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战袍以盖山河》 第一章——无耻乞丐 时值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青州城外春意盎然,桃花盛开。 一阵微风拂面,淡淡花香扑面而来。 青州城的百姓纷纷结伴出游,踏青祭祖,不少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都要去城外的白云寺烧香祈愿。 有的想要保佑一家幸福安康,有的是想祈求菩萨帮其延续香火,更多的,则是想求姻缘的年轻小姐。 听说今天热闹,白云寺山门前早已驻扎了不少乞丐,就盼着哪位路过的女善人能可怜可怜他们,只要讨到几个铜板,就能顶上个两三天。 这些乞丐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与那些光鲜亮丽的女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景国北境爆发了与晋国的战争,因战乱而被迫逃亡的流民越来越多。 听说青州城有人施恩放粮,这些流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顾重重艰险,即便有不少人饿死在了路上,也要一路逃亡到青州。 也因此,青州城才会多出不少沿街讨饭的乞丐。 一位身穿华服的富家夫人,刚要往山上走,乞丐们便端着手里的破碗蜂拥而上,跟随在她左右的家丁,立即连骂带打的驱赶他们。 “滚开!哪来的臭要饭的,真他娘的脏!居然敢碰我们夫人的裙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们!” 乱哄哄的乞丐们,立马四散奔逃。 王令躲闪不及挨了两脚,忍着疼逃回自己的位置。 这地方是他精心挑选的,他观察过了,那些夫人小姐,基本上都会在他这边下轿,只要有人来,他就能第一时间冲到前排。 不过这种优势也伴有风险,就比如刚才,对方要是暴起打人,最容易挨揍的也是他。 忽然,肚子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叫声。 王令有些无奈的揉了揉肚子:“哎哟,你别叫了,我这不努力呢吗?安静会儿行不行,也不知道老孙头上哪去了,来的时候还在呢,一扭脸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没回来。”说着说着,想起了那个邋遢老头。 他原本生活在一个名为华夏的地方,是一名年轻的部队军官,然而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不幸被敌人的榴弹击中,当场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时,却不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是在一座破庙里,身边还有个披头散发的邋遢老头。 随后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接受自己莫名其妙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事实。 据老孙头说,当时他在河边摸鱼,摸了一下午都没摸到一条,正准备回去时,发现河床上趴着一个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于是便把王令带回了自己居住的破庙。 回想起这些,王令的心里不禁开始抱怨:“凭什么别人穿越以后是龙傲天,我偏偏却是个乞丐,讨口饭还要被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他在心里统计过,这一早上,一共挨了五脚,吃了八个大耳刮子。 好在身子骨结实,换别人早起不来了。 忽然,他发现周围的乞丐全都站了起来,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王令顿感不妙。 当他反应过来时,一顶轿子已经停在了眼前,瞬间便有一大群乞丐围了上去。 就这么一打岔的工夫,自己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王令懊恼不已。 等他再跑过去时已经晚了,任他再怎么使劲都挤不进去,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也不知道是他倒霉,还是老天成心跟他作对,前几次他冲在前面,总会挨一顿拳脚。 然而,就是这一次没抢到前排,却听到了一句令他心痛的话,说话的是个姑娘,声音悦耳清雅。 “樱桃,帮我把这些点心分给他们吧。” 这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这女子双十年华,有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典雅,杏眼桃脸,目似秋水,唇红齿白,一袭由黄渐红的薄纱长裙,似是将黄昏晚霞披在了身上,皮肤细腻,脸色晶莹,是那种看上一眼,便无法忘记的女人。 可惜王令看不到,但是光听声音就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王令一副想哭哭不出来的表情:“我为什么没摊上这么一个女菩萨呀!不行!我要挤进去,我一定要挤进去!说什么也要捞上一口吃的!” 他不顾尊严的爬到地上,顺人与人之间腿缝往里钻,他已经饿了三天了,绝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是,小姐。”站在曹霜絮身边叫樱桃的丫环,拿起装满点心的篮子,将点心分发给这些乞丐。 “别挤别挤,大家都有,这是你的。”曹霜絮也在给这些乞丐分发吃的,不忘出声维持秩序。 她知道白云寺外有流民在乞讨,来之前特意多带了些点心。 “来,这个你拿着,还有你的,大家都不要抢。”专心分发点心的曹霜絮,忽然注意到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下意识低下了头:“这是什么?” “让一让,发麻烦挪一下脚,谁能扶我一把?”趴在地上找不到方向的王令,感觉四周不是那么拥挤了,便准备站起来,他本能的将自己的手向上伸去,希望有人能拉他一把。 结果却摸到了什么奇怪东西,软软的,入手微凉,手感丝滑细腻,他下意识的捏了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抬头向上望去,这一看直接看懵逼了。 自己的手正握着那一个姑娘的胸脯,视线不由得继续向上移动,直到对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正怔怔的看着自己,两人都愣住了。 王令:“姑娘...我可以解释...” “啊啊啊啊啊啊!!!” 名叫樱桃的丫环,看到有个乞丐在调戏小姐,急忙大喊道:“快来人啊!” 家丁们正努力维持秩序,忽然听到曹霜絮和樱桃的叫声,回头向身后望去,刚好看到一个乞丐,正用他的脏手轻薄自家小姐,瞬间火冒三丈。 他们急忙推开拥挤的流民,朝着王令冲过去,奈何流民阻碍了他们的脚步,没办法立马赶到。 王令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赶紧站起身解释,同时两只手本能地在身前摆动:“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突然身后被人推了一把,双手刚好停放在曹霜絮胸上。 王令:“。。。” 曹霜絮:“。。。” 王令:“我...” 啪! 这是应该是他今天,挨得最冤的一个嘴巴,他还想解释,却在看向对方的那一瞬间呆住了,暗暗在发誓,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可是,当他看到对方眼角噙泪,红唇紧咬的羞愤模样时,刚好也瞧见了正在奋力逼近的那些家丁。 他知道,不论自己怎么解释也洗不干净了,于是迅速转过身,拼命扒开一条人肉通道,向外逃去。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王令,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立马脚底抹油撒丫子跑路,只留下曹霜絮愤恨的望着他逃命的背影,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始终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小姐,你没事吧?”樱桃关切的问道。 “大小姐,对不起,让您受惊了。”此时家丁们已经凑到了曹霜絮身边。 “把他给我抓回来!”曹霜絮没有理会他们,她始终注视着王令逃跑的方向,咬牙切齿的说道。 “是!”家丁们立即朝着王令逃离的方向追了过去,只留下两个人,守在曹霜絮和樱桃的身边。 已经逃出一段距离的王令,并没有选择相对平坦的山路逃跑,而是顺着陡峭的坡道向下奔逃,跑着跑着,忽然用余光扫到一条石缝,刚好能容纳下一个人,灵机一动,闪身钻了进去。 他刚钻进去没多久,就听到上方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 “那小子去哪了?” “刚才看他往这边跑了,怎么一转眼就没影了?” “他奶奶的,绝饶不了他,居然敢轻薄大小姐!” “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你们两个跟我来,去那边找找!抓到非扒了他的皮!” “走!” 这给王令吓得,心说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姐?身边怎么带着这么多护卫!一个个脾气真大,不就摸了一下,至于扒他的皮? 他也不想想,带着这么多护卫,还让他占了人家小姐的便宜,这些护卫能不愤怒吗? 等到四周安静下来以后,他才敢探出脑袋,确定四周没有危险,心一横,从石缝中窜了出去,借着草丛和树木的遮挡,消失在了视野中。 惊魂未定的曹霜絮还站在原地,樱桃陪在身边,还有两个家丁守护在旁,那些乞丐也已经驱赶开,刚才的事发生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让这些乞丐靠近,生怕一不留神,再冒出来一个色胆包天的。 不一会儿,出去追王令的人回来了。 看着他们两手空空,曹霜絮不由眉头微蹙,语气不悦的问道:“那人呢?” 被问到的家丁,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低下头小心说道:“对不起大小姐,让他给跑了。” “你们干什么吃的,连个乞丐都抓不到?”樱桃生气的看着一众家丁,身为小姐的贴身丫环,主子受辱,她比任何人都要愤怒自责,当听到没抓到人时,自然迁怒到这些家丁身上。 “算了,回府吧。”曹霜絮轻轻的撂下一句,转身钻进了轿子。 四个家丁充当轿夫,将轿子缓缓抬起,其余家丁护在轿子两旁,顺着原路返回。 樱桃来到轿窗边上,忐忑地说道:“小姐,你还好吗?” 坐在轿子里的曹霜絮,没有回话,两手放在大腿上,死命拉扯着自己的手帕,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她还是头一次与男子有肌肤之亲,对方居然是一个无耻的乞丐,怎能不令她羞愤。 心中暗暗发誓:“若是再见到那个乞丐,绝不轻饶他!” 过了许久,一行人终于在曹府门前停下脚步,轿子缓缓落下,曹霜絮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深呼吸平复下内心的情绪,冷静的整理好自己的妆容,调整好仪态,这才缓慢从轿子上下来,神态自然的走入宽阔的曹府大门。 曹霜絮的父亲,就是青州知府曹庸,此刻正愁眉不展地翻看手里的公文,内容是各县衙汇报的流民现状。 忽然瞥见女儿回来了,曹庸连忙放下手里的公文,喜笑颜开的迎了上去。 “霜絮回来了,不是去白云寺祈福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曹庸笑道。 “女儿有些身体不适,先回房休息了。”曹霜絮的面色平淡,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 曹庸面色一滞,敏锐的察觉到她心情不大好,望着曹霜絮的背影,他将樱桃喊到了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他语气中的威严,令樱桃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的将白云寺发生的事,告诉了曹庸。 回到闺房的曹霜絮,一把把门锁死,靠在门上嘤嘤抽泣,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羞耻的事情,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那个无耻乞丐的脸,那张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但是还是依稀能见到有几分俊朗,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偏偏却长到了一个登徒子的脸上。 “无耻!下流!再让我见到他,一定叫人把他手打断!” 越想越羞,越想越气的曹霜絮,径直扑到自己床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缩紧被子,努力不让人听到她的哭声。 第二章——偷吃贡品 曹霜絮口中的无耻乞丐,此刻正蹲在小溪边大口大口喝水,玩命跑了一路,险些把肺都跑炸了,直到确定身后没人追来,王令这松了一口气。 他抹了一把嘴,回想起刚刚闹出的乌龙。 从那些家丁的穿衣打扮就不难看出,对方定然来历不小,一个家丁穿得都比普通百姓要好,这样的家世出身的姑娘被自己袭了胸,要是被他们抓到,不死也得掉几层皮,想想就后怕。 但想起当时的手感,细嫩又有弹性,尺寸不大不小刚刚好,俏丽挺拔,不禁有些流连忘返。 换个角度想,也不枉费自己一上午挨了那么多个嘴巴,不是有句话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正暗暗回味的王令,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担心是哪些家丁又追了过来,他立马慌张的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却并没有发现人的影子。 再仔细听,那动静似乎是从芦苇荡里传出来的,基本确定了声音的方位后,王令小心的摸了过去。 沿着河边一路摸索,扒开一人高的芦苇,居然看到一个邋遢老头躺在地上,对方手里抱着一只烧鸡,身下压着厚厚的芦苇,正美滋滋的吃着鸡腿。 王令在看到这个老头的那一刻,脸上的警惕瞬间变成了愤怒。 “我特么...我说老孙头,说好一起行动,你把我一个人撇在白云寺,自己却躲在这里吃鸡,你知道我这一上午怎么过来的吗?!”王令一把抢过老孙头的烧鸡,薅着他的脖领子,将他提了起来,“说!烧鸡哪来的?!” “啊哈哈,是小王令啊,那什么,你快放我下来,你也知道我一把老骨头了,可禁不起你这么提溜着啊。”老孙头说着话,一只手却悄无声息的伸向王令手里的烧鸡,却不料王令早有察觉,将烧鸡藏到了身后。 “说,烧鸡是哪来的?”王令恶狠狠的说道,一副再不说就要动手打人的样子。 老孙头勉强的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冷静,冷静。我说还不行吗?你先把我放开。” 他话音刚落,就“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老孙头委屈的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幸好有压塌的芦苇垫着,才没有摔坏他这把老骨头,要是没有这些芦苇,王令也不舍得摔他这一下。。 等老孙头再抬头看向王令时,却发现王令已经坐到了一边,正抱着那只烧鸡一顿猛啃,那架势,那速度,那牙口,像极了饿急了的狼,完全不顾形象。 “哎呦,你慢点慢点,不是,倒给我留一口啊!我的祖宗诶!”看着很快就只剩下一副骨架的烧鸡,老孙头心疼得快哭出来了。 王令嘬了嘬指头上油,恨不得把手指也吞进肚子,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吃到的荤腥太少了,上一次还是两个月前,他好不容易抓到一只野兔,烤完以后只吃了两条兔腿,自己和老孙头一人一条,本想着剩下的留着慢慢吃,谁承想这老贼半夜起来全吃干净了,第二天醒来,看着那一地骨头,差点没给王令气死,好几天没搭理老孙头。 要知道,现在那些流民,每路过一座山,都恨不得拿牙把山皮犁一遍。 山里的野物,被吓得全都转移了栖息地,用王令的话形容,动物们是连夜扛着火车跑路的,没跑掉的也只能躲在巢穴里瑟瑟发抖,凡是被抓到的,都被吃个一干二净,好多山上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在这种情况下,能抓到一只兔子得是多不容易的事,还让这老东西全给祸祸没了。 王令看着手里抱着鸡架,坐在地上默默流泪的老孙头,冷哼一声问道:“快说,你这一上午去哪了,这烧鸡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孙头用手擦拭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滴眼泪,委屈的说道:“我找到一个地方,那里有好多吃的,这烧鸡就是从那拿回来的。” “真的假的!能有这好事儿?”王令狐疑的看了老孙头一眼,如今到处都是流民,虽然不太相信这世道会有这种好地方,但是那鸡肉味现在还在他嘴里回荡,又很难去反驳。 老孙头起身掸了掸屁股,将那副鸡骨架子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这才对王令招招手,说道:“走,我带你看看去。” “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令站起身走到老孙头身前,一弯腰将他拖在了背上。 老孙头:“???” “吃你的鸡,是为了给我那只兔子报仇,另外,这一上午我挨了那么多揍,你总得让我解解气!” 王令虽然觉得这老头一向不厚道,经常干出一些坑队友的事儿,气得自己没办法以平常心对待,但是自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老孙头算是他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心中自然还是感激的,只是他嘴上不说而已,那张嘴全用来跟这老不休斗智斗勇了。 有时候想想也挺有意思,他们俩一老一少,就这么吵吵闹闹走了小半年,竟然真的走到了青州城。 这一路上,他们不知道看到多少饿死在路边的尸骸。 老孙头拍了拍王令的肩膀,说道:“刚才看你好像在河边傻笑,怎么的,思春了?哪家的小娘子啊?” 老孙头嘿嘿一笑,趴在了王令宽厚的背上,任由他背着自己往前走。 王令脸色一僵,转头看着他:“你都看到了?” “就你喝水那动静,跟牛一样,很难不让人注意到。”老孙头挖苦道。 感觉有些尴尬,有种社死的感觉,王令急忙转换话题。 王令:“你留着那副鸡骨头,是打算炖汤喝?” 老孙头:“哟,被你猜到了。” 王令:“切,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孙头:“嘿嘿,你来煮,我来喝。” 王令:“你这老东西长得丑,想得倒美!我煮汤你不得打下手啊?再说了,有啥好东西不得咱们一起享用啊?” 老孙头:“都一起,都一起,嘿嘿!” 两个人一人一句闲聊着,顺着老孙头的指引,沿着小溪向山下走去。 虽然背着一个人走山路不太容易,但好在王令毕竟是部队出来的,底子好,加上刚吃完一只鸡,体力也有了保障,一路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二人面前出现一个小山包,老孙头才让王令把自己放下来。 刚一落地,老孙头就朝着那个小山包跑去,那跑步姿势看着有些滑稽,王令跟在他身后,俩人一起顺着山坡往上爬。 就在即将爬到顶点时,老孙头突然按住了王令,这一下令他猝不及防,险些脚下一滑跌下去,他恼怒地看向老孙头,刚要质问他,却见他贼头贼脑的趴在山坡上,缓慢地探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 王令不禁有些疑惑,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露出了半个脑袋。 当他看见山包的另一侧,是一大片坟地时,脸上的疑惑更重了。 王令:“你带我来这儿干嘛?” 老孙头奇怪的看着他,说道:“不是你让我带你来的吗?” 王令脑子有点没转过来,可当他看到坟地里那些上坟扫墓的人,在墓碑前摆放的水果、点心和烧鸡,甚至还有一座坟前放着猪头,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瞪大眼睛看向身边这个老东西,难以置信的说道:“卧槽!你这么勇的吗?死人的贡品都偷,缺不缺德啊你?!” 老孙头不以为意,甚至对他的反应有些不屑,翻动着老眼白了王令一眼。 “这年头,死人也得给活人让路不是?那么多好吃的放在那些坟墓前摆着,迟早都是要烂掉的,不吃岂不是浪费?”见王令表情有所松动,他又继续说道:“都啥时候了,咱爷俩都要饿死了,还管他缺不缺德的,又没偷活人的粮食,有口吃的让咱们活下去,就不错了!” “你特么说的好有道理啊!”王令成功被他说服了,心里的道德底线瞬间瓦解。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王令从不畏惧鬼神,就算这个世界真的有鬼找上门,他也有底气叉腰跟对方理论一番,我这是为了不浪费粮食,大不了往后多给你少些纸钱。 第三章——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 黄昏时分,等那些扫墓的人都走了以后,两个贼兮兮的人影开始在墓碑间穿梭,他们撑起衣衫的下摆,来到一个又一个亡者碑前,从每一份贡品里取走一样,除了有给墓主人留点的心思外,也是怕被人发现。 忙活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人的衣衫鼓鼓囊囊的,方才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这片坟地。 夜色拉开帷幕,山洞里燃着火光,王令和老孙头躺在火堆旁边,地上是一小堆吃剩下的食物,当中还有那个猪头,猪耳朵已经被老孙头啃掉了一只。 这是三个月以来,他们吃得最饱的一顿饭了,王令舒舒服服的打了一个饱嗝,摸着隆起的肚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老孙头则翘着一个二郎腿,手里捏着一根鱼刺寻找牙缝间的残渣,挑出来然后喜滋滋的咽进肚子,直到牙缝中实在挑不出什么东西以后,才心有不甘的叼着那根鱼刺,嘴里哼起王令听不懂的小曲。 这时,王令忽然问道:“对了老孙头,你说来青州城是为了找人的,青州城这么大,你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吗?” “噗。”老孙头将嘴里的鱼刺吐得老远,然后说道:“嘿嘿,我要找的人找倒是好找,只是好不好见着,就要两说了,总之明天你跟我进一趟城,若是见到那人,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绝对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 王令嗤之以鼻,心道,你那人格能值几个铜板? 老乞丐嘿嘿一笑:“小子你别不信,老头子我啊,虽不能送你一场富贵,但包你在这青州城落脚还是可以的,到时你也不用像现在一样,过得跟个乞丐一样了。” 王令忍不住腹诽道:糟老头子,我信你个鬼! 不知为何,两人都有些沉默了,山洞里只有噼里啪啦的柴火声,显得有些沉闷。 “老实说你在青州见完要见的人,是不是就要和我分开了?”王令忽然问道。 听他这么一说,老人的脸色一滞,随即莞尔笑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从你和我说,要带我来青州,我就总觉得,这里可能就是我们这段旅途的终点,一旦到了青州城,我们两个就要分开了。”说着说着,王令的语气愈发落寞起来。 老孙头收敛起脸上的坏笑,叹声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你说的没错,过几日我就要前往缙州,那里有件麻烦事,需要我亲自去解决一下。” 王令:“缙州?离青州远吗?” “青州位属西北三州的西部边陲,而缙州则位属东北三州紧邻东海,你说远不远?”按道理,寻常人就算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出趟远门,但各州的大体位置还是知道的,而老人对于王令表现出的茫然却并不感到奇怪。 一开始他也怀疑过王令是不是北边来的间谍,经过几番试探,他基本断定此人绝不是晋国的暗探,没有哪个暗探会花三个月在一个老乞丐身上,并陪同他一路墨迹到青州,假如对方知道自己身份,以晋国上下对自己的态度,恨不得除之后快,又岂能活到现在? 经过这三个月时间的相处,无论是人品还是心性,这个年轻人都令他极为满意,老人对自己的识人能力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 然而王令却并未察觉到老孙头眼中的欣赏,撇了撇嘴道:“就你这把老骨头,风一吹就散了,从定州到青州这一路,要不是我陪着,现在你还不知道在哪埋着呢,既然路上困难重重,带上我最起码有人照顾你,没我陪在你身边,还缙州呢,你能不能走出青州都悬!” 说着,他与老孙头目光相撞,发现对方正一脸欣慰的看向自己,这一眼,似是被对方看穿了他藏在心里的不舍,老脸一红道:“你可别以为我是舍不得你,我是怕你死半道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相识一场,我也不忍你曝尸荒野,成了野狗果腹的腐肉。” “嘿嘿,你小子就别担心我了,我自有保全自己的办法,我此去短则半年长则两年,这趟来青州,除了要见个人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将你托付给那人,给你在这青州城内安排个差事。”老孙头道。 王令张了张嘴,鼻子有些发酸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待明日,将你交与那人后我便离开。”不知为何,或许也是被即将离别的情绪所感染,让早就看腻了世间恩怨离愁的老人,竟也有些不舍,他这一辈子无儿无女,身边也极少有人值得他真情以待,却对一个相识仅三月的年轻人有了舐犊之情。 见王令黯然不语,老孙头罕见的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道:“说不得要不了多久就又见面了呢,别垂头丧气的,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不要把心思放在我这么个老东西身上,你也要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我知你心中有秘密...” 王令闻言睁大了眼睛,老孙头起身坐到了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无妨,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我又何尝不是对你有所隐瞒?” 王令默然,他知道老孙头的秘密便是他的身份,三个月以来二人常常在一起探讨西北战事,偶尔也会说些王令不太擅长的治世国策,这哪像是一个食不果腹的老乞丐该思虑的东西?只是他也不敢去问老孙头的真实身份。 他怕他这么一问,反被对方要求拿他的秘密做交换,那就尴了个尬了。王令相信,即便他此刻不问,终有一天老孙头会告诉自己的。 其实每次二人商论那些军国大事,基本都是老孙头挑起的,只是偶尔讨论激烈时一老一少便会发生激烈的争吵。 而后由吵嘴演变成骂战,一开始时还只是小的骂老的为老不尊,老的骂小的目无长辈这种没什么杀伤力的词汇,可骂着骂着就变味了,二人互相揭短,先是王令指着老孙头叫喊他一把年纪偷看小姑娘洗澡,出门不带脸,然后老的那个抄起露脚趾的布鞋,追着小的一顿猛打,哪有半分暮色老人的神态,简直生龙活虎,一边打还一边念叨着,也不知是哪个小兔崽子,看了一眼就双管流血,一副没见过女人的没出息相。 有时候揭短不解气,就拿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相互抨击,但事后要不了多久,两人就好的跟没事人一样。 想起这些,王令的表情舒缓了许多,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他坐直了身子,把手搭在膝盖上对老孙头道:“你把我留在青州,不单单是为了安置我这么简单吧,肯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嘿嘿,要不说你小子最对我胃口,我还没说就让你猜出来了。”老孙头摆出娇羞姿态,看得王令胃里一通翻滚。 王令急忙伸手,制止了老孙头故意恶心他的举动道:“你给我打住!若是想安置我,早前那户人家想留我做农工时,你就不会拒绝,虽比不得这青州城,但好歹有口饭吃,你大老远的把我带到青州,肯定是另有安排。” 老孙头坏笑道:“那家人为啥留你,你自己心里不知?还不是想让你入赘到他家,给那个大胖丫头做陪 睡郎君,再说了,那会儿我也没不同意啊,反倒是你小子不讲究,人家管了你三天的白面馒头,你倒好,一见那丫头对你有意想留下你,你小子连夜翻墙跑路,都不带跟我知会一声的,害我第二天让人赶了出来,连头天夜里藏好的馒头都没来得及带出来。” 闻听老孙头不加掩饰的说出这段往事,王令一脸窘态,想起那户人家闺女的体态相貌,不禁打了个冷颤,他在部队开过坦克,但不意味着他喜欢开坦克。 老孙头见玩笑开的差不多了,决定与他说些正事,老人的目光穿过洞口,望向遥远的星空,说道:“你猜得不错,我确实对你有别的安排。” “什么安排?”王令道。 老孙头:“我想把你送进青州的街道司衙门”。 王令有些茫然的问道:“街道司衙门?那是个什么地方?”心里也不自觉的从字面上揣摩,这个衙门名字,听上去就不像是有多大能耐的部门,相比于我听说过的皇城司、兵马司、都官司一类的,哪怕送我到漕运司也行啊,说不得混上个一官半职,还能捞点油水给你养老,这个街道司是个什么玩意儿?莫不是街道办事处一类的机构? 对于王令的诚心请教,老孙头习惯性的回敬了一个白眼,王令的这种无知在他看来并非是见识浅陋,而是属于啥都不清楚,好在也已经习惯了,有时候他也纳闷儿,一个能和自己谈论国事的人,有时候甚至把他都说得哑口无言,怎么对于很多常识性的问题却一概不知,要不是看他双眼澄澈,都要以为他是装出来戏弄自己的。 老孙头解释道:“这街道司虽位级不高,但却极为重要,几乎每一城都设有这么一个衙门,平日里虽归城内主官管辖调度,却是直属京兆府的街道司总司。” 王令似懂非懂地提出了下一个问题:“那这街道司是做什么的?” 老孙头想了想,似是在思考该如何表达街道司的职能,说道:“街道司的职责较为宽泛,平日里最主要的事务就是巡街治理纺市,防止有人非法牟利经营黑货,以及侵街占巷等破坏城内秩序等行为,除此以外还要协助官差缉拿盗匪,修治水运沟渠,维护城中治安,这些也在街道司职责范围内”,听到这里,王令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老孙头还以为他是因为要管理的事务过多而感到惊讶,想起这小子一向不爱多管闲事的性格,老孙头换了种宽慰的语气道。 “你且放心,你进了街道司以后,并不需要事事操劳,街道司有六处班房,每一房分管一摊,你只需要做好自己应做的就······” 他话音未落,王令突然激动开口将他打断:“老头儿,我终于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了!” 老孙头眼神中闪过一抹光,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快就从我方才的只言片语中,就已猜出了我的真实意图!看他如此激动,眼神中毫无抗拒之意,甚至包含期待,老夫一生阅人无数,果然从未看错过人,此子未来可期!值得委以重任! 老孙头强压下内心的喜悦道:“你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了?那你说说看,让我听听你猜得对不对。”老人一边轻抚胡须,一边满含期待的望着王令。 王令合上眼让自己情绪趋于稳定,待他睁开后,吐出两个字:“城管!” “???”老孙头一脑袋问号。 第四章——汤小鱼 次日,天蒙蒙亮,青州城四方城门大开,今天是青州首日向流民开放,允许他们入城,一般发生灾祸,流民是不被允许进入主城的。 王令对于这项规定深以为然,这一路上的惨剧他不知见了多少,曾经还从几个饿到眼泛绿光的流民手中,救下过一个险些被烹煮的小女孩。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恰恰相反,他杀过很多人,有国际人口贩卖集团的恶徒,为祸一方的毒枭,以及敌国雇佣兵,那些人在他眼里都是该死的,可是这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即便是手上沾满鲜血的他也感受到了直击灵魂的恐惧,对人性的恐惧。 好在城门贴着告示,有不少地方招收力工小工,算是变相的解决了流民涌入可能造成的犯罪问题,只要有希望,就没人愿意犯险,另外这一路上都能看到巡街衙役官差,相信即便有心存歹意之人,也没那个机会作奸犯科。 王令走在流民队伍里,在他身边有一个邋遢老头,老人家衣着褴褛,即便是流民都忍不住想要远离他,虽然大家都是流民,但如此肮脏邋遢的,老孙头算是独一份儿。 老人一脸愤懑走在王令身旁,领先他半个身位,似是不愿意搭理王令的样子。 王令无奈道:“哎哟,行啦,也不知道你是哪来的一股子气,从昨晚闹到现在,该收收了啊。” “哼!”老孙头鼻息如牛,对王令依旧不理。 还不是因为昨晚王令冷不丁把街道司和城管大队联系在了一起,起初老孙头也不知道城管是做什么的,经王令解释是他家乡维护城市治安的执法部门,顾名思义就是负责城市管理的,到这里其实都还正常,老孙头也只是对自己的期许有些失落罢了。 但接下来,王令说的那些什么不爽别人就砸摊子,没收商贩小车,吃梨不给钱,调戏豆腐西施之类的,给老孙头气的够呛,他突然觉得不应该把这混小子放到街道司了。 正欲告诫两句,结果这小子居然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昨晚偷了那么多贡品,小兔崽子吃得太饱,往日里不怎么打的呼噜,昨夜里震天响,偏偏睡的还是山洞,王令每打一声呼噜,山洞里便回声四起,一声声此起彼伏,令他完全睡不着觉,害的老人家枯坐在洞口守了一夜。 最来气的就是王令起床和他说得第一句话,“哟?起得挺早啊,人老了是觉少哈”。 这世上哪有这般不善待老者的混球?害的自己一宿没睡好就算了,第二天还要一大早进城给他安排差事,一想到这混球打算进了街道司以后做的那些混账事,老孙头恨不得现在一棍子敲死他算了。 一路上的景物令王令感到新奇,他不住地四处张望,就像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的乡野村夫,见他这副模样,老孙头毫不吝啬地送上自己鄙夷的目光。 走着走着,前方的一队人吸引到王令的注意,那些人一看就是衙役,但穿着却有所不同,他们一袭黑衣束带,胸口处绣着白色浪纹图案,左右两侧的腰上分别挂着一把长刀和一卷长鞭,年龄几乎在二十到三十多岁不等,为首那人除外,不管王令怎么看,领头的那人都是个十三四岁的丫头。 王令看着那个小丫头,柳月般的眼睛,娇俏鼻梁,红润小嘴,一眼就能看出,这绝对是个千里挑一的美人胚子,稚嫩的瓜子脸上透着一股子不输于儿郎的英气,还尚未长开的娇嫩身躯,跟那一袭黑衣极其相衬,分明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惊奇的是,别人都腰配二指宽长刀,只有她右手拖着一柄与自己身长等同的大刀。 王令心里惊呼,我擦,这奇怪的反差感是怎么回事?看另外几人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似乎这么一个丫头做他们的头,并不感到任何愤慨,反而极其尊重,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丫头片子······ “那些人是街道司衙门的侍城人,鞭挞不法徒,刀劈恶人骨,墨染官服贪难浸,心怀公正化清流,没想到你小子这么快就能见到即将共事的同僚。”这是老孙头今天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王令用手指了指远处那个领头的少女道:“这街道司连十三四岁的未成年少女都收吗?” “十三四岁的女子都能嫁人了,何来未成年一说?”老孙头反驳道,旋即顺着王令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细瞧了片刻,待发现少女手中那口大刀后喃喃道:“原来是这丫头...” “你认识?”王令道。 老孙头叹息道:“算是吧,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既然她也加入了街道司,往后你多帮衬着些,就当替我还个人情。” 王令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没看她身边那几个人对她马首是瞻的样子吗?哪还需要我照顾,我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乞丐,连个户籍都没有,我不跪舔求她照顾我就不错了。 两人交谈之际,许是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那女孩突然转过脸来望向两人,然后带着人朝王令二人走了过来。 嗯?莫非认出了老孙头,过来认亲的?这气势汹汹的样子也不像啊,哪有故人重逢该有的氛围。 王令愣在原地,一双手也不知道放在哪,更不知现在是该拉着老孙头遁走,还是继续留在原地,挣扎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女孩已经托着大刀带人来到了他们面前。 王令下意识的看向一旁的老孙头,既然是认识的,至少不会被找麻烦才对,话说离近看这姑娘和她手里那口刀,着实有些骇人呐······ 怎料,女孩语气冷冽的开口道:“你们两个,刚才就发现你们鬼鬼祟祟的,劝你们别动歪心思,进了城就放老实些,不然带你们回街道司吃鞭子,有你们苦头受的,听懂了吗?” 明摆着就是吓唬人,真要想带我们去街道司,还说这么多干什么,直接以可疑分子为由带走便是,看样子就是在给予警示,还真别说,若是换了一般人,仅凭她手里那口刀就能把贼胆吓飞了。王令心里这么想,表面上却表现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缩到老孙头侧后方,像是被吓到了。 汤小鱼见这个青年胆小怕事的模样,一方面窃喜自己的威吓起到了作用,另一方面又对王令有些瞧不上眼,如此怯懦的让一个行将枯朽的老人挡在自己身前,心想,这么大个人,怎么这般没出息······她看向王令眼神多了一丝厌恶和可怜。 王令倒是没想那么多,但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对劲,不认识?他看向老孙头,那眼神像是在质问:你不是说认识的嘛? 老人对王令如刀般的目光好似没看见,突然作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向汤小鱼拱手道:“老朽与孙儿逃难至此,我爷孙二人乃乡野之人,进城后难免感到新奇惶恐,只想进城混口饭吃,绝对没有为非作歹的想法,还请大人明鉴,若方才有冒犯到几位大人之处,望几位大人莫怪”。 汤小鱼盯着弯腰不起的老孙头,并没发现异常,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王令,见他与自己对视一眼后,又胆怯地将目光缩了回去,甚至害怕的躲到了爷爷身后,对王令再次轻看了几分。 “如此便好。”她刚要带人离开,又顿了顿,回头对王令说道:“每日午时至未时,城南菜市口施粥,城中各处纺市皆有商户招工,若是没能找到活计,可以去北郊河道码头碰碰运气,那里常年招手力工,我看你四肢健全,扛几袋货物应该没什么问题,找份像样的活计,你阿爷年岁已高,莫让他忍饥挨饿,照顾好老人家。” 望着一行黑衣离去,王令这才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对老孙头道:“老家伙,你刚才装得挺像啊!” “你也不差你也不差。”老孙头嘿嘿笑道。 王令道:“你不是说认识她吗?她好像不认识你啊,而且你刚才也没有要表明身份的样子。” “我有说她认识我吗?”老孙头努了努嘴道,然后轻叹一声:“我与她的父母是认识的,那孩子还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一面,认不出我也是正常,我不向她坦白,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该如何面对她...” 王令看着老人难以掩饰的愧疚神色,问道:“她的父母···” “走吧。”老孙头没接话,说了这么一句便头也不回沿着主路缓步前行。 “。。。”王令伫立原地,沉默了片刻,他分明从老人的神态中看出了自责、愧疚等复杂的情绪,却又不好多问。 等他追上老孙头时,对方又恢复成不正经老头的模样道:“这青州城如此繁华,过去三个月遭了那么多罪,要不是老头子我急着赶去缙州,倒真想留在这里快活几日,小子,你知不知道青州男人的快活林在何处啊?” 王令挑了挑眉问道:“何处?” 老孙头一脸坏笑道:“自然是欢梦楼了,那里的姑娘,啧啧啧......水灵!” ······ 汤小鱼带人走远后,身旁的一名下属凑上前问道:“小鱼,刚刚那两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汤小鱼短暂沉默了片刻道:“说不上来,只是觉得那两个不像是普通的流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第一眼看到他们时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我们过去后,那两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变了......三哥你现在回去,偷偷跟着他们,莫要被人发现了,看看他们去哪。”汤小鱼看向处在队伍尾端的一名侍城卫,被她唤作三哥的侍城卫收到指示,干脆利索的转身离去。 方才提问的那人道:“小鱼,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玉城哥你也知道,如今城里多了这么多流民,不得不谨慎一些。”汤小鱼回复道。 左玉城点头道:“嗯,你说得有理,对了,昨日指挥使大人向曹大人提及了咱们二房空缺的总旗令一职,我猜十有八九会推你上去。” 汤小鱼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没有了方才的沉稳,言辞略显慌乱道:“玉城哥,莫要胡言乱语,挑选何人担任总旗令,二位大人自有人选,哪...哪轮得到我一个小丫头啊...” 左玉城像个邻家大哥哥一样拍了拍汤小鱼的小脑瓜,笑道:“你就别谦虚了,在咱们这些兄弟眼里,除了你以外,谁都没资格领导二房,也只有你当上这个总旗令,才能让我们心甘情愿的效劳,毕竟这也是我们这帮兄弟的心愿。” 其余几名侍城卫相视一笑,点头表示了对左玉城这番话的赞同,看着汤小鱼难得展露出本该属于她这个年级的少女姿态,众人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 汤小鱼也不再扭捏,她清了清嗓音开心笑道:“咳咳,那要是真让我当上总旗令,我请兄弟们大吃一顿,还要配上几坛醉仙居的好酒!” “吼!小鱼最棒了!”路上行人不知道这几位官爷怎么就突然欢呼雀跃了,都有些莫名其妙,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也不敢支起耳朵去听,毕竟这几位可是侍城卫,惹不起。 ······ 老孙头领着王令行至一处府邸前停下,王令瞧这磅礴大气的府门,门上牌匾写着“曹府”二字,他不禁感叹道:“我的天呐,老孙头,你要找的人住在这种地方?你确定是这里吗?这户人家什么来头,住得起这么大宅子”。 老孙头驻足,抬头望向曹府,眼神中透露出故地重游的感慨,他语气平淡的说道:“这府内的主人名叫曹庸,是青州知府。” 王令惊讶万分道:“青州知府?!你要找的人是青州知府?难怪你说要把我安排到那什么街道司去,我原以为你顶多是和街道司的主事相识,原来走的是知府的后门啊。” “哼!老夫安排你到一个小小的青州街道司任职,还需要走知府后门?我来这一趟,那是他老曹家祖坟冒了青烟。”老孙头不屑道,说罢便朝着曹府走去。 负责看守那两个门房,早在这一老一少出现时就注意到了两人,此刻看到其中那个破衣烂衫的邋遢老头走来,顿时心生厌恶。 “你们哪个进去通报一声,告诉你家老爷,就说一位姓孙的故人在门外等他。”老孙头负手而立,摆足了高位者的姿态。 王令在他身后一脸黑线,心道,哪有你这么登门拜访的,这不得让人抄棍子打咱? 果然如他所料,门房听到老孙头的话,怒斥道:“哪来的老叫花子,我家老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还让我们老爷出来见你,怎么不让皇上从京城赶来见你呢!哪个老王八壳子没夹紧,把你这么个东西给露出来了?赶紧给老子滚,再不滚爷就打断你的腿!” 第五章——姑奶奶我管定了 “你!”老孙头一时气急,用手指着那名门房,吭哧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没想到一个给曹府看门的下人,竟然这么豪横嚣张,被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见他气急的模样,两个门房又嚣张了几分,尤其是说话的那人,本来今天和相好的丫鬟约好在柴房幽会,却被安排到府门值守,本就一肚子气的他,决定羞辱一番眼前这个老乞丐。 他对着老孙头说道:“你要是你从大爷我的胯下钻过去,再学两声狗叫,我或许会帮你进去跟我家老爷说道说道,兴许我家老爷一高兴,还能赏一口饭吃。”说完,他迈开一条腿,胯下留出一大块空挡正对着老孙头。 王令就站在老孙头身后不远处,见曹府下人这般无礼,不禁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准备随时出手。 他可不管这里是不是知府门前,只知道这两个人再这么作死下去,谁的腿断成两截还不一定呢。 “怎么着,老东西你到底钻不钻?不钻就赶紧滚蛋,滚回猪粪池子里泡着,别污了我们曹府的地方。” 老孙头气的咬牙切齿,大骂道:“你...你竟敢如此无礼!就算曹庸本人见了我,也要礼敬几分,你们两个下人也敢这般辱我?!” 两个门房彼此对视了一眼,随后放肆大笑道:“哈哈哈!到曹府门前骗吃骗喝的乞丐老子见多了,但像你牛皮吹这么大的,还是头一回见。”忽地,这人收起脸上的笑容,恶狠狠对着老孙头说道:“老头儿,看来非得让你尝点苦头你才能吸取教训,你要是真想挨两下子,大爷我今儿个就成全你!” “狗东西,你敢!”老孙头怒道。 “嘿!你他 妈 的,就让你好好看看,老子到底敢不敢!”说着便从后腰掏出一根粗壮的棍子,几乎是用尽全力对着老孙头的脑袋砸了过去。 这一幕看得另一个门房吓了一跳,他自然知道同伴今天心情不顺,原本以为他只是吓唬吓唬这个老乞丐,没想到会来真的!眼下也只能盼望这个老家伙识趣一些,尽量躲开这一棍,不至于闹出人命。 然而老孙头却是不闪不避,目光凛然地迎向即将到眼前的棍棒,站在一旁的另一人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老乞丐脑浆喷涌的场景,急忙将脸扭到一旁闭上眼睛,不忍去看接下来的惨状。 你个不长眼的老东西,今日就让你吃点苦头······出手的那人心里正这般想着,突然!手里的棍棒竟被一只手牢牢攥在半空,停在了距离老孙头的脑袋两三寸的位置。 小兔崽子,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成心吓我这个老人家是不是·····老孙头看似稳如泰山,实则慌得一批,心有余悸的看了眼身旁的王令,他刚才之所以面不改色的站在原地不动,就是知道身后的王令一定会出手救下自己,王令的身手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老人已然见识过了,对他充满了信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刺激,险些以为真要被人一棍子打死。 “你跟这老东西是一伙的?”这人试图将木棍从王令的手中抽出,尝试了几次后发现竟纹丝不动,等他对上王令凶恶的目光后,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惧意。 这人本想再说句狠话,结果下一秒,王令突然暴起还击,一脚侧踢将他踢飞出去,也不知王令有意为之,还是活该他倒霉,在他落地时恰好砸在了曹府门前的台阶上,背部被台阶边沿硌得生疼,再加上胸口处传来的钻心疼痛,疼得他止不住的在地上翻来覆去打滚,嘴角更是流淌出一丝血液,这一脚已经将他踹出了内伤。 另外一人见状,立即出声呵斥道:“胆敢在曹府门前撒野,我看你们两个是活腻了!”随后他转身冲进曹府内,敲响了悬在门后的警锣。 “哐哐哐哐!” 伴随着一道道锣声,王令听见曹府内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距离他们越来越近,下一刻,从曹府左右两侧涌出十来个手持长棍的护院,瞬间便将他们二人围了起来。 “何人如此大胆,敢在知府门前放肆!”说话的是一个看似管家的人物,他对着王令他们呵斥道。 王令微微侧身,将老孙头护在身后,面对敌众我寡的局势丝毫不惧,冲着管家喊道:“我二人远道而来拜访曹大人,却不料刚到府门前就被这两个门房恶意刁难,甚至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施以棍棒,莫非这就是一州知府的待客之道?” 管家闻言,脸色有些难看,他看向站在身旁的两人问道:“可有此事?” “张管家,他血口喷人呐,这两个乞丐说他们想来讨一口饭食,小的好心告诉他们厨房还有几个馒头,可以给他们拿来,结果非但不领咱们曹府的情,还要小的至少交出两只鸡和两斤牛肉才够吃,我自是恼怒,便于他们理论了几句,怎料那人出手将我打倒,这才惊动了府上的护院”,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嘴边的血迹,委屈道:“您看他给我打的,张管家,您可得替我做主啊,若都像他们这般,咱们曹府不得被流民洗劫一空啊!” 王令冷笑,好一个恶人先告状,先是颠倒黑白,然后将矛盾上升到整个曹府,我们这边反倒成了贪得无厌的小人,最后倒是不忘了提醒管家,抓住这个机会以儆效尤,倒是小瞧了这个恶仆,还真是长了一副好牙口。 张管家看向另一名值守的门房,用目光询问对方是否属实,见另一人立马点头表示事情就是如此,也就不再多说,当即发号施令:“拿下!” 得到管家指令的护卫们,二话不说摆出棍阵,一看就是训练有素,十几根棍子围成一圈,同时向着王令二人挥过来,王令见状一把将老孙头推了出去,两臂护在头顶,硬生生接了下来。 干!疼死老子了!手臂处传来的巨痛,非但没有让王令心里产生半点退意,反倒是激发出他骨子里的血性,挪动脚下步伐,在棍阵当中左躲右闪,逮住空挡就主动出击打倒一人,缠斗了数息后,就有一半的护院躺倒在地。 王令自身也好不到哪去,身上多处受伤挂彩,他不用掀开衣衫看也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有多处淤青,头部也遭了一棍,感受到额头处的湿热,王令的眼眸泛起凶光。 张管家皱了皱眉,他也没想到,这个乞丐一样的男人,竟如此难以对付,这要是传出去,曹府的颜面何以保存! “继续上,务必将此僚拿下!”从王令大口喘着粗气的状态来看,显然是濒临极限,正是将其擒拿的最佳时机。 还站着的几名护卫却有些犹豫,他们看向王令,眼中流露出胆怯。 此时的王令,托着自己的左臂,看样子是在刚才的搏斗当中被打折了,血液如瀑布般从他的头顶流下,染红了半张脸,最令这些护卫感到惊骇的是,他竟然在笑,笑得极其渗人,王令看向他们的眼神,令他们心底发毛,就好像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受伤的猛虎。 见手底下的护院畏而不前,张管家怒斥道:“还等什么?赶紧将此人拿下,莫不是想等老爷知道此事,办你们一个护院不力之罪?!” 听得管家此言,这几名护院心一横,齐齐举棍袭向王令。 “来得好!” 正当王令欲迎击而上,忽然听到身后一道清丽的嗓音娇斥道:“都给我住手!” 那个从开始被推出战圈,而后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的老人,听到这个声音后,呼出一口浊气,用仅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终于来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汤小鱼以及与她一同巡街的众侍城卫,之前派出盯着王令二人,被汤小鱼称作三哥的侍城卫,一路跟随在王令他们来到曹府门前,将一切看在眼里,直到其中一个门房敲响了曹府的警锣,他直呼不妙,然后立马沿路返回汇报给了汤小鱼。 汤小鱼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丫头,不然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也不会善意的提醒两个不相识流民,城中哪里有饭吃,哪里有活干,待听到三哥回报了王令二人的行踪,以及曹府门前的遭遇后,果断带人前来制止。 好在是赶上了······汤小鱼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穿过老孙头,走到王令与护院们打斗的地方,看着躺在地上的曹府护院,包括汤小鱼在内的侍城卫皆惊讶不已。 三哥是在护院出动前回报的,所以汤小鱼在来之前并不清楚这里的战况,曹府的护院什么水平他们是知道的,一州主官看家的护院,能差到哪去?居然在这个年轻人的手里这么难堪? 左玉城走到汤小鱼身边小声说道:“看来你的直觉是对的,这两个人不像是寻常人,至少这个年轻的不像,之前在你面前的怯懦,肯定也是故意装给你看的。” 汤小鱼皱眉不语,她径直来到王令身边,粗略的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势,看他的样子应该也没讨到好,至少小臂肯定是断了。 当她看向王令的双眼,忽然感到一丝心颤,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一种想要迅速远离这个人的悸动,那双眼睛涌现出的凶芒,即便是她也有些难以抵挡。 这个人······汤小鱼悄然退回到左玉城身旁,面色有些凝重。 左玉城:“怎么了?” 汤小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玉城哥,他伤得很重,你带他去旁边简单处理一下。” 左玉城愣了愣,在看到汤小鱼对他使了个眼色后,暗自点头回应,当他走到王令面前,与王令对视的那一瞬间,立即明白了汤小鱼刚才为什么脸色难看。 这个人有杀气! “你和我过来一下,放心,我没有恶意,就是想帮你上点药。”左玉城和声道,他这个人,就像是一个队伍里必不可少的暖心大哥,习惯了照顾好每一个人,天生自带温和的气场。 王令见对方眼神澄澈并无恶意,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左玉城走到一旁,看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又一个小瓶,王令甚至都能闻到那些一股沁人的药香,心想,这货原来是个奶妈······ 张管家看着这些突然出现的侍城卫,起初还不知道这些侍城卫想干嘛,待看到左玉城把那个闹事的乞丐带到一旁疗伤,脸上明显有几分不满。 “汤小旗,你这般袒护此人,就不怕我家老爷怪罪下来吗?”张管家冷声道。他身为知府家宅的管家,一个街道司的小旗官,还不至于令他忌惮,他甚至觉得自己高对方不止一等。 站在不远处,仿佛置身事外的老孙头,捋了捋胡须,眼角挂着一丝笑意,王令的伤势他丝毫不感到担忧,那小子就是个小老虎,比这次伤得厉害的情况他都经历过,他仅仅只是瞥了一眼,在看到左玉城给王令上药后就收回了目光,此刻正饶有兴致的看着汤小鱼的背影。 听到张管家略带威胁的质问,汤小鱼嘴角一挑,回道:“你倒不如问问府上那两个守门的下人,今日的冲突究竟是怎么引起的,相信在你得知真相后,就会知道曹大人最后究竟会怪罪到咱俩谁的头上了。” “真相老朽已然知晓......”老管家原本胸有成竹,可是在他眼角余光扫到两个门房时,发现二人神色明显有些慌张。 他先是恶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吓得两人纷纷后退低下了头,从两人的反应来看,老管家已经意识到了他们两个定然对自己说了谎,可是眼下不光有侍城卫,周边陆陆续续多出不少围观看热闹的,若是处理不当,今日之事恐成为茶间酒肆的谈资,曹府的颜面也必然受损。 张管家现在恨不得把这两个下人的皮扒下来,但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将侍城卫打发走,而后再处理这两个乞丐,管家思量片刻,对汤小鱼恭声道:“汤大人,此事乃我曹府下人与这两个乞丐的私人恩怨,与街道司无关,还请汤大人将那两个人交于我,莫要再管此事。” “您老说的这是哪里话,街道司的职责本就是维护城中秩序,如今出现当街械斗的情况,我等又岂能置之不理?理当为知府大人尽一份力,再者说,曹大人一向爱民如子,即便是他在此,相信也会叫我秉公执法。” 你个老驴蛋,若不是心虚,何以称呼都改了,这声大人叫得本姑娘甚是满意,虽然不确定那一老一少是否良善,但单从三哥说明的情况来看,那两个看门的恶仆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奶奶我管定了! 第六章——以后你就跟着她 “汤大人,当真要与我为难?”管家面露不悦,他身为知府宅院的管家,没想到一个黄毛丫头,小小的街道司小旗官,居然这么不给面子,这要换做平时,这等小吏他都懒得正眼看对方,自己已经放低姿态,没想到对方居然不领情,实在有些恼怒,但眼下局面又不好表现出来。 汤小鱼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道:“张管家言重了,我本就公事公办,何来为难一说?” 张管家怒极道:“汤小鱼我警告你,此事关乎到曹大人的声誉,你莫要为了两个不相干的贱民,误了自己的前程。” 汤小鱼是个固执的丫头,在她看来出错就是错,对就是对,这与身份贵贱无关,她之所以加入侍城卫,完全是受父母的影响,阿父阿娘教会了她什么是公正,什么叫不畏权贵,此刻,若因为自己帮助的是两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人,若因为对方口中的前程二字而放下心中的正义选择了退让,她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双亲! “就算你闹到曹大人那里,就算指挥使大人因此革了我的职,这事我也管定了!况且,若真是让曹大人知晓此事,相信他也和我一样,为你口中的贱民主持公道!” “说得好!”已经有不少老百姓聚成一堆围观,其中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流民,当听说有两个“同行”跟知府的护院打起来以后,都赶来看热闹,当听到汤小鱼说要为他们这样的人主持公道,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少女的身姿明明那般娇小,可在她说出这番话后,王令忽然感觉她的背影变得高大了许多。 这丫头这么有正义感的吗······别说是这个世界,就算王令的前世,像这样甘愿赌上自己前途为小人物发声的人也不多见,王令对这个已经有两面之缘的少女多了几分好感,单纯只是好感。 老孙头轻抚胡须,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有意无意的向身后的一处巷角看去,一顶官轿停放在那里,四个轿夫如同四尊石像,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娇子四角,老孙头饶有深意的笑了笑,而后收回目光,继续看汤小鱼和张管家对喷。 张管家被汤小鱼怼的哑口无言,他自然也清楚,假如真闹到自家老爷那里,得知是自己这方理亏,受责罚的必然是自己,其实这些他都不在意,他所在意的曹府的脸面,是自家老爷的威望,所以他才想争取私下和解,可这个黄毛丫头丝毫不给他这个机会。 汤小鱼见管家词穷,得意的扬了扬下巴,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道:“既然老管家无话可说了,那不妨让贵府的那两个下人,随我一起回趟街道司接受处置。”说罢,便叫两个兄弟去拿人。 张管家见状大喝道:“这里是知府宅邸!岂容尔等放肆!”护院们纷纷起身,将准备拿人的两名侍城卫拦了下来。 左玉城不知何时来到了汤小鱼身边,低声附耳道:“小鱼,毕竟是曹大人的家丁,还是不要闹得太过难看,不如我们直禀曹大人,以曹大人的品行,即便是自家仆人,也定会秉公办案,甚至严惩这几个恶仆。” 汤小鱼懊恼,心说,玉城哥你怎么不早说?!现在不是下不来台了吗?刚才我光想着让这老驴蛋吃瘪了,一时冲动,现在要是叫人回来,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那两个侍城卫也有点难办,让他们强抢知府大人的家仆,还真不太敢,可汤小鱼此刻正站在原地思考对策,她不下令,哥俩也不好意思退回去。 有趣了,这两头的人彼此都被架那儿了,这上不来下不去的感觉,场面有些尴尬呀······此时的王令脑袋被纱布裹得像个粽子,倒是不影响他看自己的热闹。 直到此刻,王令才想起那个死老头子,现在的他已经恢复了清醒,四处寻觅一番,终看到没个正形蹲在地上看热闹的老孙头,你特么······王令差点就没忍住骂出来了。 老孙头也看见王令正看着自己,他咧嘴一笑,扬了扬手里的水袋。 王令看着那个酒壶怔怔出神,这老杂毛从哪搞到的?我特么跟人打得全身没一处好地方,嘴唇都干裂了,你个老王八居然有水喝?! 似是知道王令心中所想,老孙头指了指其中一个侍城卫,王令注意到只有那个人的水袋不见了,其他人的都还好好的挂在腰上。 这么剑拔弩张的局面,你特么还能跑去偷水喝!你是有多渴啊······他其实也已经口干舌燥了,毕竟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过,一醒来就进了城,原以为见到了老孙头的故人后,还能有一口茶水和一顿饱饭,没想到成了如今这个局面,王令看着老孙头怡然自得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汤小鱼和曹府的人现在都有些为难,偏偏始作俑者仿佛置身事外,一副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架势,汤小鱼突然觉得有些荒唐,这俩人怎么回事? 双方僵持许久,最终还是张管家率先开口:“汤大人,继续僵持下去,无论是对知府大人还是指挥使大人的官声都不好,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二位大人不和呢,今日之事不如就此作罢,那两个乞丐随你带去何处都可以,至于我曹家的下人,身为曹府管家,我自会处置,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如何?” 汤小鱼看向左玉城,见对方暗暗点头,明显是赞同这个做法,反正人已经救下来了,目的已经达到,虽然对那两个下人仗势欺人的行为不满,却也只能作罢。 “放心吧,今天动静闹得已经足够大了,那两人交给管家不比落到咱们手里好过多少。”左玉城看得真切,管家的目的是维护曹府的名声,但让他险些丢掉名声的罪魁祸首,不正是那两个守门的家仆吗?张管家心里的怒火,早已烧的火热,只是现在全是外人看着,暂时压住了罢了。 “那好,就依......”正当汤小鱼即将答应下来时,一道声音将她的话打断。 “乐山啊,为什么非得关起门来解决呢?总要给在场的父老乡亲们一个交代不是?” 一位身穿朴素褐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几名侍城卫的身后,王令是第一时间看到他的,这个中年男人身形匀称,脸颊略显消瘦,脸色虽有些疲惫,但那一双眼睛锐利有神,浓眉大眼,他站在那里,仿佛就有浩然正气在他周身萦绕,给人一种很可靠的感觉。 对方似是察觉到了王令的目光,转过头看向他,冲他善意的笑了笑。 这位帅气大叔,你谁啊······?这一幕让王令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众人同样闻声转身,当看到来人的相貌,在场除了王令和老孙头外,齐齐对中年男人行礼。 “曹大人!” 曹大人?他就是曹庸?那不就是老孙头要找的人吗······王令下意识的看向老孙头,见那老匹夫一副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前一秒还在捧着水袋痛饮,这一秒已经席地侧卧。 你特么在这儿装睡罗汉呢······?王令发现自己今天好似有吐不完的槽。 就在所有人以为知府大人会先走到侍城卫和自家护院之间,为今天的这场冲突盖棺定论时,他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缓步走到那个毫不起眼,全程都在旁观的老乞丐身前俯身蹲了下去。 中年男人的这个举动,令在场人都感到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十分意外,曹知府亲民爱民的举动过去也不少,所以才一直受到青州百姓的爱戴,人们意外的是原本以为知府大人会先解决这场纠纷,毕竟这才是大家齐聚于此的原因,结果他却先找了那个老乞丐,不意外的是,曹庸此举,在众人严重,只是对一个老者的尊重,这个知府大人,从来不在乎人与人之间的身份差距。 然而,接下来两人的对话,足以令所有人感到大吃一惊。 率先开口的是那个躺在地上的老乞丐,二人交谈的声音不大,仅他们自己能听见,若是让在场人听取,怕是下巴都要掉地上。 “你个小兔崽子,看自己的热闹挺过瘾的吧?老头子我这颗脑袋,差点让你家看门的下人当西瓜砸咯,当年你让我追着打屁股,现在怕不是在心里乐开了吧?” “您这不是好好的吗?”曹庸温雅的笑了笑,老孙头用鼻息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曹庸见状又道:“您云游已有三年,数月前突然传信说要来青州,学生便知您要回来了。” “那人......咳咳,他现在可好?”老孙头似是有些不愿提起他口中那人的名字。 曹庸道:“他对您甚是想念,这些年也多次叫人寻找您的踪迹。” “哼,也不知是真的想念我,还是不放心我?”老孙头没好气的说道。 曹庸有些沉默了,显然在这个话题上他不想多说。 二人久久不语,周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忽然,老孙头气呼呼的怒斥曹庸:“你现在很喜欢蹲着跟人说话吗?想让我在地上躺多久?还不快扶我起来!” “。。。”曹庸老脸一红,心中暗道,三年未见,老先生还是这么性情......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先生随我回府内说话。”他搀扶着老孙头起身,为其掸去身上的尘土,王令看到这一幕,有些想不明白,老头儿那身破布条子有这个必要吗? 老孙头大摇大摆的向着曹府内走去,曹庸则跟在其身后,显得极为恭敬。 路过汤小鱼身旁时,老乞丐与她对视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这个英气盎然的少女身后,仿佛有一对青年男女正默默注视着自己,面含笑意地对自己点头。 “老人家,老人家?”汤小鱼见老人站在自己面前,一直盯着自己怔怔出神,伸出一只小手在老人面前晃了晃。 左玉城见状赶忙出声制止:“小鱼,不可无礼。”他已经从曹庸对老人的态度中看出,这绝对是个大人物,其位分或许比西北三州布政使刘平山还要高,因为他曾在一次公务中见过刘平山,曹庸当时就陪在他身旁,在左玉城眼中,曹庸对待刘平山的态度,都不像今日这般谦卑恭敬。 曹庸是在场唯二知道内情的人,他看着老人和少女,心里也只有一声无奈的叹息,他没有去打扰两人,就这么默默地站在老人身后观望着。 老孙头这时像是才魂游归体,尴尬的笑了笑,然后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人,冲着远处头上缠满绷带的王令招了招手。 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呐?王令翻了个白眼,来到几人面前,他刚一靠近,就对着老孙头唾沫横飞的怒骂道:“你个死老东西,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你躲在旁边挺清闲啊,水都不分我一口,怎么着?这是跟人家知府大人相认了,准备丢下我,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去呢!” 老孙头努力使自己的正脸远离王令,却还是被这小子的口水溅了一脸,他甚至都来不及擦去脸上的唾沫星子,急忙开口安慰王令道:“你这不是挺精神的嘛?嘿嘿,你小子身强体壮,这点小伤对你而言,不算什么大问题。” “额......这位是?”曹庸看着头上缠着绷带的王令,心道,这也算小伤嘛······? 他身上但凡肉眼可见的地方满是淤痕,左臂绑着夹板吊在胸前,脸上的血迹也并未完全擦干净,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惨状,曹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再怎么说也是被他府上的护院打成这样的。 虽然那些护院也伤得不轻,但分量不一样,王令明显和老人的关系亲近,不像普通的随从。 “他叫王令,是老头子我的朋友,我与这小子是忘年交!”老孙头简单介绍了一句。 就这么一句,便已经在曹庸心里掀起巨浪,朋友?忘年交? 老孙头又转过头对汤小鱼,似乎对她极其满意的表情,说道:“丫头,你很好。” 汤小鱼一脸茫然,不明白这个老人家为什么会突然夸自己,而且夸得有些莫名其妙。 反倒是左玉城眼神热切的看着汤小鱼,一想到老人可能是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有了这一句夸赞,或许对汤小鱼来说会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老孙头看了眼曹庸道:“青州街道司还缺不缺人手啊?这小子有几分血气,人也机灵,我想把他安排到街道司,随便给他找个差事就行。” 曹庸心领神会道:“二房总旗令一职空缺至今,尚未有合适的人选。” 闻言,汤小鱼忽然眼眸湿润,略微低下头,不想叫人看见,皓白的牙齿不甘心地咬住下唇,一旁的左玉城闻言懵了,一向是队伍里最老成持重的他,这一刻先着急了,他攥紧了拳头,刚要开口就感到衣服被人扯了扯,定睛望去,正是汤小鱼的拉住了自己衣服的一角,示意他不要冲动。 王令将两人的举动全部收入眼中,他知道像这种空降兵,在任何地方都不被那些从底层向上爬的人所喜欢,试想在部队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积累出一些业绩,就盼着上头的哪个位置能动一动,好让自己更进一步。这时候啪叽来个人,说是哪个哪个领导的亲属,一点成绩都没有,就抢走了你奋斗多年努力争取的位置,换谁谁不难受? “哦?既如此......”老孙头眼珠子一转,轻抚胡须笑道:“那就先空着吧,这小子多半也不想干这差事,就姑且让他以二等侍城卫的身份先干着吧,不过这个丫头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一个月后的例选,让他二人竞争,谁更能服众谁就是二房新的总旗令。” 这对于汤小鱼和一众侍城卫来说是个极大的好消息,汤小鱼可以说是稳操胜券,毕竟这个来历不凡的老人也说了,比的是谁更能服众,一个毫无根基,一个众望所归,最终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不过是多等了一个月时间罢了。 “那先生认为,我该将这位小友安排到哪一房?”曹庸问道。 老孙头作出思索状,看了眼王令又看了眼汤小鱼,他咧嘴一笑,王令见他笑的不怀好意,暗道遭了! “王令,你以后就跟她吧。”老孙头笑道。 众人皆是一愣,场面陷入了寂静。 妈 的,就知道你没好屁,糟老头子你坏的很呐!!! 第七章——只认衣衫不认人 “什么?”王令和汤小鱼异口同声道,两人相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 老孙头似乎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脸上笑意渐浓道:“你二人有何异议?” “没有。” “没有。” 让两人竞争,又安排他们在一起共事,这样一来汤小鱼就成了王令的直属长官,对王令而言显然不太公平。汤小鱼只是单纯的感到有些不妥,王令则是觉得老孙头是在故意作弄自己,心里不忿。 “既然你二人都没异议,那就这么定了,你明日就去街道司报道。”老孙头对王令道。 “知道了!”王令确定老孙头就是故意搞他,他现在今天被人打成这样,还是替他挨得打,居然要自己明天就上班,资本家见了这糟老头子都得掉眼泪。 这时,见几人聊的差不多了,早已等候在侧的张管家看准时机,把今日当值的那两个门房五花大绑的押到他们面前。能做知府宅院的管家,这点眼力总归是有的,就算是傻子也看出这两个乞丐身份特殊,就连自家老爷都对那名老者恭敬有加,要是再不有所表示,他这个管家怕是要干到头了。 张管家走上前,略带歉意的表示,自己是受到这两人的蒙蔽,现已从此二人口中查明真相,是这他们两个欺辱人在先,而自己身为管家,有管教不当之责,更是听信了这两个下人的一面之词,这才犯下过错。 汤小鱼皱着眉,王令怒色上脸,这管家一番漂亮话,看似主动揽下罪责,实际上摘三去六的,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净,偏偏事实就如他所说的一样,让人挑不出毛病。 王令只觉得有一股郁气积压在胸口不得舒缓,他看了老孙头一眼,老孙头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转头看向身边的曹庸,曹庸恭敬作揖道:“任凭先生处置。” 得到这句答复后,老孙头对王令点了点头,示意他尽管去做,王令深呼一口气走到张管家面前说道:“让开。” 管家见他一脸凶相,被吓得慌忙退开,王令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两人,从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嚣张气焰。 “大人,大人,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啊,是我们狗眼看人低,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等着我养活呢,求大人放过我们....呜呜呜。”说话的是方才用棍棒砸老孙头脑袋的那个。 王令俯下身子眯眼笑道:“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真要了你们的命。” 二人闻言面色一喜,他们还没来得及感激,就听王令继续说道:“我虽然不打算要你们命,但之前你们确确实实想要了我们的命,你们现在跪地求饶,不过觉得我现在身份不同了,若换做别人,你依然敢用棍棒砸向一个花甲老人,你也还是会像刚才一样歪曲事实,眼看着他人被乱棍打残甚至打死,你说你上有老下有小,别人又何尝不是?你尚且知道惜命,但是在你眼里这些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的命谁去珍惜!” 他的声音随着情绪愈发洪亮,说到最后一句,四周一片寂静。 老孙头眼角的笑意,在他苍老的脸上挤出数条褶子,满意地点头。 曹庸则是眼含深意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汤小鱼对王令的这番言辞产生了共鸣,内心升起一股为他叫好的冲动! 而将她那股子冲动付诸实际的,却是仍未散去站在远处围观的百姓,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对王令的话最是感同身受,灾荒之年流民命贱,没有比他们更能体会那种命不由己,饱受欺凌的酸楚了。 “好!说得好!” “一条看门狗就不把我们当人,凭什么?!” 围观的人群被王令的话语感染,先是叫好后是叫骂,声音此起彼伏。老孙头笑得蔫坏,他看向曹庸道:“曹庸啊,看来这些老百姓积怨已久啊。” 曹庸苦笑:“让他们发泄发泄也是好事,这些老百姓一路从定州逃到我青州,吃了太多苦了,这次算是我对不住老百姓,府上出了这等丑事,让百姓们失望了。” “就一州父母官而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往往上头人操劳一生赚回来的威望,都赚到这些人身上去了,一个群体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害群之马,你也别太自责。” 曹庸看了眼群情激昂的百姓沉默不语,老孙头知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太过执拗又不肯和光同尘,不然以他的才干和能力,六部尚书当中至少有他一把椅子,何至于被派到这偏远地区当个青州知府。 老孙头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口气是感叹曹庸,还是感叹他自己。 而就在这时,王令从曹府的一名护院手中要来一根长棍,他将手里的长棍杵地,一脚将一人高的棍子从中间踢断,留下一半攥在手里回到那两名下人身旁,一人一脚将他们踹倒,然后对张管家说道:“烦请这位管家帮我将两人的腿分开。” 老管家先是愣了下,苦着脸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王令一脸人畜无害的对张管家笑了笑,说出的话确实极狠:“不久前他俩说过要打断老孙头的腿,虽然那老头儿做事不怎么讲究,但也容不得两条狗放肆,想必当时他们也不只是说说,我方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招,干脆就让他们尝尝被人断腿的滋味。” 张管家望着王令那张笑脸,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从王令的眼神中看得出来,这人是认真的,有些犹豫地转过头看向曹庸,曹庸似是没看到也没听到一般,冷眼旁观,显然是不打算制止王令的疯狂举动。 汤小鱼和左玉城等侍城卫也是一惊,不过汤小鱼也只是微微蹙眉,却也没说什么,身为侍城卫,本身就与欺压良善之徒站在对立面,比这凶残的手段他们都见过,她和左玉城等人只是惊讶于王令的心狠,而非同情那两个下人。 但转念一想,想起方才赶到时,王令眼神当中绽放的那股杀气,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杀气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让人真切得感受到,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心慌感,不是杀一两个人就能有的,只有真正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人才具备,所以杀气最重的地方,往往是在军伍当中。 “怎么?老管家于心不忍?”王令突然凑到管家面前笑眯眯道。 张管家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摔倒,望着王令近在咫尺的脸,老管家干咽了一口唾沫,随后走到其中一人脚边,他刚要按住对方的双腿,就被一脚踹在了肚子上。 管家吃痛倒地,他下意识的看向王令,却见对方正恶狠狠的盯着自己,随即咬牙暗骂一声,就又扑了上去。 王令对管家说的话,两个家仆自然也听见了,怎么可能不挣扎?双腿拼了命的踢踹,全都踢在了管家身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松手,因为王令正盯着他。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张管家冲着那些护院吼道。 护院听到管家的呼喊,纷纷跑了过来,众人一拥而上将两人死死按在身下,见两人已经被护院们牢牢钳住,王令慢条斯理的走到一人脚边,那名家丁此前并没有动手,但却是帮凶。 王令先是用木棍轻轻地在他小腿上敲击,像是在找准位置,棍棒与骨头碰撞的声音有节奏地响起,听得包括管家在内的曹府下人们心里毛楞楞的,他们这是因为心虚,王令真要心狠追究起来,在场的这些下人没一个能躲得过去。 “我知道你很害怕,不要怕,很快就过去了,啊对了,你们二人四条腿,我正好诗兴大发,有四句诗送给你们。”王令的语气就像是在和对方聊天,这反而令对方更加畏惧。 虽然他们这些家仆私下里也经常逞凶斗狠,但像王令这样一边与人笑脸闲谈一边下重手的,他们从未见过,此刻的王令在他心里就是活阎王。 王令:“送你们的四句诗可一定要记住了,这第一句就是‘阎罗殿前小鬼缠’!” “求求你,我求求你放我一马,我求求你!”他哪有心情听人念诗啊,正说着求饶的话,却被王令一棍止住。 “咔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个家仆的一条腿应声断裂,同时伴随着他的惨叫,声音之凄厉,吓得那些老百姓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带着孩子的赶紧蒙住孩子的眼睛耳朵。 王令叫人拿了一块把他的嘴塞住,一是为了不让他咬断舌头,二是真的有些吵闹。 “宰相门房三品官!”手中的棍子高高举起,砸向这人的另一条腿。 “咔嚓——”,这次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王令讶异的看向对方的脸,发现他双眼合上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竟是疼得昏死过去了。 命人把他丢到一旁,王令来到了下一个人的身旁,剩下这个就是声称要打断老孙头的腿,然后想一棍子打死老孙头的那一位,他的嘴也已经被塞住了,但看他瞪着王令的凶恶眼神,估计已经在咒骂王令的祖宗十八代了。 “我还有两句诗没念完呢,你着什么急啊?”王令调侃道。“这下一句嘛,就是——万民疾苦浊谁眼?!” “唔!唔唔!!!”这名恶仆吃痛之下,口中发出唔唔声响,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剧烈扭动着。 王令看着他仅剩的一条腿,一想到对方此前的行为,他不怪对方不让自己进入曹府,这本就是门房的职责,但是这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认为自己高人一等,看他们是流民,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持棍伤人吗?他最开始砸向老孙头的那一棍,那一棍几乎可以要了一个人的命,可他丝毫没有顾及对方只是个老人,即便是不死,也没办法在这城中继续生存下去,这些他都没想过,他只想仗势欺人。 想到这些,他眼中寒光闪烁,突然对张管家说道:“你叫他们把他翻过去。” “翻过去?”张管家虽感到不解,却很利索的照办了,他现在不敢忤逆王令的话,生怕他手里那半根长棍打在自己身上。 曹庸从头到尾都没有神色变化,似乎与自己毫不相干,被打断腿的也不是他曹府的下人,可就在王令要求管家将人翻过来时,突然面露疑惑的看向老孙头道:“先生,这有何深意啊?” 老孙头沉吟片刻后,貌似是想明白了,他苦笑道:“这小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更狠些,谁要是与他为敌,又落在他手里,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呵呵,真亏他想的出来。” 闻言,曹庸以及站在他俩身后竖耳聆听的汤小鱼等人,都是一脸茫然,不明白老孙头说的是什么意思。 而王令已经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看对方的腿,似乎颇为满意的样子。 “最后一句,你可一定要记清楚咯。”王令道。“这一句就是,只认衣衫不认人!” 棍子重重砸下,却并没有砸断那条腿,直到这一刻,在场有点头脑的人都看明白了,在那一刻他们也明白了老人话里的意思。 想要打断一个人的双腿很容易,只需从小腿前面击打,因为那里只隔着一层皮,任何打击都是直接伤害到人的腿骨,可王令却将人翻了过来,小腿后侧有腓肠肌的保护,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腿肚子,由此处击打不会直接伤害到腿骨,所以也很难将腿打断,而这就是王令想要的。 只要没断,就一直打下去,直到打断为止!可想而知,挨打的那人将承受怎样的折磨...... 先生说的没错,这个年轻人的心确实狠毒,我看他分明是个待人真诚的良善之人,既能说出先前那番匡扶弱者的言论,却也能以如此歹毒的手段报复得罪他的人,当真是两个极端······曹庸心中对王令做出评价。 曹庸呢喃道:“阎罗殿前小鬼缠,宰相门房三品官,万民疾苦浊谁眼,只认衣衫不认人。真是叫我等为官者汗颜啊。” 汤小鱼心有余悸,想到这样一个人与自己竞争总旗令的位置,不知将来会是怎样,不过自己也不在怕的,不管是谁都不能和她抢总旗令的位置。 左玉城和她想的差不多,但更多的是一想到这个人将来会和他们同在二房共处,忽然就感到头疼。 “只认衣衫不认人,只认衣衫不认人,只认衣衫不认人......” 随着王令如同魔怔了一般,嘴里碎碎念着同一句话,每念叨一遍,手里半截棍子就举起又落下一次,每一次都力道十足,几名护院的手早已离开了那个家丁的身体,被王令吓得纷纷退开。 “我叫你只认衣衫不认人!”突然,王令高高跃起,那根棍子在重重落下后崩裂开来,木屑四溅。 “咔嚓——” 终于腿骨断裂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同的是这人的腿骨直接穿透了皮肤,断裂的一头暴露在外面,看上去着实有些吓人,而那人也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八章——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王令将手里仅剩的一小截木棍丢到地上,转头看了一眼管家,管家如临大敌,额头上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直到王令收回目光走到老孙头身旁,他才松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张管家如释重负般瘫坐在地上,从曹庸出现整件事反转开始到现在,张乐山一直不敢放松警惕,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不知何时,曹庸来到他身旁,将他扶了起来。 “老爷......”老管家受宠若惊。 “乐山啊,你是两年前来府上的吧?”曹庸看向远处的百姓问道,他的语气极为平淡,令老管家感到陌生。 张乐山颤颤巍巍回道:“回老爷,两年零七个月。” “上一任管家告老还乡,还是他举荐的你,这两年辛苦你了。”曹庸道,张乐山心头狂跳,已有了不好的预感,曹庸的下一句话,令他如坠冰窟,“晚些时候,我会让账房拿出一笔钱,应该足够你回乡做个小买卖的,如今世道不太平,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人一路护送你的。” “老......老爷,您不要抛弃我,老奴是受人蒙蔽的,您要打要罚老奴都心甘情愿,就是不要赶我走哇!”老管家声泪俱下苦苦哀求。 怎料曹庸却瞥了一眼地上昏死的两人说道:“此二人平日没少孝敬你吧,收了他们的好处,办事偏颇也是情理之中,但拉偏架也该有个分寸,若你见好就收也就罢了,可你身为曹府管家,却公然带着府上的护院,与街道司的侍城卫抗衡,你的官威耍的可比我威风多了。” 老管家跪在地上,愣是不敢抬头看曹庸一眼,内心充满了绝望。 “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以为,侍城卫是恰巧巡街路过才撞见此事?其实他们早就目睹了整个过程,真以为闹到街道司衙门我能为你们开脱吗?”曹府门前发生的一切,早就已经有人给他通报过了,当听说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名侍城卫时,他便匆匆赶回看看情况。 当他赶回来时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那人现在的形象肮脏邋遢,可曹庸眼里他依旧如过去那般潇洒不羁,然后侍城卫就赶到了,他干脆耍起光棍,躲在角落里看起热闹。 张乐山没想到,本以为已经蒙混过去了,结果等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果,他不再为自己辩解,整个人萎靡了下去,垂头丧气的呢喃道:“谢老爷......” 而后曹庸又对在场护院沉声道:“念在你等随受张乐山指示,便不重罚了,但从明日开始为期一月,你们几个全都滚去救济堂打杂,就用你们那一膀子力气为乡亲们做点事吧。” “是。”护院们长吁一口气,算是逃过一劫。 老百姓欢腾不已,纷纷赞扬曹庸是他们的天,有他在就一切都不怕,王令倒是觉得对方这是在收买人心。 “你不用多想,这老小子搞不来你想的那套,他的确是个好官。”老孙头突然说道。 “你们两个有些年没见着了吧,怎么知道他现在和过去一样?”王令不以为意,他始终认为人是会变的,王令看向身后的宅子,这可不像一个好官会住的院子啊。 老孙头顺着王令的目光看去,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多年前景国有位探花郎才华横溢,胸有抱负,年纪轻轻就出任了大理寺少卿一职,陛下对他也颇为器重,一时风光无两,只是此人为官过于正直,虽讨得陛下喜爱,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老人的眼中逐渐露出追忆的神采,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为官清正有什么不好?怎么在您看来就不是好事了呢?”一声清丽的嗓音从二人身后传来。 王令和老孙头两人同时向身后望去,竟看到汤小鱼和左玉城二人尴尬的看向左右,就连站在他们身后的几名侍城卫也是如此。 王令心道,是了,有瓜大家一起吃,这瓜吃着才有味道嘛······看着偷听被发现的汤小鱼等人一脸尴尬的模样,王令突然觉得有些想笑。 老孙头也不在意,回身继续给王令讲道:“有一日,京城郊外一家农户的独女失踪,那位大理寺少卿负责调查此案,案子最终查到一位皇亲国戚身上,还不是那种排除在权势边缘外的皇亲贵胄,那人所具备庞大的人脉,牵连着多个京城里的大人物,若想彻查此案,所要经历的困难,我不说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到。” 一个是在朝中不加入党派,不搞人情的大理寺少卿,另一个是权势滔天的皇亲国戚,中间受到的阻碍定然不小······王令三人心里暗自发紧。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象当时的场景,若是换做自己,恐怕能活下来都是一个挑战,指不定就悄无声息的人间蒸发了,或死于某个池塘边,或埋在哪座深山老林之中。 “不少人劝他收手,告诉他,为了一个农家少女不值得,可他固执得不肯退让,很多人都想要他命,陛下为了保他,值得将他打发到青州这个地方,而当年那位大理寺少卿,也不是别人,他姓曹名庸,字中正,也就是站在你们眼前的这位知府大人。” 老孙头顺便解释起了曹府这间宅院:“这宅子也是陛下听说曹庸到青州后,日子过得很是拮据,住的院子虽是历届知府的官宅,但前几任都有自己的私宅,等曹庸带着家人搬进来时,这里因年久失修多处漏雨。还是陛下命人修缮了院子,甚至把两侧的院子也买了下来,帮曹庸扩建了一番,就连曹府的这些下人,也是陛下强行配给曹庸的,曹庸多次上表奏折,希望削减曹府人丁数量,都被陛下驳回了,不仅如此,每年曹府的大大小小的花销,都算在了陛下自己的身上。” 王令:“一开始听你说陛下器重这位曹大人,原以为只是简单的喜爱,没想到竟能做到这等地步。” 他甚至想问问老孙头,有没有可能曹庸是皇帝老儿的私生子,或是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亲密关系? 汤小鱼等人面面相觑,曹庸和皇上的往事,在朝野当中或许不是什么秘密,但他们这些小小侍城卫,若不是今日有幸听说,这辈子都接触不到。 王令看着曹庸的背影,对这个人的印象改观了不少,起初他认为曹府看门护院的都能这么嚣张,多半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即便曹庸为他和老孙头找回了面子,王令也觉得是因为老孙头的缘故,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得赔个几吊铜钱就给打发了,他先前那四句诗,其实也是在暗戳戳的骂这位知府大人。 打断那两人的腿,就是想打一打曹庸的脸,没有跟管家计较,那是他不想闹得太过分,那样会让老孙头下不来台,可自己还是有股子怨气难以挥散。 令他没想到的是,曹庸会主动站出来,给了所有人一个交代,他其实可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的糊弄过去,现在从老孙头口中了解了曹庸的往事,王令的心里也舒坦多了。 ··· ···· 曹府内,曹霜絮坐在自己房内,素手捧着一本《旬阳诗赋》,沉浸在诗词意境当中,忽然一阵喧闹声飘入耳中,曹霜絮微微蹙眉,冲着门外轻喊道:“樱桃,你进来一下。” 房门被推开,一个清秀可爱丫头走了进来,樱桃来到她面前问道:“小姐,怎么了?” “外面是怎么回事?”曹霜絮道。 “详细经过奴婢不知,只知道门口来了两个乞丐,是找老爷的,结果被张管家带人给打了一顿,老爷正责罚张管家他们呢。”樱桃一直守着小姐闺房,也是听路过的下人议论此事,才上前打听了一番,知道的并不详尽。 曹霜絮的脸色有些难看道:“把人给打了?打得严不严重?”她的房间距离府门比较远,在这里都能听到门外的动静,说明事情闹得不小。 樱桃回想着别人给她描述的场景,然后才回复道:“那老乞丐倒是没什么事,但是听说那个年轻点的乞丐,一人跟护院们缠斗了许久,伤得不轻。” 曹霜絮将手里的书合上,对樱桃说道:“走,随我出去看看。” “小姐,你终于肯出房门啦!”樱桃如同一只小麻雀,高兴得拍了拍手,更是欢快的跳了两下。 昨天从白云寺回来,小姐就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肯出门见人,樱桃当然是知道原因的,所以能看到小姐能走出来,感到十分开心。 两人从内院一路走到门口,大门两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府上的家丁和丫鬟,全都扒着门沿偷看,樱桃见状立马呵斥这些下人道:“你们都没事做吗?居然在这里偷看!” 下人们被身后冷不丁的这声呵斥吓了一跳,转过头一看小姐就站在他们身后,纷纷站好低下头认错,曹霜絮也不愿与他们为难,只说了一句“都去忙吧。”这些人立马作鸟兽散。 曹霜絮刚要带着樱桃走出曹府,就听见了王令当着众人驳斥那恶仆所说的话,只是王令的头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她并未认出他就是昨日轻薄自己的那个人。 她也才终于知道,自家的仆人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棒打花甲老人,歪曲事实以多欺少对付两个乞丐,曹霜絮顿时生起一股怒意,她不敢相信这些事竟是他们曹府的家丁做出来的,尤其在王令说出最后一句,为那些落难的流民发声,令曹霜絮无比的畅快,甚至也想为他叫一声好。 再然后就是看着王令狠辣地打断那两人的双腿,尤其是过程中他所念出的那四句诗。 “阎罗殿前小鬼缠,宰相门房三品官,万民疾苦浊谁眼,只认衣衫不认人......”低声轻吟这四句诗,辞藻虽算不得上乘,但句句饱含讥讽,仅凭这股意气,曹霜絮也给出了“好诗”的评价。 突然,曹霜絮笑了起来,樱桃看得莫名其妙,便问道:“小姐,你笑什么呢?那人下手这么凶狠,连我都被吓到了,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是在笑那人方才那四句诗,怕是把爹爹都骂进去了,想必爹爹自己也听出来了吧。”然后她收起笑容,面露忧色道:“若只是针对一人两人也是罢了,那人真正想骂的应该是世道上的所有不公。” “小姐一会儿笑一会儿忧的,我都有些跟不上你的情绪了。”樱桃嘟着嘴道。 曹霜絮:“走,看来爹爹已经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咱们过去。” 樱桃胆怯道:“小姐不要了吧,你没看那人把那两个家伙打成什么样了,他这么凶残,你是小姐,还是不要过去的好。” 曹霜絮笑着摇摇头,也不理樱桃,自顾自的向曹庸所在的方向走去,樱桃吐了吐舌头跟了上去。 这时,曹庸已经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他回到老孙头面前惭愧道:“是我疏于管教,让先生和这位小友受了委屈,实在抱歉。” “中正啊,你也不必自责,想你一门心思扑在政务上,想必最近也操劳了不少,此等小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再说了,我这不没事儿吗?”老孙头爽朗笑道。 嘿我擦?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来,老头子你先回头看看我行不行······王令恨得牙痒痒啊,恰逢曹庸看向他,想起自己先前把对方想的那么不堪,王令有些不好意思,用唯一完好的右手摆了摆,道:“一点小伤无碍,曹大人莫要在意,如今有过之人已得到了应有的处罚,我心里也没有怨气了,只是小子方才误会了曹大人,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原谅我的一时冲动,莫怪。” 曹庸冲他温和一笑道:“你做得很好,骂的也对,我有何理由怪罪你呢?”曹庸当然知道王令说的是他打断那两人双腿,有意削他曹庸的脸面,以及那首诗,只是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点明罢了。 “爹爹,您回来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自曹庸身后传来。 曹庸闻声立即回过头去,笑意瞬间盈满脸庞,和之前儒雅温和的笑容不同,那是一种对儿女极其宠爱的笑,曹庸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许多,哪还有一州知府的沉稳庄重,分明就是个疼爱女儿的普普通通的中年大叔。 合着这老小子还是个女儿奴······王令没忍住,在心里暗暗吐槽。 曹庸最是疼爱这个独女,见宝贝闺女终于愿意走出房门,瞬间笑意盈满脸庞,“霜絮,你终于愿意出来了!这里没什么事,爹爹我都处理完了。”说完他立即意识到还有其他人在,尴尬的清咳了两声。 “小鱼妹妹也在啊,妹妹好些日子没来找我了。”曹霜絮扫了一眼在场的人,当看到汤小鱼时,眉眼中的笑意立马多了几分。 “霜絮姐姐好,近几日街道司公务繁忙,原本是打算清闲下来以后再来找姐姐的。”汤小鱼见到曹霜絮,也是极为欢喜。 因为汤小鱼故去的双亲都是曹庸的好友,对于好友的遗孤,曹庸自然多有照顾,若没他这个知府从中相助,汤小鱼一个女子不可能以十四岁的年纪进入侍城卫。 在汤小鱼双亲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就被曹庸接回了家,与曹霜絮同吃同睡,两姐妹便是从那时候起建立起闺蜜情,只是后来没多久,汤小鱼又搬回了汤家老宅,执意一个人独立生活,好在汤家还有个能照顾小鱼的老妪,生活开支则是幽曹庸将自己的俸禄分出一部分给了汤家。 现下人多眼杂,两姐妹不太方便许久,也就没有继续欢谈下去,曹霜絮看见衣衫褴褛的老孙头,微微一愣,方才在门内他便发现,爹爹对这个老人异常的恭敬,此时凑近了看,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这位老先生是......”曹霜絮刚要发问,突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因为她恰好瞧见了王令的侧脸,感到有些熟悉,可是王令却像是在有意避开自己目光,躲在两个侍城卫身后,只剩下一个后脑勺。 “这位你认识的,他是......”,曹庸原本还想和女儿卖个关子,毕竟她小时候是见过老孙头的,可话说到一半,却发现宝贝女儿穿过老孙头,径直走向那些侍城卫所在的位置,原本以为她是要凑近了和汤小鱼说话,曹庸还觉得女儿有些没规矩,哪有不等人介绍完就去和闺中好友叙旧的? 然而曹霜絮同样穿过了汤小鱼,曹庸顿时感到不解:“啊这......?” “坏了!”其实王令刚刚就认出曹霜絮了,想到昨日白云寺闹得那场误会,他也没想到昨天那个姑娘,竟然是知府千金,按着老曹女儿奴的人设,不得把自己活剐了!于是他赶紧躲到了比较靠后的侍城卫当中,这两个被王令当挡箭牌的侍城卫也纳闷呢,寻思着,没事儿你往我们这里钻什么? 下一秒,曹霜絮就来到了那两名侍城卫面前,说道:“麻烦二位让一下。” 两人相视一眼,又看了看身后的王令,不做犹豫的从她和王令中间让开了一条道。 “你,转过身来。”曹霜絮声音有些微颤。 众人感到不解,不明白曹霜絮这是为何,曹庸却从女儿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真相,同样猜到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老孙头,只是二者心境有所不同罢了。 王令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于是一脸讪笑的转过身道:“那个,姑......姑娘,咱们又见面了,真是缘分呐。” 第九章——柏树 “登徒子!果真是你,我要打断你的手!”曹霜絮一张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喊道。 果然······双方“家长”已经在心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曹庸的表情十分复杂,老孙头则是笑吟吟的捋了捋胡子。 王令抬起自己吊在胸前的左手,说道:“不劳烦曹姑娘了,你看,我这不是已经断了吗?” 曹霜絮气道:“那我就砍了它!”说着一把抢过离她最近的一名侍城卫的佩刀,照着王令砍去。 “我操!你来真的?!”王令吓了一大跳,脚尖轻点堪堪避开这一刀。 见此情形,众人皆是一惊,曹霜絮素来待人温婉随和,如今却不顾自身形象做出如此冲动之举,怎能不叫人惊叹! 汤小鱼急匆匆跑来,想要拦下曹霜絮却没赶上,她瞪了一眼被曹霜絮抢走佩刀的侍城卫道:“你怎么能叫她把刀抢了去?” 那个侍城卫还一脸懵的状态,他委屈道:“太突然了,我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抢走了。” “回去再找你算账!”汤小鱼说完,立马冲向曹霜絮,想要把她拦下来,左玉城跟在他身后,路过那名丢了佩刀的侍城卫时,用手指了指他,“你啊你啊!等着挨收拾吧!”随后也追了上去。 “。。。”留下那名侍城卫独自一人站在风中凌乱,丢失佩刀,他已经开始想像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了。 一个护院来到曹庸耳边小声说道:“老爷,咱们要不要去帮一下小姐?” 曹庸瞪了一眼想要借机表现将功赎过的护院,他立马缩头缩脑的退了回去。 老孙头乐得看热闹,开口道:“不用去管,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解决。” 曹庸撇撇嘴,心道,这要是你孙女,估计那小子已经死八回了。他可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老孙头当年对他有提点之恩,又是景国的重要人物,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这老顽童性子古怪,脾气又不怎么好。 但这么闹下去终归是不好,先不说曹霜絮会不会真的伤到王令,就说眼下这么多人看着,不仅有老孙头在场,还有街道司的侍城卫,以及青州城的百姓,这要是传扬出去,对自家闺女的名声可不太好。 可是看着自己闺女,一副今日必须活劈了王令的架势,劝是劝不住了,除非把她打晕打回曹府,忽然,曹庸灵机一动,对着四处奔逃的王令喊道:“王令小友,快往我府内跑,咱们进去说话!” 王令听到曹庸的呐喊,心想,会不会是这老小子的圈套?想给我来个请君入瓮?算了,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迅速变换方向,径直冲向曹府。 “登徒子!你,你给我站住!”曹霜絮本就是个弱女子,哪里跑得过王令,折腾了这么一会儿,早已经气喘,但见王令此刻向着自家大门冲去,她也立马追了过去,汤小鱼和左玉城则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后,主要是怕她平时也没提过刀,再一不小心伤着自己。 但该劝还是要劝的,汤小鱼道:“霜絮姐姐,你快把刀放下,太危险了,你先放下刀。” 曹霜絮好似没听见,眼里只有眼前的王令,根本不理汤小鱼,只想着追上那个人,然后给他一刀!见曹霜絮不理自己,他二人也只好跟了进去。 见他们进入曹府,曹庸松了一口气,老孙头对他说道:“走吧中正,带老头子进去坐坐,我可是好久没来了,院中那棵柏树可还在?” 曹庸心不在焉道:“在的,在的。” “哈哈哈,走!带老头子我看看去!”老孙头一马当先走在前头,曹庸则跟在其身后,即将进入府门时,他对跟在身后的护院说道:“去账房拿些银子,分别给张乐山做安家费,还有那两人的汤药费,先把那两个送去医馆吧,然后叫两个人护送张乐山返乡。” “是。” 最后这点事情交代完,曹庸头也不回的加快脚步,走入曹府。 门外便只剩下丢了魂一样的管家,以及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两个恶仆。 ··· ··· 待曹庸追上老孙头时,他已经站在院子里,欣赏着面前挺拔的柏树,这棵树长势很好,树干宽大,高耸挺拔,一看就是有人精心栽培。 而院中的另一头,王令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处假山,曹霜絮正提着刀站在下面与他对峙。 “大小姐,昨日都是误会,你先把刀放下!咱们好好说话行不行?” “你先下来,我就与你好好说。”曹霜絮银牙紧咬道。 “你当我傻?我现在下去,你立马就会劈死我,我不下去!”王令道。 “你下来!” “你把刀放下,我就下去!” ··· ··· “。。。”曹庸看着这一幕,竟有些哭笑不得。 汤小鱼和左玉城则一脸无奈的守在旁边,见这情形,曹庸觉得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乱子,索性也就不去管年轻人之间的打闹,径直走向柏树下的老人。 他刚站到老孙头身边,便听老人说道:“当年修缮这个院子时,工部的人问你院中喜欢种什么树,有青松、翠竹、桂树和杏树等,都是些即雅观又寓意不错的选择,可你偏偏让人从城外移了一棵柏树过来,当年我对你的选择大为不解,便写信问你为何会选择一棵柏树,你可还记得自己当时如何回我?” 曹庸眼中闪过时过境迁的感慨,他望着面前这棵柏树,忽然意识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感叹岁月如梭,不由苦笑道:“当然记得,我说,青松虽雅却会随着年月变得弯屈自身,迎合他人;翠竹虽直却不过是表面有节秀与旁人看,空有其表;桂树飘香,杏树红艳,然桂香随风飘远,杏枝喜上墙头,皆非我所好。我要种就种柏树,刚毅不屈,傲雪斗寒,生长于艰难困苦当中,挺立于宇宙天地之间,生则为树,蒙荫百姓,死则作舟,承载黎民。” “我当时收到你的回信,感慨万千,世人多好杏桂松竹,自诩上乘风雅,却不知正是有这样一棵棵柏树,耸立在贫瘠之地,才为他们挡下了北风吹来的沙暴。”老人颔首道。 他越看这棵柏树,心里越是喜爱,忍不住用手在树干上轻抚,笑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木可做舟车行程万里,人当为栋梁匡扶社稷,你的这棵柏树长得极好,我甚是满意,只是这青州太小了,要不了几个月就是暑季,应该把它放到更大一点的地方,让西北三州的百姓都能靠着它乘凉。” 曹庸闻言张了张嘴,还是选择了沉默,老孙头扭头看向他,嘴角微微上扬道:“有何难处?” 曹庸道:“如今定州战事吃紧,北陵关失守,武阳关的战况焦灼,西北三州的布政使刘平山迟迟不肯增派援军,导致半数定州落入晋国军队手中,百姓流离失所,再这么下去晋军只需围住定州城,再派军队沿陌河北上,南北夹击武阳军,武阳军必败无疑,学生虽为青州知府,但也不能坐视不理,无奈那刘平山几次三番,将我驰援前线的折子打了回来,还请先生为学生指点一二。” 老孙头摇头笑道:“你呀,就是死脑筋,刘平山把你的折子扔回来,你就不会换个人递折子了?” “可是,地方州府不能直接上表奏折,必须经过由布政使司筛选呈送,绕过布政使司往京城递折子可是大罪,我怕......” “你怕刘平山借此机会弹劾你一个越诉之罪?”不等曹庸说完,老人抢先说道。 曹庸无奈颔首,越诉之罪可大可小,普通老百姓跳过原籍所在州府告状,无论是否打赢官司都必须臀杖三十,若是官司打输了,还要下狱,根据情节轻重来定刑期。 而有官籍在身者越诉,奏报内容属实的话,不会受到任何奖赏,非但没有一点好处,好要降半级,可一旦被查明所报不实,轻者罢官剥去一切爵位,重者抄家杀头,家中女眷充至教坊司,往后都是贱籍。 刘平山是宁王的人,在西北地域几乎可以做到一手遮天,曹庸就怕即便皇上看到了他的奏折,朝野上那些依靠宁王的官员,也会把白的说成黑的,再不济,刘平山也可以说自己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战机一举反推敌军,再给他曹庸盖一个贪功冒进的罪名,自己就完了。 曹庸自己倒无所谓,杀头就杀头,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自己的女儿,他的夫人在女儿五岁时病故,曹霜絮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也是他最在乎的人,他实在狠不下心用女儿的一生去冒险。 老孙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无非是怕刘平山反咬一口,若是怕狗咬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直接将狗打死。” 曹庸眼前一亮,立即对老人行大礼,他弯下腰恭敬说道:“请先生为学生指点迷津。” 老孙头不知从哪取出一封密函递给曹庸,曹庸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西北布政使刘大人亲启’几个字。 “这是?”曹庸疑惑道。 老孙头:“是此次带兵的晋军主帅尉迟扬丰写给刘平山的亲笔信。” 曹庸震惊,他立即将书信拆开,看完信里的内容曹庸如遭雷击,他先是错愕,然后亮眼通红变得异常愤怒,他压低了嗓音怒骂道:“刘平山......通敌?” 老孙头没说话,而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曹庸。 瞬间,曹庸的心里又是一道惊雷炸响,他嘴唇颤抖着说道:“是......宁王?!” 第十章——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 老孙头依旧保持沉默,这在曹庸看来等同于默认了。 “他怎敢如此!!!”曹庸声调陡然拔高,不远处假山附近的四人闻声立即看了过来。 “你小点声!”老孙头立马捂住曹庸的嘴,小声提醒道,而后又转过头对王令几个喊道:“没事儿,你们继续,你们继续。”看到那对年轻人果真继续吵闹,他才松了口气。 “你好歹探花及第,曾经的大理寺少卿,如今的一州知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毛躁了?”老孙头说道。 “唔唔......”曹庸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老孙头这才松手。 他刚一松手,曹庸便立即压低嗓音说道:“宁王怎敢如此胆大妄为?他身为皇上的胞弟,是我景国的亲王,怎敢悖逆祖宗通敌卖国!先生,我现在就将此信递交陛下,揭穿他们的阴谋!” 老孙头继续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信里只是尉迟扬丰的一面之词,光凭这么一封书信说明不了什么,还扳不倒刘平山,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我收到消息,两个月后晋国会有一次大的军事行动,尚未查明他们要做什么,但我猜到时刘平山定会有所响应晋军,届时你一定要牢牢把握住机会,这是抓住他与晋国勾结的机会,只有那一刻,才是这封书信排上用场的时候。” 曹庸郑重点头,将手中书信小心收好,他下定决心,势必彻底将刘平山这颗毒瘤,从西北地域拔除。 老人忽然话锋一转,说道:“还有一件事,如今也是时候告诉你了。” “何事?”曹庸道。 “三年前,武阳关的守将李崇关将军,不远万里,将把一口箱子和一封他的亲笔信送到我府上,信上说,武阳军与一支到我边关打草谷的晋军小队交战,虽取得胜利,但伤亡惨重,箱子里装着的就是当时晋军的甲胄,军马的马铠,以及士兵使用的战刀。” 曹庸:“三年前?那不就是您辞官的那年吗?” 老孙头表情严肃的颔首。 曹庸很少在老人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于是问道:“李将军缴获的晋军军械有什么问题吗?” “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是经我仔细查看后发现,晋军使用的军械与过去相比,做工更加精湛,坚韧程度也更胜以往,几乎与我军使用的是同一种工艺锻造而成,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信上还提到了火铳,只可惜未能缴获,只有几枚从我军战士身上取出的弹丸。”老孙头在说到火铳时,语气中明显夹带了几分怒意。 “火铳?!不可能!晋军怎么可能有火铳?”曹庸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您是怀疑......” “我怀疑有人偷运军械火药到晋国。”老孙头表情认真,明显不是在开玩笑。 两国争端由来已久,晋国善骑射骁勇善战,而景国有军备优势,所以才能抵御住晋国长久以来的不断侵犯,可一旦这种优势不在,与景国而言,恐有亡国的危险。 曹庸:“这两件事肯定存在某种关联,莫非也是宁王在捣鬼?!是了,兵部尚书也是宁王的人,想要不声不响的把军械运出景国,也只有宁王办得到,可是两国边境盘查严密,他们是如何偷运过去的。” 老孙头道:“通往北境的武阳、北陵、天水三座关隘,都有我们的人盯着,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军械偷运到北边,所以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些人是走的海运。” 曹庸颔首道:“如果是海运的话,定是从林州或缙州的港口出船,只有这两个州的港口便于向北运输,同时又具备让大型船只停靠的港口,想要运送大批量的军械,必须得是大型的货船,符合条件的就只有林州的林州港和缙州的临安港,查一查这两个码头的大型船只货单,应该能有线索。” 老孙头鄙夷地看着曹庸道:“你以为你能想到的,我就想不到吗?那时我到户部,查看了这两个港口五年以内所有的船只备录,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会不会是他们的人在货单上做了手脚?” “不会,所有港口码头的船只上报的物品种类,全都是由户部的亲自查看的,户部从上至下大部分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宁王将手伸进户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走陆运也不走海运,那些军械难道会飞不成?”曹庸有些沮丧的说道。 老孙头道:“随即我便意识到,对方或许是知道我在探查此事,所以毁掉了所有痕迹,选择暂时蛰伏。于是,为了让那些人放松警惕,那年我才与陛下演了一出君臣不和的戏码,顺势辞官,远离朝堂云游四海,消失在他们的视野当中。” “等一下!您刚才的意思是说,三年前您辞官的前后始末,是和陛下演的一出戏?”曹庸打断了老人的话,他一脸错愕的问道。 “没错。”老人点头道。 曹庸苦笑道:“所以皇上三年前就知道有人偷运军械给敌军,甚至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胞弟,可这三年来,他却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你们把我瞒得好苦啊”,曹庸第一次感觉这两个人从某种程度讲,真是天生一对,他甚至为这对君臣的行为感到荒唐。 “做戏终归是要做全套,这样才能让人信服,想要骗过敌人,就要先骗过自己人。”老孙头非但不感到愧疚,甚至还有些得意,没想到自己演技这么逼真,当年曹庸在青州知晓他与陛下翻脸后辞官,写了一封声泪俱下的挽留信,信中言辞恳切,近乎哀求,信纸上甚至有几处被泪水晕染的字迹。 曹庸当然不知这老混蛋在心里嘲笑自己,他取出那封尉迟扬丰写给刘平山的信问道:“这封信到不了刘平山手中,他们难道不会起疑吗?” 老孙头笑道:“这你不必担心,负责送这封信的人我已经处理干净了,他们只会以为是那一带的山匪所为,不会怀疑到你我头上。” “那我就放心了,先生放心,此信胜过我曹庸的性命,我一定妥善保管。”曹庸郑重其事道。 老孙头颔首,然后说道:“你我今日相见,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但他们应该猜不到我来青州是打算做什么,剩下的事你放手去做即可,我明日就将离开青州。” “什么?!你要离......”,曹庸惊呼,声音再次拔高不少,再次吸引到四个小辈的注意,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孙头跳起将他按了下来。 老人气急道:“你喊什么喊?!曹庸啊曹庸,你个老小子,养气功夫何时倒退得如此厉害?真是狗肚子藏不住二两香油!” 曹庸尴尬道:“我这不是担心您的安危吗?若真如您所说,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知道您出现在青州,很快就会找到您,您若是离开青州,谁来保证您的安全?” “你忘了吗?我是罹罪长歌的总司,何须你来保护我的安危?”老孙头不屑道。 曹庸愕然不已,罹罪长歌不是在三年前就已经解散了吗?随即恍然,既然当初先生和陛下翻脸是假,那这个天下第一的特情机构解散也是假的,难怪先生即便远离朝堂也能览尽天下事,原以为只是个别几个潜伏的长歌暗探还在运作,知道真相后方才明白,是整个组织还在。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曹庸知道罹罪长歌还在,顿时觉得心安了许多。 可这样一来,他又有了新的烦恼,既然罹罪长歌还在,那宁王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运输军械的呢? 老孙头人老近妖,一眼便从曹庸的表情变化中,猜到了他心中所忧,于是宽慰道:“不该你担心的事,不要劳心思考,这次我亲自跑一趟,或许就能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手段。” “是不是已经查到什么了?”曹庸问道。 老孙头的目光深沉地望向东方,说道:“现在还不确定,要等到了缙州后才清楚。” 曹庸甚是不解的问道:“为何是缙州?不应该去林州吗?毕竟有顾信言在那里,有他帮忙,您查起来也方便些。” 顾信言是林州水军都统,算是老孙头的门生,而缙州的水军都统冯孝明是宁王的人,曹庸不明白,为什么放着自己人不用,非要到宁王的地盘调查?这不是把自己往敌人的嘴里送吗? 老孙头没说话,曹庸见他不答,也不好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追问。 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不解之处,急忙向老孙头请教道:“既然晋军三年前便已有了火铳,为何从未见晋军使用过?” “这也是我一直没想明白的地方,所以当这次北方战事打响时,我便亲自去了一趟定州,幸而意外截获了那封书信,还得知了敌军两个月后可能有行动的消息,还算有一点收获,为了将这个消息告知于你,同时防范被对方提早发现,我扮作流民一路从定州来找你,就是要你帮我查明两月后敌军的行动地点及准确情报,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老孙头嘱咐道。 “定不负陛下和先生所托。”曹庸目光坚定的回应道。 老人挺直的望向那棵柏树,又开始自顾自地欣赏起来,时不时绕上一圈,用手在树干上拍一拍摸一摸。 忽然,老人回过头对曹庸笑道:“中正啊,这么好的树,眼下却只有我这个老头子独赏,实在是可惜,我相信陛下也想看看他栽培的树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希望你能早日把它移植到京师去,也好让世人都能瞧上一瞧,那里才是它该去的地方。” 曹庸拱手施以一礼,说道:“会有那一天的。” 就在不远处那座假山上的王令,自打听到曹庸那两声惊呼后,目光就有意无意的瞟向这两个鬼鬼祟祟的老家伙,突然看到那个老不正经的东西围着那棵柏树转圈圈,是不是用手在树干上拍一下摸一下,他有点怀疑老家伙是不是贪图人家的树,他一定是想把树砍了,给他自己打一套家具什么的。 曹霜絮也早已经喊累了,站在假山下面气鼓鼓的瞪着王令,她的手里依旧握着刀,随时准备在王令下来的那一刻砍上去。 汤小鱼等得有些着急了,她想替丢失佩刀的那个兄弟把刀要回来,可曹霜絮不给,她和左玉城也只好干等着,总不能上去抢,万一争执的过程中,不小心伤着她的霜絮姐姐就不好了。 似乎是两人见的默契,老孙头也用余光瞥向了小辈们这一边,他嘴角上扬,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对曹庸说道:“我走以后,那小子以后就交给你了,适当的时候,可以把我们一些事告诉他,他进了街道司以后,不用特殊照顾,那小子是个好苗子,过度温养是没办法让幼苗成材的,只有放任其在风雨中野蛮生长,才能成长为参天大树。” 曹庸道:“中正明白。” 老孙头遥遥注视着王令,眼神复杂,有喜爱,有不舍,有欣慰,也有期冀。 第十一章——和解 王令正看着两个老家伙怔怔出神,殊不知曹霜絮让樱桃喊了几个下人搬来了梯子,等他余光扫到异动时,曹霜絮已经提着刀爬到了一半。 “我擦!你没完了?!快下去,上面危险!”王令急忙劝道。 曹霜絮一边顺着梯子上爬,一边用那双水眸死死瞪着他道:“等我砍了你这个登徒子再说!” “曹小姐一向温婉柔顺,能把她气到如此不顾仪态,也不知这小子干了些什么?”左玉城道。 汤小鱼蹙眉,她可是听见曹霜絮一口一个登徒子喊着,若王令真的做了什么有损姐姐清白的事,她一定饶不了王令。 左玉城看了一眼身旁的汤小鱼道:“要不要上去拦一下?” 汤小鱼无奈摇头:“即便拦下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倒不如让他们自己解决。”忽然她余光一扫,扭头看向另一侧道:“管事的人已经过来了。” 曹庸正弯身对老孙头行礼,忽瞥见宝贝女儿拿着刀上了假山,大叫一声跑了过去:“胡闹,快下来!” 老孙头侧目,心道,这个小丫头的性子竟这般刚烈,王令那小子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了······ 王令确实慌了,眼看着曹霜絮即将爬到他脚边,又不能一脚把梯子踢倒,这丫头再爬高一点就能举刀砍他,此处已经躲无可躲。 王令都已经决定索性跳下去算了,这点高度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就在这时曹庸赶到了:“霜絮,越来越不像话了,赶紧给我下来!” “爹,女儿发过毒誓,若是再见此人,一定要砍了他的双手。”曹霜絮眼角噙着泪,脸上挂满了委屈。 见女儿这副模样,曹庸瞬间没了脾气,妻子早亡,女儿是他这世上最珍爱的宝贝,自己宝贝了半辈子的女儿,从来不舍得打骂一句,还是第一次见女儿如此委屈,他现在甚至想跟女儿一起,爬上去劈了王令这个小王八蛋。 只是王令是先生的忘年之交,终究不能太过分,小打小闹的还能忍忍,真要劈了王令,肯定是不行的。 就在曹庸为难之际,老孙头发话了:“曹家丫头,下来吧,都是一场误会,不如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原谅了这小子如何?” 曹霜絮自认出王令以后就没正眼看过其他人,如今听见老人说话,这才仔细起对方,之前在门口观望时,她就觉得这个老人有几分眼熟,另外父亲对老人异于常人的态度,显然老人的身份非同一般,曹霜絮看了看上方的王令,不甘心的咬着下唇,然后乖乖的从梯子上下来了。 “这......”见自己都没劝住的女儿,竟然被老人几句话就劝下来了,一股醋意从曹庸心中缓缓生起。 “你女儿可不是给我面子,而是顾及到了你的颜面。”老孙头抚须含笑道。 曹庸恍然,随即一扫心中阴郁,露出畅怀的笑容。 曹霜絮提刀来到老人面前款款施礼,她笑容温润仪态大方,精致娇俏的脸庞,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淡定从容,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倘若不是她手中还拿着那把刀,真的很难让人把她和方才那个提刀从门口杀到内院的女子联系到一起,前一秒女中豪杰,后一秒大家闺秀,这种前后巨大的反差感,令在场的人都有些跟不上节奏,愣在了原地。 卧槽,这女人······王令反正是看傻了,他晃了晃脑袋,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孙头扯了扯嘴角,看向一旁的曹庸。 曹庸尴尬笑道:“先生见笑了。” 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曹霜絮这番举动,实在是太像她娘年轻时期的模样了。 左玉城咽了咽口水,小声说着:“这位曹大小姐,可真是了不得......” 汤小鱼则笑笑不说话,她想起曾经在曹府的日子,姐姐看上去娇柔可人,实则内里不比男儿差多少,甚至她那股刚烈如火的劲头上来以后,比很多男人都还强上不少,还记得有一回二人在院中捉蝉,树枝断裂导致两人从树上摔了下来,自己当时疼得嚎啕大哭,姐姐明明也摔疼了,却不哭不闹,反而贴心的安慰她,逗她开心。 汤小鱼选择走父母的老路,加入街道司,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到曹霜絮的影响,原本她认为自己年纪小,又是女儿身,是没办法通过街道司考核的,然而,正是曹霜絮的鼓励,才让她获得了信心,搬出曹府回到汤宅,自那以后,过去总和父亲抱怨习武太苦的汤小鱼,在自家院子里不断磨练自己,只为了早日拿起父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想到这里,汤小鱼不由得握紧了手里那把几乎与她身高相差无几的大刀。 老孙头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竟突然有种不知如何开口的荒诞感,好在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调整了过来,清了清嗓子道:“曹丫头,仅三年未见,就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在曹霜絮和老人身上来回转动,最为疑惑的当属曹霜絮本人,她总觉得这个老人在哪见过,却想不起来。 她盯着对方苍老的脸庞仔细看了看,突然心头一动,一个孤标傲世的形象与老人的脸重叠在一起,曹霜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咣当——”一声,那把刀终于脱离了她的手心落在地上,曹霜絮惊呼一声,一双柔荑玉手遮住了红唇。 “是您,怎么会在.,....”曹霜絮正要继续说下去,却见老者以微弱的幅度摇晃了来下脑袋,她看向曹庸,却见爹爹也轻咳了两声,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声张。 曹霜絮随即以为是老人身份特殊,不便声张,其实真实原因是汤小鱼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老孙头觉得有愧于这个小女孩,毕竟她的父母就是因为他才殉职的,他还没有准备好,让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在汤小鱼的视线当中。 只是三人这一系列细微的举动,被王令和汤小鱼看在了眼里,心中同时大感疑惑。 老孙头开口道:“曹丫头,昨日发生的事,王令与我说过了,以老夫看确是一场误会,虽然我也时常想砍了这小子,但对他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绝非放荡之徒,可否卖老夫一个人情,此事就此揭过,你二人可否和解?” 嘿!当时是谁问长问短的,还说什么少年当如此风流之类的话,现在摆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呵——忒!我鄙视你这个表里不一的老东西······王令很想当众揭老孙头的老底,让他难堪,可虽是这么想,却也知道老孙头是在替自己说话,所以并没有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 曹霜絮银牙紧咬,听老人说完,她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昨日确实场面混乱,加上那些乞丐相互拥挤得厉害,那混蛋可能真不是故意的,只是那又如何,自己毕竟还是平白让人占了便宜,她心里始终觉着委屈。 老孙头见状,转头看向假山上的王令骂道:“还不快滚下来,你个小王八蛋,总是让我给你擦屁股,自己下来表个态!” 我特么,到底谁一直给谁擦屁股······?王令强压住和老孙头顶嘴的冲动,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要放低姿态,于是听话得从假山上一跃而下,顶着一脑袋绷带来到老人面前。 王令看了看老孙头的脸,见他一直冲自己努嘴,示意自己赶快向曹霜絮有所表示。 他挠了挠头,有些扭捏的说道:“曹姑娘,昨天不小心冒犯了你,实在是不好意思,但正如老头子所说,我绝非是故意的,我知道事关女子清白,道歉也无济于事,如果你觉得不解气的话,可以拿刀砍我,我保证,这次绝对不躲。” 说着,王令站直了身子,张开双臂,一副任凭对方挥砍的姿态。 曹霜絮美眸含泪,内心似在挣扎,周遭其余人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只是心境不同罢了。 老孙头、汤小鱼以及左玉城等人,并不想看到曹霜絮真的动刀砍人,倒也不是担心王令受伤,只是单纯的不希望这样一个姑娘以这种方式宣泄怒火,尤其老孙头,王令真要挨上一刀,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自己已经帮他努力争取了,已是仁至义尽,剩下的他就无所谓了。 当然,汤小鱼也有同样的心理矛盾,只是相比于报复这个轻薄姐姐的混蛋,她更不希望曹霜絮被愤怒冲昏头脑。 另外曹庸和樱桃等曹家人,目光热切,那心里就跟有个小人在催促曹霜絮一般的盯着她:“砍他,砍这个王八蛋。” 经过一番内心纠葛,终是理智战胜了冲动,曹霜絮没有选择重拾地上的长刀,这不由得让几人感到可惜,但也乐于接受,毕竟这是最好的结果。 曹霜絮深吸一口气,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目光冷冽的看向王令,以一种清冷的语气问道:“先前那四句诗是你所作?” “???”王令愣住了,心道,这话题会不会太跳跃了?但他立即反应过来,女子偏好诗词话本,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是一次博取好感的机会。 他突然装出一副正经模样,丝毫不见脸红的点头承认:“正是。” 曹霜絮露出意外的表情,她下意识的看向老人,见老人点头,便不再多疑,起初她还以为这是老先生所作,而王令跟在他身旁,平日听得多了,故而才能吟诵几句。 “阎罗殿前小鬼缠,宰相门房三品官,万民疾苦浊谁眼,只认衣衫不认人......只认衣衫不认人....”,曹霜絮忽然低头吟诵起王令在曹府门前的这四句诗,此诗虽不算佳作,但此诗充斥着一股对世道愤愤不平的意气,尤其最后一句称得上点睛之笔,明明给人一种不太工整的缺憾,却依然能让人沉浸在愤慨的情绪当中。 王令哪里知道曹霜絮想的什么,只知道对方应该是不会再揪着自己骂登徒子了,其实他只是大概记得两句,当时情绪上来了,突然灵感迸发就随口将剩余两句补全,本想借诗骂一骂曹庸,后来才知道自己骂了个寂寞。 “诗不错。”曹霜絮道。 “啊?你说什么?”因为对方声音太小,导致王令没有听清楚。 曹霜絮以为她是故意的,俏丽的脸蛋染上一抹红晕,羞恼的瞪了王令一眼便不再理他,这使得王令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又哪句话没说对惹到她了? 老孙头和曹庸相视一笑,看这丫头的模样,应该算是不再和王令计较了,只是日后二人当如何相处,就不知了。 汤小鱼和左玉城双双走上前,汤小鱼恭敬的对曹庸行礼,犹豫了一下,对老孙头也行了个官礼,然后才调回来对曹庸说道:“知府大人,此间事情已了,想必指挥使大人还等着我二人回报情况,我们就先回去了。” 曹庸隐晦的看了老孙头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对汤小鱼说道:“好,那你们先回去吧,今日你们表现得不错,来日我会与杜明堂说起,为你们二房请赏。”杜明堂就是青州城的指挥使。 各州府的街道司指挥使,其实应当称之为州指挥使,从四品,而街道司的顶级上司,是京兆府里总司衙门的都指挥使,正三品,通常为了叫着方便,只有一方在的情况,统称为指挥使,只有双方出现在同一场合的情况下,底下人才会分开称呼。 一州知府虽然也是正三品官员,但是对街道司只有管理权,并无指挥权限,即使是知府,想要街道司配合自己的工作,也要先与本州的街道司指挥使打好招呼,无权私自调用,所以曹庸并不能直接奖赏汤小鱼他们,在杜明堂面前提及二人功劳,对方自会做出奖赏,这才是正确做法。 两人面色一喜,齐声说道:“谢曹大人!” 曹庸道:“近日侍城卫要多用心一些,流民涌动,搞不好什么时候会出乱子,青州百姓的安定日子,就靠你们来守护了。” 左玉城正色道:“曹大人请放心,指挥使大人已经给各房分派了巡查区域,为了以防人手不足,还从祁州调了一部分人过来,今后夜间的巡查队也会比往常多出一倍,我们定会竭尽全力维护好青州城的秩序。” “祁州?”曹庸皱了皱眉,看向身旁的老人,老孙头表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曹霜絮注意到了父亲的表情变化,但她并没有着急去问父亲,安静的站在一旁。 这个祁州有什么特别的?老曹竟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王令自然也是注意到了。 左玉城问道:“正是,如今青州侍城卫人手确实不太够用,指挥使大人才从祁州那边要了些人过来,帮助咱们青州维护秩序。” “好的,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曹庸道。 “是!”两人当即转身离去,突然,曹霜絮叫住了汤小鱼:“小鱼,记得常来曹府,我们姐妹二人好久没坐下来叙旧了。” 汤小鱼笑靥如花:“定抽时间来找姐姐。” 待二人离去后,曹庸脸色瞬间拉了下来,对老孙头道:“先生,祁州若是派人来此,恐怕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增援人手那么简单。” 老孙头不屑的笑了笑:“无妨,虽然料定他们肯定会借机在青州安插人手,但不管他刘平山打算使什么手段,接下来便是。” “可是我们......”曹庸还待说些什么,却被老人挥手打断,老孙头走到王令身旁关心道:“伤势如何?可有大碍?” “小伤罢了,养个把月就没事了。”王令抬了抬吊在胸前的左手说道。 这时,曹霜絮走上前,对老孙头柔声问道:“您是孙启毫孙老先生?” 嗯?孙启毫是谁?老孙头原名叫孙启毫吗······?从王令苏醒后见到老孙头第一眼开始,至今都只知道对方姓孙,问他名字,也只是说不值一提,王令当然也不会为了一个名字刨根问底,既然老人不愿意说,便称呼他为老孙头,这一叫就是三个月,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老孙头的全名。 第十二章——再作一首诗 “您是九庵先生没错吧?天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怎会落魄成这般模样?”曹霜絮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这个邋遢的老乞丐。 她的记忆里,老人本该是儒冠傲雪,不可一世的第一权臣,是皇上曾经最为倚重的国之栋梁,三年未见,如今再相遇时,竟看到老人这般模样。 曹庸忽然开口道:“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丫头,今日便由你亲自下厨,到厨房弄几个菜来。” 曹霜絮向来聪慧,听出父亲想要支开自己的意思,她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对着父亲与老孙头行了一礼后,便领着樱桃向厨房走去。 诶?别走! 继续说下去啊······王令顿感遗憾,本以为有机会听到一些关于老孙头的过去,现在就只知道个名字,实在吊人胃口。 他也听出曹庸是在有意支开女儿,正好奇这俩老头接下来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老孙头对自己说道:“你也过去吧,帮人家打打下手,就当是给曹丫头赔罪了。” 原本等着吃瓜的王令,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显然两个老家伙也不准备让他旁听,这是老孙头第一次避讳自己,王令多少感到有些诧异。 “你看我这样,还打得了下手吗?”王令抬了抬吊在胸前的左手,意图做最后的挣扎。 老人瞪了他一眼道:“那不是还有一只手吗?到了别人家里,就等着人家上菜?给我滚去帮忙!” 死老头子,这是铁了心撵我啊,行!反正曹霜絮那丫头肯定知道不少事,我正好问问她去······王令躲开老孙头踢向他的一脚,顺势沿着曹霜絮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待王令走后,曹庸才一改刚才的淡定从容,面色凝重的说道:“这三年,街道司里有不少人投靠了宁王,原本我以为杜明堂是个为人正气,胸怀大义之人,可他明明清楚祁州街道司与刘平山沆瀣一气,却仍要从祁州调人到青州,此举不得不令我怀疑杜明堂的用意,他是否已被收买?” 老人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杜明堂是否投效了宁王,这点还有待商榷,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调查清楚刘平山和晋军所谋之事,街道司作为罹罪长歌的前身,是我一手创立的,即便宁王将手伸了进来,我也能让他缩回去。” “可是......”曹庸刚一开口,就被老人挥手打断。 “杜明堂那里你不用过多去关注,真要是有人想在你青州地界搞出点什么事端,你就把王令放出去,那小子鬼点子多,算是有点小聪明,他应该可以帮你解决。”老人乐呵呵的看向王令刚才离去的方向。 曹庸颇为不解,虽不想质疑自己的老师,却还是在犹豫了一番后,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先生为何认为他有能力和杜明堂抗衡?您只是让他进入街道司做了个二等侍城卫,不论一等还是二等,在街道司皆非在册的吏员,一个二等侍城卫,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老孙头斜了曹庸一眼,不悦道:“不是安排他和汤家丫头竞争总旗令了吗?” 曹庸难得的对老人翻了个白眼,自己这位授业恩师说话总让人觉得气血翻涌,他苦笑道:“您给他二人制定的规则,可是比拼名望,汤小鱼在二房深受同僚信任,据我所知,二房的人都希望由汤小鱼成为总旗令,王令一个初来乍到的,如何竞争与其竞争?在我看来,您就是在为难那个年轻人。” 老人淡定一笑:“乾坤未定,你怎知他不是一匹黑马?” “可......就算王令胜过汤小鱼,也不过是个班房总旗,正七品官职,远远不够与杜明堂相争。” “确实不够......”老人意味深长的笑着。 曹庸一时不知说什么,他虽然对王令的印象不错,但并不代表他就觉得,王令能够在西北如此复杂的局势中,起到什么关键作用。 老孙头瞥了他一眼,见他愁眉不展,又不敢继续说下去的样子,拍了拍曹庸的肩膀道:“中正啊,我对王令有信心,你也应当对我有信心,过去三个月里,他带给我的惊讶,比我前半生加起来都多,他与你不同,你做事谋而后动,遇事总要有十足把握才肯出手,这是好事,但有时却又过于稳健了。” “......”曹庸默然,老人对他的评价可谓相当准确。 “但是王令却不一样,即便今时今日,我也摸不透他这个人,时而圆滑爱耍些小聪明,时而冲动做事不计后果,,你做事要十足把握,他只需有两三分,哪怕只有一分也会出手。” “他可以凉薄到对向他求救的美妇置之不理,又甘愿拼得一身伤,从十几人手中救下将被煮食的女童,直到将女童送至定州城与家人团聚,他才放心离去,路上即便缺食少粮,他也会努力寻到一口吃的,只是不想饿着我们一老一小。这种人在我们看来行事冲动,难成大器,可王令是个心智极佳的妙人,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放心吧,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此人绝非泛泛之辈,你与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个小子有很多有趣的想法。” 曹庸一时语塞,他见识过流民的惨况,从定州涌入青州的流民当中,大多为成年男子,很难看到老人小孩,妇女在极少数,除了老幼妇孺难以长途跋涉以外,人性的黑暗才是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对于那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来说,无异于身处于地狱当中。 人性冷漠,易子而食不是什么稀罕事,老人虽没说二人一路而来的艰辛,但并不妨碍曹庸自己展开想象,在危机四伏的流民队伍当中,带着一老一小两个拖油瓶,还完好无损的从定州走到青州,确实不易。 但这在曹庸看来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能说明王令这个人能够坚守本心,品德无碍,再多一番评价的话,就是这个人武力不凡,至少这一点,在王令独斗他曹府十几名护院不落下风就能看出来。 可是那又怎样呢?即便老人认为王令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但再好的苗子,在成长起来之前,都是那些人随手一掐就会夭折的存在。他如今能想到的,就是老人有意在培养王令,而非至关重要的存在,即便曹庸自己也看好王令的未来,也不代表现在的王令,值得他去平视。 老人的一双眸子,好似能直达人的内心,他知晓曹庸心思,但却笑而不语,心道,小王令啊,就让你自己去证明老头子我的眼光吧,我可是十分期待,下次相遇时你会给我怎样的惊喜。 ··· ··· 曹府厨房内,曹霜絮与樱桃忙碌准备着午膳,王令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手,主要是因为曹霜絮对他仍旧心存芥蒂,不愿他给自己打下手,王令只能尴尬的站在一旁观望。 “额......那个,曹小姐,你跟老孙头是认识的吧?”王令试探性的发问。 “老孙头?”曹霜絮原本不打算搭理这个人,但听到他的话,曹霜絮停下切菜的动作,有些不悦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怎敢如此称呼九庵先生?” “九庵先生?”王令愣了一下,刚才在院子里时,好像确实听见曹霜絮这么称呼老孙头来着。 “就是孙启毫老先生啊,你与他相熟怎会不知老先生别号?”曹霜絮见他一脸茫然,感到有些错愕。 “额......你也听老孙......九庵先生说了,我与他自定州结伴而来,路上共同经历了诸多磨难,结为忘年之交,只是熟归熟,但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所以想向姑娘打听打听,想多了解他一些。”王令道。 曹霜絮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露出狡黠的笑容道:“你要我告诉你也可以,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王令看着她笑得不怀好意,不禁心生警惕。 曹霜絮将菜刀抵在案板上道:“我要你以此情此景为题,作诗一首,若你能在半柱香之内作出一首令我满意的诗词,我便把九庵先生的事告诉你。” “啊这......”王令有些为难,虽然他肚子里也算有点墨水,但作诗能力有限,突然让他作诗不禁有些手足无措。 曹霜絮见他面露难色,心中即失望又得意,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矛盾的情绪,她自己也不明白,但还是让樱桃弄了一炷香点上,自己则继续准备饭菜,再不去看王令一眼。 你当我是曹植嘛?一炷香?你就算给我三炷香的时间,我又能作出什么好诗······?王令无比受挫,可以说是毫无头绪,他愁眉苦脸的在厨房来回踱步。 已经在考虑实在不行的话,干脆给曹霜絮磕一个,大喊一句‘姑奶奶我错了,你就告诉我吧!’ 但他立即又打散了这个念头,担心即便是自己放低姿态恳求,曹霜絮也不见得买账,思绪再次陷入了到死胡同当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一柱香即将燃尽,王令面如死灰,产生了放弃的念头,可当他正准备像曹霜絮认输之时,目光不经意间,看到曹霜絮身前摆放着一个个面剂子,旁边那口翻滚冒泡油锅里,樱桃正用一双与她小臂差不多长度的筷子翻炸着什么。 他心中一阵意动,不禁凑近了一些将目光投入到锅中,锅里飘着几个被炸的表面金黄,类似油条一样的细环饼。 王令顿时灵光一闪,脑海中浮现出一首诗,心道,这不就有了吗?! 曹霜絮在王令靠近的那一刻起,目光就始终注视着他,发现这人原本有些绝望的脸上,突然恢复了神采。 曹霜絮蹙眉道:“可是有头绪了?” 王令弯身拱手道:“托姑娘的福,我作出来了。” 托我的福······?曹霜絮也不多话,将刚切下来的面剂子放到一边,沉默的与王令隔案对视,显然是在等王令念给她听。 东坡先生,今日斗胆向您借诗一用,还望莫要怪罪,小子也是逼不得已······王令心中满怀对先贤的歉意。 王令淡然一笑,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然后摇头晃脑吟诵道:“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浓于酒,压褊佳人缠臂金。不知此诗可令曹小姐满意?”最后他还故意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就是要装杯。 曹霜絮惊骇不已,她没想到王令真的在一炷香内创作出一首佳作,一时忘记了接王令的话,沉浸在诗句描绘的画面当中。 这前两句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描述的是妙龄女子做饭的场景,女子用纤细的双手搓出来的面团犹如白玉,煎炸的面食色泽金黄可口,仿佛就在眼前。但是后两句,夜来春睡浓于酒,压褊佳人缠臂金......分明是在说,戴着缠臂金的女子于睡梦中,带出几许浓醉妩媚······曹霜絮忽然俏脸微红,王令竟敢当着他的面描绘女子醉酒浓睡的场景,不免再次给他打上了登徒子的标签。 曹霜絮两颊顿时有些火热,嗔怒道:“前两句还算你过关,后两句是怎么回事?我让你以此间场景为题,你居然......”,说到一半她感到有些难以启齿,想到一个女子醉意媚人睡在床榻之上,而女子床边正有一名男子将其看在眼中,她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说不出话来。 王令没想到曹霜絮会是这个反应,他是一脸的懵逼,小心翼翼的胡诌道:“曹小姐,我确实是按照你的要求创作的,前两句完全满足你给的题目,但是作诗这件事讲究的是意境的延伸,要懂得展开想象,你难道不觉得,女子手臂上缠臂金和此时锅中的细环饼有几分相像吗?” 曹霜絮闻言愣了一下,心道,原来是这样,那女子是他虚构而来,非真实存在的······不知是意识到自己以为的并不真实存在,还是因为王令解释给了自己新的启发,曹霜絮心里竟升起一丝窃喜。 “何为意境的延伸?又该如何展开想象?”曹霜絮虚心求教,说完,就连她自己都感到一丝惊讶,自己居然在向这个登徒子讨教问题。 但是王令的话,令她隐约感到一丝向往,就好似心里有扇窗被他轻轻推开了一道缝,但是这道缝隙太小,导致她无法从中观望到窗外的景象,内心难免有些焦急。 “曹小姐,我这首诗可令你满意?”王令见她不理自己,再次出声问道。 “勉强算是满意。”曹霜絮强装出高冷姿态回答道。 王令心喜,急忙道:“那你现在能告诉我老孙头的过去了吧?”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曹霜絮语气坚定道,似乎王令要是不先回答她,她也不打算告诉王令他想知道的事。 王令皱起眉,面色稍显怒意道:“我们可是说好的,我作出令你满意的诗,你就告诉我老孙头的身份。” 曹霜絮柳眉微微上挑,一副蛮不讲理的语气说道:“你若回答我,我才算满意,若是不回答我,我便不满意。” “你!你耍我?”王令怒气上涌,面容冷厉的盯着对方。 曹霜絮被他吓了一跳,虽然有些心虚,却还是强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冷声道:“我可没耍你,我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是你自己不愿说的。” 王令深吸一口气,他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转身说道:“告辞!” 眼见王令头也不回的往外走,曹霜絮心中竟产生一丝慌乱,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想要叫住对方,却拉不下面子。 就在王令一只脚即将迈出厨房的房门时,曹霜絮不再纠结,猛地叫住了他:“你,你站住!” 王令果真就站在了原地,他背对着曹霜絮,语气极尽冷漠的问道:“曹小姐叫住我又有何事?” 曹霜絮轻咬下唇,轻声道:“我保证,只要你回到我方才的问题,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九庵先生的事,全部说与你听。” 王令的嘴角扬起一个得逞了的笑容,就你这种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小丫头片子,想跟我抖机灵?嫩了! 当他转身重新踏入厨房时,又恢复到方才怒意未消的状态,看着曹霜絮说道:“这次不会还想耍我吧?” 曹霜絮美眸调转至别处,不敢与他对视,明明已经在气势上输给对方,却依然红着脸,摆出一副傲人姿态道:“我本来也没打算耍你,我只是对你刚才说的什么意境延伸和展开想象感兴趣,你只要与我说明,我就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这妮子还挺傲娇,她这个样子反倒有有些可爱······王令不得不承认,曹霜絮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不同于那些女明星的华贵艳丽,她身上不会让人有距离感,她具备大家闺秀的温润淡雅,又透着一股子邻家小妹的刁蛮劲,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妩媚,叫人心头悸动,只是这性子似乎不怎么直率,是个傲娇。 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神,王令尴尬的咳嗽了两声道:“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与你说说。” 反正我胡咧咧,你瞎听听,只要你敢听,我就敢说······王令在心里组织语言,已经准备好忽悠面前这位知府千金了。 第十三章——老孙头的过往 王令抬头,发现曹霜絮的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像极了认真听讲的学生。 他顿了顿,而后说道:“写诗最重要的是意境,让读者与作诗之人产生共鸣,意指作诗中所表达的情感,境则是所描绘的景物。” 这还用得着他说吗?好诗之人都懂的道理,王令自己其实也心知肚明,许是这种半瓶子墨水瞎晃荡所带来的心虚感,王令停顿片刻,用眼角余光扫视了一眼知府千金,见曹霜絮未曾表现出半点不耐,稍稍松了口气,便又继续说道。 “意境的延伸指留白的空间,主要分为主观和客观两种,主观的延伸是指,作诗之人通过自己所见景象而联想出的另一幅画面,而客观的延伸,则是让读者能主动去构想,去捕捉作诗之人所没有描绘出的画面,不管哪一种,都需要打开思维发挥想象力,区别就在于前者是主动的,而后者是被动的,都需要以作者的视野为出发点去引导。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不管你明白不明白,反正我说的话自己都没听明白······王令背过手,装出一副淡然姿态,实则心虚的紧。 他这番说辞,其实跟没说也没什么区别。 王令相信,曹霜絮听过见过的诗词佳作,绝不在少数,自己的那首诗之所以让这位知府千金深受触动,不过是曹府门前相对应景,有那么点市井小民不畏强权的骨气在里面,这种冲击感,是那些只懂得描写花前月下的诗词所不能比的。 就在王令拿捏不住自己是否蒙混过关,而心怀忐忑,曹霜絮率先开口道:“似有些道理,受教了。” 她语气平淡如水,无波无纹,让王令吃不准她是在跟自己说客套话,还是真的心有所悟,但好在有一点是值得高兴的,这一关他算是混过去了。 王令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脸上堆起笑容道:“那现在,曹小姐可与我说说关于老孙头的事?” 曹霜絮漠然,转过身吩咐贴身丫鬟将买来的菜拿到井边清洗一番。 樱桃遵从吩咐,轻快的拿上装满蔬菜的簸萁离开,临走时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虽常伴小姐左右,对诗词耳濡目染,但并不感兴趣。 相对于那些文绉绉的诗词,她更喜欢做些下人分内事,先前二人在厨房的对话,小丫头听得索然无味,便也不再去听,自顾自的忙着手上的活,现在小姐叫她去洗菜,她心里反倒踏实许多。 跑了两步,樱桃脚步放缓,她突然反应过来,两人接下来要说的,是那个连老爷都恭敬有加的神秘老乞丐,原本轻快的脚步又不由得慢了下来。 她倒不是有意想要偷听,只是心里那股子好奇,让她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可菜还是要洗的,另外她跟了小姐这么多年,知道小姐是有意要支开自己,随即不再停留,快步从厨房的后门离去。 待樱桃走后,曹霜絮这才开口,语气中夹带不加掩饰的嗔怒:“你这人也奇怪的很,与九庵先生朝夕相伴三月有余,却不知其身份,若是老先生有意隐瞒于你也就罢了,偏偏在我说出先生的名号以后,你依旧不识得,莫说景国,天下谁没听说过九庵先生大名,真不知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存心装出这么一副模样拿我寻开心?” 王令有些尴尬,来到这个世界三个月,他虽天天和老孙头在一起,只是偶尔旁敲侧击的从老孙头那里问出一些浅薄的知识,或者在老孙头侃侃而谈时,从侧面多一些了解。 比如他们所处的是景国,北边是晋国,西面是齐国,这三个国家是这世上最大的势力。景国东面是大海,南边接壤的则是夫珏、南商和乌金等小国。 如今西北道的战事,便是由晋国挑起的,也不是晋军第一次打入景国关内了,过去还有一次甚至打到了京兆府。 王令也曾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问老孙头,为何齐国不趁机掺合一脚,得到的答案则是,齐国与景国之间有云滨山脉做阻,商旅往来完全依靠南北两道关隘通行,南有落阳关,北有西云关,皆是易守难攻的天险要塞,除此以外,两国通商交好,虽不至于雪中送炭,但也定然做不出落井下石之事。 这已经是王令了解到相对较深的知识了,再深究就怕暴露自己,所以至今都还是小白一个。 而面对曹霜絮的质问,他熟练的作出乡野小民初入繁华的窘迫状,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我生在定州北部的山林里,晋国打进来后,阿爷死在贼兵的屠刀下,我侥幸装死方才躲过一劫,后来被贼兵追杀,不幸跌入悬崖,幸运的崖下有一滩水池,我顺着溪流飘到一处荒野,便被路过的老孙头救起,随后一路来到青州,我生长在山野,对外界事物知之甚少,姑娘莫怪。” 啊...这,曹霜絮脸上浮现出自责之色,她没想到这人竟有如此悲惨的遭遇,联想到与他初见到今日,自己的种种表现,想到他当时只是无心之举,自己却提刀不停追砍,她本质上仍是个善良的姑娘,此刻难免有些自责,尤其是看到王令在提到阿爷惨死时眸光明显黯淡下去,心里好似有一根刺,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戳你伤心事的...”曹霜絮歉疚道。 王令目光流露出哀伤的说道:“无妨,这不怪你。” 话音未落,他忽地扬起头颅,在曹霜絮眼中,王令的这个举动,就好似不愿在她面前落泪,心里不由得涌现出难以言喻的忧愁。 其实哪有什么眼泪啊,就连他那套死里逃生的说辞也是漏洞百出,若非万人以上的阵仗,哪那么容易依靠装死蒙混过关,久经沙场的军人打扫战场时,会用长矛或佩刀在尸体身上捅两个窟窿,防的就是有人借尸还魂,他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曹霜絮这个不谙战事的女流。 此刻王令心里想的则是,人生如戏...人生如戏啊!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眼药水,不然他倒是想来上两滴,做戏做全套才对味。 曹霜絮哀叹一声,有意打破这沉痛的氛围:“既如此,我便与你说说九庵先生的往事。” 王令闻言,也不仰头了,一扫脸上的阴霾,目光灼灼的盯着曹霜絮,等待她的下文。 他这么一搞,反倒是曹霜絮有些错愕了,可一时半会儿又分不清是哪里不对劲,只得继续说道:“九庵先生,原名孙启毫,字文渊,他本是京城人士,八岁就已通晓古今诗词经赋,十一岁便已是秀才,十四岁在白水寺举办的文会上力压群儒,夺得魁首,同年中了举人,转年春闱一举考得贡士。” 听到这里,王令心里惊呼,这这这...真的假的啊?可我上看下看,他都是个猥琐又黑心肠的臭老头啊,居然是个读书人,不仅仅是读书人,还是学霸中的学霸······ “白水寺文会,先生一举成名,就连许多成名已久的大儒都自愧不如呢。”曹霜絮笑容温婉,眼中浮现出崇敬之色。 正当王令惊叹老孙头曾经如此辉煌,内心翻腾不已时。 曹霜絮转而叹息一声:“只可惜,他本应顺势在殿试中拿下状元,却在殿试前一夜,因不满几个贵族子弟当街强抢民女,遂出手制止,造成两死一伤,此事闹上朝堂,原告则是当时的礼部侍郎和凉国公,被打死的那两名纨绔,正是他们的儿子,朝堂诸公曾经有许多想要拉拢他的人,然而九庵先生年轻时心高气傲不屑参与党争,以至于无人为他说话,更无人提及那几个纨绔欺男霸女之事,先帝听闻此事龙颜大怒,将下旨先生打入大牢,次日菜市口腰斩。” 曹霜絮说着说着,一丝不忿闪过她清澈如水的美眸,洁白的藕臂骤然抬起又猛地落下,手中的菜刀落在案板上,发出一声脆响,她面前的大白萝卜被腰斩了...... 王令哑然,没想到故事会有这么大的反转,更没想到这老小子居然是个文武全才,以一敌多,能打死两人打伤一人,这份战力非寻常人所具备的,但既然他能活到这把年纪,想必还有下文。 曹霜絮将那颗遭了无妄之灾的萝卜切成片,她的刀工不见生涩,半颗萝卜很快就切完了,然后拿起另外半颗继续说道:“幸而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查明真相,还九庵先生清白,才得以保全性命,但先帝深知诸公不愿就此作罢,下旨饶过了他的死罪,但是今后不得入朝为官,然而先生却不愿放弃心中抱负,他另辟蹊径,做了太子府上的一名客卿,他屡出奇谋助太子顺利登基,为他将来重入仕途打下了基础。” 王令边听边思索,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朝堂各党都拉拢过老孙头,但老头子并不买账,于是诸公就有了‘不为我所用便毁之’的念头,先帝对此定是心知肚明,所以才不准老孙头再入朝为官,也算是给了诸公一个交代,大家各退一步。但老孙头后来做了太子的幕僚,先帝肯定也是知道的,既没有阻拦,想必是有意把这笔财富留给自己的儿子,所以说,最终斩获这颗明珠的是皇帝······ 入朝为官,难免和光同尘,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彼时不参与党争,不代表将来不会被迫参与进去,或是自成一党,所以若是一定要加入一个党派,对于皇帝而言,将其收入皇党是最好的选择。 曹霜絮:“成为太子府客卿后,先生闲暇时便在九庵山开坛讲座,久而久之便有了九庵先生的名号,直至太子登基成了当今圣上,先生方才下山。” 王令下意识说道:“后来呢?太子登基后又如何了?” 曹霜絮:“太子登基后本想授予九庵先生官职,但毕竟有先帝金口玉言在先,诸公依旧不愿他入朝为官,便以此反驳,陛下也不好一意孤行,恰好那一年晋军再次南攻,晋军来势汹汹,许多边陲小镇惨遭屠戮”,说到此处,曹霜絮的脸上凝现出愤恨神色。 不难看出,南北两国之间的国仇,已经深深扎入到每一个平凡人心中。 王令是经历过战场的人,他能想象到那是一副怎样的人间炼狱,心里不免有些沉重,他适时提醒曹霜絮继续说下去:“你继续说。” 曹霜絮没察觉到王令的异样,一边切菜一边说道:“陛下想到不如借此机会把他打发到武阳关,便在朝堂上当着群臣与先生约定,不立军功不得回朝。” “他们能答应?”他们指的自然是当时的朝堂诸公,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等于是给老孙头入朝为官开了个口子,再王令看来,诸公定然是不能答应的。 曹霜絮将切好的菜归入盘中,以备烹炒,随即看了看周边,才发现备菜工作已经不声不响做完了,再无可供她施展刀工的机会,这才放下那把明晃晃的菜刀。 “诸公本是不愿的,但陛下态度坚决,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他们也不想和陛下闹得太僵,毕竟一个文人去了边关,不死也得掉几层皮,也就默许了,再无人出言反驳。”曹霜絮道。 确实,把一个读书人扔到边关,再写信串通几个与自己交好的武官,尤其是那个礼部侍郎和那什么凉国公,断不会让老孙头安然无恙返回京城,最好是似在边关才好······王令不由得感叹老头子年少时太过张狂了,树敌过多,孰不知‘树直易折,人直易败’的道理。 而曹霜絮接下来的一席话,却是王令怎么也没想到的。 “只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先生到了边关后,仅用三个月便笼络了军心,虽一直是军中长史未曾升迁,却深得军心,将领们也都是心服口服,就连大将军魏有忠也对他言听计从,他屡出奇谋,不到三年的时间,武阳军不但打退了敌军,甚至反攻到了晋国临州城,若非那一年旱灾致使粮草不济,一举打到晋国国都也不无可能,时年他也才三十不到的年纪而已。” 这是真大佬啊,不是,老孙头这么大能耐,这三个月干嘛带着我当乞丐啊,我不应该早就吃香的喝辣的了,怀里再有个小娘子岂不美哉······王令既惊讶又恼怒,惊讶于老孙头的过去太过耀眼,恼怒则是这么一个旷古烁今的绝世大才,竟然只会带着自己偷鸡摸狗,沿街乞讨。 一想到就他这一路上干过那么些多不起自己的烂糟事,王令就恨得牙痒痒。 曹霜絮见他神色复杂,以为他得知了老人如此惊艳的过去,一时不知该以何种表情应对心中翻滚的情绪,纤手捋了捋秀发,说道:“至此先生顺利履行了与陛下的约定,也成为了整个景国军伍中口口相传的英雄人物,回京后,陛下本想授予他礼部侍郎一职,原礼部侍郎早已被肃清,侍郎虽不及尚书一职位高权重,但好歹也是个正三品,然而先生却一口拒绝了,反而央求陛下成立了一个叫做罹罪长歌的衙门,又称罹罪司,而九庵先生自己则任总司指挥。” 王令这边牙都快咬碎了,忽闻曹霜絮说到这个罹罪长歌,为之一愣。 “这个罹罪长歌有何特别之处?” 曹霜絮闻言,俏丽的小脸微微上扬,白皙的食指轻点在她娇嫩的下唇,秀眉轻蹙:“爹爹说过,其名为‘罹罪以恶,民以长歌’之意,具体做什么的我不是太清楚,听说里面有全天下最厉害的情报网,也有景国最好的谍子组织,上可整治朝堂污吏,下可镇压江湖恶徒,几乎哪里都能留下关于他们的传闻,但又并不详细,还有人说里面能人众多,衙门里有十个统管一方的都统,都十分厉害,是仅次于九庵先生的存在,只是他们具体有多厉害,我就不清楚了,即便是爹爹也知道的不多。” 也可能是他知道却不想告诉你,没事儿读读诗词不好吗?这个衙门一听就不是简单的机构,哪个当爹希望看到自己女儿总打听这些打打杀杀的内情······王令心里腹诽道。 曹霜絮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王令,让他有些摸不清头脑,为啥要这么盯着自己,接着就听到这样一句话,让王令呆立在原地。 “街道司也是九庵先生成立的,罹罪长歌若出现空缺,往往会从街道司中择人而入。” 鬼老贼,果然在算计我······王令心里骂道 第十四章——老孙头走了 曹府,前院。 褐色长衫温和儒雅的曹庸,与老孙头并立。 曹庸:“先生不打算见见他吗?” 这个‘他’指谁,曹庸没说,但孙启毫自己心里清楚,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不见了,有些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又何必叨扰,只会自讨没趣,常听人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与人言说无二三,但我却觉得红尘滚滚,世间琐事不过就那三三两两,水酒一壶便能说出个七七八八,偏偏有人就喜欢把话憋在心里,或能与生人对谈一夜,却羞与亲人言之一二,可笑至极,可笑至极啊。” 说着说着,孙启毫苦笑摇头,举头望向天边,一脸无奈。 一时分不清他是在笑旁人,还是笑自己。 曹庸默然,安静的矗立在自己追求了半辈子的老人身旁,一同望向蔚蓝天际,二人身处西北,望的也是西北。 ······ 不多时,王令气冲冲返回前院,却只见到曹庸有一人,知府大人见他脸上挂着怒意,也愣住了,还以为自家闺女又和这个年轻人闹了些不愉快。 “小友何故恼怒?”曹庸疑惑道。 王令:“那死老头子呢?” 曹庸望着王令默然片刻,随后望向大门方向:“先生走了。” 王令呆立当场,心里原本那份气恼烟消云散,眼神中竟出现了一丝慌乱:“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曹庸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将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王令一把将信夺了过来,那封信被他攥在手里,原本平整的信封如同厕纸一般,被他弄得皱皱巴巴。 夺过书信后,他甚至都没低头看上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曹府。 “爹,那人为何跑出去了?” 王令当时怒气冲冲地说要找老先生的麻烦,曹霜絮不放心便追了出来,只留下樱桃一个人在厨房翻铲弄勺的准备午饭。 曹庸侧顾,瞧了曹霜絮一眼,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先生的碗筷撤了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只是走了没几步忽地又停下了,扭过头来对曹霜絮补充道:“还是别撤了,让人去通知一下小鱼,午休来家里吃。” 前一句曹霜絮听懂了,有些失落,还没和九庵先生说上几句话,他便已经离去了,后一句曹霜絮也没多想,意兴阑珊地随便使唤了一个洒扫的家仆,家仆领命出门寻汤小鱼去了,而曹霜絮则有些消沉的返回厨房。 王令来到街上,目光顺着左右两边的道路搜寻着老孙头的身影,记得老孙头曾经说过,他要去缙州,缙州位属东北三州,那就是势必要走东门。 大抵确认了下方向,王令沿着主路,一路奔向城东门。 鬼老贼,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想跑路,让我撵上非捶得你下不来床!王令一边奔跑一边在心里怒骂。 路上行人不少,见一个乞丐在街上横冲直撞,行人纷纷避让,少不了还要骂上两句。 可直到恢弘宽大的城门呈现在眼前,王令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伫立在城门口,望着城门楼上大大的‘东门’二字,王令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切的有了伤感的情绪。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那些一起共度时光犹如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划过。 他不是接受不了分别,只是不想分开的这么不明不白。 好歹打一声招呼啊······王令心里五味杂陈,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而老孙头是他唯一值得他真心相待的朋友。 他忽然心头一动,打开了那封被捏得不成样子的信封。 “小王令,老头子走了,你应该不至于会哭鼻子吧?我一把年纪了,受不了分别时那股子矫情,我觉得你也不喜欢,索性就当你同意了,同意了我的不辞而别。 莫要忧愁,你我相遇本是缘分,虽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我相信你我缘分未尽。 有时候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所以我相信你将来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关于我的一切,你以后会有机会知道的,我此去前途凶险,把你留在青州是为你着想,你若有心,便为青州百姓多做一些。 当然,你若是懒得管那些,也不用勉强自己,人活着不就贪图快活几年?谁也不是为了吃苦操劳才来到这世上的。 汤小鱼,是我故人之女,我也不多求,若有机会,麻烦你多帮她一二便可。 至于你以后如何,且看将来,你我若是还有重见之日,可莫要厮打我这把老骨头,老头子也是要面子的人。 道路且长,照顾好自己。 孙启毫!” 老不修,再见之日,定锤爆你狗头!王令在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十分柔和。 一封离别信,短短几句话,却用了四页纸书写。 “浪费纸。”王令小声嘀咕了一句,用手将书信上的褶皱抚平。 这时,身后飘来几声呼喊,声音由远及近。 “王令小哥,王令小哥......” 转身望去,一个曹府家仆打扮长相憨厚的壮汉,正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 “你是?”王令问道。 憨厚的下人想回他一句,却感觉有些气短,忙俯下身喘了几口粗气,等他呼吸平稳后才说明了来意:“老爷不放心你,命我将你追回去,顺便和你说一声,饭已经好了,他们在府上等你回去。” “回吧。”王令将那封信小心翼翼的收入怀中,路过那个家仆时,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仆急忙跟了上去,二人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曹府。 ······ 青州城,东郊,一处偏僻的山脚。 老乞丐正站立着,遥望着远处的青州城,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眉宇间却有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一阵风拂过他年迈的躯体。 不知何时,一个身穿黑衣的人影,诡异的出现在他身后。 一张黑色面具,遮住了此人的上半张脸,鬓角发白,深邃的眼眸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破碎之感。从身形判断此人是个男子,目光在看向老人时,不自觉地黯淡了几分。 “义父,既到了青州,为何不与我见上一面。”男子的语气中有责怪之意。 老人没有回身开他,依旧眺望着远方的青州城。 “你心中郁结未解,又何必相见?见了,又无话可说,就如此时此刻。” 黑衣男子不语,静静地望着老人的背影,只有看到他那身破败不堪已经称不上是衣衫的破布条,男子面具下的双眼才有了一丁点的波动。 孙启毫:“可以了,回去吧。” “可是,义父......” 孙启毫:“无需多言,当年之事错不在你,汤谷帆和杨慧也不会把错误归结到你身上,偏偏是你自己放不下心中的执拗,当初你自请入青州,我便知你心意,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黑衣男子默然,垂眼看向老人脚边的一朵白瓣黄蕊的野花,眼神里充满了自责与悔恨。 老人转过身,阔别多年,当这个义子的身影再次映入他眼眸时,却再也看不到那个潇洒持剑,性子张扬洒脱的少年,眼前只有一个被心中的愧疚压得再难上路的中年汉子。 “唉...”老人叹息一声,有些心疼,也有些失望。 他掏出一坨用破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这个东西王令很早就见过了,曾经还以为是老人偷藏的干馍,义正言辞的就想抢过来分吃,可是老人却说是一个已故之人留给他的遗物,王令知道后也就再不打它的主意。 已故之人...... 可不就是已故之人嘛,在孙启毫心里,那个活泼张扬的年轻人已经死了,只剩下眼前这个活在面具下的男人。 老人将东西塞入黑衣男子垂在大腿的手心,这个动作很轻,这个过程中黑衣男子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东西入手的那一刻,身躯略显僵硬。 男子端望着手里的东西,隐约猜到了什么,以气机震散包裹着的残碎布条,露出这样东西的真容,入眼的那一刻,他的瞳孔微缩。 那一枚令牌,通体漆黑如墨,上刻龙纹,以山河为底,正面刻着天诛二字,‘天诛’的右下方,有两个小字。 柔兆。 在看到这枚令牌时,男子面具下的眼睛突然就红了,望着这枚令牌,他想说些什么,挣扎了几番,也没能吐出半个字。 老人平静的望着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周边传来鸟儿的轻啼,风吹过耳旁,微凉。 两人沉默着,一人看着自己手中的物件,另一人则望着面前的孩子。 半晌后,老人开口打破沉静:“这枚天诛令,本来是打算等你重新振作以后再还给你的,这东西放在我这里也是个累赘,硌得我这把老骨头睡觉都不自在,还要时刻担心某个小贼的惦记,既然你找过来了,索性就交给你吧。” 说到某个小贼时,孙启毫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起王令的脸,那张脸突然冲自己咧嘴一笑,他赶忙啐了一口:“呸,小兔崽子。” 黑衣男子愣了愣,还以为是在骂他,自然而然地就以为,当初自己丢弃腰牌远遁青州,不管不顾的行为,让义父埋怨至今。 他顿感羞愧,垂首不语。 就在男子埋头反思自己时,老人突然开口:“有个小子现在就在青州,我让曹庸把他送进街道司了,不需要你照顾,只需看着便是,是生是死都是他的造化,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活着,活到我再见到他的那一日。” 男子沉吟片刻道:“是今日在曹府门前大闹了一场的那个年轻人?” 他之所以知道老人出现在青州,还得多亏了王令,曹府的事端到此刻为止,时隔不到半日,坊间流言再快也不至于满城皆知,但这只是针对平民百姓而言,对于某些人来说,不但消息来得快,内容还很详细。 青州城的大人物们,从老乞丐的体貌特征以及曹庸对他的态度,都在猜测老人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道王令这个始作俑者。 只有少部分如黑衣男子这般,能够分析出老乞丐就是孙启毫。 主要是曹庸看着随和,却极其孤傲,不屑于做官场交际,所以能与他交好的人不多,得他尊崇的人就更少了,说一句屈指可数都算抬举他了。 而那少之又少的几个人,除了早已辞官的孙启毫外,现如今都还居于庙堂之上。 这么一想的话,知道内情的人就不难猜出孙启毫已至青州。 也正因为如此,黑衣男子才能在孙启毫离开青州之前,赶着与他见上一面。 只是令男子没想到的是,那个随行的年轻人会受到义父这般重视。 他暗暗记下,打算找机会和对方接触一下,看看对方有何不同之处。 老人嘴角一扬,玩味笑道:“那是个有意思的小子,你且看着便是,不过这小子挺会气人,要是能让他吃些苦头,老头子我也愿乐呵两声。” 男子眸光微闪,他并不嫉妒老人对那年轻人的喜爱,只是好奇,能让眼前这位名动天下的老者所欣赏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男子恭敬作揖道:“谨遵吩咐。” 老人走了......迎着北境春日的轻风,向着东方离去。 “义父准备去往何处!”黑衣男子高声说道。 老人自顾自往前走,冲着身后挥了挥手,没有回应。 相见不到片刻又再度分别,黑衣男子看了一眼手中古朴如墨的令牌,正当他沉浸在离愁的情绪当中时,忽然看见老人停了下来,转身折返而回。 孙启毫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走了回来,来到他面前,将一只苍老的手递了过来,这次手上空无一物。 “嗯?”让黑衣男子没明白这是何意。 “为了错开那个小王八蛋,走得匆忙忘了跟曹庸那老小子要盘缠了,把你身上的银子给我,我来时当了三个月乞丐,你也不想我走的时候也沿街乞讨吧?”老人说话时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觉得尴尬。 “......”黑衣哑然。 他只知义父今日乔装成流民进了城,然后去了知府宅邸,却不知义父竟然真是流民中的一员,过了三个月街头讨口的日子... 黑衣男子不明白,以义父的地位和能力,何至于如此? 本想张口询问,可突然想到自己这位义父的脾性,怕是即便问了,他也懒得说,不是说有多重要,而是他一向如此,时不时就想恶心一下别人,问了只会自讨没趣。 念及此处,黑衣男子话到嘴边立马又咽了回去。 他听话的将身上的钱袋翻出,放在了老人不算干净的手上。 老乞丐垫了垫,嗯,沉甸甸的,估摸着大概有一百多两,心里很是满意。 他尤为欣喜的笑了一下,随即又急忙收敛起笑意,心里骂道,都是跟那个小王八蛋沾染了这见钱眼开的臭毛病。 他这边正跟自己心头发狠,迁怒于王令致使自己失态。 另一边的黑衣男子很多年没义父这般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似乎觉得自己给的还不够,在自己身上又摸索了一番,翻了一个遍,也就找出一把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精致短匕。 他毫不心疼地放入老人的手中。 “应该能卖个五百两,请义父收下,我...得知您的消息后,着急见您,临走时没带其他东西。”男子有些窘迫,多年未见,好不容易有了个孝敬的机会,却没带够银子。 目光有意无意的避开老人的眼睛,掩藏自己此刻的尴尬。 过了片刻,老人毫无动静,黑衣男子一时奇怪,抬眼看去,发现义父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腰间,目光中似有追忆之色,好似陷入到了某段记忆当中,怔怔出神。 黑衣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具下的一张脸有些不太自然,只因为老人将目光停留在了自己腰间悬挂着的半块玉牌上。 他有些为难的说道:“这个...不值钱...” 许是方才看得有些出神,孙启毫闻言愣了愣,这才回过神看向这个义子,语气温和的说道:“小七送你的吧?” 黑衣男子闻言,心口好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呼吸变得紊乱,他极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回答。 孙启毫上前,拍了拍这个义子的肩膀,宽慰道:“她,也不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也都在等你。” 说完,将银子和匕首收入怀中,转身离去。 黑衣男子心中百感交集,他何曾没想过重新上路?可这些年来,无数个夜晚,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总会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自己眼前略过,好几次从梦中醒来,发现枕头都是湿的。 这份愧疚感于他而言,太过沉重了,沉重到迈不开脚,又如何能走出来? 黑衣男子伫立原地,久久不语,忽闻远方飘来老人的声音...... “少年侠气锐无忧,快意江湖不知愁。 生来本是云中客,何故自扰做鬼囚? 逝者何堪生者泪,黄泉默默几回眸。 可曾衽席惊坐起,自怜星辰坠九流。 年年岁岁寒冬月,岁岁年年满城红。 青丝已是寒霜至,又当流离几个秋? 斯人已逝不再来,红尘过往酒一壶。 莫将今日当昨日,梦醒依旧少年雄。” 黑衣男子僵在那里,略显颤抖的将双手放至身前作揖,双膝笔直砸落在地,伴随着他跪下的动作,尘埃飞扬。 最后面向老人离去的方向,三叩首。 第十五章——想家了 曹府。 王令原以为只有他和曹家父女,没想到汤小鱼也在。 看着一桌子萝卜白菜和馍馍,王令没什么胃口,绝不是他嫌弃曹府的日常餐食虽寡淡,要饭的还嫌饭馊,这在他们流民队伍里,是要遭人鄙视的。 之所以食欲不佳,纯粹是因为老孙头的离开,没了那个心情。 说来他自己都觉得有趣,以前他和老孙头为了抢半个馒头,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谁也不肯让谁,老孙头一急眼,就把脚杵进了他嘴里,他来者不拒,猛地咬下去,疼得老人家呲嗷乱叫。 什么尊老?什么爱幼?没有的事儿。 如今有酒有菜的生活来了,他却没了胃口。 吃饭的过程中,汤小鱼表现的很安静,王令也不知她和曹家什么关系,感觉双方似乎走得很近,只是那丫头有事没事就偷瞄他几眼,让他有些不自在。 王令清楚这绝非是少女情窦初开,对自己一见钟情,虽然他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绝对的自信,但并不意味着他自恋,意识到对方多半是出于好奇,他索性就当没看见。 席间,曹庸说了些关于王令明日去街道司报到的流程,嘱咐汤小鱼多帮着他一些,汤小鱼啄了一下脑袋表示明白以后,再无第二个人说话,气氛诡异的沉闷。 吃完饭,汤小鱼回衙门当值,曹霜絮也回了闺房,曹庸唤来一个下人,吩咐他把别院收拾干净,准备被褥和干净衣服,安排王令住进去。 王令看了这个下人一眼,发现此人正是在东门叫回自己的那个憨厚汉子,之前瞧得不仔细,如今正经端详眼前这人,约莫二十五六,身高接近两米,皮肤黝黑,四肢健硕,长得略显粗糙,但却有一双清澈如铜铃般的大眼睛,王令感觉自己眼前就像立着一头淳朴憨厚的大黑熊。 这吃什么长大的?王令在心中暗自惊呼。 似乎是察觉到王令的目光,这个下人也回看了王令一眼,他咧开嘴笑了一下,笑的朴实无华。 王令微笑颔首,以示回应。 随行前往别院的路上,王令与这名下人闲谈,得知他叫大武,本命武俊生,他们全村都姓武,所以也叫武家村。 王令在知道他真名后,忍不住腹诽道,你这生的也不俊啊······然后就继续安静的听他说下去。 武家村的人虽然过得并不富足,但家家户户都很友好,农忙时谁家要是忙不开了,大伙都会帮一把手。 只可惜,自从北边边境战争开启后,西北地区出现了许多流民组成的匪寇,那些土匪不敢抢有钱的老爷,因为老爷们家里都养着护院,所以就欺负起了他们这些平头百姓。 起初只是索要些粮食,后来战事愈发焦灼,土匪越来越多,来抢粮的一波接着一波,抢完粮食抢女人,村里的年轻女子都被掳走了。 村里的男人不堪受辱,拿起锄头和镰刀起身反抗,结果可想而知,全都被土匪乱刀砍死。 那些没有反抗的成年男子和小孩,也一并被土匪套上绳索带了回去,而村里的老人,连被掳走的命都没有,全部死于屠刀之下,大武是凭着一膀子力气拼死逃出来的。 他逃到青州以后,看到曹府招收护院的告示,他力气大,300斤的石墩被他轻松抱起走了几十步,这才入了曹府,有了个安身之所。 王令在听到土匪屠村时眼神变得冷冽如霜,他对各地的匪患再清楚不过,曾经就遇到过几次,也好在他身手了得,方才能几次带着老孙头死里逃生。 流民当中落草为寇之人不在少数,为了活下去就将屠刀挥向了和他们一样的苦命人,即便你身上没钱没粮也躲不过去,灾祸对于普通人而言是噩梦,但在有些人却是发财的机遇。 人贩子! 王令对这些人深恶痛绝,而那些手脚不太健全的流民,土匪也不会放过,灾祸之年,吃啥不是吃?他们吃的人还少吗? 莫说土匪了,流民当中都有人易子而食,王令当初就救下过一个险些被几个流民烹煮的小女孩。 他曾当着老孙头的面埋怨过官府无能,这么多土匪竟然一个都收拾不了,结果老孙头听了以后却摇头苦笑道:“这么多,怎么收拾?” 王令一怔,是啊,太多了,若要根除匪患,就必须先安顿好流民,只要这些流民还在,他们当中就难免有人加入到土匪的行列中,若只是几个贼窝官府还能派人剿灭,可是如今哪个山头没有山贼土匪? 实在是太多了......整个西北上百万流民......实在太多了。 听大武说完他的遭遇后,王令对这个憨厚男人多了几分同情,本想说两句宽慰话,但看到他那朴实的笑容当中,夹藏着一丝苦涩,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 曹府别院。 这是一间不大的小院,院门用一把锁封着,锁上斑驳的锈迹以及门上的苔藓,无不证明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过了。 大武取出钥匙准备开锁,好在这把锁一捅就开,没有出现王令担心的锁芯锈死打不开门的尴尬场景。 二人走进院子,能看出这里很长时间没人打扫过了,墙角处的杂草及膝,屋檐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蛛网,倒是院中有一片凤尾竹的长势极好,看着心喜。 院子虽不大,但足以一人居住,地上洒满了枯叶和风吹断的枝条,好在院中的水井被人用木板盖住了,没让这些腐朽落入井中,四周的墙皮有几处已经脱落了,花圃外围的篱笆也倒了一大片,原本长在那里的花朵早已被杂草掩埋,落入尘埃。 但即便是破败成这副模样,也依旧不难看出,这里的布局是原主人精心设计过的,看上去极为雅致。 感觉还不错······王令在心里给出评价。 大武领着王令来到房门前,他双手一推,就像是推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冷宫,房门上落下一片灰尘,二人急忙捂住口鼻,用手挥了挥漂浮在眼前的尘埃。 王令整个人都愣住了,心道,这得是多久没人住过了?就算没人住,也没人来打扫一下吗? 大武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挠了挠头:“这里每月月初还有人来打扫,但是时间久了以后,负责洒扫的下人们发现,老爷和小姐从不来别院查看,所以他们也就懒得收拾了,偶尔才会过来清理一次杂草。” 王令感慨果然到哪都不缺偷奸耍滑之人。 “这原本是谁的住处?人又去了哪里?”王令问道。 大武:“我来得晚,听府上的丫鬟说,这里以前是夫人的住处,夫人过世后这里就荒废了。” 王令眉毛一挑:“那位曹家主母为何要设置这么一个别院?” 大武闻言,下意识左右顾盼起来,然后他瞬间又反应过来,此处只有他们两个人,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那个...也是府上的丫鬟告诉我的,说是老爷一家到了青州后,夫人时常惦念家乡,后来老爷为了解夫人的思乡之苦,置办了这个院子,并照着夫人娘家的小院的布置修整了一番,夫人生前常来这个院子,她去逝以后院子就荒废了。”大武不紧不慢说道。 王令颔首,接着问道:“那按理说,曹大人不是应该时常来这个院子缅怀亡妻吗?为何又将院门封锁,多年未曾踏足此处?是担心触景伤情吗?” 大武:“那是因为夫人去世前对老爷说,如果打算续弦,可以把这个院子重新改成新夫人喜欢的样子,老爷不愿再另娶他人,便在夫人离世后把这个院子锁起来了。” 王令没好气道:“然后,那些负责洒扫的下人,看曹大人也不踏足此地,干脆连打扫的工作都不做了?” 大武挠头,有些惭愧的嗯了一声。 王令翻了个白眼,对曹府管教下人的家风感到十分担忧。 先是狗仗人势的门房,然后出来个不分青红皂白仗势欺人的管家,现在又从大武的嘴里认识到了偷奸耍滑的家仆,以及,似乎很喜欢和别人谈论主家家事的丫鬟。 这些人真的是曹府的下人们?感觉他们对自己仆人的身份咩有半点自觉······王令不由得在心里吐槽道。 随后他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心想,倒也有个瞧着顺眼的。 王令二人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院子从里到外收拾干净,等他们忙完以后,一轮明月已经高挂枝头。 府上的下人送来了二人的晚饭,三叠小菜和八个馒头,王令自己吃了两个,剩下六个全进了大武的肚子。 吃完大武帮他打来了沐浴的热水,备好干净衣服,然后就修理篱笆去了。 洗过澡,挑了一套相对合身,黑底红纹的劲装,和之前灰头土脸的乞丐判若两人,加上他本就五官俊朗,此刻更像是个风度翩翩游历江湖的少年侠客。 头发尚有水分未干,还是湿漉漉的,为他平添了几分放荡不羁的风流潇洒。 他迫不及待的推开房门,迎着清凉的晚风,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舒爽,如电流般贯穿全身。 正在修整篱笆的大武听到身后的动静,撅着屁股扭头看向身后,见是王令洗好出来放风,夸赞道:“公子可真俊俏,不像我,比我好看一万倍,将来定能娶到好媳妇。” 如今他对王令的称呼都变了,从一开始的王令小哥变成了公子。 王令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就想要调侃他几句:“大武还没成亲吗?定是姑娘们怕你压坏了她们的身子,放心,若来年还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你,我就去跟曹大人那里帮你说个媒,许你个丫鬟当老婆如何?我看大小姐身边的樱桃就不错,小丫头活泼又水灵,还懂得伺候人,要来给你当媳妇,岂不正好?” 大武闻言,神色变得慌乱起来,连忙扭过头,修篱笆的两只大手也显得极为慌乱:“公子莫要拿我寻开心,樱桃长得那般漂亮,怎是我这个粗人能惦记的,我,我不用公子劳神,等我攒够了钱,自己就能娶到媳妇。” 哦?看来误打误撞撞到他心口上了,这家伙,居然还害羞了,看来他心仪之人就是樱桃没错了······王令哑然失笑,像樱桃那种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到了一定年纪,曹庸肯定会帮她寻一个好人家嫁了,而不出意外的话,大武这类人是断然不会出现在曹庸的目光之中。 可能也就正如他所说,攒够了钱,置办好田地,买一头牛,再找个人帮忙说一门亲事,然后生一窝娃,就已经是他最好的结果了。 难得干净一回的他,坐在门槛上,欣赏着星光璀璨的夜空,久久不语。 大武修完篱笆,乐呵的凑了过去。 王令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不晓得他为什么一个劲冲着自己傻笑,但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旁边的位置,于是试探性的问道:“一起坐坐?” 话音方落,大武高兴得用力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想和王令坐在一块聊聊天,可是又怕自己的身板挤到王令,随后不知从哪搬来一个马扎,放到王令身旁。 王令看着这张和他身躯极其不相匹配的马扎,不免有些担忧,这真的能坐吗?不对,应该说,这真的是他能坐的吗? 咔擦······ 果然,他刚坐下去,下方就传来了木头断裂的声音,王令看着坐在地上发懵的壮汉,感到一阵无语。 他先是看向大武略显僵硬的脸,而后又看向他下方,哪还有什么马扎?这糙汉子屁股下面,只剩下几根迸裂的木头棍子。 大武涨红了脸,虽然在黑夜的笼罩下,他那张黑脸透不出半点红润,但从他的表情,却不难看出这人现在绝对很尴尬。 王令有些哭笑不得,他往旁边挪了挪,留出一大片地方,用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大他和自己坐在一起。 大武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傻笑,而后起身坐了过去,他一屁股下去,险些没把王令挤到地上去,真不怪门框狭窄,实在是这人身躯太大了,大到王令感觉自己在他旁边像个稚童。 努力调整好坐姿,二人望着夜空,王令此时思绪万千,他开始回想过去三个月的种种,一时思绪万千。 大武本想问王令,刚才他说要帮自己说媒的事是真是假,主要是他是否真的能娶樱桃,但是他嘴笨,刚才还矢口否认,如今问起又怕自己这点小心思被王令笑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就有样学样,跟王令一起望向星空。 望着望着,大武觉得气氛过于沉闷了,于是率先打破平静:“公子,我们为什么一直看着天上的星星啊?” 王令轻声道:“过去三个月脑子里都只有温饱二字,直到今日才注意到,这个世界的星辰竟是如此的耀眼夺目。” 大武不明所以:“星星......不是一直如此吗?” 王令摇头道:“在我的家乡,已经很难看到这么多星星了,感觉自己上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夜色,还是在我孩童时期。” 大武:“那是挺久的了。” 王令:“那时候的我经常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去河边玩,玩着玩着天就黑了,然后大家一起坐在小河边,把脚泡在清凉的河水里,几个人坐成一排,数天上的星星,可是怎么也数不完,大人们从不会着急出来寻我们,只会在我回家时,象征意义的责骂两句,并提醒下次不能再这么晚了,可我们下次还依旧如此。” 大武:“我阿娘倒是从来没有训斥过我。” 王令:“每一次挨完骂,我都会第一时间跑去厨房,掀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总会有温好的热菜 大武:“我阿娘也常在我农忙顾不上吃饭的时候,把饭菜端到地里,生怕我饿着。” 王令:“后来,随着我越长越大,星星没了,那条小河也没了,甚至温好菜等我回家的人也没了。” 大武:“公子,你是不是想家了......” 王令沉默半晌,一个嗯字才从他口中闷声响起。 大武:“我也想我阿娘了。” 说完,这个魁梧的壮汉眼眶突然湿润,紧咬着下唇,极力克制内心翻滚的情绪。 大武抹去眼角的泪花问道:“公子,你...你刚才说我能娶到媳妇是,是不是真的?我娘活着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到我成亲,如今她老人家被土匪害死了,我再也没机会让她看到我娶妻生娃了。” 王令望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喃喃道:“会看到的。” 第十六章——上班? 深夜,曹府书房。 曹庸手里拿着一份公文,正打算写下批示,拿笔的手忽然一顿,他察觉到了屋内的异常,抬头看去,瞅见一个身穿黑衣的面具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站在房中看着自己。 一州知府的书房进来这样一身打扮的人,换做旁人肯定已经要大喊:有刺客!!! 曹庸却只是与对方对视了一眼,又继续自己方才的动作,他先后处理了十几份公文,黑衣男子都只是静静的看着,没有出言打扰。 将所有白天没处理完的公文全部解决以后,曹庸轻揉眉心道:“猜到了你会来找我,想必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吧?” 黑衣男子道:“我问义父要去何处,他不说,我便只好来问你。” 曹庸:“先生是要前往缙州。” “缙州?”黑衣男子皱眉,“原因呢?” 曹庸知无不言:“他怀疑有人通过海路,向北边偷运军备,想去亲自确认一下。” 黑衣男子有些不悦道:“路途万里,你没拦着他吗?” 曹庸没好气道:“就先生那个脾气,你能拦住?” 黑衣男子默然,他比曹庸更了解自己这个义父,对曹庸的话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两个中年老男人心里同时骂了一句:老顽固。 “他还有什么交代给你的吗?”黑衣男子试探着问道。 曹庸这才想起白天孙启毫给他的那封信,晋军统帅尉迟扬丰写给西北道布政使的密信。 他起身来到书架旁,将其中一本名为《天乘食录》的书向下压了压,书架旁的墙壁上的暗格被打开,那封信就躺在里面。 曹庸将信取出,转身说道:“这是先生白天交给我的,你看一下吧。” 黑衣男子径直走到他面前,将那封信接了过来,打开信封取出几页纸,看着看着他眼中便已是补满杀意,怒道:“难怪我军在前线屡遭重创,原来是刘平山这狗贼一直在泄露军情!” 忽然他恍惚了一下,感觉哪里不对劲:“不对,以刘平山的位格,根本不需要尉迟扬丰亲自下场与他搭线联络。”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个念头在与曹庸的目光相聚时,得到了确认的答案:“宁王?!” 黑衣男子在得知是宁王在背后通敌卖国,葬送了景军数万将士以后,他的反应与白日里的曹庸如出一辙。 感到愤怒、荒谬、难以置信。 一个王朝的亲王,即便是有谋反之心,何至于通敌卖国?以宁王的老谋深算,怎会不知自己是在引狼入室?晋军的蹄铁踏碎京城之日,就能容他上位当皇帝吗? 曹庸叹息道:“我也无法相信,但事实就在眼前,另外从先生给出的情报推断,宁王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和晋国勾结在一起了,还记得刚才我说的吗?先生怀疑有人给晋国偷运军备,你是罹罪长歌的十统领之一,你应该清楚,能用三年的时间,不声不响偷运足以供养十几万军队的军备物资,景国之内,除了陛下,谁还有这么大的能力?如今的兵部尚书秦广荣又是谁的人?” 黑衣男子咬牙切齿道:“当初就该一刀杀了他!!!” 他说的就是八年前那场针对孙启毫的刺杀,那起密谋已久,孙启毫原本是必死之局,为了见证这一时刻,宁王甚至亲临现场观摩,即便是被人认出,他也不屑。 然而结果却是,虽然负责保护孙启毫的影卫死伤殆尽,当时在场的五个统领死了三个,可在剩下两个统领的拼死守护下,孙启毫最终逃出生天。 黑衣男子就是那两个统领之一,另一人则是他的一生所爱,只可惜她在突围不久后,重伤不治,离开了人世,五人只留他一人,这些年来,他时常悔恨,恨当初死的人为何不是自己? 他本想叫义父以此事弹劾宁王,奈何义父却摇头说没有证据,随即他便想潜入宁王府刺杀,也被孙启毫拦了下来,对方怎会没有防备,他真要是去了,也只会有去无回,最终不管他是生是死,宁王都会带着他到皇帝面前反咬孙启毫谋杀亲王。 自知报仇无望的溃败感裹挟着失去至亲至爱的伤痛中,令他越陷越深,日渐消沉,最终将自己流放到了青州这个地方。 黑衣男子此刻的心境,宛如烈火烹油,无比煎熬,每每想起那段往事,就要体会一遍心如刀割的痛楚,如今知晓宁王犯下此等罪行,悔恨自己当初就该拼了这条命,一剑斩了他! 望着男子痛苦的眼神,曹庸只能摇头。 他虽从未见过这个男人面具下的面容,但对当年之事也有所了解,毕竟除了孙启毫的原因外,死去的三个统领当中,有两个是他的旧识,也是他唯二真正意义上见过的统领,那就是汤小鱼的父母,汤谷帆,杨慧。 至于其他统领的真实身份相貌,曹庸一概不知,包括眼前这个男人,若非孙启毫当年寄来的书信,他很难信任这个总是将自己藏在面具下的男子。 在了解了这个男人的故事后,曹庸很清楚背负的东西有多沉重,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搜集刘平山和宁王勾结北晋的证据,你若真想报仇雪恨,更应该振作起来。”曹庸道。 黑衣男子:“你打算让我怎么做?” 曹庸:“青州的影卫和暗桩你还能调动吗?” 黑衣男子摇头:“义父当年命令整个罹罪长歌转入地下,只有个别的影卫还在运作,但也只是和义父单线联系,至今青州城是否还有影卫,有多少?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唯一能调动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其他统领也是一样。” 曹庸面露难色:“先生说,两月后北晋和刘平山会有所行动,但他们具体会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我本想麻烦你调动影卫探查一番,现在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可叫街道司的侍城人组建一支暗察队,分散到定州和祁州。”黑衣男子提议。 曹庸皱眉:“若是以前,或许我会同意,但如今,却是不妥。” 黑衣男子疑惑道:“为何?” 曹庸:“杜明堂以青州人手不足为由,从定州和祁州的街道司调了人过来,我怀疑他也转投到了宁王门下,有意钳制我。” 黑衣男子挑眉:“或许他就是单纯觉得人手不足,只是你多想了呢?” 曹庸摆摆手道:“不可不防啊,如今街道司衙门里,已经有不少人做了刘平山的爪牙,我已经无法信任街道司了。” 黑衣男子张了张嘴,犹豫了下,又将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二人陷入到沉闷的气氛当中,黑衣男子忽然开口道:“义父带来的那个年轻人,现在在何处?” 曹庸先是一愣,旋即笑道:“我把他安排在拙荆生前常去的别院,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黑衣男子:“有趣?” 曹庸:“嗯,虽接触不深,但他给我的感觉,确实有趣,是个有底线,明是非,重感情,敢于仗义执言的泼皮。” 这就是曹庸一天下来,接触王令后对他的看法。 随即又补充道:“对了,他好像拳脚功夫不错,今天我府上的十几个护院与他缠斗了许久,被他放倒了七个,让青州的百姓看了笑话。” 说完,他自己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些细节白天已经有人和黑衣男子汇报过了,只是他赶着见孙启毫,将关于王令的大部分信息忽略了。 “会武功?”在黑衣男子的眼光中,能够单人对敌十几个普通人,这是炼气境所具备的实力。 曹庸却摇头道:“我虽不修武道,好歹是一州知府,也见过几个武修,他的路数我没见过,更像是会点拳脚功夫的普通人。” 黑衣男子沉吟片刻道:“是我先入为主了。” 罹罪长歌十大统领,全都是战力极高的武修,王令又是孙启毫身边的人,让他下意识的以为对方是武修。 黑衣男子:“除了以上你说的这些,义父还有其他交代吗?” 曹庸摇晃脑袋:“没有了,就只有这些。” “北晋和刘平山的谋划我会负责调查的,告辞。”黑衣男子转身掠出房门,在屋顶飞檐走壁,消失在曹庸的视线当中。 见他离去的方向是自家别院,曹庸会心一笑,负手回到桌案前,他看着那些已经批示好的公文,最上面那份是关于青州匪患的。 曹庸叹息一声,喃喃道:“真是多事之秋啊。” ······ 别院。 王令抱头躺在床榻上,老孙头走了以后,他总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突然没了那难听的呼噜声,他反而有些睡不着。 夜深多惆怅,王令不由得回想起过去种种,他本是龙焱特种部队的一名排长,在边境执行任务时,他所带领的小队中了埋伏,为了掩护队友,他身中数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意识也变得逐渐模糊,最终归于黑暗。 以当时的伤势,他本该死了的,如今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真的穿越了,还是回光返照后的黄粱一梦? 真的穿越了吗?这世上真的有穿越吗?对于小说和影视剧当中才有的穿越剧情,他向来嗤之以鼻,只觉得荒谬。 可如若是梦境,过去三个月的经历为何如此真实。 正当他百感千愁之际,心头忽然猛地一跳,警惕的看向房门,慢慢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 伸出一只手慢慢探向门栓,另一只手则老实的吊在胸前。 在指尖接触到门栓的一刹那,他猛地将其拉开,迅速打开房门,摆出战斗姿态。 然而门外什么也没有,王令不甘心地探出脑袋,以最快的速度扫视整个院子,却依旧毫无收获。 王令收起战斗姿态,显出放松的,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门栓,他小声嘀咕道:“是我的错觉吗?” 而下一秒,他眼神瞬间变得犀利,手上的门栓向着头顶上方掷了出去。 屋顶上的不速之客伸手抓住将迎面而来的暗器,又随手丢进院子里。 “有点意思,明明是个毫无气机波动的普通人,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王令:“直觉罢了。” “出色的本能。”戴面具的黑衣男子称赞了一句,负手向前一步跃下屋顶,在王令惊愕的目光中,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王令皱了皱眉道:“轻功?” “算是吧。” 王令:“找我的?” 黑衣男子语气平淡道:“这里还有别人吗?” 这人一句话便怼的王令哑口无言,他有些困惑,除了曹府的那个前任管家和两个被他打断腿的门房外,他好像没得罪过什么人,就从这个人方才展露出的身手来看,不像是那三个人能请到的打手。 既然想不明白,就只能自己问了:“找我何事?” “你为什么不自己猜一猜?” 你他 妈......大半夜跟我打哑谜呢?王令心中暗骂道。 他没好气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放完赶紧滚,老子明早还上班呢!” “上班?”黑衣男子对这个词汇感到陌生,不明白王令的意思。 “哦,就是上衙。”也不知他哪来的心情,居然还解释上了,“有话说没话说?有事说事,没事就走吧,大晚上的在人家屋顶上站着,你不用上班的吗?” 黑衣男子下意识接话道:“要上的。” 王令抬起裹着绷带的残臂,说道:“我现在是伤员,你最好别墨迹,直接说找我什么事,你要不说,我可就进去睡觉了。” 黑衣男子道:“你,就不担心我是来杀你吗?” 王令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哪来的,但你如果是来杀我的,在我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就该动手了,不过我现在大概能猜到你的身份了,至于你找我的原因,目前我还没想到,要不你直接告诉我?也让我睡个安稳觉。” “哦?你猜到我是哪来的了?不如先让我听听你猜得对不对,我在与你说我来的目的。”他们才见过一面,他不太相信王令知晓他的身份。 王令翻了个白眼道:“你自己说的,你也要上班,那你肯定是某个衙门里的人,深夜出现在青州知府宅邸附近,对我又毫无恶意,那多半就是曹大人派来的。” 黑衣男子眸光微闪,没想到短暂接触片刻,这个年轻人竟然已经把自己摸透了一半。 “你刚才是在试探我?” 王令戏谑笑道:“彼此彼此,说吧,为什么找我?” 黑衣男子:“曹庸说你是个有趣的人,我想来看看。” 王令问道:“看完觉得如何?” “当真有趣。”黑衣男子颔首道。 “那你可以滚了,老子要回去睡觉了。”王令说完,大步向屋内走去。 黑衣男子:“有趣是有趣,就是不太懂礼数。” 这是对之前所给出的四字评语的补充。 王令背对着他摆了摆手道:“谁会对一个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的家伙讲礼数啊,晚安了大叔。” 进屋后,王令突然转身说对他说道:“哦对了,就冲你刚才直呼曹庸大名,身份定然不低于曹庸,我很好奇你那张面具下的真容,若是以后让我知晓了你是哪个衙门的大人,改日定当登门拜访,哦对了,记得回去早点休息,明天还得上班呢。” 说完,他嘭的一声关上房门,还真就回屋睡觉去了。 黑衣男子:“......” 他有些错愕,有种自己的情绪跟不上对方节奏的感觉。 打一开始他便以气机锁定了王令,想要试探他是否真如曹庸所说,只是个会几手拳脚功夫的普通人,可他明明不受影响,却看不到他催动体内气机破除封锁的迹象,这让他大感疑惑。 重点是,整个过程中自己似乎非但没占到便宜,言语交锋中,似乎还落了下风。 黑衣男子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无奈苦笑,既然对方不愿多谈,他刚好也不是喜好交际的性子。 既如此,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毕竟...还要上班呢······黑衣男子皱眉,对这个新学到的词汇既感到新鲜,又不是太喜欢,有几个人是喜欢上班的呢? 他一个起身掠过房檐,消失在黑夜中。 确认男人离去后,躺在床上的王令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有些后怕,方才的轻松姿态都是他装出来的,若非对方抱着善意而来,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高手,那人虽然从未出手,但是只是站在那里,就让王令感到极大的压力,全身的汗毛竖起,浑身颤栗。 那种心悸感,只在他第一次上执行任务时。 若非受过专业培训,心理素质极好,王令绝不可能掩盖住内心的惶恐,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黑衣男子要是知道,自己以气机试探的举动,并非没有效果,而是王令强装着硬挺过来的,估计又要郁闷一阵。 王令并不奇怪这个世界有武道高手,老孙头以前就和他聊起过这世界的武修,他当时就问道:有没有能一剑开天门的陆地神仙? 老孙头则骂他脑子话本看多了,最多比寻常人能打一些。 这让王令有些失望,他觉得自己也挺能打的,索性就没太当回事。 如今真让他遇到一个,这哪是一句‘比寻常人能打’就概括了的?人家光是往那儿一站,他就已经提不起反抗的勇气了。 回想刚才黑衣男子如落叶般轻盈落地,以及那股令人汗毛耸立的压迫感,王令是既兴奋又好奇。 “真就只是过来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呢?”王令不禁皱眉思索起来。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他心中出现很多疑惑,但当时那股无形的压力,让他只想逃离,他的每一根汗毛似乎都在提醒他,快逃,快逃,这让他根本提不起发问的兴趣。 王令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第十七章——哟!人挺多呀! 翌日,卯时初。 咚,咚,咚。 天还没亮,王令所住的别院院门便已被人敲响。 听到响动的王令猛然惊醒,还以为昨夜里那个黑衣男子又找上门了,下意识的皱了皱眉,但当听到大武的声音在外头叫门时,眉头重新舒展,将长衫随意披在身上,起身走出房间,打开了院门。 开门的那一刻,他不由得愣了愣,除了大武以外,远处停着一顶轿子,外加四个轿夫,轿子上挂着一盏灯。 而轿子旁边还有......一头驴??? “公子,该去应卯了。”大武憨憨的笑了笑。 衙门卯时会有对衙役和吏员进行点名,查点到班人数,也就是点卯,到衙门听候点名则叫应卯,跟“上衙”意思差不多,前者更像是走个流程,只是为了点个名,因为一天只点一次名,往往应卯结束后,个别老油子就找不到人了。 王令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官轿,曹庸正掀开轿帘看向他。 “走吧,我送你去街道司。”曹庸的声音不大,但因为天还未亮的关系,四周寂静无人,王令却听得很清楚。 “稍等我一下,我洗把脸。”说完,转身回到房间。 半刻钟都不到,他已经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的回来了,散乱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 “公子神速!”大武惊叹道。 王令没好气的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少拍马屁,走吧,曹大人等着咱们呢。” 其实大武真不是在拍他马屁,一般人早上起来都需要洗漱、整理头发、穿戴衣冠,这三样都比较耗时间,越是有身份的人,收拾得越是细致。 大武觉得,也就只有像他一样的糙人,一捧凉水一块擦脸布的洗漱速度,才能快过王令。 可王令却一只手收拾得极为整齐利索,那身黑底红纹的劲装穿在他身上,怎么看都极为顺眼。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曹庸的轿子边上。 “曹大人。”王令对轿中的曹庸行了一礼,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曹庸颔首,轻笑道:“街道司虽然不远,但也要走一会儿,让你像个下人一样跟着轿子走不合适,我让大武把府上的驴牵来,暂且当你的坐骑。” 这时,大武牵着毛驴来到他身旁,把缰绳递给了王令。 看着这头除了嘴巴和肚子是白色外,通体黝黑的小黑驴,王令的嘴角不自觉的扯了扯,问道:“府上没有马吗?” 曹庸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惭愧笑道:“说来惭愧,本官那点俸禄,都被小女拿去救济穷苦人家了,家底薄养不起马。” 还真是个女儿奴,管钱的事儿都交给闺女了,宝贝女儿也是真做得出来,把老曹那点俸禄全拿去救济穷人了,可怜的曹大人呐,同样是当官的,别人出门高头大马,你却只有这么一头毛驴?!幸好还有一顶官轿,才没失了体面啊······王令暗暗心疼起这位知府大人。 曹庸:“走吧,你虽然不用点卯,但早去一些终归会给别人留下一些好印象。” 王令颔首。 来到小黑驴身边,刚要翻身上马,啊不对,应该是上驴,他发现自己只有一只手似乎不太方便,有些为难的站在原地。 大武极有眼力见,赶忙凑到王令身边说道:“公子,我托着你。” 王令欣慰地笑了笑,在他的帮助下,终于骑上了这头小毛驴。 然而,不管他怎么驱动,这头驴就是不走,大武帮忙在前面生拉硬拽,也仅仅是勉强挪动了几步,,胳膊上的青筋都凸显出来了,可见他使了多大劲。 不管是曹庸还是王令,又或是四名轿夫,看着一人一驴角力,都傻眼了。 王令尴尬问道:“这驴...一向如此吗?” 曹庸想了想回答道:“许是太久没人骑,在后院养出性子来了,这可难办了呀,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赶不上点卯了,要不...王小哥跟在我的轿子后面走着去吧?” 王令:“无妨,我有办法。” 他先是制止了还在和驴较劲的大武,确实看出大武力气大了,王令怕自己在不拦着他,这头倔驴的脑袋就要被他生扯下来了。 他让大武取来竹竿、短绳和一根胡萝卜,组成了一根钓竿,只不过别人钓鱼,他钓的是驴。 黑驴看到眼前出现一根胡萝卜,向前两步却发现自己够不到,然后就一直走一直吃不到,形成了死循环,王令优哉游哉的坐在驴背上,对着身后的曹庸等人说道:“走吧!” 曹庸怔了怔,旋即笑道:“有趣。” 大武赶忙追上去,连自己老爷都不顾了,跟在王令身边走,一只手牵着驴嘴上的辔头,另一只手冲着王令竖起大拇指:“公子真聪明,这法子可真好使。” “不是我聪明,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学的,以前有个农夫往城里送货,但拉货的驴怎么都不肯走,于是他便想到了这个办法,我不过是借鉴了一下。”王令解释道。 大武虽然听明白了,但还是坚持道:“老爷都想不到的办法,让你想到了,就是公子聪明。” 王令哑然失笑,不再解释。 这时,曹庸的轿子也赶了上来,曹大人掀开轿帘对王令说道:“我先带你去街道司,到了那里以后把你交给小鱼,随后我便回知府衙门,加入街道司该走哪些流程,由她来引导你。” 王令浅笑致谢:“那便有劳曹大人了。” 曹庸颔首。 走着走着,王令忽然看向街边的角落,不禁皱起眉头。 几个抱团取暖的流民,正缩在角落里熟睡,他们身上穿着破烂的单衣,只有一张草席勉强抵御风寒。 一路上,类似的场景越来越多,有几个被驴蹄子的哒哒响动惊醒,看到骑着黑驴的王令,以及他旁边那顶官轿后,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眼中满是惧怕。 “唉,两国交战,苦的永远是百姓,我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庇护这些流民,让他们不至于饿死。”曹庸叹息道。 王令沉声道:“曹大人已经尽力了,只是不知,今日青州尚且能保定州百姓,来日兵临城下,青州百姓可有退路?” 意思是,青州有曹庸这样的父母官,但是不敢笃定其他临近的州府,也有像他这样的官员。 曹庸听出了王令的弦外之音,无奈道:“若真有那一天,青州以南接壤沄州和宿州,我与沄州的官员没有往来,但宿州知府是我在京城时的故交,他素来清正,或许可以。” 也就是说,祁州不可能接纳流民,或者他觉得流民到祁州以后,得不到妥善的安置······王令在心里对曹庸的话做起分析。 两个聪明人,有些话虽然不好明说,但并不阻碍他们之间的交流。 感受着流民看向自己的眼神,王令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收回目光,不再言语。 昨日,他还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如今却成了他们眼中畏惧的存在,不由得让人心生感慨。 ······ 卯正。 街道司衙门前聚集三三两两应卯的侍城人和吏员。 他们看似聚拢,实际上分为几个区域,相互之间保持着距离,站在最边上的一撮人,正是昨日帮王令解围的二房的侍城人,汤小鱼站在最前面,身后站着左玉城等一众侍城人。 “大房三房现在越来越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明明我们才是二房,点卯时应该站在前列,却被他们排挤在最外面。”汤小鱼身后的一名侍城人不满道。 接着那名被汤小鱼唤作三哥的侍城人,咬牙切齿的说道:“其他三房也是一样,刚才我就往里走了两步,四房的张占义和六房田明,故意挡我的路,不让我进去。”。 他本名谢三斤,只因他是早产儿,生下来时才三斤多,另外在家中又是行三,原二房总旗没有升迁之前,他在二房众人中,年龄也仅次于总旗和左玉城,所以年纪小的晚辈都叫他三哥,而比他的人则直呼老三。 谢三哥是个暴脾气,之前若没有左玉城拦着,他已经动手了。 汤小鱼越听越气,秀眉紧蹙,又大又亮的水眸涌上一层怒气,看向衙门口的侍城人们。 前任二房总旗还在的时候,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他们二房的人,也只与大房和三房的人不对付,现今有传闻,下一任二房总旗可能会是汤小鱼,大部分人是不服的。 街道司六房六个总旗,这六个位置每一个人都可以竞争,好不容易空出来一个位置,凭什么让一个小丫头片子占了去? 起初只是二房的侍城人自己在传这个事,但其他五房的人对此嗤之以鼻,只当二房的人是关起房门做白日梦,所以依旧只有大房和三房的人在找事。 但是昨日有确凿消息传来,说有个连曹大人都奉为上宾的老乞丐,三言两语就定了二房总旗的位置,打算在下个月例选时,由汤小鱼和另一个黄毛小子中的一人填补二房总旗的空缺。 这一下四五六房的人也不干了,而有了这三房人的加入,大房和三房的人就变得更肆无忌惮了,这也就出现了眼前二房众人被排挤在外的场景。 再这么下去,一会儿点卯,原本该站在第二排的二房众人,就只能站在最后一排喊到了。 汤小鱼紧了紧手中的大刀,刚要拖刀上去理论,左玉城急忙一把将她拽了回来。 汤小鱼:“玉城哥你放开我,你让我过去!” 左玉城劝道:“下月就例选了,切不可把关系闹僵,即便不能交好,也不能得罪他们。” 说完,他便看到少女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犹豫,他继续补充道:“你不是要继承你父亲的遗志吗?只需再忍耐一月,我们定能帮你坐上总旗的位置,切不可因为一时鲁莽,葬送这次千载难逢的机遇。”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以后,汤小鱼的娇躯明显颤了下,变得安分了许多。 汤小鱼的志向是什么呢? 是成为街道司指挥使,守护青州的百姓。 想要事先这个目标,就要不断往上爬,只有这样才能站在高处,为底下的人遮风挡雨,这才是为官之道,是她父亲曾经说过的道理。 听到左玉城的话,其他人彼此看了一眼,纷纷说道。 “对啊,小鱼,我们没什么的,兄弟们也就忍一个月鸟气而已。” “不就是站在最后一排嘛?老子还乐得自在呢,站前面动都不敢动,后边反而可以站的懒散点。” “以后看见那帮狗东西,我们绕着点便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是一个衙门里的人,绕不开的吧,这要是被堵到,岂不更难堪......” 最后一人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环顾四周,全都是同僚准备吃人的眼神,连忙噤声。 “打他!”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围在一起,将那人一通暴打,什么黑虎掏心,猴子偷桃,断子绝孙脚,啥损招都用上了。 汤小鱼愣愣的看着这一切,一层水雾遮住了少女的美眸,视线逐渐模糊。 “你们......” 二房的所有人都知道汤小鱼的志向,也都想帮助她实现理想。 汤小鱼十四岁入职街道司,当时所有人对这个走后门进来的小丫头瞧不上眼,胆大的甚至还会调戏她两句,二房的人对她这个关系户也多有不满,但是汤小鱼用不到半年的时间,便折服了他们,屡破奇案不说,武力也仅次于前任二房总旗,入职半年就升为小旗官。 加上这个汤小鱼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不管谁有困难,她都会竭力帮忙,久而久之,二房的人对这个少女心服口服。 前任总旗调走后,二房逐渐以汤小鱼马首是瞻,也都希望能是她接替总旗,二房并不是只有汤小鱼这么一个小旗官,其实左玉城也是,至于为什么都支持汤小鱼,而不是选择更沉稳老练的左玉城? 因为左玉城也支持汤小鱼。 这时,几个侍城人向着二房众人走来,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两片唇瓣上薄下厚,身材健壮如牛,脸上挂着令人恶心的邪魅笑意,他打趣道:“哟,这不是二房的诸位吗?怎么在这边玩闹啊?我们也想和二房的兄弟玩闹一番增进感情,不知能否让我们也一人踹上一脚啊?” 此言一出,这群人哄然大笑起来,而二房的人个个面色铁青。 汤小鱼秀眉倒竖,怒视着说话的那人,沉声道:“张占义,你想挑事?” 张占义还没说话,另一人向前一步说道:“汤小鱼,你说你,一个女儿家,偏偏喜欢在男人堆里插科打诨,我看你是跟男人滚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养的你这性子也跟男人一样,我们怎么就挑事了呢?不是说了吗?我们是来和二房的兄弟增进感情的。” “田明!你不要太过分了!”谢三哥暴脾气压不住,险些就要拔刀。 说话的这两人,就是之前阻拦他的张占义和田明,分别是四房和六房的小旗官,与汤小鱼同级。 他们话里话外暗喻汤小鱼不洁,别说谢三斤了,二房的侍城人没一个好脸,就连一向沉稳温和的左玉城都皱起了眉,怒视二人。 张占义淡淡的瞥了一眼暴怒的谢三哥,鄙夷道:“我说些谢老三,你这么暴躁干什么?是不是你们的汤小旗这几天没喂你呀,给你憋得够呛吧?” 此言一出,再次引得张占义身后的侍城人肆意大笑。 “我去你妈 的!”辱他可以忍,侮辱他们视作亲妹妹的汤小鱼,三哥表示忍不了。 张占义和田明二人,皆是嘴角一挑。 暴脾气的谢三哥,骂骂咧咧的冲向张占义,作势就要撕了他的嘴,。 却被汤小鱼出言呵退:“三哥,住手!退回去!” 二房的人都愣住了,没想到劝阻谢三哥的会是汤小鱼,就连左玉城这次都没打算阻拦谢老三,二房没有谁能够容忍汤小鱼受这么大的侮辱。 “可是小鱼,这帮狗东西太过分了!”谢三哥愤然道。 汤小鱼沉声道:“我让你回去!” 谢三哥虽不甘心,但还是乖乖退了回去。 张占义田明二人相一眼,似乎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他们其实更想谢老三打过来,这样就能趁乱将矛盾升至群殴,等到双方彻底撕破脸互殴的时候,他们身后大房三房的人就能顺势加入,到时候二房的人就有任他们践踏的份。 即便是指挥使大人怪罪下来,他们也可以说是谢老三先动的手,二房没有总旗,只有两个小旗官撑场面,连个说话有分量的人都没有,最终吃亏的是哪一方,不需多说。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将挑衅的目标定在谢老三的原因,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暴脾气,一点就炸。 只可惜汤小鱼没能让他们如愿,让他们有些失望。 汤小鱼:“你们要是没其他事,就走吧,二房和你们没有感情可以用来增进,但你们如果还想嘴 臭的话,我现在立马告到指挥使大人那里,看看到时候咱们谁更难堪。” 二人面露难色,他们相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犹豫之色。 他们还真不敢直接闹到杜明堂面前,他们都知道汤小鱼和曹知府的关系匪浅,谢老三没动手,现在理亏的是他们,指挥使不可能不卖知府的面子,到时候免不了要责罚他们二人。 远处看热闹等待入场的其余侍城人,搞不懂怎么还没打起来,明明刚才已经看到谢三斤要动手了,怎么又回去了? 正疑惑间,忽然远处传来哒哒哒的响声。 侍城人们侧顾张望,看到一个比张占义还要高大的家仆,手里牵着一头黑驴,旁边则是一顶官轿,这顶官轿他们都是认识的,只是那驴背上的一人太过吸睛,让他们下意识的忽略了轿子里的那个人。 驴背上的年轻人一手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而另一只手则拿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吊着一根胡萝卜,年轻人优哉游哉的模样,让人好生羡慕。 “哟!人挺多呀!都是来迎接我的吗?”年轻人打趣道。 迎接你?你他 妈谁啊?众人脑海中皆飘过类似的疑问。 第十八章——腰斩? 曹府,后院。 曹霜絮从梦中醒来,睁开朦胧美眸看向窗户,透过窗察觉到天色尚早,隐约能听见下人们洒扫的细微响动。 “樱桃,樱桃。”她轻唤了两声。 小丫鬟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个扫把:“小姐你醒啦!今天醒的有些早呢。” 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她本不用做洒扫的工作,自然有其他下人收拾,但樱桃是个爱忙活的,所以小姐房间及门前一片区域,几乎都是她来打扫,只有在陪小姐出门时,才会交给其他下人。 曹霜絮走下床,揉了揉惺忪睡眼,嗔骂道:“你的意思是我经常睡懒觉咯?” 樱桃嘻笑道:“也不是经常,是每天都在睡懒觉。” “好你个死丫头,就不怕我让人撕了你的嘴。”话是这么说,但曹霜絮柔美的俏脸哪有半分恼意,反而带着一抹慵懒的轻笑。 她径直来到放着铜镜的桌子前坐下,樱桃很有眼力见的先用水盆里的清水净手,刚打扫过的手是不能触碰主子的,随后她才来到曹霜絮身后,一手拿梳子,一手拾起一缕秀发,为小姐梳头。 曹霜絮从抽屉里取出一根眉笔,对着铜镜为自己画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曹霜絮随口问道。 樱桃:“差不多卯正一刻了,小姐。” “爹爹差不多应该到衙门了。”曹霜絮道。 樱桃则说道:“还没呢,老爷要先带那个登徒子去街道司,然后再去知府衙门。” 曹霜絮手中的眉笔一顿,蹙眉道:“希望那个人别惹出什么事端就好。” 樱桃啄了啄脑袋道:“我也担心呢,昨日在府门前打断那两个下人的腿时,我便觉得那登徒子是个不安分的。” 听她一说,曹霜絮柳眉微蹙,反而显得更担忧了。 ······ 街道司衙门,门口。 手拿竹竿,脚跨黑驴,王令悠然自得的来到街道司门前,从驴背上翻身落地,小黑驴终于如愿以偿吃到了胡萝卜。 “早上好诸位,以后就是同僚了,你好你好,幸会幸会......”他像个自来熟,挨个跟聚集在门口的侍城人握手打招呼。 众人都懵了,不明白他干嘛的,一道道错愕的目光聚集在王令身上。 他打圈问好刚进行到一半,突然被一个侍城人打断:“你是何人?” 王令笑着打掉对方抓着自己小臂的手:“诶~!你看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王令,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王令?”众人面面相觑,表示不认识这么一号人物。 这时曹庸掀开了帘子看了过来。 侍城人一看是知府大人,纷纷行礼:“曹大人!” 曹庸略微颔首,问道:“汤小旗在何处?”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同一个方向。 王令和曹庸的目光也随之移动,看见了貌似正在对峙的两伙人,那个少女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王令眯了眯眼,大步走了过去,他边走边喊:“哎哟,小鱼你在这儿啊,我说怎么摸了一遍没摸到你呢,啊不是!是我挨个打招呼都没见到你,在这边干嘛呢这是?哟,左兄也在啊!” 曹庸看出汤小鱼似乎和人产生矛盾了,但他并不着急询问,而是走出轿子,选择站在原地观望。 侍城人们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们都知道汤小鱼和曹大人关系极深,当初汤小鱼能进街道司,多亏这位知府大人从中游说,才让汤小鱼破格录取,对此许多人虽心有不满,却不敢当面说出来,只敢私下里给汤小鱼使绊子穿小鞋。 今早本想整一整汤小鱼,怎料曹庸出现在这里,若真是被她告上一状,少不了指挥使大人的责罚。 众人隐晦的看向角落,一个略显发福的疤脸年轻男子抱着刀倚墙而立,冷厉的目光正盯着王令的背影,一言不发。 大房小旗官,李耸。 总旗不用应卯,在卯时末上衙即可,负责点卯的通常时各房的小旗官轮值,今天正轮到李挺,而这场事端也是他牵的头 此时王令来到两伙人中间,对汤小鱼笑道:“今天我可就把自己交给你了。” 汤小鱼没想到这个家伙会突然出现,他还不是街道司的一员,按说不用参加点卯,随便挑个自己在衙的时间过来就行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汤小鱼的问道。 “你这话问的,我这不是想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吗!额...这两位是?”王令看向张占义田明等人问道,他看得出来,这两个人是头。 结果汤小鱼不屑的撇过头,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王令有些尴尬的愣了愣,然后看向一旁的左玉城。 在看到曹庸的官轿的那一刻,左玉城就知道这场冲突结束了,他知道,以汤小鱼的性子,此时肯定怒气未消,不愿提及两人,可能是不想脏了自己的嘴。 老练的他笑着给王令做介绍,当起了汤小鱼的嘴替,赶忙介绍道:“哦,这两位分别是四房和六房的小旗官。” 王令闻言,瞬间变得笑容谄媚,伸出一只手道:“原来是领导啊,失敬失敬,在下王令。” 张占义和田明相视一眼,都有些摸不清王令的来路,但却可以确定此人和汤小鱼关系莫逆,加上又是跟着曹庸过来的,不由得心生警惕。 王令见他们不与自己握手,随即小幅度的抬了抬自己的手,提醒他们,自己的手还举着呢,你们好歹握一下,不然我多尴尬? 二人犹豫了一下,隐晦的看向远处的疤脸男子。 李耸不易察觉的点了点头后,张占义眼神一凝,一掌挥出,“啪”的一声打飞王令的手。 “哪来的狗 娘养的杂种!” 二房的人刚要动怒,却见王令那只手借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和张占义的手握在了一起,这诡异的一幕,令在场众人惊讶不已。 “没想到你们这里也有这个礼节啊,先击掌后握手!我懂,我懂。”王令嬉皮笑脸道。 张占义横眉倒竖,手上暗暗发力,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然而,他刚要得意,便感到一股更大的力施加在自己的手掌上,捏得他手骨嘎嘎作响,他想将手抽回来,却被王令死死钳住不能自拔。 他一脸惊骇的看向王令,回应他的只有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混战东西!”被一个毛头小子钳制住,让张占义感觉自己很没有面子,顿时气急败坏,另一只手五指握拳,沙包大的拳头轰向王令的脑袋。 王令另一只手还吊在胸前,唯一一只手正与对方握在一起,一时无法御敌,张占义就是欺负他这一点。 “你敢!” “无耻!” “公子小心!” 众人纷纷出声,可他们听到的却是张占义发出的凄厉惨叫。 “啊啊啊啊啊!!!!” 王令在他出拳的那一刻,翻手反扣住对方的手腕,对方小臂内侧的方向猛地一压,竟生生将张占义的右手折断变形,手腕处一节骨头眼看就要破皮而出,甚是骇人。 “我是不是笑脸给多了?”王令恶狠狠的狞笑道,方才那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荡然无存,一股子凶厉之气涌现双眸。 “你瞅瞅你那一脸横呲肉,肥头大耳一脸坑,苍蝇落你脸上都得栽个跟头,小爷跟你握手是看得起你,你怎么不懂得见好就收呢?非得惹我动怒?” 刚才他就看出两伙人是在对峙,估计要不是他和曹庸的出现,这里就要打起来了,汤小鱼肯定不是那挑事的人,那么就是这伙人在找事,该帮谁王令还是拎得清的。 “大胆!” 唰唰唰,田明等人纷纷拔刀对准王令。 他们本以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子是个绣花枕头,不成想竟是这么个狠戾角色,田明隐晦的看了张占义几近报废的右手,不养个一年半载怕是好不了了。 张占义身位小旗官,武力自然不弱,而这个年轻人能让他吃这么大的亏,已经不是寻常人了。 唰唰唰。 拔刀的声音再次响成一片,二房的侍城卫同样抽出了佩刀。 这时大武也已经来到王令身边,一副要跟对方拼命的架势,刚才见公子有危险,吓得他赶紧跑了过来。 远处的那些侍城人见状,也不再看热闹了,李耸给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那名亲信大喊道:“快去帮忙!” 他也没说帮什么忙,帮忙劝架还是帮忙打架,反正侍城人都是人精,哪能不懂什么意思?他们一窝蜂涌过了过去,将王令为中心形成包围圈,顺带把汤小鱼等二房的人也围在了当中。 “你们想干什么?!都给我住手!”曹庸暗道不好,立马出声呵斥,他本是带王令来适应环境的,没想到这小子一来就惹出这么大的事端,心中万分焦急。 李耸这会儿来到曹庸面前,装模作样行了一礼,而后开口道:“曹大人,此人伤了我街道司的小旗官,我需要将他带回衙门,还请大人莫要阻拦。” 知府能治理一州,却办法插手街道司的事务,两个衙门是相互协作关系,而非上下级。 曹庸把汤小鱼送入街道司,也不过是卖了几两人情给杜明堂,并不意味着杜明堂是他下属,官场上的人情往来罢了,王令确实是打伤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他身位一州知府,也不能阻止侍城人。 但是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的。 “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李耸,本官奉劝你一句,莫要自毁前程。”曹庸的语气明显带着威胁。 李耸目光闪动,但依旧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道:“街道司拿人,不论出身。” 曹庸皱眉冷哼一声,大袖一甩,朝着人群方向疾驰而去,可他还没走几步,却见一人不声不响的出现在街道司的大门外,沉声喝道:“都住手。” 众人纷纷侧目,看向衙门大门方向,那里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五官分明,如雕刻般俊美异常,穿着和侍城人类似的黑色制服,腰配长刀,头戴官帽,负手立于台阶之上。 这个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正神情严肃的凝视王令和众侍城人。 侍城人们见到这个男人,立马收敛,齐声作揖道:“见过指挥使大人。” 王令眉毛一挑,以审视的目光看向杜明堂,对他第一印象竟然是:这老小子长得还挺好看。 随即他又立马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靠!老子是直的! 曹庸见杜明堂出手阻拦,算是松了一口气,但依旧言语讥讽道:“杜大人,治下有方啊,没想到现在这街道司,连我这个青州城主官都不放在眼里。” 杜明堂不咸不淡地斜了曹庸一眼,回了句和李耸一样的话:“街道司拿人,不论出身。” “哼!”曹庸冷哼一声,大袖一甩背到身后,不去看他。 街道司的风格一向如此,再说,的的确确是王令理亏在先,他也确实无权干涉,最多是利用关系将王令保下来。 杜明堂不去看曹庸,而是负手走向人群,曹庸见状先是一愣,随即跟了过去。 二人走到侍城人中间,曹庸来到王令身边,先是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叹息一声,这是在责怪他的鲁莽,又觉得事情有些难以处理。 而杜明谈则是看着这个年轻人,语气平淡的说道:“放开他吧,街道司若是要擒住你,一个小旗官挡不住。” 王令松开了张占义的猪手,浮现起轻佻的笑容,调侃道:“那要是擒下你,是不是就能挡住了?” 杜明堂沉默片刻,颔首道:“你可以一试。” 王令皱眉,这个人虽然不像昨夜那个黑衣男子一样给他强大的压迫感,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他无论如何也拿不下。 “你待如何?”王令冷声道。 杜明堂瞥了一眼张占义,猪脸汉子立马委屈道:“请使尊为我做主!” 李耸和田明对视一眼,带头说道:“此人当街行凶,请使尊为我等做主!” “请使尊为我等做主!” 除二方外,众侍城人齐声说道。 汤小鱼直起身,焦急解释道:“是张占义、田明等人动手在先,王令绝不是目无法纪之人,请使尊明鉴。” 她身后二房的侍城人也一个个跳出来解释。 “分明是他们先过来侮辱小鱼,这位兄弟本来是想过来打个招呼,张小旗不但动手打了他,还使阴招暗算,是他自己技不如人,才受此重伤,请使尊明鉴。” “使尊明鉴!” 杜明堂皱了皱眉,众人还以为他是拿不准主意。 这时,李耸见状咬了咬牙,跳出来恶狠狠的说道:“即便如此,以民犯官乃是重罪,他就算有一万个理由,今日也定当不能放过!不然街道司在青州如何立威?另外,此人与二房小旗官汤小鱼相识,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他们二人极为熟络,属下怀疑,此人极有可能是汤小鱼唆使,请使尊将汤小鱼和此人一并交由属下审问,顶查个水落石出!” 曹庸闻言皱眉,有些紧张的看向杜明堂,而对方对于他的目光毫无察觉,依旧在苦思冥想着什么。 “你!”汤小鱼又气又急,偏偏又不知该如何辩驳。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李耸除了那句怀疑是她指使王令的话外,其他都是实话,正如他所言,民反官是重罪,轻则杖三十,重则腰斩。 而王令刚刚达到了腰斩的级别,行凶致残。 汤小鱼想到这里,眼睛忽然红了,虽然她不确定王令是不是为了自己出头,但若非他过来和自己打招呼,也不会得罪张占义,惹下这等罪过。 汤小鱼红着眼,先是愧疚的看了一眼王令的背影,然后怒火中烧的看向对面两个始作俑者。 张占义和田明见汤小鱼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得意起来,冷笑注视着汤小鱼,仿佛在说,你完了。 而李耸则隐晦的看向杜明堂。 杜明堂在他说完以后,似是方才思虑的事情想明白了,眉头舒展。 李耸见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已经开始在心里思忖该用哪套刑具招呼这个狂妄的小子,好让他说出汤小鱼是幕后指使的事实。 其实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王令的身份,就是传闻中那个准备和汤小鱼一起竞争二房总旗的新人,如今有机会一石二鸟,想必回到大房讲给总旗听,他一定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向指挥使保举自己成为二房的总旗。 大房和二房本无恩怨,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汤小鱼,大房总旗张继峰对汤小鱼可谓恨之入骨。 曹庸面沉似水,他看着杜明堂,还真害怕他把王令拖到菜市口腰斩,于是用威胁的语气说道:“杜明堂,你当真要斩他?” 杜明堂看了他一眼,不屑的哼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王令,他没说话,就只是看着这个年轻人。 王令听曹庸这么一说,瞬间懵了,斩他?斩谁?不会是我吧...... 左玉城悄无声息的来到王令身边,小声说道:“你太冲动了,怎么敢跟有官身的动手?这是重罪啊,你打得轻了还好说,也就是挨一顿板子,伤人致残是要腰斩的,街道司是独立衙门,辅助地方维护秩序,但不归任何地方官员管辖,最多协助调遣,你这不是让小鱼和曹大人为难吗?” 啥?打了这么小的官就要砍了?不是,我以为打完人,曹庸站出来三两句话就能摆平呢,合着他不好使啊?!那我装这个叉干什么!怎么早没人和我说这些啊! 王令傻了,他刚才真不是一时气血上涌,而是觉得曹庸既然是整个青州的大佬,打这么个小吏,自己想要脱罪,不是大佬一句话的事吗?他哪知道街道司竟然是这么特别的存在,之前听老孙头介绍,还以为是个城管大队呢! 他刚来这个世界就跟着老孙头当了流民,过了三个月的苦日子,昨天刚被分配了工作,还是国家公务员,铁饭碗,原以为苦尽甘来,至此走上人生巅峰,这下好了,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就要问斩了。 要不跑吧,我还没娶媳妇儿,绝不能死在这儿啊······他瞬间变得紧张,一颗脑袋前后左右看了一个遍,想要找一个缺口,好让自己突围的时候容易一些。 他正在胡思乱想间,杜明堂突然开口道:“张占义革去小旗官一职,降为二等侍城人,罚俸半年,即日起调往西城协助梳理河道,为期一月。” 杜明堂话音落下,不管是曹庸、王令还是汤小鱼等二房侍城人都是一脸错愕,李耸等人更是难以置信,实在不知使尊这是为何? 人群寂静无声。 这是来得哪一出?反转来的也太突然了······王令疑惑的看向杜明堂,却没办法从这个中年男人脸上看到任何异常,这个人的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他刚才那席话不管是对在场的哪一方,都有着不小的冲击,但他好像并不这么觉得,就似乎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嗯?他刚才是不是冲我笑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笑了一下,就在他想要确认一下时,却发现对方依旧是那张扑克脸,表情严肃。 第十九章——掏出来没有别人大的王令 在场的人当中,属李耸、张占义、田明三人脸色最是难看,头顶上仿佛炸了个响雷,恍惚间,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张嘴失去了控制,不自觉地张开,茫然失措,眼睛直瞪瞪的看着杜明堂,像个泥塑木雕的人,显然,所有人对这个结果感到难以置信。 不光是这些侍城人,王令和曹庸也不禁疑惑地看向杜明堂。 几十双眼睛聚集在一人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杜明堂将背在后腰的左手缓缓挪至身前,手心向上摊开手掌,一道道目光随之移动,最终停留在他掌中折叠整齐的宣纸上。 杜明堂:“我这里有一份状书,既没上交府衙,也并未递进街道司,张占义,你猜此书从何而来,状告何事?” 张占义有些迷惑的看了一眼那份状书,:“属...属下不知。” “三日前,春纪书院的李夫子家的大女儿走失,却并未到街道司或府衙报案,这份状书我也是才要到的,你对此事可有了解?” 众人又看向张占义,此时他的表情先是愕然,随之而来的是慌张,眼神不停躲闪,不少老油子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汤小鱼皱了皱眉,清澈透亮的眼眸,再看向张占义时,已然满是厌恶,像是在看路边的一坨腌臜污秽。 侍城人巡街除了会搜刮平头百姓外,见到模样可人的小娘子,偶尔也会忍不住凑上去调戏一番,倒也不是见着个漂亮姑娘就调戏,身份地位显赫的,顶多是多打量几眼,私底下再品评一番姑娘的容颜身段,尤其喜好给各家小姐的相貌、气质和胸脯打分。 只有那些家境贫寒,偏又长了一张俏丽小脸的女子,才能有此“殊荣”。 李老夫子家的闺女,汤小鱼也是见过的,的确是个楚楚动人的俏佳人,聪慧的她刹那间便猜到了怎么一回事,想来张占义是将人掳了,又威胁夫子一家不得声张,只是使尊大人是如何得知的?汤小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时半会想不通。 “你虽然瞒过了我,却没瞒住我们明察秋毫的曹大人,李老夫子的女儿现已回到家中,强抢民女,恐吓百姓,此等恶行本该将你发配到武阳关,去与那晋国贼兵拼杀,最好是能死在沙场上,也算得上为国捐躯了。” 曹庸愕然,没想到竟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子下强抢民女,可他却丝毫不知,愤怒之余,他狐疑地看了曹庸一眼,不明白这个一向怠惰公务的指挥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总觉得他说自己‘明察秋毫’的时候,语气古怪,不像是在夸人。 不过曹庸唯一清楚的一点是,杜明堂在有意敲打这个小旗官,想让他知难而退,虽不知其中缘由,却还是沉默着配合的点了点头,在摸不清楚实际状况的局势下,言多必失。 “二位大人,属下冤枉...属下可以解释...”张占义事到临头了还想替自己辩驳。 却不料杜明堂眼神一凛,语气冰冷道:“还想狡辩?” “我...啊!” 张占义正要解释,口中刚蹦出一个‘我’字,就被杜明堂反手一巴掌掀飞,半空中口吐鲜血,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李耸为首的侍城人们,见此情形吓得纷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王令惊呆了,他看着先前还嚣张跋扈的小旗官,此时犹如一滩烂泥的趴在地上,口鼻冒血,他粗略的估算距离,体壮如牛的张占义,居然倒飞出七八米远,换作自己,全力一脚都未必能把人踹这么远,再看杜明堂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忌惮。 杜明堂一脸冷漠,望着地上的张占义,眼中多了一丝鄙夷道:“这个年轻人是府衙的人,曹大人今日便是来拿你的,本想好声好气将你带走,没想到你还敢反抗,他掰断你一只手已是客气了,好在我与曹大人关系莫逆,念在你多年来的苦劳,李家丫头也未失身,便轻饶你这一次,如今对你略作处罚,可还有其他话说?” 张占义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咬牙说道:“属下甘愿受罚,无话可说。” 杜明堂眯了眯眼,幽幽说道:“若再有下次,你应当知道后果。” 猪脸汉子虎躯猛地一颤,额头上渗出冷汗,颤巍巍的说道:“属下明白,谢使尊不杀之恩。” 这时杜明堂才看向王令,表情温润了许多:“你虽是曹大人的人,但终归是一介草民,犯下如此罪责,依旧饶不得你。” 刚才还一脸颓丧的李耸等人,闻听此言面色一喜,然而杜明堂的第二句话,犹如一桶冷水泼到脸上,众人一脸错愕,满头雾水。 “便留你在街道司,做一名三等侍城人,我看你与二房的交情甚好,那你就入了二房吧。” 接着他又看向对眼前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没缓过劲儿的汤小鱼,此时此刻她是一脸懵,杜明堂不以为意,只是笑了一下,这位指挥使大人从现身到此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展现笑颜。 最后他才对曹庸点头致意,先行返回了街道司,直到他彻底离去,众人都依旧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们看向王令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别说他们了,王令和曹庸这两个外人都觉得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特别是王令本人,他确定自己与这位指挥使是第一次见面,两人之间并无交情,而他明显是在拉偏架,特别是那封状书,自己跟这个小旗官刚发生冲突,他随后就翻出状书,替自己撑腰,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曹庸心思活络,想的比较多,却是不发一言,只是他紧皱的眉心,已经出卖了这位知府大人此刻复杂的思绪。 王令动了,他这一动,李耸等人不由得紧张了一下,甚至有人后退了一步,不知不觉间,侍城人们对这个不知来历的暴躁青年产生了一丝畏惧,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张占义此前吃了多大亏,这些人是亲眼目睹了的,在场的哪个敢说自己也能做到?虽然小旗官之间也有实力差距,但相差并不多,即便是李耸也不可能说自己就能碾压其他同级。 不过王令并不打算继续为难他们,而是转身来到二房众人面前,他压着嗓子轻声问道:“你们这指挥使什么来头?为何帮我?” 汤小鱼和左玉城皆是一愣,异口同声道:“你不认识他?” 王令对着两人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道:“我昨天进的城,今天才算见了他第一面,上哪认识去?” 这时曹庸也来身旁,对王令小声提醒道:“我与杜明堂打了多年交道,此人心机之深沉,非我能摸透的,从不好管闲事,虽然他今日有意为你解围,但依旧不可不防,恐他另有目的。” 王令颔首,他一时半会也吃不准对方为什么要帮自己。 汤小鱼则皱了皱眉,杜明堂是她尊重的上级和长辈,听到有人当着自己面说他坏话,心里感到一丝不悦,偏偏其中一人又是自己尊重的另一位长辈。 汤小鱼:“不管怎么说,若没有使尊大人相助,你小子已经被拖到菜市口腰斩了,怎好意思猜忌他人对你的善意?” 二人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嗔怪之意,彼此尴尬对望,是啊,当着人家下属的面非议上级,多少有些找骂的意思。 再看汤小鱼正面露不善的盯着自己,王令心里暗暗发苦道,我去,我就点了个脑袋,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你这么瞪着我干甚? “时候不早了,我也回府衙处理公务了,他杜明堂倒是走的潇洒,也不等我与他交代几句,不过无妨,好在我早有准备,小鱼,我这里有一份手书,拜托你亲手交给他。”曹庸说着从袖口处取出一封信,递给汤小鱼。 汤小鱼颔首,郑重的将手书接过来,说道:“我定会亲手交给使尊。” “那我便将这个小子交给你了。”曹庸颔首道。 曹庸乘坐轿子离去,大武也随着自己老爷走了,临走不忘牵起那头小黑驴,王令本想让他把驴子留给自己,毕竟放衙回家还用得上,不过汤小鱼说会送他回住处,王令也只好作罢。 王令不想说,其实是因为他骑驴的新鲜劲还没过去,他目送小黑驴离开,感觉有些苦闷。 这时,一名吏员站在衙门口,朝着众人高声喊道:“指挥使大人有命,今日点卯取消,众人自行散去,行使公务。” 李耸带着人走了,离开前不忘朝着王令和二房的人狠狠瞪了一眼,似是在警告他以后注意点,王令自然也记住了他,毕竟这人刚才就一直在为难自己,日后少不了还要与他发生矛盾。 田明带着几个侍城人搀扶起重伤的张占义,将他带去医治。 独留下王令和二房的侍城人时,汤小鱼说道:“玉城哥,你带大伙去巡街吧,我领王令去报到。” 左玉城颔首,带着二房的人离去,方向与李耸等人刚好相反。 “走吧,我带你进去。”汤小鱼道。 王令默默跟在她身后,进入那扇大门,又过了仪门,便是一片空旷的校场,没有多余的绿植石雕作为装饰,青石板铺成的地砖有好几处已经化作碎石,两侧走廊的柱子上遍布斑驳的红漆,王令感到有些意外,不由得愣了愣。 汤小鱼侧目看向他:“怎么了?” 王令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街道司竟是如此简陋,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踩了踩脚下开裂的地砖,能明显感到年久失修的松动,王令不禁好奇,不是说街道司油水多吗?为何不修缮一下? 汤小鱼会意,但她似是不愿多说,只是解释道:“街道司没钱。” “没钱?”王令狐疑的看了少女一眼。 这倒是有意思,家住深宅大院的曹庸,穷到马都养不起,只有一头驴,油水最多的街道司却说自己没钱,这话说出去,那些每月要给侍城人们交茶水钱的小贩,第一个跳起来打她膝盖。 汤小鱼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却也懒得解释,只顾着自己闷头往前走,王令无奈的摊了摊手,而后大步追了上去。 两人先是来到负责人员注册登记吏员处报到,取走官服和铜制腰牌,出来时王令看着腰牌有些闷闷不乐。 方才在里面,他可是看到那名吏员摆在桌上的腰牌什么样,长三寸,宽一寸,通体呈黑色,正面篆刻“街道司”三个大字,顶部是金丝云纹,汤小鱼的小旗官腰牌背面更是用小字刻着她的姓名和生辰。 而王令之所以闷闷不乐,是因为他的腰牌不太一样,别说小旗官了,就连一般的侍城人他都比不上。 除了他的腰牌尺寸只有普通腰牌的一半大小以外,还因为上面刻着的字,总共就两个字。 三等! 这要是出去办差,掏出来却比别人小这么多,没面子不说,三等两个字,显然没有威慑力,唉,我是不是不该来这街道司啊······王令脑补出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掏出腰牌,结果却遭众人嘲笑的场景,不由得有些后悔当初对老孙头答应得太痛快了。 “昨日那个老先生似乎说是让你从二等坐起的,但毕竟是指挥使大人替你解了围,虽不知他为什么要救你,但终归是好意,你毕竟是反了大罪,三等,终归好过腰斩,别不知足了。”汤小鱼见他神色苦闷的盯着那枚腰牌一直瞅,便宽慰了两句。 王令漠然,其实,他从踏入街道司大门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杜明堂为什么要帮自己? 虽然事先并不知情,但听汤小鱼说了以后,即便是他也知道平民殴打官籍之人致残是何等大罪,腰斩也绝对不是说着玩的,是为了给曹庸一个面子? 一个独立于府衙之外不受地方主官统管的衙门,自己犯下的又是如此重罪,那个杜明堂看上去也并不是很买曹庸的账,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另外,那封状书也绝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他手上的,杜明堂分明是在现身之前就已经拿在手里了,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王令想到了这种可能,随即又否定了自己。 那个叫张占义的小旗官,当时表现出来的慌张和惊恐不像是的,杜明堂何至于牺牲一名小旗官来刻意向我示好?不仅仅是张占义一人,其余侍城人想必都会对此心怀不满,想不通,太多的地方想不通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不管他对我有什么企图,接着便是。 将腰牌收好,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没机会把它掏出来示人。然后随着汤小鱼又来到武房,登记上姓名和时间,拿了制式佩刀和一条长鞭。 “即以有随身兵刃,为何还要配发长鞭?”这个问题早在第一次见到侍城人时,他就想问了。 汤小鱼解释道:“街道司巡街,不单是为了镇压盗匪,也有维护坊市秩序之责,若是抓到有违律法的无良商贾,罪责小的无需带回衙门,当街施以鞭刑,笞二十,这也是为了竟是其他商人,让他们有所忌惮。” “什么程度称之为小罪?”王令不禁好奇道。 英姿勃勃的少女柳眉一扬,说道:“比如侵犯民宅,比如以次充好,又比如强买强卖......这些都算。” “侵犯民宅是何意?难不成有人会把生意摆到别人家里去?”其余两个都好说,通俗易懂,唯有侵犯民宅,王令没闹明白。 “街道司规定:距府十丈无市,商于舍外半丈。犯越界经营者,一律罚银10两,笞二十。”汤小鱼道。 王令长哦了一声,这就明白了,小贩游商不能在衙门口30米内摆摊,也不能堵住民宅,必须保持在1米5以上的距离,否则不但要罚款10两白银,还要当街吃侍城人二十鞭子。 他忽然想起上一世的商人,不由得感慨,他们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那什么又算大罪呢?”王令问道。 汤小鱼双手杵刀,脑袋一歪边想边说道:“唔,具体都有哪些我是记不太清了,但有几个我有印象的,偷税漏税过百两者、哄抬物价者、行贿受贿者,都以重罪论处。” 王令追问:“那这些人会怎么处置?锁入大牢?” 汤小鱼这次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长刀。 好吧,懂了。 他冷不丁又想到上一世的商人,这么好的政策,为什么前世没有呢? 第二十章——毒蛇 领完了东西,还要带着王令熟悉环境,汤小鱼自觉地做起他的向导。 先是来到大堂。 “这里是指挥使大人与六位总旗商议之所,每日辰正大人们会在此处召开例会,汇报各房辖区是否秩序稳定,有无异常。平时你是进不来的,但今日是我二房当值,辰正一刻才是例会时间,走,趁着现在没人,我带你进去看看。”汤小鱼边说边往里走。 王令正准备随她进入大堂,忽然注意到一旁有座石碑,一时激起了王令的好奇心,于是便想看看上面的碑文,怎料他凑近后才发现,这座石碑上竟然空无一字。 “这里怎么会有一座无字碑?”王令指着石碑诧异道。 汤小鱼回过头,在看向那座无字碑时,美眸中闪过一丝悲戚。 “这是前任指挥使留下 的,这石碑是从祁州请石匠雕刻的,运到青州后,那位前任指挥使还没来得及刻字,便殉职了,现任指挥使念其在位期间,公正严明善体下情,深受百姓爱戴,于是便将这无字碑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放在了大堂门口。”她来到王令身旁道。 王令颔首,想起今早侍城人所展现的作风,再看这座无字碑,不禁觉得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走吧,说不得过会就有提前落座等候的总旗过来,我带你进去看一看,咱们就迅速转往下个地方。” “好。” 二人步入大堂,整个房间有些空荡荡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写着“公正廉明”的牌匾,牌匾的正下方是摆放公文的大案和主座,主座后方的条台两端,各摆放着一个廉价的青花瓷瓶,大案下方的左右两侧,分立着三张椅子,四个茶几夹在椅子中间,房间四角各一盏长明灯,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 “这里便是几位大人议事的场所,二房的席位暂时是由玉城哥代坐。”汤小鱼道。 王令诧异道:“为什么是左玉城?二房不都以你马首是瞻吗?” 汤小鱼:“本来是我,但那几个老东西不肯,我也懒得和他们逞口舌,再说,玉城哥参会与我并无二异,我反倒乐得清闲,有时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我可坐不住。” 尽管她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模样,但王令还是看出了她的不甘,不甘心被人排挤在外,不甘心不被人认可,更不甘心被那些人瞧不起,嘴上说的满不在乎,其实那个位子还是极为在意的。 王令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是要与她一起争夺二房总旗的,一想到这事,他便觉得有些尴尬,心里忍不住骂娘,贼老鬼,让我帮忙照顾这丫头,又让我跟她竞争,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亏你走得早,不然小爷牙给你打崩,再让你咽下去! 正当他暗自骂得起劲时,汤小鱼道:“这里就这些了,没什么可看的,我带你去别处转转。” “是没什么可看的,陈设过于敷衍了。”王令评价道。 随后又领着王令参观了街道司的军需库,一应武器被装储放在这里,四五人负责看守。 二堂,文官和小吏处理公务的地方,左右两侧分立两个厢房,供吏员休息。 到这里为止,统称为前衙。 二人随后来到一处院落,左右两边各三栋小楼。 汤小鱼:“这里是内衙,左一是大房,右一则是我们二房,以此类推,这里是侍城人休憩的地方,也是各房的聚集之地,现在这里没什么人,全都出去巡街了,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三等侍城人。”说完,她用下巴指了指远处几个端着水盆和扫把,忙于打扫卫生的侍城人。 王令心想,以后我也得跟他们一样,撅着屁股擦门廊,三等当真是街道司最底层。 “那他们打扫完,是不是也要去巡街?”他现在比较关心,除了打扫卫生以外,三等是不是与其他侍城人的工作没什么两样,如果只是打扫卫生,他倒也能接受。 汤小鱼:“打扫完这里,他们还要去前衙打扫,基本一上午就过去了,三等中午不能休息,要负责擦拭刀具,以油脂涂抹皮鞭,给武器做保养,下午则需要洗衣服。” 她越说,王令的脸色越难看。 王令半边脸颊狂跳,牵动嘴角也跟着扯了扯,强颜欢笑道:“衣服,应该...不多吧?” “街道司所有人的衣服,算上你总共二百一十三人的衣服,嗯,不多。”汤小鱼认真的数了一下,她觉得不多,是拿青州和祁州做了对比,相对于祁州街道司的五百余人,这二百余人确实不多。 王令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他自己再加上那几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三等,一共也就十个人,一下午要洗十个人的衣服,有想过三等地位不高,只是不知道居然能低到这个份上。 别人穿上侍城人的差服,走在大街上耀武扬威,而他现在手里那身,已经不知道该不该叫差服了,或许叫工服更合适一些。 还有那把刀和长鞭,真有发给自己的必要吗?这让王令陷入到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虽然干的都是些杂活,但你相信我,这种日子不会太长久的,只要你早日晋升二等,就不用做这些了。”汤小鱼安慰道。 王令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他眼眸一亮,欣喜的问道:“三等晋升二等需要多久?十天?半月?” 汤小鱼鄙夷的看了他一眼,翻了个好看的白眼,没好气道:“我说不会长久,但不至于这么短,三等晋升二等,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这是在正常情况下,你若是有机会在某个大案中立下功劳,就另当别论了。” 王令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但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一脸认真的看向汤小鱼:“那假如我在一个月后的例选中赢了你,是不是也能算做一个机会?” 汤小鱼为之一愣,然后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回应道:“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王令无奈摊了摊手,汤小鱼暗自抿唇,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安静。 这时,一个侍城人注意到了他们,丢下手中的扫帚跑来。 “小鱼姐,你来了?” 汤小鱼此时的心情略显复杂,并没有展现过多的热情,对于来人的问候,只是平淡的回了个嗯。 这个侍城人似乎也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转而看向王令,问道:“这位是?” “哦,我叫王令,今早新来的。”王令见汤小鱼没有为自己介绍的意思,识趣的主动开口介绍道。 “我叫石更,也是二房的。”说到自己名字时,新人,又是汤小鱼领来的,这人自然就猜出王令将来归入二房,只是他在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冲着王令眨了眨眼睛。 “原来是石兄啊,虽然与石兄初次见面,但小弟已然看出兄台的非凡之处,必有过硬的手段,如今虽身份微末,但日后定会有一番作为!”王令秒懂,郑重抱拳道,尤其是那‘过硬’二字,咬的极重。 石更瞬间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勾住王令的肩膀道:“哪里哪里,以后你我就是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跟我说,将来要是遇到什么麻烦,跟对方提一句石哥大名,保准叫对方吓得屁滚尿流。” “一定...一定。”王令擦了擦额头,本以为自己就够不要脸的了,没想到这货犹有过之,至于他说得什么提一句大名就能把别人吓跑的话,王令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他在放屁。 汤小鱼有些看不下去,咳嗽了两声。 石更立马意识到自己得意忘了形,有些尴尬的收回了揽住王令的右臂,但还是小声的在王令耳边说道:“她是咱二房的头儿,我得给她个面子,以后在二房我罩着你,她不敢把你怎么样。” 王令哭笑不得,心道,哪来的这么一个活宝? 汤小鱼:“石更,他和你一样也是三等,你教一教他怎么做事。我还得去街上把玉城哥换回来参加例会,他就交给你了。” 石更笑呵呵道:“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小鱼姐!只要有需要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对了,下午要不要把您的衣物袜子什么的拿给我洗?我保准给您洗的干干净净!” 汤小鱼不说话,厌恶的看了石更一眼,转身离去了。 这石更还不忘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小鱼姐慢走,需要帮忙随时吩咐我啊!” 等汤小鱼没入拐角消失以后,石更转身看向王令,用的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汤小鱼离去的方向,用手背遮住嘴角,挤眉弄眼的低声说道:“诶~你信不信?她喜欢我!” 王令大惊:“何以见得?” 石更左右张望,拉着王令压低身子,小声说道:“自打我来到街道司以后,我发现其他房的小旗官对咱们这样的三等,不是打就是骂,不单要他们洗差服,褻裤都要负责清洗干净,三等也不能和一等二等同桌吃饭,只能自己找个没人的角落,但只有她,不但从没打骂过我,还让我跟众同僚同桌吃饭,也从不让我替她衣服,偶尔啊,还关心我呢,你说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不打不骂,只是单纯的因为她心地善良,让你和同僚同桌吃饭,也是心有不忍,至于洗衣服,怕是你自己还没睡醒吧?想得倒是挺美······王令越听越觉得这货真是个极品。 “要是能帮汤小旗洗衣服,就算是褻裤我也乐意。”石更流露出痴迷的眼神,看得王令直犯恶心,只觉得这货的猥琐气质浑然天成,差点就要拔刀劈了他,好在最后还是忍下来了。 王令这边都想拔刀了,石更却还在一旁滔滔不绝,他忽然负手而立仰天长叹:“唉!其实我都懂,她是怕影响到我的仕途,担心别人说我是借女人上位的,我哪在乎这些?!我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在配合她罢了,女人呐女人,总是那么多小心思。” 王令听得是目瞪口呆,下巴差点没砸在地上。 大哥,你哪来的自信说出这番话的······他心里不禁对这位的脸皮又敬佩了几分。 对于这个话题,王令不打算继续,于是换了一个问题:“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应该比她年长几岁吧,为何叫他小鱼姐?” 石更用一种看鄙夷的目光打量他,像是在看初入社会,不懂人情世故的雏,他觉得,既然汤小旗把这人交给了我,那我就有义务教他一些道理。 石更训斥道:“叫姐就一定是比你大的吗?人家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咱们只是三等,就算她暗地里喜欢我,但人前我也得给足她面子不是?你要这都不懂,以后在街道司怕是难混咯,出去可别说你是我罩的。” 王令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石更:“对了,一会儿你跟我去打扫宿舍,让我好好教教你,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三等侍城人!” 王令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容回道:“好!” ······ 海云天,青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此时三楼靠窗的一桌,坐着两个男子,一个尖嘴猴腮眸光透着狠戾,另一个相貌平平,举杯饮酒的动作,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透着一股雅士才有的涵养。 这桌一丈开外,七八个侍城人站列等候,最靠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清晨在街道司为难汤小鱼的李耸,他们个个低着头,不敢直面即将到来的雷霆怒火,噤若寒蝉。 张海峰:“你们刚才说,张占义让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打伤了,而替他解围的,却是杜指挥使?” 率先说话的是大房总旗张海峰,他对面坐着的是三房总旗白志钧。 李耸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心解释道:“是...是...是这样的,在场的兄弟们都能作证,卑职不敢撒谎。” 张海峰眯了眯眼,转而看向似乎不见情绪,只顾饮酒赏景的白志钧。 “你怎么看?” 咚—— 酒杯落在桌面上。 白志钧沉吟道:“那个出手的年轻人,大概就是传闻中一月后与汤小鱼竞争二房总旗的那人。” 张海峰抱胸颔首,表示自己也有同样的猜测。 “至于使尊替他解围,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好奇怪的,昨日那个突然出现在曹府的老人,想必身份特殊,不然曹知府不会对他那般恭敬,使尊或许知道老人身份,不想得罪他罢了。”说完,他又给自己续了一杯。 白志钧将倒好的酒杯举到眼前,慢慢转动:“我倒是觉得,那份状书的出现,才是我们更应该注意的。” 一旁的几个侍城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喜欢玩弄心机的总旗说的是什么意思。 张海峰皱起眉,他思考了片刻后,似是抓住了什么,眼前一亮。 “你的意思是,咱们私底下的那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未与我等计较,待到有用时他才会选择出手?” 白志钧望着波光摇曳的酒杯,幽然道:“就连张占义这么个小旗官都被他拿捏在手里,或许,足以证明他极有可能已经掌握了街道司每一个人的把柄,说不得哪天就轮到你我二人了。” “这怎么可能?!”张海峰对这个说法表示质疑。 白志钧:“你不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吗?” 张海峰愣了愣:“哪里说不通?” “是时间,今晨挑起与二房的事端,虽然我觉得这种程度上不得台面,但也是咱们五个总旗昨天夜里做的决定,使尊却好像早有预料一般,针对张占义做了准备,我有理由相信,即便那个小子不出手,他也一样会在我们与二房的冲突时,拿出那份状书,所以,使尊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白志钧道。 尖嘴猴腮的男人瞳孔猛地一缩,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街道司上下这么多人,他一个人如何监视的过来?” 呲溜一声,相貌平平的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白志钧:“这些年他只在大局上指挥调度,对衙门里零零散散的小事从未表示过半点关心,但你我与他共事多年,彼此都应该清楚,咱们这位指挥使大人,那可是个心思深沉之人,不管,不意味着不知道,而他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我就不得而知了,甚至我等汇聚在此的事,此刻已经摆在他桌案上了也说不定。” 闻言,张海峰的目光透过窗户,隐晦的瞄向下方的街道,视线一点点扫过,卖炊饼的小贩,猪肉脯子的屠夫,挑选胭脂水粉的少女,算命的老生,乞讨的流民,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他看任何人都觉得可疑。 白志钧笑道:“哎!你又何必紧张?不过是偷闲喝杯水酒,这么多年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哼!你居然还沉得住气!我没记错的话,当年砍头的五个人里,有一个还是你堂弟,如今他挑明了要保二房,你难道就不着急?”有些失了脸面的张海峰,语气不悦道。 自始至终都稳如老狗的三房总旗白志钧,目光变得犀利,神色不再平和,而是以一种近乎癫狂的狰狞呈现在脸上,他狞笑道:“本来我也觉得报仇无望,但我方才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定叫汤小鱼滚出街道司!只要她不再是侍城人,想要弄死她,不过易如反掌!” 咔嚓—— 酒杯碎裂,滚烫的鲜血自男人指缝间流出。 等候在旁的李耸等人吓得浑身一颤,六房中属大房总旗张海峰最为暴戾,战力也最强,但要问他们,哪一个更令人胆寒?当属这位三房总旗。 他就像一条温顺的毒蛇,平日里看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白志钧这个人最喜欢那些阴诡算计,心肠也最为歹毒。 曾经有个侍城人,刚入职衙门没多久,不小心将白志钧养了十年的罗汉松撞倒,他知道后,面露温和的对那人说“没关系,不过一棵树罢了”,那名侍城人千恩万谢,说要给他在买一棵一模一样的回来,结果被白志钧拒绝了,并叫他不要放在心上,那人当时感激的痛哭流涕,四处宣扬白志钧的宽容大度。 然而事情只过了半月,那个侍城人便莫名因为酒后杀人入狱,死的还是东城的一位富商千金,仵作验尸给出了死者死前曾受到侮辱的结论,案件最终定为醉酒奸杀。 而当晚请他喝酒的,正是白志钧本人,只是他声称酒席散去后,他二人各自便回家了,对后来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结果就是,人证物证齐全,证据确凿,那名侍城人被打下狱候斩。 而到了这里,事情还没完,真正让李耸等人对这位总旗感到恐惧的是,原本那个人定在七日后菜市口斩首,可就在前一夜,白志钧忽然来到街道司监牢,对他进行提审。 审讯室内的刑具白志钧碰都没碰,他取出了一把厨房用来削土豆的削皮刀,将那人的皮一条一条的削了下来,他的动作很慢,也极为熟练,从上到下能够保持不断,每削下来一条人皮,他都会不紧不慢的走到桌边摆放整齐,就这样那人都没死,浑身血淋淋的,开始还有力气骂,后来就骂不出声了,昏了几次都被白志钧重新弄醒,他才削到一半,那人就已经断了气,但白志钧并没有打算停手,而是把这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侍城人的最后一丝人皮剥离,彻底一个血肉模糊的肉人后,他才心满意足的大笑离去。 第二天一早,这件事传到曹庸的耳朵里,死囚被人以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折磨致死,让曹庸勃然大怒,冲到街道司与杜明堂讨要说法,而杜明堂只是回了一句“死就死了吧,早死一天晚死一天,有何区别?”就把曹庸给打发了。 不到半日,整个街道司就都知道了此事,一些知道内情的人,结合那棵罗汉松,瞬间不寒而栗,至今好多人见了这位三房总旗,都选择绕道走,看见他对自己笑,都会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第二十一章——合着就是你小子啊! 辰正时分,街道司大堂。 六房主事皆已落座两旁,而属于杜明堂的主座却还空着。 堂内无人说话,气氛压抑沉闷,偶尔能听见茶盖与茶盏刮蹭的清脆响动。 久等不见指挥使身影,几位总旗或正襟危坐,或闭目凝神,倒是一脸络腮胡的四房总旗郭超,吹胡子瞪眼,死瞪着左玉城。 砰! 郭超一只手扣住茶杯,发出的响动吸引了一屋子的人,众人纷纷侧目,一直闭目养神的白志钧两眼睁开一条缝,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郭超的嗓门犹如一口洪钟,语气却是阴阳怪气的:“二房真是今非昔比啊,一个新来的就敢打伤我手底下的小旗官,真是后生可畏。” 几位总旗做好了看戏的姿态。 来了······左玉城早知这件事不会善了,在进门前就已经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只见他笑容可掬,语气不卑不亢道:“郭大人说得哪里话?张占义掳掠民女,恐吓原告,王令不过是得了两位大人的指令,对他施以惩戒罢了,若是郭总旗对他有什么看法,自可前去与曹大人或使尊讨要说法,他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左玉城直接将曹庸和杜明堂摆了出来,欺负我们几个小的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欺负那两个老的去啊。 “你...”别看郭超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鼻毛浓密,像个粗旷的直人,实际上却是个欺软怕硬的,让他去找那两位青州大佬叫板,他还真没那个胆量。 这时屋内又有一人开口。 “想老肖还在时,六房之间虽谈不上关系和睦,但落得个相安无事,现如今他升迁了,留下一群仗着身后长辈作威作福的小王八羔子,为了老肖的名声,我看呐!往后有机会,我们几个老的还得多帮着老肖管管他的这些后辈,教教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什么叫做尊卑有别,免得有人真以为自己有点后台,就能在街道司耀武扬威,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左玉城顺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说话的是六房总旗王佃雨,早上挑事的张占义和田明,分别是四房和六房的小旗官,此时王佃雨开口,并未让他感到意外。 左玉城起身说道:“还是不劳王总旗费心了,说到作威作福,我二房愧不敢当,和两位总旗大人手下的小旗官相比,我等又算得了什么呢?说到肖总旗的官声,那更不需要大人们操心,小子反倒是觉得,大人们应该约束好手底下的人,莫叫强掳民女之事再次发生才是,届时两位大人的官声,想必不会太好听。” “左玉城...你找死?!”王佃雨拍案而起,郭超也站了起来。 大房总旗张海峰一脸冷笑,三房的白志钧悠然喝了一口茶,喝完不忘品鉴一句:“好茶。” 唯独五房总旗赵海龙,丝毫不受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正襟危坐,保持着中立态度。 左玉城被两人同时爆发出来的气势震退了半步,他不是个爱惹事的性格,但早上张占义两人对汤小鱼的污言秽语犹在耳畔想起,一时有些热血上头,这才出言顶撞了他平时不敢得罪的两人。 早上他还劝汤小鱼尽量不要得罪这些人,可后来他想明白了,一味的忍让只能换来跟大的屈辱,如果是他自己倒也罢了,偏偏对方针对的是汤小鱼,她是左玉城绝不能退让的底线,而不久前杜明堂的态度,也是他腰杆子突然硬起来的原因之一。 白志钧想到的那些隐线,左玉城自然也想到了,二房的总旗只能从汤小鱼和王令当中选出,杜明堂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至少在左玉城心里是这么想的,杜明堂在保那两个人,既如此,就没有委曲求全的必要了,该硬的时候就得硬,况且他在张占义出言挑衅开始,就憋了一肚子火。 “怎么?两位大人是要在这里跟我动手?未免也太看得起我左玉城了。”左玉城强压住心底的惧意,同时面对两个总旗,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王佃雨上前一步,狞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们与老肖好歹同僚一场,一起共事多年,有责任帮他管教一下二房,老郭,你无需动手,我一人出手就已经算是欺负小辈了,你若插手就是以多欺少,传出去再让人笑话。” 郭超哈哈大笑道:“说的也是,但是我有言在先,左玉城这小子生得一副好牙口,你可得多多照顾一下。” 经他这么一说,王佃雨想起这小子刚才出言不逊说的那些话,脸上的怒意又添了几分,他冷声道:“看我如何打碎他满口牙!” 一脚踏出,王佃雨整个人贴了上去,临近左玉城时,一拳轰出,想要直击他的喉管! 他的速度太快了,左玉城自知来不及躲闪,只得以双臂交叉挡住面门,虽将这一击抵挡下来,却还是被那股气机磅礴的拳劲打得倒飞出去,而后重重地砸在大厅的柱子上,整个人不受控制的摔落在地。 左玉城挣扎起身,体内脏腑好似在翻腾,他想要强压住这股紊乱的内劲,结果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脚下的地砖。 自打前任总旗调任以后,二房就一直被这些人打压,但也从未动过手,今日是他们第一次展露獠牙,左玉城心里暗暗发苦,他没想到,王佃雨竟然真敢对自己下手,而且还是出了全力! 即便左玉城这么谦和的性格,此时也已怒极,他抹去嘴角的血迹,怒视王佃雨道:“我好歹是街道司的小旗官,你无故袭击同僚,当真就不怕使尊怪罪吗?!” 闻言,王佃雨嗤笑道:“我无故袭击你?有谁看到了?分明是你对本官出言不逊在先,区区一个小旗官,不过是汤小鱼的一条狗,就以为自己有曹知府和使尊撑腰,在大堂之内对本官一再挑衅,本官不过是忍无可忍,出手教训一下罢了,使尊如何怪罪于我?” 左玉城脸色一沉,他从几人的脸上扫过,待看到张海峰等人冷冽残酷的笑脸时,他忽然明白了,王佃雨当然不怕,因为有四个总旗可以作证,坐实是他挑衅在先,不管杜指挥使信与不信,都无法追究。 望向朝着自己步步逼近的王佃雨,左玉城近乎绝望。 突然,一道暗器如流星般从门外飞入,直逼王佃雨面门,而像王佃雨此等高手,无需用眼睛观察,仅靠听声辨位就能知晓暗器的飞行轨迹,他伸出二指,电光火石间将那暗器钳住,可入手的那一刻又觉得不对劲,没有想象中冰冷的触感,反而有些温热,此物也不是金石铁器,手感软糯如棉花。 他有些讶异的看向自己的手,在看到那所谓的暗器时,面色大变,如同触电一般将那暗器丢出,其他几位总旗匆忙躲闪,似是不愿沾染此物。 左玉城看着被王佃雨甩落在地上的暗器,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那哪是什么暗器?分明是一坨狗屎。 “什么人?!”王佃雨大怒,转身看向堂外。 没有回应。 但凭借屋内几人的耳力,分明听到了两个人细微的对话声。 “你疯啦!那人是六房总旗,你惹他干甚?” “嘘,你小点声。” “你闯祸可别连累到我,我先遛了,哎?你别抓我衣服,放开,叫你放开听没听见?快放手啊,我求求你了行不行...唔唔唔——”话到最后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叫你小点声,老实躲好,你再把人招来!” “。。。”屋内氛围陷入诡异的安静。 郭超飞跃至屋外查看,对话声忽然消失了,他皱了皱眉,安坐喝茶的白志钧和赵海龙异口同声道:“在下面。” 这座大堂是由无数个地桩支撑起来的,约三尺高,每根地桩上都涂抹了混合着药粉的漆料,有防雨防虫的作用,确实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郭超一跃而下,附身查看,发现了藏在里面的王令和石更。 王令:“。。。” 石更:“。。。” “是你们自己出来,还是需要我帮你们一把?”郭超语气不善道。 两个三等侍城人对视了一眼,乖乖爬了出去,被郭超一手一个,拎着后脖领子提进大堂,直接丢在地上。 石更瞬间跪下,将头抵在地上,浑身颤抖,王令则像是回到了自家炕上,盘腿而坐,脸上无喜无悲。 他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手帕,能看到手帕上的污秽痕迹,王佃雨刚用它擦了手,用完就丢在了那里。 “刚才那秽 物,是你们哪一个丢的?!”王佃雨大步来到二人面前,用指着他们问道。 王令皱了皱鼻子,虽然王佃雨已经将手指擦拭干净,但依旧能闻到一丝难闻的臭气,以至于王令下意识的向后躲了躲。 他的这个细微举动,被王佃雨看在眼里,一张脸涨得通红,已然怒不可遏,街道司的老人都知道,这位六房总旗有洁癖,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若不是身处衙门内,他会毫不犹豫的一掌毙了这两人。 “说!到底是谁扔的?!”问一句无人作答,王佃雨便又问了一遍。 “他!” “他!” 王令和石更各自伸出一指,分别指向对方。 “明明就是你扔的!”石更高声怒斥王令撒谎。 王令不咸不淡的语气道:“你敢说那东西不是你的?” 石更:“那明明是野狗拉的,怎么就成我的了?” 王令:“野狗只是把它拉在地上,是不是你扫起来的?” 石更:“嘿!你这不是废话吗?我干的就是清扫的活儿,扫狗屎不是分内的事吗?我只是把它扫起来,明明是你亲手将这坨东西扔进来的!” 王令:“你放屁,我怎么就是用手扔的了?从小我娘就教导我,这种脏东西不能用手抓!” 石更:“啊~你娘教的真好啊,你有娘我就没娘啊?啊对,你不是用手,你是用簸萁甩飞进来的!” 王令:“那也是用的你的簸萁!” 王佃雨:“够了!!!” 对于两人的相互推诿,王佃雨没心思继续听下去,一心只想劈了这两个混帐东西,他感觉自己被这俩人一唱一和的给骂了。 然而不等他发作,张海峰率先开口问道:“你们是哪一房的?” 两个穿着侍城人差服又陌生的面孔,让张海峰心里起疑,各房主事都在这里,二人若是随口一说又无人识得,那便是假冒侍城人的细作,王佃雨毙了他们,也不会背下残害同僚的罪责。 张海峰目光狠戾的看向二人,石更被这个眼神吓到了,颤颤巍巍道:“小...小的...小的是...” “说不出来?”张海峰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王佃雨会意,刚要出手,就听见左玉城用略显虚弱的嗓音说道:“他们...咳咳...他们是我二房的人,你们不许动他们。” 张海峰面露讥讽,笑道:“方才还说二房没规矩,这才过了半刻钟不到,又抓到两个现行,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几等?” 石更:“小的...小的石更,三...三等侍城人。” “王令...”顿了顿,他有些不情不愿的补充道:“三等。” “三等?”除赵海龙外,其余总旗面色变得暧昧起来。 三等,意味着最底层,可以任意拿捏,何况是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白志钧调整了一下衣摆,淡了淡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平淡的询问道:“知不知道在议事堂外偷听,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石更整个人猛然一僵,接着磕头如捣蒜一般,苦苦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今日二房当值,我们本在外面清扫,真的无意偷听,求各位大人饶命啊!” 喂喂,不是说提你大名到哪都好使吗?怎么你自己先磕上了······王令想起不久前石更对自己说过的话,感到一阵无语。 这时,向来少言寡语的赵海龙似是想起来什么,猛地扭头看向王令。 “你就是王令?” “嗯?” 在场除左玉城外的所有人见赵海龙如此反应,或诧异,或不解,能让性情寡淡的赵总旗在意的人,绝对是有原因的。 感受到一道道质问的目光,赵海龙解释道:“手下的侍城人说,点卯前,有个骑驴的年轻人随着曹大人的官轿一同出现,那人自称王令,很是自来熟,嬉皮笑脸的跟每一个人逐个打招呼,后来还与张占义起了冲突。” 他说到这就不说了,众人恍然,合着就是你小子啊! 唯独报上大名到哪都好使的石更,听得是云里雾里,心里嘀咕道,四房的张小旗被打伤了!王令干的? 三等侍城人和其他侍城人分在两处点卯,王令打伤张占义这件事过去不到一个时辰,目击全过程的侍城人都被打发巡街执勤去了,要等午时才能归衙,所以此事尚未传播到内衙,石更也就无从知晓。 此时方知身边这位跟自己一样是三等的侍城人,居然是这么一号猛人,石更虽不是很理解,但是大受震撼! “原来就是你!”郭超从王令身后来到身前,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王令摊了摊手道,没有否认,算是默认了。 白志钧眯了眯眼,轻笑道:“郭超啊,听说张占义的一只手,就是废在这小子手里,被罚俸半年也就算了,偏偏还被降为二等,你可谓断了一臂啊。” 郭超闻言看向他,语气不善道:“你在激我?”他虽然没白志钧善于心计,但并不意味他是傻子,能在这议事堂中的六把交椅中占据其一,哪一个都不是平庸之辈,他喜欢欺软怕硬,靠的就是眼光,认不准哪个软哪个硬,很容易踢到铁板。 白志钧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我只是觉得,这小子区区三等,想来即便是知府大人亲自推举,也并无特别之处,你若有心替张占义报仇,一掌拍死他就是,只是请你换个地方,别污了这议事堂。” 郭超沉默了,他在权衡利弊,以旁人的眼光来看,王令打伤张占义,是替曹庸和杜明堂办差,而杜明堂亲自下场,更像是出于对汤小鱼的保护,毕竟,几乎整个街道司的人都知道,指挥使虽然不好管理衙门事务,但对那个破格入职的少女格外关照。 由此可见,王令并不是多么重要的角色,可如果真是这样,白志钧为何要多此一举激自己出手? 郭超皱起眉头,一时拿不定主意,心中思忖道,白志钧这条毒蛇想必是知晓部分内情,或是藏了其他心思在里面,他想借刀杀人。 王令审视方才说话的这个人,第一眼只觉得他相貌普通,这一屋子人就属他悠然自得,却偏偏觉得此人给他一种阴狠毒辣的感觉,尤其是对方眯着眼,一副看戏的姿态,让王令对他很不爽。 眯眯眼都是腹黑的······王令心里浅骂了一句。 郭超思虑了片刻,像是拿定了主意,对王令二人说道:“你二人偷听六房议事,暂时押入监牢,待例会结束后,我将亲自审问。” 石更骇然一惊,他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也从老人那里听说过,凡是进入街道司监牢的,不思也得让扒层皮,想到即将面临的下场,石更整个人瘫坐在地。 左玉城疾声厉色道:“郭超,我二房的人,轮不到你来管!” 郭超嗤的一声笑道:“我四房主管刑罚,不管哪一房犯事,只要进了监牢,都归我四房管。” “你!”左玉城气急,牵动了体内伤势,再次呕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萎靡下去,想要说的话没能说完。 这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缓缓步入大堂,在众人目光注视下,走到那个空缺的主座上坐下。 众人见状纷纷行礼,异口同声道:“见过使尊!” 杜明堂轻嗯了一声,示意免礼。 他先是拿起桌上的一份卷宗,自顾自的阅览,忽地瞟向重伤萎靡的左玉城道:“还没死就坐过来吧,今日要与你们交代的事还多着呢。” 左玉城先是一愣,不敢有所忤逆,强忍下体内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疼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你们也落座吧,都站着干嘛?你们要是这么喜欢站着议事,我看今后也没必要安排这几个坐位了。”杜明堂说话的时候,眼睛依旧在看手里的卷宗,郭超和王佃雨对视一眼,相继回到座位上。 “例会就要开始了,你两个把这里收拾干净,然后就滚吧。”这第三句是对王令和石更说的。 众人面面相觑,张海峰冷着脸,郭超和王佃雨本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白志钧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赵海龙则是一板一眼的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膝盖上,唯有左玉城长吁一口气。 石更如获大赦,赶紧取来打扫的工具趴在地上收拾,就连那块王佃雨丢在地上的手帕,也被他一并清理干净,很快就恢复如初。 王令自始至终就没动弹一下,依旧盘坐在地上,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杜明堂,一直到石更强行将他拉走。 第二十二章——叫爸爸! “诶诶诶,你别拉我,我自己能走...” 石更拉上王令飞快逃离。 待这两个三等侍城人走后,杜明堂放下手里那份卷宗,冷淡的目光一一扫过六位主事,却不说话,最后目光停在了左玉城身上。 “伤势如何?” 他的语气极其冷淡,远不及言语上的关怀之意,也没问左玉城怎么伤的,又是因何受的伤,而是问他伤得重不重,已经是不打算为左玉城做主了。 左玉城垂首抱拳:“区区小伤,属下无碍。” 王佃雨嘴角挑起一抹弧度,轻哼了一声,对左玉城的话表示不屑。 他的冷哼声并不大,却清晰的落入在场的几位总旗和杜明堂的耳中。 后者略略转头,扫了这个不懂见好就收的下属一眼,硬朗的脸庞,如冷硬的雕塑,透露出不近人情的冰冷,整个人不怒自威。 其余几位总旗见状,心中一凛,四房总旗郭超连忙给王佃雨递了个眼神。 后者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壮着胆子起身。 “使尊,刚才那两人以下犯上,若施以严惩,我等将来如何服众!不知使尊为何放他二人离去?” 杜明堂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三房总旗白志钧道:“待到例会结束后,你与他说吧。” 白志钧面容恭敬,微微颔首:“是。” 王佃雨愕然,他用质询的目光看向白志钧,而白志钧眉眼低垂的坐在那里,让他的目光扑了个空,站在那里显出几分尴尬。 直到一旁的郭超伸手拉了一把他的束带,将他拉回到座位上,才得以从尴尬中解脱,但脸上仍有不甘。 两个蝼蚁,居然也有胆得罪自己,最让王佃雨无法释怀的就是那一坨狗屎,一向爱干净的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身上沾染污秽,身为侍城人,穿行于市井闹巷,哪个不是粗鄙武夫摸爬滚打惯了的? 偏偏他就是与众不同,还是个小旗官时,他带队巡街,当日正是雨后,走着走着,一个卖杂货的货郎迎面走来,道路狭窄,货郎好不容易避让开王佃雨为首的侍城人,本以为躲过一劫,却因为慌乱避让溅起的泥点子,好巧不巧的落在了王佃雨的靴子上,就被拖到暗巷里遭了顿毒打。 一个泥点子尚且如此,可见他对王令和石更两个人的憎恶到了何种程度,如何肯就此放过? 杜明堂对街道司总是给人一种无为而治的印象,这也就导致自他上任以来,六房总旗的权利渐长,王佃雨才有底气跟他讨要说法,可是杜明堂却没有明接,这让王佃雨有种一拳头打在拳头上的无力感,一股子火憋在心里无处宣泄。 “以往晨议都只是与你们走个过程,说得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今日有两件要事与诸位商议......” 屋内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到杜明堂身上,眼神中布满好奇,正如杜明堂所说,只要不是大事,这每日例行的晨会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反而言之,便是有大事需要探讨,六房的主事们好奇的就是这个。 “晋国贼兵已占得定州,我等虽不必前线奋战,然青州城内流民数量暴涨,维护青州城内安稳却是街道司本分,只是流民数量庞大,为防范将来可能出现的乱局,刘布政使提议从祁州街道司调派人手,我思索再三后同意了,十日后祁州街道司派遣一名总旗带队抵达青州,随行百余人。” 话音落下,以白志钧为代表的聪明人,已经从杜明堂的话里琢磨出许多猫腻出来了。 人手不足,可以从城防营或者府衙调集,完全没必要从相邻的州府调人。 除杜明堂以外的六人,眉间多出一个‘川’字,神态严肃苦闷,如临大敌。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信息就是,这偏偏是西北道布政使司刘平山的提议,要知道街道司独立于地方主政衙门之外,二者相辅相成,但并非从属关系,不管是州府还是街道司皆是如此。 而这也意味着,祁州街道司已经投靠了刘平山,准确的说是投靠了刘平山身后的那位,此来青州,难保对方没有借机侵吞青州街道司的意图。 正当他们出于个人和集体的前景而担忧时,杜明堂说出来第二件事。 “西北战事胶灼,武阳关失守后,我军连连败退,已退守至青州北界,朝廷拨调的粮草本月后抵达青州,如今青州境内匪患猖獗,两军交战之际唯恐有失,雷将军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希望我们可以协助转运使司,将这批粮草安全送往北方,我答应了。” 你既然答应得这么爽快,还与我们商议个什么? 包括张海峰、郭超、王佃雨三人,同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赵海龙面露疑惑不解。 左玉城闷头思索缘由。 唯有白志钧嘴角的一抹浅笑稍闪即逝,他看向高坐在堂上的杜明堂问道:“使尊的意思是,祁州来人该接管哪一片辖区?该安排谁负责押运粮草?” 众人恍然,祁州街道司派遣百余人到青州协助维稳,按说最好是将这些人打散,分拨到各房协同办事,但带队的是一名总旗,考虑到对方绝不可能接受拆解,那就只能划出一片地区交给他们,也就意味着有人要让出一部分地盘,转而负责协助押运粮草。 被剥夺地盘,还要去办押运粮草的苦差事,押送人犯充军至少还能盘剥一番,能够被贬充军的,再怎么不济也是一方豪绅,狠心刮上一番,也能刮出些油水,押运粮草又苦又闷,安全送到了不算大功一件,路上出了岔子导致粮草受损,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而这等倒霉事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五位总旗的目光齐齐看向慌乱失措的左玉城,赵海龙目光怜悯,其余四人皆是不怀好意,后者被他们盯得脸色煞白,急匆匆地就要起身说话,却被白志钧抢先一步,朗声说道。 “使尊,我以为二房当得此任。” 张海峰、王佃雨、郭超三人相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展露得意笑容。 左玉城闻言,焦急万分,他刚要出言反驳,却先听到高居主座的杜明堂开口说道:“二房吗?说出你的理由。” 白志钧起身走到中间,朝着杜明堂躬身抱拳施礼,随后睥睨看向面色难看的左玉城,莞尔一笑。 “我有三点概述,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人事调动不宜过大,二房人数最少,此为一。” “祁州来人过百,又有一名总旗带队,划给他们的地方少了,对人力是一种浪费,划出去多了,又恐其生出事端反客为主,我觉得二房负责管辖东城的三街两市,足以安置祁州同僚,此为二。” “这第三个理由嘛......”白志钧顿了顿,脸上多出一抹讥讽笑意,“汤小旗巾帼不让须眉,不单单武艺不弱于男子,心中亦有抱负,协助押运的这批粮草,关乎到北方战事,区区几个山匪,对我们汤小旗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虽是汤小鱼大肆夸奖了一番,但在场又有谁听不出他言语中的讥讽。 左玉城看向白志钧,眼中怒火翻腾。 “白志钧,你...” “善。” 左玉城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开口,一向恭俭温和的他正欲呵斥,却被杜明堂开口打断。 那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一击重锤砸在左玉城心头,令他脸色煞白,一丝丝细汗自额头和背部渗出,瞳孔也随之微缩。 “就依子度所言,你回去和汤小鱼知会一声,命她拟定好出行名单后交给我。” 白志钧,字子度,这么一个称呼上的变化,可见杜明堂对他提出的方案是颇为满意的。 “可是!使尊!” “既已敲定,便不必再言其他,都散了吧。” 说完,杜明堂率先起身走出大堂,其余五个总旗刚要踏出门槛,走在最前头的张海峰忽然止住脚步,回头折返到左玉城身侧,故意露出七分得意三分嘲弄的表情。 就好像怕此刻呆若木鸡的左玉城看不到,他还故意将整张脸凑到了对方脸旁。 “玉城老弟,这次就有劳二房的兄弟们了,可莫要叫使尊失望啊。” 左玉城低头不语,张海峰按在他肩头的手掌,却明显感受到左玉城气得浑身发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真真切切戳到了对方的痛处,拍了拍左玉城的肩膀,心满意足的大笑离去。 ······ 街道司内衙的偏僻角落里。 两个穿着三等侍城人制服的青年,依靠着墙壁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我说你跑这么快干嘛?”王令感觉刚才跑出来自己百米的最好成绩,还是被身边这位刚认识的同僚拉拽着跑出来的速度。 石更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气喘吁吁的说道:“你小子,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有几个脑袋,敢在议事堂那般放肆?你自己想死没关系,偏偏还拖累了我,我才进街道司几天啊,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等着我养活,这下好了,得罪了王总旗,以后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王令愣了一下,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上一世,刚才那个姓王的,不是他这一路上遇到的流民,是真正有身份地位的人,自己光棍一条倒无所谓,却险些连累到眼前这个和自己同样下等的同僚。 “抱歉......刚才冲动了 。”王令有些愧疚的说道。 石更摆了摆手:“你少来这套,做都做了,道歉顶个屁用,只是你我今后都要提防一些,那王佃雨和郭超,都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今后招子放亮点,尽量隔着八条街看到他们就立马绕开。” “你不怪我?” “怪,怎么能不怪呢?但是吧,我也看不惯那几个货,我还没进街道司的时候,就见他们欺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刚才见他接了一坨屎,虽然我确实害怕,但心里也是真的爽快!” 王令觉得,这人虽然好吹牛皮,但是个可以结交的。 “诶?刚才他们说,你早上和那张小旗起了冲突,怎么回事?” 王令便将早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听得石更瞠目结舌。 听着听着,石更忽然觉得有些不不对劲:“你说你一手就接下张占义的袭击,还反将他手腕掰断了?” 王令诚恳点头:“嗯,有什么问题吗?” 他当然觉得没问题,在老部队里,虽然自己枪法不算拔尖的,但近身格斗是他的专长,除了少数的几个古武世家出身的妖孽,没人是他的对手,说是掰断,其实是折断的,抓住一个人的手腕,顺着手掌向内用力折,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以他的气力,折断一个人的手腕并不难。 只不过,这是他自己认为的简单。 “不对啊,那张占义虽然在十二个小旗官中实力排在末流,但好歹也是七品修为,你一个三等下九流,怎么可能赢得如此轻松!你不会是唬我呢吧?” “唬你干嘛?现在这事儿除了早上负责洒扫的三等侍城人不知道以外,估计整个街道司都知道了,那张占义被杜...指挥使大人罚去清理河道了,你若不信,找个机会过去看一眼不就知道真伪了,我又何必骗你?不过你刚才说的那什么七品是怎么回事,能与我说说不?” 王令的脑海里,不自觉的闪过前世躲在被窝里看的那些网文小说,心里不由得升起向往之情。 至于为什么躲在被子里看,纯粹是因为部队不让看这些东西,抓到被罚岗写检查都是轻的,屡教不改的还得遭处分。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不是没问过老孙头,这世上有没有超乎凡人的修行之法,例如陆地神仙呐、金丹呐、元婴呐、渡劫飞升之类的。 却只能从那个邋里邋遢的老乞丐处,得到一个看傻子般的鄙夷眼神,回他一句“你小子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而今听到了品级这样敏感的词汇,王令那股被邋遢乞丐浇灭的火苗再次燃烧。 石更被他灼热的目光盯得发毛,心里却感到疑惑,这人竟不知武道修为,那他哪来的实力压服一个小旗官的? “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石更突然一脸骄傲,挺直了腰杆,一副长者姿态的拍了拍王令肩膀。 “这世间共有两条修行之路,一者为武道,此者以淬炼体魄、浇筑气海为根本,二者为炼气,彼者以气养意,意御万物为自身......” 他像个被老师抽点起来背书的学童,一字一句的背诵着不知从哪看来的知识。 从石更的口中,王令得知了这个世界有且只有两条修行体系。 一是修武道,外炼体魄内养气海,讲究的就是一力降十会,以力压巧,俗称莽夫。武道九品,分别是九品隐气、八品炼体、七品锻神、六品元武、五品开阳、四品六合。至于三品以上叫什么,石更没说,只摇头晃脑的说,此乃高等武者之秘闻,不可轻易告知。 其实王令清楚,他要么是没记住,要么压根就不知道,只是没好意思戳穿他。 二是炼气士则比较特殊,此等人几乎舍弃了对身体的锤炼,专心修炼气海,以气养意,直到自身气机能做到隔空御物,或牵动某一种五行之力方才算得登堂入室,值得一提的是,能走此路的人少之又少,非天赋极佳者不能修炼,因为哪怕你能登堂入室,也不一定能够领悟自身的意,常常花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也未能感悟,最终白白挥霍了光阴,落得个含恨而终的下场。 炼气士同样分九品,但只有三个称呼,九品到六品统称为养气士,五品至二品称之为炼气士,一品独一档,世间只有一人,世人尊其为天枢。 若说武者走的是力的极限,追求一力降十会,炼气士则是另一个极端,一巧破万斤。 当然,这世上也不乏一些武道炼气双修之人,这些人要么是那万中无一的绝顶天才,要么就是不知道贪多嚼不烂这个道理的贪贼,可一旦修炼有成,三品可战二品。 之所以有双体系三品能战二品这个结论,并非石更吹牛皮,据他所说,约莫十年前,就有这么一个绝顶天才,在与一位二品武者的决斗中险胜一筹,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是实打实的前车之鉴。 王令忽然想到两个更自己有关的问题,心里暗自思忖道,连石更这种一个低等差役都知道的事情,老孙头那么大的人物没理由不知道,之前问他却又不说,是有什么原因在里面吗? 另外一件事,则是此前被他忽略掉的,他在曹府门前独斗十余名护院,虽然也落得个断臂的惨痛下场,但当时似乎被一种玄妙的意境包裹,让他在与人搏斗的过程中收获快感,越战斗越兴奋,越兴奋越想战斗,到最后心底更是涌现出一股暴戾情绪,想要痛快的宣泄出来,那种感觉微乎其微,原以为是受到过去军旅生涯的影响,但细想却并非如此,当时的自己不带其他多余的情绪,只有极其纯粹的狂暴战意。 是错觉吗?还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不是错觉,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影响到我了呢······王令本能的意识到,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状态,暗自提醒自己小心防范。 石更花费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把肚子里那点为数不多的修炼知识倒干净了,如果只是讲解关于修炼内容,倒也不至于说这么久,可他总是时不时扯出一些不知哪听来的江湖传闻,以及某些小有名气的女侠的花边绯闻,石更一聊起这些内容,瞬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说得是唾沫横飞,面红耳赤。 王令也是个爱听故事的,被石更的情绪所感染,听得内心火热,只是不知他这股子热情,是出于对修炼的渴望,还是对那些风流韵事的兴奋。 “刚才听你说早上发生的事,我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跟你扯了这么久忽然就反应过来了,按说你的确是该腰斩的,但使尊明显是想保你,才让你落得个三等侍城人,咱们使尊轻易不会掺合这等小事,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背景?” 面对石更质询的眼神,王令凝眉不语,正如他所说,若不是杜明堂的出现,自己此事已经是个拦腰两段的死人了,一场民与官的纠纷,即便对方挑事在先,可按照律法,最后罹罪的依旧是自己,付出的代价则是这条不知该不该算得上高价的性命。 即便对这个世界的冷漠无情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觉得不痛快,特别是即便同样出身寒微的石更,都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一条人命,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才是他感到最不痛快的地方。 王令的沉默,落在石更眼里,变成了打算恪守秘密的表态,他贱兮兮的搂住王令的脖子,一边用食指撩 弄王令的下巴,一边说道:“与我说说,你放心!我的嘴是最严的,与人拼酒都不会漏出半滴,快告诉我,你是哪家的世子公子?如今又是武道几品?” 王令拍开他作怪的手,甩了一个不算好看的脸子,恼怒道:“我就是一个从定州流落至此的乞丐,没什么背景,更不是什么世家子,至于品级......我这应该算是没品!” 其实,他说这话的时候,莫名有些心虚,这要是放在之前,他可以叉着腰,深感自豪的和人说上一句:“我就是个乞丐!光棍一条!” 如今却是不能了,毕竟他能进街道司,也确实是老孙头和曹庸的安排,加上昨天从曹霜絮的口中得知了老孙头的身份,说自己没有背景,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可真要说自己有背景吧,又觉得有些勉强,自己的的确确光棍一条,在这个世界爹妈都没有,就像凭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对于王令的否认,石更明显是不信的,他觉得王令这是不信任自己,呵斥道:“你这人,怎能这般不厚道,不讲究?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就不能跟我说说我想知道的吗?相互之间满足一下彼此的好奇心,这才显得公平不是吗?” “可我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要我怎么说你才肯信?”王令有些无奈。 “那你说,骗我一句你是儿!” “。。。”王令张了张嘴,他还真不敢说,因为老孙头的存在,他也不清楚算不算那所谓的“背景”。 石更见他光张嘴不说话,瞬间炸毛,他起身指着王令的鼻子,以俯视的姿态呵斥道:“嘿!你果然在骗我!是不是没拿我当兄弟,快叫一声爹来听听。” “你又想跟我做兄弟,又要我管你叫爹,长得丑想得美!”王令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狗屁!你年纪轻轻竟如此老眼昏花!老子这般英俊的相貌?哪里丑了?你少打岔,要么跟我透个底儿,要么喊我一声爹,不然我定叫你尝尝我的独门绝技‘摘阴手’的厉害!别说我欺负你一只手啊,我辈习武之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尊重!我定当以全力将你按在地上摩擦,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石更狼狈的趴在地上,王令则坐在他身上,口衔一根杂草,一只手吊在胸前,一只手拍打石更的后脑勺。 “独门绝技啊!” “摘引手啊!” “讲究尊重啊!” 石更被打得后脑勺生疼,偏又被压的翻不了身,只能以双手护住后脑,求饶道:“哎哟...别打了,我知错了还不行吗?” “叫爸爸!” “爸爸是个什么意思?”石更问道。 “让你叫你就叫,哪那么多废话?” “爸爸......” 第二十三章——少年郎 距离王令入职街道司,已过三日。 青州城往东七十里外的山涧,有一处幽静清潭,潭水边枝条摇曳,花草丛生,生机盎然,距离连接东西的要道不过三里,却鲜有人来过这里,除附近的山民外,极少有人出入此地。 潭水边静坐着一个布衣老人手持竹竿,竹竿的另一头吊着鱼线,鱼线挂着鱼钩,鱼钩却无鱼饵,不知这老人是忘了挂饵,还是故意为之,以至于他枯坐了许久,也没有咬钩的迹象,除了几条浮出水面换气的鱼儿外,可谓是毫无动静,偏偏就在他身前不远处,潭水边,就能清晰的看见四条鱼漂浮在水中,就像是在近距离打量着老人一般。 老人的纹丝不动,让他与四周景物融汇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一幅老翁垂钓的山水画卷。 又不知过了多久,老人身后的林地中,忽然多出一行人,他们身穿黑光甲胄,一身遮不住藏不拢的肃杀之气,与静谧山林形成强烈的对比,惊起成片飞鸟跃下枝头,振翅远去。 打头的是一位白发白须的老将军,左脸处有一条自眉骨至嘴角的骇人伤疤,老人左侧立着一名与众不同的少年,同样身披黑甲,倒不是说这个少年皮相有多出类拔萃,反而看上去有些普通,目光有着少年郎独有的清澈明亮,说他与众不同,只是因为其他士卒都是左手持矛,右手按住腰间长刀,唯有他的兵刃,是一柄三尺青锋,藏青色的剑鞘上,没有半点装饰,看着普通却让人移不开目光。 布衣老翁与这一队铁甲士卒,在山林间彼此静默。 这些不速之客就那么站着,没有去打扰老人钓鱼的雅兴,可等着等着,那位老将军嘴角抽了抽,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缓步从队伍当中走出,一步一步走向潭水边的老人,不管他如何靠近,老人都不予理会,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世间一切虚伪的眼眸,始终注视着鱼线落水的位置。 将军来到老人身后,目光从老人的背影,缓缓挪向那根钓竿,然后透过清澈潭水,看见了那个没有饵料的鱼钩,嘴角不由得抽的更厉害了。 他赌气似的,干脆一屁股坐在老人身旁,顺便将头盔按在了地上,这一坐不要紧,原本聚集在水边看热闹的鱼儿们被吓得不轻,慌忙摇曳身姿,游向了别处。 老人不悦道:“原本我今日至少能钓上十三尾鱼,你这一来,我是一条都上不来了,这损失,你得赔。” 同样年迈的老将军,额角青筋猛跳了三下:“你这老东西,休要讹我!分明是自己钓技不行,非要怪到我头上,还想钓十三尾鱼,当真是人越老脸皮越厚,你连鱼饵都没挂,能钓上一尾都是老天爷可怜你,怕你在这荒郊野外的,被自己饿死。” 老人抖了抖手里的鱼竿,嗤笑道:“你是不是赔不起?” “老夫坦荡一生,有何赔不起?但绝不赔给你这讹人的老杂毛!” 老人怒目斜视道:“老匹夫,今日不赔我的鱼,信不信我今天当着你这些军士面,把你扒光了丢进这潭水里?” “你这老杂毛!讹诈不成就想威胁老夫是不是?今日说不得是谁被扒光了扔下去!” 老人有些气恼,朝着老将军发起突袭,只不过并非动手,依旧是动口。 “呸!你个老匹夫,赔我的鱼!” 白发白须的将军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气红上脸,予以还击。 “我呸!你个老杂毛!” “我呸!你个老匹夫!” 士卒们有些懵了,那钓鱼翁虽不知其身份,但那位老将军是什么人,他们再清楚不过,此人便是景国三军统帅,官拜大将军的雷厉川,能与大将军这般对骂,那老人的身份定然不低。 站在林子里的那些士卒何曾见过这一幕?偏偏又不敢流露出表情,强装出一副冷漠表情,有几个心性差的年轻士卒,甚至咬破了舌尖,鲜血直流也要强压住想笑的冲动,生怕一不留神让将军瞥见,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就连那个少年,也不由得紧了紧按压在剑柄上的手掌,目光呆滞的看着这一幕,像是看傻了。 二人自年少相识,初见是在一场由沐王府举办的文会,出身将门世家的雷厉川,打小就不喜欢扎堆在一群袖手空谈的书生当中,本来不愿参加,让老爷子三拳两脚教训了一顿后,还是去了。 那场文会来了许多读书人,无一不是青年俊杰,此外,还有不少应邀而来或不请自来的世家小姐,那些皮相好看又有文采的青年才俊,深受这些养在世家门阀里的姐儿们追捧,其中一位颇有才名的公子哥,更是受到了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 雷厉川见到这副场景,独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闷气撇嘴,表现得极为不屑。 文会是读书人饮酒赋诗或切磋学问的聚会,才子们自然免不了要吟诗作对,卖弄一番底蕴才华,可这关他雷厉川何事?他又不是读书人。 沐王府负责主持文会的澄阳郡主,苦思冥想,正不知该以何为题供众人展现才华,忽闻窗外淅淅淋淋的响动,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念头一动,来到门口处,端详着院中景色,回身提议,以雨景为题,让大家自由发挥。 在她转身的过程中,目光隐晦的看向了某个角落,稍瞬即逝。 众人闻言,相互结伴向门口涌去,庭院中有一处清潭,潭边山石林立,环绕在旁,院中红黄交错的树叶在秋雨中摇曳晃荡,即便在秋季,王府庭院中依旧飘逸着花香,或黄或白的秋菊,朝开暮落的木槿,如素雅仙子的桂花,清风拂面,裹挟着花香,直叫人觉得凉爽畅快。 才子佳人们见到此等景色欣喜万分,如此美景,正适合赋诗助兴。 为了将文会的氛围推向高潮,澄阳郡主让人叫来了早已等候在小屋里的琴女,女子轻纱遮面,秋水明眸,身姿婀娜,是那种只一眼就能让男子升起怜爱之心的人儿,如白玉般净嫩的手指在拨弄琴弦。 琴声悠扬,犹如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独具风韵,搭配着秋雨中的壮丽景色,以及雨滴落入潭水滴答滴答的声响,只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当中。 雷厉川不会作诗,懒得凑这个热闹,倒是这曲儿让他觉着还不错,忍不住多看了那个琴女几眼,他倚着桌案先是砸吧一口热茶,紧接着又拿起一块糕点,正要往嘴里塞,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布衣少年,居然比他还光棍,那人正斜躺在凉席上酣睡。 这人竟然比我还嚣张! 只是他有一个疑问,大家都是软垫,为何这人就是个凉席?秋风萧寒,不觉得凉吗? 可当他看到这人的那一身粗制布衫后就想通了,沐王府的文会不看出身,是个有才学的就能参加,心道,这人被安排在那不起眼的角落,想来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只是他如此漫不经心,不怕被王府打出去吗? 实际上他多虑了,此刻所有人都簇拥在门前,压根没人看他俩。 不一会儿,院子里一首首辞藻华美的诗词传入了雷厉川的耳朵里,他虽然不会作诗,但也是读过书的,越听越不舒服。 这些人,要么大肆称赞王府风景秀美,拍王爷和郡主的马匹,要么就是借景喻人,将女子比作花中仙,试图俘获某一位千金小姐的芳心,区别只在于谁的诗词描写的更生动优美一些罢了。 唯有之前那位被众人吹捧的公子,他将院中的景色比作景国,寓意着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的美好。 来自将军府的雷厉川嗤之以鼻,黎民百姓是否安康,岂是他们这些人所能了解的,百姓是否安康,到北境走一遭就全知道了,可惜这些个公子小姐,距离那种人间太过遥远,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黎民苦。 小姐们眼中泛起波澜,唯独澄阳郡主轻蹙眉梢,眼眸中似有一抹悲哀之意划过。 雷厉川撇着嘴,觉得这趟文会来得没意思,下次老头子就算把他打死也不再来这种场合了。 时隔多年,那场诗会上的诗词他大多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有一首诗,他至今记得尤为清楚。 雷厉川清晰记得,当那些公子小姐兴致正浓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人抻了个懒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正是那个布衣少年,的的确确是在抻懒腰。 布衣少年一边起身,一边朗声吟诵:“细雨环山秋作画,人卧青奴耳卧潭。琴音落落茶杯暖,不见金戈几人还。” 此情此景,何其讽刺! 众才子感觉自己被人拿鞋打了一记耳光,前面他们刚刚赞颂太平盛世,这一刻就被这人当面削了脸面。 直至此刻,澄阳郡主的脸上才出现一抹不易察觉的欣喜。 少年起身掸了掸衣袖,来到澄阳郡主面前道:“郡主,在下还有事,就先行离去了,勿怪。” 澄阳郡主似是不大愿意让这个少年就此离去,又不好开口挽留,只能问道:“不知文渊有何要事。” 先前她给少年安排了一个上席,但被他以尊卑有别为由拒绝了,只要了一个角落里的清静地方和一张竹席,眼见他要离去,唯恐自己招待不周。 少年挠了挠头:“倒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事情,不过的确是有些紧急,出门前家中的婢子提醒我,归途中买些青菜,以备晚上的吃食,您可能不清楚,傍晚买菜要比早上便宜,可要是去的晚了,就只能买烂菜叶中的烂菜叶了,我见时间差不多了,故而告辞。” 澄阳郡主闻言,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僵住了,方才少年说自己有事要离去,只是一瞬间,她便猜测出了各种理由,却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竟是这么的朴实无华。 琴声戛然而止,场面瞬间安静,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萦绕耳畔。 没人想到会是这么个理由,学子公子们觉得此人简直是有辱斯文,难登大雅之堂。 不等郡主点头,少年已经从人群中挤出门,沿着廊道大步离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雷厉川觉得那个少年在离开时,好像看了自己一眼。 不管是方才那首诗还是辞别时的无礼,都让在场众人对这个少年心生不满,只不过这些人似乎是知道少年的身份,即便他们眼中满是愤恨之意,却无一人敢出声呵斥阻拦,就只能眼看着他离开。 这让雷厉川对少年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他暗自记下了这个少年相貌特征,后经多方打听,了解到这个人的过往,更觉得对自己的胃口。 等到二人再见时,一人已在军中的担任偏将,而另一人却还是一身布衣,做了太子府里的一个无官无职的谋士,两人在一起时可以说是王八看绿豆。 时不时就喜欢斗嘴对骂,不熟悉的他们的人,还以为这俩人关系不睦,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清楚,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已经不能用好来形容了,斗嘴只是他们早已养成了习惯罢了。 现如今的两人,皆已举世闻名,却还是如当年那般,喜欢在言语上占对方便宜。 时隔数十年,依旧是那一袭布衣和一身甲胄的二人,此刻正为了几条鱼,你一句一个老杂毛,我一口一个老匹夫,相互朝对方吐口水,场面既诡异又滑稽。 日暮西边。 先前还相互斗嘴吐口水的两个老人,坐在篝火边,各自拿着一根烤得恰到好处的烤鱼,鱼当然是士卒们下水抓上来的,常年出征在外的人,不论抓鱼还是烤鱼都是极擅长的,指望老人那烂到沟子里的钓技,他们今晚全都得饿肚子。 拖这些年轻士卒的福,老人的晚饭才算是有了着落,偏偏他吃得心安理得,好像这本就是将军和士卒们欠他的一样。 故友重逢,往事历历在目,雷厉川看着闷头吃鱼的老人,不自觉地就开始絮叨:“嘿!你别嫌我碎叨,你说你当年干嘛非要躲到那九庵山上去,白白错过一桩好姻缘,沐王爷虽不是亲王,可好歹也是手握兵权的权贵,就那么瞧不上眼?” 雷厉川看了一眼孙启毫,见他对自己的话不理不睬,眼里只有手上那根烤鱼,于是吹了吹胡子继续说道。 “人家澄阳郡主金枝玉叶,哪点配不上你这个穷书生,多少人做梦都难梦到的美事,偏偏就你喜欢与众不同,整日里东躲西藏的,连面都不肯让人家见上一回,现在好了,你俩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硬是熬成两个孤寡老头老太太,干嘛不学学我,喜欢玉瑶抚琴,干脆就娶回家里去,虽然是个妾,但我也没娶妻啊,如今照样儿孙满堂,我有时候回忆起你俩的事,怎么都想不通,你当真就能做到这般无情?” 布衣老人依旧不作任何反应。 雷厉川吹胡子瞪眼,决定下一剂猛药,他拔高嗓门哀叹道:“可怜呐,可怜那澄阳终日以泪洗面,当真是多情女子负心汉啊!” 他话音刚落,布衣老者已经直起身,正当他准备乘胜追击时,坐在篝火旁的老人转过身,朝着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朗声说道。 “孩子,烤鱼功夫不错,跟我认识的一个臭小子有得一比,再拿一根过来!” 先夸一句再讨要,在孙启毫看来,这叫先礼后兵。 雷厉川扯了扯嘴角,有些气馁,不打算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自讨没趣,于是也专心对付起手里的烤鱼。 正在另一处烤鱼的少年,闻言哦了一身,从插在地上的几根烤鱼中,挑了两根最肥美的,朝着两位老人所处的位置走了过去。 当他来到老人身旁时,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稍小的那一根递给了他,而另一根略显大点的则递到了雷厉川的手里。 老人嘴角有些不悦道:“你这孩子!” 将军就像是终于在死对头面前占了便宜的孩子,得意大笑道:“这小子是我的兵,你还指望他偏心你不成?” 老人就像是没听见,脸上扬起一抹狡诈笑意:“要不这样,我那十几尾鱼你也不用赔了,把这小子给我,如何?” “怎么?瞧上了?” 老人一边吃一边唔唔道:“资质不错,跟着你可惜了。” 雷厉川不悦道:“哼!跟着你就不可惜了?当初罹罪长歌十个统领哪个不是资质上乘的少年英才?如今还剩几个?不还是......”他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急忙止住不再言语。 原本高昂的头颅,惭愧下垂,有些愧疚的看向坐在对面的老伙计,见他自顾自的用苍老的手心握住一根干枝,不知在篝火里捅咕什么,时不时溅起一阵火花,他就那么沉默着,眼眸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悲凉。 意识到气氛有些尴尬,白发白须的将军假意咳嗽了两声,试图避开这个话题:“两年前,北晋的蛮子屠戮了边境的一个村庄,我率兵赶到时,全村人都死光了,这孩子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如你所见,天赋确实不错,只是路走歪了。” “哦?”最后一句话引起了老人的兴趣。 这世间只有两条路可走,走歪了的意思,往往就只有一个,气武双修。 可就是这个‘哦?’,令将军瞳孔猛地一凝,他说那少年路走歪了,不是在介绍少年的修行之路,而是一种单纯的感慨,因为他觉得,以这位老伙计的修为眼界,一定是能看到这一点,可他给出的反映,明显是没看出来。 能看出少年的天资卓绝,却看不出他走岔了路,刹那间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在雷厉川心中升起,令他感到难以置信。 “你......”只一个字,老将军就说不下去了。 “我把它托付给一个年轻人了,天赋虽不如刚才那孩子,但可比那孩子机灵不少。”说完,他嘴角一扬,补充道:“那小子烤鱼的功夫,也比这孩子强上几分。” 听他那语气,好像会烤鱼是多大的能耐一样。 老将军哀叹一声:“咱们都老了,话说回来,你也是鬼祟,要不是知道你在青州现身,我又刚好在附近,还真逮不到你。这次又打算去鬼混啊?” “缙州。” 闻言,老将军虎躯显得有些僵硬,他抬头看向布衣老人,正色道:“有眉目了?” 说的自然是偷盗军械一事,三年前武阳关的守将李崇关,将那一箱从晋军手中缴获的军械送到孙启毫府邸,就是雷厉川授意的,也知道孙启毫这三年都在暗中调查这件事,缙州可以算作是宁王的地盘,一听到老人要去缙州,只一瞬间雷厉川就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老人苦笑摇头:“还没,这些年我走遍南北流通的关隘要道,不得分毫线索,如今能想到的,就是他们走的海运。” “缙州水军都统冯孝明是那位的爪牙,的确有这个可能,而且可能性极大。”老将军颔首道。 孙启毫不置可否,咬了一口鱼肉,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测,只是这个猜测让他倍感心寒,所以他想去亲自验证自己的想法,期冀着这一趟会老马失蹄。 雷老将军看了一眼远处那些各自扎堆烤火吃鱼的士卒,说道:“你如今这般,倒不如从这些小兔崽子里挑上十一二人随你东去,一路上护你周全,如何?” 孙启毫揶揄道:“这些都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亲卫,你舍得?” 雷厉川不愿被这个老杂毛看不起,冷哼道:“这有何舍不得的?” “我跟你要拿剑的那个小子,你也舍得?”孙启毫挑眉道。 “可以。” 孙启毫怔了怔,这个回答有些出人意料,没想到这个为了几条鱼都跟自己争得面红耳赤,小气吧啦的老匹夫,竟答应的如此爽快。 “你别看他年轻,在沙场上也是斩了七十余晋国贼兵的,其中还有两个千夫长,你带他去,我心里也踏实,你不要我都会主动推给你。” 雷厉川神情严肃,不似在开玩笑。 可老孙头却是不耐烦的摆手骂道:“滚滚滚,你少给我来这套情真意切的把戏,才吃下肚的鱼,差点吐出来,又想讹我一份人情是不是?” “你这老杂毛,好不识抬举!今日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信不信我把你绑了,让人押你上路?”雷厉川起身,指着面前这个老不修的鼻子喝骂! 老孙头闻言,猛地站起来,一怒之下差点将吃到一半的鱼扔在地上,幸好他即是打住,没浪费那一根喷香扑鼻的烤鱼,老人安静的走向一块干净平整的大石,郑重其事地把烤鱼安放在了那里。 发现这边的动静,那一处处围坐在篝火旁的士卒,纷纷侧目,有些惊愕的看着,不知这两个上了年纪本该心平静气的老人,怎么就又吵吵起来了。 孙启毫安置好自己的烤鱼,转身回返,一边走一边撸袖子呵斥道:“别以为就只有你们武夫有胆气,老匹夫!敢不敢封闭气海与我较量一番?!” 雷厉川气的胡子直抖,怒火直冲到脸庞,气的是面红耳赤,紧咬牙关! “他娘的,我还能让你个文弱的老杂毛瞧不起咯?!来就来,今儿个非得一拳轰掉你几颗老牙,让你说不出话来!” 两个霜白老人扭打在一起,谁也没留手,一拳一脚都是卯足了力气,打到最后二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接力似的骑在对方身上,拿拳头砸对方的脸。 士卒们看的是目瞪口呆,手里的鱼不自觉地掉到了地上,还是太年轻了,没有老孙头那份急速收敛情绪的心性,浪费了自己那份吃食,一会儿还得下水自己去捞。 那个使剑的少年也看愣了,张着嘴犹如一个痴傻的孩子。 王令后来与这位少年相识,从少年口中得知了一段往事,初闻两个站在顶峰的老人曾经大打出手,就想知道那是何种场面,少年想了想老实回答道:“我们村里的孩子打架,也是如他们那般,嗯,确实相差不大。” 听得王令汗颜,跟着老孙头一起觉得丢人。 此日,雷厉川率领自己的亲兵送别孙启毫。 老孙头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最前面,为他牵马的是雷厉川,老两口如今的模样都不大好看,鼻青脸肿,眼圈淤紫,好在二人走在前头背对众人,才不至于那么的窘迫。 送了将近十里地,孙启毫有些无奈道:“就送到此处吧,再送下去,是打算随我一同去往缙州不成?” 雷厉川撇撇嘴:“还不是怕你这个老东西半路让山匪劫了,现在这青州不怎么太平,我干脆送你出青州吧,反正也走不了太远。” 孙启毫责骂道:“你个老匹夫,何时变得这般扭捏矫情了,如今北方战事吃紧,你不已久离大营,速速归去,若是让刘平山知道了你离营不归,参你一本都是小事,倘若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晋人,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你就能保证自己麾下没有他刘平山的眼线?” 雷厉川闻言沉闷叹息,说道:“唉,都说人一老了就变得念旧,差点误了大事,行吧!此去路途遥远,你这一把老骨头千万不能有失,再见时请你喝酒。” “一言为定。” 望着老友扬鞭远去的身影,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忽然有一种久别重逢又再次分别的离愁。 眼看着一骑人影渐行渐远,雷厉川朗声道:“傅鸯!” “在!” 持剑少年翻身下马,牵着马匹来到他身侧,等待他的指令。 “我与你共乘一骑,咱们回营。” 他自己的爱驹被孙启毫要走了,那老不修最后还是没同意他的亲兵同行,却要走了他的坐骑,说是此行遥远,有一匹好马省时省力。 这匹马是雷厉川从三千匹不到一岁的上等马驹中亲自挑选的,细心照料了许多年,光是培育就花费了他不少俸禄,虽然心里舍不得,但雷厉川还是一口答应了,只不过他们一路疾驰而来,并没有携带多余的马匹,只能两人共骑一匹马,好在战马彪悍,而叫做傅鸯的少年身材不比成人,二人同骑并不困难。 少年一脸惶恐,忙不迭的说道:“大帅不可,您一人骑乘便是,我随队徒步奔跑即可,不会掉队的。” 雷厉川此时已经跨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瞪了他一眼:“从这儿跑到军营?你是想跑死在路上吗!这是军令,赶紧给我爬上来,不然回去我罚你八十军棍。” 说完,他伸出宽厚的大手,就要拉少年上来。 却不料少年脸上不见任何表情,目光却极其坚定的抱拳说道:“愿领军棍!” 雷厉川像是被气到了,刚送走个老的,现在小的也跟自己抬杠,顿时有些恼怒。 周围士卒一副看热闹的眼神,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雷厉川冷哼道:“那你就跟在后边吧,要是掉队耽误了我们返营的速度,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少年不语,坚毅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绝不会拖累队伍行进的态度。 士卒们纷纷向少年投来欣赏和敬佩的目光,这个少年自打被编入他们这支亲兵卫队后,从来没叫过苦,如今早已褪去了稚嫩,不管是操练还是杀敌,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那股狠劲。 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几十骑军马扬尘向西,四周山峰林立,需要往西奔袭十五里,才能见到通往北方的道路。 策马疾驰了一段距离后,雷厉川回看了一眼后方,那个倔强少年紧跟在他们身后奔跑,如果只是这点路程的话,即便甲胄在身对于他而言也并不吃力,但接下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即便是六品武夫也会吃不消,雷厉川轻叹摇头。 此时,他忽然想起昨夜孙启毫提到的那个年轻人。 两个老头儿在那场不顾脸面的扭打过后,竟能继续若无其事的坐在一起闲聊,他已经知晓老友身上发生的变故,只是好奇他口中的那个年轻人是谁,值得他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孙启毫当时被问得有些失了神,似乎在回忆过往,许久之后才轻笑着说了句:“他叫王令,是个有趣的人。” 同样的回答,他对曹庸说过,对那个失意后将自己流放的义子也说过,却都没是如何有趣的一个人。 雷厉川心中暗自记下了此事,内心开始有了自己的盘算。 另一个方向,孙启毫骑在马背上,拍了拍这匹被雷厉川珍爱的良驹,喃喃笑道:“老匹夫,我也不算白占你便宜。” 第二十四章——强迫症患者的福音 青州城,街道司。 午休时间,王令坐在侍城人休息的院子里发呆。 入职三天了,王令发现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汤小鱼,除了偶尔能在内衙吃饭的时候遇见,汤小鱼几乎很少出现在街道司,听说是因为接到命令,半个月后二房三等以上的侍城人全部都要外出公办,协助转运司将一批粮草押运到前线,而东市的管辖权,则要交到祁州过来支援的侍城人手里,汤小鱼心情不佳,所以极少露面。 曹霜絮那丫头这两天也没露面,也就只有他第一天放衙回到那个小院时,见过那丫头一面,倒也没说别的,只是提醒他少惹事,想来也是知道了些什么,王令敷衍应承下来后,她扭头就走了,之后再也没见到过。 倒是大武每天都会在放衙后,在衙门口牵着那头小黑驴等着自己,和自己一起回到住处,给王令准备饭食后,自己闷头做杂活儿,说是曹庸吩咐过的,他的饮食起居都由大武来照顾,大武心安理得的把王令当作了自己的主子,总是一口一个公子叫着,王令也没说什么,反倒是挺喜欢这个憨直汉子的,下班回家有个人能说说话也不错。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再也没出现过。 那天夜里的蒙面人,自那晚打过照面后,他就再也没来找过王令,偶尔想起,总觉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有些莫名其妙,那人对自己明显没有恶意,甚至说是抱有善意的,只是他什么也没说,自己当时也什么都问,就这么让他走了,着实有些可惜。 不过问了也不见得他就能告诉我的吧,毕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是我不知道的了,只是冥冥之中,我能感觉到,那个人知道的事情,肯定比汤小鱼他们要多得多······王令心道。 他是很希望那个蒙面人能再找上门,因为他很多问题想问,或许他会给自己答案。 就在昨天夜里前,他发现了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那就是:断臂居然好了! 这种变化超出了他的认知,伤筋动骨一百天,以前他也受过类似的伤,钢钉钢板从打进去到拆出来,足足休养了一年的时间。 可是这才两三天的时间,手臂自个就好了! 王令将手臂举到头顶上方,绷带和支架还在上面,他不敢拆,因为不知道在这个世界算不算是正常的,昨天分别找机会向汤小鱼和石更隐晦的打听了,一个修武道或者专修炼气的人,骨头断裂后,身体有没有可能在几日后自行恢复? 他没有选择咨询左玉城,顾及到他这个人心思敏锐,说不准刚问完就被他猜出来点什么东西了。 但不管是汤小鱼还是石更,给出的答案都出奇的一致。 “即便是五品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除非四品之后,以自身强大气机温养,再辅以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否则也难以做到这一点,听都没听说过。” 听到这个答案后,王令心里仿佛闪过一道惊雷,吓得他不敢拆去胳膊上的绷带。 如今,他更加迫切的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这些多半与老孙头有关,只是想不通,每天吃住在一起的人,那老东西是怎么给自己带来如今这种变化的。 以自己常年养成的警惕感,即便是睡着了,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立即醒过来,可是和那老鬼在一起的三个月时间里,除了那老东西睡觉不老实,喜欢把腿搭到自己身上以外,再没有其他被人触碰过的感觉,如今变化这么大,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的吧。 王令抓了抓脑袋,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有些问题不是自己闷头想就能知道的,就好像你不能给一个三岁稚童一本小学数学,就让他懂得什么是微积分。 这时耳边响起石更的声音:“你一个人坐院子里发什么呆啊,拿上东西,出去巡街了。” 这三天左玉城带着二房的人忙着做准备,这包括清点被装、营帐、器械等等,出门在外准备得越充分,执行任务时才越不容易有失。 好消息是,自己终于不用打杂了,开始了巡街工作,体验了一把城管的感觉,头一天执勤的他,装模作样的用脚去踹小贩的摊子,力度不大,但他的表情着实吓人,胳膊上打着绷带,一脸的穷凶极恶,跟个流子似的,就他那副模样,就算他拔刀砍人,小贩们都觉着,就该是这种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儿。 吓得摊贩们个个脸色煞白,一瞬间想象着自己可能遭遇的几十种凄惨下场。 其实自打汤小鱼代管二房以后,二房所管的三街两市要比其他地方好过得多,至少从不搜刮百姓。 三街顾名思义,就是青州城正东位置包括主路在内及两侧的三条街道,两市则是东城街市以及瓦市,一个是生活区,一个是娱乐区。 商贩们自己都忘记上一次被侍城人欺负是什么时候了,好像也就是不久前,是在汤小鱼接管这里之后,其实过了也没多久,只是他们已经安稳习惯了,忘记了在侍城人的压迫下买卖难做的无力感。 如今王令这一脚,算是让他们彻底想起来了,尤其是他那副凶恶的嘴脸,胆子小的更是被吓得两腿打颤,他们不是害怕王令,而是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去。 接着呢。 这人什么都没说一句就走了,既没有索要钱财,也没有动手打人,而是继续去踹下一个摊子,他就这么左一脚右一脚的踹了一道儿,把人都搞懵了。 商贩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着这位面生的官老爷,是不是想先过来给他们个下马威,下次就得要钱了?可是没道理啊,刚才那副凶狠的表情,不像是个在这方面还讲究客套的人呐。 别说这些商贩了,带着王令出来巡街的老人,以及另一个三等小吏石更,也都对他的行为感到疑惑,你就算吓唬人,好歹也说点什么吧,一声不吭就走了,什么事儿啊? 他们哪里知道,不是王令不想说,是他也不知道该些说什么,前世小贩们看见城管,都是撒丫子就跑,就算是被城管逮住了,也只能认命的看着自己的小车被没收,然后老老实实到城管大队交罚款,领走自己的小车。 心狠的一句废话不带说的,直接没收,心软的最多也就是不耐烦的驱赶,说一句:“这不能摆摊昂,赶紧走。” 他又不能没收这些可怜人的摊子,先不说良心上过不过得去,只要不阻碍道路,没有侵占到官衙和民居的地方,就都属于合法经营。 再说了,世道这么艰难,好不容易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何必呢?自己不过就是想过把当城管的瘾罢了。 几天下来,他的所作所为被那个带队的老人汇报给了汤小鱼,这些日子汤小鱼的心情极差,乍闻消息后她不禁皱眉,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简直混账!” 此时她满脑子都是那些欺压良善的侍城人的丑恶嘴脸。 可当她得知他并没有做出过分举动,不由得愣了一下。 “你是说,他就只沿街踹摊子,但什么也不说就走了?” “是,我就是一时间不知道这算不算犯了咱的规矩,这才来找您拿个主意,您要说他犯了,我立马带着兄弟们去拿人,办了他。” 汤小鱼没说话,她也闹不明白王令在搞什么,过了许久,她才说道:“算了,索性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别管他了,你多盯着点就是了。” “是。” “等等!” 人刚要退出去,又被汤小鱼叫住,她突然想起在曹府门前的场景,当时的王令,即便是她和左玉城,也感到一阵胆寒,于是吩咐道:“你去和谢三哥说一声,以后巡街只要是王令的班,都由他来带队,免得这人真的作出什么来。” “是” 当夜,王令躺在床上有些犯难,或许是他自己也觉着光踹摊子不说话,有些神叨叨的,总觉着该干点什么,才对得起如今城管的身份,于是想了一晚上,终于让他想出来个好点子。 第二天,点卯结束,王令单手按刀站在门口,等着一同巡街的石更等人,一脸热切激动的表情。 “你小子这是想起哪家漂亮闺女了,还是捡到银子了?笑得跟个猴子似的。” 王令回头,看见了石更,他身后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王令先是一愣,旋即热情的打了声招呼。 “哟,这不谢三哥吗?今儿是你带队啊,于兄弟呢?” 他口中的于兄弟,就是之前负责带他们巡街的那个人。 谢三斤似乎不想和他表现得太过熟络,略显尴尬的清了清嗓子:“于央有其他事,往后我负责带队。” 说实话,谢三斤对王令的观感不错,不管是他当时对那个曹府管家的所作所为,还是前些日子帮汤小鱼出头,都能看得这小子是个有血性的,很对自己的胃口,可偏偏他来街道司是为了和小鱼竞争总旗位置的,二房都希望小鱼能当上总旗,所以对王令的态度略显复杂。 大部分人对他其实都抱有好感,但害怕这份好感表现出来被其他人鄙夷,大家都有好感,又都怕自己是那个唯一,于是就只好都闷着,即便心里欣赏王令,也得装出一副我跟你不是一路人的冷漠态度。 之前带队的那个于央,是少数几个对王令无感的人。 谢三斤带着人来到东市,刚跨入这里,谢三斤就皱了皱眉,他发现那些商贩看他们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就跟见了鬼一样,从街头到街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这一行人身上。 即便是谢三斤这样的老兵油子,也有些吃不消这么多目光的注视。 他这时才想起汤小鱼让于央转告自己的话,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走在队伍最后方的王令。 就这一眼,谢三斤整个人都愣住了,王令竟是一脸兴奋的表情。 他似乎有些迫不及待······谢三斤心道。 除谢三斤外,其余侍城人也注意到了商贩的眼神,旋即将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王令。 那眼神好像再说,都是你小子干的好事儿,咱们二房的名声全毁你手上了。 王令这些天其实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但你也不能每回巡街都出来吓唬人玩,瞧给这些小商小贩吓的。 “咳咳,走吧......” 谢三斤的话音刚落,忽有一人从他侧后方杀出,直奔离得最近的摊位,摊主是有着双角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货架上摆放着各种廉价首饰,只见那个小小三等侍城人来到他的摊位前,恶狠狠的瞪着你 。 中年男人似乎看见他,小心的向后小退了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整张脸略显僵硬的笑道:“官爷,您...您请便。” 那意思,您想踹哪踹哪,别一不留神踹着我就行。 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王令有所行动,中年男人看向王令,只见他蹲在自己摊位的侧面,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好像在比量着什么。 中年男人有些疑惑,壮着胆子凑近了些,小心翼翼的问道:“官爷,您这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王令猛地站直身子,朝他伸出一只手,吓得他跟个赶紧后退了两步。 “我又不打你,你躲个什么劲,过来,找你帮个忙。” 中年男人愣了愣,本能的不愿靠近这个侍城人,自打这人来了以后,每天都来踹他们的摊子,还凶神恶煞的瞪他们,可又不敢拒绝,只得警惕的靠了过去。 谢三斤见状,朝着王令所在的位置走去,其余侍城人也跟了上去。 只是,当他们来到王令身后时,却见王令从怀中取出一轴长线放到摊主手中,自己则握着线头。 谢三斤本想提醒一下王令别做得太过了,结果就看到王令拿着线头朝着街尾而去。 “王令,你这是干嘛?”谢三斤问道。 王令一看谢三斤就乐了,笑道:“三哥,你来得正好,我胳膊不太方便,你叫一个兄弟帮我把这根线拉到街市的另一头。” “这是做什么?” 王令没解释,就只是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放心吧,不是坏事,一切为了市容市貌!” “市容市貌?” 谢三斤有些犹豫,但看到王令眼神中的炽热,不由得也开始好奇王令的意图,况且他也不觉得一根线能有多大影响,于是对石更招了招手:“你把这根线拉到街的另一头。” 石更先是一脸懵逼的看向谢三斤,然后又用同样的眼神看向王令,最后才哦了一声,伸手去拿王令手里的线头,同时压低声音对王令说道:“三哥为人公正,你小子可别作妖啊。” 这些日子,王令给石更最深的一个印象就是:行事风格怪诞。 正常人哪个有胆子去招惹总旗?偏偏用的还是狗屎,加上他对待商贩的方式,即便是同为三等的石更也觉得他是个怪人。 王令嘴角含笑,同样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少啰嗦,你到了那边,听我指挥就是。” 石更不再废话,倒退着将那根线头一点一点的拉到了街尾,周边不管商贩还是行人,都好奇的看着这一幕,不明白这些侍城人在干嘛。 石更站在街尾,朝着王令等人招了招手。 王令见他准备好了,从中年男人手里取过线轴,蹲下身子,将自己这边的线贴在首饰摊子的货架底部,用脚踩住,然后高举一只手朝着石更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也蹲下。 石更是个心思敏捷的,他不仅蹲下,还很自觉把线贴在了地上。 王令闭上一只眼,将整张脸贴在中年男人的货架上,感觉石更放线的位置有点歪,他便用手朝着自己右手边比了比,石更心领神会,将线头往自己左手边动了动,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直到确定位置对了,王令这才满意起身,对身后满脸疑惑的谢三斤道:“三哥,你再叫个人过来,替我踩出这根线。” 谢三斤当即吩咐一人过去,接替王令踩住长线。 而后王令起身对石更喊道:“石更,一会儿如果松动了,你记得拉直!” “知道了!” 接着王令跨过首饰摊子,来到下一个摊位前,摊主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听见了熟悉的踹摊子的声音。 王令指着的货架说道:“你这边突出来了,往后退,与这根线平齐。” “啊?”摊主下意识的发出质疑的声音。 紧接着就听王令恶狠狠的说道:“我让你挪摊子,与这根线平齐,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吓得摊主赶紧照做。 然后他又一个一个朝着后面的摊子,每经过一个摊位,要么让人往后挪,要么就让人往后挪,或者是看着斜了歪了,呵斥人家摆正。 谢三斤他们以及看热闹的商贩路人,这才一脸恍然,明白了王令的用意,可是恍然过后又觉得他这么做完全是多此一举,有谁会在意摊位齐不齐整? 真是怪人······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心声。 因为刚开始拉线的时候,各个摊位并不在一条直线上,有些凸出来的部分在修正过后,线就会松动,所以王令才告诉石更,只要线有所松动,让他记得拉直。 等到王令走到街尾时,那几个摊主早已经识趣的摆放好了自己的位置。 王令来到最后一个摊位,还是蹲下身子闭起一只眼,将脸贴在货架上,用另一只眼打量着街头的方向,又示意石更挪了挪线,起身走到几处摊位,做着最后的调整,来回折腾了两趟后,他这才欣然点头。 接下来,就是在街的另一边,只需要如法炮制即可。 在他一通折腾下,两边摊位变得整整齐齐,完全处在一条线上,看上去让人莫名觉得舒畅,就像是心里原本被什么东西堵住,猛然被大水冲开了一样。 整条街看上去井井有条,整齐到让人不忍去触碰任何一个摊位,生怕破坏了这个格局。 谢三斤和石更等人站在东市入口处的街头,看着两旁整齐的摊位,竟有些呆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他们还觉得王令这么做没什么必要,可心里那股畅快感,让他们再难升起这样的念头。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就已经结束了的时候,王令又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首饰摊子前。 众人疑惑的看了过去,那个留着双角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愣了愣,不明白他怎么又回来。 王令站在摊位前,从上到下扫视中年男人的摊子,而后将手伸向了摊位上摆放的首饰。 除王令以外的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心头一跳,特别是那些商贩,看到王令伸手去拿首饰,他们赶紧将自家摊位上值钱的物件藏了起来。 谢三斤皱眉,但并不急着阻拦。 “三哥,咱们不去阻止他吗?”身边的一位侍城人询问道。 谢三斤摇了摇头,王令在曹府门前大闹那天,他当时就在场,依稀记得这人当时为那些穷苦流民喊过话,至今回想起依旧振聋发聩,他在心里不太相信王令会做强取豪夺之事,可毕竟相交不深,自己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气,所以也就只是看着,如果王令真的拿了人家的东西,他再阻拦也不迟,大不了还给摊主就是。 终于还是下手了······中年男人心里暗自叹息,苦着脸道:“爷,看上哪件,您...尽管拿去便是。” 然而王令的话却出人意料:“拿什么拿!我是觉着你这些首饰摆放的不对,乱七八糟的。” 中年男人审视着自己的摊子,心里嘀咕道,我这也不乱啊。 不等摊主说话,王令直接开口道:“我教你怎么摆。” “???” 所有人的脑瓜子里同时跳出三个问号。 王令用手一边挪动商品,一边喋喋不休道:“首先,你这些簪子要由长至短,并齐的同时还要保持同等间隔。” “这镯子要按照颜色由大到小......” “你这里的步摇还挺好看的嘛......不过要做归类......” “耳环按照材质区分开,珍珠和珍珠放在一起,玉坠和玉坠放在一起,金银.....” “戒指有点不太好弄,你这儿应该有修首饰的工具吧,拿个小凿子过来,我帮你给这木盘上戳几个孔,你放心,别看我现在一只手,但我绝对有信心,帮你凿得整整齐齐......” 摊主整个人傻愣愣的,几乎是无意识的附身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零散的摆放着几样工具,他从中取出一把矬刀递给王令:“修首饰用不到凿子,爷,您看这个行吗?” 王令接过,看了一眼后,用大拇指压了压锉刀顶部,感觉足够尖锐后说道:“也成,你帮我压住这个木盘。” “哦...哦。”中年男人知道这人只能使用一只手不太方便,于是立即按住木盘的两端,帮王令固定好。 紧接着王令整个人几乎是趴在货架上,不一会儿,木盘上就多了二十四个长形孔洞,一排六个,一共四排,从第一排到第四排尺寸都不一样,并不是王令失手造成的,他是故意为之,可以放置不同尺寸的戒指,顺序是有窄到宽,最后一排刚好可以放下宽大的扳指。 吩咐老板将所有戒指摆放完毕后,他又开始鼓捣其他首饰,一番捣腾过后,整个摊位上的首饰看上去琳琅满目却又泾渭分明,谁看了不喜欢? 中年男人顿时觉得,经他这么一弄,客人们挑选首饰也方便多了,跟现在比起来,之前自己所做的摆放简直杂乱不堪。 他连忙作揖道:“谢谢官爷,谢谢官爷,经您的贵手,果然好了许多。” 王令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他并不想给这些商贩太多的好脸子,拜托!老子可是城管!铁面无情,是我的职业素养! 可当他正准备走向下一个摊位,一扭脸,发现身后已经站满了人,不禁愣住了。 有谢三斤等随行而来的街道司同僚,也有熟悉的商贩和陌生的路人。 “你们这是......”不等他话说完,就被人打断。 “官爷!您也帮我的摊位弄弄吧!” “我摊位就在旁边,您也教教我吧!” “也请您到我的摊子上瞅瞅。” “还有我...还有我!” 商贩们将王令围在中央,簇拥着他,街道司的人反而被挤出人群。 “咱街道司的人,啥时候这么受欢迎了?”石更怔怔发愣道。 “......”谢三斤与一众侍城人面面相觑。 人群中,王令头一次感受到被一群人簇拥的压力,厉声呵斥商贩们回到自己的摊位上等着自己。 商贩们欣然允诺,返回各自的摊位等候。 卖布料的,他就按照颜色的渐变和布匹种类并排摆放,整个摊位看上去更加鲜艳亮丽,就像在摊位上铺了一道彩虹。 卖猪肉的,就按着肉的长短大小和种类区分开。 卖瓷器的,就要求对方以货架的中轴线为界,将釉瓷和彩绘瓷区分,再把同类型放在一起。 到了卖糖人的商贩那里,他就犯了难,索性就让对方把人形的糖人和动物形状的分开放,再把男女分开,卖糖人的傻了,王令见他一脸难色,先是愣了愣,然后就看到对方把一对原本牵着手的糖人拉开,男的放左边,女的放右边。 王令无语,默念“罪过罪过”。 耗费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终于大功告成。 虽然有点费功夫,但看着整齐的街市和摊位上摆放有序的货物,王令心里的爽快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心道,我可真是强迫症患者的福音呐! 第二十五章——路遇不平事 四月廿六,茂绿满繁枝,乔木结子时,新喜不厌旧,青梅佐老酒。 少女面前摆着一个火炉,一口装着梅子酒的烧锅架在炉子上,伴随着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腾,屋内飘荡起醇厚甘甜的酒香。 只是少女的表情恍然若失,似乎并没有品酒的心情。 她斟了一盏酒,小心的递到坐在桌案后的男人面前。 这个男人原本正阅览文书的视线上移,看向这个年龄足以当自己闺女的俏丽少女。 接过她递来的酒盏,男人品了一口,眼中流露出惊喜:“还得是酿满一年的梅子酒最好喝,仅是浅尝一口,就令人口齿回甘,心旷神怡,不错,不错。” 汤小鱼:“......” 见少女没接话,男人嘴角扬起一个弧度道:“这梅子酒啊,得是心情舒畅的时候喝才觉得甘甜,心里若是气郁难疏,就只会觉得酸涩,丫头你觉得呢?” 少女别过头嘟囔了一句:“不敢。” 嘴上说是这么说,可不管是她脸上的表情,还是说话的语气,哪有半点不敢的意思在里头,简直是将女儿家说反话的本事展现得淋漓尽致。 男人笑吟吟的放下酒盏,靠在椅子上打趣道:“真的是长大了,都敢跟我使性子了。” 少女沉默。 男人见这个下属不理睬自己,他也不怪罪,干脆换了个话题。 “听说那个王令,把东市治理的井井有条,不论是商贩的货品摆放还是摊位布局,都令人眼前一亮,好像还起了个口号,我记得是叫......叫。” “展新容,树新风。”少女提醒道。 “对,是这个口号。”细细品味其涵义,男人称赞道:“展新容树新风,我前天路过看了一眼,倒是挺会搞事情的一个人,我正在考虑让各房效仿他的做法,普及到城中的其他街市。” 汤小鱼瞥了他一眼,眼神中略有犹豫,却还是问道:“他来报到的第一天,使尊为何出手帮他?” 杜明堂有些讶异:“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安排二房负责押运粮草,没想到你竟会先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使尊向来不喜插手底下人的纠纷,即便是六个执事房起了冲突,你从来也都是不闻不问,由着我们自己解决,那天为何一反常态,替那小子出头?” “你现在说话的语气,倒不像是在请教,而是在质问我。” “......” 杜明堂锐利如刀的眸子,盯着汤小鱼的眼睛,少女不避,坚定的与其对视。 沉默了片刻后,杜明堂不想继续跟一个小女娃置气,便大方的退了一步,开口道:“在那前一天,曹庸便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书信,说他隔天要安排一个年轻人进街道司,信中还说,你与那人将在下月共同进行例选,以决定该由谁担任二房的总旗,我对那个年轻人产生了好奇,就想保下他,好好看一段日子,曹庸特地安排的人,必定不一般,就如同你一样,若是一刀斩了,岂不是可惜?” 鬼扯······汤小鱼心里腹诽道,她才不相信只是这么简单,若仅仅只是这些,捎个口信就行,根本不用书信这么麻烦形式,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有不能告人的内容,需要寄托于书信,而且杜明堂从始至终没有提到那个老人,他才是关键人物。 汤小鱼干脆就直言了当:“那个老人家的身份,使尊能否告知?” “兜兜转转半天,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吧,还挺敏锐。”杜明堂笑了笑,然后笑意缓慢收敛,神情逐渐严肃:“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比你所有问题加起来都值钱,我不是担心你支付不起,而是担心你......背不住。” 汤小鱼明媚的眸子闪动,瞳孔微缩。 “关于那个老者的身份,等到时机成熟,即便你不问我也会告之于你,但不是现在。” “下去吧,再过三日你们就要启程去与押粮队伍汇合,该准备的都准备上,等你们走后,祁州的人也差不多该到了,东市就交由他们打理,你放心,是你的东西,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东西,即便是我也不能强求。” 汤小鱼垂眸抱拳:“属下告退。” 等她走后,杜明堂将那份文书拿起又放下,他看了一眼青烟袅袅的烧锅,起身走了过去,重新拾起一个新盏,用酒提子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然后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这活还是要自己干呐。” ······ 东城瓦市,王令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之前他们这一队人都是负责东市的巡查任务,这边是左玉城负责的,今天两队互换。 王令耳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叫得比东市那边还卖力,只不过彼此卖的东西不大一样罢了。 看着一个个轻纱薄裙,酥胸半裸的姑娘们,手里的丝巾在半空中上下飘舞,对着过往的行人念念有词,时不时就有一位穿着体面的老爷被拖拽进去,王令眼瞅着那些人进门前百八十个不愿意,好像是被人强迫着拖进去的,可跨过那个门槛后,立马虎躯一震,震开左右两边拉拽自己胳膊的手,然后昂首挺胸向内走去,就跟回到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谢三斤等人见怪不怪,大步流星的走在前头。 石更鬼鬼祟祟的来到王令身旁,打趣道:“诶,你该不会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吧?” 王令装出一副老油条的样子说道:“我家那边也有这种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 “啧啧啧,跟我你还装,我一瞅你那德性,就知道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该不会还是个童子鸡?吧?”石更说完,两只眼睛滴溜溜的顺着王令的腰向下看去。 “你有完没完?我告诉你,在我家那边有句俗语,‘说鸡不说巴,文明你我他’。”被人一眼看穿的王令,心里苦啊,他喵的!他可不就是一只童子鸡吗?别说他了,之前的单位里,几乎一大半的战友,二十啷当岁都还是童子鸡,主要就是因为所处的部队没有固定的驻地,常年在各处深山老林里流动,难得休假也都是直奔老家,不像那些有固定营房驻地的部队,周边就很多地方可以花钱解决,自古军妓不分家。 有次和兄弟单位共同出任务的过程中,他常跑去那些人凑在一起侃大山,听他们吹牛,听得最多的就是嫖这个字眼,起初王令感到有些反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好意思把违反军纪当作谈资的,偏偏还笑得那么开心。 其中一个老大哥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笑着问他:“小子,是不是听我们说这些,心里不得劲啊?” 王令没说话,只是点头。 老大哥爽朗大笑,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说道:“你看你,你这种思想就钻牛角尖了不是?你要这么想,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姑娘,没有多高的学历,也没有咱们这一膀子力气,赚钱多不容易啊,家里可能有卧病在床的父母,还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弟弟,姑娘家家的想挑起家庭负担,有什么错?” 王令张了张嘴,却被老班长挥手打断:“人家不偷不抢,也不给人当小三破坏家庭,不把咱爷们儿当凯子戏耍,就想凭本事挣钱,咱们当兵的,就得在弱者需要帮助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施以援手,但你要说直接给她钱吧,是不是有点打人脸?那怎么办呢,只好用合理的方式把钱交到姑娘手里,她通过劳动获取了家庭收入,咱也收获了助人为乐的满足感,何乐而不为呢?” 说完,周围掀起一片大笑,王令听得面红耳赤,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这个老班长说得竟有几分道理。 他刚想反驳,却见那老班长苦笑着看着自己,眸子里倒映着篝火,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对自己说道:“我们的部队虽不及你们,但也都是在这个所谓的和平年代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只要不伤天害己,不侵害他人利益,能多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别给自己上太多枷锁。” 王令沉默了。 哪一次的任务圆满完成,端掉了一个边境的走私团伙,活捉团伙首脑,但是却牺牲了四个战友,那个老班长就在其中,为了保护年轻的战友,他被子弹击穿了肺部,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断气了。 自那以后,王令虽然依然没机会去帮助失足少女,但并不再反感。 “嘿,想什么呢?” 王令回过神,感觉后脑勺让人拍了一下,有些不悦的看向石更:“你打我干嘛?” “废话,我跟你说话你也没反映,还以为你魂儿让楼上姑娘给勾走了呢。” 王令没接他的茬,而是看向街道两边问道:“这条街上好像不止有青楼。” 不成想,他这么一问,直接暴露自己雏鸡的事实。 石更:“还说你不是第一次来!” 王令坚决不肯承认:“不瞒你说,我三岁起就是勾栏的常客!” 石更撇撇嘴:“吹,我看你吹出花儿来,就你这种人,就算烧成灰,那张嘴都还在。” “?”王令不解。 石更解释道:“嘴太硬!” 接着,石更一边走一边为王令介绍这座瓦市。 瓦市共有七十二楼,其中赏戏听曲儿的瓦舍勾栏十二处,每一处的表演项目都不相同,评书、歌舞、戏曲、傀儡戏、器乐、百戏、相扑、斗兽、杂技,应有尽有。 青楼十二所,那些姑娘明面上是被家人卖进去的,但其实大多都是拐来的,只不过这种事,民不举官不抓,她们都签了卖身契,即便是曹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青州最后的姑娘都不在这条街上,而是在位于南城的教坊司,里面的姑娘大多都是犯官女眷,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再经过教习的调教,变得能歌善舞、妩媚动人,想要出入那种地方,身上没个几十两银子办不到。 赌坊十二间,哪怕整个西北的局势都一片大乱,每日进出赌坊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 酒楼十二家,每一家家主打的酒水菜肴不尽相同,除大部分酒品菜品外,都有各自独有的特色酒菜,有些酒楼里甚至也搭有勾栏,喝酒听曲两不误。 棋舍十二间,虽往来稀松,但只要是能来这种地方的人,大多也不屑于和俗人为伍。 可供赏花、品茶的茶坊十二间,其中以馨月茶坊最具盛名,只因那里有一位会摆弄茶百戏的茶师,懂得这项技艺的人极少,光入门就极其繁琐,要经过炙茶、碾茶、罗茶、候汤、烫盏、点茶和分茶等一系列步骤,每一步都要细之又细。 王令发现,石更除了说到青楼妓馆时亮眼放光外,竟然还着重介绍了这个所谓的馨月茶坊,甚至连那个茶百戏的煮茶工序都能侃侃而谈,实在不像他的作风,那些步骤王令光是用听的,就感觉头晕,于是就问道:“那个馨月茶坊有何特别之处?” 石更沉吟片刻,说道:“按说掌握这门茶艺的人通常都是女子,可馨月茶坊的百戏茶师却是个男子,且长了一副好皮囊,生得极俊俏,不光那些文人雅客喜欢喝他煮的茶,这青州城内不少妙龄女子也是馨月茶坊的常客。” 说完,石更发现王令没动静了,有些疑惑的别过头,发现王令正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好像在说,你居然好这口!!! 石更恼怒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可警告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跟你急眼信不信?!我堂堂七尺男儿,只为漂亮姑娘坚挺,对男人毫无兴趣!” “那你为什么会得这么清楚?我也警告你,以后不许跟我有任何肢体接触!” “我他妈......”石更作势要打,但是又想了想,自己好像还真打不过这货,几次跟他对掐,都被按在地上叫爸爸,虽然他也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意思,但能肯定绝对是占了自己便宜的。 于是石更解释道:“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当时听说那人长得好看,又见到馨月茶坊门前排起长队,还都是貌美的年轻女子,我不服气,便想看看那小白脸长得到底有多好看,然后就混在队伍里,可当排到我时才知道,那茶师定了个规矩,他的茶是奉给懂茶之人,我心有不甘,偏要进去瞅瞅,于是找到一本记有茶百戏的茶经,将上面的内容背熟于心。” “然后呢?你进去了?” 石更点头。 “见到那茶师没有?” 石更又点头。 “如何?” 石更叹了一口气:“自惭形秽啊......” 王令倍感惊讶,能让石更这种脸皮堪比城墙的人说出自惭形秽这四个字,他也不禁好奇,那茶师究竟得有多貌美? 谈话间,忽闻前方似有打骂声,王令和石更举目望向前方。 就在距离巡街队伍不足不到十丈距离,一身穿华服的年轻男子正高举马鞭,抽打两个流民,旁边立着一匹高头骏马,时不时用前蹄敲击着地面。 那两个被打的流民看上去像是一对母子,女子看不出实际年龄,但大致能猜出不过三十,而那男童,光看身形就知道,最多不过七八岁。 谢三斤走在最前头,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发现的最早,当他看到男子挥鞭打人时,下意识的皱起了眉,正要上前喝止,可当他看清男子面时,眉头皱的更紧了,脚步却停了下来,没有了上前制止的勇气,眼中闪过挣扎神色,脸色异常难看。 就在他犹豫不前的时候,王令和石更已经快步走了过去。 谢三斤:“你们两个快回来......” 他想拦下这两个人,却为时已晚,然后急忙又对其余侍城人说道:“快!快把王令追回来!别拦下那个愣种!” “住手!!!” 一声大喝,四周明显安静了许多,一道道目光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围观众人见出声的是一个侍城人,但这人连总旗腰牌都没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城人,人们或嘲笑或讥讽,亦有人苦叹摇头,但不管是什么样的态度,都透露出他们对王令的不看好。 “你是何人?”华服男子脸上有些恼怒,并不是因为王令冲他大呼小叫,而是因为这个人的出现,搅了他的兴致。 “街道司,侍城人。” 华服男子不悦道:“废话,就你那一身狗皮,哪个看不出你是侍城人,我问你叫什么?” 石更扒拉了一下王令的手,示意他别说出口。 王令不理,高喊道:“王令!” “行了,本世子记住你了,你可以滚了。”华服男子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中的马鞭。 王令皱眉:“为何当街鞭笞这两人?” 华服男子冷笑道:“这两个贱种冲撞了我的爱马,我正准备抽死他们两个,怎么?要管?” 王令见人群中有人欲言又止,却又不敢吭声,就知道事情并不像这个男子说得那么简单。 他刚要开口说话,却被石更一把抓住胳膊! 王令惊疑的看向身旁的石更,却见对方一个劲儿的给自己使眼色,压低声音咬牙说道:“你千万别犯浑,这人咱们惹不起,就算是几位总旗也不好招惹他,别给头儿找麻烦。” 他之所以挺身而出,并不是要和王令一起为那对母子主持公道,而是要拦住王令,而他口中的头儿自然不是谢三斤,而是汤小鱼。 王令感受着石更抓握自己胳膊的力度,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用一种质询的目光看向石更。 石更解释道:“这人是东川候世子卢佳磊,祖上是自幼便追随高祖皇帝的开国功臣,是可以世袭罔替的勋贵,不是你我这等小人物招惹得起的,你别找死!”最后四个字,石更几乎是咬着牙缝说的。 王令眼神复杂,如同谢三斤一般,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 他看向那男子,见对方也在看着自己,华服男子的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意,神态狂傲,睥睨着王令及他身后若干身穿黑衣的侍城人。 王令看向那对母子,当他的目光撞上女子恳求的眼神时,身躯猛地一颤,而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男孩,眼神中并没有害怕的情绪,只是疑惑的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叔叔。 王令感觉自己两排牙齿不受控制的紧咬在一起,从头到脚止不住地颤抖。 接着,他抬起脚,后退一步。 这一步落下,似乎踏灭了女人眼中仅有的一丝希望,她的眼神逐渐黯淡,面如死灰。 那华服男子朝王令的方向啐了一口:“原来是个没胆的。” 石更看着眼前的兄弟,安慰道:“你若想替那对母子出头,可以找机会报复,那卢佳磊一贯跋扈,迟早会得罪他不该得罪的人。” “有那个可能吗?”王令颓然道。 石更很想回以肯定的答复,但不知为何,他那张能吹破天的嘴,张了又张,还是没能蹦出半个字。 这时,谢三斤等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没事吧?” 王令不说话,石更晃了晃脑袋表示没事。 谢三斤看向阴沉的王令,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宽慰道:“你做的没错,先回去吧,这件事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 “谢三斤,连你也觉得我这么做没错吗?”王令沙哑问道。 他没有称呼三哥,而是谢三斤。 谢三斤整个人呆住,面对王令的目光,他只对视了片刻,就心虚的将脸庞转到一边,沉声道:“先巡街吧。” 一行人打算绕过围观的人群,去街道另一头。 这些侍城人就像打了败仗的士卒,低垂着头,一步一步沿着街道往前走。 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单纯只为看个热闹,有冷嘲热讽的,也有躲在角落里唏嘘哀叹的。 没几个人真正在意两个流民的死活,但不管是哪一类人,此时都对那些灰溜溜离去的侍城人投以鄙夷目光。 “嘁,平时只敢对着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作威作福,遇到真正的大人物,不还是做了缩头乌龟?” “小点声,别让听着了。” “怕个锤子,我说得有错吗?” 不管是谢三斤还是王令,亦或是石更在内的其他侍城人,此时他们的内心无比煎熬,仿佛心脏被人捏住一般,这种痛苦的感觉,不是来自周边百姓,也不是来自女子的乞饶,而是来自于他们自己,那个畏缩的自己,即便心有不甘,又能怎样呢? 他先是想起自己在曹府门前怒打管家,然后又想起那天清晨的张占义,想起知道有可能被腰斩时的荒诞感,想起曹庸和曹霜絮的叮嘱,想到汤小鱼。 最后他想到了......那个邋遢的苍老背影。 第二十六章——神秘力量觉醒 定州,白马村,大雪飘摇,山野小村的后山有一处破败已久的山神庙,庙中供奉的神像支离破碎,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坐在庙里烤着火。 “老孙头,你刚才干嘛拦着我?” “你脑子是不是被冻傻了?你冲出去又能做什么呢,那伙山匪少说一两百人,你我一共就俩人,不,应该说是半个,我一个枯朽老头,使不上半分力,一准还得拖你的后腿。” “那就眼看着他们抢走那一村人的粮食?” “抢走就抢走吧,那些山匪还算讲道义,没有伤人性命。” “天气这么冷,粮食又被抢走了,就算没伤他们性命,八成也活不久了。” “不是有提前藏好的存粮吗?” “你看出来了?” “呵呵,我就知道你在藏拙,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民以食为天,如果粮食真被贼人洗劫一空,稍有点血性的汉子,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反抗到底,可我看村里的男人反抗并不激烈,那一村人,不管男女老少,除了不甘和愤怒,脸上并没有绝望,所以就猜出来了。” “既然知道,为何还想不自量力的冲上去?” “遇见这种事,不管不是我性格。” “嘿嘿,那我今天就得倚老卖老敲打敲打你了,这世间不平事何止千万?咱们又不是出家人,不修功德,有些事当管,有些事不当管,若仅凭一腔热血,很难走得长远。” “那何事当管,何事不当管?” “你只要记住四个字,量力而行。” “假如遇到非管不可的混账事,对方又是我招惹不起的呢?” “......” “若真遇到非管不可的混账事,我再教你一句话。” “?” “去他妈的量力而行,就算是天皇老子,拼得身死,也要一剑荡碎他的龙袍管袖!” ······ 马鞭抽打皮肉的声音噼啪作响,女人止不住的哭喊求饶。 “啊!!!别打了!求求你,别再打了!” “求你!放过我们吧!” “求求你了!别打我的孩子!” “你要打...就打我吧...把我...打死...只求...你...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从尖啸到虚弱,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如果不仔细听,几乎很难听见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的嘴在动,仍在喃喃乞求。 女人身体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如果不是手脚完好,你很难看出这是一个人。 又过了片刻,女人没了动静,大概是昏死过去了。 华服男子一鞭接着一鞭抽在女人身上,面容异常亢奋,几乎可以用癫狂来形容,口中或笑或骂,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 他的脸上满是斑驳血迹,这些全都是他身下那个女人的血。 而那个被女人牢牢护在身下的男童,除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外,并没流露出太大的情 绪波动,没有哭嚎,更没有眼泪,他就像个蜷缩在妈妈怀里的孩子,安静,乖巧。 似乎以为只要自己不哭闹,做个乖孩子,就能帮妈妈减轻一份痛苦。 华服男子高举马鞭,这一鞭下去,将彻底要了女人的命。 哒哒的,一阵和周边环境显得有些不太和谐的脚步声响起,围观的人还没来得及扭头看上一眼,就见人群中一道身形如脱弦的羽箭爆射而出。 “竖子尔敢!” 隐秘处,伴随着一声声怒吼,八道身影暴掠而出,试图出手阻拦。 华服男子听到有脚步声快速逼近,刚要转身。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这一拳正正好好的轰击在他面门,鼻梁瞬间塌陷,五官拧在一起,整个人就像断线的纸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倒飞出去,随后重重的落在地上。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从震惊中挣脱,难以置信道:“他...他....他打了东川候世子...” 六名暗卫已将王令围住,另外两人则上前查看世子卢佳磊的伤势,这一拳造成的伤害不小,此时的卢佳磊已经失去了意识,口鼻冒血,不光鼻梁被打断,满口牙齿也被打崩了几颗。 谢三斤快步奔向王令所在的位置,石更伸了伸手,他表情纠结的权衡再三后,一咬牙,朝着相反的方向逃离此地。 领头的暗卫在查明世子伤情后,先是松了一口气,好在性命无忧,但即便如此,伤成这样他们这些暗卫已经是死罪,他眼神渐冷,让另一人将昏迷的世子带回疗伤,自己则回身走向王令,藏于袖袍的双手,多出两柄短剑。 “胆敢中伤世子,死罪!” 言罢,另外六名暗卫,各自从袖中抽出两把短剑,凝视着王令。 王令缓慢抽出长刀,内心狂跳,眼中却无惧意。 这时谢三斤等侍城人涌了过来,将王令围在身后,几名侍城人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将刀口对准这些东川候豢养的暗卫。 “你们回去,这是我自己的事。”他不知道东川候是谁,但是他知道公侯伯子男,侯爵是仅次于公爵的爵位,更何况还是世袭罔替的贵族,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侍城人招惹得起的。 “干就干了,脑瓜子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他娘的。” “你小子,真他娘的会惹事,现在知道让我们走了,晚了!” 谢三斤:“都说我谢老三血气方刚,刚才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我今天要是真走了,往后几年都过不去这个坎。” “你们......”王令略有动容,随后他扫视了一眼,问道:“石更呢?” 一名侍城人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那个每种的货,早跑了。” 王令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心道,跑了也好。 这时,带头的那名暗卫冷声道:“几个连官秩都算不上的小小侍城人,今天就取了你们的人头,回去向侯爷请罪!” 说完,他率先出手,两柄短剑一前一后,直接扑杀向挡在王令身前的谢三斤,其余几名暗卫也踏出一步,同时袭向被场中的侍城人。 “铛!铛!铛!” 一声声铁器碰撞的清脆响动,侍城人和这些暗卫战成一团。 刀剑无眼,围观人群生怕被双方波及,四散而逃,场面一片混乱。 只交战不到十个回合,王令他们就发现自己不是对手,短暂交手,已经有侍城人受伤倒地,王令自己也挂了彩,一只手难以抵挡。 这样不行,这些人不是一般的护卫,再这么下去,真要全都交代在这儿了······王令单手握刀,焦急万分,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臂,一只手的他很难在这场战斗中发挥自如,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暴露自己伤好的事实。 谢三斤侧身翻滚,勉强避开一名暗卫的突刺,顺势与王令背靠背抵在一起,额头冷汗不止:“这些人至少都是七品锻神,其中一个,极有可能是六品!” “六品?!”王令小声惊呼道。 “嗯,那人给我的感觉,跟小鱼相差不多,我方才跟他硬拼了几个回合,能看出他没出全力,但我现在刀都快握不住了。” “那...你是几品?”王令之前听石更说过,七品到六品就能当小旗官了,但不意味着你到了七品就一定会被提拔为小旗,还得看资历、办事能力以及心性,所以街道司也有许多无官身的侍城人具备七品锻神境的实力,六品则另当别论,到达六品这个高度,没有资历也能成为小旗官。 谢三斤抖了抖手,难色道:“七品下,算上你,咱们也只有两个七品,这几个小兔崽子八品都不到,怕是真要交代在这儿了。”自从王令那天压断张占义一只手后,大家都认为他至少是七品上,但不到六品,毕竟他三等身份在那儿摆着呢,真要六品,当初杜明堂肯定会直接给他一个小旗官的身份,然后换一种责罚方式,两个小旗官打斗,输赢都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算不得多大罪过。 王令漠然,他一直都没说过自己的品级问题,也就跟石更提起过他从未修习武道,算是无品级之人,可作为除了老孙头外唯二的知情人,石更只觉得他在糊弄自己。 王令想了想,目光坚定的看向那个六品暗卫,说道:“找机会带兄弟们先撤,出了瓦市不远处就是曹府,你们去那里寻求庇护。” 谢三斤骇然道:“那你呢?” “我拖住他们。”王令平静道。 “你疯了是不是,七个高手,你一个人怎么拖得住?我和你一起!让那几个小崽子带着那对母女先走!” 说完,二人的目光同时看向母子二人,女子昏倒在路边,但还有微弱的气息,孩子此时正跪坐在母亲身边,痴愣愣的看着他们。 王令沉声道:“你在,至少还能护住她们,别废话,带他们走!” 那名六品暗卫对身边的同伴说道:“没心思跟他们浪费时间了,再拖下去说不定会引来街道司的总旗,你我一起上,先斩一人。” 两人默契出手,四道剑光直奔王令而去。 一刀挡开刺向自己的四把短剑,然而左右肩头扔旧被刺中,疼得王令趔趄两步,幸好是他那一刀让短剑偏了几分,不然左肩那一剑,原本应该扎进他的心窝。 袭击者一击中伤王令后,还想再递出一剑,谢三斤大吼一声,横刀上挑,接连发出两声金铁交击的响声,带头的那名暗卫目光一凝,抓住谢三斤的空挡,再上前一步,双方贴的越近,长刀难以发挥,短兵器的优势越大。 一道剑影在谢三斤的瞳孔中越变越大,他脸上满是绝望。 眼看着剑刃即将划破谢三斤的喉咙,王令心急如焚:“三哥!” 忽然,王令感觉体内有一道气流凭空出现,这道气流一化二,二化四,不断分流出无数道气流,冲开他的经脉,灌注到四肢百骸,一种飘忽淡然的感觉涌上王令心头。 他眼里的悲愤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情的冷漠。 早已出了青州的孙启毫,骑在马背上,忽而念头一动,他勒住马缰,下意识的朝着身后看去。 看了一会儿,老人捋了捋下颌的胡须,面容欣慰,口中念念有词道:“心随意,意即道,身随欲,欲即理,道理至极,方能无意无欲,而意盈欲满,才能得大道相合,小子,登天之梯已在脚下,你这才踏出第一步,往往就是这一步,踏出容易踏实难,可得守住本心呐。” 他笑意盈盈的摸了摸马脖子,战马打了个响鼻,似是有些欢喜。 “就让那小子自己折腾去吧,以他的心性,大抵无碍,我们还有我们的路要走。” 说完,马儿迈开蹄子,再次启程。 ······ “叮——”。 王令的速度快到让人看不清楚,一息之间,便出现在谢三斤面前,为他挡开这致命一击。 “谢谢,王令你......”谢三斤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发现王令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带他们走。”不等谢三斤询问,王令率先开口,只是这语气极为平淡。 谢三斤点头,他来不及多想,箭步来到那对母子身旁,顾不得查看女人的伤势,直接将两人夹在肋下,对着正勉强抵抗的侍城人们喊道:“走!”。 “想走?!”那名六品暗卫见状,一剑递出,再次袭向谢三斤。 突然,一道身形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一刀劈向他的后颈,其来势之快,令这名拥有六品境的暗卫难以躲闪,只能收回刺向谢三斤的短剑格挡。 当啷一声,半尺青峰落地。 刀身划出一道虹光,短剑如草芥般被长刀斩断,那名有六品修为的暗卫,惊骇的看着手中断剑。 当他再抬头看向王令时,对方的眼中已看不到一丝生气,瞳孔黯淡无光,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但他依旧能从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滔天的杀意,忽地,王令的身体不知何时蒸腾起一缕缕如烟雾般飘渺的白光。 吓得他本能的后退了两步。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白光是什么东西······这名暗卫的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交战的双方见到这一幕,彼此默契停手,各自退回到己方阵营,东川候世子的暗卫退到那名六品武者身后,侍城人则持刀守在到王令和谢三斤的身旁,没一个完整的,个个带着伤,最严重的一人,小臂被斩断,伤口淌着血,身旁的同伴从身上撕下一块碎布,简单包扎后,才勉强帮这名侍城人止住了血。 “王令,你身上...是什么?”谢三斤问道。 这种情况,他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炼气士可以将自身的气凝练外放,但绝不是王令现在这样,那如水雾般流动的白光,令人一眼难忘,只觉得其中似乎蕴含某种奥义,令人忍不住想坐地参悟。 王令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了看谢三斤惊愕的脸,随后又看了眼持刀的右手。 “我不知道,但...感觉不坏,你们带这两人先走,我留下。” 谢三斤看了眼夹在肋下的男童,既然早已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他给其余侍城人使了眼色,带人先行离去,有一两个侍城人热血上头不愿走,王令一人一脚,将他们踹出战圈。 两名东川候府的暗卫正欲拦下打算离开的侍城人,却被王令横在中间,拦住了去路。 “胆敢再踏前一步,死。” 依旧没有一丝情绪,却叫两人不敢贸然上前。 逃离时,谢三斤他们忍不住回看了一眼王令的背影,内心只剩悲凉。 一人战六名七品,外加一名六品,此战会是什么结果,他们心里无比清楚。 “你以为他们逃的掉吗?待我等回去禀明侯爷,他们依然会死,而你,不过是比他们早一步罢了。” 王令沉默半晌,不见回话,只是默默地摘下左臂的纱布,取出支架随手丢在地上,左手抓握了几下,似乎是太久不用,需要靠这种简单的动作适应,等到他放下左手时,右手中的那把刀嗡嗡作响,暴露了他内心的狂暴战意。 “你们一起上。”领头的那名六品暗卫目光凝聚,他大手一挥,其余六人爆射而出。 在六名七品的夹击下,王令身上再添数道伤口,左边的肩胛骨更是被一剑刺穿,可就算是这样,他那张脸上也没有一丝波澜,叫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使用了什么秘术,暂时丧失了痛觉。 此时的王令,只觉得浑身舒畅,他出刀的速度极快,却也快不过六个人的合击。 再快,再快,再快一些······王令越打越起劲,那把出自街道司的制式长刀,果然越来越快,只一瞬间,就能听见数道金石碰撞的脆响。 数回合过后,王令浑身上下满是伤痕,地上多了两具尸体,一具颈上空空如也,头颅落地之前便被王令当作暗器,踢向不远处观战的那名六品,然后又被对方一脚踢飞,不知落入何处,另一具尸体自肩头到腹部,被生生劈开,死状凄惨。 虽然牺牲了两名暗卫,但领头的那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的目的就是要和王令耗时间,在他看来,王令定是使用了某种秘法,强行提升实力,等到这种秘法效力褪去,想要活捉,不过轻而易举的事。 两个七品不值钱,侯府要多少有多少,但是可以王令所使用的那个秘法,在他看来是无价之宝,之前与王令交手,他能看出来,对方只是个有几分气力的莽夫,体内毫无气机流动的迹象,可自打他使用了那个秘法后,气机充盈,更无惧无畏,特别是那白光,令人升起一股莫名的玄奥之感,这秘法是无价之宝,若是能献给侯爷,能换来无限前途不说,侯爷肯定也会奖励自己习得秘法,这才是他要的。 这次真是捡到宝了······他舔了舔嘴唇,面露贪婪的看着这个已经穷途末路的侍城人。 王令艰难的直起身子,长刀在身前划作半圆,甩掉刀身上的猩红血液。 “小子,我见你是个人才,我家侯爷向来爱才,如你这般有实力的年轻人,他定然见猎心喜,不如跟我们回侯府,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如何?” 只要把这小子带回去,他就插翅难逃,把他交给侯爷,我就是大功一件! 王令不答,沉默半晌后,他手中的长刀滑落,那名六品境的暗卫见状心喜,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这就对了,只要你随我们......”他话说到一半,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 只见王令丢弃长刀,走到其中一具已经死透了的暗卫身旁,取走对方掉落在手边的短剑,拿在手里垫了垫,似乎有些不满意,他呢喃道:“若是能再短两寸就好了。” 六品境的暗卫没听清王令的话,但对方的举动令他有些疑惑,于是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王令反手握住短剑,说是反握,可在他的观念里这才是正握方式。 王令扭过头看向那名领头的暗卫,说道:“其实,相对于长刀,我更喜欢用匕首,只是这短剑略长了些,凑合用。” 五名暗卫,闻言齐皱眉。 带头那人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王令的身影忽而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欺近身前。 王令的目标正是那名六品境的暗卫,一剑横刺向对方脖颈。 好快!五名暗卫的心中同时惊呼。 那名六品暗卫,此刻心如死灰。心道,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为何还能展现出这般速度,此人身受重伤,方才气息短促无力,明明已经无力再战了,这到底是... 忽然,他的视线瞄向了王令的眼睛,那双眼覆盖上白色的光芒,这名六品境的暗卫意识到了真相。 是那秘法,一定是他所掌握的那种秘法,居然可以维持这么久,这等秘法凭什么落入这个蝼蚁手中,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伸出一只手,将同伴牢牢抓住,一把撤了过来,堪堪帮自己当下王令的必杀一击。而后迅速拉开距离,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看着仅剩的三名手下与王令交战的场景,他萌生了退意,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走了,此等惊世骇俗的功法,他无论如何也要拿到手。 王令自己也不知为何,自己的动作愈发敏捷,即便在三人的围攻之下,也能不落下风,只不过还是被三人在身上刺了几个窟窿。 一道剑芒闪过,王令下意识的屈身下沉,而后在飞快的将手中短剑没入对方的腰部,一击即中后,他手不见停,小臂猛地发力,手里的短剑动若雷霆,自这名暗卫的腰部,向上一路攀爬,连刺三下,最后腋下穿透肋骨,扎入对方心脏。 这时,脑后忽然有一阵风掠过,王令不顾回头张望,腰部爆发力量,扭身使出一记后鞭腿,狠狠抽打在对方的太阳穴上,王令耳畔响起头骨碎裂的声音。 不等他收回腿,仅存的一人将他抱住。 王令正欲挣扎脱身,忽见那名六品境的武者抓住机会,从旁边冲杀而来,巧不巧的是,王令身上的那些白光却等关键时刻隐匿消散。 白光消失的那一刻,王令感到来自全身各处的疼痛感涌入大脑,疼得他险些咬碎牙齿,直翻白眼,浑身的力气也好似被抽干,此时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更不用说挣脱束缚了。 那名六品暗卫见王令周身白光溃散,脸上惊喜难抑,本来他不敢保证同伴能够束缚住王令,可如今见王令没有了那白光,神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清冷寡淡,心想定是那秘法的作用消退了。 电光火石间,他作出决定,这一击绝不能要了这小子的命,但可以斩断他的双腿,只要他跑不了,再带回侯府,还怕他不交出那秘法? 左右两剑斩出,目标直指王令的一双小腿。 王令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打算,但是很清楚自己已经无力挣脱,他缓慢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还不错,打了那王八蛋世子,那对母子也救出来了,还拉了四个垫背的,值了······临死前,他在心里默默宽慰自己。 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他听见两声闷响,而后就感觉束缚自己的那个暗卫松开了双手。 隧试探性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称得上熟悉却又算不得那么熟悉的身影,直挺挺的站在自己面前,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好多天的那个黑衣铁面的神秘人吗? 而那两个暗卫,瘫倒在地上,两眼翻白毫无动静,颈部已经出现夸张的凹陷,像是被人敲断了颈骨,死了。 王令正要说话,一阵眩晕感来临,脑袋昏昏沉沉,紧接着就是一阵失重感,似是被人带着飞上了天,艰难的睁开眼,自己被夹带着掠过半空,早已离开了瓦市所在的街道。 恍惚间,仿佛看到有一群匆匆赶到的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有惊慌失措的汤小鱼和左玉城等二房的侍城人,有曹庸带领的府衙衙役,人群中,好像还看到了曹霜絮温婉美丽的脸,只不过她脸上的只有慌张和焦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人群最后,远远的望着自己。 第二十七章——传承 当王令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除了头部意外缠满了纱布,隐约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刺鼻药味,周围的环境很陌生,耳边传来鸟叫虫鸣的轻微响动,透过窗户,看见月光穿过枝叶泼洒在屋内的地板上,确认是在深夜。 通过窗外的景物,他推测出此间并不在青州城内,大概是处于某座山里。 “醒了。” 王令闻声看去,那个将自己救走的铁面人,背对着自己坐在桌边,似乎在桌上摆弄着什么,沙沙作响,像是在打磨什么东西。 “是......是你救了我?” 男人默然不答,不是因为羞于开口,而是觉得回答这种问题,说一个字都是废话。 “我......昏睡多......久了?” “算上今天的话,已经是第七天了。” 昏了这么久吗······?王令没想到自己这一觉,居然睡了七天。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要出手救我?你是不是认识......认识孙启毫?”此时的他还处于虚弱状态,说话时有气无力。 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起身走到窗边,手里端着一个石碗,他将碗递到王令眼前,冷漠开口道:“先把这碗药吃下去,伤好得快。” 王令想坐直身子用手去接,可他刚要支起身子,还没怎么动弹呢,全身各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呲着牙强忍下来,终于将自己撑了起来,斜靠在床架上。 他往碗里看去,里面混杂着好几种颜色的药粉,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绿的,杂七杂八,随后狐疑的看了男人一眼,这药是疗伤用的? 男人不屑笑道:“五筋散,对内外伤都有奇效,吃下去你能好得快一些,我还不至于跟一个毛头小子,使投毒的下作把戏。” 王令犹豫了片刻,将嘴凑到石碗边上,他的两条胳膊反正是抬不起来,乐得让人伺候,男人见状也不恼,轻缓地将药粉倒入王令口中。 “咳咳咳......”药粉太干难以下咽,加上没做心理准备,险些被呛出眼泪来。 男人又倒了一碗茶水,帮他顺了顺,这才裹在嘴里的药粉咽了下去。 王令嘴角挂着残存药粉顾不得擦,他现在能明显感到气力正在恢复,惊讶于五筋散神异的同时,他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似乎有很多问题,不如这样,你问一个问题,我问一个问题,我们彼此交换答案,你看如何?” 王令点头,这对他来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除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外,几乎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分享,却有几个迫不及待想知道的答案。 “你的身份?”王令首先问出第一个问题。 男人略作沉默,冷声道:“罹罪长歌统领,天诛令第三席执令使,代号柔兆。” 他没交代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毕竟在他看来,那只是为了潜藏自己所做的伪装,孙启毫已经把柔兆的天诛令还给了他,在拿到令牌的那一刻,就意味着男人拿回了那个真正属于他的身份。 果然!王令心头猛地一跳,虽然早有猜测这个人是罹罪长歌的一员,但没想到居然是十大统领当中的一位,他心中暗喜,毕竟刚打了那个狗屁世子,得罪了东川候府,眼下正急需一个有力的靠山。 男人一眼就看穿了王令的心思,当即给他泼了一头凉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东川候地位超然,且不说罹罪长歌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没落了,就算没有,东川候也不是我一个统领能抗衡的,在江湖人眼中,罹罪长歌的统领是个人物,但是在朝堂上,连个屁都不是。” “不过......” 王令刚有些失望,就听见男人话锋一转:“虽不能直接帮你跟东川侯对碰,但是如果有其他需要,我会出手。” 这话说的不算隐晦,王令瞬间领悟,这毕竟是他和东川候世子之间的过节,必须他自己解决,但如果其中某个环节需要帮助,对方完全愿意出手帮自己一把,比如当个打手,也可以是保镖。 “轮到我了,说下你的来历。” 王令心中早有腹稿,把当初对曹霜絮的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见对方并未产生怀疑,王令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问出了自己第二个问题:“天诛令是什么?” 男人直接了当道:“换个问题。” 王令挑眉,意识到这算是个不能透露的机密,也不纠结,于是干脆换了个问题:“是老孙头让你保护我的?” 男人默然片刻后,开口道:“谈不上保护,义父只说让我看着你。” 义父??? 王令一脸惊讶,目光在对方身上上下游走,颇感意外的样子。 没听过老孙头有义子啊。 男人没有理会王令的?意思,自顾自的问道:“你和我义父是怎么认识的?” “我是他从河边捡回来的。那你呢?” “一样。” 王令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也是河边......捡回来的?” “嗯......” 王令有些无语,心道,那糟老头子是不是有去河边捡“尸体”的癖好啊? 男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特别之处?” 王令摇头反问:“你是不是知道?” 他几乎有九成九的把握,确信这一身的古怪变化,都来自于老孙头,这人既是老孙头的义子,那他定是知道些什么。 男人不置可否,只是静静的注视着王令,眼中流露有悲伤、痛苦、恼怒、嫉妒和凄凉,这让王令感到有些错愕,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复杂的情绪,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如此这般。 男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快速收敛情绪,深吸一口气道:“你对修行了解多少?” 王令如实作答:“起初我是一点都不了解,不过前些日子,有位同僚和我说了一些,也没有说太多,我现在只知道有两条修行的路子,武道和炼气,有九品之分,武道九品,我只知九品到四品的名称,至于前三品叫什么,那位同僚没说,估计他也不知道,至于炼气,同样只知道品级名称罢了。” 听到王令的回答,男人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反而耐心讲解道:“三品叫化身境,二品为合道境,至于一品武者,人们称其为圣人境,武圣,除了一品以外,其余品级的要点,改日再说,不然说到明天早上也说不完。” 王令急切的问道:“可是我明明从未修行武道,也不懂得炼气,这一身修为是哪来的?” 他以前觉得,之所以能独斗曹府的十数名护院,能力压那个张占义一头,靠的自己部队打磨而来的体魄和格斗经验,但后来石更告诉他这世上有修为品级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特别是之前那场战斗,让王令更加确信,他身上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男人不带感情的斜视了他一眼:“自然是来自于义父,这一点,你不是应该早就猜到了吗?不管是曹府护院还是那个小旗官,都是因你的愤怒而导致了那股力量的外泄,真正让它觉醒的,还是不久前你与那几人的战斗。” 王令:“他是如何做到的?” 正如男人所说,王令确实猜到这与老孙头必然脱不了干系,但就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己居然毫无察觉。 男人没有选择直接回答,而是语重心长道:“不管是武者还是炼气士,能得证大道者凤毛麟角,受万人敬仰,但即便如此,这些大能却都存在着一个难以解决的困扰。” 王令很合适宜的问道:“是什么?” “传承。” “传承?”王令反倒是一脸困惑,有些搞不明白,传承又不是什么麻烦事,身为一方巨擎,自然是有些看家的本事,但如果想这一身本事传承下去,收他百八十个弟子不就行了吗? 通过王令脸上的表情,男人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武艺、功法、手段、秘术,这些都可以传授给弟子,真正困扰那些大能的,不是这些流于表面的东西,而是道意。” “道意?”王令感觉自己就像个复读机,问道:“道意如何传承?” “道意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传承,但有通俗一点的方法,为师者通过的言行传授道理,以此来影响弟子,但人心多变,每个弟子的心性操守都不相同,同一句话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也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所以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身道意完美传承,留存于世,完全是在碰运气,所以那些人才要广收弟子,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就是这个道理。” 王令懵了,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传承道意?武学功法、独门手段、秘术,只要把这些流传于世不就够了吗? 男人继续说道:“后来出现一位天赋近妖的大能,此人无门无派,没有任何背景,靠一己之力踏入二品,可他踏入合道后,既不开宗立派,也无半个传人,至于为何如此,想来与他的道意有关,才会从始至终孑然一身,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苦思百年后,还真就找到了一个可以让道意完美传承下去的方法,名为道转乾坤,道意的道。” “只可惜,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实现就羽化了,油尽灯枯之前,那位先贤将此法赠与各个门派势力的掌权者,期望借他们之手流传下去。” “是还没来得及去实践,还是他的方法本身就存在问题,根本无法实现?”王令疑问道。 男人摇头道:“这种秘法一经问世,就在各个门派势力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迫不及待的尝试,得出的结论是,此法的确可以让道意传承下去,且不失分毫,虽然只是尝试,并没有彻底践行,但各门各派都十分肯定此法可行,只是条件太过苛刻,除非寿元将近,否则没人愿意做。” “还有条件?”这句话刚问出口,王令就后悔了,不知多少先贤为了这个问题,想破了头都没能解决,那位大能好不容易想到的办法,怎么可能没有限制? “条件自然是有的,你要知道,世间万物都是天道的一部分,同时又受到天道法则的限制,万物相生相克皆有其道理,人亦在其中。” 这个时候,王令很想对他说一句:大佬,不是道理,是物理呀! 但他是不敢,只能默默听对方说完。 “道意,虽属个人,却取自于天道,人死后,肉身化作泥土,魂魄进入轮回,道意归于天地,这才是正常的秩序。” “但你若想将自身的道意复刻给另一个人,这有悖天道法则,为天地所不容,试想一下,假如这片天地的所有人,都具备同一种道意,所思所想如同一人。” “那就太单调了。”王令只觉得可怕。 假如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一样的,看似有序,实则无序,人类的进步是需要动力的,同化思想,则意味着失去矛盾,没有矛盾,意味着没有压力,也将不再有动力前进,最终走向衰败和灭亡。 “所谓志同道合,并不意味着人与人之间没有差异,可以试着彼此理解,但无法同化,这就是那些踏入二品的人,难以解决道意传承的关键。” “而那位大能的道转乾坤之法,其实是一种瞒天过海的手段,想要完成此法,必须达成三个条件。” 王令好奇道:“哪三个?” “首先,找到一个与自己道意相合,也就是所谓的志同道合之人,且此人不得是修行之人,不得与自己有任何因果纠葛,避免因果缠身被天道察觉。” “也就是说,不能刻意培养这样一个人,或者影响一个稚童的成长。”王令很快领会到男人话里的意思。 “没错,那位大能之所以没能完成自己的传承,也是和他的道意有关,至于他的道意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的道意极为偏执,以至于熬到寿终之日,也未能寻得合适的人选。” 闻言,王令莫名为那位前辈感到悲哀,耗费一生精力去追求的目标,最终未能达成,抱憾而终,怎叫人不感到唏嘘。同时他又觉得惊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道意,才能让一个人极端到致死都找不出一个同类。 就在王令暗自感慨时,男人继续说道:“虽然第一个要求无异于1大海捞针,但只要花费些时间,还是有可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而真正让人望而却步的,是最后两个条件。” “二品的力量非凡人所能承受,所以必须先散去自身修为,将修为压到另一方可以承受的极限,根骨差的,甚至需要施术者散尽全部修为,你现在是气武双修的七品境,。” 散尽修为?! 听到这里,王令再难平静下去,内心只剩惶恐,甚至觉得有些荒诞,他不明白老孙头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从认识到今天,满打满算都不足四个月,自己凭什么值得那个老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有那么一刻,王令只希望眼前的这个男人在骗自己,却又找不出相应的理由。 而接下来男人说出的话,才真正让王令难以接受。 “此术为天地所不容,施展到一半时,便会被天道察觉,但那时,即便是天道也无法阻止,于是,冥冥之中,天道会主动与施术者达成一个约定,二者只能存其一,这就是第三个条件。” “你是说?!”顾不得伤势,他猛地坐起,浑身各处瞬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即便疼得面容扭曲满头是汗,王令依旧死死瞪着对方的眼睛。 男人眼中亦有悲伤:“施术者燃烧自己的阳寿,完成秘法的最后一步,修行得来的阳寿还于天地,且死后不入轮回,大部分的二品在完成此术后,仅有五年可活,但义父不同,他是武道炼气双二品,受到限制远超寻常二品......” “他还有多久?”王令眼眶湿润。 男人深吸一口气,叹息道:“我不清楚,大概只剩两年左右吧,也可能更短......” 王令内心响起一道惊雷! 他目光呆滞的靠在床架上,彷佛一具被抽离了魂魄的躯壳。 此时此刻,对于身负二品修士的传承,初入门坎就是七品境,他兴不起半分快意,眼中满是悲凉。 低下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邋遢又有些猥琐的苍老身影,不自觉的回想两人共同经历的一幕幕过往,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任王令怎么想,都还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到底他们都只是认识了不到四个月的陌生人,什么理由,值得那个老人即便耗尽生命,也要做到这一步? 此时此刻王令唯一能想明白的,是守在自己身旁的这个男人之前看自己的眼神,知道真相后,王令终于明白,为何在问及自己这身修为时,他会用那么复杂的眼神凝视自己。 “什么狗屁道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们......才认识几个月,为什么会是我......他问过我的意见了么......问过我了么?我根本就不稀罕这种东西啊......”王令呢喃道。 男人道:“我不知道那些大能对传承道意这件事为何如此执着,也不知道义父是出于什么理由选择了你,我只知道,他对你寄予厚望,这么做也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你所要做的,就是尽快掌控体内的那股力量,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才不辜负义父对你的期望。” “......”王令颓然不语。 男人皱了皱眉,见王令依旧是一副失了神的鬼样子,他默然起身。 “啪!” 这一巴掌,直接将王令的脑袋打歪,嘴角溢出鲜血,他整个人的状态就像刚被人从噩梦中扇醒。 “义父选你做他的传承,不是为了看你现在这副败狗模样,他既然选择了你,就再无回旋的余地,如今他仅剩两年可活,你想让他因你而后悔,含恨而终吗!” 这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像一头狂怒的雄狮,咆哮自己的幼崽。 男人的话很有效果,王令眼神虽然依旧黯淡,但那份颓废失意的感觉消失了。 两个人彼此都不说话,只能听见夜莺和蟋蟀在鸣叫。 又过了许久,王令才缓慢开口,自嘲道:“是啊,我确实有些不知好歹了,现在想想,他带我来青州,安排我进街道司,还有这身修为,他做了这么多,肯定是希望我做些什么。” 男人铁面下的表情微动,一言不发。 王令抬起头看向男人,他惨笑道:“你会教我的,对吗?”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欣慰,只是说话的语气却还是那么的冷漠:“我会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但丑话说在前头,我调教人的手段严苛,你要是个没种的,现在就告诉我,我可以换柔和一点的方式。” “不用激我,尽管来就是了,什么时候开始?”王令苦笑。 “等你伤好以后吧,时间定在明天夜里。” “明天?”他其实想说,不是等伤好以后吗?以他现在的伤势来看,明天怕是好不了啊。 男人解释道:“每一种意所蕴含的力量都不一样,也有属于它们的名字,你现在体内有两种意,皆来自于他,其中一种叫修身德海,可积攒功德之力,汇聚成海,可以为你修复伤势,简单的皮肉伤,只需要睡一晚上就能痊愈,你现在用来修复身体的,是义父过去所积累的功德的一小部分,其余绝大部分,在施展道转乾坤的过程中被他散去了,往后你需要多行善事,充盈德海。” 王令恍然,想起了左臂诡异修复的断骨,这种自愈能力,对他而言简直匪夷所思。 “那......另一个呢?”王令问道。 男人的眸光晃动,忽而变得极为严肃,说道:“另一种叫无垢之心,我必须与你明说它的重要性,不管炼气士还是武修,修至五品境即可参悟自身的意,从天地间获取一项神通,或操火控水,或驭风引雷,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五品之后的修行,是将意演化成道的过程,也是精炼神通的过程,放眼古今,已我目前阅历,世间万般神通,无垢之心足以排进前十。” 王令觉得直至今日,仿佛才真正推开这个世界的大门,看见了门后的真相,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响动,认真听着,生怕打断对方。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道意是无法被外力剥离的,除非身陨道消,但是通过意所领悟的手段,却有可能通过其他手段掠夺,比如具备掠夺能力的神通,又比如一些失传已久的禁术阵法,这些都能做到。” “说是失传,不过是那些大宗门想要保住名声的说法,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罢了,可无论是哪一种,失去神通就等于失去了意,下场只有死。” “而我要提醒你的第一点 就是,轻易不要使用它,莫在人前显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旦到了不得不用到时候......”,男人的语气稍顿,继而两眼绽放出如剑般犀利的光芒,沉声道:“不死不休!” 王令怔了怔, 问道:“到底有何神异...?” “顾名思义,它就如同人的心脏,心脏通过人体脉络,将血液输送到身体的各个角落,无垢之心则是将气机灌注到四肢百骸,寻常人需通过运转周天搬运气机,而拥有无垢之心,吃不需要盘膝打坐,一天十二个时辰,吃饭睡觉都是在修炼。” 王令瞳孔瞬间放大,脸上布满了惊愕! 第二十八章——无垢之心 王令震惊到无以复加,意识到暴露无垢之心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危害。 一个不需要花费时间盘膝打坐,就能自行修炼的能力,对任何修士而言,都具备莫大的吸引力,难怪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它的存在,想必这世上知道无垢之心的,大有人在,毕竟孙启毫威名赫赫,要是以为旁人不知无垢之心的存在,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 看出王令的顾虑,男人宽慰道:“等你踏入四品后,就不用有这个顾虑,四品六合境, 紧接着,男人说道:“如果你以为只有这样,那就大错特错了,无垢之心确实对修炼大有裨益,但它真正的价值远不止这个,人之性命宛如阴阳,本初同源又聚为一体,肉身为阳,神魂为阴,武者开阳境,是以武道为本,意气为根,打破肉身限制,从天地间借取某一种法则之力,炼气士亦然,有人把这种与自己本命相关的手段,称之为神通,又或是异能,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只能借取一种神通,武气双修之人可取两种。” 男人顿了顿,随后继续道:“但无垢之心不同,它看似一种,实则九种。” “九种?!”王令惊呼道。 男人道:“我知道这有些匪夷所思,但的确是九种,我亲眼所见。” “那如果加上刚才你说的那个修身德海,我岂不是......”王令呼吸一滞。 男人颔首:“没错,你可施展的神通手段,一共有十种。” “这...”直到此刻,王令才终于明白,孙启毫到底是个多么恐怖的存在,有这么大本事,何至于忍饥挨饿三个月?还遭了那么多罪。 王令觉得那老头是故意戏耍自己,才拉着他干了三个月乞丐流民,其实他哪知道,一切都是孙启毫有意为之,一是为了掩人耳目,二是为了在这个过程中观察他的心性。 “还记得之前与东川侯暗卫战斗的过程中,你身上的白光吗?” 王令点头:“记得。” “当时什么感觉?” 王令看一眼双手,轻声道:“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内心很难生起其他情绪,原本的怒意也消散了,很平淡,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对外界的感应十分清晰,调动身体战斗时,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畅,貌似战力也提升了很多。” “那是无垢之心的常态,使你心无杂念的同时屏蔽痛觉,它并不能提升战力,那是你本该具备的实力,它不过是帮你做到物尽其用,使你充分发挥感官和肉身的能力,而那白光,又叫道义流光。” “道义流光?”王令下意识问道。 “义父是这么称呼的,他说那是蕴含自身道意的气机盈满溢散的表现,平时是白色。” “哦,原来是这样,不过听你的意思,它还能变幻颜色?”王令抓住了重点。 男人的目光忽而凝重,他说:“没错,不同的神通,所表现出的色彩各异,如果你想获得无垢之心的其余神通,需历经凡世间的诸多情感,参悟七情。” “不要以为这很轻松,每一种情绪都需要你大彻大悟,对你而言都是一场劫难,绝不是平日里小打小闹产生的情绪所能影响的。” 王令汗颜,他听到参悟七情时,确实觉得很简单,本就是凡夫俗子,七情六欲于自己而言,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直到男人发出警告,看到对方对此极其重视的眼神,王令立即收起轻视之心。 随后王令又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问道:“七情?那不就是七种神通,可你刚才不是说还有八种吗?” 男人严肃道:“这就是我要提醒你的第二件事,不管你调动哪一种能力,与之相对应的情绪会占据你的内心,万不可同时催动,使自己深陷七情之中。” 王令咽了咽口水:“深陷其中会怎样?” “道义流光会转为黑色,你将彻底失去自我,其后果不堪设想,这种情况我只在义父身上看到过一次,当时......”声音戛然而止,即便过去很多年,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男人依旧会感到后怕。 男人眼中流露出难以掩藏的恐惧,王令看在眼里,没去追问后来发生了什么,大致猜出了结果,默默提醒自己,要谨慎对待这件事。 又是一阵短暂沉默过后,男人轻呼一口气道:“时间不早了,与你说得够多了,过去几年加起来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你休息吧,明天起床,伤势应该也好的差不多了,醒来后你自行离去就是,每晚亥时,我会去寻你。” “还有,除曹庸外,不得与人透露关于我的事情。” 王令点头,见男人转身就要开门离去,王令突然叫住了他:“等下,我是不是该喊你一声师傅?” 男人冷声道:“我不配。” 王令撇撇嘴,不配就不配,你骄傲个什么劲,又问道:“那我怎么称呼你?” “柔兆。” “好吧。”知道这是他的代号,王令也不多去纠结,索性也只是个称呼。 等他再看向门口时,只见房门大开,早已不见男人的身影。嘴角扯了扯,细声抱怨道:“真不讲究,人走了,好歹把门儿带上啊。” 谁知他刚嘀咕完,就砰的一声,房门就好像自己关上的一样。 啊这......他听见了?王令吃了一惊,他试图透过窗户寻找柔兆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摇曳的枝叶和皎洁的月光。 过了一刻钟,猜测人已经走远,王令才平躺在床上,无心睡眠,脑海中回想起方才男人说过的话,只觉得像一场梦。 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后,原本的问题得到了答案,可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疑惑。 为什么二品修士会执着于道意传承? 道意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老孙头会选择自己? 他的道意到底是什么,如果道转乾坤需要两个人道意相合,自己和他又有哪些共同之处呢? 还有,老孙头到底希望自己做什么?他也没交代过啊,是不能说,还是有别的什么理由? 无垢之心......为什么会这么特殊? 王令尝试审视自己,可他不懂内观,看了小半个时辰,一无所获。 想着想着,脑海里再次浮现那张苍老的脸,王令嘴角惨然,呢喃道:“鬼老贼,真会给我找事做......” 说完,他两眼一闭,呼吸均匀舒缓,沉沉睡去。 ······ 青州城,曹府。 此刻已是丑时,曹庸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屋内仅有曹庸一人,他端坐在桌案后,似在等人。 少顷,黑衣铁面的身影走了进来,入房后,两指射出一道气机,房门关闭,四目相对,两人相对而立。 曹庸:“卢愍告御状了。” 卢愍就是东川候,也就是卢佳磊的父亲,东川是青州境内的一个郡,东川郡距离青州城不过二十里,得知儿子被打带出去的暗卫被杀后,卢愍立即遣人从东川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青州城,要曹庸和杜明堂交出凶手。 曹庸搬出律法,说世子当街行凶伤人,随从袭杀执行公务的侍城人,而王令早已被他们带走,如今又来要人,简直不把大景律法放在眼里,不把圣上放在眼里,一顿大帽子扣下去,把使者顶了回去。 然后使者又去了街道司找杜明堂要人,杜明堂比曹庸还不当回事,直接理都不理,甚至提前两天,把除王令和石更外的二房其余众人提前打发出城,叫他们去与押粮队伍汇合。 这一来二去,使者悻悻而归,气的东川候一把抓过心爱的赤云黄釉瓶摔得粉碎,然后连夜派人进京告御状,说祖上随高祖皇帝征战四方,如今后世子孙遭人迫害,青州知府联合街道司包庇凶手,恳请陛下做主。 皇帝老子一看,也觉得有些头疼,这么大点事也告到自己这儿来了,可偏偏东川候是高祖亲封的爵位,他这个当皇帝的也不能真不当回事,至于曹庸和杜明堂到底是否有包庇之嫌,也不能光看东川候的一面说辞,当即拟了一道旨意,命御史台和刑部各派一人到青州督察此案,西北道布政使从旁协助。 男人铁面下的目光一愣,旋即恢复如常,轻笑道:“卢愍那老小子是真能闹腾,算是正式和你撕破脸了,这是想趁机拉你下台啊。” 曹庸冷哼一声:“这些公侯贵胄在自己封地上就是土皇帝,无法无天惯了,那卢佳磊是个跋扈的,在东川郡欺男霸女,烧人房舍,在街上遇到皮相好看的女子,赶上他兴致好的时候,甚至到敢当街施暴,如今更是跑到我青州城内放肆,王令打了他,我只觉得痛快,可是......” “可是他不该当街杀人,对不对?”柔兆接过话来。 曹庸叹道:“唉,麻烦就麻烦在这儿,如果是我做主,尚能以纵容扈从袭击城卫为由,让卢愍知难而退,可再过两日,御史台和刑部的官员就要到了,陪同的还有刘平山的人,怕是不能善了啊。” 柔兆忽而目光一凌:“最近,祁州来的那个总旗,似乎也不怎么老实啊。” 曹庸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了,杜明堂调来了祁州街道司的侍城人,负责在二房押运粮草期间接管东市,来了已经有几天了,领头总旗叫刘继,自打来到青州后,这些人压根不把青州本地的侍城人放在眼里,东市到也的确清静了许多,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刘继将流民驱赶到其他辖区,不论白天黑夜,东城三街两市不许流民出入。 其他各房就不干了,让这些祁州佬过来是帮忙的,不是给他们添乱的,他刘继图省事把人都驱赶出自己的辖区,他们忙着擦屁股,这谁忍得了?找杜明堂评理,结果杜明堂对此没说话,只对底下的总旗说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总旗们去找刘继理论,刘继直接甩出一句,我叔父是刘平山,有理和他说去。 张海峰等人见得罪不起,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眼见自己辖区的流民越来越多,干脆有样学样,也学着刘继驱赶流民,这样一来,即便城中有专供流民休憩的收容所,流民也无法落脚,只能在城中四处流窜,曹庸见势不妙,立即出面叫停,临时在城外增设了几处收容所,以供安置这些流民。 说到刘继这个人,曹庸就恨得想骂娘,要不是读书人心有静气,早就开骂了,“本来该是他们街道司内部的事情,结果引得城中大乱,明明是他杜明堂要人来帮助协理城内秩序,结果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搞得一团乱,他自己反倒大手一甩不管了,还要我来操心这些破事,简直可恨。” 柔兆轻笑一声道:“你不是说杜明堂已经和刘平山穿一条裤子了吗?他不管那刘继,不正说明他有意讨好刘平山,谈不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曹庸语塞,一时间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默。 柔兆转头看向曹庸,见他不说话,笑问道:“怎么?我的话让你难堪了?” 曹庸闻言冷笑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原来你也有插科打诨的一天。” “你还是想想怎么应付上面下来查案的人吧,明天我就让王令搬回来,你提前想好怎么应对。” 曹庸斜视他一眼:“这个时候让他回来,你就不怕他前脚踏进城门,后脚就让人抓了?” 柔兆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个苹果,也不吃,就只是举到面前端详,他打趣道:“怕什么?青州知府是你,街道司的杜明堂显然也不待见卢愍那老鬼,有什么可担心的?” 曹庸一把夺过苹果,沉声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柔兆深呼一口气,大步走向门外:“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些老的从旁关照就已经是他们的福气了,放心,他不会有事,我给他留了一道护身符。” 护身符?曹庸皱了皱眉,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发现柔兆的身影不见了,紧接着,伴随着敲门声,门外传来轻灵悦耳的嗓音,“爹爹,还没睡吗?女儿给您送来了香茶。” 曹庸朝着柔兆消失的位置撇了撇嘴,随手拿起一本书作阅读状,然后才轻咳两声对门外说道:“进来吧。” 一道倩丽的身影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杯暖茶。 曹庸看着女儿端到面前的茶,示意她放在桌上,说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曹霜絮乖巧的放下茶,顺手为父亲整理桌上的公文和书籍,边弄边回复道:“女儿这两天心里烦闷睡不着,就想着到院子里透透气,看见您这里还亮着灯,想来爹爹最近过于操劳了,于是便想着给您送杯茶来,有助于养神。” 听着女儿的贴己话,曹庸心中闪过一丝暖流,倍感欣慰,只不过他并未注意,曹霜絮在整理桌面时,一双明媚透亮的眸子,有意无意的扫视着书房的各个角落。 “这些下人真是的,屏风都歪了也没注意到。”说着,她莲步轻轻的朝着屏风走去,看到屏风后空空如也时,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困惑。 不在屏风后面?可我刚才明明看见屋内有两道人影啊······曹霜絮感到有些诧异,一度怀疑自己没睡醒眼花了才会看错。 曹庸皱眉道:“这屏风过于沉重,你身子弱,明日让下人们弄吧。” 曹霜絮嫣然一笑:“女儿就是看看,对了爹,那个小子还没有消息吗?那个神秘人把他掳走,您不是应该尽快安排人搜救吗,为何府衙至今没有人员调派的迹象?” 曹庸佯装温怒,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扔,冷哼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问这些作甚?” “那小子不是九庵先生托付给曹家的吗?女儿怕您无法跟先生交代,也是关心您嘛。”曹霜絮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撒娇! 还别说,曹庸真就吃她这一套,脸上的怒色瞬间垮了,但又意识到屋内还有其他人在,他只好故作姿态,正色道:“时间不早了,你回房休息吧,爹还要看书。” 曹霜絮一愣,却也没打算继续和老父亲纠缠下去,“那女儿就先回去了,爹爹也早些休息。”说完,她缓步走出房门,从外面将门关上,可她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藏在廊后偷偷观望,等了一会儿不见异常,这才朝着自己闺房的方向走去。 确认曹霜絮走远后,柔兆从房梁上翻身跃下,对曹庸说道:“你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曹庸得意的轻笑道:“我这宝贝女儿可藏得深着呢,比我强多了。” “我观察过她,细腻不失果决,柔媚不失坚毅,聪慧可人,心性善良,性子虽刚烈了些,却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前阵子她忙里忙外的帮助流民,我亲眼所见,确实比你这个老古板招人喜欢。”看得出来,柔兆对这位曹家小姐的评价颇高,言语中尽是赞美之词。 王令入职街道司后,就再也没见过曹霜絮,当时他还纳闷儿呢,问大武,大武也不知道,其实曹小姐是忙着照顾城外的流民去了,知道这事儿的除了曹庸,就只有樱桃以及府衙驻守在城外维持秩序的衙役。 “羡慕了?羡慕我有个好闺女?”曹庸只要听见有人夸自己的女儿,比夸赞他自己还高兴,曹霜絮对他而言,是比命还重要的宝贝。 柔兆跟曹庸打了七八年交道,怎会不知曹庸对这个女儿的喜爱,见他跟自己炫耀,便故意用委婉叹息语气说道:“可惜啊,是个女子,不然大有一番作为。” 曹庸闻言,正洋洋自得轻抚胡须的手陡然一僵,被人戳中痛点的他恼怒道:“要是没别的事儿,就滚吧,老夫要休息了。” 其实曹庸并不在乎女儿是否能有一番作为,但是他知道曹霜絮本人是很在乎的,常常哀叹自己不是男子,否则也要考取功名,为一方百姓谋福祉,久而久之,曹庸便不太喜欢有人提及这个话题,这会让他想起女儿哀怨的神态,凭添烦躁心情。 柔兆嗤笑一声推门而出,跃上屋顶,几息之后,消失在夜幕当中。 曹庸端起女儿刚刚才送来的茶,指尖触碰到茶杯的瞬间他愣了一下,这茶虽是温的,但不似刚沏的,茶杯摸着一点也不烫手。 似是想通了什么,曹庸努了努嘴,将那杯茶一饮而尽,用烛罩熄灭蜡烛后,回房睡觉去了。 次日,王令自床上醒来,收拾起侍城人的衣物和佩刀长鞭,穿戴整齐正准备走出房门,忽然脚步一顿,看向桌上的一纸信函,以及一个玉扳指,想必是柔兆给他留下的。 走过去拆开信函,看完后一脸惊讶的拿起那个玉扳指仔细打量,质感温润,碧绿通透,雕刻青竹图案,纂有“柒月雨亭”四个字,王令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扳指,值不少钱呢吧?这个念头随即又被他打散,柔兆留给他的信上早已说明了这个扳指的用处,可不能给卖了。 妥善将这枚扳指同信函一起收好后,下山回城。 王令所在的山林,距离青州城并不远,和之前他和老孙头去坟头偷祭品的地方倒是挺近,想及此处,不由得想到老孙头已经时日无多,难免有些感伤,但他绝不能停下脚步,要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大步前进,直到让那个老人满意为止。 临近青州时,王令看见了成片成片的简陋帐篷,用简陋来形容都有些抬举那些帐篷了,几根烂竹竿,几块破布,人躺在里面最多遮住半个身子,就是这样的帐篷,乌泱泱一大片,只觉得数都数不过来。 “流民的数量又增加了,以定州的人口来算,就算定州全部沦陷,也不至于会有这么多流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王令自言自语道,他一路走过去,道路两旁的枯瘦身影见他就躲。 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我有那么可怕吗······王令深感诧异,他下意识的搓了搓脸,还以为是自己的长相问题,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自己的长相怎么可能有问题?!这么英武不凡的一张脸。 将至城门时,王令瞧见一群人手里拿着破碗簇拥着,看着像是在施粥,王令凑过去看了一眼,果真是在施粥,衙役们将粥桶一长排摆在桌上,怒斥着领粥的队伍,避免出现混乱或有人插队,其中两道身影显得极不和谐,分别是温雅端庄的大家闺秀以及俏丽可爱的丫鬟。 他站在人群外,一蹦一蹦的挥舞着手臂,边跳边喊:“曹小姐!樱桃姐!我在这儿!” 正忙着给流民打粥的曹霜絮柳眉微蹙,对身边的丫鬟说道:“樱桃,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小丫鬟舀了一大勺粥到面前的碗里,送走一名难民,她说道:“没有呀,小姐是不是听错了?” 曹霜絮作聆听状,确认的确有人在喊她,于是踮起脚尖四处张望,远远地看见一个脑袋上下起伏,振臂挥舞,仔细看了一阵,她惊喜道:“是王令,是王令回来了。” 闻言,樱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真看到了王令的脸,立马拉起曹霜絮的手道:“真是令哥儿回来了,小姐,真的是他!” 主仆二人将粥勺递给衙役,迈开着小步子绕过人群,走到粥棚的另一头,王令见状,也朝着同样的方向奔去。 三人交汇后,没等王令开口,曹霜絮责难道:“以为你死在外面了,那东川候正满青州找你,回来作甚?” 樱桃在旁觉得自家小姐的语气不太妥当,但又不好当着王令的面向主子点明,只好尴尬的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受了些伤,得一位高人相助,离开几日,心里记挂曹大人和小姐你,哦对,还有樱桃姐,我想你们呐,这不?伤好后我立即就赶回来了。”王令嬉笑道,他是有意避开东川候的话题,自看完柔兆的留信后,对于如何对付东川候这件事,他已有了大致主意,暂时不想牵扯他人。 曹霜絮听闻他身上有伤,忽然就想到那晚她随父亲赶到现场时,看到的那一幕惨状,略微蹙眉,本想上前查看他的伤势,但顾及男女有别,不敢做出容易招人误会的举动,于是淡然问道:“伤势如何?” 王令拍了拍胸脯和双臂,跳跃着在空中转了一圈,落地后灿然笑道:“已经没事儿了。” 见状,曹霜絮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人失踪了七天,她也担心了七天。 曹霜絮对于王令这个人的观感有些复杂,她不觉得两人之间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只是觉得这个人虽然有几分讨厌,却也谈不上反感,反倒是对他有几分欣赏在里头,特别是因为孙启毫的缘故,她不希望看到这个人出现闪失。 王令忽然问道:“方才我见流民又多出不少,而且我路过他们的时候,似乎都很怕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晋军打进青州了?”一路走来,王令对 于多出的难民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给出的解释就是,北方战事不利,晋军已经由定州打入青州境内。 “这些不是外面新添的难民,而是被人从城内赶出来的,如今的青州城,已经没有难免的容身之所了,所有收容所都被侍城人清空,他们不是怕你,怕的是你那身衣服。” 王令从曹霜絮的话里听出些许端倪,收起脸上的笑容,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第二十九章——当下局势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帐篷里吧。”曹霜絮带着王令进入自己的帐篷,帐篷不大,却也能容下三个人,可站可坐,不像外面那些。 平时不住人,但毕竟女儿身,休息时还是需要这样一个私密空间,外面有府衙的衙役和负责的胥吏,倒也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樱桃为两人各倒上一碗茶后,走出帐篷站在外面守着。 帐篷附近的衙役总是有意无意的偷瞄几眼,知府大人的千金把一个男人带进帐篷,还让随身丫鬟在帐篷外看守,难免叫人多想,领头的胥吏面露难色,他没见过王令,又不敢没规矩的凑上去好言相劝,有些为难,思量再三后朝樱桃招了招手。 樱桃略微迟疑,来到这名胥吏面前,问道:“有什么事吗?” “呃,刚刚进去那名男子是小姐认识的?”其实这话说的就挺没水平的,不是小姐认识的,两人能在一个帐篷里单聊?但他又不知如何开口,总不能了当的问:那男的怎么和小姐单独在一个帐篷里?这话问出去多招人嫌啊。 樱桃看他表情就知他在想些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帐篷,然后又摆正脑袋,脸上多出一抹严厉说道:“那位是老爷一位故交的晚辈,正与小姐谈正事,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是曹大人的朋友,那就没事了······这名好管闲事的胥吏一听这话,心里安稳了许多,见小丫鬟面露不善的打量自己,连忙摆手悻悻然说道:“没事,没事了,我就是觉着面生,随口问问。” “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她转身就走,胥吏略显尴尬。 这边帐篷里,王令饮了一口茶,放下茶碗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曹霜絮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王令这才知道,外面的流民大多都是被侍城人赶出来的,城内用来收容难民的院子如今已经空了。 王令冷着脸,问道:“曹大人不管?” 谁料,曹霜絮没好气了,秋水般的眸子瞪着王令,嗔怒道:“还不是因为你?” “我?”王令有些诧异。 “还不是因为你打了东川候世子。” 见王令依旧两眼发懵,曹霜絮这才没好气的为他叙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当初爹爹放想要流民入城,本就不合规矩,好说歹说才与杜指挥使协商妥当,本来相安无事,前几日你把卢佳磊打了,那卢愍...也就是东川侯,一纸奏疏送往京城,不单说了世子被打的事情,还控告我爹和杜明堂对青州治理不严,陛下降旨,命御史台和刑部的人查办此事,不日便抵达青州,布政使司的官员负责协助,再加上那刘继本就是刘平山的亲侄子,他在这个时候挑头赶人,不管是杜指挥使还是我爹,都没法站出来,其中复杂你自己想去吧。” 王令闻言,在心里分析其中的关系,心道,按照惯例流民不能入城久住,即便是露宿街头也是不被允许的,这会打乱城内原本的秩序,而一直以来负责城内治安的是街道司,杜明堂之所以答应,可以算作官场人情,皇帝的人因为东川侯的事很快就会抵达青州,杜明堂为了撇清关系,纵容下属将流民赶出城也无可厚非,毕竟城内治安本就是街道司负责,出了事也是街道司承担罪责,曹庸确实没有立场去阻止,可这和我打那个狗世子有什么关系呢? 恍然间,王令想起了那对被打的母子,陡然发觉这里面还真有关联! 如果东川侯想借机找青州官场的麻烦,会以什么理由做首个刀点呢?毫无疑问必然是流民的管治问题,他可以说青州知府和街道司放纵流民入城,世子深受其害被打成重伤,随行的护卫皆又是被街道司的侍城人杀害,这样一来,曹庸和杜明堂都陷入了被动。 这番说辞虽然牵强,但在外人看来就是如此,流民是知府放进来的,街道司对此表示默许,而人又是我这个侍城人杀的,当日在瓦市有不少人都看到了,如果侍城人驱赶流民是杜明堂在亡羊补牢,那曹庸的默许只能说是无奈之举,他喵的,我还真是给两位大佬惹来大麻烦了啊,钦差都下来了。 想明白这些,王令朝着曹霜絮拱了拱手,汗颜道:“是我鲁莽添麻烦了,抱歉。” 曹霜絮见他态度诚恳,面色也缓和了许多:“倒也不必太过自责,我已知晓始末,仅以个人情感,我觉得你做的没错,若换做是我,也恨不能扇那卢佳磊两个耳光。”说到最后,表面上温婉柔和实际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刚强的曹家大小姐,捏了捏娇嫩的小拳头,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王令突然发觉哪里不对,总觉得某个环节不合理,他沉吟片刻后,一脸错愕的看着小桌上的茶碗发呆,曹霜絮察觉到他的异常,歪了歪脑袋,问道:“怎么了?” 她话刚说完,就见王令猛地仰起头,盯着自己的脸不说话,王令的目光太过赤裸,使她的内心平添一股莫名的烦躁。 曹小姐被他火热的目光盯得俏脸绯红,她蹙起眉嗔怒道:“你看着我作甚?” “我想问一个问题,街道司对此事是什么态度?哦,我说的再具体一点,杜明堂是个什么态度?我失踪以后,杜明堂和曹大人分别是怎么应对后续问题的?”王令道。 曹霜絮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随口回道:“东川候曾经命人来要人,要带你回东川问罪,侯府的人先找了我爹,被我爹骂跑了,后来又去了街道司,但是杜指挥使闭门不见,让那人吃了个闭门羹。” 就是这个! 王令刚才就觉得不对,世子只是被打了,又不是让人杀了,东川候何至于将这件事捅到京城?死几个暗卫,对这些公侯贵胄而言也不算什么,按照正常流程,就该是先找府衙和街道司问责讨要说法,而就是因为两方都不愿插手,卢愍因此记恨告了御状,曹庸会偏袒自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杜明堂呢?他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换做是我,就算打人的凶手是自己手底下的人,就算一时半会交不出人,也不该表现得这么无礼蛮横,明摆着是不把东川候当回事,如此明显的包庇手下,势必会得罪对方。 从第一次出现就替我解围时,他就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其后在议事堂也是,而这次同样如此,每一次看似合理,但结果在他出现后朝着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杜明堂......果然对我有所图,是为了无垢之心吗?不,那个时候我还没展露出这份力量,他应该不知道才对,难不成杜明堂和东川候本就有旧仇······王令陷入了沉思。 这时,曹霜絮突然问道:“王令,你怎么了?” 王令回过神,看向曹霜絮精致的脸庞,决定先把杜明堂的问题放一放,眼下正要紧的是应对东川候的事,他说道:“曹小姐,能请你帮个忙吗?” 王令本不想让曹霜絮牵扯其中,但在知道那刘继是刘平山侄子后,意识到局势并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此时他正有一件事需要有个人代办,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他看了一眼曹霜絮,眼神略显古怪。 曹霜絮愕然:“什么事?” 王令正色:“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让东川候有所顾忌,叫他不敢为难曹大人,这件事倒也不难,只需有人跑个腿给人送个物件,这个人比较特殊,我不方便亲自去。” 闻言,曹霜絮莞尔一笑:“叫樱桃或大武跑一趟就是了。” 王令有些难为情的笑道:“这事吧,他们去不太合适,那人应该不会见他们。” “哦?那你想让谁去?”曹霜絮道。 王令没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她的脸。 曹霜絮先是一愣,立即会意,笑道:“好吧,我知道了,那我就替你跑这一趟,不过我可说话,如果太远我就不去了。”倒不是她害怕出远门,只是她本打算盖一座善堂,正为筹集善款奔波,不便远行。 “倒也不远,一下午的时间足够来回。”王令讪笑道。 曹霜絮笑道:“行,需要送的什么东西,送去哪里?” 王令的嘴型微动,说完,曹小姐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当即嗷的一嗓子,惊叫道:“什么?!” 她这一嗓子,不但给王令吓了一跳,就连帐篷外的樱桃以及衙役都看向他们所在的帐篷,小丫鬟急忙掀开帐篷,探进来一个小脑袋,“小姐,你怎么样!是不是这个登徒子又在欺负你?!” 本以为一进来会看到王令正对自家小姐行不轨之举,可明明两个人都好好的,并没有肢体接触,樱桃狐疑的看了王令一眼,又看向自家小姐查看有无异样。 几个衙役也凑了过来,站在外面喊道:“小姐,是否需要我等进去帮忙?” 听着外面的动静,曹霜絮先是看了一眼王令,这家伙一脸惊恐告饶的表情,曹霜絮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竟有些得意,对樱桃说道:“只是被虫子惊吓到了,你退出去吧,吩咐府衙的人照常施粥,不必管我这里。” “哦。”小丫头盯着王令的背影,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但只好照做,几个衙役听闻无事,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王令沉重的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你好歹一知府千金,能不能别总大呼小叫的?” “还不都怪你!”曹霜絮嗔怒道,回想起王令刚才的话,她质疑道:“你刚说的是真是假?我总觉得太过荒唐。” 王令笑道:“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知道你还让我去找那个人!”曹霜絮又惊又怒,感觉自己被人耍了。 王令压了压手,示意她小声些,然后从怀里将那枚玉扳指取出,递给曹霜絮:“是真是假,总要试一下,你将这个带去,他一看便知。” 曹霜絮接过扳指端详着,做工极好,放到市面上少说也得五十两银子。 “你哪知道的这些内幕?”曹霜絮说话的同时,丝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眼神。 王令知道她在想什么,不作解释,只说是自己从别处打听来的,至于这个别处是哪他没说,曹霜絮也懒得细问,收好扳指后对王令承诺道:“午后我自会替你跑这一趟,但如果不像你说的那样,你就等着我爹收拾你吧。” 王令苦笑道:“不会不会,真要出了岔子,我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凳子。” 曹霜絮看着他俊朗的面容,想着自己的臀儿坐在这人脑袋上的画面,不禁脸颊泛起红晕,随即啐了他一口:“谁稀罕你的脑袋!” 王令没懂,愣愣发呆,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较之两人初见时,更加妩媚动人。 聊的差不多了,王令准备起身告辞。 曹霜絮诧异道:“你打算进城?” 王令也诧异道:“是啊,有什么不妥?” “你现在回去,街道司肯定要将你下狱,就算我爹出面,也不过是给你换个衙门关起来等候查办。”曹霜絮道。 王令摊摊手:“难不成一直躲着?躲着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吗?” 曹霜絮正待说话,王令抢先说道:“我原本是觉得,自己打了卢佳磊定然在劫难逃,可现在发现,我的事在有些人眼中,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他们真正的目的也不是我,而是你爹,至于我和卢佳磊,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与其躲下去,不如坦然面对,总不能看着曹大人忙前忙后替我擦屁股,我自己反而躲在暗处乐得清闲吧?” 曹霜絮一怔,无话可说。 王令见状,嘱咐道:“所以,你要尽快把这枚戒指送到那人面前,把我的话告诉他,兴许我中午被关进牢房,晚上就放出来了也说不定。” “嗯,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曹霜絮颔首道。 王令:“那我也去街道司投案了,我能否安然返回那个小院子,就仰仗曹小姐了。” 他假模假式的对曹霜絮拱手一拜,曹霜絮没理,走出帐篷对樱桃吩咐了一声:“叫下人把马车牵来,你随我去个地方。” “好的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樱桃问道。 曹霜絮没理她,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帐篷,对里面的王令说道:“后续你有什么打算?” 她不认为王令能够应付接下来的局面,在曹霜絮看来,眼下王令唯一能依仗的靠山就只有自己的父亲,但即便她爹是一州知府,也没办法在这种形势下保住王令,方才她一直在观察王令,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大祸临头的紧迫感,但总觉得这人似乎已经有了应对的把握,也不知他是蒙昧无知,还是盲目自信。 王令起身走出帐篷,与她并肩而立,看向城门方向笑道:“我也去见个人。” 第三十章——来历不明的指挥使 目送曹霜絮乘坐的马车离去,王令转身步入城门。 才走过一条街,就在拐角处远远见到一队侍城人迎面走来,暗道一声不好,虽然杜明堂表现出的态度消极,但假如侍城人撞见王令,还是会把他带回衙门。 王令左右顾盼,发现右手边有一条暗巷,立马钻了进去,顺手从路边卖雨具的摊子上拿走一席蓑衣和一顶斗笠。 摊主见这人一言不发的拿走自己的斗笠,还以为遇到了小偷,刚要叫喊,吧嗒一声,瞥见摊子多出十枚铜板,立即喜滋滋的收好。 王令现在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在那之前绝不能被侍城人发现带回街道司。 他兜兜转转穿街过巷,避开沿路遇到的侍城人,然而,就在临近目标位置最后一个拐角时,王令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 二人四目相对,脸上同时浮现出见了鬼的表情。 这时,远处的侍城人发现少了个人,转身查看,却见掉队的那人正傻愣愣的站在巷口一动不动,其中一人喊道:“石更,站那儿干嘛呢!赶紧跟上,巡完街找个花巷喝酒去。” 石更一听要去花巷喝酒,在转身的一刹那,脸上立即扬起一个贱到极点的笑容,回声道:“果真?去花巷好啊,我知道有一家的姑娘极水灵,小腰摸上一把,那滋味儿哟!” 他动身追赶队伍的同时,顺便踢了一脚地上的竹筐,刚后扣住蹲伏在杂物堆后的王令。 等他追上队尾时,先前喊他的那人说道:“那破玩意儿也没挡你的路,你闲得蛋疼踢那一脚?我可提醒你啊,边上住着一户篾匠,万一是人家院子里摆不下放在外面的,看见了不得跟你急?我可听说那家住着一个肥婆,凶得很,招惹上她,祖宗八辈都给你骂个遍。” 石更听完也有些后怕,咧嘴一笑:“听说要去喝酒,孟浪了,孟浪了。” 等到侍城人走后,王令推开竹篓,小心翼翼的从杂物堆走出来,面露欣慰的看着石更离去的方向。 虽然他并不觉得石更在那晚临阵退缩有什么错,但还是难免会感到失望,两人在一起时间不长,却算得上自己在街道司里交情最好的一个,方才在与曹霜絮闲谈的过程中,已经知晓了石更逃跑的真相,当日他被柔兆带走时,之所以能看到汤小鱼和曹庸父女俩带人赶到,全都是石更的功劳,他并不是因害怕逃跑,而是跑去府衙和街道司求援,路程虽然不远,但是为了尽快帮王令和谢三斤等人搬来救兵,石更几乎是一路冲刺,最后更是虚脱到倒地不起。 王令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仿佛有一块石头被放下,感觉轻松了许多,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还被他救了。 逃过一劫的王令,走到这条暗巷正中的一处院子,他站在院门前显得有些犹豫,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抓住门上的铁环轻叩两下。 少顷,院门打开,开门的是一名瘦骨嶙峋年仅四十的男人,这人的眼窝深陷满脸疲惫,就像纵欲过度榨干了身子。 男人问道:“你找谁啊?” 王令沉默片刻,回道:“我来买竹篓,能否进去看看?” 干瘦中年男人见生意上门,立即笑盈盈的敞开院门,将王令迎了进来,嘴上则说着:“门脸就在街上,您干嘛非得走后门呢,呵呵,想看什么您随便挑,我这院子里什么都有,比前面货架上摆的还全乎。” 王令摘下头上的斗笠,环顾一圈,院子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竹制品,簸萁、鱼篓、桌椅板凳什么都有,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种类多到王令数不清,没想到这个院子地方不大,却井井有条的摆放了这么多物件。 男人将王令领到院子西侧,这里摆放着不下十几种篓子,王令随便拿起一个竹篓,看着像装筷子用的,常见的筷筒都是取一节竹子掏空,而手上的这个是用细长的篾条编制而成,做工极为精细,细看之下还能发现上面刻着字,都是些恭喜发财、五福临门这类讨彩头的吉利话。 “怎样,有您看上眼的吗?”中年男人笑着问道。 王令将手上的筷筒放下,语气平淡的说道:“没有。” 中年男人一愣,问道:“您不妨和我说说,想买多大的篓子,做什么用?我给您拿几个出来,让您挑挑。” 王令摇头道:“我要的,这院子里没有。” 闻言,干瘦的中年男人目光闪过一丝不耐,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收敛,他这里的东西是最全的,只要是老百姓日常生活用得到的应有尽有,这年轻人怕是来找茬的。 “您要是不打算买东西,就请离开吧。”他边说边侧过半个身子,示意王令现在就走。 王令也不恼,饶有兴致的蹲在地上,逐个欣赏摆在面前的竹篓,“掌柜的别急着撵人,买自然是要买的,我说下我要买的竹篓尺寸,你看看有没有。” “我这地方就这么大,东西都在这儿了,你要没看中的,那就是没有。”中年男人有些不耐烦。 王令背对着他摆了摆手道:“诶,掌柜的别急,我要的竹篓口八寸颈三寸底五尺三寸,有没有?” 中年男人闻言,脸上的不耐一扫而光,再看王令时目光晃动了几下,试探说道:“口八寸未免大了。” 王令看着不过瘾,又将一个鱼篓拽到身前,这个鱼篓的口是鸭头形状,看着极为精巧,同时轻笑道:“不大不大,装不下满膘肥油的贪贼。” 中年男人一僵,然后又说道:“颈三寸是否过窄?” 王令:“不窄不窄,将将锁住滑头小鬼。” 中年男人面露惊喜,上前两步,来到王令身后继续说道:“底又为何五尺三?” 将手里的鸭头鱼篓放在地上,王令起身负手回望中年男人道:“我怕兜不住黎民悲苦。” 中年男人噗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与此同时,两人身侧的小屋房门打开,一个膘肥体壮的女人了出来,与男人跪在一起。 “大人勿怪,这位是我妻子,与属下是一起的。”中年男人解释道。 王令在进院门的时候就注意到那间屋子有人在暗处观望,所以并不感觉意外,只是惊奇这两人一胖一瘦给人带来的反差感,所以多看了两眼。 王令:“我要查阅西北三州的官员行录,全部。” “这...”夫妻俩相视一眼,面露难色。 王令目光一凌:“有什么问题?” 不等中年男人说话,边上的胖女人率先开口道:“这位大人,可否亮明身份,让我二人安心?” “以恶罹罪,与民长歌,天诛十牙,柔兆叁宫。”王令道出最后一道暗语。 夫妻二人听到这八个字,同时下拜道:“日月长明,暗影相随。影卫怜月(清风),誓死听令。” 曾经曹庸问柔兆能否调动罹罪长歌的影卫,柔兆当时说的话半真半假,影卫的确转入地下,但不意味着他不知青州影卫分布,无法调动也是假话,但他曹庸没这个资格动用,只是话不能说得那么直白,所以才扯了个谎,而王令既是孙启毫挑选的传承,自然有这个资格。 听见胖女人自称怜月,干瘦男人自称清风,王令的脸皮忍不住抖了几下。 少顷,这间做篾器营生的小铺子的前堂,位于城西南的一条小街,王令之前走的那条暗巷是后门,地方偏僻了些,也没什么大户人家,但往来的百姓不少,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隔壁是一间规模差不多大小的药房,药房掌柜见干瘦的中年男人正准备搬动门板,似要闭门歇业,便问道。 “管兄弟,这还不到午时呢,怎么突然就关门了,买卖不做了?” “家里来了客人,先歇了,等把客人送走了,再开门营业。” 另一边听见动静的肉店老板走了出来,顺着话茬打趣道:“你得了吧,这一上午也没见有人往你店里钻,哪来的客人?不会是你那肥婆娘见没什么生意,干脆把店关了,好抱着你回屋祸害床架子吧?”说完,便和药点掌柜一起哈哈大笑。 中年男人一人啐了一口,窝窝囊囊的把门关上了,等他转身时,脸上的窝囊样瞬间消失,整个人的气质冷峻如刀。 男人返回后,夫妻二人带着王令进入工具间,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地杂乱的工具和竹制品,品类与院子里的差不多,大多都是半成品,胖女人走到竹筒做成的风铃前,肉呼的大手看似随意拽了几下,实则暗涵规律。 东侧的墙壁上打开一个暗格,其中有一个把手,男人走过去,如胖女人刚才一样,上下左右胡乱拨弄一番,西侧的墙壁上又打开一道暗格,这次换女人走过去,像掏树洞里的鸟蛋一样,在里面鼓捣了好一会儿。 王令有些不耐烦,刚要开口,忽见头顶上方咣当一声掉下三节竹筒。 男人捡起竹筒,将它双手呈到王令面前:“大人,这就是您要的西北三州官员行录。” 王令颔首,将那三节仅有巴掌长短的竹筒拿在手里,他表现的沉稳老练,心里却是惊奇,西北三州大大小小官员的信息,就装在这么小的筒子里面? 他刚要打开看下里面的内容,突然顿住,然后看向面前的干瘦中年男子,夫妻俩心领神会,退到门口处,“我二人到外面身后,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们。” 言罢,夫妻二人跨出房门,将门关好后站在院子里等候。 王令这才取出那三节竹筒,其上分别刻着“青”、“祁”、“定”三个字,王令率先打开代表祁州的竹筒,因为西北道布政使司设立在祁州,所以也包含在内。 将竹筒内的纸业取出,厚厚的一沓卷在一起,需要摊开一张一张阅览,王令越看越吃惊,没想到祁州已经牢牢掌控在刘平山手中,不论是街道司还是军队,都和他有勾结,定州和青州也有官员投靠了刘平山,大小官员牵扯数百人,王令想不通,他刘平山凭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让这些官员趋之若鹜,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理由就是,他背后肯定还有一只更大的老虎。 看着看着,王令看见了熟悉的三个字——东川候!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还真让他发现了有用的东西,王令暗自狂喜,上面记载了刘平山与东川候往来贿赂的详细内容,看完他将这页纸单独抽出,折叠整齐后塞进了袖口。 紧接着打开了刻着“青”字的竹筒,首页便是关于曹庸的记载...... “这上面大致和老孙头说得差不多,唯独这条......嘿嘿,将来可能用得上。”王令的表情逐渐变得奸诈狡猾,甚至还带着一丝丝下流。 翻过曹庸,第二页是专门记录东川候卢愍的,其上不光记录了卢愍的丑事,就连世子卢佳磊干过的烂事也都涵盖其中,王令快速扫过后,将这张也拽了出来,单独收好。 将剩下的内容看完,直到最后才看到杜明堂的名字,王令眼前一亮,可紧接着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了,关于杜明堂的内容少得可怜,仅仅记录了他上任时间、在任期间办过的两三件众所周知的大案,除此以外毫无记载,从哪来?家庭背景?和谁关系要好?有无喜好等等,一概没有,给人一种他好像是凭空蹦出来的错愕感。 王令朝屋外喊了一声。 清风怜月两夫妻应声而入,齐齐下拜:“大人,有何吩咐?” “这里为什么没有青州街道司指挥使杜明堂的详情记录?”王令晃了晃手里的竹筒问道。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面露难色,二人相互使了个眼色,最后胖女人实在受不了自家男人的墨迹劲儿,上前一步解释道:“是这样的,大人。” “这杜明堂来历不可考证,当初我夫妻二人接替这里时,上一任负责此地的暗桩就有交代,八年前,罹罪司驻派在十三州一百二十四个郡负责情报收集的影卫,都没能查到此人的过往,只知道他是京城街道司总衙派到青州的,当时上一任街道司指挥使殉职,他一来就接替了指挥使一职,这几年基本从不出街道司大门,也鲜与人来往,且都是公事,并没有值得记录的内容。” 王令神色惊讶的看了眼手中的竹筒,心道,杜明堂的身份绝不简单,他来青州,到底有何目的? 朝着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出去,王令取出最后一节刻着“定”字的竹筒...... 院中,男人坐在竹凳上用篾条编制食盒,女人则用肥胖的右手握着篾刀和竹子制作篾条,两人看似各忙各的,眼睛却都有意无意的看向房内。 突然,房门被人打开,王令站在门口朝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屋说话,二人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跟了进去。 “我没其他事情了,就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二位,我问完便走。”王令道。 怜月谦卑道:“请教二字不敢当,您直管问便是,我夫妻二人知无不言。” 瘦巴巴的清风在一旁点头附和。 王令笑吟吟的走到中间,勾住他们的肩膀,将二人的脸往中间凑了凑,问道:“这青州城内,除了这间篾具铺子以外,还有没有其他影卫?”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怜月说道:“这位大人,您想必刚加入咱们吧,虽然不知您与柔兆统领是何关系,但他既然能把这个据点的暗号告诉您,我二人对您就绝无半分猜疑,您这个问题我们没办法回答,并非我夫妻二人有意隐瞒,实在是不知啊。” 王令想了想,觉得他们确实没有隐瞒自己的必要,然后换了个话题:“影卫之间如何传递消息?” 清风答道:“大人,我们一向至于上峰联系,各个暗桩的据点相互之间无法直接联系。” “你也看出来我是新来的了,柔兆统领和九庵先生两人,都希望我能尽快熟悉罹罪长歌,不如就由你二人和我讲讲组织内的上下关系。”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不决。 王令见状,提醒道:“你们可别忘了,是柔兆那家伙叫我来的,九庵先生与我更算得上生死之交,如果柔兆不说,我如何得知这里的对接暗号?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柔兆统领吧?” 听他这么一说,清风怜月觉得确实如此,十大统领只听命于九庵先生,如果这个年轻人没有这层关系,就算找到这里,也没办法从统领那里得到对接暗号,十大统领绝非常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向他人透露暗子信息。 打定主意后,怜月开口说道:“罹罪长歌除十统领外,下面还有十二名长歌行者,代号分别为十二地支,掌管十二支牙属,各地影卫及暗桩的人数、分布、接洽手段,都掌握在这十二人手中,再往下则是罚罪庭、天网、善事堂,罚罪堂是负责执行,天网是负责情报,善事堂负责后勤,而我二人只是最底层的影卫,知道的有限。” 清风补充道:“如我们这般的暗桩,都是隶属于天网的影卫,自接管这间铺子以来,一直是与柔兆统领直接联系,其他一概不知。” “刚才我见你们忙活半天搞出来三个竹筒,那竹筒哪来的,此地有传递情报的暗道?”王令道。 清风回道:“不是暗道,此地经营多年,地下建有一处精铁打造的暗室,只有那些竹筒进出无阻,我们只是负责将送到这里的情报归类储存,需要的时候在按照事先记好的位置调出即可,如与外敌闯入,只需开动机关,暗室内的情报会在短时间内焚烧殆尽。” 王令暗赞不已。 走出院门,王令悄悄返回曹家别院,见院门没锁,刚要伸手去推院门,那扇门吱的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迎面站着一位年轻妇人,王令抬头看了一眼,确定是自己的小院没有走错,王令一脸懵逼的表情。 “你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那妇人伸出手一把把他拽了进去,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第三十一章——你还学会昧工钱了 “诶不是!大姐你哪位啊?!”原本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王令,被这个不知怎么出现在自己家的妇人拖进了院子,刚一开口忽然又愣住了,他看见大武正在院子的角落修砌一个小间,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在大武身边立着一个男童,男童怀里抱着两块盖房用的青砖,正准备递给大武,但现在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保持着姿势像是呆住了,齐齐看向自己。 不等王令开口询问,大武大跨步的冲向院门口,两条肌肉紧实的臂膀将王令搂进怀里,抱着他在原地转圈,嘴里高兴的喊着:“公子,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是是是,我回来了,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来,卧槽!你丫最近吃什么了!快放我下来。”王令感觉整个人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有种骨头要被生生抱断的感觉,疼得冷汗都下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大武这才惊觉自己激动过了头,立刻将王令放在了地上。 双脚沾地后,王令竟升起一种死里逃生的荒诞感,心道,这小子原来这么大力道吗?幸好当初那个老管家没叫他出来,不然我指不定就被打死了。 见王令面色有些难看,大武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公子,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高兴过头了,不好意思。” 他边说边伸出双手想要搀扶王令,吓得王令一激灵,本能的后退了半步,大武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看到大武这个表情,王令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有些不妥,一脸歉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是我身子太弱了。” 说完,他在心里默默流泪,有哪个老爷们儿愿意承认自己身子弱的,大武啊,我为了你真是狠狠牺牲了一把自己的名誉。 这时,王令又想起了这座小院的另外两人,他先是看向妇人,随后又看向那个男童,妇人约莫二十有五,虽略显消瘦,但模样极为耐看,只是面色似乎不太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男孩看身高差不多八九岁的样子,?小小的一只,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但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很吸引人,王令在打量她们的同时,两人也在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他们是?”王令问道,其实他想问的是,这对一眼就能看出是母子的两个人,是不是大武的老婆和孩子,但又想到大武曾经和自己说过他的往事,知道他尚未娶妻,更别提这么大个儿子了,所以换了个更合适的问法。 大武恍然,粗糙硕大的手掌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介绍道:“公子你忘了?玉芳姐和小林子是你几天前从那个什么世子手里救下来的,老爷把他们接回来,当时玉芳姐受了伤,不过大夫说了,虽然看着严重,但都是皮外伤,主要是身子太虚了,老爷说人是你救的,所以就放在这间院子里调养,她今天早上才能下床行走,恰好你回来了。” 如今母子俩换上一身寻常人家的布衣,又擦洗掉身上的污垢后,王令一时没认出来。 那位被大武称为玉芳姐的妇人,拉着男童的手来到王令面前,带着哭腔说道:“谢恩公救我母子的性命,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给恩公当牛做马!”说着就要带儿子一起跪在地上。 王令见状大惊失色,连忙用双手分别拖住妇人和男童的身子,拦住她们下跪的举动,急忙说道:“诶,别别别,你这是做什么?我这人最受不得这个,可千万别跪,快起来,快起来啊。” 妇人就像倔犟不肯起,执意要跪,王令自知拗不过她,明白这种情况你不拦着,才是对她们最好的选择,妇人带着男孩给王令磕了三个响头,在这个过程中,王令注意到男孩的眼睛,相较于那天在瓦市遇到时,多了几分生气。 三个响头叩拜结束,母子二人的额头渗出丝丝血迹,沾着少许泥土,王令见差不多了,再次试图将二人扶起,这次妇人没有阻拦,在王令的搀扶下起身,一旁的大武帮男孩掸去裤子上的尘土,当他还想顺手帮一下妇人时,意识到不太合适,伸到一半的手又悻悻然收了回来,半蹲在地上,自下而上看着妇人的脸。 妇人示意自己可以,大武憨憨的笑了一下,王令看到这一幕,眉角一扬,心道,似乎刚才想的也没错,这小子,啧啧啧。 王令见时间还早,曹霜絮还要五个时辰才能带回消息,他也不急,干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听妇人讲她的故事,母亲叫成玉芳,男孩叫林霖,家住定州仓农郡,和王令一样,她们是从定州一路逃难到青州的,她的丈夫早年病故,原本靠着丈夫留下的一间小布坊为生,晋兵打进来时,不得不带上儿子南逃,路上听说青州城的知府老爷肯收留难民,这才到了青州,那天本是打算到人多热闹的瓦市讨点吃的,结果就遇到了东川候世子。 王令听完不禁感慨,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这般好运,如果不是因为老孙头,自己可能还是那个乞丐。 “我听大武兄弟说了,那天那个人是东川候世子,是我们母子连累了您,请再受小女子一拜。”妇人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要再跪。 王令这次一把拖着她的胳膊,苦笑道:“玉芳姐,你别动不动跪我,我这人真受不了这个,刚才允了你,我这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若再跪,可真让我没办法再待下去了,我这人不兴这些,有一次就行了,切莫再跪,好不好?” 成玉芳闻言,讷讷点头起身,擦拭眼角的泪水,眼中满是感激。 王令看向正背对着自己撅着屁股堆砌砖石的大武,还有那个叫林霖的男孩,在他们身侧堆着一人高的青砖以及满地木材,木材约莫四米长,都是曹庸送来的。 两人忙得不亦乐乎,男孩吭哧吭哧帮忙递砖,大武一块一块接过来砌墙,仅靠男孩来回折腾一趟就抱那么一两块砖头,想要盖好一栋小屋,那得到猴年马月去了,大武脚边其实就有他一早搬好的砖,用完了他就自己去拿,一次能搬动二十来块,对于小林子的好意,大武从不阻拦,也没想过要这么大点孩子会不会磕了碰了的,大武不懂这些道理,他只知道,这个孩子一开始很认生,不愿与人接触,好不容易有了点孩子该有的活泼气,大武舍不得让他停下来。 王令有些好奇的问道:“我进门时就注意到了,你们这是盖什么呢?” 成玉芳怯生生似有些不太好意思,向王令解释道:“老爷说公子你正好缺一个洗衣做饭的下人,所以就让我和霖儿留在这个院子里,让大武兄弟在院子里为我们母子盖个小间,以后方便服侍您。 二人说着话,大武那边已经完成了两面墙,只是他似乎没什么经验,这个时代虽没有钢筋水泥,但他连糯米水掺土都不会,单靠砖石在地上垒,这种墙踹一脚就塌了。 你这种房子睡了会死人的啊,大兄弟······王令的嘴角猛地抽搐。 他仿佛看到刚捡回一条命的母子俩被砖石掩埋的场景,王令对大武粗劣的工艺着实没眼再看,他先是望了眼天色,心里大致计算了一下时间,找他原本的计划,酉时还要去街道司投案自首,见天色尚早,决定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走过去照着大武屁股就是一脚,大武屁股吃痛,转过头看向身后,见是王令后,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屁股,有些委屈道:“公子,你踢我干嘛?” 王令没好气道:“曹庸那老小子怎么找你干这活儿呢?就算想从简,也不是你这么个盖法,这墙一碰就倒,你是想睡梦中砸死她们娘儿俩?” 大武一听,慌乱不知所措的看了一眼墙面,试探性的用手推了推,墙没倒,只是晃了晃,大武笑嘻嘻的对王令说道:“公子,牢的嘞,你看我这么推它都不倒。” 王令翻了个白眼,抬起脚猛地侧踢过去,大武本能避开后,只听轰的一声,半截墙壁坍塌。 大武看着散落在地的砖石一阵后怕,刚才还觉得倒不了的砖墙,却被公子一脚踹塌,意识到自己险些铸就大错,他有些心疼的捡起地上的砖,沮丧道:“这可怎么办...要不我还是照老爷的吩咐,请两个瓦匠过来吧。原本是想省下银两给玉芳姐买衣服,给小林子买吃食的。” 王令听他说完,脸皮忍不住又扯了几下,心说,我就知道曹庸那老小子不会这么不靠谱,让你个夯货建房子,合着请工人的钱全让你给昧了,这才认识几天,就惦记着给人家买衣裳了? 王令不知该说他什么好,首先他肯定没有坏心思,这一点王令还是有信心的,可你说他聪明吧,刚才他自己推了两下墙都直晃荡,你说他傻吧,嘿!都学会昧银子搞豆腐渣工程了。 妇人在一旁也是一阵心惊肉跳,却并没有想过责怪大武,大武是个极其单纯好相处的人,只要相处几天就能看出来,躺在床上养伤的这段时间,除了擦拭身子、帮换衣服这些私密活儿是丫鬟们帮忙做的,其他都是大武在操劳,如果不是大武这几天的细心照顾,她自己也不会好这么快,所以妇人也只是被吓了一跳,并没有在心里埋怨大武的愚笨。 刚好小林子又抱过来一块砖,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一时愣在原地,似乎搞不懂,为什么好不容易砌好的墙要给拆了,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恼,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辛劳被人糟践了,只是单纯感到困惑,只是安静站在一边。 也不知他是哑巴还是不太喜欢说话,王令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听男孩嘴里蹦出过半个字。 没搭理大武,任他抱着那些砖头心疼,王令走到男孩身前,蹲下身用手揉着他的头,想要给他一个说法:“他的方法不对,我教你怎么盖房子,好不好?” 男孩张了张嘴,王令等了半天,终于听到一个“嗯...”,声音不大,但清晰的落入王令的耳朵里。 王令展颜一笑,笑的轻松快意,牵起男孩的小手,说道:“一会儿给你拿个小铲子,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不需要你卖多大力气,工不能糙,毕竟将来是要住人的,我和你都要仔细一些,明白吗?” 男孩讷讷点头,也不知他是不是全都听进去了,王令没有像有些大人一样,反复追问孩子,或是让他把自己的话复述一遍,反正男孩若是没做好,他也会帮忙补救。 大武遵从王令的指示取来工具,然后在地上挖出深五尺半,宽有差不多一尺的深沟,三个人,两大一小,以王令和大武的体力,不需一个时辰就全部挖好了。 这个过程中,林霖这个瘦弱孩子忙得满头大汗,他下铲的动作会快,却又极其小心,他不知道五尺半是多深,也不知道一尺有多宽,但是他会偷偷观察王令,看他挖多宽,自己就挖多宽,只可惜忙活了一个时辰,他也没挖多少,到头来还是王令将他拽了出去,亲自补完了最后一段。 “那些木板拿过来插进沟里,把砖填在中间,木板外围也要填砖,防止泥土松动,缝隙用黄泥塞满,一段一段的垒过去。”说着,他又取来一根长线,用大拇指在眼前比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大致测量了水平线,将线的两头固定在院墙和原本那间房的墙壁上,“木板高度以这条线为准,那根要是冒了头,你用砖头砸下去,高度碰不到线的,你就用石块垫一下。” 王令这个法子,倒不是部队教的,龙焱居无定所,常年游走于祖古大地的深山老林之中,住的都是帐篷,或是砍木头搭盖木屋做临时住所,他这个法子是一个战友教的,主要是那阵实在闲的无聊,一群人就想着搭房子玩,当时没有转头,石料是大头兵们就地在山上捡的,山中湿气重,他们还顺手搭了个土炕,盖房的过程,几个大男孩不亦乐乎,只可惜刚盖好没几天,行动指令就下来了,他们成功完成任务,端掉一个窝藏在山中的制毒工厂,小队也折损了两名战友。 王令回想起往事,略略出神,等他回过神时,一只大手正在自己面前左右摇晃,王令一把拍开大武,“活儿干完了吗?” 大武呲牙笑道:“没有。” 王令直接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说道:“没干完你偷什么懒?还不赶紧干完,墙弄完了把顶封好,再给我搬一张小床来,被褥也给我送进去,原来那床就行,给玉芳姐和小林子换一床新的,我晚上回来还得睡呢!” 大武哦了一声,也不多问,对于王令的话,他从来都是选择照做,很少问问题。 然而,这话恰巧被奉茶过来的成玉芳听见了,她连忙快走了两步,来到王令身旁,问道:“公子的意思,往后你要睡这小屋?” 王令语气平淡道:“自然,你们娘俩就睡大屋吧,我无所谓,有张床就行了。” “这怎么使得!”妇人当即表示反对。 王令表现出极其强势的姿态,说道:“我喜欢住小屋,大床我睡得不自在,再说了,咱俩差不多,都是定州逃到这里避难的,谁也不比谁高一头,你们一个妇人一个孩子,怎好叫你们挤在这么个小间里,我让你睡大屋你照做就是,不然我明天就和曹大人说,让你们搬到曹府,换个下人过来。” 妇人一听要让自己搬到曹府,非但不觉得开心,反倒像是被王令抓住了命门,她连忙放下茶,就要跪在王令面前,“公子,求你让我和霖儿留下侍奉你,不要赶我们走!” 王令一见她又要下跪,一阵头疼,连忙又一次扶住她的胳膊,怒道:“你要我说几次才肯听?不许给我下跪,我不喜欢。” 他刚把妇人搀扶起来,小林子这时也跑了过来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不走...我...不想离开...求你。” 王令伸出手抓着林霖的后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谁料大武也要凑热闹,压根听不出王令是在吓唬妇人,真以为他要将母子俩赶走,也打算跪下磕一个,被王令一脚踹开,王令是又好气又好笑,一个接一个的,整的他还挺忙。 “你们留下来可以,但是得按着我的规矩来,第一,往后不许跪我;第二,叫你们住大屋不准推辞;第三,以后要是有什么委屈必须告诉我。”讲完三条规矩,王令看向成玉芳问道:“听到了吗?” 成玉芳还想反驳,再看到王令不容辩驳的眼神后,只得小声应道:“是...” 王令满意一笑,转脸对大武说道:“我稍后要去街道司投案自首,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便归,这些你帮我收好。”说着他取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不久前从篾具铺子得来的那几页纸,以及柔兆留给他的信。 他自首后,身上多余的物件是会被没收的,他可不想这么隐秘的内容落到侍城人手里,指不定哪个手贱嘴碎的就给张扬出去了。 之所以给大武保管,一来毕竟与成玉芳不熟,即便她有报恩之心,王令也不敢把这些东西交给她,二来则是因为大武从不做多余的事,不担心他会偷看。 大武听说王令要去投案自首,一句劝告的话都没有,问都不问一声就接过了锦囊,唯一关心的就是:“公子,这东西放在哪里合适?” 王令:“随你,只要别弄丢了就行,妥善藏好。” “哦。” 妇人显得有些忧愁,问道:“公子,那人身份尊贵,你此番去衙门投案凶多吉少,为何不躲起来?” 王令不以为意道:“没事,我有把握今夜归来,不会有事的,对了,晚饭不必等我了。” 妇人还想说什么,见王令胸有成竹的模样,也就没再开口,倒是那个瘦小的孩子,此时正忙不迭的一块砖一块砖的忙活着。 王令看着这个孩子专心致志的模样,欣慰的笑了,接下来就该是平息这场麻烦的时候了。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王令起身告别大武和成玉芳,向着院门口走去,男孩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王令准备离开,脸上出现慌乱,急慌慌的冲向王令,一把搂住他的大腿。 妇人见状连忙拉住儿子,轻声斥责道:“霖儿,快放开恩公,不得无礼。”她的手放在男孩柔弱的肩头,用力拉了拉,见这孩子不肯松手,只得歉疚的看了一眼王令。 王令示意她宽心些,然后低头看向男孩,男孩也正抬头看着他,王令说道:“只是出门一趟,夜里就回来,我不走。” 闻言,男孩果真松开抱着他大腿的小手,只是眼神仍有些依依不舍。 王令揉了揉他的脑袋,试图让他安心。 安抚住林霖的情绪后,王令走出院门,婉拒了妇人相送的请求。 此时曹庸正在府衙,曹霜絮又被他打发到了别处,王令叫大武回府上牵来了那头小黑驴,多日不见,小黑驴竟一反常态的用脑袋在王令胸口处蹭了蹭,表现得异常亲昵,王令喜笑颜开,一人骑着驴,朝着街道司的方向行去。 第三十二章——审讯(1) 穿街过巷,抄了条近路才终于到了街道司大门,负责看门的两个侍城人见这个骑驴的小子有些眼熟,待他走得近些才看清了对方的面貌,不正是失踪多日的王令吗? 对于这个新入职的小子,街道司哪个敢说不认识?短短不到一个月,先后闹出几次动静,哪一件不让人惊掉下巴? 王令拍了拍小黑驴的屁股,它乖巧的朝着来时的路返回,竟是懂得王令的意思。 目送小黑驴消失在街角,转过身,却见门前守卫好似见了鬼一般愣在原地望着自己,他笑着摆了摆手道:“两位兄弟下午好啊。” 守卫相视一眼,心道,这王令怎么还敢回来,当真是不怕死吗?其中一人朝着同伴使了个眼色,那名同伴立即会意,飞快冲入衙门,不一会儿便带着一大票人返回。 王令瞧见为首的那人,不由得愣了一下,竟然是那个被自己折断了手腕的张占义,心道,他不是应该在西城趴河沟子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之前听到守卫禀告王令出现在门口,张占义还不太信,如今一见果真是王令,心里瞬间乐开了花,且不说与王令的私仇,单单这人与东川候府的梁子,谁抓到他都是大功一件!这等好事儿居然让自己撞上了。 当即也不废话,张占义大手一挥,喝道:“拿下!”,在他身后的侍城人纷纷抽出刀将王令围住,却没人敢上前一步,只是一个劲的用眼神示意身边的同伴先上,谁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 见此情形,张占义皱起眉头,厉声道:“都在等什么?!还不将此僚速速拿下!” 一名侍城人提醒道:“头儿,他之前杀了六个七品和一个六品啊,我...我们...” 他这才想起王令之前的战绩,他自己就是七品,岂不是说王令具备了一人独斗七名小旗官的实力?这一下,张占义也犯难了,要是换做一般人,他说不得要逞个威风,大喝一声:都闪开!我来会会此僚。 可对方是一人可挡七个小旗官的狠人,张占义虽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此时也有点怂了,心里盘算彼此之间的胜算,且不说他的实力如何,单说他那只手就废在眼前这人手里,如今伤势未愈,更不是王令的敌手。 眼下这个局面,颇有点骑虎难下的意思。 就在这些人为难不敢动手时,王令突然开口道:“你们还等什么呢?我本就是来投案的,快把我抓起来啊。” 众人一听都愣住了,张占义也不知道王令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试探性的问道:“你是回来投案的?” “正是。”王令坦然回答。 张占义一双大眼在眼眶里转悠了一圈后道:“取枷锁来,将此人带入地牢。” 就这样,枷锁脚镣全部戴齐,王令被张占义亲自押入地牢。 街道司的地牢王令还是第一次进来,以前是没这个机会,今天有幸得见,只不过却是以犯人的身份。 这座地牢深入地底,狱卒在前领路,才下楼梯,一阵阴风裹挟着由屎尿和尸臭混杂的臭味儿直冲脸庞。 王令用手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这地牢狱卒待着不难受吗?好歹打扫打扫啊。” “少废话,快走!”张占义极不耐烦的推了王令一把,只想尽快找个牢房把王令塞进去,然后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尽管他来了很多次,却依旧难以适应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昏暗的烛光下,一行人穿过狭窄的通道,左右两侧时不时传来犯人的哭喊告冤,一双双布满血污的枯手穿过铁栅栏,试图抓向王令等人,回应他们的是狱卒的鞭子。 就在王令好奇自己会被安排进哪个牢房时,却发现被带进了审讯室,满屋的刑具看得人眼花缭乱,那些刑具上还残留着斑驳的乌黑血迹。 王令扭头看向张占义道:“张小旗,你这是打算直接对我用刑吗?” “怎么?怕了?当日折断我这只手的时候,你小子不是挺张狂的吗?”张占义狞笑道。 王令知道,他这是打算借机报复,警告道:“你就不怕指挥使大人降罪?” 此言一出,张占义果真意动,街道司内早有传言,杜明堂是王令背后的依仗,个别好事之徒结合王令入职当天在大门口和议事堂的两件事,认为指挥使在有意包庇王令,起初这只是少数人之间的一点点风声,这也是王佃雨等人一直没报复他的原因之一,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依然心存顾忌。 然而,最近这已经成为了大多数人的共识,只因为王令在打了卢佳磊后,指挥使对此表现出的态度十分消极,甚至对东川候使者避而不见,也不曾派人在城内外展开搜捕,因此,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杜明堂必然和王令有关系。 张占义对此更是深信不疑,不为其他,他如今能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据。 当初杜明堂罚他去城西清理河道,为期一月,白志钧在看到杜明堂对东川侯世子被打一事的态度后,为了确定王令与杜明堂之间是否存在关系,便给郭超出了个主意,让他以人员紧缺为由调张占义回来,如果杜明堂同意了,那就证明他当初处罚张占义,就只是为了帮王令解围,而这个目的早已达到,张占义在不在城西都已经无所谓了,若是不同意,则证明二人并无任何关系,杜明堂所为另有其他目的。 郭超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见了杜明堂,得到的答复显而易见,张占义被顺利调回,可郭超自己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如今张占义在听到王令的话后,顿时犯了难,说真的,他是个莽夫不假,但也是有点小聪明的,在这街道司想要混得开,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指挥使。 反正这小子是要死的,东川候府不会放过他,暂且让他再嚣张片刻······张占义心有不甘的放下手里的刑具,他恶狠狠的瞪着王令,凶狠的目光好似能吃人。 对于张占义的内心戏,王令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之所以提到杜明堂,无非就是在赌,赌这帮人对他和杜明堂的关系有所怀疑,别说张占义这些人了,王令自己都有类似的猜测。 见到张占义的神色变化后,王令在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同时脸上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道:“张小旗不准备试试?我这人骨头软,兴许你在我身上试个两三样我就哭喊着求饶了。” “你少得意!当街殴打世子,残杀七条人命,你以为自己能躲过这一劫?纵使你和指挥使大人有瓜葛,他也保不住你!”张占义怒道。 王令嗤笑一声不说话,心道,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你,还真没指望他杜明堂能保下我,等会还要你亲自把我送出去,恶心死你个狗东西! 这时,一名狱卒匆匆赶来,对张占义道:“张小旗,使尊差人来报,命你速将王令带至前堂,东川候世子带人来了,使尊要提审王令。” 听前半段时,张占义脸色还有些难看,但当听完后半段以后,他又立即哈哈大笑道:“王令,这回我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笑吧,一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王令道。 张占义的笑声一滞,在看到王令时,张占义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小子似乎比自己还开心,那眼神中的期待与激动,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王令能不激动吗?他忙活了一天终于等来了这一刻,就为了看到卢佳磊吃瘪的表情,如今又有了张占义这么个添头,心里别提多乐呵了。 张占义冷哼一声,带人押着王令又走出了地牢,在路过一间牢房时,王令突然注意到那间牢房里蹲着一个人,蓬头垢面看不出相貌,满脸的胡子多日不曾修剪,王令之所以注意到这个人,是因为那人的眼神让他有种被猛兽注视的感觉,冰冷嗜血,不参杂一丝一毫的情感。 可当他再想看仔细一些时,那人却缓缓闭上了眼睛,缩在牢房的角落里没了动静。 好可怕的眼神,这人是谁······?王令心里嘀咕道。 随后王令便被带出了地牢,刚进来就被带走,让人莫名觉得荒唐,就像走了个过场似的。 王令他们走后,那名犯人的眼睛又忽地再次睁开,口中念念有词,但是声音太小,听不出说的是什么,只见他藏在身侧的手一翻,手里竟多出一节和小拇指差不多宽的小刀,在脚踝处的铁链上细细摩挲,也不知他关在这座地牢有多久,就那么一把小刀,已经将脚镣的断口处磨得只剩一半,偏偏没被狱卒发现。 ······ 王令这边已经被张占义带到了前堂,杜明堂及各房总旗都在,其中还有一个王令不认识的年轻人,正与张海峰、白志钧等人站在一起,王令想了想,猜出这人应该就是那个祁州来的刘继,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此人面容白皙五官清俊,眼睛不大眯成一条缝,脸上始终挂着三分笑意,瞧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若不是已经知道了他这几日以来的所作所为,王令说不定还真以为他是个良善之辈。 似乎是感受到了王令的目光,刘继也看向了他,二人视线相撞的那一刻,刘继表现得极为好奇,他来到青州城有一阵子了,自然是知道王令的,毕竟东川侯世子被打闹得满城风雨,他又岂会不知?只是有些意外,这个传闻中的三等侍城人居然如此年轻,大概也就二十不到的模样,不禁暗自嘲笑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王令只与刘继对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环视一圈却不见那卢佳磊的身影,感到有些诧异,心道,不是说东川候世子来了吗?怎么不见他人呢? 见王令左顾右盼,对众人不甚理睬,就连一向保持中立的赵海龙也感到一丝不悦,若是以往也就罢了,眼下刘继在旁观望,不管怎么说王令都还是街道司的一员,如此目中无人的举动,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岂不是让这个祁州佬看了笑话,赵海龙用眼角余光扫向刘继所在的位置,果见他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脸上还挂着讥讽笑意。 王佃雨按住刀柄出列,指着王令喝斥道:“大胆!公堂之上胆敢东张西望,还不速速跪下!” “聒噪。”王令只是瞥了他一眼,颇为不屑,随后朝着杜明堂作揖道:“使尊,我需要跪吗?” 杜明堂语气威严,反问道:“你想跪吗?” “不想。”王令回答的坦然又爽快。 “那便站着吧。”杜明堂道,张海峰面色一怔,但对此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毕竟大家早已看出杜明堂与这个小子定然存在某种关系,心里只觉得愤恨,反倒是刘继诧异的看了杜明堂一眼,接着又看向王令,目光隐隐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白志钧表现的最为淡定,唯一不同的是他隐晦的瞥了一眼杜明堂,目光透着一股阴冷。 “王令,你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吗?”杜明堂问道。 王令道:“属下不知。” 王佃雨刚刚被王令蔑视,如今抓住机会又跳了出来,冷哼道:“袭击世子,残杀东川候府护卫,你犯的是死罪!” 王令一脸无辜,惊叫道:“王总旗何出此言呐?” 众人听得一愣,任谁也没想到,那日他所作所为皆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还敢矢口抵赖。 “当日目睹你恶行之人可不在少数,你还敢否认,莫不是真以为有指挥使大人庇护你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王佃雨一时气急,不小心把心里话也讲了出来,他的话刚一出口,便意识到了自己失言,身驱猛然一僵,额角和背部浸出冷汗,定在原地不敢回头。 这下场面尴尬了,几乎同时,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杜明堂。 “王总旗,你说我包庇这王令,可有证据?”杜明堂语气冰冷,眼神更是凌厉。 吓得王佃雨急忙解释道:“使尊,属下一时急躁口不择言,绝无半分对使尊不敬的意思,还请使尊恕罪。” 王令只觉得可笑,你话都明明白白的讲出来了,现在说自己没那个意思,拉出来的玩意儿还能原路塞回去不成? “哦?”杜明堂冷冷凝视着他。 所有人都以为杜明堂要对王佃雨发难,结果这位指挥使突然嘴角上扬,竟是笑着道:“也罢,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由你来主审此案吧。” “啊...您说什么?”王佃雨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光是他,其他人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他们都以为指挥使会与之前无二,竭尽全力保下王令,怎知他把主审权给了王佃雨,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王令也对此颇为疑惑,他看向杜明堂,恰好看到杜明堂正眼角含笑的看着自己。 虽然与杜明堂接触的次数不多,但对方一直给王令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让他觉得忽远忽近难以捉摸,即便他几次帮自己解围,王令也不敢说这人就是和他站在同一战线的,这种毫无理由的好意,总叫人难以安心,可至今王令都还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尤其是之前在篾具铺子里看到了关于他的记录,几乎毫无内容可言,更让王令觉得这个杜明堂绝对不是什么善类,如今突然一反常态让王佃雨审他,当真是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这只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王令暗自戒备道。 第三十三章——审讯(2) 手里拎着食盒走在街上,王令朝着沈家的方向行去,来之前他就已经打听清楚了沈家的住处。 这是一段路,他走得有些沉重,行人三三两两擦肩而过,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刚来到青州时,城内外都是一片热闹的景象,这里的原住民的脸上,没有半点被战争影响的神情,半个多月前还有说有笑的踏青祭祖、烧香拜佛。 而现在,一张张掠过身旁的陌生面孔,看着他们的脸上爬满了被生活压迫的焦虑,整条街上,除了一伙懵懂无知玩耍的孩童,就只有王令缓慢的走着,几乎所有人都显得急匆匆的。 是什么让原本安乐祥和的青州百姓如此?是大批流民涌入后的混乱?是米价暴涨后的焦虑? 都不是,在王令看来,这一切的祸根是统治者对底层漠不关心的冷漠,战争的创伤可以安抚,生活的焦虑可以平复,唯有藐视生命的冷血无情,无药可医。 思绪万千,他的心里忽地感觉到沉重,两只手不由得握得有些紧,尤其是提着食盒的左手,木制的握把被他捏得发出几声细微的咯咯声。 “今天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出我这个店门!” “你别拽我!明明就是你这东西有假,还不让人说?” “你放屁,我这明明是上好的血晶,你凭什么说是假的?!” ······ 前方忽然传来几声争吵,王令略作迟疑,立马快步凑了过去。 奋力扒开围观的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前排一等座的他,看到一老一少两个人正拉拉扯扯。 白发白须的老者,左手拿着一块晶莹如血的石头,右手则拽着一个年轻人的袖口,也不知道这老头哪来那么大力气,任那年轻人如何奋力挣脱,都难以甩开他的手。 年轻人看似不满二十出头,青色华服,手拿折扇,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玩世不恭的俊朗,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一丝桀骜,那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与优雅。 “喂,这位老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王令对身旁站着的吃瓜群众问道。 那人闻声看向他,见他长得人畜无害的样子,便开口道:“那小伙子在醉仙居吃了顿饭,吃完说什么银子被贼人偷了,扔下一块红色的破石头就想吃霸王餐,喏,就是赵掌柜手里那块。” “一顿饭而已,何至于当街厮打?留下打杂抵个饭钱不就结了?”王令注视着那一对老少拉拉扯扯的样子,简直没眼看,就在他跟这个路人说话的功夫,这爷俩已经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了。 王令抬起头,心道,这家名为醉仙居的酒楼,盖得倒是富丽堂皇,气派非凡,九层楼的建筑在实属少见,想必在这青州城也是独一份的存在,这么高的建筑物应该是很惹眼的,以前我怎么就没注意? 闻言,方才被王令问话的老哥,鄙夷的看了王令一眼道:“你知道他吃的是啥吗?那可是八仙宴,八荤八素全都是我西北最顶级的菜肴,光是那一道踏雪无痕,用的必须是最难捕获的赤熊的熊掌烹制,这一道菜听说就要八百两黄金,咱们这种平头百姓,光是闻闻味都难,这一桌八仙宴,没个万两黄金都下不来!” 这人说着说着,脸上升起一丝憧憬,听得王令心惊肉跳,心道,我滴个乖乖!什么宴席能吃万两黄金?!他惊得下巴不受控制,险些掉到地上,赶忙用手将下巴拖回到原处。 今天算是见了世面了,他长着这么大,就只听说过满汉全席最为豪奢,但那也是上百道菜,这个所谓的八仙宴只有十六道菜,就能卖出如此贵的价钱,当真骇人! “这八仙宴这么金贵,应该不是谁都能吃的吧?怎么还会有人吃了不给钱的?”王令奇怪的道。 路人老哥闻言略作思考,眉头紧皱,像是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醉仙居九层楼招待不同宾客,一到五层是平民,六层七层多是些达官显贵,八层九层只有权贵中的极少数人才能上得去,就算是青州知府曹庸,十多年来在这里应酬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且只能上到七层,而八仙宴这种级别,唯有八九层的客人才能享用,按道理能上得去的人,不应该吃不起饭,更不会跟一个掌柜的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你们是不知,我刚才就在楼里吃酒,那年轻人来以后,好像取出了一个物件给掌柜看了眼,我离得远,他又背对着我,所以我也没看清那物件是啥模样,但掌柜的看了那物件后的表情,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他看完那年轻人的东西后,急急忙忙地就把他领上了楼,过了许久后,那年轻人脚步极快的冲了下来,赵掌柜一路拉着他的衣袖死不撒手地跟了下来,啧啧啧,得亏我多喝了几杯,不然哪瞧得上这热闹啊。”边上另一人突然插嘴道。 王令咂舌,不管是这二人口中陈述的事情经过,还是抱在一起扭打的那一老一少,都刷新了他的认知,头一次见到吃霸王餐吃得这么牛逼的主。 这要是换了他自己,让人打一顿也值了,王令突然这般想到。 话说,都闹成这样了,怎么也没个伙计出来拉架呢? 他正纳闷呢,几个跑堂的伙计带着另外几个像是看场子的壮汉,从醉仙居的大门冲了出来,原来是来得迟了些,想必是事发突然,才刚刚召集了人手出来帮忙。 此时,赵掌柜和那位华服公子被伙计们拉开,两人身上满是灰尘,那名公子的衣裳看着尤为不便宜,令人着实心疼那身衣服。 “把他给我绑起来,我今天非得打断了他的手脚,扔到茅坑里,等着东家回来处置!”见终于有帮手赶到,赵掌柜发起狠道。 赵掌柜只觉得今天算是打了眼了,这人来时,拿的是京兆府陈氏主家的信物,见他穿着华贵,谈吐不凡,还以为是个大主顾,没想到竟是个骗吃骗喝的小贼!这一桌八仙宴让人白白沾了便宜,东家若是怪罪下来,他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怎能不怒,为了给东家一个说法,就算是舍了老脸不要,跟人在门前扭打也要留住对方。 左右负责看场的壮汉,将华服公子死死扣住,准备带回到醉仙居,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下场,在场的人都能猜想得到。 华服公子拼命挣扎,双手被两个壮汉擒住,双腿却不甘示弱地踹向赵掌柜,只不过二人之间的距离,并非他两条腿所能弥补的,华服公子大喊大叫道:“呸!你这不识货的狗才,本公子都已经给过你饭钱了,你凭什么抓本公子!” 赵掌柜闻言愤然推开搀扶自己的两个伙计,他举起手中那块赤红色的石头,怒道:“你当我们醉仙居是什么地方?一块破石头也想来吃白食!”说着便将手里的石头重重地扔到了地上,然后对着那两名擒住华服公子的壮汉道:“现在就把他给我带进去,我要亲手砸断他的手脚!!!” 华服公子看着那块摔在地上的石头,一阵肉疼,旋即喝道:“这是血晶玉,一克可抵押百金!你这不识货的狗奴才,真是气死本公子了!好!你今日若真敢打断我的手脚,信不信明日就有人过来拆了你这狗屁的醉仙居!” 赵掌柜见他还敢口出狂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就想要给华服公子一个大耳光,打烂他的嘴,怎料他这一举动,恰好贴合了对方的心意。 华服公子见刚才还踹不到的赵掌柜送上门来,顿时整个人腾空踹出一脚,正正踏在了赵掌柜的胸口! 嚯!这脚可真够劲的!王令看着倒飞出去的赵掌柜惊叹道。 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吃白食不对,但这赵掌柜口口声声就要断人手脚,气焰未免太过嚣张了些,王令很是不喜,如今看他吃了亏,顿时一阵暗爽。 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赵掌柜毕竟年事已高,顿时感觉胸口气血翻涌,浑身剧痛难以忍受,他躺在地上,手指着那名华服公子,用恶狠狠的语气艰难说道:“给我打,现在就给我打断他那两条腿,我看他还能狂妄到几时!” 醉仙居的伙计和打手,见赵掌柜都发话了,也顾不得当街行凶是否会有麻烦,毕竟这酒楼背后的东主背景深厚,他们这些人也不在乎那些,一群人将华服公子按在了地上,两名壮汉各自手提一根粗壮的木棍走了过来。 华服公子拼命挣扎,想要摆脱束缚,然而却无济于事,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没想到这醉仙居竟敢当街行凶,不少人对此指指点点,但却无一人敢站出来制止,有些心软的妇人甚至捂上眼睛,不敢看接下来的残忍画面。 两名壮汉提着木棍,各自来到华服公子的一条腿边站定,高高举起木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忽然杀出一人,左右各自一脚,将那两名壮汉踹倒在地。 第34章 审讯(3) “王佃雨,啊不,王总旗,世子身为原告,他已证明行凶之人不是王令,你又何必胡搅蛮缠?岂不有失一房总旗的风度,还是说你其实并不是冲着王令,而是冲着我来的?若这么想把屁股往上挪一挪,何必这么麻烦,你与我说上一两句就可,抛除京城总司衙门,还有十二州街道司一把手的位置可以争取,你相中哪个告诉我,我定当向总司举荐贤才,倒也省得这么多歪歪绕绕,还是说王总旗实在是故土难离,就只想坐我这把椅子?” 杜明堂的语气似调侃似质问,看着神态温和,听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耳朵里,直教人不寒而栗,心虚的低下了头,张海峰和白志钧两人心头一颤,又怕被人看出心思,只得龟缩在侧强装淡定。 王佃雨急忙趴伏在地,将头抵在地上,颤声道:“卑职绝无此意,定是石更这烂贱之人受了王令指示,他方才所言纯属对卑职的污蔑,卑职对使尊的忠诚日月可鉴呐!” “王总旗不必在意,我既已命你为主审官,便是对你信赖有加,我也只当这石更听了别人几句嚼舌根子的闲言碎语,不会当真的,不过我倒要问问王总旗,你请来的人证都不能证实王令有罪,就连世子也说不是他,你是准备定他无罪,还是继续?”杜明堂眯了眯眼道。 “我...”王佃雨脸色有些苍白,刚要打退堂鼓,却瞧见白志钧等人正用一种鼓励加逼迫的眼神看着自己,一时犹豫了起来。 王佃雨此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突然想起了来之前他们四个总旗一起盘算的计划,那就是要尽早给王令定罪,只要王令被定罪,就能把祸水引到杜明堂身上,如果在这个时候畏缩不前,就再难有这个机会了。 他一咬牙道:“回禀使尊,那日王令杀人之后被其同伙救走,乃众多兄弟亲眼所见,世子及另外三明证人或许是受人威胁,所以才不敢当面指证,我还知一人定然能指明凶手!” “哦?又是何人呐?”杜明堂道。 王佃雨道:“便是那日冲撞了世子的妇人成玉芳,及其她的儿子,事发当晚这对母子被人送到了王令所住院落,卑职以为此二人必与王令有莫大牵连,所以斗胆恳请使尊,允许我传唤那母子二人前来问话。” 王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杜明堂,希望他驳回王佃雨的要求,却见杜明堂并不与自己对视,而是开口道:“王佃雨,若此番仍不能证明王令就是那行凶之人,你当如何?” “若如此,卑职也只好认定王令无罪,再不过问此事!”王佃雨郑重抱拳道。 “那你们呢?”杜明堂的目光在几位总旗身上一一扫过。 事已至此,张海峰、白志钧、郭超三人也别无办法,只能附和道:“我等无异议。” 杜明堂轻笑道:“这样最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街道司虽宽,却也禁不住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塞人进来,我允你最后一次传唤证人,不论原告被告,好叫你们死心,再没完没了的,任你们把瓦市的人都叫来,此间怕是装不下那么多人。” 他冷不丁的一句调侃,听得王佃雨老脸一红,以他最初的想法,是直接搬出东川候世子盖棺定论,结果卢佳磊出人意料的打了他的脸,眼瞅着正主都不追究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叫来一个又一个人证问话,准备死磕到底,结果叫来的人都跟商量好了似的,说出的话仿佛一个个巴掌,对他的脸左右横甩,即便王佃雨再怎么老江湖,脸皮也有些遭不住。 “卑职这就派人传她们母子过来。”王佃雨道。 王令的住处离街道司并不远,等了没多久,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一个八岁大的男童,卢佳磊心中诧异,竟是没想到这女人洗干净以后会是这般清秀可人,让人不由自主的升起怜爱之情,目光中闪过一丝淫邪与渴望。 成玉芳神色有些胆怯,反倒是那个孩子淡定自若,目光如潭水般深邃无波,妇人小心翼翼的扫视四周,在人群中找到了王令。 王令略作点头,示意她心安,成玉芳果真不再害怕,拉着林霖跪在地上叩拜道:“民妇成氏,见过诸位大人。” 王佃雨走上前去,问道:“抬起头来,本大人有话问你。” “大人请问。”成玉芳抬头道。 王佃雨道:“那日在瓦市,你可曾看清是谁救的你?” 成玉芳目光晃动,刚要下意识的看向王令,忽然发现这位问话的大人眼神不善,她心头一紧,强行止住动作,哀声道:“民妇未能看清。” “没看清?”王佃雨语气一冷。 成玉芳惧怕之下,眼神本能的躲开他的目光,双唇轻颤道:“民...民妇当时昏了过去,确实没看清。” 王佃雨正要吓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妇人,忽然余光瞥见她身边的那个孩子,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他笑着说道:“这样啊,那想必你儿子应该是看见了吧,我不妨问问他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王令恶狠狠的攥紧了拳头,一只手却悄无声息的按在了他的肩膀上,王令回头看去,不知何时石更已经到他身旁,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妇人见这位明显带着恶意的大人盯上了自己儿子,连忙抱住他的腿哭泣道:“大人,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民妇确实没看清楚...” “既然你当时昏了过去,那我也不必再问你,滚开!”王佃雨暴怒之下,一脚将她踹开。 他叫人取来了拶具,准备对这妇人动用拶刑,王令本来不懂拶具是何物,但见之前被叫来的那三人皆是惊惧不已,也知道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不一会儿,两个侍城人走了进来,王令瞧见他们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瞬间就认了出来,那不就是用来夹手指头的刑具吗?此物便是专门用来对付女子的。 王令急忙对杜明堂喊道:“使尊,王总旗这是打算屈打成招,怎可由他随意动刑?!” 然而,杜明堂却一脸冷漠的道:“此举并不违背律法,流民无籍无户,刑讯无阻。” 王令目露凶光,想要出手阻拦,一只脚还没抬起,顿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压笼罩全身,竟是把他死死按在了原地,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王令露出惊骇之色,艰难的转动眼睛,看向了杜明堂的方向。 他想要挣脱束缚,却发现这股强横的气机由内而外将自己锁得死死的,即便他拼尽全力,却也只是让身体轻微的颤抖了几下。 这股威压只针对王令,旁人无法察觉,王佃雨等人瞧他站在原地发抖,还以为他是气的,心中得意至极。 此时成玉芳的十指已经被架上了刑具,她惊慌哭泣,口中不断求饶,却是无人搭理她,卢佳磊啧啧两声,刘继则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王佃雨沉声道:“用刑!” 两名负责行刑的侍城人将手中的绳子猛地一拉,妇人口中传来一声直达九霄的凄厉哭喊,王佃雨心满意足的看向小男孩,在与男孩四目相对时,他忽然愣住了,没有预想中的流泪哭泣,也没有求自己,他看到的是一个几乎毫无波澜的稚嫩脸庞,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不似人类该有的幽冷。 王佃雨甚至产生一种荒唐的感觉,自己竟有一丝想要躲闪的心思,不敢与这个男孩对视。 诧异男孩有些反常的同时,他也没忘记自己的目的,当即换上了一副春风般的笑脸,将手轻轻按在男孩不足一握的肩头,然后用另一只手指着王令道:“小孩儿,你若不想母亲受苦,就告诉我那天是谁救的你们呀?是不是这个人呐?” 林霖扭过头去,眼睛扑闪扑闪的盯着王令一看再看,显得极为认真。 “对,看得仔细些,是不是他?”王佃雨道。 王令看着正在受苦的成玉芳,此时她脸色煞白,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每一根手指上都多出一个血淋淋的指环,他于心不忍,竟期盼起林霖能够指认自己,也免得他人替自己受罪,十指连心的疼痛,非一般人所能承受,更何况是一个柔弱妇人。 这时,小男孩唇齿微动,糯声道:“不是这个叔叔。” “你再说一遍!!!”王佃雨按住他肩头的手猛地发力。 男孩的脸骤然拧在一起,却依然倔犟的紧咬双唇,愣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王佃雨恼怒之际,如同失去了理智一般,手掌对着男孩的小脑瓜高高举起,看那姿态竟是要对男孩动手,这一掌若是劈下去,男孩凶多吉少。 王令大急! 突然,感受到禁锢住自己的那股威压陡然消失,他顾不得惊喜,迅速了出去,一记鞭腿照着王佃雨的脑袋横扫过去。 王佃雨早已察觉到王令在他身后的动作,他不易察觉的勾起一抹笑意,对王令的攻击丝毫不理,手上的动作却是缓了不少。 石更见状暗道不妙,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王佃雨自知失败,所以打算激王令对自己动手,他便可以以袭击上级为由,将王令当场击杀。 “你们有多不把我当回事,才敢如此放肆?”杜明堂的声音在二人之间传来,语气平淡却又透着一股渗人的森冷,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中间,一手握住王令的腿,一手擒住王佃雨的小臂。 王佃雨道:“使尊,我只是想吓吓这个孩子,倒是王令暴戾异常,居然对我起了杀心,他定然也敢诛杀侯府护卫,即便今日不能证明瓦市的凶案是他所为,也该治他袭击上级之罪,理当腰斩!” “王佃雨,你打的什么算盘,莫不是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指挥使很好糊弄,也很好说话?”杜明堂冷声道。 王佃雨急忙道:“卑职不敢。” “不敢?你今日闹得已经够多了,该懂得及时收手。”杜明堂转而对王令说道:“至于你王令,腿这么举着不觉得累吗?还是说,你想让我一直帮你端着?” 王令闻言,赶紧撤回自己的腿,恭敬行礼道:“卑职知错。” 杜明堂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说道:“今日之事就此了解,王令无罪释放,但暂时不必回衙门当值了,罚你在家闭门思过不得外出,朝廷的使团过几日还要亲自审理此案,谁也别给我搞小动作,若是出了岔子,我绝不轻饶。” “可是使尊...”王佃雨当真气昏了头,都已经这样了还想纠缠下去,却被杜明堂挥手打断,让他原本要说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杜明堂挥断了王佃雨后,说道:“你方才一直急着给王令定罪,却偏偏忽略了两个关键问题。” 王佃雨不解道:“请使尊赐教。” 杜明堂撇过头去,看着王令问道:“你消失的这几天去了哪里?为何今日才回来。” 王令愣了愣,然后摆出谦卑姿态,诚恳道:“那日,卑职见一黑衣男子与世子的护卫厮打在一起,本想帮助那些护卫驱赶那人,怎料卑职这点微末的武艺难以抵挡,刚一出手就被那黑衣人打倒在地,最后更是被他掳了去。” 在场之人没几个真正知道内情的,卢佳磊在自家暗卫现身之前就被打晕了,那三个证人当时虽然为了避祸没敢多看,但也知道那黑衣人明明是最后才出现的,只不过他们不敢说出来,即便如此,在场之人无一例外,都认为王令在鬼扯,偏偏他说得义正言辞,跟真的似的。 “七名护卫皆被斩杀,凭什么偏偏将你掳走?”白志钧直言了当的戳穿他故事里的破绽道。 王令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对杜明堂回答道:“起初卑职也想不明白,但那人带我走的确另有原因,他之所以将我掳走,是因为看到我此前想要制止小侯爷鞭笞百姓的行为,觉得我还有点正义感,故而饶我一命,但也奉劝我侍城人欺压良善,希望我就此远离街道司,说完那人就走了,再没回来过,独留我一人在山林中养伤,卑职这几日确实有想过不如趁此机会离开,但一想到同僚待我如手足,一想到使尊还在为街道司的事业而辛劳,我又怎能狠心离去?所以,伤好了以后,我便回来了,只是没成想,竟因此事遭了诸位总旗的无端猜疑,卑职有罪,卑职该死!” 他将那个故事里的黑衣人,描绘成了一个路见不平悍然出手的侠客,声情并茂的语气变换,再配合浮夸的演技,听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么扯淡的故事,他是怎么厚着脸皮说完的? 明知道他在胡编乱造,偏偏拿不出证据来,只能听他的一面之词,卢佳磊不屑的轻哼一声,眼中满是愤恨之色,白志钧等人则是一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刘继愣愣出神,只觉得荒唐至极,石更则强忍着笑意,憋得满脸通红。 杜明堂轻咳了两声道:“即然是这样,那边解释得通了。” 这特么哪里说得通了?!王佃雨等人心里惊呼出声。 “这个问题结束,我要指出第二个问题了。”杜明堂表情严肃的扫视众人一眼道:“你们觉得,刚才王令表现出来的实力如何?” 赵海龙是个老实人,想也没想的回复道:“我观他出腿时的气息波动,应是七品无疑。” 杜明堂颔首不语,他凝视着众人,此时这些人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侯府七名护卫皆在七品之上,当中更是有一名六品元武境,且精通战阵配合默契,即便对战五品开阳境也可有一战之力,如若只是七品的话,五合之内定然落败。”赵海龙抓住要害,提杜明堂点出了其中的道理。 “所以,此事绝非王令所为。”杜明堂笃定道。 众人默然不语,王佃雨饶有不甘,却也无法说服自己,王令一个七品当如何力战六名七品外加一名六品。 最后,众人不欢而散,走之前,王佃雨还不忘对王令放出狠话道:“你别得意,迟早要你死在我手上。” 对于他的威胁,王令只当是没营养的屁话,全然没放在心上。 王佃雨走后,那东川侯世子卢佳磊悄然来到王令身侧,沉声道:“这次的事两清,胆敢再用那件事威胁于我,即便拼得鱼死网破,我也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王令轻哼笑道:“世子伤势未愈,还是先养好些再来找我麻烦吧,不过还是奉劝世子一句,还是不要招惹我为妙,如今是您有把柄握在我手里,我这人身份低贱,又是匹夫一个,易怒易燥,您是东川候府的小侯爷,身份尊贵,真要是闹将起来,八文换千金,这种赔本买卖您可做不得。” 卢佳磊脸上浮现出忌惮神色,随后怒哼一声,顶着个缠满纱布的脑袋拂袖离去。 径直来到成玉芳身旁将她扶起,王令愧疚道:“玉芳姐,让你和小林子受委屈了。” 成玉芳目光柔和的看着王令,她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已然说不出话来宽慰王令心中的歉意。 和石更打了声招呼,又向杜明堂告辞一番,王令领着林霖,搀扶住成玉芳离开了街道司,朝着家的方向缓缓离去。 王令走后,石更来到杜明堂身前,躬身行礼道:“使尊。” “你做得很好,下去吧。”杜明堂道。 “是。”石更作揖道别,转身走了出去。 之前热闹非凡的大堂,如今只留下杜明堂一人,他坐在椅子上,沉默的看向门外,王令等人离去的背影倒映在他眼中,过了片刻,他忽然轻笑出声道:“是有那么点意思。” 抗揍 皓月当空,东川候府,世子卢佳磊居住的院落里传来一声又一声女人的惨叫,凄厉如女鬼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划破长空。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来到院子里,此人正是东川侯卢愍,他看了一眼身后随行的下人道:“退下吧。” 下人们脚步轻缓地退出了院子,等所有人退出去以后,卢愍推开了卢佳磊的房门走了进去,他前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自己儿子的咆哮道:“我不是吩咐过了吗?任何人都不许打扰我,你们是想死吗?!” 卢佳磊以为又是府上的下人,结果却听见门口传来了自己老爹威严的声音:“我听说今天曹庸那个女儿来找过你,然后你们一起去了青州城,你还跑去街道司给那个打你的小子翻了案,回来以后,就不打算先与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听到这个声音,卢佳磊丢下手中的鞭子,连滚带爬的从床上翻到地上,慌慌张张披上一件长袍,飞快跑了过去。 床上只留下一个娇躯半裸的女子,丝绸棉被遮住了她的下半身,后背却是皮开肉绽的模样,满是皮鞭抽打过的痕迹,鲜血划过女子白皙滑嫩的肌肤,流淌到了床榻上,却不见她有任何动静,就连呼吸都停止了。 卢愍浑不在意的坐在椅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他端起酒杯,眼睛看着跪在脚边的卢佳磊道:“说吧,让我听听是怎么一回事儿。”说完,他滋溜一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是见这几日父亲与青州官员闹得有些不愉快,不想您为了我这点小事得罪人,那曹庸和杜明堂,毕竟是青州主事官员,我想...我想...”卢佳磊心虚道,说到最后声音更是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卢愍似是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如何啊?” “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与其和那两人撕破脸,倒不如我们撤去诉告,上头的人很快就会抵达青州,那些人是来查流民安置的,西北道布政使刘平山素来与曹庸不和,想必定会趁此机会以小造大,我们不妨先从中抽出身来,然后先坐山观虎斗,或许能寻得机会从中获利也说不定。”卢佳磊道。 卢愍皮笑肉不笑着道:“吾儿虽明悟得晚了些,但也算有所成长,为父心中甚慰。” “都是父亲苦心栽培的成果,只恨儿子愚钝,过去只是一味贪图享乐,如今方才悔悟。”卢佳磊急忙道。 卢愍用手摸了摸他的头,目光却看向床榻之上那个方死不久的女人,柔声道:“你也累了,莫要太过操劳,好生睡一觉吧。” 说完,他看也不看仍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儿子,负手走了出去。 过了良久,卢佳磊缓缓起身,脸上的怯懦与敬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阴狠和狰狞的面孔。 ······ 曹府别院。 用过晚饭的王令,坐在门槛上看大武和小林子摔跤,每回合大武都会装作不敌故意摔倒,明明演技那么粗糙,偏偏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只是不管怎么瞧,大武似乎比小林子还高兴些。 一袭鹅黄色的淡雅罗裙来到他身旁,轻声道:“这样就结束了吗?” 无需抬头,光听声音王令就知道是曹霜絮,笑道:“哪有那么轻松,不过保得自己一时的安稳罢了。” 佳人柳眉微蹙,她很清楚那些人的真正目的是她的父亲,而王令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小角色,他的生死并不影响大局。 “昼间有一事来不及问,你是如何知晓...知晓世子卢佳磊的那段往事的?”她有些不好意思道,说话时两颊绯红,似乎是觉得事情过于荒唐,语气中既透着与人言说的羞耻,又有来自本心的好奇。 王令古怪地看向这位所谓的大家闺秀,他没想到原来这样的女子也有一颗爱听八卦的心,只是对于这些谨遵阁礼的千金小姐而言,很难如市井妇人那般能与人依着院门侃侃而谈。 “我白天与你说过,那穆昭仪身为皇帝后宫九嫔之一,入宫前是卢愍豢养的外室,出身低贱,却生得一副好皮相,三年前各地甄选秀女入宫,卢愍为了能往宫中植入自己的势力,便将她送了进去,只是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已和这个外室勾搭上了,那枚玉扳指,就是卢佳磊送给她的定情信物。”王令道。 一女侍二夫这种事,对于曹霜絮而言已经算是不小的道德冲击,更何况还是父子二人,曹霜絮初听这事时觉得荒唐,此时再听依然觉得荒唐至极,忍不住轻啐了一口道:“简直无耻下流。” 别说她,王令当时了解此事后,同样感到震惊,忍不住在心里惊叹东川侯父子玩得真花,这种事就算放在他原来那个世界,也是相当炸裂的。 曹霜絮沉吟良久后,忽然问道:“入宫后,会有嬷嬷一一鉴别秀女贞操,那穆贵人又是如何瞒过去的?” “他卢愍敢冒欺君之罪,定是有所准备的,至于手段嘛,我猜大概是砸了银子。”王令道。 曹霜絮道:“那她又是如何瞒过皇上的呢?” 王令面色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道:“估计是用药物推延了来葵水的日子吧,以葵水作了那处子落红,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办法,谁又知道呢。” 闻言,曹霜絮的脸又红了三分,轻骂道:“呸,你这人,端的是狗嘴里吐出象牙,满口污言秽语,当真下流。” 王令无语,这不是你要问的吗?又不是我非要说给你听的。但见曹大小姐脸上一片桃红,虽说她神色微怒隐有嗔以,却在烛光灯火的照应下显得尤为动人,别有一番韵味,王令像是被人击中了心房,一时之间竟是看痴了。 “你...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盯着我。”被他火热的眼神注视着,即便曹霜絮再如何心智坚毅,也有些吃不消。 察觉到自己的确是肆无忌惮了些,王令尴尬的收回目光,干笑道:“实在是曹小姐太漂亮了,我毕竟是男子,不经意间看得有些出神,实在不好意思哈。” 曹霜絮羞赧道:“分明就是个登徒子,还偏要给自己找那么些理由。” 王令悻悻笑了两声不再言语,曹霜絮觉着自己与他之间的气氛,莫名的尴尬起来,于是便想找回方才的话题遮掩过去,她强装正色道:“你白天要我拿着那扳指去东川,虽然帮你度过了眼前的苦难,但我观那卢世子言行,看得出他是那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说不得将来还得找你麻烦。” “暂时不必担心他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东川侯卢愍不敢让那女人的往事传到皇帝耳朵里,那卢佳磊同样如此,但他其实更怕的是传到他老子卢愍那里,不然他世子之位可能就不保了。”王令眼中射出一道寒光,有这个把柄在手上,说不得还能好好利用一番。 曹霜絮觉得他说得在理,也不再多做顾虑,于是又问道:“接下来呢?朝廷的使团马上就要到了,即便你这件事了了,我爹他...他这几日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有没有想出办法。” 王令安慰她道:“曹大人机智过人,官场经验丰富,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不必担心了。” 曹霜絮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哀叹道:“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近日会有大事发生。” “不管是什么事,既然要来,那便让它来好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面对它,然后解决它。”王令道。 曹霜絮轻嗯了一声,这时,成玉芳端着两盏茶走了过来,此时她每根指头都缠着纱布,端着托盘都显得很吃力似的。 成玉芳对二人轻笑道:“小姐,公子,今夜湿冷又起了风,喝口茶暖暖身子吧。” 曹霜絮急忙走过去,一边从她手中接过拖着茶盏的木盘,一边关切道:“玉芳姐,你这手刚上完药,怎能做这些活计?我来帮你拿。” 王令大大咧咧道:“就是,玉芳姐,你就让她干就行,这点活儿她还干得起。” 曹霜絮嗔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怒色,吓得王令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 不等成玉芳反应,托盘已经端在了曹霜絮手里,成玉芳自责道:“都是我这个做下人的无能,才让小姐和公子为我担忧。” “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就得怪这个坏人,若不是他非得惹来这么些事端,你又何必受这个苦?”曹霜絮说着一脚踢在王令的小腿上。 疼得王令呲牙咧嘴,心道,这小妞脚劲还真不小,也不知道曹庸怎么教育闺女的,明明长得温雅柔媚,怎么偏是这么个暴力性子。 成玉芳连忙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若没有公子,我和霖儿早已不在人世了,公子大恩大德,我们母子俩无以为报,又岂敢因这点小伤就怪到公子头上。” 曹霜絮撇撇嘴,不愿看王令那张脸,王令得意笑道:“小事,小事,不过就是个东川侯世子而已,就算他老子来了,我也照打不误,到时候说不定我要给他老子当一回老子,让他卢佳磊喊我一声爷爷听听。” 成玉芳被他逗笑了,曹霜絮轻哼道:“你这人就会耍嘴皮子,这次算你侥幸罢了,若真让你对付那东川候,十个八个王令也得白白搭进去。” 被她拆了台,王令讪讪的笑了两声,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却是不敢反驳,指不定这妮子又说出什么话来,被拆台事小,丢了面子事就大了,毕竟人活一张脸,他再怎么厚脸皮,也不好把脸皮扔在地上。 一个院子五个人,有说有笑,有打有闹,在曹霜絮的印象里,这座院子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自打她娘亲去世后,她每每来到此处都是为了缅怀故去的娘亲,那种时候,总是落寞寂寥的,留在这院子里的只有伤愁,如今却是大不同了,这里开始有了生气,有了温情。 夜深人静,曹霜絮与大武早已离去,成玉芳和林霖母子两个,在王令的强烈要求下睡在了主屋,而他自己则躺在那间新盖的小房子里,说是房子都有些高看了,这要放在以前,顶多算是一个能住下一个人的狗窝,拢共不到十平米的地方,将将够摆下一张床,再多的家具就放不下了,只会显得更加拥挤。 王令躺在床上,被褥还是他原来那一套,他嘴里衔着一根院子里拔来的草杆,他在等一个人,那个说要教他修炼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王令被路过的打更的声音惊醒,忽觉身边站着一个人,此人身穿黑衣,面部被一张铁制面具遮挡看不出容貌,却能看见他深邃的眼眸中射出的精光。 “柔兆大叔,你来了。”王令惊喜道,他从床上坐起,直勾勾地盯着这个男人。 柔兆没理他,而是环顾四周,扫了一眼他所居住的这个简陋小屋,然后才缓缓开口道:“你怎么改住这里了?” 王令道:“玉芳姐带着一个孩子,让他们住在这屋子里不太方便,我这人又喜欢这种闲散独居的环境,还很有趣味性。” 见柔兆眼神迷茫,王令问道:“你小时候就没有和伙伴一起搭建过什么秘密据点吗?” 他其实还想举例说明,比如用纸壳子、抱枕盖房子之类的,男人的快乐大部分都是想通的,但他如果这么说,又担心柔兆不能理解。 可柔兆听完他说的秘密据点后,眼里的光芒明显恍惚了一下,王令从他眼中看到了追忆的神采,自温和到落寞,眼神不断变换,知道自己的话勾起了柔兆的回忆,他语气自然地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轻笑道:“对了,你不是要教我如何修炼吗?我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开始吧。” 柔兆先是一愣,随后眼中的神采恢复如常,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对王令道:“稍等,还需防止屋里那对母子被惊醒。”说完,他瞬身来到主屋门前,指尖弹出一缕青烟,袅袅娜娜地飘入房中,不一会儿,屋内的母子二人睡得更加香甜,似是做了什么美梦。 王令有些担忧道:“这是迷烟吗?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放心,这是我所掌握的神通,名为梦尘,我只是让他们做了一个好梦,黎明破晓之后方能醒来,不会伤害到他们。”柔兆解释道。 听完,王令算是安心了,同时对这个梦尘产生了兴趣,他问道:“难道只能让人做梦,控制人的睡梦时长?” 柔兆道:“也可梦中杀人。” 梦中杀人?王令大惊失色,这种神通听着就觉得非同凡响,这岂不是说只要柔兆愿意,轻轻松松便能取人性命?假如让他去杀了那东川候......王令阴恻恻的盘算起来。 见他脸色古怪,柔兆猜到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补充道:“我这项神通有是三个限制,非你所想的那般恐怖。” 王令一愣,问道:“哪三个?” “第一,修为在我之上者不可施展,与我修为相同者则有被其挣脱梦境的可能;第二,若要在梦中杀人,我首先要入梦,届时肉身毫无防备,亦是将自己置身险境。此二者为神通独有的限制,而那第三个限制,则来源于天诛令。”柔兆道。 又是天诛令,之前就听这个男人提起过,当时他问过关于天诛令的问题,柔兆对此却讳莫如深不愿作答。 王令试探着道:“那个天诛令,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会对你造成限制?” “我只能告诉你,天诛令共十枚,分别为: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罹罪长歌的每一位统领,都算作一名执令使,执令使总共十个席位,每一枚令牌的意义都不同,但又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在生命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不能对有四品以上官员及公侯出手,否则执令使将遭到天诛令反噬,当即身死,这是为了防止我们十统领犯上谋逆。”柔兆道。 王令恍然大悟,难怪先前柔兆说他不能亲自对东川候出手,原来是因为这个。 “天诛令到底有何特殊之处?执令使又意味着什么?”王令追问道。 谁知,柔兆立即又变得吝啬起来,沉默着不愿回答。 王令两手一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好吧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大好奇,只是随口问问而已,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教我?” “你应该...”柔兆语气顿了顿,随后说出一句王令听不懂的话:“抗揍吧?” “嗯?啥意思?”王令以为他话里有什么深意,刚要发问,就被柔兆一把摁住了自己的头,一股巨力强压着他,整个人瞬间呈大字趴在地上,半张脸被按进泥土里,吃了一大口泥。 王令嘴里唔唔着,怒道:“你干什么?!” 结果回应他的不是柔兆的解释,而是呼啸而来的拳头,这一拳狠狠砸在王令的后脊上,险些将他脊骨砸断,饶是如此,依旧疼得他呕出一大口鲜血。 妈的,当老子好欺负的啊······!王令心中怒骂道,手掌拍击地面,想要翻身跃起,结果胸膛又遭重一拳,这下肋骨确实是断了三根,刹那间,还不等王令落地,柔兆暴起一脚踢在他腰上,将他狠狠砸在墙上,墙面嘎吱作响,数道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王令摔落在地,几块墙皮落在他身上,显得狼狈不堪。 此时的王令感觉体内的五脏六腑像是麻花一样拧在一起,疼得他浑身发颤,他艰难的扶墙而立,对柔兆露出狰狞笑容,此刻他已经被打出来血气。 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王令神色狂妄的狞笑道:“真当我没脾气的吗?!我他妈也不是孬的,来呀!老子跟你拼了!!!” 半柱香过后,王令鼻青脸肿的趴在地上,由于他整张脸已经肿成了一个猪头,所以说话的声音都变得瓮声瓮气的,见柔兆又朝着自己冲了过来,他求饶道:“我错了柔兆大叔,啊不!大爷!放过我吧,再打下去我就死了。” 眼瞅着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即将落在脸上,王令吓得只能举起手遮挡,然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动静,王令惊疑不定的探出脑袋,发现柔兆正挺直的抱胸站立在自己面前,他下意识的缩回了头,紧接着意识到对方并没有继续暴打自己的意思,他这才放下手,满脸疑惑的看向柔兆。 却听男人戏谑道:“怎么,刚刚不还挺硬气的吗?” 王令当即就跪了,磕头如捣蒜道:“叔啊,我要是哪句话没说对得罪了您,您只管骂我就是了,求您别打了。” 柔兆轻笑道:“起来吧,第一步已经完成了。” 嗯?嗯?嗯?!!!! 王令满脑门子问号,心里又惊又怒,险些喷出一口老血,这是在帮我修炼吗?!这也算教我修炼吗?!我感觉刚刚都看见我佬了,你丫儿确定没带私人情绪在里面吗?! 匕首 王令挣扎地站起身,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之前那场战斗你胡乱催动真气,以至于体内气机淤积不散,若是放任不管,不出三日,这股力量必将摧毁你的经脉,到时候就算药王谷谷主亲临也是无能为力。”似是知道王令想问什么,柔兆解释道。 王令一愣,心道,原来他方才打我,是为了打散我体内淤积的气机,嘶!有必要这么狠吗?差点以为要交代在这儿了。 “那现在没事了?”王令还是有些后怕的。 柔兆颔首道:“已经无碍了,不过你如果不放心的话,我不介意再多打你两拳,老实说,刚才我打得还是挺痛快的。”说完,他挥了挥手里的拳头。 王令急忙摆手道:“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我信你!” 柔兆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丢给了王令,并说道:“这本《天罡混元功》你拿去。” 王令伸手接住,翻开看了几眼,然后抬头问道:“这是给我练的?厉不厉害?” “此功法是我一位故人所创,要说它有多厉害我也不好说,功法因人而异,在你之前也有许多罹罪长歌的英年才俊习得此功,他们无一不是天赋绝伦,然而修炼的成果却各有不同,甚至有人施展此功反倒不如从前,迄今为止唯一能与它相契合的人,也就只有我那位故人,而他却是做到了三品之内无敌手。”柔兆语气颇为郑重,似是在告诉王令谨慎对待。 王令惊讶万分,柔兆前面说的话他没什么感觉,原以为是一本下等功法,空起了一个霸道的名字,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的心开始躁动起来。 “所以,你是要我来修炼他?”王令试探道。 柔兆摇头道:“不是给你的。” 王令愣愣出神,疑惑道:“不是给我的,那又是给谁的?” “你身边不是那个傻小子,比你更适合他,你把这部功法给他,将来或许能成为你的助力。”柔兆道。 “大武???”王令立马就想到了那个憨厚老实的面孔,对于痛失修炼绝世神功的机会,王令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对于大武,他打心眼里当作是自己人,如果能让他获得这样一份机缘,他是乐意的。 旋即王令又问道:“那我呢?” 柔兆走上前,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道:“义父已经给你了,无垢之心不需要任何功法催动,你只需感悟这世间诸般道理领悟七情,便可精进自己的实力,而我要教你的则是如何吐息纳气这样的基础。” “呃...那武艺呢?没有功,也得学武吧,难不成今后与人对敌时,我还是一通乱打?”王令问了个关键的问题。 柔兆错愕了一下道:“我观你拳脚章法有序,之前舞刀弄剑也是极有路数,只是不懂合理调动气机罢了,所以没有给你准备武学秘籍。” 靠!那能一样吗······?王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那些招数都是上一世在部队里磨炼出来的,无非就是擒拿格斗和近战对敌用的战技,在他看来,那些在这一世很难派上大用。 不料柔兆却说:“与人交手拼的不过就是气、力、毅三点,你修为继承自义父,气这一点上只需重新打磨基础便可,至于力,此前我看你出招狠辣,每一拳每一脚都干脆利索直击要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本就有一套操之熟练武艺傍身,这对你而言已经足够了,所谓大道至简,拳脚随心,心随意动,只需积累足够的战斗经验就可以了,而毅嘛,以你小子那股韧劲也不是什么问题,所以你现在最缺的还是对气机的运用。” 王令显得有些沮丧,他原本还期待可以学习一些剑术刀法,没想到竟然落了空。 这时,柔兆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籍丢给了王令:“你照着这个修炼就行了,学习一下如何感受天地之气,并慢慢熟练搬运气机的技巧。” 王令心喜地抱在怀里,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眼,却见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六个字“元隐周天之法”。 光看名字就觉得有格调,王令喜滋滋地看向中年男人,见他点头后,立马照着书上记载的法门开始盘膝修炼。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院内突然掀起阵阵微风,以王令为中心形成气旋。 王令觉得有无数道如同溪流般的气机,通过毛孔渗入到自己的体内,整个人酥酥麻麻的,舒服极了! 站在一旁的柔兆目光微动,显得有些惊讶,暗赞道,一刻钟就有了气感并凝聚成气旋,这天赋当真难得啊。 此时的王令只觉得自己的意识逐渐飘远,好似进入到一个玄奥的世界,当他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并不是那个熟悉的小院,眼前也没有黑衣铁面的中年男人,而是处在一个模糊的迷雾当中,然而即便身处在这么一个诡异的环境当中,他却生不起半点惊慌情绪,似乎就像是回到了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地方,心中无比淡然。 他下意识的审视自身,发现自己居然一丝不挂地飘在半空。 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这句话本该脱口而出,然而却在自己的脑海中响起。 我...为什么说不了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本《元隐周天之法》里好像没说会出现这种情况吧······此情此景,王令的心里除了困惑还是困惑。 他尝试着挪动身体,发现自己可以在迷雾中随意穿梭,当即朝着眼前的方向缓慢飘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自己来到了这处幻境的尽头,他用手朝前指了指,指尖像是触碰到了一层水做的屏障,荡起一道道涟漪。 与此同时,柔兆看着眼前闭目盘坐的王令,眼神愈发凝重,只因此时那道萦绕在王令身边的气旋之中泛起了点点星光。 感天应地气若繁星,小子,我还是低估了你呀,千百年来能在感气时造成此等异象的,说不上凤毛麟角,却也寥若晨星,此等天赋,义父果真是没看错人,只不过,你能从那里顺利挣脱吗······?柔兆想了想,决定帮王令一把,即便这可能对自己产生极大影响,却也要赌上一赌,在他心中王令就是自己义父的传承,如若有失,他会自责一辈子。 打定主意后,一股淳厚的真气凝聚在他左手之上,那股真气一点点被压缩成团,直到手里刺啦作响,犹如握着一团闪电,男人才猛地将那股真气推了出去,笔直的撞进王令的眉心。 身处迷雾当中的王令,忽然感觉一道天雷从头顶上方落下,直挺挺地打在屏障之上,如同一根长矛,想要洞穿阻碍自己的屏障,两股力量相互对抗,守方逐渐落入颓势,而雷矛的攻势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更加凌厉,王令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只听啵的一声,那层屏障如同破碎的气泡般瞬间瓦解,那根雷矛像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般,也同屏障一起消失殆尽。 当他再睁眼时,周围的迷雾已经散去,一把造型奇特通体如墨的匕首出现在眼前。 王令朝着这把诡异出现的匕首飘去,临近观看时,心里不知怎的,莫名升起一种想要握住它的念头。 他伸出手,五指缓缓靠近这把匕首,就他握住匕首的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吸力自下方传来,身体不受控制的向下坠去,下坠的过程中他的意识逐渐昏沉。 “怎么还没恢复意识?”中年男人疑惑道。 然而下一秒,王令周边环绕的风速越来越快,风势也越来越大,原本如同溪水般潺潺流动的气旋,骤然间形成一股小型飓风,风声如同龙吟般嘶吼咆哮,王令周围的风沙落叶纷纷被吹上天空。 见到这幅场景,柔兆的瞳孔瞬间放大,难以置信地望着盘坐在地上的王令。 “这是...盘龙风!他到底是什么人?!”柔兆惊呼道。 只可惜当下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候王令醒来。 过了良久,待气旋消散以后,王令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刚一睁开双眼,就看到那个中年男人隔着自己有三丈远,正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盯着自己。 王令皱了皱眉,疑惑开口道:“叔儿,你那是什么眼神?” “你...感觉怎么样?”柔兆犹豫了一下问道。 王令感受着身上的变化,除了精力比刚才充沛了些外,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他猛然想起了刚才经历的幻境,以及那把奇怪的匕首。 “我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但是又觉得无比真实。”王令挠了挠头道。 柔兆大步上前,两只手按住他的肩头,语气急促地说道:“能不能描述一下你口中的梦境,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王令被柔兆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见他似乎对此极为重视的样子,只好坦然说道:“我梦到自己漂浮在迷雾当中,当时的状态很奇妙,我说不上来,只是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自然,接着便碰到一层屏障,我正好奇观望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天雷从我头顶上方落下击碎了屏障,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了?”柔兆急切问道。 王令的眼神瞬间迷茫又瞬间清醒,奇怪的是,刚才明明还在心里念叨的那个匕首,此刻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他甚至忘记了屏障被击碎后发生的一切。 “然后我就记不得了......”王令喃喃道。 柔兆眼神复杂的看着王令,他眼中有失望又有困惑,他虽然清楚盘龙风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但是对于内景中会发生些什么却是不知,眼见王令把最重要的部分忘记了,他首先想到的是王令有意对自己隐瞒了真相。 可当他看到王令眼中的迷茫之色不似作假,大概猜出这有悖天道规则,所以王令才会忘记,想到这一点后,他便放开了王令。 “今日就先到这里吧,从今往后我每天都会过来,你只管参照那本《元隐周天之法》修炼即可,我在旁为你指出问题,待到你掌握运气法门之后,我们进入下一个阶段继续修炼。”柔兆道。 王令感觉柔兆的神色不太正常,于是问道:“啊?今天就结束了吗?我方才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你似乎很烦恼的样子。” 柔兆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却是在心里叹道,你出的这个岔子,可是不小啊...... 次日晌午,王令坐在门槛上看着大武背对自己坐在花圃边,手里正哗啦啦翻阅着那本《天罡混元功》,他时不时还要转过头看一眼王令,看一眼之后又接着继续翻阅,就这一套动作,自王令吃早饭时将那本功法交给他以后,已经持续一上午了。 此时的王令脸色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极为难看,他现在都要气炸了。 倒不是因为大武的迷惑举动,而是因为那本柔兆给他的《元隐周天之法》,吃早饭时他拿出两本功法秘籍时,没想到成玉芳不认识《天罡混元功》,却对《元隐周天之法》无比熟悉。 王令问了她才知道,那什么狗屁秘籍,不过是最普通最基础的感气法门,还他娘的十两银子一本!气得他差点没把那本秘籍撕了 要不是大武和成玉芳拦下自己,那本柔兆送的秘籍现在已经是一堆纸屑了。 “真是的,凭什么我就没有绝世功法可以修炼呢?”王令闷着一股怒气道。 这时,一双小脚出现在他眼前,王令抬头望去,见林霖正望着自己,王令心里一柔,问道:“小林子,找我什么事?” 林霖将一只小手递到他面前,手里正握着一枚煮鸡蛋。 王令愕然道:“给我的?” 林霖重重的点了下小脑袋。 “真乖,下午叫樱桃姐姐帮咱们带一串糖葫芦,就当是我的回赠,好不好?”王令用手搓了搓他的头发道。 林霖又重重点头,只不过这次多了一张笑脸。 二人说着话,大武忽然来到王令面前,有些不太好意思道:“公子,那个...那个...” 王令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扭扭捏捏的。” “那个...公子,我...我不认识这上面的字。”大武从身后取出那本翻了一上午的神功道。 王令无语,心道,合着你这一上午翻几页就要看我一眼,竟是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你怕我偷看呢!不认字你早说啊!竟然干坐了一上午! 伸手接过那本《天罡混元功》,王令一字一句的读给他听,王令发现此功法至刚至阳,非童子身修炼无益,共分上中下三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罡步,第二部分讲的是罡气,第三部分则是罡意。王令自己对那些词汇看得都是似懂非懂,结果出人意料的是,大武的眼中居然莫名升起一丝明悟之色。 王令只读了一遍,他就迫不及待的尝试去了,王令大感惊奇,果真如柔兆所说,此功法因人而异,大武的确与它相契合。 想及此处,王令又是一阵沮丧,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禁有些落寞。 林霖看他心情不大好的样子,小脸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怀里又摸出一个煮鸡蛋递给了他。 王令见他又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鸡蛋,哭笑不得的收下了。 林霖见他拿了鸡蛋,脸上的表情果然有所好转,于是高兴得跑去帮他娘亲做饭去了。 望着手里两个煮鸡蛋,王令怔怔出神,他总觉得好像有个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遗忘了,却不记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这种想一件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让他既茫然又无奈,只觉得浑身不得劲。 用鸡蛋磕了磕自己的脑袋,沿着门槛滚了几圈后,王令一边剥蛋壳一边呢喃道:“到底是什么呢......” 局势变化 京州苍亭郡内有一山,名为玉暇,此山南抵京都,北至崇州,崇州以东便是缙州。 山峦秀美,远看如青黛美人,及近则恬淡幽静林深曼妙,山中有一亭,立于此地五百年而不倒,原本叫做贤亭,后又更名为闲亭,亭边枝影横斜清风摇曳,及亭不远处有一条细细的小路,紧邻着河水,巍巍山影倒映在水中,清幽朦胧随波浮动,闲亭中时不时响起啪嗒声。 却是两个苍老身影正在亭中对弈,一人身穿简陋布衣执白子,而另一人则是一袭黄色缎袍手执黑子,在二人不远处散乱地站着一票侍卫,两个人的神色极其认真,落子之前都会仔细慎重地思考一番。 啪嗒! 一枚黑子落下,黄袍老者轻松笑道:“如何?这一子落下,可就要屠你的大龙了。” 布衣老者眼见局势不妙,便要撒泼耍赖地收回自己之前的白子:“不对不对,我这一步下错了,重来重来。” 他刚出伸手,就被黄袍老者用扇子打得缩了回去:“落子无悔,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知羞!” 布衣老者揉了揉手,嬉皮赖脸道:“要不重开一局?” “不,我就要下完这一局,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步步紧逼,你却一退再退,都说人越老越精,往日与你下棋不到百合我便输了,今日这般示弱你意欲何为啊?现在大势滚滚而来席卷全局,你已退无可退,我倒要看看智冠天下的九庵先生又该如何破局。”黄袍老者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盯着孙启毫。 孙启毫用手在身上搓了搓,搓出几撮泥来,面对身份高贵的黄袍老者浑不在意,掸了掸手叹道:“唉,虽说天下大势不可阻挡,但依我看,此局虽看上去处处凶险,却尚不成气候,还不至于把人逼到穷途末路的境地。” 黄袍老者哦了一声,似有些诧异,他凝眉不语仔细审视着棋盘,却怎么也看不出白子还有转机。 孙启毫拈起一枚白子轻轻放下,竟是远离己方大龙落在了黑子腹地边缘。 黄袍老者短暂的沉吟片刻,问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子吗?仅凭他又如何破局?” 孙启毫不答,摊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黄袍老者落子,黄袍老者目光一沉,决定继续攻杀白方大营,孙启毫这边看似在艰难防守,却逐渐与那枚孤立在外的白子遥相呼应,二十合过后,黄袍老者脸上惊讶不已,黑白双方正逐渐对换位置,攻守异形了。 半炷香不到,黑方被杀得丢盔弃甲,已无力回天。 “这...”黄袍老者苦笑的投子认输道:“看来是我得意忘形了。” 孙启毫就像是没看到黄袍老者失败后的落寞,笑咧咧地收拾棋盘,一边捡拾棋子,一边说道:“老爷的棋力已入化境,若非我取巧侥幸胜出,可能真就输了。” 黄袍老者朗声大笑,用扇子指着孙启毫道:“你呀你呀,赢就赢了,偏还要与我卖乖,咱们两个弈棋,我又何时赢过你?” 孙启毫笑道:“那再来一局?” “不必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此去缙州路途遥远,也早些上路吧。”黄袍老者摆手道。 见黄袍老者欲起身离去,孙启毫走过去扶着他的胳膊道:“岁数大了,还当多注意身子。” “不碍事的,对了,你说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打了东川侯世子那个?”黄袍老者轻笑道。 孙启毫面露尴尬的点了点头道:“正是,那个臭小子,平时喜欢跟人藏着掖着的,可一旦脾气上来了,就容易气血上头做出糊涂事。” “年轻人,自然是要有些血性的,不过他这么一闹倒是惹下不小的麻烦呐。”黄袍老者说话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 孙启毫看出了他的忧虑,温和笑道:“是在担心曹庸?” 黄袍老者颔首:“刘平山和他背后那人,无时不想拔掉青州这颗眼中钉,怕就怕他们借题发挥啊。” “曹中正向来机智果敢,再加上我那个不成器的义子和王令那小王八蛋,他刘平山想一口吃下青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孙启毫道。 黄袍老者漫不经心道:“你似是对那个年轻人很有自信,我记得你说你二人相识不到四月,为何对他这般看重?” “他啊,是我选的传人。”孙启毫坦然道。 “传人?”黄袍老者斟酌片刻,忽然心头一惊,转头看向孙启毫那张苍老的面孔,说道:“你莫非...” 孙启毫温声道:“几十年风云变幻,送走一批又一批故人,我有些累了,也是时候把地方滕出来给那些小的施展,他们才是未来。” “世人都说你孙文渊为人霸道不讲规矩,何时也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黄袍老者不怒自威道,似是对孙启毫自废修为的事有所不满,可那又能怎么样呢?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心里对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他走,更舍不得他走。 忽然想到一个人,黄袍老者瞥了孙启毫一眼,稍作犹豫道:“既已如此,你要去缙州那便去,可是在走之前,要不要...见一眼澄阳?” 孙启毫面色动容,目光来回闪烁,一息之后就又恢复常态,简单的说了两个字:“不了。” “唉,你们呀!”黄袍老者叹道。 这时一骑快马从南边驰骋而来,周边侍卫瞬间进入到戒备装状态,两位老人听到动静,也同时转头看去。 领头的侍卫在看清来人相貌后,认出是自己人,走上前去询问其来意,骑马之人与他小声说了几句话,便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侍卫长随后来到黄袍老者身边耳语了几句,孙启毫眼瞅着黄袍老者的脸色愈发难看,不禁感到好奇,等侍卫长汇报完离去后,他才问道:“出什么事了?” 此刻的黄袍老者的脸上再不见方才的和颜悦色,而是足以睥睨天下的孤傲霸气,他冷哼道:“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让卢愍当这个出头鸟,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言罢,黄袍老者一掌拍在石桌上,闲亭之中顿时扬起一阵尘烟,无辜的石桌应声碎裂崩塌,黑白两色棋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孙启毫自然知道黄袍老者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再加上提到的东川候卢愍,他只是稍作思考,便已猜出了大概,顾及到这算得上对方的家丑,所以孙启毫不打算点破,而是昂首遥望北方,直到这一刻,他那双历尽沧桑的眼眸才有了一丝凝重之色。 ······ 话说两头,王令正在教林霖下象棋,棋子是用盖那间小屋剩余的木头做的,王令惊奇的发现,林霖在动脑子方面很有天赋,象棋一学就会,他自己虽然是个臭棋篓子,却也没想到林霖这么聪明,只学了一上午,此时竟然让王令有一种下不赢八岁小孩的错觉。 “不对不对,我这一步下错了,重来重来。”王令将自己被吃掉的车拿了回来。 小林子愣愣的哦了一声,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任由王令将棋子收走。 曹霜絮和樱桃在旁边看了半天了,见王令光天化日欺负小孩儿,曹霜絮首先斥责道:“你这无赖,怎么好意思悔棋?端的是不要脸。” 樱桃双手叉腰,脆声脆气道:“就是!跟一个孩子下棋都能下不过,人家才学了多久?下不过也就罢了,偏是这般没脸没皮!” “去去去,你们懂什么?在我们那儿,每人都有三次悔棋的机会,你们不懂别瞎起哄。”王令没好气道。 本来下不赢一个学了半天的八岁小孩就够烦的了,偏偏还在两个女人的眼皮子底下输,就更烦了,老王脸没红心里却是已经臊得不行了。 二女听他这么一说,竟有些无言以对,这象棋就是王令带来的,谁也没办法证明他说的不对,可当王令悔了三次以后,还想拿回自己的棋子时,她们就已经确信这坏人在扯谎! 又过了一日,王令在院子里闲坐,大武呼哈呼哈的在边上练功,成玉芳母子两个出门买菜去了。 按理说使团近期也该到青州了,却迟迟得不到消息,相比于使团,王令更在意老孙头,也不知这老小子到哪了。 按照脚程来算的话,他现在应该是在祁州境内吧······王令默默盘算着,他哪里知道,那老杂毛讹了人家一匹战马,此时都已经抵达崇州了,再过几日便可踏入缙州。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王令的思绪,他与大武对视了一眼,还以为是那母子俩回来了,大武乐呵呵的跑去开门,然而院门打开的时候,大武却愣住了。 哪里是成玉芳和林霖,分明是一个卖篾具的精瘦男人。 “请问,家里需不需要簸萁和箩筐啊,或者买些竹编的小玩意儿,家里小孩肯定喜欢的。” 大武瞧他挑着的货架上有个小老虎,模样很是讨喜,于是指了指那个小老虎憨笑一声道:“老板,这个多少铜板?” 男人笑道:“二两银子。” 原以为只需要几个铜板,一听要二两银子,大武整个人都愣了,但他只是略作犹豫,便一咬牙从鞋底摸出二两碎银递给老板,“喏!二两。” 他这一出把那个精瘦中年男人和王令都搞愣住了,换个正常人都断然不会答应,卖篾具的老板打量着这个身材高大壮实,长得又极为老实憨厚的汉子,心道,这人是真傻还是在逗我玩呢?看不出我在胡乱报价? 只有王令知道,大武不是傻,他就是太老实了,瞧着那小玩意儿觉得喜欢,也懂得没有强买强卖一说,人家给出价格,买卖全凭个人选择,为了哄小林子开心,他也是真舍得,二两银子是他两个月的月俸。 看着递到眼前的二两银子,老板一时不知该不该拿,求助式的看了一眼坐在院子里的王令。 王令好笑道:“大武,你帮我跑一趟西市的桂月楼,打一斤烧刀子回来。” 大武一听要给公子办事,连忙收起二两银子,进屋拿上酒壶奔西市而去。 见到手的二两银子就这么飞了,中年男人感到有些失望和后悔,要是刚才自己少一点犹豫,就能白挣二两银钱,一只老虎不过十个铜板而已,错过了一桩好买卖,令他哀叹不已。 “还杵在门口干嘛?进来把门带上。”王令道。 精瘦男子连哦了两声,挑着货架快步没入院门,院门关上的那一刻,他脸上的市侩和笑脸尽数消失,卸下货架来到王令面前单膝下跪,谦卑道:“长歌影卫清风,参加大人!” “找我何事?”王令直入主题道。 清风道:“不久前传来消息,京城来的使团明日便能抵达青州城,柔兆统领命我来告知大人,请您早作准备。” “终于要来了吗?”他刚才还在念叨这事儿,没想到这就有消息了,看了一眼清风忽觉不对,王令问道:“柔兆叫你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清风道:“还有一事,也是今天刚到的消息,京都来信,穆昭仪于前日不慎落入池水,薨了。” “你说什么?!”王令惊得骤然起身,于他而言,这绝对算是一个噩耗。 使团明日抵达青州,就又传来穆昭仪的死讯,真有这么巧的事?王令问道:“确定是落水溺死的吗?” “剧宫中眼线回报,负责验尸的嬷嬷已经查探过尸体,内外无损,无中毒痕迹,肺部充水,穆昭仪的确是溺亡的。” 王令听完脸色愈发难看,越是毫无痕迹,就越令人感到可疑,身为昭仪,不管走到哪身边都该有宫女服侍在侧,即便不小心落水入中,宫女就算不会水,也能及时叫人来救,偏偏直到她死后才被人发现。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娘娘,王令并没有多少同情和悲痛的情绪,只是她一死,就再难遏制东川候父子。 他刚刚利用穆昭仪掐住了卢佳磊的咽喉,本想等使团离去,自己禁足结束后可以试着能不能从卢愍身上再讹点其他好处,岂料在使团即将莅临青州的前一天,穆昭仪竟然死了?! 太诡异了?是卢愍和卢佳磊之中的一人干的?不,他们没有杀人的理由,费尽千辛万苦送入宫的女人,如今位列九嫔之一,若想保住这个秘密,他们应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而不是去杀一个娘娘,芝麻和西瓜之间,只要不是傻子,都应该懂得选择哪个······王令暗暗思忖道。 诚如他所想的那般,不管是卢愍还是他儿子卢佳磊,都没有非杀穆昭仪不可的理由,如今明面上知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王令和那天负责送扳指的曹霜絮,真想保守秘密,目标都应该是他们两个,对他二人或拉拢或铲除,都是比杀掉穆昭仪更好的选择。 “柔兆统领可有其他指示?知不知道是谁做的?”王令沉声道。 清风道:“统领让您明日从容面对即可,至于是谁做的,统领没有明说,但属下当时有观察过统领的神情,他似是知道的样子。” “他知道是谁干的?”王令眉毛一扬道。 “属下也只是猜测而已,另外还有一事,统领让我将这个交给您。”精瘦男子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 王令将信封拿在手里,上面写着:陆文东亲启。 “陆文东?这是谁啊?”王令诧异道。 清风立即介绍道:“陆文东乃是青州都指挥使,掌管青州兵权,先今正与咱景国大军汇聚一处,集结在青州边境,共同抵御北方蛮子。” 哦,是省军分区司令······王令当即想到了一个熟悉的职务。 王令不解道:“那为何又要将这封信给我?” “统领有交代,这封信必须由您亲自交到陆将军手中。”清风道。 “我?”王令更疑惑了,随即又问道:“眼下我连这小院都出不去,如何帮他送信?” 清风正色道:“属下不知,但统领必有其深意。” 王令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却也不再多问,知道继续问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于是将信封收好。 传递消息的任务结束,清风挑起担子准备告辞,王令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留下。” 清风疑惑的回过头道:“大人,是说我吗?” “我是让你把东西留下。”王令翻了个白眼道。 精瘦男人下意识看了一眼满满当当的货架,知道这定然是对他先前要那二两银子的报复,原本还想出了这个院便去街上贩卖一圈,兴许还能赚几个酒钱儿,此时见王令不容置疑的目光投来,却又生不起半点反抗的心思。 清风心疼得脸皮直抽抽,见过抢金银的,也见过抢女人的,却是没见过抢篾具的,这货架上除了他娘的簸萁箩筐外,全都是小孩喜欢的小玩意儿,比如先前大武看上的小老虎,还有鸡鸭猪猴,每一个都是生动形象,全卖了也能赚个几两碎银,两颗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几圈后,清风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凑到王令跟前儿道:“大人,这个...您要是喜欢,我给您打个八折,您看如何?” 王令眉毛一横,露出恼意。 清风连忙作揖道:“大人恕罪,实在是家里的婆娘太过凶悍,要是见我东西没了,银钱却半文不多,定要以为我把赚来的钱送到窑姐儿的肚兜里了,大人行行好,少给点儿也行啊。” 看他语气悲切神情凄惨,也不知遭了怜月多少罪,仔细想来,那女人一脸横呲肉,膀大腰圆的,还真有点心疼眼前这个男人,王令问道:“那...你说几两合适?” 精瘦男人想了想,然后缓缓伸出两根手指头。 “二两?”王令觉得也不是很多,自己这里刚好有一些曹庸送来的碎银子,是作为小院日常开销用的。 他刚要伸手去摸钱袋,却听清风讪笑道:“大人,是...是二十两。” 王令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吱—— “哎呦!” 哐——! 精瘦男人被扔了出来,王令毫不客气的关上了院门,看着紧闭的院门,清风委屈的揉了揉自己的屁股,三十五六岁的人了,身子骨又不行,摔着一下子还是挺疼的。 送走清风后,王令从货架上拿起一只竹编小鸡,一边把玩一边思考明日该如何应对,使团是针对曹庸来的,顶多是把自己当作突破口,真正麻烦的还是东川候,如今穆昭仪已死,又该如何应对呢? 正当他苦思对策之际,院门又一次被人敲响。 大武应该不会这么快,难道是玉芳姐和小林子回来了······?他起身去开院门,打开门的那一刻,看到一张许久未见的面孔。 他怔怔出神道:“曹大人?” “近日太过繁忙,自你回来以后,都没能抽身过来看望,今日难得有空,方便进去说话吗?”曹庸道,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儒雅,只是脸上的笑容似乎带着一丝苦涩。 准备 许久未见曹庸,王令感觉他好像清瘦了许多,想来这段时间他确实没好好休息过。 王令侧身让出空挡,对曹庸做了个请的手势:“曹大人请进。” 二人坐在院子里,恰逢成玉芳带着林霖买菜回来,成玉芳见到家里有客人到访,来的还是那位知府老爷,连忙为两人奉上热茶,然后便带着林霖躲进了屋里。 曹庸有些纳闷儿道:“王小哥,为何我们不进屋说话,而是要在这院子里?” 王令轻笑一声,解释道:“哈哈,曹大人勿怪,绝非我有意怠慢您,只是那屋子如今住着玉芳姐和小林子,她一个妇道人家,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儿在里面谈话,那叫什么事儿啊,而我那小屋又太过狭小,所以也只好在这院中与您谈话了。” “你把主屋让给成氏母子了?”曹庸眼中只短暂的讶异,便想明白了王令的用意,他看着那间简陋至极的小屋,又奇怪道:“我记得之前让大武从账房里取了五十两,虽说这点钱建不出多好房子,但总好过现在这样,你们请的哪家的工人?该不会让工头给骗了吧?” 我的曹大人哟,哪有什么工头啊,全让你家大武私吞了呀······王令在心里叫苦道,若不是大武说要攒银子给小林子上学堂,王令早把他埋这院子里当肥料了。 曹庸心疼银子,眼瞅着就往外走,非要去问问是哪家工行的梓人,敢如此偷工减料。 王令急忙拉住他道:“曹大人,您今日来找我,是有正事与我说吧?此等小事交给大武去办就行了。” 他说着话的同时,心里想的却是,大武啊,我这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曹庸一愣,突然想起正事来,重新回到石桌边上坐好,他表情严肃的看着王令说道:“我今日前来,却有一件正事与你说,事关明日朝廷派来青州查案一事。” 王令装出一副好像才得知这个消息的样子,说道:“明天就到了吗?算算日子也确实差不多了,但不知大人找我是为何事?” 曹庸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负责这次来的人是谁,陛下命御史台及刑部各处一人督办,分别是巡察御史张钟离以及刑部令史李忠,张钟离此人为人正直疾恶如仇,但那个李忠,虽是一个小小令史,却连刑部尚书也要卖他几分薄面,且此人贪财好色与刘平山素来交好,怕会对你我不利。” 听他这么一说,王令顿时意识到这个叫李忠的是个麻烦,如果下来的人秉公办理,就算曹庸坏了规矩放流民入城,但念在他此举也是为了百姓着想,纵使有过也不至于受到重罚,怕就怕这种明显要搞事的人做主办官,此人与刘平山交好,必然要借题发挥整治一下曹庸。 王令有些为难道:“曹大人,我只是一个小角色,无官无品,您与我说这些,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曹庸道:“直到今日祁州那边儿才来通知我上头派来的是谁,想必是那刘平山故意为之,好叫我措手不及,不瞒王小哥,其实我最近也想了一些应对的办法,只是那李忠的突然出现,确实叫我头疼,先生走之前曾和我说你这人鬼点子多,你能不能帮我想想,该如何解决这个麻烦?” “这...”王令面露难色。 见曹庸满含期待的看着自己,王令也只好认真盘算一番,虽然对刘平山了解的不多,但也知道此人一直与曹庸作对,曹庸和老孙头又是一个阵营的,如此说来这刘平山就是老孙头的敌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也得给老孙头一个面子。 再者说,这次使团来到青州,就是卢愍给招来的,必然是要先拿自己开刀,于人于己都得认真想想该如何应对过去。 王令眸光晃动,过了片刻,他似是有了主意,便对曹庸道:“曹大人,您公务繁忙不宜在此久留,而我也需要时间仔细斟酌一番对策,不如这样,您晚些时候再来,如何?” 曹庸想说,我不忙啊,今天特意腾出的时间,我现在闲得很。 但见王令神色郑重,曹庸知道自己不好继续待下去,便起身告辞。 等到曹庸走后,王令耳廓一动,先是起身去敲主屋的房门,见到成玉芳后,就说大武去西市打酒未归,希望成玉芳带着林霖出去帮忙找一找,别是出了什么事。 成玉芳闻言,急匆匆地抱起林霖出门去了,临走前,王令抓起那只竹编小鸡塞到林霖手里,对母子俩笑道:“快去吧。” 待到母子俩走后,院中除了王令自己再无其他人,他这才坐回到石桌边上撇了撇嘴,喊道:“出来吧。” 先前被王令丢出去的清风翻墙而入,来到王令面前。 “听到了?”王令道。 清风先是看了一眼留在院子里的货架,随后才抱拳道:“大人有何吩咐?” 王令的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他想了想道:“你那儿有没有李忠的资料?” “有的。”清风很干脆的回复道。 “那好,你去替我取来。”等到清风走到门口时,王令又叫住了他:“等下!” 清风狐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张钟离的也一并带来。”王令补充道。 清风领命而去,过了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王令再次见到他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这脸怎么了?” “婆娘打的。”清风说话的同时,幽怨的看了王令一眼。 王令倒吸一口凉气,之前听他说那个叫怜月的肥婆很凶,却也没想到残暴到这个地步,原本瘦得跟一根竹竿似的清风,如今顶着一颗猪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着好不吓人。 王令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苦了你了,兄弟。” “谢大人关怀。”清风嘴上说着感谢,心里却是腹诽道,还不都是你害的! 短暂的寒暄过后,王令摊开手道:“东西给我。” 闻言,清风从怀里取出两张纸,交到王令手中。 待王令看过后欣喜万分,瞬间便想到了针对李忠的办法,于是对清风说道:“辛苦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猪头脸的清风躬身告辞,正要推门离去,忽听王令叫住了他,回头一看,一个钱袋被丢了过来,他急忙接住。 “大人,这是?”清风疑惑道。 王令笑意温和道:“给你的,回去跟你家婆娘交差。” 清风感激涕零,转身离去。 少顷,大武带着成玉芳和林霖返回,王令看了一眼林霖手里正拿着一根糖葫芦,又见大武手里握着满满一挂糖葫芦,心道,这是把卖糖葫芦的给包圆了? 忽然觉得哪里不对,王令左看右看,问道:“我让你打的酒呢?” 大武挠头笑道:“老板说烧刀子没有了,回来路上看到了玉芳姐和小林子,我就拿那个钱给小林子买糖葫芦了。” “我他妈...”王令强忍住想要踹他屁股的冲动,只得捂脸长叹。 ······ 傍晚时分,曹庸请王令来到书房,这别院本就是他曹庸的房产,所以王令也无所谓杜明堂对自己下的禁令,与曹庸在书房之内秉烛夜谈,认真谋划对策。 直到亥时一刻方才回到小院,一推门就看见曹霜絮正在跟林霖下象棋,樱桃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 这个时辰,她怎么跑这儿来了?我的曹大小姐,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深夜不归真的合适吗?如果让老曹知道他的宝贝闺女深夜出现在我院子里,会不会不顾读书人的体面动手打我啊······?王令想到这里,忍不住感到担忧。 “这个时间你跑来作甚?还不快回去!”王令道。 曹霜絮没接他的话,反而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与我爹都聊了些什么?” “我们是在聊怎么坑刘平山。”知道这妮子对这种事比较上心,王令也懒得瞒她。 曹霜絮一听,果真来了兴趣,她挺直腰背,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追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王令嘴角一扬,故作神秘道:“保密~” 知道他在故意吊自己胃口,曹霜絮秀眉微蹙,用她好看的鼻子轻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王令,继续与林霖下棋,那日见王令与林霖下这象棋,她在边上看了几盘便也学会了,但这象棋看似简单,一旦下起来却是诡谲多变暗藏杀机,特别是以自己的棋压住对方的棋,这种吃棋的方式让人觉得痛快,吃掉对方棋子时,手上的力度越重,心里的愤懑情绪宣泄得越快。 王令走上前在旁边观望了一阵,二人杀得有来有回,更是心惊于曹霜絮的棋风,她明明看着端庄静雅,下棋时却像个久经沙场的女将军。 看了一会儿,王令发现一件让他感到羞愧的事,这两个人下象棋的水平竟然都略胜自己一筹,直叫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越看越是觉得脸上挂不住面子,王令不禁哀叹,自己果真是万里挑一的臭棋篓子。 等两人下完这一盘,王令以时间太晚为由送曹霜絮出门。 临走前,曹霜絮对他说道:“明日,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王令先是一愣,继而给了她一个自信满满的笑容,说道:“不必担心,我和曹大人已有对策。” “既如此,那我明日就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曹霜絮莞尔一笑道。 挥别这对主仆二人,王令长吁一口气,心道,再让她们待上一会儿,柔兆今晚就得躲在房顶上吹冷风了。 深夜,待到人们都已入睡之时,那一袭黑衣,以铁面遮住上半张脸的柔兆出现在王令眼前。 王令急忙迎上去道:“来了。” 柔兆点点头道:“明日京城来的人会在府衙办案,你与曹庸作何打算?” “不是我与他,是咱们三个。”王令纠正道。 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微动,柔兆问道:“你们需要我怎么做?” “首先,我需要一份京都城内的舆图,刚才问过曹大人了,他说这种东西管控极严,青州府衙里没有。”王令道。 柔兆捏着下巴沉吟片刻后,点头道:“我可以给你。” 接着,王令又补充道:“其次,我听说使团现住在城外十五里外的驿站,你能否替我跑一趟?” 柔兆皱眉道:“你要做什么?” “只是让你给一个人带个话。”王令道。 柔兆下意识的以为是给李忠带花,身为罹罪长歌的统领,他自然也知道这次最大的难点在李忠身上,所以才认为王令是准备把李忠作为突破口,不过他还是问道:“谁?” “刑部令史,张钟离。”王令道。 柔兆的眼睛里明显闪过一丝诧异,但短暂思考了一番后,他似乎是明白了王令的用意。 “可以,你要带什么话?”柔兆道。 王令嘿嘿一笑道:“你告诉他,我知道景国有人通敌叛国,至于是谁?暂且要等到这桩事平息以后才能告诉他。” 夜谈 柔兆沉默许久,说道:“曹庸都告诉你了?” “嗯。”王令郑重点头道。 借着这次与曹庸谈话的机会,王令循循善诱地问出了老孙头带自己来青州的目的,知晓了宁王与刘平山的关系,以及他们勾结晋国统军元帅尉迟扬丰的勾当,同时也终于了解了老孙头给他留下的任务,那便是查清晋军在不久后即将展开军事行动,并加以阻拦。 知道真相本该让人豁然开朗,可王令反而更加头大,先不说如今这身修为和凭空多出来的异能神通,那个糟老头子凭什么把国家大事托付到自己身上?这个问题任王令怎么想也想不通,似乎除了他馈赠给自己的这些东西以外,自己身上似乎没有值得对方委以重任的理由。 “你是准备拉拢张钟离?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他那个人一根筋,说他疾恶如仇不假,但比曹庸当年还爱钻牛角尖,就算你要我告诉他有人在行通敌卖国之举,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你要我贸然前往,他八成是不会相信的,反而会招来他对你的反感。”柔兆好心提醒道。 王令则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在柔兆耳边簌簌耳语一番,然后笑道:“大叔,趁现在离天亮还早,你快些去找他,只需把我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他即可。” 柔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万一他不帮我们呢?你就这么信得过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柔兆听王令说完自己的理由后,见他胸有成竹,便只能选择相信他。 “好,我这就去。”说完,他跃上屋檐,脚下真气腾转,转瞬之间便已消失在夜空中。 王令望着柔兆离去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 蔺风渡紧邻青州城辖区边界,两郡之间连通官道,使团下脚的驿站便在两郡边界的官道边上。 一道身影立于树影间,目光灼灼的望向灯光摇曳的驿站,在确定守备的部署位置后,那道身影便动了起来,他的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灵巧地绕过守卫的视野盲区,轻松越过围墙进入驿站,整个过程没有造成半点响动。 虽然不知道张钟离具体住在哪一间房,但柔兆自有手段,只见他藏于暗处闭目凝神,顿时驿站内的所有声音传入他耳中,脚步声,风声,花草厮磨的细微声音,喝酒碰杯的喧闹声,甚至还有女人的呻吟声,忽然他耳廓一动,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 “张大人,你我二人同为主办官,我深夜前来,是想在明日审案之前与你交代几句话。”首先说话的这人,嗓音怪声怪气,声如豺狼。 “有话就快些讲来,说完就赶紧滚,莫要叨扰本官。”第二个人的声音倒是风清气正中气十足,透着一股浩然之气。 “嘿嘿,张大人何必动怒呢?那我就直说了吧,如今北方动乱,蛮兵正与我军对垒于青定交界一线,青州若是遭人渗透,恐大军后方不保首尾难顾,流民当中亦有可能存在敌方的奸细,曹庸放任那些贱民入城,于景国的安危而言实为不利,来之前我还听说,此前他还命令青州其他郡城效仿之,你我二人皆代表朝廷代表圣上,也当考虑周全方能处理妥当,他曹庸说得好听点是为百姓着想,说难听点嘛......嘿嘿” “哼,说了半天,你不就是想告诉本官,曹中正有通敌叛国之嫌,希望本官加以严办,我说得对是不对?” “张大人英明,当然了,我还有一层意思,就算一时半会找不出证据证明曹庸通敌,你我二人也当上表朝廷请明圣上,要求对曹庸革职查办。我这也是为了景国着想,时值两军交战之际,我们不可不防呀。” “你真是这么想的?” “大人这是何意?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呐。” “没事就滚吧,告诉你身后的那人,本官虽品级微末,但身为巡察御史,是非曲折面前自有判断,再他娘的在我耳边吹阴风,说不得明日圣上的御案上,就要多一本关于李大人你的奏折。” “张钟离你!好!不识抬举,那明日我便看你如何处置曹庸,你以为就只有你会写折子吗?!” 砰——! 最后则是一阵猛烈的关门声。 柔兆在李忠走后不久,便已悄然来到张钟离的窗户下面,顺着缝隙,看到了一个年仅四十的挺拔身影,他等了一会儿,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用指背轻叩了几下窗户。 屋内的张钟离正闷闷不乐,忽闻窗边传来敲击声,他先是一愣,而后又顿然警惕起来,小心翼翼地拔出挂在墙上的宝剑,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他右手握剑,左手慢慢伸向窗户,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窗框之时,却被人从外面猛地掀开窗户窜入室内。 张钟离闪身避开,见来人身穿黑衣又不以真面目示人,心中便已料定此人来者不善,当即便要大喊求救。 可他刚要张嘴,那人身形诡异地晃动了一下,眨眼之间便已近在眼前,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的嘴,令他无法发出声音。 “别慌,我此来并无恶意,只是有人托我给你带几句话,说完我便走,绝不会伤害到你,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这就松开,但你也要保证在我放开你之后不会叫喊。”柔兆在他耳边轻声道。 张钟离都懵了,今天是个什么情况,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怎么全都是找我带话的,但眼下他也只能眨巴眼,发出一阵唔唔声,以此表示自己听懂了。 柔兆说话算话松开了捂住他的手。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张钟离皱眉道,要说这人确实有几分胆魄,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房中,打扮得还这么鬼祟,除了一开始的惊慌外,此时与柔兆对峙丝毫不见惧意,但眼中的警惕之色依旧未减。 柔兆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北方战事接连失利,皆因有人通敌叛国,将我军情报泄露给了晋军统帅尉迟扬丰,而你若想知道那人是谁,明日须得保下王令和曹庸。” “通敌?”因为刚才李忠的那番话,让张钟离首先想到的人就是曹庸,张钟离道:“我此来背负皇命,只为查两件事,一是东川侯世子是否遭侍城人殴打,及其护卫被杀一事;二是曹庸纵容流民入城。你说有人通敌叛国,与我何干?” “你身为巡察御史,有监察十三州一百二十四郡大小官员之职,如今这西北三州的官员之中有人泄漏军机,你说与你无关?”柔兆沉声道。 张钟离冷哼道:“你说有人通敌我就得信你?证据呢?无凭无据,本官凭什么相信你!” “证据我自然有。”柔兆道。 张钟离闻言面色一怔,随即又恢复过来,正色道:“既然有证据,那你现在便交于我看看,是真是假待我看过再说。” 柔兆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道:“我刚刚已经说了我的条件,明日你必须从李忠手里保下王令和曹庸,等此间事了,我自当奉上。” 王令?张钟离先是一愣,半天才想起这人是谁,就是那个打了东川侯家二世祖的侍城人,虽不知这人和曹庸是什么关系,可这个王令在本案的卷宗里,只是一个底层的三等侍城人,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为何也会牵扯其中? 虽是想不通,但张钟离仍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哼!若他二人无罪,本官必不会为难,相反,他二人若有过错,我定当依法查办!” 柔兆冷笑连连,嗤笑道:“张钟离啊张钟离,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一想,打了个侯爷家的纨绔,放了几个流民入城安栖,这等小事为何如此大动干戈,还要派你和李忠两个人做主办官?皇上叫刑部出人,自是知道有人会安排李忠前来,而你,就是用来牵制李忠的缰绳,他为饵,你为钩,持杆之人是谁我不说你应该也能明白,可你知道他想钓的又是哪条大鱼?” 张钟离惊骇不已,此人所言牵扯极大,绝非泛泛之辈,他连退两步,惊道:“你,你究竟是何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柔兆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丢给他,张钟离慌忙接住令牌,见这令牌通体漆黑如墨,上有龙纹雕刻,山河为底,正面刻着天诛二字,他神色愈发难以淡定,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待见得其上还有两个小字,张钟离这才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对方道:“你是罹罪长歌的统领,柔兆?你...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外面似乎都在这么传我的,不过,倒也没什么区别。”柔兆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张钟离道:“所以,你说的都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刚才你与李忠之间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他想将这件事作大,曹庸一旦被革职,刘平山定会怕派人来接管青州,到时才真是国难当头了。”柔兆沉声道:“不过我相信,以张大人的聪明才智,肯定不会被那种小人牵着鼻子走。” 对于柔兆后面那句客套话,张钟离似是没听到,而是独自一人嘀咕起来:“李忠..刘平山...曹庸?” 突然,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他猛地转头看向柔兆急声道:“你是说刘平山勾结晋国出卖军情?!” 柔兆没有说话,目光幽幽地凝望着他,张钟离正纳闷儿他为何会这么看着自己,骤然间,他似乎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 一个荒缪又可怕的念头出现在张钟离的脑海里,宛若一道惊雷炸响,他惊慌失措地望着柔兆,两片唇瓣微微颤抖着道:“难...难道是...宁王?!” 柔兆语气平淡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不妨坦然地告诉你,关于刘平山与尉迟扬丰之间的勾当,我们已掌握了一定的证据,至于那个人是否参与其中,我们还在查,此事还需你保密。” “那为何你现在不把证据交给我?”张钟离沉声道。 柔兆摇头叹道:“老实说,我也是受人之托,他说要等案子结束以后交给你。” “是九庵先生?”张钟离试探道。 柔兆道:“不,我义父现今正忙着另一件重要的事,西北三州之局,他已委托曹庸,所以你断不可让曹庸身陷囹圄,但又不能明着偏袒他。” 不是九庵先生,难道是曹庸委托他来的······?张钟离暗自思忖着,然后说道:“你要我怎么做?” “祁州负责协助你们办案的是哪一个?”柔兆问道。 张钟离一愣道:“我们此行路过祁州时,也见了布政使刘平山一面,但是他说早已将协同办案的人派往了青州,说是一个叫刘继的,我打听过了,此人是祁州街道司的一名总旗,似乎是刘平山的一个侄子。” 柔兆眉毛一挑,心道,他倒是下了一手好棋,若非今夜问起,怕是谁也想不到来人不是文政官员,而是街道司的一个总旗,顺带还能提前洞悉青州内情,当真是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柔兆当即说道:“你明日这个刘继肯定会与李忠一起,想法设法的给曹庸罗织罪名,特别是通敌之罪,你所要做的就是从中起到制衡作用,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明白了,但有一事,我想请教柔兆统领。”张钟离忽然正色道。 柔兆道:“何事?” “你难道就不担心我与他们是一路的?今日你如此坦诚,就那么信得过我吗?”张钟离道。 柔兆凝视着他道:“不是我相信你,只是那小子对你有信心罢了。” “小子?你说受人之托,难道不是曹庸?”张钟离疑惑道。 柔兆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道:“是王令。” “王令?”从刚才开始,张钟离就觉得很奇怪,保曹庸是可以理解的,但这人让自己连那王令也保下来,这就让他觉得有些古怪,毕竟为这么个无官无职的三等侍城人,得罪一个开国元勋之后,怎么看都是一桩划不来的买卖。 此时听柔兆这么一说,居然是王令委托他来的,这让张钟离感到无比惊奇,他试探道:“那个王令叫你来的?他又凭什么笃定我会帮你们?” 柔兆道:“他说为官之人最重要的便是和光同尘,即便是曹庸也在抵达青州后,为了维系青州秩序,与人发生过利益上的往来,更别提其他官员,或金钱或权利或女色,虽然每个人都会有各自的道理,但污点一旦沾上就再难洗清,而他不相信一个饱读圣贤之书,入仕十余载依旧清净无瑕的官员,会放任李忠这等小人迫害忠良,所以他才要我来找你。” 这是王令在看过张钟离的履历后,对柔兆说的话。 张钟离怔怔出神,目光有所动容,如柔兆所说,他为官十余载,却一直不愿与那些人同流合污,正因如此,多年来他才一直停留在巡察御史一职,屈居七品。 可也正是一个区区七品的小官,让他找到了人生价值为朝廷尽忠,为百姓谋福,十余年过去了,张钟离甚至都记不清自己办了多少贪官,巡察御史不止他一个,通常为了逃避或减轻罪责,那些贪官污吏免不了要给这些御史塞银子,唯有他一人,多年来分文未取秉公办案,却一直得不到提拔。 今日,冷不丁从一个面都没见过的年轻人口中,获得了一种前所有为的认同感,这让张钟离大为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的任务完成,也该走了,记住,今日我从未出现过,你与任何人都不得提起。”柔兆冷声道。 张钟离回过神,对柔兆拱手道:“柔兆统领放心,我定当守口如瓶。” 柔兆从窗户跃出,张钟离望着窗户愣愣发呆,过了片刻,他来到窗边,发现柔兆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皓月当空,张钟离抬头望向月亮,此时的他目光温润,却又好似有一团火在眼中燃烧,隐隐有精光闪动,心里竟是有些期待晨光降临大地,便好早些踏入青州城,会一会那个素未谋面却能对自己以心相待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