夺,所以,要不你将我们放出去,我保证,绝对不看那个什么弱水神珠一眼!” 菩提子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道,就差没有将内心剖给对方看了,虽然他听到此处有神奇宝贝十分心痒难耐,但还是先保住小命要紧。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菩提子可从来不在这种问题上犯迷糊,但是打听清楚还是很有必要,于是,他接着说了一句让自己后悔莫及的话。 “不过,弱水神珠是什么宝贝?” “你可知道,上古水神与火神相斗,各自用的是什么法宝?” 氐人王一脸深沉地说道,他强烈的倾诉欲让菩提子觉得他果然是一个人呆久了,没有亲人朋友可以分享,因此即便对方可能是敌人,也能如此坦率地和盘托出。 无论是人还是魔,没有交际果然是不行的,他打算教一教氐人王什么叫做人心险恶。 “这我们这种凡人怎么可能晓得?还请殿下您指点迷津。” “水神的法宝便是弱水神珠,可调配山川湖海的水源,当初他就是凭着这颗珠子,将火神所在的光明宫之内的神火给灭掉了。” “难道这颗珠子就在幽冥谷之内?” 菩提子的双眼被贪婪的本色所蒙蔽,一旁的元苏只好默默摇头,而赛西施尚未醒来,未能亲眼目睹他的变脸神技。 “此事说来话长,那相柳,原本是水神的左膀右臂,却携珠叛逃……” “事关辛秘,休要妄言!” 氐人王滔滔不绝的话语被一声粗鲁的吼叫声给打断。 江水的源头处,跃现了一只长着六颗脑袋的黑色蛟龙。 第二百一十五章 南方有黑蛟 “天,这是什么怪物?” 菩提子潜意识之下后退了数步,等他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躲在了元苏的身后,顿时面色有些尴尬,勉强挪着小碎步走了出来,清了清嗓子,正欲说话。 六首蛟的六只脑袋,一共十二只眼睛齐齐看了过来,看得菩提子有些怂, 他转头看了看队友,赛西施尚在昏迷,元苏则同样在看着他,一副静观其变的神情。 “这个魔怪真是丑到我了,为了我幼小心灵的健康,还是元苏你来跟他交流吧。” 菩提子虽然比元苏的年纪小上很多,但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尊卑礼节之类的,对于他而言都是虚妄,幸好元苏在这点上也不与他计较,顺从他桀骜的天性。 “怕了?” 元苏两唇相碰,说出对于菩提子而言最不可接受的两个字。 “怕?本大爷会怕?你给我瞧好了!” “喂,那六个脑袋的黑蛟,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最好识相一点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黑色蛟龙的其中一只脑袋倏忽伸长,往前延伸数十米,凑近看菩提子的脸,眼神冷冽残酷,让他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居然是纯灵之体,我很久没闻到如此诱人的血肉香了。” 黑蛟下了断言之后,朝着菩提子张开了腥臭十足的血盆大口,并同时将长尾扫了过来,来势迅猛,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既然敢觊觎我?老子跟你拼了!” 对于捉对厮杀,菩提子可是从来不带怕的,他原本吊儿郎当的神态一扫而光,聚气凝神,眼中精光迸溅,浑身上下有一圈圈光魄流动。 一把青冥剑,横扫天下魔。 他这把青冥桃木长剑与阳牧青的遂心桃木短剑同出本源,样貌看上去虽然平平无奇,却是出自玄门巧匠茅山散人之手,由树龄百年的高山老桃树锻造而成,坚硬如玄铁,锋利若风刃。 剑锋一扫,他削下了黑蛟的数片厚鳞以及两根胡须,虽然没有造成重创,但对于黑蛟而言却不敢再小觑它。 “元苏,你干看着干啥,不会搭把手吗?” 菩提子试招之后发现对方着实棘手,于是很干脆了当地抛下原本就不占多少份量的自尊及颜面,想要拉元苏下水,快速克制敌人。 “敌不动,我不动。” 元苏看着仍旧半截沉浸在水下的氐人王,眼神平静。这黑蛟是南面守将,他早已测探过这二者的实力,心中已有高下比较,六首蛟虽然看着形貌可怖,但实力其实不如氐人王。 氐人王能够在种族将近灭绝之后,在幽冥谷存活称霸至今,不是没有道理的。而头脑简单与四肢发达本就可以无比和谐地存在于同一人身上。 “我不喜欢打群架。” 氐人王双手交叉于胸前,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毕竟他早就看这只六首蛟不顺眼了,有事没事就在他的领地里面做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勾当,先让外人教训一下他也好。 只是让他和元苏都没想到的是,战况很快就一边倒,而且是六首蛟胖揍菩提子,最后局势渐渐演变成,六首蛟穷追不舍,菩提子狼狈逃窜,还时不时要被黑蛟粗粝的尾巴给摔打几下,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犹如一个破絮草包。 “你同伴真是好弱,就算我放水你们也走不了。” 氐人王对元苏说出了内心的肺腑之言,他对于时不时闯进幽冥谷的玄师没什么好感,但这两人生得好看,感觉也挺有意思,他不是很想将事情做绝。 毕竟活世上太久,有意思的事情,少一桩不如多一桩。 “不急,静待分晓。” 虽然战场上的敌我优劣很明显,元苏仍旧对菩提子报以信心,不说一定要战胜这只六首黑色蛟龙,至少逃命保命的本事,菩提子绝对称得上玄师界的翘楚。 而此时的菩提子,简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他最擅长的逃遁本事,在六首蛟面前几乎毫无用处,因为这家伙长着六只脑袋不是为了摆设,而是为了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攻克敌方,他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哪怕是做个假动作,都能被六首蛟第一时间捕捉到,并迅速做出反应。 不说别的,六首蛟的视觉和听觉简直是无敌了。 他对于菩提子早就生了杀心,只是想要慢慢杀着玩,因此每一招都跟算好了似的,一定要在菩提子身上留下一道伤口,如猫戏老鼠,只为将对方逼疯。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 三品玄师对上二等魔怪,在常人看来,几乎是必输的局面。 不幸中的万幸,山人自有妙计,菩提子还有一个更加无敌的探物囊,内有乾坤,法宝无数,武力不够,法宝来凑,有钱人自然是要拼装备! “六首蛟,你敢睁大眼睛仔细瞧瞧我吗?” 菩提子一边说着,一边从探物囊中摸出一颗鸡蛋大的南海夜明珠,沾上满满的焰火粉,再用灵力一催,顿时火光万丈,金光灿灿,犹如一个小型的太阳,让人闪瞎了眼。 正嚣张得意的六首蛟,十二只眼睛齐齐遭殃,从瞳孔中心的亮白过度到无边漆黑,数秒之内,都看不见前方景象。 这难得的时机,菩提子自然不会错过,迅速祭出青冥剑,从云端飞刺而下,直直斩落了六首蛟的一个脑袋,鲜血迸溅,身首分离。 残留五只脑袋的黑色蛟龙犹如无头苍蝇一样在大江中翻腾,菩提子这一剑,居然斩落了他最为关键的主头,战力跌落至少一半! 一个“好”字卡在元苏喉咙里没有喊出来,因为他察觉氐人王的脸色突然变了,从惊到怒,一触即发。 犹如应激反应一般,他立马站了起来,准备迎接氐人王的怒火。 “你们,撒野有点过分了!” 氐人王闭上双眼,不再看眼前两人,双手五指张开,从江面吸出两条粗壮的水龙,水面在急剧下降,而水龙则螺旋上升,像固态的龙卷风,向岸上的两人逼近。 “原来你们在这里,终于找到你们了!” 另一侧的江面上,一条浑身湿漉漉的人面金龙跃出水面,正是彻底在江水中好好清洗了一番的雷神,他被六首蛟散落的血气所吸引,寻味而至。 三方守将集聚,并在瞬息之间达成了联手的共识,只为让岸上无知无畏的人类,留下性命。 第二百一十六章 群殴 “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冲动!” 菩提子完全没有料到眼前的局势会如此发展,他原本想的很简单,先让六首蛟折损战力,然后跟氐人王说点好话,便打算带着元苏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了。 结果六首蛟在暴走之后仍旧精神抖擞,氐人王不再选择坐视不理,还引来了原本在乐呵呵洗刷刷的雷神,一定是他这辈子抓鬼太多只,遭报应了…… “我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实在是不能死在这里,还请各位好汉饶命!” 菩提子的胡话张口就来,倒不是真的寄希望于敌方会饶自己性命,而是能拖一时是一时,能多几秒钟想想法子。 “你断我一首,我也断你一首,咱家就与你扯平了。” 六首蛟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剩下的五个脑袋都齐齐转向菩提子,写满了仇恨的表情。 “那可不成,没脑袋我可就活不成了。我刚才是不小心,不是有意要砍你脑袋的,而且,你不是有六个脑袋么,堆在脖子上也怪累的,我这也是帮你减轻负担呀,你不觉得脖子变得轻松一点了。” “信口雌黄,强词夺理,可恨可恨!” 六首蛟的眼睛中充溢着血色,他已经快要被这个满嘴跑火车的人类小子给气疯了。 “我们三位,对你们三位,刚刚好,很公平。” 氐人王板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再度表明了他的立场。 “这公平吗?我们这方,除了我之外,可都是病号伤员,你们,你们实在是欺人太甚!这幽冥谷就没有王法吗?我要找你们的头儿来评评理!” 菩提子继续发挥他天生的表演天赋,尤其是他见到元苏给他暗中使了一个眼色,似乎在示意他继续,且一直昏迷着的赛西施似乎也有了转醒的趋势。 “王法?在幽冥谷,我们就是王法!” 重新恢复威严的雷神,给出了一句乡绅恶霸的标配说法。 “不应该吧,东西南北四面,各有守将,那说明一定有一个中心人物在进行部署,而且,你们应该似乎在筹谋一件大事,就凭你们三个人的头脑,恕我直言,还够不着这个级别。” 菩提子是典型嘴上没有把门的,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只想着痛快不计划后果。 然而此言一出,三位守将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很精彩,一脸被对方大喇喇捅破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后,很不想承认又无法辩驳的表情。 就连元苏,都有些对菩提子刮目相看,推理出这其中掩盖的真相并不算太难,但菩提子向来就是个懒得思考之人,他的这番话,还真是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幽冥谷存在已久,一直与外界相安无事,此时此刻却异象丛生,其中的魔怪灵力突增,攻击外来玄师,元苏这类名门正派玄师的法力被这方天地所压制,连方位都能被操作转变,这种种迹象都说明在幽冥谷之内还隐藏着一个强大的背后人物。 至于氐人王、六首蛟、雷神、独眼怪,固然是幽冥谷中段位较高的魔怪,但彼此之间并无默契,说明这守将之位也是有人临时调配。 “不是吧,真的被我说中了吗?” 菩提子一副买包槟榔中了八百八十八元现金大奖的乐呵表情。 “哈哈哈,我都要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所折服了,要不然,你们弃暗投明,改投我乌衣门,一定比你们做人家小弟要强。” “少啰嗦,直接打一场再说!” 六首蛟是吃亏最大的那一个,看菩提子也是最不顺眼,此时更听不得他在耳边胡诌,直接发出了开战的讯号,一条比蟒蛇粗上百倍的蛟龙尾巴横扫岸上,这一扫,将菩提子借以挡身的一棵可供两人合抱的高大榕树拦腰扫断,并摧毁野花野草无数。 氐人王早已准备好的两条水龙,直击菩提子与元苏,虽是水柱,却携带雷霆万钧之势,倘若被其击中,估计只会留下一堆破衣烂絮,身死道消。 雷神冷哼一声,回归苍穹之上,引来雷电与冰雹,毫不客气地往菩提子身上招呼,紧紧追在他屁股后面,在他的逃避之处留下一个又一个焦黑的深坑。 “元苏,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呀,我快要抵挡不住了!” 菩提子叫苦不迭,这三只魔怪太不地道,说好是三对三,但是大部分战力都投向了自己,而且招招都不留余地,似乎恨不得将自己置之于死地。 元苏使了一个千年寒冰决,将氐人王投来的水柱冻住,连同投向菩提子的水柱一起,勉强遏制住了对方最致命的一击,之后再强行催出体内的灵力,为即将转醒的赛西施打造了一个冥火罩。 只见幽幽的蓝色火焰之中,赛西施周身上下仿佛被烤焦了一般,起了一层浅褐色的硬壳,而她的神情也变得越来越痛苦,似乎不耐这冥火的炙烤。 “臭元苏,你就知道护着娇滴滴的美人……不对,你烤她干嘛?虽然是她拖累了我们,你也不用如此绝情吧?” 菩提子一脸惊愕地看着元苏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怎么办,元苏似乎疯掉了,非但不帮着自己来御敌,反而想要杀了赛西施,还是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 “小子,你同伴顾不上你了,乖乖受死吧!你要是肯投降,我就让你死个痛快。” 六首蛟的五个脑袋冲着菩提子又撕又咬,全然不顾形象,只要闻到菩提子的血腥气,他就十分兴奋,野蛮原始的本性全被激发出来。 “投降?我看要投降的是你们!本大爷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要怎么写!” 菩提子的身上已有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身衣裳被血染红,又被水冲洗至泛白,但是一双晶亮的眼睛中却充满了斗志,没有丝毫颓意。 他闭眼用神识在探物囊中搜索,最终选定了最为满意的一样法器——九层高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风沙起筑,万层高塔,皇天后土,为吾所用!” 后花园起火,元苏已指望不上,菩提子也只好拿出看家本领,乌衣门最擅长便是炼制法器,他已从元苏的抗敌之法看出,这三名魔怪都是水系,只要妥善利用土系法器,便能找到破敌契机。 而这九层高塔,便是土系法器中的绝对王者。 只见小巧的高塔一落地,便稳稳生根,并在瞬息之间,便化作了一个数百米高的实体九层塔,菩提子站在塔顶,迎风而立,对着三个面面相觑的魔怪,做了一个挑衅的手势。 “有本事,上岸来呀,本大爷恭候诸位大驾!” 第二百一十七章 金蝉脱壳 阳牧青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发出一声惊呼,惊动了坐在客厅沙发上加班的慕容曌,她急匆匆穿上拖鞋赶来,从床头柜上抽出纸巾,擦拭阳牧青额上爆出的汗珠。 “做噩梦了?” 她此时一身便服,但也罩不住她的玲珑身段,长发简单束了起来,简单地插了一根玉兰簪子,鬓边一缕长发散落下来,平添几分温柔。 可惜,阳牧青没能欣赏到她这一刻惊心动魄的美,因为他的眼神仍旧无比茫然,一看就是还陷在梦境中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慕容曌也不着急,只是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将他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肩上,一只手环绕到他的身后,轻缓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传递一种安全而稳定的信号。 “我梦到菩提子了。” 阳牧青终于回过神来,直视着慕容曌的双眼,向她阐述自己方才离奇的梦境。 在梦境中,在一片迷雾中,回到了他与菩提子初次见面的场景,只是菩提子在被他救下来之后,没有提出将其收为鬼侍或徒弟的要求,而是抬着稚嫩的面孔,幽幽问他一个问题。 “你能见鬼,怎么知道我不是鬼?” 场景一转,他到来了一片荒郊野岭,在一座高高的山上踽踽独行,这座山他分明没有见过,可是感觉无比熟悉,走着的每一步都像是曾经走过千百次。 突然,一个阴暗的影子从后方追了上来,对方发出如夜隼一样桀桀怪笑,阴影的面积越变越大,直到将自己的影子也全部笼罩住,他便再也跑不动了。 “交出来。” 他听见那个阴暗的影子如此对他说道,内心震动而惊悚,可是双脚犹如灌了铅一般,又如陷入了可怕的梦魇,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就在这时,有一股力量扶住了他的臂膀,将他拉扯着向前,他终于可以重新走动,隐约之中,他能看到帮助自己的是一个少年的轮廓,但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而且触感阴冷,是他熟悉的鬼物之流。 接着,他听见从自己嘴里说出一句将自己吓醒的话:“菩提子,你变成鬼了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悲伤与心痛,但他即便知道是在梦中,却怎么也无法改变剧情,只能继续高一脚浅一脚跟着那个少年鬼魂向前窜逃。 慕容曌听完之后,没有对梦境的内容多加评论,这断然算不上一个兆头很好的梦,玄师之流,其实不会像普通人一样随意做梦,基本都有一定的寓意。 阳牧青与菩提子毕竟是师徒,有心意相通的可能性,一定是菩提子遇到了危及性命的情况,才会在梦境中对阳牧青示警。 “你担心菩提子对吧,想去找他吗?知道他在哪里吗?” “幽冥谷。” 阳牧青点点头,他记得曾听到菩提子在临走之前说要跟元苏去一趟幽冥谷。 “幽冥谷在哪儿?” “不知。” 阳牧青很诚实地做了回答,他之前对于玄师之事并不是那么上心,也从未想要去了解菩提子的行踪,一来是因为他的行踪实在难测,二来是菩提子的功法高出自己太多,完全没有担心他的必要。 “不急,我问问裴云。” “你问他幽冥谷的位置就好,别的不必多说。” 对裴云,阳牧青始终怀有莫名的戒备之心,而金沙村的太岁事件,让裴云的形象更是一落千丈。 “放心,他还欠我人情,消息又灵通,问他是最便捷的方式,如果他敢对我撒谎,哼,我会让他尝尝臭名昭着、遗臭万年的滋味。” 慕容曌可从来不是一个好得罪的人,这点裴云可比阳牧青更清楚。 果然,这半夜一个电话过去,响铃不到三秒就接了,而且不一会儿,裴云就发过来一个详细的地址定位,以及幽冥谷最近发生的一些诡异事件。 看来,菩提子确实是陷入了一个了不得的大麻烦中,而更让阳牧青担忧的一点的,他是与元苏大哥在一起,有如此强大的一品玄师压阵,为何还有性命之虞。 但即便自己赶过去无事于补,师徒一场,他万万做不到坐视不理。 “我们去准备点干粮,然后就出发吧!” 慕容曌对于去拯救菩提子这种行动自然是兴致勃勃,能够让菩提子吃瘪的一切事情她都感兴趣。 “你,要不还是留在这里吧?” 阳牧青不想让慕容曌与自己一同涉险。 “不要,你忘了,我现在几乎可以说是不死之身,只要不是形神俱灭,就绝不会轻易死掉。” “反而,如果你遇到了危险,我也难逃厄运,我不想与你分开,此生福祸与共,生死相依。” 慕容曌很镇定地说完这番内心剖白后,踮起脚尖,在阳牧青微红的脸颊上印上一个温润的吻。 幽冥谷,战况正酣。 身处高塔之上的菩提子,已先后攻退了三方守将的两轮联手攻击。 第一轮攻击中,九层高塔已被削落一半,变得残破不堪;第二轮攻击中,他被六首蛟的水系功法击中,半边身子都被自己的血水染红。 “呸,你们还真是不要脸,三个打一个,赢了也不光彩!” 他啐出一口血沫,桀骜不驯的眼神瞪着状况比他好上太多的三位高品阶魔怪,尤其是氐人王,仍旧是一张波澜不惊的棺材脸,仿佛方才在那拼命炫技的不是他一样。 “你可以让他们两个加入,也可以指定对手。” 他指了指在断树之下一脸惨白的元苏以及仍在冥火罩中挣扎的赛西施。 “唉,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我今日算是明白了,只是死不瞑目呀。我还没有讨媳妇,做一个孤零零的单身鬼也太惨了吧,也不知阳牧青那小子会不会在清明节给我去上坟,八成是靠不住的,红颜薄命,天妒英才呀。” 菩提子提着一口真气对天哀嚎,在塔尖上一个踉跄,似乎随时都会跌落下来,但他之后仍旧昂首挺胸,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你们要过来,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强弩之末,一击必中。 氐人王在心里下了决断,握紧了拳头。 然而,下一秒,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冥火罩里的赛西施,以非人的速度,从灰褐色的硬壳中冲出,将塔顶上的菩提子一扯,再拉上方才为她护阵的元苏,从他们眼前凭空消失了踪影。 第二百一十八章 疗伤 元苏一行三人,在一处安全的地点临时落脚。 菩提子仍旧有些没有回过神来,因为他很清楚这不是瞬移符的效果,瞬移符虽然强大,但绝对不是无敌的,可眼下三人仿若人间蒸发般突然消失,那三个灵力强大的魔怪却无计可施。 这很不正常。 “能否劳烦您解释一下呢?刚才我们是如何脱身的?” 菩提子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危险,毕竟他才刚刚捕捉到一丝孤胆英雄的感觉,就被迫完美逃匿了。 “是我使了一招‘金蝉脱壳’。” 赛西施解释道,只是表情看上去并没有邀功的意味,毕竟她知道这不完全是自己的功劳,如果不是元苏一直在倾尽全力护法,自己只会命悬一线。 “你说的这个是什么怪招?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可能教教我?” 菩提子对于修炼向来有着莫大的热情,至于门墙之别,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是羽衣门的绝学之一,但并不是日常招数,而是晋升品级时才有的技能,从五品晋升到四品,便是‘金蝉脱壳’,保命功法未有出其右者;从四品晋升到更高品级,又有其他技法。” “什么?你已经是四品先知了?” 菩提子看向赛西施的眼神中写满了不可思议,因为赛西施的种种表现看起来都有拖后腿的嫌疑,甚至比阳牧青都要不济。 “可能是大师姐突然被怪物咬死让我太过震撼,也可能是因为最近死里逃生的经历,更可能是由于我羽织门的功法向来都是厚积薄发,在险境中晋级,向来就是羽织门的传统。” 赛西施的脸上有几分侥幸成功的喜悦,也有几分兔死狐悲的悲戚,更神奇的是,她在晋级之后看起来容貌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就像是三月的花开在月光里,成熟的女人味中平添了一丝圣洁。 对于男人来说,这种纯欲风是最无法抗拒的,然而,她眼前的两名俊秀男子,皆是不动如山。 大概是因为自己不是他们的理想型吧,赛西施如此安慰自己。 菩提子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虽然他们逃离得足够远,但也足够陌生,除了能判断他们尚且在幽冥谷之内,完全无法判断眼下所在之地的方位与具体情形。 “咦,这个红艳艳的果子看起来很好吃,老子饿坏了。” 他们身侧有一大片果林,挂着不少熟透的红色果子,模样看起来像是释迦果,只是颜色是红艳艳的,像血一样深沉,而且散发出很诱人的果香。 “不能吃。” 元苏将菩提子伸出摘果子的手给半路抓住,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多说话,虽然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类型,但也很少如此沉默,此时抓住菩提子的手也似乎有些颤颤巍巍。 “好吧。” 菩提子不知为何放软了语气,没有再固执己见,转过头去别扭地不看元苏,但嘴上继续说道:“要不要替你疗下伤?” “替他疗伤,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你才是需要疗伤的那一个吧?” 赛西施不知道菩提子的自信从而而来,因为他现在就像是从血水中趟出的恶鬼一般,浑身上下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脸上鼻青脸肿不说,肩上还因为六首蛟的袭击出现了一个可怖的贯穿伤。 而元苏除了呼吸不稳一点,脸色苍白一点,并无其他任何异常。 然而她话音还未落,元苏就晕倒在了菩提子怀里。 “切,死撑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的就是你。” 菩提子将元苏放倒在平地上,然后拿出探物囊,将门中祖传的宝贝都尽数掏了出来,有能够妙手回春的伤药,亦有能够迅速疗伤的法器,甚至还有防寒保暖的野外求生设备若干。 而在五花八门的器物中,菩提子眼疾手快地相中了一副银针,元苏是由于强行使用大量灵力而招致反噬,浑身筋脉已错乱,甚至可能走火入魔,定位清穴是最快捷的对策。 于是,他将装着长短不一各类银针的布袋打开,然后循着脑子中默记的人体穴位,将手中的银针一根根朝元苏刺去。 确保每一根都快、准、狠,就连深度昏迷中的元苏,也在蹙眉忍痛。 赛西施觉得自己绝对有理由怀疑菩提子是在公报私仇,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在为人疗伤,反而像是在折磨对方,并以此为乐。 扎针完毕之后,菩提子头上已是满头大汗,混杂着身上的血水滴落在元苏的衣衫上,像是绽放了朵朵红梅,有一种惨烈的美感。 “搞定。” 菩提子从元苏身上移开,很欢快地拍了拍手。 “这就行了?” 赛西施看着身上插了数根银针的元苏,总觉得菩提子不是很靠谱。 “女人,你没有资格质疑我,你行你上。好了,我也得休息一下,你帮我照看一下他。” 菩提子交代完这句话之后,胡乱地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颗五颜六色的疗伤补药,之后侧身一趟,蜷缩成一个婴儿的姿势,幕天席地,缓缓入眠。 身边的两名厉害人物此时都是丧失战力的状态,这让虽已晋升四品但实际仍旧是个战五渣的赛西施感到压力山大,而他们对于自己都有救命之恩,即便力所不逮,也只能咬牙硬抗了。 希望老天有眼,不要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安排太过棘手的状况。 要不,先来算算近期运程? 四品玄师名为“先知”,虽然达不到“灵卜”能算三界三生的级别,但预判一下事态走向以及未来运程还是绰绰有余。 赛西施默念咒语,用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此圈为“蜃楼光圈”,可像海市蜃楼的影像一样,呈现出逼真的未来光影。 光圈中有水波荡漾,白雾渐渐散去,出现了清醒过来的元苏与菩提子,他们被一根绳子绑在了一起。 很好,两个人至少都安然无恙,只是她并不是想看他们,而是想确认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你在看什么?” 赛西施身后传来了声音,她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发现元苏已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正沉着脸望着“蜃楼光圈”中的场景画面。 第二百一十九章 相柳的召唤(上) “不要告诉我这是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元苏此时的表情不能称作尴尬,而是一脸嫌弃,就像是大人被熊孩子闹得很心烦却又只能继续照看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嫌弃,以及无可奈何。 不好意思,这就是。 赛西施在心里默默说道,但基于元苏在她心目中的威严形象,她没能将心声说出口,但也无法开口欺骗,于是选择转移话题。 这是男人很擅长的招数,当然,有一部分聪明的女人也会很擅长。 “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奇怪,虽然在幽冥谷之中,但与别处大不相同,你怎么看?” 元苏其实也不是很有想法要问个水落石出,于是借梯下楼顺着赛西施的话题往下聊,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的确,此处虽无魔怪值守,但仍旧让人感觉非常危险,似潜伏着重重杀机。” 除了一大片红色释迦果林之外,全都是黄褐色的裸土朝天,几乎是寸草不生,因此这片果林显得尤其突兀,而且如果仔细一点看,这些树上连一只虫子都看不到,也没有飞来吃果子的魔鸟。 这个道理,想必买菜大妈是最懂的,虫子都不吃的菜,人最好也不要吃。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赛西施心底迟到的焦灼在此时蔓延开来,从陷入幽冥谷至今,每次看似博得生机,马上就会被现实打脸,实则是陷入了另一场未知中。 虽然这便是人生的常态,但对于不同于普通人的玄师而言,这种经历未免显得有些心累。 “我所受到的灵力压制有所好转,只要与菩提子合力一搏,逃出这里不是难事。” 元苏给赛西施吃了一粒定心丸,让这位焦虑不安的美艳女子差点喜极而泣。 “那真是太好了,害我白担心了。” “不过……” 听到元苏的这个转折词,赛西施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一向很讨厌男人说“不过、但是、如果”之类的词汇,即便说这话的人是看似很值得信任的元苏。 “你能不能不说了。” 赛西施直言不讳,俏脸皱成了苦瓜,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但元苏恍若未闻,继续他的下半句。 “……幽冥谷变数极大,元冥山庄不可坐视不管,我们需要一探究竟,不能留此隐患。” 言下之意,前方即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不可知难而退。 “我们,可以呼叫援军吗?” 赛西施绝非无脑之辈,对于元苏的这种说法,适时提出了合理的建议。 “叫过了,没反应。” 元苏并不想给她虚假的希望,早在菩提子逃离他的掌控,他感受到自己的灵力被这方天地压制之后,他便发出了求援信号,但无论是元冥山庄的亲众,还是九大玄门的门主,都无一有回应。 原因也不难猜测,这求援信号要么就是没成功发出,要么就是被人半途拦截,而无论是何种情形,都是在传达不利的信号。 “好吧。” 赛西施在内心几番挣扎之后,选择接受现实。 “那我们什么时候进那里面去看看?” 她指了指这片荒芜土地的尽头,勉强可看到一个高耸的黑色影子,但不知具体是何事物。 幽冥谷的秘密,或许就藏着其中,她有强烈的预感。 “等他醒来。” 元苏看了眼菩提子,之后从自己的空间法器光年玉佩中取出干粮,压缩饼干、风干烟熏牛肉、矿泉水、混合果蔬干、维c软糖、巧克力、红牛饮料,琳琅满目,简直像小型便利店。 “你吃一点补充下体力。” “那我就不客气了啦。” 赛西施顾不上这些能量炸弹会影响身材,一手抓一大把,有滋没味地吃了起来,事实证明,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前提下,维持美貌只是可有可无的需求。 菩提子这一觉,不说睡到天荒地老,至少睡到了天昏地暗,待他醒来,元苏与赛西施已经吃过了两轮干粮,剩给他的只有半包压缩饼干跟几小块牛肉干。 而且他并不是自然转醒,而是被持续了很久时间的“滋滋”怪声给强行唤醒,这个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但是缠绕在耳边,久久不肯散去。 “吵死了,这是哪个混蛋,我要去弄死他!” 菩提子暴跳如雷,将本来就已经睡乱的头发揉成了鸡窝状,极具艺术气质。 “大概是它们。” 赛西施对于菩提子仍旧有心理阴影,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将自己给卖了,于是不自觉挪到了元苏身边,然后指了指那片红果林。 菩提子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红艳艳的果子,分明是一条条盘旋的红色小蛇,在夜色之下显示出真实的面孔,“嘶嘶”地吐着长长的信子,看起来阴森又恐怖。 一想到刚才差点将这些果子吞进肚,菩提子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谢谢你的提醒,但我听到的并不是这个声音。” 菩提子给自己顺了顺气,在觉得舒服一点之后,一边咬着牛肉干,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人是铁,饭是钢,即便再没有胃口,也得好好吃饭才行。 “那你听到的是什么?” 元苏将一旁准备好的一身干净衣裳推了过去,菩提子的伤势在彻底休息之后恢复得不错,就是这一身带血的破衣裳实在有碍观瞻,对于有洁癖的他有些难以容忍。 “有一个声音,在说:来找我。” “还有说别的吗?” “没有了,就这三个字。” 元苏沉默了,他没有听到这个声音,看赛西施的反应也没有听到,看来只有菩提子听到了,这便是奇怪之处,为何只有他能听到? 难道是因为菩提子才是对方选中的目标? 如果是这样,菩提子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那自己是不是要改变一下计划? “难道你们都没有听到,还是说,你知道是谁在叫我?” 菩提子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简单,但他见元苏没有立马回答,也不再继续追问,将最后一点压缩饼干的碎屑扔进嘴里后,拍了拍手,拿过元苏递过来的衣裳,转到一棵树后换了,有血腥味的衣服穿起来确实十分不爽,何况上面还有魔怪的血,更是腥臭难耐。 “我想,我知道。” 元苏的语气有些过于慎重,让赛西施忍不住眼皮一跳。 “如果我没猜错,是相柳。” 第二百二十章 相柳的召唤(下) “相柳,不是早就死得很彻底了吗?” 听元苏这么说,菩提子并没有表现得很白痴,他对于远古精怪这种玄师常识还是颇为精通,毕竟能够成为一门之主,若没有几分真本事,即便乌衣门是一脉单传,他师父也不会放心将衣钵交予他。 当然,也不排除是真的没有其他选择。 相柳,上古时代凶神,水神共工的臣属,最终被禹所杀,为民除害。然而没想到的是,相柳的血一沾土地就草枯花败、五谷不生,没奈何,禹只好联合各方天神,开辟水池,筑起高台,镇压妖魔。 “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 元苏神色凝重地说出这句关于相柳的描述,陷入了深思,从上古时代至今,即便是这种类神明的魔怪,也当已与天地同化,不太可能重新现世搅起一番腥风血雨。 “若是有心之人兴风作浪,那事件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赛西施觉得自己必须要参与到这场谈话之中,于是选了一句绝对不会出错的感慨之言,表达作为一名普通世人的义愤填膺。 “如果那相柳真的逃脱封印,那必将是一场绝世浩劫!” “你是漫威电影看多了吧?觉得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女英雄?” 菩提子白了赛西施一眼,决定不再与她白费唇舌,转而继续与元苏深入探讨。 “那我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回声?还是别人冒充的?” “没有冒充的必要。” 元苏直接否定了后者,接着说道:“你还记得氐人王提到过的弱水神珠吗?” “这种级别的宝贝,很难让人忘记。” “传言相柳携弱水神珠叛逃,这相柳若归于尘土,神珠却有可能长存于世。” “你是说,我听到的声音其实是弱水神珠刻录的相柳原音?那这也太炫酷了吧,千万年前的语言,我居然能够听得懂,真简直是天才!” 菩提子笑得合不拢嘴。 “如果是弱水神珠呼唤我,想要认我做主人的话,我就只好勉为其难接受它的好意了。” “也有可能是它饿了,需要补充灵力。” 赛西施见到两人都已经满血复活,心情也平复了一些,刚才被怼也好不生气,此时更是打趣了菩提子一句,还冲他做了个鬼脸。 “不无道理。” 元苏不动声色地补刀,他乐得看菩提子吃瘪。 “你们什么时候成了一丘之貉,你不是跟我一伙的吗……哼,一个个都见色忘义……” 菩提子从元苏的表现想到了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徒弟,忍不住开始碎碎念。 “毕竟目前我们三人中,你显示出的灵力品级是最高的。” 元苏没有将菩提子的指桑骂槐放在心上,给了他一句符合实际的解释,对方如果是一个挑嘴的魔怪,可能三品及以上的玄师方能入其法眼。 “一颗珠子而已,我还怕它不成?” 菩提子表示不服,他这些年在各处搜刮的宝贝多了去了,也有成精成怪的,但从不曾凌驾于人的智商智商,一般还是能够对付得了。 “你刚才说的有心人,可是指的歧瘴?” 元苏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菩提子在主动思考的状态下,还是很跟得上自己思路。 “如果是歧瘴布下这个局,你觉得我们当下该做何决策?” 菩提子对于歧瘴可没什么好感,与他们打过几次交道都留下了不甚友好的印象,这个组织实在是又神秘又变态,就算哪天他们弄一出活体献祭事件,他都觉得不足为奇。 “那还用说,当然是与他们杠到底了!” “怎么杠?你一个打十个?” 赛西施提出了质疑,她对于歧瘴也有所耳闻,那个组织里面高手云集,可没有软柿子可捏。 “不是我打,难道是你打?” 菩提子不说话的时候,模样其实挺周正,甚至给人感觉挺害羞内向,但只要一说话,就很容易让人火冒三丈,既是他天生嘴欠,也在于他外在形象与内在反差实在有些太大。 “别斗嘴了,你们看看那边。” 元苏指了指远处的天空,进入幽冥谷之后,便开始不辩日夜,但此时天空的颜色却开始从一片灰蒙中变得两极分化,一侧出现火烧云一样的橙红色,另一侧则是更加幽深的灰黑色,犹如进入了晨昏交替的时分,而在二者之间,有一轮黄白色的圆体,分不出是太阳还是月亮。 “这种天色,我只在灾难电影中看过。” 赛西施恍惚魔怔了,两眼直直地看着天空,诡异而又美丽非凡,既展示出大自然的神奇造化,又能让人类清晰认识到自身的渺小。 让人忍不住折服、膜拜、心怀虔诚与敬畏。 甚至有将手机掏出来拍照发朋友圈的冲动,如此美景岂能一人独赏。 但在元苏和菩提子眼中,这种异象只意味着:危险。 天生异象,必有妖孽。 地面也开始震颤起来,仿佛有上百头野象奔腾而过,留下备受践踏的荒草地。 山谷两侧的江水如同被煮沸一般,蒸腾翻滚,咕噜咕噜,冒出乳白色的水汽。 “那三只不会找到这里来了吧?” 菩提子顿时觉得头有些大,虽然他现在还有一战之力,但中场休息的时间有些短了。 “它们不是冲我们来的,它们另有目的。” 元苏望着道路的尽头,觉得这一切的答案就在那里,一品天判,通常都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但在这之前,他决定先问清楚一件事情。 “赛西施,你们三姐妹为何会来幽冥谷?请据实相告,务必不要隐瞒。” “我……我们是为了历练……” 赛西施闪闪躲躲地说道,不敢直视元苏的双眼,最终,她放弃了毫无意义的抵抗,低声说出一个惊人的真相。 “我们门主,在一月前在幽冥谷离奇失踪了,我们这次是来寻她的。” 羽织门的门主为赛氏,美艳无双,灵力高强,与元苏同为一品玄师,在玄师界素有三个响当当的称号:不近男色、不喜社交、不沾铜臭,如那清荷出淤泥而不染,如那谪落凡尘的仙人一般。 “你们说,天上那个白色圆球,会不会就是弱水神珠?” 菩提子对于他们的对话显然不感兴趣,一心在研究天象,并抛出了一个独辟蹊径的见解。 第二百二十一章 弱水神珠 “我再问汝一次,究竟肯不肯嫁予本神使为妻?” 偌大的神殿之上,立着九根威严的石柱,犹如金銮殿的设置,正上方是一樽金碧辉煌的宝座,声音便是从宝座上传出,只是上面空空荡荡,并无人迹。 正中间那根石柱上,金色的捆仙索绑住了一个秋水为魂玉为骨的女子,身材高挑,下巴尖尖,穿着一身丝绒锻黑盘扣旗袍,一头纯黑的长发严谨地盘了起来。 世上若有十分美色,这女子至少独占了七分。 “休想!” 女子的细长凤眼在浓密睫毛覆盖下犹如含烟笼雾,眼神如锐利如剑,莹白剔透的肌肤由于盛怒而充盈血气,显得白里透红,不可方物。 “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徒弟的下场,你都看见了,若惹急了本神使,吾便毁了汝。” 宝座上的声音虽偏阴柔,语气却颇具威严,固然被绑住的女子神色未变,俯首在下方的三方守将却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就连失了一首的六首蛟,也拼命收敛自身的血气,不敢玷污大殿的洁净。 “悉听尊便。” 女子昂着高傲的头颅,直视着宝座上的所在,眼神中有化不开的恨意。她没想到自己的三位爱徒刚踏入幽冥谷,就在这位神使的授意下被众魔怪围困住,而且马上就牺牲了一位,就因为自己没有立刻答应他的请求。而她刚才已经掐算过,另外两位暂且无虞。 杀徒之仇,不共戴天。 在她看来,这位神使的耐心实在贫瘠,对于自己也绝非出于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雄性的原始占有欲作祟,以及他所说的阴阳结合顺应天道,自己,不过是他修行路上的祭品。 “明日便是我正式解封之日,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属下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三方守将异口同声说道,弱水神使随相柳一同封印,相柳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但就像万年前的琥珀化石仍能留存,他的本体为弱水神珠,得以长存于世。 随着封印的力量一天天削弱,弱水的力量在一天天恢复,数月前,他已能通过神识与幽冥谷中的魔怪进行交流,培植自己的势力,在短时间内提升了诸魔怪的品级,并进行了相关部署。 对于外来者,弱水的初始命令是杀无赦,以防有人察觉此事后横加阻拦,首当其冲便是玄师正统——元冥山庄,其历来就是妖魔鬼怪之流的莫大忌讳,弱水也不例外。 于是,他对于幽冥谷的天地法则进行了修改,虽没有达到屏蔽元冥山庄之人六识五感的程度,但灵力会大受局限,不会对自己再造成威胁。 本来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但一个月前,一位美丽神秘的女玄师进入了幽冥谷,察觉其中有异,打乱了弱水的原定计划。 但这种打乱,是将事态朝弱水更有利的方式发展,他原本破印而出,也无法离开幽冥谷,否则会引来天谴,但赛氏的出现,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化形。 羽织门赛氏,让蛰伏数千年的弱水,产生了之前缺失的六欲之一:情。 “待吾破除封印,鼎炉已有,尚缺皮囊。” “不过吾已看中一具纯灵之体,只要得手,化形为人、行走世间亦无碍了。” 此言刚落,下方俯首的六首蛟,仅存的五首被一股无形之力斩落一首,刹那间,一地血肉狼藉。 “哼,明知是纯灵之体,还要想独吞,要这么多脑子有何用?” 这方天地尽在弱水的掌控之中,三方守将的所作所为,他自然一清二楚。 六首蛟不敢抵抗,弱水的神力尚且是半封印状态,已能将它数招毙命,幽冥谷向来遵循弱肉强食法则,因此只能忍住嘶吼,磕头谢恩。 雷神见状心中一震,庆幸自己不曾贪心,对于菩提子与元苏的攻击也全是听命而为,不曾有过僭越之举。 至于氐人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所谓大智如愚,便是如此这般。 “属下只是不知,既然您只是想困住他们,不想伤他们的性命,为何要让我们定下围歼计划?” 雷神本就是耿直的性子,虽然刚才有点被吓破胆,但还是想要弄清楚状况。 “既是吾神使要用的皮囊,自然要让他经受一番考验,若是胆小如鼠之辈,怎配承载吾身?” 弱水似乎心情不错,耐着性子给了雷神一番解释,当然也由于菩提子后来的表现还算不错,让他有些满意,若是看他一进幽冥谷就与元苏分道扬镳的举动,即便是纯灵之体,也只配成为补品,而非灵躯。 短暂的沉默后,金光闪闪的宝座上再度发出了威严的声音。 “他们快要到了,你们且退下,让吾好好会一会他们。” 三方守将低头退下,只是不像凡尘臣属一样倒退出门,而是倏忽一下便消失不见,移到了殿外。 氐人王自认没什么想法与其他二位沟通,便率先顺着江流大摇大摆离开,回归自己的属地。 雷神则深深看了六首蛟一眼,他们二者皆属蛟龙一组,交情自然匪浅,但刚才在大殿之上,他连句替他求情的话都未曾说出口,心中有些惭愧。 虽然求情也未必有用,弱水的神经质与暴戾程度超乎他们的想象。 “我确实曾觊觎那具纯灵之体,是我不自量力,你不必放在心上。” 六首蛟如今只剩四首,看上去颇为凄惨寥落,好在他的妖属与九尾狐类似,只要有一首尚存,便不会危及性命,他苦笑一声,用自己的尾巴拍了拍雷神的龙尾,遁水而去。 雷神的一双竖直黄瞳中蕴藏着风暴,显示出他内心的波涛汹涌,若弱水此番破印成功,神力晋升,只怕之后他们要过着永生永世仰人鼻息的日子,亦无安宁之日。 回到北方属地之后,雷神在厚重的云层中来回逡巡,心中积攒的愤懑被他一声吼了出来,化作了瓢泼大雨,朝着密林的方向砸去。 一把青色的油纸伞像一朵山茶花一样撑开,油纸伞上描画着九层花瓣的圆轮图案,正是歧瘴的专用曼陀罗印记。 油纸伞下,是一个挺拔俊秀的汉服青年,脚上穿着一双黑色布鞋,右眼下方的美人泪痣显得别致且多情,又似乎预兆着为情所困的悲情命运。 “雷神,你这回考虑好了吗?” 第二百二十二章 这货是肥遗 “这个塔的封印实在是太过乱七八糟,如果相柳还健在,估计早就压不住它的棺材板了。” 菩提子指着高耸入云的黑塔气呼呼地说道,仿佛这里镇压的不是相柳,而是他的三世仇家。 赛西施有些吃惊,实在是有些不太适应菩提子这种同仇敌忾的语气,有点往脸上贴金之嫌,在从元苏那里确切知晓菩提子的大名之后,一切疑团都迎刃而解。 因为做出任何荒唐举动的菩提子,都是正常之举——那才是他的常态。 玄师界的三大未解之谜:元冥山庄的藏宝密室、歧瘴的组织基地、菩提子为何还未作死。 “即便这个封印再糟糕,也不是你想将其撕下来研究的理由。” 元苏及时拉住菩提子伸向远古封印的罪恶黑手。 光凭着这一颗见宝猎奇之心,菩提子就可独步玄师界无敌手。 “不是吧,扯下这封印,里面的魔怪不久都放出来了吗?” 赛西施实在无法理解菩提子的脑回路,越熟悉越不能理解,或许也就只有元苏这样实力与智慧并存之人,方能应付菩提子的种种疯狂之举。 “放出来又如何?我们再将它们抓回去不就行了?” 菩提子有些唾弃眼前两人的畏手畏脚,魔怪放出来可以再抓,这远古封印错过可就不再有了。 “总之,想也不要想。” 元苏一言以概之,绝了菩提子的念想。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黑塔的大门处,一路上并无阻碍,顺利得有些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大门是一面石门,层叠的厚重感,画着一副棋格,给人感觉像是由整块山石砌成,难以靠外力打开。 “应该有机关按钮的吧?” 赛西施运用了一番“先知”技能,看到了石门被打开的画面。 然则,在元苏和菩提子面前,她这只是班门弄斧,那两人不约而同精准地按下棋格第二排第七个格子,指尖触碰交叠,又如触电一般立马弹开。 在两人掩饰尴尬的咳嗽声中,“吱呀”一声,石门缓缓被打开。 “这么容易就打开了,会不会是请君入瓮?” 女人天性的谨慎,让赛西施有些意志踟蹰,停步不前。 “你可以留在外面。” 菩提子给了一个自以为好心的建议。 赛西施望了望外面越来越诡异的天色,暗自咬了咬牙,率先钻入了石门之中,元苏与菩提子紧随其后,本来元苏想要垫后,但菩提子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没问题,还跟元苏秀了秀胳臂上如鸡小胸一般的肌肉。 “你高兴就好。” 这是元苏在进入石门之前对他说的一句话,菩提子认为这话还挺动听。 进入黑塔之内仍旧比较顺利,只是一路所见景象,与外面大相庭径,幽冥谷最不缺的就是水,不但被江水环绕,土壤和树林都是湿漉漉的,连空气中都充满了水分,密林中走一遭,头发和眉毛上都能蒙上一层细细的小水珠。 而黑塔之内,只见焦黑干裂的土块,以及扑面而来的炎热之气,仿佛一下子置身于七月流火的炎日之下,让人干渴难耐,口干舌燥。 而且,通过元苏拿着的火引的亮光,可看到空气中布满了灰烬的浮尘,明灭,沉浮。 “这黑塔,难道实质上是一个焚烧炉?” 菩提子用手在墙壁上敲了敲,不出所料,出现了碳化之后的裂缝。 “有这个可能。” 元苏很少认同菩提子的说法,但在他脑子比较好用的时候例外。 “这也太变态了,哪里是封印,简直是将人家烧成了灰,难怪这世上的怨鬼那么多,要是相柳变成了鬼,估计得是个大凶。” “相柳的属性为水,用此法并不为过,就像对待火系魔怪,水牢亦是有效之处。” “所以那弱水反而逃脱一劫,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珠不怕火炼,看来真的是个宝贝呀。” 菩提子对于弱水神珠亦是志在必得。 “终于活过来了。” 一个稚童的声音在黑塔之内回荡,吓了菩提子一跳,因为这个声音是从他的身上发出来的。 “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不要装神弄鬼,给老子滚出来!” 菩提子一件件解开身上的衣裳,并没有发现附上了任何奇怪之物,这更让他觉得惊悚,立刻上窜下跳起来。 “元苏,快救我,我好像中邪了!” “不要再跳了,我的头都要被你晃晕了,我在你那个破袋子里!” 稚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有些有气无力。 袋子?菩提子略微思考了片刻,将牛仔裤腰带扣上绑着的探物囊解了下来,一只小蛇的头钻了出来,长着两只小角,显得虎头虎脑。 再接着,它整个爬了出来,露出两条颜色不一的蛇身,以及六只小胖爪和四只半透明的肉翅膀。 “怪蛇肥遗,一首两身,六足四翼,见之天下大旱。” 元苏一眼就瞧出了这条怪蛇的底细,这不奇怪,他本就博览群书,奇怪的是,肥遗乃上古神兽,为何会出现在菩提子的探物囊中。 “诶唷,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认得我,我还以为终于挨到了无人知晓我大名的时代了呢。” 肥遗对于被元苏认出这件事,似乎并不是很开心,蛇脸都皱成了一团。 “我做腻了太平年代的灾兽,才让仙人将我冰冻起来,结果还是无处容身,真是愁呀。” “什么?你就是肥遗?我真的捡到宝了?手气也太好了!” 菩提子一脸不敢置信,他将肥遗小心翼翼地放入掌中,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生怕错过人家身上的一根汗毛。 肥遗傲娇地抬起了小脑袋,它实在不是很想认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做自己的主人,但是仙人说了,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自己的贵人,能够让自己脱离这命运的诅咒。 “这里变这么干,是因为你的超能力?” 菩提子对于肥遗的了解并不比元苏少,女娲补天时期,肥遗就是她的得力助手,帮她治理泛滥的洪灾,然而斗转星移,当洪水不再成为人世间的困扰之后,肥遗所持有的干旱能力就不再受人待见,之后更是成为人人喊打的灾兽。 曾经的英雄,转而沦落为狗熊,肥遗想不开,也是很正常。 “不是,因为到了这里,我才醒过来的。” 黑塔之内的干燥炙热,让肥遗找回了如母胎中一般的安全感。 第二百二十三章 拦路仙人 黑塔内的空气由于肥遗的出现而接近了干燥的极限,赛西施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面部肌肤在濒临开裂起皮,然而玄师的自身修养面前,美貌营业只是次之。 然后她看到菩提子掏出一瓶补水喷雾往自己脸上狂喷,并极力狗腿地推荐元苏使用,元苏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与他磨嘴皮子,便接过来敷衍的喷了两下。 “能不能也给我用用?” 赛西施媚眼如丝,朝着菩提子伸出一只骨肉均匀的纤纤玉手。 “这可是男士款。” 菩提子选择无视了那只手,但转念一想,提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合理的建议。 “也可以给你用,拿一颗灵石来换。” “不必了!” 赛西施着实无语,一颗灵石对应的市场价值大约是两千元人民币,她宁可回去之后狂敷面膜,也不能让菩提子占这等便宜。 “那行,是你说不用的。” 菩提子一脸遗憾地将补水喷雾收回了探物囊,然后一脸无愧地继续与赛西施勾肩搭背。 “西瓜,我们要不要谈一谈救你的报酬,一码归一码,我的出场费可是很贵的。” “给我死开!” 赛西施怒了,眼前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年轻人,简直每个字都能踩中猫的尾巴。 就这样,三人一蛇一边唠着嗑一边往前走,肥遗似乎对这里的环境很熟,一路走来所遇到的陷阱与机关都被它一一指出,让三人得以轻巧避过,前进速度有如神助,势同破竹。 “难道当年封印相柳你也参与了?” 菩提子抱着不问白不问的心态问了一句。 “呵呵。” “呵呵是几个意思?”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这样回复,果然是老古董级别了,菩提子觉得自己的拳头不自觉握紧了,好想教一下这条蛇当代社会的文明社交礼仪,但似乎打不过。 “聊相柳没意思,不如我们聊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肥遗闪烁其词,但由于它的演技实在拙劣,从表情到动作都扭扭捏捏,于是本来没有很认真听的另外两人都不由自主望向了它。 “听起来,似乎有故事。” 菩提子将自己内心的那一点不快甩到了九霄云外,有八卦,当然必须得听。 “你们……听错了。” 岂料,肥遗似乎打定了死不开口的主意,非但没有继续话题,而且从菩提子的探物囊里面蹦跶了出来,有翅膀就是方便,呼扇两下即可转换目的地。 “这位美人,今年贵庚?可有婚配?” 赛西施的双手托着突然突袭而来的这条双身蛇,表情僵硬,不知该如何回答方能珍惜好自己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 “这位蛇……蛇大人,多谢您关心,我今年……庚龄二十三,还没交男朋友。” 赛西施哭丧着脸,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你看看我如何?” 肥遗扭动着古怪的身躯,极力想要展示出自己想当年也是帅蛇一枚。 “人妖不能相恋,会遭天谴。” 菩提子忍无可忍,将肥遗一把抓了过来,塞回了探物囊,并加了好几个重锁咒,这条笨蛇居然当着他和元苏的面撩妹,是当别人都不存在是吗? 就算你等下出来要给我点颜色看看,也不忍了。 黑塔比元苏预想中要大很多,而且每走一段路,就会有一个分叉路口,而他的火种已经支撑不了太久的时间,电光火石之间,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起了疑心的他,在脚下扔下了一块带有印记的石头作为标记。 很快,他们再一次走到了这块石头的附近。 “似乎有人在这里面布下了迷魂阵。” 按照一般塔的构造,只有两种走法,一种是从正中间穿过塔身,另一种是盘旋着上升到塔顶,没有道理像这样如同在原野中穿越,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但如果是误闯了迷魂阵,就会陷入类似鬼打墙一样的境地,眼前的情况也就说得通了。 “菩提子,你将肥遗放出来,我有话要问它。” 元苏按了按自己跳动的太阳穴,竭力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失控,跟菩提子相处久了,一方面让他觉得自己的修身养气功夫上升了一个层次,另一方面让他学会了一件事——永远不要尝试跟不讲道理的人去讲道理,能够用武力解决的尽量不要用嘴皮子。 菩提子小心翼翼的将探物囊的口子扯开,然后远远的避开,他深知肥遗的厉害,并不会被它过于萌贱的外表而欺骗。 一个长着两只肉角的小圆脑袋露了出来,黑豆般的眼睛里明显有些怒意,然而还未等它回过神来,若干张上乘的青色符纸就朝它飞来,将它本就不大的蛇脸给盖得严严实实。 “你这是做甚?” 它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冷峻的青年,愤怒化为了不解,他们之间并没有过节,而且也是他一眼就认出自己,没理由要这样不自量力来跟自己斗法。 难道数千年过去,凡人的智商都下降了,比不得老祖宗的智慧? 肥遗一边如此感叹,一边耐着性子等待对方的合理解释。 “你为什么要布下迷魂阵?” 元苏向来习惯单刀直入,此时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冷冰冰地质问这条突然出现的怪蛇。 “嘿,原来不是变蠢,而是变得太聪明了,年轻人,我劝你不要追根究底。” 肥遗显露出一脸凶相,吐出长长的舌头信子。 “难道你那颗弱水神珠是一伙的?” 菩提子大惊,他一直还以为肥遗将会成为自己的秘密武器,然后将那颗珠子轻易收入囊中。 “不是!” 肥遗大声反驳道,仿佛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那你是想要私吞那颗珠子,然后不想让我们捷足先登?” 赛西施见有元苏撑腰,胆子肥了一些,三个对一个,应该还是有一点胜算,虽然也不会很多。 “你们不要瞎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肥遗一激动,蒙在它头上的青色符纸开始冒出黑烟,之后转为碳黑,化为灰烬。 “那是怎样?” 菩提子吞了吞口水,要知道那种青色符纸,只需一张就能镇住一只高品级尸妖。 “这条臭蛇,只是不想见吾罢了。” 迷魂阵散去,露出一片乱草丛生的荒原,原来他们早已走出黑塔的范围,在道路的尽头,飘着一个仙气十足的身影,烟气缥缈,如梦如幻。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双面人(上) 弱水,原指险恶难渡的河海,鸿毛不浮,难以逾越,后用来指山川湖海之中的细小河流,其力不能胜芥,却胜在数量堪比星辰。 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 除此之外,弱水还是一个代称,即为当年水神共工的随身法器:一颗汇集山川湖海灵气炼制而成的神珠。 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神珠有灵,化身为人。 仙气缭绕中,显露出一位俊美妖异的年轻男子面容,双眼碧蓝如大海,发色纯白如瑞雪,掺杂着几缕耀眼的金发,鼻梁挺直如崖,嘴唇薄削若无,五官轮廓无一处不精致,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匀称,如果不是因为其是虚影状态,绝对能秒杀一批当红小生。 可惜,有些人就跟菩提子一个德行,一张嘴说话就破功。 “肥遗兄,好久不见呵。” 他的声线偏阴柔绵长,给人感觉不够阳刚之气,听的人心里有些发毛,而且从他的表情到眼神都散发出一种不好惹的气息,美极必妖,妖极必祸,此言实则然也。 “弱水贤弟,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肥遗立刻嘴硬不起来了,整只蛇都缩回了探物囊中,只露出一双观察外界状况的绿豆小眼睛。 这称兄道弟的架势,一看就是曾经有过节或是闹到不欢而散。 “呵,汝还知道心虚,吾还以为汝大义灭亲、问心无愧。想当年封印相柳之时,汝可没半点心慈手软,明知道吾当时与他一处,还是帮忙加固了封印效果,然后扬长而去。当年吾发下了一个重誓,待重见天日,一定也要让汝尝尝被拜把子兄弟落井下石的滋味。” “我当年也是不得已……你一见我就该知道,我身上背负有神谕,有些行为并不是我内心所想,但由于是神谕的指令才不得不执行……” 肥遗哭丧着脸说道,于公来说,它是听从女娲之命助禹治水,相柳之乱,是必平之祸,这是大势所趋,不是它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所能左右,相柳与弱水最后的悲惨下场,只能说是他们咎由自取;于私而言,它那时早已与相柳划清界限,而弱水执迷不悟,两者已经站到了不同的立场。 然而,它的死皮赖脸在此时并不奏效,弱水对于它的任何解释都嗤之以鼻。 “哼,两姓家奴!汝就是根恶心的墙头草!今日之行,本只想拿到一具纯灵之体做神力容器,遇到汝也算是老天有眼,给吾一个了结心愿的机会。” “你不要冲动……有话好好说……” 肥遗摇头摆尾,慌乱地舞动着小爪子,显得弱小可怜而无助。 “你刚才说的纯灵之体,不会就是我吧?” 对于这两只远古大妖扯东扯西,菩提子表示没意见,但如果他刚才没有听错,这颗看上去很了不起的珠子,对自己似乎有不轨之心。 作为素来习惯于独善其身的菩提子,他不可能是傻白甜,对于自己以及自家徒弟的特殊情况都了如指掌,这也跟乌衣门的派系渊源有关,若不是百年一遇的根骨,根本就不可能被选中为传人。 “承载吾的无上神力,你不满意?” 弱水毕竟被封在这黑塔中数千年,对于外界文明知之甚少,在他的认知看来,他作为这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强大存在,凡人但凡有能够为神使服务的机会,都应该要感激涕零,不胜惶恐。 结果先前遇到一个赛氏不识抬举,眼下这个年轻人似乎也有不同意见。 “天呀,这是哪里来的神经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荒谬的请求!” 菩提子表示哭笑不得,虽然他自己对于弱水所抱有的心思也并不单纯——他很想将其收入囊中,作为压箱底的宝贝珍藏,然后作为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听好了,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是无上的荣誉。” 弱水咬牙切齿说道,如果不是为了保持容器的机能完好,他很想出手让他领教一番王者之怒。 “我怀疑我师父就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赛西施小声地跟元苏说道,虽然在诸位强者面前,轻声耳语与高声大喊并无实质上的区别。 弱水闻言瞅了一眼赛西施,他自然不可能记住每一个闯入者的脸,因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他发现赛西施身上所穿服饰风格与赛氏感觉很像,于是勉为其难朝她问了一句话。 “汝师可是赛氏?” 当时那女子很骄傲地告诉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她叫做赛氏,是羽织门的现任门主。 “是的,是的!你可否放过我师父?我是她徒弟,请让我代为受过吧!” 赛西施也顾不得形象了,赛氏对她有活命之恩,她下意识就跪了下去,口吐哀求之语,其实,也不完全是她想要摇尾乞怜,而是弱水作为远古大妖散发出的威压,让她不自觉就敬之畏之。 “汝姿色尚可,但还入不了吾的法眼。” 弱水想也不想就很直白地拒绝了,而他这句话透露出来的言下之意,让赛西施更加绝望,师父这是要沦为这位大妖的后宫了吗? “西瓜,你有点骨气行不行,他一看就不是个好人,求他没有用。” 菩提子拉着赛西施的衣袖,将她从地上拉扯起来,宁可站着死,也不可跪着生,他菩提子可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尤其在明显不会给自己留活路的敌人面前。 如果受害者的求情有用,那么监狱里也不会关着那么多执迷不悟的罪人了。 “那你能救我师父吗?” 赛西施可怜兮兮地望着菩提子,在这种饱含信任与软弱的眼神下,任一名普通男子都难以拒绝。 “不好意思,这超出我能力范围了。” 菩提子绝对不是普通男子,完全不会在乎自己在美女面前的形象。 他眼下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弱水面前全身而退,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从他这些年的对战经验看来,弱水的妖力超出自己以前遇到过的那些小魔小怪不知多少倍数。 “那你呢,可以救吗?” 赛西施的眼神越过元苏,直接看向努力想要伪装小透明的怪蛇肥遗。 上古大妖对上古大妖,按道理说,还是有几分胜算可言。 “恐怕,不行。” 肥遗尴尬讪笑,它不想让眼前三人对自己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双面人(中) “弱水,你可敢与我一战?” 说起打架,菩提子绝对不是孬种,在知道己经指望不上肥遗之后,他便决定一切还是按原计划执行。 而原计划,就是没有计划,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逃不掉就死一死好了。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作为玄师而言,若能卫道而亡,也算死得其所,可惜的是不能规划好自己的墓志铭,阳牧青这个不孝徒弟肯定指望不上,弱水一看就没什么人性,估计也不会给自己留下写遗书的时间。 而在场其余的人,估计也会一起将小命交代在这里,无人能够将自己的英雄事迹传扬出去,着实有些不值,这样一想又不是很想死了。 人生,何其憾恨也。 “容吾思量片刻。” 他没想到的是,弱水虽然拦下了他们,却不是那么很热衷于打一场,至少不是跟菩提子对战。 弱水其实也很纠结,他纠结的是如何获取一具完好无损的纯灵之体,而不是一战之后千疮百孔的躯体,他对于人性确实不甚了解,但在远古时期与诸神对战之时,有不少铁骨铮铮之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落个灰飞烟灭的结果,也不愿意让敌人得偿所愿。 如何才能让鱼儿乖乖上钩,又还能不蹦跶任人宰割呢? 赛氏这个硬骨头他是已经见识过了,而看菩提子之前的表现,似乎也是硬汉一条。 菩提子亦是个聪明人,在捕捉到弱水那一刻的犹豫之后,立马试着抛出来一个良心建议。 “如果我自愿跟你走,你能不能将他们几个都放了?” “不行!” 元苏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的冰山表情也在瞬间破功,声线也有明显的上扬,甚至将菩提子都吓了一跳,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瞅了他一眼。 “你不要插嘴!” 他这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反驳元苏,却是毋庸置疑的语气,老子正在为你们的性命斗智斗勇,自己可是滑不溜手的泥鳅,逃脱的机会大着哩,不劳你们瞎操心。 被嫌弃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元苏看了他一眼,上前走了一步。 “若被强行夺舍,承载仙灵之力,需要重塑根骨,移经易髓,承受千刀万剐的苦楚,你肯?” “就算你肯,我也不让。” “之前你护我一次,这次换我护你。” 元苏说话的语气波澜不惊如潺潺之水,但在菩提子耳中听来却若如雷霆之音,他身世孤苦,孑然一身,视红尘如染缸,万物如刍狗,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他从不知,可以有这么一个人,肯将自己如此看重。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刹那之间,一个大男孩褪去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凝固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战意。 “好,有胆识,有气魄,有担当!肥遗兄,汝若当年也能这般待吾,又如何会落得今日下场?” 弱水不怒反赞,肥遗之前被封印在冰块之中,还加上重重禁制,让自己无从知晓它的存在,直到他破冰而出,自己才探查到他的行踪。 但仇恨的种子一旦埋下,对于某些人而言,千年万年,都将时刻准备着。 “他们可以走,汝和那条臭蛇留下就行,对于无关之人,吾不屑理之。” 弱水下了决断,给了菩提子想要的答复。 “我不走,除非你将我师父一起放出来!” 赛西施此行本就是为解救师父而来,岂可独善其身? “我也不会让菩提子一人留下。” 元苏附议。 “好,吾就成全汝等。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弱水冷笑道,这群螳臂当车之徒,实在是可怜又可笑。 他便让他们知晓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只见弱水的虚影升腾至半空,修长透明的手指凌空弹奏,长发飘散,衣袂飞舞,但唯美的画面之下,浓重的杀气层层叠叠,顺着空气扩散,掀起了天边巨浪。 仿若银河之水,从天倾泄,几乎只是几个须臾,便将数人湮没在波涛之下。 “快救我,水,好多水!救命,我要淹死了!” 肥遗很没出息地划着几条小短腿,向菩提子呼救,他的躯体犹如化学反应一般散发出白色烟雾。 菩提子并非不通水性,但这突如其来的水域犹如厚重的冰河,每划动一下都觉得是在拨开凝冻一般吃力,他挣扎着将肥遗重新放入探物囊,然后一把系紧了口子。 这传说中凶狠的远古大妖,一旦沾到水,就完全沦为了战五渣,连一旁拼命自救的赛西施都比不过,实在是有失妖类的脸面。 然而,在他完成这系列动作之后,身体却在水中直线下沉,就像是装满了沉重石块的麻袋。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浮不起,芦花定底沉。 糟糕,忘记弱水根本就不能承受任何重量,何况对其施予力道,简直是自寻死路。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臂,将他缓慢的往上托举。 “憋气,弱河之水,有毒。” 元苏用传音交代了一句之后,转身抽出随身长剑,在天地之间划出一条时空缺口,从中凝神化出一朵硕大的并蒂莲,抛于弱水之上,在与旋涡抗衡许久之后,终于勉强浮在了水面上。 他将菩提子与赛西施一并送上了这朵并蒂莲,自己也一个鹞子翻身,足尖轻点,站立在莲瓣上。 弱水不可浮物,但若是划破虚空而来的外界之物,因为不属于同一时空,尤其是质量近似于零的物质,似存在又未存在,便成了破解之道。 “方才是第一招,汝等且慢慢受着吧。” 弱水取出一块水波荡漾的软面镜,极有节奏感的敲打起来,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肃穆,随后,有古老的旋律从天而降,像是部落土着祈雨的吟唱。 软面镜在他的敲打之下波涛起伏,与之相对应的是勉强在并蒂莲上落座的三人,便化身为在飓风暴雨中行进的扁舟,起伏不定,天旋地转。 “天呀,我的头好晕,要吐了,真的要吐了!” 肥遗在探物囊中叫嚣着,让菩提子本就铁青的脸色直接变成了像锅底一样黑。 “你要敢吐,我就将你的蛇皮剥了做抹布!” 远古大妖的身份已经不能唬住菩提子了,他此时的怒火指数与晕船指数都已突破阈限。 连晕车这种小事都敬谢不敏的他,此时心中已将弱水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双面人(下) 晕船是什么样的感觉? 相信有过经验的人都会记忆犹新,而且从此将会不自觉远离这类交通工具。头疼欲裂、恶心想吐那都是基本反应,浑身发软、天昏地转亦是家常便饭,更有甚者,不但能够将胆汁都吐出来,还会产生严重的过激反应,变成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菩提子自然便是后者。 “弱水,我跟你拼了!” 一根平平无奇的桃木长剑青冥冲着弱水的虚影直接招呼过去,这根曾经一举斩落六首蛟一首的利器,刺入虚影的光圈之中,却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所牵引,犹如泥牛入海,陷落黑洞。 菩提子不忍心陪伴自己多年的木剑就此被缴,调集周身气海之力,与之抗衡。 “咔!” 青冥的剑尖出现了一道半指宽的裂痕,下一秒便即将面临被折断的命运。 “返璞归真,道法自然!” 谁也未曾料想到的是,菩提子的下一个动作居然是抬起手掌,朝自己的额心重重拍去,似是宁愿自毁灵体,也不愿意让弱水得逞。 弱水果然变了神色,本能地撤回了对于青冥木剑的支配之力,菩提子一个踉跄,后退了数步方才站住脚,他刚才本就是虚晃一招,也就是弱水这种单纯的大妖才会上当。 至于熟知菩提子德行的元苏和赛西施,都在全心全意掌控脚下并蒂花的平衡,不让自己再次落入弱水之中,对于菩提子耍的花招表示并不值得担忧。 单纯并不等于蠢,弱水很快回过神来,怒气染上眉眼,无情的眼神扫射过来,看得人心中发慌。 “汝等蝼蚁之辈,竟敢戏耍本尊!” 他的身躯在瞬间放大了数千倍,成为这方天地名副其实的主宰,脚下数人从他的视野看来,确实只如同蝼蚁一般,他伸出小尾指,在周边水域中搅了一搅,水位急剧上升,将并蒂莲推上了风口浪尖,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打了下来,将人浑身浸湿,成了落汤鸡。 一个一品玄师,一个三品玄师,一个四品玄师,这样的配备已经算是凡间顶级的玄师战队,可以横扫寻常的恶魔妖邪,但是在远古大妖的眼里,还不足以用来打牙祭。 就如智慧的灵长动物,面对大自然的暴戾无常,面对造化的无穷变化,尽管看似无敌且无畏,但很多时候也只能承认自身的力所不逮。 “快想想办法,难道真要等死不成?” 赛西施原本精致的妆容被不断扑来的浪头给冲了个干净,反而显出几分素净的楚楚可怜,而湿透的衣裳也贴紧了细腻的肌肤,更是曲线毕露、若隐若现。 只可惜,大好风光无人赏,幽兰空谷暗吐芳。 “有一阵法,名曰佛跳墙,你们可知晓?” 元苏正色说道,这个阵法是九门一庄内部的绝密阵法之一,菩提子作为门主应该知晓,而赛西施不知其师门地位如何,未必会精通如此高阶的阵法。 而此阵法,对于远古大妖可谓是量身定制,对号入座,见招拆招的上上之选。 “你咋不早说?!” 菩提子一边狂吐,一边埋怨,弱水使的这几招,虽非致命,但于他而言着实是痛苦不堪。 “我的灵力还未彻底恢复,信心尚有不足。” 元苏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未说的一半真相是弱水出现后,他感受到的压制再一次强化。此次他若能够顺利闯出幽冥谷,定要回去问问老祖宗,幽冥谷与元冥山庄之间,是否还有不曾揭露的隐秘? “这个阵法我知道。” 没想到,除了菩提子之外,赛西施也给了肯定的答复,并很坚定地点了点头,看来羽织门的门主赛氏,是将赛西施作为下任门主候选人在用心栽培。 三人各守三个方位,用蓝色符纸结绳成阵,将弱水锁定在阵眼之中。 “请三清祖师法旨:清风人间不自在,众生有灵共度厄!” “一人合七星,百鬼辟易!” 菩提子怀抱青冥木剑,犹如喝醉一般,以七星步舞了一通醉剑,剑无剑招,仅有剑意。 佛跳墙阵法传说是由一名兼任美食家的玄师所创,此阵法顾名思义,对于顶级吃货而言,对美食亦是如痴如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请元始天尊法旨:无情最是修仙客,七情六欲若等闲!” “太极生两仪,四象生八卦。” 赛西施娇叱出声,将除水之外的四行元素,按除去坎、泽之外的八卦阵排布,累石为八行,行相去二丈,天地之间的金木火土之力,四道合一,为己所用。 “卫道除魔,义不容辞,勠力同心,百无禁忌。天地神明开眼,助吾一臂之力。” 元苏作为收阵之人,注入纯净灵力,将十二根小圆棍按一定规律插入泥土,看似东歪西斜毫无章法,但其中开了“死”、“灭”两门,这便是该阵法的点睛之地。 佛跳墙,之所以可以与诛仙阵并称成为玄门大阵,便是因其集齐了北斗七星阵、八卦阵、十二都天门阵的精髓之处,集三家之所长,汇合成了绝难攻破的阵法。 “呵,有点意思。” 弱水其实早就可以开始破阵,但出于对此阵法的好奇,他选择按兵不动,直到三人将佛跳墙阵法布置完毕之后,他才开始着手解阵,就像是一个棋迷,深谙阵法之妙,不肯辣手摧花。 “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天枢,破——” 弱水弹出数个小水珠,将菩提子布下的阵眼一一破解,菩提子受到反噬,七窍鲜血直流。 “乾、坤、巽、震、离、艮,小小六卦阵罢了,破——” 弱水挥动双袖,单以五行之水元素对峙四行之力,轻而易举就击退了赛西施的攻势。 元苏的唇角呈现一抹浅笑,弱水不知,他内心的这点傲慢,也正是佛跳墙的算计之法,所谓“佛跳墙”,于此阵法而言,绝对不是指美味需要慢火熬成,而是将佛困入瓮中,最后逼佛跳墙。 只有七星阵和八卦阵破了,才能实现三个阵法的终极和谐。 弱水即便是千年妖鬼,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悟透这局中之局,于是只能陷入局中。 “敕!元神归位,现露真身!” 元苏的话音刚落,已困在佛跳墙阵法中的弱水狞笑一声,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一直隐藏在阴暗之中的另外一面。 那飞舞的银色长发并非是真正的头发,而是蛇身九头,完全是男版的美杜莎。 在长达数千年的封印中,相柳的元神早已与弱水合为一体。 一首双相,李代桃僵。 第二百二十七章 水牢 “你究竟是弱水,还是相柳?” 菩提子很想吐槽一下眼前这个怪物,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吐槽而是弄清楚他的身份。 “吾既是弱水,亦是相柳,同时是二者,难道不行么?” 弱水的蛇形长发在狂风暴雨中飞舞,显得狂霸帅酷拽,恰似此方天地,任由他主宰。 “你说行就行,我们没有意见。” 菩提子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你都这么厉害了,你说的都对行吧,反正我们也不敢有其他意见。 平心而论,弱水再加上相柳,二者的神力与妖力相叠,其实力之强大与可怕超出了人类想象力的范畴,难怪肥遗那条怪蛇要装孙子,实在是太明智的选择了。 只是这个事实对于元苏等人则是大大的不利消息,说明他们在此脱身的几率大大降低。 元苏布下的佛跳墙阵法,如果只是针对弱水,有很大概率能将其困住,再施以加固封印之法,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除了已将相柳的元神逼出来,再无其他的用途。 布大网抓小鱼,或者说,抓到了一只意想不到的水鬼。 他与菩提子对视了一眼,凭着不多的默契各自摇头,明白了彼此再无藏着掖着的后招。 “汝等送吾一个大礼,吾如论如何也得回个礼。” 弱水似笑非笑地看着脚下三人,眼中显露杀意,然后缓慢地从自己的脖颈处取下一枚实体鳞片。 这枚实体鳞片闪现出冷蓝色的光芒,内行人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宝贝。 “黑甲压城,水域无边,天地相合,日月同光,九州一体,万代千秋!” 弱水嘴唇翕动,用一种高亢而快速的语调念咒,如同无法抗拒的魔音,刺入众人的心防,眼前一晃,仿佛亲临远古诸神交战的现场,天塌地陷,岩浆喷发,洪水泛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所有的生机都已断绝,世间的道德法则荡然无存,只余成王败寇、弱肉强食。 如果真有地狱存在,那这便是地狱的倒影,荒诞到没有真实感。 强大的五感与心智冲击,便如突然被缤纷色彩击中的色弱之人,元苏一行人还来不及缓过神来,便在瞬间失去了抵抗能力,并陷入了深重的昏迷状态。 “不过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后生小子,也敢跟吾较劲,真是不自量力!” 弱水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到两色相融的天空已愈演愈烈,界限分明到像是硬生生将天空切割成了两半,而镶嵌在其间的银白色圆盘也越来越有纹理感,像是梦境褪下面纱,走向真实而丑陋的一面。 “离吾真正重见天日之日,很快了。” 菩提子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第一个感觉是冷,第二个感觉是湿,第三个感觉是浑身酸痛,这三个感觉所造成的阴暗联想让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差点就要破口大骂,然而发现只是徒劳,他被绳索之类的物品紧紧束缚住,根本就动弹不得。 “欸,不必白费力气了。” 他的肩膀上爬着一条长相奇特的怪蛇,正是肥遗,此时正唉声叹气地劝慰道。 “这是喇嘛刺花编成的绳索,一旦沾水就会变得坚韧无比,而且,你没发现它越捆越紧了吗?你再挣扎,绳索上的倒刺都会扎进你的肉里面,对了,这玩意儿可是会吸血的。” 肥遗不愧是混过人间的大妖,讲起话来非常接地气,用的都是通俗易懂的句子,不像已被封印数千年的弱水,沟通起来太费劲。 “这里太黑,我看不清楚,不过确实有点疼。” 菩提子这才感觉到有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身上被束缚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像是被狠狠鞭挞。 “我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其他人呢?” 菩提子转头四顾,他的眼镜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看清了自己被绑在了一根粗大的柱子上,胸部以下全部浸在水中,这是一个水牢。 出于玄师敏锐的五感,他能听到身边有一个不太平稳的呼吸声。 “元苏?是你吗?” 他用试探的语气叫了一声,但对方全无反应,脑袋耷拉下来,看不清楚目前的状况如何。 “西瓜,西瓜!” “别喊了,我在这里。” 斜对面的数米之外,传来一声应答,只是语气略有些嫌弃。 既然赛西施被绑在另一边,那么与自己绑在一起的人只能是元苏了,菩提子又看了看他,心下有些焦急,恨不得上前去将其摇醒。 “元苏,你醒醒!起火了,快醒醒!” 这都生死存亡关头了,怎么还有闲心昏迷,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赶紧起来商量对策呀,难不成要指望他一个人。 有一件事情,菩提子当时并未意识到,在他的心目中,元苏已然成为了不可抹杀的存在。 而他对面的赛西施很是无语,她想起自己曾预见的未来,但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困境。 “喂,你还有什么可靠的情报可以提供吗?另外,那颗珠子如此恨你,为何会将你与我们关在一起?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出这个水牢?” 菩提子并不清楚肥遗的真实战力,但此时此地,他早已将自己那本就不多的敬畏之心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只想要找出破局之道。 他还年轻,未来无限美好,并不想折在这个阴暗潮湿的水牢中。 “你可不可以一次只问一个问题?” 肥遗对于他如此热情的发问表示招架不住,虽然他非常乐于解答,但并不乐意一次性全盘托出。 “不可以!” 菩提子现在对这条作壁上观的怪蛇心里一肚子不满,因此并不打算与他和颜悦色坐下来好好谈。 好在肥遗也自知理亏,没有与他计较,只好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菩提子并不那么宽阔的肩膀上,将自己所知晓的娓娓道来。 “首先,我这里确实有很多情报,但与这个水牢有关的并不多,毕竟我身为旱妖翘楚,没必要了解太多的水系功法。” “其次,弱水虽然恨我,但他眼下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彻底解除封印。在此之前,他不会浪费气力来与我决斗。” “最后,想要逃脱这个水牢,其实也不是很难,作为散播干旱的神使,只要我显露出真身,就可以让此地变成沙地。或者,水牢外面有阀门,将水放干……” 菩提子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语。 “那你干嘛还在这杵着,显露下真身很害羞吗?” 肥遗用绿豆大的小眼睛白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比我预期的要笨,难道你现在还看不出来,我也是被封印的状态吗?” 第二百二十八章 越狱大计 “唉,我能不能说句大实话,捡你这么一条蛇还不如捡一条棍子有用。” 菩提子仰天长叹,心中郁结难解,觉得非常需要大约一亿块灵石的安慰,他此行来幽冥谷是来救人逞威风的,不想沦落到需要他人拯救的地步。 “你已经说了。” 肥遗倒是没有端架子,对于这个不讲礼貌的小辈,他大蛇有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西瓜,你能不能再施展一次你的绝活,那个啥‘金蝉脱壳’,最好能一次将我们送离幽冥谷。” 菩提子再次喊话赛西施,她之前不俗的表现让他记忆犹新,迫不及待想要再见证一次奇迹的发生。 “除非我能在短短数日内再次提升品级,否则想都别想。” 赛西施被这弱河之水给浸得四肢无力,如果她有选择,她根本就不想回答这种毫无营养的问题,如果她能这等本事,早就不会被困在幽冥谷之中。 而且,按照羽织门的晋级之法,在下一次品级提升时的伴随技能应该是“比翼双飞”,再下下一次是“涅盘重生”,最后晋升一品玄师时则是“羽化登仙”。 菩提子的如意算盘只能落空了。 “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们还差一位……” 终于,他那飘飞不定的思绪转了一圈之后,终于回到了身边一直昏迷不醒的正主身上,果然,遇到这种畏难大事还是需要元冥山庄的一品天判坐镇才行。 “我最后再相信你一次,如何才能让他醒来?” 这个问题自然是抛向早已被唾弃不理的怪蛇肥遗,它的扁圆脑袋转动了一番,最终勉强地点了点头,讲真,它有些怵菩提子此时看向它的眼神,仿佛它只要摇头,就将要被列入废物之流。、 “办法倒是有一个。” “有屁——有话快说!” “你不是纯灵之体吗?可以将自身灵气渡给他,他是因为虚耗脱力而昏迷,只要及时补入元气,应该就能转醒。” 菩提子倒也不傻,眼睫毛一眨,便明白了为何方才肥遗会面露为难之色,以及如何在身体被束缚住的前提下进行“渡气”。 “多大的事呀,你不早说,看我的。” 虽说男男授受不亲,但在生死存亡关头,如何保住小命方是第一要务,想必元苏也能够理解,那句流传很广的名言说得很有道理:除了生死,一切皆是擦伤。 心动不如行动,说时迟那时快,在赛西施和肥遗这一人一蛇尚未回过神来的目瞪口呆中,菩提子的嘴唇已经与元苏的薄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他的个头比元苏略矮,仰头刚好可以够到嘴唇的位置。 两唇相碰,伴随着几口灵气的传递,元苏的眉宇微微皱起,眼皮有掀起的征兆。 见此信号,菩提子立马收住了动作,重新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佛方才以迅雷不及掩耳轻薄正人君子的并不是他,一切都是错觉。 赛西施吞了吞口水,这个瓜有点大,她有些纠结是不是之后要告诉元苏事情的真相,虽说是权宜之计,但真是有些担心他的面子挂不住。 菩提子及时用眼神阻止了她的念头,加上他那威胁的表情,如果不是因为手脚被束缚住,他一定会做一个“给我管住嘴巴”的拉链动作。 好吧,说实话确实不是人人都会,但装瞎就是大众精通的哲学了。 “抱歉,我没有及时醒过来。” 元苏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作为这个小分队的领头人,以及其中品阶最高的玄师,他下意识觉得一切失误都是自己的失职。 “没事,我原谅你了。” 一个敢道歉,一个敢原谅,这样奇葩的玄师组合,着实让赛西施大开眼界了一番。 未免菩提子继续拉胯,赛西施三言两语将之前他们讨论的一些信息讲给了元苏听。 “肥遗前辈,您确定水牢之外定有阀门?” “此为弱河之水,不可能自地面浸出,必然是从外灌入。只要将水放干,你们自然会恢复部分灵力,那时挣脱这喇嘛刺花绳也绝非难事。” 对于元苏,肥遗显得和颜悦色许多,也耐心许多。 “可能判断具体方位?” 元苏四顾水牢,几乎无边无际,而且阴暗如同置于地底之下,如是从上往下灌入,那么找到阀门亦无用处。 “无法判定具体方位。” 肥遗实话实说,既然弱水能够放心将他们放置在水牢之中,似乎还没有派人看守,必然是有十足把握。 “还有一法,可挖地道。” 元苏转向菩提子,眼神无比镇定,仿佛是在喝茶吃酒一般波澜不惊,他轻声问道:“你的探物囊中,可有挖掘地道的法器工具,或穿山甲之类的神兽?” “没……有!” 对于任何觊觎自身宝物的行为,菩提子的第一反应都是拒绝,然而,他转念一想,连自己的初吻都给献出去了,再献个宝也没什么,于是咬牙改了口,承认了。 “阀门必须从外打开,地道可从内挖出。菩提子,劳烦你将法宝取出。” 从探物囊中取出法宝不一定要用手,毕竟探物囊是上等玄师空间法器,而被菩提子收入囊中的法宝也绝非凡品,可听从口令指示。 “地精地精,威武雄壮,天下第一,帅气无边!” 菩提子面无表情地念出这句咒语,从探物囊中跳出了一个树枝状的小人,头上长着两片绿叶。 “这是地之精灵,擅长挖地道,可以是水平方向,也可以是垂直方向,如果是弯曲的地道,则要多费一些时间。” “休要污蔑本精灵,最多也只要三天三夜就能完工!” 地精对于这种质疑踏本领的言论尤为不耻,怒气冲冲地跳到了菩提子的头上,它那嚣张的气焰,与那臭屁万分的召唤咒语尤其相配。 “你先看看这工程量,再来拍胸脯保证行不行?” 菩提子自然清楚这小地精有几分真本事,一般习惯吹牛之人,才会喜欢给自己安上一大串花里胡哨的头衔,真正的高人,向来只要报一下名字就能吓得别人屁滚尿流。 地精满不在乎地哼唧了好几声,直到看清这水牢的构造之后,才终于平心静气。 “您说得对,我不配!” 第二百二十九章 幽冥新娘 “要不还是请你滚回探物囊吧,与我一起埋葬在这水牢之中,或许是你梦寐以求的归宿?” 菩提子阴阳怪气地对头顶两片绿叶的地精说道,戏谑中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意味。 “我……是真做不到。” 地精表示很委屈,但它确实没有把握在弱水的重围之下挖出一条可供数人逃脱的地道,甚至它还无从估计这壁岩的厚度,说不定会出师未捷身先死,丧命于半途之中。 “你不必吓唬它,好好说话。” 元苏及时阻止了菩提子幼稚的举止,此时他的精力刚刚才开始恢复,面色仍如同一张白纸,如果仔细看,两额上还不停有冷汗冒出,状态实属不佳。 “我,我可以造出石头人!” 在元苏的鼓励之下,地精终于支支吾吾地再次发言,并举手表示自己可以出一把力。 “还愣着干啥,赶快干活!” 菩提子不愧具备资本家的潜质,这地精是他从恶龙渊中找到,每隔一阵子还要喂饱它的肚子,一想到自己曾经的付出他就觉得有些不值。 地精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以极快的语速念出了石灵咒,头上的叶子像教书先生的头一样左摇右晃,显出几分疯傻可爱。 “胜具终古,寻幽政成。藏时磊落,得地峥嵘。心诚石灵,平地生风。敕!” 在话音的末尾,岩壁上凸显出一个巨大的人形,随着费力的挣扎,碎石灰尘层层剥落,最终从岩壁中走出,是一个大约身长两米的造型粗糙、面无表情的石头人。 “主人,有何吩咐?” 石头人的嗓音犹如老烟民被熏染多年的糙嗓子,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剧烈摩擦之后艰难吐出。 地精扔过去一根质地看起来还不错的粗长铁棍,三两下蹦跶到了石头人的头上,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 “我来指挥方位,你来挖,我不说结束,不许停下来!” “遵命!” 石头人本就是地精创造出来的,自然唯命是从,而由于其材质取自常年受弱水浸泡的岩壁,也不怕弱水侵蚀,随着地精的指哪打哪,大约三炷香后,一条仅够一人过身的地道初见雏形。 终于,一束充满希望的曙光照射进阴暗潮湿的水牢。 “打穿了!” 地精站在已经磨损得不成人形的石头人脑袋上,昂首挺胸,像一个胜利在望的英雄。 “噢,墙的那边,原来也是水呀。” 好不容易挖通的地道,另一头连通着一望无际的江面,这个水牢,居然是位于江心岛中间。 石头人一脸无辜地摸了摸只剩半边的脑袋,仿佛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徒劳无功。 弱水果然是个变态,而这地精,也果然是个孬货。 菩提子觉得有些牙痒痒,一边磨着牙,一边转过头征询元苏的意见。 “我可以凑它吗?凑到六亲不认的那一种。” “噢,行吧。” 元苏亦有些泄气,但失望的神情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又转为坚毅的表情,仿佛前行路上需要跨越天堑横渡湖海,他都将带领诸人一往无前。 “你……你先别动手!前面……前面有情况!” 地精指着透光的洞口,手舞足蹈地说道。 菩提子是何等人物,没有人比它更清楚,它现在只求找到一件事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 好在虽然它的实力不济,运气倒还不错,前方确实有情况,而且动静还不小。 喜气洋洋的锣鼓喧天声响,伴随着诸多魔怪喜庆搞笑的装扮,以及此起彼伏的道喜吉祥话,不难判断出这是一支送亲队伍,尤其是这支队伍之中还拥簇着一顶由蓝色鸢尾装饰的奢华抬轿。 轿子上坐着一位神情冷清的美人,穿一身水蓝飘逸的绸缎吉服,眼若秋水,长发如瀑,头上带着一顶流苏帷帽,飘飞的纱幕间隙,得以窥见其宛若冰川天池的圣洁面容。 仙子谪落人间,不外如是。 “师父!师父!我在这里!” 赛西施放声大喊,慌张莫名,差一点就痛哭出声,她无法想象赛氏目前是何等处境,无法思考她这位极其骄傲的师父即将要奔赴的是一场婚礼或是献祭,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奈何水牢离送亲队伍甚远,声波又被这弱河之水冲淡了许多,根本就传不到对岸。 菩提子望了两眼赛氏,又看了一眼赛西施,啧啧了两声,虽未开口,用意已呼之欲出。 就连他肩膀上的肥遗都有些看呆了,差点没抓稳衣领滑落下来。 “难怪弱水这厮此番动了凡心,这女子着实令人心醉神迷,只可惜美极必妖。” “你才是妖,你全家都是妖!” 赛西施虽然性情还算好相与,但唯一软肋就是她师父,容不得别人说上她师父半句坏话,即便是师门姐妹抱怨师父过于无情或者严厉,都要被她好好教训一番。 “你说的不错。” 对于赛西施的气话,肥遗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于是便全盘接受了。 赛西施:—— “此女子真身存疑,似有仙根仙缘,再加上纯灵之体作为容器,弱水此举,的确是找到了解除封印的捷径,幽冥谷已尽在此僚掌控之中,三界危矣!” 肥遗的这一番大实话,让在场诸人的脸色都沉重了几分。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菩提子一脸严肃地说道。 “什么事?” 地精在自救行动告以失败之后气焰低了许多,此时非常狗腿地与菩提子一问一答。 “这弱水目前只是虚体,他要怎么洞房?会不会等下就抓我去做替身?” 肥遗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不是由于菩提子的脑洞大开,毕竟他说的这件事情有一定的可能性,而是由于他一脸花痴幸福的表情,惹人讨厌。 “你还是个童子鸡,懂啥洞房,一边去!” 肥遗选择一言道破他的真实状况,完全没有想要顾及他颜面的意思。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阻止弱水彻底解除封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元苏对于菩提子的疯言疯语早已见怪不怪,只是听他这样说,心中无来由地升起一股烦闷。 “什么东西?” 正在这时,地精跳了起来,它在半空中抓住了一只从挖出来的地道那头飞过来的不明物体。 众人定睛一看,是一只黑色纸鹤,纸鹤上还驮着一只金翅甲虫,正是玄师常用的传音虫。 “元苏大哥,菩提子,你们在里面吗?我是阳牧青!” 第二百三十章 叛军(上) 传声虫看起来呆呆的,但用途其实很广泛。 其巧妙之处在于能够在不同的两个地方传递话语,不用担心没有信号的问题,也不易被玄师之外的人察觉,是玄师在联手作战时用来通讯的好帮手。 唯一的弱点在于,持久性不强,有可能在你聊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变成了哑炮,而且就像手机需要充电一样,它也需要许久才能再次积蓄传讯能力。 别的暂且不说,不论阳牧青是如何找到这里,也不论实力不济的他要来这里添什么乱,至少他选的这个时机很不错,弱水正在一门心思准备迎亲,诸位魔怪也前去道贺,这应该是他们防守最为松懈的时刻,而且这外面锣鼓喧天,也听不到这里面的动静。 因此,即便菩提子有一箩筐的话想说,这会儿也先得吞回肚里,与元苏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选了一句最为关键的话来说。 “我们在里面!你在外面找找水牢的阀门,小心这里的水!” 相隔不久,从金色翅膀的传音虫口里再度传出阳牧青的声音,传来了一个真正激动人心的讯息。 “已找到阀门,耐心等待。” 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水牢之中形成,正中央犹如一条雪白的水龙,妄图将水尽数吸干,可喜的是,虽然水牢之水非常之多,但水平面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虽然下降的速度很缓慢,但足以给浸泡了老半天的诸位被困者莫大的安慰。 “你徒弟没你说的那么没良心和不顶用嘛,你这个师父……啧啧。” 赛西施想起菩提子一路上的碎碎念,不免要给阳牧青抱不平,而且必须将“啧啧”二字还给他。 “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我也很是惶恐。” 菩提子向来性子直,想到什么说什么,此时亦然,对于阳牧青这样积极的态度转变,他亦是受宠若惊,生怕对方是吃错了什么药。 “牧青是个很不错的人,有这样的徒弟,是你的福气。” 元苏对于阳牧青的评价一直颇高,向来讲话严谨的他,对其从不吝惜溢美之词。 “只是他是如何找到阀门的,还知道我们被困在此处?” 菩提子对此表示不解,但是在场其他人并没有理他。 转眼间,水平面已经退到了诸人腰部之下,喇嘛刺花绳这等吸水则坚韧无比的法器,在脱离水份之后变得脆弱不堪,仅需用比开门大不了多少的气力,就挣脱了束缚。 “我的手脚都麻了,像是有很多蚂蚁在噬咬,瞧这些红点点,密密麻麻,真让人恶心。” 菩提子撸起袖子,露出白皙的臂膀,向元苏诉苦,对方倒是看了一眼,但未给予回应。 随着水平面一再下降,一条通往岸上的台阶通道已经显露了出来,只是布满了青绿的厚重苔藓,估计除了擅长水底生活的生物,否则都很难在这样的台阶上立足。 “水底的情况还不明朗,我们再等等,等水更浅一点再行动。” 元苏环视众人,根据眼前的局势做出判断,给予了中肯的意见。 他说出的话,众人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又多出来一些多余的时间,菩提子的嘴可不会闲着。 他用终于获得解放的手指摸了摸肩膀上的肥遗,点三下,又按揉两下,就像是对待类似地精一样的灵兽一般,肥遗自然火大,冲他露出了两颗尖利的獠牙。 “你的封印要怎么才能解除?” 既然要去对付弱水,或者说相柳,若没有靠谱的战力,还是少了几分把握。 “当年我沦为灾兽,经受旱灾的百姓们对我怨声载道,说因我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纷纷上香请愿,祈求上天诛杀我,女娲怜我之前功劳,未对我施予重罚,只是封印了我所经之地水泽殆尽的法力,嘱咐我遁世修行,莫要危害人间。” 肥遗用稚嫩的童音与沧桑的语气阐述着事情的经过,有一种悲怆无奈的违和感,这也像是他所背负的名声,既是补天的功臣,亦是祸世的妖邪。 “所以呢?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难道说,你也不知道破解之法?” 菩提子对此问题异常执着,非要穷追不舍,逼也要逼着肥遗给予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 “不会吧,大神如此弱鸡,我的三观要碎了。” 菩提子对着肥遗的一脸沉默发出感慨,或许由于肥遗为妖类,表情非常容易读懂。 “抱歉,需要打断你一下,可以采访一下你的三观是啥吗?” 地精很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嘴,让菩提子立马就甩了一记眼刀过去。 “不会干活就要学会闭嘴!” 肥遗被成功激将了,扇动了几只肉肉的翅膀,飞腾在空中。 “其实……我知道方法,只需要一个女人动动嘴就好了。” 听到这话,三人中最有八卦天赋的赛西施坐不住了,举手积极发言。 “现代版的青蛙王子?只需要一个爱你的女人在你面前,一个吻就能够解除封印,是这样吗?” “你说的什么鬼话?我怎么听不懂。” 肥遗听赛西施这番话像是听天书一般,每个字都很好理解,拼凑在一起则不太明白。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被封印了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读过《格林童话》也无可厚非。 “你刚才说一个女人动动嘴就好,不是亲吻的意思?” 赛西施瞪大了眼睛,她从不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可为什么进了幽冥谷之后,遇到的人或妖一个比一个更难沟通,甚至让她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 “你想到哪里去了,解除我的封印,需要女娲后人的七字真言。” 肥遗感慨世界变幻之快,现代人的脑洞,不,想象力也太过于丰富了,思维如此跳跃,自己真是老喽,突然有了一种被时代抛弃的苍凉悲怆感。 “女娲后人?七字真言?” 赛西施重复着这八个字,表情从震惊转为疑惑,最后喜悦之色染上眉梢,只差喜极而泣。 “我好像知道这个七字真言!” “你知道?难道你的女娲后人?看着不太像……” 菩提子一脸不敢置信,无论从赛西施的相貌根骨还是修行天赋来看,尤其是后者,只能勉强算是中上,实在看不出有半点女娲后人的影子。 “功遂、身退、天之道!” 赛西施没有理会他,而是用此生最为谨慎的语气,一字一顿,说出了这句祖传的七字真言。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叛军(中) 有时候世事就是那么无理取闹,不可思议,偏又真实发生了。 在发生的那一刻,即便呈现的是好的结果,你的第一心理反应可能是拒绝,而非接受。 在赛西施所说的七字真言落音后,肥遗仿佛被施展了定身术,浑身被一片洁白的光晕包围。 接着如同修炼武功走火入魔的人一般,它原本小巧袖珍的身躯开始呈指数暴涨,皮肤从枯树枝一样的灰褐色变成了火焰般的赤红色,翅膀上也长出一层漂亮的彩色翎羽,小肉爪变成了金爪,长出坚硬可怖的指甲,额头上冒出了两只圆锥状的尖角,眼神也变得深邃而睿智。 刹那之间,它从一只幼年肥遗进化成为了成年版,出落的英武非凡,器宇轩昂。 “谢谢你,女娲后人,七字真言,醍醐灌顶,我悟了。” 肥遗再度出声,不再是稚嫩的童音,而是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嗓音,充满力量与磁性。 菩提子:“这就解除封印了?会不会太简单了一点?” 元苏:“不错,非常精彩。” 赛西施:“简直是太棒了,神助攻说的就是我本人,不接受反驳。” 地精:“我——就地开花了。” 水牢在肥遗变身之后也立马发生了新的变化,原本只是在逐步下降的水平面在数秒之内就见了底,水底嶙峋的石头与破碎的白骨,皆是一目了然。 在这个水牢里,埋葬了不少冤魂,已然分不清是人骨还是兽骨。 更为可怖的是水牢的岩壁,在短时间内迅速蒸发失去了水分,龟裂如同受到七月流火烘烤的地面,出现了条条两三指宽的裂痕。 菩提子摸了摸干裂的嘴唇,从兜里掏出润唇膏擦了擦,然后朝肥遗招了招手。 “肥遗大神,收一收你的妖威,我们都要被烤成人干了。” 肥遗“诺”了一声,将自身的气焰压了压,解除封印的意外之喜,让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确实有点刹不住,若再嚣张一点,估计弱水便会马上发觉并杀过来了。 虽然现在咱也不怕他,但低调一点总是没错。 而他现在对于菩提子的感观,又有所不同。 从目前的结果看来,仙人说第一个遇上的人是自己的贵人这句话也没错,如果没有遇见菩提子,也不可能遇上赛西施这个打着灯笼也天下难寻的女娲后人。 只是,他看了一眼赛西施,心中也存了跟菩提子一样的疑惑,女娲后人为何在一代传一代之后,到现在这般不济了?居然连一品玄师都不是,实在是令人费解。 好在赛西施仍沉浸在方才巨大的得意中,没有注意到他的腹诽。 “水池已干,未免变数,我们即刻出去与牧青会合,肥遗前辈,您可方便化形?” 元苏拿出几颗润水丸,自己服用了两颗,给了菩提子与赛西施各几颗,呆在肥遗身边如同身处温度开至最高点的桑拿房,,没有一点自保措施的话,不用等敌人攻击,自己就要先损兵折将了。 “没问题,化形并不是难事。” 肥遗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名身穿暗红色长褂的中年男子,面容硬朗英气,颇具阳刚之气。 “不浮夸,真男人!” 菩提子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确实,相比弱水那精致无比的化形,肥遗算是相当朴实无华。 一行人极其顺利地从干涸的台阶一步步走到了岸上,岸上的水牢入口处有一只把守的乌龟精,但此时已经四脚朝天晕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一身劲装打扮的阳牧青站在一旁等候,见到他们从入口钻出来,颇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还需要等待更长时间。 “需不需要动手?” 见到阳牧青后,肥遗出于本能生出敌意,暗中积蓄力量,随时准备发出攻击。 “不用见外,我徒弟,自家人。” 菩提子冲上前,四肢张开像一个树懒一样挂在阳牧青的肩膀上,阳牧青少有的未曾躲开,挂了一脸忍耐的表情,默认了他的这等作为。 “怎么回事,你老板居然没有跟着一起来?” 对于慕容曌,菩提子向来是酸溜溜的语气,但出来见她没有跟阳牧青一起,又有点想要管闲事。 这个女人,自己徒弟将她看得比自己,她总要知好歹才行,否则自己第一个不答应。 “刚进谷,就看到了一具魔怪的尸体,她便说在谷外等我。” “哼,还算她有自知之明,没有跟过来添乱。” 菩提子这话说得其他人哭笑不得,到底他的意思是想要慕容曌进谷还是不进谷,所谓进退维谷,难道为他量身定制的成语? “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元苏急于知道这个答案,幽冥谷的天机仍被遮蔽,他必须知道足够多的信息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才能真正将一行人带至安全之地。 “我在半路上遇到了一条人鱼,雄性,是他告诉我你们关在这里,还给我指了阀门的位置,他没有说他的名字,但他似乎认识你们。” 元苏有些意外,居然是氐人王,他在之前的围捕中虽未尽全力,但也表现得十足臣服于弱水,此等明显示好之举,是想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还是另有目的? “他有没有留什么话语给到你?” 只是单纯想趁机放人,还是想要联合他们行事,还需看对方有没有留下明显的信号。 阳牧青本来想直接说没有,但又觉得元苏这么问必有其理由,于是仔细又回想了一番,好在氐人王跟菩提子相比绝对不是话痨,很快就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 “他似乎说起,这弱河之水,一点味道也没有,他不喜欢。” “哈,还是氐人王这个大兄弟合我脾气,不喜欢弱水这个不阴不阳的怪胎。” 菩提子喜上眉梢,仿佛氐人王之前使劲揍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元苏闻言也松了口气,从氐人王这句话来分析,即便他不会出手帮玄师阵营,那也会是十足的中立派,只要排除他是弱水故意抛出的烟雾弹,尚可徐徐图之。 “肥遗前辈,请教您一件事,弱水可擅长使用计谋?” 元苏觉得还是跟肥遗确认一下会更加放心,他虽然除魔卫道的经验丰富,也见识过许多诡计多端的妖物,但实在是缺乏与远古大妖打交道的经验,弱水的性情又很诡谲,至今还未号出脉来。 “你要知道,当实力强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一言不合,都是直接开打,用计,我们嫌麻烦。” 肥遗的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觉得元苏此言,实在是有失对远古大妖的尊重。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叛军(下) 此时的天色不辨晨昏,像是进入了天堂与地狱的交界口,就差有几个牛头马面在此把守。天空两色的界限愈加清晰,颜色更为深沉,红似雪,黑似墨,就像是天空要被一股力量分离成两个部分。 天心正中央那枚黄白色的不明圆体,此时也有了清晰的纹路,像是天文望远镜中看到的海王星,碧蓝澄澈,水纹荡漾,美丽非凡。 此乃小洞天之像,异象仅限于幽冥谷之中,倘若外界也是此等天象,估摸着特种部队早就攻进来了,根本就不用让元苏他们来破解此等难题。 诡异的天幕之下,正在进行一场不伦不类的婚礼,没有三拜九叩,没有合卺结发,弱水的虚影悬浮在半空之中,用一根红线与赛氏的衣袖牵引,沿着幽冥谷的水岸巡游一圈,接受幽冥谷臣民最为虔诚的叩拜与欢呼,在他的授意之下,雷神凌空而下,为赛氏戴上了一颗镶着硕大蓝宝石的钻戒。 赛氏早已被施予傀儡术,对于他们的所有指令都只能配合,只是脸色表情淡漠如冰爽,眼神飘忽万里之遥,仿佛周遭的一切她早已不再关心,亦与她无关,留在此地的只是一具毫无生命的躯壳。 “能与吾共享天地之寿,是汝之幸。” 弱水自然不会去关心赛氏的心情,在他看来,赛氏不过是帮助解除封印的工具人罢了。 “备船,放行。” 一条布满了细小粉白花朵的独木舟从水面缓缓靠近岸边,推着它前进的正是一脸面瘫的氐人王。 由他来亲自扶舟,称得上是莫大的尊荣。 如果不是这条独木花舟的目的地是不能浮物的弱水之泽的话,画面也有可能会很唯美。 河伯娶亲,再美丽的新娘,再繁复的仪式,都只是一场盛大的祭奠,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赛氏望着这条象征着生命终点的独木花舟,眼神中显露出深深的厌憎。 困在幽冥谷这么久,她其实早已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只是对于要以弱水新娘这一身份去面对死亡,让她不免心怀不甘。 对岸的芦苇丛中,藏着几个遮遮掩掩的身影,正是方才脱离水牢险境的元苏一行,以及被迫加入行动队伍的阳牧青。 于他而言,确认了菩提子和元苏的安危,原本便可以功成身退了,拯救世界这种大事情,他这么一个连赛西施都比不过的小小玄师实在是不便掺和。 再说,让慕容曌在谷外等太久也不太好。 “你要是现在离开,我就要将你逐出师门!” 菩提子怒道,在他看来,乌衣门的门规“不多管闲事,不遇事不管”就是金科玉律,幽冥谷这档子事已经牵扯进去了,那么,临阵脱逃不是男子汉该有的作为。 对于阳牧青,他前一秒钟有觉得多长脸,这一秒钟就觉得有多丢脸。 元苏按了按菩提子的肩膀,将暴起的他按回了芦苇丛中,转头看向阳牧青。 “我们需要你。” 简单的五个字,但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如同捎带上了万钧之力,让人无法回绝。 “好,我留下。” 阳牧青将手中已经攥着的瞬移符收了回去,他原本想要退出不是开玩笑,此时说留下亦然,而让他改主意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相信元苏的判断,如果自己留下毫无用处的话,他不会开口。 “你真是……对姓元的言听计从,哼,可不要忘记自己是何门何派……” 无比怨念的菩提子又开始了碎碎念,其他人则自动开启了屏蔽模式。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救我师父?” 赛西施看着在水一方的赛氏,心中焦急如焚。 “待她上船,我们再进行拦截,这样更能确保她受我方庇佑,不会再落入敌手。” 元苏极为冷静地给予了应对之策。 “怎么没有看到六首蛟?” 菩提子脱困之后,兴致勃勃地寻找老熟人,想要为自己物色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弱水太难打,氐人王也很强,雷神正面交锋讨不了好,只有六首蛟,适合当练手的沙包。 “那不就是吗?” 赛西施指了指跟在赛氏身后的一个章鱼状的花托,原来一路扶着抬着软轿的居然是六首蛟,断了两首之后用来抬轿还真是物尽其用,但也跟弱水的谨慎有关,安插在赛氏身边的都是高手。 一步一莲花,赛氏即将登船。 悬浮在半空中的弱水目送着赛氏离去,心下稍安,接下来他只需将菩提子的灵体从水牢中取出,便可与届时已沉入弱水之中的赛氏完成阴阳融合,摆脱封印,脱胎换骨,彻底重生。 “不好,仙尊,水牢破了,都被蒸干了!” 被派去探查水牢情况的小兵慌张万分地如实向弱水汇报。 蒸干?听闻此言,弱水的脸上在瞬间染上一层狰狞之色,配上他那妖异独绝的容貌,更显得可怖,仿佛下一秒钟,目标就会被他撕成碎片。 “肥遗兄,居然又是汝,来坏吾好事!不必藏着掖着,可敢来见吾?!” 他话音刚落,一阵黑雾从他的七窍散出,聚拢在九天之上,这些黑雾的触手向下延伸,幽冥谷中接近三分之一的魔怪突然都怪叫着瘫软在地,在转瞬之间变成一具具干瘪的尸体,就在刹那之间,它们被弱水吸取了所有的妖力,连同之前暴增的部分,连本带利都还了回来。 氐人王注视着这一切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面色沉得像是一块铁板,他一声不吭,抖着手将赛氏所坐独木花舟的缰绳解开,任其按照既定的路线向前驶去。 这些倒下的魔怪中,虽然没有他的族类,但都是在幽冥谷中熟悉的对手或者伙伴,没有了它们,漫长岁月只会变得更加寂寞和无聊。 他再次看向弱水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就是现在,行动!” 随着元苏一身令下,肥遗显露真身,与弱水对峙于九天之上,散发出的热量,犹如十轮烈日当空,这才是身为旱妖的神威,只需须臾,便将赛氏周遭百里的弱水尽数蒸干,成功着陆。 水系妖族都有一个软肋,那就是离开了水源之后,妖力的效果就会大大削弱。 弱水对赛氏的掌控亦如是。 元苏见机行事,以最快的速度解开了赛氏身上的傀儡术,并喂她服下一颗修复灵力的药丸。 “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师姐她……她……” “我知道。” 赛氏扯下头顶的发钗花环扔在了地上,再扯下了手上那颗蓝宝石钻戒,用灵力磨成了粉末。 点点飘落,随风而散。 “弱水,今日若我不死,你则必亡!” 第二百三十三章 玉碎瓦全(上) “汝居然抢先一步解除封印了,运气真是不错,让人羡慕。” 弱水的身体在吸取了一部分魔怪的妖力之后,变成了半透明状,有了几分实感,看上去不再那样虚无缥缈,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魔气。 “你下手还是那么狠。” 肥遗对于弱水残暴的行径,颇有些痛心疾首,同时脑中也涌上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在他尚未与弱水闹翻之前,也曾一起联手抗敌,那时见到他在残暴对待敌人之时,脸上总带着异常兴奋的表情,那时便有些瘆得慌,并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在某天成为弱水之敌。 正因为了解他,才知道成为他的敌人有多么的可怜且可悲。 然而,世事往往事与愿违。 “汝仍是如此优柔寡断,窝囊至极。” 弱水对于肥遗的话语向来不屑一顾,也从不肯认真听一听他的忠告,也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他跟随相柳一道,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土阵,准备!” 元苏再次一声令下,按照他们之前协商的部署,必须趁着弱水尚未完全解除封印之际,再次设法将其再次封印,而克制弱水之法,无需花里胡哨。 土克水,只需将土阵用至极致即可。 世上之事,比起复杂,恰到好处的极简方才显示本领。 “千刃之山平地起,沧海桑田未可知,擢东岳泰山、南岳衡山、中岳嵩山、北岳恒山、西岳华山,五岳山神前来相见!” 菩提子与阳牧青为一组,发挥乌衣门的法器优势,撒豆成兵,聚沙成塔,以五行排阵堆起五个小山包,插上五色旗帜,拘清风入阵,送来山神之复命。 “诺!” 五个威严的声音自虚空中响起,五座形态各异的高山拔地而起,将魔怪惊得做鸟兽散,更将四处流动的弱河之水围堵成一潭死水,化活棋为死棋,截断其源源不断的水养之力。 赛氏与赛西施为一组,作为苦修一组的翘楚,二人走的是“无欲则刚”的路子,能够以神识化形,尤其是这幽冥谷中的经历,让二人都已有所悟。 “千仞峭壁,巍然屹立,茕茕立于世,世上唯一人!” 赛氏的神识映现,出现一处悬崖峭壁,峭壁上站着一位绝色佳人,衣袂迎风而舞,遗世而独立。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巨石滚下山,所向皆披靡!” 赛西施的神识则比较简单粗暴,数块巨石垒于河滩之上,留出一条狭长山道,一女持刀而傲立。 她们的神识功法其实已经相当厉害,只是维持时间不长,如独自面对厉害的妖魔,只能抵挡一时,好在,此时最需要的就是爆发力。 见到如此阵势,幽冥谷中的众妖魔都傻了眼,它们之中水系魔怪居多,但也有土系,此时在群山的威压之下都不禁双膝跪地,叩首不止。 “列阵,出战!” 弱水一声令下,氐人王、雷神、六首蛟俯首听命,领兵列阵,与元苏一行人对峙。 幽冥谷中的魔怪何止万千,如果这将会是一出肉搏战,那么战况一定会相当惨烈。 而这一场大战,无从避免。 “吾便取汝内丹,破除上神封印,重见天日之日,便是吾灭世之时。” 弱水的脸与相柳的脸明暗交替,两张明明都称得上俊秀的脸庞,此时却只显得阴森恐怖,堪比十殿阎罗王。 “早起没刷牙,好大的口气,连灭霸都不敢这么说,你怕是吃多了榴莲味的螺蛳粉。” 菩提子对于这等大言不惭的言论,实在无法保持头脑的冷静和礼节上的缄默。 “尔等竖子,目中无人!” 弱水虽然听不太明白菩提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总归明白那不是什么好话。 氐人王看了一下眼前的战况,暗中摇了摇头,虽说元苏他们一行人布下的阵仗确实吓人,但就像是纸扎的美女,中看不中用。 一切,只看肥遗能不能扭转局面,而他与弱水的战力究竟孰强孰弱,还是未知之数。 “水起!” 弱水扭转面容,变成了由相柳主宰虚体,九个蛇头纷纷吐出毒信子,眼神桀骜不驯,有睥睨天下之势,他暴喝一声,额上青筋迸显,向下按压双掌,打出一个阴阳互生的手势,一举推向肥遗。 幽冥谷两旁的江水犹如突然遭受山洪倾泄而出,一路暴涨,水淹万物,将方圆百里尽数变为泽国,一些身量较小且不识水性的魔怪,尚未来得及发出呼救,就已被湍急的水流卷入江底。 水淹大荒,生灵涂炭,便是如此光景,让人唏嘘不已。 在洪水凶猛的冲击之下,五岳山神之阵与神识化形的屏障都摇摇欲坠,阳牧青与赛西施的修行根基较浅,在迅猛水势之下不免感到心惊胆战,惊慌失措。 尤其是阳牧青,他虽然入乌衣门已久,但很少跟随菩提子去经历如此险境,经验上太过不足,在他护法下的南岳与西岳山阵,已经出现了明显的阵法漏洞。 “四海归一,顺昌逆亡;万物归元,始则为终。” 肥遗睁开一双黄灯笼似的巨眼,俯瞰弱水制造出的泽国之灾,他的那种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不可救药的顽童,而眼下,大人则需要为之收拾烂摊子,有种气打不出一处来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水患当除,水祟必诛!” 肥遗之身,一分为二,二分为四,自天至地,守护四方,化为四条巨大的水龙,将泽中之水自下往上吸走,犹如水的搬运工,你制造多少,我就抽走多少,毫不含糊。 而水被吸入之后,肥遗再加以转化,用旱烈之功法,将之蒸腾为水汽,移出此方天地。 水旱相争,功法相生相克,就看谁的妖力更加磅礴,更加无穷无尽。 “肥遗如此惧水,居然还能使出这一招?” 菩提子表示大开眼界。 “那是由于他当时未解封印,而肥遗在成为旱妖之前,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水族大能。” 蛇同龙属,源自水系,并不难理解。 “弱水的真身为神珠,炼化而生,而非修炼而成,即便吸取了相柳的残留妖力,跟肥遗相比,还是欠缺了火候。” 元苏的点评一针见血。 “不说别的,他展示出来的法相比弱水更为纯粹,更接近,神的领域。” 赛氏望着肥遗若有所思,她这一生对于修行功法执念甚深,此时不免被两位远古大妖的斗法所深深吸引,不自觉在进行参悟。 第二百三十四章 玉碎瓦全(下) 弱水与肥遗正在对峙,其他人自然也不能闲着。 氐人王直接选择了元苏作为对手,他一方面觉得菩提子太难缠,另一方面也不愿与女流之辈打斗,元苏作为元冥山庄的代表,也作为这一行人中的最强者,有资格与自己来决斗一场。 “我可代表元冥山庄做出承诺,十年之内约束玄师进谷历练,给予你们休养生息的时间。” 元苏此话,并不是在进行条件的和谈,而是作为之前氐人王指引阳牧青打开阀门的报答。 不论氐人王是否愿意彻底倒戈,恩怨分明,有恩必报,一直是元苏的为人准则之一。 “如此,甚好。” 氐人王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尤其是足够聪明的明白人。 六首蛟见到菩提子,就像苍蝇见了开缝的臭鸡蛋,率领部众冲了上去,将菩提子与阳牧青团团围住,围得就像密不通风的铁桶。 阳牧青:“这个四头的怪物,似乎跟你有仇。” 菩提子:“他原本有六个脑袋,被我砍掉了一个,另一个无我无关。” 六首蛟:“这事很好了结,你也还给我一个脑袋就行。” 菩提子:“……那就没得谈了。” “小的们,给我上,砍他一只手免除上贡五年,砍他一只脚免除上贡十年,看下他的脑袋此生不必上贡,还可与我做拜把子兄弟,同享荣华!” 六首蛟开出条件,指挥部下一拥而上,各位魔怪们听到这等条件之后,都一个个目露精光、血脉喷张,要知道在这玄冥谷中,豁免上贡就是最大的奖赏,意味着不必涉险送死,意味着享受特权。 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雷神及其部属站到了赛氏与赛西施面前,他没有客套寒暄,也没有礼让三分,而是本本分分地展开了攻势,以大雨雷鸣,破解她们的神识幻象。 老实人,最好受欺负,但老实人踏实做事时,也最难被挑刺。 赛氏身为一品玄师,论实力比并不逊色于雷神,甚至于有可能取胜,只是她受困于幽冥谷时日已久,灵力受损较为严重,此时对敌便渐渐处于劣势。 好在赛西施与她配合默契,功法同出一门,二人联手,勉强能够与雷神相抗。 对于元苏一行人而言,兵贵神速,一旦真与幽冥谷诸多魔怪陷入鬻战,就算侥幸逃脱,也无法实现一举攻破、加固封印的目的。 “肥遗兄,多管闲事也要有个限度,汝大可置身事外。” 弱水自然看出元苏等人不过是强弩之末,布下的土阵能够阻挡一时,但绝对不可能击败自己。 最大的威胁,来自机缘巧合之下解除了封印的肥遗。 “肥遗,汝已背叛水神一次,切不可一错再错!” 肥遗一震,这是相柳的声音,没想打他的残余妖力附着在弱水身上,不是简单的兼容并蓄,居然还能拥有一丝自我神识。 只愿,肥遗一边施法一边看向高塔,封印永远不会被解除。 倘若解除,复生的有可能是其实并无太大的野心的弱水,也有可能是趁机反客为主的相柳。 “我有一事向你坦白……你……你在水中下了毒?” 肥遗一直在转化输送水泽的水汽,前半句刚说话,便觉得从舌头到躯干都有麻痹钝感,便止住了话头,转而质问弱水。 “相柳血水,沾地寸草不生,世上无药可解。” 弱水面露得意之色,咧嘴露出两颗尖利的毒牙,他之前一直示弱,并非真的无计可施,而是想要让肥遗吸收更多的水汽,让毒素更加深入骨髓,腐蚀经脉。 “你……卑鄙,无耻!” 肥遗大惊失色,身为同族,他深知相柳之毒的厉害,但在身躯上蔓延的麻痹感让他很快就认知到了自己中毒的事实,这毒素蕴藏在水汽之中,自己在无知无觉中已中毒甚深。 “轰——砰——” 四个方位螺旋上升的水柱戛然崩塌,犹如从空中投下了巨型的水球炸弹,将两侧的江底轰出了四个巨洞,整座幽冥谷也由于剧烈的震动而摇晃不止。 “水利万物,起势,奔腾而上!” 弱水不再去管在空中痛苦翻滚的肥遗,手势变换,毫不费力地将方才被肥遗还回来的水柱吸入掌心,往黑塔的方向倾泄而下。 “不!” 肥遗心知不妙,但已阻挡不及。 “不好,那塔似乎要塌了!” 位于众人身后的黑色高塔原本被一圈圈的金色灵咒所束缚,加之若干附着神力的封印符篆,看似破旧不堪,实则稳若磐石。 但在弱水此番借力打力的功法之下,高铁的底部出现了裂缝,高塔也出现了一定的斜度,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下来。 “护塔!” 几乎是同一时间,元苏与菩提子师徒、赛氏师徒强行突围赶到了黑塔之下,五人集聚自身灵力,将塔从不同方位托住,然而这点灵力与磅礴水势比起来,不过是螳臂当车。 “你们撤吧,这事,你们管不了。” 肥遗不忍心看他们送死,用尾巴将五人从塔底卷起,甩于岸堤的一处高地上。 身中奇毒,对于肥遗来说,不至于立刻毙命,但行动受阻、战力下跌是必然情况,当务之急,不是与弱水分个强弱高低,而是需要设法保护黑塔封印的周全。 为今之计,只有一策。 肥遗立于高空之上,看了眼幽冥谷之外的人间,若他以自身为祭,修补封印,成功几率很大,但才刚刚解除封印就自毁道行,实在是有些不划算呀。 “看破,放下,得自在。” 他感慨完毕,朝黑色高塔的方向盘旋飞去。 弱水看出了肥遗的打算,不假思索地中断了对封印的冲击,转而阻挡肥遗的自陨,他苦心筹备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就如此功败垂成。 可就在他转身之际,他感受到胸口一阵刺痛,这种实体才能感受到的血肉撕裂的疼痛,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受过了,几乎快要淡忘了。 他低头,有几分疑惑地看到自己胸前出现了一截银色的长矛,矛尖有一圈光晕。 这是日轮矛,是火神所率部众常用的武器,对付尚未解除封印的他,可谓是命中要害。 他转身向后,见到一张忠厚平静的惨白色面庞,正是雷神。 “吾没想到……” 弱水的话尚未说完,虚影就破碎成片,而就在这边的内讧发生之时,肥遗已经完成了黑塔封印的修缮——以他毕生修为注入黑塔,与之共生互存。 天空中的黑红二色相互渗透,最后逐渐融为了混沌的底色,半空中的蓝色圆体像是脱离了磁盘的磁珠,自半空中坠下,闪现耀眼光芒。 菩提子平生第一次没有生出夺宝的念头,而是望着黑塔的方向,陷入了魔怔般的状态。 元苏与赛氏也皆是默然,肥遗以命相抵,本是他们作战方案的最后一环,但实际发生时,还是有些让人无法接受。 一个有些眼熟的黑袍人适时出现,他从雷神的身后部属中化影而出,看来潜伏已久。 已然失去妖力的弱水神珠被他收入囊中,他转身向雷神点头示意,利落地拱手告辞。 众人在大战之后均有些虚乏脱力,这颗珠子在黑塔封印加固之后不过是鸡肋之物,因此见其被截胡,也没有一人想要前去追回。 阳牧青极为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黑袍人的面容,眉宇中浮上了几分忧色。 主要是这个人的脸,太让他记忆深刻。 “那是歧瘴之人,言酩休。” 第二百三十五章 拼酒 问灵所。 四月的怡人天气,让人贪恋的暮春尾巴。 无急务处理,无访客上门,看似很风平浪静的一天。 阳牧青在厨房里面忙活着晚饭,神情一丝不苟,带着对食材基本的敬畏之心。慕容曌曾问他是否喜欢做饭,他觉得并非如此,但如果是做给喜欢的人吃,他很乐意。 今天中午他打算挑战一些比较有难度的菜式,主打菜是一道八宝鹅,类似于西方圣诞烤鸡的做法,将鹅洗净拔毛之后,去掉内脏,在肥鹅的肚子里填入鲜笋、香肠、香干、土豆、胡萝卜、洋葱、香菇、青豆,然后刷上一层蜂蜜和猪油,放入烤箱之后慢慢熏烤。 另外还准备做冰糖肘子、卤鸡爪和千丝豆腐,几乎都是下酒菜,因为慕容曌和菩提子说今天要比拼一番酒量,必须分出个子丑寅卯,不醉不归。 慕容曌望着宛然将问灵所当做自己家的菩提子,一脸不耐,想要将他手中的限定口味哈根达斯抢过来,倒不是她小家子气,而是她最爱的口味只剩这一个了,说什么也不能让。 在类似这样的一些细节上,慕容曌显得并不那么成熟大方。 然而,菩提子的身手不知道比她快了多少倍,就在她刚伸手的瞬间,他便埋头咬了一大口,然后示威似的瞟了一眼慕容曌,嘴角挂着蔫坏的笑。 “等下去超市采购,你付钱。” 慕容曌冷着脸提出了要求,房东既然没有收房客的房租,分摊一点伙食费总归不过分吧? “不要。我可以免费给你打工,做吉祥物,还是镇宅神兽?” 菩提子明确表示拒绝,并表明自己想要一直白吃白喝下去的意图。 “作为一门之主,你都不用挣钱的吗?” 慕容曌听阳牧青说过,乌衣门自有挣钱之道,别看菩提子年纪小,说起挣钱可毫不含糊。 “啊,给你打工,难道不给工资?真是冷血无情的资本家!我要投诉!” 菩提子再次回怼,一脸气死你不用赔的死相。 慕容曌给自己灌了一口冷茶冷静一下,然后开始回想自己为何会犯下此等低级错误。 那天她在幽冥谷之外焦急等候,见到衣衫褴褛、一身伤痕的菩提子时,心中还有一丝高兴和庆幸,因此,在元苏提出他要闭关养伤而菩提子不便再跟去元冥山庄之时,她脑子一热,对“无家可归”的菩提子抛出了热情接待的橄榄枝。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是不能破例通融的,有些人是不会痛改前非的,她也不该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就放弃了自己一贯的处事原则,忘记了菩提子在问灵所那一段“难忘”时光。 随地乱丢臭袜子,使用他人洗浴用品,作息时间日夜颠倒,这最让人头疼的室友三大条,菩提子都占了不说,还经常对着空气神神叨叨,时不时从探物囊里面拿出一些神奇宝贝出来晒太阳透透风。 会不会惊到阿猫阿狗不知道,至少慕容曌经常在半夜起来喝水时被吓到。 抛开这些不谈,菩提子最让慕容曌无法忍受的一点的:不分日夜粘着阳牧青,仿佛是相隔二十年见到了失散的亲人,恨不得与他做个连体婴。 白天也就算了,好吧,也不是想说自己有多饥渴,但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小床上有必要吗? “开饭了。” 阳牧青从来不会想要去调和二人之间的关系,毕竟在大多数时候,他们更像是闹着玩的,况且,两个人都是成年人了,也都不笨,没有让他去做和事佬的必要。 八宝鹅已经香气四溢,酥脆的金黄色外壳显示出完美的褶皱,切开之后,更是满目琳琅。 “我们明白人不说暗话,你已经住了半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走?” 慕容曌开门见山,一边与菩提子争夺着八宝鹅最为肥美的一块肉,一边说道。 “你这么说多伤感情,平时讲话也这么没艺术的吗?” 菩提子一边拼命往嘴里塞油滋滋的鹅肉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这鹅肉实在太美味了,足以让人原谅这人世间的种种不如意。 “你别急,我留下是有原因的,我有预感,近来会有一件大事要发生,或许,与你有关。” “听起来很像是一个很搪塞的借口。” “你爱信不信。” 慕容曌从库房中拿出一大坛子药酒,里面放了虎骨、鹿茸、龟板、人参、天麻、当归、枸杞等,比十全大补还要补,这还是一位行业内老前辈送予她,据说可以滋阴补阳、补气益肾。 她一直很愁这坛子药酒要什么时候喝才比较合适,送给李悬她又舍不得,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少说也得有十斤酒吧?” 菩提子吓得将一只肥美的大鹅腿掉到了桌子上。 “我们,拿碗喝吧!” 慕容曌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两个古朴的酒盏,自己面前摆一个,菩提子面前摆一个,倒上了满满两碗,淡褐色的药酒散发出近似琥珀的亮泽。 阳牧青则闷头扒饭,不支持不反对不掺和,他向来不喜喝酒,尤其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必然是那个留下来收拾残局的人。 “我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吗?” 菩提子向来不怕认怂,在审时度势这一点上,他转起弯向来很有速度。 慕容曌笑了笑,抬起新做了美甲的漂亮手指,指了指出门的方向。 “喝!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酒量,我可不是爱吹牛的人!” 菩提子双手捧着酒盏,一饮而尽。 一局饭毕,慕容曌用调羹舀出着豆腐丝吃,红颜酡醉,犹如清明天气的晚霞,带着轻描淡写的诗意,如果醉意有十分,她此时刚好到七分。 “不是我嘚瑟,就你师父这酒量,最好不要让他在酒桌上混,没前途。” 阳牧青扶着已经醉成一滩烂泥的菩提子,对慕容曌此言表示深以为然。 “叮咚——” 墙上的挂钟已指向深夜十点,此时登门的大多是不速之客。 “不是鬼物。” 阳牧青说道,将开门的任务交给了并未深醉的慕容曌,自己则拖着已沉得像一头死猪的菩提子进了房间,要先安置好喝醉的人才好处理业务。 “叮咚——” 门铃声再一次响起,间隔时间恰到好处,说明来人有事,但不急切。 慕容曌打开门,门帘发出悦耳的铃铛轻碰声。 门外站着一个头戴黑色帷帽的曼妙女子,这年头大家带个口罩就遮住了半张脸,有必要戴个帷幔的话,一般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极美,一种是极丑。 来客显然是前者。 “赛门主,贵客啊,欢迎欢迎!” 第二百三十六章 赛氏的请托 赛氏的着装并不特别讲究,黑衬衣配牛仔裤,身材比例不错,但曲线并不夸张。然而,待取下帷帽之后,她再一次用实力证明了什么叫做蓬荜生辉,仿佛是一樽活灵活现的维纳斯雕像,让人忍不住盯住她那白皙唯美的颈部曲线,以及偷瞄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眼。 一颦一笑,无限美好;举手抬足,无限风情。 美的低阶境界,是不美而自知,通常靠矫饰取胜;美的中阶境界,是美而不自知,算是保留了一份原始的自然美感;美而自知,方是美的至高境界,所有的溢美之词都可安然领受,不惭不愧。 “赛门主,你这时候上门,可是有急事?” 赛氏的真实姓名无人得知,只知道她被羽织门的老门主相中之后,对于赐予的各种美人名字都直言拒绝,众人无法,只好唤她赛氏。 这里就不得不吐槽一番羽织门的命名之道了,作为玄师弟子入门之后,就必须舍弃原有的名字,一律以“赛”为姓,并以美人名为号,据说也是一种修行之道,但加之这个门派对于弟子的容貌甄选之挑剔,或许也可推测出成立这个玄师门派之人的爱美之心是何其狂热。 “我来找菩提子,他可在此处?” 赛氏的音色冷清而疏淡,若是初次见面,会让人觉得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错觉,但多聊几句之后就会发现,她的为人本就是如此,虽不是很好亲近,但其实也并不端架子。 “他在,不过现在是一只醉猫,没法子见客。” 慕容曌和盘托出,刚好阳牧青已经安顿好不省人事的菩提子,泡了一杯桂花香茶端了过来。 “赛门主,您找我师父,可是有事相商?不妨先跟我们说说看。” 赛氏的年纪比慕容曌长上两岁,又是门主身份,阳牧青对她有一份发自内心的尊敬。 赛氏将桂花香茶接了过来,但没有想要喝的意思,沉默了片刻之后,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烫金的请柬,递了过去。 阳牧青打开看了一眼,上面内容并不多,只有寥寥数语。 “不辜花期,不负春时;聊备私宴,诚邀一叙。” 上面的语句是对方亲自用毛笔所写,笔力深厚,字体俊逸。 他看过之后递给了慕容曌,慕容曌摩挲了一番这份请柬的封面材质,首先是觉得这张请柬制作异常精良,拿到手里很有分量,然后草草看了眼里面的内容,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意外的惊叹。 “落款居然是醉仙楼!他们有这种私宴,我竟然一点都不知情!” 慕容曌有一种黄金VIp会员其实只是最普通的草根会员等级,必须要用巨款充值才能真正享受VIp会员特权的愤怒及失落感。 “只是一张请柬而已,您如果不想去,应该也可以不去吧?” 阳牧青自动无视慕容曌此时的情绪波动,毕竟是喝了不少酒的人,控制不了激动的情绪也实属正常,他相信她很快就能调节好。 “这个请柬,我已经连续收了十年了,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发过来,我一直都未曾理会。这一次因为我困在了幽冥谷,有一个弟子比较贪玩,代我前往,至今杳无音信。” 赛氏从幽冥谷回门派便得知有弟子失踪,经过排查后,才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失踪几天了?” “从请柬上的日期看来,至少有十天了。” 请柬中邀请赴约的日期是三月初三。 古语云: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 三月初三是传统的“上巳节”,有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风俗,但在有些地方,也称作“桃花节”,少女一般在这个节日举行成人礼“笄礼”。 “已经告知元冥山庄了吗?” “我动身来此之前就已通知,暂未收到元冥山庄的回复,不过按照惯例,三日内他们派来支援的人便会抵达。” 普通人失踪的第一反应绝对是报警,但玄师失踪的第一反应是通报元冥山庄,因为玄师失踪卷入的一般是灵异事件,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玄师之间的共识一般是不要惊动警方。 而元冥山庄,除了有元苏这个一品玄师坐镇之外,还有三个二品玄师,七个三品玄师,综合实力绝对可以让诸小门派放心托付。 “您是要我师父一起帮忙找您失踪的徒弟?” 赛氏的来访目的并不难揣测,但阳牧青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她确认一下。 “是的。” 赛氏经幽冥谷一役之后,战力尚未完全恢复,因此如果能有菩提子压阵,救出自家徒弟的几率将大大提升。 “提前告诉你,找他办事,收费可不便宜。” 赛氏听到这话后,表情一度凝滞了,看得阳牧青有些胆战心惊,作为在九门之中人数还算多的门派,而且由于门下弟子颜值出众,业务接得也不错,不应该是愁钱的主儿。 “这些够吗?” 赛氏从背包里拿出一袋修炼法器必备的上品灵石,足足有十五六颗,如果按黑市价算的话,每一颗的价格都接近上万,而且通常难以买到。 “够了……” 阳牧青觉得有些浪费自己的感情,在他所认得的玄师里面,最缺钱的莫过于他自己。 “最后一个问题,你失踪的徒弟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赛氏又是沉吟片刻,觉得描述起来太过麻烦,干脆从钱包夹里掏出了两张照片,一张上面是个眼睛大大的可爱洛丽塔女孩,化妆并不算浓,笑容甜美至极,另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书生气男生,剪了个清爽的寸头,五官非常耐打。 女的美,男的帅,不愧是羽织门。 再仔细对比一下,这两张照片上的人明明拥有一样轮廓线条的五官。 “别告诉我这是同一个人。” 慕容曌绝对不是不能接受男扮女装或者cosplay玩家,甚至对于异装癖都见怪不怪,但问题是这两张照片都过于自然,没有太多的妆容与修图痕迹。 “赛潘安,我名下唯一的男弟子。” 赛氏一锤定音,用淡淡的语气说出了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事实。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人间美味 在醒酒后菩提子与慕容曌的联名提议之下,第二天一大清早,四人齐奔醉仙楼。 醉仙楼最热闹的时候是中午的十二点到两点、晚上的六点到九点,慕名而来打卡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但绝对不会见到坐在门口等座的情侣或一家三口,因为醉仙楼采用非常严苛的订座制,即便当天有座位空出来也不会再补上。 好在它家的菜价实在都是天价,一般的打工人不一定消费得起,因此倒也不至于发生那种订个座要等上半年的情形。 “你是如何订到醉仙楼早餐的?教一教我呗。” 菩提子虽然知道慕容曌的人脉广,但还是对她打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的效率所讶异,作为一枚正宗的吃货,对于能够搞定美食的途径不耻下问是基本修养。 慕容曌笑嘻嘻地甩出一张小纸片,真的是非常袖珍且花里花哨的一张小纸片,如果不是上面有一个龙飞凤舞的“醉仙楼”签名落款,以及三个东倒西歪的土味审美印刷字“随——意——卡”。 “这是我上回单次消费过万时抽到的奖品,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单次消费过万?你们吃的是龙筋凤髓不成?这种毫无节制的超前消费习惯可是会带坏年轻人的,不值得提倡,你有钱是你的事,可不要教坏我徒弟!” 菩提子对于这种土豪抽奖方式表示不屑一顾。 由于他们来得并不早,第一波过来吃早餐的人早就撤了,等他们点好餐就座,大堂中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以及邻座一对已经吃上了的母子,做母亲的还很年轻,标准的妙龄少妇,穿着白色蕾丝边上衣以及一条鹅黄色碎花百褶裙,儿子看起来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洋气的小礼服,长得眉清目秀,小帅哥一枚。 菩提子早已将昨天晚上吃下的存货都吐空了,此时肚内空空如也,不由自主盯着人家桌上的虾仁水晶包、马蹄糕和黄澄澄的大油条直咽口水。 “你很想吃吗?诺,分你一半。” 他过于直白的眼神打动了邻座的小男孩,他胖乎乎的小手递过来一根已经吃了一半的油条。 菩提子尴尬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好在孩子他妈眼色够快,连忙换了一根完好无损的过来,并适时夹了一个虾仁水晶包堵住了小男孩的嘴。 说时迟,那时快,菩提子以风卷残云的架势将那个大油条三两下塞进了嘴里,然后大嚼大咽一番,待小男孩吃完了水晶包,那根分量十足的大油条便被他解决了。 小男孩乐得直拍手,对于菩提子的精彩表演点了个大大的赞。 与菩提子同行的三人不约而同低头刷手机,假装看不见菩提子的言行举止。 言归正传,来醉仙楼吃早餐,必点的并非馒头糕点,而是他们家的手工面。 “面来咯!” 一个憨态可掬的厨师举着一个木质大托盘过来了,托盘上放着四个青花瓷大海碗。 菩提子点的是小黄鱼面,片鱼拆骨,鱼鲜化水,七条去掉头尾的小黄鱼一排儿摆着,边儿煎得焦黄,配着诱人的奶白鱼汤,一口汤,一口面,销魂入骨,回味无穷。 “鲜!活儿真细,眉毛都要鲜掉了!” 慕容曌点的是蟹黄面,蟹黄浇头和碱面条是分开装的,将由拆好的蟹肉、蟹黄和海鸭蛋黄组成蟹黄浇头往面上一倒,再拌上一拌,确保每一根面条上都沾上了细碎的蟹肉和蟹黄,浸润了浓郁的汤汁,之后滋溜一口,细细品赏,再喝上一口清爽辣喉的姜汤。 “这个蟹黄面我能给一百分!” 阳牧点的是爆鳝面,大块的鳝鱼肉堆成了一座小山,去骨除腥,大火爆炒,配上藿香、小米椒和甜藠头,以及点睛之笔的水芹菜,鲜辣脆爽,肉质细腻,让人大呼过瘾。 “火候恰到好处,好吃。” 赛氏则只点了一碗最为寻常也最平价的阳春面,两根白菜心和些许小葱点缀,清淡透亮的面汤中徜徉着一根根分明的面条,份量亦是刚刚好,当然,这里的平价是相对其他菜品的价格而言,若跟外面比,至少也能吃上七八碗了。 “嗯,不错。” 赛氏平日里对于吃食并不如何讲究,但还是发自内心给了这碗貌不惊人的阳春面一个好评,吃过这碗阳春面之后,外面的面再也勾起不了食欲了。 “就凭我多年的吃面经验来说,这个面汤别有乾坤,一定有了不得的诀窍。” 菩提子将最后一口面汤喝了个底朝天,之后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信誓旦旦地说道。 “会不会是人肉骨头汤之类?” 慕容曌抛出一个大胆的揣测,却同时受到了菩提子以及赛氏的白眼,就连阳牧青都忍俊不禁。 “你真是对玄师的本领一无所知,若这汤里有半根人骨头,哪怕就只是半截指骨,在那长得很喜庆的厨师端上来的时候,我就要直奔后厨大开杀戒了。” “不懂就要问,不懂装懂才丢脸,哼,我问你一个心理学问题,你也未必答得上来。” 慕容曌感受到了深深的鄙视,平生第一次产生混在玄师堆里面未必是一个好选择的念头,远离菩提子,远离元苏,远离这些不请自来的玄师,自己和阳牧青一起创业挣钱方是正道。 “女人,不跟你计较。” 菩提子吃饱喝足之后心情大好,甚至不想继续跟慕容曌拌嘴,转而打趣赛氏。 “赛氏,你那弟子恐怕不是在这里被绑架了,而是在尝过这里的珍馐美味之后,躲在后厨混吃混喝吧?” 对于吃货而言,看他人都像是吃货,尤其是美食当前,对于事情的判断总是以美食为先。 “潘安并不是一个对吃很感兴趣的人,他对于穿着打扮更为上心。” 赛氏看上去虽然不想那种保姆式的门主,但对于各位弟子比较明显的喜好还是一清二楚。 “好吧,容我再想想。” 菩提子瞅了一下其他三人的面碗,都已吃得差不多,于是长吸一口气,发自丹田一声喊。 “小二,拿菜单过来,我——要——加——菜!” 第二百三十八章 皮影戏 菩提子加的菜品严格说起来不算多,不过是一笼蟹黄小笼包、一碟韭菜春卷、一碗葱香拌面,以及一碗手工磨制的浓香黑芝麻糊。 只是他大快朵颐的模样实在有些让围观的诸人觉得,原来光看人吃饭也能吃饱,这个传说是真的。 “今天是本店尊贵的小客人宝儿的四岁生辰,醉仙楼献上寿面一碗,贺寿皮影戏一出!” 方才端菜上桌的那名富态厨师再度出场,手上端着一份小碗的生日面,想必是考虑到此时客人已经吃得差不多,吃不下一大海碗的面条。 虽说是小碗,但该有的绝对不少,一根未被切断的长面条犹如九曲十八弯一样地高高盘起,最上方堆着黄瓜丝儿、胡萝卜丝儿和南瓜丝儿,再加上一个流心双黄蛋,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在场只有两桌客人,这个四岁的宝儿想也不用想必定是方才分了一根油条给菩提子的小男孩,果然,富态厨师端着生日面条放到了邻桌,先是鞠了一躬,之后打了一个响指。 “表演即将开始,请慢慢享用!” “谢谢!妈妈,这面条真好吃,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面条!” 宝儿等这碗面条等了很久了,本来就是说好到醉仙楼来过生日的,此时心愿达成,他开心极了。 醉仙楼的大堂有一个小型高台,是用来表演用的,此时很快就上来两个人搭了台子,挂了幕布,并拿上来几个专用照明的器具,一一摆好。 原来今天早晨不是客人少,而是因为有人包了场,如果不是因为慕容曌拿出一张“随意卡”,估计就只能另改时间了。 “我们也坐在这里看吗?” 看那舞台上大张旗鼓的架势,赛氏不由得有些担心,一来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免费观看,二来是担心耽误了找门下弟子的正事。 “他们也没清场,说明我们可以看。看完再找,都失踪了那么久,不急这么一会儿。” 菩提子不耐地说道,厚脸皮如他,是不会错过此等好戏的。 赛氏欲言又止,但最终没再说什么,她出门之前服用了一颗菩提子给的易容丹,主要是对肤色与唇色起了调节作用,变得暗淡无光,虽然五官轮廓未变,但整体看上去不再那么惹人耳目了。 慕容曌与阳牧青也未提出反对意见,尤其是慕容曌更是兴致勃勃,她在醉仙楼用过不少次餐,但从未听说醉仙楼还有皮影戏表演,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她只是再次看了那对母子一眼,从他们的穿着打扮来看,虽然看着像是有钱人,但绝对不是特别有钱的那种,居然能够在醉仙楼如此一掷千金,仅仅为了一个四岁小孩的生日,也算是绝无仅有了。 宝儿妈妈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但仔细观察能看出这个笑容带着一点疑惑与勉强,她此番并未包场,也未点戏,不过是订桌之前提了一句是小孩过生日。 此等尊荣待遇,让她亦感到受宠若惊。 他们未曾发觉,在醉仙楼的二楼,有一个炽热的视线正在凝视着他们,像是穿越了时间的迷障重烟,仿佛有无数的故事想要诉说,但无力改变剧情的走向,一切只是徒劳而已。 醉翁之意不在酒。 皮影戏在都市之中已经不太常见了,在没有电视与电影等影视娱乐的年代,皮影戏也曾红极一时,但如今不得不面临凋敝的现实。 白色的灯影幕布上,出现两个楷体小字《月宫》。 “难道是要演《嫦娥奔月》?这出戏可没什么意思,既不是八月十五,也不是七夕佳节。” 菩提子托着腮吐槽道,一下子对于这出皮影戏就兴致缺缺了。 幕布之后的黑暗之处站了两人,瘦瘦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既负责展示皮影道具,也负责进行人物旁白及剧情简介。 “话说,后羿射日之时,天上不止有十个太阳,也有十个月亮。太阳是由三足乌化成,月亮是由金蟾化成,后羿射日之后,天上只剩下一个太阳,也只剩下一个月亮。” 幕布之上,十轮从新月到满月变化的月相依次呈现,最后十轮月相化为一轮,圆盘中出现一个胖胖的金蟾剪影,显得孤单寂寥。 “为了报复后羿,每夜月亮中的金蟾都会进入他的妻子嫦娥的梦中,向其进献年老色衰之后被后羿所厌弃的谗言,之后,便有了嫦娥偷食仙丹,奔入月宫的传说。” 幕布中,美丽的剪影女子向月亮飞奔而去,但却屡屡回头,看向在身后追逐着她的丈夫后羿,心中在揣测着,后羿是更舍不得那一枚仙丹,还是更舍不得她。 “这就奔月了,后面还怎么演?难道就要剧终了?” 毫无耐心的菩提子起身欲走,被一旁的阳牧青牢牢按在了椅子上,在看表演的半途离场,无论如何都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准备表演的店家、获赠表演的客人、进行表演的艺人,面子上都要挂不住。 “客官稍安勿躁,好戏在后头。” 台下的动静,台上自然一清二楚,连忙出言抚慰,菩提子只好讪讪回了一个尴尬的笑。 “金蟾本就恨极了后羿,对于嫦娥的到来必然没有好脸色,奈何嫦娥已是不死之躯,便天天将她当做丫鬟使唤,给桂花树浇水施肥,并将她长年累月锁在偌大的广寒宫中,夜夜悲泣至天明。” “幸好,在广寒宫中,有一只善良的玉兔,她是嫦娥在漫长岁月的唯一慰藉,有一天诸神欢聚,金蟾喝醉了酒,在鞭挞嫦娥之后呼呼大睡,玉兔偷偷给嫦娥开了门,嫦娥逃回了人间。”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嫦娥返回人间之后,她的夫君后羿早已化作了白骨尘泥,而她的仙体被人间的浊气所浸染,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衰老,条条皱纹爬上她娇美的面庞,面对镜中那张苍老如妖怪的脸,她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发现仙丹仍旧发挥着效力,死亡于她竟是奢侈。” “后来,她学会了画皮,通过一张又一张的画像,更换着自己的皮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不再有那张只属于嫦娥的面容,不死不灭,终于成为了最为恶毒的诅咒,每到月圆之夜,她就会仰望星空,希望能有一架天梯通往月宫,让她重回那个孤单寂寥但却能孤芳自赏的仙境。” “如果你是她,是会选择继续留在滚滚红尘,还是会选择乘风归去化入太虚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醉仙楼的老板娘(上) “这到底是《奔月》还是《聊斋》,编故事的人不是在胡诌吗?” 菩提子一惊一乍的,慕容曌及时地赏了他一个白眼。 “再不闭嘴,下次来醉仙楼你自己买单。” 菩提子一听就顺毛了,来醉仙楼消费一次多烧钱呀,他虽然并不算穷,但能省一笔是一笔,当家过日子得节俭,何况他作为一门之主,还需要盘算长远之计。 “若故事真是如此,嫦娥也是个可怜人。” 阳牧青对于这个版本的嫦娥奔月故事倒不排斥,虽然看似荒谬,但却有种离奇的现实感,既然月亮是依附于太阳而存在,那么后羿射落九个太阳之后,应该也有九个月亮跟着消失了。 打开黄金档的狗血电视剧,看看那些鸡飞狗跳的剧情,诸神的恩怨似乎也更容易理解了。 “不知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赛氏望着已经一片空白毫无内容的幕布,眼神有些发直,更多是一种迷惑不解的游离,她甚至有种自己也身处剧情中的感觉,并不是旁观者,而是局中人。 “这种似曾相视的感觉叫做既视感,有些情景可能在你的潜意识中,或者曾经出现在梦境中,因此,当你身处类似的真实场景中时,就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其实很常见,很多人都会经历。” 慕容曌用通俗易懂的言语解释了一番“既视感”这个心理学名词,虽然赛氏对于这种虚无设定的剧情有共鸣这一点有些奇怪,但玄师一直跟非人之物打交道,因此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因为时间太久,所以忘记了。” 赛氏依旧没有缓过神来,喃喃自语道。 “你别忘记此行目的是救你的亲亲弟子就行。” 菩提子打趣了她一句,赛氏看完这出皮影戏之后的反应确实有些反常,他甚至偷偷掐算了一把此处有无阴物作祟,但最终一无所获。 “呵,有点意思。” 赛潘安在此处失踪,照常理说无论如何,醉仙楼都脱不开干系,而正是这样的一无所获,更让人心惊,说明这里如果不是确实干净无瑕,那么至少有魔这一等级的邪祟坐镇。 慕容曌看向邻桌,发现那个过生日的小男孩宝儿早已将一小碗寿面吃完,他对于台上的表演看不太懂,一开始还对那些花花绿绿的皮影人物有点新奇感,不久之后就坐不住了,一直拉着那个妙龄少妇的衣角闹着要玩手机。 现如今表演结束,妙龄少妇礼节性地跟大堂经理致谢了一声,忙不迭拉扯着小男孩走向门口。 小男孩在离开之前,突然挣脱了妙龄少妇的手,蹬着小短腿跑到了菩提子面前,仰着头搭话。 “大哥哥,我喜欢跟你玩,下次见面,你要请我吃油条哦。” “没问题!” 菩提子伸出手,跟宝儿拉了个勾,很爽快地答应了。 宝儿高兴地直拍手,这才心满意足、恋恋不舍地跟着他妈妈离开了醉仙楼。 “你这不是骗小孩子嘛?” 慕容曌对于他这样直白的承诺有些不太认同。 “这你就不懂了,世界其实很小的,有缘自会相见。” 菩提子神秘兮兮地说道。 慕容曌不屑与菩提子争辩,开始像玩笔一样转动手中的筷子,思索下一步的行动,早餐也吃了,皮影戏也看了,距离中午客满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不到,必须要尽快开展搜索行动。 “按原计划行动。” 思索之后,慕容曌下定了决心,原计划是她与阳牧青一道向经常与客人打交道的大堂经理以及上菜厨师直接问话,而菩提子与赛氏一道开展搜魂。 “您好,可以跟您打听一件事吗?” 慕容曌打开手机里面赛潘安化女装的照片,直接怼到了大堂经理面前,大堂经理是一个很职业化的餐饮人,西装笔挺,相貌堂堂,头发用发油梳得油光发亮、一丝不苟,给人如沐春风的亲和感以及恰到好处的热情,让每一个客人都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欢迎。 “当然可以,您说。” “请问您见过这个女孩子吗?这是我的堂妹,她最近失踪了,家里人都很着急,她在失踪前来过醉仙楼。” “不,我没见过这个女孩,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我见过肯定有印象。”大堂经理忙不迭地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你店里似乎装有监控,我们可以看看吗?” 大堂中不太显眼的地方装着两个摄像头,一个对着大门的方向,一个对着收银台。 “这两个监控之前坏过一段时间,这两天才修好的,估计给不了您想要的讯息。” 大堂经理直接拒绝了慕容曌的请求,本来作为一般的客人,也没有强行调看监控的权利,除非是发生非常紧急的即时事件,如有盗窃或斗殴情形发生。 “我可以再问问这里的工作人员吗?” 慕容曌并不继续纠缠,在大堂经理还没有开口阻止之前,拉住了一旁经过的上菜厨师,对他同样展示了照片。 “见过这个人吗?” 上菜厨师快速地看了大堂经理一眼,接着朝着慕容曌连连摆手。 “没,没见过,真没见过。” 他摸了摸脖子,似乎很不好意思。 “抱歉,打扰了。” 慕容曌心中已有了决断,方才大堂经理在摇头之前有轻微的点头动作,糊弄得了别人,可逃不出她的法眼,至于上菜厨师,摸脖子的小动作以及求助大堂经理的那个眼神,都充分说明了问题。 他们二人,都在说谎。 他们不但见过赛潘安,甚至还参与了具体行动。 “搜魂的结果如何?” 回到座位上,菩提子与赛氏已魂游身外,搜魂的方式有很多种,其中最为耗神又最为有效的一种便是离魂搜索,这必须品级足够的玄师才能施展。 “先不要打扰他们,再等等。” 慕容曌又耐心等了两分钟,终于,菩提子与赛氏同时睁开了双眼,不约而同盯着楼上最角落的一个封闭的房间。 “那个房间,进不去。”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想要的线索已有了,先回问灵所,从长计议。” 慕容曌察觉到在他们展示出那张照片之后,醉仙楼里面多了很多观察他们的视线,真是可惜,这么好吃的一家酒楼,居然会是藏污纳垢之地。 瞬间觉得那些美食都不香了。 第二百四十章 醉仙楼的老板娘(下) 结账的时候,菩提子有些觉得有些肉疼。 虽然必然是财大气粗的慕容老板买单,但人均两三百的消费,只是为数不多的几碗面和点心,总让人有一种在旅游景点被宰客的错觉。 好吃是真的好吃,贵也是真的贵! “欢迎下次再来!” 来醉仙楼消费的人一般非富即贵,因此礼宾人员接待送行的时候都异常热情,毕竟,吃舒服了的人一般心情都比较好,心情比较好的时候给小费的时候也会更爽快。 下次来,可就要动真格的了。 慕容曌挽着阳牧青的胳臂,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走入上午时分恰好的和煦阳光中。 待他们离去,二楼最里侧那间房的房门打开了。 从房间里面走出一个面相俊美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一袭白色的长睡袍,似乎是刚刚醒来不久,头发惺忪毛躁,有几处还卷翘了起来。 大堂经理瞥到他的动静之后,飞速奔向了后厨,让厨师长将准备好的餐点赶快拿出来摆好。 “赛先生,请用餐。” 语气恭敬至极,如同正在庙中烧高香供奉财神菩萨,对方只要肯予以回应,便将心花怒放。 这名男子,五官极为秀美,有种雌雄莫辨的味道,只要稍加用心,便能辨认出是方才慕容曌出示照片要寻找的赛潘安,只是照片上是女装打扮,此时他恢复了男装,没有了那份甜美妩媚,多了几分飘逸出尘。 只见他以不输方才菩提子的速度将一桌精致的早点都吃了个干净,然后蹬蹬蹬跑上楼,仿佛一秒钟也不想在楼下多呆。 也仿佛,楼上有事物在强烈吸引着他,摄去了他的全部心神。 他眼中跳跃着期盼的火焰,像是马上要见到久别重逢的梦中情人,眼神闪亮发光,情愫一点即燃,整个人生动得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潘郎,吃好了,这么快?” 一个动听如溪流的声音在梳妆台的方向传来,一名美如婵娟的女子正在对镜梳妆,细黑炭笔画眉,唇纸晕染樱唇,接着再在两腮的位置勾画出两朵羽毛,复古且轻灵。 她的美同赛氏相比,就像是天上月与水中月的差别,更加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小婵,你说人为什么要吃喝拉撒呢,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身边。” 赛潘安从她身后温柔地搂住了她,嗅着她发间馥郁的花香,将脸埋在她白皙勾人的颈窝里。 “我从不信一见钟情,直到见到了你,我才知道原来我这一生存在的意义,只为了遇见你。” 赛潘安的情话说起来行云流水,娴熟到有些肉麻,但他眼中的情意,并无半丝伪装。 “潘郎,你说,你会一直爱着我吗?” 小婵微微转过身来,呈现一张完美无瑕的侧脸,眸如星辰,眉若细柳,让赛潘安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当然,我会永远爱你,一辈子有多久,我就会爱你多久。” “倘若我红颜不在,倘若我作恶多端?” “若你红颜不在,我便自毁双目,如你作恶多端,我就陪你一起下地狱。” 赛潘安信誓旦旦地说道,半月前,他出于年轻人的好玩心态,换上女装参加醉仙楼的春日宴,宴席上有数位美丽动人的尤物,但都无法入他的法眼,毕竟他换上女装之后也不会比她们逊色多少。 直到宴会尾声,醉仙楼的老板娘出场献舞,那时他才明白,何谓真正的美人,何谓一见卿卿误终身,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世间万物都失去了颜色,唯独那名女子,一袭红衣,鲜活绚烂。 “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哦。” 二人依偎相拥,一副愿与君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深情模样。 小婵嘴角噙笑,脉脉含情,轻轻抚摸这赛潘安的头发,如同在怀中抱着爱宠。 她隐藏在阴影中的另一半身躯,皮肤上出现了皲裂的黑纹,接着又很快愈合,像是在即时修复的贵重瓷器,在修复过程中,有星星点点的白灰飘零。 梳妆台的下方,无人察觉的角落,已散落了一地的白屑,如同砖粉墙在岁月流逝中斑驳毁损。 “我还是有些搞不懂刚才那出皮影戏是什么鬼,跟生日完全没有半毛钱关系,看起来就是店家随心安排的,真是莫名其妙。” 菩提子一路上嘟嘟囔囔的,坐在车的后座不肯消停。 “或许不是给过生日的人看的,是演给我们看的。” 阳牧青少有的发表了一次自己的意见,慕容曌则给他点了一个大大的赞。 “看来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我当时的感觉也是如此。” “难不成对方算准了我们今天会来?他们这样做纯粹会亏钱的吧,请个戏班子多贵!” 菩提子今天是掉进钱眼里出不来了。 “此事,或与我有关。” 赛氏是个行动派,在略加思索之后干脆掐指进行了一番卜算,果然,慕容曌三人的命理目前都是清晰无比,只有自己的命运如同陷入了迷雾,掐算不出半点走势。 “那可就真麻烦了。话说,都快三天了,元冥山庄派来的人怎么还没到,也太没效率了吧!” 菩提子左右环顾,心中有些期盼那个许久未见的身影会出现。 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是孵小鸡也该孵出来了。 “我在期待什么呢……” 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给半途扼杀,他一定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被元苏虐久了,居然还虐上了瘾,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喂,可以免费给我做个心理咨询吗?” 他说话一向随心所欲,此时亦然,拍着前座慕容曌的肩膀,完全没有前情铺垫就丢出了这句话。 “当然可以,双倍收费。” 不愧是慕容曌,马上用职业化的笑容给予了回应。 “我是未成年人!可以享受免费咨询的权利!” 菩提子提出了不满,敲打着前排座椅抗议,他还是个明白人,没有用太大力气,阳牧青护起短来可是六亲不认,护的短是慕容曌这个“半路女友”,不认的“亲”是他这个正牌师父。 “如果我没有记错,前不久您才过了十八岁生日,不然拿身份证出来给我验证一下。” 慕容曌不买账,菩提子的所作所为,一直与他的年龄不甚匹配,如果不是他强加提醒,她会觉得菩提子的身体里一定住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顽童。 说曹操,曹操就到。 回到问灵所,已经有一个人在静默等候,从他等待的姿态仪容便可以一眼瞧出,这必定是元冥山庄派过来的帮手。 他的年纪看上去要比元苏长上两岁,显得儒雅稳重,表情没那么严肃,给人的威压要稍微轻些。 “你们好,我是元衡薰,来自元冥山庄。”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元衡熏 “元苏怎么没来?”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让菩提子陷入深深的后悔之中。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你就是菩提子?” 元衡熏答非所问,望着菩提子的眼神有深深的审视意味,带着一丝意味未明的戒备。 “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就是菩提子,不一样的烟火。” 慕容曌在一旁听着,眉毛跳了跳,有些想要打人是怎么回事。 “元苏被关禁闭了。你们不要失望,我在元冥山庄的排位连续五年都是前三。” 这一句话信息量有点大,首先表示元苏已经养好伤出关了,其次表明因为某个不好说的原因被关了禁闭,此时无法外出办事。 至于他对于自己略显闷骚的个人简介,自然被更关心元苏的诸人给自动忽略了。 “为什么会被关禁闭?元苏不是戒严官吗?怎么会有人敢关他的禁闭?” 菩提子一连三问,脸上的表情既有震惊,也有几分幸灾乐祸,大概就类似于问题学生听到班长大人居然被老师给罚站了,总不免有看好戏的心态。 元衡熏不自觉摇头:“我回去之后,要带元苏去检查下视力才行。” 听出话中端倪的慕容曌接过了话头,将刚要到嘴边的咖啡放到了桌上,问道:“元苏被关禁闭,难不成跟菩提子有关?” “怎么会?我最近都没有跟他见面,也没有给他惹事,你可不要冤枉好人!” “回头你自己问他吧。” 元衡熏不愿多说,但话中之意是默认了此事确实与菩提子脱不开干系。 “别聊他了,我们来谈谈羽织门这次请托的这桩事情,你们目前掌握了多少信息?” 他是个很擅长掌控谈话节奏的人,调整了一下坐姿,环视了诸人一眼,引领着进入了正题。 “说重点的话,我们怀疑赛潘安被困在了醉仙楼,生死不明,而醉仙楼,藏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说不定藏着强大的非人之物。” 慕容曌的语言风格一贯简明扼要,此时便直接将自己做下的定论抛了出来。 “结论我自己会判断,不如你直接告诉我相关线索,我也帮着分析分析?” 元衡熏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不需要含混不清的结论,而是需要足够数量的信息。 慕容曌一时语塞,元衡熏的话虽不足以引起她的不快,但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快速闪过,这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不相信任何人。 此时此刻,还要靠阳牧青来救场,毕竟当了慕容曌的助手这么久,对于线索搜集已比较擅长,日常工作中,他也习惯于将搜索到的线索与信息整理成册,汇报给他的boss大人。 “赛潘安,男,24岁,羽织门弟子,为四品玄师,半月前冒充赛门主参加醉仙楼的春日宴,之后下落不明,没有收到绑架威胁信件,据调查也没有宿日仇怨。我们今天上午去了一趟醉仙楼,经营无异常,我师父与赛门主使用搜魂之术,有一个房间设置了禁制,无法探查。此外,我们探了大堂经理与上菜厨师的口风,他们有明显说谎行为,应该曾见过赛潘安。” 阳牧青有意将说话的速度放慢,好让元衡熏一边听一边思考。 “这是他的照片。” 他同时将赛潘安两张风格差异很大的照片推到了元衡熏面前。 “小伙子不错呀,思路很清晰。” 元衡熏对阳牧青投以赞赏的眼神,菩提子在一旁有了暗戳戳的危机感,这元冥山庄的人是怎么回事,都一个个觊觎他门下唯一的弟子,该不是想要挖墙脚吧? “不要打我徒弟的主意!” 他这样想着,然后直接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语气颇有些恶狠狠。 “你放心,我绝无此意……” 元衡熏打了个激灵,内心深感无语。 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够欣赏的类型,也就元苏那种怪咖才会喜欢与他搅合到一块去。 “我有三个问题,希望你们能够为我解答。首先,我想问一下赛门主,赛潘安的性情如何?” “潘安看似是个很爱玩的人,其实性格非常认真,一旦认定的事物,他一定会追寻到底。他喜欢美食与美人,性格开朗,很好相处,与其他弟子的关系都算不错。” 一个性格正常、长相颇佳的好人,听起来还挺普通的,不像是惹是生非的类型。 “第二个问题,他为何会喜欢扮女装?” 元衡熏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拿起赛潘安那张身着女装的照片,如果是他在路上遇到了这个女孩,肯定不会怀疑是男生易装的,至少从照片上来看,无懈可击。 这个问题,自然还是只有赛氏才能给予答案。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羽织门的女弟子多,有时候为了办事方便,男弟子会选择换女装。” 而且,由于羽织门在遴选弟子时的高颜值门槛,导致清俊的男弟子换上女装之后都不会太违和。 此言一出,赛潘安身上唯一的异常之处,也变得平平无奇起来。 “第三个问题,除魔卫道可是他的本心?” 元衡熏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盯紧了赛氏的双眼,此时赛氏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容颜,也没有戴上帷帽,虽说屋内诸人的颜值都不算低,但她妥妥具备碾压优势,是自带光环的存在。 “羽织门下弟子,不说顶天立地,但绝无蝇营狗苟之辈。” 赛氏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散发着一股从容的气势,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阳牧青听到这话,不禁转头看了一眼赛氏,感觉到内心深处有某一根神经被触动,浑身血气止不住地翻腾,他平生第一次认真审视玄师之流,原来自己一直被菩提子给带偏了,对于玄师产生了不务正业的误解。 从元冥山庄,到不释门,再到羽织门,行事做派,都深深让人敬佩。 “这样的话,我心里就有数了。” 元衡熏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鸟蛋大小的透亮椭圆形珠子,菩提子眼中一亮,这是所有玄师都梦寐以求的宝物——通灵珠,它能显示魔怪信号,在周边有魔怪出现时,会闪光示警,而且颜色越深,说明遇上的魔怪越强大。 此时通灵珠的颜色已经变成了赤褐色,就像是一块凝固在碗中的污血。 “你们刚从醉仙楼回来,不是吗?这颗珠子,已说明了一切。” 第二百四十二章 红颜枯骨(上) 醉仙楼的账房内,堪称人间绝色的女掌柜正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她敲打算盘的姿势无比娴熟,像是已经打上了几千万遍。 虽然现代科技无比发达,计算器和电脑可以搞定绝大部分数据,但她还是青睐这种手动方式,一毫一厘地算着每日的进账开销,心里会有种别样的踏实感。 醉仙楼别无分店,只此一家,但日进斗金,超高的盈利率绝对让众多同行眼红。 “钱多还真是麻烦呀!” 她自顾自地噙着笑感叹道,侍立在一旁的大堂经理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也咧开嘴陪着笑。 “当下正值春茶上市,雀舌一两黄金价,账目上倒是写了五百元一两,可这茶却是冻库里的存货。” “你们,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美人一怒,屋内的书架帐薄、文房四宝全都瑟瑟发抖,如筛糠一般。 大惊失色的大堂经理没有选择第一时间解释,而是慌忙不迭地夺路而逃,然而唯一的门已在美人的衣袖扫过之后自动关上,下一秒,一只枯槁的鬼爪扼上了他的喉咙。 他鼓着双眼蹬着腿挣扎了几秒钟之后,吐出的舌尖歪向了一侧,就此断了气。 “我……没……” 他至死也没明白,明明已经很小心翼翼,端给女掌柜的茶从来都是品级绝佳的新茶,客人们的茶虽然换过了,但能确保从品相、味道上绝对分辨不出来,也从无客户投诉,为何还会被一眼识破? 美人拍了拍手,看也没看大堂经理咽气之后化形而成的耗子尸体,径直走出了账房。 她走了之后,两个守候在门外的暗卫闪入账房,以极快的速度清理了屋内,接着进入后厨,与正在颐指气使的厨师长耳语了两句,厨师长点点头,朝一名正在炒菜的白净厨师招了招手。 白净厨师停止了炒菜的动作,双手在脸上抹了抹,五官随即易位,再将厨师服换成了一身笔挺的西装,俨然已是原本大堂经理的相貌。 醉仙楼的工作人员们对发生的事端都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似已司空见惯,无动于衷,仍旧忙活着手上的活计,连一个好奇的眼神都懒得给。 若此时有品级足够的玄师能够寻到正宗的照妖镜望一望这里面,便会发现在醉仙楼忙里忙外的工作人员是一群毛皮发亮的耗子精,而两名暗卫是丧葬常用的剪纸人偶,眼神空洞,面无表情。 “潘郎,我忙完了。” 绝色女掌柜换了一身旖旎华服,推门而入,这个房间设在二楼卧室的名画之后,是一个偌大的隔间,里面设施齐全,有沙发、投影电视、棋具、琴台、书架、调酒台、健身器械若干,兼具现代与古典气息,家具装饰无一不奢华。 甚至在房间中央,还有一个小型的泳池,铺着青蓝色的砖石,波光粼粼中,有一个赤着上身的年轻男子,头发上滴着水珠,手中端着一杯红酒。 江湖少年足风流,正是赛潘安。 “小婵,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等的花儿都要谢了。” 赛潘安朝着艳光逼人的女掌柜举起了高脚红酒杯,脖子上随意搭着的毛巾掉入了池水中,露出孔武有力的肌肉与线条,呈现着年轻人独有的蓬勃力量。 “要下来一起鸳鸯戏水吗?” 略显轻浮的勾引调笑,出现在中年大叔的脸色不免油腻,而出现在俊美小生的脸上便恰如其分。 “才不要。你且放松,我给你弹奏一曲助兴,是传说中的《广陵散》,保证好听。” 女掌柜谢绝了同游的“戏水”邀请,撩着裙摆在琴台旁坐下。 清扬的琴声在隔音效果绝佳的房间内响起,前几秒旋律悠扬婉转,接着突起一个高音,让人不禁聚精会神仔细聆听,渐渐的,乐音将人带到一个广阔的空灵世界,摒除俗世侵扰,唯有余音绕梁。 美人伴奏,顾盼神飞。 这世上,能够让她弹奏此曲的人不多,准确地说,只有那么一个人,才有聆听此曲的资格,被困在碧海青天的千年万年,她感到寂寞的时候就会弹奏此曲,每一个音符都早已烂熟如心。 这一个人,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或者是无数次轮回的生生世世,心里面牵挂的都已不再是她。 他,早已不是他。 他,早已忘了她。 但她却在漫长到让人不敢置信的岁月中,牢记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动作,记着他额角的印记,记着他的喜好,记着他曾付出过的深情与爱意。 此情此景,让赛潘安心神沉醉,这个让他日牵梦萦的美丽身影,曾在多次午夜梦回时出现,如今能够让他见到,每多看上一秒,那都是命运的无上馈赠。 他放入池水中的那只手,手心攥着一块略显陈旧的怀表,怀表的外壳既斑驳又光滑,似乎被人摩挲过很多次,直到有些边缘已经在掉漆。 “真好听,天籁也不过如此。” 赛潘安闭眼聆听,一脸享受的表情,浓黑细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在眼睑处投下弧形阴影。 忽地,他蹙眉,一口口喝尽了杯中的红酒,手心张开,怀表滑落下来,在浮力并不算好的池水里翻滚、游荡、沉没。 翻转的过程中,怀表盖子的那一面出现了一张合影,是一对青春年少的恩爱恋人,男孩将女孩拥在怀里,眼中爱意流淌,嘴角肆意上扬,仿佛拥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合影中的男孩,是更年轻一些的赛潘安,而他怀中的女孩,不是别人,是正在专注抚琴的绝色女掌柜。 只是虽然是一样的眉目如画,一样的肤白如雪,甚至连美人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但神情气质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阿樱,我终于找到你了。” 赛潘安在心中默念,无声呼喊着一个日思夜想的名字,这份蚀骨的思念让他看起来无比痴情,眼神中蕴含着千言万语,让此时与他对视的女子,能从心到身都软成一滩春水。 抚琴的女子看向了他,眼神同样温柔,只是嘴角带上了一抹残忍的杀意。 第二百四十三章 红颜枯骨(下) 醉仙楼的女掌柜姓岳,单名一个婵字,至少她在赛潘安面前,是如此介绍自己的,而店里面的人从来不会直呼其名,一般都是尊称一句“老板娘”。 好在醉仙楼本来走的就是复古路线,店名也取自李太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因此这现如今已不太常见的称谓,由于周边环境使然,倒也并不显得多么违和。 岳婵露面的次数极少,甚至绝大多数的客人,包括慕容曌这类常客,也就接触到大堂经理这个层次,从未见过店老板的真容,不知其容貌长相,更不知其年岁几何。 只是偶尔几个有眼福的客人,能够在岳婵有事下楼之时,惊鸿一瞥,惊为天人。然而在半痴半梦之间踏出醉仙楼大门的瞬间,就会有无形的禁制遏止住他们的思绪,让他们遗忘掉方才的一幕。 因此,从结论上来说,岳婵就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而另一桩事实,食客们更是想不到,就连醉仙楼本身,也是一个类似于狐坟鬼墅般的存在,熙熙攘攘耸立于繁华闹市,但每隔一甲子,便会悄无声息换一个地方,在换店速度如此频繁的当代,并不会引起别人的疑惑,只是会在若干年后,经过某个街角时,会萌生出一种味蕾被勾动的肢体记忆。 此时此刻,岳婵已停止了抚琴,从琴台上端起一碟茶果,一个接着一个,喂给赛潘安吃。 “潘郎,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赛潘安尝着清甜软糯的茶果,说出来的话也无比甜蜜。 “你这么美,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把持得住自己。”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的真实性,他偏过头来,在岳婵的耳廓落下一吻。 与此同时,他咬破了事先放置在牙齿间隙的囊袋,穿肠的毒液弥散口腔唇齿,并不苦涩,反而甜香腻人。 一片红云染上了岳婵的两颊,她瞅着赛潘安的双眼,眼神中是毫不做作的赤诚。 赛潘安凑了上去,二话不说就衔住了她的樱唇,辗转吮吸,温柔细密。 红绡帐内,情意缱绻。 恰好似,蝶穿花蕊,不堪雨露风霜;再这般,氤氲香浓,直至三更烛冷。 告一段落,赛潘安点上了一根烟,吞云吐雾,驱散疲倦。 “潘郎,我的书房还缺一副对联,你可有兴趣执笔?” 岳婵如同雪藕一般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显得亲近又暧昧,语气中暗含一份餍足。 “如果你能够接受鬼画符的话,我倒是很有兴趣一试。” 赛潘安打趣道,写毛笔字这种事对于现代人而言,除非是书法爱好者,否则就等于是自取其辱。 “我倒是想到了一句。” 岳婵不以为意,走到书桌前肆意挥毫,用很漂亮的瘦金体写出了上联:“彩云亦散琉璃脆。” “这是香山居士的诗,好像是叫做《简简吟》,祭奠一位十三岁就早逝的红颜,这么多诗句你不选,却选了这一句?” “你知道得还挺多,能不能对个下联出来?” “试试就试试,可别小瞧我。” 赛潘安倒也不负所用名号潘安才子之名,不假思索就提供了一句下联:“好梦由来最易醒。” “这是魏子安《花月痕》里面的诗句,所以,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呢?” 岳婵的纤纤玉手将毛笔搁在端山砚上,转过身来,静对着赛潘安而坐。 “蝶为庄生乎?庄生为蝶乎?我们可不可以别在这时讨论哲学问题,头有点疼。” 赛潘安尝试着转移话题,方才服下的毒素蔓延很快,应该不消三个小时,他与她就会双双毙命,他可不希望自己人生尽头如此宝贵的三个小时,要用来讨论如此深奥的人生或哲学问题。 卸下一声玄师的灵力与本事,以凡人之躯进入醉仙楼,他就算好了今日。 虽然这种同归于尽的死法过于壮烈,但他能够为深爱的阿樱报仇雪恨,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潘郎,你真的姓潘吗?还是应该唤你——方辰。” 岳婵的表情波澜不惊,如亘古不变的石雕,唇边仍旧带笑,仿佛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你——都知道?” 赛潘安大惊,岳婵所说的名字是他拜入羽织门之前所用的俗家名,既然她能知道这个名字,那么她自然也能查探到自己的过往,更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难道,自己的算盘,全都泡汤了? 他不甘心。 阿樱是他的初恋,羽织门并不排斥弟子成婚生子,因此他与她早已缔结百年之约,但在三年前的一天,阿樱人间蒸发了,他在各处苦寻,却杳无踪迹,唯独知晓她那天是受到了一个店家的邀请赴宴,但事发突然,他来不及找到更多线索。 直到半月前,他替门主收到了那张请柬,才抽丝剥茧想通了很多细节。 阿樱失踪的前一天,跟他曾说过不久后要带他去一个美食店打卡,而且神秘兮兮的不肯透露信息,只是说一定会给他一份难忘的生日礼物。 是的,刚好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阿樱曾与他约定要一起庆祝的日子。 他看着岳婵的脸——也是他初恋女友阿樱的脸,在踏入醉仙楼见到岳婵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一切,也知道一切都已经太晚。 他的阿樱,在三年前就已丧命于此。 而眼前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占据了阿樱的身躯,在人世间苟且偷生。 “是的,我都知道。从你的第一个眼神开始,我便洞悉了一切。你与我现在使用的这具躯壳相识,而且是极亲密的关系,无论你如何遮掩,你对我所谓的爱,不是对我,是对我这个躯壳。” 岳婵一字一句地说道,表情从温和逐渐变得清冷而狰狞,伪装的情意荡然无存。 “与你虚与委蛇,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可以为了她,做到何等地步。” 赛潘安苦笑道:“猫耍老鼠,不过如此。” “你的这种毒叫做龙凤涎,霸道且无解。” 岳婵的手倏忽伸长,尖尖的长指甲从赛潘安的脸颊刮过,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 “但我最难过的,是你宁愿将深情留给别人,也从来不肯重新爱上我。” 一行血泪从岳婵的眼角流下,她现在使用的躯壳荼毒已深,早已在毁败的边缘。 “所以,你想选择哪一种死法?” 第二百四十四章 堕仙 “你说什么?事不宜迟,马上就走?” 问灵所内,慕容曌有些怀疑这次元冥山庄派来的不是帮手,而是间谍,或者说,徒有其表的庸才。 “你没有听错,没看到这颗珠子的颜色吗,如果我们不马上行动的话,那个小伙子,唤做赛潘安的,恐有性命之虞。” 元衡薰正色说道,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颗珠子的颜色能够说明什么?” 虽然这个问题问出口显得很无知,但从不肯含糊带过的慕容曌,还是决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懂装懂这种事,糊弄一下外人还行,在内行人面前就不必佯装了。 “我没有通灵珠,我不知道。”菩提子摇头。 “我亦不知。”阳牧青连忙撇清,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给慕容曌解释。 “不知。”赛氏快速而简洁地给予回复。 四人求解的眼神不约而同看向元衡薰,这既让他觉得怅然,又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红色代表的是最为罕见的仙族,而猩红色代表的是仙族中最为邪恶的一种——堕仙。” “人世间怎么会有堕仙?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菩提子对此解释丝毫不给面子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因为堕仙是玄师业务范围之外的一个称谓,或者说,只是一个传说中的类别,即便是最为权威的古籍,也不曾对此有过明确描述。 菩提子能够记起的唯有一句:堕仙者,闻之有,未见之。 “堕仙分三种:因罪贬谪而拔除仙根,因走火入魔而自毁仙途,因仙缘浅薄而半途而废。其中,第一种最为难缠,因为这一种往往已经位列仙班许久,甚至有香火鼎盛者,假以时日还有翻身机会;第三种相对容易对付,有些根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神仙,只是挂了个仙者的虚名;第二种居中,有厉害的角色,亦有滥竽充数之不入流的小仙。” 元衡薰倒是知晓许多,侃侃而谈,不愧是元冥山庄之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醉仙楼里面藏着是不是鬼物魔怪之类,而是堕仙?” 慕容曌对于这些玄乎的概念有些难以消化,那时候在幽冥谷时,她就已经感受到了格格不入,此时更感觉到自己的三观都在解体再重构。 但一想到自己如今其实也是非人之物,是以阳牧青的共生禁术才得以苟延残喘,于是便苦笑一下,为自己五十步笑百步的念头有些羞愧。 自己的人生,在那次鬼门关徘徊之时,便已经分成了两截,不对,准确地说,是分为了三截:正常人状态;依靠言酩休灵蕴存活的状态;共生的状态。 这个世界的架构,早就已经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慕容曌甚至怀疑,自己其实是一个作者笔下的角色,因此才会有如此离奇的人生遭遇。 “百分之百肯定,通灵珠不会骗人,我们要认清事实。” 元衡薰这句坚定无比的定论将慕容曌拉回了现实,也打断了她开始神游万里的纷飞思绪。 “可是你说我们马上就出发前往醉仙楼,不应该先要商量下对策吗?” 慕容曌其实也是行动派,但并不赞成这种明显莽撞的举动。 “阿曌,你别心急,先听元先生说完。” 阳牧青十分清楚慕容曌的脾性,此时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 “无需计策,直接开打。” 元衡薰如此硬派的语气作风,与他外表给人的感觉大相庭径,甚至显示出一定程度的表里不一。 “打得赢?” 慕容曌明白这事又到了自己所不熟知的领域,但事关大家的安危,她作为这桩事件两大帮手菩提子及阳牧青的关联人,无法做到完全听之任之。 “有一个一品玄师坐镇,一个二品玄师和一个三品玄师压阵,还有一个马上就要突破四品的玄师助攻,对方只是一个连仙根都不太稳定的堕仙,四对一,为何没有胜算?” 元衡薰的脸上已经显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如果不是看在其他三人的面子上,他并不想浪费时间与口舌在一个无关痛痒的人物身上。 “我还只是六品。” 阳牧青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不甚友好,第一个跳出来为慕容曌鸣不平。 如果元衡薰对于己方实力都掌握得不够准确,那么对于胜算的推演自然就存在问题。 “不,你马上就要突破四品了,你可以相信我说的话。” 元衡薰给阳牧青投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菩提子听到二人的争论,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对于阳牧青的品级状况,他这个师父自然一清二楚,但其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缘由,只好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与阳牧青细说。 “我认为,光知道对方是堕仙的身份还不够,还得知道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直沉默不语的赛氏,此时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我不怕冒险,作为羽织门的门主,我责无旁贷,但是这事需要将元冥山庄与问灵所都卷进去,我觉得不能做出太自私的决策。” 身份未明的堕仙,一旦沾染上了,就是未知的因果。 “你真的想不到她是谁?” 元衡薰没有接茬,反而咄咄逼人地朝着赛氏抛出了这个问题,仿佛赛氏理所应当知晓对方的身份,而且似乎与对方还有莫大的渊源。 “你要是知道就直说,不要卖关子和绕圈子,我听得很累呀!” 菩提子见话题终于从阳牧青身上转移到了赛氏的身上,乐得添一把柴加一把火。 “我来之前,翻了一下羽织门的资料,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元衡薰朝着赛氏,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从赛氏的角度看,有些阴测测的瘆人感。 “什么事情?” 她的心跳突然慢了一拍,甚至觉得自己的说话声音都有些抖,但是为何会如此紧张,她亦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赛门主,你自己,其实也曾是一位堕仙。” 元衡薰慢条斯理地说道。 第二百四十五章 追踪 初夏的清朗天气,天雷滚滚,一个接着一个,震得身在问灵所的诸人不知今夕何夕。 “你有没有搞错?” 菩提子有点怀疑眼前这个元衡薰并不是元冥山庄派来的助力,而是对手派来的间谍,啥事还没干成,就先在策反内部了。 “我认识赛氏也好几年了,她要是堕仙,我能察觉不到异常?你也太小瞧人了。” “注意听重点,我说的是曾经是堕仙,现在已经不是了。” 元衡薰现在心里憋着气,出来办事那么多回,哪一回不是万事听指挥,然后在结束之后感恩戴德,从来没有遇到过眼前这一帮子人,仿佛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拿出引用文献才作数。 “可我自己完全不知情。” 赛氏同样不敢置信,她自小就进入了羽织门,记忆中自己从不曾有异于常人之处,修炼速度虽然惊人,但师父说过自己的天赋极好,而且平日里自己修炼也比旁人要付出更多,品级进阶也是一步步达到今日的地步,并没有走任何捷径。 “过多细节我不方便透露,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事实,羽织门的创立人也是你。” 元衡薰说完这句话,将金丝边眼镜取下来擦拭了一番,重新戴上,再一次下了催促令。 “事不宜迟,我们边走边说。” 这一次,虽然诸人心中还有多般疑问,但没有人再提出质疑,上车就座,再次开往醉仙楼。 开车的是阳牧青,可是他按照记忆路线开到醉仙楼的位置时,却发现那座独栋酒楼不见了踪影! 原先宾客盈门之处,如今只有一排高高的围墙,而围墙之内,是一片规划中尚未开始建设的空地,黄土朝天,荒草丛生。 “是我记错位置了吗?” 他下意识看向慕容曌,他们之中对此处最为熟悉之人。 “不,你没有记错,左边的一排铺子分别是奶茶店、糕点店和龙虾夜宵城,和原来一模一样。只是醉仙楼,凭空消失了。” “这也太邪门了。” 菩提子亦察觉到了此事的非同寻常,他回忆起早上还在此处大快朵颐,身为玄师却没有洞察到丝毫诡异之处,面子上顿时有些挂不住。 “不是消失,而是挪地方了,你们打草惊蛇了。”元衡薰的语气有些不耐,明明是一件不那么难摆平的事情,现在变得更为棘手了。 大约就是一个精明的上司对老是让他收拾烂摊子的下属的那种不耐。 “看来确实是堕仙,我曾听闻得道的千年妖精,可以在人间如此行事,因此才有‘仙踪不可觅’的说法。” 菩提子痛心疾首地说道,暗叹修行无涯,同辈还需努力。 “会不会只是障眼法?给我们唱一出空城计?” 对于堕仙仍旧没什么概念的慕容曌丝毫不受影响,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她倒不是想要跟元衡薰唱反调,只是在提出另一种可能性。 “你终于聪明一回了。” 元衡薰如此说道。 慕容曌撇撇嘴,这个人真的是很不会说话,明明是夸人的话,说出来也如此欠揍。 “是不是障眼法,试一试就知道了。” 元衡薰转头看向赛氏,赛氏作为一品玄师,虽然品行低调,但实力不可小觑,此时事态紧急,一切当以效率为先。 赛氏点头,闭上双眼,以手指眉心,用灵力催开一线天眼,她的额间出现一只碧蓝的狭长眼睛,发出晶亮的光芒,如暗夜星辰,虽渺小却璀璨。 此异象大约维持三秒,赛氏关闭了天眼,睁开双眼,细眉深蹙。 “浓雾遮蔽,看不清楚,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一条通道。” 对方留下的这条通道,究竟是仓促大意留下的疏漏,还是引鱼儿上钩的香饵,没有谁能够下定论,但眼下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走吧。” 此番,慕容曌也一并前往,菩提子与阳牧青都没有阻拦,特别是在菩提子看来,慕容曌既然已经死过一次,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这种共生禁术的霸道之处亦在此,除非是阳牧青身死,否则慕容曌就是一个不可能被杀死的存在。 没有谁,能够再杀死一个死人一次。 因此,黄泉碧落,鬼窟妖域,只有她想不想去,没有她能不能去。 赛氏两根手指合并,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半圆,如此重复数次,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她做法的动作,横亘在诸人面前的围墙逐渐淡去,一条浓雾遮蔽的蜿蜒小路逐步显现。 一行五人,踏上未知之途,赛氏走在最前面,元衡薰断后,在他们悉数进入之后,一个黑影趁机紧随其后,接着,入口倏忽关闭,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一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慕容曌觉得有些脚累之时,前方透出一道亮光,似乎终于已到了柳暗花明之处,一路上,阳牧青都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好像到了。” 赛氏在亮光处停住,原来此处有一堵石门,门上分成了棋盘一样的格子,上面刻着许多图案,而石门的上方有一丝缝隙,亮光就是从此处漏出,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一抹月色。 “这些图案,看起来好像是十二星座。” 慕容曌率先发现了端倪,虽说这些图案跟常见的十二星座有所区别,但从数量以及排序上,并不难看出来。 “确实如此。” 元衡薰指着这些图案下的注解古文字说道:“十二星宫:水器之神、天鱼之神、特羊之神、金牛之神、双鸟之神、蟹神、狮子之神、天女之神、秤量之神、蝎神、人马之神、磨碣之神。” “难道这里是一道关卡,要破解了才能继续前进?” 菩提子走上前预要动手,被元衡薰白了一眼。 “你要是活得不耐烦就随便按,等暗器出来你一个人全挡掉。” “你要不要这么无情~嗯~” 菩提子抱怨道,语气中带上了怨妇式的婉转长音。 “你记得离我远点,随时。” 元衡薰感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抖上了一抖。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现在刚好是四月底,对应星座刚好是金牛座,要不要试一试?” 慕容曌提议道,如果一定要在这十二星宫中选一个的话,她会选这一个。 “不对,应该是巨蟹。” 赛氏抛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不等其他人质疑,继续说道:“你们看门上透过来的夜色月相,显示是盈凸月,可是昨天晚上明明是上弦月,说明这里的时间跟外面不一样。” 元衡薰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按了蟹神那个方块。 石门开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十二月侍(上) 石门打开之后,众人顿时傻了眼。 眼前没有飞剑与利刃,亦没有毒窟与蛇蝎,有的只是一片金灿灿闪瞎眼的珠光宝气。 二三十多个宝箱堆砌成一座小山,里面装着数不清的金叶子与银锭子,龙眼大的珍珠遍地都是,各式各样精巧的项圈如意手镯珠钗,一样样都价值不菲,最吸引眼球是一尊大约等人高的金佛,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洋溢的不是佛光,而是财大气粗。 “我们是不是误闯了别人家的藏宝阁?” 菩提子对于这些铜臭之物最是欢喜,其次是慕容曌,他们二人第一次非常有默契地上前查验真假,眼神闪亮得就像见到棒棒糖的小孩子。 “居然都是真的,有一些还是名贵的古董!” 菩提子发出一声满足的感叹,仿佛眼下这些东西都是他家后花园的摆设,随时可以收入囊中。 赛氏看了这座金银宝山一眼,不以为意,她对于这些凡俗之物并不心喜,但也绝对不会装着一副清高的样子故意厌弃,金银财宝不过是流通货币,是万物存在中的一种罢了。 然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件蒙尘的事物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面色微妙地走上前,用随身携带的手绢慢慢地擦拭掉物件覆盖的层层灰尘,露出其真面目,原来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碗以及玉杵,奇怪的是这个玉碗的内部还有一圈黑渍,似乎是使用过的旧物。 一阵剧烈的头疼突然袭来,让她感受到灵魂撕裂般的疼痛,险些站立不住,好在元衡熏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 “你怎么了?” 石门之内虽然一片金碧辉煌,但并不能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大多是金银之物自带的光芒,因此大家并不能看清赛氏此时的表情,更看不到她的眼角有一行清泪滑落。 她摸着自己湿润的脸颊,神情有些恍惚,似乎灵台如瓷器被摔碎出现了一条蔓延的裂痕,又如春风春雨滋润下的土壤中有一颗种子破土而出。 “我没事。” 她催动灵力,将一阵猛过一阵的头疼给勉强压制住。 “我似乎想起了一点,很久以前的事情,但还没完全想起。” “不急,此处既然为藏宝之地,说明通向中心地带,我们不宜停留太久,即刻前行!” 元衡薰自然而然成了这一路人马中的发号施令之人,既由于他出自元冥山庄,也因他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的领袖气质。 “我们可以拿一点走吗?” 菩提子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 “你说呢?” 元衡薰好没气地回了一句,正派玄师其实约束挺多,这种不明之财必不当取,菩提子自己也未必不知,只是不甘心地提了一嘴。 菩提子“哼”了一声,佯装生气,小跑助阵,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慕容曌虽然一开始有些财迷的表现,但很快就管住了自己的眼和手,重新回到阳牧青身边的位置,跟在了赛氏的身后。 赛氏仍旧捧着那套玉碗玉杵没有松手,元衡薰看了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终未再多言。 有些物件,不是不问自取,而是物归原主。 远离这堆金银珠宝之后,前方仍旧是浓雾遮蔽的一条小路,只有当初在石门缝隙看到的那抹月色在勉力指引,光芒微弱,如纸糊的一般,不济事。 “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 慕容曌对阳牧青如此说道,她过了生死关之后,心态平和了不少,对于之前很多没有机会或者胆量去尝试的事情,开始有了跃跃欲试的想法。 “你要保护好自己,虽然不会危及生命,还是会受伤会痛的。” 阳牧青与之前最大的变化就是,话变多了,不再将很多话都放在心里,眼神也比之前更加直接,不再将心底的情意藏着掖着,对于眼前之人,他现在都会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因为怕一不小心,他连表达的机会都不再有。 这样的阳牧青,让慕容曌觉得很满意。 女人,耳根子归根到底还是软的,虽然做事帅气的男人无比可靠,但若一直是个闷嘴葫芦,听不到一点柔情蜜意的心声,终归无趣了些。 “前面没有路了,我们原路返回,重新选一条路吧。” 走在最前方探路的菩提子打道回府,用一脸没事人的表情说道。 “你最好将真实情况说清楚。” 这些人里面最了解他的莫过于阳牧青,一见他这种装的表情,便能猜测到他隐藏了部分实情。 “前面有一个大湖,只有一座桥可以通过。而且,那座‘桥’是活的。” 菩提子对于拆台的阳牧青颇有些气愤,生气得不是拆台这事,而是自己人不给面子这事。 “你觉得我们过不了桥?” 元衡薰的脸上露出三分轻蔑三分惊诧三分嗤笑以及一分嘲弄。 “既然你们执意要去,我也不拦着,毕竟不见棺材怎么会落泪呢?” 菩提子摊开手,让开了路,元衡薰越过了他走在了首位,其次是赛氏,接着是他的亲亲徒弟阳牧青,慕容曌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冲他淘气地比了个大拇指,向下的那种。 然而,现实很快就打了众人的脸,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其他人也尽数折回。 “真的没有别的路了吗?”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唯一的一条通道。” “如果湖面没有那么宽,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二只。” “我虽然没有见过活的鳄鱼,但我觉得那东西比鳄鱼凶多了。” “再想想办法……” “我想不到……” 最终,五人陷入了无比尴尬的漫长沉默中,前方有“路”似无路,此时折返又不甘心,还会浪费大把的时间。 他们等的起,可赛潘安未必等得了那么久。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们可有人携带可以快速降温凝结的法器?” 赛氏提议道,说到法器,众人不自觉看向了菩提子。 “咳咳……有是有……不过效果不能保证。” 菩提子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在数双眼神的注视下,扭扭捏捏从探物囊中取出来一个冰盘。 “这是用千年冰川精华锻造的玄冰托,能够凝水成冰。我怕热,每到夏天,一般都用这个玩意儿来给屋子降温。” “有几个?” “就一个呀,这玩意儿金贵着呢,我哪里还能有几个!” “那……且试一试吧。” 五人再次走到湖边,无边无际的湖面上,能够看到有一排桥墩,每个桥墩之间大概隔了几米距离,但是没有任何桥面。 如果定睛看去,会发现那些桥墩根本不是石头制成,而是一只只硕大如河马的蟾蜍,在湖面上露出头来,一共有十二只,将湖水吸入嘴里,再向上吐出氤氲之气,依次排列成不同月相的形状。 如今挂在半空中的那轮虚浮月相,便是它们完成的作品之一。 第二百四十七章 十二月侍(下) “如果不是蟾蜍的模样实在丑陋,此情此景还算唯美梦幻。” 元衡熏语气淡淡地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这异于常人的审美自然得不到其他人的呼应,就连兼容度很高的慕容曌都差点表情崩裂。 菩提子聚精会神,将玄冰托放入了水中,这里的水质不比弱河之水,简直就是站在了另一个极端,水质混杂不堪,就像是一团灰暗的胶质搅成了一锅粥,并散发出能被鼻子察觉到的土腥气。 “一潭死水,臭不可闻。” 菩提子像是要挑衅元衡熏似的,煽了煽鼻子。 元衡熏没有与他计较,俯下身去看玄冰托的变化,赛氏之所以提出这个法子,恐怕是想要凝结湖面,另辟蹊径,不用与那十二只看着就很不好对付的蟾蜍面对面交手。 玄冰托入水之后,周遭的气温骤降,树叶青草上凝结了一层白霜,临近岸边的湖边开始变厚变白,一点一点凝结成冰。 “太好了,这法子真的有效果!” 菩提子乐得直拍手,虽然这玄冰托只能使用一次,用过之后就会化入水中,但只要能够帮助诸人摆脱眼下的困境,那也值了! “啧,好冷。” 只穿了一件纤薄天丝衬衣的慕容曌冷得直达哆嗦,连两排牙齿都在轻轻打颤。 阳牧青自己也只穿了一件外套,而且,脱下外套给女人穿然后自己尴尬光膀子这种事情也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于是,他握紧了慕容曌的手,将她的身子往自己怀中紧靠了几分。 慕容曌的嘴角微弯,满意了。 湖面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小小的一枚玄冰托虽然体量不大,但威力却不容小觑,事情貌似在以非常顺利的态式在往前发展,直到结冰的位置抵达第一只蟾蜍的脚边。 它的警觉性自然非同寻常,立刻停止了吞吐月相,斜着黄褐色的大眼睛,往菩提子的方向一瞟。 然后抬起了后足,再铆足了劲往下一踩。 “不要,不要!千万别……高抬贵足!” 咔嚓——咔嚓—— “啊啊啊,裂开了……” 好不容易凝结了五分之一的冰面被这一脚彻底踏碎,此计告破。 “臭蟾蜍,老子跟你势不两立!” 菩提子气得直跳脚,然而无可奈何。 “不好意思了。” 赛氏看了正欲哭无泪的菩提子一眼,一张俏脸微微绯红,心里稍稍有些过意不去,毕竟,玄冰托这种级别的法器,也不是说赔就能赔的。 “接下来要怎么办?” 慕容曌问阳牧青,她对于这种鬼蜮之事认知有限,虽然很想帮上忙,但无计可施。 “如果是在平时,你会如何应对?” 阳牧青看懂了她眼神中的惴惴不安,没有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话,而是认真反问。 “如果是在平时,应对猛兽,找些肉骨头来赢得它们的好感,可以降低敌意。” “可以试试。” 元衡薰难得附和了慕容曌一次,说明他虽然专制霸道了一些,倒也不会因为反对而反对。 “你们在说认真的吗?这荒郊野岭,哦,不,黑灯瞎火的,我们到哪里去找肉骨头?” 菩提子也顾不得心疼他的玄冰托了,怀疑这两个人的脑子进了水。 “蟾蜍不吃肉骨头,它们喜欢吃甲虫、蜗牛、蚯蚓、蝇蛆、蛾类,只是这些蟾蜍并非凡间之物,这些东西不知道对不对它们的胃口。” 赛氏耐心解释了一番,菩提子不是不聪明,只是有时候有点一根筋。 “这就好办了,我这里有工具。” 菩提子献宝似的掏出来几件东西:小锄头、诱虫灯、面罩,以及样式不一的几个捕蝶网。 “不愧是法器大家!” 元衡薰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菩提子眼皮都没抬:“这些都是花钱买的,我吃饱了没事干炼制这些小玩意干嘛?” 元衡薰吃了个憋,有些好奇地扫了一眼他的探物囊,这么小小的一个布袋,虽然是顶流的空间法器,但里面不会装了一个百货超市吧,甚至,是超乎想象的精缩版购物商城。 有了工具,大家各自分工,埋头干活,毕竟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这几个人中,虽然有来自元冥山庄的大牛,有两大门派的门主领袖,还有业绩长红的问灵所精英,但在这排成一溜的大蟾蜍面前,都不得不放下尊贵的身段,为这十二位大爷准备口粮。 好在,他们都是行动派,就算是看上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赛氏,也一声不吭地拿了一把小锄头去湖边挖蚯蚓。 阳牧青和慕容曌各拿了一个诱虫灯,这是最不需要花力气的,更适合相对实力较弱的他们。 “你不是怕虫子吗?” 阳牧青记得有一次慕容曌在摘菜叶时看到了一条毛毛虫,发出的惊吓声简直自带恐怖效果,对于她如此自告奋勇的行为,有些看不透。 “怕是怕,但你见过哪一次我办事,是躲在后面的吗?” 慕容曌将面罩稳妥戴好,确保不会有小虫飞蛾能攻击到自己的脸,之后便踏着壮烈的步伐,提着诱虫灯,朝着幽暗的角落走去。 阳牧青默契地跟在她的身后,望向慕容曌的眼神,带着温柔的笑意。 大约一个时辰后集合,每个人的手上都提着两个大袋子,居然都是收获满满。 “谁来打头阵?” 慕容曌出声问道,反正肯定不是她,因此问得无比坦荡而无愧。 “我来!” 元衡薰自告奋勇,取下防虫的蒙面纱巾,提着两大袋子蚊虫,以蜻蜓点水的步伐,跃上了第一只蟾蜍的脑袋,蟾蜍见到有人来袭,反射性地张开大嘴吐出长舌头就是一卷,元衡薰连忙将一袋蚊虫塞了进去。 美味当前,蟾蜍似是饿久了,不再理会元衡薰,用舌头扯开袋子,津津有味地品尝各色蚊虫。 “有效果!跟上!” 其余四人自动分成了两组,菩提子带着阳牧青,赛氏带着慕容曌,一路有样学样,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了这座“蟾蜍桥”。 “一想到回来时还要捉一次虫子,我就浑身发痒。” 慕容曌的心情很是复杂,一半是过关的欣喜,一半是面对厌恶之事的反感。 “若我们此行能顺利,让我捉一百次虫子也没问题。” 菩提子由衷地说道,他看了一眼赛氏,从出发到现在,一路的奇遇,让他猜测到了一个可能性。 “俗话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遍地都是。” “可刚才我过桥时,发现这些蟾蜍居然都只有三条腿。” “古书上曾记载,三条腿的巨型蟾蜍,是月宫中才有的灵兽。赛氏,你若曾是堕仙,会不会跟月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月魄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赛氏闻言并不惊慌,而是回望着湖上残缺的月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慕容曌做了心理咨询多年,看见她的表情变化,心下便有了定论,不知为何,她这些天与赛氏相处还算愉快,此时此刻,却生出强烈的疏离感。 赛氏的神情仍旧坚毅,眼神也未有动摇,只是对于此次行动更加势在必行。 “元先生说的不错,我曾是堕仙,菩提子说的也没错,我与那月宫,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一场因果,看似是由赛潘安引起的,但对方的最终目的可能是我。” “只是,到底她是我的劫数,还是我是她的劫数,还未可知。” “你就不要再打机锋了,对于前尘往事,你究竟想起来多少?你能看穿月相的差异,也能看透这些巨蟾的本质,绝非偶然,不是吗?” 菩提子从来不喜欢含糊不清的说法,此时亦是步步紧逼,一定要让赛氏和盘托出。 “人生三大问题: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此生为何,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参悟,却从未真正悟透,如今,我似乎已找到了答案,但仍觉得忘记了最为关键之事。” “如我降落于世,肩负一定使命,那么这个使命是什么?” 赛氏答非所问,但这些话落在有些人耳中,则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你若想找回你的使命,我或许可以帮到你,庄主曾嘱咐我,有一物件,待时机成熟,便可归还与你。” 元衡熏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赛氏面前,面露欣慰之色,虚握的手心中有隐隐发光之物,他与赛氏四目相对,得到对方许可后,他曲指朝赛氏的额心一弹,那一团光华潜入赛氏的额间,生出一个蛛网状的红纹图案,接着化为一颗殷红的朱砂痣,点缀眉心,美不胜收。 赛氏福至心灵,手上变化出一截桂枝,星点桂花如繁星点缀,暗香幽浮。 她本就生得美丽,此时更是铅华洗净,光华内蕴,气质更上一层楼。 那湖中的十二只蟾蜍见到此处的变化,一只只激动地上窜下跳,在淤泥湖中游弋转圈。 原先赛氏只有凡人之气,此时,它们却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闹半天你们一直在这里绕圈子打哑谜呢,只有我们一直像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 “元先生既然知道真相,为何不早些说明?” 菩提子不高兴了,慕容曌也有些心生不快。 “元某只是奉命行事,若赛门主一直不曾醒悟,我便不能主动告知,此事关乎天机,不可强求,还请大家见谅。” 元衡薰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没有半丝惭愧的表情。 “依我看,元冥山庄从接到这桩差事开始,就醉翁之意不在酒,营救一个羽衣门的不知名弟子,只是顺势而为,唤醒赛氏沉睡的元神,才是正事,对吗?” 慕容曌言辞锋利,单刀直入,一语中的。 “这有什么不对吗?这看似是两件事,但有先后之分,在元某看来,其实也是一件事。” 元衡薰丝毫不让,眼见着就要再吵上一架。 “你们不必责怪元先生,这是当初我与元冥山庄的约定,待我想要找回使命之时,他们再将我体内的元神唤醒。” 赛氏温言相劝,她本就是一品玄师,此时更是灵力大增,有冲破巅峰的势头。 “晚些时候我自会告诉你们全部实情,但此时我的好姐妹已经察觉到我的到来,为了我门下弟子的性命,还请各位随我前往。” 赛氏明眸流转,不再需要辨明前路,而是依照着超乎常人的直觉,引领着众人向前。 “走吧,不管发生何等变数,我们要救人的初衷并未改变。” 阳牧青推了气鼓鼓的菩提子一把,无论如何,乌衣门办事,既然收了人家的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至于帮人的情分之类,则另当别论。 这个道理,菩提子身为门主,亦能明白。 “但我就是看元冥山庄的人不顺眼嘛,做事总是这样我行我素,老将别人当成傻瓜,一个个的,都是如此,实在过分!” 大家都能听出菩提子这话有指桑骂槐的嫌疑,但既然正主儿不在此处,自然没人吭声。 “元冥山庄看起来是个秘密很多的地方呐。” 慕容曌倒是能够理解菩提子的心情,明明是同一个团队,却如此藏着掖着,你将别人当自己人,别人将你当做熟悉的陌生人。 一旦心不齐,还如何共同对抗敌人? “九门一庄,元冥山庄是不可替代的存在,秘密多一点,也在情理之中。” 相对慕容曌与菩提子而言,阳牧青的心性更为醇和,言行举止更加稳妥,行事更有章法。 “行,听你的,不计较了。” 慕容曌仰起头看着阳牧青,眼神中满是信任,一副“你说了算”的小鸟依人模样。 阳牧青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幽暗的通道已走到尽头,遮天蔽地的浓雾逐渐散去,传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声,有汽车鸣笛的声音,有商人叫卖的声音,有接通电话的手机铃声。 再一睁眼,他们来到了现实的环境之中,眼前是一条热闹繁华的街道,奇怪的是,他们的突然出现并没有引起周围行人的惊诧,仿佛他们这一行人原本就走在这条街上。 甚至美到不可思议的赛氏,也没有引来太多回头率。 “千人一面,所见非真,此时我们只是普通过客。” 赛氏随口说出的阵法禁制,没曾想,在阳牧青的心湖掀起了阵阵涟漪,他之前从没见识过这种阵随心动的本领,不禁再度生出井底之蛙的感慨。 玄师之途,道阻且长。 甚至在很多年后,他都铭记着此时心里的感受,在遇到修炼瓶颈时,反复咀嚼。 “我们不会是穿越了吧?” 慕容曌实在是觉得有些意外之喜,这种从不曾设想过的情节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没有穿越。” 阳牧青立即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抬起手腕给她看了一眼手表,年月日都未曾改变。 而且,距离他们进入这个通道,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但这里,应该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城市了,是另一个地方。” 慕容曌言之凿凿地说道,她有一段时间开着车每天大街小巷地跑,早就摸熟了各个街角旮旯。 “你看那里,不是醉仙楼吗?” 菩提子眼睛最尖,瞅见街尾上伫立着一幢古色古香的酒楼,赫然挂着一块“醉仙楼”的牌匾。 赛氏美丽的眼睛眯了眯,酝酿着一场危险的狂风暴雨。 “姐姐,狡兔三窟的道理,你倒是摸得比我还清楚。” “如今,我们终于相见,你偷走的月魄,也该还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藏心 赛潘安被冻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扫了一眼自身处境,不禁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自己成为了某桩新闻事件中的命运悲催的主人公。 或许你也听过关于被割肾的都市传说,在一间荒弃的空房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放满了冰块的大浴缸里,检查身体时,发现腹部多了一道伤口,而一个肾脏已经不翼而飞,冰块是起到了镇痛的作用,并防止流血过多而死亡。 这个都市传说是真是假,无从追究,但总容易让人陷入类似的恐慌中,担心自己成为一些不法之徒的猎物。 赛潘安此时便身处一个堆满了冰块的大木桶中,左胸的位置划了一道可疑的狭长刀口,伴随着迟钝而顽固的疼痛。 “你醒了?” 一个噩梦般的声音自他的头顶响起,他抬头,发现岳婵正坐在一根用白绸做成的简易秋千上,一荡一荡地玩着秋千索。 身轻如燕,飘然若仙。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抱歉,失手了,虽然我割了不少心脏,还是第一次遇到心脏长在右边的人。” 赛潘安一听这话,额间的冷汗立马就冒出来了,他与旁人不同,脏器的位置是相反的,看来岳婵确实起了杀心,而且已经对自己动手了,只是侥幸没有得手罢了。 岳婵从白绸上跳了下来,转瞬化影,来到赛潘安面前,一只玉臂垂在木桶边缘,拿捏起一块木桶里的冰块,在他胸前的伤口划过,冰凉的触感下,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楚,让赛潘安忍不住痛哼出声。 “你……你大可再割一次,我若求饶半句,就不姓赛!” “哼,你本来就不姓赛。骨头倒是挺硬,但我有我做事的原则,一旦失手,就不会再继续,所以,我打算留你一命。” 岳婵笑得柔情似水,但在赛潘安眼中,便成了世上最惊悚的笑意。 美人如蛇蝎,后脊不胜凉。 “你真要放我走?” “千真万确。” 岳婵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她看向赛潘安的眼神中早已没有了绵绵情意,而是深不见底的淡漠,仿佛眼前这人不是曾与她肌肤相亲之人,不是她爱恨交加之人,不是她每生每世守候之人,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连一个眼神都不必给,擦肩而过即可。 “不过,在走之前,我给你看看我的藏品吧,好让你知道今日之事,实属侥幸。” 岳婵说完这句话之后,也不待赛潘安反应,直接拉开了离木桶不远之处一堵白墙上的布帘,布帘之后是内嵌式木架,木架上摆着的是一排排的玻璃器皿。 在那些玻璃器皿之中,用福尔马林泡着一颗颗泛白的心脏,大小不一,看上去既诡异又恐怖。 “这……” 赛潘安惊恐地瞪大双眼望着岳婵,生理反应有些想吐,如果不是身体被困在木桶之中,他恨不得离她三丈远,眼前这个女人究竟变态到何等程度,居然如此丧心病狂! 他自己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心脏,差一丁点儿,就沦为藏品之一。 “这些都是口口声声说为我着迷的男人,说为了我愿意连命都不要,我便想要亲手剖开看看,究竟是为什么,让你们最后变心了?” 岳婵看向那些心脏的眼神狂热而疯魔,仿佛这些才是她最为忠诚的爱人,她的唇角绽放出春花一般灿烂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把心脏剖下了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变心了。” “你说,是这样吗?” 她虽然抛出了问题,却并不需要赛潘安的回答,此时她只是想要有人一起分享眼前的盛况,有人理解她那千古寂寞的心情,有人此刻呆在她的身边。 “疯婆子!” 赛潘安咬牙切齿说说道,眼前这个女人,不但残害了这么多男人,而且从心脏藏品的数量来看,她不知已经在人世间活了多少个轮回,为了维持容颜,想必也谋害了不少像阿樱那样的美貌少女。 这双纤纤玉手,不知已沾惹了多少无辜生命的鲜血! “人在做,天在看,你如此为非作歹,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 “代价?哈哈,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吗?你是不是也很疑惑,为何龙凤涎明明能够制住魔物,却对我无效?我告诉你原因——因为我曾是仙!” 岳婵笑容凄厉,语气决绝地说道:“仙魔本就在一念之间,做神仙有什么好?万年荒凉,千年寂寞,我寻不到我想要的答案。堕落人间数百年,我真切的哭过、笑过、爱过、恨过,这才是我想要的,我——不——悔!” 你所弃之如履的东西,刚好是其他人梦寐以求的。 玄师修炼的最终大成便是飞升成仙,赛潘安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魔怔,事实告诉他,成仙之后,也不一定就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也有可能落得岳婵这般下场。 那么飞升成仙,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光明前程的最后,不一定是功成身退,也可能是悬崖万丈,世间万物,都逃不开两面性的准则。 “你究竟是何身份?” 赛潘安见着这个顶着阿樱皮囊的女子,再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圆如镜,弯如刀,有时落在山腰上,有时悄悄挂树梢;晚上见,云后藏,人人说我三十寿,二十八九便消亡。” 岳婵抛出一个并不算深奥的灯谜,赛潘安是个脑袋灵光之人,不一会儿就猜到了某物,倒吸一口凉气,说道:“不可能,你怎么能从那里面出来?若你出来了,我们每夜所见的又是什么东西?” “月是月,我是我,我们原本就不甚相关。人间才是我的归宿。” 岳婵说这句话之时面露桀骜之色,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对那两个字避而不谈。 “你出门往右走,不要回头,路上不会有人阻拦你,不过是否能逃出生天,就看你的本事了。” 岳婵说完入室更衣,梳妆打扮了一番,她慢慢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将皲裂脱皮之处修复如初。 “这副躯壳也撑不了多久了,我看中的那具灵体,也该在来的路上了。” “往事越千年,物是人已非,我的好妹妹,你可还和当年一样单纯? 第二百五十章 又一座醉仙楼 慕容曌自诩对醉仙楼最有研究,于是从门头到店内摆设再到菜单,都仔细研究了一番,她之前从未听说过醉仙楼开设了分号,而此家与之前那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连大堂经理的长相都一模一样,这就很有意思了。 更让人诧异的是,醉仙楼工作人员的记忆似乎都被格式化了,对于他们这群如此明显的不速之客,仍旧脸上带笑,热情欢迎。 “想起在醉仙楼吃过那么多次,还真觉得有些后怕。” 她朝阳牧青表达了一下此刻自己的内心活动,担心当初吃下肚是一些不好描述之物。 “那些吃食没有问题,至少我跟你去的那几次没问题。” 阳牧青说明了一下事实,顺便宽慰了一下她。 “你们在说啥,我们要点菜来吃吗?” 菩提子踏入醉仙楼不久,见到周边坐在座位上大快朵颐的食客,脑垂体就自动分泌与美食有关的激素,大敌当前,不如先填饱肚子再说。 “你要不怕下毒,你就点吧。” 慕容曌同为吃货,但在大局观这一点上,比菩提子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菩提子兀自咽了咽口水,强行将于大吃一顿的念头从脑子从摒除开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随着赛氏两手合十虔诚地念出这一句佛家真言,醉仙楼的实体渐渐化成了虚像,屋檐雕梁自内向外解构,如风扫落叶杳然无踪,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地的杯盘狼藉、果蔬禽肉,以及四顾窜逃的数只大黑耗子。 连那些谈笑风生的食客,都是耗子精化形的。 “什么叫做不堪一击,这就叫做不堪一击,您厉害,在下佩服!” 菩提子朝赛氏竖起了大拇指,如果是他,想要做到这种程度必定要花费不少功夫,还不一定能做到如此干净彻底。 在真正的强者面前,菩提子还是很会服软的,元苏如是,此时的赛氏亦如是。 一个人影从内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满头满脸缠着一些蛛丝,看着有些蓬头垢面。 “谁?报上名来!” 元衡熏一声呼喝,拦住了来人的去路。 “师父,师父!” 来人一脸狂喜,推来他的手,扯住了赛氏的胳膊,众人定睛一看,他此时的模样有些狼狈,起初没有看出来,仔细看才发现,这不就是赛潘安么,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自己怎么跑出来的?”赛氏握住他的手腕检查了一番脉像,稳健无虞,只是受了不少惊吓。 “她自己放我走的……她要割下我的心脏……” 赛潘安有些语无伦次,但他觉得有一件最紧要是事情必须要先说出口。 “她的真实身份是——” 可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像是突然被禁言了一般,尽管赛潘安急得满头大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赛氏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毕竟,神仙妃子的福分,不是普通人可以消受的。 “妹妹亲临寒舍,姐姐有失远迎,还请勿要见怪。” 人未至,声先临。 纵然醉仙楼现在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但不妨碍它的楼顶出现异象,一张张纷飞的画轴从天而降,就像是在上演一场豪华的特级表演,每一张画轴上都有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明眸秋水,莞尔而笑。 赛氏抬头,眼神如梭,不放过任何一张画轴,她清楚对方的套路,这些画轴之中,必然有一张承载着对方的真身,只要自己留出破绽,对方一定会乘虚而入。 破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比对方更快、更狠、更准! “阿樱……” 赛潘安见到飘下来的画轴中,有阿樱的画像,这个画像中的神态与表情,不属于岳婵,属于他倾心所爱着的阿樱。 就是这张了。 赛氏下定了决心,从袖中飞出三根绣花针,径直朝那张画着阿樱的画轴刺去。 一声嘤咛,三滴鲜血,画轴委地,灰飞烟灭。 岳婵捂着流血的肩膀凭空而现,首先是埋怨地瞪了刚才害她露出马脚的赛潘安一眼,接着含嗔带怯地朝着赛氏一笑。 笑容绝美倾城,可惜对象是赛氏,便是一出好戏演给了瞎子看。 “为何你与我同在红尘呆了这么多年,我容颜尽毁,你却一如往日?不公平,真是不公平,月神实在是太偏心!” “因为你身负天谴,而我是奉旨下凡。” 赛氏给了一个简洁且无可辩驳的回答。 岳婵便是那于数百年前携月魄逃离月宫的嫦娥仙子,而赛氏的真身是玉兔,因受其蒙蔽助其出逃。嫦娥逃到凡间之后,拨乱因果,沾尽红尘,不入轮回,故而无从寻觅。 月宫之神为金蟾,特许玉兔戴罪立功,入世寻找嫦娥仙子,并命吴刚伐桂,玉兔一日不返,砍伐一日不停。数百年来,月失其魄,神采不复。 月兔遍寻嫦娥不着,便不得返回天界,而一次偶然的缘分,让她遇见了一名奇男子,为与他相守百年,与元冥山庄缔结约定,暂时卸下使命包袱,只是,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而后,她建立羽织门,设下颜值门槛,也是在冥冥之中与嫦娥结下了因果,因为她了解她,一切皆可抛弃,唯有对美貌的追求,是她不变的软肋。 “嫦——” “叫我岳婵!” 岳婵似乎不愿意再听到那个名字,粗暴地打断了赛氏的话语。 “好,岳婵,我有一事不明,为何你躲了我那么多年,今日却又现身,可是有悔改之意?” “若我有了悔改之心,还能重列仙班吗?哈哈,我也是那次随月神出巡才知道,我根本就不算一个正儿八经的神仙,仙家名册上压根就没有我的名字!” 岳婵情绪激动地控诉道,一双眼镜变得赤红,残余的神力已抵挡不住肉身被侵蚀的自然之力,她身上的肌肤片片掉落,如在漫长时光中风化掉漆的泥菩萨一般。 “你作为月宫主人,数千年来,享有人间念力,得与日月同寿,青春常驻,为何不知足?” 赛氏痛心疾首说道,眼前之人,她曾与之相伴千年,今日却沦为仇敌,不死不休。 第二百五十一章 各怀鬼胎 “我哪里是什么月宫之主,数千年的孤苦早已证明,那个跟水晶宫一样漂亮精致的广寒宫,不过是一座束缚我自由的囚笼,我宁愿死,也不会再回去!” 岳婵抚摸着自己已经破损不堪的脸,望着赛氏那一张美丽绝伦的脸,眼神中显露出贪婪的寒光。 “我知道月宫有人在追踪我,却没想到是最懦弱无用的你,直到那天在醉仙楼见到了你,才特意安排了一出皮影戏,引你上钩。我想,这大概也是天意。” “只是那时的你,不过是凡人之躯,神韵全无,元神缺失,我既想要一劳永逸,便甘愿等到你恢复巅峰时刻的容颜。” “现在的你,我很满意。” 岳婵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仿佛之前的逃脱与示弱,都不过是假象而已。 “你想要占据我的仙体,在人间自在逍遥?” 哪怕赛氏再单纯,也听出来了对方的不怀好意。 “反正我不杀你,你也不会留我一条生路,不是吗?装什么假仁义!” 岳婵对于赛氏的悲天悯人情怀表示嗤之以鼻,这种圣人做派委实是让人觉得虚伪,至少她在逃出月宫的那一刻起,就有了月宫之人皆仇敌的觉悟,自己作为叛逃之人,早已无故交可言。 见到她这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菩提子朝阳牧青使眼色,想让他赶紧带慕容曌先开溜,眼下这种局面,已经超出了他保护能力范围之外,早知这般棘手,就不该任由慕容曌跟着来凑热闹。 慕容曌摇摇头,凑热闹不嫌事大,反正她现在是不死之身,爱咋地咋地。 大不了与阳牧青一起同生共死。 唯一觉得有些遗憾的是,眼前这个疯魔美艳的女子并不是月宫仙子的真容,也不知是否美丽如对镜自照的水仙花,一眸一笑让人心神旌荡。 “秀恩爱就是碍眼得很,我还小,你们不要毒害我幼小脆弱的心灵。” 菩提子一边让徒弟和他老板滚远点,一边用手肘推了推元衡薰,对方避之不及,一个踉跄。 “元衡薰,既然这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你给句准话,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袖手旁观就可以了?好像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菩提子并不是轻易会有畏战心理之人,毕竟是能在幽冥谷大杀四方之人,但仙族能跟魔怪相提并论吗?那可是绝对武力值的存在! “怎么,你怕了?” 不愧是出自元冥山庄与玄师打惯了交道的元衡薰,一点面子也不给,准确戳中菩提子的命门。 “我,怎么会怕。” 菩提子讪笑道,在心里再一次鄙视了元衡薰一番,同样是姓元,怎么差别就这么大,若是元苏在这里,只会说你呆一边凉快去,然后自己休息够之后,在元苏打架不济之时再屁颠屁颠跑去抢功,多美的事,只可惜元衡薰与他没有这种默契。 赛氏居中,与岳婵对峙,元衡薰与菩提子一左一右,为她压阵。 “出息了,居然会找帮手了,还是这样两名出色的男玄师,比姐姐我可强多了,好不容易逮着了那个杀千刀的转世,却心心念念牵挂着别的女人。” 岳婵说出口的虽然是好话,说话的语气却夹枪带棒,尤其是重点强调了那一个“男”字。 她的后半句意有所指,但赛潘安好歹是羽织门下弟子,他接近岳婵的目的不过是想为阿樱报仇,知晓她残忍的真面目后更是义愤填膺,因此即便她如此说,也仍旧用仇视的眼光瞪着她,丝毫不为所动。 “你犯下如此深重的杀孽,可会心安?不论是我是赛潘安也好,还是方辰也罢,此生我只认阿樱,你与我的前尘,不过是你的执念,与我又有何干?” “与你何干?与你何干?说的好!既然如此,我们就一起毁灭吧。” “告诉你也无妨,你的阿樱并没有死,她们只是与我共生一体,若我身死,她们也会随我一起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岳婵目眦尽裂,衣袂飞扬,从额心祭出一块璀璨夺目的琉璃块,七色流转,光彩夺目。 “月魄!大家小心。” 赛氏知晓月魄的厉害,此物凝聚月中精华,为月神心爱法宝之一,能够在瞬间斩杀视线范围之内的对手,或将对方拉入极难自己走出的梦魇幻境。 “要怎么小心,你倒是说清楚一点呀!” 眼见那刺目的光华逐渐逼近,菩提子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也第一次感觉自己探物囊中的法器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 “仙不可滋扰人界,不畏不惧,正气护体!” 元衡熏祭出一直随身携带但从未拿出的法杖,聚集天地间四溢的清气,与月魄之力相抗,法杖的杖头雕刻着一枚金色蛇头,蛇眼中嵌着一颗红宝石。 元衡熏的行动启发了菩提子,他刚听到岳婵与赛潘安的对话,几乎可以判定岳婵手上必有人命官司,于是给阳牧青打了一个做法的手势,师徒两人合力,以唤灵术召唤亡魂不肯安息的英灵。 月魄是何等圣洁之物,若受阴邪之物干扰,可还能如此势不可挡?他想要试试。 “魂兮魄兮,归彼大荒,黄泉无路,地狱无门,人间牵挂何时尽,焚香七柱再还阳!” 点燃七柱檀香引,青烟袅袅上升,在弥散的烟雾中,数位身穿不同朝代服饰,但无一不美貌的女子呈现魂影,并行动一致地朝着操纵月魄的岳婵身边涌去。 “岳婵,还我命来!” “你夺取我的容貌,杀害我的情郎,你好狠……” “我要你死一万次!纳命来!” 由于带着极度的怨恨情绪,慕容曌亲眼看着这些虚浮的美丽魂魄都一个个扭曲了面容,长出了鬼爪,化为了厉魄恶灵——她现在习惯随时携带视鬼水,为了确保能够与阳牧青看到同样的世界。 菩提子的如意算盘没有打错,随着越来越多的阴邪之物冲向岳婵,并带着恨意撕咬其肉身,她对于月魄的把持受到了极大制约,月魄释放的力量亦在一点点削弱。 “哼,雕虫小技罢了。” 然而,岳婵并不慌乱,她将元神抽离了正在被众鬼咬噬的肉身,挟裹月魄,朝赛氏径直撞去。 她只要能够成功占据赛氏的灵躯,便将立于不败之地。 第二百五十二章 引鱼上钩 “师父,小心!” 赛潘安一直在关注岳婵与赛氏之间的动静,而且这些天他与岳婵的朝夕相处也给了他无比准确的直觉,岳婵此番根本就是有恃无恐,而且唯一目标就是赛氏。 因此,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岳婵的小动作,并拼尽全力挡在了赛氏前面。 于是,几乎是毫无意外的意外,岳婵的元神进入了赛潘安的体内,而赛潘安的元神在瞬间进入了藏匿自保状态,这还是他做了多年玄师之后养成的保命本能。 “呃……” 赛氏一时有些语塞,赛潘安的此举虽说是护师心切,但从结果来看,说不定是坑师。先不说岳婵的元神未必能成功占据自己的仙体,眼下赛潘安与岳婵合为一体,她动起手来少不了畏手畏脚。 “先捆住再说!” 元衡薰不愧经验老道、嘴毒心硬,二话不说拿起一根捆仙索,将还没适应新躯体的“岳婵”给捆成了一个粽子,再对着其后脑勺精准一击,让其晕了过去。 再厉害的堕仙,也必须屈服于脆弱人类躯壳的有限性,何况岳婵本就是个半吊子的仙人,若不是仗着手里有月魄,也不至于如此嚣张。 “月魄呢?” 菩提子对那个厉害的法宝,是既忌惮又眼馋。 “已隐入元神,暂不知在何处。” 赛氏面带忧色地说道,岳婵的元神并不能频繁更换躯壳,从她物色人选的间隔性中就能看出来,因此,她此番既然占据了赛潘安的躯壳,便不会轻易离开。 “接下来怎么办,杀了他能解决问题吗?” 菩提子心知说出这句话有些残忍,但总要有一个人先说出口,这不是草菅人命的态度,反而是为大我牺牲小我,作为经常需要面对非人邪祟的玄师,在有些必要时刻,并不缺少类似觉悟。 “没有用,堕仙的元神没有那么容易消散,而且,一旦察觉到有生命危险,元神会提前觉醒,不惜自损也会逃脱。” 赛氏面色平静地说道,她恢复仙人元神之后,对于七情六欲的感知正在逐渐淡漠,太上忘情,是一位仙人的自我修养,亦是她为了百年之好要隐匿元神的根本缘由。 因此,她此时的用词,不是“不能杀”,而是“没有用”。 这微妙的差异,让一旁看热闹的慕容曌给捕捉到了,本来打算一直装闷嘴葫芦的她忍不住说道:“赛潘安是个正直的好人,这样的人,多留一个,这个世界就多美好一分,希望你们可以想办法护他周全。” “说的不错。” 阳牧青附议道,不完全是护短,在他看来,赛潘安的所作所为皆因仁义使然,不应死于非命。 “既然如此,劳烦大家随我一同前往羽织门,另行商议。” 赛氏发出了邀请,各人都点头应允,。 听到这句话时,菩提子心中有些泛酸,别的玄师门派好歹都还有个聚集之处,方便平日里安排任务、修炼功法、开开会、聚聚餐啥的,唯有人丁寥落的乌衣门,就他跟阳牧青两个人,搞个豪华气派的事务所也是浪费,何况阳牧青这小子,从来也不跟自己一条心! 他们采取了一种最快捷的方式去往羽织门——瞬移咒,既然有元冥山庄的人在场,他们也不必担心不符规定受到惩戒,另外,像赛氏这种级别,即便滥用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强者原则,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适用。 羽织门的集聚点是一座私人庄园,规模虽然不比元冥山庄,但院落精致,环境安静,属于独门独户的类型,而且通道隐蔽,有一排参天大树伫立在庄园四周,既起到了良好的遮阴效果,也有效阻挡了外人的视线。 羽织门下弟子虽然多是女性,但庄园中并无喷泉花卉等华而不实之物,只有一大片不甚青葱的草坪,供门下弟子修炼功法、捉对切磋。 “这么大一片绿,晃眼。” 菩提子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似地评论道,自然没人理他。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老熟人——赛西施,她第一眼见到赛氏和赛潘安,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结果第二眼看到了菩提子。 “你怎么也跟着来了?” “不欢迎吗?好歹我也曾救过你的命。” “救命之恩不敢忘,要不要我以身相许呀……” 见到两个人开始阴阳怪气地拌嘴,大家长赛氏赶紧发言道:“西施,你让其他弟子各行各事,勿要前来打扰,我与他们有要事相商。” “好的。” 赛西施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徒弟,立马接收赛氏的指令,代她传话去了。 几人商量了一夜,终于一致通过了作战计划,对付岳婵,关键在于月魄,而对于月魄,只可巧取,不可硬夺,必须要靠一点智谋。 “赛潘安”于翌日清晨醒来,身上衣物完好无损,亦无可疑伤痕,只是元神暂时还不能适应这具男人的身体,面露嫌弃之色。 她左右四顾,发现这是一间没有门的房间,只有顶部高处开着一个小窗,能够看到一片蓝天。 她想要出去,必须要先找到门。而“门”自然是存在的,只是被术法隐藏起来了而已。 本事再大的人也有软肋,就像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大佬也有可能解不开一道初中数学题。 “识相的话,就放老娘出去,不然等我脱困,你们一个个就等着我来算账!” 不愧是老板娘出身,放狠话也离不开“算账”二字。 从房顶飘下了一张纸条,用毛笔写着漂亮的簪花小楷。 “我思故我在,心在则门在,条条路通,处处皆门。” “赛潘安”将纸条一把抓住,捻为细微尘土,不屑道:“哼,故弄玄虚!” 既然有窗户,窗户与门只是人类给予的定义,那么窗户就是门,门就是窗户。 她决定了,干脆沿壁扶摇而上,攻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接着,一个装满了食物的箱子扔了进来,装满了这具凡人身体所需的面包与纯净水。 那些胆小如鼠的东西,知道跟她正面交锋讨不了好,就想出来这等法子,困住她,而又不会将她逼入绝境,那些犯罪级别为最高级的危险犯罪分子,受到的待遇也不过如此。 “赛潘安”也不怕纸箱中的东西有毒,随意拿起两样,毕竟对凡尘食物没有太多念想,又是矜持注意身材之人,她吃得极优雅,一小口一小口地进食。 当她咽下第三口面包的时候,发现窗口中的景色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烈日当空、蓝天白云,一团可疑的黑影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蔓延,吞噬了太阳的光华。 房间中的光线从晨至昏转换,一点点转为幽暗,将“赛潘安”笼罩在黑暗中。 她的身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天狗吞日,居然,发生了日全食! 第二百五十三章 羽化登梯 日全食发生之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岳婵的元神开始摇摆不定,之后干脆脱离了赛潘安的身体,速度快到差不多是落荒而逃。 她此时的元神恢复了她最初的容貌,端的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四肢修长,仪态飒然,五官立体,清丽高贵,让人见之忘俗。 当年能够陪伴在后羿身边,又能决绝离去的伴侣,不可能是蒲柳之姿或弱质女子。 按一般情况来说,元神离开躯壳之后便可不受拘束,飞檐穿墙来去自如,可是岳婵却没有选择出去,而是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窜,一副想要逃离却又无法找到出口的模样,好几次到了窗口边上,竟有又退缩回去。 行为举止尤其反常。 随着房间里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她双膝着地跪了下来,虔诚弯腰,双手合十,做祷告状。 她原先一直紧紧握着的月魄也掉落在地,而这地面仿佛是由黑洞材质构成,月魄刚一触地,便被吸纳其中。而岳婵太过惊慌失措,甚至没有发觉月魄已然消失不见。 “大荒臣民信奉上天,岳婵亦不例外,身处月宫之时,每逢日食,她便会惶恐万分,认为上天降罪,惩罚臣民,末日即将来临。日偏食、日环食还好一点,若逢日全食,她能魔怔好长一段时日。” “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到居然奏效了。” 赛氏手上拿着刚才岳婵掉落在地的月魄,这是他们事先布下的传送法阵,连接的端口便是直接到她的手里。 “那也还要多亏慕容曌的献策,效仿影视剧拍摄的手法,模拟了一次日食现象。要知道对于同一地点,日全食的频率可是三百年,真等到那时候,我们骨头都枯了!” 菩提子少有的对慕容曌大加赞赏,怎么说也是他徒弟媳妇,沾亲带故的脸上也有光。 “确实不赖。” 元衡薰点点头,表示赞同。 阳牧青的嘴角悄然翘起,听到别人称赞慕容曌,比听到有人称赞他还要高兴。 “很高兴能够帮得上忙。” 慕容曌倒也不是谦虚之人,大大方方接受他们对自己的肯定,也只有这时,她才会觉得没有被排斥在这个群体之外。 日全食正常的持续时长不超过7月31秒,眼下已经过去了八分钟,为免岳婵起疑或发现破绽,赛氏决定立马开启下一步骤。 而且,是她独自应对。 用赛氏的话来说,月宫之事月宫了,不应外人来插手,也不应牵扯寻常世人的因果,沾惹是非。 “你能打赢她吗?” 这些人里面,论交情的话,菩提子与赛氏同为门主,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多一些,因此在赛氏手持一盏煤油灯踏入房间之时,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尽力而为,望不辱使命。” 赛氏听见了,对他展颜一笑,这个笑容里没有宽慰,没有情意,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表情。 很美,菩提子内心如是默念,没有痴迷,没有心动,恰似夜晚散步遇见一轮明月清辉遍野。 赛氏进入房间的那一瞬间,光亮也跟着来了。 虽然很微弱很昏黄,确是岳婵在这折磨人的黑暗中所见到的唯一光明,她想起在月宫度过的漫长岁月,那些黑暗降临的时刻,也是眼前这位温柔寡语的女子,静静地在一旁陪伴着自己。 “妹妹……” 元神无论狂笑或哭泣,都已流不出眼泪,但赛氏能感觉到她这声呼唤是有真情实感的。 “他还能活命吗?” 赛氏看了一眼犹如一滩烂泥摊在地上的赛潘安,问道,她亦可直接上前探脉,但如这样做,就会将自己的破绽留给了对方。 “他不过是你诸多弟子中并不算出彩的一位,你竟然那么关心他?” 岳婵不是很习惯眼前的赛氏,几次接触下来,跟她记忆中的那个影子,相差甚远。是了,赛氏的身上多了情感,虽然淡漠,但绝对跟太上忘情相差甚远。 “难道,你在人间游历这些年,竟然遇上了让你顺利度过情劫之人?” 岳婵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舌头发苦,内心酸涩,赛氏不及她许多,无论是容色还是情爱之事,但却做到了她未曾做到之事,让她情何以堪。 赛氏沉默不语,眼神微微下瞟,似是在回忆某人某事,脸上浮现出自然而然的温暖神色。 “我恨,真是恨透了……” 岳婵心中方才那一抹姐妹之情早已抛掷天外,此刻的她,只恨不得啖其肉啃其骨。 她的元神逐渐变了面目,不再昳丽美好,而变得暴戾扭曲,两只吊梢眼似要滴出血来,布满了可怖的血丝,她瞪着赛氏,张牙舞爪地去掐她的脖子。 赛氏见状心下松了一口气,她刚才其实用了慕容曌所说的激将法,用岳婵最为在乎之事,在其心神脆弱之时给其一记重击,果然奏效。 人生在世,全凭演技,她之前不屑,眼下方觉得十分管用。 她虽然确实与人相爱过一场,但就过程与结果而言,并不全是美好,鸡毛蒜皮有之,见异思迁有之,色衰爱驰有之,日久生倦有之,相顾无言有之,同床异梦有之,患难与共亦有之,无论如何,当不得自己如刚才那般追忆。 岳婵此时的攻势犹如猛虎三扑,杀意虽足,后劲不足,当赛氏轻巧躲避数次之后,她的动作立马出现了凝滞。 见机行事,赛氏拿出月神在自己临行前赐予的月桂枝,自岳婵的天灵盖重重敲下,元神虽然无形,但月桂枝亦非凡品,枝头朵朵经久不衰暗香浮动的金黄小花犹如具有万钧之力,加之这条月桂枝曾在浸过南海净水,有生生不息之力,对于岳婵的元神而言几乎致命。 只见岳婵惨叫一声,元神俱散,之后化作一缕轻烟,被吸纳进朵朵桂花之中。 “任务已了,我也该离去了。” 赛氏将月魄及月桂枝收好,扬起衣袖,默念咒语,半空中随即出现了一架虚浮云梯,不见尽头。 她毅然决然踩了上去,化作云中仙人,只是一步一步登得艰难,时而电闪雷鸣,时而风狂雨骤。 登至半途,她蓦然回首,最后看了菩提子等人一眼,之后再无眷恋,步步登高。 而所有羽织门的弟子,都在耳边清晰地听到了赛氏的口谕。 “羽织门下弟子听令,自即日起,门主由赛西施担任。” 自来处来,到去处去,在人间行欢喜事,不问是缘还是劫。 第二百五十四章 驱邪仪式(上) “好无聊呀。” 菩提子唉声叹气地抱怨道,与他并行的阳牧青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埋头走自己的路。 “我说,好无聊呀!” 菩提子提高了音量,几乎是用引人侧目的音量从嗓子里喊了出来。 “我耳朵又没聋。” “为什么两个大男人大白天的要在这里压马路呀?真是很无聊!” “不是你说要吃金三斧的糖炒板栗和醉花生吗?” 阳牧青没办法,勉强回应了他几句。自从从羽织门折返之后,他就一直是这个德行,元衡薰很快就回元冥山庄复命了,赛西施接任门主之后事情一大堆忙得脚不沾地,赛潘安转醒过来之后有看破红尘的趋势,经报备之后外出云游了,慕容曌自然也是有事情要忙的,毕竟赚钱不能停。 总之,没有事情发生,没有人理他,所以菩提子很是无聊,无聊到想要搞出一点事端来。 提起金三斧,菩提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是我要吃吗?是你心爱的女友要吃,我只是说了一句我也想吃,就被你拉出门来了。这火辣辣的大太阳,你也忍心,我如此白皙的皮肤,要是晒黑一寸,你要赔吗?” “再多说一个字,你就自己回家。” 阳牧青倒是没有生气,只是不想再跟菩提子斗嘴皮子,于是精准掐住了他的七寸。毕竟“自己回家”这件事,对于路痴本人菩提子而言,着实是一件难如登天之事。 不,在看过赛氏登天之后,必须承认找路的难度还是没有登天那么高。 只是,他突然想起,以后连赛氏也见不到了,在偶尔想她的时候,只能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了。 这让他有一点小失落。 本来就够寂寞了,这世上还要少掉一个可以陪自己过招的人。 突然有点想见元苏是怎么回事?嗯,一定是自己脑子进水了。 “到了!” 阳牧青突然停下了脚步,而菩提子正在走神,差点一个踉跄栽到前面排队的胖大婶身上。 “小伙子,要排队,就算你长得帅,那也不能插队的,我都排了好久了。” 菩提子气沉丹田,正要回嘴,被阳牧青一揽脖子,拉到了长队的尾巴上。 金三斧是最近人气很旺的烘焙连锁店,店内品种不过十多样:绿豆糕、豆沙饼、甜桃酥、咸桃酥、龙须酥、糖炒板栗、糖炒山楂、醉花生、芝麻蛋卷、蛋黄酥等,但每一样都极其精巧,馅多料足,能够吃出虔诚的手工味道,以及绝不敷衍的美食态度。 最后一句,是慕容曌的原话。 终于轮到他们了,阳牧青按照慕容曌的嘱托,买了糖炒板栗和醉花生,再给菩提子加了一个蛋黄酥,店老板用牛皮纸和细麻绳仔细打包好后,双手递给了他,并交代不宜存放超过四十八小时。 转头一看,菩提子已不见了踪影。 瞬间阳牧青就慌了神,之前那次慕容曌突然消失不见的痛苦回忆再一次浮现脑海,好在下一秒钟,菩提子就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并打开蛋黄酥的包装拿了一块在嘴里品尝。 “你消失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阳牧青这一回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薄怒,语气冷冽且伴随着惊惶未消的颤音。 可以,他的师父大人就是一个睁眼瞎,对于他的小情绪从来都是选择性忽略。 “我不经常这样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刚才见到一个熟人,我去瞧了瞧。” “什么?熟人?” “还记得跟我们一起看皮影戏的那对母子吗?我又见到他们了。” 阳牧青一听这话,气消了一半,虽然菩提子没有善解人意的习性,但阳牧青还是知道他几分的,必然是那对母子沾染了什么不太干净的东西,所以才引起了菩提子的兴趣。 “我们要管吗?” “还不到时候,还得养一养。” 菩提子虽然人不靠谱,但对于这种玄冥之事的判断却是异常精准,因此阳牧青并未反驳他,将蛋黄酥的包装重新绑好,然后领着路痴菩提子返回问灵所。 迫不及待用钥匙打开门,问灵所今日来了客人。 一个是慕容曌的师兄李悬,当初还是他将阳牧青介绍到问灵所的,另一个人也是阳牧青的老相识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来此处。 二叔的儿子,他的亲堂弟,阳羽瑄。 阳羽瑄长得不错,只是相较阳牧青而言,少了几分特色,显得有些木讷书生气,属于扔在人群中不会特别扎眼的那一种。 慕容曌正在热情招待他们,桌上摆着茶水和果盘,在接人待物等事情上,她一向十分周全,在外则是独当一面的女老板,在内则可是一个贤惠大方的女主人。 当然,除了家务做饭不太精通之外。 “你们回来得挺快,等下这糖炒栗子带一点给琪琪,她和我一样,也喜欢吃这个。”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悬自然不会跟这两个人客气,毕竟太熟了,而且,他也不是那种会讲客气的人,不打秋风就很好了。 “你怎么来了?” 阳牧青见到久未见面的亲人,脸上并无喜色,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慕容曌身边坐下。 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他这个堂弟,从国外回来不久,听说最近二叔在张罗他的相亲,实在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我可是只有你一个堂哥。” 阳羽瑄自小倒是很粘着他这个堂哥,而且内心知道当初阳牧青被送福利院跟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心中也存着几分内疚,但表现出来就是他对于阳牧青有一份依赖感。 “难道……是二叔出什么事了吗?” 阳牧青敏锐察觉到阳羽瑄的身上沾惹了病气,面色不佳,眼袋黑深,印堂暗沉,连带着他整个人都看起来蔫蔫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不是我爸,是我妈。” 阳羽瑄咬着下唇,像是有一些难以启齿,内心挣扎一番后,抬眼说道:“开始我以为她是患了癔症,联系了悬哥看诊,但悬哥说不是,建议我来找你们。” “她,中邪了!” 李悬言简意赅地补充了一句,想起在阳家看到的一幕,瞳孔放大,面有惧色。 第二百五十五章 驱邪仪式(中) 阳羽瑄的家乡在南方的一个遥远的小城,菩提子对于这种长途跋涉敬谢不敏,因此借了个要访友的由头开溜,至于他要访的是什么“友”,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去拆穿;而李悬在交代前因之后,觉得自己任务已完成,不愿再趟这摊浑水,急着回家跟许琪瑶去过二人世界去了。 于是阳牧青带着慕容曌和阳羽瑄,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开启行程。 慕容曌的衣食起居向来是由他负责,成为更亲密的关系后,这种相处模式也没什么改变,而阳羽瑄也是一个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大爷,于是一路上阳牧青忙得脚不沾地,不是给慕容曌买这买那,就是给阳羽瑄拿着拿那,自己连独自喘口气的功夫也没有。 按照李悬的说法,他上次见到阳牧青二婶的时候,觉得自己误入了一场恐怖电影,几乎所有被鬼魂附身的镜头都被他亲身经历了一遍。 从床上悬浮起来,突然桀桀怪笑,随口胡言乱语,追着亲人殴打,不吃不喝也同样精力充沛,还有不时抱着头躲进柜子里,指着一团空气说“鬼呀、鬼呀”之类,简直能够将旁观之人也惊出一身汗来,不用说本就胆子不大的李悬了。 而让李悬斩钉截铁拒绝这件事情的关键点在于,他在阳牧青二婶身上发现了尸斑,一个大活人身上出现了尸斑,无论如何都难以解释,本不该跟钱过不去,但子不语乱力怪神,即便可惜,也只能交给有能耐之人去解决了。 “嫂子,我爸我妈人还是不错的,你用不着买这么多礼物。” 临进门前,看到慕容曌手上大包小包拎着的补品,阳羽瑄感觉十分汗颜,他到问灵所可是两手空空而去,二者对比,实在衬托出他十分不懂人情世故。 他这一声“嫂子”,慕容曌听得无比顺耳,在她认清自己与阳牧之间的感情之后,便决定了不再浪费时光,两个人好好在一起,一日便有一日的好。 “一码归一码,他们毕竟是长辈,不过,这一趟的费用我最多打个九折,可不能免费哦。” 慕容曌笑眯眯地说到,既然是亲戚间的事,不好用托事人的阳寿来抵,只能用现钱,该谈钱的时候,可不能谈感情。 “当然当然,不打折也可以,悬哥已经告诉我费用了,我等下就转账!” 阳羽瑄拍着胸脯说道,只差将“哥是有钱人”的牌子挂在脖子上了,他回国后不久就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年薪可观,能够出国留学,家境也不至于太差劲。 结果,阳羽瑄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开门。 “确定在家吗?” “肯定在家的,我一个小时前还打过电话回家,我发誓!” 阳牧青推开他,从一大串钥匙中抽出来一片不太起眼的,吧嗒一声,打开了门。 这么多年,竟然还没有换锁。那一瞬间,慕容曌看到他眼神中夹杂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门打开的一瞬间,慕容曌轻声打趣了一句,阳羽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房门内的场景,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到处都是瓷器片、撕碎的文件、乱丢的衣服,以及散落各处的一些水果与食物,冰箱与柜门都是开着的,沙发上面一大片污渍,其混乱程度大约是养了十只哈士奇之后造成的“灾难现场”。 “爸,老爸,堂哥到了!” 阳羽瑄高声喊着,对于家中的混乱局面似乎已习以为常,只是弯腰将沙发上的东西随便收拾了一下,然后让两人坐了下来。 “牧青!你真的来了!” 一个头发半白的瘦削中年人从卧房里面走了出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好几处,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血痕,深深的黑眼圈,憔悴的神色,与阳羽瑄如出一辙。 见到阳牧青的那一刻,他黯淡无光的眼神被点亮了,似乎终于等到了希望。 “我真的没想到你肯来,牧青,二叔真对不住你。” 二叔神情激动地牵着阳牧青的手说道,一张沧桑的脸上涕泪横流,往事一幕幕浮现,他对于阳牧青的歉疚并无做伪,一方面见到阳牧青不计前嫌肯来帮忙,另一方面也见他出落得一表人才,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二叔,我现在挺好的。这位是慕容曌,我的工作搭档,也是我的伴侣。” 阳牧青郑重地将慕容曌介绍给了二叔,而后者即刻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呈上,阳牧青的亲生父母早已去世,他的二叔二婶虽然曾经抛弃过他,却是他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慕容小姐不必客气,牧青能有你陪着,我也就放心了。” 二叔微笑着打量着慕容曌,心中很是满意,这个女孩子看着很有气质,与阳牧青很登对。 慕容曌又与二叔热络地拉了几句家常,一副见家长的架势,只是卧房里传出的嘶吼声破坏了客厅中和谐的气氛,二叔的面色变了变,尴尬地说道:“你二婶现在状态很不好,我没把握你们会前来,已邀请了一位云游道人前来驱邪。” “驱邪?二叔,方便让我看看吗?” 二叔面露为难之色,只因那个道人在举行驱邪仪式之前一再强调不可打扰,但二者权衡之下,他还是更信任自己的侄子,而且他心中早已清楚,阳牧青是打小就能见到阴祟之物,是天生的玄师。 “行,我带你到窗边看下。” “不必,只要你许可,我自有办法。” 阳牧青已是五品行者,具有瞬行移步的神通,只要此时身在卧房中的那位玄师品级不在他之上,他便能以常人不能察觉的速度移步房内,再挪步出来,只是要消耗些许灵力罢了。 再一眨眼,他已不见了踪影,如一阵风一般。 “慕容小姐,你知道牧青他……” “我知道。” 慕容曌自然知道二叔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事情,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大约三五秒钟后,客厅内的三人,同时听到卧房内传出打斗声,接着是阳牧青严厉的喝问声。 “何方妖道,在此招摇撞骗,快住手!” 阳羽瑄立即起身想要闯进去,被慕容曌按回了凳子上。 “坐下,别添乱,静观其变。” 第二百五十六章 驱邪仪式(下) “你别乱说,我是玄门的正经散修!” “你先住手!” “慌什么,慌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长着一副寿星模样的老道长抽出一杆老烟枪,敲了敲阳牧青的脑袋,不可思议的是,以阳牧青闪避的矫捷程度,居然被他给敲中了,“砰”的一声,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小包。 “你到底在干什么?!” 阳牧青面带怒色喊道,他实在是看不懂这个老道人当下的所作所为。 一般的驱邪仪式,有摇铜铃贴符纸的,这对于暴走的僵尸十分有效;也有撒盐撒大米的,能一时震慑住上门讨债的冤魂;还有阴阳钱、大蒜、童子尿等偏门手段,多多少少也有点效果,但没见过自告奋勇当剃头匠的,场面荒唐到简直让人想要报警。 二婶被紧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块毛巾,一头秀丽的长发,已经被剃掉了一半,这种一半光头一半头发的奇形怪状,便是传闻中的“鬼剃头”,而且,四块大镜子无死角地包围着她,让她圆睁着的大眼睛可以无死角欣赏到自己的“美颜”。 从她惊惶的表情和狂飙的眼泪来看,她被吓坏了,已经游走在奔溃昏迷的边缘。 虽然二婶打小就看自己不顺眼,是个嚣张跋扈不讨喜的角色,但也不可随意由外人欺辱! “三千烦恼丝,不如全都剃掉,落个干净!” 阳牧青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清楚对方的实力并不在自己之上,最初挨打只是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于是干脆以刚克刚,仗着年轻人的力气与身量,以身逼近,伸手揪住对方的衣领,将其一把推倒在了墙壁角落里面。 老道人虽然又圆又胖,但是阳牧青拎起他,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你别急着动手呀,千万不要冲动,你看,你看呐!” 老道人被扼住要害,一张胖脸憋到通红,双手乱舞着,指着地面上掉落的头发嚷道。 阳牧青凝神一看,只见那些被剃掉的头发居然像是活蛇一般,蜿蜒盘曲成一团,然后扭呀扭,扭成了一个人形。 所谓的头发成了精,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哼,故弄玄虚。” 阳牧青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位看似像是灵魂出窍的二婶,叹息了一声,松开了老道人,三下五除二将二婶一个手刀敲晕,避免她从鬼附身过渡到精神分裂。 头发人形被阳牧青的杀气给震慑住了,见势不妙,弯做了一团,想要开溜,然而它刚刚“走”到门槛的位置,就被阳牧青给一把抓到了手里。 它挣扎不止,发出小奶猫一样的嘶叫,但在一个真正实力为四品的玄师面前,不过只是徒劳罢了,只显得弱小可怜而无助。 “咳咳……总归是老夫将它逼出来的,你们……可不许赖账。” 老道人感受到了阳牧青散发出来的威压,心里有点犯怵,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在玄师的世界,可不简单是弱肉强食,也需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 “这要命的头发剃掉了,她……她会好转。” 他见阳牧青没有言语,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不会少你的。” 阳牧青扶额,如果他没料错,刚才二叔出去的时候二婶还没有被剃成光头,眼下这情形,他确实看出来二婶已无性命之虞,但这尴尬的局面要如何解释? “我先出去,你等十分钟之后再叫我二叔进来,然后亲口跟他说明情况。” “没问题!” 老道人知道自己这单买卖又成了,这年轻玄师也不像要继续为难自己的样子,自然欢喜得紧。 “你就这样出去?” 他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眼明手快地拉住了手上仍旧握着那个头发人形的阳牧青,用眼神暗示他先将此物交给自己。 “先交给我,等下我们一起审!” 阳牧青对于老道人的戒心并未彻底消除,这个鬼东西的来历,说不定跟他脱不开关系。 慕容曌见到阳牧青走出了内间卧房,但脸色颇为难看,还以为出了不好的事情,连忙迎上去,搀住了他的手臂,低声问道:“怎么出来了?没出事吧?” “没事,我刚才莽撞了。” 阳牧青向紧张不已的二叔以及阳羽瑄点头示意,做了个让他们继续坐下来等待的手势,然后沉默着坐了下来。 “二叔,这个道人是哪里碰到的?” “菜市场。” 二叔摸了摸头,似乎也有点不太好意思。 不相信久未联系的亲人,却选择相信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好在这个老道人还是个有几分道行的,否则,还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答应给他多少钱?” 虽然阳牧青对于金钱不是很敏感,但他知道自家二叔有多么妻管严,也知道二叔是有几分家财的,当年虽然他被送到了福利院,但二叔一直有偷偷给他打钱,而且数额不少,只是他没怎么动。 二叔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个“一”字。 莫不是一百万? 难怪这老道人如此紧张,原来是笔数额巨大的买卖,自然不希望别人来分一杯羹。 “一百钱,管一顿饭,管住一晚。” 二叔接着说道,这句话让在座的三人都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难道这个云游道人,不是来劫富济贫,而是来普度众生的么? 阳牧青更是不免心中吐槽,老道人收这一百块,难道真是只收了一个剃头的钱? 正在这时,卧房里响起了三声有规律的咳嗽声。 这是老道人事先与二叔商定的暗号。 二叔面带喜色地奔了进去,阳羽瑄没忍住,看了一眼阳牧青,后者点点头,让他一起进去。 随后他也拉着慕容曌跟在了二人后面。 倒也没有其他事,就是单纯想听听看这个老道人这场“驱邪仪式”要如何收场。 进屋一瞧,二婶已经变成了一个光头,另外一半的头发也给剃光了。 “你夫人是被女鬼附身,她本身八字就不好,阴年阴月阴日生,还留这齐膝的长发,易招惹阴祟之物,我已经将其驱除,以后,切记头发不可留长,最长不能过耳。” “是是是,一切都听您的。” 二叔见到已经平静下来不再折腾的二婶,一句质疑的话都没说,对着老道人千恩万谢。 至于二婶,她此刻神情呆滞,明显刚从昏迷中转醒,还未回过神来。 至于这满地零乱的破碎长发,已无人问津。 第二百五十七章 煮熟的鸭子 “您这是饿了几天了?” 负责盛饭的阳羽瑄被老道人的吃饭速度给惊到了,要知道这可不是小巧的饭碗,而是大海碗,并且已经是第四碗了,一桌鸡鸭鱼肉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二叔正在厨房里面忙活,临时加菜。 做座上宾的阳牧青和慕容曌早早就将碗筷给放下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抢这位老道人的吃食。 “嘿嘿,倒也没有真挨过饿,只是没有吃饱过。” 这名看着荒诞不经的落魄老道人姓王名侠,已经六十八岁高龄,着实是玄门散修弟子,只是辈分不高,不高到什么程度呢,大约一个入门三年稍微有点灵气的弟子都能比他的排行要高。 按照王侠自己的说法,他四十五岁找不到工作才拜入玄门,成了一名道人。 入行晚了些,成就低一些也正常,并不因之感到惭愧。 无妻无子,无牵无挂,一技傍身,四海为家。 这便是他想要的生活。 “还够吃吗?不够吃我出去再买点。” 二叔端了一碗青椒炒鸡蛋以及一叠醋溜排骨过来,和颜悦色地问老道人,他此时心情非常好,刚才妻子醒来,虽然对于失去头发之事难以释怀,哭了一场,但是没有再做一些离奇的举动了。 自己误打误撞,居然在芸芸人海中找到了一位真正的得道高人,实在是太值得骄傲了。 “够了,够了。” 老道人嘴里塞满了米饭,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好不容易结束了漫长的用餐,阳牧青拉着不停打饱嗝的老道人,进了楼上的客房,美其名曰是让他早点休息,实际上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还有未完结之事。 “不能明天早上再说吗?我是真是有点困。” 老道人脸上堆着笑望着阳牧青,想要尝试着打个商量。 “不行。” 并非阳牧青不懂得尊老爱幼,而是在谜团没有彻底解开之前,个人享受之类只能靠边站。 “那好吧,年轻人就是有精力,我才完成驱邪,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老道人虽然嘴上抱怨不停,但还是很自觉地关闭了门窗,设置了生人勿扰的禁制,盘腿坐了下来,为阳牧青护法。 主要是不能被外人打扰,也不宜吓到寻常人,毕竟不是谁都经得住吓的。 他经验丰富,眼神毒辣,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没有几分玄师的架势,但是灵力充沛,品级难测,行走江湖,掂得清自己和旁人的份量,才不至于卷入没必要的麻烦之中。 阳牧青将方才收入囊中的头发人形拿了出来,放在一张圆形符纸上,头发人形受惊奔走,却走不出这张圆形符纸的范围,只好眼巴巴地望着眼前两位玄师。 “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阳牧青问询的时候用上了真言咒,对于普通阴物来说,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真。 “妾身为无名氏。” 头发人形惶恐地答道,从浓密的头发间,露出一张尖尖的煞白小脸来,原来是只头发怪。 “你为何附身于此间女主人的身上?意欲何为?” 老道人色厉内荏地嚷嚷道,一副义正词严、义愤填膺的模样,好像受害人二婶是他亲家。 “妾身乃奉命行事,并无意伤其性命,还请二位大人高抬贵手!” 头发人形做磕头跪拜状,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奉何人之命?” “妾身的主人。” “是谁?” “妾身与主人结有契约,一旦背叛就灰飞烟灭,二位可问被附身之人,即可知晓。” 阳牧青叹息一声,将符纸一收,不再与这个小阴物啰嗦,省得浪费时间。 “你怎么不问了?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呢。” 老道人目瞪口呆,他以为这场审问才刚刚开始,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 “这个小阴物看似可怖,实则道行不深,只是活人被附身,状况因人而异,我二婶只是底子太弱……而刚才她话里的意思,二婶必定认识她的主人,所以,不如直接问二婶。” “你,推理能力不错,观察也很细致,老道佩服,佩服!” 老道人讪然一笑,收起袖间那枚八卦阴阳钱,他原本还想要严刑拷打一番,让这小阴物再吐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他看阳牧青的眼神透着一股阅尽千帆之后的赞赏,这个年轻人,做事干净利落,内心也颇仁义。 “你是哪位玄师高人门下的弟子?” 一时忍不住,便想要打听打听,顺便问一问自己能不能改投门下——只要对方不嫌弃自己年纪大。 聪明人都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家师为乌衣门菩提子。” 阳牧青一脸镇静地说出这个名字,然后淡淡看着老道人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啊……哈哈,是他呀,果然……名师……出高徒。”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颇为勉强,但好歹还是没有吓到屁滚尿流,也没有破口大骂,说明他这并不短暂的一生中,暂时没有与菩提子发生缘分的交集,实在是值得庆幸。 “那个……这个小阴物,可以给我吗?” “不行。” 阳牧青再次拒绝,原因无他,这么好玩的小东西,菩提子必定感兴趣,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可以拿钱买!” 老道人早就瞧上这东西了,要不然也不会找二叔这么金光闪闪财大气粗的主儿开价一百,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的真实本意,是拿这小玩意儿去碰瓷一些有钱的主,必定一碰一个准,只要剃剃头,就能金钱滚滚来,如此轻巧的生财之道,岂能错过? “我,不差钱。” 阳牧青完全没有要开价的意思,因为他没有慕容曌那么财迷,也认为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够拿金钱来衡量。 “您现在可以休息了,不打扰了,安。” 他礼貌地退出了房间,并很有修养地轻轻关上了房门,留下一脸痛心疾首、捶足顿胸的老道人,早知道煮熟的鸭子要飞,他无论如何也要跟这家的男主人开个五位数的价,亏大了! 哼,如果不是因为知道必然抢不过,他一定要抢抢看。 不,明明是阳牧青横刀夺爱……可偏偏,他师父是那不好惹的菩提子…… 唉,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要知道,行走江湖,有钱才能潇洒,无钱寸步难行呐。 第二百五十八章 神婆(上) 阳牧青的二婶跟天下间的婶子并无其他不同,由于临近更年期所以易喜易怒,当然发莫名脾气的时间更多些,然后有些疑神疑鬼,有时候看着陪伴日久的丈夫和久别归国的儿子,突然就掉下眼泪来,也不知道她的脑袋里面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 此时此刻,她看着眼前这个挺拔英武的年轻人,却是少有的严肃表情,没有了小妇人的柔态,而像是一只在老鹰利爪下护崽的母鸡,眼神里是隐藏不住的戒备。 “你来干什么?” 二婶喝问阳牧青,在他的要求下,此时房间内只有他们二人,二婶从来就不愿意给他一个好脸色,此时也懒得装客气。 “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此时的她恢复了正常的神智,不再言语失常,自然也知道自己被剃成了一个光头,就算这大热天来不及买假发只能用帽子遮着,那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二婶,我此次前来,是来帮您的。我也知道,您之前赶我走,是事出有因。” 阳牧青不习惯拐弯抹角说话,尤其是对待二婶,他也没有耐着性子哄的必要。 “你,都知道了?” 二婶一脸不敢置信,阳牧青的前半句并不奇怪,她早就听丈夫和儿子说了,现在阳牧青有了本事,那个老道人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但后半句却出乎她的意料,阳牧青到她家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多年又没怎么跟他们联系,如何会知晓当年的内情? “当年,应该有人跟您说了什么话,说我是个灾星,会危及羽瑄,是吗?所以您才会在羽瑄受伤之后,让二叔将我送到福利院,并断绝来往。” 一字一句,并不泣血,只是不掺杂情绪的简单叙说。 阳牧青记得很清楚,他刚到二叔家暂住的时候,二婶待他很亲和,还会亲自包饺子给他吃。 “原来,你真的都知道。” 二婶的脸色闪过一丝惭愧的神色,但不久就恢复了正常,昂着头正视阳牧青,丝毫不怵。 她并不后悔她当初做出的选择,一切都是为了羽瑄的安危,就算让她背负“恶婆娘”的骂名,她也甘之如饴。 “我给您看一段录像。” 阳牧青打开手机里面一个视频,这是二叔在二婶发作时录制的,视频中的二婶披头散发,正在用一根扫把去抽打她原先不会去伤一根毫毛的爱子,而且由于丧失神智,拉都拉不住。 就像酒后清醒之人被迫看自己醉酒之时的失态视频,尴尬程度可见一斑。 “她骗了我……” 二婶明显也没有想到视频中自己会疯魔成这般模样,一时之间接受不能。 “谁骗了你?” “不,她不会骗我的,是你,一定是你做了一个假视频来框我!” 二婶一把将手机摔在了床尾处,朝着阳牧青怒目而视。 “视频不止这一个,您可以再看看其他的,或者,找二叔和羽瑄求证,看我有没有骗你。” “你走!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二婶怒吼三连,指着门边,意思再明显不过。 “牧青,你先出去吧,我来陪阳夫人聊聊天。” 正在二人对峙之时,慕容曌推门走了进来,将阳牧青扯到了门外,然后在床边坐下,笑容和煦。 本来慕容曌并不想插手这种家务事,毕竟她目前的身份还只是女朋友,而非家人,奈何二婶对于阳牧青的戒备指数太高,打开心扉的效率太低,不利于解开谜团。 自己好歹曾做过那么些年的心理咨询师,老底子并没有丢,对付这种状况,是人尽其才而已。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慕容曌,是您儿子专程为您请来的专家,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们可以聊几句吗?” 听到慕容曌这么说,二婶也不好不给面子,只好勉强点头。 “您很信任您那位朋友,是吗?” 二婶再次点头,嘴唇微启,一副欲言又止但最终选择沉默的模样,心理斗争都浮现在了明面上,不是那种心思深沉之人。 “经过您丈夫许可,我查了一下您的消费记录,上个月几笔累计二十万的转账,都是转给了同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您那位朋友?” 慕容曌做事情从来都是有备无患,尤其是在心理咨询的场合,信息不对称极有可能会造成误诊,因此,来访者及其家属的配合至关重要,如果一味藏着掖着,谁也不会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二婶抬眼看了慕容曌几眼,再度点头,虽是初见,但她对这个年轻女子的印象不错,长相干净漂亮,打扮也很得体,看得出是那种出身不错、受过良好教育,而且富有自信的专业人士。 “既然转账,说明是笔交易,她帮您解决了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吗?我希望您能够如实告诉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她本身没有问题,我相信也不会怕别人查她。” “我……不方便说。” 二婶从床上坐起身子,迟疑地望了望四周,仿佛担心这个房间里面安装了监视器,或者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某人某物正在寸步不移地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我的职业操守之一就是为客户保密,您尽可放心,而且,我可以保证,这间屋子里面的谈话,外界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晓。” 慕容曌看穿了她的担忧,连连保证,以宽和的语气,劝她放下心防。 人有时候是如此,在亲人和朋友面前,放下了在职场、在交际场的数层假面,但仍不会卸下最底下那一层,反倒在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面前,可以将自己曾经不堪坎坷的经历和盘托出,因为知道这次相逢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而这样的倾诉,往往会是毫无保留的,对于过去的情感有真实的懊悔与追忆,对于目前身边的人事物也有最为客观的评价,不用担心打破时间的顺序与表面的和平。 “我……我那位朋友,是一位占卜师。” “她可以看到别人的未来命数,而且可以通过一些手段,替人规避未来会遇到的灾祸,百试百灵,从无差错。” 二婶的脸色因为这些天突发的疯症而蜡黄干瘪,全无贵妇保养得当后应有的从容仪态,但此时,她一双眼睛炯炯发光,声线也直线提高,如同一个最狂热的信徒。 “如果,给你消弭未来灾祸的机会,你难道不会想方设法抓住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神婆(下) 三元茶室,专司六亲十神之事。 父、母、兄、弟、妻、子女,是为“六亲”。 比肩、劫财、食神、伤官、偏财、正财、七杀、正官、偏印、正印,称为“十神“。 这间屋子看上去就是一间普通的雅致茶室,正中间摆着一张古朴昂贵的红木茶桌,茶香袅袅,木桌旁边是一个描绘着工笔花鸟的屏风,墙上挂着字画与几样二胡、笛萧乐器,墙角还放着一个琴台。 而此刻坐在这间屋里的人,并不是来喝茶的,来这间茶室需要提前三个月预约,因为每天只接待一位客人,而且还需要付一笔不低的茶水费,甚至还需要提供生辰八字,签署保密协议。 签署协议,一是双方保密,二是来者自愿,三是一切责任自负。 尽管条件如此苛刻,前来“喝茶”的人仍是挤破了头,络绎不绝,没有一点门路的人还进不来。 这一碗微黄澄澈的茶汤,被一只素手撒入了几撮香灰。 沿着这双素手往上看,会发现这只手的主人肤色极白,发色极黑,双瞳极深,年纪约在四十上下,是一个颇具姿色、保养得当的气质女子。 她将这碗混有香灰的茶汤递给了对面一位浑身名牌香包的富态女子,让对方一饮而尽,只能余下最后一口。 只见沉淀在碗底的香灰盘旋飞舞,最终停留成一根断开的线,如劈开的裂缝。 “日元星,比劫同。生食伤,克才财。杀官克,枭印生。此为七杀之相。” “仙人,这是大凶的征兆吗?” 富态女子惶恐不安地问道。 “确实是大凶,小则破财,大则有血光之灾,七杀为情煞,给你带来不幸之人是你的同龄同性,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你命定的克星。” “还请仙人救我!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富态女子站起身,双手扶着桌子高声说道,十个手指上带着三个宝石戒指,耀眼夺目。 女人的纤纤玉指曲起、合拢又伸直,闭着眼睛掐算,眼睫毛如振翅的蝶。 “你前世曾毁坏人家一段上好姻缘,让其抱憾而终,这一世,你不仅会因她散尽钱财,还会夫妻反目、家庭失和。” 女人的声调悠悠然如夕阳下的炊烟,但每一句话都像盛夏天气的冰雹一样掷地有声。 “有没有办法可以补救?她要钱的话,我可以给她很多钱,只要她不找我报复!” 富态女子在当下已经失去表情控制能力了,一张原本还算能看的脸变得狰狞可怖。 “你没听懂,因果早已注定,她并非想向你寻仇,她早已忘记前尘往事,只是世事演变,欠下的债一定要还的。” “所以,她是谁?只要你能告诉我她是谁,我就能解决问题!” 富态女子能够白手起家挣下数百万家当,自然不是吃素的,此时反而镇定下来,眼中有着孤注一掷的冷光,在她看来,只要将这个命中注定的灾星找出来,悄无声息解决掉,就能平息事端。 “你的劫逃不掉,因为她在,所以劫是她,即便她不在,你的劫也仍旧存在,只是会换一种方式出现,甚至还会变本加厉。” 女人摇头,几句话就打消了富态女子企图草菅人命的荒唐念头。 “那你说说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就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干等着一切发生吗?” 富态女子苦笑道,脑袋耷拉下来,肩头耸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在我这里求一卦的人,无一不是有求而来,你未必不清楚命中克星是谁,只是彷徨无解,内心挣扎,在做困兽之斗。” 女子重新倒了一杯茶,推到富态女子面前。 “你要想清楚自己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无法消除灾厄,却能以大化小,移花接木。” 女子循循善诱,像是在开启一盒天下最具诱惑力的精美糖果,只等着对方沉溺其中。 “以厄制厄,重启因果,只要能够想办法重新拨动命运的天平,你自然能够以最小的牺牲,化解此劫。所以,你可愿意?” “我——愿——意。” 富态女子对于女子的话坚信不疑,而且在这番谈话之后更加笃定,只有眼前这个女人,才可以真正拯救于她,将她拖离悲惨命运的沼泽。 “事先说好,由于此法颇为凶险,有可能发生超出预料之事,一旦你签字许可,对于一切后果,在下概不负责。” 女子将一纸协议推了过去,用手指敲了两下桌子,这是她习惯性的催促动作,好在并不会引起对方的不快,反而能促使对方更快下决定。 富态女子将协议接了过来,并未细看条款,她从包里拿出一笔惯用的签字笔,打算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大名,但就在笔尖刚刚落在纸面上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啪嗒”一声,笔断成了两截。 与此同时,三元茶室响起了从容不迫的敲门声。 女子的脸色变了,敏锐的眼神看向了大门的方向,能够闯过三重禁制进来敲门之人,必定是不速之客。 “这协议不签也罢,你先回去,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尽可放心。三天之内,你会受一点小伤,不管让你受伤的人是谁,切记不可多生事端。” 女子出指如刀,将富态女子的头发削下几缕,打了一个结,塞入了袖间。 “是是是,仙人,我都听您的。” 富态女子唯女子之命是从,不敢多言违抗,唯唯诺诺从茶室的后面绕出去了,只要能够消弭未来的灾祸,付出一点代价,受一点伤,都不算什么,她真真正正觉得自己是赚到了,这一趟也来对了。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既然你们能够破解禁制,自然也能打开这张门,我行动不便,就不来开门了。” 女子并未起身,而是给自己斟上了满满一杯茶,细细品尝,静静等待。 她偌大的裙摆将下肢盖得严严实实,而她坐着的其实并不是椅子,而是一把黑色的轮椅。 紧闭的大门被一阵大风给吹开了,门外,站着一对模样姣好的年轻人,男俊女美。 “在下乌衣门阳牧青,特来拜会。” 第二百六十章 改写的命运 “乌衣门?我倒是听说过。” 女人望着两位不速之客,面容平静,不惊不怒,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跟自己的缘分也不过是擦肩而过罢了。 “你倒是好福气,居然遇到一个愿意为你使用共生禁术之人。” 她一眼就看出了两个人非同寻常的关系,而且,看向慕容曌的眼神有几分自然而然的同情,这一份沉重的爱意,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缘得到,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起。 偏偏眼前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前者无悔,后者无愧。 “我以为这红尘中尽是污浊腌臜之事,没想到还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女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对着空气感慨着,完全将阳牧青二人晾在了一边。 “咳咳……你就是三元真人?” 尽管看了第一眼之后,慕容曌就认定这个白皙如雪的女人就是阳牧青二婶话里话外尊崇无比的“三元真人”,但出于最基本的职业习惯,她还是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身份。 “看来是老客人介绍来的,不管你们来意如何,来者是客,二位请坐。” 三元真人这话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她眼皮微微抬起,示意二人落座。 阳牧青拉着慕容曌坐了下来,因为他刚踏入茶馆那一刻就感受到了对方的气息,非妖非魔,非鬼非神,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既然是人类,那么原先准备的一些法器和符箓就派不上用场了,既然能够有此等神通,很有可能还是同行,喊打喊杀着实没有必要,搞不好还要惊动警察局,何必惹上这等麻烦。 能好好说话的时候,还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好了。 “你是天乩门的人?” 对于九门一庄,菩提子曾给阳牧青科普过,每个门派都有其擅长之事,而天乩门擅长运势占卜、消灾祈福、医病解惑,是一个相当富有的门派,应该说是除了金石门之外,日子最好过的门派了。 菩提子当时的艳羡表情,让阳牧青印象很是深刻。 只是,天乩门的择徒之严苛也是相当着名,不同于羽织门一位注重颜值,天乩门非常注重天赋,能够进入天乩门的弟子,一般都是在九岁之前就显露出一定神通的天才,智商出众,思辨敏捷。 “我离开天乩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光了。” 三元真人用一副不咸不淡的语气说道,言下之意,她曾是天乩派的人,但现在已经不是。 慕容曌心下揣度,这种“离开”大抵不会是“和平分手”,而是因为“意见不合”而分道扬镳。 “不要妄加揣度,我与天乩门,各自安好,相安无事。” 三元真人的眼神由柔和转为锐利,就连慕容曌这种惯常揣度人心之人,都有些不敢直视,这个女人,能够轻易就看穿别人的心思吗?哪怕自己不是那种会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的人。 “明人不说暗话,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已逾矩?命运无常,岂容人横加干涉?” 阳牧青用这一句话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想起慕容曌曾转述的二婶原话,心中再度掀起波澜。 二婶前后找了这个三元真人两次,第一次是在他刚到二叔家寄养之时,三元真人为二婶占卜,说他将会危及阳羽瑄的性命,二婶又惊又惧,故随便找了一个由头让二叔将自己送到了福利院,代价是阳羽瑄会远走异国他乡,母子离心。 第二次则是这回,二婶因为频做噩梦让三元真人再次占卜,占卜显示将会有第三者扰乱其家庭,二婶祈求斩断这份因果,代价则是以身饲鬼,患上了疯魔之症。 在二婶看来,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因为被改写的那段命运,是她永远也无法接受的局面。 “我所作所为,到底妨碍谁了?最后不都是求仁得仁了?” 三元真人的语气有些不耐烦,眼前这两个年轻人,简直就像是两只呆头鹅,社会经验太少了,什么都还没弄清楚,也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的目的,就来打抱不平了。 说到底,还是太莽撞了些。 “你妨碍他了!当初就是你一句话,让牧青被送到了福利院,他当时还那么小,你这么做,对他是不是不太公平?” 慕容曌冷着脸呛了一回声,人心是偏的,阳牧青二婶如何,不是她所关心的,要死要活要疯魔都随她便。这次她之所以执意要一同前来,就是想要为曾经的阳牧青讨一个公道。 “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好吧,我就给你看一看,被改写的那段命运。” 三元真人将手中的茶杯推到桌子中间,然后双手往上轻轻一抹,只见明澈的茶汤微波荡漾,出现了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动态场景。 两个小男孩在马路上奔跑,跑在前面的是阳牧青,一边跑一边嚷着“不要过来”,仿佛身后有妖怪在追着他跑一样——事实也是如此,确实有一只青面獠牙的丑陋夜叉,对他穷追不舍,只是普通人的肉眼看不到而已。 在小阳牧青的身后,更小一点的阳羽瑄跟在后面,他很担心阳牧青,好不容易家里来了一个同龄玩伴,他不希望他就这样跑掉。 越过车流,跑过人行道,一辆鲜亮红色轿车猛地踩下急刹车,跟在后面的阳羽瑄骤然倒地,一滩鲜血在他的身下蔓延开来,在阳光下显出刺眼的红。 小阳牧青吓呆了,不管不顾地奔向阳羽瑄,哭着大叫救命,却只能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再泪眼朦胧抬起头时,就看到了他的魂魄已经站在了一旁,生机已断。 再一转场景,来到了松柏青青的墓园,二叔二婶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岁,在小小的墓碑前泣不成声,而小阳牧青站在一旁,在他身后,密密麻麻围着墓园中的鬼魂,耽耽虎视。 “这就是你想要找回的那段交错的命运。” 三元真人冷冷问道,欣赏着阳牧青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满意地笑了。 “如果当年跟我做交易的人是你,你又会如何选择呢?”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三局比试(上) “如何证明你给我们看的这个场景是真实的呢?” 慕容曌质问道,她虽然不清楚三元真人的道行,但观她所行之事,总觉得绝非善类。 虽说先入为主的这种念头未必公平,但人的第六感未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相比她见过的其他鬼怪邪祟,三元真人给人的第一印象称得上人畜无害,甚至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感,但却也让慕容曌无端端地心生恐慌。 “你的说法我要纠正一下,这不是真实的,过去发生的才是真实的。” 三元真人倒也没有太不耐烦,还是回答了慕容曌的问题,只是一双眼睛,紧盯着阳牧青的反应。 是的,按照三元真人的说法,这段场景就像是电视剧被删减的片段一样已然作废,或者说,是未播放出来的另一个剧情走向,更为恰当。 “如果你所言为真,阳羽瑄的命数被篡改,真正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阳牧青握着慕容曌的手心微微出汗,他刚才已经倒着时间线推演了一番阳羽瑄的命数,确实曾有一个大劫,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三元真人或许真的不曾撒谎。 只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的代价不会像三元真人所说的那般轻巧,如果改变命数不会带来恐怖的反噬的话,恐怕阎王殿的生意就要不好做了。 阳牧青可以笃定,异国他乡,母子离心,不过是表面现象,背后一定还藏着某个秘密。 “呵,小伙子挺敏锐,但不好意思了,我只能回答:不知道。” 三元真人此言并非推脱,而是一旦拨动了命运的弦,不止是弹错了一个音符那么简单,而是这首曲子,会变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首。 慕容曌朝阳牧青点点头,肯定了三元真人的反应,她没有撒谎。 “往日之事我可不予追究,只要你撤销我二婶的此次逆天改命之托,我便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阳牧青言简意赅地说明此行目的,先消弭二婶身上缠绕的因果,不要干扰命运的滚滚洪流,还二叔家一个清净,是当下最紧要之事。 他们是他在世上仅剩的亲人,若说一点也不在意,那肯定是假的。 “不行。除非你答应与我比试三场,而且都赢了,才可以。” 三元真人像是一个铺设好陷阱的猎人,只等着阳牧青上钩,而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也不怕阳牧青不上她的道。 “好。” 阳牧青也可以选择扭头就走,然后将三元真人之事上报给元冥山庄,按元苏与他的交情,势必不会坐视不理,但是借助他人之力,阳牧青不是十分情愿,尤其是他有机会靠自己解决问题的情形下。 比试而已,不论三元真人是何目的,总不能畏战退缩,那不是他的作风。 “那我做裁判可以吗?” 慕容曌的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忍不住毛遂自荐,她喜欢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还有阳牧青参与其中。 不论男友出风头还是出糗,她都不愿意错过。 “当然可以。” 阳牧青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而三元真人不应允也不拒绝,似是默认。 第一局,比预测。 三元真人出身于天乩门,占卜运势是拿手好戏,这一局原本是她的必胜局,但阳牧青此时的品级刚好为四品先知,先知,顾名思义,可以预知未来之事。 在玄师中,前三品的玄师数目称得上是凤毛麟角,但有一个冷知识是四品先知的数量更少,因为不少玄师修炼一生,都只会停留在五品行者的领域,而有些突破瓶颈之人,一旦抵达四品,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晋升到三品。 菩提子当初从五品升到三品只用了半年时间,而停留在四品境界仅仅不过是半个月,那半个月可以说是菩提子这辈子最顺风顺水的半个月,因为可以感知到未来,避灾趋福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甚至还中了几张数额不小的彩票。 道理很简单,上天不会容许让世间多上很多“活神仙”,那会乱套的。 三人面对敞开的窗户,望着通向茶室的青石小巷,零星走过几个行人,他们需要穿过这条小巷,通往对接的公交车站。 其中有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银行职员,有带着小孩的一家三口,还有一对年轻的小情侣。 “祸从天降,亡一人,伤一人。” 三元真人的脸色悲悯,眼神却冷冰冰的没有温度,犹如一个演技不够精湛的演员。 她的话刚落音,阳牧青已经不见了身影,慕容曌看到他是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但由于速度太快,她的眼神追不上。 阳牧青跃上了对面阁楼的阳台,将一盆倾斜的君子兰移换了位置,并对其施了一个稳固咒,确保其不会再自行跌落。 在阁楼的下方,一家三口恰好平安经过。 他们不会知道危险就在刚才一触即发,也没有意识到阁楼阳台上突然多了一个年轻男人。 阳牧青朝慕容曌招了招手,之后从外挂的楼梯一阶阶走了下来。 “这一局,应该是牧青赢了。” 慕容曌并不是从事情的经过判断的,她压根就没有看清,但阳牧青的状态,她一看即知,不是因为阳牧青有多么头脑简单,也不是他不擅于隐藏自己,而是他想让她看见全部的自己。 “我感知到了危机,他感知到具体的危机所在并及时化解,确实他更胜一筹。” 三元真人没有否认事实,而是很干脆地愿赌服输。 看她的神态,她很期待下一局,也并不执拗于输赢。 慕容曌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她看不透眼前这个女子,甚至看不出她隐藏在幕布之后的,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三局比试(中) “好,接下来是第二局,那对情侣,女子有孕,已逾三月,真否?假否?” 三元真人轻飘飘地抛出了这个看起来并不太复杂的问题,作为比试显得有些过于容易了,容易得像一个圈套。 “为真,但不足三月。” 阳牧青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年轻女子的小腹,她今天穿了个露脐装,小蛮腰毫不忌讳地露在了外面,小腹平坦,身材曼妙,完全没有孕态,恐怕连她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怀孕的这个事实。 而她的男友,此时正心不在焉地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抽着烟,头发染成了金色,戴着墨镜,一身嘻哈的打扮,不管是从神态还是举动来看,似乎都没有做好孕育一个小生命的准备。 慕容曌在心中感叹,太年轻还不知道扛起责任的父母,对于他们的孩子来说,实在不算幸事,但她突然转念想到,自己此时就像是一个活死人,应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宝宝吧,想到这里,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看向年轻女子的眼神,平添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她内心苦笑,人类就是如此,当有选择的时候,未必一定会选择生小孩,但一旦发现自己有可能不能孕育新生命,则又会生出无限的憾恨,并心生超过原本想法的向往。 “好,这是你的回答。那我们就一起再看看。” 三元真人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动,一股微不可查的气机直接袭向年轻女子的小腹,凌厉而决绝。 这是她早就计划好的后招。 若阳牧青说错了,那是她赢,若说对了,她就让他的话变成错的。 有些道理不必讲,因为有时候,多的是没道理的事。 阳牧青自然察觉了,但气机之快,让他一时之间阻挡不及,待他祭出的符篆拦住气机之时,那股怪异的气机已经伤及年轻女子。 她突然感到小腹一阵绞痛,痛得弯下腰来,同时一股鲜血从她的短裤边缘顺着大腿内侧飞流而下,血量之大,让她意识到了这恐怕不是她期待了许久的月事,而是另一种可能。 无边的惶恐与无助淹没了她的思绪,她死死扯住了旁边男友的衣服,眼角有泪花迸溅,带着哭音冲他喊出了声。 “阿鸿,阿鸿!好痛,快叫救护车!” 她的嘻哈男友瞬间慌了神,手机啪嗒一声掉进了年轻女子留下的血泊里,他忙不迭捡起来用衣角擦了擦,然后颤着手指拨打了电话按键。 “喂,是120急救吗?我女朋友流了好多血,快来救人呀!” 他虽然惊慌,但好在并未语无伦次,之后详细说了地址,挂断电话之后,便将哭泣不止的女友搂在怀里轻声安慰,但脸色一直沉郁,似乎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一家三口和银行职员见到有事情发生,都没有选择置身事外离开,而是都围了上来,看看是否能够帮上一些忙。 “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不怕遭天谴吗?” 茶馆之内,慕容曌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瞪着三元真人,她对于信息的捕捉能力异常敏锐,看眼前的场景,大约也猜到是三元真人做了什么事情。 “或许,我就是天谴?” 三元真人似笑非笑,对于这样的事情,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或者说,觉得很正常。 救护车的声音很快就传过来,速度之快,完全彰显了他们超强的行动力。 可是,来不及了。 阳牧青看到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从年轻女子的腿间钻出,更准确地说,是像一个球一样滚了出来,他长着小小的手和小小的脚,摸着脑袋,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回头看了那对年轻情侣一眼,才明白过来,接着耷拉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次投胎原本就殊为不易,现在看来,又是前功尽弃一场。 但他的巨大失落,也只能他一个人承受,因为在场的人都看不见他的存在。 当然,除了阳牧青。 阳牧青看到这一幕后,内心极为不舒服,他觉得这是自己的疏忽导致,于是下定了决心,从空间容器中拿出了一个样式奇特的闹钟。 这个闹钟上刻录是不是十二个时辰数字,而是十二生肖,十二生肖代表时光的流逝,年轮的更替,在闹钟的屏幕上,有两根长短相同的指针,一根漆黑,一根雪白。 年轮钟。 瞬时针方向拨动白色的指针,会去往未来;逆时针方向拨动黑色的指针,则会回到过去。 这个法器自然是菩提子给他的,只是给的时候特意嘱咐了一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用,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而且自身灵力也会受到反噬。 阳牧青毫不犹豫地拨动了那根黑色的指针,逆时针方向。 时间回到了他回答三元真人这个问题的时候,只是这一次他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就动用金墨斗,在年轻女子的腹部加持了九重护身符篆,稳若金汤,水火不侵。 年轮钟的玄妙之处在于,除了使用者本人,其他人都不会意识到时间的停滞与倒退。 三元真人依旧弹出了气机,只是这一次,杀人于无形的气机没有发挥它的作用边偃旗息鼓了。 年轻女子没有滑胎,救护车也没有来,她的男友仍旧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两个人并肩前行着。 “你可真行,竟然又赢了一局。” 三元真人的脸色终于不复万年古井平静无波,而是如被春风吹皱的一池春水,起了涟漪。 “承让。” 阳牧青强行咽下已经涌至喉头的一口鲜血,血腥味在嘴里蔓延,而伫立在一旁的慕容曌也脸色苍白,她与他共享寿元,因此,阳牧青的灵力受损,她第一时间会感知到。 “只是,你太天真了,以为赢了就是真的好吗?” 三元真人看向阳牧青的眼神中掺杂着一丝怜悯,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慕容曌和阳牧青都看得出来,她此时的内心,确实如此认为。 “顺天意而为,你又如何能够确定,我的所作所为,不是真正的天意?”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三局比试(下) “你说这话,是在偷换概念,混淆视听!” 慕容曌听到三元真人这样说,心中不免气闷,明明是一场公平的比试,但三元真人正在将他们二人的思维往一个死胡同里面带,一不小心就会出不来。 但是可别忘了自己的存在,逻辑这一套,论论就论论。 “天意就是天意,不能因为你存在于世,说你在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是真正的天意,因为你不是上天,上天也不曾给你委任状,懂吗?你的行为,只能代表你个人,仅此而已。就像是我现在想要喝一杯茶,我可以选择红茶,也可以选择绿茶,那么哪种茶才是你所谓的天意呢?” 慕容曌一口气说完不带喘,听得阳牧青有些楞,虽然三元真人的话并不会真的将他带进沟里,但能看到慕容曌如此维护他,心间泛起一丝微甜。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只是你看到的世界还太小,很多事你不理解,并不代表不存在。” 三元真人仍旧很执拗地打着机锋,似乎想要与慕容曌大论一场。 慕容曌嗤笑一声,就准备好好跟三元真人好好讲一讲唯物论与辩证法,不料刚撸上的袖子被阳牧青给扯住,他摇摇头,微笑着让她不必继续。 “三元真人,你当初说比三局,前两局既然都是我赢了,第三局就不必比了吧?” 听到阳牧青的话语,慕容曌才恍然大悟,打嘴仗确实没有必要,按结果,他们早就已经赢了。 “我有说是三局两胜制吗?我说的是你要赢三局才行!” 三元真人推着轮椅走到窗边,看着巷子里的行人都有惊无险地通过,目前已空无一人。 慕容曌二人都各自回忆了一下,当初三元真人确实有说过这样的话,只能怪当初解读规则时没有争上一争,现在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三局就三局,你说说看,第三局比什么?” “比卜算,算你的命运。” 三元真人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一件并不云淡风轻的事情,要知道,就像是医者不自医一样,算命先生通常也不会给自己算命,窥探天机之事,过犹不及,反噬在后。 因此,对于目前的阳牧青来说,他也需要规避此点,不得逆而行之。 “你敢,还是不敢?” 三元真人的激将法非常拙劣,却有效,在答应三局比试之前,并未说明禁忌,因此三元真人提出的这个比试要求并不算违规。 而且,阳牧青如果此时放弃,那么前面赢的两局也就前功尽弃了。 “喔?有点胆量。” 三元真人感到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年轻人都能直接上门砸场子了,胆子也小不到哪里去,完全就是两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那她今天就好好给他们上上一课,让他们以后做事不要再如此随心所欲了。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阳牧青小心翼翼地发问,喉头有些发紧,显示出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从容不迫。 “免得以后被你师父说我欺负小辈,我先来好了。” 三元真人打开宽广的袖子,从里面拿出一盒绣花针,这是她的独家占卜工具,自然不会是寻常的绣花针,而是采用神兽的根须打造,自通天地灵气。 说是绣花针,其实每一根都有牙签那么粗,且乌黑中透着蓝青,像是淬了毒的颜色。 她闭眼静气,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从那个绣花针中挑出三根,依次投入茶水之中,入水无波,且一一漂浮在了茶水里面,然后白烟升腾,绣花针上浮现出发丝大小的字迹。 “这三者,分别预示着你的寿元、婚配与运势,我们且不细看,待你的占卜结果出来之后,再一起对照,这样才更有意思。” 慕容曌伸直了脖子,很想瞄上几眼,奈何那绣花针上的字实在是太小,自己的视力虽然用不着佩戴厚重的眼镜,但想要看清这般小字,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阳牧青对此并未提出异议,可是他身边并没有可以用来占卜的法器,事急从权,随缘随心,于是,他从入门玄关处的盆栽种扯下来三片铜钱草的叶子,放在了桌面上。 想要卜算自己的命运,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世上很多事情,不做不代表难以做到,而是有不可做的理由。 只见他从自己眉心、指尖、舌间各取了一滴鲜血,然后凌空画符,将自身气机牵引其中,之后这三滴血分别滴到了三片铜钱草叶子上,各显示出不同颜色的签语。 这一回,慕容曌不必睁大眼睛,也能看清那铜钱草上写着的几个字,顿时心头一跳。 第一片上写着:孤寡。 第二片上写着:短寿。 第三片上写着:福薄。 简直是将世间最不好的几种命运都集于一身,让人光看到这几句判语都心惊胆战。 “你对自己竟也是如此直白且心狠,是个真正的狠人呐。” 三元真人看到那几句判语,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将那三根绣花针给拿出来了,再狠的话,也狠不过这三句,况且,阳牧青的卜算结果与自己一致,而且更为决绝。 “我看看。” 她不想拿出来,但是慕容曌早已迫不及待,她绕到桌边,拿去浸润在茶水中的三根绣花针。 第一根针对应着姻缘,所写判语是:寥落星尘,参商之约。 第二根针对应着寿元,所写判语是:生机流逝,情深不寿。 第三根针对应着运势,所写判语是:飞蓬辗转,半生飘零。 一句一句,都像是上天不怀好意的馈赠,一字一字,都像是命运之神所开的玩笑。 “这一局,也算你赢了,我回头会撤掉你二婶身上扭转的这一段因果。但丑话说在前面,福祸自召,后果自负。” “可以,说话算数。” 阳牧青冷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得到三元真人的亲口应允之后,牵着仍旧沉迷在判语中恍恍惚惚的慕容曌的手,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三元茶室的大门。 “我们也算有缘,最后送你们一句话。” 三元真人用贝齿咬破了薄唇,氤氲血气蔓延,刺眼的鲜红衬托得她的肤色更加雪白。 “今日之缘,焉知又岂不是有心人全力促成,怨怼之外,尚且三思。” 第二百六十四章 团圆饭 待阳牧青二人离开后,三元真人毫不犹豫就落下了门栓,闭门谢客。两只白皙的手熟稔地推着轮椅,指肚和虎口早已磨出了薄茧。 她确认四周无人之后,驶着轮椅进入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虽然门牌上写着“藏茶于此”,但推门进去之后,会发现这间屋子里面连茶叶梗的影子都没有。 正间屋子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细线,让人迈不开脚。 红黑相间,双方数量对半开,红色代表原本的命数走向,黑色细线则是三元真人将其交织在与之对应的红线之上,千万根细线彼此穿梭,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犹如数个被打砸之后又拼凑起来的瓷器,以及世人互相擦肩交错的命途。 方才她不惜折损自身道行也朝二人泄露了一丝天机,至于能不能勘破,就看缘分了。 虽然只是初见,虽然乍见不欢,但她本心希望那一对璧人可以比其他人多一点好运气。 每一根黑色细线上都标着数字,缠绕着一根或数根头发,三元真人一眼扫过去,找出属于阳牧青二婶的那一根。 纤手一扯,黑线崩断,只留下相辅相成的那一根红色细线,如琴弦般振动。 “愿赌服输,没想到三元真人居然是这样一个妙人。” 一个鹰隼一样的男人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一样出现在三元真人的身后,他此时虽已不做和尚打扮,但手上还是习惯性地捻着一串念珠,而他随身携带的挎包中亦放着一个木鱼,高兴时敲一敲,不高兴时也敲一敲,只是后者居多。 “在下木生,来自‘歧瘴’,叨扰了。” 至于他是如何突破重重禁制进来的,三元真人暗自叹息一声,已经不打算追究了,大不了下次遇到为自己布阵的那个人,暗中教训一番才算出气。 歧瘴,曾听说过的,只是不知为何会找上自己。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等下去一定要去翻翻黄历,看一看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居然这么多贵人上门。 “奉天尊之命,邀请你加入‘歧瘴’。” 木生说得很是诚心诚意,脸上的表情都控制得很好,绝对没有任何一丝胁迫或不尊重的嫌疑,虽然他心中对于三元真人的真正实力还有几分怀疑,但是他极其信服天尊的判断与选择。 “我可以问一下邀请理由吗?我加入有什么好处?另外,我可不可以拒绝?” 三元真人抛出连珠三问,她不指望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以给出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但至少可以探探对方的底细,以及态度。 “至少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歧瘴’可以给你很精确的消息。” “真的?” “千真万确。” 三元真人既诧异又惊心,惊心的是对方早已将自己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诧异的是自己寻觅多年无果之事,对方居然如此胸有成竹。 刹那之间,她心思急转,心中已有了抉择。 “若你还有犹豫,只能怪我办事不力,下次就只好请天尊亲自过来一趟了。” 木生并不是一个笨人,见到三元真人的神情已有松动,没有进一步威逼利诱,便像是软棉花里面包着一把锋利匕首,递出了话。 “行吧,我也不是爱摆架子的人,就随你走上一趟。” 三元真人扯出一个并无特殊意义的微笑,回望了一屋子的红黑丝线,一抬袖子,将一切踪迹都消弭无形。 不能留下后患来,不管命运在前面给自己安排了怎样的情节,一码归一码,之前种种,至此暂休,至于三元茶室还有没有再开张的一天,就且拭目以待吧。 ----- 阳牧青和慕容曌刚刚走到阳家楼下,就见到了热情迎接的阳羽瑄。 “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都还顺利吧。” 他此时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虽然不清楚堂哥他们筹谋了何事,但他无比肯定为他家解决问题的是表哥,而非现在还赖在家里不肯走的那个王侠老道士。 阳牧青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也觉着自己没有邀功的必要。 “在你们走后,我妈的脑子清楚了不少,恢复得很好,哈哈,现在骂人可有精神气了。” 有机会被骂的自然只会是他那个好脾气的老爸。 “饿了没?快点上去,我爸准备了好多菜,一大桌,就等你们开饭了。” 慕容曌一听有大餐吃,立马就精神了,出于吃货的自我修养,她觉得很有必要先探一下虚实。 “说说看,都有什么好吃的?” 阳牧青的手艺绝对是随他叔了,两个人做菜都是一绝,调味套路也很相似。 “别的就不说了,肥美的大闸蟹必须要有,还有爆炒基围虾、蒜香排骨、冰糖肘子、田螺烧老鸭、冰糖炖莲子、还有一大盆绝对地道的红烧肉!我爸做的红烧肉,肥肉相间、晶莹剔透、入口即化……” 阳羽瑄对于自己老爸的手艺推崇至极,报菜名报得贼溜,而且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那模样就像是极力跟你种草一件好物的网红博主。 果然,阳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大桌菜,就等着二人回来了。他们刚来二叔家的那顿饭,虽然也是丰盛,但是主要都顾着王老道士了,而这顿饭,阳牧青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因为在桌子的正中间,摆着一盘“太极图”,这是他小时候很喜欢吃的一道菜,只是做起来相当麻烦,加上小时候物价也比较贵,对于吃食没有如今这般舍得。 二叔、二婶都已经坐到了桌上,二婶的气色确实好多了,眼神看起来很清明,身上也穿得很得体,还化了一个淡妆,一眼看过去没有任何的不正常,只要忽略头上新买的假发。 她看到阳牧青进来,脸上稍稍闪过一丝不愉,但很快也就云过风轻,笑着招呼二人就座,一派女主人的风范。 王侠老道乐呵呵地陪坐在一旁,面前摆着一壶小酒,不时地用筷子偷夹几粒花生米吃。 “我们家,好久没有这么团团圆圆地吃一顿饭了,真好,真好呀!” 二叔一边跟老道士碰着杯,一边暗自抹了抹眼角,儿子多年在海外,侄子从不上门,家里平日里冷清得一根绣花针掉地上都能听清。 “您是不是去过三元茶室?” 坐下来时,阳牧青试探性地一问,眼睛盯着二婶,查看她有无异常。 “三块钱的茶,我能去喝?” 二婶不屑地说道,反瞪了他一眼,仿佛阳牧青问这个问题,就是在故意与她作对。 阳牧青笑了笑,不以为意,是了,这个回答,才能说明他的二婶是真的“回来”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一桩生意 慕容曌频频回头,看在身后跟着他们走了一路的老道人,心中十分犯愁。他们原本打算从二叔家出来就直接打道回府,哪想到黏上了这么一块怎么也甩不掉的牛皮糖。 “要不,你还是问问他究竟想要怎样吧。” 明明知道停下来会有麻烦,慕容曌还是选择停下来脚步。 没办法,她对这个老道人的感观不算坏,虽然贪吃了一点,精明了一点,但至少不像一个坏人。 “阿曌,我不是很想管他的事。” 阳牧青很少拒绝慕容曌的要求,不但由于她是问灵所的老板,更是因为他内心从不想拒绝。但这一次,他直觉会出现很不好的事情。 四品玄师的异能是“先知”,对于未来往往有超乎寻常的预测。 “行,你说不管就不管,听你的。” 慕容曌其实也并不是同情心很泛滥之人,这大热天的,想跟着就跟着吧,那老道人毕竟也算是修行人,至少会要比一般的老年人身子骨更加硬朗些吧。 然而,没想到的是,等他们俩从街边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咖啡出来之后,就发现那个圆胖的老道人躺在了路边上,正好不好,离咖啡店还挺近。 “苦肉计?” 慕容曌一脸苦笑,这个不讲道义的老道人,敢情是想要讹上他们两人了? 阳牧青扫了一眼,不以为意。 “演技不怎么好,死不了。” “好,那我们就走我们的路吧,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慕容曌从善如流地点头,她今天穿了一条田园风的碎花裙,在晨风中生机勃勃,长发飘扬,显得温婉而又甜美。 “你们俩,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人家吧,我需要你们帮忙呀!” 王侠老道斜眼瞥见两个心狠的年轻人就要转身离去,连忙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然后一把抱住了阳牧青的大腿。 “有事说事。” 阳牧青握住了老道士的手腕,让他不得不松开手中扯着的裤子,这种来自不太熟之人的触碰,让他心生反感,很不适应。 “这路上人有点多……” “你还真是麻烦,刚才在他二叔家怎么不见你说?” 慕容曌的耐心本来就不及阳牧青好,在这会儿真有点消磨殆尽的感觉。 明明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却偏偏要用最复杂的方式去解决,麻不麻烦? 于是,三人重新回到了那家可以外带的咖啡馆,王侠老道不爱喝苦涩的咖啡,便给他点了一杯桔子果汁,而阳牧青和慕容曌则将各自点的卡布奇洛与焦糖拿铁从袋子里面拿出来喝。 生活中,多的是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至少刚才点单的服务员是这么看待他们的。 “跟你们说实话,十几年前,我接了一桩生意,但那时候我道行还不够,事情又有点棘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但此事一直是压在我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我知道你们是有本事的人,不知是否能请你们出面,帮我了却一桩遗憾。” “事情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一户姓杨的人家,小女儿因病过世,但不知为何不肯走,家里经常有些动静,于是请我去做法事超度,我倒是发现了异常,找出了那只阴灵,但那女鬼不肯走,我没能超度成功。” “可我也不能说自己不行呀,那多没面子,而且也没法收钱,所以……我就扯了个谎,给他们家里人都下了一碗符水,起到暂时的安定作用,然后就收钱走人了。” “前阵子,我无事又晃荡到了那个小镇,发现那只阴灵竟然还在,而且越来越厉害了,整个小镇都人心惶惶,我有心想要解决掉,奈何自己能力有限……” 心有余而力不足,志未酬人已老。 王侠今天虽然没有穿道士服,但一身老式布衫已经洗得泛白,纽扣也掉了两颗,胡子又白花花年纪一大把,坐在小资情调的咖啡馆内,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他原本就是粗线条不扭捏之人,只要他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只会是别人。 “就是说,你曾经的一桩生意,要变成你与我们之间的一桩新生意?” 慕容曌很快就听明白了,王侠说起来轻松,但这种陈年旧事,处理起来绝对不会很快。 但王侠既然开了口,这几天好歹也算混了一个脸熟,直接拒绝的话又有些抹不开情面。 “是这样没错!” 王侠老道忙不迭点头,端起刚上桌的橙汁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半,酸甜冰爽,真好喝,就是不知道贵不贵,他斜眼瞥了一眼柜台上方的菜单,端着杯子的手颤了一颤。 什么?一杯橙汁居然要二十八元?这家老板可真是行善积德,别人只会抢钱,他还送杯橙汁。 要知道,二十八元足够他开销一天的三顿饭了,早上两个馒头,中午去那种十二元管饱的快餐店,晚上去便利店,快关门的时候盒饭和饭团都打折,十块钱能吃个饱。 只是要有耐心等,要能扛饿,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而且吃得太晚容易长胖。 慕容曌一见他这神态就明白了,这厮没钱,还想让他们帮忙白干活,所以,这忙,究竟是帮还是不帮,真有些伤脑筋。 “问灵所收费可不便宜,这桩事情,你能给我们多少钱?” 开口的是阳牧青,他可记得当初做法时,老道人还想出钱买那个头发小人,而且,瞧他对二叔坑蒙拐骗的架势,身上应该还是有些薄款才对。 “八千,可不可以?再多真没有了,我攒的都是养老钱,存银行了,拿不出来的。” 王侠见有戏,连忙报出了一个有些肉疼但目前自己能够拿得出来的数字,而且说完就后悔了,自己应该先说五千的,然后再一点点往上加。 “一万现金,再加你三个月的寿元,不管事成与否,拒不退还。” 阳牧青权衡之后,开口说了这句话。 他早看出来慕容曌是有些兴趣的,只是碍于自己的态度就没有直接揽活。而目前对于他们二人来说,钱财还不是最主要的,积攒寿元才是重中之重。 可惜的是,王侠的年龄已近古稀,还不知道寿命几何,也无法狮子大开口,只能量力而行。 “没……没问题!” 王侠本来想要豪迈一点,但人只要是不厌世,一般越老就会越珍惜寿命,因此应允起来还是有些慌张的,但转念想想,自己可是要长命百岁的,短短的三个月,问题也不是很大。 “好,成交。” 第二百六十六章 山顶土砖房 蒙山镇,金乌涧。 此地山清水秀不说,民俗风情也很有特色,春有映山红,夏有连天碧,秋有赤红鳍,冬有蒙山雪,近些年来外地来此旅游的人不少,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景点,但由于交通不甚便利,也没有大红大紫,只是是当地的民宿和小餐馆带来了不少的生意。 只是,当地的年轻人似乎不多,一路上遇到的几乎都是中年人,更多是年迈白头腿脚不便的老人,但都没有拄着拐杖或者坐着轮椅,而多是聚集在大树凉荫下的牌桌上,玩着麻将或者纸叶子。 “现在乡村里大多留下的都是老人了,过不了多久,恐怕就是一处处空城了哟。” 王侠老道此时换了一身正常打扮,将他那一身破败道袍塞进了手提包里,此次他是请托人,万事有这两个年轻人解决,用不着他出手。 “哈,这里还挺凉快,相比城里好太多了,来这里避暑不错!” 慕容曌的目光完全被这个地方的景色所吸引,由于地势较高,即便是盛夏季节的中午,风中也自带一股凉意,让人倍感舒爽。 “你要是喜欢,可以多呆一阵子。” 阳牧青的语气并不宠溺,但话语的意思却很温柔。 王侠老道对着小两口日常的打情骂俏已经无感了,只是感慨自己未曾把握好青春年华,想当年,村口的俏寡妇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意思的,还给自己缝补过几件衣服,可惜呀可惜,往日如烟不可追。 “这里有鬼气森森的迹象吗?” 在慕容曌眼中,入眼尽是和平美好,青葱欲滴,完全没有阴森恐怖的氛围,实在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闹鬼的地方。 “有,但踪迹不明显。” 阳牧青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他能看到镇上有些路人的衣裳上有乌黑的指印,以及在一些墙角水沟处,有一些肉眼看不见的拖行痕迹。 而且,几乎家家户户的房梁与大门处都贴有黄纸符箓,清一色的辟邪安宅符,尽管有可能是当地民俗使然,但有些黄纸符箓实在是太崭新了,就像是在前不久统一贴上去的一样。 “我们直接去杨家吗?” “不行!” 王侠老道的表现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两手直摇。 “当年我收了人家一大笔钱,却没把事情搞定,估计要被扫帚赶出来……” 家中是否还有阴灵停留,即便杨家人不能亲眼见证,但总很从一些细微之处咂摸出来的,比如说家中温度总会比外边稍稍低上两度,家人时常梦魇,庭院中有黑猫出现,村民路过家门口容易跌跤等,不一而足,但总会显示出一些阴宅风水迹象,让一家人总感觉不得劲。 “而且,这个阴灵也不是那种缚地灵,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杨家,有时也会跑出来……” 阳牧青知道王侠老道并未撒谎,只是如果杨家人不会主动配合,事情又会更加棘手一些。 “那我们今天晚上住在哪儿?” 慕容曌也不好为难这个老道人,但她可不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你们是来旅游的吧?要住店吗?我家二楼、三楼是客房,很实惠,又干净,要不要带你们去看看,离这里不远,诺,那个红色琉璃瓦的三层房子就是!” 一个很有福相的中年女子提着个菜篓子经过,裤腿高高扎起,打量了他们几眼之后,判断可能有生意上门,赶紧用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揽客。 慕容曌忙不迭点头,她还拖着一个行李箱。 “叫我兰英姐就行了,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不要紧,看中了就住下,没看中我还可以帮你推荐别家,我们这里可以看的地方挺多的,刚好渡口的荷花都开了,新鲜的莲蓬刚上市,还可以乘小船自己去水上摘哩。” 兰英倒也不是自来熟的类型,只是天生的热情好客,尤其见到这一对年轻人温和有礼,长得又好看,心中欢喜几分,做生意也是要讲究眼缘的。 至于那个稍显落魄的老男人,看着也不像是他们的长辈,为何会结伴同行,让人心里有点犯嘀咕,也许是刚好都到此处旅游,在路上碰到的,现在有个词叫做“驴友”,应该就是这种了。 看过了环境,倒也简单装修过,空调、冰箱肯定是没有的,好在床铺被褥看着都很新,窗帘也洗得很干净,桌子也是擦过的,宽敞明亮,还带个小阳台,正对山峦,宜观日月星辰。 “就这里吧。” 慕容曌并不是那种挑三拣四之人,阳牧青更不是,至于王侠,能够让他有个上面盖瓦的屋子休息,就已经很满足了。 “好嘞,六十八块一晚,你们是要两间房?” “是的,如果可以,二楼和三楼各一间。” “当然可以,这几天也没什么客人,随意住。我家还可以提供一日三餐,早上吃面,中午和晚上吃饭,三菜一汤,反正十块钱一餐,吃的话提前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兰英看着像个能干的当家之人,不一会儿,就将他们安置了下来,做事恰到好处,滴水不漏。 而且,她对于自家情况也没有遮掩,说丈夫外出打工了,有个儿子在上学,但现在刚好是暑假,于是也跟着他爸在外打临时工,婆婆已经过世,公公身体不太好,常年卧床。 兰英之后还端上来三杯热茶,说是今年的谷雨茶,是自家做的,虽然口味不甚出众,但是绝对可以放心喝,原生态,高山茶,绿色食品。 王侠看着这个当家女子忙里忙外,又是一番发自内心的感慨,有个媳妇才是家呀。 “我们先休息一下,晚点再出门。” 慕容曌开始赶人了,王侠这个老道人,看着挺活络,怎么没有眼力劲呢。 “好嘞,好嘞,你们出门时叫我!” 王侠蹬蹬上了三楼,他得看看自己房间里的被褥够不够,这山居夜寒,身子骨要经不住了。 阳牧青端着一杯茶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看什么呢?” 慕容曌走向前,从背后环抱住他薄削紧致的腰身。 “你看,那边山顶上,有一处土砖房,现在很少见了。” 慕容曌抬眼望去,果然看到在高高的山尖上,搭着有几间简陋的土砖房,还有类似柴房或牛棚的篷房,有一条蜿蜒的盘山小路可以抵达,此时袅袅炊烟升起,似正在生火做饭。 “黑气四溢,山水有祟。” 在阳牧青眼中,那炊烟逆风而行,掺杂着血晦之气,那土砖房,看着不像一个干净的地方。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卖花女 王侠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敲门声。 开门一看,不是自己花费“重金”请来降祟的高人,而是这一家的女主人兰英,慕容曌他们可以唤她一声“兰英姐”,自己比人家虚长了不少岁,只能厚着脸皮叫人家一句“兰英妹子”。 “大哥,下来吃晚饭了!” 王侠嘿嘿一笑,挠了挠头,吃饭这种事情,确实是赶早不赶晚,然而等他顺着楼梯走到一楼,发现那两个年轻人这会儿已经吃上了。 明明看到他下来了,很默契地连头都没有抬,长辈都还没上桌就开吃,现在的年轻人可着实没礼貌,欠教育。 兰英确实是个手脚麻利的,三餐一汤的搭配还有点讲究,虽然都是菜园子里就地取材之物,但色、香、味俱全,让人瞧一眼就食指大动。 鲜嫩的醋溜茄子、油光水滑的五花肉焖豆角、鸡蛋分量感人的农家一碗香,此外还有一碗清澈青翠的丝瓜汤。 王侠二话不说先给自己倒上一碗丝瓜汤,咕嘟咕嘟喝下肚,甜津津,软绵绵,味道好极了。 “你们慢慢吃,今天晚上有大戏,隔壁二婶子约我一起去看呢,就在村头院子里,你们等下吃完要是想散散步,也可以过来看,会有锣鼓声响,很好找的!” “吃完碗筷就放着,我回来再洗哈,门不用锁,这年头,贼都不上门。” 兰英说完就一吱溜跑得没影儿了,动作快捷得根本不像她这个年纪的人。 三人果然慢悠悠吃过了饭,阳牧青一声不吭蹲在井边清洗碗筷,慕容曌百无聊赖拿根狗尾巴草逗着门口一只小白猫,而王侠则用火柴点燃了一根烟,享受一段属于自己的神仙时光。 然而,静谧气氛很快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所打破,这种火药筒把式有一俗称:放秤,在一些乡村意味着有人家里办白事,接着,锣鼓、唢呐、二胡混杂的哀乐猛地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伴随着道士的吟唱,好不热闹。 “阿曌,你想去看看吗?” 对于这种丧事场合,其实阳牧青打心底里是拒绝的,拥有一双从小就能见到阴灵之物的眼睛,对于常人而言未免不是一种惊悚的负担,从往常被鬼吓到的经验来说,他平日里会有意识避开丧葬、医院、墓地、荒村、古井这一类场所,当然,在必须要面对的场合下,他亦从无二话,从不推三阻四。 “我想去看,但如果你不感兴趣,我也可以不去。” 慕容曌几乎是不假思索做出了回答,长久的陪伴与亲密的关系,想要读懂一个人的心思,其实只要当事人足够用心,并不是那么难。 难是的,你向对方剖开了一颗心,对方却懒得多看一眼。 “今天晚上就行动吗?” 阳牧青询问正在抽烟的王侠老道,杨家的宅子离这里不是很远,如果想速战速决,那么这个时候就还是心无旁骛比较好。 “倒也不急于一时。” 王侠老道吐出一口烟圈,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只是浑浊的眼睛里面并没有笑意,当了云游道士这么多年,这里是他少数心有芥蒂的地方,如今再次踏足,不禁心有戚戚然。 是耶?非耶?对耶?错耶? 谁又能真的给他一个答案。 “那等下我们一起去看看,听听,好戏似乎已开场了。” 阳牧青洗完了碗筷默默擦手,笑着说道,没有丝毫勉强的语气。 慕容曌一听立马心花怒放,她确实对此处民俗很感兴趣,想要一睹究竟。 夏日苦长,夕阳向晚,傍晚的天空中有时能看到渲薄云层之间,有如影的残月与暗淡的星辰,直至夜色一点点转浓,它们的亮光才一点点变得愈发耀眼。 晚风吹拂,附件的人估计都凑热闹或帮忙去了,路上除了他们,没几个行人。 有个看上去有点瘦骨嶙峋的小姑娘蹲在树荫里,她长相一般,特别之处是身上的毛发有点重,露出的手臂显得有些黑黝黝,手提一个竹篮,竹篮里面有寥寥几个花环,估摸着晒了一天,蔫不拉几。 “大哥哥,大姐姐,要买花环吗?” 她自然不会去问看上去就没有余钱的圆胖老头,而是一双急切无助的大眼,盯住了慕容曌。 “多少钱一个呢?” “十块,要是买两个的话,还可以算便宜点!” 小姑娘见有戏,顿时脸上笑开了花。 慕容曌仔细瞧了一眼,嘿,别说,这些花环编得还挺用心,每一个都用了四五种小花,而且还有两个缠绕着一种蓝色小草,星星点点,尤其好看。 有点心动了,对于漂亮的事物,干嘛一定要计较是不是有用,漂亮本身,就是一种有用了。 “行吧,我挑一个,牧青,你身上有现金吗?” 慕容曌估摸着这个小姑娘不一定能够电子支付,还是直接给现金好了,免得对方又尴尬一场。 阳牧青默默递过去一张十元的纸币。 只是出其不意,他放下纸币之后,直接选了一个黄紫相间的花环放到了慕容曌头上,让慕容曌都微微吃了一惊,但最终笑了笑,对他的审美不予评说。 她看中的可不是这一个。 直到走出一大截,都快看不到那个小姑娘的身影了,王侠老道才很赏识地看了阳牧青一眼,看不出这个习惯闷不作声的小子,居然连这些江湖小伎俩都懂,行事也滴水不漏,比自己更“老道”。 那蓝色的星点小草,有一个别名叫做萤草,长得好看是好看,可惜是在坟茔边上才能找得到,而且最好是那种荒坟野冢,会一长一大片,连绵起伏,若萤火虫飞舞。 道家人士对于此草比较忌讳,倒不完全是因为如此,而是那萤草,若刚好生在幽怨之冢,自带怨气,那么自然不会给采摘或佩戴之人带来什么好事。 就是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无知者无罪,还是明知而为之。 村头一块空坪上搭着红棚,棚下摆满了八仙桌,用来摆流水席。 “来的时候好像没看到那个棚子,看来是才刚刚开始做法事。” 王侠老道嘀咕了一句。 灵堂扎着白色与黄色的纸花,门的两侧贴着白纸祭联,字体颇见风骨,笔迹不俗。 慈父忍别驾鹤仙游去,孝子悲啼欲养亲不在。 没有横批,只有一个大大的“祭”字。 灵堂的正中间摆着灵柩,只是被供桌以及祭帘遮挡住了,看不真切。两边的墙上挂着阎王审鬼、九层地狱、八仙过海、四大天王、牛头马面等古意盎然的画幅,让路过的人一瞥之下或许心惊胆战,或许见怪不怪。 阳牧青望着灵堂中的某处,眼神晃了晃,一时无语。 这还没到晚上,就已经见了鬼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夜歌子(上) 阳牧青眼中所见之鬼,只是一只寻常的阴灵。 灵柩之上,一个身穿彩色寿衣的老妪,满脸笑容地盘腿坐在灵柩上,齐耳的白发梳得很整齐,还戴着一个朴素的黑色发箍,如果不去在意她青白的脸色,简直就像是一个见到远归亲人的慈祥老太。 她不时拿着枯瘦的手指敲着棺材板,好像在轻声叫着某个名字。 她确实是见到了远归的亲人,只是并不是从外地赶来的孝子贤孙,而是此时正躺在灵柩之内的那个糟老头儿。 老伴,老伴儿,老来作伴,阴阳相隔十三年,可不是让人好等吗? 可惜的是,她心心念念的老伴看起来不是那么高兴见到她,至少不少如她一般的高兴,而是皱着眉头躲在棺柩里面不肯出来,就像是在跟谁置气一般。 唉,新死之人,总有一个适应过程,她是过来鬼,都懂,等过了头七就好了。 对这个花花世界有再多眷恋,也敌不过花自飘零水自流,人生逆旅难倒回。 突然之间,她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查探视线,猛地朝阳牧青的方向看了过来,一双鬼眼布满血丝,戾气冲天,然而阳牧青毕竟经验丰富,很自然就与之交错了眼神,望着房屋顶上的一处漏光破洞,做若有所思状。 “嘿,你在发什么呆?” 慕容曌摇了摇他的肩膀,这种呆滞的神情跟阳牧青并不匹配,就像是演出来的。 可是,阳牧青居然是个演技出神入化的高手吗? “那屋顶上好像破了一个洞,下雨会漏。” 阳牧青指了指砖木结构的屋顶,慕容曌瞥了一眼,果然有个半个手掌宽的缝隙,她又瞧了瞧天色,很好,星月辉映,看起来会要晴上好一阵子。 “你们来了呀,这里刚好有位子,快过来坐!” 兰英一眼就扫到了有些格格不入的一行三人,毕竟是入住自家“民宿”的客人,她也不好怠慢,更不想让他们闹出啥笑话,还是栓在自己身边放心一些,有个照应。 她毫不客气将隔壁二婶子往旁边的长凳赶了赶,为表歉意将手上一把瓜子花生糖果都塞入对方口袋,空出自己长凳的另一方,示意让慕容曌与阳牧青落座,至于王侠,不好意思,去一旁蹲着去,今天来的人出奇多,凳子不够用。 “这李家真是祖上积德,瞧这李当家办白事的架势,真是大手笔,道场三天,大戏一晚,小戏一晚,早中晚三餐的流水席,鸡鸭鱼肉不说,还有甲鱼、大虾、黑山羊、牛蹄髈……没一样是便宜货,你瞧这桌上发的烟和槟榔,都是上百块,还有帮忙办事的人报酬也不少,红包一个接一个的……” 二婶子虽然坐到了旁边,但是不妨碍她隔着慕容曌二人和兰英继续聊天,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表情洋洋得意,仿佛这李家并不是她的普通邻居,而是她的本家。 “听说他们请来了杜家班,那可是唱花鼓戏的行家里手,酬劳上万,一般人可请不起,我们要有耳福了。” 兰芳与二婶子一唱一和,她平日里不爱打牌,也没有跟风网购,农闲时候就喜欢听上几段花鼓戏,虽然现在上网刷小视频经常可以找到花鼓戏段子,但始终没有现场听起来那么让人如痴如醉。 李家是镇上的大户,但为人很慷慨和善,虽然这次排场颇大,但最终受益的都是乡里乡亲,因此谈论起来好话居多,坏话怪话当然也会有,毕竟嚼舌根谁不会,但总不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放厥词。 慕容曌本来就是凑个热闹,此时更是毫不见外地从桌上上捉起一把瓜子,优哉游哉嗑了起来,奶油味的,有些甜腻,不如原味的醇厚,但既然不要钱,也就不好嫌弃。 “等下会有花鼓戏看吗?” 慕容曌毕竟是城里长大的姑娘,对于花鼓戏只是耳闻,从未真正听过。 “要等等看,不知道是今晚还是明晚,我们也不好直接打听,显得吊唁的心不诚,一心只想着看戏。今晚看不着,明晚再来,早点占座,多大的事儿。” 二婶子抢先回答,一脸兴高采烈。 在农村办白事,往往悲戚的氛围只占十分之一,另外的十分之九,则是阳世之人的交际场与人情场,主家客气,宾客捧场,便是好事。 随着一支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腰鼓队进场,兰英和二婶子今晚的期待就注定落空了,看来今晚是小戏,腰鼓和舞龙,是乡间最为常见的娱乐项目。 好在这支腰鼓队虽然不是正规军出身,是由忙时务农,闲时打鼓的农家婆姨们组成,但不论从身姿还是擂鼓上,都很有看头。 身段矫健若龙蛇,大小鼓点如雷雨,爽利,飒爽,得劲,绝无半点拖泥带水。 “好,真好!精彩,太精彩!” 王侠蹲在角落里面鼓掌,如果不是怕引人注目,他很想站在凳子上鼓掌,只为要让腰鼓队中那个最漂亮的婆姨多看自己一眼。 哪怕是瞪一眼,那也比心头抹了蜜还甜。 “王侠老道,等下要不要去加个微信?” 慕容曌打趣道,她不难看出王侠的视线落在其中哪位女子身上,嗯,波涛汹涌,来势汹汹,果然天底下的男人十有八九好这一口。 “嘿嘿,过过眼瘾就好,不劳费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赏花之人遍地都是,大俗即大雅,作为老男人,倒也不必难为情。 腰鼓队的表演大概持续了四五十分钟,由于表演形式丰富多彩,倒也没有人喝倒彩,只是陆陆续续有些没有等到花鼓戏的村民离去。 今夜先撤,明日早点来。 “如果以后老了,去打打腰鼓似乎也不错?” 慕容曌是真心觉得这个还不错,养眼,有节奏感不说,还有力量感,韵律十足,振奋精神,似乎相比一些社区街角广场舞来说,更有一番韵味? 倒不是说广场舞不好,而是耍腰鼓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你的气力不够,不信你买一个回去试试,撑不过三天。” 阳牧青一本正经地说道,完全没有做一名语言艺术家的自觉。 慕容曌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是不是男人都这样,变成了男友的角色之后,讲话都不要先过一遍脑子,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说出口再论其他。 三个字,欠教育。 “好,回去买一个,要是撑不到第四天,我跟你姓。” 阳牧青一听就傻眼了,因为慕容曌的语气他再熟悉不过,她是在讲认真的,而且说到就要做到。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夜歌子(下) 身姿妖娆的女子腰鼓队最后围着灵柩走了一圈,红绸带舞得飞起。 “原来丧事也可以办得这么热闹。” 慕容曌有感而发,对于死亡,虽然她直面得不多,但所见所闻都是生者的悲恸,尤其是阳牧青在自己“死去”那些时光的心碎憔悴,都给死亡蒙上了一层悲凉的面纱。 对于至亲之人的死亡,应该大部分人,都应该难以释怀吧。 “这位老人家也算是寿终正寝,据说在死之前也没有遭多少罪,在很多乡俗繁重的地方,亡者之福寿兼备称之为喜丧,哭过一场就算了事,不必太过介怀。” 王侠摸着几把并不存在的胡须,娓娓道来,热情解答。 “那如果是寻短见呢?” 慕容曌似乎是早有准备,笑着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但她虽然脸上是笑着的,内心其实很紧张,在等待着王侠所给予的那个答案。 “求死之人解脱,所亲之人忌讳,欠债之人无寐,有愧之人难安,相识之人介怀,耳闻之人惊惧,所居之地不宁,我辈中人挣钱。” 慕容曌莞尔一笑,如果不是最后一句实在来的巧妙,她必然要心有戚戚焉了。 阳牧青拍了拍她的肩膀,觉得自己此时没必要多说什么,有些心中难解之结,可以交给时间,但如果过了很久还有芥蒂,要么就是时间还不够久,要么就是此结注定无解。 “你们看那边,又有好戏要登场了!” 人群中有人在小声议论,有人在大声嚷嚷,人头涌动,你起我落,都朝着不远的斜坡处望去,那边有不小的动静,夹杂着细小但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 一队舞龙的青壮男子从斜坡处走出,头裹黄头巾,身穿黄马褂,臂膀处都显露出结实的肱二头肌,小腿上缠着黑色的布条,裤头扎着一个小铜铃,随着那自信昂扬的步伐,哐啷叮当。 他们手上举着一条金鳞红爪的长龙,每隔一小段就有一个木桩,每个木桩都由一个青壮劳力举着,大约有不下十二个木桩,木桩上方还有莹莹闪烁的红色亮光,就像是一条正在自由遨游的火龙。 “舞龙界的扛把子,飞龙在天!” 人群中发出欢呼,这支舞龙队叫做“飞龙队”,也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演出团队了,不外乎别的,龙够俊,技术够炫,舞龙的又都是阳气足的年轻小伙儿,看着就很喜庆。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并不经常在白事场子表演,看出来这回主人家是真的花了大价钱,而且说不定还托了不少关系,才请了他们来这里走一糟。 果然,待他们一进门,管事之人早已在门口迎接,不仅放了一圈十米长的鞭炮,还将事先就准备好的红包塞了过去,一人一个,一个不少,份量绝对不会很轻,至少也都有一张百元大钞。 随着一阵密集的鼓点,锣、拔、唢呐齐响,舞龙表演开始。 扭、挥、仰、跪、跳、摇、穿、腾、跃、翻、滚、缠,十二般武艺,样样精通,九曲十回,蜿蜒翻腾,踩在高凳上,踏上八仙桌,一个个的,轻捷矫健,精神抖擞,气力无限。 “好!” 观众席中不停有叫好的,鼓掌的,这些熟悉的街坊邻居,脸上大多都洋溢着放松的笑容,全神贯注,都在看着眼前这场好戏。 李家长子看着眼前的场景,脸上无明显的悲喜情绪,他如今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老爷子喜欢热闹,他就整一场热闹的白事,算是给老父亲最后的践行。 年少外出打拼,成年极少归乡,虽然知道见一面就少一面,但敌不过见一面就不想再见下一面。 父子之间的那点龌龊与别扭,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哼,这不孝子,真败家,花钱就跟玩儿似的。” 原本蹲在棺材里面的新亡老鬼,被早年就归西的老伴儿拉到了棺材板上坐着,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忍不住将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这一幕落在阳牧青眼中,就成了人世间混淆生死界限的一处好风景。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腰鼓队和舞龙队都已经撤场,而且村民们陆陆续续开始搬凳子离场。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空中月独明,身侧有佳人。 一声高喝,打破了热闹散场后的难得寂静,这一声沧桑的男高音,喊的人头皮发麻。 不知何时,灵堂中坐着一个拉奏二胡的单瘦乐师,刚才那声高喝,正是他发出来的。 “这名乐师,皮相不赖。” 慕容曌并不是会对别人长相津津乐道之人,但她对于这位已经并不年轻的乐师,给出了不低的评价,但也就局限于“皮相”二字。 因为这名乐师虽然五官清矍,白皙俊秀,表情神态却暮气沉沉,自带一股阴郁气质,而且双目无神,视无焦距。 竟然是位盲人乐师。 “已经开始唱夜歌子了,没啥好听的了,要不咱们回吧。” 王侠听那乐师一张嘴就明白了,今天的好戏差不多到此结束,众人可以打道回府了。 “什么是夜歌子?” “用一种类似祭祀念经吟诵的方式,将亡者的生平经历与功过是非唱出来,即为夜歌子。一来告知乡邻,二来敬告鬼神,这里面学问可大着呢。四里八乡会唱夜歌子的人的不多,并不是因为难唱,而是因为这一门技艺,十分挑人,难得碰到好苗子,还得是八字比较硬的。毕竟一句唱得不好,得罪的不是人,而是鬼哦。” 王侠觉得今天晚上真是来对了,终于在这对年轻人面前找到了一些久违的自信。 但他刚刚红润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接着就黯淡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慕容曌对此十分不解,转头看向阳牧青,发现他此时的表情与眼神也有点怪,于是她秒懂了,往往这种时候,就是他们看见了她看不见的东西。 跟这些玄师呆在一起,别的还好,就是这一点,挺让人不爽。 早知就不嫌弃那视鬼水味儿大,捏着鼻子也要抹上几滴才行。 “说一说,看见啥了?” “那个乐师旁边来了一只女鬼,很年轻,长得……还行,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听他唱。” 阳牧青的叙述永远都是如此的简单明了,虽有画面感,但美感不足,慕容曌只能自行想象。 “她,就是杨家的小女儿……” 该来的躲不过,王侠叹了口气,直接道破了这名女鬼的身份。 嘿,她还冲着自己笑呢。 第二百七十章 一曲花鼓绕梁(上) 阳牧青的双眼微微眯起,直直盯着那个女鬼。 若不是那个女鬼没有流露出煞气与杀心,他早就动手了。 “她不是只恶鬼,只是有些天真无知……” 王侠赶紧在一旁打着圆场,紧张兮兮地看着阳牧青,两只手不自觉搓在了一起。 而大喇喇坐在盲人乐师身边的女鬼对外界投来的视线毫无戒备,无论是神情严肃的阳牧青还是心虚慌张的王侠老道,于她而言,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不值得她在意,也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她的一双眼睛,就像是黏在了盲人乐师的脸上。 就像是初次动心小鹿乱撞的怀春少女,望向自己的心上人。 “少年出身苦,为长兄为父,习性爱求学,勤劳乡邻知,春秋忙耕种,夏冬进菜圃,三餐皆随意,苦尽甘还来,娶妻恩爱笃,生儿最护犊,慷慨兼大义,年长更怀慈,驾鹤别西去,泪洒青衫湿,平生常有憾,所幸留后福……” 盲人乐师不需手稿,虽然他也只是听李家人七嘴八舌叙述了一遍,但就像是在用歌词画像一般,轻易便将棺中之人从生至死的生平轨迹娓娓道来,虽然免不了一些文辞修饰的成分,但整体来说,通俗易懂,声情并茂,配上他清亮的嗓音,让在座默默仔细听闻内容的乡里乡亲不胜唏嘘。 他所吟唱之人虽然肉体已死,但随着他这样孜孜不倦地唱下来,音容笑貌倏忽浮现,好像又在听众的脑子里活了一回,灵魂未灭。 “这个男人,还有点才。” 慕容曌犹如一个苛刻的点评家,给出了第二句吝啬的评价。 只是,一个男人,若有貌又有才,岂不会惹得单纯如许的少女,为之倾心? “甄师傅,喝口茶润润嗓子,给你放桌上了,已经放凉了,放心喝。” 一个管事的婆子拿了一杯罗汉果菊花茶过来,里面的料十分有诚意,看得出来是对这名乐师特别照顾。 盲人乐师甄韶阳冲婆子笑着点点头,虽然目盲,却很精准地拿起了那杯茶,喝了一口后又放回了桌上。 味道不如何,又怪又淡,余味清苦。 待婆子一转身,他便从斜挎的布包里拿出了一瓶二锅头,拧开了盖子,接连猛灌了几大口,不像喝酒,如同常人喝水一般。 还是酒好喝,烈酒穿喉过,胸口和肠胃一起热了起来,仿佛身上也多了几分气力。 然后他就着唱起了夜歌子,丝毫不受影响,只是嗓音低哑了几分,更显示出中年男人的浑厚音色,以及沧桑感。 一看就是酒鬼托生,而且瘾还不小。 那依傍着他而坐的少女鬼,见此情景,脸上失去了笑容,带了怒容,似乎想要将他手中的酒瓶抢下来,但奈何形魂无力,只能负气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甄韶阳。 可这又能如何呢?阴阳不通,各自心事罢了。 “少年人的情呀爱呀,原本是很美好的事情,只是大人们总不愿相信那所谓的爱,动不动就棒打鸳鸯,最后落了个人鬼情未了,真真是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王侠自然是知道不少内情的,只是这番话从他一个老光棍嘴里说出来未免过于煽情,让慕容曌好不适应,但克服过不适应之后,自然要刨根见底。 “半斤小酒、花生米、小鱼干,还需要什么?夜还很长,不如我们三个回去聊聊天?” 王侠老道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这妮子果然上道,聊得来,很聊得来呀。 “好嘞,那就先打道回府!” 看到两人情绪如此高涨,阳牧青也不好说扫兴的话,只好沉默着跟在他们身后,无奈摇头,琢磨着行李箱中的带的那瓶洋酒是否够喝,要不要去小卖部再买一点。 但喝混酒容易醉,给醉鬼收拾烂摊子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盲人乐师甄韶阳“望”向三人离开的方向,抬起头来,耳朵微动,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隐藏着千丝万缕的情绪,似在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黑色风暴。 在乡村旅店的天台上,慕容曌和王侠老道猜拳正欢。 “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 “哈,你输了,赶紧喝,一滴都不许剩下!” “呵呵,喝就喝,我就是故意输的,免费的酒才叫做好喝……” 阳牧青在一旁倒酒,自己临时决定去小卖部拎一打啤酒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那杨家小女儿,单名一个荷字,听说自小就长得水灵。但在她十七岁那一年,跟家里闹非要跟一个戏班子去学戏,整天就在家里捣鼓装扮,练曲哼调,但家里就她一个女儿,自然是不肯,为此她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但最终呢,戏是没学成,死倒也没死成,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后来她不知为何,跟那目盲的甄韶阳牵扯上了关系,听说是有了私情,于是又闹着要嫁给他。你们说说看,一个不愁嫁的漂亮姑娘,他爸妈能同意这门亲事?那必然是不会答应的,换了我是老杨头,那也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可这傻姑娘,那就是书上说的红颜薄命,就一次下河洗衣裳,脚下踩了青苔,一头栽进了河里,河水才不到一米深,按说也淹不死人,可她就是倒霉呀,砸到了后脑勺,流了一大堆血,当场人就没了。” 李家灵堂传出的夜歌子,彻夜未歇,直到天蒙蒙亮,才停了下来。 慕容曌在睡意朦胧中,恰好听到最后一句,嘶哑低沉,如泣如诉。 “尘世莫留恋,黄泉好上路,来世若相逢,今生缘再续。” 她如同被唤醒一般睁开了眼,无灯无月,漆黑一片,窗棂处有微弱的天光,但不足以照亮室内。 窗户玻璃上,倒映出一个穿着红色戏服的女子身影,眉目如画,樱桃小嘴,梳着发髻,贴着花黄,珠钗簪花,水袖飘扬。 一颦一笑,分外动人。 自己这是见鬼了吗? 她摇了摇身边人,但阳牧青只是转过身来,将她揽入怀中,并未转醒。 “我在呢,别害怕。” 阳牧青喃喃低语,轻轻拍了拍慕容曌的脑袋。 等她再抬头,那玻璃上已空无一物。 所以,刚才是自己眼花了而已?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好在,自己再不是孤身一人,确实也不至于会真的害怕。 她缓慢地伸出手,摸了摸阳牧青的脸颊,带着一丝庆幸的欣慰,也带着一缕莫名的哀愁。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曲花鼓绕梁(中) 翌日,按照原先的安排,应该是直接去杨家,由早年失手的王侠打头阵,缉拿孤鬼游魂。 但谁知早饭一吃,王侠将桌上的冷馒头和豆饼渣一扫而光,打了个饱嗝,说计划要调整下,他今天先去杨家周边做下勘察,探下路,等到今晚夜深时分再行动。 毕竟他是托事人,而且也算是内行,因此阳牧青二人并未提出异议。 在阳牧青看来,觉得他是昨夜见到杨荷的魂魄之后,动摇了决心,考虑有没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但在慕容曌看来,她觉得王侠是已经跟杨家闹僵了,直接上门恐怕讨不了好,这只是迂回之计。 王侠还婉拒了阳牧青要陪同的建议,毅然决然,独自前往。 总之,一日无事。 但在慕容曌看来,一日,不可能真正“无事”。 虽然方才阳牧青接了一个来自菩提子的电话后,就皱起了眉头,说要去附近转转,让慕容曌自行安排,但慕容曌早就有许多好点子浮现出来,绝不会浪费着一日时光。 跟兰英大姐说了一声不回家吃中饭,接着她就拿了一顶太阳帽,出了门。 阳牧青那边是必然不会跟着的,男人办事,女人何必一直拴着,而且,重要是的“办事”吗?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是谁。 阳牧青的靠谱指数,大概率会让别人家的女友眼红。 这里是蒙山镇,蒙山镇最有名的景点是乌金涧,而乌金涧之所以有名,是相传正午的太阳照射到涧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若如流淌着哗啦啦的碎银子。 雨后天青,运气好的时候,还会看到山涧流水处有袖珍的彩虹,可谓是美不胜收。 最让她心动的,还是据传乌金涧中有一种红鳞的河鱼,俗名“赤红鳍”,一指长短,鱼刺极少,肉质极嫩,煲汤极鲜。 这种地方,结伴而行自然惬意,但独自前往亦有滋味。 时光缓缓又匆匆,几个时辰,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事情,等到慕容曌心满意足地喝下河边鱼铺的一碗鲜鱼汤,发现阳牧青不知何时已经在乌金涧的入口处等候了。 她并未告知自己的去处,但阳牧青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这里。 不知是两人之间的共生血咒,还是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呀?真心还不错哟。” 这鱼汤果然不负盛名,鲜美无比,脂白如乳。而且绝对物美价廉,没有欺宰游客的嫌疑。 也是,十五块一大碗鱼汤,可以喝到饱,这个价格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很感人的了。 阳牧青毫不犹豫就摇了摇头,他对于美食的兴趣,仅在于做出美食而已。 吃与做,本就是两件相干却完全不同的事情。 慕容曌深表可惜,然后转头又喝下了一碗,她的吃货本色一旦显露,当个美食博主绝对绰绰有余,说不定还可以挑战类似大胃王的那种吃播,羡慕死一众易胖体制的女孩们。 吃不胖是一种特异功能,刚好拥有者之一是慕容曌。 “小伙子,进来坐,你们俩是一对吧,郎才女貌,看起来登对,有夫妻相的哩!” 河边鱼铺的老板热情打着招呼,最近游客少了很多,他们一方面乐得清闲,一方面也有些筹生计。如果这两个人能够在自家店里吃晚饭,可就又多了一笔进项。 鱼汤是不贵,但店里还有很多山珍和河鲜,还有早上采摘的松茸菌,如果卖不出去,就只能自己吃了,这么贵的食材,吃起来既心疼,又肉疼。 “王侠去吃免费的豆腐饭了,就是李家摆的流水席。他说晚上有杜家班的表演,他要先听戏。旁的事,听完戏再说。” “这样的客户,下次我们接案子的时候可得长得心了。” 慕容曌哭笑不得,尤其是她曾从事过心理咨询这种按时计费的职业,托事人不把事儿当事儿,耗着的可是所有人的时间。 “你晚上是想吃河鲜,还是去吃豆腐饭?我本来是接你去吃饭的,听说这里的豆腐饭很有特色,口味也不差,可以试试。” “桌上人太多,还要跟人抢菜,不太好吧……你知道我吃饭很护食的。” 慕容曌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理所当然,面无惭色,理直气壮。 “不是我吹,今天店里可有几个好菜,不尝一下绝对要后悔。新鲜的野生松茸,还有一只肥美的河鳖,正适合红烧,还有一种别处没有的野菜,是这涧里的水草,凉拌最是爽口!” 鱼铺老板热情推荐,他很有信心,给这远方的客人露一手,准备一桌美食。 “行,那就在这里吃一点再过去。” 阳牧青走进了店里,经过店门口的时候,不经意将一个懵懂状态的游魂给收入了袖中,是一个老人魂魄,似乎是投水而亡。 落座之后,他恍若不经意问了一个问题:“这涧水涨得急的时候,会不会有危险?” “那当然,前不久有个钓鱼的老人,在河滩上钓着就睡着了,结果晚上涨了水,人就没了。” 鱼铺老板不胜唏嘘,他在河边开店营生,可没少见此类情况。 水火无情,每一年总有一些福薄命短之人,无视潜在的危险,被眼前的风平浪静所蛊惑,急着去投胎,年纪大些还稍微能够接受,最怕就是那些小孩子,一出事就是一家人伤心。 “我赶紧做,你们也快点吃,不瞒你们说,我也是个戏迷,等下也要去听杜家班!” 待他们吃完,赶到李家空坪附近的时候,几乎可以说已经是人山人海,还好王侠老道果然是个上道的,二话不说就提前占了座,一个人占了一条长凳,死活不肯挪位,刚好够三个人坐下。 戏台子早已经搭好了,花花绿绿的幕布之后,演员们正在化妆和置办道具,忙的不亦乐乎。 随着一阵唢呐声起,好戏正式开场。 “杜家班,不一般!杜家班,最非凡!做人不听杜家班,没有面子很难堪!做鬼不听杜家班,阴曹地府要哀叹!此生不听杜家班,听遍天下也枉然!” 这杜家班很有粉丝基础,台下的口号喊得齐整且押韵。 一个个的,伸长脖子,鼓掌阵阵,满怀期待,兴致盎然。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曲花鼓绕梁(下) 名不虚传,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一个好词。 此时用在杜家班的身上,更是恰如其分。 杜家班在此地已经红了三代人,班头一直都姓杜,前两代算是子承父业,唯到这一代是一个女子接班,至今未婚嫁,但却将杜家班的名气发扬到最大,四里八乡都闻其名,慕其曲,追随辗转至各地听戏者,大有人在。 当年杨荷之所以闹着要去学花鼓戏,就是因为看了几场杜家班的演出,入了迷,着了魔。 但其中,绝对没有杜家班在坑蒙徒弟的嫌疑,因为他们对于收取学徒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俗称“三亮一苦”,“三亮”是嗓子要响亮,相貌要亮丽,性情要亮堂,“一苦”自然是要吃得住学戏的苦。想进他们戏班的人茫茫多,而杨荷,未必能达到他们的门槛。 所有学戏半途而废者,再也不可入此行,更不可向外人宣扬自己师承何方。 “咳咳咳,你之前听过花鼓戏吗?” 王侠老道一脸严肃转头地问慕容曌,神情庄严肃穆,仿佛此时他一心只想听戏,希冀这两个人可不要那么没有眼色地问他今日出门顺不顺利,是否有所收获。 “《刘海砍樵》、《补锅》之类,还是听过的。” 对于花鼓戏,慕容曌了解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不知晓,毕竟偶尔在综艺节目里面也会听到主持人随口就来上那么两句,听起来似乎不及京剧、黄梅戏之类的婉转韵味,但胜在热烈直接。 “阳先生,那你呢?” “小的时候,听过一次。” 阳牧青的语气有点闷闷的,他不太愿意涉足丧葬场合,理由之一就是这些大戏小戏,除了是一种仪式感之外,更是一种祭祀,在场听戏之人,除了活人,还有亡者。 卸下一世的繁重辛劳与心事重重,大部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一辈,还是很愿意在上路之前听上一出热热闹闹的花鼓戏,聊以慰怀。 因此,越是民风淳朴之处,戏鼓之声越不易绝衰。 转眼到台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角和一个小丑扮相的男角已经登台,看起来是两夫妻,只是不太登对的样子。 男角左手提着一只活母鸡,右手提着一只白公鸭,一摇一摆,以罗圈腿的姿势往前走,不时回头催促自家婆娘,快一点,快一点,但走了没两步,鸡与鸭同时脱手,他也摔了个狗啃泥,女角气急败坏,忙不迭追鸡赶鸭,而台下哄堂大笑一片。 这便是乡间花鼓戏的独到之处了,不管剧情是否精彩,先逗个乐再说。 随着剧情推进,原来这是一对小夫妻回老丈人家省亲,而这女婿是有些傻里傻气缺根筋的,女儿则是美貌与聪慧并存,知道丈夫会闹洋相,事先教会了他三问三答。 若丈母娘问父母亲身体怎样,一定要答“身康体健,福寿双全”,以显示家底雄厚,家门福泽; 若丈母娘问土地里收成怎样,便要回答“土地肥沃,播种繁忙”,以显示辛勤劳动,春耕秋收; 若丈母娘问家里小孩听话吗,最好回答“小儿顽劣,要上学堂”,以显示教化有心,书礼传家。 孰料,丈母娘倒是真的问了三个问题,可是第一个问题和第三个问题颠倒了顺序,而傻女婿就只会照本宣科,一一作答,听得丈母娘一愣一愣的。 尤其是第二个问题,丈母娘突发奇想,问了一句“夫妻二人感情可还融洽?” 女婿一本正经说道:土地肥沃,播种繁忙。 女儿当场气得跳脚,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着才好。 效果自不必说,场上的气氛瞬间高涨,口哨声,鼓掌声,大笑声,此起彼伏。 好的戏班,不能只会演阳春白雪,还要能将这下里巴人的戏也演得可登大雅之堂,将大俗即大雅发挥到某种极致,还能荤素不忌抖抖机灵,与众同乐,方能称得上是所谓的民间艺术家。 “还挺搞笑的,那个演女婿的,不去当谐星真是可惜了,笑得我肚子都痛了,刚才真吃太多…” 慕容曌很少笑得如此不淑女,一双手不停拍着阳牧青的大腿,不用看肯定红了一大块。 阳牧青握住她不停作妖的手,不答亦不语。 既然慕容曌觉得好看,那就先让这场花鼓戏演完,他又扫了一眼台上,觉得有点头疼,演这出花鼓戏的女角,此时是神魂游离状态,也就是说被人附身了。 附身其中的鬼魂,不是别人,正是杨家早逝的小女儿杨荷。 而且,他还注意到一个异常之处,场上的人虽多,但有两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是那天卖花环给慕容曌的小姑娘,此时正提着花篮津津有味地看着台上的表演;另一个是负责唱夜歌子的盲人乐师甄韶阳,他双目平视舞台,做侧耳倾听状,不时还会露出会心一笑。 如果他的“先知”能力尚未退却,预感准确的话,接下来将会发生变故。 这一出花鼓戏很快就演到了尾声,丈母娘哄好了女儿,让她与女婿双双把家还,走之前还将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一些偷偷塞给了女儿,而女儿女婿回家途中,打打闹闹,重归于好,经过一条漫布山花的小路,女婿随手编织了一个花环戴在了女儿的头上,许下百年之好。 就在女儿头戴花环笑骂着女婿“死样”的时候,变故横生。 在座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约有近十人在听到这两个字之后,失魂落魄,生魂离体,阳牧青环顾一周,发现多是身体孱弱之人,男女老少都有,但老人居多。 这些人,无一例外是生机淡薄、阳气不足之人,因此在“观鬼戏、听鬼语”的过程中,入戏太深,若不及时收魂,恐怕命不久矣。 王侠老道也察觉到了异样,和阳牧青一个对视后,两人不约而同起立,祭出黄符纸,摇动招魂铃,默念安魂之咒,平定异常之状。 慕容曌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慌失措,只是有些佩服阳牧青居然如此心细,没忘记在作法之前施展障眼法,台上的戏仍在继续,台下观众也仍旧如痴如醉。 她也认出来了台上女角头上所戴的花环,正是当初她看中但被阳牧青拦下的那一个。 第二百七十三章 吊孝哭灵 “小荷呀,我可怜的小荷……” 一个穿着一件破败棉袄、头发乱糟糟的枯瘦老头冲了出来,被一旁管事的人拦下,语气不甚严厉地耐心向其劝说,但那个老头明显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一个劲地挥舞拳脚,只想不顾一切冲到台上,他那一双浑黄老眼死死盯住那个戴着花环的女角,一脸悲痛欲绝。 台下的村民们议论纷纷,但没有谁觉得奇怪,因为这个老杨头不止一次这样,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有谁家里办丧事唱花鼓戏,他就会来发一回疯。 大家虽觉得扫兴,但也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是人世间三大不幸,谁都清楚老来得女的他是多么将女儿当做掌中之宝,奈何世事弄人,造化无情。 杨荷,当年那个如花儿一般娇嫩的少女,最终如同花朵一样枯萎,那如同花束一般的生命,让人不甚感叹。但最终,落在乡里乡亲的话语间,却多是一句“你可别学人家杨荷一样不听话……” 老杨头想不开,也是情理之中。 好在,老杨头被李家的管事之人劝住,拉到了一旁坐下,并及时雨一般端上了一碗热面条,饿急了的老杨头很快就扒拉了几筷子,但随之颤颤巍巍放下,望着已落幕的台子怔怔出神,滚下两行浑浊老泪,再也吃不下一口面条。 阳牧青和王侠联手的效果还算不错,那些魂魄被魇住之人逐渐恢复了灵动与鲜活,开始与周边之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而周边之人并未发觉任何异常。 台上的花鼓戏仍在继续,只是方才那个面容娇艳的女角没有再次出场。 “我刚才在人群中看见那个卖花的小姑娘了,她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然后跑掉了。” 慕容曌充当了一回合格的耳报神,嘴角向上,有点小得意。 “此间之事,确实与她脱不开干系。” 阳牧青点点头,眼神中有一种让人安心的肯定,就像是他在日常做饭之时,慕容曌只要尝一筷子,表明一下咸淡,便是很好的分工合作了。 “我们要不要现在追上去??” 王侠老道打了一个追的手势,脸上呈现少有的积极神色,然而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个习惯惫懒耍滑的人,突然转了性子,那也不甚正常。 “不急,这里的好戏,还在继续。” 阳牧青固然不是爱看热闹的本性,但既然老杨头和杨荷的鬼魂都出现了,他也不想舍本逐末。 做生意,一来讲究公道,二来讲究结果。 王侠所托之事,从始至终,都是杨荷鬼魂的处置,或收拢或扬散,或引渡或点化,不论采用何种方式,都不应当与其他事情一并而论。 除非,是有新的请托人,有人愿意提供更多的寿元来进行交易,抑或,是慕容曌及阳牧青二人觉得此事确有必要。 杜家班的花鼓戏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几场戏听下来,慕容曌觉得大开了眼界,原来真的可以有一种地方戏曲,可以将相声小品、乡间俚语以及轶闻掌故结合起来,然后再推陈出新,雅俗共赏。 而且,那些台上的演员,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一个个都演技活灵活现,举手抬足都是戏,嗓子也都不错,曲调悦耳悠扬。 李家也是很大方,一边派人端着铝制果盆,在台下看戏群众之中发放瓜子花生、糖果、砂糖橘,一边派人隔三差五就往台上丢红包,大伙儿猜测红包数额绝对不会太小,起码是百元起步。 “那个女鬼还会出现吗?” 王侠老道的道行毕竟不是太高,很快就感受不到那一份隐藏在人身之下的鬼煞之气,左右看了两圈之后,挠头问阳牧青。 “那老杨头似乎比你更笃定,杨荷的鬼魂还留在此地。” 阳牧青淡淡说道,只是语气中带着一丝少见的戏谑,似乎不耐王侠老道明知故问,就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 “切,真不会聊天。” 王侠老道自讨没趣,这个小伙子的性格看起来很好相处,但实际上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呀,以后还是少招惹为妙。 慕容曌望了一眼台下的那个角落,果然,老杨头虽然仍旧是一副伤心的模样,但一直抬头望着,像是一只伸长脖子的鹅,明显是有所期盼。 “哇,出来了!” “好美!” 人群中发出惊叹声,一袭红衣出现在众人的眼前,面白唇红,发黑且长,眼稍飞翘,花钿贴额,裙摆拖曳,如枫似火。 虽然变换了衣饰与妆容,但一直在小心观察的三人还是一眼瞧出,这就是方才那个诡异的女角无疑,而且不出意外的话,杨荷仍旧是附身其中。 尤其是慕容曌,她笃定那天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那个女子鬼影,便是眼前这位。 老杨头立即激动地站了起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涕泪横流。 红衣女角径直朝着灵堂的方向走去,走路的姿势如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灵堂正中是一张古色古香的供桌,供桌下方是供人跪拜的蒲团,只见红衣女角悲号一声,双膝弯曲,跪坐在了蒲团上。 这便是很有地方特色的吊孝哭灵了。 由专业演员自行代入孝子贤孙的角色,悲天恸地一大哭,天地万物共动容,大约可以达到让旁观之人感同身受的效果,也让眼泪越来越少、对于生死日渐漠视的现代人,可以与之共情悲泣。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 是生死两茫茫此生再不见,还是神魂均俱灭世上再无它,或是只是物质的自然消亡与循环往复? “爹爹耶~慈父狠心离人世,听闻噩耗不胜悲,茶饭不思泪垂面,五脏六腑痛且摧,养育之恩不敢忘,音容宛在难相见……” “爷爷耶~承欢膝下若许年,含饴弄孙天伦乐,爱孙护短为人情,溺爱包庇不可为,小儿无知尚可谅,大人无耻不可取……” “都言李家明大义,今日我来与君说,往事历历皆在目,欠人性命谁来还!” 这些字字泣血的唱词,前面一段还算正常,但越唱下去,就越让人心惊胆战。 好似有一桩让人可悲可叹的人间憾事,将要通过那直白不可阻挡的唱腔,揭开那尘封的伤疤。 第二百七十四章 时光画卷 原本一直优哉游哉坐在棺材板上看戏的李家老大爷,一张鬼脸由青转白,最后白如凌冽雪色。 而他早死却未早超生的老鬼妻,龇开嘴露出森森利齿,以老鹰护雏的姿态,挡在中间。 她这些年未曾轮回转生,也与这一桩事由有关,她总能看到自家老头身上缠绕一根黑线,似有一段不好了却的因果,甚至,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恶念。 该来的总会来,就像欠下的账死活都赖不掉,这辈子不还清,就只能下辈子、下下辈子接着还。 鬼与鬼之间的道行,自有高低上下之分。 阳牧青冷眼旁观,只见穿红色戏服的女鬼只是斜瞟了那对老鬼夫妻一眼,嘴角上扬,浑不在意。 鬼吃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今日孝子贤孙满堂,恭送阿爷归天,敢问一句,李家大孙,所在何处?” 红衣女角的这一句话,重若千钧,顿时在村民们的心中掀起了莫大波澜。要知道,这地方的规矩重,且不说丧亡之人的所有儿孙都需回来奔丧,尤其是长子、长孙这种需要执行许多重要仪式的所在,必然不可能缺席。 李家子嗣众多,外地的非直系亲属都已赶回,光是村口的坪地上都停满了车,但确实,不曾见到李家长孙的身影。 “翎儿留在学校补课,他明年就要高考,是我让他不必回来,异地服丧即可,他祖父一直希望他能考个好大学光耀门楣,想必也不会责怪他。况且,这是我家的私事,就不必外人费心了!” 作为当家之人的李家长子李蔚然,操持偌大家业,自然行事老到,虽然看出来对方是来砸场子的,也想不通为何自己花重金请来的杜家班里面会有这等人物,但以不变应万变,身正不怕影子斜。 当初老爷子归西时,没有留下别的遗言,只说了一句“不可耽误李翎学业”,故而虽然最受老爷子疼爱的李翎哭着闹着要回家,他也未曾松口。 若真正有心,以后年年都有扫墓祭祖,还怕没有跪拜缅怀的机会吗? “是李老爷子不让他回来吧?哈哈,也是,呜呜呜,手上有人命的人,装得再像个人,还是会嫌忌讳呀!啊呀~啊呀咿~” 红衣女角毫不掩饰自己的阴阳怪气,而且一边讲一边还用汗巾假惺惺地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 哭灵的戏码,她居然还不忘停下,也算是很敬业了,只是让人脸上哭笑不得,心中不寒而栗。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杜班头,杜班头!” 就算李蔚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但这个戏子的话中之意,实在是太过狂妄,他可受不了别人往自己那个宝贝儿子身上泼脏水。 连生两个女儿之后中年得子,而且还是个聪颖的读书种子,是他平生得意事之一。 翎,清代官员有顶戴花翎的礼制,故亦为官爵的代称,从取名就可看出家中长辈期望之重。 “不好,杜家班已经撤走了!” 这场丧事的管事急急匆匆跑了过来,在李蔚然耳边说道,但这耳语却声若洪钟,周边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既然杜家班已经撤场,那么眼前这位“造谣生事”的哭灵之人究竟是谁? 厚重的粉面妆容,虽然眉目如画,骨骼秀丽,但其实很难看出其本来容貌。 “你们……才叫做真正欺人太甚……我杨荷,今日就是来算总账的,在场诸位一个都别想逃!” 红衣女角桀笑不停,声线也变得与之前不同,她既吐露真名,不再遮掩,在座年龄稍长的村民们都不难听出,这个熟悉的声音,正是杨荷的! 在座一片哗然,做鸟兽散,是杨荷的鬼魂回来的了! “鬼呀!见鬼了!今天就不该来!” “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找谁就找谁,我可没害过你!” “晦气,真是晦气!” “妈妈,我要回家!呜呜……” “是她,杨荷!啊,别看我呀,别过来!” “……” 喧哗者、吵闹着、惊惧者、踩踏者、嚎哭者……兼杂其中,就像是煮坏了的一锅粥。 但在他们彻底逃离此处之前,仍都被迫听到了杨荷的控诉,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十二年前,我在河边洗衣落水,真的是我不小心吗?是我想不开寻死吗?可我落水的时候,将那推我落水之人,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你们李家那位好长孙——李翎!” 红衣女角的双眼转为血红,眼角流下一行血泪,分外渗人。 并不是多么可怕的真相,只是亲身经历之人,已经失去了活在世上的机会。 “你胡说八道!十二年前,李翎才五岁不到,他能有什么企图,有什么力气,推你下水?!” 李蔚然勃然大怒,他此时再也不惧眼前女子究竟是人是鬼,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不能由着她信口雌黄,往自己无辜的儿子身上倒脏水。 “哼,五岁的孩子,就不会杀人了?你敢不敢发誓,如果我所说的是真话,李家就全家死绝!” 红衣女角听到对方全盘否认,怒不可遏,她攀在祭台上的惨白手指,如柳树抽芽一般,长出黑色的弯曲指甲,种种异象,不似常人。 此时月已西斜,怨鬼在人间行走无碍,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鬼无影子,且鞋底离地面总有毫厘之差,不沾凡尘。 “发誓就发誓!若是李翎……不对,我为何要发这种毫无意义的誓,你若问心无愧,就直接索命好了,我李蔚然要是说半句屁话,就不姓李!” 李蔚然并不怕鬼,但怕在座的乡亲们人多嘴杂,以讹传讹,这话传话,传到最后就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了,白的变成了黑的,没做变成了做了,人心鬼蜮,可比撞鬼要可怕多了。 “人在做,天在看,我就让你们看一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红衣女角以指为笔,在台上尚未卸下的幕布上画下了横竖两条线,再如掀开一副画卷一般,从里往外一推,一段时光画卷跃然呈现于幕布之上。 芳草萋萋的小河边,一名妙龄少女正在浣衣,由于刚下过雨,河边的石阶上青苔很滑,她显得十分小心翼翼,她哼着一段婉转的曲调,是最近时兴的一段花鼓戏。 由于乐在其中,过于专注,她没有意识到身后有危险正在靠近,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身上穿着精致的套装,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走到了她的身后。 “小荷姐姐!” 她一转头,见到一张近在眼前的鬼面具,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恰好踩上了青苔,落入了河中,而她坠河的那一瞬间,一双小手碰了碰她的手臂,但并不是想要拉住她,而是恶意的推搡。 面具之下,一张慢慢咧开的嘴,让人不寒而栗,像是撒旦之子的笑容。 最后,这个面具缓缓摘下,正是年幼的李翎,他面无表情望着鲜血蔓延的河水,以及昏死过去的杨荷,仿佛看着一块无生命的石头。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一团乱麻 “老头儿,她说的是真的吗?” 李家老太最为熟悉自家老头的性情,他此时像个闷葫芦一般一言不发,脸色又如此难看,那女鬼杨荷所控诉的内容,十有八九是真的。 她又回想起,这些年大孙儿从中学开始就离乡,多年来甚少归家,连儿子李蔚然都颇为不舍,唯有老头子,从来不主动要求他回家来看看,甚至有一次还提了一嘴,问去国外留学要花多少钱。 这样看来,是这祖孙俩都明了当年的真相,在闹心虚。 “我苦苦等了这么久,等到李家老人去世,那个混小子会回一趟家,没想到,你们还真够绝!” 由于情绪太过激动,杨荷的鬼魂开始有了暴走的趋势,从她逐渐失控的表情来看,理智已所剩不多。 李家人将会陷入巨大的危机之中,而在场之人,也难免会受到波及。 “满嘴喷粪,欺人太甚!你……你可有证据?” 李蔚然明显是个被蒙在鼓里之人,指得眼前气焰嚣张的女鬼,气得浑身发抖。 白事场子显然是被砸了,但面子也好,人情也罢,此时都已不是他关心的了,他内心只有一个急切的盼望,那就是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所说的并非实情。 “哼,我若有证据,早就托梦给阿爹了,何苦来折腾这么一场,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机会多唱几场戏。李当家,您也听了我的曲儿,是不是还不错?” 身穿戏服的女鬼说着说着上瘾了,忍不住又咿咿呀呀地哼了一长段,大约是些描述女儿心事无人懂,红颜薄命缘分浅之类的词句。 “你觉得,要如何解决这件事?” 慕容曌问阳牧青,她虽然同情杨荷,但并不得可以任由其妄为。 其一,杨荷鬼魂之所以能够现身,是由于其施展了附身之术,那么被附身的这名可怜戏子,寿元和阳气都会被浸染吞噬,身体会变得虚弱不堪;其二,鬼魂复仇虽然有其因果报应,但鬼物伤人,并不符合现世运行的行为准则,为玄师者,不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置之不理。 “此事尚有蹊跷。” 阳牧青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那个女鬼身上,而是望着方才浮现画面的幕布,若有所思。 “刚才我们所见的那幅‘真相’画面,我怀疑是假的。” “不会吧,这还能是假的?你这个玄师称号,是不是没考过证,是假冒伪劣吧?我敢拍胸脯保证,那是杨荷生前的真实记忆!千真万确!” 王侠在一旁大放厥词,似乎他失了忆,忘记了阳牧青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品级。 “若是杨荷视角所见,为何会出现杨荷本人?” “那个面具,曾前后两次出现,但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形状有些扭曲和失真。” “总而言之,我直觉那不像是一段记忆,更像是一段精心剪裁过的蹩脚影像。” 这话若是王侠嘴里说出来的,慕容曌可能会怀疑几分,但阳牧青并不是那种习惯捕风捉影之人,他所说即所想,所想必有依据。 “不管了,先拦下她!” 阳牧青似下定了决心,从腰间抽出桃木短剑遂心,径直斩向祭台之前的女子鬼影,他出剑极有分寸,稍偏了几分,既能削弱鬼魂的煞气,又能不损伤其附身之人。 王侠一脸不情不愿地摆出墨斗、八卦镜、公鸡血等法器,但身手步调却明显慢了好几个半拍,如果不是担心阳牧青事后找他麻烦,估计他今天晚上压根就不打算出手。 他宁愿杨荷先痛痛快快报个仇,然后再将其魂魄超度西天。 至于李家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都是一报还一报,难道还要怨他? “牧青,小心!” 慕容曌当然不会觉得以阳牧青的实力,会对付不了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可怕的厉鬼,但她看到有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撞了过来,目标很明显,就是阳牧青。 “啊,他不是瞎子吗,怎么好像能看见?” “天呀!发生了什么!” 人群中再度发出惊呼,待他们再度定睛看去,发现盲人乐师甄韶阳冲入灵堂,一双手死死抓住了阳牧青刺出的桃木短剑。 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对峙着,互不相让。 虽然只是一把不起眼的木剑,但由于双方用了极大的气力,甄韶阳双手的虎口已然裂开,鲜血顺着桃木短剑滴滴流淌下来,然后被热气蒸腾的水泥板地给吸干殆尽。 “不可以……” 甄韶阳吃痛不已,倒吸冷气强行忍痛,从牙齿缝中蹦出了这三个字。 刚才那一瞬间,阳牧青确定他是能够看见的,要不然也不可能精准握住桃木短剑,虽然他此时又恢复了茫然空洞的眼神。 而就在甄韶阳阻挡桃木短剑攻势的瞬间,女鬼杨荷骤然逃离,只留下一个瘫倒在地的昏迷女角。 在她逃离之前,似有意无意看了甄韶阳一眼,眼噙泪花。 慕容曌心下戚戚然,这两个阴阳相隔的鬼与人,说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毫无情愫,她是决计不肯信的,男女之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两个人之间有没有意,一个闪躲的眼神,一个不经意的抬手,都足以说明。 “你为何要阻拦我?” 阳牧青毕竟是个直男,理直气壮瞪了一眼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实际气力并不小的甄韶阳。 玄师的品级是针对妖魔鬼怪而论的,不然你让一个一品玄师与武术冠军比比看谁更厉害? 他扫了一眼杨荷离去的方向,似乎是朝山顶土砖房的方位去了。 果然,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不许——伤她。” 甄韶阳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这四个字说出口,像是说出暗藏多年的一份沉甸甸心意。 台下角落处,见到女角倒地的老杨头,不顾管事之人的阻挡,又开始又哭又闹,疯疯癫癫。 “村医……在吗?过来看看……她有没有事?” 方才与杨荷鬼魂对峙丝毫不怵的李蔚然,身上突然冷汗直冒,他一边颤声呼唤着村医,他记得自己今晚曾接待过他,一边扶着门槛坐了下来,以手扶额,强行让自己冷静一下。 今夜事,注定已无法善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乡亲们,今夜我邀请诸位,共同为李家和杨家做一个见证,明天一大早,我就让人去镇上报警,让他们再来查明真相,如果真有隐情,我李蔚然,在此立誓,一定会给杨家一个交代!”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上山 离李家大院很远的一处浓叶遮蔽之处,有一双赤红的窥探眼睛,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恨与失落。 按照原本的计划,今晚该是撒网收鱼的大好时机。 都怪那几个外乡人,害得自己的多年谋划落了空。 既然如此,他们也需付出相应的代价才行,否则这口气要如何才能咽下? 秋后算账,谁还不会呢? 李蔚然能够挣下这偌大的一份家业,必然有两份刷子,因此,他刚才的那一番话,乡亲们并不会质疑这只是李当家的场面话,而是一定会说到做到的肺腑之言。 戏曲落幕,人走茶凉,暂时告一段落,只是免不了久远的闲言碎语,议论纷纷。 远亲不如近邻,但近邻固然可亲,却也有让人憋屈恼火之处,要不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又是如何得来? 当场中人群几乎全部撤离,李蔚然终于感觉身上恢复了几分气力,便赶紧走到阳牧青一行人面前,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礼。 “大恩不言谢,三位高人如不嫌弃,今晚就在李家落脚,李某必将好好款待。” “不必了。” 阳牧青天生就不是那种会寒暄客套之人,硬邦邦丢下三个字后,便不再理会李蔚然了。 他转身,收回了那柄已使得非常顺手的桃木短剑遂心,顺势握住了甄邵阳鲜血流淌不停的手腕。 “甄乐师,你若如果真心为杨荷好,就随我们走一趟。” 甄韶阳望着眼前眼神分外真诚的男人,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他早已“看”出这几个人不是寻常人,至少在当下来说,他愿意选择相信他们一回。 不相信又能如何,势单力薄如他,所作所为还不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只希望,他们对于命运悲惨的少女鬼魂,不仅仅只是收服了事,还能够多上一份耐心。 “尽瞎弄,又是瞎折腾一场不是……” 王侠老道骂骂咧咧地将方才铺开一地的家当打包收了起来,神色心虚地跟在他们身后。 “李当家,我们今日来此,也是任务在身,您不必介怀,好好处理之后的事情即可。” 慕容曌走在队伍的最后面,面带柔善微笑,礼节性地回了一礼。 李蔚然当然不敢强留,但他已打定主意,明日一大早就将老父亲先行下葬,免得夜长梦多。 不管活人的事要如何处理,都不能打扰往生之人的安宁。 “唉,是个孝顺的孩子。” 早已化作鬼物多年的李家老太,看着临危不乱的儿子,老怀欣慰。 “就是你这个老头子,不让人省心,当年的事,你真不打算说说?” “李家子孙敢作敢当,可不兴做那缩头龟!” 李家老太生前就是个嫉恶如仇之人,虽然暗地里护着自家老头子,想让他多享几年阳寿,但并不代表她认可这等无脑溺爱之事。 “你可知,你以为是爱了他,其实到头来,可能反而是害了他!” 李家老大爷似打定了主意一声不吭,只恨自己再也抽不了旱烟,不能躲在烟雾缭绕之后。 要说当年,大孙子确实告诉自己闯了祸,也确实是自己让他别声张,并安排他尽量少回乡,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会如幕布中上演的场景一般,那孩子会伤人性命,且如此冷血无情。 “若有灾殃,我与他一起担着就是!” 李家老大爷铁青着一张鬼脸,最后从牙缝里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菩萨保佑,但愿只是虚惊一场,李家此番能度过难关,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李家老太双手合十,朝着灵台后方祖宗牌位中间放着的南海观世音画像,以自身阴德为心香,虔诚叩拜。 “请问我们现在是要去哪?为什么要爬山?” 王侠老道走在山路上气喘吁吁,心下疑惑居然不是去杨宅,而是在后半夜爬山,亏得自己是名玄师,不然在这黝黑逡巡、夜枭啼鸣的山间行走,不免要更胆寒几分。 蒙山镇这个名字可不是白取的,蒙山虽然不是特别高,但一两千米还是有的,而且一山连一山,上山下山再上山,要爬到山顶,还真不是件容易之事。 “去找一个藏在背后的缘由。” 阳牧青言简意赅地说道,他此时并不轻松,一手拉着盲人乐师甄韶阳,一手牵着体力不支的慕容曌,虽然他可以让慕容曌在山下等着,但她自己并不愿意。 四人之间,居然甄韶阳上山还是比较轻松的,虽然横斜的树枝有时会缠绕住他的手杖,但他脚力不错,而且可能由于是本地人,有点轻车驾熟的意思。 已走过了半山腰,四人在一草坪处歇息,阳牧青用水壶打了一些山泉水过来,各自饮用些许。 “甄乐师,你一直知道杨荷鬼魂的存在是吗?” 慕容曌觉得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会儿天。 “我是唱夜歌的,偶尔遇见鬼,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甄韶阳竟然没有否认,反而大大方方肯定了慕容曌的说法,“小荷,生前是个可怜人,死后是只可怜鬼,我只是不忍心,看她再受伤。” “那你觉得,她附身于人,上台唱戏,然后折损他人阳寿,并拘役命薄之人,也无妨?” 阳牧青并不是想要跟谁讲道理,而是再强调复述一遍事实。 “这人世间,人有人道,鬼有鬼道,甄某无能,无力干涉太多!” 甄韶阳怒“睁”双眼,虽然仍旧毫无焦距,但却能让对方感受到他内心涌动的激愤。 “那我问问你,我们应当如何对待杨荷的鬼魂,才是对的?当年之事,真相真如我们所‘见’吗?你若知道一些什么,我劝你还是坦诚相待,以免我们做出错误的决断。” 王侠老道对“酒友”的这番话啧啧称奇,慕容曌看似在好心征询甄邵阳的意见,实则等同于在威逼利诱了,如果甄韶阳仍不识相,就等同于间接将杨荷至于必‘死’之地了。 死人再‘死’一遍,就只能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 甄韶阳闭上了眼,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似乎内心正在挣扎什么,但很快他就再度睁开眼睛,“望”向三人,再度开口。 “你们应该也猜到了,我有时能够看见东西。但不是因为假装目盲,在我八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就彻底瞎掉了,除了能够分辨明暗光亮,对于移动的物体有一点感觉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确实能见到杨荷的鬼魂,今天晚上也是,你们袭击她的一瞬间,我看见了。说来也是可笑,在她生前,我不曾‘见’过她,在她死后,我反而常常可以看见她。” “因为我,在十二年前,跟山神做了一笔交易。” 第二百七十七章 山水迷障 “什么山神?” “什么交易?” 王侠老道和慕容曌的关注点显然很不一样,前者猎奇,后者财迷。 甄韶阳张口欲言,忽然一阵阴冷山风刮过,丛林间白色迷雾骤起,犹如效果绝佳的舞台布景,瞬间将四人都笼罩其中。 云遮雾绕,迷雾重重,三米之外,不辨雌雄。 “各位慎言,隔墙有耳,不可作,山中语。” 阳牧青连忙设下周边小天地禁制,但只看来及拉住离他最近的慕容曌,至于甄韶阳与王侠老道,转眼已不见了踪迹。 “甄乐师!王玄师!你们在哪里,答应一声呀!” 慕容曌呼唤二人,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此时山中异状跌出,或许没有回应方是正常的。 “不要太担心,此物不敢直接伤人性命,不过是暂时困住我们。” 阳牧青的话,让一脸惶急的慕容曌安下心来,也在于他们二人本就心意相通,慕容曌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真实心境,于是也明白阳牧青心中到底有几分把握。 十分?那是有些妄自托大了,但八九分必然是有的。 然而,她安下的心才不到一秒钟,就发现她看不见阳牧青了,而且,她与他之间的联结,似乎也被切断了,一时之间,如坠梦中,身心皆轻,有种挥离不去的不真实感。 她第一反应是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若是一场梦,便该醒来了。 然而,再次睁眼后,一切未变,此时此刻,久违地再次孤身一人。 前方山路上,有一个黑色的人影缓缓走近,长衫布鞋,步速不急不缓,气质云淡风轻,犹如不是行走在山路上,而是漫步在春风里。 走近一瞧,哦,原来他穿的不是黑色,是由于身后林间光影太盛,将深紫色照映成了黑色,而能够将这么妖孽的颜色穿得如此合身,不妖不媚,温煦舒展,也就只有他了。 明明没见过几次,却总感觉无比熟悉之人,言酩休。 “那姓阳的小子也真是的,怎么又把你弄丢了?他要是不会照顾人,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言酩休的相貌固然是生得好,最可叹的是他属于光华内敛的类型,并不会给人咄咄逼人之感,就像就算你不相信他是一个大好人,但也绝对不会认为他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劣徒。 “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慕容曌揉了揉眉心,不管眼前是不是梦境,她都要提醒自己不可沉溺其中。 有一些蛊惑人心的伎俩,不需很复杂,只要火候足够,就会很危险,而对于真正亲近之人而言,就会很伤人。因此,即便很动心,即便更喜欢,也需懂得自省,懂得拒绝。 “是梦,又何妨?我只是想见你,所以便来了。”言酩休眼中弥散着无尽温柔,像是世间所有美好,都映刻在眼前这名其实已非常人的女子身上。 “阳牧青呢?” “你担心他吗?不害怕我吗?” 慕容曌没有丝毫犹豫,就回给了对方两个字,“当然。”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言酩休抚了抚自己的胸口,皱了皱眉,“我觉得自己受伤了,很重的伤。” “就算欠了你的,我也还清了,为何还要来找我?” 慕容曌虽然仍旧不觉得言酩休对自己有恶意,但话还是要讲清楚的,自己现在已名花有主,可不兴与这种魅力异性纠缠不清。 “可不能冤枉我,不是我来找你,而是你的心障里面有我。” 慕容曌第一反应是想要否认,但疾言厉色的话刚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口,是的,她迟疑了,无法百分之百打包票对方的这种说法纯粹是无稽之谈。 “若你真是我的心障,那我视而不见就行了。” 慕容曌很快想通了此点,定念宁神,从那名夺人心魄的男子身上收回注意力,与其擦肩而过。 她没有再回头,没有去看那名男子是否继续追随自己,只是观望前方,拾阶而上。 “呵,还真是无情呀。” 男子清冷失望的声音,在身后黯然响起,如落花入泥,却随行人远行。 他与她,渐行渐远渐无书。 大约十步开外,迷雾渐渐散去,凝神,再抬眼,她看见了方才自己嘴中一直在默念的阳牧青。 他以执着的姿态在等着自己,有些焦虑,但并不心慌。 “对不起,没有牵稳你。” “哈,下次注意就行了。” 她灿然一笑,毫不介怀,这一段心路,走来并不算辛苦。 阳牧拥她入怀,久久无言。 她与他,相知相守更相信。 “大晚上卿卿我我的,真不嫌腻歪吗?听老哥一句劝,色字头上一把刀!” 王侠老道蓦然从迷雾中走出,整个人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只是仍旧不失嘴-炮本色,说出口的话分量和火气都很足。 在他身后,跟着惨白着脸的甄韶阳,模样好不到哪里去,失魂落魄不说,脸上还疑似有泪痕。 “这里的山水迷障果然名不虚传,你们出来还算挺快。” 阳牧青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没什么,但其他三人总觉得有些嘲讽的意思,连同慕容曌,都觉得自己有点被鄙视了。 “阳先生,在下奉劝你一句,不会说话,就少说话,不然有损你的高人形象。” 王侠老道摸着良心说了一句大实话。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高人,刚入门的半吊子玄师罢了。” 王侠老道忍不住朝天翻了一个白眼,这小子又骂人了不是,他这样说自己,那自己算是哪根葱? “你们刚才在雾中遇见了什么?” 甄韶阳撇撇嘴,他还能遇见谁,自然是杨荷,只是不是鬼魂状态性情张扬的她,而是在生前含羞带怯给自己送绣荷包的那个憨直姑娘。 她一声声在耳边问自己,既然心里爱她,为何当年要在她告白的时候拒绝她,让她心灰意冷。 至于王侠老道,则背过身去,不理会慕容曌,负气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他才不愿意说刚才碰到了疯疯癫癫的老杨头。 老杨头最终会发疯,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当年除祟不力的后遗症。 能够制造如此精良的山水迷障陷阱,应该就是甄韶阳口中所说的那个“山神”了,但神道沦丧已久,即便是这保留返璞归真意味的蒙山,哪里还会有什么正统的山神? 是神是妖,既然主动来招惹了,会一会就会一会,这么一大把年纪了,难道还怕死? 好吧,怕是有些怕的。 “人死卵朝天,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怕你作个甚!” 第二百七十八章 猿寿(上) “看不出来,王玄师还真是老当益壮呀!” 慕容曌忍不住朝那个一骑绝尘的佝偻圆胖背影竖上一根大拇指。 “如果我们刚才走不出迷雾,会如何?” 甄韶阳倒不是觉得有多后怕,只是在心中猜测一件事情的真相,然后这个答案将会给天平的某一方加码,让他做出真正的决断。 “轻则失心疯,重则暴毙。” 阳牧青向来有话直说,从来不怕吓到其他人,反正,其他人的感受,他也并不是那么关心。 甄韶阳点点头,心中有数了。 那一个存在为了自保,从来就没有想要留下谁的命,原本由于自己有求于它,是一枚绝佳的反水棋子,但现在既然看来已成为弃子,那也就没什么江湖道义好讲的了。 他心中明白,自己命中所得,其实早已付出了足够的代价,虽然看似身体外表还算正常,但其实是超支了日后的寿元,内里犹如风烛残年、日薄西山,注定摇曳飘零,不得长寿。 “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看看,我还是那个要求,希望你们可以善待小荷的鬼魂。” 阳牧青原本想点个头就算,但被慕容曌瞪了一眼,于是清了清嗓子,郑重作答:“一定。” “王玄师,回来啦,我们走另一个方向!” 慕容曌好心招呼早已跑得不见人影的王侠老道,如果不是远处有熟悉的骂骂咧咧声音响起,她觉得很有必要打个电话叫他返回,就是不知道这山上的信号好不好。 “一群兔崽子,就爱拿我这把老骨头开涮!” 王侠老道走过心障之后,痛定思痛,百无禁忌,气性也变得尤其大,既然破罐子破摔,那就摔到底呗。 待他气喘吁吁赶到阳牧青一行人面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山洞面前。 山洞上方长满藤蔓与野草,露出中间的黄土青石,藤蔓之间,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尽情绽放,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你们在这里瞅个啥,就算是山神庙,也没有这么寒碜的吧。” 王侠老道弯腰朝里面看去,发现山洞之中摆着的并不是慈眉善目的土地公土地婆之类,而是碎石堆积的上方,放着一尊刻工朴拙的动物雕像。 乍看以为是美猴王,但细看就会发现其相貌偏丑陋,脸呈圆盘状,嘴唇厚重,显得富态,四肢长而毛发显,头上没有戴长翎金冠,也没有金箍棒加持,故并非齐天大圣,而是一只相近族类的猩猩。 山洞口有一些已经发臭的鱼和肉,以及烂掉的瓜果糕点,滚落在山沟里,数量不算很多。 唯独那樽雕像的石墩上,遍布喷射状的血渍,地上散落着不少鸡鸭羽毛、猪尾羊毛。 他一看就明白了,这是供奉类似狐仙、黄大仙、白虎仙之流的山野淫祠,非正统庙宇。 不用说,甄韶阳方才所说的“山神”,就是里面这玩意儿了。 令人费解的是,此处气象毫无波动,一片风平浪静,根本就不像是方才一言不发就给他们设下山水迷障的主儿的做事风格。 这都直接上门了,也不出来待下客,于礼不合吧? 万一被人家一怒之下拆了老庙,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处没有妖异气息,见我们闯过了迷障,早就遁了。” 阳牧青耐心地对慕容曌解释道,至于其他两人,不过是顺便的听众。 “我们镇上的老人,都对蒙山的山神非常敬畏,但他们从不轻易上山,除非家里人遇到生死关头,便会带着三牲上山,在此叩拜烧香,听说相当灵验,至少可以延命十日,长则半年。” “但也只此点灵验,若求子,求姻缘,求前程,就好像完全没效果了。” 甄韶阳这番话没有任何隐瞒,其他人不难听出这话中的诚意。 慕容曌点点头,果然是个聪明人,终于明白了哪一方更为可靠,成功倒戈。 也只能说对手实在不算太高阶,手上明明有两颗好棋子,先折了甄韶阳这一颗,难道就不担心买一送一,赔了夫人又折兵? 毕竟女鬼杨荷,心结可在这个盲人乐师身上。 “在十二年前,我曾向山神允诺,只要能够亲眼见到杨荷一眼,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后来,我听从山神安排,从戏班子的琴师转行唱夜歌,一唱就是十二年,便可以在做白事的场合,‘见’到她,虽然她是鬼我是人,她也并不知情我能够‘见’到她,但我已然了无遗憾。” 甄韶阳将他与山神之间的交易和盘托出,至少从明面上来看,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正当交易。 “说什么了无遗憾?难道你命不久矣了吗?” 敏感聪慧如慕容曌,立马就捕捉到了甄韶阳的弦外之音。 “每唱一次夜歌,便折损阳寿一分,虽是水滴石穿的损耗,但哪怕原本寿达耄耋,福寿连绵,也要差不多消磨殆尽了。” 甄韶阳在唱夜歌子的时候总习惯随身携带一方深色丝巾,不是因为本性喜洁爱讲究,而是当鼻血突然滴下来的时候,擦拭时不会过分惹眼。 慕容曌在少女时期很青睐这种骨子里写满了痴心的情种,但当了几年心理咨询师,又经历了生死大事之后,会觉得如果人活着的时候不珍惜,在人死后,所谓的痴心绝对,只是因为缺少了相思的对象,于是投射到自身的一种情感而已。 若说有一种错误的爱情,不是真心为对方欣喜,而是仅仅感动了自己。 那么,有一种痴情,就是任你感动了万千世人,唯独被祭奠的伊人,心恨此生逢君。 “你可曾见过山神的真面目?” “不曾,它只是在窗外低语,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王侠老道打了个寒颤,这种窗下鬼语的桥段,深夜听起来让人觉得特别凉快,如坠冬雪。 “那对方的声音,你能认出来吗?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也不行,它每次的声音,都不太一样,有时像个小孩子,有时候又像是老人叹气。” 王侠老道方才的英雄气一下子就气短了,听起来总觉得对方道行不低,甚至,挺高。 如果他是一个人在此,估计此时难免会生出脚底抹油的想法,打不过就先要跑得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太过冥顽不灵,那么阎王爷收人可不会看天气的,只会看心情。 现在当然不会,对于阳牧青的实力,他一直无比相信及推崇。 “那你可知道与它相关的任何有用信息?比方说,死穴?忌讳?名字?”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但也是问得最有含金量的一个。 “我曾听过小荷叫它,唤做‘无白嬷嬷’。” 甄韶阳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沉毅,目光幽深,咬破舌尖,冲破喉头阻力,说出了最后几个字。 涉及到“山神”的真名,又在它的地盘说出,自然没那么轻易。 第二百七十九章 猿寿(中) 阳牧青点点头,掌握了这个讯息后,写符箓时就可以对症下药,效果想必会事倍功半。 王侠老道更是亲热地拍了甄韶阳的肩膀,深感欣慰。 “甄老弟呀,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做事地道之人,对杨荷也算是情深义重,这小姑娘这一辈子也不算亏了。” 甄韶阳听完苦笑一声,亏,怎么就不亏了?那个命薄的少女,对他所付诸的情意,自己根本就没法子相提并论。 记得那是一个并不怎么寒冷的冬天,连一场雪也没有下,在一场表演完之后,他发现放在桌上的茶杯里被添了热茶,添茶加水原本只是寻常,但他被加的茶水却是放了柠檬香片和黄冰糖,味道独特,带着一股甜甜的果香。 喝下去,是恰到好处的温度,不会烫嘴,但心里会很暖。 接下来的每一次表演,他都发现了这个细节,对方几乎一次不落地执着地做这件事情,默默且脉脉,不言亦不语,好像不需要他知道,只要他喝下肚,就是莫大的欣喜。 其实当时的他对此有些头疼,一方面是由于自己长相还算俊俏,戏班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中,不乏给自己示好的女子,但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并不想要拖累另一个人;另一方面则很简单,他不是很喜欢甜的东西,这茶水,甜得有些腻人了。 之后,他稍微打听了一下,说是戏班子最近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少女,姓杨,单名一个荷字,长相身段都不错,嗓子也靓,但不知为何,总入不了杜班头的法眼,但这少女却天性执着,居然赖着不走,偏还极有眼色地开始打杂,见事做事,手脚麻利,机灵讨喜。 她家境似乎还不错,好几次她的父亲寻到戏班,跟杜班头说不必用心教,只随便教上几曲,就会奉上数额不低的束修,至于唱戏,当然只是打发下时间,当做生计则着实没有必要。 他养得起这个女儿,也不愿女儿以后跟着戏班子讨生活。 直到有一天,杜班头狠狠将她端上的茶杯摔到了地上,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大致是说她如果心思不在唱戏上,以后一句戏腔也不会再教她,不如早些嫁人享清福去。 杨荷哭着离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戏班,他也就没有再喝过那种甜腻腻的续茶了,虽然心中谈不上失落,但那么一丝小小遗憾,还是有的。 如果故事只到这里戛然而止,那么故事中的人,或许都会有不一样的命运和结局。 “你可听说过猿寿?” 阳牧青的话打断了甄韶阳绵长的回忆,他不假思索摇了摇头,这个怪异且文绉绉的名字,确实不曾听说。 “那关于‘山神’,有没有与之相关的来历与传说?” 甄韶阳作为当地人,看着又是个有学识的,应该掌握着不少趣闻轶事,就算不指望着能够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如数家珍,只要能够捡几样典故说说,就很够了。 “需要来历吗?猿本就是我们的祖先,远古图腾里面,应该也有其一席之地。” 甄韶阳漫不经心的这句话,让慕容曌陷入了沉思,乱花渐入迷人眼,殊不知身在此山中。 佛家语曰“莫向外求”,那么凡人拜一拜猿大仙,似乎也是无可厚非。 阳牧青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带着三人离开了这个简陋的祭祠,正主已经不在这里,但总会在别的地方,比方说来此地时,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山顶土砖房。 之前菩提子传信给他,说附近有歧瘴之人活动的轨迹信息,让他小心防备,顺手的话也可以除去一害,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 歧瘴组织,一直是他心中驱之不散的心魔,不单是由于言酩休的存在,也不是由于问灵所的几桩案子都与之相关,更是由于他想不明白这个组织究竟意图为何? 有点像是猫捉耗子,又有点像是在布下一个大阵,等着鱼儿自投罗网。 就连谁是耗子,谁是鱼儿,都显得扑朔迷离,毫无根据可寻。 至于“猿寿”,也是菩提子在传讯中留下的信息,外加八个字“形容多变,诡计多端。” 后面还有个小括号(攻伐:三颗星;防守:四星半) 其实,这几个字的作用不在于警戒或教导,而在于间接告诉阳牧青,这个“猿寿”并不是特别难对付,他阳牧青应该可以搞得定,不必他菩提子大师亲自出马…… 当空中的残月渐渐变成半透明的颜色,山巅涌现鱼肚白的天光,黑漆漆的树林在视线中逐渐明朗时,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山顶。 “真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爬山,是嫌自己平时还不够累吗?生活的苦,是没吃明白呀!” 王侠老道一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腰酸背痛腿抽筋,不免叫苦不迭。 “高处看风景,别有一番滋味。” 慕容曌倒是仍旧兴致勃勃,她一直就是个喜欢看风景的人,无论是这种秀丽山川,还是人间那些动人心的场景,如饮醇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甄韶阳没有说话,爬山一事,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难,但也没那么轻松,衣衫尽湿,山风微凉。 “年轻人,你们这时候上山,是有什么事吗?” 微弱的晨光中,从土砖房后面走出一个手提竹篮的老妪,她的竹篮里面是刚采摘的带着露水的鲜花,姹紫嫣红,品相独特,十分好看。 这个老妪的面容已经十分苍老了,皱纹满脸,牙齿掉光,声音却尤其年轻,如果只听声音,会觉得不过是个半老徐娘,她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子,鬓边簪着一朵金灿灿的长寿菊。 一听到这个声音,甄韶阳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因为这个声音,他曾听到过。 阳牧青心有所悟,上前走了几步,将其余三人默默挡在身后,与之隔开。 “最近编的花环,还好卖吗?如果方便,我们来买几个,您开个价。” 他环顾四周,勘察是否还有其他气息,按理说,那个买花环的小姑娘,应该也在此处才对。 如果另有伏兵,那么,应付的对策可就要有所差别了。 “今天我还没开始编呢,托你们几位的福,我昨夜拘拿的魂魄太少,串不起这些来自幽冥之地的花儿,正苦恼得很。” 见来者不善,老妪不再客客气气说话,换了一副凶性毕露的面孔。 “既然你们如此识相,亲自送上门来,不如就留在山上与我作伴。” “再说,当花肥的滋味,未免就不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对吧?” 第二百八十章 猿寿(下) 晨曦将至,但随着簪花老妪这句话出口,渐亮的天空中蓦然出现了一团暗影,就像是仙人用衣袖遮住了一角天空,然后这团暗影向着四周快速扩张,刚好将将明未明的天光给压了下去。 仿若时间倒流,回到了黎明之前。 “你真是山神?” 阳牧青一惊,他原本认为这簪花老妪不过是鸠占鹊巢,但之前的山水迷障,再加上这一手遮天蔽日的神通,若非值守一方天地的山神,想要施展出来难度很大。 “小子费什么话,要打架就好好打上一架,谁赢了就谁说了算!” 簪花老妪的气性不小,她斜眼扫过来,朝着慕容曌挥挥手,一脸鄙夷,“没一点本事的小妮子不要凑热闹,一边凉快去!” 之后又瞪了一眼甄韶阳,虽然他此时是正常的目盲状态,但她笃信跟对方交流不会存在障碍,“等我跟这两个玄师打过一场,再来与你算账!” 阳牧青和王侠老道对视一眼,相处了这段时日,默契虽然不多,但也勉强够了。 “管你是什么,放马过来!” 王侠老道的品级是八品术士,平生所会也不过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低阶制鬼之术,但胜在经验老道,头脑清醒,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他与这簪花老妪虽是初次见面,但十余年前的那次驱鬼仪式,当时杨荷的鬼魂之所以会挣脱超度符篆,暴走伤人,跟这个真身为猿大仙的老妪脱不开干系! 不说新仇,旧恨总该要好好算上一算。 他拿出一个已经折损很厉害的墨斗,幸好事先有准备,已经在里面注入了初生牛犊之血,对付这种来历不明的邪祟,普通的鸡血、狗血已经不够用了。 “请赐教。” 阳牧青用眼神示意让慕容曌走远一点,抽出别在腰间的桃木短剑,摆出一个基础攻伐的姿势。 “花开!” 簪花老妪将手臂上挽着的花篮抛向空中,花篮中大大小小的花朵,犹如天女散花,四散开来。 “闪开,不要碰!” 阳牧青眼尖,看到这些花朵的花蕊处都有一缕幽魂如银蛇般盘绕,这种以魂魄豢养的鬼蜮之花极其阴毒,一旦沾上,就会衣衫炭化、血肉消融。 更麻烦的是,若将这些花朵劈开销毁,那么原本还有希望归还原主的那缕魂魄,就一并消失了。 身为玄师,只要是在有能力自保的情况下,都不可如此不计后果肆意妄为,毕竟元冥山庄的玄师戒律不是摆在神龛上给大家看的,而是真刀实枪、货真价实、有凭有据的。 那花篮中的花看着并不多,但一只只就像入秋的蚊子一样叮着二人不肯放过,看着两人如此狼狈地左躲右闪,时不时还在那里转圈圈,慕容曌忍不住提醒一句。 “这些花,碰不得,就不能先收起来吗?” 不管是用网子,还是脱下衣衫,像是捕蝴蝶一样将其一把拢住,问题不就解决了? 阳牧青闻言快速拿出黑金葫芦,默念几句咒语,不一会儿,就将漂浮在半空中的花一朵朵吸入,这个葫芦最大的用途就是收魂,这些花儿里面既然有魂魄为蕊,自然就撞在了葫芦口上。 “小妮子,多嘴!” 簪花老妪突然出现在慕容曌的面前,横眉怒目,一个巴掌朝她的脸上冷不丁招呼过来。 “住手!” 比起慕容曌的惊愕失措,阳牧青从容不迫得多,一个前移挑剑就将老妪的手掌隔离开来,只是他脸上带了明显的不悦,望向老妪的眼神中再无半点容情。 最后一朵尚未吸入黑金葫芦的紫色小花在空中盘旋,落在了阳牧青的肩上,他将其拂掷在地,对于肩上被侵蚀出的伤口视若不见,反倒是慕容曌吃痛捂住了肩膀,她的右肩也留下了一个红印痕迹,只是伤势轻了很多。 “无白无白,听吾敕令!归还魂魄,谢罪乡民!” 那簪花老妪冷笑一声,正要笑话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但刚已转头,就有数十张专门压制山水神只的压胜符扑面而来,将其七窍封住,令其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而王侠老道的墨斗终于也派上了用场,趁机绕其数圈,将其裹成了一个粽子。 “恕我眼拙,居然有个四品玄师大驾光临,老身有失远迎了。” 簪花老妪无白面上佯装镇定,心中实则叫苦不迭,那王侠老道的跟脚她是早就看出来了,就是一个小角色,至于这个年轻人,看着也不咋厉害,没想到是个硬茬。 四品看似是一个鸡肋境界,但只要戳破那层窗户纸,就会一跃成为凤毛麟角的上三品玄师。 “放了无白嬷嬷!” 一个面色惨白但五官秀丽的红衣女鬼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王侠老道身后,她尖利的鬼爪勾住了他的喉咙,好像一点也不怵他的玄师身份,扬起下巴与阳牧青对峙。 “小荷……” 甄韶阳痴痴“望”着眼前的娇俏女鬼,手不自觉抚上胸口,那里痛久了,就有种空空的感觉,好像无论如何也填不满。 犹记当年,杨荷在不学戏之后,曾鼓足了勇气找到他,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他当时是怎么回答她来着,好像是说:你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我喜不喜欢你,关你什么事? 这种混账话,也不知道对这个少女已心生好感的自己,是如何说得出口的,真想穿越到过去,狠狠摇醒自己,让那个目中无人的刻薄青年闭嘴。 但杨荷是多么明媚的女子呢,明明自己已经那样回应她,明明伤心不已,还是隔三差五就扶着自己过桥,或是帮自己收拾屋子,不再提一句喜欢,也再无一句怨言。 直到,她如花儿般的生命,枯萎在水流其实并不是很湍急的河道中。 “杨荷,你不要冲动,老道我是很好打商量的,你可要管好自己的手呀。” 王侠老道方才也是有些得意忘形,对杨荷的靠近及要挟毫无防备,这会儿脸皱成了一根苦瓜。 “你可知,无白伪造那一幅时光画卷,将你残存的灵识羁押于此,将你当做傀儡棋子在用?” 阳牧青有些不理解杨荷的执念,就算她在化鬼之时失去了部分记忆,但无白的所作所为,她一直都看在眼里,并参与其中。 好人一般会变成好鬼,即便含冤黑化,也不代表会失去对于善恶的判断。 助纣为孽,沾上恶果因缘,她原本下辈子可以投个好胎,如今可就未必了。 “胡说,什么伪造?!那是李家人自己造的孽,杨荷复仇天经地义!” 一根引魂香,在慕容曌的手中点燃,这是在上山之时阳牧青一早就交代好她的。 “是不是,不妨一起看看。” 第二百八十一章 痴男与怨女 青烟袅袅,似真似幻,其中呈现的画面有些斑驳与苍白,像是一段破碎不堪的记忆。 在场之人并不难看出,当年李翎确实在河边恶作剧吓唬了杨荷一次,但很快就跑开了,杨荷落水,是由于她拧衣服时脚下打滑,后脑勺砸到了河心的尖石上,失去意识,溺水毙命。 引魂香并不是多么高明的道术,但是由于其单价偏贵,市面上很难买到,除了乌衣门这种特立独行的门派偶尔不拿钱当钱之外,一般的玄师压根就三个字:用不起。 王侠老道望着那根青烟袅袅的引魂香很是垂涎,眼神就像是老狐狸看见肥鸡一般,看得慕容曌有些毛骨悚然,心下摸不准他是想要体验一把,还是想要干脆一把抢过来。 引魂香最为重要的功效在于可以重现亡灵在生前的一段记忆,可惜一般人不能见到亡灵,不然批量发售给破案侦查人员,估计得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针对李家的嫁祸,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无白,你跟李家究竟有何冤仇?” 阳牧青转身望向无白,这个面上仍是不服气神色的老妪,并没有一开始就对他们使绊子,而是在发现事情渐渐败露之后,才开始痛下杀手。 而且,方才在祠寺中,阳牧青看到那樽石塑上有不少裂痕,他曾记得菩提子说过,倘若祠庙里的菩萨连“金身”都保不住了,不是断了香火,就是被人坏了修行的根基。 就像是一地的城隍爷曾是造福一方水土的大官,死后英灵显圣,但偏巧在后世祖坟被人毁坏了,那么城隍爷的阴神便会变得苍白无力,经不得风水日晒,也受不住霹雳雷鸣。 “那个李家,实在是其罪当诛!” 簪花老妪无白在听到阳牧青的质问后,一张脸上阴晴不定,但最终,似乎在没有了丝毫隐匿的心思,脸上的情绪也定格在了阴桀愤恨的那一面。 “当年李家老太病危时,李家人曾来祭祀许愿,说只要让她延寿半年,甘愿儿孙折寿,还要为我重塑金身,我冒着被天劫盯上的风险做到了,但李家人却失信了!” “杨荷当年也是倒霉,命薄如纸,本来该落水的人应是李翎才对,谁知道李家给李翎设了什么护身符,竟然让我失手了,真是可恨!” 无白咬牙切齿地说道,一张本就丑陋的脸庞变得扭曲恐怖,“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无名山神,李家人的这种作为,若不及时还愿,我便会受到反噬,五内俱焚,痛苦不堪,不得安宁!” “无白嬷嬷……” 杨荷的鬼魂见到了引魂香呈现的画面,再听到无白亲口将当年的隐情说出,心中万般情绪交杂,也明白自身不过是无白报复李家的一枚棋子,但眼中空空,再也流不出眼泪来。 她阴魂不散,原是为求个真相大白,但眼下自己死后所求,不过是一场荒唐的闹剧。 她固然是个可怜人,而这无白虽然可恨,又岂无半点可怜之处,本就是来路不正的“山神”,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有捞着金身,还沾染上了斩不清的因果。 这些年,她与无白朝夕相伴,早已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而且,她望了一眼甄韶阳,自己没有早早烟消云散,倒了能够多看他几眼。 王侠老道趁着杨荷发楞之际,挣脱了她那双尖利的鬼爪,移步到了慕容曌身边,嘴上却不得空闲,立马抛出了疑问。 “你为何不自己动手?” 无白的道行不高但也不算低,若亲自出手必定十拿九稳,即便是小小一朵阴邪的魂花,就能让李家人吃不了兜着走。 “我就算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山神,那也会受到大道牵制,当年算计李翎的结果,你们也看到了,若我再执迷不悟,估计连最后一点零星的香火也保不住,一个天雷就被灭了。” 无白说完这些后,原本嚣张的气焰降了下来,变得委屈巴巴,活像一个被负心男抛弃的糟糠妻。 “无白,如果我们向你承诺,让李家来‘还愿’,你可以彻底放杨荷以及甄乐师自由吗?” 慕容曌一向是帮理不帮亲,无白有错,但李家确实也不够厚道,求神拜佛,拜山拜水,既然后者有求必应,那么需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就不可逃避,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那甄韶阳与我,只是一场公平交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建议你们不要横加干涉。” “至于杨荷,我对于她确实有所亏欠,在我们缘分尽时,自然会有所补偿,不劳你们费心。” 慕容曌无语凝噎,没成想这簪花老妪还是颗油盐不进的臭石头,也是,但凡是个心宽的主儿,也不会因为李家的忘而负义将自己陷入此境。 因为,有点划不来。 “不过,若你们真能说服李家人自动还愿,我就答应放开羁押至花圃中的那些残魂碎魄,哼,这位年轻人虽然神通广大,实力不俗,但也是要花费不少灵力才能办得到。” “可以,成交。” 慕容曌看了阳牧青一眼,得到他默许的眼色后,立马答应了下来。 “你与无白嬷嬷做了什么交易呢?” 杨荷飘到甄韶阳身后,带来一股凉飕飕的凉风,激起他脖子后方的鸡皮疙瘩。 “能看见你的交易。” 甄韶阳面向杨荷,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会过于僵硬。 “什么?你看得见我?” 杨荷大惊失色,她方才出来得太过仓促,没有描眉也没有染唇,毕竟已经化做鬼物,颜值不免大打折扣,她之所以一直无所顾忌在甄韶阳身边转悠,也是因为笃定他看不见自己。 想起自己之前还时不时朝他抛个媚眼,原来不是抛给瞎子看,而是被人看了大笑话。 更别提自己冲着他发花痴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简直,丢脸到家。 “你很好看。” 甄韶阳笑得很不含蓄,像是将积攒了很久的笑意,一次性笑了出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朝暮与老少(上) 不速之客上门的时候,李蔚然正在接待两位身穿制服的客人,同时一并在屋内的,还有他连夜赶回家的儿子李翎。 他这时刚好已经将那天晚上的经过,从头到尾详细讲了一遍。 “两位警官,他们都是知情人,不必避嫌。” 在李蔚然的引荐下,慕容曌一行四人大方落座,如入无人之境,仿佛旁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翎是一个文静白皙的少年,低着头不说话,在他脸上看不到很明显的慌张,只是两只手不由自主握到了一起,手指互扣交织。 阳牧青随意扫了他一眼,结果不经意与其对视,原来少年也在偷偷打量着他,两人尴尬一笑,收回视线,彼此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种资深社恐人士,要么就最是人畜无害,要么就最是穷凶恶极。 “你的意思是说,杜家班的女角被鬼附身,当众鸣冤,还说是你儿子害死了她?” 一位头发半白年纪稍长的鹰钩鼻警官,迟疑着反问了李蔚然一句,也就是对方的身份和言谈都摆在这里,不然他肯定会以为他患了失心疯或者臆想症。 “是这样,您理解的不错。” 李蔚然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语气毫不颤抖,就像一个不带感情的朗读机器。 他手边刚好煮好一壶茶,便又从茶几下方拿出四个精致的鎏金瓷杯,给新到的客人一一倒上。 “这是我们这里山中独有的老树云雾茶,不算特别名贵,只是恰好是清明节前采摘的头茶,茶味还行,你们尝尝看。” 慕容曌对于茶和咖啡的偏好相差无几,只是出于工作需要喝咖啡的时间更多一些,王侠老道虽然通常喝不起好茶,但其实是个茶中老餮,别人嚼槟榔他却喜欢嚼晒干的茶叶,美其名曰“品春”。 两个人不约而同拿起了茶杯,细细品味一番。 “茶香醉人,回甘绕舌,碧绿可爱,见之忘俗,果然是好茶,好茶呀。” 王侠老道舍不得一口气将其喝完,但忍不住在喝了一口后,接着再喝一口。 慕容曌点点头,她也觉得这茶滋味不错,等到此间事了,可以考虑让阳牧青买几斤回问灵所,用来待客想必是个上佳选择,只希望不要有市无价。 甄韶阳没有去端茶杯,阳牧青也没有碰,并将原本想要提醒慕容曌的话语,咽了回去。 “这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绿豆糕,我家老爷子当年最爱吃,入口即化。” 李蔚然又极力热情地推销一碟淡绿色的糕点,一定要每个人都尝上一块。 年轻一点显得有些愣头青的寸头警官环视了屋内人一眼,有种无力的荒谬感,他突然之间有些不确定自己今天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为了查案,还是只来参与一场茶话会。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将早已离题万里的话题拉回了正轨上。 “李当家,您刚才说的,我都仔细听了,您是怀着自首的心思报的警,只是涉及到鬼神之说,我们也不好随意判断,不知是不是还有别的证据,或者证人?” “没有证据,但那天在场的人都可以是证人,见到杨荷鬼魂的不止我一个人。” “如果只是关于‘见鬼’的证词,可做不得数。” “你们要相信我,那不是普通的见鬼,当年杨荷之死,真的是有隐情,希望你们能好好查一查,李家必定全力配合。” 李蔚然也明白自己所说只是一面之词,就算乡民们也说同样的话,言辞无力,可能会被当成串通好的说辞,光凭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很难立案侦查,毕竟也是一桩陈年旧案。 杨家已经人丁凋零,除了一个脑袋不怎么清楚的老杨头,没有人会关心当年杨荷的死因。 翻案,然后将自己的宝贝儿子送进牢狱,博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在两位警官看来,真正脑子有病的或许就是眼前这个义正言辞的李当家。 难道,这对父子间有外人所不知道的龌龊? “你们为什么都不问问我?问我到底有没有害她?” 原本一直表现得相当平静的李翎,突然抬起头,像是终于被激起了火气的泥菩萨,再不遮掩眼中的怒气,声音却像是瓮在喉咙里,再拼命喊了出来,像是来自绝望之地的呐喊回声。 “我只有一句话:我没有推她,她是自己摔死的,她的死跟我无关!” “哈哈,爷爷过世,你不让我回来奔丧,结果撞了个鬼,就马上叫我回家,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啊?” 原本有外人在,他觉得需要给父亲留下一些颜面,不好当面驳斥他,但见他几乎已经将自己定义为杀人凶手,又是心惊又是心寒。 “翎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查明真相……” 李蔚然也察觉到自己话中不妥,急于想要解释,又担心越描越黑。 他转念一想,在座有人比自己更具有发言权,便转头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了阳牧青。 阳牧青则看向了慕容曌,慕容曌看了看两侧,不好意思将盲人乐师推出来,又担心王侠老道语出惊人,只好站起来当这个出头鸟。 “误会,都是一场误会。” 慕容曌走到李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的神色中夹杂着一缕遗憾。 “你父亲由于过度悲伤,有了一些臆想的症状,我是他临时请的心理医生,他最近经常做噩梦,应该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我今天过来,就是看看他有没有好转,没想到越来越严重了,看来得加重药片的剂量了。” “……” 李蔚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女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实在是高超,而且,他们不是站在杨家那边的吗,怎么一下子态度变了? 或许,这几位高人打定主意要好好敲李家一笔,所以才如此作为?还是说,昨天晚上,发生了自己不曾料到的变故? 李蔚然不是傻子,也是见惯大风大浪之人,立马脸上挂着讪笑,一边起身给两位警官递烟,一边仔细揣摩慕容曌的眼色。 “李当家,你有病就好好吃药,别拿我们开涮,我们可是很忙的!” 年轻的警官一脸牙疼的表情,下脚时以为是一坨狗屎,结果真的是一坨狗屎。 “保险起见,我们等下会去杨家了解下情况。” 年长的警官毕竟经验老到,明显有些将信将疑。 在他看来,这几个外乡人,行迹有点可疑,突然冒出来不说,圆场也很拙劣。 莫非,是这李蔚然,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上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朝暮与老少(下) “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吗?” 李蔚然顾不得自己在两位警官面前闹了个乌龙,如果不是形势所逼,他当然愿意选择息事宁人。 “当年你母亲病重之时,向蒙山山神祈求延寿一事,可是你全盘操办?” 明人不说暗话,慕容曌眼见父子即将成仇,便直接将问题抛了出来。而李翎虽年少顽劣,但确实不能因此背上无辜罪名。 “说来惭愧,我当时事业正值多事之秋,被一些外务所扰,完全脱不开身,没能在阿母身边尽孝,直到她去世前三天,我才赶到家。” 言辞恳切,面带惭愧,并无闪躲神色,李蔚然这番话,没有水分,就是当年的实际情况。 若是如此,当年请托无白之人,只能是李家老大爷本人,但斯人已逝,无从追问,这又是一个被带进棺材里的秘密。 “不是我爹,是我爷爷。” 说话的人是李翎,他此时口气老到,不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朝气少年,反而像是一个迟暮老人。都说少不更事,三四岁的孩子记不住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可总有例外,譬如他,当年他祖父上山请愿,将他带在身边,之后的诸多事情,他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秘密虽然没有被带进棺材里,但一直压在他的心底,如一块千百斤重的巨石,让他难以喘息。 “当年的事,我都还记得,可以说给你们听。” 接下来,李翎毫无凝滞将自己所记得的那段往事,像竹筒倒豆子一样都抖落了出来,按照他的说法,他祖父上山祈寿,将他带在身侧,他亲耳听到祖父亲口承诺若能为祖母延寿半年,愿意为大仙重塑金身,还愿意子孙折寿三年。 至于他自己,不是舍不得以命换命,而是实在不知自己寿元上限,总不能老太婆多活了半年,自己却去见了阎王,那身体孱弱的老太婆谁来照顾?靠那一年在外不着家的儿子儿媳吗?还是靠两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 孰知,果真心诚则灵,下山之后,祖母的病情果然有了转机,又足足多活了半年之久。 半年之后,灯枯油尽,祖父守在灵堂三天三夜不眠不吃,仅仅喝几口送到手上的茶水。 当时的李翎年岁尚小,不明白祖父在山神面前许下祈愿,将会带来何种后果,直到有一天祖父带着他在外玩耍,遇到一个年老僧人,那僧人说自己将有血光之灾,注定早夭,沉浸在丧妻之痛的祖父才缓过神来,苦想补救之法。 至于他采用了何种方法来解除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厄运,他就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祖父和那名年老僧人交谈了很久,之后让他早早离乡求学,无大事不可归乡,然后便无病无灾活到了现在。 “当年你为何要吓唬杨荷?” 慕容曌观察李翎的谈吐,总觉得这种天资聪颖的少年,小时候应该也不会是多讨人嫌的小孩。 “是爷爷交代的,我当时也不太懂事,以为是玩个游戏。” 李翎说完低下了头,虽说年幼无知,但他心中对此事还是十分介怀。 “对不起……” 杨荷当年对他其实不坏的,有时候还会拿炒得喷喷香的黄金锅巴给他吃,还撒上一层白砂糖。 杨荷落水而亡,成了他心中一桩不小的遗憾,没有跟她当面道歉的机会了。 他自然也没法知道,其实杨荷的鬼魂一直呆在甄韶阳的身边,此时正一脸释怀地看着他。 知道不是这个小孩害了自己后,其实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向一个小屁孩索命了。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王侠老道念叨着这八个字,若有所思,他倒是听说过有一种阴毒的法子可以转移命数,但同时也听说这种法子早已禁绝失传。 “当年那名僧人,可有给过你爷爷什么东西?” 阳牧青轻声问道。 “有的,一个小木人偶,爷爷跟我说要随身携带,我一直别在钥匙扣上……” 李翎取下腰间的那串钥匙,正要展示,然而众目睽睽,只见钥匙片,不见其他。 “啊,好像掉了……” 阳牧青心中苦笑,看来这桩麻烦事,注定不会轻易结束。 而李翎口中所说的那名年老僧人,不出意外,是岐瘴中人。 他明面上替李家避祸,却间接害得杨荷身亡,并逼得无白存心报复,其用意之毒,布局之深,实在匪夷所思。 而且让人捉摸不透,不知究竟是不是只是高人的一时兴起,抑或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李当家,我相信李翎所说都是真的,当年之事,与他关系不大。” “那便好,终于能还我李家一个清白!” “只是……” “不要紧,请说!” 慕容曌深深望了李蔚然一眼,神情更加严肃了几分。 “当年你父亲对山神所允诺之事,需要兑现,一是重塑金身,二是折损至少三年阳寿。” “第一件事没问题,我近日就去办;第二件事,用我的阳寿来抵可以吗?儿孙之辈,也没说一定要孙子吧。” 在李蔚然看来,这已经是此事最好的结果。 “不,我还年轻,我来!” 李翎虽然心中仍有怨气,但怎么当人家儿子,他觉得比李蔚然当爹强。 “牧青,你能看出他们谁的寿元更盛吗?” 慕容曌觉得这事跟当爹和当儿子没多大关系,谁的本钱厚,谁才有资格来担当此事。年近百岁的老父亲与花甲之寿的儿子,在世间并不是很少见。 阳牧青自然没有神通到如此神通广大的地步,但他有一个法宝无数的师父,只见他拿出一个玻璃瓶,从里面慢吞吞爬出一只金色的袖珍乌龟,自然不是活物,但其很精准地爬向李蔚然的方向。 在那一瞬间,李蔚然突然明白了老父亲的心思,对于儿孙不寿的既定未来,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但既然将该还的账都还清了,李翎今后的人生,终于可以摆脱不可归乡的魔咒,也可以活得更轻松些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太过计较得失,就不免着相了。 在离开蒙山镇的前一晚,阳牧青与王侠老道一起,在杨家为杨荷做了一场法事,进行了一场彻底的超度,甄韶阳全场都坐在一旁的角落,满眼不舍,一言不发。 老杨头似乎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人清醒了不少,念叨着田地里的野草该拔了,菜地也要整一下。 王侠老道按原先约定给出了寿元,选择在此与阳牧青二人分道扬镳,只说山高路远,后会有期。 “你看到那边的茶山了吗?” 阳牧青指了指路边的青翠高山,慕容曌点点头,手上提着一大袋李蔚然赠予的茶叶。 “这里的乡俗与别处不同,坟茔多造在茶山之中,你仔细看,茶树之中有不少石碑。” 慕容曌眯眼一看,还真是如此,顿时明白为何当初阳牧青坚决不碰那碗茶水。 “你不早说?” “说了你就不喝了吗?” “当然……会喝,哈哈。” 慕容曌乐不可支,突然感觉身后投来一道炙热的视线,她转身一看,原来是当初遇到的那个卖花小姑娘,提着装着零星花环的花篮,朝他们挥了挥手。 她也报之一笑,挥手作别,阳牧青早已告知她,这个小女孩,其实是无白的分身。 若不是它老老实实归还了这些年聚拢的零散魂魄,阳牧青肯定还会与它好好算账。 朝为妪翁,暮为稚童,山有猿寿,谨慎拜之。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丢手绢 秋高气爽,蓝天白云,柔和而不刺眼的阳光普照大地,让人不禁伸一个懒腰,觉得活着还是有活着的好处,譬如这样子难得的天气,在河边吹吹风,或是喝个下午茶咖啡,都是难得的享受。 连接长天的芦苇里面躺着一个年轻男人,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 待一只麻雀飞扑下来啄了此人刚剃的寸头两下,他不耐地翻身过来,嘴里懒洋洋地嚼着一根甜草根,正是销声匿迹许久的菩提子。 这个芦苇地是他侦查一番之后选定的藏身之所,自从他又在元冥山庄闯下一桩不大不小的祸事之后,他就开始了新一轮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 在问题解决之前,暂时连问灵所都不能回,阳牧青这个好徒弟,虽说心性正直,绝对是个靠得住的人,奈何没什么演戏的天分,元苏只要仔细盘问一番,自己的小尾巴就要被揪住了。 唉,菩提子不禁唉声叹气,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多收一个徒弟,至于门规啥的,自己现在就是门主,当然他说了算! 与芦苇地隔着一条河,是一个私立皇家国际幼儿园的体育场,平日里也不见小孩子们出来活动,今天看来是天气好,有穿着漂亮制服的女老师带着孩子们出来呼吸新鲜空气,体育场上叽叽喳喳一片。 他原以为小朋友们玩的游戏无非就那么几种,不是木头人就是老鹰捉小鸡,没想到这群孩子的手上都拿着图案各异的飞盘,而且一个个玩得那叫溜,如果不是因为力气都不算大,他简直怀疑他们想要扔到河对岸来。 自己与他们也就差了那么十来岁,怎么让他感觉像是隔绝了一个世纪。 那群孩子中,还夹杂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是与他们一起在醉仙楼度过四岁生日的宝儿,宝儿肯定是小名,他那粉雕玉琢的讨喜长相,即便在这堆富贵命的孩子中,也极为出彩,毫不逊色。 只是他的小脸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躲在队伍的后面吊车尾,跑起来也显得尤为笨重。 “所以说,我跟这孩子真的是有缘哟!” 菩提子对于宝儿的关注度一直很高,而他历来又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阳牧青曾尝试着套出他的话,可他就是不松口,一丁点儿都不透露。 在阳牧青的眼中,宝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因此才显得菩提子的上心尤为可疑,若不是慕容曌断定菩提子没有恋童癖倾向,阳牧青绝不会放任此事不管。 此时,菩提子观察着宝儿的一举一动,眼神无意中扫到女老师的大长腿,一时兴起,吹了一个小口哨,好在隔得远,对方应该听不到。 他还“未满”十八岁,不能算他耍流氓吧。 “年轻人,天干物燥的,火气有点重呀。” 菩提子吓了一跳,连忙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才发现芦苇丛里面蹲着一个垂钓的老翁。 老翁又瘦又矮,弓着腰快要弯曲成一只虾米,又戴着一顶破草帽,三个字:不起眼。 “你是谁?什么时候来的?” 菩提子差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老子的地盘,你也敢来撒野,是不是嫌命太长? 能让自己毫无察觉就到这里钓鱼的人,要么是个凡夫俗子,要么就是个世外高人。 一想到自己正在避祸,不宜太高调,便努力咧开嘴角,扯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善的笑容。 “我吗?若说我是老天爷,你信,还是不信呢?” 老翁的长钓竿在破碎的斜阳中闪着刺眼的亮光,仿佛采攫了一段炽阳融入其中。 菩提子别开眼,将嘴里嚼得没味道的甜草根吐了出来,说道:“嘿,这个笑话有点冷。” “你看这一年四季天气变幻,天气晴好时,是不是因为老天爷的心情很好?电闪雷鸣时,是不是有些世间事惹老天爷生气了?洪涝干旱时,是不是老天爷有看不惯的事情?冰冻飘雪时,是不是老天爷在怀念某人某事?” “既然世上有老天爷,那么老天爷或许会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那么这一人,为何不能是我?” 这句话若是对普通人说,对方一定觉得你脑子有病,或是唯心学派的拥护者,但是对一名玄师说却无妨,因为世上既有阴邪鬼祟,便也有神只护佑,相对论,在玄师的世界也大行其道。 “您这口气有点大呀,也不怕闪了舌头?” 菩提子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他素来自认狂妄,没想到平生这才第一次遇到真正的狂人,一见面就自我介绍是老天爷,怎么不说自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 “不信也不要生气嘛,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性,这老天爷,也可能是小伙子你嘛。” “才不要,我天天都指得天骂,不开眼,讨厌得很!你这个糟老头子也坏得很!” 垂钓老翁竟是一点都不生气,乐呵呵地甩着钓竿,只是一直没有见到鱼儿咬钩,他也不心急。 “人之所见即世界,人死了,则他眼中世界也为之陪葬,所以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小老天爷,决定着自己那个世界的悲欢离合,决定自己见一些什么人,活在什么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 “你真是很啰嗦,估计跟慕容曌那个女人有得聊,跟我说就是对牛弹琴了。” 菩提子也不起身,继续四仰八叉望着天,此时的天色很好看,就像是不染凡尘的一方天地,但仍是比不过透过芦苇丛看河面上的落日余晖,大自然这个造物主,画功绝对是一等一,没有一笔是多余的,天幕、星辰、残月、叶影,色调也刚刚好,每看一次,都会觉得自己赚到了。 当然,这些感悟不是他的,而是阳牧青说给他听的,那时自己的好徒弟在写生。 “既然尿不到一个壶里,小老儿我就不奉陪喽~” 垂钓老翁来得快,去得也快,走的时候,冲菩提子摆摆手,他的长钓竿上,挂着一个头发长似水草的惨白水鬼。 高人,果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呀,方才应该要叫住留一个联系方式的,真可惜。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 “哈哈,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河对岸绿油油的草坪上,一堆孩子围着宝儿,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中间那个显得有些彷徨无助的小男孩脚边,躺着一条洁白的手绢,上面满是脏污的脚印。 第二百八十五章 白日魑魅 “呵,还真是够胡闹的。” 菩提子总算明白,为何他第一眼见到宝儿,就觉得他身上煞气很重,原来是跟阳牧青一样的招鬼体质,而且天赋并不如何异禀,对这些鬼鬼祟祟,毫无招架之力。 此时围着宝儿的那群孩子有男有女,只是一个个都面白如纸,挂着深重的黑眼圈,四肢细小,肚圆鼓鼓,双脚离地,表情怪异,显然都是非人之物。 宝儿被它们团团围住,早已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眼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他酝酿了半天之后,才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老师!他们欺负我!” 长腿美女老师朝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听到了,但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看来早已见怪不怪,其他小朋友的表现同样很淡漠,离宝儿原本较近的两个男孩子,还特意迈着小脚丫挪远了些。 宝儿扁扁嘴,更加无助,只好抬头望了望天,方才太阳被乌云遮住了,它们才会跑出来,只要太阳重新从云层中出来,它们就会消失不见。 “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在你当初分我那根油条的份上,小爷我帮你一个小忙。” 菩提子朝着河对岸勾了勾手指,要让那几个缠人的小鬼灰飞烟灭,转世投胎,重新做人。 岂料,一勾,一弹,不对劲,再一勾,再一弹,还是全无反应。 “啊啊啊,我的灵力呀!元苏你个天杀的,又偷偷摸摸对我干了什么坏事呀!” 堂堂的一个三品玄师,与一品不过也就相差了两级,为何实力对比会如此悬殊,真是世道不公,老天无眼。菩提子也顾不得隐匿了,抱着脑袋在芦苇地里哀嚎打滚,简直如丧考妣。 “张梓麒,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大家都回教室了!” 美女老师这句话传来的时候,刚好一束金色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折射到草坪之上,那群鬼孩子随即如水蒸气般消失,大名张梓麒的宝儿松了口气,赶紧答应了一声,小步碎跑回了教室。 待他的小小身影不见踪影,发泄完情绪的菩提子,眼睛的余光扫到方才宝儿站着的地方,凝成了一个身穿蓝色校服的女童鬼影,齐耳短发,丹凤眼,高鼻梁,嘴唇乌黑,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她望着宝儿离开的方向,冷笑了一声。 “干得漂亮,来领赏吧!” 下一刻,太阳重新藏身于厚重的云层之中,方才消失的几个瘦小鬼影再度出现,围着校服女童邀功讨赏,像是一群无比忠诚的小哈巴狗。 校服女童阴测测地笑着,伸出一只手来,上面是几点零星的香灰,虽然不多,但对于它们这群孤魂野鬼来说,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菩提子有点后悔看见了这一幕场景。 这个校服女童能够在阳光下行走,说明已经不是一般段位的鬼魂,而她才是欺负宝儿的幕后主使,且意图不明,而自己偏偏在这时骤然失去了灵力。 用脚趾头想一想,都不宜再来管这档子闲事,淌这一摊子浑水。 “元苏你大爷,要是现在敢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菩提子心中一纠结,就想着骂元苏几句出出气,不就是搅黄了他的订婚仪式吗?那个面瘫的老姑娘看起来也不咋地嘛,还没有自己半分好看。 呸!自己不就是没忍住恶作剧么,你真要与那老姑娘在一起,回头哄哄她不就好了,干嘛要拿自己出气,一个大男人,这样子小肚鸡肠,活该一辈子打单身! “你找我,有事?” 上方的天空被遮住了,一张他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脸,蓦然出现在菩提子的眼前。 “啊啊啊!” 菩提子见到元苏的第一眼后,吓得连滚带爬站了起来,结果跟停在他上方的人额头相撞。 “啧,好痛!你都不知道躲吗?” 菩提子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了起来:“你说你,干嘛又把我的灵力封了?我的灵力是你后花园的井口吗?说封就封,也不知道打一声招呼……” 他正要喋喋不休说下去,但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嘘,不要说话。” 河对岸,那只校服女鬼似乎发现了这边动静,一双冷冰冰的丹凤眼扫了过来,有种超乎年龄的警惕与稳重。 鬼吃鬼,说的就是这种猎食者,天生就是强者,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鬼。 “还记得我们一起喝的那杯订婚酒吗?那酒有副作用,如今我的灵力也暂时被封掉了。” 元苏一脸隐忍地将自己的手从菩提子的嘴上移开,这也是他急着找菩提子的真实原因,至于那场订婚,不过就是一出闹剧。 他不禁不怪罪菩提子,还感谢他砸了场子,避免了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家族傀儡,抱憾终身。 “那现在,我们不就是两个废物。” 菩提子有些垂头丧气,他引以为傲的灵力消失了,还被元苏给逮到了,反正是没有好果子吃。 “先回元冥山庄,封我们灵力的是老祖宗,得找他解封才行。” “不,不行!我不要见他!” 菩提子的脸皱成了苦瓜,他就是受了那个老东西的诓骗,才会去大闹订婚仪式,才落到如今这种尴尬至极的境地。 说不定,早已经成了一个玄师界的大笑话。 元苏不言不语,在一旁默默盯着他,一贯冷峻的眼睛里,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欢喜,如春日的深谭,深不见底,却璀璨生辉,让人沉醉。 “我……我知道啦,会跟你回元冥山庄的。只是,我跟刚才那个叫做宝儿的小男孩有缘,要先解决他身上的问题才行,不然我放心不下。” “可以,我跟你一起。” 元苏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反倒是菩提子一脸懵逼,他原本就是想要使一个拖字决,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早知道还不如将这个锅甩给慕容曌和阳牧青。 “呵呵,那好吧,我们先合计合计。” 第二百八十六章 谁来了 幼儿园的小朋友回家,都是家中长辈早早就守候在了门口,只等着接回自家的心头肉。 这所收费不菲的私立皇家国际幼儿园也并无例外,只是接驾的豪车更多上一些,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更少上一些。 养尊处优的娇美少妇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暗地里比拼谁的包包更新潮,谁戴的首饰更昂贵,谁的脸更能欺瞒岁月的火眼金睛。 那些身穿制服趾高气扬的小孔雀们、小狮子们都各自投向温暖的怀抱,直到快要关门,一个小小的孤单身影才从校门中落寞地走了出来,甚至都没有东张西望一番,只顾埋着头往前走。 “张梓麒小朋友,今天你妈妈没来接你吗?” 黑脸庞的门卫大叔很热情地跟小男孩打着招呼,他之所以会记得小男孩的名字,是因为他在上学的时候,有时候会带上一杯热牛奶或一颗棒棒糖给自己,也不说话,就腼腆一笑。 虽然是小礼物,但贵在一颗赤子之心,他也曾接到过家长送的名贵烟酒,但在寒暄的客套之下,他们的眼神中,总不免带着一种施舍的意味。 “妈妈说她有点事。” 宝儿扬起脸一板一眼地回答,仔细看,小脸上并没有太多沮丧神色,只是眉毛不自觉皱在了一起,透着一股不安和焦灼。 “需要我送你回家吗,今天接班的人会早点来,我可以送你!” 门卫大叔拍着胸脯自告奋勇,只要这小男孩吱一声,他就愿意陪这孩子走一趟,多远都可以! “不用,我认得路,谢谢!” 宝儿不太情愿,在明确拒绝后,撒着小短腿跑了起来,就像是身后有东西在追他一样。 当然,事实也正是如此。 一团常人看不见的阴暗光影,在宝儿的身后穷追不舍。 天空又阴沉了下来,夜魔开始了它的表演,将浓墨泼入天空,晕染出专属于夜晚的颜色。 他不知道,跟随着他的不止一波人。 到家后,宝儿取下挂着脖子上的钥匙,踮起脚尖吃力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门锁打开,他的额上冒出细密汗珠,细软头发一缕缕粘成一团。 推开门,屋子大到有些空旷,是令人有些害怕的安静,仿佛绣花针掉到地上也能听见,尽管天还没有完全变黑,宝儿却将整个房子的灯都打开了,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他松了一口气,不急着将沉重的小书包从肩膀上卸下来,而是坐在了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剧里传出动画片主角的夸张配音,声音在整个客厅里面回荡。 他知道,不用多久,爸爸和妈妈就会一前一后回家了,他等一等就好。 “屋子里面还挺干净,你知道我说的‘干净’是什么意思,瞧见没,门上还贴了符纸,只是符纸的内容太可笑了,纸用得也不对,这也能驱鬼?不招鬼就算不错了。” 门外,一路尾随而来现如今蹲在台阶上嗑瓜子的菩提子,以及站在他身边如同保镖一般的元苏,正在研究门上那张漏洞百出的符纸,弯弯扭扭,虫子爬似的,像是稚童的笔迹。 “难道是那个小男孩画的?” 元苏也有些诧异,毕竟一个四岁的孩子,连大字也不识几个,如何会懂得画符。 “我觉得八九不离十,你可不要小瞧现在的小孩子,那可不简单,在网上搜个图,照着样子画,多画几次,就熟能生巧了。” 菩提子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并不平静。这宝儿可真是个奇人,不仅有近似阳牧青的体质,居然还有当玄师的天赋,是个值得收徒的好苗子呀,可惜门规森严,除非阳牧青要自立门户,或者脱离师门,或者一命呜呼,否则自己不能再收徒弟。 呸,可不能咒自己这个唯一的宝贝徒弟,童言无忌,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或者,来一个代徒收徒? 菩提子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果真是绝顶聪明,随便一个念头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你在干什么呢?” 元苏瞧着这个活宝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骂骂咧咧打自己耳光,无奈又好笑。 “我觉得这个宝儿,弄来给阳牧青当徒弟不错,你觉得怎么样?哈哈,我就要有徒孙了,羡慕不?” “你开心就好。” “哈,我是很开心呀。” 元苏自觉选择闭嘴,以后没做好准备,绝对不要跟菩提子聊天,毕竟人与人的脑回路大有差别。 一个西装笔挺挎着公文包的英俊男人从电梯里出来,出现在了门口。 他看到门上尚未拔出的钥匙,摇了摇头,一边说着“宝儿我回来了”,一边扭动钥匙打开了门。 “爸爸!” 宝儿先是扑进了男人的怀里,然后迫不及待用手指着门。 “快关掉!” 男人好没气地摸了摸宝儿的小脑袋,接着赏了他一记并不如何重的爆栗。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刚才钥匙都没取下来,要是坏人进来了,怎么办?” 宝儿吃痛,嘟起了小嘴巴,他此时此刻怕的不是坏人,而是其他不知名的坏东西。 “妈妈还没回家呢?” 男人一看屋内的情形,就知道妻子没有在家,没别的,平时他的脚步声只要在家门口响起,第一个来迎接他的不是宝儿,而是他那美丽优雅的小娇妻。 “她说做脸去了,要晚点。” 宝儿其实不是很懂“做脸”的意思。 男人点点头,妻子平日里的喜好和习惯,他还是清楚几分,比方说每月一次的美容项目,次次不落,毕竟刷的是他的卡,对于大数额的支出还是不免多看两眼。 “妈妈肯定会带晚餐回来,我来陪你玩一会儿吧,玩什么?要不去天台飞无人机?” “不…了吧,我们玩会儿牌吧。” 宝儿明明一脸雀跃,却坚决地拒绝了男人的提议,他现在不想出门,只想呆在房间里面。 跟小孩子玩纸牌,也就图个热闹,让他多赢几次就行了,非常容易打发。 不一会儿,传来了轻巧的敲门声。 “妈妈没带钥匙吗?我去开门!” 宝儿兴致勃勃地跑向门口,就在这时,男人放在公文包里面的手机震动了。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盈”,这是他妻子名字的简称。 “别急,宝儿去开门了……” “开什么门,你想吃芝士口味还是抹茶口味,我说炸鸡……” 男人一脸惊愕地转头看向门口,想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吱——呀——,门开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小星星 由于宝儿的个子太矮,只能勉强够到门把手的位置,但他开门的速度却不慢,开门之后,他习惯性做好了仰起头索要拥抱的姿势,却投进了一个阴冷的怀抱。 像是在寒冬季节陷入湿润的厚重污泥,既让人觉得恐怖惊悚,又挣脱不开束缚。 “放开!” “你好呀,死小孩。” 身穿蓝色校服的女童鬼魂,眯着一双丹凤眼,弯腰在他的耳边打了个招呼,说完还冲着宝儿的耳朵吹了一口冷气,让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你……你……” 宝儿紧张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舌头都在打结,他认得她,虽然每次都只是远远看到她,但他无比确定,一直在欺负自己的,就是她。 “宝儿,谁在门外吗?妈妈还没回来呢!” 这家的男主人张缜听见了门口的动静,不由得有些担心,连忙起身前去接应,结果走了没两步,就哎呦一声,扭到了脚,只好一屁股坐回沙发上。 他看不见,在他的小腿上,挂着一只黑瘦的小鬼,正嘿嘿冲着宝儿狞笑。 “没……没有人。” 宝儿潸然欲泣,爸爸看不见,可是他能看见呀,实在是太吓人了,虽然没有人,但是有几只鬼。 “乖,我就不捉弄你爸爸了。” 校服女童极为赞许地拍了拍宝儿的肩膀,然后朝着那只挂在张缜腿上的小鬼勾了勾手指,那小鬼点点头,像是顺杆爬下,屁颠屁颠地滑了下来。 接着,她就大摇大摆地“走”入了这个家中,神态像是真正的主人一般颐指气使,每一个房间都参观了一番,最后坐进了窗台边的摇椅里,晃荡起来。 “今天风这么大吗?” 张缜见到突然摇晃起来的摇椅,有些吃惊,狐疑地望了一眼只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他记得回家的时候还一丝风都没有。 “爸爸,你的脚没事吧?” 宝儿低着头站在张缜面前,双眼瞟向地面,一双小手紧张地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没事,揉一下就好了。你看,马上就没事了。” 张缜忍痛一笑,逞强地站了起来,想来回走两步给自己的儿子看,结果仍有些一瘸一拐。 “爸爸!” 宝儿扑了上来,抱住了张缜的大腿,将脑袋埋进他的后腰,闭着眼睛,不肯将脸再露出来。 “出去!” 他心中很想将跑进屋子的鬼魂给赶出去,但实在是非常害怕,只能狐假虎威地喊了一声。 “啊?你要我出去吗?还是说想要出去玩呢?” 张缜平日里工作繁忙,儿子一直是交给妻子带着,很少见到儿子对自己如此撒娇的模样,心里激起一阵暖流,同时又涌上了几分愧疚。 “对不起,儿子,爸爸陪你的时间太少了,我以后一定会多陪陪你。” 张缜回过身蹲了下来,将宝儿拥入怀中,抱得密丝合缝,犹如他此刻内心充沛的父爱。 “你们是在给我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吗?” 一个娇俏万分、妆容精致的女人推门进来,这个穿着一身小香风套装、背着限量款包包的女人便是这家的女主人方盈,她的脸白皙且有光泽,是那种细腻到让人嫉妒的好皮肤。 “盈盈,你今天看上去更美了!” 张缜见到小娇妻,不自觉面露灿烂笑容,言辞不吝赞美,朝她招了招手,意思是要不你也过来一下,享受一番爱的抱抱。 方莹温柔一笑,举起了手中提着的炸鸡桶,示意自己现在两手不空,但这不妨碍她快步走过来,在张缜一侧的脸上,亲了一口。 “我两个口味都买了,你前阵子不是说吃腻了我做的西餐,想要吃点垃圾食品么?” “哈,你记性还真是好。” 张缜左看看爱妻,右瞧瞧儿子,感觉在公司工作带来的疲惫已一扫而光,这样的幸福时光,美好到他觉得自己不配拥有。 他们结婚三年了,小日子仍旧过得如胶似漆,蜜里调油一般,就像是蜜月期在无限拉长,让周围的邻居和朋友都羡慕不已。 “哼。” 摇椅里的校服女童见到这一幕后,眼神更阴冷凌厉了几分,嘴角也扯出一个惊悚的弧度。 以前妈妈教过她,美好的东西,就是用来打破的。 宝儿在房间里两只孤魂野鬼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吃完了炸鸡,看了会儿动画片,洗完了澡,讲完了故事,然后到了九点钟该睡觉的时间,仍赖在客厅里,磨磨蹭蹭不肯回房间。 “爸爸妈妈,今天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睡觉吗?” 宝儿很小声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自从三岁上幼儿园之后,他就一直是自己一个人睡觉了,现在提出这样的要求,还有点不太好意思。 张缜见到妻子脸色僵了一下,正想要拒绝,没想到方盈柔声说道:“当然可以了。宝儿,只要你想,就没问题。” 张缜欣慰地看了妻子一眼,他知道妻子对自己的霸占欲很强,这点让他有点头疼,又有点得意,试问,哪个男人被一个美丽脆弱的女人当做天神一般仰慕,能够不沾沾自喜呢? 方盈温柔一笑,转身去厨房为宝儿准备睡前必喝的热牛奶,贤妻良母的角色,她自认为已经驾驭得很不错了。 “死小孩!” 校服女童从摇椅里跳了出来,皱着眉头、双手叉腰蹬着宝儿,仿佛他侵犯了她神圣的禁地一般。 宝儿正要接过方盈手中的玻璃杯,惊吓之下,手一抖,玻璃杯滑落在地,乳白色的牛奶洒出,浸湿了看上去就十分昂贵的波斯花卉地毯。 “哎呀,没烫到吧?” 方盈大惊失色,赶紧检查宝儿的双手,确认没有受伤之后,才松了口气。 她瞥了一眼地毯,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好清洁,不然就只好换掉了,是她挺喜欢的图案,有些可惜了。 宝儿嘟起嘴,颇有些委屈,但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再看校服女童一眼。 她带进来的那只小鬼,蹲在碎掉的玻璃杯面前,舔舐着里面残存的液体,虽然并不会真的喝下去,只是在过干瘾。 屋内的水晶灯照射在玻璃杯的碎片上,折射出许多光彩夺目的光点,闪烁而耀眼,像是星星划过夜空,掉落在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地都是小星星……” 校服女童抬头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一直锋利的眼神突然变得几分忧伤,她哼着这句篡改了字词的童谣,像是回忆起了某年某月的往事。 第二百八十八章 泥娃娃 “哎,你怎么回事?刚才怎么就这么放她进去了?也不知道拦一下!” 并不如何宽敞的楼道里面,菩提子一脸严肃地埋怨元苏,两只大眼睛瞪得理直气壮。 好像在说,你可不是别人,你是元苏耶,就算灵力被暂时封掉,你就没有十样八样压箱底的本事,不可能吧,说不过去吧? “见你之时,我才发现灵力凝滞现象,没有做好准备。” 就像有钱人出门不喜欢带现金,而书上驾驭飞剑的剑仙,步速也不一定比寻常人快一些。 元苏板着脸解释了一番,实在是菩提子的目光灼灼,质疑得太过明显,让他无法选择沉默。 沉默是金,在菩提子这里基本行不通,他可是早就领教过了。 “这可如何是好?我的东西都放在探物囊中,然而我现在连指甲盖那么大的灵力也没有,连探物囊也打不开……喂喂喂,商量下,你给你家那位老祖宗打个电话,让他远程操作一下,发发善心,将我们二人身上的灵力禁制给打开?” 菩提子自从上次在元冥山庄踩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大坑”之后,其实早已在心中暗自发誓,今后如非必要再也不去那个鬼地方。谁知走一趟元冥山庄的连锁反应竟然如此剧烈,至今仍未消除。 因为他再也不想跟那个看似是元冥山庄镇庄之宝,实则是个绝世活宝的“老祖宗”再对上,向来只有他给别人下套的份,什么时候这样子被人当猴子耍过? 简直是奇耻大辱! 说说看,谁家的老祖宗,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你的袖子,说自家玄孙命如此苦,被一个其丑无比的恶婆娘给看上,马上就要被抢亲了,以后的人生跟自由二字再也无缘,只能被关黑屋子里面等着被宠幸…… 他居然会信,居然会跑去救人,一定是被猪油蒙住了理智,被人暗中下了蛊而不自知。 “他不用电子通讯设备。” 元苏似乎是觉得这句话还不够有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解除禁制有时空要求,远程操作的可行性不大。” “那行吧,我们先打道回府,好过在这里当纸片门神。” 菩提子刚才眼睁睁看着那个校服女童进门,阻难不得,心中很是郁闷。 灵力被封,是他驱之不散的噩梦,结果好不容易跟元苏缓和了关系,又来一个更厉害的。 天呐,命苦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好在他之前算过宝儿的命数,虽然命途有些小坎小坷,亲缘一般,但勉强称得上福泽深厚,因此倒也不至于过分担心他会早早夭折或者死于非命。 “去哪里?” 元苏自然知晓菩提子是不会马上乖乖跟他回元冥山庄,那这个“府”是何处?想起方才菩提子藏身的那片芦苇地,就算他再不讲究,对于幕天席地、风餐露宿之类还是敬谢不敏。 “自然是好地方呐,你身上有钱吗?” 元苏哪里会是轻易上当的主,这年头没有现金难不成还不会带个手机,又不是原始人,于是极为淡定地吐出两个字:“AA。” “看来你在元冥山庄打工的工资也不高嘛,唉,我好歹是个门主,我来请客好了。” 但当菩提子将他带到一个高档洗浴中心,要了一个蒸桑拿洗脚按摩采耳四件套,之后躺在洗浴中心的偌大沙发上休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格局小了、眼界窄了,行走江湖的经验还很不够。 幸亏再没有额外服务,方才,他在那群标准微笑的制服少女拥簇下,脸僵得跟个棺材板似的。 “呼,终于舒坦了。” 菩提子被迫结束了“流亡”生涯,无事一身轻,望着落地窗外的蓝寂星空和万家灯火,如此感慨了一句,接着翻了个身,不久便打起了轻缓的呼噜。 元苏哑然失笑,无奈摇头,认命地将沙发一侧的台灯打开,拿出在路上买来的朱砂和黄纸,开始了一名资深玄师的加班日常——没有灵力的情况下,高阶符箓的作用不容小觑。 在菩提子酣睡的同时,有一个小家伙却辗转难眠。 城市的夜晚总不至于陷入完全的黑暗,窗外的路灯光线折射进来,宝儿甚至可以看清爸爸的眉毛和睫毛,而妈妈背对着自己躺着,她应该是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抓到她的脸。 他的眼皮已经在钓鱼,但脑神经却异常兴奋,缩在这个暂时安全的角落,专注地听着客厅里面的动静,那个校服女童没有跟进卧室,但也没有离开。 “一个泥娃娃,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嘴巴不说话……” 校服女童一边低声哼着儿歌,一边拨弄着一排摆在博古柜上的俄罗斯套娃,这些套娃被拿了出来,从大到小排列,一个个憨态可掬,只是那厚重的眼线与殷红的腮红,在夜晚显得有些惊悚。 会让人联想到纸扎店里面的纸人,空具形态,浑无灵智。 “记得我很想要这样一组娃娃的,还心心念念那一年的生日礼物,呵呵呵……” 校服女童凄厉地笑了起来,让能够听到她声音的宝儿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从床上蹦起来。 跟在校服女童身后的那个小鬼,贼兮兮地伸出黑瘦的爪子,想要去碰那个最小的小套娃,结果被校服女童狠狠地揪住了尾巴,痛得呜咽叫唤起来。 “我不能碰的,你也不许碰!” 校服女童的身上突然散发出浓重的猩红煞气,映照得她本来并不难看的脸整个都变了形,就像是地狱门开,恶灵归来,带着从生前到死后无处发泄的愤恨与仇怨。 随着她的这一声呵斥,原本好端端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相框,防尘玻璃上出现了蛛网一般向外扩散的裂纹,将整个相框变得支离破碎。 校服女童的幽魂从地面开始上升,冉冉上升到与相框平齐的位置,她眼神冰冷而炽热地注视着其中一个人的脸,好像想用视线将对方洞穿,亦像是一场无声的拷问。 这张脸,原本是她无比熟悉的,现如今,却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虫儿飞 校服女童仰起下巴在房间各处逡巡,犹如未曾加冕的国王女儿,巡视着未来的疆土。 又像是,在寻找着某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数学题答案。 “咦,这是怎么回事?” 原木色的高层鞋柜里,井然有序地摆着不少样式新潮的女鞋,绝大多数是莫迪兰色系,尖头、小巧、高跟,跟它们的主人一样精致讲究、优雅含蓄。 校服女童弯下腰,在鞋柜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双落灰的女鞋,圆头、粗跟、款式中规中矩,且颜色是那个人绝对不会选择的黑色。 “你看,世界上的颜色有很多种,黑色最百搭,但也最没有个性,一个人穿上黑色的衣服和鞋子,整个人都暗沉了,了无生趣。” 她记得,那个人曾在对着镜子梳妆时,说过这样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道理,只是那个人一直信奉的穿衣教条。 鞋柜最底部的缝隙里,夹着一张被撕掉一半的照片,由于掉的角度比较刁钻,没有轻易被人清除掉,是这家的男主人张缜和一个孕味十足的漂亮女人的合影,这个女人一头卷翘短发,戴着眼镜,看上去干练知性,并不是方盈。 “真是可怜……” 校服女童眼神轻蔑而怜悯,吐口而出的这半句话,不知是指方盈,还是指照片上的女人。 总之,有一个结论已经可以得出,这家真正的女主人,从一开始,就另有其人。 突然,客厅的灯被打开,是半夜睡醒起来的张缜,穿着一身深蓝的睡衣,踩着拖鞋出来喝水。 校服女童隐身在墙壁里,化为一团像是水渍一般的阴影。 张缜的头发睡得有些凌乱,后脑勺的发梢翘起些许,但给人的感觉并不邋遢或随意,一个已三十出头好几的男人,身材仍旧很瘦削有型,没有多余的赘肉,举手抬足有一种天生自带的贵族气质,确实是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 他将玻璃杯里面的冷白开一饮而尽,眼神从朦胧变得有焦点,本就未曾深眠,如今更清醒了。 他点上一根烟,掏出手机,打开了一个隐藏的相册,划着划着,最终视线定格在一张笑容灿烂的照片上。 最初,他就是被这个笑容吸引的吧。 前不久一次偶然的阅览,他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当为将新欢当成初恋向旧爱道歉。 “对不起……” 他低声喃喃自语,尽管心知肚明,她再也不可能听到自己这声毫无实际意义的道歉。 “爸爸!” 宝儿揉着眼睛迈着小短腿跑出房间,扑进张缜怀中,他刚才不小心打了瞌睡,发现爸爸不见后,想到那两只鬼还呆在客厅里,他按捺住内心的恐惧,赶紧推门出来找爸爸,确保他没有危险。 他很喜欢自己的爸爸,不希望他被伤害。 “爸爸,你哭了吗?” 张缜的眼角处还有未干的泪痕,在灯光的照射下尤其显眼。 “没有……刚打了个大哈欠。” 张缜将宝儿抱起来,走向洗手间的方向。 “既然你起来了,就顺便尿个尿,免得明天早上画地图。” “我……我早就不尿床了!” 宝儿挣扎抗议道,他是个小大人了,不是小孩子,他暗中攥紧了拳头,为自己打气。 待父子俩回到房间,客厅从明亮转为普通的夜晚模式,窗玻璃上开始出现细密的水滴,下雨了,但不算大,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带着桂花的浓郁冷香。 一只迷路的飞蛾贴在窗户玻璃上,浑身湿漉漉的,努力拍打着窗户,急切想要进来,它的翅膀颜色极为洁白,比一般的飞蛾要漂亮几分。 刚隐匿不见的校服女童重新出现,与窗户之外的飞蛾面面相觑。 随着她视线一转,窗户的缝隙变得大了一些,白色的飞蛾跌跌撞撞地飞了进来。 “哼,就这种小把戏,未免也太小瞧我了吧。” 校服女童很快就发现了这只飞蛾的端倪,抬起悬在半空中的脚,狠狠踩了下来。 很快,这只飞蛾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高档洗浴中心内。 菩提子望着被震碎的一张符纸哀嚎,这是元苏今夜描得最好的一张符,名为“元气附灵符”,可以通过活动的物体,进入想要监视的区域。 结果,刚得意了没一分钟,就报销了。 “要不要我联系下附近的玄师来帮忙?” 元苏尝试着提出建议,其实这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赤手空拳上阵没什么意义,这个校服女童的来历十分古怪,实力也超乎寻常。 “不需要!” 菩提子毫不犹豫就拒绝了,让他拉下脸去求人帮忙,他可做不到,再说,以后这脸要往哪里搁。 还有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一点,他向来习惯于单打独斗,玄师圈的人际关系并不如何。 “以我的名义。” 元苏倒是熟悉菩提子的脾性,对于他的任性早已麻木,因此没有出言相怼,而是强调了关键点。 菩提子一听这话,眉头一挑,刚要答应,但略加思索后,还是毅然决然摇头拒绝。 还不知道他在元冥山庄的那出闹剧,传播范围有多广,现在他又跟元苏在一起,还双双失去了灵力。这万一被多嘴多舌的玄师给知晓,岂不是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了… 他的名声倒是一直不咋地,但如果连累元苏的形象受损,那就划不来了,他还想傍紧这一根大腿,物尽其用呢。 “我来想想别的办法吧。” 菩提子的办法,最终也没有出人意料,他纠结一番后,拨通了自家亲亲徒弟的电话。 查人隐情、挖人私料这种事,还是慕容曌更有经验,问灵所老板的人脉,让人叹服。 至于他为何不直接打电话给慕容曌,好笑,他跟那个害他徒弟不浅的女人根本就不熟好不好,连电话号码都没有互存过! 事实证明,菩提子可能不靠谱,但慕容曌却不会,大概一个小时后,阳牧青便向菩提子发送了一份很详尽的资料。 菩提子刚开始看的时候还眉开眼笑,但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消失。 “很棘手吗?” 元苏放下写符的笔,轻声问道。 “倒也不是棘手,就是有点,让人无语。” 菩提子看完后将手机递给了元苏,事情比他想像的更复杂,两个人头疼,总比独自苦恼要好。 第二百九十章 卖魂翁 校门已经紧闭,太阳西斜将落。 夕阳将孤零零站在马路边上的一个背着书包的校服女童影子拉得极长,小小的身体被大大的影子所笼罩,显得彷徨弱小而无助。 她蹲下来玩着一个空的易拉罐,饮料已被她喝光,手指抓紧又松开,抓紧又松开,乐此不疲。 她左手的手腕上戴着一个蓝色的兔子手表,只是刚好没电池了,她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但无论怎样,肯定超过了六点,因为是五点钟放学,而她等了绝对不止一个小时。 妈妈说,会在六点之前来接她回家的,可是她失言了。 校服女童一脸不高兴,她不喜欢别人答应她的事情没做到,尤其这个人还是她唯一的亲人。 最近这几个月来,妈妈变得有些奇怪,炒菜有时候忘记放盐,自己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必喝的牛奶也会漏掉,更不会像从前一样仔细检查她的作业了,只在需要签字的时候敷衍一下。 其余的时间,她总是心神不宁地守着手机,脸上的表情也总是喜怒不定,有时收到一条信息会很开心,给她奖励冰激凌,有时候会很神经质地哭泣,深夜还会偷偷跑到阳台上打电话,很多次了。 校服女童隐隐约约觉得,她不再是妈妈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了,而且,发现了这个疑似事实之后,她觉得自己更加伤心,还有点生气。 到底是谁,如此可恨,悄无声息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爱? 总算,在第373辆车经过的时候,妈妈的车开过来了,她的脸上带着歉意,但眉稍处却有压抑不住的喜色,她一下车,就给了校服女童一个大大的拥抱。 “岁岁,不好意思,妈妈来晚了,回去给你买披萨,你不是最爱吃披萨吗?” “嗯嗯。” 校服女童乖巧点头。 女人不知道的是,方才她在拐弯处停车的时候,对面有一块大大的橱窗玻璃,从玻璃的反射中,校服女童看见她的车上,有一位抱着婴儿的男人下车,下车时,女人还主动献上了一个香吻。 那天晚上,校服女童吃到了价格不算便宜的榴莲披萨,但她头一次发现原来披萨可以这么难吃。 她以后都不想吃披萨了。 半夜时分,她睡得迷迷糊糊时,看见妈妈独自出门了,那冰冷的关门声,是她此生最后的记忆。 “妈妈……” 她没有再等到妈妈回家,就跟这个世界匆匆告别。 按翌日的新闻报道,某某小区住户由于煤气泄漏,发生一氧化碳中毒事故,大人幸存,一名八岁女童因抢救无效死亡。 生命是如此坚韧,有人百病缠身仍可以苟延残喘,又是如此脆弱,稍有不慎就如花儿一般萎谢。 在岁岁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突然生出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与这个念头相比,死亡不过是一场未事前好好打招呼的惨烈事故。 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在悲剧正在发生的同时,女人正在接受一场梦寐以求的告白。 这个她狩猎中的男人,终于承认了他离不开她,希望可以携她之手,共同度过下半生漫长岁月。 而这一天,距离他妻子由于遭受产后抑郁折磨从而跳楼身亡的日子,不过三个月,连一百天都未到。 常言道,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女人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的胸膛。 “孩子还小,也需要一个妈妈,不是吗?” 男人抚摸着女人的长发,闻着她身上散发的女人香,他无比确认,这才是他一生渴求的尤物,是他梦想中的伴侣。 即便现在妻子仍旧在世,他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犯下天下男人都可能会犯的错。 “我保证,一定会将宝儿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辈子疼他爱他,呵护他健康成长。” “我相信你。” 男人再次被这番话击破了心防,他何德何等,能够拥有如此善解人意的可人儿。 在夜色的遮掩下,他们犹如一对交颈鸳鸯在亲热,离他们不远的墙角阴暗处,一个悲伤到扭曲的影子,暗自啜泣,她的呜咽声隐匿在风中,她的魂魄在空中一点点飘散殆尽。 像是这一个世界,终于没有了半点值得她眷恋的人或物。 不,还有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一个捡破烂的衣衫褴褛的老人经过,花白的胡子粘成了一团,他挑着两个大袋子,装满了四处捡来的塑料瓶。 他抬起混浊的老眼,看了看墙角的那个黑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实在是太脆弱了,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不堪一击,不值得自己出手,且让她随风神魂俱灭吧。 “卖魂喽,卖魂喽!一个铜板一个魂,没有铜板金不换……” 他挑着担不急不缓地走着,直到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穿着校服到处游荡的女童魂魄,方才露出了感兴趣的笑容,朝她招了招手。 “小朋友,看得到我吗?要买一个瓶子吗?” 挑担老头手上摇晃着一个普通的可乐塑料瓶,只是其中有一缕乱窜的黑烟,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若有阴阳眼的人瞧见此幕,必定会吓一大跳,因为这挑担老头肩上的两个大袋子,里面都是这种特殊的“瓶子”。 “我没钱。” 岁岁此刻的心情有些糟糕,不是很想理人,从实体变成虚体,她还未曾完全适应。 “不要钱,送给你玩,你我有缘,可以多送你几个。” 挑担老头将装着黑烟的可乐瓶子放到岁岁手里,又从袋里拿了几个,一股脑儿塞给她,而她居然毫不费力地接住了。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能接住东西? 岁岁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老头,难道对方也是鬼物,更厉害的那种?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老头儿告辞了!” 挑担老头哼着叫卖小调越走越远,扁担将他的背脊压得有些弯,像弓着的虾子。 岁岁将手上那几个饮料瓶的盖子打开,里面的黑烟跑了出来,落地化身为几个黑瘦的鬼娃,它们唤她为“主人”。 这一天,她失去了妈妈,多了几条小尾巴。 她有些好奇,当妈妈发现她的尸体时会有怎样的表情,会痛哭流涕一番,会自责不已吗? 还是,会觉得摆脱了她这个累赘之后,终于获得了解脱呢? 无论是哪种结果,她都会觉得有些遗憾呢。 她笑了笑,双瞳由黑转红,眼神变得冷漠而凶残。 第二百九十一章 见与不见 “一个喜新厌旧的老爸,一个有杀人嫌疑的后妈,宝儿的处境,怎么说呢,虽然衣食无忧,但好像从来没有获得过高质量无杂质的爱,总觉得有些可怜呢。” “莫非,你觉得那场煤气泄漏事故是人为?” 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元苏从不臆断,他虽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但不会像菩提子那般,从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 “不然呢?一个打扮细致到头发丝儿,也能将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的女人,会忘记关好燃气,还好巧不巧自己出门了?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虎毒不食子……” “大多数世人就是抱有你这种想法,才会去怜悯那种禽兽不如的畜生,相信他们为博同情留下的鳄鱼眼泪,加害者与受害者,傻傻分不清楚,直到真相被揭露的那一刻,才知晓当初自己瞎了眼…” 菩提子喜欢看热闹,但从来不去看那种家长里短的狗血闹剧,哪怕送到眼前的热闹场面也会避之不及,因为他不能理解为何人类会如此无聊,明明可以吃喝拉撒,好好活着,却一定要反复折腾,一地鸡毛。 那些逝去的亡灵,若有那么一丝可以重返阳间的机会,不知道要多么感激涕零。 “看来你对这个世界,有些失望。” 元苏其实有些不解,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菩提子,处理过的离奇事件,按理说应该不会比自己更多,但却经常给人一种看透红尘的出世感,玩世不恭,只是他行走四方的保护色。 菩提子一听就是化名,但又人如其名,像是从小在佛门浸染,之后又叛出佛门的俗家子。 “这都被你发现了啊,看来人与人之间不能太熟,七分刚刚好,五分也不错。” 菩提子瞥了眼元苏,他跟元苏到底是几分熟的关系呢,如果阳牧青算九分,元苏怎么说也有八分了,不管是煎蛋还是煎牛排,再熟就不好吃了。 对于菩提子的疯言疯语,元苏一直很明智地选择听一半不听一半,于是回问了一句:“你说我们很熟,那你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无趣的人,一个死板的人,一个习惯与人保持距离的人,一个本事不错的人,一个适合当队友不适合当对手的人,一个几乎毫无优点也毫无缺点的人。” 菩提子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说完忍不住给自己鼓个掌,实在是总结得太精辟了! “谢谢你对我的评价,还不算太差劲。” 元苏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意,就像是在路边偶然见到了一朵开得特别努力的冬日之花。 “客气什么,你本来也不算差劲的人。那宝儿的爸妈,才叫做差劲呢,连人都做不好,还怎么做人家爸妈,不是误人子弟吗?” “‘误人子弟’不是这么用的……” “都一样啦,你又不是听不懂我什么意思,较真个啥?这一点跟我那个傻徒弟还真像!” “……” 元苏决定闭嘴,起身用烟灰缸在洗手台接了一盏水,放在了桌子上。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菩提子有些惊奇,他印象中的元苏,可是烟酒不沾、没有世俗欲望的男人。 元苏也不搭话,从桌上一堆写好的符篆里挑出来一张,用打火机点燃,点点黑色的灰烬落在了烟灰缸中,沉入澄澈的水中。 水波荡漾,渐渐浮现出清晰的画面,画面中正是在宝儿父子熟睡后独自起床的方盈。 “可以呀,元苏,你什么时候还留了这一手?” 菩提子实在是大开眼界,他本已经做好明天直接闯入张家将宝儿忽悠走的打算,这下子他的“忽悠神功”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只飞蛾是障眼法,还有另外一只。” 元苏的语气极为平常,没有丝毫得意,他向来是谋定而后动之人,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 岁岁就算是个极为厉害的鬼物,也是一个小孩子,没有大人那么多心眼,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哦,欺负小孩子,不算本事。” “你别看……” “别挡住呀,怎么那么小气,元苏,你把手拿开,我就要看……” 菩提子做势要去挠元苏的痒,元苏懒得与他胡闹,便默默将烟灰缸推了过去,让他消停下来。 方盈起床的原因,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痒,心中感到不安的她,抚着脸来到了镜子的面前。 还好,只是有一点点肿,没有起疹子,也没有渗血,更没有别的异样,她松了口气。 她打开洗手间的柜子,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高档护肤品,她拿出一支面霜,仔细地往脸上抹了一层。这一张脸,是她唯一引以为傲的资本,当女人变成了黄脸婆,再真挚的感情也会褪色。 她经历过一次男人的背叛,早已明白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守住目前握在手里的幸福。 为了维持美丽,她无所不用其极,对待自己也尤其狠,节食、吃药、扎针、医美,她都试过。 洗完手,她拿纸巾擦拭干净,便准备回房间,扭了扭门把手,却打不开,她以为是不小心锁了,再次拿钥匙转动,却仍旧打不开。 就像是门外面,有一个人牢牢抓紧了那边的门把手,不让她顺利开门。 方盈慌了神,拍打着门,高声呼叫,但由于隔了两层厚实的门,根本就惊醒不了卧室里的人。 接下来的一瞬间,洗手间的灯暗了暗,又闪了闪,就像是鬼片里的常规操作。 方盈脖子上和手臂上的青筋跳了跳,在白皙而宣薄的皮肤下尤为显眼,她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她闭上眼,摸着墙上的开关,关掉,又打开。 睁开眼的一瞬间,她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 在洗手间的墙角,站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童,惨白的脸色,乌黑的嘴唇,脚不着地,低着下巴,抬起眼,直直地瞪着她,眼神中是满是恨意。 那是她三年前在事故中死去的亲生女儿。 但在灯彻底亮起来的时候,那个虚影消失不见。 一时间,方盈如释重负,但也怅然若失。 她稳了稳心神,洁白贝齿咬着殷红嘴唇,再一次关灯,再开灯,再关灯,再开灯…… 就算被怨恨至极,她也想再见自己的女儿一次。 但女童的虚影,却再也没有出现。 第二百九十二章 父亲的秘密 张缜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偶尔会看见“脏东西”,他原本是极为害怕的,但他发现“它们”并不会伤害他,于是也放松了戒备。 等到他渐渐长大,看见“脏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起,他就彻底看不见了,视野跟常人无异,为此,他还找身边的人测试了好几次,确认了自己眼中所见并无异常。 这件事之所以一直被他隐藏在心底,是由于年少早慧的他,有一种强烈的潜在认知——若是他这个秘密被大白于天下,他将被别人讨厌、远离,当做异类。 他记得小学班上有一个古怪的女孩子,永远都是低着头不说话,刘海总是将眼帘完全遮住,看起来尤其阴沉,听闻她的爷爷在停尸房工作,小朋友们议论纷纷,都不肯跟她玩耍,私底下还经常取笑她,说她身上有一股“死人味”。 他其实不认可这个说法,他从未见过有任何“脏东西”跟着这个小女孩,还近距离观察过她好几次,她虽然看起来不利落,但头发也好,衣服也好,其实都干干净净。 可是他,记不清那个小女孩的脸了,他还想着,如果以后有机会见面,要跟她好好聊一聊。 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很多变化,即便是记忆力非常好的人,过往的一些记忆也会变得模糊不清,很多事情都只能记住一个大致的轮廓,无法再将细节一一还原。甚至,记忆还会“欺骗”你,将自我加过滤镜的情节,或者是其他人的添油加醋,改变了原本真实记忆的面貌。 甚至让你扪心自问,某年某月的场景,果真如自己记忆中那般吗?万一有出入怎么办? 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替你作证,即便是有陪同人,那也在于你愿不愿意全权相信对方。 但他这段时间看到宝儿注视某处的眼神,有些没来由的担心,因为宝儿这时候的眼神,跟他小时候看见“脏东西”的时候太像了。 难道,这种禀赋也是会遗传的吗? 稚儿纯真,所有的情绪和话语都写在了眼睛里,在老辣世故的大人眼中,什么都藏不住。 第二天的早餐,张缜早早就起床张罗,因为今天是妻子的生日,他想要给她下一碗长寿面,但他不擅长下厨,故而,面条的味道有些寡淡,荷包蛋也煎得有些焦了,但好歹能吃。 “亲爱的,我真是太感动了,爱心早餐哎,让我发个动态吧!” 方盈今天的妆容尤其精致,极力打造一种素颜美人的感觉,在张缜这种典型直男的眼中,他完全看不出妻子的脸上哪里上了妆,他的点评只有一个字,美。 “爸爸,这面条不好吃。” 宝儿见到热气腾腾的面条,本来是欢呼雀跃的,而且他有一个意外的惊喜,那就是校服女童不见了踪影,他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然而,第一筷面条入口后,他皱起眉头,艰难地咀嚼吞了下去,之后就兴趣缺缺地放下了筷子,他有些想念醉仙楼的早点了,真可惜,那家店突然就关门了。 “盈,这是给你买的生日礼物。” 张缜从身后拿出来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白色礼盒,打开锁扣,白色的绸布里包裹一条小巧别致的粉色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均匀圆润,闪耀着动人的光泽。 “喜欢吗?” 他轻声细语,温柔得像是春风在你耳边呢喃,让人不忍拒绝。 方盈噙着泪花点头,站起身,让张缜将那条粉色珍珠项链戴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在镜子前面自我陶醉不已,张缜的眼光没得说,而且每次选礼物都很肯花心思,这么多年,从来不会送重复的礼物。 “爸爸,你有送过别的女人礼物吗?” 宝儿今天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其实他曾在爸爸的手机里见到过一张照片,那个短头发的女人,好像也戴着这样一条珍珠项链。 “宝儿,吃完就该去上学了哦!” 面对这个有可能让张缜尴尬的问题,方盈很善解人意地及时解了围,主要是潜意识里面,她也不想听到张缜的答案,虽然她很想听到否定的回答,但也知道绝不可能。 深情和专情是两码事,专情之人不会再爱上他人,深情之人却会将不同的人都当做至爱。 她的现任丈夫,明显是后者。 校服女童一脸阴霾地在街上游荡,今天天气晴朗,对她的手下而言“不宜出行”,因此她让它们藏匿起来,自己则出门“打猎”。 手头上的香灰没有了,她得找一些新鲜的。 香灰这东西,庙宇之处肯定是最多的,但任她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轻易踏足那种地方,那木鱼声声,梵语念经,只要一听到,能够让她头疼得在地下打滚,比那孙猴子还要狼狈十倍。 墓园原本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现在的人们宁可放上鲜花和糕点,也不轻易点香烧纸,她已经跑空好几趟了,还差点被看守墓园的黑狗撕咬魂魄。 没办法,只能去一些祭祀死人的地方转转了,在那种露出黄壤的路边,有些老人还保存着这种祭奠的习惯,给天地神明敬香,给逝去亲人烧纸,心存敬畏,三叩九拜。 再有就是很令人讨厌的一点:那就是这些散落在四处的香灰往往很抢手,不说像是他们这种需要香灰来延续鬼命的孤魂野鬼,还有就是原本香灰的正主,若是没有往生,那护起食来尤其凶狠。 这也能理解,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家财”,谁愿意主动双手奉上呢? 忽然,她鼻子一动,闻到了香灰的气味,而且非常浓烈,想必数量不在少数! 看来能分一杯羹! 白日之下,鬼行无障,岁岁像是一条无形的泥鳅,在拥挤的人流中穿行,而人们浑然不觉自己与一个幽灵擦肩而过,仍旧我行我素,混吃等死。 供香的味道越来越浓,岁岁愈发觉得自己饥肠辘辘,恨不得全数吸入。 但抵达供香的源头时,看到眼前的一幕,她小小的脸上阴晴不定,有种被人戏耍的愤怒,乌黑的嘴唇咧开,露出森森细牙。 “我就说这招有效吧,比你的符篆好用多了,你还不相信!” 菩提子的手上抓着一把点燃的供香,让元苏拿着个大蒲扇往迎风处扇动,好整以暇,守株待兔。 第二百九十三章 岁岁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哼,真好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只要你告诉我,这些香灰就都归你!” “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我叫岁岁,岁岁平安的那个岁岁。” 面对稀缺香灰的诱惑,岁岁几乎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但说出口又有点后悔,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油滑得很,不会背地里耍什么阴招吧? “喂,那你叫什么名字?” “鄙人菩提子,他是元苏,你可以打听打听,我们还算是挺有名气的,哈哈。” “不好意思,没听过,不认识!” 要不是她能确定眼前这两个人身上没有半点玄师傍身的灵力,她早就不客气动手了,在这附近的鬼圈,她可是极有名的小暴脾气,发起火来连那些老鬼们都要退避三舍。 “岁岁,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我年纪小,容易被骗,耐心也不好,你有话就直说!” 岁岁处事比菩提子预想中要冷静很多,这话表面上听起来有些急躁,其实是给了一个下马威。 “行,那我就直接说了,你别害宝儿,要多少香灰我们两人管够!” 菩提子朝元苏挤眉弄眼,意思是你好歹也说几句,就凭元苏那正人君子的气质,说话的可信度可不是自己能相提并论的,菩提子当下虽然缺灵力,但不缺这点自知之明。 “那小男孩其实并不比你幸运,若你执意妄为,我们不会坐视不管。” 元苏很不习惯这种“谈判”场合,像是儿戏一般,但论起来,一方是小孩子,一方是菩提子,好像事情又变得正常起来了。 菩提子就是有这么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够将正常的事情变得不正常,又可以将不正常的事情变得正常,让人“自叹弗如”。 “哈,你们觉得我要害他?凭什么断定要害他的是我?” 岁岁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眼前两个年轻男人,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那个小屁孩? 她既觉得有些不屑,又有些嫉妒,为何她打一生下来就天怒人怨、受尽白眼,而那个小屁孩则处处受人维护,被人当做宝贝一样捧在手心? 这老天爷究竟是干什么吃的,有没有长眼? “若我就是要害他,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岁岁双手叉腰,一副挑衅姿态,脖子长长伸着,斗志昂扬,就像一只被困在荆棘丛中的黑天鹅。 “那自然只能求你,讨好你,跟你好好商量,不然还能跟你打一场?” 菩提子挑了挑眉毛,若换做平时,上面这句话的顺序可就要反过来了。 “菩提子,我问你,要是有人杀了你爸妈,你会怎么做?” 岁岁斜着眼看菩提子,虽然她个子小,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威压感。 “废话,当然是报仇雪恨,干他个祖宗!” 岁岁点点头,觉得这句话比较顺耳了,于是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如果是有人抢走了你的爸妈呢,又该怎么做?” “当然是抢回来呀!自己的爸妈,为什么要让给别人?” 菩提子向来是心直口快,兴致一上来,就容易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直到身边的元苏咳嗽了一声,他才装模作样地找补,“我的意思是说,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但你已经是鬼物,阴阳两隔,阳间之事跟你再无干系!” “人活着有执念,鬼当然也可以有执念,你说说看,做人做鬼,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岁岁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人死为鬼,本就是因为执念太深,想要追寻一个真相,或者为了争一口气,亦或者,就是死撑一下,不甘心就此罢休。 “小小年纪,心思那么深可不好,容易老……容易变丑!” 菩提子话说出口才发现岁岁已经没有变老的机会了,她会一直停留在死去的那个年纪,真要说起来,是一件挺悲伤的事情。 “你们,不会是那个女人请来的帮手吧?” 岁岁这几年一直跟在宝儿身边,却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两个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她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接受他们是为了宝儿来找自己。 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有钱有闲,还有颜值,才更能好解释眼前的一切。 “小姑奶奶,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跟她之间的恩怨,我发誓绝不插手!” 菩提子叫苦不迭,这事情要是扯到方盈身上可就说不清了,估计只要提到这个名字,岁岁就能跳脚,一切免谈。 看过那份阳牧青传送过来的资料就能断定:岁岁的目标一直就是方盈,宝儿只是附赠品。 就像是,猎人进入深山的目的是打一只黑熊,但碰到了一只兔子,一时兴起就开了一枪。 “你们是宝儿是什么人,最好说说清楚!” 岁岁越想越觉得不对,宝儿就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也不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类型,跟眼前这两个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难不成是他们善心泛滥,在这里充滥好人不成? 呵呵,她可不信。 从活着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堕入鬼界之后就更加悟透了,任何世界都有残酷的生存法则,比赤裸裸的恶意更坏的,是带有不轨目的的善意。 给你一颗包着毒药的糖果,接还是不接? 小孩子,经常是会选择接的,于是,悲剧就开始了。 “宝儿是我看中的徒孙,唉,这么说你也不会信,那我有一说一,有一次我很饿很想吃东西的时候,他分给我一根油条,虽然只是一根油条,但是我很感激,所以想要报答他,不希望他受到伤害,这样讲你能听明白吗?” 菩提子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岁岁的脸色,要是她觉得自己在糊弄她,这谈判可就得谈崩掉了。 元苏也是一脸戒备,他虽然不觉得菩提子有必要撒谎,但他确实心里觉得这番话有些勉强。 “早说嘛,我能听懂。” 岁岁对菩提子给出的理由没有质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欠一根油条就不用还吗?不存在的事,除非是宝儿说不用还,那才是真的不用还。 “我也不跟你们卖关子了,我没有想要害他。” “会害他的,另有其人。” 第二百九十四章 女儿的复仇(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菩提子大惊失色,他诧异的不是岁岁的话,而是自己难道猜错了?质疑自己的滋味很不好受,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聪明。 “我说的可是人话,别装作听不懂,你是不是不想给我香灰了?” 岁岁眯起眼,散发出危险的讯号。 “给给给,一定给,多多益善……” 菩提子将手上提着的袋子晃了晃,扔了过去,这都是他刚才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可费力了。 岁岁手指一勾,很轻易就将袋子接住——能够接触到实体的鬼物,等级一般相当骇人。 “你可知,流连人间不肯往生,就算你最终达到了目的,实际吃亏的还是你。” 元苏对于眼前的校服女童,并无恶感,虽然他平日里不喜欢劝鬼,劝人不听,还可以请他做鬼,若劝鬼不听,难道还请它做回人?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大人总喜欢讲一些小孩子听不懂的大道理,可是小孩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呀。” 岁岁很是不以为然,她忙着将袋里的香灰尽数吸出,然后如耍球一般,将其炼化成一颗颗的香灰丸子,这么多纯粹的香灰,对亡灵而言称得上是一大笔财富。 若是寄托了强烈哀思的那种香灰,一粒香灰就能吃一顿饱。 手上有“钱”,万事不愁,顺带着心情也变得更好一些了。 “要是你们没有其他的事,我就走了哈。” 岁岁先是试探性地往后退了几步,见到两人没有反应,便毫不犹豫遁风溜走了,她刚才可是不小心瞧见了,元苏的袖子里藏着不少的黄纸符箓,虽然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不,这样想还是托大了,那个菩提子或许不值一提,那个叫元苏的还是小心为妙! 要知道,做鬼的第二原则是要能打抗揍,第一原则是要懂得见机行事。 “就这样让她走了吗?”菩提子有些不忿,一双鹿一样的眼睛,瞪着岁岁离去的方向。 “不然呢,你想如何?”元苏反问道,他抬头看了看天,双指将半空中飘着的一枚脉络清晰的青黄枯叶夹住,秋日主杀,凶兆。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岁岁真的会对方盈动手吗?” 元苏不是不能理解这种生死之恨,也亲眼见过不少亡灵的复仇,但他总觉得,岁岁更像一个拼命证明自己更值得被爱的小孩,她放不下的,不是为什么你不小心害死了我,而是你为什么不爱我了? “她会!” 菩提子说着用手覆住了眼睛,不忍面对现实:元苏这种根正苗红的正常人,哪里能够理解岁岁那个小疯子的思维? 夏虫不可语冰,古人诚不欺我。 按照岁岁的逻辑,既然欠下一根油条都要还,若是欠下了一条命,那当然更应该还! 自从那天晚上见到岁岁的鬼影之后,方盈近几日都睡不安稳,只要她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岁岁自远及近朝自己走来,伸出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 日渐憔悴的容颜,一惊一乍的神经质反应,自然会引起枕边人的注意,面对张缜的嘘寒问暖,方盈有苦难言,虽然他觉得张缜未必不能理解她,但出于私心,她不希望过往的那些灰色记忆,成为关系中的污渍,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变得沉重。 身为护士的她,开始服用镇定类的药物,为了获取片刻的安宁。 “岁岁,你为什么这时候来找我呢?” 这句喃喃自语,自然不会有人给予答案。 只有旁边的摇椅,吱呀作响,无风自动。 方盈端着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维持着同一个姿态久久伫立窗边,直到眼睛开始酸胀,她才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软垫上堆乐高的宝儿,摸了摸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既喜又忧,她也是前不久才得知,自己又成功孕育了一个小生命,而她还未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张缜。 他与她,一直都心照不宣,都期待着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爱情结晶。 “宝儿,告诉妈妈,你想要一个弟弟还是妹妹呢?” “妹妹!” 宝儿奶声奶气地回应道,仰起头,给了方盈一个灿烂的笑脸。 手机铃声响起,屏幕显示为“亲亲老公”。 “今天我要加班,就不回来吃晚饭了。” “好,我会和宝儿好好吃饭的,你不用担心,早点回来,我等你。” 方盈温柔笑着答复,仿佛电话那边的男人,可以看到她此刻的表情,挂断电话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最近张缜加班和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有了隐隐的危机感。 西装上若有若无的香水气息,枕头上有别于她发色的长发…… 莫不是在自己放松警惕的时候,有狐狸精偷偷勾引了他? “宝儿,晚上想吃什么?牛排还是煎饺,芝士土豆泥,翡翠鱼丸汤怎么样呢?” “我想吃——披萨……” 宝儿已经将乐高全数拼了起来,是一座雄伟高耸的城堡花园,颜色搭配很有创意,能看出些许艺术天赋。 听到“披萨”两个字,方盈一时怔住了,她从来不曾给宝儿做过这个,也很少带他去外面店里吃,似乎在刻意回避这种食物。 “那好吧,我等下点个披萨外卖。” 披萨不是他想吃的,而是摇椅上的那个校服女童,给了他一个口型。 是的,那只一直欺负他的小鬼,又回来了,简直完全将这里当她家了。 对此,宝儿欲哭无泪,只能装作自己不害怕,不在意,但其实他在搭乐高的时候,手指和小腿一直在抖,而且紧张地至今不敢去上厕所,他可不想尿裤子里面。 “妈妈,陪我去上个厕所,好不好嘛!” 无奈,他只好举起肉嘟嘟的小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求助方盈。 方盈没有拒绝,放下咖啡杯,走向前牵起宝儿的小手,尽心尽职扮演一个妈妈的角色。 她从接受张缜的求爱那一刻,就已经有了这个觉悟,若想让张缜长久地爱她,她必须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宝儿,这是爱的附加条件。 她一直以来都是明白且接受的。 只是,她希望她的爱人,也要明白自己的辛苦付出,毕竟一个合格的爱人,不该让自己的妻子担心忠诚问题。 宝儿从小身体就比较体弱多病,现在刚好换季,过过敏、发发烧,如不小心,可是很难免的。 第二百九十五章 女儿的复仇(中) 当夜降温,凌晨还在办公室批改文件的张缜,接到了妻子焦急打来的电话,说宝儿突发高烧,用了退热贴也没多大效果,她一个人在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怎么突然发烧了,多少度?” “快39度了……” 张缜听到这个数字后,二话不说拿起公文包和车钥匙就往楼下跑,面容甜美的前台小妹正在打盹,被他开门的响动给惊醒了。 “张总!” “你可以下班了!” 张缜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心思再跟她多闲扯一句。 “啧,还真是个工作狂,一点也不解风情……” 前台小妹嘟囔着,将前襟松开的扣子重新扣了起来,一双盈盈水目,打量着男人离去的背影。 听说年轻多金的张总现在的妻子是小三上位,男人么,既然有了第一次外遇,那自己便会有下一次机会,第一道防线突破后,之后便容易兵败如山倒,这种事,可见多了。 她曾远远见过张总妻子一面,身材是很出挑,但一张脸已经整得很不自然了,亏得张总还拿着当个宝,迟早会有幡然醒悟的一天,就像拍下一副赝品画,总会发现一些拙劣的端倪之处。 张缜匆匆地爬楼梯回了家,都顾不上等电梯,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岁岁和他擦肩而过,还冲着他做了个鬼脸,但他自然看不见这只透明的小鬼。 岁岁的手里,攥着一张有些褪色的照片,还被撕掉了一半,照片上面的女人,头发齐肩,气质尤佳。 “那披萨可真香呀,果然要贵一点才更好吃。” 她想起方才吃晚饭的情形,心情大好,估计宝儿以后都不会想吃披萨了,因为每当他夹起一块,就会被她咬掉尖尖上的一口,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你们就等着吧,为了你们能有个‘好’的结局,我可是伤了很久的脑筋呢。” 她回望着那一处房间里闪耀华贵的水晶灯,闪闪烁烁,好似童话一般美丽,可是书上戛然而止的地方,并不是童话真正的结局。 她朝小区花坛的青苔阴影处勾了勾手指,几团干瘦的幼小鬼影钻了出来,拥簇在她的脚边。 她蹲了下来,在手上放了不少香灰,乌漆嘛黑的卖相不佳,但在小鬼们眼中是天下绝佳的美味。 “慢点吃,没人跟你们抢……你们自己也不许抢,平均分配,多吃了给我吐出来!” 岁岁皱着眉头笑骂道,但手下分明就是还未有投胎机会的饿死鬼,吃相难看一点也实属正常。天下诸鬼中,饿鬼最为可怜,终日饮食,却怎么也吃不饱,始终觉得饥饿,寻常供食,还未吃到嘴里,就会化为火炭,唯有这已烧成灰的香灰,是它们唯一可以填腹的食物。 她曾询问过这块地盘上的老鬼,它们怎么会变成饿鬼的,明明都还这么小,总不能是因为犯下了罪孽所以才受到了惩罚吧? 老鬼幽幽说道,它们应该是被父母所弃饿死,虽没有犯下冤孽,但存在本身就是一桩孽缘,你看它们还能吃香灰,说不定还有投胎的机会,还算可以了,真正的饿鬼,是永世不能投胎的,嘿,跟你说,我见过一次,头大如斗,腹袋空空,皮包骨头,双眼血红,牙齿尖尖,可怕得很! 听到老鬼这个说法后,岁岁沉默了很久,之后就经常四处游荡搜集香灰,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威胁几只小鬼说‘快滚,别再跟着我’之类的话。 但她也就更加想不通,自己跟这几只小鬼处久了,尚且都有点淡薄的情谊,那天晚上妈妈出门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自己若有机会长成一个大人,也会变成妈妈那样子吗? 这样一想,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吧,变成大人也没什么趣味,她猜不透大人的心思,也懒得猜。 一切,就按她自己的想法来。 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什么大道理可讲。 在一个没有写任何招牌的简陋红棚子烧烤摊里面,菩提子正对着一堆烤羊肉串、烤猪皮、烤鸡爪、烤牛油、烤五花肉、烤田螺大快朵颐,不但吃得满嘴是油,一双手上也沾了不少辣椒芝麻。 元苏的盘子里,只有一手烤玉米粒,另外还有一根菩提子强烈推荐的炸藕盒。 “老板,你这一手烧烤的手艺,真是绝!简直比得上五星级大厨了!” “年轻人,你可真会开玩笑,我有那样的手艺还搞什么烧烤摊,早就开饭店了!” 烧烤摊老板是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打着赤膊,左胳臂上纹着一只青龙,右胳臂上纹着一只白虎,随着他往烤架上反复刷香油和撒调料的动作,时而挤眉弄眼,时而张牙舞爪,活灵活现。 “您这纹身也不赖,我也想去纹一个,在背上来一个万马奔腾,遇到不爽的人,就脱了上衣转过身竖着中指,不言自明,不威自怒,哈哈哈!” 元苏刚好吃进去一个藕盒,听了这句之后,没憋住笑,被辣椒呛住了喉咙,差点失态。 烧烤摊老板亦回头深深地看了菩提子一眼,这个年轻人,是深藏不露呢,还是脑子不太好,自己纹身是为了不打架,敢情这小子是为了跟人干架,不说别的,还真不孬! “嘿,咱俩投缘,送你一串烤羊腰子,慢慢吃!” “谢谢老板!” 菩提子撸起袖子伸长手接了下来,不吃白不吃,反正等下要付账的人也不是他。 “你真的决定不管了?” 元苏虽然受够了菩提子的阴晴不定,但没想到他还真能说不管就不管,瞎子都看得出他对宝儿是真是有些在乎,也是真的存了将他“哄”回去当徒孙的心。 “我没有了灵力,但看人心还是准的,既然宝儿不会有事,我还管个什么球?” 菩提子满嘴塞着嚼劲十足的腥骚羊腰子,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偏得元苏能听清。 “就算岁岁不会害他,那其他人呢,你不担心?” 元苏原本是想一路跟踪的,结果不由分说被菩提子拉来吃午夜摊的烧烤,他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既然跟菩提子上了同一条船,他就要将他的任务执行到底。 “元苏大哥,你就信一回我的判断,那个岁岁小姑娘,可不是省油的灯。她若不是想要害宝儿,那就是想要护着他,我们插手反而容易坏事,过犹不及,懂?” “你不知道,这种家长里短的狗血戏码,我一掺和就肚子疼,不如吃吃烧烤喝喝小酒,等到尘埃落定,我们再来做一些善后之事,岂不妙哉?” 元苏叹了口气,不再多言,鬼字的本意,亦有“归”的意思。 那个岁岁,之所以游荡在人间,也是因为无处可归,但愿,她下手能有一点分寸。 第二百九十六章 女儿的复仇(下) 宝儿这几日因为发烧一直昏昏沉沉,也没有去学校,而他亲爱的妈妈一直在家里陪着他,爸爸每天下班也很早,可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 这是难得而美好的幸福时光。 吃过晚饭,一家人窝在沙发里,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电影,很是惬意。 宝儿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他觉得,尽管身体有点不舒服,但他心里挺开心,更令人高兴的是,这几日家里面都没有出现鬼影子,自己总算不用独自担惊受怕了。 然而,快乐时光总是短暂。 等到宝儿的感冒好转,家里的气氛急转直下,导火索是妈妈公布了一个消息——她怀孕了,这个家庭将要迎接一个新的小生命。 如果真的有了一个小妹妹,妈妈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爱他了?但是,这样子,就有人可以跟他一起玩了,还可以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他“哥哥”,似乎也很不错的样子。 宝儿还有另一个担忧,这是一个秘密,他跟谁都没说过,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哦,他最好的朋友是一匹手工制作的黄色小马,一直放在他的床边。 ——虽然宝儿年纪还小,但他隐隐约约猜到自己并不是妈妈亲生的。 因为据他观察,他和妈妈虽然长相都不错,但五官感觉完全不同,他长着两颗大板牙,妈妈的牙齿很小一颗;食物口味也不一样,妈妈不爱吃重口味的东西,他却尤其爱吃榴莲、羊肉之类;动作习惯也不同,他是左撇子,紧张时喜欢掰手指,喜欢光着脚不爱穿袜子,这些习惯妈妈都没有…… 他和爸爸的眉毛和头发都很浓密,但他和妈妈,是真的没有一丁点儿相像的地方,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有些伤心,也有些担忧。 此时此刻,他背着小书包站在家门口磨磨蹭蹭,有点不想踏入家门。 虽然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但还是可以隔着门听见爸妈争吵的声音。 “咔——砰——” 瓷杯掉在地上,碎落成片,传达出方盈一路飙升的怒气值,宝儿心想,希望不是妈妈经常用的那个咖啡杯,他知道她很喜欢。 “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这个孩子,我不是很想要……” 张缜的气势明显有些弱,但还是坚持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见到情绪激动到像是变了一个人的妻子,叹了一口气,纠结万分后退让了一步。 “如果你一定要生下来,我也会接受。”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方盈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将脸上的妆容冲刷得凌乱不堪,神奇的是,不让人觉得丑陋,反而有一种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之感。 “你听我说,宝儿还太小,我们都还年轻,可以等合适的时候再要,我还没做好准备……” 张缜想要好好解释一下,平息方盈的怒气,但话一说出口,又有种说错话的心虚感。 两人的观点不同,又触及敏感话题,他此时只要是反对的态度,说什么都是错。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方盈瘫坐在地,她从来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她不想面对也无法接受,自己抛弃一切,将尊严和原则践踏在地,还失去了自己亲生的女儿,就换来这样的局面吗? 她不甘心,一时之间悲从心来,万念俱灰的感觉笼罩住他,像是随时都会消失的泡沫。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能不能理性一点?” 张缜如嚼黄莲,有苦说不出,方盈最开始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亦是打心眼里高兴的,但他当天晚上就频频做噩梦,梦中总有一个血淋淋的婴童,追着他叫“爸爸”,连续几个晚上都是如此,甚至有一天半夜醒来,朦胧之间看见床脚站着一个小女孩,眼神冷漠地看着自己,他虽然尚在梦中,但直觉她并非人类。 他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遍小时候的那种折磨了。 这些灵异现象的接连发生,让他再要个小女儿的念头,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若要实话实说,是他真心不敢要,谁知道到时候生下来会是个什么东西? 但以上这些,他没有办法一一跟方盈阐明,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疯子。 “你让我如何冷静?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能说不要就不要吗?你怎么会这么狠心?” 方盈颤抖的手抚摸自己的腹部,虽然还感受不到胎心跳动,但她能感受到与他\/她之间的联结,能够感受到那股顽强的生命力。 遇人不淑,识人不明,曾以为是自己挣脱不开的命运,但遇到张缜之后,她以为找到了人生希望的方舟。 没想到,这艘方舟,其实也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牢靠,关键时候竟然偏航了。 “这个孩子,我死也要生下来。” 方盈褪去了乖顺温柔的外衣,露出倔强固执的棱角,她语气笃定,表情平静,不再想着要征求丈夫的意见,而是向他陈述自己的决定,不由分说,不容置喙。 她实在是太想再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了,在她的内心有一块缺憾始终无法弥补,或许这个腹中的孩子,就是她需要的解药,如若错失,她将被那些细密如针的悔恨念头,给戳到千疮百孔,坠入地狱。 “你杵在这里干嘛,当门神吗?” 岁岁透明的魂魄越过宝儿的身躯,和他擦身而过。 宝儿惊诧地睁着大眼睛,这只鬼居然跟自己说话了,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跟自己说话,而自己居然并不是那么害怕,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 “记住一件事,晚上的热牛奶,不要随便喝。” 没等宝儿反应过来,岁岁就消失在门槛上,宝儿连忙拿出钥匙开门,但由于他太过紧张,开门的动作又不够熟练,等到他进门,看见那个校服女童一脸阴鸷地站在妈妈身边。 “妈妈,走开!” 宝儿的童音有些突兀地在房间内响起。 以岁岁为中心,一团黑色的阴影在向方盈和张缜的方向蔓延,女童低着头,额头上密布着黑色的纹路,像是破碎的黑瓷。 那只经常跟在她身边的小鬼,从她的肩膀滑下,钻入了方盈的裙底。 她再抬头,眼睛幽深如洞,直直盯着张缜,如具有魔性一般,仿佛要将人的魂魄吸纳其中。 张缜整个人僵住了,眼神也呆滞住,在他的瞳孔中,倒映出一个妖娆的身姿,像是一个匍匐在地的女人,如冬眠蛰伏复苏的灵蛇一般,自由舒展着脑袋与肢体。 没过多久,一股赤红色的血,顺着方盈的小腿流淌在地,随着方盈的一声惊呼,又一股大大的鲜血冒出,掺杂着不少黑红色的细小血块。 “啊……怎么会?不要!” 方盈大惊失色,这不可能,明明刚才还安稳呆在腹中的小家伙,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 “爸爸,妈妈流血了,快救救她!” 宝儿焦急地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想要拉住方盈的手安慰她,但方盈却没理睬他,转而去拉扯张缜的衣袖。 污血顺着她的手指,沾到了张缜的白色衬衣上,像是午夜盛开的邪恶玫瑰。 “快,快给我叫救护车!不会的,会没事的……” 熟料,张缜像是白日见了鬼一般,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弯腰抱起宝儿,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在他的眼中,眼前这个流血的女人和跳楼身亡的前妻身影重合了,让他一时之间难以分辨,究竟谁是谁。 第二百九十七章 无心之失 “然后呢,那个女人真的流产了吗?” 正慵懒窝在沙发的慕容曌,一边翻书一边问阳牧青,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脸色,将她的脸颊染出两朵红云,看上去气色很好,只是稍显虚浮,就像是被巧妙画手上色的一幅工笔画。 阳牧青不是擅于叙述故事的人,原本是很离奇的一个都市猎奇情感鬼故事,被他讲出来就像是昨天在路上遇到一个熟人,寒暄了两句之后就拜拜了。 “没有,但她生产的时候遇到了一点意外,过世了,孩子也没保住。” “我看不一定是意外哦。不过,那个宝儿居然没被菩提子塞到你这里来,看来是代徒收徒一事没有成功呀,哈哈。” 慕容曌并不是很替方盈觉得可惜,人各有命,她与岁岁,注定生前死后纠缠不清。 至于那个腹中的孩子,自然是极无辜的,但是张缜的冷漠与逃避,想必也很难真正负起责任。 “是的,宝儿拒绝了,他说爸爸需要人陪着,他不能离开。”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好孩子,小孩子么,其实不必那么懂事,快乐开心、无忧无虑就好了,但碰上不懂事的大人,就是比较倒霉,只能承受这个年纪所不该承受的东西。” “你觉得这对夫妻罪有应得吗?” 阳牧青当然也不认同方盈与张缜的所作所为,但从发生的事情经过来看,他们对于岁岁以及张缜前妻的死当然负有一定责任,但毕竟不曾亲手加害。 “怎么连你也有这样的疑问?这一点你就不如你师父了。可能太一根筋的人,看待事情总是非黑即白,不会太过追究灰色地带的因果。” 慕容曌从桌上的国际象棋盒里面,拿了两枚黑色的棋子,又拿了两枚白色的棋子。 “白色的棋子是监护人,黑色的棋子是被监护人,张缜妻子产后抑郁,其实也可以列入被监护对象,这两枚白色棋子,不顾黑色棋子的死活,你侬我侬,在我看来,就是犯罪,就是该死!” 慕容曌将两枚黑色的棋子放倒,将两枚白色的棋子面对面摆放。 “蓄意的谋害与无心的过失,明明造成了同样严重的后果,但人们往往倾向于指责前者,而容易宽恕后者。因为,若置身处地,换位思考,人们担心自己会成为蓄意谋害的受害者,又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成为无心过失的加害者。人呢,还真是聪明的动物呢,好处总要占尽。” “这个话题太沉重,我们聊点别的吧!” 慕容曌说着摸了摸腰间的赘肉,苦恼着如何才能在美食与身材之间取得平衡,然而,她的好奇心还未发挥完,于是接着又来了一个连环问。 “岁岁怎么样了?菩提子又去哪里了?他的灵力恢复了吗?” 慕容曌其实挺欣赏岁岁,一个敢爱敢恨的小姑娘,可惜不长命,不,不长命也算不上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摊上这么个重度恋爱脑残的亲妈,才真的叫做夭寿。 但有的人就是会重复踏入同样一条溺水河流,第一次是岁岁他爸,第二次是张缜,若她还能活着,也很可能还会有第三次。 这种需要爱情滋养才能好好活着的女人,一旦失去了爱的供养,便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枯萎衰败。 任谁也拦不住,她们奔赴所谓“爱情”的脚步,自然,也挽不回她们坠入绝情深渊的结局。 “听菩提子说,岁岁原本是会魂飞魄散,但有人给了她一颗定魂珠,还能维持一段时日。” 阳牧青说着,从一个信封里面掏出一张黄纸符箓,用打火机点燃,在火光中,有一个画面迅速呈现又迅速消失:岁岁仍旧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校服,在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的天色里面,在大街小巷逡巡,态度从容得意,如巡查着国家疆域的女王,时不时点头弯腰,查看角落中有无遗落的香灰,在她的身后,跟着几个黑瘦的小鬼,嘻嘻哈哈,打滚玩闹。 “那定魂珠,不会是菩提子给的吧?” 慕容曌觉得这是菩提子能做出来的事情,毕竟他做事几乎不分善恶,只凭喜好。 “他没提这件事。不过他跟元苏大哥回元冥山庄之后,灵力便恢复了。” 阳牧青从不妄加推断,即便对象是慕容曌,他也没说出定魂珠是高阶法器,菩提子就算有,也未必会舍得给岁岁,如果宝儿需要他倒是会很大方。 护短这事,菩提子跟慕容曌有得一拼,但两人又极为不同,菩提子秉承自己人原则,而慕容曌则遵从她自己的原则,而此原则非彼原则。 “他应该还在元冥山庄,只要他不来找我,他在哪里都可以,不需要我同意。” 阳牧青一想起三人同居的时光就感到头疼,真正会深受其害的永远只会是他。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够真实,有时候还有一点冷幽默,虽然只有我能懂。” 慕容曌从沙发上坐起,依偎过去,环住了阳牧青的脖子,闭眼将下巴靠在他的肩膀,瞬间感觉到内心的安全感满格了。 在这一刻,她不想追忆过去,也无心思考未来,此时此地此人,就是她可以拥有的全部。 挺好的,她如此想着。 大概维持了三分钟后,慕容曌发现她的下巴落了空,阳牧青站了起来。 “我……我去给你做晚餐。” 这个男人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有一点点嘶哑,难以掩饰他突然低落的情绪。 对于这种落荒而逃,换成别人可能会不理解,慕容曌却能感同身受。 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脆。 越是美好的时光,越让人觉得不够真实,像天边挂着的彩虹,或水中掬起的月色,令人捉不住。 “真是个傻小子,还真以为天长地久才最好吗?要是没死过一次,我还不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慕容曌的内心如是想,但可不敢当着阳牧青的面如是说,大实话听起来,可不是那么动听。 好在,那一点小情绪,在吃午饭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 “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做烧麦?” “你昨天晚上说想吃。” 慕容曌望着桌上那一笼费尽心思的烧麦,有些赧颜,她确实提过一嘴说好久没吃燕尾楼的烧麦了,有点嘴馋,但没成想那么高难度的餐点,阳牧青居然还原了出来。 点缀着蛋黄丝儿的菊花烧麦,葱花羊肉馅的纸皮烧麦,鲜肉馅儿的荷花烧麦,新鲜油渣糯米烧麦,虾仁馅儿的广式烧麦,蒸笼最中间还有一个加大码的蟹黄蟹肉烧麦…… 光是看一看,闻一闻,慕容曌就按捺不住狂吞口水。 “那我就开动了!” “吃吧!” 阳牧青挽起衬衫袖子,给慕容曌的蘸醋里面放上切得细细的姜丝儿,他自己则是一碟鱼露。 “汪汪汪!” “砰——” 慕容曌吃得正欢,从隔壁住户房间却传来了重物敲击声以及狗的惨叫声。 “汪汪!汪汪汪汪!!汪!!!” “豆豆又挨打了呀……” 慕容曌咬着筷子,幽幽怨念:“要不咱报个警?” 第二百九十八章 狗吠 “先别多管闲事了,我们来说说正事。” 阳牧青放下了筷子,他吃饭的速度一向很快,食物对他而言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只要能够饱腹,不算太难吃,他都可以接受。 除了慕容曌下厨——倒不是因为难吃,称得上咸淡适中,食物也能够入口,问题是收拾堪比灾祸现场的厨房,会让他无比头疼。 “嗯哼,什么正事?” 慕容曌有了不好的预感,阳牧青此时的表情,就像是盯着背书颠三倒四的学渣的语文老师,或者说私塾老先生更合适,就差手上拿着一把戒尺了。 “菩提——师父之前提醒过我,如出现灵力凝滞的现象,意味着寿元供给不足,我们需要多接几桩业务才行。” “明白明白,就像是手机电力不足,需要充电了是吧,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是你要干嘛呢,吓死我了……” 慕容曌将最后一个烧麦恋恋不舍地放进嘴里,她肚子早已经吃饱了,但食欲还未完全满足,可惜阳牧青已经对她的食量了如指掌,是不会容许她“放纵”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她已经长肥了一圈,实在有点不敢想象如果不加控制、继续放纵,她的身材管理将要陷入何种境地,大概至少是衣服尺码变大一号,站在体重计上自怨自艾,然后将多余的怒气撒在阳牧青身上。 “我这段时间虽然宅,但也没闲着,你看看——这是我筛选出来的请托事件,都打印出来了,你可以从中挑两三件。” 打工这种事,没有必要太积极,如果像敛财一样敛寿,生命会变成一桩交易。 阳牧青眼看着慕容曌从书桌的下面抽出一个厚重的文件夹,准确地说是用来垫脚的文件夹,翻开一看,果然是一份份整理好的请托档案,而且看得出是花了心思做了筛选,每一份档案上都有详细的标记。 在最显眼的地方,是请托人愿意给出的寿元,从半年到三年时间不等,这是因为问灵所主页上设定的最高选择就是三年,超出三年的寿元,双方要承担的风险都太大,俗话说过犹不及,此事同理。 阳牧青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最后合上文件夹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终于不那么紧绷了,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看向慕容曌的眼神也柔和下来,那丝蕴藏的怒意及哀伤再也寻不见。 他扬了扬文件夹,像是资本家甩了一堆繁杂工作给新入职的打工人。 “那么,接下来一个月,我们就将这些请托事件全部处理妥当——” “不要!这也太多了,一天处理一件事都处理不完!” 慕容曌推开文件夹,一脸厌弃,对阳牧青的“积极”表示由衷的抗议,她怎么说还是问灵所的老板,工作安排不应当由她说了算么。 “我觉得,我们具备同时处理几件事情的能力。” 阳牧青笑了笑,挑了挑眉毛,慕容曌一看就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阳牧青看起来很好商量的时候,其实是最不好商量的,说明他内心已经做好了否定一切否定意见的准备。 怪也只能怪自己,当初应该拿薄一点的文件夹。 “行吧,我们先挑哪一桩,先看寿元数量最多的?” 慕容曌吃饱喝足后十分餍足,像只优雅的波斯猫,窝进了沙发的一头,至于洗碗收拾这种事,真不是她故意偷懒,而是阳牧青对她下的厨房禁足令尚未解除,她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那倒也不必,按顺序来吧。” 阳牧青极为笃定地回复道。 他已经发现慕容曌是按请托事件的紧急程度将文件进行了排序,排第一页的是一个老人,按照规定最多支付半年寿元,他多年梦到妻子托梦,但一直记不住他的亡妻在梦里对他说了什么,想在自己走到人生尽头之前,完成妻子的遗愿。 “好,那明天就出发,你订票……” 慕容曌没说完的话被隔壁传来的狗叫声所打断。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这阵狗吠是如此的撕心裂肺,一声声泣血如诉,最后的尾音高亢颤抖,让听到的人似乎都能切身感受到那只狗的绝望与痛楚。 “叫你咬人!叫你不听话!叫你乱吠!叫你个大头鬼!” 低沉的呵斥声,棍棒的闷响声,夹杂在狗的惨叫声里,声声入耳。 慕容曌扫了眼业主微信群的消息,果然楼下和楼上的邻居都冒了出来,楼下一楼的小夫妻经营者一家小咖啡馆,本来就养了两条泰迪,宠溺至极,几乎达到了视狗如子的地步,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虐狗行为完全不能忍,立马就跳出来出声指责。 “@202,狗狗也是通人性的,养了就要负起责任!” 这里是商住楼,二楼以上是住宅,三楼住着一家三口,丈夫姓李,儿子马上面临中考,最近在家里上网课,对于学习环境和睡眠质量要求都很高,在这种人闹狗吠的情况下,根本就无法集中心思学习。在群里发言的是李太太,鸡娃上瘾的她,每天都围着宝贝儿子转,乐此不疲。 “@202,打狗也要看时候,我儿子课还没上完,能不能小点声,太吵了!” 但她们的发言没能在群里激起水花,202住户的头像沉默着,一言不发,但狗的惨叫声仍在继续,而且,声音越来越虚弱,像是受了不轻的伤。 “隔壁的租户什么时候换了?我记得之前的租户不养宠物。” 慕容曌转头向阳牧青求证,自从阳牧青入职问灵所之后,与物业相关的问题,她就几乎没有操过心,房租、水电、物业维修之类都是他在操办,加上之前自己又昏迷不醒了很长时间,与周边的信息有些脱节,加上问灵所有单独的楼梯出入,很少与这栋楼里的房客面对面打交道。 “过年前搬进来的,不过养狗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 阳牧青果然一清二楚,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我有一次下楼买菜的时候,听人说他家是有意养了乡下的土狗,打算养大了就杀了吃。” 慕容曌皱起眉头,许久都未展开。 “远亲不如近邻,天边大事比如眼前小事,依我看,还是过两天再启程吧,我们先将隔壁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外卖 “笃笃笃——” 换了一身外卖员着装的阳牧青敲响了202的房门,他有些不习惯地将帽子往下压了压。 在问灵所工作,免不了与各种牛鬼蛇神打交道,有时候还需要演演戏打探消息,久而久之,会练出强大的心脏以及比以前的自己要厚许多的面皮。 他原本是想趁着无人的时候去探一探究竟,但观察了两天之后发现这家人几乎不怎么出门,只是偶尔会打开门拿拿外卖接下快递,为了不打草惊蛇,慕容曌便想了这个法子。 这个法子想起来容易,做起来也简单,慕容曌出面跟外卖小哥说她是楼上的邻居,顺手帮忙带上去,就将外卖拿到手了,毕竟,慕容曌看上去很有中国好邻居的范儿。 手上拎着的这份外卖是一份黄焖鸡,个人装大份,一个人吃固然管饱,如果是两个人吃则可能会不太够。 “您好,你的外卖!” 门开了,一只枯瘦的手伸了出来,手腕处有明显的老人斑,待门缝再打开一点儿,阳牧青看到了一个眼窝深陷、头发稀疏的古稀老人,颤颤巍巍从他的手上接过了外卖。 他的表情看上去如同木偶,毫无生气,都没有抬头看来人一眼,像是对外界之事丝毫不感兴趣。 透过门缝,还可以看到屋内堆满了拆开的土黄色快递纸箱与花里胡哨的外卖包装袋,倒是没有瞧见狗,但可以闻到一种饲养动物的独特气味,混杂着馊掉的剩饭剩菜气味,十分酸爽,令人作呕。 “大爷,需要我帮你们将垃圾丢出去吗?” 老人浊黄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动容,但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个粗鲁的男子声音打断。 “老不死的,你杵在那里干啥!当门神吗?老子都要饿死了!” 老人刚抬起的头立马耷拉了下来,无声叹息了一声,转身重重带关了门,再次与外界隔绝。 就像是有些日子,是摊到别人眼前的艰难,但也还是要撑着过下去。 阳牧青也没有强求,因为刚才开门的瞬间,他已驱使了一个小纸人进屋,而后,只需要与这个小纸人发生连接,就可以将其当做替身,做一些难度不大的事情。 “汪。” 阳牧青下楼梯的时候,听到门后传来一声狗叫,衰微无力,像是在表达一下自己的存在而已。 他心下了然,这只狗恐怕命不久矣,若按街坊邻居们所说,这条狗是乡下土狗,也就是中华田园犬,察觉到生人气息,应该会第一时间冲在前面示警,而不是在生人走后再出声威胁。 判断这家人是否存在妖邪作祟,之后再商量对策,这是他和慕容曌一致的意见。 小纸人最好行动的时间是晚上,因此,当下还有半天时间,陪慕容曌去逛下商场。 “你打算穿这身去?” “是呀,不好看吗?” 已经换回了便装的阳牧青,少见的挑了一回慕容曌穿衣打扮的刺,而穿着一身汉服,头戴红色氅蓬的慕容曌一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看,但试穿衣服不会不太方便吗?” 阳牧青还是表示有些接受不能,平日里不太喜欢成为焦点的他,很不习惯在街上被人行注目礼。 奈何慕容曌自从“死而复生”之后,穿衣风格大变,往日里压箱底的衣服都被她翻了出来,时不时就显摆一番,虽说慕容曌穿起来都挺好看,但他更希望她只穿给自己看。 “我没打算给自己买呀,给你买!你缺一件羽绒服、一件大衣、一件毛衣、一条裤子、一双靴子……” 慕容曌用手指数着,给了一个甜腻至极的笑容,问灵所的账上虽然缺寿元,但是不怎么缺钱呀。 阳牧青有了认命的自觉,默默地干回了他的老本行——司机,因为他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 他并不觉得自己想要买衣服,但如果能当做约会的话,他觉得可行。 事实证明,绝对不要小看女人的购物能力,轻轻松松就能掏空一个不怎么宽裕的钱包,大概两个小时之后,阳牧青浑身上下,除了内裤没有换之外,从头到脚全都焕然一新。 ——包括换好新衣服之后被拉去美发店临时打理的头发,托尼老师还很贴心地抹了不少定型膏。 结果就是,一路走来得到的回头率更高了,之前更多是看慕容曌,现在则更多是盯着阳牧青。 “我的审美,绝对经得起大众的考验。” 慕容曌如此道,无论男人还是衣品,她都充满蜜汁自信。 挽着阳牧青的衣袖走在逐渐有了节日气氛的繁华街道,慕容曌藏在斗篷里的眼睛里盈满笑意,她与阳牧青之间,从初有好感到彼此依赖,从鲜明的上下级关系到正式成为恋人,一步一步走来,没有轰轰烈烈的认爱,只有默契的相互扶持,以及尽在不言中的一茶一饭,但幸运者无疑是她。 哪怕对曾想取她性命的言酩休,慕容曌打心底里并没有多少恨意。 毕竟她的命数,在生死簿上,早已成为了一个休止符。 回到问灵所之后,慕容曌打开顺手买回来的甜品,正乐滋滋地品赏着,时不时给阳牧青喂一勺,突然门铃响了,打开门,是两位没有想到的客人。 一位是楼下咖啡店的老板娘,她倒是与慕容曌挺熟,毕竟慕容曌以前时不时在他们家买咖啡,有时候碰到不太好约到问灵所的客人,她也会选择约在楼下的咖啡厅。 另一外则与慕容曌打交道不多,是楼上那一家的李太太,她此时满脸惶急,有点像丢了魂。 她们手上各捧着一个快递盒,一副想丢又不敢丢的嫌弃憎恶模样,进屋后就立马放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冒昧前来,我知道你们可以处理一些邪门的事情,刚好我们暂时不想惊动警察,就来找你了,我们是邻居,你们可得要帮帮我们!” 咖啡店老板娘叫做夏丽,长得好看,做事麻利,讲话和和气气,也很有水平。一个“帮”字,日后账可就不好算了。 “先说说看,如果是小事,就去你店里喝几次咖啡,要是事情比较大,我得和他商量下才行。” 慕容曌指了指正在泡茶的阳牧青,含羞而笑,摆出小鸟依人的姿态。 “好说,包你三个月咖啡……啧,刚见到这个小伙子,我就觉得你们挺登对的,有夫妻相,没想到真在一起了。” 夏丽比慕容曌略长两岁,因此在阳牧青面前有绝对的年龄优势,时常在买咖啡时要逗弄他两句,将他逗得脸红脖子粗。 她这句话算是说到慕容曌心坎里了,于是立马就从钱眼里钻了出来,捋了捋头发,端了端仪容。 “都是邻居,见什么外,能帮肯定要帮呀!” 第三百章 恐吓快递 夏丽做了许久的生意,是个极有眼色的商人,此时见慕容曌肯“无偿”帮忙,立马打开了她与李太太捧着的快递纸盒。 有羊毛不褥,那可不是她的风格! 但绝对不是因为她爱贪小便宜,实在是问灵所的收费标准太高了,她曾跟店里喝咖啡的客人打听过,大约是五位数起步,她得起早贪黑卖多少杯咖啡才够个入门咨询费呀? 纸箱打开,入眼首先是一片刺眼的红光,定睛一看,原来塞了不少红色反光的玻璃纸,但没有血气,阳牧青蹲下来皱眉扒拉了一下,发现里面实质有用的东西,其实只有一张照片。 夏丽拿着的纸盒里是他们家爱宠的照片,一只被惯得无法无天的白萨摩耶,只是这张照片的正中间,大概是萨摩心脏的位置,被剪掉了一个洞。 李太太拿着的纸盒里则是她儿子的照片,一张伏在桌前做作业的照片,照片被剪掉了一只手臂。 “嗯,看得出是很明显的威胁了。” 慕容曌将照片翻转了过来,发现背面都有一个禁言的红色警示图标,像是手绘上去的。 她用手指刮了刮光滑的下巴,瞬间明白了为何这两人会找上自己了,这种看似恶作剧的案子,连半点血腥气都不沾,警方想必没有闲功夫搭理,但谁收到这个心里都会犯怵,毕竟对方的意图和恐吓都呼之欲出。 “这个照片拍的角度……” 阳牧青拿起两张残缺的照片看了看,问道:“是你们分享在朋友圈的?” 夏丽和李太太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点头。 “首先,这个人是你们共同的社交圈;其次,这个人很懒,懒到自己偷拍一张都不肯……因此,据我推断,让他采取行动其实也会很困难,也就是吓唬吓唬你们俩,不必太过惊慌。” “这就说完了?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吗?” 夏丽心直口快,完全没有顾忌这话说出口,有质疑慕容曌专业度的嫌疑。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们当然还是要查出这个阴险小人,究竟是谁,对吧?” 慕容曌心情好时,一般选择不跟人计较,毕竟,伤心情这事,事后可是补不回来的。 “先说说看,你们有怀疑的对象吗?” 慕容曌好整以暇地等着两人开口,阳牧青在沏好茶后也在沙发一侧坐下,并默默地打开了一个记事本,作为问灵所现有的唯一助手,司机、财务、文秘、采购都是他。 “我就觉得住在202的人挺可疑的,你看呐,这箱子上该写寄件人的地方是空着的,我调了店里的监控看,就是快递员放的,夹杂在我们家别的快递一起,一开始我都没瞧见……” 夏丽正说得口吐飞沫,仿佛应景一般,隔壁传来了几声狗的惨叫声,吓得她一时不敢再往下说。 “你看看,又打狗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李太太自进屋来一直诚惶诚恐,她跟慕容曌并不熟,而且对于这个自信张扬又显得神秘的女人,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感,甚至,畏多于敬。这次如果不是夏丽拖着她,她才不敢进这个门。 当然,也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事关她的宝贝儿子,哪怕是万般不情愿,她也会豁得出去。 “我社交圈子很小,不记得最近曾得罪过谁,真的。” 不说与人为善,但李太太平日里还算个和气的人,很少去故意刁难谁,所以才会跟夏丽的关系还不错。 “若202的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报警抓起来验一下指纹就能查出来,但他现在还没有采取行动,我们手上也没有什么证据,诛人不可诛心呐。” 慕容曌话是这么说,但表现出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毕竟阳牧青的小纸人已经进入了目标所在之地,有一些事情不必惊动警方,也很快能够水落石出。 “可是,等到他行动,一切就都晚了,你们就不能想出为我们事先防范一下的办法吗?” 李太太实在是过于心急,没能把话憋住,将内心最根本的诉求表达了出来。 慕容曌正想找句话来安她的心,李太太手里抓着的手机响了,李太太直接按了接听免提。 “妈,你去哪里了?有人在踹我们家的门!” 一个惶急的少年声音从手机里钻出,让屋内的人都听了个呆若木鸡。 “我这里隔音效果还是不错的……” 慕容曌讪讪笑道,但也自觉这句话没有什么说服力,既然从这边能够听见清晰的狗吠,那么隔墙之耳若足够灵敏,也是可以抓住那么一两个关键词信息的。 “去三楼看看。” 阳牧青觉得事不宜迟,不管是不是202的住户,别人都欺负上门了,没有还坐在这里喝茶的道理。 在李太太雷厉风行的带队下,三人小队很快就杀到了三楼,全程不过二十秒,将“护崽心切”四个字全然体现在了行动上。 阳牧青则选择一个人走楼梯通道,他总觉得有希望跟踹门的人直接对上。 “华仔,妈来了,你没事吧?!” 看大门上几个硕大的白灰脚印,让李太太有种想要晕倒的冲动。 “妈,我没事!”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少年打开了门,与门外的李太太母子相拥,他的脸色由于惊吓有些苍白,但眉眼间也酝酿着怒气,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在家被踹门,换他再壮一点那就不能忍! “我看了下猫眼,但只看到一个戴着头盔穿着蓝色冲锋衣的背影,怎么有点……像外卖员。” 有李太太在家,一日三餐+夜宵,荤素均衡,营养搭配,她的儿子自然是没有点外卖的机会。 “你会不会看错了,外卖员怎么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夏丽经常跟快递员、外卖员打交道,直觉他们不会做出如此没品的事情,又没有啥深仇大恨。 “放心吧,我会帮你们找出这个人。” 慕容曌给门上的脚印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收起手机,去楼梯间与阳牧青汇合了,因为就在刚才,阳牧青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过来。 短信只有简短扼要的四个字:抓到人了。 第三百零一章 问话 身穿一身外卖服的小哥斜躺在地上,头盔盖住了脸,一眼见过去有些人事不知。 “你把他怎么了?” 慕容曌有些诧异,毕竟她的助手兼男友并不是一个脾气多么暴戾之人,一般下手不至于这么狠。 “他被阴灵附身了,行动不受控制,我只好让他‘冷静’一下。” 阳牧青从来都会选择最高效的方式来完成任务,确实,没有比将人打晕更好的冷静方式了。 听到这个回复,慕容曌点点头表示理解,以及赞同。 “那总得让他醒过来,我还要问话呢,先把他弄回问灵所吧。” 慕容曌看了看四周,虽然楼梯间除了清洁和保卫人员很少有人走动,但不是一个问话的好地方。 一股嗖嗖的冬日冷风从窗缝吹进来,冷得她打了个大哆嗦,浑身毛孔像被灌入了冰水一般。 这还不到隆冬时节,气温也有十来度,并不算特别冷,但慕容曌总感觉自己比之前,嗯,也就是没有将命还给言酩休之前,更加畏寒怕冷。 手和脚就好像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块,日渐失去了血气和热量。可能阳牧青所言并不虚,他们确实需要新鲜寿元的补给了,其实,身体都能感受得到,只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不想那么快变成要靠获取他人寿元才能活着的怪物,但她别无选择,也让阳牧青别无选择。 “你怎么了?” 将外卖小哥轻轻松松背在肩上的阳牧青回过头来,看到慕容曌对着窗户在放空自己,像突然陷入了梦魇的爱丽丝。 “没什么,我很少到三楼来,刚发现从这个窗户看外面的风景,和在问灵所不同,还不错。” 慕容曌将披散的长卷发用手上的发圈随意扎成一个长马尾,一甩一甩,跟上了阳牧青的步伐。 小腰摇曳,笑容甜美。 是吗,角度不同风景就不同?阳牧青也瞥了一眼窗外,但并没有看出有何出奇之处,一样都是对着繁华马路和钢筋森林,将城市的单调性一览无余。 唯一不同之处,是他能够看见十字路口徘徊的那些残缺鬼魂,比往日似乎少了一只。 少了哪一只呢?阳牧青眯了眯眼,很快想了起来。 是一个胡子拉碴的流浪大叔,像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是逝去的亡灵,每天都在重复生前所做的事:翻垃圾桶,捡空瓶子,找吃剩下的面包渣喂野猫。其实那些猫警惕性很强,只要他一靠近就会远远跑开,但他仍乐此不疲。 进了问灵所,慕容曌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精力十足的工作狂状态。 咖啡在手,天下我有;眼镜一戴,谁都不爱。 虽然慕容曌并不近视,但她对于墨镜情有独钟,有时候也会戴下防蓝光的无度数眼镜。 “他怎么还不醒?怎么样让他醒过来?” 慕容曌推了推防蓝光眼镜,拿着一支红外线录音笔,兴致勃勃地近距离观察被鬼附身人士。 与这个外卖小哥为何会去揣李太太家的大门相比,她对于附在这个外卖小哥身上的阴灵更感兴趣,刚才她很自觉就在眼皮上涂了视鬼水,但她目前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阳牧青没有去打扰慕容曌的热情,只是默默在桌上拿毛笔随手画了一张符,然后以灵力催动,贴在了外卖小哥的额头上。 然后慕容曌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鬼魂从外卖小哥的身上飘了出来,探头探脑却又被符压制住挣扎不开,而外卖小哥也在悠悠睁眼。 “哈!” “壶内小乾坤,急急如律令,收!” 在外卖小哥完全睁眼之前,阳牧青已快速将符箓揭下,并将流浪汉鬼魂暂时收入了黑金葫芦,这个流浪汉鬼魂的魂力非常微弱,虚白将散,弱不禁风,估计是个背锅跑腿的角色。 问话要一个个来,先人后鬼,先来后到。 慕容曌暗自朝阳牧青比了一个大拇指,做事果真滴水不漏,干净利落,值得加下薪水! 外卖小哥迷迷糊糊睁开眼,两个帅哥靓女的模糊身影映入眼帘,他又揉了揉眼,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某种很刺激的梦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只是,醒来的滋味不太好受,浑身酸软,头痛欲裂。 “你们……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你在楼下送外卖的时候晕倒了,我们刚好路过,他又懂一点医学,判断你是劳累过度,便将你扶到这里来休息一下,来,喝杯温开水。” 阳牧青一直很佩服慕容曌这一特异技能:每当她睁眼说瞎话的时候都会表现得无比真诚。后来慕容曌告诉她,那是因为她秀了一波反向操作,控制住了撒谎的微表情,应付心理学刑侦人员可能会不够看,但应付普通大众基本都能蒙混过关。 “哦,我记得自己是送外卖到202……” 外卖小哥很职业性地打开手机,看了下刚才的订单有没有超时,看到没有超时没有恶评自后才松了口气,但发现自己居然晕了这么久之后又有点惋惜,完美错过了送晚餐外卖的高峰时段,看来今天又要去接几个凌晨夜宵订单才能勉强多点收入。 一听到是202,阳牧青的脸色便青了三分,他不像慕容曌,几乎所有情绪都是写在脸上的,好在他表情不算多,不至于让对方立马察觉到不对。 “谢谢你们啊,我感觉好多了。” 外卖小哥接过水喝了,然后便起身想要告辞,岂知刚刚才站起来,他便感到头晕目眩,只能重新坐下来。 “不用着急,再休息下。你经常给我们这栋送外卖吗?” 慕容曌这一年多来点外卖的次数屈指可数,在阳牧青来问灵所之前倒是经常靠外卖解决吃饭问题,但领略过他的好厨艺之后,就果断放弃了外卖,还是家常菜吃起来更得劲,而且也能点餐,不亏! 而送外卖这个行业,换人其实比较勤快,接单也会错开,因此慕容曌不认得这个外卖员也实属正常,甚至这也不是她中午拦下来的那个外卖员,不过,这202点外卖也实在是太频繁了一些…… “我给202送过几次,这片区域我接单不是很多,因为电梯经常要等,那个202,怎么说呢,不是我背后要说别人坏话哈,每次去那家送外卖,站在门口就会感觉怪怪的,浑身都不舒服。” “怎么个不舒服法?” “那个房间有一种很压抑的气氛,好像肩上挑着一担重石头,又像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你。” “小哥,你认识三楼的住户吗,最近给三楼送过餐没?” “从来没有,我没有接到过三楼的单。” 外卖小哥一脸真诚,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 第三百零二章 檐下灵 由于深谙说谎和测谎之道,慕容曌一眼就看出这位可怜的快递小哥并没有撒谎。 而且也几乎可以断定,他是在给202房送餐的时候着了道。 至于他为何会着道,202的住户又为何要去找三楼李太太家的麻烦,暂时还是重重谜团。 “你可以离开了。” 阳牧青在送客时有些反常地啰嗦了几句。 “这段时间多休息,别太累,赚钱重要,身体也重要。” 这个快递小哥之所以会被力量并不如何强大的鬼魂附身,至少可以说明一点:这位快递小哥的身体状态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甚至有些孱弱,再经不起过劳的消耗。 “好的好的,谢谢你们!” 快递小哥原本只是客套一两句,但看到阳牧青的眼神后改了主意,这人说话这么认真,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听医嘱,反省一下自己似乎真有点拼过头了,要不就休息一两日调整下状态吧。 “接下来,我们是研究那个大葫芦还是纸片人?” 慕容曌很想马不停蹄地进入下一个工作事项,因为她发现这件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若是202住户是那种一挖就会出来的料,那也对不起他们为此耽误了的重要行程。 “先吃晚饭。” 阳牧青实在太熟悉慕容曌的秉性了,一工作起来就可以废寝忘食,他作为一名称职的助手,必须要照顾好她那脆弱又强悍的胃。 对此,慕容曌只能附议。 毕竟她提出的两件事情,都必须要阳牧青一起才能完成,她微微皱了皱眉,脑袋中闪过一个念头:下次菩提子做客之时,她一定要旁敲侧击一下自己是否可以学一学玄师之法,技多不压身嘛。 三菜一汤上桌,正吃着,阳牧青的手腕上突然出现了一圈红痕,像是被小刀划过一般,很快又消失不见。 “那个纸片人被人发现了,撕毁了。” 放入202房的纸片人与阳牧青之间有一定的联结,因此被撕毁之后,会在他的身上出现对应的反应,好在阳牧青自身灵力雄厚,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看来藏匿在其中的是一条大鱼,我们要小心行事。” 慕容曌含混不清地说道,说话并不耽误她下箸如飞,这么可口的饭菜都摆在面前了,不吃饱那叫做暴殄天物。 小心行事是后话,眼下还有一个鬼魂要审。 流浪汉大叔的魂魄被放出来之后,兀自东倒西歪了好一会儿,之后二人还没有开口询问,这鬼魂就很自觉地蜷缩成了一团,将头牢牢护住,惊恐万分的模样。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大叔,你管了什么闲事?” 视鬼水的气味并不如何好闻,但慕容曌为了能够更有参与感,只能忍受这轻微的不适感。 “那只狗跟我非亲非故,你爱咋咋地,我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流浪汉大叔头都不敢抬,整个身体弯曲成一只虾,抖成了一个筛子。 “你是不是搞错对象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这只鬼魂才后知后觉地抬了头,看清眼前一对年轻男女的模样,才稍微镇定下来,就算这两个人能够轻而易举将自己抓住,肯定也是厉害的角色,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你们……你们是玄师?” 阳牧青没有点头,反倒是慕容曌,点头点得无比认真。 “你跟住在202房的人,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没有!我只是……每天都听到那只狗叫得很惨,就偷偷去看一下,我是鬼,有些人不怎么经吓,吓唬一下就会放狗,没想到……” 似乎回想起来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这只鬼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了,简直就像是刷了白漆一样惨不忍睹,一时没有接着往下说。 “说话别说一半,我们对你没有恶意,说不定我们还有同样的目标。” 得到慕容曌的保证后,流浪汉鬼魂吞了一下并不真正存在的口水,接着说道:“那个房间里面有一只很可怕的怪物,长得就像大蝙蝠一样,盖住了天花板!我刚进去就被捉住了,然后刚好那个倒霉催的外卖员敲门了,我被那怪物强行塞进了外卖员的身体里,接下来……我就不太清楚了。” 双重操控,段位不低。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个藏在房间里的怪物原本是准备自己上身,但这个流浪汉鬼魂刚好撞到了枪口上,于是就成了更好用的牵线傀儡。 “你既知道自己死了,为何不去往生?” 一直沉默的阳牧青,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他的好奇心并不显着,跟慕容曌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但既然已经开始询问,就干脆一次问到底。 “我在找阿喵的鬼魂,它陪我的时间最久,我不想留它一个人在这世间游荡。” “你如何知道它还在这世间?” “我知道!就是知道!它在等我!我绝不能丢下它!” 流浪汉的鬼魂一下子就变得激动起来,仿佛这是他奉为圭臬的真理,谁也不可与他争论。 “好吧,希望你早日找到它。” 阳牧青原本想要超度这个流浪汉的鬼魂,但看他的言谈和态度,并不是蛮不讲理的疯子,而是固执己见的痴人,碰上这种人,讲理没有用,谈论对错与取舍都毫无意义。 送流浪汉鬼魂离开的时候,阳牧青在他的额上点了三下。 “你这是还送了他什么小礼物吗?” 慕容曌打趣道,她发现阳牧青的这个小动作。 “给他加了一点魂力,让他能晚一点消失。” “我发现你现在比以前更加心慈手软了噢。” “我本就如此。” 阳牧青嘴硬回道,他觉得没有必要说是因为尝过失去珍爱的滋味,所以才见不得这种痴寻之人。 “你猜那个202房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有两种可能:缚地灵或檐下灵,后者可能性更大。” “檐下灵,是什么东西?” 慕容曌绝不是那种胆小到不敢看恐怖片的人,因此对于缚地灵还算有所了解,经常有鬼片中出现那种死在房间里面且不能瞑目之人,鬼魂会被关在公寓或古堡里,不得离开。 “檐下灵,依附有福之家则为善灵,依附失德之家则为恶灵。与缚地灵不同,可随主人转移地点,离开旧的居所,搬到新的地方。” 第三百零三章 屋有恶犬 “唉……唉……把狗杀了吧。” 一声苍老的叹息,伴着艰难的喘息,声音好似从一个破风箱里面发出来,断断续续,沉闷喑哑。 “急啥,还不到时候呢,闫老头,你是嘴馋了么?” 在房间里戴着耳机玩游戏的中年男人头也不回地答道,他很久没有洗头洗澡了,身上散发出酸臭的气味,眉毛浓乱,一双浮肿充血的眼睛显得十分无神,脸上覆盖着一层皮肤分泌出的透亮油脂。 房间里面烟雾缭绕,天花板都被薰黑了,黑色的雾气四溢流动,久久不散。 “造孽呀,造孽。” 枯瘦如柴的老闫小声嘟囔着,他实在是害怕自己这个儿子,一直是敢怒不敢言,他缓慢地踱步走回自己的小房间,路过阳台时,扭头看了一眼卧在角落奄奄一息的黑狗,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怜悯。 那只黑狗身上虽然看不到很明显的血渍,但骨头被打断了好几根,站都站不起来,背上还有不少烟头烫伤的焦痕。 “点的外卖怎么还不来,动作这么慢,被投诉也是活该!” 中年男人输掉了一把游戏,将指间夹着的香烟猛吸了几口,之后狠狠地摁在桌上掐灭,留下一个黑黑的印子。 “闫老头,你这个月的养老金和残疾补助金都到账了吗?” “到账了……没多少,省着点花……” “一天到晚点外卖,你以为我想呀?还不是你不会做饭,手还是个残的,要是妈在……” 邋遢的中年男人本来想要骂个痛快,但突然又闭嘴了,像是提到了某个不该提的字眼。 “咕噜。” 一声响亮的空肚声响起,男人摸了摸自己满是赘肉的肚子,确认了并不是它发出来的,那这屋子里面还有别人吗? 男人抬起了头,望了望天花板,眉头皱了下,之后恢复了平静的神情,熟练地走向了阳台。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急。” 黑狗见到他走过来,发出“呜呜”的求饶声,条件性反射地往后挪动,但它已退无可退,也躲不开密集袭来的晒衣杆。 这个不锈钢材质的晒衣杆,虽然是空心的,但并不轻巧,打在皮肉上,会发出重重的闷响。 “汪汪……汪汪……” 黑狗被打得狠了,咧开嘴露出尖尖的牙,但它只是在做无谓的挣扎,因为它之前就试过扑咬反击,但每次都只会换来加倍的毒打。 过了好几分钟,男人终于打累了,踢了蜷成一团的黑狗一脚,丢开已经弯折变形的晒衣杆,行尸走肉一般走回了烟雾缭绕的房间,重新坐到了电脑面前,而房间里面那个不曾露脸的所在,餍足地发出“呵呵”的笑声。 厌憎、愤怒、仇恨、恐惧、惊吓、悲伤…… 这些极端负面的情绪,便是它最好的食物。 手机屏幕亮了,是业主群发来了消息,好几条,都是在投诉狗叫扰民,男人扫了一眼大致内容,冷笑不止。 “你答应我的,会让他们尝尝人生绝望是什么滋味,说到要做到。” 男人在房间里喃喃说道,望着空气怔怔出神,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他歪着头想了半晌,嘴边扯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容,然后在聊天框回了冷冰冰的八个字。 家有恶犬,还请见谅。 ---- 今天咖啡馆的生意异常惨淡,坐在窗边的客人都只是寥寥两桌,夏丽坐在操作台,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搞笑视频。 昨天之后没有新的动静了,应该不会再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吧。 她在心中默默祈愿。 “客人您好,欢迎光临丽丽的咖啡小店!” 门口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夏丽惊喜地抬起头,没有看到客人,却看到让她手脚发抖的一幕。 一只浑身染成血红色的萨摩一瘸一拐地进来,眼睛半睁着,鼻子被切掉了一半,耳朵也少了一只,鲜血淋漓,看上去惨不忍睹。 “呆呆,呜呜……谁把你伤成这样?” 夏丽眼泪涟涟地冲过去抱着被她当成心头肉的萨摩,一时六神无主,她与丈夫多年不孕,一直将这只萨摩当做儿子在养,平日里多掉几根毛都会大惊小怪,看到如此惨况心都要碎掉了。 “丽丽,你怎么了?” 听到动静从厨房走出来的敦厚男人,也就是夏丽的老公胡扬林,看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妻子,一头雾水。 “呆呆受伤了,流了好多的血,要死掉了……” “你看,它好好的呀,一点事都没有!” 夏丽一怔之下抬头,在泪眼婆娑之下鼓起勇气重新看了一眼抱在怀里的萨摩,只见它一身毛发洁白无暇,乌溜溜的黑眼珠好奇地盯着她,似乎也不解她为何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胡扬林的脸上涌现出担忧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有一点神经衰弱,但现在都出现幻觉了,是不是要考虑给她约下心理医生才行。 “可是我有事呀。” 下一秒钟,他看到夏丽站了起来,抱着呆呆走到他面前,然后脖子歪向了一边,像是被风吹断头的稻草人。 “啊啊啊!有鬼!” 整个咖啡馆回荡着男人的惊叫声,在他的胸口,有一团蛇状黑雾钻入,很快就消失无踪。 ------ 这一个晚上,三楼李太太的家里也过得十分不平静。 晚上九点是她按照惯例给儿子送夜宵的时间,今天晚上的夜宵,是一杯天然有机热牛奶和一碗热气腾腾的葱花虾仁小馄饨。 当她满脸堆笑打开儿子的房门时,却意外发现原本应该坐在台灯下奋笔疾书的儿子不见了踪影,整个房间空无一人,她慌了神,在家里各个角落寻找,衣橱、床底、主卧、客厅、厨房、洗手间…… 她确定儿子没有出门,但为什么不在家里? 一个最不可能的可怕念头闪过,她慌乱地奔到了阳台,扒拉着阳台边缘往下看去,同时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这里是三楼,不是十三楼,不会有任何事情的,绝对不会! 然而,事与愿违,她看到楼下的草坪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躺在一片刺眼的血泊中。 “啊!!!不!” 她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感到胸口有一阵锥心的疼痛,像是有无数把刀子在前仆后继地扎孔。 “妈,不要跳!你想干什么?” 她忽然感到后衣领被人用力扯住,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儿子,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在无知无觉中,已经坐到了阳台边缘上,做出想要往下跳的姿势。 “儿子!你没事就好!快……快给我拿速效救心丸……” “您先下来,刚才吓死我了!还以为您想不开……” 在她已有几条皱纹的脖颈,一条流动黑线倏忽不见,像是一条活动的蚯蚓,钻入了血肉之中。 第三百零四章 阳牧青的失误 再次接待完哭哭啼啼的夏丽和李太太之后,慕容曌的脸色有些难看,也有些难堪。 她不久前才夸下海口说不会如何,结果对方立马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弄清楚究竟是檐下灵在害人,还是住在202的那个几乎不曾露面的男人搞的鬼!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不完全是人的问题。” 普通人没有那个能力让人产生如此逼真的幻觉,也无法引导别人伤害自身。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在慕容曌的怂恿下,阳牧青哭笑不得地揣着一个针孔摄像头,来到了202房的窗前,此时夜深人静,偷偷潜入并不困难,只是有些在法律的边缘试探。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大部分的住户都已安然入睡,也有一些窗口的灯光仍旧倔强地亮着。 202室房内一直有着微弱的灯光,没有开灯,是电脑屏幕发出的荧光,阳牧青看到一个中年男人面对电脑坐着,脑袋前屈,背弓着,嘴里叼着一根燃尽的烟,正沉溺在游戏世界不能自拔。 看到这一幕并不让他觉得惊讶,与他当初佯装为外卖员时所感受到人物形象还挺一致的。 宅居寄生,无能狂怒,是一个对自己对这个世界都不再抱希望之人。 只是另一点让他有些在意——他并没有看到这间屋子里面有别的什么东西,只有家徒四壁,空空如也,一眼扫过去,寥寥数物,全无遮挡。 阳牧青一度怀疑自己天生的阴阳眼失效了,又扭头看了一眼阴灵聚集的十字街头,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鬼物仍旧都在,清晰无比。 所以,要么就是自己对于202房的判断有误,要么就是他看不见这只檐下灵。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有些让他感到后怕。 趁着还没有惊动屋内,阳牧青踩着两房之间的联结处,快速返回了问灵所。 孰料,进入问灵所的一刻,他感到一阵无端的心悸,再看一眼屋内,发现慕容曌不知何时晕倒在地,洁白的睡裙向花瓣一样铺在地面,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株萎调的白玫瑰。 “阿曌!阿曌!” 他顾不上周遭一切,惊慌失措地冲上前查探慕容曌的鼻息与心跳。 慌乱之中,他忘了自己的生命早已与慕容曌紧密联系,已是同生共死的关系,自己既然还好好活着,她必然不会独自消逝。真当共生血咒是儿戏吗? “牧青,你突然抱着我干嘛?竟然还哭了,你没事吧?” 慕容曌疑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阳牧青擦了擦湿润的眼睛,看见慕容曌正美目含笑望着自己,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身体状态也一如往常,面色红润,没有昏迷,更没有丧失生机。 阳牧青作为玄师,自然比寻常人更能察觉到异常,他抬起手腕,看到一圈残留的黑线。 他竟然也被那只檐下灵给算计了。 “我刚才出现了幻觉。而且,我看不见那只檐下灵。” 几乎没有犹豫,他向慕容曌坦诚了一切。 慕容曌没有再追问,傻子都能猜出他大概看到了什么幻觉,何况她不是傻子。 “牧青,你之前碰到过这种情况吗?” “不曾碰到过。” 阳牧青的见鬼异能从小就如影随形,他倒是想要少见到一些,可惜从未如愿,甚至有时候他与菩提子一起办事时,他会比自己的师父更早发现那些鬼物的踪迹。 对于檐下灵,阳牧青判断失误,他们可能一开始就轻视了对手。 慕容曌从阳牧青的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除她之外拨打次数最多的号码。 她与阳牧青都不是鲁莽行事之人,这次行动既然受到阻碍,他们不会继续踩雷,而是转为向更有经验的人求助。 而菩提子再怎么不靠谱,那也是三品玄师,何况他身边还有实力不俗的元苏,必须是首选的咨询对象,尤其是还不收费,知无不答,答无不尽。 嘟嘟——,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是菩提子吗?最近在哪里潇洒呀,啥时候来问灵所坐坐呀?” 慕容曌用极为甜腻的声音说道,她与菩提子一直不对头,几乎从不会放过可以恶心对方的机会。 “怎么是你……我不想跟你说话,让小青子接电话!” “喂,我在。” “小青子,好久不见,难道是想我了吗?真是荣幸之极!” “有点事问下你,我们碰到了一只檐下灵。” “檐下灵呀,你们运气还真不行……额,我这边有点事,等下发信息过来。” 不容阳牧青再多问一句,菩提子就直接挂断了电话,似乎是真的碰到了很急的事情。 平日里可不是这样,从来都是阳牧青要挂电话了,他还在电话那头喋喋不休。 这一等,就等了许久,直到慕容曌点的一份深夜炸鸡快要吃完,菩提子的信息才姗姗而来。 “啊?檐下灵最早是神灵,而不是鬼怪?” 慕容曌差点将含在嘴里的鸡腿掉在地上,这条菩提子传来的讯息让她打开了新知识的大门。 因为是神灵,所以才能在想让人看到时突然出现,不想让人看到时就绝对看不见。 阳牧青打开了一段长达六十秒的语音,而这样的长语音还有四五条。 菩提子扭捏装出的播音腔开始折磨慕容曌的耳朵。 “万物有灵,檐下灵原本叫做香火灵,大多诞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香火炉,或是祠堂顶上的檐兽,受祭奠叩拜,享香烛牲郷,因此有福荫后人的神力,可以助其子孙在危急存亡之际化险为夷。” 菩提子清了清嗓子,继续他自以为很权威的叙述。 “可惜的是,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贤不过四代,宗族衰微,后代无能,有些愚忠的香火灵选择跟随昏庸的后人,助纣为虐;有些清醒的香火灵选择离去,但自身神力也受到牵制。反正呀,就是左右不是人,两面不讨好,久而久之,它们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少,也逐渐失去了最初的模样。” “哎呀……真让人痛心疾首呦。可笑的是,最终那些选择跟随的香火灵反而适者生存,它们专门吸食肮脏欲念和负面情绪,拥有邪恶的力量,明明可以赐福,偏要偏要杀戮,变成了让玄师头疼不已的檐下灵,很厉害,要小心!” “檐下灵的弱点,就是要切断它与主家之间的契约联结,能够收服作为己用更好!” “解答完毕,你对我的乖乖徒弟好一点,告辞,不谢!打不过也不要找我,我最近会很忙!” 菩提子最后如是结束了最后一段长语音,听得慕容曌想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所以,他之所以说的那么详细,就是为了不要再麻烦他,是这样吗?” 慕容曌觉得后槽牙咬得有些硬,不仗义的人可注定没什么朋友的。 “好像,是这个意思。” 徒弟坑师父,一回生,二回熟。 “不过,他说了这么多,多少还是有些用处。” 第三百零五章 正面交锋(上) 神道衰微,与人类走向两个极端不无关连。 一种极端是极度自信,迷信人之无限力量,蔑视神灵的存在。一方面觉得世上不可能有神的存在,另一方面又将自己当做神的替代品,几近无所不能。 另一种是极度躺平,神灵即便有心为之,也无法对心无所求的人发挥作用,更有甚者,就是伪装的“躺平”,看似无欲去求,实则存了不劳而获的小心思,也从不会反思自己究竟配不配。 总之,我们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与“神灵”相处,也逐渐从心底失去了最纯粹的敬畏,只留下持中的怀疑态度。 或许有,或许无,似有还无,可有可无。 闫斌并不属于早慧的类型,但在很小的时候就知晓了檐下灵的存在。 在他满五岁那年,奶奶告诉他,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在屋角插上三根香,并念上一句:请神护佑,无病无灾。但凡他忘记一次,就不得不面对奶奶下手绝不留情的鸡毛掸子。 在他九岁生日那一天,他因为贪玩差点跌进了深井,待他缓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躺在了大门口,而他仰躺的姿势,刚好可以看见在屋檐之下有一只长角的黑色怪鸟,有着像蝙蝠一样的巨大肉膜翅膀,黑豆一般的眼睛炯炯盯着自己,咧着嘴像是在笑。 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笃信,就是这只怪鸟救了自己一命。 自此,他再也不会忘记初一十五上香一事,哪怕上学住寝及工作合宿,他都小心翼翼地坚持这个小小的仪式。哪怕被人笑话迷信也置若罔闻。 即便是再不方便的情形,他都会用三根香烟来代替,并默默虔诚心诵。 他第二次见到这只怪鸟,是他三十未满,恋情工作皆不顺遂,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刚好又逢含辛茹苦将自己带大的母亲意外逝世,他像疯了一样砸了家里的每一样东西,用刀砍伤了父亲,想要了结自己悲惨命运之际,它出现了。 并开口说了话,问他:有何念,有何献? 他所念,是要彻底报复毁灭自己人生之人。 他所献,是自己全部的灵魂、良知与希望。 用他的原话来说,是“献上全部的我,愿意用此后余生来献祭”。 之后,他就一直可以见到它的存在了,而且,他发现只要自己做出恶意的举动,说出刻薄的话语,它就会变得很兴奋,很餍足,就像是天生携带着恶魔的种子,以恶为食。 于是,他放弃了自己,就此欲念沉沦,成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随意辱骂、折磨动物、自暴自弃、扰乱秩序、充当杀人不见血的“键盘侠”,酝酿着阴暗的报复计划,活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日复一日,一点点的,将这只怪鸟越喂越大。 不管他搬家到哪里,它都会一路跟随,不离不弃,但不知为何,家里人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看不见这只怪鸟,也从不曾见过这只怪鸟出手救过除自己之外的人。 闫斌想,它与自己是一体的,它懂自己想要什么,它是自己的另一面。 “阿斌……” 微弱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声音小得可怜,戴着耳机的闫斌好不容易才听到了一丝动静。 “有什么事?快说!” 他不耐地吸了一口烟,他正在用超人的手速回复一个帖子,满屏的“贱人,去死吧”,这个帖子里面的女人实在是太恶心了,明明有了男友,还跟异性去酒吧嗨,最后落个凄惨下场也是活该…… “我痛,肚子好痛……” 闫斌皱了皱眉,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电脑桌,慢吞吞走向了隔壁房间,那个屋顶上的黑影一路跟随他,蛇行流淌,就好像是一只异常黏人的灵宠。 “你最好是真的有事!” 老闫抱着肚子躺在床上缩成一团,脸上的褶皱里布满了冷汗,穿着的衣服后背也被浸湿了一大片,一看就疼得不行,情况有些严重。 “真是麻烦,是吃坏肚子了吗?看来得给店家追加一个差评才行,还得退钱!” 闫斌戾气十足地在乱成垃圾堆的客厅里翻箱倒柜找药,好不容易找到一瓶止疼片,结果发现还过期了,无奈拿出手机快速下了单,最近网上下单买药都很快,就耽误一会儿,应该不至于把人疼死。 “救……我……” 老闫疼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在床杆上撞晕过去。 “再忍一下,又死不了。” 闫斌下完单,翻了个白眼,不再多看老闫一眼,又重新坐回了电脑桌面前。 老闫眼睁睁看着儿子离开,心中感到无比绝望,他此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连想骂一句都骂不出来,他闭上眼,恍惚间,似乎看到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提着生日蛋糕回家祝寿的场景…… 要是时间能够停留在那个时候,那该多好。 “砰砰砰……” 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而且听起来有点急躁。 “别敲了!放在门口!居然这么快……” 闫斌有些意外,但还是犹豫着去打开了门,平时拿外卖都是他家老头子的事,因为他不喜欢跟陌生人对上视线,更不喜欢被陌生人上下打量,那些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但却很喜欢通过匆匆一瞥就评判别人的一生,看他宛如看废物一般。 “牧青,快打120!” 在他打开门的瞬间,一个明艳动人的女人不由分说闯了进来,手上拿着一杯水和不知名的药片,冲到老闫的房间,喂他服下。 “你们是谁?闯进我家想要干什么!快出去,我要报警了!” “报警呀!你不知道这个房间的隔音很差劲吗?跟你住一起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狗也是,人也是。你不管他们,那我们替你管管!” 闫斌无比愤怒,拿起地上的晒衣杆就要往大放厥词的陌生女人身上招呼,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腕就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给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不许碰她。” 随后进门的这个男人,无论是在身高、体格还是气势上,都将闫斌给压得死死的。 “已经打了120,在赶来的路上。” 阳牧青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锋利的美工刀,一点点逼近闫斌的耳朵,寻找下手的角度。 “既然你的耳朵没用,不如割了吧。” 第三百零六章 正面交锋(下) 慕容曌二人商议的计策并不复杂:通过给闫斌造成致命威胁,将佑护他的檐下灵引出来。 但阳牧青的这句台词,并不是事先设定好的。 此时他看向闫斌时眼中的杀意,不似作伪,甚至凌厉的眼神中有一丝嗜血的笑意。 因此,慕容曌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与阳牧青结了共生血咒,共享寿元之后,阳牧青的气质逐渐发生了一些轻微的改变,不熟悉他的人可能感受不到,但作为他的身边人,又深谙心理的慕容曌,却能敏锐捕捉到其中的区别。 初见阳牧青时,他身上有种落魄淡漠、防备心重的孤狼味道,与周围人都有些格格不入;随着进入问灵所的工作状态,他变成了一个思维缜密、做事细致、执行力强的绝佳队友;而现在,他的力量在一点一点变得强大,足以成为慕容曌的保护伞,但也渐渐的,有了一点失控的征兆。 她决定了,要找个时间私底下联络菩提子一次,跟他问清楚,这个共生血咒,是不是会伴随着一些他们所不知晓的后遗症。 出于心虚,她不曾认真跟阳牧青探讨过关于“共生血咒”的问题,但现在看来,不能再一味逃避了,如果真有天罚或后果,她也该一并担着。 “啊啊啊!不要杀我,我就是贱命一条,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闫斌浑身抖个不停,狠戾的气焰消失无踪,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可怜男人。 随着闫斌的惊叫连连,惊动了屋内的另一个存在,一团黑雾状的东西顺着天花板窜出房间,快速地缠绕闫斌一圈,之后全数隐入了他的体内,护住了他身体的要害部位。 “竖子何敢伤人?” 只见“闫斌”抬手抓住了刀刃,用极大的气力让其挪开了脖子数厘米,却滴血未流。 阳牧青没能看见这缥缈的黑雾,但看到了对方的反常,又感觉到了房间里的气场出现了异样的波动,他微微抿嘴,知道鱼上钩了。 他朝慕容曌使了一个眼色,两人极有默契地同时举起双手,一起抖落出一张原本并不存在的绯色羽网,纵身一扑,将闫斌从头到脚都裹了进去,裹了一个大粽子。 “雕虫小技尔,还不速速离去!” 闫斌并没有挣扎,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散发出不带情感的巨大威压,它借着闫斌的身体向二人发出了指令,而听到的人必定会服从。 让它没想到的是,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愣头青,居然一个都没有动。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你们不会以为这张破网能够困住我吧?” “闫斌”露出嘲笑的表情,十个指头勾入了网眼之中,之后用力撕扯,看似马上就要挣脱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阳牧青拿出一个小瓷瓶,以指为笔,沾着瓷瓶里面的赤色膏体,在绯色羽网上指指点点、写写画画。 “章尾山巅,赤蛇盘旋;开眼为昼,闭眼为夜;开口冬夏,闭口秋冬;烛龙有灵,听吾敕令;六合内外,万物归原!” 阳牧青快速念咒,手下不停,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画下一张诸神归元符,以朱雀网为符纸,以烛龙血为朱砂,以他自身为符胆,来一招请君入瓮。 “你们是如何得来这些神物?!” “闫斌”大惊失色,他非但没有成功挣脱,反而重新被绯色羽网紧紧束缚住,那些赤色的符篆流光溢彩,顺着羽网浸入“闫斌”的皮肤纹理,在他的脸上与手上留下烙印一般的印记。 “特意为你准备的,还凑合吗?” 弄清楚檐下灵的本体为何之后,阳牧青非常严密地思考了许久用何战术,之后决定还是靠法器取胜,对付这种最为棘手的所谓“神灵”,虽然也可以拼灵力,但他不想有半分的铤而走险。 而法器,菩提子给他留下了不少存货,之前走幽冥谷那一遭,菩提子一路上虽然忙着打怪,手也没闲着,加之他在这方面的天赋异禀,捡到了不少远古神兽之物,此番便派上了用场。 用神灵之物对付已经坠入魔道的神灵,也可以算对症下药。 虽然免不了日后被他念叨败家,但他现在有了慕容曌帮衬,也不那么怕他念叨了。 “想要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 “闫斌”恢复了冷淡神色,不紧不慢地说道。 只要它拼却了刚修成形那几百年积攒下来的福报祖荫不要,哪怕是威力强大的朱雀网与烛龙血,也奈它不何,反正,留着这些东西,于它而言,也不过是鸡肋罢了。 “闫斌”说完这句话后,眼睛恢复了寻常的黑色,然后像纸板一样萎落在地,像是被丢弃的垃圾。檐下灵附身于他,是为了解除阳牧青对其的威胁,现在自身难保,自然就再顾不了闫斌的死活。 “金蝉脱壳,在下不才,略知一二。” 落在阳牧青眼中,就是在朱雀网的网眼之上,燃起了无数朵白色透明的小花,犹如优昙,含苞绽放,盛开即败,转瞬即逝。 待那些精灵般炫目的小花全部开完,朱雀网和烛龙血都失去了神力的光泽,成为了一堆死物。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要回赠给你们一个大礼才是。” 檐下灵顺利逃脱朱雀网之后,在一团黑雾中露了真身,这下,不止阳牧青,连慕容曌也看到了,只是他们所见到的,并不是闫斌所见到的怪鸟模样,而是一只硕大的黑色燕尾蝶。 它的黑色眼珠直盯着阳牧青,带着一丝深沉的蛊惑,巨大的翅膀一阵一阵,带来阵阵黑雾,飘散在空中,它记得曾给这个年轻人种下了一缕幻烟,只要没有彻底拔除,就能在十日内让其在不知不觉中厄运缠身,死于非命。 可是,它现在等不了那么久了。 “年轻人,将你心底最黑暗的东西,献给我吧!” 与曾经冠以神灵之名的所在相斗,尽管阳牧青做了许多事先准备,但在听到这句召唤后,他腕间的黑线再次浮现,同时,他的瞳孔中也再度出现了幻象。 他看到慕容曌被另一个人牵着,走入春花绚烂的青草地,留给自己一个决绝的背影。 接着,他像是变成了提线木偶一般,缓缓走向在一旁担忧不已却苦于帮不上忙的慕容曌,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脸上现出剧烈的挣扎之色。 “阿曌,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言酩休?”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各位亲爱的书友,大家新年好: *2022年创作故事: 《诡闻启示录》(原名《问灵所》)是我在起点签约的第一本作品,如果有细心的读者朋友可能会发现,这一篇文最开始写是2016年,写到2023年才写到一半,属实不太像话,简直是蜗牛速度(先自我吐槽一下),其中18年写到《双姝》时,中间停了很久,一方面是由于工作确实太忙,囿于成家立业的俗事;另一方面是陷入了自我怀疑,也在磕磕碰碰尝试开新文。但最终还是决定,无论如何,写文不能挖坑,续写!就像是某位作者大大所说“你可以停笔,但书中的角色还在等你。” 是的,慕容曌、阳牧青、言酩休、菩提子、元苏……这些人的故事,还在等着我写下去。 所以,《诡闻启示录》大家可以放心看,2023年的重心绝对是它,而且要力争完结。 *印象最深的催更: 今天早上打开“作家助手”时,一度不敢置信——因为评论爆了,原先以为我的读者朋友们大概就是默默看文的类型,互动和评论都不怎么多,可现在,有了鼓励,也有了催更,甚至还有人提出“爆更”意见……感动有之,惊喜有之,也感受到了一份期待和责任。 自小就是书虫,看的很杂,各种类型都会看,偏好武侠与悬疑,喜欢的作者有古龙、余华、海宴、烽火戏诸侯等等,从初中开始自创小说,虽然写得不咋地,但属实爱写。 生活确实会压榨人的精力,但这都不是不更新的理由,就像天谢大大所说“写文是我永远的兴趣爱好”,我亦如是。 另外提一下,海宴的《琅琊榜》,是激励我写文的作品之一,希望有天能写出一本满意的作品。 *和书友互动二三事: 首先,要感谢书友,可惜没有显示你的用户名,只有编号,但每次看到这个编号投推荐时,内心总会感到很开心,很温暖,感谢你长久以来的默默关注与支持! 然后,要感谢(排名不分先后)磁力黑影、摸包必过均、朝元、LV15、夜晚星空、濒死的我、久夜长安、狗盗、清莲小荷、小鲨鱼、如妖莲莲、早起看日出、烟雨黄昏、是泪痣呀、曹孟德段正淳、太虚剑仙、书友等书友们的评论与支持,谢谢你们! *给读者的新年祝福: 新的一年是可爱的兔子年,祝大家在收成上大有钱“兔”、在学业上前“兔”似锦、在事业上大展宏“兔”、在爱情上殊“兔”同归,在健康上表现“兔”出! 岁岁年年,人间团圆,平安喜乐,知己常在,所遇皆所求,所得皆所愿。 *写在最后(啰嗦一句) 过年这段时间我也会发推荐红包的,虽数额不大,大家同乐尔~ 2022,疫去不返;2023,福至运来。 第三百零七章 答案呼之欲出 “在说什么傻话呀?我当然是爱你。” 慕容曌有些不明所以,看不穿那只看起来显非凡物的硕大黑色燕尾蝶对阳牧青施展了什么魔法,但却轻易破除了题目布下的陷阱,直接给出了标准的正确答案。 她想了想,觉得光这句话还不够,于是上前一步,踮起脚尖,直接吻上了阳牧青的唇。 他的唇清凉如薄荷,像他的灵魂一样纯粹,这个吻甜涩相间,混杂了百花蜜与青苹果的味道。 这世上,人分千万种,爱的表达方式亦各有千秋。 有些人心中的爱早已满溢出十分,却只能表现出六七分,长久以来都将那份爱慕藏得很好,如不是突逢变故,或许还会继续藏着掖着。 也有些人天生便知晓如何将情感当做武器,明明至多只有八九分的爱,却能表现出十二分,然后再通过日常琐碎重复地爱同上一个人,最终将爱意拉扯到十分。 爱情的满分答卷,世人的评判标准总是类似,于是,也可以作弊。 “这种程度,够吗?我觉得还不够,于是我还要再加上一句话,牧青,你值得我全部的爱。” 她坚定地看着阳牧青,眼底似水温柔,催使春冰乍裂,化解了阳牧青心中挥之不去的困扰,因为她早便知晓,对于得到爱这件事,阳牧青相较之其他人,更加患得患失,也更易执迷不悔。 或许是从小缺失关爱、眼中有一个不能与他人分享的异世界的缘故。 他所缺的,她会在此后余生,一一为他补上。 “阿曌……” 阳牧青既从心底觉得开心,又觉得有些羞赫,他在这段关系中,是缺乏安全感的那一方,时时刻刻需要对方对爱做出肯定回复,他担心慕容曌迟早会觉得烦。 为了彻底驱除此念,阳牧青开始闭眼念咒,身体逐渐滚烫,眼神愈加清明,在数次重复清心咒后,终于将檐下灵强加给他的幻境给强行破开,没忍住咳出一口鲜血,但是腕间的黑线已消失不见。 慕容曌苦笑抚着左肋下方,疼得“呲——”了一声。 “阿曌,连累你受疼了。” “不要紧,扛得住。只是以后,麻烦提前打声招呼。” 被冷落在一旁,以及被迫塞了一把狗粮的檐下灵,黑亮的小圆眼睛眨呀眨,心情十分不美丽,眼前这两个人实在是太猖狂了,完全没有将它放在眼里。 “碍眼,不如你们共赴黄泉,当一对亡命鸳鸯吧。” 妄念乍起,只见数条苍白扭曲的鬼魂,像是从根部生出的崎岖枝丫,由内而外窜出檐下灵的“躯体”,龇牙咧嘴朝着阳牧青呼啸而来,带着浓重的杀意。 “这些都是与我做过交易的闫家人,就让它们替我好好招呼一下客人。” 随着这些魂体的释放,檐下灵浑身的黑色雾气扑簌簌地下坠,像是席卷了灰尘暴的雾霾,让整个屋子里快速布满了细小的尘埃。 阳牧青的洁癖犯了,很想找出扫帚和撮箕,将眼前制造脏污的东西给扫掉。 没成想,这些放出的魂体,居然跟普通的鬼魂不同,对于他的桃木剑毫不畏惧,而且就像是囚牢里饿疯了的犯人,逮着一个空处就拼命撕咬,虽然躲闪及时,没有伤及皮肉,但是一件好好的外套已经变成了时髦的破洞装,而这件衣服是慕容曌刚给他新买的,才穿了一次。 “找死!” 虽然这些一看上去就丧失了灵智的魂体已经死过一遍了,但阳牧青不介意让它们再死一次。 “魂之惑者,虽死犹生,欲念沉沦,万劫不复。无生,无死,定!” 数张天青色的符纸飞出,精准地贴在仍不断撕咬的魂体额间,让其顿时按下了暂停符,至少能持续一盏茶的功效。 既然一时之间打不“死”,就先用定身符拖延一下,毕竟还有后招。阳牧青不介意跟这只檐下灵继续耗下去。 “阿曌,取血,滴入怀表!” 他下了指令。 慕容曌闻言立即动了,她脖子上事先挂好了一个斑驳不堪的古董怀表,阳牧青告知了使用方法,她快速地在闫老以及闫斌的左手中指上各取一滴鲜血,暗红色的血液快速灌入古董怀表中。 “又耍什么小把戏!” 檐下灵明显怒了,交手了几个回合,它连家底子都翻出来了,结果并没有给这二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不过是吐了一口血而已,它是耐心马上就要消失殆尽。 “天降横祸,厄运缠身。” 它恶狠狠地吐出这八个字,等待着将这两条新鲜的魂体收入麾下。 有圣人者,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檐下灵与圣人当然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奈何它的神灵属性比较特殊,具有超级强大的念力,施展起这种诅咒来,简直就是得心应手。 “牧青,小心!” 慕容曌正在小心翼翼晃动怀表,要让闫家父子俩的指尖血流淌过怀表上的每一个象征着传承的数字,但稍一抬头,就看到数把凭空出现的刀子从天而降,看样子是想把阳牧青给扎成一个活靶子。 这种天上下刀子的场景是在太刺激了,让慕容曌觉得心脏有点受不了。 “我可以应付,你继续!” 阳牧青转头说了一声,之后就开始了“御物”的表演,这些刀子虽然是虚影,但伤起人来绝不含糊,而且会跟长了眼睛一样,跟着遭受诅咒之人移动,因此必须挡住。 这间屋子里没有几件得用的东西,阳牧青只能捏着鼻子用灵力操纵那些散发着酸臭味的外卖盒,挡住那些刀影进攻的路径。 而那些被定身符暂时稳住的魂体亦在蠢蠢欲动,左右夹攻之下,阳牧青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狼狈极了,最麻烦的是,他还要尽量避免受伤,因为一旦他受伤,慕容曌也会相应感受到疼痛。 他不想让自己的女人受罪,哪怕一丁点儿痛楚也不想接受。 “成了!” 慕容曌将每一个数字都浸透了血液的怀表晃了晃,给阳牧青打了一个搞定的手势。 阳牧青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在手脚不得空的情况下,动了动唯一显得空闲的嘴,开始念起一段如梵语一般难懂的古语,一长串四字连词,语调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有点类似古代法师祈雨。 慕容曌手中的怀表指针开始疯狂转动,最终在“9”的数字上方像踩了刹车一般停住。 闫家,第九代祖宗。 以毕生功德蕴养出最初的香火灵,如今的檐下灵之人。 只见怀表之上,出现了一个身长三寸的紫袍老儒生虚影,头戴官帽,手持一柄洁白的象牙笏。 他垂垂老矣的双眼向上微抬,沉肃的面容不威而怒,直直瞪向正在等着阳牧青破防下场的檐下灵,开口斥道:“灵怪无状,折煞闫氏!” 第三百零八章 茧居 见到这个老儒生后,檐下灵犹如老鼠见了猫,再顾不上理会阳牧青,扑灵扑灵着黑色的巨大笨重翅膀,扭头落荒而逃,堪比六耳猕猴见了如来佛祖,简直恨不得马上从他眼前消失。 但阳牧青如何会让它得逞,扬手一挥,打开在进屋子之前就已经布下的层层严密禁制。 天罗地网早已布下,故而今天的行动,又叫做“关门打狗”。 而慕容曌掏出来的古老怀表,也不是凭空得来,而是她查了闫斌在搬家过来之前的典当记录,高价买来,是闫家的旧物,所以才能与闫家血脉相通。 檐下灵左冲右撞,徒劳尝试了一番,发现所有出路都已被封死,气急败坏开骂:“老匹夫,你已作古多年,骨头都化成了碎渣渣,又来管我作甚?” 这腔调,活生生一副既看不惯你又干不掉你的色厉内荏模样。 老儒生环顾四周,见到屋内被檐下灵所控的闫家人魂体,犹如傀儡,气得浑身发抖,心中苦不堪言,这些可都是他的子孙后辈! 想他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舍弃了死后哀荣与转世投胎的机会,这才换得香火连绵,祖荫照拂,岂料几百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味乱了套,成了一副不忍直视的烂摊子。 一世英名,付诸东流;一枕黄粱,梦醒成空。 “也罢,既是我强求,那便斩断这孽缘!” 颇具名相气质的老儒生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周身气质变得坚毅强悍,不输那些戍边驱敌的武将,只见他毫不犹疑地取出一盏心灯,蓝色火焰闪烁跳跃,散发出幽兰般的香气。 老儒生发出最后一声悲怆叹息,接着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亲手将这盏心灯的火苗狠狠掐灭。 历经数百年连续绵延的契约,被单方面切断得干净利落。 “不,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神,我是不灭的存在——” 檐下灵发出狂啸呼喊,疯狂地撞向慕容曌手中的怀表,然而,就在心灯熄灭的瞬间,檐下灵像是一个突然炸掉的气球,四分五裂、化为飞灰,未能触及慕容曌分毫,只落了一层黑色灰烬在她身上。 地上灰烬最多的地方躺着一个碎做数块的黑漆香炉,描着蝙蝠、麋鹿、蝴蝶与雀鸟,群花拥簇,鸟语花香,一派雍容大气。 这便是檐下灵的本体了。 “感谢老先生出手相助。” 阳牧青单手立掌,弯腰朝老儒生恭敬一拜。 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虽然顺着闫家族谱将这位与檐下灵缔结契约的老祖宗给请了出来,但内心并没有十足把握他不会与二人计较,毕竟是因为他们多事,才闹了这么一出。 老儒生摆摆手,似看穿了阳牧青的心思,有些不悦地瞥了他一眼,道:“闫家之事,清理门户,宜早不宜晚,你们不必介怀。” 他又看了躺在地上的闫斌一眼,摇了摇头,最终一语不发,化作一阵青烟,回到怀表之中。 世人都道神仙后,唯有儿孙忘不了,即便怒其不争,他也已为闫家做得够多,福泽天定,岂容旁人多加干涉? 不若就此归去,不再理会凡尘污糟。 无论怎样,闫家的檐下灵,已成过眼云烟。 这对于慕容曌他们而言固然大快人心,对于闫家父子而言,或许亦非坏事。 当凡人失去了所谓“神灵”的倚仗,会变得清醒一点也说不定。 “早知这个小老头这么牛,不如一开始就放他出来收拾那个怪物。” 慕容曌看着脏兮兮的自己与更加狼狈的阳牧青,有些懊恼。 “不逼着他多看到一些真相,会很难下决心。” 阳牧青走上前,轻轻拍去散落在慕容曌身上的灰烬。 “滴嘟——滴嘟——” 楼下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阳牧青麻利地将已经疼晕过去的闫老背到了楼下,送上了救护车,慕容曌将怀表放到了枕头边上,然后给闫斌留了一张纸条,简明扼要告知闫老送医之事,以及留下了问灵所的电话。 为虎作伥的“神灵”已除,但心魔仍在,不可置之不理。 若他醒来之后不打电话过来,慕容曌自然也有别的办法。 ----- 问灵所内,清冷的森系熏香萦绕房间的各个角落,洗去一身灰尘与疲惫的二人,正窝在沙发一端拥吻,或者换句话说,是一向不算太主动的阳牧青,将正在美滋滋吃冰激凌的慕容曌,按在了沙发里,开始了比平日更凶狠一些的攻城略地,后者只能缴械投降。 “……你今天兴致怎么这么高?” 慕容曌的脸被染红了,阳牧青的脸更加红,但这天生的易羞反应,并不妨碍他的动作。 “……是因为我那时对你说的话?” 慕容曌轻笑出声,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因为阳牧青今日的表现不同寻常,几乎有些索求无度。 “不要说话。” 阳牧青用嘴封住了她的碎言碎语,不让她继续分析自己的动机,他此时只想让慕容曌沉沦在自己给予的爱里,让她全部的身心都打上自己的记号,让她知道自己对她的爱意深到何种程度。 既然言辞笨拙,就让行动来证明,而他,一贯就是行动派。 夜还很长,直至天光熹微,他还有很多的爱想要“倾诉”。 翌日清晨,睡眠不足的慕容曌被一阵电话铃声给闹醒。 “牧青!” 无人应答,估计早早出去买菜了。 慕容曌无奈接起电话,孰知电话那头迟迟没有说话。 “请问找谁……再不说话我挂电话了。” 慕容曌对于这种一大早上的恶作剧电话简直深恶痛绝,甚至比骚扰电话更令人讨厌,但她转念想到了一个微小的可能性。 “你是闫斌?” “……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当然知道……行,既然你打电话过来,就说明不是无药可救,我这里是问灵所,就在本栋二楼,你今天之内上门,过时不候。” 慕容曌说完就挂了电话,没有等对方应答,也没有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茧居一族,往往由于职场失利、情感受挫、社交障碍等缘故,将自己封闭在房间之内,不社交、不出门,不上学、不上班,封锁内心世界,如呆在茧里的蚕蛹,在社会层面彻底消失。 他们并没有不正常,只是选择了一种自己感到更舒适、更安全的生活方式,但其中的一小部分人,确实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心理障碍。 他们不需要被拯救,但需要被看到。 而闫斌,无疑是借着茧居之名,活在暗夜之中,需要一束光,或者一道门,指引其前行。 第三百零九章 心障难消 慕容曌睡了一个回笼觉。 不得不说,在这种外面下着淅淅沥沥小雨的天气里,多睡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罪恶感,何况对于慕容曌这样几近看淡生死之人,只会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而如此宝贵的光阴,当然要用来随心所欲挥霍。 “阿曌,吃早饭了。” 阳牧青却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从一开始共同生活,慕容曌就叹为观止,这个男人几乎没有不良嗜好与坏毛病,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游戏不撩骚,除了身家比较一般,偶尔会摆出公事公办的无情脸,以及话不太多不会说甜言蜜语之外,好像也挑不出其他的错处。 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却是少之又少。如若投放到相亲市场,估计会很受催婚大妈以及恨嫁女郎的追捧。 哦,忘了他有阴阳眼还招鬼的特殊体质,这可是要被一票否决的…… 虽然但是,他顶着这样一张帅脸,身高、身材都很出众,总会有不要命往上扑的人,估计男的女的都有,为何长久以来,从没见过阳牧青招过什么桃花,连烂桃花也没一枝,属实奇怪了。 于是,吃早饭的时候,阳牧青被慕容曌给盯得心里发毛了。 咬一口刚出炉的法棍面包,啜一口手冲咖啡,吃喝的间歇就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瞅,好像他今天长得跟平常不一样,或者头上长出了一朵花来。 “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就是今天看你吧,觉得还挺帅。” 慕容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越是满意。 “啊,昨天太慌忙,忘了去看阳台上的狗了!” “已经死了,我埋掉了。” 一时间,气氛由欢快转为凝滞,尤其是慕容曌,突然失去了胃口。 “愿它下辈子找到一个好主人。” “会的。” “嗯,你说会就一定会的!” 想必阳牧青也有好好超度那条可怜的狗魂。 “檐下灵不复存在,那两位邻居的危机也一并解除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在阳牧青看来,虽然有点遗憾,但此间事已了,是时候办一办他们的正事了。 寿元日消告罄,亟需补充库存。 “再等等,我这里还欠着一场付费的心理咨询呢,你知道的,我可从不做赔本买卖。” 慕容曌已经锁定了猎物的目标——闫斌。 她想要解开他的心结,但也会相应收取合适的报酬,近在眼前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九点。 慕容曌明显已有一些不耐,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这跟她平日的气质大相庭径。 阳牧青考虑了一下是否直接将闫斌给抓来,但思考的结果是相信慕容曌的判断。 当墙上的摆钟指向晚上十点半,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 阳牧青阻止了想要冲到门口的慕容曌,他有些担心她会情绪失控先痛骂一番再说。 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意料之中的男人。 但阳牧青一开始竟没有认出来,因为闫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不但洗了头洗了澡,还刮了胡子,整个人虽然仍是无精打采,但爽利了不知多少倍。 “嗯,终于有点人样了。” 由于长时间的等待,慕容曌的火气果然不小,不由自主开始毒舌起来,她让阳牧青将在门口磨磨蹭蹭的闫斌给请了进来,自顾自拿了一个心理访谈记录本。 虽然还未决定好是否重操旧业,但该有的范儿还是得端起来。 “牧青,给客人倒杯白开水。” 在问灵所,一般客人来访是咖啡或普通茶水,如是慕容曌比较相熟的,则是云南普洱或明前绿茶,别小瞧一杯白开水,这可象征了最不受待见的客人是何等待遇。 “姓名,性别,年龄,职业。” “闫斌,男,四十二岁,待业。” 慕容曌抬了抬头,对方答了一句“待业”,至少说明他不是全然无心工作,比“无心”稍强。 “婚恋情况,如果方便就透露下,不愿意说也没事,不是必须回答的问题。” “单身,未婚。” 闫斌脸上有些抗拒的神色,但还是小声回答了这个问题。 慕容曌点了点头,排除了老婆孩子的问题,说明是青年时期的经历影响了闫斌,这与她的预期比较相符。 青年的关注点更多在于自身,关注自己的才华是否得到施展,关注到自己爱慕的对象是否给予回应,关注自己的情绪是否得到宣泄的出口。 “你既然来了,是否愿意配合我接下来的谈话?并愿意支付相应的报酬?” “我……我没有钱。” “不需要钱,但需要你付出能力范围之内的东西。” “那……可以。” 闫斌一直没有抬头看慕容曌的脸,眼神垂向地面,整个人只坐了单人沙发的一半,十分拘谨。 这个生机盎然的女人实在是太耀眼了,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还有屋子里另一个男人也是如此,太年轻,太体面,看起来也很有能力,两人都属于他一看就不喜欢的类型,恨不能避而远之。 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他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克服出门见人的恐惧,只因为有一个疑问,将他折磨得快要疯掉了。 “它……它怎么不见了?” 闫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但他能确定它拥有神力,而且是护佑他的存在。 “我知道你想问这个,但没想到你这么憋不住,怎么,它对你就这么重要吗?比送到医院的老父亲更重要?还是它应承你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兑现,所以你急了?” 杀人诛心,慕容曌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闫斌的心中所想。 “你……你不要瞎说,我只是想知道它去哪里了。” 被揭露内心的第一反应是否决,而不是干脆大大方方承认,说明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羞耻心。 慕容曌抬起右手,横着划过自己白皙的脖颈,寓意不言自明。 “你胡说!它可是神灵,神灵是不会死的,你们故弄玄虚,一定是你们想要害我,把它藏起来了!快把它还给我!” 闫斌从进门开始一直畏畏缩缩,表现出严重的社交恐惧,眼神和手脚无处安放,直到这时,他凶狠蛮横的本性才暴露出一些,指着慕容曌大声叫嚣,口水乱喷。 慕容曌苦笑不已:自私、郁躁、多疑、被害妄想、暴力倾向,简直是“五毒”俱全,这次拔毒难度有点大呀。 第三百一十章 隐秘的往事(上) “一直跟随着你、保护着你的檐下灵,已经彻底消失了,不会再出现了。” 慕容曌的双眼直视着闫斌,不慌不忙、字正腔圆地说道。 她的眼神如此之稳,明显成竹在胸,人在陈述既定事实的时候,往往都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令想要质疑的人尚未开口内心气焰就先下跌了三分。 因此,人不一定能够辨识出谎言,但一定听得出对方的真话。 闫斌不想相信,但由不得他不相信。他在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的时候,心中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如今果然应验了,老父亲进了医院,檐下灵也消失了,短短两三天,他失去了仅有的一切。 “去死吧!” 在阳牧青端来白开水的间隙,闫斌抄起脚下的实木凳子往慕容曌的脑袋砸去,慕容曌虽然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但没有料到他如此暴躁,只来得及侧过身子,木凳眼见就要落在她的背上。 “都是你们害的!” 眼见凶行就要得逞,闫斌的脸色露出得意的怪笑。 “阿曌,小心!” 可惜,寻常人的手速,快不过阳牧青的先知预感,以及他已习得的玄师技能——御物。 只见木凳从闫斌的手中脱离,以非正常的抛物线狠狠砸向地面,被砸中的地板瓷砖“咔嚓”一声,破开了一条蜿蜒的细长裂缝。 “只要我想,刚才这条木凳能将你的脑袋砸开花。” 阳牧青的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怒气,大力扭着闫斌的手,痛得他哇哇直叫。 当着他的面做出伤害慕容曌的举动,敢情是这小子不太想活。 “坐下!” 阳牧青不想继续与他废话,发出这声指令的时候,他已经在慕容曌的眼神授意下,将闫斌的手反绑在木凳的背靠上。 “呸!你们这是犯罪,我要报警!” 闫斌又气又怕,脸色发白,不停挣扎,啐了一口唾沫在原本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阳牧青暗自皱了皱眉,强行忍住立即清理掉的本能反应。 “这间房里有监控,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都已经录下来了,是你暴力行为在先,我们也是出于自卫考虑,而且,如果在你晚些时候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还有报警的念头,我们一定奉陪到底。” “本来我是需要让牧青回避的,但你这样的表现实在让人担忧,不过你大可放心,等下你说出的一切,除非获得你的许可,否则我和他都会严守秘密,不会透露出一丝一毫。” 慕容曌循循善诱,并不着急,在她看来,闫斌的心理防线即将击破,尚需最后一击。 “我说三件关于你的事,证明我有资格与你谈话,你敢不敢听?” “你有本事就说说看,说出来了我就服你!” 闫斌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隐藏在内心的不服输,让他接受了慕容曌的挑衅,他就不相信这个女人不过才与他见过寥寥数面,就真能对他的人生说出个一二三来。 退一万步,侥幸被这女人说中,是否与他有关,还不是他说了算。 “你最讨厌的动物,是狗。” “你小时候很怕你的父亲,或许他曾经痛殴过你,还不止一次。” “你悲惨的人生际遇,与这栋楼的住户有关。” 听完这三句话,闫斌讷讷地张着嘴,喉咙里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堵住,说不出一个字。 她居然全部都说中了,自己就像是一本破烂不堪的书,被她一翻,就翻到了关键页。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难道一直在监视我吗?” 闫斌鼓着双眼,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慕容曌,看起来像是流火夏日蹲在荷叶上纳凉的青蛙。 “如果我说是猜的,你信吗?” 慕容曌说着拿出一个早年常用的小道具,一个摆动起来非常给力的钢币吊坠,如果闫斌仍是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她就只好来硬的。 沉疴难解,总要找准病症的“因”,祛除病灶,才能做到对症下药,并确保药到病除。 “你说错了,一个都没有说对!我今天就不该来这儿,快放开我,我要离开这里!” 闫斌在凳子上剧烈挣扎起来,他不想再呆在这个房间,想要逃离,这个女人像剥洋葱一样层层拨开他的内心防护,让他觉得非常的不舒服,发自内心的抵触。 反正他今天来的真正目的,就是问出檐下灵的下落,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毫无希望,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接下来,他要靠自己,让毁灭他人生的人付出应得的代价! “想要出去?看这里!” “1、2、3、4……” 慕容曌再不客气,手中的钢币吊坠垂下,以极快的速度在闫斌的眼前摆动起来,闫斌下意识看了几眼,不由自主就被吸引进去,像是被吸入了一个极深极大的海洋旋涡。 配合着慕容曌的行动,阳牧青迅速将房间里耀眼的天花吊灯关掉,只留下玄关处的几盏射灯,再将遮光的窗帘拉上,隔绝了来自外部的光源。 这一刻,这一秒,闫斌的世界变黑暗了,也变得安静了,而这样的黑暗与安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全和温暖。 钢币吊坠折射着仅有的光线,一晃一晃,拉着他的眼皮,不住地往下眨呀眨,他的头慢慢偏向一边,一点点坠入似梦似醒的异度空间。 “牧青,我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对呢……” 慕容曌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没有征求来访者的同意,就直接强行催眠,这是违反基本原则的。她内心残存的职业操守不住叫嚣,若是李悬在这里,估计会气得举报她。 “你做的,都对。” 阳牧青笑了笑,因为他知晓慕容曌并不是真的认为自己做得不对,而是想要获得一份认可与支持,就像是饥荒年代为了活命去地里偷苞谷,明知不可为,但亦可为之。 他们即将远行,不可以留下闫斌这颗定时炸弹,否则将会有其他人受到未知的伤害,那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谢谢你,牧青,一直站在我身边。” 慕容曌的这句话,是打的手语,阳牧青视力很好,看得一清二楚,他并没有学过手语,但就是毫无阻碍地读懂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于是,他站在射灯之下,借着暗夜的遮掩,稍显生硬地将双臂往上靠拢,朝她做了一个不如何标准的爱心动作。 第三百一十一章 隐秘的往事(下) 闫斌闭上眼睛,眼球快速转动,疏松的睫毛不停地颤抖,整个人的身体像虾一样蹦直后又倏忽放松下来,像鼓足了气又飘逸到空中的气球,还是破了个洞有点漏气的那种。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条很长很黑的隧道,我站在隧道的入口。” “不用害怕,走入隧道,一直往前走,又看到了什么?” “有很强烈的光,刺眼睛……我看到了楼梯,从上往下,像是通往地下室……” “出隧道,顺着楼梯的台阶往下走,不要着急,一步一步走,有新的发现吗?” “没有看到,这个地方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 听到闫斌的这个回答,慕容曌久久无言:这个家伙实在将记忆埋藏得太深了,虽然有防止他人窥探的作用,但将其深埋在暗无天日的心底,自己也难以仔细琢磨、擦拭浮尘、想通纾解,只能日复一日心怀旧日怨恨,不得安宁。 就像哪怕有一天你已经不记得某人对你做过的坏事,但你对他的恶感却绝不会消失。 “你摸一摸墙壁上,看有没有凸起的地方,那是开灯的开关。” 闫斌跟随着慕容曌的指令,伸出左手,悬在空中,做出摸索的姿势,迟疑半晌后,他做了一个按键的动作。 “看到了什么?” “三个黑色的箱子,第一个箱子上有一条蜈蚣,第二个箱子上盘着一条吐信子的蛇,第三个箱子上有一个长头发的人偶娃娃。” “你感到害怕吗?” “不怎么怕,但我不想打开箱子。” 闫斌的脸上露出非常排斥的神情,好像那三个箱子里面装着的东西,比箱子上的诡异毒物更让他觉得感到不适。 “可你今天必须打开,不打开就无法离开这里,你难道想一直呆在这三个黑色箱子旁边吗?” “……不想。” “你蹲下来,地上有一根树枝,你捡起来,将第一个箱子上的蜈蚣扒拉开,然后打开箱子。” “地上还有一包雄黄粉,可以驱逐毒蛇。” “人偶娃娃不会对你造成危害,你可以将它拿起来,放在地上。” 闫斌陷入了自我挣扎,等待了许久,他的双手终于做了一个打开某物的动作。 慕容曌暂且小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在她一再的催促和软硬兼施下,闫斌依次打开了三个箱子。 【第一个箱子的回忆片段】 闫斌在满七岁之前一直长得十分孱弱,跟个瘦猴一般,家里又穷没钱给他增补营养,唯一指望就是奶奶家会下蛋的老母鸡,隔三差五能够吃上一个煨鸡蛋。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爸妈出去赶集了,他在床边玩,看见床垫下有一张红色的彩纸,他觉得很还挺好看,就将它掏了出来,拿着手中的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画太阳、鲜花,蓝天白云下,要有手牵手的一家人。他将这张两个巴掌大的纸当做画纸,越画越开心,他觉得这一定是一副了不起的作品。 等爸妈赶集回到家,他迫不及待拿着黑不溜秋的画作去给父亲献宝,希望能换到一颗糖,结果却挨了自打出生开始最严重的一顿揍,连扁担也打断了一根,他还吐血了。 他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存起来的一百块钱,可以买很多很多的大白兔糖果和炸油饼。 他记住了那一次刻骨铭心的疼痛,从此再也没有画过任何一笔。 【第二个箱子的回忆片段】 那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是闫斌老妈的五十岁生日,恰逢那段时间他刚好失业,又与恋人吵架,心情阴霾,于是订了一个蛋糕,还买了一只烤鸭,回家给老妈庆生,顺便散散心。 像往常一样,老妈早早就在长途客运站接他,一路上母子俩没什么交流,但一向很懂儿子的闫斌妈,几眼就看出了闫斌的消沉和心情不佳。 “你回来就行,不用买东西。我准备了一桌菜,都是你爱吃的。” “前阵子给你算了八字,说是年少坎坷,厚积薄发,中年以后运势会变好……” 老妈的这句话没有说完,当时他们正路过一个新盖的乡村别墅,一只高大的黑猎犬从大门窜出来,径直扑向了他们,老妈下意识挡在他的身前,于是就成了被撕咬的首选对象。 一对小情侣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大声呵斥猎犬,但已然发狂的猎犬如何会听指令,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闫斌妈被撕咬到浑身伤口,流血至死。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最后换了十万元的赔偿,是父亲点的头。 那只害人的猎犬,听说很名贵,没有杀,转卖了。 那对小情侣后来结婚了,在城里开了一个小咖啡馆,依旧有养狗的习惯。 【第三个箱子的回忆片段】 就在他情绪失控拿刀将父亲砍伤的那个晚上,他收到了交往八年的女友的分手短信。 “和你在一起看不到未来,我们分手吧。” 透过冰冷无情的文字,他甚至可以看到女友那张嫌弃和决绝的面孔。 她确实在他失业后冷落过他一段时间,他们也吵架很凶,但之前并未提过分手,她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提分手的性格,此番既然说出来,就是认真的。 他像疯了一样赶到她的城市,却没能找到她,关于她的一切联系方式,都改了,拨打电话也是空号,好像是刻意不让他联系一般,从他的世界彻底消失。 他不相信,八年携手共度的时光,为何在一夕之间就变了样,他其实准备在重新找到工作后就跟女友求婚,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后来从她闺蜜的口中,他知道了她已怀孕订婚的消息,这才彻底死了心。 他恨她,恨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绝情离开,恨她在他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选择分手。 或许,她从不曾像他认为的那般爱他。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受伤后惊魂未定的父亲不肯开门,让他滚,永远不要再回来。 在院子里吹了一夜的冷风后,他骤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已全无留恋,他在老槐树的枝丫上套了一根麻绳,就在他将头伸进绳套的瞬间,他看见了那只怪鸟。 三个箱子的回忆片段戛然而止,闫斌停止了断断续续的叙述,仍旧闭着眼睛,已然泪流满面。 慕容曌将手中记录的本子合上,喝了一口已无余温的茶水。 可恨之人,或有可怜之处。 但这不能成为他施展恶行的借口。 而且,记忆是单向的,去找在这些片段中出现过的其他人,方能补全真实的过往。 “盖上这三个黑色箱子,顺着阶梯走出来,你会看见光亮。” 第三百一十二章 迟到的和解 “你可以醒来了。” 慕容曌轻轻拍了拍闫斌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说道。 犹如做了一场大梦的闫斌猛然睁开眼,刚才的催眠过程,他下意识里面全程知晓,因此那三个他最不愿触及的记忆片段,再一次被狠狠掀开遮羞布,在他眼前栩栩如生重现。 他的情绪还陷入其中,不曾缓和,因而恨得咬牙切齿,目光亦很凶狠。 若不是他的双手还被束缚住,他很想去掐眼前这个女人的脖子,想听咔嚓的清脆声响。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阳牧青面露不悦之色,皱眉警告显露危险气息的闫斌。 慕容曌曾告诉过他,精神病并不等同于疯子,相反其中还湮没了一些天才,但是有一些罹患精神障碍的病人,在躁狂时期会爆发出惊人的伤害力,他不得不防。 “你们对我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你知道的,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今日此举,只是不想看你走入万劫不复的歧路。除去檐下灵是顺手为之,但你可知它为何会诞生,为何会顺从你的意愿?” “我,不清楚……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已经被你们弄死了!” 闫斌在发现檐下灵有操控魂魄、制造事端的能力后,便将其当做了自己的秘密武器。 这些年来,他一直通过网络寻找那一对年轻小情侣和前女友的信息,直到前不久确认了他们所在的位置,还发现他们居然住在同一栋大楼里面,便强令老父搬家,搬到了202房间。 “我先要纠正你一个错误,它不是被我们弄死的,而是被你的老祖宗唾弃了。檐下灵本是香火灵,可福佑子孙后代,是闫家老祖宗用自己投胎转世的机会换来的,檐下灵见证了一代代的闫家人,用那些不肖子孙的魂体充实自身力量,你们有所求,它就会尽量满足,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与它做交易,那是我心甘情愿!” 闫斌听完之后稍有触动,但仍旧嘴硬得很。 “你想要换得什么?是你父亲的老无所依?是那对小情侣不敢再养狗?还是要你前女友遭遇不幸?你扪心自问,这真的是你内心所想吗?” 慕容曌展示了穷追不舍的言辞功力,让闫斌的内心防线开始节节败退。 “呵,既然我过得这么惨,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他放出这句狠话之后开始闭目养神,摆出一副不再理睬慕容曌的姿态。 “那你愿意跟我做一个交易吗?稳赚不亏的那种,不需花钱的那种。” “什么交易?” 闫斌听到“交易”这两个字后,神经尤其敏感,不由得又开始破功搭话。 “你只需要付出一年的寿元,我帮你解开这三个心结。如果你不满意,我就替代檐下灵,实现你的心中所想。” 慕容曌面带天使般的微笑,抛出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交易条件。 “你能说到做到?” “一言为定。” 阳牧青将狐疑不定的闫斌送回去,回到问灵所,发现慕容曌已经开始愉快地开电视吃薯片了。 “你打算怎么办?” “放心,不会凉“拌”,你知道吗?有一种尴尬,就是你听朋友吐槽某人太过分,结果你听完事情全程,发现你的朋友错得更多,若是你,会如何?” “我会直接告诉那个朋友,是他错了。” “所以,你没有朋友。” 慕容曌挑了袋中一片最大的薯片放入嘴中,毫不留情地打趣道。 “今天还继续工作吗?” 阳牧青有点摸不准慕容曌如此精神抖擞,是想熬夜加班,还是肆意享受。 “你看看那墙上的时钟,都十二点了,自己当老板就是不好,都没人付我加班费。” “嗯,明天再说。” 十二点是上半夜的结束,是下半夜的开始,是开启缱绻二人世界的美好时刻。 第二天,慕容曌和阳牧青连轴转,跑了三处地方,先是去了一楼咖啡馆,接着是三楼李太太家,最后去了一趟闫父休养的医院。 闫斌已知道了医院地址,但根本没来过,甚至连一个问询电话都没有,闫父对这个儿子,早已经心灰意冷,但又无法彻底狠下心来断绝父子关系。 这三次拜访,慕容曌收获满满,拿到了三样或许可以成为解药的东西。 一张贴身存放的残破画纸、一封手写的信、一张医院所开的证明。 当她将这三件东西展开摆在闫斌面前时,闫斌冷笑着将其从桌上拂落在地。 “就这些?你是在糊弄小孩呢?” “你先认真看看,看过之后,我们再接着谈。” 慕容曌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再一次放在了桌上。 一张破败不堪的纸画,看得出笔迹很稚嫩,上面花着一束大红色的鲜花,写着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爸爸我爱你。 小孩子从来都不吝示爱,反倒是长大后,连一个拥抱都觉得分外别扭。 “他居然还留着这个,有什么意思?” 闫斌并不买账。 “你爸说,那张钱是你爷爷去世留下的纪念钱,所以放在床垫下。重点不是钱的价值,而且这张钱代表的含义。你当时太小,他就没跟你解释。当然,他现在也很后悔,后悔下手太重。” “另外,他之所以同意收下那十万块钱,是想留给你做彩礼钱,至今一分未动,都存起来了。人死不能复生,人穷志短,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闫斌仍旧臭着脸,但至少愿意去看第二件东西,是一封信。 信是前女友写的,信上说,她在提分手那天,去他家找过他,看到他满身是血,拿着刀往他父亲身上刺,她怕极了,不敢再与他一起。家里催婚又急,她蹉跎不起,便嫁了。 信的结尾,她祝他过得比她好,落款是“丹”,是她的名字简称。 “原来是这样……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 闫斌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戾气,确实是从那时候开始,并变得越来越冷血。如果没有跟前女友分开,自己能让她过上如此安逸的日子吗? “还有一样,是什么东西?” “胡扬林的无法生育诊断书,夏丽说,狗是他们婚姻的维系,当年那条黑猎犬,本就是朋友送来寄养的,后来又还给了朋友,不是转卖,钱是他们赔的。乡下很少栓狗绳,是他们没管好。” “你母亲因此逝世,他们多年来一直深感抱歉。” “不过,我觉得吧,你当年带的那一只烤鸭,是不是或多或少也有关系?”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害死了我妈吗?” “你看,你又断章取义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情的发生,我们无法预测和避免。” 闫斌的双手抱住了头。 “不,我还是不能原谅……” “这三件东西给你,你再好好想想……” 送走了闫斌,慕容曌让阳牧青开始收拾远行的行李。 “——就结束了?” 阳牧青还惦记着闫斌允诺的一年寿元。 “多年的心结,解开没那么容易,需要时间疗愈,反正我们还会回来,到时再取。” “行,听你的。” 第三百一十三章 美味的路边摊 一般的人间小食店,通常都是早上七、八点钟开门,晚上九、十点钟关门,为俗世凡人提供慰藉终日奔波的一日三餐,不一定要多好吃,但一定要管饱。 于是,世间的治愈分两种,一种靠时间,一种靠美食。 如果你觉得还有第三种,那或许是由于你受的“伤”比较特别吧。 在这个秋风萧瑟的深夜,凌晨两点,有一辆红棚小餐车在开着月桂的街角悄然营业,摊主是一个长头发的魁梧男人,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长发随意地用一根布带在脑后系了个马尾,脸长得没有丝毫女气,端端正正,既称不上很帅,但也绝对不会让人产生丑的感觉。 小餐车上是一大锅关东煮,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不同食材的馥郁香气交织,让人欲罢不能。 有常见的鸭掌筋、鸭舌、卤鸡心、卤肥肠、猪耳、猪尾、猪肺、羊杂、牛杂等,也有一些不太常见的食材,像是一串看起来像蜥蜴尾巴的未去骨鳝鱼尾,还有串着鱼眼和鱼泡的签子,以及被拔净毛的小麻雀和去掉皮的牛蛙腿,正中央有一个火红麻辣圆锅,里面煮着兔头、鸭头和鸡爪、羊蹄等,简直是吃货的盛宴。 除了五花八门的荤菜,摆台上也有寥寥无几的素菜:香菜、韭菜、大葱、彩椒。 摊主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煮的东西,不时地调整火候,全然没有招呼客人的意思。 奇怪的是,凌晨两三点的路人虽然少了许多,但人们经过街角时头都不抬,就像是没有看见这个摊位一般。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临时搭起的棚子前面,长凳上挤着坐了六个人。 一个打扮时髦精致的年轻女人,脸上画着浓妆,穿着超短裙与长靴,上身穿着白色的皮草,露出的手腕极细,好像稍微用力就能拧断,不知是要赶赴夜场,还是刚从某个酒吧里面出来透气。 一个脸圆圆的肚子也圆圆的高中男生,穿着大码校服,剃着西瓜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拎着一个沉重的书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 还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脸色红润,精神抖擞,两个人的着装打扮看着很文雅精致,像是退休的高级知识分子,吃东西的动作也十分优雅,还会互相交换自己觉得美味的食材。 最后落坐在角落里的一对年轻男女,正是慕容曌和阳牧青。 这六个人的胃口似乎都很好,面前都摆了一堆吃得干干净净的签字,碗里也是一大堆待吃的食物,相比之下,作为壮劳力的阳牧青表现比较逊色,签子数量最少。 扎着长马尾的摊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你们随意吃,店里有规矩,吃得最多的那位客人今日免单!” 他眼疾手快,看到谁从锅里挑走了一样东西之后,便会以极快的速度补上,因此虽然六个人都在大吃特吃,但锅里煮着的卤味和关东煮数量却一点也不见减少。 吃过的碟子与盘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而各种颜色的签子就像是东倒西歪的旌旗,扞卫着名为吃货的尊严。 “摊主,你这个串串的汤料怎么这么香呀,可以告诉下配方吗?” 慕容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要给问灵所的私家菜谱再添上一页。 “传家之宝,恕不奉告。” 摊主理直气壮地拒绝了,毕竟这样的问题,他几乎隔三差五就要遇到一次。 “如果我花钱买呢?而且保证不会摆摊抢你生意!还可以签保密协议!” 慕容曌对于美食的这份执着,让其他几个客人都忍不住停下动作侧目而视。 “摊主,我也想买!” 身材滚圆的高中男生也弱弱地举手附议,这个路边摊实在是太好吃了,他之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呢?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会与这样天下第一等的美食失之交臂,他的心就开始痛了。 “摊主你会一直在这里摆摊吗?我想天天过来吃!” 时髦女一脸期待地看着摊主,仿佛想要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买配方是大可不必,这世间,再稀绝的美味,多吃上几次也就腻味了,吃不厌这种情况,只是极少数罢了。” 摊主看到自己煮的食物如此受欢迎,脸上有些得意。 “我最近都在这边,欢迎你们再来光顾。”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慕容曌和阳牧青,接着说道: “你们可要加油了,如不能免单,小摊的食材可不算便宜,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慕容曌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但她并没有半分沮丧,而是立马与摊主站到了同一战线,郑重其事地拍了拍阳牧青的肩膀。 “牧青,你可不能拖后腿,不然这顿可要你请了。” 阳牧青对此当然没有异议,只是按照摊主列出的价格,硬是将路边摊凹出了吃日料的境界,这一顿下来,估计抵得上去卡其林星级饭店吃一顿了。 他抬头看了眼摊主,微微皱眉,这个摊主虽然不是只有阴阳眼的他看得见,但从过往之人的表现来看,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到这个路边摊。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看到这个摊位呢? 这个摊主,又意欲何为? 若不是慕容曌的美食雷达扫到了这个路边摊,并执意要来尝一尝,他之前都没有发现摊主的异常,只会觉得深夜摆摊殊为不易。因此也更能显出摊主的深藏不露。 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战”,圆胖的高中男生最终以最多的签子数量赢得了这场吃货擂台赛,他悄悄抹了一把汗,若他没有胜出,用餐费用还真不一定承受得住,估计至少要小两月的零花钱。 其他几位客人没有口服心不服,毕竟比拼的速度与食量都是实打实的,不含任何水分。 于是,时髦女最先爽快地付钱离开,走之前还附送了一个媚眼;圆胖的高中男生在郑重地表达感谢之后也快步离开,他书包里还有几套卷子要做;而那对恩爱的老夫妻在与慕容曌热情地谈论了一番人生哲学之后,亦心满意足地手挽着手迈步而去。 “那名女子看似正常,实则瘦到脱相,营养不良,我怀疑她有厌食症;而那名高中男生,今天吃的东西之多,已经不能用暴饮暴食来形容,而是符合暴食症的表现。那么,摊主,问题来了,我们和那对老夫妻,不过是一般的美食爱好者,为何会看到这个摊子呢?” 慕容曌在阳牧青的耳语提点下,已经悟出了这个路边摊的异常,既然有问,不如求答。 万一对方坦诚作答了呢? 摊主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前这对尚未付账的年轻男女一眼,但神色很快就恢复正常。 “既然你们有此本事,我也不妨告知。别担心,吃我的东西不会害死人,反而会帮人。那名女子,回去之后不会再抗拒正常进食;那名健康状况堪忧的高中男生,也会恢复正常食欲。” “那对老夫妻阳寿将近,有品尝天下美食的心愿,我不过是得偿所愿。” “至于你们,我也不知为何会成为我的客人,不如,你们也来替我解下惑?”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一本旧食谱 一轮残月当空,也幸亏这秋夜的寒气尚且不算浓厚,也未曾风雨交加,否则这一无遮挡二无取暖设备的路边摊,即便再是美味,恐怕也难以留住客人的脚步。 此时,小摊上的其他客人都已离去,只留下了慕容曌与阳牧青,也没无新客人光临的迹象。 对于摊主抛出的问题,慕容曌心中虽有猜测,但没有准确的答案,于是捏了捏阳牧青的手指。 阳牧青立即会意,接过了话茬。 “在我们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请你先告诉我们,你是谁?” 世界上有很多的巧合,而阳牧青恰好是不怎么迷信巧合的一个人,因为他并不相信自己有遇到巧合的运气——这名男子在此处摆摊,看似无意为之,更像是守株待兔。 只不知,他等待的,是他与慕容曌,还是其他人? “你们,知道饕餮吗?” 摊主神秘兮兮地说道,眼神中带着一丝狂热的希冀,与他方才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摆摊风格全然不同。他说“饕餮”的时候将声调压得很低,好像唯恐被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存在听到。 听到这个词后,慕容曌的眼神按捺不住地亮了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要知道,她与阳牧青在处理完十来桩请托事件之后,终于遇到了一件比较棘手的,刚好与“饕餮”有关。 在请教一番菩提子后,他不耐烦地回复了一句:往有美食的地方寻去。 没想到,还真是碰上了。 “神话传说中的四大凶兽之一,史载饕餮是缙云氏之子,凶恶贪食,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 菩提子扔给阳牧青的那些玄师学习用书,他还是有好好翻阅的,因此对于这些上古神兽魔怪的描述,他毫不吃力就答了出来,几乎一字不漏。 慕容曌再次打量了摆摊的男子一眼,可惜恕她目拙,除了看出来这名男子绝对不是普通人之外,她并没有看出其他的异常之处,更无法将这名男子与饕餮的形象相重合。 “看来你们并不知情。” 摊主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失落与遗憾,他还以为可以提早改变自己的命运,原来不过是做一场美梦,痴心妄想罢了。 也是,戴上了这一层桎梏,哪有那么容易侥幸逃脱。 “你,与饕餮有什么关系?” 慕容曌没憋住,干脆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我?呵呵,我只是它选定的摆摊人之一罢了。” 摊主先是做了一个嘘声的手指,之后顺势竖起了一根小拇指,在两人眼前晃了晃。 “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为它打工,还债。” 他说着将今日赚到的钞票在二人眼前扬了扬,是了,这家路边摊旁还有一个大大的布告,上面写着四个浑厚有力的大字,“只收现金”。 这年头,身上带现金的人越来越少,因此有些食客,不得不去附近的取款机取了现金再来,只有一些老食客,会揣着大量的现金寻味而来。 “我们想找你们老板,谈一笔划算的买卖,要怎样才能联系上他?” “不作死就不会死,我劝你们不要找死。” 摊主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看玩笑,而眼前这一对气质独特的青年男女,也不是轻易能被唬住的。 “只是谈买卖,谈得成是我们的运气,谈不成也不会造成损失。不管做人还是做神兽,只要是在人世间混,总要讲讲道理不是?” “讲道理?讲道理我一个身家千万的连锁店老板能在这里摆摊?” 摊主一脸不屑地说道,往事不堪回首,当年风光于现在的他而言,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哦?大老板呀,反正现在也不忙,要是不介意,跟我们说说你的事呗。” 摊主停下手中用签子穿菜的活计,抬眼看了一脸好奇的慕容曌一眼,转头对阳牧青抱怨。 “年轻人,你女朋友这么好管闲事,你也不管管?小心惹祸上身。” 阳牧青一脸宠溺,回道:“她一直就这样,我习惯了。” 是的,习惯了跟随她的想法,习惯了替她摆平善后,万一有事,一起担着就是了。 “嘿,年轻就是好哇,真是羡慕你们,无所顾忌,一往无前。” 摊主用毛巾擦了擦手,又整理了一下未系紧的头发与撸起的袖口,在一个木质高脚凳上坐下。 “有烟吗?” “有的。” 殷勤递上烟的人是慕容曌,她还掏出一个极其精致的打火机,为其点上火,动作一气呵成。 阳牧青不禁看了她一眼,因为连他这个差不多二十四小时不离身的工作伙伴兼伴侣都不知道,她居然会抽烟,居然还随身携带。 “刚学会,刚学会……” 慕容曌小声地解释了一下,还不如不解释,越描越黑。 摊主叫做殷锦,听起来像是“应景”,反正是个爹妈费心取的好名字,在他三十岁那年,与几个朋友一起创业,开了一个饭馆,之后越做越大,成了市里一家不大不小的知名连锁品牌。 殷锦本就是厨师出身,因此出品总监的工作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一年到头都在外面跑,为了做出完美的蘸料与汤底,将全国各大省的美食店都探了个遍,硬生生将自己从一个天生的瘦子吃成了一个需要健身的超重人士。 功夫不负有心人,某天他在一个边陲小店,寻觅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味道。 那家店很小,就跟个螺蛳场一样破落,他的最初想法是花重金将配方给买下来,岂料嘴皮子都磨破,价格一抬再抬,店主就两个字:不卖。 跑断腿才找到的配方,怎么可能轻言放弃? 殷锦生意能做那么大,也不是吃素的,于是叫了两个社会人士,晚上趁夜溜进店里,搜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留下一笔钱之后就扬长而去。 摊主从摊位下方的收纳盒里掏出一个包裹,包着的牛皮纸上沾满了油污。 “呵,就是这个东西,害得我被拘在这个路边摊十年。” 慕容曌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将牛皮纸掀开,发现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的食谱,没有具体名字,就写着“食谱”这个再朴素不过的标题。 “你怎么不逃走?那一位有这么大的能耐?” 慕容曌对于异世的原则大概也知道一点,按照常理,是不能无缘无故对普通人出手的,一来可能会有天谴,二来也有管事的机构,譬如元冥山庄。 摊主苦笑,脸上呈现极其复杂的表情,像是愤慨,又像是数次挣扎之后屈从于命运的不甘。 “是我有错在先,留了把柄。而且,只要离开这个摊子百米之外,别人就看不见我。” 第三百一十五章 瘦子与胖子(上) “你误入了饕餮的阵,食谱是阵引,这个摊子就是阵眼,除非他想打开,否则你出不去。” 阳牧青记得菩提子曾在某次拿宝贝炼制法器的时候碎碎念,即便像他这种喜欢宝物的人,也从不会随便去捡东西,一旦判断某物是某位大能设下的陷阱,就算是心痒难耐,也碰不得,不然下场往往好不到哪儿去。 “它说等我收集齐十万缕食气,就放我走……” 摊主殷锦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就像是久在樊笼的囚徒,极度渴望自由时光。 “食气是什么?” 慕容曌保持一贯的良好态度,不懂就问。 殷锦嘴角扯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从摊子下方抽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里面装满了百元大钞。 只见他将手放在铁盒上方,口中念念有词,那些红色的钞票逐渐消失,化作缕缕红气,盘绕成团,从数缕化为一缕。 殷锦再取出一个精致的红色沙漏,将这缕来之不易的食气注入其中。 阳牧青心中暗忖,殷锦露的这一手,已达到七品玄师的水准,而且操作很熟练了。 “食气是由人的食欲所化,食欲越旺盛,食气就越纯正,钞票是很好的载体,你愿意为食物所支付的额度,跟食气的多少有关系,当然也并非绝对,有些人付的钱虽不多,但也承载着大量的食气。” “那你积攒了多少食气了?” 慕容曌盯着那个沙漏看了很久,发现连一半都没有,殷锦的家当着实有些单薄了。 “三万多了……” 这么些年,才三万多,距离十万的任务,差得还很远,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了点盼头。 这些食气里面,自然也包括慕容曌和阳牧青的。 “你可知,饕餮收集这些食气做什么?” 若是饕餮图谋不轨,慕容曌可不想助纣为虐。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要定期上供就行。啧啧,打工人命苦呀,等我回到现世,如果店子还在,我一定要对员工们好一点,升职加薪,节日红包,年假旅游,一个都不能少!” 如此豪情万丈且慷慨的老板,也是历经人生的苦难后,才有了此等觉悟。 从这个角度来说,饕餮所为,也未必全是坏事。 “你刚说定期上供,所以,你会时不时就见到饕餮吗?” 慕容曌很擅长从对话的话语中挖掘重点,至于那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她都是自行略过。 “是,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找我,但我从不能预先得知。” 殷锦并不是傻子,听得出对方的弦外之音,是想在此与饕餮来一个“偶遇”,虽然他大致能猜到这两位必然有点本事,才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真不想看到他们白白送死。 “为何?因为你的这位收账人喜欢搞突然袭击,就像不定期查岗那样?” 殷锦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显示他自己也感到很无奈。 “它会混入食客中,别人吃一顿饭,是给予食气,但他吃一顿饭,是收走食气。” 说来也是巧了,殷锦话音刚落,他刚才放在桌上的沙漏就发生了变化,里面的细沙褪去了鲜艳如朝霞的颜色,变回了青苔一般的黯淡色调。 “刚才的客人中,就有饕餮?” 慕容曌咕噜吞了一口口水,心中弥漫着后知后觉的紧张,这种传奇故事中才会出现的神兽,居然刚才与自己同桌共食,不管怎么想都有些魔幻。 你买张彩票想要中五百万,与突然掉入了放着五百万的藏宝洞,其实真的会是两码事。 殷锦似乎也有点震惊,但还是点了点头,无论多少次,他都习惯不了这种行事作风。 “祝你早日重获自由,也谢谢你的好意。” 在离别之际,慕容曌真心实意地送上了对殷锦的祝福,遥遥无期且与“世”隔绝的打工,这种痛苦她虽然没感受过,但大概能想象,大概也就是鲁滨逊漂流记的级别,身处孤岛,向往桃源。 “最后再啰嗦问一句,今晚摊子上的东西,就是用了饕餮给的食谱,才这么香吗?” “有些是,有些是我这些年慢慢琢磨出来的配方。” “我必须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全部都非常、非常的好吃!” 慕容曌没有转身,但在路灯下挥手伸出了一根大拇指,相信殷锦能够看到。 有了殷锦提供的线索,找到饕餮的可能性大大上升,方才的食客并不多,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只有那一对老夫妻、时髦的年轻女人、圆胖的男高中生。 “我觉得不会是那对老夫妻。” “为何如此肯定?你刚才只顾着吃,都没怎么看他们几个人。” 阳牧青如今在慕容曌面前,早已没有了惜字如金的人设,虽然话语不多,但总算能做到想说就说,甚至有时还会主动告诉慕容曌,今天何时在何处,又看到了何种阴物或鬼魂。 聊天找话题稍显生硬,但在交流沟通上大有进步,对此,慕容曌深感欣慰,总觉得一大半是自己的功劳,一小半是阳牧青自己的突破。 “饕餮再无聊,也没必要将自己变成两个人,而且,我瞧那对老夫妻的举止,不像是装出来的,你看到他们手上戴着的婚戒了吗,磨损得有些严重,尺寸也贴合,像是长期戴着的。” “嗯,好像是这样。” 阳牧青试着回忆了一下,虽然他没有注意到戒指这个小细节,但能体会慕容曌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说,另外两个人,我们先查哪一个比较好?” “这次不用你查,这两人都在附近,我试试看……” 既然阳牧青主动请缨,慕容曌自然选择相信,因为没有把握的事,他一般不会做。 阳牧青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黄纸符篆,选了其中一张,将其含在唇间,双手合十,闭眼念咒,大约一盏茶后,黄纸符箓渐渐消融在空气中,阳牧青重新睁开了眼睛。 “年轻女人叫做小渔,在离这里不远一家夜总会上班,这会儿喝了不少酒。” “高中男生,名叫甘霖,他现在呆在城西的一个公园里面,在荡秋千。” 第三百一十六章 瘦子与胖子(下) 夜幕下的霓虹灯,闪耀华丽,如蝶破茧。 天堂酒吧,是这个城里规模最大、名气也最大的邂逅酒吧,每逢傍晚时分,就有不少三五成群的时髦女孩,画着大浓妆、穿着超短裙、踩着细高跟,从挂满了七彩星星灯的走廊鱼贯而入。 而每到凌晨时分,她们中的大多数,就会踉踉跄跄地扶着墙走出,运气好的,身边有一起陪同的同伴,运气不好的,就会被陌生人扛在肩上径直走向周边等生意的酒店宾馆,门口的保安冷眼看着一切发生,但从来也不会管上一管。 谁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不是故意喝醉的,何必扫人雅兴,说不定还要被投诉。 小渔是天堂酒吧的常客,因此见她出去一趟又回来,保安并未过问,反而很热情地为她开门,还顺手在她白皙的胳臂上摸了一把。 垫饱了肚子之后的小渔,喝起酒来更加放纵,一杯杯仰着脖子灌下,反转酒杯一滴不剩,她睁着朦胧的醉眼,脸上挂着甜腻的笑,看着舞池中相互挑逗的男人和女人,心中不胜悲凉。 不管她喝到如何昏天暗地,那个喜欢管她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小渔,你今天可真美,今晚与我共度,如何?” 一位西装笔挺的男精英,摇晃着红酒杯,凑到了小渔跟前,发出了直率的邀请。 “那,就看你今天晚上的诚意了。” 小渔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勾引的手势,但随即转身如游鱼一般,从舞池中摇晃的人群中穿过,来到了可暂避一时的洗手间。 抽一根烟,得一时清净。 等抽完烟,她就要开始例行公事了,将刚才喝下去的、吃下去的,全部都掏个干净。 但她没想到的时,手指都勾到喉咙眼了,干呕了好多次,但除了一点点苦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不行,这样下去明天早上上秤肯定会重两三斤,她一想到数字指针的摆动,就感到由衷的恐惧与恶心,好不容易才瘦下来,她不能胖,绝对,绝对不能胖! “不要白费力气了。” 一间一直紧闭着的洗手间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身材相貌都很出众的女子,碰巧小渔还认识。 正是刚才与她一起在路边摊吃东西的慕容曌。 “你,都看见了?” 方才的自己丑态毕露,一想到可能会被别人窥见,小渔就像一只突然炸毛的猫,不安且愤怒。 “嗯,不好意思,看见了。” 慕容曌大大方方承认了,在她看来,这种情况下,解释就是掩饰,掩饰不如不“解释”。 “今天晚上吃的那顿如此昂贵,你也舍得吐出来?如果不是知道你有病,我一定要替食欲之神治一治你的大不敬罪。” “你还胡说什么?什么食欲之神?我又哪里有病了?我看是你脑子有病,还在这里多管闲事。” 小渔本不是尖酸刻薄之人,实在是这个女人太过莫名其妙,不过是一起吃了顿东西,如此装熟? “你得厌食症应该有很久了吧?现在刚好是你食欲反噬的时期。很难受吧?” 慕容曌执意将自己的话说完,唯有如此,她才可以打破小渔的心防,才可以测出她与饕餮究竟有无联系。 饕餮混迹人间已久,但毕竟是兽,一旦被人踩到痛处,不免要露出本性。 而阳牧青就在门外守候,只需要她发出信号,就会进来与她共同抗敌。 有一位可靠的队友,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无比重要。 “你到底是谁?如何知道我的秘密?” 小渔顾不上尴尬和生气,一脸震惊。 “因为我曾经接待过患上厌食症的来访者,她们的模样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从你身上,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荒谬,却是慕容曌的切身经历,就像是手艺精湛的裁缝,能够凭借毒辣的眼力,能够看出对方身体各处的尺寸。 “是又如何,我的事情,不用别人来管。” “哦?那你是希望谁来管你呢?不论是谁,看到你如今这般对待自己,如果是个真正关心你的人,恐怕会感到非常痛心!” 厌食症的根源往往来自于别人的眼光与评论,对于美丽有些近乎病态的完美追求,所谓的厌食,讨厌的并非是食物本身,而且在食物面前变得不再完美的自己。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我,我……我也不想这样……” 小渔情绪崩溃,忍不住痛哭失声。 慕容曌冷眼旁观,心中有了决断,除非这个小渔是影后级别,否则她眼中所见即是事实。 “我估计你之后就不能用催吐这个法子了,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以后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吃了路边摊的美味食物,被收集走了食气,大概率是会有一些后遗症,比方说这个姑娘,饕餮可能不希望她再糟蹋食物。 对于她的病症也算是对症下药,虽然是剂猛药。 “谢谢你……” 对方既然对自己没有敌意,甚至还抱有善意,小渔也不好继续恶语相向,犹豫之后伸手接了名片,放入手包中。 “走了,牧青,我们去会会另一个。” 阳牧青自然没有意见,点点头,斜倚的背脊离开墙壁,与慕容曌一前一后离去。 永远跟随,永不背弃。 试问,你见过下半夜的公园吗? 如果是有保安警卫打着手电筒巡查,估计会好上几分,至少不会有那些阴私交易。 但甘霖此时呆着的这个公园,长椅上躺了好几个不停抓头上虱子的流浪汉,树丛里有几只野狗在刨地,刨出几块骨头状的东西。 甘霖一脸不在乎,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坐在一架不堪重负的铁环秋千上,若有所思。 刚才他拿着的书包此时被丢在一旁,里面原先装了整整一袋各色各样的零食,如今则变成了一堆空着的包装袋。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非常饿,那股自内而外蔓延的饥饿感,饿到前胸贴后背的无法餍足,让他变得有些无精打采,更憋出因为无处发泄而凝聚在丹田的浓浓郁火。 这殷锦就是个废物,这么长时间才收集了这么一丁点食气,都不够塞牙缝的! 不过,甘霖想起刚才邻桌女子散发出的甘美味道,舔了舔嘴唇,吞了吞口水。 “要是你们自己送上门来,可就别怪我不讲客气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你的笑靥,我的梦魇(上) 公园与墓园只有一字之差。 白天给人的感觉自然天差地别,一个是人生海海,一个是寂静无言,然而一到深夜,差别就不那么明显,木枝森森斜入碧穹,缠绕出奇形怪状,路边灯影惶惶,猜不透人心背离。 甘霖似笑非笑,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又随手从从旁边树丛中折了一根细枝剔牙。 “嘿,走得可真够慢的。” 公园入口,两个细长的人影越来越近,他们的目标明显且直接,正是甘霖。 “才刚一起吃过饭,就迫不及待来找我了,二位有何贵干?” 甘霖转了口风,明知故问。聪明人从来不会将聪明人当傻子,但经常觉得别人不如他聪明。 “一起吃过饭也算是饭友了,明人不说暗话,你可是饕餮?” 慕容曌语出惊人,完全没有打算给甘霖自我调整的时间。 “咳咳咳……姑娘,你可也太直接了,这让我怎么答?” 甘霖顶着一张高中生的脸,说话的语气却是一个活了成千上万年的老怪物。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阳牧青起初在路边摊时,对这圆胖少年并无恶感,但此时却有些看不顺眼,大概是甘霖卸去了伪装之后,气质大变,让人看着有些——伤眼。 又或者,他顿时警惕起来,斜眼又瞧了一眼甘霖,是了,他有些不怀好意的眼神,果然一直盯着慕容曌,就像是翱翔天际的苍蝇,瞅准了在地上奔跑的绵羊,那是看猎物的眼神。 慕容曌想找饕餮做个交易,对方,似乎也对她有些别样的想法。 此行,会不会是与虎谋皮? “你们要找的饕餮,不才,正是在下。不过我在人间,如今化名甘霖。试想一下,走在大马路上被人唤一声饕餮,别人会觉得你和我脑子都有点毛病,还是治不好的那种。” “你是不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副皮囊,所以那摊主才一直认不出你?” “首先,是他太笨。其次,活成一个模样,那多没有意思,况且,变成人于我而言,本就是一件血亏之事,不多换几个模样,如何划得来?” 甘霖这一副理直气壮、理应如此、全天下都欠了我的架势,让慕容曌觉得分外亲切,突然觉得跟这个家伙可以聊,甚至可以处。 从某个层面上来说,这饕餮,和她有些相似。 “我们今天来找你,并没有恶意,就是想要与你谈个小生意,不知阁下是否愿意听听看。” “洗耳恭听。” 慕容曌突然想起来阳牧青的背包里面还有刚打包的果切,本来是打算自己留着当宵夜,但这不是有求于人,便很有眼色地拿出来递到了甘霖手上。 瞧这满地的零食碎渣,就看得出这家伙的战斗力还远未曾发挥出来。 阳牧青颇有些不情不愿,因为挑的都是慕容曌爱吃的水果,但也未加阻拦。 甘霖先是用果叉挑了一块最大的芒果放入嘴里,囫囵吞了下去,之后一块接着一块,水蜜桃、山竹、猕猴桃、番石榴、草莓、甜橙……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并不算小的果盒就见底了。 “我们前阵子接了一笔小生意,是一位父亲请托的,他的小女儿自从在四岁那年吃了一颗陌生人给的糖果之后,就失去了味觉,吃什么东西都不香,如今已经骨瘦如柴,严重营养不良。我们咨询了业内人士,说她当年应该是遇到了专门收割五感的老掮婆。” “那你们应该去找那个老掮婆,干嘛来找我,又不是我惹下的事端。” 甘霖对于这种多管闲事的圣母行为,向来嗤之以鼻。 “那老掮婆已被别的玄师捉了去炼制法器,但有高人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说取一滴你的掌心血,与符水混在一起喝下,可以引发人类的食欲。” “这个出主意的人居心不良呀,你们是收了别人多少钱?就这么不怕死吗?” “听从本心,顺其自然。” 在慕容曌心中,虽然她一直对阳牧青说不过想碰碰运气,不一定非要找到饕餮不可,但其实从她第一眼见到那个瘦到皮包骨头的女孩时,就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民以食为天,小孩子嘴馋又不是什么大的过错,仅仅因为贪食一颗糖,导致多年来食不知味,那该是丧失了多少生而为人的乐趣,至少身为吃货的她表示非常不可接受。 女孩的父亲允诺的半年寿元,相较于他们二人这些天来的奔波劳累,以及找饕餮所冒的风险,属实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一滴血而已,想必对于已度过悠长岁月的近神来说,不是多大的事儿。” “确实不是多大的事,但给还是不给,得看我的心情。比如说现在,我的心情就不是很好。” “……你怎么心情不好了?” “没有吃饱——嗝。” 甘霖说着打了一个饱嗝,但这并不妨碍他一脸真诚地看着慕容曌,满眼渴慕。 “这好说呀,这满城的馆子饭店,不管是米其林还是黑珍珠,我们都请个遍,怎么样?绝对不心疼钱包,只要你开口!” “不怎么样,凡人饮食,庸俗口味,入不了我的法眼。” 甘霖一脸挑剔,好像之前在路边摊横扫千军,在秋千架上狼吞虎咽的人不是他一样。 “那你说说,想吃什么?” 慕容曌下意识握紧了阳牧青的手,手心渗出微汗,她心中也有点拿不准,万一对方说想吃他们俩,那可就不妙了。 两个大活人,换一个其实不会危及生命的口腹之欲,这笔生意好像有点亏了。 甘霖像是看穿了慕容曌的心思,不禁一脸黑线。 “放一万个心,我不吃人。” “你莫要将我看成是茹毛饮血的怪物,想必你们能找到我,也从殷锦那里知道我需要食气,其实,我不止以食气进补,一切与七情六欲有关的都可以,「暴食」、「贪婪」、「懒惰」、「嫉妒」、「骄傲」、[淫欲]、「愤怒」,只是食气最为纯粹,也最容易获取。” “在你的身上,我能看到很多颜色纯粹之气,只要你愿意一一割舍给我,我就换你一滴血。” 甘霖说话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慕容曌,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场盛宴,活色生香,引人入胜,胜却人间一切美味。 第三百一十八章 你的笑靥,我的梦魇(下) “为什么是我?” “死过一次的人,想法和欲念自然比别人要直接一些,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想爱就爱……你说是这样吗?” 慕容曌沉默了,似乎还真是如此。 不想再亏待自己,从心所欲,不怕逾矩,也懒得再遮掩小心思,世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将这些欲念割舍给你之后,我会不会变得六大皆空、遁入空门。” 若是如此,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 甘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会,我觉得你对这个世间甚是喜欢,放心,欲念也跟那韭菜一般,割了也还会再长,说不定还会更加郁郁葱葱。” “既然如此简单,那我答应了。” “阿曌……” 阳牧青有些担心,慕容曌回之一个淡然若素的笑容。 仿佛在说,你相信我,我可以接受这个挑战。 她朝甘霖伸出了手,对方极给面子地握住了,只是不再松开。 一时之间,慕容曌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千万种念头都涌入她的脑中,漫天的星星都在她的眼前乱飞,让她头晕目眩,找不着北,不知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饕餮的手,犹如世间欲念的磁铁,可不是那么好握的。 “她怎么了?你对她做了什么!” 阳牧青一看慕容曌变得不太对劲,立即炸毛,丢出一大串各色各样的符箓将甘霖团团围住,桃木剑“遂心”也一并祭出,奈何这些在甘霖眼里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手一挥就失了效用。 “你如果担心,就一并去看看吧,只是,即便是最亲近的人,对于深藏于内心的东西,窥探之后也未必能够全盘接受,要不你听我一句劝,还是暂时别管她了。” “哼,不用你操心。” 阳牧青已然知晓对方的实力能够碾压自己,没必要做困兽之斗,撂狠话也不是他的风格,于是,几乎没有迟疑,他牵住了慕容曌的手,很快也随之陷入了深度昏迷。 “这两个人的戒心也真是……难道我这副皮相看起来很像老好人吗?” 甘霖摸着鼻子,自言自语道。 他瞧了瞧四周,觉得大晚上身边躺着两个大活人似乎有些碍眼,施了个小障眼法,于是偶尔经过的人,只能看到秋千上晃悠着一个柔弱的胖子,再看不到其他。 “哥哥,我也想荡秋千。” 一个奶声奶气的小男孩仰起头对甘霖说道,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只有眼白,没有瞳仁。 “好嘞,让给你了。” 甘霖对于这种不请自来的小鬼一向很宽容,二话不说移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何况他今天坐着的这个秋千架,说不定本就是人家的地盘。 “谢谢哥哥,你今天心情不错吧。” “是呀,吃饱了,心情总会不错。” 甘霖和小鬼同时向对方亮了亮一口森白森白的牙齿。 他们在这儿闲情逸致地大眼瞪小眼,身在别处的两人可就不太好受了。 慕容曌睁开眼后便条件性发射地闭上眼,因为她发现自己在做梦,轻纱幔帐,香炉袅烟,古色古香的庸俗陈设,仿佛从某个粗制滥造的古装电视剧中搬来。 一般人都记不住自己的梦,慕容曌也记不得一些,但能够记住一部分。 恰好这一个梦境,是她印象极其深刻的。 说起来惭愧,刚好是她某月某日闲极无聊翻了一本穿越小说后所做。 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再度睁眼,发现周遭的场景并未改变,而且耳边还多了一个熟稔至极的声音。 “小曌,该起来了。” 会用这个称呼如此宠溺叫她的人,这世间没有第二个人。 床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给掀开,露出一张她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却的脸,那是她看一眼就会喜欢的容貌,但此时此刻却无法再生出亲近之心的人——言酩休。 “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 慕容曌故意不去扶那只手,兀自坐了起来,却尴尬地发现自己未着寸缕。她隐约记得原先的那个梦并非如此,定是饕餮做了手脚。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呀,怎么,嫌弃了?” 言酩休的笑容永远是如此无懈可击,他投来的眼神盛了满满的爱意,温暖的,持续的,坚定的,又不至于过分热切。 无论是那个女人看到这样一种眼神,都会不自觉沉溺其中,会觉得老天待自己不薄,给了自己一份完美如斯的爱情。 “牧青呢?” 她话刚出口,肩膀一沉,嘴就被一个温热的事物给堵住,言酩休肆无忌惮地吻了她,带着花香与酒香的气味,就像是他们曾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自然而然地拥吻。 “在我面前,不要提别的男人的名字。” 慕容曌被这个吻突然袭击,一时之间怔住了,更让她无语的是,她以为自己会很讨厌言酩休的触碰,然而身体的诚实反应给了她狠狠一击——她并不排斥这个男人。 好吧,这也没什么可丢脸的,毕竟他们曾经是情人,还得很相爱的那种。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捡回了一丝丝理智后,慕容曌开始主动推动梦中剧情的发展,首先至少要先离开这张床,太危险了,她可不想再继续与言酩休发生点什么,哪怕是在不真实的梦境里。 “我给你带了礼物,是惊喜哦。” 梦中场景转换,言酩休带慕容曌来到了一个云雾缭绕的瀑布面前,绕过瀑布,有一扇紧闭的大门,门上有一个血红的荆棘图案,从门缝中隐约透出亮光,又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像是有成千上万个人在背后小声嘀咕。 “那里面有什么?” 慕容曌觉得内心生出很渴望的感觉,而这种渴望又让她隐隐觉得有些抗拒与害怕。 “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当然是你最想要的东西了。” 慕容曌推开门,是一个极广大极宽阔的房间,有高不见顶的天花与巍峨耸立的柱子,有点像是东方的宫殿,又有点像是西方的教堂。 整个殿堂,都充盈着一种缤纷透明的气泡,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气泡中,闪现一张张凡人的面孔,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美丑穷富都有,不一而足。 “这些都是我为你搜集的生命力,喜欢吗?可以给你输入源源不断的寿元。” 言酩休的音色无比魅惑,像是在暮色中吟唱诱导渔人的海妖。 “小曌,你不会再经历一遍死亡了,因为我不允许。” 慕容曌无法控制自己伸出的手,她触碰到其中一个彩色气泡,那个气泡里是一个活泼爱笑的孩子,笑得纯洁无瑕,他这一生还有大好的年华,随着她的触碰,孩子哇哇大哭,气泡倏忽破灭,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沿着指尖进入她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是疲惫不堪的人终于好好睡上了一天一夜。 只是这种舒畅,充满了罪恶的快感。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我的生死,与你无关。” 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之后,慕容曌强令自己的身体转身走出了这个充满蛊惑的房间,她与言酩休一个在房内,一个在房外,仿若站在了生与死的两端。 “小曌,你别走,你之所以变得这么无情,是因为他吗?” 慕容曌闻言忍不住回头,发现言酩休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面镜子,只是,镜子里的人映照出来的却不是他,而是阳牧青。 阳牧青,双目紧闭,被关在了这一面镜子里。 “你在做什么?你放开他!” 理智之弦倏忽崩断,慕容曌止不住血气上涌,一时无法思考,只想脱离这个荒谬的梦境,不惜一切代价,换回阳牧青的平安。 第三百一十九章 梦了无痕 “你可要认真想清楚,千万不要做了错误的决定。” 在这个梦境中,言酩休换了一副执拗的面孔,眼神犹似被狂风煽动的火种,燃尽仅剩的理智与情感,只想要将眼前之人,一起拉入晦暗不明的深渊。 “你被饕餮的美食吸引,引发了‘暴食’之念;在梦中犹自贪睡,犯了‘懒惰’之念;不能从心底将我忘却,犯了‘情淫’之念;因内心渴望寿元,种下了‘贪婪’之念;羡慕幼小生命的蓬勃生机,犯下‘嫉妒’之念;因过度的自尊舍弃得来不易的生机,犯下‘骄傲’之念;看到心上人因自己陷入险境,于是有了‘愤怒’之念。可谓是七宗罪俱全,样样都不缺。” 言酩休打开手心,里面有几团不同颜色的气焰,如灵蛇纠缠,正是方才从慕容曌身上收集的。 “你觉得,我造的这个梦境如何?算不算足够了解你?” 此时的言酩休像一个刑讯逼供的刑警,一字字一句句,杀人诛心,竟让慕容曌无言以对。 “你与饕餮,是一伙的?” 慕容曌总算明白了,眼前这局是饕餮做下的局,眼前这梦,恐怕不是她的梦,而是言酩休凭着他对她的了解,用梦境碎片编织的一场大梦陷阱。 做梦的人看似是她,但其实她不过是梦里的一个牵线傀儡,而非主角。 “说是盟友,估计饕餮会不同意,你可以与他做交易,我自然也可以。我在这世间苟活了上千年,光是情之一项,就足以让他趋之若狂。” “诓骗那么多可怜的痴情之人,也值得你如此沾沾自喜?” 慕容曌虽然是个十足的颜控,但也忿于言酩休此时此刻的嘴脸,不是伪君子,而是真小人了。 毕竟,她也曾是他的手中玩物之一。 “你不要听他们瞎说,我一直有我的苦衷。我想要好好爱一场,但你们人类太过脆弱。” “你现在跟那些转瞬即逝的红颜不一样,如今你相当于获得了不死之身,我们可以生生世世长长久久相伴下去,直至万物归一,天荒地老。” “你想多了,我哪里是什么不死之身?我的生死,早已与被你关在镜子里的人绑在了一起,只要他死了,我也会即刻死去!你若害了他,我亦不会独活!” 慕容曌说这话的意图,是在提醒言酩休,不可对阳牧青轻举妄动,否则鱼死网破。 言酩休是个聪明人,有备而来,不会轻易被这些话语触动。 “放心,我想出了一个法子,这个办法可以让你得到真正的永生。你可相信我?” 慕容曌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他,感到可气又可笑。 永生,言酩休这是被歧瘴成功洗脑了。 但言酩休的语气如此郑重其事,让她一时间无法笃定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反正总有一个人在说疯话。 她伸出手,在虚空中摸了摸根本就够不着的那面镜子,熟睡中的阳牧青,眉宇舒展,嘴角上扬,正拥有着婴儿一般的好眠。 可这不是他惯有的表情,平日里,他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好像有操不完心的事情。 “我不相信你,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值得我去相信。” 说完这句话后,慕容曌突然冷静下来了,就算这是一个长睡不醒的梦,只要阳牧青在这里,她与他就不会失散。 “你……” 言酩休这回成功被她激怒,可是这涵养功夫到家的千年书妖,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仅仅只是眉头挑起,哼笑一声,一步步走近,用手指挑起慕容曌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按出场顺序,我才是先出场的那个人,不是吗?” 慕容曌想要拒绝这暧昧的动作,但身体却僵住了根本动不了。 “我知道了,应该先要还给你那一段记忆,他们以为毁去了就不复存在,但其实只要我想,便能让你想起来。那是属于你的记忆,谁也没有权利将其抹去,除了你自己。” 言酩休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透明的液体流出来,滴入慕容曌的眼中。 “这是三生泉的泉水,可以让你忆起从前。” 一幕幕如乱花入眼,往事如万花筒旋转,回忆如走马灯掠过,那些似曾相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争先抢后、迫不及待地涌入她的脑海中。 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穿着碎花百褶裙的她第一次主动牵起了男生的手; 一个柳树新芽的日子,他骑着脚踏车载着她行驶在春风拂面的河堤湖边; 一个炎炎炽阳的日子,他们将冰箱里的冰淇淋全部拿出,你一口我一口;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与他穿着情侣装羽绒服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 一个风狂雨骤的日子,他们两个人窝在温暖的小床上看煽情的文艺电影…… 三年你侬我侬的时光,超过一千个日日夜夜,尽管沉溺无声,但从记忆之湖捞出之时,仍旧鲜活如初,慕容曌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发出那样的笑声,不知道自己可以用那样深情的眼神去看一个人。 原来,她昔日爱言酩休,犹如今日阳牧青爱她。 而已经在那段爱情中耗尽气力的她,却再难以向阳牧青回赠同样浓烈的爱意了。 想想还真是不公平,对自己,对阳牧青太不公平。 算一算,她与阳牧青,一起共事的时间还不到三年,确定关系的时间则更短。 “你,都想起来了吗?” 言酩休语气温柔,循循善诱。 “想起来了又如何,我还是不会选你。我与你,根本就不是同类。” 对,从来就不是同类,不仅在物理层面与生理层面,亦在情感层面。 言酩休的深情如许,不过是演练了上百回之后的驾轻熟路,而她上过一次钩,也就够了。 “你与阳牧青,难道就是同类吗?如果不是他用共生血咒绑住你,你根本就不会爱上他!” “我,才是你一开始就喜欢上的人。” 言酩休的表情终于开始失控,藏在袖中的指尖开始颤抖,他再一次告诫自己,还不到将底牌亮出来的时候,这是他一手编织的梦境,他原本以为自己有十足的把握,重新将慕容曌拉回他的身边。 但事情在朝着他所不期待的方向发展,即使他再不想承认,可眼下慕容曌最重视的人,似乎已经不是他了。 “没有如果,你选择了自己,他选择了我,我选了他。” “谢谢你将记忆还给我,我为曾经的自己找到了答案。” “而我现在,只想带走牧青,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纠葛。” 慕容曌深吸一口气,在脑子中快速找到几种脱离梦境的方式:动手将自己掐醒,找到梦中的违和之处惊醒,在梦中用死亡来解脱回到现世…… 或者,她抬眼看了一眼满脸伤心的言酩休,若自己在梦中杀了他,是不是就能醒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佚名书鬼(上) 梦由心生。 慕容曌刚冒出这个念头,手里就多了一把短匕首,锋利的刀刃在她手心留下冰冷的触觉,她尽量控制内心的激动,抑制住手尖的抖动。 这把匕首在手里,是刺向对方还是自己? 慕容曌只犹豫了两秒钟,心里就有了决断,这个梦大概率不是自己的,若是言酩休所做之梦,必然要他醒来才可以。 而且……她苦笑一声,她已经为了言酩休杀死过自己一次,也不必再有第二次了吧? 他与她,都不值。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要不要放我们出去?” “你与他,至少要留下一个。” 言酩休说这话的时候无比冷静,就像说今天可能会下雨,出门要带伞。 “留下的那个人会怎样?” “成为我的书中人,与我永生相伴。” 言酩休的手上出现一本厚重的书,风吹书动,翻页不停,里面有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画,与普通书本不同的是,这里面的文字与图画都有缺失,显得残缺不全。 慕容曌听懂了,留下的那个人就会出不去了,而言酩休的目标一直是她,阳牧青是因为担心自己,误闯了进来。 看来自己又在不自量力惹麻烦了。 “抱歉,我不想。” 慕容曌已经初步掌控了心随幡动的诀窍,随着她意念转换,她与言酩休的距离在一瞬间缩短。 她出手如电,将匕首刺入对方的胸口。 “你,要杀我?” 言酩休的脸上竟然有了笑容,只是这个笑容如此诡异,比哭脸还要难看。 “我知道这是梦境,杀不死你,我只是想从这里出去,和牧青一起,你不要拦我!” 慕容曌盯着自己刺的地方看了很久,果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不知是因为梦境的缘故,还是言酩休自身的特异体质。 “嗬……真有点难过……” 她刚有点担心行动失败,就发现言酩休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就像很多电视剧里面演的那样,由实体一点点变成虚体,然后化作星星点点消散。 “既然你无情,就休要怪我无义,你在乎的那个人,会被长长久久地关在这本残卷里。” 言酩休消失了,从这个真假难辨的梦境中脱离,在他离开的前一秒,他将手上的那本厚重书籍狠狠砸向了镜子。 慕容曌有了大事不妙的预感,她扑过去,想要抢回那本书,然而,她这次未能有效控制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书砸入镜子,镜子非但没有被砸坏,反而如黑洞一般,将其吞噬进去。 而原先安静呆在镜子里的阳牧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一枚纸片人,被卷入了书中。 “牧青,等等我!” 慕容曌惊呼一声,不管不顾也跃入了镜子,紧随其后,亦进入了那本尚未关闭的书籍。 书籍的书页快速翻动起来,有几处空白的地方,填补了一些未知内容的文字,之后缓缓合上。 孤零零呆在公园里的甘霖,正在无聊地逗着小鬼,然后抬头就看到一个老熟人正面色不善地站在他面前,像是来上门要债一般。 拜托,他才是债主好不好。 “你为什么要放阳牧青进去?” “就算他不进去,你也不会得逞,你看,你不是被请出来了吗?” 甘霖一脸无所谓,他可不怕这个千年书妖,况且,他早看出来那对小情侣郎情妾意、情比金坚,两人间再容不下一点别的什么。 昔日的正宫变成了第三者,他在心里默默对言酩休表示同情,但也仅限于同情。不作不死,两个人走散,往往是因为其中有一人率先松开了手。 “哼,你倒是撇得干净!” “你也别急,距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了,若你在乎的人,不能在天亮前找到她在乎之人,在你的残卷中,结局还不是你说了算?” 甘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觉得有些可惜,替那两个年轻人,也替那一份真心相待的情谊。 “我真的很爱小曌,她不明白,她在我的心里,始终是不同的。” 言酩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黎明将至,夜色仍旧浓稠如许,像是浓得化不开的一团墨,透不进一丝曙光,亦像他此刻的心境,守着不肯死心的余烬,做着自欺欺人的梦。 相比公园里的一人看大戏,一人装痴情,进入残卷中的二人才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阳牧青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一张桌子上睡着了,他看了看四周,判断这里是一间老式客栈,木制结构,自然采光,一楼摆了几张八仙桌,二楼看着像是客房,他又找了找接待处的位置,果然写了“来福客栈”四个大字,还是繁体。 他记得自己是跟慕容曌找到了饕餮,然后饕餮让慕容曌割舍什么念头,自己追随她而来。 可是,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他是毫无记忆,而且他也没有看到慕容曌。 而且,他察觉到了自己无法使用灵力,眼中所见,也没有那些奇形怪状的牛鬼蛇神,视野似乎变得空旷了不少。 这间客栈的生意看起来不如何好,加上他也只有七八个客人,最中间的桌子坐着一家四口,看穿着像是富贵人家。下方的桌子坐着两个蓄着络腮胡子的魁梧汉子,正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他们有个共同点,说话动作都很机械,就像是在台上的剪纸人物。 柜台后方坐着个徐娘半老的老板娘,未抬头看不清面容,但身段给人的感觉有几分姿色。 “客官,您要的卤牛肉和梨花白来嘞!” 一脸热情的小二将酒肉用盘子装着端了上来,他面目模糊,衣衫不清,像是被打了马赛克。 好在肉香和酒香是真的,卤牛肉还冒着热气。 但阳牧青没有想吃的念头,一方面他不确定身上是否有银子,另一方面他不清楚这酒菜中是否有猫腻,万一是传说中的黑店就不妙了。 阳牧青决定先搞清自己的处境再说,时间,地点,身份,他都一无所知。 “小二,这是何地,现在是何年何月?” “顺历元年三月初三,锦州城呀,客官,您是睡糊涂了吧?” 小二的声音还算清晰,讲得也明白,阳牧青却心中一紧。 他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还挺疼,不像是做梦。但若是穿越,这里的人为何都面目模糊? 他起身走到门口,门外正在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门外是一条宽敞官道,被雨水和过往的马车搅得泥泞不堪。 他尝试着踏出客栈一步,衣袂下摆立马化成了灰烬,跨出门槛的腿如遭电击般刺痛。 阳牧青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被困在了这里,离不开,出不去。 第三百二十一章 轶名书鬼(中) “凤公子,凤公子,您醒醒……醒醒!” 一个娇柔的女声将慕容曌唤醒,她觉得身体沉重如千钧,脑袋也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绝世美人,灵蛇髻,寒鸦色,长睫卷翘,樱桃小口,我见犹怜。 见到她醒了过来,这美人大喜过望,含羞带怯地扑入了她的怀中,正巧撞到了她的伤口,痛得她皱眉不已,又不好将其推开。 “姑娘,轻点……我身上有伤。” “凤公子,你不记得小柔了吗?” 慕容曌自然不记得她,四顾茫然,两人藏身的这间破庙,供奉着已经看不出是什么菩萨的神像,缺胳膊少腿,手上的法器都已被人偷走,屋顶破了个大洞,往屋里灌着冷风,蛛网相连,枯草败絮。 她又想起这小柔姑娘唤自己“凤公子”,心头一紧,下意识往自己胯下一探。 还好还好,没有多出来不该有的物件。 胸口也有点紧绷,看来自己这回串的角色是个女扮男装走江湖的,凤公子……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她,言酩休将记忆还给她也不是全无益处,她想起来言酩休写过不少小说,很多小说写着写着就搁笔了,而她闲来无事时会翻着看。 其中有一篇武侠小说《月光谷》,女二叫做凤来仪,背负着家仇大恨,满心都要找到当年杀她爹爹的刺客报仇雪恨。 如果没有记错,那个刺客是男二,叫做墨谕。 而眼前这名美人是女主角,宛柔,她将与天下第一剑客任轶同生共死,爱得轰天动地,最终……没有最终,因为小说坑了。 眼下,想起故事情节后,慕容曌顿时觉得有些不妙,宛柔被女扮男装的凤来仪“英雄”救美,此时正一颗芳心暗许。 “你知道月光谷在哪里吗?” “知道呀,我就是从月光谷出来的,那里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明月当空,月光下开满了蓝色的星辰花,还有好多的萤火虫飞舞……” 慕容曌沉默了,月光谷不止是一处人间仙境,更是一处藏宝之地。 而宛柔对凤来仪全无戒心,如果按照小说情节的发展,她兴冲冲将凤来仪带到了月光谷,却给谷民们带来了血光之灾,直到男主突然出现,才扭转了局面。 “凤公子,你要去月光谷吗?你为了我不顾性命,是我的救命恩人,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 宛柔不愧是女主,整个就是善良天真,人畜无害,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白兔。 “我们不过是见过数面的陌生人而已,不要太过相信我,小心害人又害己。” “凤公子言重了,小柔虽然涉世未深,但也分的清好人与坏人。凤公子……定不是坏人。” 慕容曌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在心里默默吐槽,姑娘你可千万别恋爱脑,在下实在担不起,你的真命天子还在来的路上,那才是货真价实的真男人。 马蹄声逼近,破庙很快被人围得像个铁桶,慕容曌很想提前动作,奈何凤来仪好像在之前的剧情里受了不轻的伤,此番已无力抗敌。 但她绝也不是很着急,毕竟她们一个是女主,一个是女二,不会轻易死掉,关键时刻,总会有高人出现。 “里面的人听好了,交出月光谷的藏宝图,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粗矿的男声在庙外叫嚣着,中气十足,声音将破庙梁上的灰尘都震得扑簌簌掉落。 “藏宝图?我们有这个吗?” 慕容曌挣扎着坐起来,将像八爪鱼一样挂在她身上的宛柔给扒拉开,也就是自己是个女的,坐怀不乱,不然这妮子之后还怎么跟男主你侬我侬。 “小柔不知,只是我背上从小就有个刺青……” 慕容曌一听就傻眼了,这人皮刺青也太重口味了,这些人要的不是图,是要连人一起交出来。 “赤子不揣重金招摇过市,你说你,好好的月光谷不呆,跑出来干什么?” 慕容曌感到痛心疾首。 “我数到三,再不出来我们就强攻了!” 庙外的人又开始喊话了。 “三……” 慕容曌沉吟片刻,摸了摸身下的草垫子,果然摸到一个凸起的地方,像一个井盖。 “有暗道,我们走!” “二……” 不由分说,慕容曌拉起宛柔钻入了暗道,看得出这残卷的作者是一个讲究的人,不过是一条暗道,也描述得非常详细,不但进入之后就能关紧,石阶、壁灯、溜索一应俱全,石壁上甚至还画着几招武功绝学。 “一……” “人呢,人哪去了?兄弟们,给我搜!” 庙里乱糟糟的声音隐殷传来,慕容曌不禁笑出声来,所谓金手指,也就如此了。 “凤公子,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道?” 宛柔的眼神更加崇拜了,一脸倾慕之意。 本来她们是要与贼人周旋直到男主到来,然后由男主发现这条暗道,但慕容曌等不及了。 暗道很长,两人走了许久,终于可以看到出口的亮光了。 “这条暗道暂时安全,你就好好呆在这里,等一个叫做任轶的剑客,他会保护你的。” “那你呢?凤公子,你要去哪儿?不是要去月光谷吗?我可以带你去!” 宛柔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我不去月光谷了,我要去找一个人。” 不能按情节走,按情节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阳牧青,也不知道时间还来不来得及。 “什么人?” “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爱的人。” 慕容曌说完,就拍了拍宛柔的肩膀,不带一丝留恋地从暗道出口离开了。 留下宛柔一脸失望的在风中凌乱。 凤公子这么英俊潇洒,这么温柔似水,这么狭义心肠,只是,竟已经有心上人了? 她还没来得及一诉衷肠呢…… 第三百二十二章 佚名书鬼(下) 慕容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书中人,毕竟这是做梦都嫌荒谬的事情。 而这本书,还是一本没有完结的残章,代表着许多未知的可能,以及开放式结局。 写书人,还是那个“不怀好意”的言酩休。 “写书不写完,还真是坑人。” 她发誓等出去之后,一定要先长长本事,然后找言酩休好好“谈谈”。 眼下,情况有点不太妙。 书中岁月转瞬即逝,十年也不过寥寥数笔。 慕容曌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一想自己反正会是匆匆过客,于是也没有了太多讲究。 她从一个客栈的后院顺了一匹看起来最为膘肥体壮的棕髻马,然后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与它搞好关系,终于有了自己的代步工具。 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白驹。 至于它的毛发并非白色,那又有何关系,叫做“棕驹”不顺口又不好听。 为了出行方便,她也没有换回女装。 一日复一日,她就骑着白驹,穿梭在一洲一城的大街小巷,渴了就喝口水囊里的清水,饿了就吃口随身携带的干粮,累了就躺在草堆中小憩,风餐露宿,风尘仆仆。 她仔细留意着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有一点点阳牧青的影子,她都会多瞧上两眼。 久而久之,她总结出一个规律,明朗鲜活之人大多是比较重要的角色,面容模糊不清之人则是滥竽充数的背景板,而显得寻常却不起眼之人才是她需要关注的重点。 阳牧青最有可能,会混迹于这类人中间。 只是,这一类人的数量实在太多太多,如滴水归海,难觅其踪。 无数次,她看到一个轮廓相近的背影,抱着一丝丝侥幸心理纵马上前:拦过赴京赶考的书生,掀过香车宝马的轿子,只身闯过落魄的乞丐窝,甚至截过午时三刻的法场…… 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的落空。 幸亏她的人设是有点武功傍身,不然就她全然不管不顾的莽撞行径,着实很难全须全尾活下来。 “牧青,你到底在哪里?” 在一场雨后,她扬起马鞭,累极也无奈至极,但无论如何,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二字。 是,就算找到老,找到死,她也要一直找下去。 她不信命,不信言酩休可以真的困住自己,浓厚的倦容下,她坚定的眼神一丝不乱。 “公子,要算个命吗?今日摊子刚开张,就不收钱了,您要是客气,随便给个物件就行。” 街角屋檐下穿来一位老者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和蔼,并不显得市侩,而他亦非盲人,只是眉须皆长,穿着一身浆洗到发白的打着补丁的道袍。 “不算,公子我不信邪,也没带钱。” 慕容曌看了老者一眼后,决然摇头,她总是来去匆匆,很少与人说话,更很少有人与她搭话。 只要主动与她搭话,她反而会警惕几分,不知道是不是言酩休安排的托,将她往沟里引。 “罢了罢了,今日也算有缘,就送你一句金玉良言,南方大凶,不利于行,及时止损。” 算命先生眼见着快到手的生意泡汤了,虽然不是肥羊,亦觉得有几分可惜。 “那便借您吉言了。” “南方好不好走,总要去去才知道!” 慕容曌轻笑一声,当即纵马扬鞭,头也不回地往南城门而去。 她现在巴不得遇上一点“意外”,既然书中人开口说她不宜南行,那她便试试看。 出了南城门,是一条宽阔的护城河,河水沉寂无波,她纵马沿着河道一路狂奔,发现与城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用,这一路上就没遇到几个人。 遇到一个砍柴的樵夫,抽着旱烟袋。 碰见两个放风筝的少年,肆意追逐。 还碰见了一位脸有刀疤的刀客,在路边拿着酒壶喝闷酒,似乎有无限伤心事。 直至将近天黑,她也没有找到能够休息的地方,只好靠着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大树歇下,去河边饮马,顺便给水囊装满水。 水声哗啦,一条肥鱼跳出了水面。 慕容曌看了看天色,咽了咽口水,最终决定要改善下伙食,给自己烤条鱼吃。 “白驹,也给你开开荤!” 她拍了拍日益显瘦的棕髻马,这马似乎通人性,冲她嘶了一声。 然而,捉鱼并不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她在水浅处徘徊许久,只捞到了几只小鱼小虾。 在她正打算放弃烤鱼转而烤小虾之时,又有鱼跃出水面。 慕容曌眯了眯眼,发现还是原先的那一条,错不了,毕竟不是每一条胖头鱼都这么肥,也不是每一条肥鱼都可以跃出如此鲜活弧度。 这事儿,开始变得有点诡异。 为了保险起见,她守在原地盯着水面看了许久,期间那条肥鱼又跃出来几次,间隔的时间不一定,有时久,有时又不太久。 她心中一动,心想莫非这条鱼的宿命难道就是为了给路过的某人吃掉,所以才会不断跃出? 如果自己抓住这条鱼,会怎样? 她有些惧水,但事已至此,她顾不上害怕,一头钻入了水里。 在水下,慕容曌睁眼看到了这辈子最惊悚的画面,之一。 河底插着一块断裂的石碑,上面刻着两个苍劲的字:弃川。 密密麻麻的虚白人体悬浮在水中,就像是从水底长出了许多白色的水草,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各色各样的服饰,有着官服,有穿蓑衣,尊卑混杂,有面容模糊之流,亦有明朗俊秀的人物,但都闭着眼睛,宛若沉睡。 就像是隐藏在水底的无数水鬼。 看到这一幕,慕容曌忍不住惊呼出声。接着,更令人无措的事发生了,随着她的这一声,像是触动了某个按钮,水中的虚白人体纷纷睁开了眼睛,朝着她停留的方向游来。 “放我出去!” “救救我!” “带上我一起走……” 他们的嘴巴没动,声音从腹腔发出,看着似乎都还活着,但又更像死物。 他们的面容并不可怖,眼中有着浓厚的绝望与悲怆,仿佛知晓他们已然被弃掷此处。 再难有机会可重见天日。 第三百二十三章 来福客栈 第323天,被困在此处的第323天。 阳牧青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每天回屋之前都会在木门上用炭笔画上一笔,至今已有三百二十三笔,他不知道外面的时间流逝快慢如何,只知道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待他回过神来,他也察觉出此事定与言酩休有关,心中不免有些不安,言酩休布下此局,他居然毫无察觉,实在是不应该,自责的情绪笼罩了他很久。 最折磨他的事情是——他出不去。 并非出于自愿,他成了这间稀松平常客栈的赖客。 一住下来就不走,故而称作赖客。 他身上钱不多,只能一直住柴房,这些钱还是他靠给老板娘打工换来的工钱,勉强够自己吃住。 由于他干活很勤快,原先跑堂的小二,经常将脏活累活派给他,他从无怨言,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定要呆在一楼大堂,绝不进后厨。 因为他需要一时不停盯着门口路过的人,哪怕飞过一个苍蝇,他都要多瞧一眼。 他出不去,便只能等。 他绝不能容许慕容曌从门前经过,却要与自己错过。这样的事情,光想一想都觉得呼吸困难,会让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身陷此处,他能做的事情,突然变得非常有限。 但是,他也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一些事情。 首先,并不是很喜欢主动与人打交道的他,会认真跟每一个光临客栈的人介绍自己的名字。 “我叫阳牧青,如果有人找我,请告诉她我在来福客栈。” 在客人的眼中,这个青年人的行为不免有些可疑,幸亏长得实在周正,怎么看都不像坏人。于是都点点头,应承下来。 其次,他开始给这家客栈开发菜式,将之前慕容曌喜欢吃的几道菜逐渐做成了招牌菜,并且手把手教着大厨调味,直到做出她最常吃到的味道。 她对于美食,从来没什么抗拒力,甚至会为了一口吃的,不远千里去寻觅。 菜更好吃了,客人更愿意掏银子,客栈老板娘乐见其成。 最后,他凭着不错的美术功底,画了不少慕容曌的画像,这种画像并不是告示上那种硬邦邦的速写,而是一系列神态表情惟妙惟肖的美人图。 老板娘看过之后觉得挺好,便拿来挂在了大堂之上,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画中人并非自己。 其实她长得秀丽,虽然年纪比阳牧青略大,又是丧夫的寡妇,但对她有意思的人不少,甚至有些远道而来的常客,每次途经都会住她的店。 有次店里的杂工与阳牧青发生了一点龌龊,起哄说他一直赖在客栈不肯走,绝对是因为看上老板娘了。 阳牧青都懒得抬头看他,指了指墙上的美人图。 “我心里有人了。” “你就吹你,就你这穷样儿,那样的美人能看上你?真是痴人说梦!” 杂工一脸不信。 阳牧青虽然生得俊,穷也是真穷,哪家的正经姑娘能看上一个客栈帮佣的穷小子? 在柜台算账的老板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悄然叹了口气,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心中还是有几分遗憾。 这年轻人模样周正,做事勤快,待人实诚,脑袋好使,举止规矩,打架不怯场,做饭也好吃,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更重要是没什么花花肠子,从不招惹漂亮的小姑娘…… 怎么看,都是值得女人托付终身的良人。 她冷眼瞧了瞧挂在墙上的一排美人图,如果不是怕自己意图太明显,现在她看这些画很不顺眼,很想把那画幅都撕下来。 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你男人还不是要靠我来养!你再不寻来,我可就要下手了。 住店的人来来往往,既不算多,也不算少,别人出入来福客栈并无异样。 来福客栈,只是阳牧青一个人的牢笼。 “老板娘,客栈的名字为什么叫做来福?” 阳牧青这日忙完,有意无意问了一句。 “你问我这个做甚?因我那短命丈夫的名字就叫做来福!” 老板娘不解,但还是好声好气地答了。 “我建议,嗯……可不可以,改叫做牧青客栈?或者明空客栈?换个名字,也许生意更好。” 阳牧青没来由地有些心虚,他觉得自己嘴真笨,给不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以呀。” 老板娘笑得风情万种:“我改嫁给你,这客栈就是你的,你爱叫啥名,就换啥名。” 阳牧青自然不可能答应这个要求,甚至看不见老板娘抛来的媚眼,哦了一声,转身招呼客人去了。他原本也没指望自己的提议能被采纳。 “哼,你就且等着,等到我儿子长大娶了媳妇,你恐怕也还是光棍一条!” 老板娘对着这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老板娘,你有儿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跑堂的小二看热闹不嫌事大。 “呸!滚去干活!” 泼辣干练的老板娘一句话就结束了闹剧。 一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 “这家店事多钱少,我们也就算了,横竖就这么大个本事,你怎么也也不为自己谋谋出路?” 后厨的管事名叫华叔,他得阳牧青指点之后,厨艺长进不少,对阳牧青一直颇为照顾。 他实在不理解这个年轻人为何要将大好的时光消磨在这家小破客栈,吃住都在这里也就罢了,还像个大姑娘一般足不出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个客栈也就比螺蛳场大一点,憋都能将人憋死,他住这么久都还没疯,也算是挺厉害了。 阳牧青有苦说不出,也知道华叔是关心他才会说这番话,只好重复了一句他已说上千百遍的话。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总是亮晶晶的,神采斐然,闪烁着永不熄灭的希冀。 “我在等人。” 两个人走丢了,若有个人执意呆在原地,另一个人还有机会找回来。 而两个人相互寻找,说不定反而会擦肩而过。 祸兮福所倚。 他相信,只要他一直等下去,总有一天,他能等到慕容曌。 第三百二十四章 “命定”之人 在弃川之底,慕容曌几乎是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后悔”的念头,她要是没有跳下来一探究竟就好了,不过就是一条诡异的肥鱼,换来如今这种被千万人追逐的场面,实在是不值当。 水流冲散了她束发的发簪,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四散开来,湿掉的衣衫也呈现出起伏的曲线,暴露了她原本的女子面貌。 但她已顾不上这么多,只能强忍着畏水的本性,拼命向前游去。 水波划动,一团黑影从前方水面移过,慕容曌凝神一看,是木质的船底,有救了。 “救命,救命!” 她闭上眼睛,咬牙蹬在追逐之人的背上,将身体往上一拔,好不容易将一只手和半个头露出了水面,至于船上的人能不能看见,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好在她运气不错,或者说此书中的女二命不该绝,船上之人不但一眼就看到了她,而且毫不费力就将其拉到了船上。 一上船,水下追逐之物自动散去,这水面就像是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两个世界。 “这可是弃川,你居然敢下水?” 船上之人是一个剑眉朗目、唇红齿白的劲装青年,气质冷峻,腰间悬剑,头戴箬笠,黑靴白履,整个人就跟刚出鞘的宝剑一般干净利落,难掩锋芒,是个武力值不错的练家子。 “感谢侠士救命之恩。” 慕容曌惊魂未定,犹在平复心境,出于礼貌,还是立即郑重道谢一声。 “三更阎王巡弃川,五更浮尸见天日,若嫌命长河边走,水鬼言君来太迟。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若你是真想不开,我也就不必救你了。” 船上青年目光冷寂,语气疏离,一直抓住慕容曌的手腕未放,一来是测其脉搏确认活人身份,二来对方若是寻死之人,他不介意再将其甩下船去。 着急赶去投胎的人,他向来不屑救之。 刚才若不是听见了一句清晰的“救命”,他才不会多瞧上一眼。 “我没有寻死,我想好好活着,事先我并不知道这条河就是弃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不必了……” 劲装青年忙不迭截下慕容曌的话头,尽管眼前这女子长相不差,但他并不想惹上这样的麻烦,他师父说过,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麻烦。 “无以为报,就先不报。若有机缘,我会答应为你做一件事,先说好,谋财害命除外。” 慕容曌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容易让人误解,连忙笑着解释道。 以身相许?小说桥段真是害人不浅。 “那……好。” 劲装青年知道自己会错意,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飞红,慕容曌见到这一幕,忍不住想起了阳牧青,他经常也有同款表情,甚至只是说上一句情话,都会红上许久。 某些人,天天呆在身边的时候尚不觉得,直到分离开来,方觉得看世间万物,眼中无一不是他。 她突然之间觉得有些委屈,对于心中这一日日加深的情意,有点想让它们停下来,已经快满了,再多就会溢出来了。 万一她找到阳牧青的时候,他已在书中换了一个身份,娶妻生子,富贵荣华,过上不被她所累的一生,她应该以何种姿态应对呢? 大概,会心碎。 “嘿,我叫凤来仪,你叫什么名字?” 慕容曌不能再让自己继续乱想下去,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之人身上。 至于真名,她是万万不会告知一个初见的陌生人,哪怕他刚救了她的性命。 “萍水相逢,就不必告知姓名了。” 青年听到她自报身份后,神情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慌张,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暗中打听当年凤家留下的血脉,没想到还真被他遇上了。 只是遇上了又能如何,当年的真相牵涉太过深远,他只能保守秘密。 终究还是太年轻,或者说人设太过单纯,慕容曌几乎可以断定,此人与凤来仪一定有所关联。 “那我叫你小黑,小黑恩公?” 她得逼着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在这个谁也不能信任的地方,身份可不能成谜。 “什么小黑?”青年脸色顿时不好了,“我姓墨,单字谕。” 墨谕,书中男二,凤来仪官配。 这下轮到慕容曌脸色不好了,她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墨谕一番,直看得他头皮发麻。 “怎么了?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墨谕的警惕性还是比较高,直觉也很准。 “我在想,给你取名之人会不会是一个和尚?” 慕容曌随口胡诌。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师父吗?” 墨谕大惊失色,而慕容曌无言以对。 “我就是瞎猜的,毕竟,你的名字……太有寓意了。” 慕容曌一脸真诚地说道,墨谕见她神色不似做伪,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这名叫做凤来仪的女子应该并不知道师父以及自己的身份,当年凤家惨案发生的时候,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 一时之间,他又想起了那个藏在米缸中战战兢兢的小姑娘,埋着头看不清面容,但手中的刀一直紧紧握着,像被逼到绝境的小兽,随时准备拼尽全力反击。 他和师父都发现了她,却不约而同装作没看见,放了她一条生路。 “唉,我的白驹呢!” 慕容曌后知后觉地发现原先拴在树上的棕髻马已经不见踪影,连一根马毛也见不着了。 “白驹?我倒是见到一匹马跑掉了,但不是白的。” 慕容曌有点不想回应,但大约能猜到那匹马就是白驹了,它以为主人已无活路,便自行逃生了,倒也不能怪它。 只是这样的话,自己连代步工具都没有了,再去顺一匹,也得到比较繁华的县城才行。 “墨谕,你是要去哪里?可以捎我一程吗?” 慕容曌盯紧了墨谕的眼睛,要是他有一丝丝的犹豫,她就准备要哭上一场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硬汉难挡女儿泪。 她的表演天赋可不能浪费。 “锦州城,你可顺路?” 墨谕自从知晓此女身份后,便难以说出拒绝她的话语,内心仅存的一缕柔软,像浪一样翻了出来,不受控地滋生。 “只要是向南,就顺路。” 慕容曌看着这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护城河,神色坚毅,心里感受到一种冥冥之中的召唤。 牧青,再等等我,我来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出笼(上) 这日,来福客栈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来客是一个长相慈悲的中年僧人,头顶戒疤,身穿袈裟,手拎佛珠,浑身气质洁净,看着就像是个云游四方的高僧。 他的右额角有一个蝴蝶状的红色胎记,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可惜,他见到客栈老板娘时,刚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人大跌眼镜,只想要群起而攻之,揍一顿这个行为不端的登徒子。 他轻飘飘地说道:“夫人与我有缘,可愿共赴云雨?” 老板娘虽然看起来贤良温婉,但从来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不论是嘴上还是手上。 于是,话音还未落,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便出现在僧人脸上。 “打是疼骂是爱,夫人羞涩,在下明白的。” 僧人并不气恼,反而捂着脸笑道。 就当老板娘准备赶人之际,僧人及时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最近物价飞涨,我带足了盘缠。” 人活着,总不能跟钱过不去,老板娘平息了怒气,没事人一样笑了一笑,收起银子,朝大堂挥了挥手,意思是店里谁有眼色就过来招待一下。 “客官,请问要些什么?” 阳牧青灵力虽失,身手却还敏捷,并不畏惧这个来历不明的僧人,便不动声色上前招呼。其实,他还暗藏了一个心思:这位僧人面目清晰,应当是一位重要的角色,他不想错过介绍自己的机会。 “有好酒好菜,尽管上就是了。” “好。”阳牧青应承下来,“对了,我叫阳牧青,若是有人找我,请告诉她我在来福客栈。” “你就是阳牧青?” 僧人抬起眼来他,似乎对他有所听闻,也有点兴趣。 “听说你极擅长丹青,在下法号碧尘,特来向你求一幅美人图。” 听到碧尘的话,阳牧青嘴角往上弯了弯,不管眼前之人意欲何为,至少他的名字传了出去,这就很好,说明这日日坚持的自我介绍没有白费。 这些日子,为了能够让人上心,他默默为店里的客人做过许多小事,劝架、指路、送水、热菜、搬东西……只要是他能做的,从不推辞拒绝。 “画画而已,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对于求画一事,阳牧青一口答应,立刻铺纸研墨。 碧尘所要的美人图,描述非常具体,如眼睛比老板娘的更大更圆一点,额间和鬓角的花钿是何形象,唇色便似那早春的桃花一般,身段又是如何的娇柔窈窕…… 在阳牧青挥笔作画之时,碧尘用筷子夹鱼吃肉,小酒一杯接着一杯,悠闲小酌。 看来这位僧人,六根不净得很是彻底。 “像!真太像了!诸位请看,这就是在下年少时爱慕的姑娘,想当年她还是豆蔻年华,云英未嫁,是不是美得像天仙一般?” 店内的客人不约而同埋头吃饭,伙计及有默契埋头做事,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因为没眼看。 难不成还要恭贺你出家之前如此招人喜欢?不好意思,实在是说不出口。 “阁下果然画工精妙,我这还有几幅美人图要画,没办法,情债太多,见笑见笑……” 若不是碧尘说这话的时候又掏出了几锭银子,阳牧青觉得自己要控制不住骂人了。 其实他不是很在乎钱财,但住店要钱,生计要钱,他无法预料自己还要在这个牢笼里面呆多久。 可能明天就回出去,也可能会要呆上一辈子。 在阳牧青为了生活提笔作画之时,慕容曌正在赶往锦州城的路上。 一路向南,她还没有遇到想要见的人,因此不能停下。 此番她与墨谕一路同行,半月有逾,从水路转陆路,跨越沙漠深林等诸多荒无人烟之地,一路上遇到不少危险,但都在相互扶持之下化险为夷。 两个人之间的好感度也在一日日滋长,墨谕渐渐将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强韧的女子放在了心上。 而慕容曌则是身不由己,她毕竟占了凤来仪的身份,而凤来仪,似乎原本就是倾心墨谕这款。 只可惜,她并不是凤来仪。 墨谕与她熟了之后,也会讲一些自己的事情,但听得出有所保留,倒不是出于戒备,而且有些事不方便让人知晓,知晓了反而惹祸上身。 身为刺客,懂得保守秘密是基本守则。 慕容曌顶着凤来仪的身份,对于自己经历没有太多可说,只与墨谕说了自己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好在她知识储备丰富,时不时与墨谕聊聊花名鸟名,世俗人情,美食古玩,人生哲学,反正永远都不会缺少话题。 墨谕坦言此行,是与他的师父会合,去共同完成一项任务,好像与月光谷有关。 而他的师父碧尘,本是佛门高僧,因遭人嫉恨,设计与一名香客夫人发生了露水情缘,便被逐出佛门,自此声名狼藉。 好在他原本就是自由散漫的性子,非但没有想不开,反而彻底放飞了自我,如今已是身价不菲的刺客头目,而且红颜知己遍天下,处处留情处处债。 关于碧尘,虽然未曾谋面,慕容曌确是记得的,他算是书中反派的幕后帮手,当年的凤家祸事以及月光谷的血案,都与他有所关联。 书中凤来仪与墨谕这一对苦命鸳鸯,也是由于碧尘,屡屡发生争执,墨谕夹在心爱之人与师父之间,左右为难,甚至还挨了凤来仪一剑,一度生命垂危。 日落西山,红霞喷薄,启明星嵌入夜空散发清光,一弯新月挂在树梢。 锦州城,天朝版图最南端的城池,异族杂居,地广物稀。 赶在锦州城的城门放下之前,慕容曌与墨谕骑马进了城。 墨谕身上并不缺买马的钱,而且他们都赶时间,慕容曌也没有跟他客气。 顺着碧尘留下的独门燕子标记,他们很快就抵达了来福客栈,这是墨谕此行的目的地。 慕容曌没有打算进这个客栈,因为似乎就是在来福客栈,凤来仪见到了碧尘,认出他是当年杀害家人的刺客,与墨谕争执反目,愤而出手。 在分道扬镳之前,墨谕红着脸问了慕容曌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要去找人,我这两日都歇在这里,你若找不到,能来找我吗?” “有缘自会相见。” 慕容曌对此不置可否,扬起了马鞭,在浓重的暮色下,朝着路的另一端行去。 在她离去的那刻,阳牧青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生不安,心头一跳,笔尖垂落一滴浓墨到宣纸上,泅成了一团黑渍。 “哎呀,你怎地那么不小心,毁了毁了……” 站在一旁的碧尘直跳脚,十分痛心疾首。 第三百二十六章 出笼(下) “师父!” 墨谕终究还是少年郎,尽管身为刺客,需要谨言慎行,但见到碧尘之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欣喜,像一个雀儿一般冲到碧尘跟前,满脸的欢欣跳跃。 他几乎是由碧尘一手带大,视他如师亦父。 碧尘伸手拍了拍墨谕的肩膀,心想这年轻人真是长得太快了,三年前还跟他一样高,如今已比他高了足足半个头,站在他面前一点威严感都没有,说话还需要仰起头看他,着实是有点尴尬。 “你此番比预计的晚到了一天,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按照两人事先约定,墨谕会先到店等待碧尘,他了解自己的徒弟,如无意外绝不会如此。 “我路上与人结伴,走得稍慢了些……” 光是听到“与人结伴”四个字,碧尘就已经皱起了眉头,正准备出声劝诫,却发现自己徒弟正直勾勾看着墙上挂着的美人图。 咦?自己这榆木疙瘩一般的弟子,莫非是情窦初开了? 而他这盯着画幅眼神发直的异状,也被阳牧青敏锐捕捉到了,他看得出来,那不是被惊艳到的眼神,而是混杂着非常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有痴迷,还有一股不由自主被吸引的魔力。 他意识到有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让他的心瞬间被猛烈的情绪充满,心旌摇荡:这个黑衣劲装男子,或许认识慕容曌! 他勉力控制住颤抖不已的声音,忐忑问道:“你见过这画上的女子吗?” 墨谕被这句问话拉回了现实,而这句话隐含的含义又让他不禁心生警惕,他上下打量了阳牧青一番,在心中猜测这名男子与凤来仪的关系,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你是谁?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 “她在找我,我在等他。” 阳牧青的喉结发紧,发声都变得困难,快要说不出话,但他还是尽快地给出了答案。 他盯着墨谕的双眼,看出了他眼中的犹豫,又补充道:“我与她的命运捆绑在一处,她死我死,她生我生,你可能明了?” 阳牧青的言辞并不激烈,却听得墨谕心中发酸,他刚萌芽不久的情愫像是在独自抵抗一场残暴淋漓的暴风雨,就算再顽强自持,也只能屈服于更猛烈的力量,毫无胜算。 其实,他从不是一个会轻易服输之人,而是哪怕千疮百孔也要完成任务的坚毅之人,眼前这名男子,年纪并不比他轻,长得也不比他俊俏,论武功肯定也不如他,资产也未必比他厚实…… 但是,这个人身上的气质跟凤来仪太像了,就像是两人天生就该并肩而立。 阳牧青的话虽然有些没头没尾,可他听懂了,而且理智告诉他,要选择相信。 墨谕沉默了半刻,最终松了口。 “她刚与我在店门口分开……” 若凭本心,墨谕不想说出任何关于凤来仪的信息,他也并不是正直到连撒谎都不会之人。 可他不忍让凤来仪继续毫无希望的追寻。 这一路上的寻人,他都看在了眼里,也知晓对于凤来仪而言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个人。 “谢谢!” 阳牧青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将手中毛笔一扔,溅了自己一身墨汁,就径直往客栈门口冲去。 在那一瞬间,他忘记了,他无法走出这家客栈,在他双脚踏出客栈门槛的瞬间,浑身的剧烈刺痛便接踵而至,从内里到毛发,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扭曲成一团麻花,七窍流血,皮肤皲裂,整个人像漏气的气球一般摇摆不定,在风中飘飞似蝶。 而门外早已没有了慕容曌的身影,只有两行渐行渐远的马蹄脚印。 “居然有人给你施了定身咒,幸好当年我习得一些歧黄之术,今日助你一把,就当是画资。” 碧尘向来行事肆意,既然这个年轻人与他投缘,他不愿意见其死于非命。 只见碧尘眼明手快地在客栈的东南角屋檐、西南角八仙桌、东北角洗菜池、西北角金蟾处取出四个被针扎了不少孔洞的纸人,先是付之一炬,然后取了一支尚未染墨的毛笔,以客栈为谜语,解了设置在其中的不少关碍。 在他做完这些之后,额上冒出了层层细汗,脸色也虚白如纸。 “我这笔画资,你可是赚到了。” 阳牧青终于感觉到那股从天而降的威压与痛苦减轻了不少,就像被卸下了千斤重担,至少可以行走无碍,身体的朽化也停止了,逐步回复正常状态。 “大恩不言谢,在下会一直记在心里。” 阳牧青朝着客栈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既是对碧尘的感激,也是对客栈内众人的告别。 “真是个没良心的!” 客栈老板娘咬着嘴唇红了眼,强忍着将挽留的话语吞了回去,只是挡不住鼻头发酸,拿起丝绢擦了擦脸颊。 留不住的,从他今日一反常态的举动来看,自己就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 “你们……不会回来了吗?” 墨谕有些后知后觉的悔意,自己似乎将一个万般珍视之物拱手相让,心上突然就空了一块。 “若顺利的话,便不会了。” 阳牧青不忍欺瞒,这里即便是与世无争的净土,也不是属于他与慕容曌的世界。 他们所属的世界有超乎想象的繁华,亦有人心鬼蜮的伎俩,还有物是人非的炎凉,但那是活色生香的现世,是他可以与慕容曌相守相伴的现世。 “骑……我的马去。” 墨谕一脸纠结地说出这句话之后,转身回到客栈大堂,望着墙上的美人图出神,久久无语。 碧尘眼中含笑,拍了拍墨谕的肩膀,看破不说破,他大约知晓了阳牧青与画中女子的身份。 不是书中人,无晓书中事。 阳牧青朝着墨谕再度拱手,从马厩中牵出一匹身形高大的健壮黑马,沿着马蹄印追寻而去。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他终于挣脱了来福客栈这个牢笼,不管接下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都挡不住他与她相逢的脚步。 第三百二十七章 相逢亦重逢 自幕入夜,寒意渐浓,清冷月光照着荒凉山丘,晚风习习,在山涧中来回穿梭,如在吹奏一曲古老的曲调,让人的头脑难以一直保持清醒。 来此处已有许久,阳牧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的全貌,和预想中并无二致,贫瘠寻常。 即便有种笔者竭力描述的大气苍凉美感,但再美的风景,此刻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骑着黑马在官道上一路狂奔,追寻着路上零星的马蹄印,尤其是每到一处分岔路口时,总要拉紧缰绳,仔细辨认一番过后,才择路而行。 他不容许自己再走错道,耽误与慕容曌相见的时间,哪怕一分一秒。 自从与慕容曌相识,他未曾与她分离如此之久,被困在此地之后,他有了漫长的时间来回顾自己的感情,何时萌生好感,何时心生依赖,何时情根深种,何时纠结难舍……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哪怕换一种情境相遇,他恐怕也会对这个张扬自信的女子移不开眼。 只是很大概率,仍会将那份深深的喜欢,压在心里,不是由于她可能心有所属,而是打从心底里,他害怕自己会配不上她。 他是深山中的穿山甲,她是自由自在的白鸽,前者自带厚重的保护壳,后者属于阳光与蓝天。 越过重重山丘,是一片宁静的湖泊。 此时,这份宁静被一群举行祭祀的乡民们打破,穿着异族服装的男女老少,拥簇着戴着面具的祭司,在篝火旁跪拜与祈祷,口中念着晦涩难懂的话语。 阳牧青一下子就被眼前这幅景象吸引住了,因为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测:慕容曌或许会在此处,她向来不会轻易错过这种热闹。 他停步驻足,发现了不远处的树上拴着一匹马,正在悠闲地啃着草,视线再往前,一人高的浓密草丛中匍匐着一个猫儿般的熟悉身影。 阳牧青忍不住嘴角上扬,果然是她。 这一刻,见到了日思夜想之人,他突然又不急着向前了,反而在考虑一些无足轻重的细节:她如今会不会还是原本的面容,与她第一句话应当要说什么,自己今日穿了小厮衣服又是否得体…… 最后,他被自己这谨小慎微的个性给气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顾虑这些作甚。 阳牧青翻身下马,以尽量不惊动别人的动静,缓慢挪步靠近那心上之人。 于是,当慕容曌察觉到身边异常后转头,就看到了一张魂牵梦绕的脸孔,这张脸带着遮掩不住的笑意,眉眼深情得像是浓到化不开的蜜糖,瞳仁中清晰地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之前从未看过阳牧青穿粗布长衫的样子,他清瘦了许多,但极衬这浅灰色,有一股穿现世服装所不具备的风流气度,看上去俊俏又温润。 “牧……” 她抚上他的脸,确认这不是自己所做的一个美梦,口中忍不住呼唤他的名字。 祭祀的异族乡民们听到异样的声响,纷纷停了下来,四处搜索可疑之物,若是被他们发现有人偷窥,估计讨不了好果子吃。 阳牧青心中一动,凑上前吻住了慕容曌的唇,将她未说出的话语给堵了回去。 这个吻如此自然,又如此难得,两人相拥在草甸上,十指相扣,发丝缠绕,吻得珍之又重,感受着彼此熟悉的触感与气息,混杂着空气中栀子花的冷香,两个人的心跳从激荡不止,到减速缓和。 慕容曌觉得自己仿佛融化在了这个吻里,所有的不安与委屈都在缠绵中蒸发了。 她拥住他的脖子,反吻向他,一遍,又一遍。 牧青,见到你真好。 这一路的奔波寻找、辗转无措、颠沛流离,都值了。 湖边的祭祀在短暂的暂停之后继续,虽然听不出具体的内容,但大致是祈求太平盛世、五谷丰登、人丁兴旺之类,希望天神眷恋,护佑一方安宁。 慕容曌心中顿生荒谬之感,书中人的命运全被写书人所掌控,书中之人的所求所愿、所思所想,写书人几乎是体会不到的,但对于这些祭祀者而言,所谓的天神,实际就是执笔人。 阳牧青见她突然皱眉,猜测到了她心中的担忧,对于自己的出路,阳牧青其实也想过很多遍,也有了一些大胆的猜测,但总归是先要等到慕容曌,方可论其他。 等祭祀仪式完全结束,两人执手从草甸中走出,乡民们已然散去,只剩火堆还在噼里啪啦,余烬未消。 “我真的找了你好久,你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吗?” “是的,我被困在来福客栈,无法离开。阿曌,我很想你。” 阳牧青恨不得需要奔波寻人的是自己,而不是慕容曌,但书中人物如此设定,他也无法干涉。 “牧青,你知道吗?我从不认为自己会找不到你,但我怕等我找到的时候,你已不是你,幸好,你还是你。” 慕容曌想起自己往日脑洞大开的剧情设想,心有戚戚焉。 “抱歉,让你吃苦了。” 阳牧青轻抚她的长发,将她紧紧涌入自己怀中,想让她融入自己的身体,从此永不相离。 “我反而感激这一段经历,牧青,就像你当初救回我一般,我也再一次找到了你。”慕容曌仰起头,直视着阳牧青的双眼,将心中酝酿了很久的话语和盘托出,“我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爱你。” “我一直知道的。” 阳牧青这次倒是没有避讳这一个让人羞赧的话题,他其实比慕容曌更早识别到她对他的情意,红云攀爬上他的脸颊,将他的脸烧得发烫,他的眼睛里盛着和煦的冬阳,不够炽热,却分外坚定。 “我们要怎样才能从残章中出去?你想过吗?” 找到阳牧青后,这便是需要解决的下一件大事,且事不宜迟。慕容曌担心时日一久,自己就会被这书中内容所同化,渐渐忘了自己是谁。 “你是否知晓,原来的书中,可有我们这两个角色?” “我在书中叫做凤来仪,你在来福客栈,有名字吗?” “没有,我是做为一名寻常的客人留下,之后成了店里的伙计。” 于是,慕容曌将自己所知晓的书中故事情节大致告诉了阳牧青。 阳牧青思忖半晌。 “这样说来,我属于变数人物,要解决眼下问题,关键点可能在我。”他看着眼前铺满粼粼月光的湖面,唯美如诗,静谧如画,有些不忍心打破两人重逢的甜蜜氛围。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我可以先杀了你,让凤来仪这个角色消失,然后我再自杀。” “真是不解风情,就不能我们一起殉情吗?” 慕容曌不太赞同阳牧青的安排,她指了指月下的湖泊,这才是她满意的归宿。 “凤来仪遇见心爱之人,家仇未报,为求厮守,抱憾殉情于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