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总有一个书生在见鬼》 第1章 桃花坞(一) 桃花坞,桃花庵。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 又摘桃花换酒钱。 陆小凤踩着脚下枯枝遍布的小径寻着那阵似乎忽远忽近的竹杖声一路追踪而来,耳边是一阵类似小儿嘻嘻追逐打闹念来的儿歌的声音,此刻已至深夜,不知谁家的顽童三更半夜仍在这树林深处玩闹戏耍,那声音飘飘忽忽的,夹杂着几声“咯咯”的小儿的笑声,那“咯咯”的笑声忽然越变越明朗,变得越来越凄厉,越来越……半夜栖居在树梢的乌鸦发出一阵“嘎嘎”的声音,被惊起了一片。 陆小凤皱眉仰头望去,习武之人的视力比之寻常人还要更出色一些,几近铺天盖地群惊而起的一大片的乌鸦,似乎一瞬间把这片树林的上空一瞬间遮蔽的变得密不透风了起来。这片深树林里竟栖居着这么一大片的乌鸦,这么一大片的乌鸦倒也是少见。 陆小凤很快已经顾不上那群乌鸦,因为他更快的发现自己一路追踪而来的那声声的竹杖击打着地面的声音已经消失了,连同那声愈发凄厉的小儿“咯咯”的笑声都已经隐去。 而此时陆小凤的面前却出现了一座破败的古庙,来不及细想这向来人迹罕至的荒郊深林之中竟然会存在一间看上去年代不算久远的破败的庙宇,他已经站在了这座古庙的门前。 陆小凤几近传奇的一生之中见到过很多奇怪的人,奇怪的事,然而,直到今天为止,他都没有见过比这更奇怪的事情,脚下不慎踩断的枯枝发出一声意外清脆的声响,仰头向着那古庙的大门上面望去,仔细辨认之下,那一头落下一半的匾额上还能看清几个斗大的大字,陆小凤不由眯着眼喃喃的说道,“……桃花庵。” 陆小凤想到了很多,他想到了那首好似顽童嬉闹时念着的那首儿歌调子一般的《桃花坞》,想到了那声小儿凄厉响亮的“咯咯”的笑声,想到了附近正好有一个叫“桃花村”的村子……陆小凤并不否认自己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觉得自己有些时候喜欢各种各样的麻烦,有时候却对自己身边各种各样的麻烦避之唯恐不及,别人送上来的麻烦他往往不想也不愿去管,但如果是自己遇上的本不想让他去管的麻烦有时候他却偏偏就要去管。 推门而入之后,陆小凤先见到了一处院落,那院子里果真栽着一颗桃花树,明明是将近深秋的时候,那院子里的桃树却已经开着满树的桃花,那些粉色的花瓣随着夜风簌簌而动,如梦似幻,然而,风中携来的气味却并非预料之中扑鼻清雅的一阵的香气,却是一阵难闻的恶臭! 陆小凤曾经闻到过一个几十年都没洗过澡的人脚底下的臭袜子的臭味,他曾经以为这会是他这一辈子闻到过最恶心的一股臭味,然而,他如今发现他错了,这世上原来还有比那只臭袜子的味道更臭上百倍的味道存在,陆小凤简直想要立刻冲出这个臭不可闻的院子之中,然后吐上他几天几夜,最好再洗上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然而,陆小凤最后还是强忍住了这种冲动。 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加快了自己脚下的步子,甚至一刻都不想在这个臭不可闻的院子里呆上片刻,他现在只能祈祷这间古庙的里屋里不会也是这么一股臭不可闻的味道,然后找到他能发现的所有的线索,他就能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了。 然而,正当陆小凤准备提气使着轻功掠进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却忽然止住了自己的脚步,他听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声音,类似于野兽咀嚼着食物的声音,“咯吱!咯吱!”,陆小凤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自己也会有害怕的时候,那咀嚼声出现的实在太过古怪,从那棵桃树的方向传了过来,然而先前他却分明没有在那棵桃树周围看见任何见鬼的东西。 那满树的桃花终于已经全部凋零,诡异得令人感觉从尾骨便泛起一阵寒意的却是,那些粉色的桃花瓣落到地上后竟然如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化作点点光斑,消失了。感觉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令人胆寒的“咯吱”声,陆小凤下意识的侧过身,然后伸出自己的两根手指夹了过去,眼前的红色近乎一闪而过,两指之间夹住的竟是一小块大红色的布匹,而在转身之际,陆小凤也终于瞧见了那个在背后向自己出手的“人”,或者说,不是人的生物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似羊非羊,似猪非猪,身手敏捷,所到之处,只余一片的残影,那鬼东西一击不成之后,又退回了那棵桃树的后面,那状似人手的爪子里似乎抓着什么东西,红的白的夹杂在了一起,浓稠的液体顺着爪子缝流了下来,它便伸着舌头仔细去舔,那双细如黄豆般大小的绿油油眼珠子里闪过贪婪的神色来。 那鬼东西对着那红白之物用鼻子拱了几下之后,张嘴“哼哧哼哧”几下之后便几口吞入腹中,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自己口中几近反胃之感,被那该死的鬼东西吞噬之物分明,那分明是…… ——人脑。 那清脆响亮的竹杖之声又在陆小凤的耳边,在这个院子中间响了起来,陆小凤下意识的仔细去听,他注意到,那鬼东西在听到那竹杖声之后分明警惕的向着四周望了几眼,那双绿眼之中甚至闪过几分的恐惧之色来。 “咯咯!咯咯!”那鬼东西张口竟然就吐出几声听来诡异到了极点的凄厉的笑声,随后甚至竟然含含糊糊的吐出了人言,“桃花坞,桃花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如同七八岁孩童一般稚嫩清脆的声音。 陆小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先前那阵诡异的小儿的笑声和那首儿歌一般的《桃花坞》都是这鬼东西发出来的。 “媪。”那声竹杖声终于又停下了,而院子里终于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的书生,一个盲书生。只见那书生手上拄着一根青色的竹杖,身后背着一个木头书箱,单只瞧着,像是一个赶考的举子,那书生闭着眼,向着那鬼物的一头偏过脸来,神色平和,那竹杖声便是盲人探路之时敲打在地上而发出的清脆响亮的声音。那书生的怀中还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正在熟睡的小男孩,陆小凤见了,立时便认出来,是几日前桃花村中最晚失踪的那个喜欢吃桂花糕的小男孩,陆小凤记得就在几天前的功夫正是这个小男孩从他的手上抢下了他最后一块的桂花糕。 “媪?那鬼东西是媪?”陆小凤指着桃树下的那只鬼东西,忍不住惊道。 “似羊非羊,似猪非猪。在地下食死人脑,能人言。用柏枝插其头方可杀之。古籍《搜神记》及《晋太康地志》中确有媪的记载。”那盲眼的书生顿上一顿,又道,“媪虽为上古奇兽,然而生性智力却极为低下,能以人言引来村中十数之人,杀之而取食人脑,恐非媪之智。” 那盲眼的书生忽然作了一个在陆小凤看来十分古怪的举动,那盲眼书生看似在空中随手一抓,然后捻着右手的拇指和一根食指,凑至自己的鼻子底下仔细闻了起来,“怨气冲天,此处积下的怨气如此庞大,难怪竟能凝物成质,时令未至,满树桃花,有违四时节气,难怪平生一股冲天恶臭。” 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果在此之前有人对陆小凤说这世间确有喜食人脑的怪物,陆小凤一定会对此嗤之以鼻,然而,陆小凤今天不仅见到了一只喜食人脑的怪物,他还见到了一只鬼。 一只漂亮的女鬼。 弥散在空气中的那股恶臭开始越变越浓,夜风簌簌的钻进了人的领子里,陆小凤下意识的开始打起了冷颤。习武之人少有畏寒,然而,这股寒意却似乎有些不同,有些……格外的刺骨。 眼前忽然出现一片盛极的红意,空中纷纷扬扬的散着一片漂亮的桃花花瓣,一身红色的嫁衣在空中翻起一阵的红浪,女人将那件大红色的嫁衣裹在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上,凝如玉脂,胜似白雪的肌肤,那女人“咯咯”的笑着从裙底伸出一条雪白的美腿来,右手顺着自己的腿弯处轻柔的慢慢摸上了自己的大腿根部,那艳丽如火尽显妖冶之感的脸上分明露出极为欢愉的笑容来。 本该是一副美极了的场景,然而周围越来越盛极的一股恶臭却似乎平白于这幅好似如梦如幻的美丽的场景之中增添了许多格格不入之色。 那纤白的玉足轻轻巧巧的落在遍布枯枝的院子里,女人忽而掩唇娇声笑道:“你这瞎子,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彻彻底底的呆子,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此岂不是极好?” 那盲书生将怀中的稚童向着陆小凤递了过去,陆小凤伸手便抱了过来。 “多谢。”那盲书生笑着向陆小凤所在的方向偏过头来,稍稍颔首示意。手中的竹杖在小径上一再探了几下,那盲书生向前又走上了几步,便是轻叹道:“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不该死的人你也已经杀了不少,百年的恩怨,至今都已经尘归尘,土归土,该了的也早该了了,你又何苦再揪着不放?” “咯咯~”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这院子里声声似乎由远及近的响了起来,那笑声飘飘忽忽的,很快,又好像有很多声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恍如一盏盏被点亮的河灯的红色的怨魂慢慢的在空中一个个的腾起,那些红色的魂光围绕着那女人转着圈而,一副极为依恋的场景。 那红色的魂火也照亮了院子里那棵桃树周围的场景来,陆小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那棵桃树之下遍布的哪是什么枯枝?分明便是一堆人的白骨,一堆森然的白骨,仔细看去,陆小凤甚至还能瞧见正对着他的一个头骨那空洞洞的两个眼窟窿,陆小凤觉得自己许是眼花了,因为他竟然觉得觉得那个正对着他的那颗头骨正在对着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竟然能够从一个浑身都已经化作森然的白骨的头骨的身上看出来,这颗头骨在笑,这简直,简直…… 然而,更惊骇的事情却又发生在了陆小凤的眼前,那个看起来长得还算不错的美人,不,鬼姑娘忽然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然后发出一阵诡异非常的笑声来,然后,那女鬼便散下了一头本该梳理的整整齐齐的秀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陆小凤看见那个女鬼的嘴角露出一个诡异非常的笑容来,忽然伸手猛地拨开了自己散在一边的长发。 红的,白的,血淋淋,不,血肉模糊的一张不能被称之为人的脸,红的是血,拨开那一层伪装的人皮之后,便露出了里面一块块的血肉,白色的是皮肉下的白骨,那女鬼笑起来的时候,森白的牙齿一直蔓延到了将近耳下的位置,上下颚之间甚至隐约可见几条红色的肉丝。 红颜白骨,陆小凤从未有过这样一刻清晰的认知到这个词所代表的……真正的意义所在。 第2章 桃花坞(二) 桃花村谷三家的三儿被救回来了,村中秋日里却诡异的开满了满树桃花的桃树几日后也终于谢了,那些谢下的桃花瓣触地不到盏茶的功夫,便会枯萎,然后散发出一种让人十分作呕的臭味,桃树上生了血斑,好好的桃树的躯干上长出一块块红色的像血块一样的玩意儿,看上去实在可怖的很,凑近去闻,还能闻到一股腥臭十分的味道。 村里的老人觉得这些桃树不吉利,便差着村里的年轻人把村里的桃树全部砍了,没有了桃树的桃花村自然不能再叫桃花村了,桃花村在几日后便成了杏花村。 陆小凤再醒来的时候便出现了桃花村的一家客栈的客房里,他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非常长的梦,一个十分荒诞的梦境,然而,摸着几下那两撇与自己眉毛一般无二的小胡子,陆小凤却半分也不为自己的这个荒诞梦境,为自己或许奇妙不过的想法而感到自得或是好笑,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前好似被压着一块百斤,不,千斤重的石块,沉重得几近要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陆小凤想到了他一晚上做的梦,一个穿着火红色嫁衣的女人,女人被绑在一个高台上的十字桩上,高台周围堆积了满满的干柴,女人的全身光/裸着,白花花的身子赤/裸裸的暴露在了人的面前,高台的周围聚着很多的人,人影飘飘忽忽的,看不清他们的面孔,随后,一个男人站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点燃的火把…… 明黄色的火舌吞噬了女人的身体,火势越烧越旺,最终舔上了女人的脸,女人的脸是垂下的,过长的如同海藻一般的长发掩住了女人的脸,火舌舔上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女人发出一阵凄厉不过的尖叫声来,那阵凄厉又怨恨的尖叫声惊起了这晚上一片栖居的乌鸦,“嘎嘎”的怪叫着惊飞了一片,那阵凄厉又怨恨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从一个人的凄厉又怨恨的尖叫声恍惚间竟好似化成了很多女人的凄厉又怨恨的怨诉声。 陆小凤眼生生的瞧着那被缚在高台之上的女人因着大火灼烧而仰起的脸不断的开始变换着,火舌没吞吐一次,那张脸便要变上一变,从一个女人变成另一个女人的脸,最终,这成千上百张女人的脸变作了那晚上在树林里见到的那女鬼那张妖异的过分的艳美的美人脸,女鬼诡异的在吞吐的火舌下发出咯咯的怪笑声,那张漂亮的妖异的人皮一下又变成了那张鬼见鬼惊,形如鬼魅的血肉模糊的鬼脸…… 陆小凤深吸了一口气,推门缓缓走出了客栈,那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自己的身上的感觉好似竟然格外的舒服,一瞬间,恍如隔世,他从前觉得自己也许永远都不可能体会到一种他的一位至交好友对于生命美好的憧憬感恩的姿态,他一向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混蛋,一个从来只会享受不会去自寻烦恼的混蛋,然而,陆小凤现在却觉得,他已经体会到了那一种单纯对生命感恩的滋味,一种……十分新奇的感觉。 抬眼望去,只见村中好些老人搬着竹椅聚在村头在树下晒着懒洋洋的日头,几个正在嘻嘻追逐打闹的稚童,村中偶或有几声鸡鸣犬吠之声,小儿诵着孔圣人满篇所云之乎者也的朗朗之声,村中几处通达的小径延至视线之外,通向了几处茫茫的田野……陆小凤不由的想着,若是那一晚他未曾起了兴致去了那竹林之中走上一回,他或许也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好似世外桃源一般宁静的小村落。 然而,陆小凤很快又想到了更多的东西,想到了他昨晚的一个梦,他想到了一个盲书生,又想到了一根青竹杖,他想到了那个似梦非梦的梦境中那个凄厉的女鬼撩着头发露出的那半张脸,想象着那张原本漂亮的近乎妖冶的脸被大火灼烧褪去人皮之后露出的层层的血肉,想到了那个女鬼周围围绕着成百上千的怨魂。想到了那个盲书生所言百年的恩恩怨怨,想到了那阵让他觉得冰冷刺骨,窒息而亡的几近凝成实质的冲天的怨气。 这个看似平和宁静下的小村落又何以会成为这成千上百的冤魂冲天的怨气的聚集之所? 一阵清脆的竹杖声顺着一小径似从远处缓缓趋近,陆小凤犹豫片刻,便很快循着那竹杖声顺着那小径一路寻了过去,在村头一处堆着一堆草垛的地方便果真又瞧见了那盲眼书生。 好奇心不仅能害死一只猫,有时候,还可能会害死一只好奇的小凤凰,让一只唤作陆小鸡的小凤凰心甘情愿的钻入一个他可能闻所未闻的不小的麻烦之中。 陆小凤的脚步在趋近那书生的时候,下意识的顿上一顿,那盲书生探着手中的那根青竹杖,每在自己面前敲上几下之后,方才会小心翼翼的迈上几下极小的步子。 陆小凤见着那书生闭着自己的双眼,青丝高束,以一青色方巾系之,面皮子温良,尚且俊秀,笑意清浅。尽管陆小凤的朋友之中尚有一个眼盲的至交好友,而那友人却只怕是他识得的人中最不像瞎子的瞎子,至于眼前这书生,他看上去却是陆小凤见过最像瞎子的一个瞎子了,一个平凡的瞎子,若是平时,陆小凤定然不会吝啬于对一个一般的瞎子热心几分。 那盲书生在乡间小道上探路的青竹杖崴了一下,带着脚下的步子一时间也虚晃上几分,整个人便不由向着一边晃上一晃,待到直立片刻之后方才堪堪稳住了自己脚下的步子。 陆小凤不由的顿住了自己正要走上前去的步子。 ——这人当真正便就是自己昨晚在古庙里遇见的那盲书生? 陆小凤瞧着这人合上的那层眼皮子,眼前却忽然晃过那日夜里在桃花庵所见到的那一双空洞洞黑黝黝的骷髅眼眶,每想到一遍,身后便不由泛起一层薄薄的冷汗。 陆小凤有很多的疑问,他觉得他有必要都问上一问,毕竟,无论是谁,莫名被卷入这灵异扑朔的鬼案里,又经历了一夜的惊魂之后,总会希望自己能够了解几分前因后果的,最好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更何况,他是陆小凤。然而,如今人已见到,陆小凤却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他开始疑惑眼前这看似寻常的盲书生当真便是他遇见的那一个盲书生。 然而,这种疑惑在陆小凤的脑中也不过一闪而过,青竹杖,木书箱,盲书生,陆小凤自信在他所见之人中怕也就独此一人了。 “这位兄台。”晃神片刻后,陆小凤伸手便欲拦住此人去路,然而那伸出的右手顺着那人一边的小臂抓了过去,明明看上去似乎近在咫尺,然而,那手掌过去,却竟然连那人的一片衣角也没碰到,那人脚步虚浮无力,分明不是个习武之人,然而,陆小凤似是忽然一阵恍惚之下,最后竟只抓了一手的空空如也,陆小凤便只好随后又无奈的说了一句道:“兄台请留步。” 听得那阵清脆的“啪嗒”竹杖声似乎终于在耳边顿住,陆小凤这才大觉松下了一口气。 眼前之人这虚无缥缈的存在感于他陆小凤而言实在太过古怪,便是向来自诩胆子极大的陆小凤这会子也不由觉出几分的压力来,这盲书生实在古怪得太过有些过分了,眼前虽然看得真切,然而若想伸手去碰上一碰,往往便只能觉出一团空空如也的空气。陆小凤小心的打量着这人的身后,直到瞧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之后才松下了口气,但回头又不忍暗暗唾弃自己,虽已见了一回的鬼,然而如今这青天白日的,又哪来的什么鬼魂,自己竟也疑神疑鬼了起来。 又听得一声嘶哑的嘶鸣声在耳边忽然响了起来,陆小凤下意识的抬眼看去,便见到了一大张的血红尖嘴,是一只海东青,凭着陆小凤的眼力,他几乎立刻便认出了那只凶禽的品种,海东青在中原都是极为少见的,即使这是只看起来有些发福的过分的肥鹰的身材早已经走形,然而那与它的身材全然不符的敏捷的身手,那异于寻常家禽的长翅和利爪却是再容易分辨不过了。 然而,让陆小凤更觉惊异的却是那那只胖得有些离奇的海东青腹部一块血色的绒毛,血红色的一团,却诡异的给人一种活生生并且正在蠕动的肉块的恶心感。 那团缓缓蠕动的血红色的肉块迅速占据了他视野之中一大片的光景,连同那只身材走形,肥硕的有些过分,像老母鸡一般的海东青向着他迎面扑了过来。 “——嘎嘎嘎嘎。”那只肥鹰口中愈发变得古怪的嘶鸣之声。 陆小凤面皮子上忍不住便是一抽,一只叫声难听的像鸭子一样的海东青。 陆小凤下意识的伸手去挡住那只俯冲而下的肥鹰,指尖便是挥出一阵劲气,那肥鹰闪躲得倒也是极快,陆小凤倒也并非存心想去伤它,那阵劲气也不是极重,只见那只肥鹰又是怪叫几声,陆小凤便只能干瞪着眼,瞧着那只肥鹰凌空飞起,掠入空中之中再不见了身影。 陆小凤回过神来的时候,莫说是那盲书生,周围此刻怕是连半个人影也不见了。 …… 第3章 桃花坞(完) 你可曾听说过巫蛊?可曾听说过千万怨气所化的怨鬼?可曾听闻常以人脑为食的异兽? 早年的桃花村便是一个切切实实的巫蛊之村,然而几百年来相传下来的巫蛊术都已经断了传承,巫蛊之术有违人道,年以活人为祭,明火焚之,以祭神明。 百年之前的桃花村里出了个老道士,遇媪,以为助力,欲供养之。遂以唤巫蛊之术为由,祭以活人,再挖其脑,以啖媪口。媪日食其脑,戾气日益,遂反噬其主,食其肉,啖其脑而去。 另有言,活祭之女,尸骨埋于桃树三尺之下,怨气森森,越地气而出,遂至六畜不宁,鬼门大开,日难休止,怨气化人,遂成一怨鬼。百日后,媪复返,怨鬼遂以人脑为饵,诱其供己驱使。 百年前的老道士已入媪口,然因怨鬼执念,怨气冲天终究不止,旧怨难平,媪为老道所饲,算其百年之后再堕轮回,再入桃花村,恶念顿起,欲寻其转世,灭其三魂,攻其七魄,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现身阳间,遂生祸乱。 * 这日里, 村中的年轻人说在后山见到了一只死物,似羊非羊,似猪非猪,几个年轻人合计着是个稀奇的东西便绑着抬了回来。 “这是头猪。”“明明是头羊。”“……”村中的几个年轻人拎着那死物嘻嘻哈哈的讨论着,那死物是在树林中被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死在一棵桃树下,前后脑被一根柏树枝洞穿,奇怪的是,那树枝头好似也不是特别的尖利,不知是怎么将这似羊非羊,似猪非猪的死物后脑洞穿的,那柏树枝的一头似乎还沾染着些许浓稠的浓绿色的液体。 一个年轻人伸手去掰开那死物的眼睛,然而,随后却被生生惊退了几步,那死物的眼睛竟是一双绿油油的竖瞳,“咯咯!”那年轻人近乎惊恐的跌坐在了地上,“它,它在笑!”刚才……就在刚才,他分明瞧见了这个那似猪似羊的死物的嘴角向上诡异的提了提,那笑容说不出的诡异,甚至于,那个年轻人的耳边还隐约回想起一阵小儿清脆如银铃般“咯咯”的笑声。 “你的胆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的小了?”又有一个年轻人笑着走近了那死物,伸手拔了插入那死物前后脑的柏树枝,那先前惊骇得跌坐在地上的年轻人注意到了那抽出的柏树枝上沾上的一圈黏腻浓稠的几近让人作呕的绿色液体,空气中忽然开始散开了一阵淡淡的腥臭味。 ——……找到了。 “不管它是羊还是猪,今儿个晚上便拿着它作下酒菜了。”拔出柏树枝的年轻人的左脸靠近鼻翼的地方长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痣,身旁一同起哄的年轻人从家里拿了一把杀猪的刀出来,左脸长痣的年轻人忽然带着一脸诡笑将手中的那把杀猪刀插入了那死物的肚子中,开膛破腹。 ——终于……找到了。 忽然,空气中那阵隐隐的恶臭终于在这一刻冲天而起,那一阵冲天的臭气熏得人几近作呕,那伙年轻人下意识的离着那死物退后了几步,然而,那个左脸长痣的男人却似乎仍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正在给那似羊非羊,似猪非猪的死物开膛破肚,仔细看去,那年轻人的眼中此时竟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绿雾。 “桃花坞……桃花庵……”那男人一边解剖着这死物的肚子,忽而一副茫茫然的模样喃喃的念道,眼中似有一道的诡异的青色一闪而过,嘴角一边却已经扯出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古怪的笑容,嘴角咧得很开,几乎拉扯到了眼角的扭曲的笑。那男人一边笑着,一边唱起了一首儿歌……“桃花坞,桃花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那死物被剖开的肚子中流出了一地绿色的散发出恶臭的粘稠液体,随后在那怪物的食道之中才寻到了一些红白之物,等到周围的年轻人发现不对,准备四散逃逸开的时候,却已经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身体此时竟已经半分都动弹不了了。 男人从那死物的肚子里刨出来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红白相间的脑,那脑的中间长了一只绿色的眼睛,那只眼睛的眼珠子上下的转了转之后,忽然弯了起来,看起来就像在笑的样子。 这情景看上去实在太过诡异,明明仍是青天白日,却无端感到了一股几近深入骨髓之中的森然的寒意。 随后,那几个年轻人便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个左脸长痣的男人忽然伸手向着自己右边的胸口抓了过去,脸上仍带着一阵古怪而扭曲的笑容,那弯曲的五指随着指尖一阵暴起的青筋竟然直直的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之中,浓稠鲜红的血液从男人的胸口流了出来,男人却好似浑然不知,在自己的胸口摸索几下之后,掏出了一颗鲜活的还在跳动的血红之物来,再将那血红之物周围的红白的肠子一下撸了个干净。 “桃花坞,桃花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男人的左手捧着那只长着绿色的眼睛的脑,右手捧着那颗正在跳动的血红之物,那颗脑上绿色的眼睛一弯,男人的眼睛遂也一弯,“换酒钱吗?”随后便是一阵像是从胸膛里喉咙口发出的古怪诡异至极的笑容。 那地上被开膛破腹的似羊非羊,似猪非猪的死物此时在那日头的照射下忽然散开一阵青烟,像被烫在火炉上的冰块一样慢慢的融化,最后被蒸发成一阵青色的水汽。那男人的头顶渐渐也开始散发出一阵肉眼可见的青烟来,那脸上的脸皮子开始慢慢变皱收缩,最后化成了一缕一缕的血水从脸上流下,那脸皮子像是在脸上一层慢慢的被揭开的白布,那张脸皮被卸下之后,露出里面红白相间的血肉,脸上却仍带着嘴角一直咧到耳后根子的诡异到无法形容的笑意…… “咯咯!咯咯!”如同幼儿稚童般稚嫩请脆如银铃般的笑声。 忽而,从空中突然扑下一只肚子其肥无比的飞鹰来,那只飞鹰就着与自己的体型似乎极为不符的敏捷的动作抓着那长着绿色的眼珠子的脑便飞向了空中。 爪子一抓一收紧,空中很快便传来一阵凄厉非常的惨叫声,然而那凄厉的惨叫声中又夹着张狂舒展的笑意。空中随后便洒下了一片绿色的腥臭无比的绿雨。 一阵青烟于那肥鹰的爪下倏忽的散开,又有一阵微风而过,便已悄然弥散。 …… 村头小道上, 一个白衣的盲书生拄着自己面前的那根青竹杖小心的在遍布石子的小路上探着路,书生的身后背着一个简易的木头书箱,撑开的遮盖遮在了这书生的头上,书箱里放着几卷画轴,几条柳枝,几根柏树枝。 又见天上那只在书生头顶盘旋几转的飞鹰怪叫几声之后,很快便冲入云霄之中,不见踪影了。 盲书生闭着眼睛,脸上却始终随着几分既温和又亲切的笑意,几个路经的小孩调皮的绕着这个书生打着转儿,“是个瞎子!竟是个瞎子!”“看不见!看不见!”“他看不见我!”“一个瞎子!”“瞎子也能读书吗?”“……” 随后,一个似乎尾随着那书生而来,看起来脸上随着几分机灵劲儿的男孩向着周围起哄的几个小孩子做了几个鬼脸,再忽而怪叫几声,举着自己两边的拳头,看上去倒也颇有几分孩子山大王的气势,奶声奶气的说道:“……要打你们了哦!”那几个小孩子听罢,随后便都又一再一哄而散了。 那盲书生向着那小孩儿弯了弯自己一边的眉角,那小孩儿挠了几下自己的脑袋,瞧着那盲书生的笑容,终于忍不住红了脸。仔细瞧上去,这书生虽是个瞎眼的,一张脸皮子却是无端生得极为俊秀,让人瞧着第一眼便不由生出几分的好感来。 小孩儿拦住了那盲书生,最后终于大着胆子张口道:“我记得……那晚便是你救了我。” 正是那谷三家平素最喜桂花糕又贪嘴的三儿。 …… 百花楼, “再后来,我再去那桃花村的时候,桃花村就已经不再是桃花村了,而成了杏花村,问起村中的老人,他们竟然都不承认就在一年之前,这还是一个叫桃花村的村子。”陆小凤摸着自己上颚上的两撇胡子忍不住叹道。 陆小凤抱着他的酒坛子转头又看向了身旁终于止住不再抚琴的花满楼,忍不住挑眉道:“你不信我说的话?” “我信。”花满楼笑道,“我信我的朋友不会骗我。”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说,你更信你朋友中的那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这样我说不定会更高兴一些。” 顿上一顿,陆小凤又说道:“我于你说起这个故事,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原来竟真有怪力乱神之物的存在,有时候对鬼怪多存上几分的敬意总也是不错的。” 花满楼沉吟片刻,又笑道:“你可是想说,若是很多人对鬼神多存上几分的敬意,到最后才不至于做出太过混蛋的过分的事来。”花满楼的脸上总是随着几分既温暖又亲切的笑意来,比春风还要软,还要醉人的笑意。 陆小凤一直觉得,那正是源于只有当一个人对生命,对身边的一草一木由衷的热爱才能表现出的一种最温暖不过的笑意。而在他认识的很多的朋友之中,他却只见过一个花满楼。 陆小凤揪着自己的一边的那一撇小胡子,眼珠子很快的转了一转,便以着一种听上去古怪的文绉绉的腔调笑着说道:“知我者,唯七童也。” “我很庆幸,我虽然是个混蛋,却还不是个坏到了骨子里的混蛋,所以才不怕有朝一日会被鬼怪缠上身来。” 花满楼道:“你虽然是个混蛋,确是个可爱的混蛋,而更恰巧的是,你还是一个好人。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应该更担心一些,毕竟你不知道你日后会不会被一只漂亮的女鬼给缠上,想必于你来说,那定然是个十分甜蜜的烦恼。” 陆小凤单手托着他的酒坛子往自己的口中便是一倾,便喝完了一整坛的好酒。陆小凤随后又忍不住说道:“这件奇事还告诉我一个真理。” 花满楼便也顺口问道:“什么真理?” 陆小凤努力苦着自己上边的那两条眉毛,缓缓说道:“永远不要小看一个看上去不像瞎子的瞎子。” 临走之前,陆小凤顺走了花满楼百花楼里最后一坛子的百花酿。 “我并不是故意要于你说起这一桩鬼怪吃人的惨案的。我只是想说……” “近来我在你的小楼里又见到了那个盲书生。” …… 第4章 金鹏+骨女(一) 百花楼的大门一年四季正对着盐城最长最热闹的一条长街大开着,百花楼的对面的一座阁楼半月前被一个书生盘下住了进来,花满楼的新邻居从住进那座小阁楼的每一日的早上都会友好的于他打上一声招呼,“花公子,早。”“花公子,今儿个又起早了。”“花公子好。”多是些寒暄得很的问候,花满楼却很享受这种近邻之间近乎闲话家常的亲近,每日清晨也会回上几声寒暄的问候。 花满楼在他的新邻居搬来的第三天渐渐打听到了新邻居的消息,花满楼的新邻居是个盲书生,从每日花满楼侧耳听见的那阵时断时续的竹杖敲击着地面的清脆的响声已经不难推断出一二,是个同他一般目不能视物的年轻人。 那盲书生苏姓名折,草字云丛,确实是个书生气十足的名字。 苏折养了一盆四季花开不败的奇花,花香极淡,若非仔细辨别一番,极难察觉到的一股子独特的清香,百花楼的主人爱花如痴,是个爱赏花,喜爱侍弄花草,颇有雅兴的温文公子,在整个街道上,早已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半月前,苏折便将那盆奇花寄在花满楼的小楼里,只身出门了,苏折想着,花满楼既是个爱花之人,那盘奇特的花在花满楼的小楼里自然会得到极好的照顾,而事实上,那盆奇花也确实被照顾得很好。 这日里, 小楼外的长街上竟是难得的一番热闹,花满楼的百花楼里来了一个客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莽莽撞撞的闯进了百花楼里。一个手持着大刀的大汉从长街上一路追至了小楼里。 那女人的年纪看上去不大,一双明亮的眼珠子更是明亮非常,女人的声音又清又亮,像摇坠的银铃一样好听,相貌也是一副极尽秀丽妍态,只可惜,站在那个漂亮的少女面前的两个人,一个是要追杀她的恶人,而另一个,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瞎子。 那拿着长刀的正是花刀太岁崔一洞,崔一洞追着那个女人跑了整整十二条街,因为这个女人偷了他的腰牌,青衣楼的腰牌。那少女正是上官飞燕。 “小子,还不给爷爷让开。这小姑娘偷了爷的腰牌,爷自然是要收拾他的,你小子可莫要多管闲事。”顿了片刻,崔一洞随后又傲然言道:“你可知道你爷爷我是谁?老子就是花刀太岁崔一洞,老子给你一刀,你身上就多了一个洞。” 崔一洞的那一刀刺出去对方身上会不会多一个洞是不知道,可惜崔一洞的那一刀还没使出去,那柄长刀便已经稳稳的被一个人的两根手指夹住了。 看上去温润和气的公子浅浅的笑道:“阁下又何必一定要与一个弱质女流苦苦为难?” 崔一洞使了力都不能将那柄使出的长刀再抽回来,崔一洞觉得那柄长刀似乎已经在那男人的两根手指之间生了根。他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忽而怒色道:“她偷了我的东西?” 躲在花满楼身后的上官飞燕见此情景,看了看花满楼,随后再看着崔一洞,说道:“偷别人的东西是偷,可我偷的却是恶人的东西。”那小姑娘随后委委屈屈的说道,“你是青衣楼的人。” 青衣楼是最近江湖上兴起的一个势力,青衣楼在江湖的名声向来不怎么好,青衣楼只接杀人的生意,青衣楼就是一个杀手组织。而持有青衣楼腰牌的想来也不会个善人。 崔一洞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见到自己恐怕实在不能从这翩翩温润公子的手上占得半分的便宜,落下一两句的狠话之后,恨恨的便走了。 …… 花满楼的手上正在侍弄着苏折寄在他百花楼里的那盆花,苏折嘱托他不必于那盆花浇水,苏折离开了整整半月,那盆花也已经整整半月没有浇过水了,然而,奇怪的是,那花盆里的泥土还是湿的,那盆花的涨势竟也是出乎意料的好,而花满楼只需要每日清晨的时候把那盆花放在窗外去晒晒,然后傍晚的时候,再将那盆花收进百花楼里。 上官飞燕瞧着那盆花,竟似已经瞧痴了,上官飞燕不由叹道:“你的这盆花真漂亮。” 比上官飞燕见过的所有的鲜花还要漂亮,还要……好看的多。 上官飞燕瞧着那花,叶子是嫩绿色的,隐隐绽开的两个鼓鼓的花骨朵,一红一白,红得像血珠子,白得更胜梨花,煞是好看,然而奇怪的是,花骨朵还没全然绽开,但她就是觉得这盆花出奇的好看,甚至心神都恍惚了一瞬。 上官飞燕又回头瞧着正在花楼旁侍弄起那盆花的花满楼,花满楼的脸上一年四季都随着几分又温柔又醉人的笑意,他的眼神是那么真诚,笑容是那么的温暖,如玉君子,触手也温,合该如是,只可惜了…… 上官飞燕不由叹道, ——可惜竟是个瞎子。 花满楼伸手触着那盆花的叶子,指尖传来了一阵通透清凉的感觉,那细细的滕蔓顺着他的尾指竟然慢慢缠绕了上来,那细细的藤蔓尖在花满楼的掌心轻轻扫了一下,略有一丝的痒意。那盆花非比寻常,更多的时候,花满楼觉得那盆花竟然更像是一个活物,他伸手想去触碰那叶子或是那花骨朵的时候,那株花的藤蔓便会自行缠绕在他的尾指上,或是轻轻摩挲,或是来回蹭着他的指尖,嫩绿色的精神的叶子簌簌的摇晃着,显得一副很快活的模样。 花满楼觉得自己甚至能感觉得到,那株奇花的藤蔓轻轻触碰着他的微妙而有趣的感觉,像一个正在好奇的试探着外面的世界的幼小的生灵,有依恋,有欢喜,一个……非常鲜活的生命。 “是一个朋友托我照顾的一盆花。”花满楼笑着说道,“它确实是一盆很漂亮的花,或许你可以试着愿意闻一下它的香味,那是一种非常独特并且美妙的花香。” 上官飞燕仔细的瞧着那盆花,听罢花满楼的话,犹豫了一会儿,便当真向着那盆花缓缓走近了几步,那么漂亮的一株花,上官飞燕想着,那花的香味想必更是极为美妙的,上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几近让人窒息的难闻的恶臭,先前尚还不觉得,然而,一直到上官飞燕想要仔细闻上一闻那花的气味,那阵原本淡得近乎不可闻的气味,那阵扑鼻的臭味竟才在自己的鼻尖缓缓弥散开,令她几欲窒息,再仔细看那吊在小楼窗边的那株花,隐隐的,那朵红得近乎妖艳的花骨朵在自己的视线之中的花骨架越变越大,最后竟然全然占据在了自己的视野,一瞬间入目都是一片妖异的红色,反而那朵娟秀的白色的花骨朵变得越来越淡,最后全然淡出了她的视线。 反之,上官飞燕竟然好似清晰的看到那朵红得妖艳的花骨朵在她的面前缓缓绽开了花瓣,一瓣一瓣的绽开,耳边又似乎恍惚响起一阵花骨朵绽开时候啪嗒啪嗒的清脆的声响,萦绕在鼻尖的那股腥臭的气味越变越浓,越来越……慢慢地,那朵漂亮的惑人的红色的花朵竟然最后好似化作了一张正在大张的血盆大口,正向着她迫着压了过来。 “拿开!”上官飞燕想要将视线从那朵花上移开,然而,最后她却几近惶恐的发现自己竟然难以控制得住自己的视线,她一脸向后退了几大步,直到她的背碰到一堵冰冷的墙壁才猛然清醒了过来,上官飞燕骇得忍不住蹲下身抱着头大声惶恐的尖叫了起来,“拿开!把那盆花拿开!” 上官飞燕一边向后退着一边几近疯魔,心有所惧的瞧着那盆诡异不过的花型恰似海棠的花骨朵,脚下竟然一个使力,转身仓皇失措的逃离了这间此时在她看来再恐怖得犹如恶鬼一般的小楼。 花满楼的神色怔愣了片刻,一阵清浅的微风轻轻拂过,手里的那盆两生花随风摇曳着身体绿色的藤蔓的部分,莎莎作响,花满楼辨着这空气中一阵如花茶般清香,似梨花微甜的花香,绿色的一节藤蔓小心翼翼的缠上了他的尾指,随着几分似是依恋似是讨好的意味来。 那花香清清雅雅的,若非仔细去闻,是极易被忽略的,但若闻仔细了,那香味便会萦绕在自己的鼻尖愈觉愈浓,清新隽永,弥久不散。 …… 上官飞燕离开后不久,花满楼的百花楼里又很快响起了一阵清脆响亮的盲竹杖的声音,好似声声地回荡在这小楼里,又似从远极近,声声清脆,又声声入耳。 百花楼小楼的楼梯口转角之处,隐隐已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一身白衣胜雪,嘴角噙笑,面色温润,墨发披肩而立,正是个手拄着一根青竹杖的盲眼书生。“方才那姑娘……”只听得那书生迟疑着皱眉张口道。 显然,他前脚正准备踏入百花楼的时候,便已经轻易察觉到这小楼里除了一个花满楼之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一个瞎子的感官比之寻常人确实还要更敏锐一些的,本属寻常。一个年轻可爱的小姑娘,和一个温文俊秀的公子,苏折本以为他会需要在百花楼楼下再等上一会儿,或许回他自己的小楼里去坐上一会儿,然而,未及,较之常人还要灵敏几分的耳目已经听到了那姑娘几近仓皇遁去的脚步声。 然而,再细想之下,苏折却已经想了通透,因而,这话只问到了一半,他却已经住了口。 ——红白并蒂,善恶分支,善者见白,闻之雅香,恶者见红,恶臭扑鼻,名为两生。 心下遂是一阵不由轻叹, 那姑娘想必也不会是个真正良善之人。 第5章 金鹏+骨女(二) 苏折笑着收了手中的青竹杖,系于腰间,闭着眼缓缓走上了几步,踩着极为平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至那百花楼里唯一一张木桌旁,而奇诡的却是,随着苏折一路走过来,周围的木椅兀的伴着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竟在苏折的面前径自诡异的向旁挪动了几步,就这几步,便在苏折的面前让开了一条足够宽阔的大道来。 苏折一路不紧不慢的迈着平稳的步子走近了小楼里唯一一张的红木桌旁。 也亏得花满楼还是一个真正的瞎子,尽管在很多时候,花满楼的感觉兴许还要比平常人更敏锐一些,然而还幸好他看不见,因而花满楼只以为这小楼之中又起了一阵风,吹着楼里的吊兰或是不稳的竹椅摇晃着发出的吱呀声,眼前这情景在很多人看来也许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了,好似那些个桌椅盆栽一瞬之间都被赋予了……一种奇妙的生命。 待到苏折掀了自己一边的衣摆终于于花满楼面前的石桌之上坐下,小楼一瞬间也终于又归于了一片平静。 在花满楼的对面入座之后,苏折伸手在面前的桌子上试探性的摸了几下,苏折平素看起来面上总是随着几分清浅温和的笑意,此时竟是难得敛起了几分。 苏折不由叹了一口气,他方才踏入这小楼里的时候边已闻到了一阵奇异的花香,百花楼里百花拥簇,花香本向来是浓郁,百花楼里的花香本不应该是值得让一个人感到奇怪的地方,百花楼若是没了满楼的花香,它便该不叫百花楼了。然而,苏折闻到的这一股异香实在是太过奇特,以至于,苏折在上楼闻到这股花香的时候也忍不住愣上了一愣,只因这阵花香实在是太过奇异,太过与众不同了,以至于只要闻过一次这种花香,便如蚀骨之毒一般想着要去闻上第二次,第三次……一种只要闻过一次便能永远记住它的奇异的花香。 苏折恍惚间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闻到这股奇特的花香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苏折那时候还不是现在的苏折的时候。 苏折伸手触到了那盆花的花叶,感受到那从盆里伸出的嫩绿色藤蔓向外一触到苏折的指尖便又很快的缩了回来,然后看起来有些可怜兮兮的,瑟瑟发抖的缩成了一团。指尖顺着那枝叶终于触到顶端那朵已经绽开的像极了海棠的花骨朵,苏折的脸上此时竟终于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怅然之色,苏折终于是不由地叹道:“它竟然真的开花了。” 花满楼收了手中那把摇晃了几下的折扇,笑道,“确实,长势喜人。” 苏折小心勾弄着那株两生花的一根藤蔓上的一处嫩芽,正是那根缩回去后又很快大着胆子冒出头来的藤蔓,只见那长出新芽的藤蔓像滑溜的泥鳅一样在苏折的活动的指间来来回回的滑了几下,好似十分不习惯有人搔弄着那处嫩芽,待到后来,许是有些恼了,自己打了几个圈儿绕着苏折的尾指便紧紧地缠了上去。 苏折此时的脸色也似已经缓和了下来,言谈之间又是几分与花满楼相仿的柔和温润的笑意,“可惜……只开了一朵。” “一朵也已经足够了。”花满楼遂不由抿唇,笑道,“独独这一朵的花香便已经抵过了我这小楼里满楼的花香了。” 苏折此时却是忽然问道,“花兄,你闻见了那两生花的花香?” 花满楼道:“沁人心脾,清新隽永,余香不止。” 苏折不由笑道:“可它刚才却正正巧巧吓跑了你楼里的一个小姑娘。” 花满楼的脸上此时终于不由显出几分怔愣之色。 花满楼本以为那小姑娘许是因为想到了什么惶恐之事,或是她想到了一件她应该去做而现在还没去做的事情,也许那姑娘只是走得太急了,她要去办的事情实在太急,以至于临走之前成了一副最惶恐不过的神情。 花满楼想过很多理由,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想过,那可爱精怪的单纯的小女孩最后竟是被一盆小小的盆花所吓跑的,一盆姿态华美花香怡人的盆花所吓跑的。 苏折道:“善恶并蒂,两生两花,便是两生花。”苏折笑着在桌子上摸索了几下,端着面前的一盏茶轻啜一口,遂不由叹道,“两生花并不是只有一种花香,也许有的人闻见的是如你一般隽永的清香,而在心念不纯或有怨气丛生之人闻来说不定已成了一阵扑鼻的恶臭,已生成了一片摆脱不得的恐怖的梦靥,而在更多的人闻来,说不得他们什么都不会闻到。” 正如那被迫得仓惶退出这小楼的小姑娘一般,两生花因念而生,身上的怨气愈重,越容易生成梦靥,多半是世人心念所缚罢了。 苏折随后又不由道:“这两生花在我手里整整十一二年,也不见半分动静,倒是在你的手里开花开得勤快,似与你极为有缘,花兄,你又是个极爱花之人,而今,我便将这两生花赠与花兄你的手中可好?” 花满楼随即也不由难得苦笑道:“你若不与我说上此间之话,我说不准当真随口也能答应了,然而,若这两生花当真如你所言……莫说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奇物,便是那骇人之处……” 苏折的那株两生花最后还是留在了百花楼,两生花花开并蒂,红色的两生花既早了那白花绽开,白花想必也该到开花的花期了。 两生花不喜水,午喜阳,夜喜阴,两生花无需每日于它或是浇水或是施肥,两生花最喜天地间最纯净的至邪至恶之气,几近结成实质的怨气正是两生花最喜恶之气,能生长成促使两生花恶果之花绽开的怨气定然不小,两生花恶花结果之地,定然是平生怨气冲天或是鬼魅魍魉疾世徘徊之所,想来……盐城近来这几日不会是一如往常般的怎么平静了。 天下奇物,用之正则正,处之邪则邪,这盆两生花在苏折的手中辗转了近百年,如今入了这百花楼,到了这花满楼的手中,也算的得上是一种奇妙不过的缘分了。 世间奇物,向来强求不得,若真缘生,留待赠之有缘之人也是不错。 而这两生花,如今想来已经是遇见它的有缘之人了。 倒也是一桩的幸事。 终于想至此处,苏折心下才算是终于一宽,苏折随后这才不由侧过脸去望着小楼外一片的闹市之景,他虽已经不能望见,不能看了,可他的耳朵和鼻子却还是好的,还能听见和闻见。花满楼小楼里的花茶是这个镇子上最好的花茶,花公子泡茶的手艺本也就不是旁人能轻易能享受到的,而如今,苏折喝着花七公子亲手泡制沏上的一壶花茶,嗅着别鼻尖清清雅雅的一阵别致的茶香,耳边缓缓的逐着这闹世上杂乱全无章法的喧哗之声,心下却是难得一片平和了起来。 苏折随后再侧耳仔细去听,听得几个闹市中的小儿从花满楼的百花楼经过,为首的一个垂髫小儿手里拿着一个风车,有风一吹鼓,那风车便转了起来,“呼呼”的一阵鼓动之声,又随着几个小儿如银铃如清泉一般稚嫩欢欣的嬉闹声和笑声。 经过的孩童欢欢欣欣的哼唱着一首又欢快又好听的童谣一路随着走远,那诵念着童谣的声音却愈是清亮了起来。 听得那一孩童正在缓缓唱道: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另一垂髫小儿接口唱道: ——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又有一小儿咯咯笑道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 最后一小儿对着身后的几个孩童回头做了个鬼脸,又笑又跳着走远,一边笑一边唱着: ——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第6章 金鹏+骨女(三) 房里的女人的身前垂着一袭像海藻一样又黑又长的头发,木梳顺着黑长的头发一下一下的顺下,女人侧过脸低下头去看自己垂在身前的头发,头发很长,女人坐在梳妆镜前,又黑又直的一袭长发半截铺在了房中那层红色的柔软的地毯上,柔软如海藻。 梳理一袭长至及地的头发即使对于向来喜爱对镜梳妆的女人来说也是一件极为不容易的事,女人耐心的将头梳从自己的发根一路梳到了发尾,女人的嘴里还喃喃的在哼唱着一首又轻又软的童谣,随着女人几分又甜腻又轻柔的舒缓的调子,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他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那一身红衣的漂亮女人的怀里抱着一只柔软的白色的兔子,女人一手拿着梳子竖着自己长长一袭的青丝,一手一下一下的顺着怀里的兔子柔顺的皮毛顺下,兔子安安静静的窝在女人的怀里,长耳软塌塌的垂下,那双红色的兔眼睁得又圆又大,充血一样的红色,被女人抱在怀里,看上去却像是个真正的死物。 房里的几个龟公在房里来来回回的走着,楼里的老鸨有些嫌恶地掩着口鼻指着地上一片逐渐蔓延开的红色血迹,低声喝斥着说道:“还不赶紧的将这房里的污秽打扫干净。”近日来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房里总是莫名的显出地上的一块血迹,每天天一亮便会浮现在地毯上,早上擦干净了,晚上莫名的又会冒了出来,在同一个地方反复的出现了,半分不差,也不知是哪个小王八蛋竟在她这楼里搞出这档子玩笑一般的事来,正是凌晨的时候,天方微亮,楼里敞开的窗户从外吹进了一阵的冷风。 几个龟公和那老鸨却好似对着房里抱着兔子对镜梳妆一身红衣的女人置若罔闻,视若无物。 那阵冷风顺着老妈子的衣领顺溜的钻了进来,挥着香帕子一脸刻薄相的老鸨哆嗦了片刻,一阵实在刺骨难耐的寒意。老鸨子怒目呵斥了几声正在干事的几个龟公,随后便低声喃喃了几声道:“这三更半夜的风怎生这般的凛冽。” 平日里冬日大晚上的还能穿着轻纱在外面招客,也没觉出这般森冷的寒意。老鸨暗暗抱怨几声后,走至窗前,正准备关了这房里进风的窗子,耳边此时却似乎朦朦胧胧的传来一阵舒缓轻柔的童谣声,“……五兔子一去不回来。” “——!”老鸨待着回头一眼,只一眼,此时却已经惊得近乎惊骇欲绝。方才……方才那梳妆镜前分明空无一物的地方竟然端端正正的坐了个正在梳妆的红衣女人,那梳妆的铜镜里面倒映出的却赫然是一具森森的白骨,一具穿着鲜艳红衣的白骨。 回头,那老鸨却已经被骇得跌坐在了地上,两眼一翻,几近就要晕了过去,一个龟公赶忙过去想要扶起此时倒在地上的那老鸨,急急地唤了一声,“老板。” “骨头……一具骨头!”那具穿着大红色嫁衣的人骨的上下颚一张一合,耳边恍如魔魅一般的童谣,轻柔舒缓的,动听,并且迷人,那哼唱着童谣的女人的声音像缠绕着的丝线一样缠在人的身上,一圈一圈的缠住,欲断不断,缠绵在人的耳边,千丝百转。 一直到那龟公唤了一声“老板”,在那老鸨的耳边炸开,那老鸨这才惊骇地回过了神来,那龟公顺着那老鸨惊恐的视线瞧去,一架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红色梳妆台,梳妆台上的铜镜隐隐闪过一层的晃眼的银光,月光透着窗户在那张梳妆台上打下一片的剪影,耳边似乎有屋外风吹动着树梢沙沙的声音,而独独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那老鸨看着那正在铜镜前梳妆的女人从铜镜前转过了身,一双漂亮的杏眼,柳眉如黛,一张看上去又素净又妩媚的脸皮子,是个地地道道年纪正好的美人坯子,若是那老鸨在寻常见了那女人,只怕还要叹上一声,“是个好苗子”。然而,如今,那老鸨瞧着那张素净惨白的脸颊,映衬着铜镜里映出的那一具森森的白骨,只觉得自己从尾骨开始泛起的一阵几近让她晕厥过去的寒意。 老鸨哆嗦着瞪着眼,眼睁睁的瞧着那个红衣的女人从坐着的梳妆台前起了身,姿态从容的振了几下的红衣的衣袖子,女人的怀里抱着一只柔软的白色的兔子,脸上此时却是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女人向着那老鸨踩着又轻又软的步子走了过来,红色的绣鞋踩在了那片血红色的地毯上,姿态从容娴雅,脚下轻若无物。 老鸨忽然觉得自己的喉间像是给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的扼住了,随着那红衣的女人一步步的向她走来,她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急促,而吸进肺部的空气却开始变得越来越少,想要晕过去,却发现自己此刻的心神竟然出乎意料的清醒。等到那老鸨终于觉得自己开始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终于惊骇地看见那个女人缓缓向她伸来的柔若无骨的玉手,而那双纤长白皙的五指触到她眼前的时候,一阵青烟缓缓而过,那五根手指伸到她眼前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五节森森的指骨。 然而,就在那指骨就要碰到老鸨的脸上的时候,屋外此时却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鸡鸣之声,这日里第一缕的晨光终于猝然打破了这漫漫长夜里的一片诡寂。 ——……天亮了。 * 这夜里, 两生花花叶的藤蔓绕着苏折的尾指一点一点的缠绕了上去,苏折向着百花楼前闹市的方向偏过头去,空气中隐隐似乎散着一种腐臭的气味,除了生人的生气之外,还有一股慢慢腾起的死气。 花满楼几日前被一辆马车请去了一个地方做客,临行之前,便将这照看百花楼百花的任务交托给了他,一个瞎子。苏折心道,花满楼倒是当真相信自己一个瞎子,能同他这样一个最不像瞎子的瞎子一般稳稳当当的照顾好他小楼里的百花。 然而,事实却确实是如此。苏折确实有能力巨细无遗的照顾好这满楼的百花。瞎子之间的感觉很多时候都是相通的,苏折想着,他兴许大概能够理解花满楼喜爱百花,兴建百花楼的原因所在了。对于一个瞎子来说,百花楼确实是个最美妙不过的去处,即便你不能欣赏到这满楼的百花盛开的盛景,鼻尖隐隐萦绕着的芳香的气味也总是能让人感到心境愉悦的,感受着满楼的鲜花或被风吹,或缓缓舒展开枝叶的声音,被鲜花包围的感觉,即使是对于一个瞎子来说,也是件非常让人觉得美妙的事情。 而对于苏折而言,苏折的鼻子最是灵敏,而花满楼的百花楼里的沁人的鲜花的香味正是他的鼻子最欢喜不过的气味,花满楼与他不同,他是一个快乐的瞎子,而这样一个快乐的瞎子现在却还在感染着周围的人尽力的想要去让别人感到快乐,一个这样的花满楼又怎能不让他感到新奇,感到有趣,感到钦佩。苏折的瞎是因为他要在多年以前便觉得自己对这世上的诸事万物都已经看够了,看腻了,他已经不想再看了,然后……苏折就瞎了。 苏折在百花楼里掌灯,点亮了一盏烛火,花满楼还在百花楼的时候,便有掌灯的习惯,花满楼自己虽然看不见,可他到底还是记得天下还有那么多看得见的人,在可以的时候,他总是不介意给过路的旅人行个方便,所以,一到晚上,百花楼里的灯火是整夜都亮着的。然而,苏折点亮的那盏烛火却到底是不一样的,苏折点亮了一盏长明灯。 那吞吐的火舌在寂静得近乎吓人的黑夜里是那么的明亮,以至于吞吐闪烁的那般欢快,如果这时候有一个不是瞎子的人出现在这小楼里,他一定会为着这楼里他见到的一切而感到不可思议,觉得自己好似进入了一场最荒诞不过的梦境里。 在这个最荒诞不过的梦境里,他见到了从盆底长出了两条筷子一般粗细的小短腿的花盆在楼里活动了一阵后,自己迈着小短腿,一跑一跳,跳进了他原来呆着的位子上,还在东张西望,他看到了身上长出了一对小巧的鸟翅膀的盆子,碗筷在空中飘来荡去,他看到了长出了一张嘴巴和一只耳朵的木桌子和木椅子曲着桌腿椅子腿在小楼里又跳又唱,这岂非不是人臆想之中一场最荒诞不过的梦境? 那阵随着几分腥臭腐朽的臭味在空气中散开的时候,苏折正准备替着那盏长明灯添上一些香油,那阵最腐臭不过的腥臭味在苏折的鼻尖飘过的时候,苏折确实不免愣住了片刻,而当苏折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 ——噗嗤! 夜里忽来的寒风终于灭了苏折手中的那盏长明灯明亮的暖色的火焰,灯灭了。 随着一声灯灭,百花楼里的动作一瞬便已消停了下来,没有了长出小短腿的花盆,长着小鸟翅膀的盆子和碗筷,长出了嘴巴和耳朵,弯曲着桌腿椅子腿又唱又跳的桌椅……恍若之前所见的种种当真是一场最荒诞不过的梦境。 苏折收了手中的那盏长明灯,伸手摸上了自己系在腰间的一青色葫芦,那葫芦在苏折的腰间似乎有些不安分的来回晃荡着,竟似是个活物,苏折拧上了那葫芦塞子,眉目温婉,唇角微勾,正是几分如沐春风的温暖的笑…… ——胡闹了一夜,也该是足够了。 小楼外传来啼鸣的公鸡一声嘹亮不过的鸡鸣声,他手中的灯也已经不必再点上了。 天已经亮了。 …… 第7章 金鹏+骨女(四) 龟孙老爷没钱的时候是龟孙子,有钱的时候便自然成了龟孙大老爷。楼里的姑娘们笑着闹着要抓着龟孙老爷在厅前吊着,龟孙老爷在楼上窜来窜去,最后钻进了一间姑娘的房里,“等到我以后有钱了,有钱了,哼哼……”龟孙老爷随后便只喃喃的咕哝着这一句,小心翼翼的扒着门缝往门外瞧。 说来倒也是奇怪,龟孙老爷窜了姑娘好几间闺房,回回都被死死地撵了出来,或是不消片刻,便会有姑娘簇拥着朝房中涌来,而这回,龟孙老爷在这胡乱窜进来的房中静静地候上了片刻,都不见有龟公或是姑娘涌进来,龟孙老爷伸手摸着自己头顶上秃了半瓢的头皮,心道这下倒是奇了。 龟孙老爷天生是个生来矮小的老头,背微驼,头顶上更是秃了一小块儿,龟孙老爷摸着自己头上的那块秃瓢,转过身来,随后便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宛若摇坠的银铃一般的轻笑,龟孙老爷眯着眼去看,却正见着一个正在梳着一袭流云般的瀑发的漂亮女人。 那女人瞧着似乎不过双十左右年华,柳眉杏目,面皮子白嫩姣好,确实是个实在漂亮得很的红衣女人。女人伸手掩唇笑罢,安安静静的托着腮子坐在那梳妆镜前,眉角弯弯,像一尊精致漂亮的木偶娃娃,不由柔柔的好奇着问道:“日后若是有钱了,你待怎样?” 龟孙老爷的眼珠子转了转,挺了挺有些微驼的背部,说道:“待到我有钱了,我就不再是龟孙子,而是龟孙大老爷了。楼里的姑娘们便该都过来服侍我龟孙大老爷。” 女人梳妆台前的铜镜闪烁着些许跃动的银色光斑,龟孙老爷瞥了一眼过去,只能瞧见一片模模糊糊的剪影,女人的怀里抱着一只红眼的白兔子,兔子垂着两边长长的兔耳,直直的瞧着龟孙老爷,瞧得龟孙老爷背后不觉便是一凉。只见那女人向着龟孙老爷眨了眨眼,随后便眉角弯弯的掩唇低低地笑道:“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钱了?” 龟孙老爷继续挺了挺胸脯,嘿嘿笑道:“龟孙大老爷的钱散得快,来得也快,说不得,明天便有个傻蛋要巴巴的凑到我面前送钱给我花了。” 那女人便又笑,“这世上哪会有那么傻的人?” 龟孙老爷道:“他们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给我银两,有人要帮我赎身,送给我银两,自然是因为他们有事要来求我,所以才不得不上来巴结我,讨好我,这世上又哪能有真正送上来的便宜和银子呢?” 女人沉默了片刻,嘴角微微的勾起,伸手抚着手上那只白兔子柔顺的白毛,悠悠的长叹了一声,道:“你说的确实不错。这世上确实没有那么便宜的好事,世上的好事大多数都合该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龟孙老爷道:“有人来赎我,来给我送银子,是因为他们要知道一些事情,要知道一些事情,所以要从两个脾气很怪的老怪物的口中打听一些事情,而我却是唯一能见到那两个老怪物的人。” 龟孙老爷道:“你是这楼里新来的姑娘吗?” 那女人不语,却只眉角弯弯的垂首去抚摸着自己怀里的那只红眼长耳的白毛兔子。 龟孙老爷拉开了那门的门缝又小心翼翼的瞧上几眼后,才又鬼鬼祟祟的随后缩回了自己的脑袋。 女人一手继续托着腮笑道:“你真是个可爱的老头。” 龟孙老爷挺了挺胸,瞪眼道:“应该叫龟孙大老爷。” 女人一再眉角弯弯道:“你确实是个可爱的龟孙大老爷。一个小老头儿。” 龟孙老爷在这房里贼眉鼠目的晃了片刻,然后将着半个脑袋从门缝里慢慢地伸了出去,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龟孙老爷说:“我这就出去了。” 女人轻笑,“你不怕楼里的姑娘再来抓你了。” 龟孙老爷挺了挺微驼的背,眼珠子很快的转了转,说道:“要来赎我的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很快便会变成龟孙大老爷了,自然也不必再怕她们了。” * 陆小凤携着花满楼赶到怡红楼的时候,前脚未进门,便看到了一个从楼梯上抱着头滚下来的龟孙老爷,时已至深夜,怡红院中却正是满楼的灯火通明。龟孙老爷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楼里却没一个姑娘围了上来,近乎这个时辰,好多嫖客搂着姑娘都已经睡下,楼里来回走荡的仅剩下些还没接客或是等着接客的姑娘,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姑娘,瞧着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的龟孙大爷,却没有一个上前想要去扶上一把。 甚至于,她们看着龟孙大爷的眼神中多是带着惶恐,无措,甚至于惊惧的,看着从天字三号房里滚出来的龟孙大爷,楼里却是一片奇诡的死寂。 龟孙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时候,龟孙子下意识的抱住了自己的头,这让他看起来额上青了几块,发髻散乱之外,并没有太大的伤。龟孙子见了陆小凤,便急急地大声唤了一声,“陆小凤……” 龟孙老爷是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龟孙老爷前脚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刷的一下便已经变成一片的惨白,他的嘴唇哆嗦着,额上不住的冷汗几近连成了一条细线,龟孙老爷的本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愈发可怖,又惊惧又茫然的眼色。 龟孙老爷的脸色看起来实在是太糟糕了,恍恍惚惚的,又怕又惧,可他的脚下的步子又实在是走得太急了,一出房门,龟孙老爷简直一副见了鬼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一脚踩空从楼上滚了下来,摔下楼梯的时候龟孙老爷只来得及紧紧护住了自己的头。 从楼梯上抱着头滚下来的龟孙老爷一转眼就瞧见了正准备进楼的陆小凤和另一个淡色黄衫的年轻公子,龟孙老爷不认识那年轻的黄衫的公子,却认识他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龟孙老爷的脸色看上去实在太糟了,说是面如死灰尚且不为过,龟孙老爷从地上打了个滚起来后,索性转身拉拽着陆小凤便往楼外走,龟孙老爷的面色惨白,刚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龟孙老爷脚下的半点也不慢的拉拽着陆小凤要出了这怡红楼,龟孙老爷道“陆小凤,走走,我现在就带着你去找大智大通那两个老怪物去。” 他似乎急于要离开这怡红楼,瞧见陆小凤的时候,龟孙老爷的眼前便是一亮,他几乎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找到一个急于离开这楼中的理由,而恰恰正在这个时候,陆小凤来了。 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会来找龟孙大爷无非只有两个原因,找他龟孙老爷喝酒,为了找大智大通。江湖上月前传闻陆小凤惹上了一个近乎天大的麻烦,而在这个时候的陆小凤会出现在这怡红楼里,想来无非便是为了找他龟孙老爷,更确切地说,陆小凤想要找大智大通两个老怪物,他想要打听或者知道一些事情。 陆小凤这次当真是来得太及时了,龟孙老爷甚至想着,若是陆小凤再迟来一刻,他龟孙老爷的小命会不会已经丧了干净。 龟孙老爷一路走出了楼外,陆小凤和花满楼便一路在龟孙老爷的身后远远的缀着,一路走出了百步之遥,龟孙老爷才像是终于缓了过来,龟孙老爷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几近忍不住瘫倒在地。 未及陆小凤开口,龟孙老爷已经说道:“我在怡红楼里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四条眉毛的陆小凤的好奇心向来不小,龟孙老爷想着若是自己不开口与陆小凤说起,这只向来好奇得很的小凤凰指不定还会细细盘问上一番。 龟孙老爷深吸了口气,道:“你可见过一个从铜镜里映出来一具森然的白骨的漂亮的女人?” ——一个能从铜镜里映出一具枯骨的女人。 已经成了一具枯骨的女人可还算是一个女人? 或者说是……一个鬼? 一个已经成了鬼的女人? …… 龟孙老爷缓缓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见。过。就在刚才。” 龟孙老爷道:“怡红院里的老鸨死了,就在昨日。双目暴睁,长舌吞吐,死狀恐极。” 而就在刚才,就在踏出那怡红楼的一时间,龟孙老爷终于记起了他先前在楼里见到的那女人究竟是谁, 三年前在这间怡红院里猝然暴毙的当年怡红楼里的头牌名妓。 ——辛娘。 这夜的风又起,卷起一地秋日里萧索的落叶,冷风呼呼的钻进了龟孙老爷领口,龟孙老爷上下的牙齿都在打着颤儿,不住的在打着哆嗦,从背脊里泛起的一阵森然的寒意,龟孙老爷伸手扯着两边的衣领,裹了裹身上实在有些单薄的衣裳,缩缩身子,然后将自己的双手揣进了自己有些宽大的袖口子里。 龟孙老爷深吸了一口气,“我带你们去找那两个老怪物。” 龟孙老爷说道:“现在。” …… 第8章 金鹏+骨女(五) 盐城最红火的一间青楼里发生了命案。青楼里的老鸨死了,吊在青楼大堂里十几米高挂着吊灯的地方,晚上开楼的时候,打开门,这夜里的冷风一吹,明灯一晃,明黄色的火焰随即便变得忽闪忽闪起来,这间青楼大堂里的地面上就隐隐绰绰地晃动着一个漆黑的人影。 楼上的姑娘和客人抬眼往上去看,一具凭空被吊起的老鸨的尸首,远远看去,只模糊的见着头向着一边歪着,吊在房梁上的老鸨穿着一身火红火红的长裙子,脚上穿着一双做工精良的红绣鞋。 照着理来说,老鸨的年纪已经有点大了,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福,双脚已经变得臃肿,然而,那双绣鞋却十分的精致小巧,那身的红裙子和那双绣鞋穿在老鸨的身上看着也竟然说不出的合身一般。 最恐怖的却要数这具尸体的一副模样,接到报案后的衙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悬挂在楼里十几米高的房梁上死去老鸨的尸体放了下来,然而将这具尸体放下来的时候,负责办事的好几个衙役捕快都近乎吓得哆哆嗦嗦,甚至近乎被吓得几近跌坐在地。 那具被放下的尸体此刻已经全然不见人样了,能看见大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吐得很长的舌头,眼球凸起,眼眶几欲爆裂,然而脸上以至于身上却都已经是一片的血肉模糊的模样,红色的血块和白色的脓液便是在这具尸体上仅仅能见的物什。 衙门前来的仵作判定死了不足一日,应该是昨晚刚死不久的,也有楼里的姑娘证实说昨晚确实见过老鸨,然而奇怪的却是,那老鸨明明死了尚不足一日,她的尸体却已经开始散发出一种恶心难闻的尸臭,那阵恶臭扑鼻而来,便是向来见过很多死人的捕快也忍不住皱眉,简直是一股臭到了极致的气味。 那具尸体的脸上以至于身上更是已经零星可见一些白色的蛆虫在肉块之中钻来钻去,青楼里的姑娘们和好些恩客都被吓坏了,有些忍不住已经大声呕吐了起来,有哭爹喊娘的,也有吓得尿了裤子的怂人……大抵实在是因为眼前的这幅场景太过恐怖了些。 那具尸体,简直……简直就像被人活生生的从身上扒了一层人皮下来的一堆红白相间的恐怖的血块。若非有人从那具尸体的发饰和手上的玉镯子上认出了是老鸨的物什,而老鸨也正正是昨晚开始不见的,只怕全然就不能确定这堆仅余下血肉的尸体究竟是谁了。 那一身红色的长裙在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周围安静的围了一个圈,红色的长裙很美,然而入目所见却是一堆模糊的血肉,刺目的大红色一瞬间似乎成了一个几近择人而噬的恶鬼,美得人晃目,也美得恐怖。那脸上的肉块似乎在缓缓的蠕动,血液也在缓缓的流动着,和白色的脓液夹杂在了一起,那血肉模糊的脸上更甚至似乎咧上了一个十足诡异的笑容,然而抬眼再仔细看去,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楼里的姑娘们和几个恩客都被衙门细细盘问了一遍,却一概都是不知。 老鸨的尸体被两个衙役抬着担子本准备送去衙门,抬出去的时候正是青天白日,那有些刺目的金灿的阳光照在尸体上的时候,抬着担架的两个衙役的耳边这时候却忽然听到了好似凄厉的惨叫声,其中一个衙役被惊得几乎放手了自己手中的担架。 随后便只见那担架上分明已经死去的老鸨血肉模糊的脸上忽然扭曲了一个十分痛苦的表情,一眨眼的功夫,她的尸体开始变得焦黑焦黑的,阳光一照上去,一阵肉眼可见的轻烟缓缓升腾了起来。 负责来办案的衙役和街上的百姓们就眼睁睁的看着眼前这具实实在在的尸体转眼像消融的冰块一样化成了一摊浓浓的腥臭无比的黄水,惊得那两个衙役丢下手中的担架,跌坐在了地上,连滚带爬的大叫着“他老子的……”像烧上尾巴的兔子一样跑了起来。 “是……化尸水?”一个看去要年长也要更镇定一些的老捕快哆哆嗦嗦的迟疑着说道。 化尸水不会遇到阳光才会让尸体化成一滩血水,化尸水滴在尸体上的时候也不会让尸体的面容忽然呈现出一种最扭曲不过神情,也不会有一阵似乎近在耳边凄厉的惨叫声。化尸水是蜀中唐门的至宝,蜀中唐门之人又缘何会对盐城一个小小青楼的老鸨下此杀手? 事实上,化尸水的猜测却是极为不合理的,然而,就目前看来,“化尸水”又似乎是最合理,也最恰当不过的一种解释了。 …… * 夜已经深了。 盐城的灯市上红火的彩灯映亮了半边的天,如昼。女人踩着极缓的步子一步步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翩然而来,柳眉杏目,面上半分粉黛也无,然而一挑眉一抿唇,一步一顿之间尽显几分绰约妩媚的风姿,发间的金步摇隐绰,更衬得女子的面容极尽妍态,那确实是个十分漂亮的让人瞩目的女人。 “盐城里的灯市是江南最繁华的一处盛景。”那漂亮的女人从陆小凤的身边经过的时候,陆小凤正在笑着同花满楼介绍盐城的灯市,那散在空气中淡淡的脂粉气不知怎的竟让他有了一瞬的恍惚,回头一看,便见到了一个体态轻盈,身姿曼妙的美人,这确实是一个让他感觉多少有些赏心悦目的女人。 陆小凤随后便笑着向那个女人又看了几眼,陆小凤见到了那女人的怀里还抱着白色的一团绒球,是个活物,一只眼睛红红的白兔子。一个漂亮的女人总是不吝惜男人去看她的,陆小凤一直坚信这一点。 那女人见了陆小凤看头,回头遂也看了陆小凤一眼,女人不由掩唇轻笑,眉目宛然,笑意清浅,转身不久后便又遁入了人群之中,遍寻不得了。 花满楼将手中的折扇倏忽打开,不由缓缓摇头,温文而笑。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嘴角一勾,便又是一抹极为意味深长的笑意,“我总是一个女人缘向来不错的男人,兴许便是因为我从来都是一个喜欢懂得欣赏女人的男人。” 陆小凤顿了顿,回头又道:“莫不然你继续听着我与你再说说这盐城的灯市?” 久居盐城的分明应是常住百花楼的花满楼,然而,如今花满楼这个主人却不曾与陆小凤这个客人介绍起盐城夜晚的灯市,却是陆小凤这个客人自然的于花满楼这个主人讲起了盐城灯市如何的繁华如昼,人来人往的景象来。 陆小凤向来居无定所惯了,没个可以落脚的去处,然而,这些年在外见到的盛景不可谓不绚烂,但却往往皆如烟云过眼散尽,见上一面不多久便会失了兴趣,然而却独独这盐城一年一度的灯市他已经逛了不下数回,每年赏玩的心境都不尽相同。 而往往每年,近乎都是陆小凤一边同花满楼絮絮的说着灯市上的盛景,而花满楼便轻摇着手中的一把白色的折扇笑意晏晏的听着。正巧这一年的灯市将近,备马的马夫明个早上才到,陆小凤起了兴致,便拉着花满楼又逛起了灯市。 花满楼遂也笑着应了一声,然后,他忽然说道:“每年都听你于我讲着这盐城的灯市如何繁华如昼,人声鼎沸,如今也该是腻了,不如我们来换个玩法?” 陆小凤随口便也就应道:“怎么个玩法?” 花满楼道:“早听得你总是说盐城的灯市上花灯千盏,几近映红了半边的夜空,我无缘一见自也是可惜,只是你再怎么说着,一个瞎子也不会当真看见,不如你将这灯市上的花灯数一个确切的数目说于我来听,我大略也好有个模糊的印象。” 这方法简直实在是太好,也当真太妙了。陆小凤瞪着眼睛仔细的瞧上了花满楼好几眼,随后便只好摸着自己的胡子苦笑着说道:“我现在倒是可以肯定,想来我定然是有什么地方将你给得罪狠了,才会让向来温文和善的花七公子说出这般的话来。” 花满楼却只浅笑不语。 陆小凤究竟有没数完这灯市上上千盏的花灯已经无从知晓了,然而,或许就在他正在数,或者正准备开始数这晚上的花灯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个让他觉得有些眼熟的书生经过,手上拄着一根青色的竹杖,背着一个半人高的书箱,气度闲雅,清俊而自有风骨,一个在长相上让大多数的男人羡慕嫉妒,让大多数的女人倾心垂怜的俊秀书生,只可惜,却也是个瞎子。 陆小凤想着,是不是这世上有一些的瞎子都是这般模样的,因为本来的他们实在是太过完美了,完美得近乎让天下的男人和女人们嫉妒,容貌,气度,风华,品性……也许也正是因为他们实在太过完美了,上天才甘心剥夺了他们的一双最明亮不过的招子,比如花满楼,再比如……苏折。 苏折与花满楼本自相熟,便与花满楼稍稍颔首打了招呼,笑道:“花兄同友人也是雅兴,有兴致在这盐城的灯市上逛上一圈。” 花满楼遂也拱手道:“苏兄若有兴致,不妨同路?” 苏折缓缓摇了摇头,却是忽然问道:“你们方才可见到一个穿着一身红衣的美艳女子从此路经过?她的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兔子。” 这灯市上多是一些穿着素净的女子,穿着像大红透紫一般颜色的姑娘实在不多见,不论是对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已嫁作他人的人妇来说,这种俗艳的颜色其实都是不可取的,尤其是大红之色,所以,一身红衣的女人其实已经是个十分明显的特点了,更可况,还是个抱着兔子的红衣女人。 然而,陆小凤关注的却远远并非这个,他确实方才见过这样一个女人,可他如今却对另一件事远远更有一些兴趣,“你莫不是……看不见吗?你又如何知道那女人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裳?知道那女人还抱着一只兔子?” 陆小凤的眼力一向不错,回头看第二眼的时候他便已经认出了这个古怪的书生,毕竟在他自认为传奇的麻烦不断的一生中,那般鬼神魔怪之事实在少见,容不得他当真轻易忘记,那食人脑的似猪非猪似羊非羊的怪物,一身红衣面目狰狞如恶鬼的女人,一股滔天而已的成千上百的鬼魂聚集而成的怨气,在有一段的时间中,陆小凤甚至觉得自己一闭眼就能看见那些那些面色实在可怖的鬼怪。 陆小凤在花满楼的小楼的对面远远的已见过这书生,而现在又再面前真正遇到了,而每次遇到这古怪的书生的时候,他总是抑制不住的的想去想一些古怪的怪力乱神一般的脏东西。 陆小凤觉得自己忽然浑身上下都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那一身红衣的女人……也是鬼?” 苏折指了指自己的紧闭上的一双眼睛,笑着说道,“你们,通常都是用这里看的。”苏折随后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陆小凤觉得自己盯着那额头去看的时候,那两眼之间约莫两指以上的位置忽然闪过了一线刺目的红光。 苏折道:“我的这只眼睛看不到你们能看到的俗世的一切,却能看到一些往往你们不能看到或是看不真切的东西,我的这只眼睛……便是我的法眼。” “并非怨鬼。”苏折随后又缓缓说道。 陆小凤顿觉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随后又听得苏折依着一种绵长幽深的调子缓缓的说道: “——皮肉不存,骨无所附,杀人而取皮,画皮而披之,是为骨女,名之亦为画皮。” 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最近还是不要去见一些漂亮的女人了,尤其是穿着红衣的女人。 这世上的女鬼好似都喜欢穿着一身的红衣。 第9章 金鹏+骨女(六) 一个在客栈里的晚上点灯的瞎子。 玉罗刹见到过很多的瞎子,然而,他眼前的这个瞎子却与他见过的所有的瞎子都要不一样。 瞎子的手里点着一盏灯,那盏灯不是客栈里的油灯,也不是床前的烛灯,却是瞎子面前的一盏长明灯,烛火摇摇曳曳,窗外的冷风钻进了客房之中,那明黄色的火焰眼看着便要熄了,瞎子右手的一根手指向着那长明灯的灯芯上一点,火舌顺着那瞎子伸出的一根手指舔舐了上来,房中倏忽便是一瞬晃眼的明亮的火光,晃神过后,长明灯中的火光竟似已是稳当了不少,窗外的冷风仍是不止,那长明灯中的烛火却诡异的半分也未见摇曳吞吐的火光。 那长明灯中的火光看上去似乎那么的亮,那么的漂亮,然而,却似乎不仅半分也让人觉不出暖意,越向着那盏长明灯靠近,竟越能觉出一种令人从骨子里泛起的一阵森人的寒意,这是盏能让人感到森寒心悸的长明灯,它的烛火是幽寒而冰冷的。 床边白色的帷幔飘飘忽忽的晃动着,只听得忽然咯噔一声,那床边的银钩子便忽然被卸了下来,白色的纱帐无风而自动,耳边叽叽喳喳的响着一阵像是啮齿一般磨来磨去的既森然又诡异的声音。 “骨头……骨头……人骨……”“兔……鬼兔……婴灵……”“我的头……我的头……”“舌头……缠上了……缠上了……”“见过……骨头,怡红楼……”“新鬼……不……旧鬼……骨女……吞了……新鬼……”“西边……西边……往西边走了……”“……” 竟原来是个吞了新鬼魂魄肉身现身阳间肆虐的怨鬼,难怪新鬼成年不过一二年,本该难成气候,却如今怨气冲天,宛若实质,竟原来是旧鬼融了新鬼,怨气三生,封入气海,膻中,三阴三穴之中,鬼气难消,人骨犹存,遂成骨女。 ——今日之事,多多麻烦诸位,故而在此多谢了。 ——只是日后,若得见骨女原身,还望诸位能允告知。 “人……好新鲜的人气……活人……”忽闻房中一老鬼喋喋怪笑了几声,脖子像拧上的麻花一样在空中凭空拧了一圈,在房中绕了一圈后,那脑壳子上少了一块的鬼头凑近了那处房门,只见其飘飘忽忽的从口中吹出了一口气后,那房门的门栓啪嗒一声,竟然当真随着那阵阴冷至极的寒风应声而断,两边的木门像是忽然被一阵大力撞开,随着一阵让人从骨子里泛出寒意的阴冷至极又诡异至极的冷风而被撞在了一边,在两旁发出一阵吱呀吱呀的声响。 玉罗刹是成名于近二十年前的西方魔教的魔教教主,在中原的名声向来也是不小,传闻之中更是个能让小儿夜啼的十足可怖的人物,然而,这个在江湖传闻之中如何可怖的魔教之主在斟酌了几步之后,瞧上几眼那似被一阵诡异的寒风所撞开的大门,深吸口气,方才一步一步的踏入了此间房门之中。 房中只见一人,一灯,一个正在点灯的瞎子,一盏明亮却不够温暖的长明灯。 那瞎子不仅是个睁不了眼的瞎子,还是个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然而在他见到眼前这个文弱的书生的第一眼的时候,玉罗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再长长地吐了出来,“果真是你。” 那瞎眼的书生向着那笼在了一身灰雾之中看不真切面容的身形飘飘忽忽的黑衣人,顿了顿,随后便迟疑着说道:“阿狸说……你踩到他的头了。”阿狸是一只没有头的鬼,一只几百年道行的狐狸,生前已经生出了几分的神智,若是再过上几百年,说不定便真能化形成一只真正的狐妖,只可惜,在它还只是一只只有几百年道行的小狐狸的时候便为人所逮,当时当地的百姓正值饥荒,时有人为了吃他的狐狸肉,割下了它的狐狸脑袋,然后再将他的狐狸肉在篝火上烤上了百回,怨愤难平,故在当地成了一只横行百年的厉鬼。 阿狸不仅是只没有头的狐狸,还是只没有狐皮的无头的狐狸。 那瞎眼的书生在百年之前遇了正在找头的鬼狐,寻到了鬼狐的头,化解了它身上怨气之后,那鬼狐便在他的身边留下了,自此,鬼狐便成了阿狸。 幸好玉罗刹尚还是个见不了鬼的普通人,尽管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真正的人,然而却也大抵不过是因为他的武功实在太过偏门了些,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笼在一层灰雾中的飘忽的幽魂,本质上他却还是个普通人,所以他也看不见那只好不容易歪歪扭扭的把那只被他像踢着球一般踢到一边的头颅安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的狐狸,只见那狐狸直立而起,似人身,却有着狐狸爪子,狐狸尾巴和一颗毛茸茸的尖嘴的狐狸脑袋。 那只鬼狐像是一条无骨的蟒蛇一般从地上缠上了他的身体,那只毛茸茸的狐狸脑袋贴着玉罗刹的肩窝,那吐出来的鲜红的舌头顺着耳廓子一下一下的舔舐着那人的耳根子,微微大张着的狐狸嘴边上涎着幽绿色晶亮的涎液,露出了尖嘴里血色的牙床…… 玉罗刹顿了顿,随后便近乎狐疑的说道:“你方才有没有觉得,一阵刺鼻的难闻的腥臭之味……一阵忽来的凉意?” 那瞎眼的书生闻言,伸手掩在唇边忽而轻咳了几声,尾指倏忽的一勾,向着自己腰间那只拧开了的青色葫芦一指,一道红影便从玉罗刹的身上收进了那只青葫芦里。 那瞎眼的书生向着玉罗刹偏过了头,随即便缓缓言道:“不曾。” 玉罗刹深深地从心底压下了方才那阵心悸的感觉,随后又深深的看了那瞎眼的书生一眼,长长的吐出了他进入房中以来的第二口气,又叹道:“果真是你。”他的声音嘶嘶哑哑的,像破开的风箱一样磨厮的声音,不算好听,却有一种悠长不绝的近乎魔性一般的意味。 “苏云丛,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苏折愣神了片刻,随即,面色一缓,稍稍偏过头去,一只青色的类人型的耳语虫小妖站在了他的肩头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苏折便缓着脸色倏忽笑着唤了一声道:“玉兄,好久不见。” 二十年前玉罗刹见到苏折的时候,苏折不过也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二十年后,他已过天命之年,苏折却还是当年的苏折,玉罗刹随着近乎复杂的眼神看向了苏折,幽幽地叹了一声,“你果真还是一点都没变。” 第10章 金鹏+骨女(七) 若是你有一个儿子,若是你已经成了一方魔教之主,若是明知道自己的儿子会在自己无暇估计下成长成一个他本不乐意见到的模样,作为一个父亲,你可会放任自己唯一的儿子在一个复杂浑浊的环境之中成长起来?成长为一个软弱无能的,衷于吃喝玩乐的蠢蛋,一个废物? 在江湖之中,魔教之主玉罗刹的名声早已扬名塞外中原,在势力遍布中原以至塞外的魔教之中,他是魔教万人之上,至高无上的存在,然而,即使是作为魔教之主的玉罗刹也有自己的烦恼,是人都该有自己的烦恼的,即使是魔教之主也全无例外,而玉罗刹仅有的烦恼,便是他唯一的儿子。 有时候他总是不禁对着自己早年之前的安排而感到有些自鸣得意,而有时候,更多的时候,他也在为着自己当初的决定而感到十分的懊悔。一座百日之内平地而起的山庄,上百个识趣知礼的丫鬟仆役,一个剑术名师,一柄二十年前最有名的铸剑大师一生的封炉之作的乌鞘长剑。 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玉罗刹总不会去吝惜去给予他认为最好的一切,而他的儿子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的儿子成长得比他想象之中还要好上许多,正是因为他的儿子实在成长得太出众了些,他反而不是很确定日后他的儿子是否当真能如他所愿一般的继承他亲手创立下的西方魔教。 即使他的地位再如何高高在上,从某一种方面而言,他岂非也同样只是个寻常的父亲?父亲关心自己的子女岂非也是人之常情? 玉罗刹忽而磨着像破风箱一般的嗓子,就着一种忽远忽近,飘飘忽忽,阴阴冷冷的声音言道:“你认识陆小凤?” 苏折向着玉罗刹稍稍偏过了头,腰间青色的葫芦口的塞子终于还是被顶开了,隐约飘出一阵肉眼不可见的白雾,恍恍惚惚的绕上了苏折一圈的脖子,须臾后,化成了一只皮毛纯白得近乎发亮的狐狸,狐狸在人的脖子上圈了一圈,趴在一边的肩上,随后再小心的将尾巴圈回来,似在人的脖子上围上了一件狐裘大衣。那双狭长的勾人的狐狸眼眯着瞧上玉罗刹片刻,便闭上了眼,似在假瞑,化成了原身的狐狸瞧上去竟然全无半分人身之时可怖狰狞的模样,单只一眼瞧去,只觉得是只极为乖巧可爱的白狐狸。 玉罗刹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恍惚,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瞧见了那只将尾巴围在了苏折脖子上的白狐狸,那狐狸出现的莫名,只觉得自己尚还不曾回过神来,那狐狸眨眼便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再环视四周,随着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窗椽子上竟也忽然出现了一只看上去身形其肥无比的黑色肥鹰。 这只鹰实在太肥了,那只鹰的爪子抓住窗椽子的时候,它的肥肚子便软趴趴的贴在了两只爪子之间,在窗椽子上被挤压下了看上去油水十足的一层肉,然而独独让人觉得心悸的却是那只肥鹰露在肚皮上的一层血色的绒毛,粗粗看去,只觉得那层血红色是缓缓蠕动着的,随着那只黑鹰喉咙口一阵咕隆咕隆听上去像在笑的声音,竟诡异的在那片缓缓蠕动的血红色之中挤出了一个奇诡无比的笑容。 玉罗刹随即缓缓迟疑道:“你手下的几只活物都是生得这般……诡异的吗?” 鬼头鹰能通阴阳,天生阴气不绝,生人勿进,能凭空让人觉出一种极为心悸森然的寒意确实不假,而至于那只白狐,那只白狐本就是一只已经死了经年的狐狸,一只鬼狐,鬼狐生前已为灵狐,化为原型之时,妖气凝实,红色的怨气散尽,魂体便化作了寻常人肉眼可见的妖身,它本就是一只白狐,而不是一只红狐狸,红色本该是包裹在白狐身上一层几成实质的怨气。 苏折沉吟片刻后,忽而拧眉奇道:“陆小凤?” 玉罗刹道:“几个时辰前在灯市上遇上的那长着……一个无时无刻总在惹麻烦的,一个无赖的总让人觉得讨厌的混蛋。”玉罗刹本想脱口而出道,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男人,然而,视线一经触及那双合上的眼皮子,便很快的改了口。 你与一个瞎子说道一个脸上长了胡子的男人,瞎子既然都看不见了,又怎会知道他遇到的一个人是不是真正长了胡子? 苏折道:“……一个混蛋?” 玉罗刹道:“你好似对着这个混蛋并非一般的在意,你已经跟着这个混蛋走了近乎一路了。” 闻言,苏折却是近乎有些怔愣的眨了眨眼,好似他对于自己竟然跟着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混蛋一路也感到十分的诧异。随后,苏折便曲着自己的右手的手指忽而凭空捏了几个极为古怪的手势,沉默片刻后,苏折终于是忍不住叹道:“我现在好似有点明白你方才说过的话了。” 苏折随即便又缓缓叹道:“他似乎确实是一个无时无刻都在招惹着不小的麻烦的混蛋。” 隐在那层灰雾之中的玉罗刹的口中忽而发出一阵类似极为古怪又十分畅快的怪笑声,“我虽不知你口中的麻烦是个怎样的麻烦,可一旦是你口中说来的麻烦,想必定然会是个极为不小的,寻常人许是应付不来的大麻烦。” 苏折不由奇道:“你看上去很高兴那个混蛋遇上这样一个极为不小的麻烦。” “我为什么不能高兴?”只听得玉罗刹又是低低地诡笑了几声,道:“莫不是看在他与我儿的交情的份上,我岂非迟早该杀了这个总会给我带来不小的麻烦的混蛋?” 你的儿子若有一个朋友,一个总在无时无刻总在给你的儿子带来很多麻烦,甚至于置人于一种极为危险的境地的朋友,作为一个儿子的父亲,你可会喜欢自己的儿子有着这样一个朋友? “他只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总喜欢给人惹麻烦的,一个让人讨厌的混蛋。” 第11章 金鹏+骨女(八) 苏折伸手一下一下的揉着自己的眉间,“你想杀了那个混蛋?”他的神色很平静,向来的一副温文如玉的模样,那启在唇边的字句极淡,好似在他口中说来的“杀了他”“想杀一个人”在他看来分明是件最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很不希望他会再给身边的人带来更大的麻烦。”玉罗刹从嗓子里磨出来的声音绝对算不上是好听,嘶哑刺耳的,随着一股子让人从心底泛起的阴森的寒意,“这对于很多人来说,莫非不是一件极为让人庆幸的好事。” “只要有人死了,总会有人会感到悲哀的,更何况……你口中的这个混蛋似乎并不是一个足够十恶不赦的混蛋,杀人总是一件不怎么让人感到愉快的事情。”围在脖子上的白狐蹭着他的脸颊边亲昵的蹭上了一蹭,细腻纯白的皮毛扫过肌肤上带起的一阵柔软的痒意,伸手轻轻按下了那只向来不怎么安分的白狐的尖脑袋,苏折缓缓说道,“你恐怕不能杀了那个混蛋了。” 玉罗刹周围一层飘飘忽忽的恍惚的灰雾渐渐揉散开,那散开的灰雾之中终于慢慢显出了一个看上去仍然十分年轻的中年人的形象,那人的面目看上去至多不过而立之年,那双因为长年未散功力而显得有些灰蒙蒙的眼睛里却似乎沉淀了一个老年人的从容睿智,那尖利嘶哑的阴森的声音也渐渐变成了一种听上去低沉好听的男人的声音。在一个瞎子的面前,他岂非已经无需再掩藏自己的音容笑貌了?更况且是在一个经年未见的老友的面前。 玉罗刹不觉稍稍挑眉,似笑非笑道:“你莫非当真以为我杀不了这个混蛋。” “你若想杀一个人,便定能当真杀了这个人。”苏折叹罢,随后又缓缓道,“可你还是杀不了他,我也不会让你杀了他。” 玉罗刹仔细看上了苏折几眼,忽而吐出了一口的长气,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个混蛋交朋友的本事向来不错,这本就不该值得奇怪。” “我的朋友向来不多,而恰好,你要杀的这个混蛋本是我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若是死了,我的这个朋友想必定然会觉得十分伤心的,所以……”苏折瞧上去似乎有些苦恼的继续一下一下的揉着自己的眉间,随后便只好苦笑道,“我还是不会让你杀了他。可我还是觉得十分苦恼,你本该知道,我也不愿为了我的一个朋友而对上自己的另一个朋友,这岂非是人世间一件最让人苦恼不过的麻烦事?” 玉罗刹缓缓迟疑道:“……江南花家的花七公子?” 苏折稍稍颔首,随即又笑道:“更何况,你口中的这个混蛋会帮我找到我想要找到的一个……东西。”苏折又道,“所以……他还是不能死。” “我可以不去杀了这个混蛋。”玉罗刹忽而缓缓收敛起了自己脸上的笑意,随即双眉稍稍一挑,眼中似是倏忽闪过几缕的幽光,“我要你帮我算一件事情。” 苏折眉间的神色一松,似是终于放松了须臾,然而随即眉间又一再拧上。 玉罗刹道:“你可知陆小凤此回去塞北却是为了找一个人。” 苏折道:“他此次招惹上的麻烦本就不小,他确实该去找上一个本事不小的帮手回来仔细应对才是。” 玉罗刹缓缓道:“可他千万不该,都不该去找上这个人,招惹上这个极为棘手的麻烦。” 苏折奇道:“竟是一个于你都觉得极为棘手的麻烦?” 玉罗刹道:“这个混蛋或许自己暂时都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人对付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苏折道:“哦?是怎样的一个人?” 玉罗刹道:“青衣楼的总瓢把子,独孤一鹤便是严独鹤,严独鹤便是独孤一鹤,他们准备对上的青衣楼的总瓢把子便是独孤一鹤,几近成名于二十年前的峨眉派的掌门独孤一鹤。” 苏折道:“你在担心……一个人?你担心他胜不了这个老人” “这莫非是件让你觉得十分奇怪的事?”玉罗刹道,“独孤一鹤虽然是一个老人,他的身手却远远胜于一个少年人,更何况是胜于四十多年的一股雄浑刚强不过的内劲。” 苏折又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已经放出谷外的雏鹰,即便是日后遭了生死大劫,你也绝不会回头于一人顾上一分一毫。” “我确实说过。”玉罗刹缓缓颔首道,“我绝不会干涉于他的一举一动,可不代表我不可以杀了那个将我的儿子卷进一个已成生死之数的大麻烦里的混蛋。” 苏折沉吟片刻,缓缓叹上了一口气,“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不如你帮我算上一算……”玉罗刹随即回头一指自己的鼻尖,笑道,“我像不像是个会中年丧子的命格?” 苏折回头似是向着玉罗刹嘴角似笑非笑地一弯,“……你所担心的本就是件永远都不可能发生的荒诞之事。” 玉罗刹笑着终于缓上了自己面上似笑非笑的笑意,然而,他随后却又迟疑着问道:“你已准备这一路上都跟着那个混蛋?” 苏折随即似是极为无奈的缓缓叹道:“我好似已经没有其他任何选择了。” 苏折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青葫芦,围在脖子上的毛茸茸的白狐狸忽而一个窜身从苏折的肩上一跃而下,“吱吱”的叫了那么几声,像在钻洞一般,扑棱着两只胖白的后腿便钻进了他的怀里,将狐狸尾巴再团吧团吧团成一团,团成了一个似乎看上去自觉比较舒服的姿势,随后狐狸眼那么一眯,便是极了一副心满意足的逗趣模样。 “我方才才知道,那只近日来吞噬了新鬼在城中为恶的旧鬼……”苏折随后一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在年前于我倏忽之下我手中逃出的一只……骨女,一只披上了新皮的……画皮鬼。” 苏折不由由衷地苦笑道:“此事责任本应追究在我,也确实该在我的手上得以了结才是。本该是这么个道理不错的。” …… 第12章 金鹏+骨女(九) 陆小凤的朋友若是现在再见到了陆小凤,说不得已经认不出他了。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如今已经成了秃毛的凤凰,嘴上的毛比刚出生的婴儿的嘴上还要干净,还要滑溜。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看不见是一件十分让人惋惜的事。”花满楼打开了手中的一柄白色的折扇,在胸前缓缓地摇晃着,嘴角噙着几分倒是难得玩味的笑意。 花满楼道:“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常见,只剩下两条眉毛的陆小凤却不是常能见到的,若不能亲眼一见,岂非是件十分让人觉得惋惜的事情。” 陆小凤下意识的想要摸着自己嘴上两撇修剪的整整齐齐的宝贝小胡子,然而却只摸到了一片光洁溜溜的肌肤,随后便只好悻悻地放下了手,陆小凤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花兄你竟也会有这般让人觉得可恶的时候?” 花满楼缓缓摇着自己胸前白色的扇面,笑道:“陆兄却是我的朋友之中,第一个觉得我是个可恶的坏心的人的朋友。” 陆小凤道:“也许那只是因为能让你在面前露出坏心的一面的朋友其实本就不多,而我恰巧却正是你这样的朋友其中的一个。” 花满楼笑着颔首道:“你说的似乎很有一番的道理。” 陆小凤叹道:“我觉得我日后少不得要挑剔一些自己交朋友的眼光了。” “我的一个朋友迫着我刮了我最宝贝的两撇小胡子,而我的另一个朋友现在却在为了我少了的那两条眉毛正在取笑于我,这两个朋友岂非都是我的朋友之中十分不够意思的两个朋友?”陆小凤叹了一声,随即又道,“我决定日后的一年里我都绝不再踏足万梅山庄了。” 花满楼笑道:“为了你的两撇胡子?” 陆小凤道:“为了我的两撇胡子,为了我不会一再变成一只秃毛的凤凰。” …… 冷月,无风。 这是老林子里一间看上去十分破旧的客栈。陆小凤正坐在这间客栈的大厅里,他正拿着手上的两根竹筷子敲打着自己面前白瓷碗的边沿,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调子拐得七转八转的,像公驴一般的嗓子,唱完这一句,他歇了歇,又继续唱道,唱的却还是这一句,他也只会唱着这一句。 花满楼在一旁无奈的劝道:“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唱了。” 陆小凤道:“我唱得不够好听吗?” 花满楼没有应上,一个脆生生的像银铃一般的女人的声音已经在客栈门外笑嘻嘻地说道:“何止是不够好听,简直比公驴叫着的还要难听。” “他唱的真难听。”“真难听。”“真难听!”“为什么不割了他的舌头,这样他就唱不出这难听的像驴叫一样的声音了。”“那女人说的不对,公驴的叫声比他的声音也要好听上好几倍。”“我觉得鬼鹰叫得是不是还要比这个人好听。”“……” 客栈里很快又走进了一路人,先走进客栈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美得像天上的云彩一样的女人,这个女人不仅很美,举手投足间更自有一番十分迷人醉人的气度,这显然是个出生极为不凡的女人。 那女人弯着嘴角不过浅浅一笑,那笑意又春风一样的软,一样的醉人。 那女人微微启唇,柔声唤道:“金鹏王朝亡国之女上官丹凤,见过陆大侠,花公子。” “那女人真臭。”“臭死了!”“要臭死鬼了!”“要臭死妖了!”“会被臭死的,绝对会被臭死的!”“救命!不要让这个女人过来!臭死了臭死了!”“为什么会有这么臭的女人。”“小画皮最近的品味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这么臭的女人……” 而走在那女人身后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十分精致的五官,若是日后张开了,少不得又是个十分漂亮并且迷人的女人。小女孩掩着嘴在一旁嗤嗤地笑着,黑漆漆的眼珠子打着溜儿的四处乱转着,瞧上去是个十分精灵古怪的女娃娃。 而随在那女人身后最后进来的却是三个看上去似乎对着那女人十分恭敬的男人。刺面郎君柳余恨,断肠剑客萧秋雨,独孤方,这三人在江湖上莫非都是有头有脸的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如今却也甘愿随在一个看似柔弱无力,早年便已亡国的金鹏王朝的亡国公主的手下任听调令? 那女人盈盈含笑的妙目瞧上了陆小凤坐着的那一桌。女人的眼睛瞧上去又柔软又醉人,若有有着一双眼睛的一个女人瞧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岂非成了这世上大多数的男人都心甘情愿醉入的一片温柔乡。 那女人见了陆小凤,忽而掩唇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你没有胡子的时候看起来比有着胡子的时候……要可爱上不少。” 女人向着这一桌的几人盈盈的欠身一拜,大大方方地笑着又柔声唤了一声,“陆公子,花公子。” “或许你该去向你的朋友打上几声的招呼?”一声轻轻柔柔的宛若仙乐一般美妙动听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倏忽地响了起来,却是一只不过百年之龄的魅鬼。 “不不不不……那女人太臭了。”“太臭了太臭了。”“我觉得我们可以等着那个女人走远了再过去打上几声的招呼。”“等那女人走远了,走远了再去打招呼。”两声顽劣如孩童一般脆如银铃般清亮的的声音一人一句地接口道,却正是两个身似人形,却仅有拇指大小的瞳人。 未及耳边嘈杂的鬼怪之语散尽,陆小凤却已一眼瞧见了那早一步在那漂亮的女人一行人之前踏入这客栈之中的一人,一身干净利落的青衣,一根于眼前探路的青竹杖,闭目不见,一个温文俊秀的温润好看的书生。 陆小凤见过的瞎子也许不少,而能让他见过几面却忘不掉的瞎子却想必不多。 这岂非正是一个让人想忘却忘不了的一个瞎子? “他看过来了。”“那个唱得比公驴还要难听的男人。”“如果他唱的歌不是那么难听的话,我说不定会觉得这算是一个不错的人。”“在很多人面前,他还算是一个闻上去气味不错的男人。”“一个人……一个不错的人,哈!” 陆小凤向着对面一桌的那盲眼的书生举杯示意,然而,随即却又想到,一个瞎子又岂能瞧见自己高高举起的一杯水酒,因而,随后又笑着朗声唤了一句,“苏兄。” “那女人看过来了!”“看过来了!”“好臭好臭!”“救命!臭死鬼了臭死鬼了!要臭死鬼了!”“妖也要臭死了!要臭死妖了!臭死了!臭死了!”“让那女人转过去!快转过去!”“……” 上官丹凤随着陆小凤的视线随即也笑着向着那盲书生所在的一桌看了过来,随着上官丹凤掩唇似是温温婉婉的笑开,一只鬼……一只双手搭在上官丹凤肩上,全身贴伏在上官丹凤身上的一鬼也向着这边咧着嘴喋喋地怪笑了起来,随着那阵古怪至极的笑意,只见那嘴角拉扯着歪到了眼角,盆口血红大张,唇齿之间泛着咕噜咕噜的浑浊的血色黄色脓状的气泡。 那张与上官丹凤一般无二的脸上却是满面的血污,一边无声的怪笑着,眼角却是忽然流出了两道红色的血痕来,面色青紫,一只混沌着充着血色的浑浊的眼球,一只空洞洞的翻出黑红色的血肉的眼眶…… “她背上的女鬼真丑!”“丑死了丑死了!”“这么没品位的鬼?”“一只难看的鬼!”“哦不不不,是很多只难看的没有格调的鬼。”“等等!等等!我是不是闻到了骨女的味道!”“画皮鬼?”“那么浑浊的臭味,天啊!!”“要熏死鬼了!”“眼睛要瞎了!要瞎了!”“救命!”“……” …… 第13章 金鹏+骨女(十) ——又是一个瞎子。 上官丹凤心下暗暗地唾弃着,面上却似乎缓缓舒展开了一个看上去十分真诚并且温柔的笑容,她盈盈的向着那瞎子欠了欠身,随着陆小凤朗朗唤上的一声“苏兄”,也大大方方地拜见道:“见过苏公子。” 这个瞎子倒也是生得一副的好相貌,上官丹凤暗暗地想着,真真是可惜了。只有瞎子才会在见到她的时候,才会笑得那般不经意,嘴角的笑意又是那么的淡,好像她不过是这个瞎子眼中的一根草,一株花一样,即使一个百般风情的女人赤/裸/裸着身子站在他的面前,对于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而言,岂非和眼前的一截木头桩子也没有半分的区别。 “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她身上的臭味隔着几十里都能飘到我的鼻尖里面去……”“像几年没洗过一次的大脚丫子的洗脚水倒在臭水沟的味道……”“地下的鬼差说不得会喜欢这个女人,底下的十八层新狱已经很久没见过新鬼了。”“一个离死已经快不远的女人……” “上官……丹凤?”苏折将这个名字迟疑着在嘴边转了几转,他拧了拧眉,面上却是不觉得显出几分的惑色,“你是……上官丹凤?”即使闭着双目,额上的另一只寻常遍寻不得的眼也能清清楚楚的瞧见趴在那女人背上,将嘴角咧到了耳后根子,露出齿间狰狞的血肉,青白着脸色,笑得诡异非常的女鬼。 眼前的这个女人若是上官丹凤,那她背上的那个女鬼又是谁? 女人背上的女鬼大张着嘴上下缓慢翕动了几下自己的嘴唇,——上官……飞……燕。 上官丹凤一眨不眨地瞧着苏折怀里那只十分悠闲地甩着蓬蓬松松的尾巴的白狐,女人天性里对于可爱的动物似乎都有一种天生的喜爱,她们或许会对男人狠辣如蛇蝎,对女人天生不假颜色,对于并非同类的小猫小狗却往往十分容易泛滥起她们十分多余的怜悯和同情心,而对于自己的同类,他们却往往吝啬于这样一种的怜悯之情。“你怀里的白狐看起来真可爱。” 那身纯白色的皮毛一眼看上去,是那么软的,那么的柔顺,客栈里柔柔软软的破碎的月光笼了下来,隐约可见一层漂亮的银光,那阵漂亮的银光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美好,一眼看过去,视线便好像已经胶着在那层漂亮的皮毛上面,不愿再移开了。 上官丹凤轻笑着向前走上了几步,看上去就像个纯真的小女孩见到心爱的小物什一般既期待又单纯的欢喜的一种感觉。然而,那只白狐却似乎不怎么喜欢女人对它太过于浓厚的兴趣。那只狐狸在她向前走近了几步之后,尾巴上的毛忽然炸了开来,从苏折的怀里蹿上了那张只有几碟小菜的木桌上,狐狸蹲坐在桌子上,伸出了自己的一只前爪,然后低头去舔舔,舔完之后,又用爪子碰了碰自己不住抖动的两只狐狸耳朵,黑亮黑亮的狐狸眼睛瞧着上官丹凤。 “我……”上官丹凤有些无措的看着那只白狐,又瞧了瞧苏折,试探性的又向前走上了一步。那白狐便突地站起了身子,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又抬着爪子比划了一阵从粉色的肉垫子里弹出的爪子尖,尾巴上的狐狸毛却还是炸着的,拱着身子似乎在向着侵犯它领地的外来者发出的警告声。 “吱吱!吱吱!”眼看着那女人似乎还没有放下对自己的兴趣,狐狸“呜呜”地似乎在向着一旁轻笑着曲指敲着几下桌面的书生颇为哀怨地瞧上了一眼,随后纵身一跃,在空中极为轻巧的划过了一个似乎十分好看的弧度,然后,落地的四只爪子稳稳地……扒住了陆小凤胸前的衣服领子,衣服是丝质的,有些滑溜,狐狸一时没扒住,划下了一段,然后再巴巴的往上又蹭了一段距离。 陆小凤一手揪着那只狐狸的后颈肉,捏着后颈的那层皮把狐狸一整个的拎了起来,“吱吱!吱吱!”白狐胡乱的蹬着自己的四只爪子,胡乱的叫唤着,陆小凤抽着眼皮子将那只不怎么大的白狐狸拎到了自己的面前,“跐溜”的一声,那只白狐伸出了自己的狐狸舌头小心翼翼的带着那么点讨好性质的舔了舔陆小凤一边的眼皮。 陆小凤:…… 花满楼忍不住在一旁“噗嗤”一声,难得不那么很有气质的笑出了声,眼角弯弯的,比平时温文的笑意眉间还要舒展的更爽利的开怀的笑意,“我倒是差点忘了,你是陆小鸡,它是小狐狸,狐狸岂不是最爱吃鸡的,见着小鸡,自然也就勤快利索的扑了上来。” 一滴黄豆大小的冷汗忽然从陆小凤的额头上流了下来,然后落到了地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冷汗……花满楼有些疑惑地瞧着向来口舌利索滑溜得很的陆小凤这会子却忽然像被拔了半截舌头的哑巴一样一巴掌打不出个闷屁来……任何一个正常人若是忽然在眨眼的功夫能瞧见了一屋子的寻常人都不怎么寻常能见到的东西,想必他们的脸色比陆小凤定然也会好不到哪儿去的。 手里的那只小狐狸已经不再四处蹦跶着爪子了,伸出了两只前爪,低着头专心去舔自己的两只爪子,然后再往自己的脸上一抹,黑豆大小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几圈,然后一脸无辜的瞧着拎着他的一块后颈肉的陆小凤,随后又低低地像是哀怨地唤了几声。 “那个人,哈,那个人!”“他好像能看见我们了……”“诶诶,能看见我们了吗?”“那只蠢毛狐狸又干了什么蠢事……”“我打赌他一定能看见我们了。”“我喜欢他现在的表情……”“他好像不是很怕我们……”“啊啊,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我的头呢,我的头呢……怎么能够在人前那么失礼呢,真是太失礼了。”“我喜欢长得又年轻又显得俊俏的男人~”“……” 陆小凤瞧了一眼那似乎正对着他笑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意的苏折,嘴角微微的勾起,轻轻浅浅的笑,眉梢更显温和,一副俗世之中温文如玉,清俊秀气的书生公子一般的模样,如果当真可以就着那书生背后飘来飘去怪模怪样的一群寻常少见之物的话,平素的时候,陆小凤少不得要叹上一句,确实是个丰神俊朗的公子,然而,现下…… 陆小凤僵硬着脖子慢慢地将视线移到了上官丹凤的身上,那趴在上官丹凤背后血色罗裙,脸色狰狞,青面獠牙的女鬼扯着嘴角向着陆小凤露出了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 女鬼伸出了长得有些过分的长舌卷上了上官丹凤一边的耳廓,然后不紧不慢地顺着耳垂舔上了脖颈之处……上官丹凤柔柔地向着陆小凤露出了一个看上去稍显羞意的笑容,面上一红,随即伸着手便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又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道:“我身上莫非可有什么好看的吗?” 女鬼咧着嘴,伸着只剩下半截的指头指了指身下的这个女人,用着唇形极为缓慢地说道,——上官……飞……燕。 然后,伸手又指了指自己,继续十分缓慢地就着唇形说道, ——上官……丹……凤。 陆小凤沉默了片刻,随后便对着上官丹凤,哦不,应该说是上官飞燕咬咬牙说道:“好看,非常好看。” 当真是……不同寻常的好看。 第14章 金鹏+骨女(十一) 苏折弯了弯眉角,偏着头对着陆小凤,闭着眼睛,看不见或许正在滴溜溜打着转的眼珠子,苏折道:“你方才是不是看见了很多很有趣的东西?” 陆小凤随即咬牙道:“不……我什么都没看到。” 陆小凤瞧着那只被自己拎着后颈上一块狐狸皮的白狐狸,最后却是终于忍不住打了个不小的哆嗦,上官丹凤已经随着她身旁的几个护卫现在已经走得不能再远了,一同走远的还有上官丹凤背上背着的那个据说是真正的上官丹凤的丹凤公主。 陆小凤把那只狐狸大爷团吧团吧塞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或许应该把那只该死的狐狸最好永远的丢得远远的,然而他却很快的打消了这个听上去不怎么样的念头。有些东西,在你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或许就不会觉得害怕,然而一旦在你看见了之后,再看不见的时候,人又会自然而然的担心起那些自己曾经看见过的东西会不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对着自己做着什么看不见的事情。 ——我什么都没看到。 陆小凤说完这句话,转眼却觉出了自己肩膀上一阵忽如其来的阴森森的寒意,再扭头一看,肩膀上竟不知何时忽然搁了一只血淋淋的鬼脑袋,眼珠子从眼眶子里弹出了一半,额上生出了两只奇奇怪怪的红色的犄角,只冒出了两个尖,嘴巴咧得很大,倒是真真正正的血盆大口,一条拖得很长的舌头往整个血淋淋的脑袋上舔了一遍,最后在面前卷出了一个花卷儿一样的形状,“你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那长舌鬼卷着舌头含含糊糊的喋喋怪叫着,最后向着陆小凤忽而阴测测的露出了一个十分诡异狰狞的笑容…… 陆小凤把怀里的狐狸往天上就这么一抛,屁股后面像是忽然被野狼咬了一口一样蹭蹭蹭几步便忽然在空中像只猴子一样翻了两三个滚,跑得比短尾巴兔子还要快上几分的蹿上了房梁,然后又从房梁上蹿了下来,随后又往客栈外面跑了出去,然后很快再又跑了回来,像只来来回回扑棱的麻雀一样半分不得安生。 那只白狐狸在空中怪叫一声,伸出两只肉乎乎的爪子捂在了自己的眼前,看上去似乎一副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的模样,全然不见先前一副迈着爪子一副身手敏捷,高傲得很的模样。 那只白狐狸最后便被花满楼使了一手的流云飞袖,用袖子给卷到了花满楼的怀里。 那白狐被卷着在空中转了好几个的圈,眼看着都有些晕晕乎乎,黄豆大小的黑漆漆的狐狸眼里转起了一圈一圈的蚊香,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又似乎瞧着可怜兮兮地叫唤了一声。 钻进了花满楼怀里的小狐狸点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在花满楼的怀里嗅了一嗅,鼻子一耸一耸的,鼻子嗅完了,只见那原本耷拉的厉害的狐狸耳朵忽然就十分精神地立了起来,在花满楼的怀里用鼻子拱来拱去,不算太大的狐狸最后便舒舒服服得团吧团吧着尾巴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胖乎乎的雪球,窝在了它的新窝里。 “这狐狸单是这般瞧着,倒也是可爱得很。”花满楼不由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只狐狸背后的毛被顺得舒服了,随后低低地“啊呜”地唤了一声,缩着自己的四只小胖爪子,将白白地肚皮也露在了外面。眯着狐狸眼,一副十分舒服享受得模样。 陆小凤在客栈里里外外的折腾了一回之后,最后才又坐回了那张客栈里看上去唯一一张不是脏兮兮的桌子旁边,苦着脸垂头便道:“……我现在又能看见了,真的。” 苏折不由低低地笑了几声。 笑罢,苏折伸手便揉上了自己一边的额角,苏折道:“你们要查的便就是这个女人的事情?” 陆小凤抽了抽嘴角,眼珠子往上又转了转,道:“你要查的便是上官丹凤……不,上官飞燕背上的那个女鬼的事情。” 苏折不紧不慢地驳道:“那不过是个不到十年的新鬼,徒有怨气,徒具鬼身,难成气候,我抓那新鬼做什么?” 陆小凤道:“那你便当真不管那……那只鬼了?” 苏折道:“你们寻了那真正的上官丹凤的尸体,寻出了真相,将那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便该是那上官丹凤散去一身怨气,前去投胎的时辰了,那岂非应该是你陆小凤本分中的事,却不该关我这假道士几分的事。” 苏折又道:“我现下只怕的……却是一只兔子。” 陆小凤眨了眨眼,随即便惊疑道:“一只兔子?” 苏折不由叹了一声,道:“是,一只兔子,一只十分不怎么听话,十分会惹麻烦的兔子。” 陆小凤龇牙又道:“你找的莫非不是那只披上了人皮的……骨女?画皮鬼?” 苏折面上的笑纹又加深了几分,待到嘴角拉扯出一个比较明显的弧度的时候,而不是一贯的弧度很浅的浅笑的时候,左边的脸颊上便会印出一个酒窝,看上去甚至难得会有几分亲切的可爱。 “那只兔子拐了我的画皮鬼去干坏事,哄骗着鬼皮,吸取了几个新鬼的怨气,再将怨气尽数度给他,供它驱使。那骨女自然也该是要去寻的,至于那只害人害鬼尚且不浅的兔子,我最后还是要与他最好算算总账的。” 苏折随后又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兔子,自然不该只是只兔子。” 陆小凤道:“大多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或是你身边的各种各样的东西,飞鹰不是飞鹰,狐狸不是狐狸,花不是好花,如今,便是连兔子都不是兔子了。” 苏折笑了笑,对着陆小凤的话大多却是不置可否,只缓缓地继续说道:“兔子与骨女之间做了个交易,骨女帮着兔子收集天地间的怨气,骨女又寻着四方孤魂游鬼达成了交易,骨女帮着鬼杀了他们的仇人,达成他们生前的夙愿,四方游鬼便将自己身上的怨气尽数供给骨女……” “上官丹凤,便是被骨女盯上的下一个游鬼。” …… 第15章 金鹏+骨女(十二) 陆小凤闻言,思忖道:“骨女了结了游鬼的世仇,散了一身的鬼气,不该是一件十分值得感到庆幸的好事……” “有违天和。”话说至一半,苏折却已经长叹一声,顿了片刻,随后又不紧不慢地说道,“沾染了人间因果的鬼怪不入轮回,不得转生,锁入四方阴阳之境,鬼门大开之时,方可游于阳间,百年之期一逾,尘归尘,土归土,孤魂野鬼便会消散一空,成了一团散在人间的鬼气。这岂非不是件人世间有违天和之事?你莫非觉得这实则是件能让人感到心喜的好事?”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此刻光溜溜一片的下巴,讪讪地道:“你是不是……很快又要去抓鬼了?” 果然,随着一阵竹杖敲击着地面清脆的啪嗒啪嗒的声响,待到陆小凤眨眼的功夫,苏折竟已走至了客栈的门口,那只身形灵巧的白狐也在几个起跃之间趴在了苏折的肩膀上,围成了毛茸茸的一圈,苏折不由缓声叹道:“是。我现在就要去找兔子了。” 身后随着的是一群散发着一阵阴寒鬼气,不成人样的向着他龇牙咧嘴的群鬼。 陆小凤忍不住又抽了抽自己的眼角,龇了龇牙,道:“那只兔子也是只小鬼?” 苏折道:“是比鬼还要更可怕得多的东西。” 陆小凤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闭了口,不语。 临行之前,苏折顿了顿脚下的步子,微微侧过身子,忽而勾了几分唇角的笑意,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其实并不是个道士?”这话却是偏过头在与花满楼说的。 花满楼道:“你说过你是个假道士。” 苏折道:“我其实是个和尚。” 花满楼笑道:“我本以为我知道的很多和尚应该都是不长头发的。” “我曾经是个和尚。”苏折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顶上,笑道,“不过后来我又长出了头发。” 花满楼但笑不语,萦在唇边的一缕笑意总是柔柔的,像春风一样的柔软温暖的笑意,又随着几分让人从骨子里觉出的酥软。 苏折忽而轻声叹了一声,道:“我其实是个活了很多年的老和尚。” 花满楼稍稍沉吟片刻,片刻后,眨了眨那双看起来灰蒙蒙的黯淡无光的眼睛,轻笑几声,道:“莫非你下次来见我的时候,还待着我向你行过一个佛礼,再道上一句……”遂双手合十,笑道了一声,“老和尚这厢有礼了。” “这主意实在是妙极!”闻言,苏折笑而不语,陆小凤却是已经在一旁挤眉弄眼,看上去怪模怪样的拧起了自己两边的眉毛,大力地鼓吹着。随即拉长了十分可气的不紧不慢的调子,缓缓地说道,“若是下次再见了苏兄,便不该唤道苏兄,苏大才子,苏书生,或是苏道士,都该改叫苏和尚,苏秃驴了。” …… 夜,无风,冷月。 高高的月在晚上的青石板路上洒下了一层霜,又白又冷的寒霜,寒气从冰冷的青山板上渗出,透过脚底板慢慢地往上爬,紧攥住了街上的人的胸口,一股森然的寒意透得人心底发凉,直至牙齿都开始受不住的打着颤。 一个酒鬼摇摇晃晃地从街口的拐角处走了出来,接口的拐角处有一间不小的赌坊,赌坊里大多也都是些三教九流的小人物,隐约还能听见赌坊里的伙计摇着色盅叫嚷着的声音。 酒鬼转身又走进了对面的一座小楼里,楼里灯火通明,一眼瞧上去当真是脂粉气十足。勾/栏向来总是开在赌坊不远处的,嫖/赌向来不怎么分家,这世上大多喜欢赌的人半数都是喜欢嫖的,而这世上喜欢嫖的人多少都是有些爱赌,为了方便这世上既爱赌又爱嫖的人,赌坊和勾/栏似乎向来都不怎么分家。 酒鬼吐着满嘴的酒气正待要踏入了那勾栏,迎面却撞上了一人,酒鬼定睛一看,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剪成了好几个影子,但隐约还能瞧见是个穿着一身白色布衫的年轻书生。 酒鬼正待破口大骂,酒鬼本就是街上一无赖的痞子,撒泼打横什么的最是拿手,如今又是大醉,胆子更是越发的大了些,骂起人来本该是大胆得很的。 然而,酒鬼随后却听得了一个温温润润的不愠不火的声音,原来男人的声音竟也是可以这般温润动听的,“抱歉了,这位兄台。”那酒鬼隐约瞧见那书生闭着眼拱手向着他温温润润地笑着,只觉得本来满满的脾气此时却像是个被戳了个洞的皮球,一下泄了个干净。 酒鬼心道, ——他今儿个心情好,索性便不和瞎子再计较了。 酒鬼打着几个酒嗝,迷迷糊糊地说道:“瞎子……瞎子……也来嫖/妓吗?” 那书生闻言却是忽然腾地一下便红了脸,半晌,待到那面上的红意退去,才瞧着似乎有些局促的说道:“我是来找人的。”仍是温温润润的好听得很的嗓子。 今儿个的这勾/栏里竟然意外的安静得很,安静得竟不像是一个勾/栏了,就连楼前负责迎客的姑娘也不见了踪影,酒鬼摇摇晃晃着步子便要走进这楼里,楼里的门开了,走出两个擦着不少粉的年轻姑娘,拦住了那酒鬼。 一姑娘娇声道:“大爷,今儿个可真是抱歉了。” 另一个姑娘遂也轻声劝道:“爷,今儿个晚上整栋楼里的姑娘可都被一位大爷给包下了,楼里的姑娘今儿个可都不接客了。” 那酒鬼晃了晃似乎有些晕乎乎的脑袋,却是忽然怒道:“你们……只拦了我,那……那怎么不拦住……拦住那瞎子……那书生?” 两个姑娘相视一眼,四下瞧了瞧,都是空荡荡的一片子,不见半分的人影,又是哪来的什么瞎子书生,想着多半该是那个酒鬼喝醉了在胡言乱语,也不当意。 那酒鬼便瞪着眼,哆嗦着双唇,眼睁睁地地瞧着那书生不紧不慢地拄着一根青竹杖进了楼里,脖子上竟不知何时圈了一只纯白色的狐狸,全身上下都是白的,眼珠子都泛着一阵似乎蹭亮蹭亮的白光,纯白色的瞳仁。 那酒鬼见了,现下,便是觉得自己双腿都开始忍不住打颤起来。 “啊呜~”又见那白狐狸每次一摇身后的尾巴,眼珠子里的白光便盛上几分,周身都开始泛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白,将那瞎眼的书生笼在了一层白色的光晕里,一层飘飘忽忽的,轻盈的似乎在跃动着的柔和美妙的白色光晕。 这哪是个人啊,莫非,莫非……这是撞上了…… 只见那书生不由伸手抵着唇低低地笑了几声,那唇边晕开的几分笑意竟是一番说不出的清雅好看,连眉梢都染上了几分温温柔柔的眼色, ——终于……找到了。 ——很快,很快……便又该要天亮了。 …… 第16章 金鹏+骨女(十三) 他以为站在自己的面前是一把剑,而多过于是一个人。 烟雨楼是这阵子上最大的一间青/楼,有男人最爱入喉,欲罢不能的陈年美酒,满席供君享用的佳肴,还有楼里最漂亮,最可爱的姑娘,烟雨楼是男人为之一掷千金的销金窟,也是男人忘返流连的温柔乡。 候在澡盆子旁眉目姣好温婉的姑娘是烟雨楼里最有名的姑娘,烟雨楼里的红牌儿阿竹,阿竹姑娘的手上捧着几件叠的方方正的男人的衣物,最上面放着的是崭新纯白色的亵衣亵裤,然后再是内衫,一片不染纤尘的白,最后才是白色的外衫,这套新衣裳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是一片的白。镇子上最好的裁缝花了整整三日三夜赶制出来的这套衣裳,用最好的布料,经过最精巧的手工赶制出来的一套价逾十金的新衣。 来到这烟雨楼的男人又有哪个是不爱美人的男人,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那本来就不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一把剑,出鞘的时候眼如利剑,剑气森然,便是收剑入鞘的时候,那眉目也是冷,五官更显冷峻。男人的唇角拉得很平,便是偶尔勾上唇边的几分弧度,瞧着也是又僵硬又讥讽的笑。 男人的身边放着一把样式奇古的乌鞘长剑,即使在澡盆子里沐浴的时候,那把剑也要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剑,一把直指云霄的长剑。 女人纤长的手指穿过乌黑长直的头发,手上中的檀木梳,一路从发根缓缓地梳到了发尾,替男人擦完背的青衣姑娘低头一丝不苟的开始打理起了男人身后一头黑长的湿发,竟又是个面目娇俏非常的美丽女人,两边还有两个穿着红衣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在替男人修剪着两手漂亮的指甲,生得唇红齿白,也是两个少见的美人。 对于一个年轻气盛,面目俊朗的男人而言,面对着四个面目姣好,身姿曼妙的美好的女人,又哪能真正有几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之流? 眼前的这个男人却能。 或许在这个男人的眼中,四个娇滴滴的美人甚至远远比不上他眼前的一根草,一朵花,一杯白水,一只白煮蛋,当然更比不上他手上那把剑气凛然的长剑。他在意关注的事情,或许只在于这四个娇滴滴的美人有没有把他的指甲剪得很漂亮,头发梳得是否长直?而不是眼前这四个漂漂亮亮的美人。 男人和女人之间当然可以做很多或许很快活的事情,而眼前这个闭目坐在澡盆子里的男人却显然无意于一些风花雪月之事,选择了最无趣最不识风情的一种,男人花了大把的银子包下了整间烟雨楼整整三日三夜,点了楼里最有名最漂亮的几个姑娘,却让楼里的红牌儿姑娘做着一些本该让底下的侍女仆役们的服侍人的事。 阿兰已经将这个已经从浴桶里走出的男人身上的水渍擦了干净,阿梅正在轻轻柔柔地擦着那一头又黑又亮的漂亮的长发,用一条纯白色的发带挽上,阿桔向着阿竹走了过来,接过了阿竹手中的一叠新衣物。 这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一个绝对不该惹上的男人。 阿竹从阿桔手上的那叠衣物之中取了上面的亵衣亵裤,向着那男人踏着莲步缓缓走近,阿竹歪着头眉目一弯,嘴角再轻轻巧巧的一勾,一个温温婉婉的笑意,看上去似乎十分干净却又似乎……无端惹上了几分的媚态。 男人闭着双目,任房中的四个漂亮的女人轻轻柔柔地为他换上从里到外的一套纤尘不染的白色新衣,眉角带霜,眼如利剑,面色又是极冷,寒如三尺冰。阿竹刚刚帮男人换上了里衣,观着窗外的一轮弯月,此时竟已近寅时,晨曦将至,天已将明。 此时,窗外忽听得一声“啊呜”的野狐叫声,阿竹手上的动作竟是一顿,手上的外衫竟差点被抖落下去。 阿竹向着窗外抬眼看上一眼,稍稍宽下心,心下不由笑道。 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野狐狸,这个时辰了还在嚎叫着,尖尖的刺耳的狐狸叫声听来竟也怪渗人的,无端竟是连鬼都吓住了。 心下稍安,阿竹遂又低头开始专心地摆弄起男人身前的衣领子。 房中人听得窗外冷风簌簌,忽然!一阵急风而过……竟将那一扇窗子呼啦一声吹了大开。 阿桔道:“待我去合上那窗吧。”说罢,将手上放着新衣的托盘放在房中的一方圆桌上,起身便要去合窗。 怎料,那窗子方才合上,房中的木门忽然像是被狠狠推下了一记,哗啦一声又是大开了。 窗外的日头已经隐约可见,天既已经微明,心下的恐慌一时之间倒也是散去了几分,说来倒是奇怪得很,在房中分明听得风声急得很,然而出门一看,却只觉得脸上稍稍拂过一阵习习的微凉的凉风,心下寻思片刻,竟又觉出了几分的奇怪不安来。 再侧耳听去,还能一阵忽近忽远的青竹盲杖击地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的,每一声击打的声音又是轻轻脆脆的,听上去竟然意外的很干净,似乎格外的让人舒心。 阿桔在门口向着四周张望了片刻,见四下无人,便要合上那房门,然而正待阿桔要合上房门,一只五指修长白皙的手掌却是不急不缓地按住了那即将合上的木门的一边。 “姑娘。”竟是听得一声温温润润的听来十分舒缓的调子忽然腾地在耳边响了起来。 分明……就在她面前,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地方,不过眨眼之间,竟忽然出现了一个穿着一身白衣,背着一截书箱的瞧上去温温润润的俏书生。 阿桔一瞬之间被惊得不由白了几分脸。 “姑娘,我是来寻人的。”只听得那忽然出现在了人面前的书生弯着一双好看的眉目这般说道。那瞧上去身子单薄得很的书生十分好脾气的温温柔柔地笑着,是瞧着便能让人生出几分好感来的十分舒服的笑意。 随后又听得那书生温温和和地问道了一声, “姑娘可曾见过……一具披着女人人皮的人骨?” 第17章 金鹏+骨女(完) “你这书生,竟像是兀的从这地底冒出来的一般,倒是平白吓了我一跳。”阿桔定睛看去,见了那书生的脚下隐约团着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因而心下随即安定了不少,又见那书生虽闭着目,却生得一副俊秀好看的眉目,便是说话的调子也不由轻柔了不少,却是唏嘘道:“是个眉目清秀的书生,却竟是个痴傻的疯儿,倒是可惜了。” 阿桔轻声叹道:“这儿个可没什么披着人皮的人骨,若要寻骨,离此地十里的郊外倒有一处乱葬岗……”说话了一半,自个儿却已经掩着唇轻笑了几声,低声道,“我倒是糊涂了,在这儿却与一个疯子在说什么胡话。” 说罢,便又要合门,心下不由叹了几声,又是微嗔道:妈妈怎胡乱地往这楼里放人进来?若那疯书生再不依不饶下来,便喊着楼里的人将那书生遣出去。 合门的时候,下意识地抬眼,却见到那书生的肩上倏忽眨眼之间竟又出现了只狐狸,一只看上去颇有些滑稽的趴在了书生的肩上的胖乎乎的白狐狸,只见那狐狸将着自己的尾巴团吧团吧的在那书生的脖子周围围了毛茸茸的一圈,身子却是直了起来,黑溜溜的狐狸眼睛盯着那书生两鬓垂下的一缕黑发,伸着胖乎乎的爪子去够,“叽咕叽咕”地怪叫了几声。 狐狸往前扑了几个空,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便下意识的抬眼向着阿桔的身后看了过去。然而……待到那双狐狸眼睛缓缓向着阿桔移过来的时候,那本该灵动非常的黑色的眸子却忽然往里缩了缩,只见那黑色滴溜溜的眼珠子不住地往里收缩,很快便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成了两处黑色的针芒,只露出了大片的眼白,隐隐的更似乎在泛着一层柔柔的白光。 那狐狸眼睛像是一潭幽深深邃的幽泉,竟能将人的身心一同都吸了进去。手上合门的动作也不由顿住,见到白茫茫一片的狐狸眼睛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了那浅色的山水屏风后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一个男人,两个女人,还有…… ——一具上下翕动着上下牙骨的……干枯森然的白骨。 ——一具……披着女人人皮的白骨。 两眼的瞳孔终于因为惊恐开始不觉得慢慢放大,阿桔想要张口出声,却只觉得周围忽然变成了一片死一般的诡寂,明明张了口,耳边周遭感觉到的却仍是一片近乎诡异的无声的死寂。 只见那书生向前走上一步,那双五指修长白皙的手掌忽而在阿桔的眼前翻上了一个看去上十分古怪的手势,耳内的轰鸣声开始变得越来越重,意识也一同变得恍惚了起来,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软软地倒下。 “多谢。”那书生伸手揽住了女人软软倒下的身子,温香柔软的女人的身子,最后听得那书生稍稍低头凑至耳边,却是微微嘴角勾着笑温温和和地轻声说道了一句。 将怀中的女人靠在一旁软软的放下,苏折终于伸手向着那房门处轻轻一推,那在脖子周围团成一团的狐狸收了自己的尾巴,后脚轻轻巧巧地一跳,便落到了地上,绕着自己的周围转了几个圈,舔了几下自己背上的毛发之后,便向着那房中山水屏风后钻了进去。 “啊!”“哪来的狐狸?”“阿桔怎竟然将一只野狐狸放了进来?”“呀!那胖乎乎的白狐狸又钻到哪儿去了?”“……”苏折收了手上的青竹杖绕到房中那处屏风之后。 “人气却是有些重了。”苏折伸手缓缓揉着自己一边的额角,不由苦笑着难得低低地抱怨了一声。 “啊呜~”被倒着个儿揪着尾巴的狐狸眨了眨眼,看上去颇为无辜地瞧着一旁好不容易从屏风后绕出来的苏折,时而“啊呜啊呜”时而“叽咕叽咕”地怪叫了起来,也不知是狐狸还是自以为是一只白狼,一只白色的肥鸡了。 “狐狸?”男人揪着那狐狸倒着在身前绕了几圈。 即使目不能视,苏折仍能十分清清楚楚地觉出了男人投注在自己身上,如同让人置于一片冬日寒冰雪地之中的,冷极了的的视线。鼻尖隐约能闻见一股皂角的清香,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不是很介意在自己沐浴的时候有人进来打扰的,尤其对于一个十分骄傲的男人而言。 “我是个瞎子。”男人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随即便是笑着轻轻巧巧地温言了一声。 这世上敢于坦然承认自己是一个瞎子的瞎子想必确实不多,而敢于承认自己是一个瞎子的瞎子多半会是个值得让人尊敬的人。 身后微湿的长发随着周身的内力一激,已经蒸干了大半的水气,手中的乌鞘长剑已经横在了面前,右手抓着剑柄拔出了一半的剑身,一片晃目的寒光四溢的银光,剑气凛然,遂又“铿锵”一声倏忽收剑入鞘。 “你的狐狸?” “我的狐狸。”苏折面上不由微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只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片刻后,却是稍稍缓了脸色,红着脸拱手言道:“抱歉,我只是来寻人的,仓促冒犯之处,在下只是以为……以为……” 以为男人和女人关在一间房里的时候正在做的一些事情。 苏折面色微红,此刻,却竟像是个真正木讷,清秀可爱的小书生,被人不过迫上几句,面上却已经不由因着满怀的羞意红了起来。 “哎呀!竟是一个清秀的小书生哩!”“面皮子真是薄得很,哎呀,脖子都红了,真可爱!”“这小书生怎么总是闭着眼睛嘻嘻~”“想必是瞧着我们姑娘几个实在害羞得很了吧。”“……” 阿梅,阿兰此时不由掩了唇,瞧着那书生眉角一弯,低低痴笑几声,随后又交相调侃了几声。 “阿竹,你说这小书生是不是也真是好玩得很,寻人这档子事竟寻到勾栏里来了,岂不是有趣得很,莫不是是来寻他的小娘子来了。”然而,话音未落,阿梅却见着身旁的阿竹白着脸,竟状似恐极的向着身后退上了好几步。“……阿竹?” “阿竹,对,我是来寻阿竹的。”只见那书生呐呐地呢喃了几声,随后竟忽然向着阿竹怔然地偏过了头来。 阿兰不由掩唇惊呼了一声:“阿竹?” “阿竹。”在背着三“人”的一处,苏折向着阿竹缓缓走近了几步,面上的狭意似乎倏忽而过,苏折勾了勾嘴角,偏过头却是向着那一身青衣的姑娘温文地笑道,一身白衣如雪,大略看去,当真是个翩翩的少年儿郎。 眉间依稀有一线红光一闪而过。 “原来是阿竹。”一声声萦在人耳边恍如情人一般温柔的低语。 “阿竹……” …… 正在此时,门外却忽然传来了经过的一小仆近乎惊慌失措的惊呼声“阿桔姑娘,阿桔姑娘……”“来人,快来人啊,阿桔姑娘……阿桔姑娘……” 门外突起了一阵混乱,男人手中出鞘的长剑倏忽向着那书生的眉间直指而去,然而,却不过只一个眨眼之间,房中哪儿还有方才那书生的身影,只听得一声似在唇边溢出的莞尔的轻笑声。 房中的木窗不知因而缘故又“哗啦”一声似被急风吹了大开,簌簌的冷风从窗外一路钻进了人的衣领之中,竟是一阵的森寒之意。 怀中的白狐随着一阵的怪叫之声蹬着后腿从男人的手中挣脱出去,手上抓着的竟仅余下了一截白狐尾巴,而那白狐却已经轻巧的落地,跳出了窗外,手中的长剑直直的刺入了那书生的眉间,然而,却没有半分刺入实物的感觉,待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已经被晚风吹得有些飘飘忽忽的身影竟渐渐开始消散了起来,如烟如雾,一下倏忽便散了个干净。 房中之人再回首的时候,房中的书生早已不见,却竟然在身旁见了一具骨质惨白,森然可怖的骷髅,一具穿着女子式样青衣的人骨。那骷髅拳头大小的眼眶之中闪着绿油油的跃动着的烛火,眼见那骷髅咯吱咯吱地转了几下倏忽变得有些僵硬的骷髅脑袋,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上几步,待到初晨第一缕光线从窗口直直地射入房中,“咯吱咯吱”几声,那具人骨勉强的伸出了两只骨爪挡在了自己的面前,上下颚张张合合了几下…… 那具骷髅眼中绿色的烛火向着窗外忽然掠了出去,而那具剩下的人骨则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之下骨架瞬间崩塌,随着一阵悄然燃起的白色磷火,散成了满目的一片飞灰,最后,仅余下了一地青色衣衫。 郊外十里树林, 一白衣的书生拧开了手上的那只青色的葫芦的塞子,一阵幽绿的青光倏忽从空中掠了过来,待到那阵青光入了葫芦里,再将手上的塞子拧了进去。 书生晃了晃手上的那只青色葫芦,嘴角噙了几分温温和和的笑意,曲指又在那葫芦上敲上了几下。 ——可算是该闹够了吧。 第18章 金鹏+讹兽(一) 这世上最可怕的永远不是鬼怪,而是人心。 指尖的一点绿芒在几下吞吐之间终于落地化作了一个青衣的女子。女人的脸色青白,面目消瘦,容颜枯槁,看身形不过是个刚过双十的女子,然而观其面目竟已像是个年逾六十的老妇。 女人伸手缓缓摸上了自己的脸,肤色已全无少女时期的光滑柔嫩,像干枯的风干的橘子皮,“脸……我的脸……我的脸……”那忽然出现在那书生面前的女人近乎惊恐地跌落在了地上,喃喃地来来回回地念着几声。 苏折伸手在那青衣女子的眉间一点,指尖便染上了一点白芒,掌中忽然托出一面青铜镜,镜面成八卦方位,人字方位的镜面在空中隐隐约约的形成了一片薄薄的水雾,汇成了一个“人”字,指尖的白光便直直地射入了那八卦镜中,“身为阴魂,现身俗世,扰乱阳间,害人性命,徒生事端。现夺你三百年修为,待随我修行百年,以偿汝债。” “这世上最不该轻信的,便是兔子。” 讹兽,面如好女,身似兔型,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苏折点着那女人形如枯槁的脸色,心下不忍,对于女人来说,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女人,最为在意的莫过于那张光鲜亮丽的脸皮了,骨女修行上千年,才修回了她原先的面目,如今受了讹兽欺言戾气入了魂体,扰乱三阴,成了现下一副枯槁的模样,倒也是可怜。 “讹兽既然欺你,将你的阴魂作为万千戾气的容器,戾气入体,三阴必乱,你又无端损了一魄,成了现下这副模样倒也是正常。待寻得讹兽,寻回了那残破的三魂之一,日后再另作他想吧。” 苏折取下了腰间的那青色葫芦,收了手上的一截月白色长袍,正待要将那阴魂再收入那葫芦中,但见那骨女原本捂着脸的双手缓缓在两旁无力地垂下,面容近乎呆滞,此时的魂体竟已经散了大半,如今,又已将天明,早已虚弱无力的魂体如何再经得住早日里阳光的照拂,唯有遁入那青玉葫芦中方才可能存下一线生机。 骨女双手合十却是行了个佛礼,面容虽已枯槁如老妇,那双宛若秋水一般盈盈的眸子里依稀还能瞧见一个娴雅温柔的曼妙女子的影子,张口似要出说话,最终却只萦在唇边无奈感慨之甚化作了一句,“公子慈悲。” 待到那骨女青鲤向着那青玉葫芦中化成一道青芒再钻了进去,苏折收了怀中的青玉葫芦往腰间一系,随手便拧上了那葫芦塞子,略显干燥的掌心擦过那葫芦壁上,几声轻叹终究溢出了一声,“寻人但寻三生路,奈何桥边遇旧人。你若当真一心想与你那负心的丈夫见上一见,待你修满千年道行,散尽身上的鬼气,转世投胎之日,便是你与他相见之时。” 腰间葫芦的葫芦口似传来一声隐约的沉闷的呜咽的声响。 身后的白狐从书箱后探出了个头来,“吱吱”唤了几声,贴着苏折的脖子小心的讨好着软软的蹭了几下,苏折伸手按下了那似乎颇为不安分的狐狸脑袋,难得笑着打趣了几声道:“这会子怎么又像个老鼠一般吱吱的叫上了,先前像个狼崽子一般叫着,或像是只叫唤着的母鸡,若是不知道的人只当我养着一只老鼠,一只狼崽子和一只小母鸡呢。” 身后的白狐崽子扑棱着几只爪子眼看着就要龇牙咧嘴地向着苏折的脸上扑了过来,苏折的双眼虽已盲,手脚却仍是准确得很的拎上了那小狐脖子后的一块狐狸皮往自己的怀里一塞,将那小狐的脑袋揉了几下再往下一按,只余了几只露在外面扑棱个不停的四只狐狸爪子。 “不如我们回去先前的那家客栈,最好再去那间客栈里好好地坐上一坐,点上一份香喷喷的烧鸡可好?”苏折伸手抚上了那忽然收起扑棱的爪子,乖乖巧巧地竖着耳朵趴在他怀中的白狐,手掌之下的触感既柔软又滑顺得很,苏折伸手又搔了搔那小狐狸毛茸茸的下巴,一时心下竟觉得有些好笑,唇边便不觉溢出了一阵好听得很的轻笑声,“这世上的人若都能如你这般一盆烧鸡便能知足了,又怎会轻易地招惹上四方鬼怪,人心不正,又怎能愿得鬼怪无孔不入?” …… 陆小凤原本在一间看上去十分破旧的客栈里喝着酒,能在荒郊野外寻得一处落脚的地方已经十分不错了,又怎么能再挑剔太多,更可况,这间客栈里的桌椅看上去已经十分的破落脏乱不堪,然而,这客栈里的酒却还是不错的。 只为了手上的这一壶子的酒,陆小凤觉得他或许可以在这间看上去明天或许就要关门大吉的客栈里再待上几日的。 而花满楼就是在陆小凤正在喝酒的时候走进这间客栈里的,陆小凤拉住了从身边经过的懒洋洋打着呵欠的小二,低声说道:“小二,上茶。” 几个时辰前,花满楼听到了一阵从外面的山坡上传来的一阵既美妙又哀怨的歌声,那听似十分空灵又十分动听的歌声是属于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的,一个不论看上去听上去还是感觉都十分可爱纯真的女孩子。 花满楼循声出门了,现在他又回来了。 小二上茶的动作很快,走上几步,去柜台上的掌柜手上接过一个长嘴的茶壶,再利索的拿上了一个茶壶,两个杯子,“——唉,茶来了,客官。”那小二难得打起了精神笑眯眯的向着陆小凤这桌上沏上了一壶热茶。 陆小凤伸手将那壶热茶满上一杯的时候,花满楼正好在陆小凤的手边坐下,陆小凤道:“你见到了上官飞燕?” 花满楼摇头,“我只见到了一把梳子,一把梳着女人头发的木梳。” 陆小凤打量了片刻花满楼脸上的神色,片刻后,才拖着十分不紧不慢的调子缓声道:“我一直以为,会认为你花满楼只是个好骗的瞎子的女人一定也是一个真正的瞎子。” 花满楼笑道:“听起来你似乎说的不错。” 陆小凤道:“这世上确实少了许多不错的东西,去唯独不缺两条腿的女人和三条腿的男人。” 花满楼道:“你以为我现在应该很伤心,所以你现下准备暂且牺牲一下你自己来安慰一下我这个朋友?”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仍是光溜溜一片的下巴。 陆小凤正待又要说话,那破旧的客栈里此时竟又来了一个客人,陆小凤抬眼看去,眉角却是不由一跳,恰恰不巧的是,客栈里来的第三个客人他恰巧也认识。 来人却是一个面上笑意盈盈的白衣盲眼的书生,手上的青竹棒早已和那葫芦一同收在了腰间,故而听不得那一阵竹杖击地的清清脆脆的声响。 “我走出了十几里地,然后我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所以,我现在又回来了。”书生摸着腰间的那只青玉葫芦,弯着眉目,溢在唇边的几分笑意瞧着让人觉得十分舒服,温温和和的,既秀气又好看的紧。 苏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索片刻后,道:“上官飞燕……是不是一个十分喜欢骗人的女孩子。” 陆小凤摸了几下自己手上的酒壶,又看了眼面前的一壶茶水,随后抬下一边的眉毛,道:“你是更喜欢喝酒多一些,还是喜欢喝茶多一点?” “我更喜欢喝茶多一些。”顿了顿,苏折又道:“可以再给我一只烧鸡吗?” 陆小凤随即朗声道了一句,“小二,再给我来一只烧鸡。” “上官飞燕确实是个十分喜欢骗人的女孩子。” 陆小凤抬眼却是小心的瞧上了一眼身旁笑意盈盈的花满楼,随后才拖着几分十分无奈的调子说道:“她可以成为你眼中认为的最纯真最善良可爱的女孩子,也可以是一个十分温柔体贴的漂亮的女孩子,而实际上她却是一个心肠比蛇蝎或许还要毒上三分的女孩子。” 陆小凤瞧着苏折却是又想到了一事道:“你不是去找兔子了吗?” 苏折伸着右手在桌上摸索了下,摸到了桌上的那杯陆小凤方才倒上的茶,“我觉得我或许想错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苏折道:“我一直以为讹兽想找的是已经死去的上官丹凤。” 陆小凤奇道:“莫非不是?” 顿了片刻,陆小凤又挑眉道:“讹兽?” 苏折道:“讹兽便是兔子。” 苏折道:“讹兽要寻的不是上官丹凤……是上官飞燕。” 陆小凤挑了挑眉毛,道:“讹兽莫非食人?” 苏折摇头:“不,讹兽从不食人,它只喜欢收集天底下最厉害的戾气,用戾气培育鬼蛊,它喜欢看着它养的成百只厉鬼在骨灰盒中相互为食,交相吞噬,最后剩下的那只鬼便是鬼蛊,亦是万鬼之王,这便是讹兽向来最大的乐趣。” 顿了顿,苏折随后又道:“它现在,还差一个容器。” 陆小凤道:“为什么是上官飞燕?” 苏折道:“因为她喜欢骗人。” 陆小凤瞪眼。 “讹兽最喜欢骗人,从不说实话。”苏折道:“所以,讹兽也十分喜欢‘喜欢骗人并且擅长骗人的女人和男人’。” 陆小凤揉了几下自己的鼻子,随即干巴巴地说道:“骗人……确实是件十分不……不好的事情。” 苏折笑道:“所以,你日后还是少对女人说上一些骗人的胡话才好。” “……” 第19章 金鹏+讹兽(二) 苏折道:“现下,你们可要去见那上官飞燕?” 陆小凤道:“我与花满楼现下准备去珠光宝气阁,阎铁珊的珠光宝气阁。” 苏折笑道:“鸿门一宴?”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事,伸手便向着怀里掏上一掏,然而,怀中除了几张面额不算大的银票子之后却竟是空无一物,陆小凤抓了抓下巴,正待伸手又要去怀中掏上一遍。身旁的花满楼却在此时笑着拍了拍陆小凤的肩膀,待到陆小凤回过了神来,花满楼才不觉莞尔了几分唇边的笑意,瞧着似乎多是无奈至极,两指却是在自己的怀中一勾,夹出了一张烫金的红色请帖。 花满楼不由笑道:“若是陆兄方才在寻的,恰是此物,大可已经不必再寻了。” 陆小凤伸手接过了那张烫金的请帖,眼珠子在花满楼的脸上打了几个转,见着花满楼的脸上不见了半分哀色,勾着几分寻常温文好看的笑意,心下这才不觉大松了一口气。 陆小凤夹着那张请帖在自己的眼前一晃,也笑着不由打趣道:“近来与花兄你同吃同住甚久,竟已经糊涂得以为花兄手中的东西已经到了我的手上,糊涂得竟已经分辨不清花兄和自己手上的东西了。” 花满楼似是颇为无奈的轻笑一声,把玩着手上的茶盏,转头却是偏向了窗外,浅笑不语。不知何处的乌鸦被簌簌的夜风惊得哗啦啦地腾起了一片,耳边依稀传来一阵粗噶暗哑的乌鸦的叫声。 随陆小凤这才将手上的那张请帖从桌子上向苏折推了过去,“这珠光宝气阁的鸿门宴的名单上……可还有烫金刻着苏兄你的名字的一份请帖呢。” 苏折闻言却是不觉愣然,双眉却是不由拧上了几分,“阎铁珊?” 陆小凤道:“是,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阎铁珊。” 苏折不觉挑眉,“我记得我不曾识得一个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道:“我自然也是不曾识得那阎铁珊,一面都不曾见过。” 苏折道:“可阎铁珊还是要请上一个陆小凤去他的珠光宝气阁做客。” 陆小凤道:“邀请我去做客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我的朋友,一种自然是要寻我闲事找我麻烦的人。”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此时已经光溜溜一片的下巴,不由苦笑道:“阎铁珊自然是第二种人。” 苏折按住了桌上推过来的那份请帖,却是弯了弯眉,笑道:“既是送上门的帖子,自然是不好推辞的,此行倒也是不妨。” * 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神异经(西南荒经)》 大兔子的肉,三兔子的血,四兔子的肠子,五兔子的肝,六兔子的眼珠子,七兔子的的舌,八兔子的手掌,九兔子的脚,十兔子的的头,六兔子七兔子的骨架作勺子,锅子慢慢地熬,勺子快快的的搅,咕噜咕噜冒着泡,咕噜咕噜喝下了肚。 永远不要相信兔子说的每一句话。 杀了他,杀了他,只要杀了阎铁珊,手上滔天的财势便会顺理成章的落入你的手中,你是金鹏王朝最尊贵无比的丹凤公主,只要杀了阎铁珊,就不会再有人知道金鹏王朝的旧事,他们是背弃王朝贪财怯懦的乱臣贼子,你才是一心致力于富国的金鹏王朝的顺位继承人丹凤公主。 死去的,埋在地底下的是胆敢忤逆丹凤公主的上官飞燕,你是上官丹凤,金鹏王朝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滔天的权势,显赫的声名,数不尽的漂亮的珠宝,只要杀了他们,杀了阎立本,杀了严独鹤,杀了上官木,杀了上官瑾,杀了大金鹏王,它们都会是你的,全部……全部都会是你的。 ——乖孩子。 上官飞燕伸手抚上了柳余恨只剩下一半的那张脸,她的神色温柔,朱唇轻启,温柔地仿若情人耳边的低喃声,红色的裙裾随着女人一个转身在空中翻飞出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只轻盈的,可爱的蝴蝶,她的面容看上去是那么的天真,那么的纯洁可爱,当这样一个女人看着一个男人的时候,很难不让一个男人感到动心,当她看着一个男人的时候,会让那个男人觉得她的眼中只有一个男人,那么的真诚,那么的动人,像男人的眼中只看见了眼前这个漂亮的近乎天仙一般的女人一样的看着这个男人,美好的像一个不忍让人打破的梦。 ——我看上去是不是很美? 上官飞燕很美,她美得近乎接近了每个男人的一个十分美丽的梦,上官飞燕很美,任何一个见过了她的男人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上官飞燕是一个让每一个男人向往,让每一个女人都嫉妒的女人。 ——你帮我去杀了峨眉的人可好? 然而,那副天仙一般的面容之下的心肠却是如蛇蝎一般的剧毒,一副肠子底下泛着汩汩黑水的心肠。 ——帮我杀了孙秀清,杀了石秀雪,杀了峨眉四秀好不好? 上官飞燕从那暗格子里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纱裙,换上了一张及不上她自己的脸皮更漂亮的脸皮,她是上官丹凤,金鹏王朝的金鹏公主上官丹凤。 上官丹凤的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兔子,它的皮毛比京城上好的云锦缎还要更柔顺,比冬日里的白雪还要更白,兔子眼睛比北海最上等的血珊瑚还要更红更漂亮。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兔子嚼着胡萝卜,兔子高高的竖着耳朵,咧了咧三瓣的嘴,兔子看起来在笑,很高兴的笑。 原来这天底下竟还有一只会笑的兔子。 ——去珠光宝气阁,杀了阎立本。 耳边魔障一般的声音似乎从心底涌起来,反应了人心底最丑陋也最真实的欲/望,甜腻温柔得恰似情人在耳边的喃喃低语。 ——不错。去珠光宝气阁,杀了阎立本。 …… 第20章 金鹏+讹兽(三) 【竟是你这个和尚。】 珠光宝气阁, 珠光宝气阁的大老板就着一口子并不怎么标准的山西口音正在与陆小凤几人周旋客套着,“俺盼着你们几个光临寒舍做客可是已经盼了好久哩。”阎铁珊故意粗嘎着嗓子大笑着从几处水亭之中走了出来,身后随着几个腰间配着刀剑赶月锤的大汉,将阎铁珊团团护在了中间。 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多半都是惜命的。 阎铁珊瞧上去已经是个半只脚踏入棺材里的老人了,五十多岁的光景,面皮子却是又白又嫩,面上不生半分须子,眼睛时常眯着的,又长又细,便是说话的声音也是又尖又细的,即使故意粗哑着嗓子来说话,在旁人听来,却还是公鸭一般尖利的嗓音。 他手上还有大把的财富没有来得及挥霍,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在世上享受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他又怎会舍得丢下自己手上的大把的钱财早早的就去死了呢? 陆小凤,花满楼,苏折起身向着阎大老板拱了拱手。 席上一同陪坐的还有珠光宝气阁的一客座西席苏少卿,关中联营镖局总镖头“云里神龙”马行空,两人也起了身,向着阎大老板起身拱了拱手。 “这位想必就是江湖上传闻有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陆大侠了。”阎铁珊忽而故作惊疑了一声,道,“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如今一见怎竟只剩下两条眉毛了?” “这位,想必便就是花家的七童哩。”阎铁珊随后又笑眯眯地向着花满楼瞧了过去,花满楼虽已目盲,现下一身淡色黄衫,唇边笑意盎然,长身玉立的模样,却仍是不由让人不觉不觉一亮,叹上一声,当真是好一个温文俊秀,世之无双的如玉公子。 阎大老板又道:“当日里,三童和五童来我府上做客的时候,一直谈及七童你哩。” 花满楼向着阎大老板又是一拱手,唇角笑意一勾,便是笑着应了一声道:“三哥和五哥时常在家也是谈及阎大老板的,阎大老板近来可是无恙?” 阎大老板道:“无恙,无恙。自是无恙得很的。” 席间那身着一身白衣,眉目傲然的年轻人,却正是苏少卿。苏少卿虽自称是个士林学子,也确实身负几分才学,然眉宇间却聚着一股子的年轻人的锐气,指腹之间更有一层薄茧,想来应该不仅是个江湖中人,还是个善使长剑的剑客,阎大老板好似已经与那年轻人相识,因而说上了几句话之后就绕了过去。 阎大老板又向着席间与陆小凤,花满楼同来的第三人笑眯眯地拱手道:“这位想必便是苏折苏公子了。” 阎老板大笑了几声,说道:“倒也是巧得很呢,我的这位世侄本家也姓苏,说不得五百年前的本家还颇有几分渊源呢?” 席间苏少卿却是向着苏折偏过了头来,道:“你也姓苏?” 【他本法号了俗,原是成子湖畔法空寺慧空禅院一和尚,俗家却是折姓。】 却正在此时,苏少卿只觉得自己耳边倏忽一晃,而后耳边竟是隐约传来一阵调子极怪的耳语之声,调子拉得很长,又是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的,夹着一阵时而的越听越是古怪的嘎嘎的怪笑声。 水阁里随着苏折一同而来的那只白狐狸趴在苏折脚边,尾巴垂在了亭子外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扫着玩,两只爪子挠着那狐狸下巴,黑溜溜的眼珠子上下的打着转儿,然而……却正在耳边那阵古怪至极的传音之声落尽,那狐狸竟忽然猛地直立起了身子,狐狸耳朵一时也全然立了起来,向着四下里警觉的瞧上一遍后,竟忽然猛然向着他的身上扑了过来,亏得苏少英一时的反应也委实不错,身体早在回过神来之前早一步侧过了身。 而反观席上众人,这般的大动静,阎铁珊,陆小凤与花满楼几人竟似分毫都没瞧见没有觉察到一般,在席上仍是你来我往地客套说话着,唯独仅有那白衣的书生虽也是个目盲之人,却偏着头好似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那模样看着便是十分的古怪。 分明还是青天白日,苏少英却只觉得自己的背后猝然冒出了一层将后衫浸湿了的的冷汗,从尾椎泛起的一阵森森然的寒意。 那白狐狸从自己的眼前一掠而过的时候,不知是因着眼前一时的晃神,还是因何缘由,苏少英竟隐约瞧见了那白狐之上竟忽然冒出了一阵红色的绒毛来,原本灵动可爱的白狐的眼中更有一线红光而过,滚地时竟当真立即变作了一只红狐! 狐狸搏兔。 苏少英顺着那书生偏过头的方向看去,却是瞧见自己的身后竟忽然冒出了一只白兔子来,而那白狐变作的红狐现下却正在与那白兔扭打成了一团。 “莫打了!莫打了!笨狐狸!莫要打了!笨狐狸!”扭打过了一阵之后之后,那兔子不敌,竟被那狐狸用爪子按倒在了地上,兔子吃痛,唉唉叫唤几声之后,竟忽然张口口吐人言了起来。 这简直……这简直岂非莫不是一场最荒诞不过的梦境。 “竟是你这难缠的和尚!”兔子悻悻地怪叫了几声道,“几百年不见,你这和尚倒是变得越发难缠了起来。” 狐狸松了爪子,兔子这才勉勉强强从那正龇牙咧嘴一脸狰狞相的狐狸爪子下面爬了出来。 讹兽在蛮荒经中虽是有所记载的异兽,本事却是半点不大,能善辩,巧言令色,竟是除了能欺人的本事之外半分都没了可取之处。剥去那层表面上堂而皇之的谎言编织而就的伪装的皮囊,兔子也就只是一只兔子罢了。 苏少卿随后又见得那书生指尖轻轻地向着那兔子的额上一点,一线红光便在其额上隐去,那兔子脸竟在一段莫名变换之间时而变成了一张仅有巴掌大小的美丽少女的脸时而又幻化成了一个英武的男人,一个垂垂老妇的脸,来回变化之间才又重新变作了那原原本本的一兔子。 “苏兄,苏兄。”耳旁似乎忽然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待到苏少卿回过神的时候,却见自己对面那书生正笑意盈盈地偏头看向了自己,苏少卿面上立时便是一惊,腾腾的便忽然向后咄咄地退了几步,面上竟难得忽然显出了一片的青白之色。 陆小凤,花满楼与那马行空三人不觉诧异地向着他瞧了过去,阎铁珊暗地里却为着苏少卿此时莫名的一番举措感到有些恼怒,粗粗瞪上了他一眼,便是那霍天青霍大总管也是不觉向着那苏少卿兀的瞧上了一眼。 苏少卿再定睛看去,那书生分明还是端端正正的在席上坐着,那只白狐刨了几下的爪子,随后又在那盲眼的书生身旁甩着自己尾巴转着圈圈玩。又是哪来的一只口吐人言,能变人脸的奇诡的兔子? …… 第21章 金鹏+讹兽(四) “是严总管,却不是霍总管。”陆小凤起了身,伸手摸上他此时已经光溜溜一片的上颚,唇角一抿,竟隐隐在颊边抿出了个酒窝来,陆小凤却是笑着不紧不慢的说道,“是昔年金鹏王朝的内务府总管严立本严大总管。” 阎铁珊面上方才还亲切可亲的笑意一敛,那嘴角虽然还是在笑着,隐隐却透露出了几分讥讽的意味来,阎铁珊向着身后的几个自己请来的武林好手一招手,那几个使刀使剑的汉子便向着这酒席上腾地一下围了过来,阎铁珊道:“你确定你找的是昔年金鹏王朝的严总管,而不是我这珠光宝气阁的霍总管?” 席间,陆小凤翘着一只腿看上去悠悠哉哉的稳稳地坐在席上,陆小凤现下已经光溜溜一片的嘴上叼着一杯酒,仰头再一吸,跐溜的一声,那杯中酒便已经化作了一道溪流入了他的喉间。 阎铁珊道:“我瞧着陆公子,花公子现下已经吃饱喝足了,不愿再在俺这水阁里再待下去了。”再一挥手,那尖尖细细的公鸭一般的嗓子已经极尽讥讽地喝了一声,“来人,送客。” 阎铁珊又细又长地那双眼睛的余光撇过了一眼与陆小凤,花满楼坐在一处的那白衣书生,竟是忽然又阴测测的道了一声:“自然还有这位苏公子。” 阎铁珊已经瞧见,陆小凤右手的两根手指已经搭在了那桌面上,江湖上向来少有人能小瞧陆小凤的这两根手指,陆小凤的这两根手指和他的四条眉毛一样的有名,微微侧过了身,竟是已经妥当得很的将身后那白衣书生的命门给护住了。 此次随行,竟是还随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阎铁珊面上不觉嗤笑了几声,本以为还是个能有几分本事的能手,心道竟是那陆小凤的朋友又哪能有几个简单的人物?怎料现下一看,他倒是还不至于分辨不出眼前这人分明是个脚步虚浮无力,内力全无的真正的文弱书生罢了,书生便是书生了,阎铁珊不由心下盘算着,若是能擒住那最易下手的书生,听闻陆花二人又是向来极重情义之人,若能持此软肋,神情微动之下,阎铁珊竟是忽然大声喝道:“苏少卿,擒住那书生!” 阎铁珊话音刚落,苏少卿身形一怔,竟是未动,马行空却是动了,花满楼也动了。马行空伸手便曲着五指成了鹰爪的模样要去扣住苏折的脖子,只见花满楼偏过了头一挥手,那淡色长袖向着马行空的方向一挥,一卷,再一收,马行空曲见手下的攻势竟已被阻,成了鹰爪的五指再一变化,竟曲着两根弯曲的厉害的食指,也顺势变了攻向,向着花满楼那双已盲的招子招呼了过去。 手中合上的折扇轻轻巧巧的将马行空那双恶毒得向着两眼处抠过来的手掌向外一拨,马行空向后退了几步,随后忽然冷冷说道:“霍总管好心请了你们去喝他的酒,怎料你们竟不是成心来喝酒,原是来寻事的。”只见马行空忽然向着自己的腰间一探,便取出了一截鱼龙紫金滚龙棒来。 马行空口口声声道着的却是那珠光宝气阁年轻的总管霍天青,马行空却不是阎铁珊雇来的帮手,方才在席间,对着阎铁珊的时候他倒是反而不见几分恭敬,而却独独在对着那珠光宝气阁的总管的时候,面上的神色竟是十分讨好和谄媚,而能让这样一个成名于二十多年前的在江湖上算是赫赫有名的好手放出这般低下的姿态的,想来那珠光宝气阁的总管也不会是个极为简单的人物。 马行空是随在霍天青之后再出手的,阎铁珊说完“擒住那书生”这话之后,后退了几步,竟当场就要离去,陆小凤自然起身要去追,而霍天青就是在这个时候动的,霍天青向前只迈出了一步,却已经稳稳妥妥的挡住了陆小凤一时间所有的去路,陆小凤因而便不得不对上了霍天青,而马行空也是在霍天青踏出了那一步之后才动手的。 陆小凤看了一眼马行空,然后回过头来再仔细打量着霍天青,一个能让马行空这般的人物急于上前讨好的又怎会是个简单人物,陆小凤将自己知道名字的认识的江湖上的青年才俊都一一在霍天青的身上比较了一番。 陆小凤不得不承认,在青年一辈之中,霍天青是他见过为数不多的几个十分不凡的人物之一,霍天青的背脊挺得很直,唇角也拉得很平,霍天青很少低头,眼中的傲气凛然,看得出他是个十分骄傲的人,陆小凤并不讨厌十分骄傲的男人,更何况霍天青确实有他自己值得骄傲的地方,年纪轻轻,却早已经习就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好身手,他的骄傲也许有是因为他的家世,更多的却只是因为他霍天青这个人。 苏少卿不动是因为阎铁珊要他动手的竟是他最为忌惮的那个书生,那个书生就那么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席间闭着眼在浅浅的笑着,文文弱弱的,在江湖中人看来,岂非不是一只随手就能捏死在手中的蝼蚁,一个几乎手到擒来的普通人,然而,苏少卿却只觉得自己心底陡然泛起的一阵寒意。 不错,他确实在害怕,他在怕着那个书生,现下竟是怕得要命。 一只狐狸,一只兔子,一个青玉葫芦,一根青竹棒,还有那个白衣翩翩的书生。 苏少卿心下竟是不由苦笑。 苏少卿想要杀了他眼前的那书生,然而,方才动了这般的念想,他却竟是忽然觉得自己现下便是想动,自己的双手双脚竟像是忽然被灌了铅水一般的沉重,双腿甚至因着那阵突然承受下来的分量而隐隐的打着颤。苏少卿腰间的长剑已经抽出,剑尖上却眼见着忽然像是凝成了一层白霜一般,剑尖更是渐渐地开始打着颤,那层莫名结下的霜水顺着剑尖一路下滑,最后在剑尖凝成了水珠,再落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地上,发出啪嗒的一声声响。 他的身体像是生了锈的老轱辘,他的脑中越是拼命地想着快动,他的身体却始终一动不动,他能听,能看,能见,可就是不能说,更不能动,触不到,摸不到,手上的五感更是散了大半,他知道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把剑,可他却半分也感受不到自己手上长剑的分量,他的意识越清明,可他的身体却越不受他自己的控制,这种意识与身体之间的不统一的感觉无疑是让人不觉感到惊恐的。 那书生笑意盈盈地瞧着他,唇角微微的勾着,那笑意看上去是那么温柔,那么可爱,既无害又迷人……这莫非当真就只是个无害的书生吗? 那书生稳稳地在席间坐着,随手处干干净净地放着那根的青竹杖,狐狸盘在了他的脚边,兔子窝在他的怀里,原来竟当真还有一只红眼的白皮兔子。 纯白的兔子,白色的狐狸,白衣的书生,茶盏之中氤氲而起的白色的雾气渐渐地散开,好似在那书生的周围都健健笼上了一层飘飘渺渺的水汽,如烟如雾,如真如幻…… 微醺的热风吹过了脸颊上,额前垂下的一缕碎发微动,额上却已不觉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了一滴黄豆大小的冷汗,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马行空早已向着花满楼挥着手上的滚龙棒攻了过来,龙头上更是散开了劲道十足的一片暗器,然而,马行空却竟然还是在花满楼的手上当真走不过十招,力有未逮,有所不敌之后,最后竟是被花满楼轻飘飘的信手便抛入了那荷花池中,溅起了一层的水浪。 花满楼虽不知苏少卿因何竟忽然只立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起来,但见自己的朋友现下无恙,便不觉已是大松了口气。 一直到花满楼向前走过几步,挡在了苏少卿和苏折中间的时候,苏少卿只见那方才所见在那书生周围氤氲而开的一片白色雾气一瞬之间忽然向着那书生手中的那杯清茶中陡然收拢了起来,随后,又见那书生一勾唇角,随手再轻飘飘地将手上的那杯清茶向着水阁旁的湖面上洒下,一片泼洒开的白色的飘渺朦胧的水雾。 那杯中的茶水送入那湖面之中的一瞬,苏少卿竟是忽然陡地向后退了几大步,眼中已是难掩几分浓浓的惊惧之意,苏少卿只觉得自己背后都是忽然被浸湿了一大块。 那书生……又岂会只是个简单的人物? 再说到那阎铁珊一路转身便已将要出了那水阁的回廊之中,然而,脚下的步子竟还未曾迈上几步,面前竟又见有一人堪堪挡住了他眼前的去路。 一个一身白衣如雪,面目俊朗却面色如冰的年轻人,一柄寒光吞吐,银光闪烁,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一个人,一把剑。 阎铁珊脸色忽然大变,阎铁珊忽又大声喝道:“你也要拦我。” 持剑之人冷冷地看向了阎铁珊,道:“你是阎铁珊。” 阎铁珊道:“你又是谁?” 那白衣人便冷声道:“西门吹雪。” 阎老板的脸色立时又已大变。 第22章 金鹏+讹兽(五) 阎铁珊死了。 “拦住他,拦住他!”阎铁珊一面大叫着,一面向着身后踉跄地退去。 他的心中此时想必已经恐极,他原以为此行他本该胜券在握,霍天青,马行空,还有江湖上甚至都颇有几分薄名的几个好手,莫非还拦不住一个陆小凤和花满楼吗? 那西门吹雪呢?苏少卿?苏少卿能拦得住一个西门吹雪吗? 苏少卿垂剑而立,现下他的眉间已经聚上了一层浅浅的青色,他的脸色已经泛白,他拦得住西门吹雪吗?苏少卿不由自问,西门吹雪的年纪虽与苏少卿相仿,甚至年纪还要更一些,然而,苏少卿还只是个江湖上初出茅庐的小子,而西门吹雪少年成名,已是江湖上成名十载的好手。 未战先败,苏少卿已经怯了,他便已经败了,可他少年的傲气却由不得他退上半步,他若退了,江湖上只会说峨眉的三英四秀之一的苏少英竟是个贪生怕死的江湖小儿,在江湖上比命更重要得多的是名声。 “你使得可是峨眉剑法?” “正是。” “峨眉三英四秀?” “正是苏少英。” 苏少卿不是苏少卿,原原是峨眉掌门独孤一鹤的关门大弟子,正是江湖上颇有几分薄名的三英四秀之一苏少英。 苏少英怕死,可他还是不由侥幸地想着,西门吹雪的年纪瞧上去与他相差无多,他就一定不能从他的手上讨上半分的便宜吗? 西门吹雪道:“二十年,二十年后可与一战。” 苏少英面上不觉闪过几分怒色,苏少英道:“二十年太久了,我已经等不及了。”说罢,将长剑横至了胸前,便已持剑上前。 苏少英向着西门吹雪一共使出了十三招,第十四招的时候,西门吹雪出剑了,只听得——铿锵!一声,长剑出鞘,只出了一招,苏少英在西门吹雪的剑下竟走不过只一招! 剑上的寒光在眼前只闪过了一瞬,苏少英下意识的眯起了双眼,那剑光出现得实在太快,苏少英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挡,苏少英的手快不过西门吹雪的剑。那么轻,那么快的剑,苏少英几乎不可置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剑法。 二十年,二十年实在太久了,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来说,苏少英又如何能承认与西门吹雪之间近乎天埑一般的差距,尽管一直到那把轻得近乎不可思议的快剑触到了那温良的脖颈的血管的时候,苏少英才不得不承认,西门吹雪确实是一个从不轻易说谎的人。 苏少英死了,死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下。 “可惜。”剑身上正有一滴血珠慢慢地从从剑身向着剑尖滑落下来,从剑身上滑落下来,落得越来越快,西门吹雪将剑横至了自己的身前,西门吹雪看着他的剑,像是男人在看着自己情人一样温柔的眼神,西门吹雪向着像抵在唇边的笛子一样的长剑吹了一口气,那么轻,那么柔,血色的水珠从那把长剑上的剑身上划下,滑至了剑尖,然后落到地上,渗入了身下的青石板之中,渗入了青石板之下湿润的泥土里…… 西门吹雪吹得从来不是雪,而是他剑上的血。 西门吹雪叹了一声“可惜。” 西门吹雪看着苏少英,眼中闪过几分惋惜的神色,一种十分怜悯的神色,这种近乎可笑一般的怜悯如果是出现在别人的脸上,大多都会觉得这是个十分虚伪伪善之人。然而,若是由西门吹雪说来,却是那么真诚,那么的悲哀,好似他确实正在为这个年轻的剑客的死去而感到惋惜,为自己日后也许会成长为一个不错的对手的年轻人的早早的逝去而感到可悲。 花满楼面上不由显出几分恻隐之色,花满楼道:“你本可以不必杀了他的。” 西门吹雪道:“不能。” 花满楼面上一叹,不由问道:“为何?” 西门吹雪冷声道:“我只会杀人的剑法。” 阎铁珊向后惊惧地退上了几大步,他张口或许是想要说话,“不要杀我……”他也许是想这么说道,然而,再多的话他或许都已经一句都不能说出口了,因为死人是不用说话的。 阎铁珊确实如愿没有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然而,阎铁珊还是死了,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一个从荷花池里忽然窜上来的漂亮的黑衣女人的手里。 一个*的从荷花池里蹿出来的女人,女人的手里握着一把长剑,而那一把长剑已经从背后深深地刺入了阎铁珊的胸口,女人好像生怕阎铁珊没有死绝一般,又转动着剑柄在阎铁珊的胸口搅动了几下,她的眼中闪过了近乎好似深入骨髓一般的恨意,然后,再将手中的长剑拔了出来。 阎铁珊转过了神来,然后,他看见了这个女人,一个*的穿着一身黑衣的漂亮女人。阎铁珊瞪大了眼睛,他的眼中闪过了十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女人竟然会杀了他一样,阎铁珊最后张口只喃喃的说了一个字,“你……” 然后,阎铁珊就死了。 阎铁珊的眼睛瞪得很大,头歪向了一边,那黑衣的女人就这样婷婷地立在了水阁的边上,伸手拢了拢自己一边的头发,那充满了恨意的眼神似乎忽然变得茫然了起来,然而随后,上官丹凤又继续恨恨地说道:“我终于亲手杀了他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此时也已经向着此处笼了过来,霍天青在西门吹雪杀了苏少英之后便已抽身离去,陆小凤与花满楼解决了四下的伏兵之后,便向着这处笼了过来。 上官丹凤的脸上不觉闪过了几分的哀色,女人的眼睛是一汪盈盈的秋水,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而当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柔柔地看着一个男人的时候,说不得这世上大半的男人都会柔软下来的,若是平时的时候,陆小凤岂非不是个极为怜香惜玉的男人?陆小凤向来便是一个见不得女人在自己面前流泪的性子向来风流的男人。 然而,现下,陆小凤便是见到上官丹凤,一时想到的却竟是那兴许现在正趴在上官飞燕肩膀上的真正的上官丹凤,如今便是见着那披着上官丹凤一张人皮面具的上官飞燕,骨子里便忍不住陡然泛起一阵森然的寒意,便是再有的怜香惜玉之情一时之间都已经被骇得散了个干净。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此刻光溜溜一片的下巴,随即长叹了一声,却是不语。 “你也用剑?”上官丹凤抬眼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上官丹凤抬眼便瞧见了一个一身白衣剑客。只见那剑客面露几分讥讽之色,面目虽是俊朗,然而,面色却是既冰冷又僵硬得很,那剑客又道:“你也用剑?” 手中的长剑一挥,上官丹凤只觉面前忽然一阵银链子一般的寒光在自己的面前闪过,面上起了一阵凉风而过,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长剑竟已经堪堪断成了两截。 “今后,你若再用剑,我便杀了你。” 上官丹凤面上的脸色随即便是不觉一白。 第23章 金鹏+讹兽(六) 客栈, 陆小凤拎着手上的那只兔子的两只长耳朵在手里滴溜溜的转了个圈。 那兔子的脖子上圈上了一个金色的铃铛,“……放下,铃铛……下来……取下来……” 兔子晃在手里,那铃铛随着也来来回回的晃着,一阵轻轻脆脆的叮铃叮铃的声响。 “好孩子……” 柔软又美好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甜腻柔软得像女人胸口的软帕子,又醉人得像是花园里携着花籽飘来的一阵美妙的花香。 再然后,只见墙角的狐狸一眯眼,腾地一下便忽然从旁窜了出来,张嘴一叼,便从陆小凤的手里咬下了那只兔子。 ——……我讨厌狐狸。 陆小凤捏了捏手上的那一小撮的兔子毛,忽而转头看向了正端坐在一旁饮茶的花满楼,道:“方才……那兔子是不是说人话了?” 陆小凤心疑方才那阵似乎近在耳边然而却飘飘忽忽的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面色犹疑了片刻,磨了几下自己的下巴,随即却是懒懒地说道:“这便是苏折先前早就在寻的一只不是兔子的兔子?” 狐狸张嘴松了口,那兔子便从狐狸的口中腾地一下跳下桌,倏地一下便向客栈的门口蹿了出去。 到了门口,却是一只五指修长,纤白漂亮的手掌,一只柔软的,美丽的女人的手掌,那只手掌的五指轻轻地提住了那只兔子的脖子,再随手便将那兔子塞入自己的怀中。 只见一一身青衣的女子倚在门口,眉角一弯,笑了笑,却是伸手抚了几下怀中那只兔子的皮毛,道:“兔子说的自然是兔子话,又怎会说人话,公子莫不是在玩笑吧?” 女子踩着曼妙的步子轻轻巧巧地走至了那客栈之中,见人便笑,眉目婉转,清丽姣好,瞧着五官眉目年纪约莫双十左右,一举手一抬足之间却独有一种雅致成熟的风韵。 漂亮的女人大多数都是有毒的,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蚀骨的一种剧毒,眼前的这个女人无疑是很漂亮的一种女人,一种叫男人一见或许一辈子就忘不了的一个女人,她向男人瞧来的眼神虽然温柔,却透着一股子的疏离,她聪明的无时不在向自己周围的男人们展示着她虽然是个美人,却是个有毒的女人。然而,在于大多数的男人看来,有种女人美却是一种明知饮上一口是毒也难以抗拒一种诱惑。 陆小凤只瞧了一眼这个女人,便很快的垂下了头,他怕自己再看上这个女人第二眼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而他现在却还不是个想要找死的男人。陆小凤道:“若是旁人的兔子说了人话我自然是不信,但若说是苏折苏公子家的兔子何时张嘴说了人话,我却是半分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那女人掩唇便笑,“你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男人。” 怀里的兔子从女人的怀里落了地,兔子抖了抖身上的皮毛,耳朵软塌塌的垂着,陆小凤伸手比了比那只兔子的个头,道:“那兔子那日里从水阁里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忽然小了一圈。” 女人绾了绾鬓角的几缕青丝,竟是隐约能瞧见几根斑白的霜发,女人伸手拢了拢,将那几缕霜发再收拢了进去,这世上的女人对于自己的容貌总会十分在意的。 女人吃吃地应了一声,笑道:“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回头又吐了出来,自然是该小上了一圈。” 陆小凤应和着说道:“兔子自然还是乖乖的吃草啃萝卜才好。”说完,陆小凤回头又忍不住问道:“那兔子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有时候,他总忍不住要暗暗唾弃几下自己不该的忍不住的好奇心,时常不该在某种时候出现的时候它却偏偏出现了。 那女人指了指自己,道:“它可是差点把我给吃了哩。” 女人在嘴角掩着帕子又是笑。 嘴角一弯,那唇边的,眼角露出的笑意分明是那么的柔软,像春日里携来的暖风一样的醉人。 * 客栈里小楼的后窗外面钻出来了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 “兔子,兔子,我给你吃萝卜好不好?”小姑娘拿着手上的一根长长的胡萝卜,拿着萝卜去戳兔子的嘴巴,小姑娘双手托着下巴,巴巴地瞧着那兔子,萝卜尖戳了兔子的三瓣嘴戳出了嘴里的兔牙。 小姑娘的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鼻子一皱一皱的,很小巧,五官瞧上去还没长开,却难得精致好看得很,说不得日后长成了又是个娇滴滴的漂亮美人。 ——……戳你兔大爷啊…… 小姑娘托着鼓鼓的腮帮子想了片刻,又黑又亮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嘴角一抿,便是抿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来,小姑娘从后窗子里蹿了出去,盏茶的功夫,小姑娘提着手上的一根竹竿子又回来了。 竹竿子上缠着根细细的长线,线头在竹竿子上缠了好几圈,垂下一摊手那么长的一段长线,尾巴梢上绑了个萝卜,那绑着线的萝卜便在兔子的面前来来回回的晃着。 ——…… 桌子上的兔子动了动耳朵,收了脚,转了个身,留着短尾巴的兔子屁股对着人。 那小姑娘鼓着腮帮子便道:“难道兔子不是都喜欢吃萝卜的吗?” 眼珠子再一转,又有了主意。 兔子耳朵很长,起码看起来比寻常兔子的耳朵还要长上那么一截,伸手轻轻地摸上那两只兔子耳朵,再一揪,兔子便被高高的提在了手上,小姑娘道:“你的耳朵那么长,我可以把你的耳朵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吗?” 把两只兔耳朵穿插着在头顶上打了个肉色的蝴蝶结,再用红色的头绳系住绑上,小姑娘放下了手上的兔子,拍手叫道:“看!兔子!兔子!” ——…… 兔子一落地,后腿一扑棱,便要向着那小姑娘的身上扑过去,红红的兔子眼眼瞧着连眼白的地方都已经漫上了一层红红的雾气,竟是忽然口吐人言道,“咬死你!” “兔子说话了!”小姑娘忽而大声惊叫道。 随后,房中竟是忽然传来一阵几近前仰后伏的愉快好听的笑声来,方才还空落落的屋子里竟是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女人放肆地大笑着,那笑声听着是极为放肆却又是十分妩媚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一样愉快地笑过了。 那女人道:“我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你这般有趣的小丫头了。”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道:“我已经不是一个小丫头了。” 女人拎着手里向着小姑娘龇着牙咧着嘴的兔子,往自己的怀里一塞,眉角一弯,却是笑道:“你若不是个小丫头,莫非我还是一个小丫头吗?” 小姑娘道:“你知道这客栈里住着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穿着白白的衣裳,总是笑得很好看的一个男人吗?他叫花满楼。” 那女人便笑道:“我知道他叫花满楼。” 小姑娘随即便挺着还是很小的胸脯仰头说道:“他是我大侄子,我的侄子都已经那么大了,我自然应该已经不是一个小丫头了。” 那女人又低低地笑了几声,那笑声听着又清脆又好听得很。“我是青鲤,青白一色,江中锦鲤。”那女人抬眼柔柔地看向了那小姑娘,道,“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便道:“我叫上官雪儿,复姓上官,上官雪儿的雪儿。” 女人又笑,道:“那确实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上官雪儿道:“我方才听见那只兔子说话了,那本来是我表姐的兔子。” 青鲤道:“这是我家公子的兔子,你家表姐若是唤上了那兔子一声,那兔子可会应吗?” 上官雪儿道:“兔子又怎会应人?” 青鲤便道:“我家公子的兔子却是会应人的,瞧,所以这该是我家公子的兔子,本不该是你家表姐的兔子。” 上官雪儿道:“你说的确实不错,是这个道理不错的。” 上官雪儿又道:“你家公子的兔子当真会说话?” 青鲤笑道:“你方才莫不是已经听见了吗?” 上官雪儿又问道:“你何时进了这房子里的?我方才怎竟没有瞧见你?” 青鲤掩唇便笑:“我可是一直都在这房子里哩。”指了指台上正用香烛供着的一黑色的漂亮的骨灰坛子,围着一圈沾着清晨新鲜的露水的杨柳枝,青鲤吃吃地笑道:“喏,可不一直就在那里吗?” …… 第24章 金鹏+讹兽(七) 沿着堤岸松软湿润的泥土一步步地走来,现下已近子时,湖面上隐隐笼着一层朦朦又胧胧的水雾,脚下的芒鞋沿路踩下了零星的脚印,远处山间似乎隐约传来一阵曼妙又好听的歌声,天上有飞鹰在低低地盘旋,慢慢收拢翅膀,见一个隐约只见背景的白衣的男子缓缓抬了一只手臂,飞鹰盘旋之下,便骤停在那只张开的手臂之上,竟原是只已经驯服了的大鹰。 ——好孩子。 苏折伸手抚着那鬼鹰的背上的翎羽,伸手挠了几下那大鹰脖子上一圈细软的绒毛,停在了臂上的铁环上的鬼鹰喉咙口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古怪的舒服的声响。 瞎子的眼睛虽然瞧不见,耳力却是十分不差的。 那日里,从珠光宝气阁出来,宴及一半,苏折却已经矮身出了那水阁,阎铁珊差了人那一声低喝“擒住那书生”,一出声倒是当真惊上了他一惊,然而回头又不觉难免有些好笑,莫说是仗着那苏少卿一人,便是苏少卿再年长了十年,成了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却也是擒他不住的。天上的云自在的飘飘渺渺着,草原上的清风徐徐而过,流过指缝间的流水冰凉潺潺而去,又何时见过云被网住,水被截住,风被留住的时候。 伸手点了那兔子吞下的三魂,还了青鲤的三魂,遣着青鲤寻着来时的客栈里等他,陆小凤生性轻浮呱噪,心性却是不坏,花满楼温文俊秀,确有名士君子之风,实是两个值得托信之人。青鲤现下三魂刚及归位,魂体定然不稳,便是随身的那只青玉葫芦里只怕也是呆不了太久了,便寻了个骨灰坛子于她做了个安生之所,伴在陆花二人左右行事倒也是未尝不可。 嘱着青鲤随后便随着陆花二人归去客栈,苏折回头却是一扯手,便扯开了那片垂下的朦胧的水幕,迈着轻巧无声的步子出了那水阁,寻着耳边那阵奇诡之声而去了,待到陆花二人再回头去瞧的时候,哪还有得身后之人的影子,却是已经不辞而别了。 陆小凤讪讪道:“这朋友未免却是实在当得太过不够意思了些。” 陆小凤不无可惜地这么想着,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够意思的朋友了,陆小凤心道,他先前遇了苏折竟是几番撞见了鬼,便寻思着日后最好也要自己很多的朋友最好都知了这世上原是有鬼的才好。 陆小凤道:“却是可惜了。” 西门吹雪斩了上官丹凤手中的剑,回身便已向着水阁外走去,陆小凤懒懒地瞧上了那人一眼,再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只见了一片白色衣袍的一角。 西门吹雪走了,上官丹凤走了,霍天青走了,苏少英死了,阎铁珊也死了,便是苏折现下也早已没了踪影,方才热热闹闹的水阁里现下只除了几十个一动不动的死人之外便只余下了陆小凤与花满楼两人。 然而,陆小凤再回头却是见可一曼妙美丽非常的青衣女子,倚在苏折方才还在的那落座的水阁之中向着他在笑,手上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怀里却是抱着一个圆滚滚毛茸茸的一只兔子,脚边却是盘着苏折的那只白狐。 这女人出现得又是实在太过突然了,出现得那么轻巧,那么悄无声息,好似上一刻还应该是空无一人的地方却是忽然出现了一个这样的女人,一个本该出现在画里的美得近乎不可思议的女人。 上官丹凤无疑是很美的,然而若是同眼前的这女人相较起来,未免却是有些不妥了,萤火之于皓月的美,两厢之间自然是没有可比性的,上官丹凤的身上少了一种韵味,一种女人的韵味,而这种几近美到了骨子里的韵味却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得到了十分完美的体现,便是一举手一抬足之间,都是一种难言的美妙的姿态,一种特殊的韵味。 陆小凤抬眼望了望天,确实是青天白日,水阁外的日头更是意外的热烈。 那女人笑道:“公子嘱我向陆公子,花公子带上一句话。” 陆小凤忍不住伸手摸上了自己的鼻子。 花满楼却是温温和和地笑道:“姑娘不妨直言。” 那女人道:“你们在找一个人,一个死人。” 陆小凤接口道:“确实不错。” 那女人便笑道:“我知道那个死人现下在什么地方埋着。” * 再说那日里,离了珠光宝气阁之后,苏折却是一路寻着他听来的“咚咚”的诡声,寻到了此间一处堤柳岸旁,又至了这深林之中,林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狐狸的尖尖细细的叫声。 “这林子里怎的都竟是些野狐狸?”忽听得一似乎颇有些气恼地女人略显烦躁的抱怨声。 林子里本该多是些野狼,却少见晚上竟有这般频繁的野狐狸的叫唤声,此时又已是深夜子时,便是在耳边听着,都觉得那阵可恶的很的狐狸叫声既诡异又燥人,心下却是不由泛起了一阵陡然的寒意。 这大晚上的林子里竟也会出现了一个娇滴滴的女人。 “那夸着马儿好跑得很的马贩子,回头我若再见了他,定要一鞭子掀了他的屁股。”原本一路走得还算顺畅的马车竟是兀的在这林子间忽然住了脚,女人手上的马鞭抽了拉着马车的枣红马马背上几下,拉车的马却只刨着马蹄子在原地燥得很的打着几个圈,竟又是一个十分清亮的女声。 又听得一个听似要更稳重一些的女人沉声道了一句:“我瞧着这林子里却是有古怪,那林子的狐狸叫声真正是诡异得很,师妹你也莫要怪着那马贩子了,畜生总比人要更敏锐一些,那马许是当真被什么东西给吓住了。” 掀了那马车前面的垂帘,竟又有一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姑娘从那马车里矮身钻了出来,女人叹了口气,却是不无担忧地说道:“现下这马儿也不跑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却是有些麻烦了。” “先前镇子上的小二却有言道,这附近该是有一家落脚的客栈才是。” 竟是四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可爱的姑娘。 “我道是,你们现下四人还是早早的离了这林子里才好。”忽听得一个男人好听却透着几分无奈的声音从旁而来。 那眉目之间最是英气的少女拔出了自己系在腰间的长剑,却是忽然喝道:“你是何人?” 苏折矮了身,拨开从旁横伸出一截的矮枝,已出现在了那四个姑娘的面前。 那四个姑娘见来人竟是个瞧着长身玉立的清俊书生,手上更是没有半分的功夫,面色也是和善得很,一时之间,才都不由大松了口气。 那拔了剑的姑娘道:“你道是我们不想早早的离了这诡秘得很的林子吗,若不是……若不是……” 再走得近了些,才发现,原来那先前在于着几个姑娘说话的那书生竟一直是闭上了眼的。 那抽剑出鞘的姑娘道:“你这书生怎竟然也不正眼好好瞧瞧我们几人,莫不是嫌着我们几人不够好看,入不得你的眼?” 身旁却早是一青衣的姑娘轻轻拉扯了几下那说话的姑娘的衣袖子,示意身旁的姑娘去瞧瞧那书生右手上那根青竹棒子。 苏折却是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很年轻又很漂亮的姑娘。”指了指自己的那双招子,又道,“只是对我这个瞎子来说,睁眼与不睁眼又哪能有什么区别呢?” 说来倒也是奇怪得很,那拉车的马儿方才还一副焦躁不安的刨着蹄子的模样,而现下,那书生不过走近了几分,卖马的马贩子的道这马儿是如何个猛烈的性子,然而,现下,那书生不过一招手,那马儿便已经乖乖地在人面前俯下了身,一副十分乖巧得很的模样。 苏折道:“西行再不过五里,便能瞧见一家客栈,却是这荒山里仅有的一家客栈了。” 随即便是几分漫自嘴角的几分苦笑之意,“你们还是快些上路吧,越快越好,最好也莫要在这林子里转悠了。” …… 第25章 金鹏+讹兽(八) 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青蒦]。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山海经·南山经》 夜已经很深了,伸手难见五指。泠泠的冷月悬在夜空,月色皎白,荒林一面环水,江面上的水雾隐约的朦朦胧胧的腾起,林子里似乎从地下松软潮湿的泥土缝隙之间钻出了一层的雾气,雾色很浓,像牛乳一般粘稠白色的雾气,伸着五指在面前,也瞧不见手掌隐约的轮廓。 林子里的狐鸣声此起彼伏,聚在了一块儿,慢慢地应和成了一声。从矮身的草丛里,乱石堆里,高起的小山包上,晦暗不明的山洞里,红色的,白色的,杂色的狐狸从栖身的各处地方钻了出来。 若是站在高处,一眼望去,便能瞧见上百十只的狐狸绕着一面林中巨石之处一个个地聚了过来,幽绿色的竖瞳在夜里闪着油油的野兽的冷光,那场面却是不比寻常。 上百近千只狐狸绕着一块林间的巨石,只粗粗一眼看去,那巨石似乎又十分没有什么不同,比平常的石头更大了一些,更高了一些,除此之外,倒也不曾见得有半分的过人之处。 然而,很快的……白色的,细长而又柔软的一根毛茸茸的尾巴从那块足有三人高的那块大石头的顶上冒了出来,原先里该是卷成一团的细长的狐狸尾巴从身后慢慢得舒展了开,纯白的,柔软的一条毛茸茸的细长的狐狸尾巴,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尾巴……那尾巴看上去似乎是那么的轻,那么的柔软,那些漂亮的尾巴在身后不紧不慢的晃悠着,看上去蓬蓬松松的,随着舒缓的轻柔的夜风轻轻地舞动着,看上去竟是十分的讨喜。 林中的黑鸦“嘎嘎”地又惊吓走了一片,夜风又起,林间的树梢隐隐闪过一阵沙沙地打叶声,仔细辨来,竟隐约又听闻一阵隐隐绰绰的状如小儿夜啼之声…… “这林子里的野狐狸不知着了什么魔障,大半夜的竟都胡乱的这般野叫了起来。”石秀雪一手挥着手中的马鞭驱着马车西行,一手却是撩了一截那挥着马鞭的小臂的袖子,回头与马车几个笑闹着的师姐们笑道。 是了,先前苏折在林间偶遇上的却原是峨眉派的四秀,四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峨眉四秀的年纪虽然不大,在江湖上却已经算是小有一番名声了。此间,这四人却是应了掌门独孤一鹤的令前来勘察那青衣楼一事。然而,却不想,这四个姑娘到了江南不久,竟是陡然听闻苏少英身死败于西门吹雪。说来,四个姑娘在峨眉的时候与几个师兄弟们倒也不曾有十分深厚的感情,三英四秀也不过是江湖人图着顺口的一说罢了,感情实则却并不如江湖人交口传言之中的那般深厚。 只是……感情不深是一回事,听闻同门师兄身死人手,为同门报生死之仇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若是听闻同门身死尚且还十分无动于衷,莫非显得她们太过漠然,同门之情太过淡薄了一些?西门吹雪杀了苏少英,折的却是峨眉的面子,峨眉的弟子于他寻仇以报同门之仇岂非不是一件最该是合理不过的事?若是不寻到了人的头上,又岂非显得他们峨眉怕了他西门吹雪? “这林子里说来倒像是真有几分古怪。”掀了那马车外的垂帘,却是一个弯着眉,五官清秀温婉的秀丽女子。孙秀清道,“你可曾听过这般古怪的状如婴啼一般狐狸叫声?” 马秀珍侧耳听去,竟当真听闻了几声似是而非的婴儿的隐隐的啼哭声,右手搭上了自己腰间系上的那柄窄剑,道:“那林子古怪却是不假的,莫说这大晚上连成了一片的狐狸叫声竟还是假的不成?” 孙秀青回头掀了马车外小窗的帘子,向着身后瞧去,再望上了一眼身后的那片一处荒山上的树林,只见那远处的整个山头上都好似笼上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将整个山头都笼了进去,隐绰不可见起来。 那从地底下里冒出的雾气竟是只聚在了林子里的那一块儿,瞧上去便好似粘稠如牛乳,又见高空之上一轮明月高悬,却是一轮极满的满月。 孙秀青心下不觉愣神片刻,道:“今儿个晚上可是满月?” 叶秀珠皱眉道:“今儿个才是初七,又怎会有满月,该是弦月才是。” 孙秀青心下不免一惊,再抬眼一瞧,只见夜空之上满月高悬,月色清清冷冷的洒在了地上,透过斑白的一片树影,落碎了一地的银光。 ——! 白色的身影忽而在眼前一闪而过,忽见那轮满月之下竟是隐约显出了一只浑身皮毛雪白的白狐,身后隐隐绰绰的簇着一团的狐狸尾巴,一……二……三……九! 竟是一只一共有着九条尾巴的白狐! 而随着一阵绵长尖利的狐狸的笑声,那迎着那轮满月的一处高崖之上,睁开眼,竟是一双兽性十足的野兽的冰冷的竖瞳,隐隐泛着一层绿油油的颜色,只见那双竖瞳从脸颊那处向着那张不大狐狸脸的两边开始拉长,分明该是十几里地的距离,却竟似好像近到能清晰的瞧见那狐狸脸上细软的绒毛随着夜风而动的模样,然后……慢慢开始向着两边消退起来,竟是…… 竟是忽然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十分漂亮妖娆得……能让天底下大多数的女人都难免为之嫉妒的女人的脸皮! ——! 似是一阵沉闷的猛然擂响心底的鼓声,又忽闻一阵佛号声“如是我闻”,视线这才随着双眼的瞳孔的微动而散了下来,那阵佛号现得突然,只觉得耳中忽然现了一记响雷,耳鸣非常,竟将人的心神一下子又都给收了回来。 “那书生当真竟是不曾骗人。”远远的瞧见那荒山郊野外的一间客栈,客栈里隐约亮着几盏晕黄色的湖南的烛火。石秀雪回头掀了身后的马车帘子却是笑道。 叶秀珠也道:“今儿个晚上可算是不必在这荒山野地里露宿一回了。” 马秀珍回头再去瞧,却见孙秀青掀着马车窗外的帘子,现下竟都是不曾放下来。 孙秀青收了手,放下了那马车外的帘子,伸着两指揉着自己一边的额角,道:“许是近来赶路都有些乏了,方才竟是多有些眼花了。” 窗外确是一轮泠泠的高悬的上弦月,月下不见一处高崖,更不曾见一只骇然身负九尾,正化人身的白狐,便是那声浩然的佛号只怕也是自己一时魔障之下的臆想罢了。 孙秀青这般想着,心下立时方才堪堪松下了一口气。 马秀真道:“今晚便将就着在那客栈里过上半夜吧。” 孙秀青道:“好。” …… 第26章 金鹏+讹兽(九) `P`*WXC`P``P`*WXC`P`  石洞很深,顶上的石柱凝成一滴的晶莹的珠子,慢慢地往下坠,直至坠入石洞之中一处积下的深水潭中,水滴落入水潭之中,一阵噗通的略显沉闷的声响,隐约溅起了一片细小的水花。 石洞里的高起的一处,是一块已经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平顶的巨石,顶上慢慢由昼夜的水汽汇成的水珠滑到了倒着的石柱上,也慢慢地不紧不慢的落下。——!落下的水珠落在了白狐的小巧的鼻子上,一阵兀然的冰凉。 它晃了脑袋,鼻尖耸动,它忽然闻到了一阵十分甜香的气味,气味很淡,却毋容置疑得是一股子十分让它着迷的味道,它向着四下低头嗅了片刻,正对着南面的洞口外的夜风携来的一阵气味。四下再看了看,隐隐泛着一层金色的竖瞳之中闪过几分贪婪的,挣扎的神色,闪着鎏金一般的色彩,前后肢脚下肉垫里的利爪子已经兀的弹了出来,毛茸茸的狐狸脸上细软的绒毛缓缓地浮动着,嘴一咧,便露出了一个瞧上去多少有些古怪的笑意。 ——咯咯! 喉咙口鼓动了几下,那狐狸的喉间竟然当真发出了一阵似人声一般的古古怪怪的笑,咧开的嘴角一路咧到了耳根,露出了肉色的狰狞的牙床,尖利的牙齿,细长的狐狸眼颇为愉快地眯了起来,只见那狐狸钻出了洞外,随后在轻轻地向着林中一跃,几个起跃之间,竟已经不见了踪影。 皎洁的月光笼在了它的背上,它低伏着四肢立了林间一处褐色的石头上。——近了。那阵十分让它着迷的甜香的气味已经离得很近了,它的嘴角已经忍不住开始分泌起了唾液,它感到自己的喉咙口一阵十分难耐的饥渴之意。它忽然蹲坐了下来,仰头却是一阵十分尖利绵长的叫声,林间的野狐叫声此起彼伏。 柔软的,毛绒的尾巴缠了一圈,一根尾巴的尾巴稍慢慢地在眼前一抹,八条尾巴像忽然炸开的毛团一样的尾巴倏地往外四散开,然后再向着周身收拢起来,缠起了一只白色的柔软的蚕茧,将狐狸整个都圈在了茧里。 狐狸尾巴缓缓地从眼前抹开,毛茸茸的狐狸脸上细软的绒毛忽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很快的褪去,竟是忽然露出了一张漂亮的女人脸来。那女人抬眼便笑,却是一副媚态天成的模样,只见那白狐的前爪顺着抚上了自己的尾巴,再不过晃眼的功夫,那狐狸爪子竟也很快的化成了一双纤细白皙的玉臂,眉间一股子惫懒妖娆的媚态更甚。 再一眼仔细看去,眼前哪还有一只娇小可爱的白狐,竟是个抬着眉,卧在那石台上的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未着寸缕。柔软如海藻一般的长发顺着圆润可爱的肩头慢慢地滑下,至了两边丰盈白皙的胸脯处,不过懒懒地一抬眼,女人便笑,那笑声里随着几分叫男人听了骨头都要酥上几分的天生的媚态…… 客栈, ——它醒了。 讹兽抬眼向着荒山上那片笼着一层蒙蒙雾气的树林子望去,眸子血红,竟是兀的忽然口吐人言道,那传入旁人耳中的声音听来却竟随着几分沧桑,无奈,多是感慨,沉重之意。 ——这是天意,天意难违。 兔子抿了抿自己三瓣唇,随后又一再言道。 青鲤一手抱着那讹兽,一手却是支在了窗边,也抬眼望去了那片漫着一层浓浓白雾的深林。 青鲤却道:“公子现下已经去了多时了。” 讹兽道:“该回来的时候他自然便会回来了。” 讹兽虽向来最喜欺人,该知道的事情却是向来不少,知阳世,更晓阴事,它似乎对这个世上很多的事情多少都知道一些,才更方便它能更容易的去骗人,它似乎总是一副十分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这世上竟根本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尽管有的时候,竟根本不知它在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却全然不能否认,它确实知道的很多这样一个事实。 讹兽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却是说道。 客栈里的烛火明明灭灭的,青鲤抱着那兔子倚在了那窗边,客栈里的小二提着长嘴的茶壶懒意洋洋的从青鲤的身旁经过,好似竟全然没有觉察出窗边还立着的一个漂亮的美人。 上官雪儿瞧了一眼那倚在窗边的青鲤,又瞧了瞧从青鲤身旁穿身而过的那小二,那小二的肩膀擦着女人的肩膀过去了,青鲤站在那处,那小二却是直直的撞了过去,肩膀竟是透过了那女人的身体极为顺畅地穿了过去,小二抖了抖两袖子,勉强提了提精神,向着陆小凤和花满楼笑着走了过去,道:“客官,可还有什么吩咐?” 陆小凤一指花满楼面前的那壶茶,抬了抬眉,却是极为惫懒地道:“你可瞧见了?” 陆小凤指着的那壶茶水已经半空了,茶水刚端上来的时候,本就不是满的,现下,他与花满楼在这间破旧的小客栈里已经等上了将近半日,那半壶茶也该是差不多空了。 喝茶人是花满楼,陆小凤却是个好酒的酒鬼,尽管他身旁现下已经积下了好几个空空的酒坛子,他却又道:“还有一坛子你们这里最好的好酒。” 那小二忙笑着应了一声,道:“瞧见了,自然是瞧见了,也是明白得很了。” 小二收了桌上的那壶茶,席间那一身淡色黄衫的公子抿唇便是温温和和地笑道:“多谢。” ——确是个十分和善的公子。 小二弯着眉,便向着掌柜的的招呼了一声,“一壶上好的碧螺春,还有一坛子上好的烧刀子酒。” 虽说是上好的碧螺春,可这瞧上去这般破旧得很的小客栈里又哪会有什么上好的碧螺春,在茶盏中打着旋儿的茶叶多是枯黄之色,粗细不匀,经了热水一泡,多数竟还是陈在底下的,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茶。至于烧刀子,那更是客栈里随处可见的粗浅酒液罢了,更是想必兑了不少的白水。 陆小凤饮了一杯的烧刀子,却是拧着眉咂了咂嘴,又瞧着身旁的上官雪儿一副大张着眼睛,直直的愣住了的模样,这个向来活泼可爱得颇为让人头疼的小家伙现下一副直愣愣的模样,陆小凤瞧着觉得有趣,顺着那小丫头的那双招子瞧过去的地方看上了一眼。 陆小凤“啧啧”了几声,懒懒地瞥过一眼那倚在窗边的女人和那只白胖的兔子,笑嘻嘻地道:“瞧着小丫头莫非是有些怕了,可要喝些酒来壮壮你这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的胆子。” 上官雪儿忽然腾地从那椅子上跳了起来,又圆又滚的那双眼珠子现下看起来竟是又瞪圆了一些。 上官雪儿忍不住哆嗦地转头看向了花满楼,支吾着说道:“她,她竟真是个……” 是一个女鬼?一个死人?一具枯骨? 却独独……不像是个活人。 原来这世上……竟是当真还有鬼物的。`P`*WXC`P``P`*WXC`P` 第27章 金鹏+讹兽(十) 青鲤向着三人掩唇低低地笑了一声,回头却是又望着窗外散着一层浓浓的雾气的那片林子,面上难免显出了几分难掩的忧色。 苏折的白狐现下正安安静静地窝在了花满楼的怀里,腿间,许是毛被捋顺了,只见翻了个身,露出皮下柔软的肚皮,嘴里却是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只是现下的模样看上去竟是有些蔫蔫的,颇有些打不起精神。 陆小凤拎着那胖乎乎的白狐后颈的一块狐狸皮,伸手径自从花满楼的怀里拎了过来,道:“你能瞧见,我也能瞧见,花兄也能听见,旁人却是半分也瞧不见,听不着,摸不到,这岂非是件十分让人觉得奇怪的稀罕事,莫不然,你可要去问问我手上的这只狐狸?” 陆小凤痞痞地摸了下自己的上颚,或许实在是因为陆小凤太挂念着他的两撇小胡子,以至于,当真在不过半月之后,那原本光溜得很的上颚就蓄上了一层浅浅的胡渣子,这让他看上去本就得意的神情看上去更得意了。 狐狸蓦然被陆小凤揪着拎到了上官雪儿那小丫头的面前,上官雪儿瞧着那被拎到了面前的狐狸,只见那狐狸黑色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上下打了几个转儿,扑棱着自己的四肢嗷嗷的叫着,张着嘴便要回头去咬陆小凤的手掌,哪还见得方才一副蔫蔫的,十分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那狐狸从花满楼的怀里被陆小凤揪了去,花满楼现下倒是难得轻松了一阵,慢悠悠地径自倾了茶水,却是笑着在一旁瞧着陆小凤与上官雪儿玩笑胡闹着。 上官雪儿瞧着那狐狸,不由唤了一声,“好可爱的一只雪狐狸。” 上官雪儿瞧了瞧仍是倚在窗口的青鲤和那只竟能口吐人言的兔子,眼珠子转了转,瞧着那雪狐狸,又实在是喜欢的紧,上官雪儿道:“这只狐狸也能……也能和兔子一样说人话?” 陆小凤翻了翻自己的眼皮子,道:“狐狸又怎会说人话?” 上官雪儿心下咕哝了几声,心道,既是兔子都已经能说人话了,再多一只能说人话的狐狸岂非已经不是一件值得稀奇的怪事了。 上官雪儿道:“这当真只是只狐狸?”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拎着那只肥肥的白狐在手上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儿,道:“你瞧着它莫非不像是一只好狐狸?” 上官雪儿道:“可不就是一只狐狸?” 陆小凤道:“对,它就是一只狐狸。” 陆小凤拎着那白狐狸在手上又滴溜溜的转了个圈,然而,那听似得意洋洋的调子未说完,只听得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野狐狸的叫声…… 林子外的野狐狸这大晚上叫唤的厉害,已经叫唤了近半夜,多少已经有些不足为奇了,然而现下这一声的狐狸叫声听上去却是甚为古怪,似是小儿惊啼一般的狐狸叫声。陆小凤听得那声音古怪,不觉心下一愣神,然而,不过堪堪一个眨眼的愣神的功夫,手上的那只白狐却已经反咬上了他手上一口,陆小凤吃痛,手上一松,那狐狸便已经落了地。 落地的白狐忽然在地上打起了滚来,发出一阵嗷嗷的狐叫声,而那狐狸一落地,雪白的皮毛竟是霎时从尾巴稍腾起了一阵红意,眨眼的功夫,已变作了一只红狐。 ——滴答! 红狐狸两边的狐纹拉得很长,不由得张着嘴,因而,那隐隐泛着一阵腥味的黄色的口水便从嘴角拉了下来,落到了地上,扑哧扑哧,竟是将那客栈的地上也腐蚀出了一个窟窿,陆小凤心下一惊,顺手拎上上官雪儿那小丫头便往后退,自个却是侧身算是勉强挡在了花满楼的面前。 花满楼耳边耸动了片刻,他目不能视,耳边虽有动静,心思也是敏捷,却也还是并不能全然推出方才究竟出了何事,竟能引出那向来自认自若得很的陆小凤如此的动静来。 那红狐看了陆小凤一眼,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待到那一阵凄厉得很的嗷嗷的嚎叫声慢慢消停了下来,才缓缓地起了身,抬眼便去看窗外天上的那轮弦月。 挂着一轮皎洁的满月。 陆小凤随着那红狐狸抬头望向的一眼瞧去,两眼的瞳孔却已经忍不住缩上了一缩。 ——不错,竟确实是一轮满月。 花满楼伸手搭上了陆小凤一边的肩膀。花满楼忽然道:“你觉得苏折可是个不错的朋友?” 陆小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花满楼笑道:“朋友总不至于要存心害着自己的朋友的。” 陆小凤道:“我自然是信他定不会害我的,然而若是大多数的人在见到方才那般情景的人,若是不走的人不是个瘸子便是个……”话说至了一半,陆小凤却已经讪讪地住了口,他向来自认口舌厉害得很,然而,多是在花满楼的面前,他却越发的觉得自己实在嘴笨了起来。 花满楼向着陆小凤迈上了一步,却仍是温温和和地笑着,即使那双晦暗的眸子里了无半分的焦距,那般信步闲庭的自在模样,瞧上去,倒真像是个在外游学的富家公子,尚且面如冠玉,温文俊秀。看着花满楼笑的时候,很多时候,也会忍不住的觉得自己的心境也随着一同明朗愉快了起来。 更多的时候,花满楼给人的感觉,一个实实在在的君子,一个活得比很多人都要愉快的有心人,而远远多过于像一个瞎子。很多时候,很多人甚至都会忘记这样一个事实,花满楼其实是个瞎子。 因为他实在太完美了,陆小凤在见到花满楼之前,若有人与他说这世上还有一个那么美好,那么可爱的人,他一定不会相信,更何况……他还是个瞎子。 花满楼顺着陆小凤的话接了下去,笑道:“是个瞎子?” 陆小凤随即倒是颇有些尴尬的摸上了自己嘴上那两撇的小胡子,只冒出了一片浅浅的胡渣子。 方才那一番响动,惊了方才倚在窗边候人的青鲤,青鲤便也抱着怀中的那只兔子,向着两人走了过去, 说来也是奇怪得很,刚才那般的动静想必必然是不小的,而四下,却只见那小二坐在了客栈角落里的地方一手支着下巴,勉勉强强的打起了几声百无聊赖至极的呵欠,掌柜的揪着柜台里收缴上的不过十七个铜板,来来回回地拨弄着手上的算盘。 瞧着好似在他们的眼中,方才那般实在不怎么小的动静就好像陆小凤吃了一粒碟子里的花生,喝了一口酒,花满楼抿了一口茶一样的合理,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罢了,也或者在他们的眼睛里面看见的,耳朵里面听到的,只认为他们这一桌子的人便是现下应该还在安安稳稳的围着那桌子坐着。客栈里的掌柜的和小二自顾的忙着自己的事,好似他们面前似乎全然瞧不见陆小凤,花满楼和上官雪儿。 苏折将自己的葫芦留给了青鲤,青鲤从腰间解下了那只青玉葫芦,拧下了那青玉葫芦的塞子,向着那红狐狸一招手,眨眼之间,那狐狸便呼啦一下被收进了那只葫芦里,然后再将塞子紧紧地拧上。 陆小凤瞪眼便瞧着那只方才收了狐狸的青玉葫芦。 客栈里那破落的大门便被推开了,随着吱吱呀呀的一声。这间破败得很的小客栈里又来了几个新客人,客栈里的小二立时来了兴趣,便起身去迎客人。 那小二便道:“呦,几位姑娘,打尖还是住店啊?” 女人。 是四个腰间都系着一柄长剑的,年轻漂亮的女人。 陆小凤一挑眉,心道, ——竟是峨眉四秀。 第28章 金鹏+讹兽(十一) 独孤一鹤死了。 西门吹雪收了剑,剑身横在了胸前,西门握剑的手很稳,一线血色从剑身上划过,是血色的珠子,随后再轻轻地一吹,那珠子便从剑身滑落了下来,落入了身下湿润的泥土之中。 收剑入鞘。 他的眉很冷,五官更是冷,尽管俊俏,却透着一股子出鞘的冰冷的剑气。 林中的雾已经很浓了,隐约瞧了眼笼在浓雾下的一轮皎月,观了天色,竟已将近子时。一路西行,林中的浓雾确实很浓,很遑论是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西门却走得很稳,在现下这一片浓得近乎化不开的浓雾里,怕也只能就一步一步的走下去了,穿过这片林子,会看见一家十分破旧的客栈里,客栈里会有一片通明的烛火,有酒,有菜,还有一个在等他的朋友。 西门走得很稳,步子踏得不轻不重,即使伸手难见五指,也走得毫不犹豫,没有半分的迟疑。 他已经在这林子里走了大半个时辰,却还没有走出这一小片的林子,倒是周围的浓雾竟慢慢地开始散了,再行了半里地,竟是隐约听闻几声女子之间嬉笑打闹声,风中携来一阵十分好闻的迷人的花香。 他莫非是走进了一处庄园? 四下里的明灯都已经点亮,烛台上放着的却不是一盏盏油灯,而是一颗颗圆润明亮的珍珠,映衬着周围都是一片亮堂堂的颜色,西门转身便欲走出这片庄园,不欲打扰他人清净,雾既已经散了大半,便向着来时路几个起跳间,纵身掠去。 而那来时的方向却竟是通向了一处的幽泉,皎洁可爱的月光下,泉水里腾起了一阵温暖而又朦胧的雾气,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在泉间沐浴,一个年轻的身形曼妙可爱的女子背对着人正在擦拭着身子,白皙修长的长腿,丰腴圆润的臀部,背上的锁骨却又是那么的突出,诱人的可爱…… 水中轻盈曼妙的女子举着玉臂,另一手摸着自己的玉臂,擦过了高耸可爱的胸脯,丰腴的胯部,修长的美腿,月色清冽,湖面银光闪烁,或是只穿着肚兜和亵裤,或是未着寸缕的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们在湖里嬉戏打闹,分明是将入深秋的时候,却分明感受到了如春日里一般绚烂美好的眼色,对于大多数的男人而言,这岂非是一幕如梦如幻的美妙场景。 对于陆小凤和大多数的男人而言,或许是,而对于西门吹雪而言…… 更何况,那几个曼妙的女子固然容貌姣好,美艳娇媚非常,然而,那水面上隐隐冒出了头的湿漉漉的狐狸尾巴……围在中间的那女人仰着头,姣好美艳的面目上竟是忽然冒出了一层浅浅的银色的狐狸细软的绒毛。 一阵低低的笑声忽而在耳边隐隐地回荡了起来,西门冷然的回头去瞧,便见身后竟是忽然出现了一男子,一身白衣,眉角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倒多是清俊温润的模样,是个看上去和善得很的年轻书生。 “珠宝财气,温香软玉,绝色丽人,于你而言,莫非这些还不够好吗?” 那书生又笑道:“你现下若是再用剑刺上我一个窟窿,我却是半分也遁不了了。” 竟是几日前在勾栏里遇上的那古怪的书生。 他确实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闭目而合,行动之间甚至于都是存着几分的不便,手上的青竹杖磕到了林间的一块石子,不过几步的距离,竟是已经走得磕磕绊绊。 西门沉吟片刻,却道:“怎么出去?” 再观着天色,西门吹雪眼中的神色不由得一收,那面色一眼瞧上去竟是又更冷上了几分。 ——一轮高悬在半空的满月。 那书生便道:“我送你出去。” 那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却是变得越发飘忽了起来,待到尾音刚落,却见那古怪至极的书生手上却是忽然捏了个古怪至极的手势,忽而虚空向着他额上轻轻的一点。 不过眨眼的功夫,眼前珠光宝气,灯火通明的景象像碎掉的铜镜一样终于是散成了一片袅袅的青烟,不再见了半分的痕迹,四下里望去,却见了几只惊惶无措的向着林子里逃窜开的红色皮毛的狐狸。 倒是方才那书生,现下竟又是已经不见了踪影。 …… 白狐。 白色的狐狸本就已经极为少见,更遑论是一只背生九尾的白狐。 古庙。 庙里的摆设十分素净,香案上只放着几碟子的贡品和几根香烛。 和尚。 和尚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在佛前行了个佛礼,是个十分清秀好看的年轻和尚。 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一抿嘴角,露出了只一边的一个浅浅的酒窝。 跟着和尚,沿着那座古庙几近破落的藏经殿一路西行,见了红木漆成的木门,犹豫着推门,一阵暖洋洋的阳光轻轻柔柔地笼住了整个身体,再睁眼的时候,身后是一片浓雾正在散去的荒山树林,眼前却已经能瞧夹了一间破落不堪的客栈,现下仍是深夜,又怎会有拂过的一层暖意洋洋的阳光? 推开了客栈里那扇似乎质量并不怎么好,吱呀作响的大门,这间破落得很的小客栈里可快便迎来了它这个月里第三批的客人。 ——西门吹雪。 “那西门吹雪呢?西门吹雪那一剑便就差了吗?” “……” “我喜欢他,倒不是因为他的家世,就算他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我还是一样他的。” 方才进门,便听来几个既年轻又活泼的女孩子胡乱打闹着的声音。 而对于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愉快聊些什么的时候,那话题想必多数都是是和男人有关的。 年轻的,漂亮的,尚且年少有为的几个男人。 第29章 金鹏+讹兽(十二) “好漂亮的女人。”青鲤抱着兔子笑着袅袅步步走下那客栈的时候,客栈里的小二却是忍不住张口说道。掌柜的拨了几下柜子上掉了漆的算盘,也不由应和着那小二心道了一声,“确实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然而,回头却又忍不住念着,这客栈里何时竟走出了一个这般漂亮得如同仙人一般的漂亮姑娘。 陆小凤随后一个鹞子翻身,纵身一提,便也从那客栈的小楼掠身下来了。 陆小凤只是笑着,却是故意不去瞧着那几个现下脸色已经一片青白羞红之色的姑娘,现下的一副场景,即使是再泼辣的姑娘如今也是会觉出几分尴尬的,他故意不去瞧着她们,却只笑着与西门说道:“你来了。” 陆小凤心念着西门方才本是与峨眉派的掌门独孤一鹤决战而去,西门吹雪的剑本就是杀人的剑法,若非是胜,便是身死,而现下他确实十分高兴,西门吹雪回来了,必是他胜了独孤一鹤,独孤一鹤……想必已是身亡了。却偏偏正在这个时候,西门吹雪遇上了峨眉四秀,那四个姑娘的性子确是泼辣了些,倒是恩怨分明的性子,若是平时,他倒是能十分自在的在旁瞧上这一出的好戏。 然而,西门吹雪几日前便杀了苏少英,现下又杀了苏少英,而恰恰此时说来那个倾慕于他的那个漂亮的姑娘却正是峨眉的四秀之一,他却是万万不能再做壁上观了。 果真,陆小凤正要再开口说话的时候,西门吹雪道:“我不仅杀了苏少英,现下还杀了独孤一鹤。” 花满楼搭着陆小凤的肩膀,却是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总认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有时候,旁人还是莫要参合太多。 一个女孩子,既然能够在人前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喜欢一个男子,这本就是极为难得的,孙秀青确实是个十分可爱又大胆的女孩,这样的一个女孩,却偏偏在喜欢上一个不错的男人的时候,知道那个男人竟然是她的杀师仇人。这样的一种痛苦,本不该让这样一个女孩子来承受的,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她却已经不得不去承受这样一个事实了,不仅不得不去承受,还要去面对这个事实,这本已经避无可避。 花满楼叹气,陆小凤伸手摸了摸自己嘴上刚长出来的两撇小胡子,也不语。 西门吹雪若是只杀了苏少英,这仇倒也不算结得太大,苏少英死于与西门吹雪的决斗中,这在江湖人看来,是光明正大的赌斗,并不值得诟病,即使日后峨眉的女子当真与西门有了些许瓜葛,该起的风浪倒也不会太大。然而,现下,西门吹雪不仅杀了苏少英,他还杀了独孤一鹤,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使独孤一鹤为人如何令人不齿,他到底是峨眉的掌门,天下人都可以说西门吹雪杀了独孤一鹤是理所当然的,却只有峨眉的人不可以,因为他们是峨眉的人,是独孤一鹤的亲传弟子。 更何况,峨眉四秀自小在峨眉长大,独孤一鹤为人如何尚且不论,待自己的弟子却是当真不错,待自己的亲传弟子更是有如一个寻常父辈对子女一般的疼爱,峨眉四秀心下早已视独孤一鹤为长父。 而一个女人又怎能喜欢上自己的杀父仇人呢?即使她的感情再如何的真挚可爱,喜欢上自己的杀父仇人……似乎总也是有些于理不合的。 石秀雪横眉拔剑,却是忽然兀的大声说道:“我二师姐那么喜欢你,你怎么……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孙秀青脸上一白,咬牙便道:“你既然杀了我的师傅,我便是要和你拼命的。”说罢,拔剑也欲倾身而上。 一只白皙柔若无骨的手掌搭上了孙秀青握着剑的右手,那只手掌却好像是忽然本该就出现在那里的,半分也不显得突兀,忽听得一声低低地柔软又醉人的女人的声音道,“好姑娘。” 陆小凤抬眼却见了青鲤按耐住一旁正待要拔剑的孙秀青,心道,苏折留在这客栈里的这女鬼向来行事古怪,却是向来不愿多参合半分的麻烦事,现下,却是难得的自找了些麻烦。 虽是觉得奇怪,但倒也松下口气,峨眉已经死了个苏少英,独孤一鹤也已经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若是再杀了四秀,西门与峨眉的仇怕就是结定了,不死不休,再言之,眼看着一个娇滴滴的漂亮姑娘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他到底也还是不忍的。 孙秀青向后忽然退了几步,抬头便见了一个美得让人忍不住心惊,只待让人呆呆愣愣地瞧着的漂亮女人立在了她的面前,美目流盼之间,却是温温和和地于她说话。 青鲤道:“好姑娘的双手本不该握着剑,该是绣着花的。” 石秀雪瞧了瞧青鲤,又瞧了瞧青鲤身后立着的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面上忽而闪过一阵青白之色,女人对于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总是存着几分敌意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美得近乎让自己自惭形秽的漂亮女人,一个和三个十分优秀的男人走得十分近的女人。 石秀雪大声道:“你又是何人,我师姐做事,何曾又由得旁人来说话?” 青鲤叹了一声,却是悠悠地说道:“我又何曾想要与几个疯子一般的姑娘搭上话呢?” 却见青鲤向着孙秀青的腰间一勾指,竟是勾出了一面十分小巧的青铜色的八卦镜来,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挂在腰间,倒是正好做了一小巧的饰物,“这物什,你们却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孙秀青皱着眉,她本不欲与这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女人搭话,然而,待到那女人柔柔地将这话问出了口,她竟是不由的僵着脸放下了握住自己腰间长剑剑柄的右手,说道:“是城郊荒林外一书生所赠。” 青鲤细细把玩着手上的那面小巧的八卦镜,轻笑了一声,却道:“你们几个姑娘倒是好运得很,若非遇上了我家公子……” 青鲤欲再说话,却是忽然一皱眉,道:“哪来的小虫子,竟胆敢扰了姑娘说话?” 只听得嗖嗖两声,竟是忽然从窗外射出了三枚黝黑的细针来,针上淬着毒,而且想必定是十分厉害的毒,将针尖都染成了一片的黝黑之色。然而,却只见青鲤一挥了袖子,那三枚毒针竟像是忽然顿在了空中一般。那三枚毒针本是要射向孙秀青,石秀雪和青鲤三人的,然而,待到青鲤再冷冷的哼上了一声,竟忽然都向着她一人袭了过来,眨眼之间,手上却是忽然多了三枚黝黑的毒针。 又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忽然向着窗子外面蹿了出去,是一只白色的狐狸。 青鲤道:“可是一白衣的书生,面目生得尤为俊秀,瞧了一眼,便忍不住让女人脸红的一好看的书生?” 孙秀青瞧了眼青鲤手上的那三枚毒针,忍不住道:“那针有毒。” 顿了顿,又道:“那书生确实穿着一身的白衣,也确实生得十分好看。” 孙秀青只好又道:“那书生还说,若是我到了这客栈里,见到了一个抱着一只兔子的女人,便与她带上一句话。” 青鲤笑道:“什么话?” 孙秀青的脸色有些苍白,方才那枚毒针向着她射来的时候,她当真以为自己已经快必死无疑了,眼前那姑娘一出手却是救了她和小师妹的命,她心下也确实感激,不过眨眼之间,那美得不比寻常的姑娘竟是成了她与师妹的救命之人,因而心下瞧着青鲤的脸色也是不觉和善了些,便是应声的时候也倒是真诚了许多,孙秀青道:“他已在书斋。” 孙秀青向着青鲤却是拱手道:“峨眉弟子孙秀青代师妹石秀雪同谢过姑娘救命之恩。” 石秀雪瞧了眼花满楼,又瞧了瞧青鲤,却是跺了跺脚,却是青着脸色道:“谁要承她的情了?” 马秀珍和叶秀珠在旁扯住了石秀雪,孙秀青在旁却是说道:“我与师妹虽然承了姑娘的情,姑娘又与陆公子几位看来交情不浅,然而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姑娘日后若有所求,我二人定会为姑娘甘愿全心所用行不违道义之事,然而……” 孙秀青挥着剑却是咬牙,红着双眼瞧着西门吹雪,道:“来日,我必杀你以报杀师之仇。” 叶秀珠一拱手,道:“峨眉四秀在此向诸位辞别,三位后会有期。” 回头却又是看向了西门吹雪,也咬牙道:“还望庄主告知家师与庄主决斗之地,我等峨眉弟子也好寻了家师尸首,收敛入棺,好生安葬。” 西门道:“城西郊外树林,乌衣庵外。” 叶秀珠拱手却道:“多谢。” * 峨眉四秀向着三人辞别之后,连夜便去了那荒林之中,欲要收敛起那独孤一鹤的尸身,青鲤见荒林里的一阵雾气已经将要散去,天已将明,便就不去阻了她们。 独孤一鹤的为人虽然并不如何,可到底也是一派掌门,最好也是该好好风光入葬的,索性,独孤一鹤门下的几个女弟子倒还算是不错,还想着要收敛起他的尸首。 只是,西门与峨眉之间的私仇却只怕该是不死不休了,陆小凤瞧了眼西门吹雪,摸了摸自己嘴上的两撇胡子,讪讪地道:“孙姑娘好似确实是个十分不错的姑娘。” 西门却在一旁径自坐下,眉目冷然,却是不语。 陆小凤见西门竟是毫无半分触动之意,心下觉得有些无趣,兴致索然。 陆小凤也懒懒地在西门坐下的那桌坐下,瞧了眼西门,又瞧了眼也已坐下的花满楼,朗声道:“小二,给我再来一份好酒,一壶好茶,还有几样小菜。” 那小二立时来了精神,道:“好嘞,客官。” 小二又道:“可要几样什么样的小菜。” 陆小凤看了眼西门,道:“青菜萝卜,一枚白煮蛋,再来一杯白水。” 青鲤瞧了陆小凤一眼,又瞧了瞧花满楼和西门吹雪,不由好奇道:“你们现下便一点都不好奇方才那恶毒的放了毒针的人。” 竟是如此悠闲自在的在这处吃起了菜,喝起了茶酒来。 陆小凤瞧了眼花满楼,伸手摸上了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嘴角一抿,却是不再说话了。 花满楼却是叹了一声,缓声说道:“我本以为,她还不至于是个心性如此的姑娘。” 一个怎样心性的姑娘? 一个心如蛇蝎,害人不浅,视人命竟如草菅一般的恶毒的姑娘。 …… 第30章 金鹏+讹兽(完) 这世上瞧着漂亮的东西大多都是有毒的。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剖开那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也许已经是一颗已经被注满了乌树枝毒液,闪着鸦羽一般黑透的光亮的心肠,骇如蛇蝎。 ——峨眉的女人都该死。 知道太多事情的女人都该死。安安静静地去死难道不好吗? ——那个撑着红色油纸伞的女人更该死。 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只需要有她一个就足够了。 ——没有什么会比珠宝更懂得女人的心思。 美丽的珠宝,滔天的权势,她都需要。男人?不过是借着踩在脚底下的几只臭虫,她需要男人,她需要全天下的男人都只爱看着她一个女人,却从不会去爱他们,她只会利用他们,女人的美貌有时候对于男人来说无疑是最有用的一种手段。 官道上, 清晨的阳光下飞扬着一片可见的金色的尘土,从似乎连着天边的地方,远远地瞧见了两匹马,一匹枣红色的马和一匹白马,马蹄卷着尘土从远处晃晃悠悠地晃了过来。马上见着两个男人,一个懒懒地抬着眉,五官俊朗却随着几分风流滋味的蓝色劲装的男人,一个双目无神,五官却最是清俊,面上笑意温良,翩然而来的黄衫公子。 这日的日头极好,那蓝衫的男人随身却带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男人将雨伞系在了马脖子上,俯□,拍了几下马脖子,道:“好马儿,快快地跑,待到了江南,我便去盐城请你喝上一回镇子上的酒楼里最好的一坛女儿红。” 那一身淡色黄衫的公子随口便道:“是不是在每个酒鬼的眼中,会以为他们见过的每一个人,一匹马也会是像他们一样的一个酒鬼?” 那蓝衫的男人伸手摸上了嘴上那两撇看上去有些可爱的小胡子,却是眨了眨眼睛,道:“我以为你该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酒鬼都会像我一样大方的将自己的酒分给别人的。这世上的酒鬼虽然不少,像我这样大方的一个酒鬼毕竟却是不多见的。” 那黄衫的公子翻着手上一柄白色的折扇子,扇面上有山有水,还有一叶孤舟,一只掠过江面惊飞的翩鸿,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一旋,便转眼合上了那扇面,捏着扇柄子将那扇子一下子转了个,再往袖口里忽的一塞,笑道:“莫非没有人曾经和你说过,有时候为人素来还是谦虚上一些的才好。” 那蓝衫的男人道:“谦虚比不上实话,你该知道,我本就是一个向来很喜欢说实话的男人。” 那黄衫的公子道:“你还忘说了一句实话。” 那蓝衫的男人道:“什么话?” 那黄衫的公子便笑道:“若论及为人,你虽然素来确实是个十分可爱的男人,然而,有时候,你的脸皮只怕却比城门口堆上的那层城墙还要厚上几分。” “那确实是句大大的实话。”男人挑了挑眉,道,“我现下只想早日里回到江南,我还记着醉仙居的老板欠下我的一顿好酒好菜,还有漂亮的陪酒姑娘。” 这天下间脸皮能比筑城的城墙还要厚上几分的男人本就不多见,更何况是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男人?陆小凤,那一身蓝色劲装的男人自然便是陆小凤了。而与陆小凤同路一道纵马赶赴江南,身患眼疾的黄衫公子便是了那江南花家的花七公子花满楼。 话说,那日里,倒是亏得青鲤姑娘挡下的那一片的毒针,莫不然……莫不然这世上说不得又该多上几个死不瞑目的锁魂冤鬼了。西门吹雪与独孤一鹤比剑,西门胜了,独孤一鹤死了,独孤一鹤倒算不上是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的,独孤一鹤在与西门吹雪比剑之时,早已与人耗了大半的内息,内息不匀之下,剑招已乱,所以,独孤一鹤死了,死在了西门吹雪的剑下。 而方圆十里之内能与独孤一鹤耗上大半的内力还能从容而退的高手本就不多,霍天青,只有一个霍天青。 陆小凤道:“霍天青本不该死的。” 花满楼道:“他本该会是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年轻人。” 陆小凤道:“不错。这告诉了我们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花满楼道:“人不该走错一步,人应该谨慎他们脚下迈出的每一个步子。” 陆小凤道:“有些事情,人一旦走错了一步,会在前面等着他们的只会是万劫不复。” 花满楼道:“也或许……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本不该爱上的女人。” 陆小凤沉默了片刻,道:“我觉得我似乎这辈子大概都永远忘不了上官飞燕死的时候的一副模样。而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十分的羡慕你……” 花满楼道:“因为我看不见。” 陆小凤道:“因为你看不见。”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是被自己活生生吓死的。” 花满楼沉默。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虽然看上去是个十分年轻又可爱的天仙一般的女孩子,她的心肠却比天下所有的男人加起来还要更狠,更毒。她半夜做下的亏心事实在太多,所以,她其实是个比我们都要怕鬼更要怕得多的一个女人。” 花满楼道:“她见到了上官丹凤。” “不错,她见到了上官丹凤,上官丹凤双手搭在她肩膀上……”陆小凤道,“上官丹凤的舌头吐出了半截,一只眼珠子比拳眼还要更大,然后扭过了头,看着她……” 陆小凤道:“上官飞燕这一生做下的坏事实在太多,萧秋雨和柳余恨爱上了这样一个心如蛇蝎一般的女人,甘心被这样一个女人利用,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情。霍天青若不是甘心被这样一个女人利用,他自然也不会落得如今的这一番地步,身败名裂,尸骨未寒。” 花满楼道:“可惜……即使像她这样一个女人,最后还是逃不过……” 陆小凤道:“这世上值得让人感到怜悯可惜的人确实很多,却绝不会包括一个上官飞燕。上官飞燕为了霍休的珠宝接近霍休,甘心被霍休利用,上官飞燕不爱霍休,她只爱他的珠宝。” 花满楼不由叹道:“你说得确实不错。” 陆小凤道:“有时候,聪明的男人应该适时地学会忘记一个他本不该爱上的女人。” 花满楼却还是笑,“你说的似乎也不错。” 霍天青死后,陆小凤便差不多猜出了幕后之人的蛛丝马迹,他本就是个十分聪明的男人,陆小凤去见了霍休。 陆小凤道:“霍休在石洞里设下了机关,他本想将我们都关在那个铁笼子里,将我们困死在那个山洞里面。” 花满楼笑道:“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却不该抓了朱停。” 陆小凤道:“鲁班神斧门的朱停,岂非不是这天下所有的机关的祖宗?” 花满楼道:“所以他自己设下的铁笼子却把他自己给关在了里面,再也出不去了。” 陆小凤道:“他或许还要面对一些更恐怖的事情。” 花满楼道:“肚饿和饥渴。” 陆小凤道:“上官雪儿似乎对关在笼子里的霍休十分感兴趣,她在笼子外面做起了生意,一个烧饼十万两银子,她的生意似乎做得十分不错。” 花满楼不由笑道:“她确实是个十分精灵古怪的小女孩。” 陆小凤道:“老板娘似乎很喜欢她。朱停似乎已经准备收留这个小姑娘了。” 花满楼道:“这是一件好事。” 再说到,待到诸事了结之后,峨眉四秀在葬下了独孤一鹤,西门现下回了万梅山庄,陆小凤闲来无事在深山上的老林子转上了一圈。 陆小凤道:“我发誓,在上一次去林子里的时候恰好将几只狐狸看成了几个光溜溜的漂亮女人之后,我决定以后绝对不会再去林子里转悠了,尤其是在一些深山老林,有狐狸的老林子里。” 花满楼缓缓地摇头,却是笑道:“那林子里的狐狸现下早已经搬了窝,你便是现下去林子里转上一圈,只怕也见不着半只狐狸了。” 陆小凤道:“青鲤姑娘道,那只兔子确实知道很多东西。” 花满楼道:“所以?” 陆小凤道:“那只兔子似乎很会算卦,我试着问了它几个问题。” 花满楼道:“青鲤姑娘似乎也说过,这是只很会骗人的兔子。” 陆小凤道:“所以,我会在问上每一个问题的时候,都告诉它,它若是不说了实话,我便扒光了它的兔子皮,拿去火架子上烤着兔肉吃,然后,我在面前生上了一堆烧得十分明亮的篝火。” 花满楼道:“你当真准备将这兔子烤着来吃。” 陆小凤道:“我不过把它绑了起来,穿过一根树枝插在篝火边上烤着。” 花满楼道:“……” 陆小凤道:“苏折好像已经准备养着那只兔子了。” 花满楼道:“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将它烤死了。” 陆小凤不无惋惜地说道:“我一直想尝一尝会说人话的兔子的烤肉会是什么滋味的。” 花满楼:“……” 陆小凤道:“兔子的叫声原来是十分难听的,比驴叫还要更难听得许多。” …… 第31章 心尖痣(一) 书斋。 书斋不是间纳藏书帖的书房,是一处小楼,一处立在了百花楼对面的小楼,半月前,百花楼对面的小楼是镇上饭菜最是可口,美酒最是醉人的一间客栈。两月前,传来消息,客栈老板的儿子在乡下娶了媳妇,客栈里的生意有十分的不景气,老板打定主意要回乡,便遣散酒楼里的伙计,卖了那间酒楼,盘给了一个外地来的素色白衣的盲眼书生,便是苏折。 只用了百两纹银的价格,便盘下了这处小楼。 半年前,老板的客栈里死了个人,半年前的正月十五,此后,每过了一月,老板的客栈里便会死一个人,也许是一个客人,也许是个伙计,每月十五圆月当空的日子里,就会死一个人,死了整整六个人,客栈里的伙计觉得这客栈实在邪乎得很,多半都已经辞下客栈里的工作,又另谋他处了。客栈里的客人渐渐也不怎么来了,门庭冷落至极。 客栈里来了一个落魄的盲眼书生,说要盘下老板的这间店面,老板早已经嫌着那客栈邪乎,听得有人要盘下他这间店面,正巧他也要回了乡下,老板的心肠倒是不错,反复道了那客栈里一个一个死人的奇诡之事,见那书生还是坚持盘下这店面,那老板便道,一百两纹银,这小楼便就是你的了。那书生允了,但回头却又向着老板说道,不能这般平白占了人的便宜,便赠了一枚大通元年的圆形方孔的铜钱。 那铜钱也不知何用,老板瞧着倒是越来越顺眼,只觉得捏在手上的感觉竟是十分的舒服,越瞧着越觉得欢喜,便当是一个寻常的不值当的礼物随手收下了。 说来倒也是奇怪,自那盲书生搬进了那小楼之后,楼里从此以后竟当真再没有死过人,镇子上渐渐地便开始有了传闻,说是那盲书生许是有着捉鬼的本事,小楼里一到了晚上又接连传来古古怪怪的怪声,镇子上的人又疑心莫非那盲书生在那小楼里还养着鬼物,渐渐地便对着那小楼和楼里的盲书生愈加忌讳莫名了起来。 百花楼, 陆小凤倾着手上的那杯百花酿向着一盆花的根叶上稍稍倾上了些许,醇香的酒液滴在了那肥硕的绿叶子上,压弯了那片宽厚肥硕的绿叶,顺着叶子尖慢慢地凝成了一滴,再滴落到花盆松软的泥土里,杯中的百花酿只倾了一半,却见那盆中只结了两个花苞的一株花忽然软了根茎,原本挺得笔直的躯干摇摇摆摆了几下,却是忽然软软地倒了下来,像是它原本便是矮矮的躺在那花盆里的一株花。 陆小凤伸手戳了戳那红色的小花苞,浅绿色的嫩芽从旁便窜了出来,讨好一般的缠着他的尾指,随后又软软的在掌心骚了那么几下。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它喝醉了。” 近日里,陆小凤在百花楼里最大的兴趣便是侍弄花满楼手里的那一株红白并蒂的花,陆小凤日前将那小花骨朵灌得软软地趴下的时候,花满楼还会紧张几下,心道,莫不是这花受不住酒气竟就这般枯了,刨了根,换了几个花盆后,重新栽了进去,怎料,这软趴趴的花骨朵虽是趴下了,却竟看上去十分精神得很,甚至于那日晚上花满楼亲耳听着耳边悉悉索索的刨土的声音,那小家伙竟把自己的根从那盆子里拔/出/来了,溜达一圈之后还能安安稳稳地再把自己栽进去(花满楼:……)。多了几次后,花满楼也就多随着陆小凤胡闹着于那盆花灌酒喝了。 陆小凤摇了摇头,又去戳那朵白色的小花,道:“你的酒量真差。男人又怎能不会喝酒了,你以后应该多喝喝酒,酒量就该上去了。” 陆小凤摸着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蓦地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陆小凤道:“花兄,你道这花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花满楼斟酌了片刻,道:“或许……你可以去问问苏兄?他正在对面的那小楼里。” 陆小凤悻悻地瞧着那对面的小楼一眼,却道:“若非青天白日的时辰,我却是绝不会上他的楼里去坐上一小会儿的。” 陆小凤捏了捏那盆里的一株花的茎叶,忽而感慨着说道:“我觉得我忽然像是在养着一个儿子。”顿了顿,又迟疑着说道,“或许是……一个女儿?” 花满楼捏了几下自己手上已然合上的折扇的扇柄子,嘴角一勾,却是笑道:“也许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陆小凤道:“可不是,一红一白,呵,可不是有两朵花吗?” 陆小凤又道:“这世上怎会有这般有趣的,这般像极了人的一株花。” 花满楼低低地笑了一声,眉目温婉,道:“那确实是一盆十分可爱的花。” 陆小凤又戳了两下那两个花骨朵,道:“它开过花吗?” 花满楼沉吟片刻,道:“开过红色的花。” 陆小凤道:“什么时候?” 花满楼道:“怡红院里的老鸨猝死的当晚。” 陆小凤随即立时便不说话了。 * 天已将明。 苏折的书斋小楼里昨个晚上来了个新客人,一个人。 小楼本来便是一间客栈,空着的客房本就很多,男人是昨晚子时的时候来到这镇子上的,书斋是这镇子上唯一还点着灯的去处,苏折便借着那男人在小楼里住了一晚。 陆小凤抱着那盆花从窗格子张望着翻了进来的时候,苏折正与那男人一同相谈甚欢。 瞧着身形,男人应是个身形修长的俊秀男子,确实,男人有着一张十分俊朗英气的脸皮,然而,可惜的是,从瞎了的那只左眼上面一路蔓延下来的一道伤疤却十分干脆利落的破坏了男人原本还算好看俊朗的面目,不能说是俊,只能说是丑,确实很难看,瞧着那道伤疤应该已经有了十数年,男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应是青年时被仇家一刀从眼角砍下来的,长长的伤疤两边的肉往外翻,露出中间的一道血线,左眼已经瞎了,眼珠子都已经被挖了出来,男人却坚持睁着眼睛,露出一只黑洞洞的眼眶,瞧着,又岂止是可怖能形容的可怕。 男人抱拳向着苏折道:“昨晚,却是多谢这位公子收留了。”男人的脸皮子虽然一副尽皆被破坏殆尽的可怕,说话时候的嗓音却是十分的有质感,尽管暗沉嘶哑了一些,却十分的具有磁性。 苏折沏上了面前的一壶新茶,倾上了两杯茶,道:“喝茶吗?” 昨晚不过粗粗一见,那书生引着自己去了客房之后,转身便已离去,而现下再一瞧,那书生伸着两手在桌面上来回的摸索了片刻,才拿住了那茶盏,双目始终竟是不曾睁开,却竟然原是个…… 苏折向着那男人稍稍偏过了头去,嘴角拉扯开的弧度却是温温和和的,瞧上去十分的和善,旁人一瞧,便禁不住地生出几分好感来,“我是这小楼里的主人,苏州苏姓,折字,正是一出折子戏的折字。” 那男人便复又抱拳说道:“复姓慕容,单名一个飞字。” 小楼里的客厅里忽然窜进来了一只雪白的狐狸,狐狸的脑袋上趴着一只兔子,兔子垂着两只软趴趴的二画蹲坐在狐狸脑袋上,三瓣的嘴里面好似在咀嚼着什么东西,又进来了一个一身青衣的女人,是青鲤。女人生得很漂亮,慕容飞自认他见过很多的女人中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眼前这女人十分之一的美貌,慕容飞只看了一眼,然后很快的又低头去看自己面前那杯浮着嫩绿色的茶叶的茶。 青鲤送上了几样看似十分精致的糕点,捏成了一个个小兔子一般的模样,看上去竟是十分的可爱。 胖狐狸绕着苏折脚前转了几下,最后便盘在苏折的脚下趴下了,脑袋一歪,便将头顶上的那只肥肥的兔子甩了出去,兔子像个车轱辘一样在地上圆圆润润的滚了几个圈,滚到了男人的嘴边,青鲤随手便拎着那兔子的长耳朵拎到了怀里,向着那男人温温婉婉的笑着,见得那男人眼神刀是十分清澈坦荡得很,眉目不由一弯,却是笑道,“有趣的小家伙。” 慕容飞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一道长长的,狰狞不平的伤疤,心道自己的面目向来丑陋得很,那姑娘胆识刀竟是不错,举止更是落落大方,十分和善,心下叹了一声,随后也向着青鲤不由努力地勾着唇角和善地一笑,然而脸上的那道伤疤随着面上的那一笑向着两边翻开的肉色越加裂开,狰狞了起来,看上去竟是比不笑的时候还要更可怖些。 而陆小凤恰恰却正是在这个时候蹿了进来的,急急地便跳着脚说道:“苏大师,苏老爷,苏和尚,快过来于我瞧瞧,我‘儿子’这是又怎么了?” 只见陆小凤小心翼翼地捧着手上一盆花,脚踩着那木窗格子的门跐溜一下便蹿进了那小楼里,那般急急跳脚的模样便只是瞧着都觉得十分的好笑。 …… 第32章 心尖痣(二) “你儿子?”提着手上的茶的右手的手腕一抖,不留神之下,那茶水便倾了些许洒在木桌上,苏折提了嗓子不由一愣,道:“你何时竟有了个儿子?” 陆小凤摸了摸嘴上的两撇小胡子,摆了摆手,道:“我说到的……是你月前送给花满楼的那盆花。” 慕容飞抬眼瞧上陆小凤一眼,嘴角不由一勾,心道了一声,这世上竟会有这般有趣的将一盆花当着儿子养的一个妙人,随后,他便注意到了陆小凤嘴上的两条眉毛,这世上长着四条眉毛的人可不多见,岂止是不多见,只怕江湖上长着四条眉毛的男人想必也就只有一人…… 陆小凤惊道:“你这小楼里何时竟来了客人?” 苏折却只皱眉。 而那厢,慕容飞已经起了身,勾了身旁的那顶斗笠往自己头上一扣,将上面的一层黑色的罩纱也掀了下来,掩住了那半张可怖半张俊秀的一张脸皮。 苏折道:“你现在就要走了。” 慕容飞向着苏折拱了拱手,道:“在此叨扰一晚,已是多谢,只是,在下如今更有要事在身……” 苏折道:“你若要寻人,西行十里之外有一处古刹,你若有心,于那古刹候上片刻,便能寻得一二。” 慕容飞闻言却是不由一愣,沉吟片刻后,却只道了一声,“多谢。” 待到慕容飞已经走远,陆小凤道:“你道他这人是当真有了要事在身,还是不过急着要离开你这处小楼?” 苏折接过了陆小凤手上的那盆花,凑近了鼻尖,便能闻见一股子淡淡的清冽的酒味,“……醉了。”苏折道,“你莫不是当真想着要将这花灌成一个真正的酒鬼?” 顿了顿,苏折又道:“是不是当真有事在身我却是不知,我却知道,他此行定然是要来寻人的。” 陆小凤摸了几下自己的胡子,沉吟片刻后,竟忽然说道:“他很像我一个朋友。” 苏折伸手骚了几下那株花的□□,那株花现下已经软上大半,无骨一般的拱着□□在盆里转了一圈,苏折道:“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是,一个十年前的朋友。” 苏折道:“莫非你们现在已经不是朋友了?” 陆小凤道:“我一直当这个人是我的朋友,然而,我却已经足有十年不曾见过他了。” 苏折道:“那真可惜。或许你方才可以上去问问,他或许也已经认出了你,毕竟这世上像你一样长着四条眉毛的男人可不多。” 陆小凤沉默了半晌,道:“我不敢去问他。” 苏折道:“你以为他可能是个死人?” 陆小凤道:“他有影子,有呼吸,自然该是一个活人。” 苏折道:“不错。” 陆小凤道:“可我还是不会去问他。”陆小凤打了个简单的比方,说道,“就比如……我从不会去问花满楼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也不会去问书斋小楼里的苏折为什么从不睁眼,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苏折道:“我懂了。”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姓慕容?” 苏折默然。 陆小凤道:“他或许可以有很多的名字,慕容雪,慕容风,慕容谷,慕容霜……可他绝不会故意舍去慕容这个姓,他是慕容家在世的唯一一丝血脉,慕容刀的儿子,慕容家的刀法唯一的传人。” 陆小凤道:“你从不会轻易在你的小楼里留宿一个活人,你这小楼里便是大晚上的一脚踩进来都是阴森森的恐怖,活人都想必多半会被惊到,能留在你这小楼里的,多半不是将死就是已经死了的死人。” 苏折道:“我只能说,他并不是个死人,也不会是个将死之人。” 陆小凤道:“我信。” 苏折道:“你交朋友的眼光倒确实是向来不错的。” 顿了片刻,苏折又道:“我会留下他,只是因为……” 陆小凤奇道:“因为什么?” 苏折道:“因为我想从他的身上取一样东西。” 顿了顿,苏折将手上的那盆花向着陆小凤推了过去,沉吟片刻后,苏折道:“你以后最好还是别不要变着法儿的给他灌酒喝,它毕竟还只是一盆花,他现下还只是一个孩童一般的年纪。” 苏折抱起了脚边的那只狐狸,狐狸近来的日子想必过得太舒服些,一下整整胖了好几圈,原本小小的一团,摊开小半个手便能圈住的一团,现下那狐狸胖乎乎的大腿足有莲藕一般的粗细,比他的小臂还要粗上几分。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苏折道:“你问吧。” 陆小凤道:“那东西是不是很……” 苏折便笑道:“是一幅画。” 陆小凤道:“一副很特别的画?” 苏折但笑不语。 陆小凤转了转眼珠子,仔细打量一番苏折面上的神色,温温和和地笑着,眉间隐隐透着几分辨不分明的惫懒之色,苏和尚若是这般意兴阑珊的笑着的时候一般却该是没什么大事的,若是有一天苏和尚忽然不笑了或是笑得眉间随上几分肃然之色的时候,或许才应该反应着心道一声遭了。 陆小凤见苏折似乎无意一路与他探讨几分那该是一幅怎样特别的画,便指着盆里的那株花,忽然道:“你瞧这花是不是……有些不一样?” 苏折道:“它确实是一株很不一样的花。” 顿了片刻,苏折便道:“你可曾有在别处见过一盆这般奇怪的花?”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 “侍弄着这盆花的时候,我觉得我像是在照顾我儿子”陆小凤顿了片刻,又问道:“我忽然想到……你道这盆花究竟是我儿子还是女儿?” “……”苏折沉默了片刻,一边的眼角却是忍不住抽了几下,道,“是儿子。” 陆小凤眼睛一眨,道:“不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苏折将手上那盆摇摇晃晃的那盆花在桌子上转了个个将垂着花骨朵的那一端对着陆小凤,道:“你不妨自己再问问它,它究竟是你儿子还是你女儿?” 陆小凤道:“我给我儿子起了两个名字。” 陆小凤一指红色的那朵,道:“小红。”伸手又去戳白色的那朵,“小白。” 苏折:“……” ——噗。 从张开的花骨朵里忽然涌出的液体忽然“蓦地”一下中了陆小凤一脸。 陆小凤回头讪讪地摸着自己的鼻子,道:“它好像很不喜欢这两个名字?” 顿了片刻,又道:“你何时又给他浇了水?” 苏折笑道:“那不该是你自己倾下的酒吗?” 捻了两指在鼻尖凑上去一闻,果真是一股子清冽的酒味。 苏折温温和和地又笑,张口却是不紧不慢地言道:“灌得酒有点多了,想必是有些吃撑了。” 陆小凤四下张望了一回,道:“你楼里新来的那只肥兔子是不是知道很多普通人不知道的东西?” “是。不过你最好该确信他在与你说话的时候,是不是在说实话?”苏折顿了顿,道,“青鲤抱着讹兽去了小阁。” 陆小凤扭头去看,望去了那书斋小楼的小阁上, 红色的油纸伞撑在了起来,远远的望去,只能见着一把悬在了半空,伞面却在不急不缓的转着的红色的纸伞,隐约闻见了一声很轻的女子的轻笑声,再抬眼的时候,那伞下竟是不知何时忽然立了个人,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女子伸手掩着唇轻轻地笑了一声,狭长妩媚的双眼中闪过几分隐约的笑意,倚在了栏杆处,一手撑着伞,一手托着腮,视线所及之处,见了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步子踏得很稳,背影瞧着是个十分可靠身形修长的男子。 男人一手压住了自己头顶上那顶黑色的斗笠,另一只手里紧紧的握着一把刀,刀柄上挂着一线红色的流苏,他的脚步踩得很稳,好像每走上一步都要在地上踏出一个深深的坑,天色微亮,远处有一线光亮,在男人的身后拖上了一道黑漆漆的影子。 拖在身后的影子似乎特别的黑,也特别的醒目,忽然,那伏在地下的影子扭曲了几下,好像一阵轻飘飘的烟雾一样腾了起来,张牙舞爪一般拧成了一个可怖的鬼怪一般的模样,怪模怪样的,影子忽然又突的一下收了回来,地上忽然印出了一个少年人的模样,说来也是奇怪,分明只是黑漆漆的一团影子,却是一团层次十分分明的黑色,一眼瞧上去,却能清楚明白的看清那确实是个少年,还是个面目生得十分清秀可爱的半大少年。 少年一般的影子向着那小楼处,扯住了自己两边的脸颊,向外一拉,吐了吐舌头,竟是忽然向着楼上的女人做出了一个鬼脸…… 青鲤不由又笑道:“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家伙。” …… 第33章 心尖痣(三) 陆小凤还记得自己少年时见到的慕容沣的样貌,剑眉星目,面容俊秀却不显女气,是个世上极为少见的丰神俊朗的美男子。慕容沣为人和善,心性又极为爽朗,喜欢结交各地江湖异人,慕容家是为当时世家,每年都会在城门口摆下百里的坛子,施粥布善,慕容家的名声不仅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便是在当地也是一个让人从心底里尊敬的慕容府。一直到慕容沣这一代,慕容家却只剩下了慕容沣一个独子,偌大的一个慕容府,人丁却是极为稀少,慕容老爷更是老来得子,对于慕容沣这个儿子更是打心眼里的疼爱。 慕容沣自小早慧,即使生在一个生来便该备受宠爱的家族,却未及养成十分骄纵的性子,虽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待人处事却竟是意外地谦和,还颇有几分的江湖义气,更是结交下了天底下各路的江湖好友。又天生是个习武的坯子,小小的年纪,便能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慕容刀法,已得了慕容家长刀刀法的七八分火候。 料想十年前的慕容沣该是一个如何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 只可惜,十年前的慕容家一朝没落,慕容家全府上下数百口人一朝丧命,江湖人道只怕该是无一生还,又一场大火,便将整个慕容府整个的全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陆小凤早年与慕容沣之间的交情甚笃,慕容沣待他为挚友,他更引他为知己,这世上像慕容沣一样千杯不醉的酒友可当真是不怎么好找的,听闻慕容府惊变,陆小凤连夜累死了三匹大马,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慕容府,却只见了府下百口人尽皆化成的一百一十二具焦尸,一具不多,一具也不少。 慕容沣死了吗?十年前的陆小凤确实怀疑过,是不是那一百一十二具的焦尸里面另有一番的蹊跷?然而,如果慕容沣当真未死,也不至于整整一个十年在江湖上都不曾有过半分的消息。陆小凤以为慕容沣确确实实的已经死了。 慕容沣死了,出现在书斋小楼里的是慕容飞。 一个毁了半边脸,活剐了一只眼睛,面目形如鬼魅一般的慕容飞。 陆小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然后又摸上了自己一边的一只眼珠子,陆小凤抬眼去瞧,一眼便瞧见了花满楼那双即便晦暗却十分温暖的眸子里,陆小凤忽然说了一句话,“被人活剐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的滋味定然是十分不好受的。” 花满楼道:“脸上的刀疤既然十年都不曾结疤,想必当时的刀刃上定然是淬了毒的。” 陆小凤道:“那刀疤是有人向着他的脸上砍上去的,那眼睛却是他自己抠着手指将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的。” 花满楼道:“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想要抠下他自己的眼珠子的。” “他会。”陆小凤道,“他觉得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一个人,所以他要亲手抠着挖出自己的眼珠子。” 沉吟了片刻,陆小凤又道:“也或许是因为,他当时若是不立刻挖下了自己的眼珠子,刀上的毒便会从他的眼窝子里一路流到他的五脏六腑。” 花满楼拉平了嘴角原本上扬着的温和可爱的弧度,长叹了口气,却是不语。 又一日, 早日的时候,陆小凤总在试图劝着花满楼百花楼的大门大可不必终日敞开着,整日里总有一些阿猫阿狗一般的人物闯进这百花楼里,尽管这个小小的提议在于花满楼而言多数都是不置可否的。 这日里,花满楼的百花楼里果然又来了几个像陆小凤说的那般阿猫阿狗一般的不速之客。小楼里的来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汉,像一个破破烂烂的皮球一样被人一脚踹进了百花楼里,嗖的一下,小楼里很快又窜进来了一个半大的少年,手脚十分灵活的蹿进了百花楼里,在一旁拍着手大声地叫了一声,“好!” 那皮球向着陆小凤滚了过来的时候,陆小凤一手轻飘飘的往前一送,正待要将人送出去的时候,鼻尖却忽然闻到了一阵很淡的血腥味,陆小凤面色不由一凝,便忍不住转头去看,立时便是一骇,那大汉的脸上此时早已瞧不见人样,只余了两只空洞洞的眼眶里,分明是被人活生生地剐了两只眼珠子,面上更是一片狰狞地血色,不知早已被人砍了不下百刀,面上一张脸皮子早已看不出什么人皮,只能瞧见一脸翻飞的红色的血肉。 竟是个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陆小凤抬眼再去瞧那半大的少年,那少年立在了一旁却还在高高兴兴地大叫着“好!” 陆小凤再仔细望去,见那少年虽然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的清秀模样,然而咧着嘴角却只在一旁痴笑,眼神呆滞无光,——竟原来是个痴儿。 那少年见陆小凤转头忽然瞧着他,下意识地便缩了缩脖子,瞪大了眼睛想要很快的往后缩。 那大汉在地上呼啦啦的打了个滚,陆小凤指着大汉,忽而说道:“那大皮球是不是很好玩?” 少年咧着嘴却还是在傻笑。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看见这只很大很大的皮球是谁一脚很好看的踢出来的?” 少年指着门外一路向西的那街道,“嘻嘻”笑了几声,拍手又大叫道,“好……好玩!” …… 客栈里的伙计将手上的那道麻布搭上了自己的肩膀,麻利得给眼前的客人倒上了一杯的茶,伙计伸手想去碰上一碰那客人放在桌上的那把连着刀鞘的长刀,那桌的客人伸手却已经收了桌上的那把刀。 “不必了。”那客人收了刀,便向着那伙计说道,“上酒吧,我要你们这楼里最烈性子的酒,十斤。” 那伙计抬眼瞧上了那男人几眼,头顶上扣着一顶斗笠,垂下了一层黑色的罩纱,面目有些看不分明,只是瞧着身形,听着声音,更像是一个男人多些,隐约只瞧见了一个下巴,只瞧着下巴倒是十分的俊俏,许又是个十分俊俏的小生。 伙计搓了搓手,便十足麻利地说道:“好咧,那末,便十斤上好的老白干?” 那客人道:“很好。” 伙计便利索的向外张罗道:“十斤上好的老白干,好咧,客官稍等着,马上便来。” 待到转到了那客栈里的拐角处,那伙计忽然一个转身,蹭蹭蹭的几步竟已经上了那屋顶子上,夜已经深了,客栈外的一轮圆月高悬,那伙计几步便踩到了那屋顶之上,再嗖嗖嗖地几下,转眼便已经再不见了人影。 “竟是个十足十的穷鬼。”伙计懒懒的提了提手上的那布兜,“这世上怎会有出门竟都不带够银两的蠢人。” 只倒出了不过三四两的碎银子。 伙计啧啧了几声,道:“还以为是只好不容易逮住的肥羊,原不过是匹瘦死的骡马。” 伙计拿着手上刚顺来的那一卷竹筒,“也不只是个什么玩意,倒是藏得宝贝的很,哈,还不是被我套上手了。” 将那竹筒突地一下往上一抛,在半空中利索的翻了个跟头,再接住了那竹筒,像燕子一样天生轻骨头一般的绝妙轻功。 伙计一伸手便从那竹筒里倒出了一幅长轴的画卷来,拿着那画卷凑近了鼻子前一闻,伙计眼色忽然一亮,道:“不错,倒确实是件前朝的老物件。” 再瞧上一瞧那画纸,纸面虽已经泛着一层的黄色,一上手摸过来,纸张的触感却是十分的细腻,是前朝上好的文竹斋的宣纸。 那伙计心道,“倒也不能算是全然毫无收获。” 然而,待到那伙计搓着手将手上的那幅画轴慢慢展开,那画上……没有山,没有水,更没有树,没有月亮,没有江影,摊开来足有三米多长的一幅画卷竟然都是空白的一幅画作,只除了画中心那殷红殷红的一点朱砂。 那画轴的右下方倒是盖着一方小印,描着几个蝇头大小的小字。 ——赠之老道飞羽。 落款, ——狐仙洞上川大仙。 又是道士又是狐仙的,伙计心下不由咧嘴笑了几声,心道,莫不是以为你贼祖宗当真就是个如此好骗的人物? 伙计睁着眼继续去瞧那画上的几个字,瞧了半天,还是只能瞧见那画上的几个小字,和画中间的那一滴殷红殷红的朱砂痣,血色一般的红,方才一眼瞧过去还不觉得如何,现下再定睛瞧去,瞧得久了,只觉得眼前的那一点红意红得多少有些不大正常,十分的渗人,只觉得……一股子让人从骨子里觉出的一股打着冷颤的寒意。 瞧得久了,只觉得那一滴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朱砂红的周围都晕染出了一片的红。 “什么见鬼的玩意。”那伙计忽然收了手上的画卷,只好骂骂咧咧地说道。 “陆三蛋那混蛋托着我去偷的便是这样一幅画?” …… 第34章 心尖痣(四) “祖宗,嗷!祖宗,我的祖宗啊,放手,快放手!”司空摘星正在房梁上悠悠地打着盹儿的时候,脑后勺忽然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竟原来被人一下抓住了脑后的一把头发便发着狠的往下扯,骨碌碌的一下,司空摘星便忽然从上面的房梁上滚落了下来,在地上整个的蜷着身子滚了一圈,抱着自己的后脑勺一阵嗷嗷地叫着“秃了,秃了,真的要秃了,不要再扯了!”的时候,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脸。 当真是忽然出现地一个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鼓鼓的腮帮子,瞪着圆滚滚的眼珠子,像个玉瓷娃娃一般的精致可爱,眨眼的功夫便忽然莫名地出现在了司空摘星的面前,司空摘星心道,这少年倒是生得十分玉雪可爱,只是生为一个少年,生得这般精致未免生得颇有些女气,失了些男子气概,然而,再抬眼向着那少年的身后…… “妈呀!”司空摘星的轻功本就是江湖上极为少见的一番好身手,此番双手双脚并用,哗啦一下便蹿出了那窗外,影子都没瞧见半分。 “陆三蛋果然就是个三蛋子!”司空摘星一面嘴上不住地低低咒骂着,想到房中方才所见的那一幅凭空在少年背后展开的画卷,画间的朱砂隐隐闪着一阵极为妖异的红光,盏茶的功夫前还应该是空白一片的画纸上忽然细细勾勒出了一个少年的模样,腰间悬着一判官笔,面色如玉,一身白袍,腰间束着一条飘飘的龙纹饰绣品白色腰带,是一个生得极为玉雪可爱的少年,再瞧上一眼那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小鬼…… “原来这世上竟当真是有鬼的。”司空摘星低低地嘀咕了几声,“那瞧着倒不像是一个鬼物,莫非是那画上的少年忽然成精了不成?” 忽听得一阵听来嗓音意外的干净清脆的少年的笑声,听得那少年皱了皱鼻子说道:“你莫非没有听说过书中自有颜如玉吗?书画本是一家,书中自然既有颜如玉,画中因何不能有画中卿?” 司空摘星兜兜转转转的在客栈外头的山林里转了一圈,却发现自己竟原来还是转回了原地,分明是一面向着西边跑的,抬眼一瞧,却又见到了那方才蹿出的客栈门外一棵从断根处抽出了新芽的古怪槐树, 见到一白衣的少年正晃着腿儿坐在了那槐树的根枝桠上,向着他晃着手,笑嘻嘻地笑着,露出了颊边两只可爱的浅浅的梨涡。 那少年忽而问道:“你说的陆三蛋是在书斋小楼里,长着两撇奇怪的胡子的男人吗?” “不跑了不跑了!”司空摘星骂骂咧咧说道了几声,“今儿个可算是真正遇见真鬼了。” 司空摘星道:“我倒是不知那陆小鸡何时又有了个书斋小楼的去处,他虽识得几个字,却并非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声,便是听了几声旁人的读书声,见了书便要头疼上几分,又哪会往什么书斋里去跑?” 顿了顿,司空摘星又道:“陆小鸡常去的小楼应是花满楼的那处百花楼才是。” 那少年便嘻嘻的笑道:“那便准没错了,那书斋却正是百花楼对面的一间小楼。书斋也并非是个真正的纳书藏书之所……” 少年把玩着手上的那支足有一个小臂长的判官笔,面上忽然一整,冷冷的哼上了一声,道:“他莫非是仗着那书斋主人的面子,便以为我当真不敢动他吗?苏折的面子虽大,也不至于让我如此顾忌,便是管了我的闲事,惹恼了我,迟早便该变成一只死凤凰了……” ——苏折? 隐约听见近来陆小凤时常说道的一个耳熟的名字。 那苏折又是哪般的人物?莫非竟然连这般的鬼怪也对着这人忌惮三分吗? 司空摘星心下心思一转,眼珠子再滴溜溜地一转。 少年的手上拿着一副画轴,慢慢地将着那画轴卷上,随后轻飘飘地从那棵槐树上跳了下来,那少年道:“你最好将这幅画尽早地交予方才你盗画之人的手上,莫不然……” 那少年忽然鼓了鼓腮帮子,一张嘴,便露出上唇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瞪眼道:“不然……就咬死你。” 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道:“你当真不是那画中的精怪?” 顿了片刻,司空摘星又低低地嘀咕几声,道:“这天下的精怪若都像着那小子一般,倒也似乎好像没什么可怕了。” 那少年忽然跳着脚喊了一声道:“是画中仙!画中仙!” 司空摘星见那自称画中仙的少年像一只小猫崽子一般向着他示着爪子的模样,不由一阵好笑,心下也是随即一松,噌的一下忽然也蹿上了那棵槐树的一处枝桠,蹬蹬蹬地沿着树干便爬了上去,双脚倒着再一下勾住了一根旁生的枝桠,然后上身再向着晃秋千一般从下面忽的一下便往上一翻,司空摘星道:“你瞧着倒似乎十分在意着那个背着大刀的男人。” 那少年眼神倏忽一亮,道:“你瞧着他是不是一副天生大英雄一般的模样?” 司空摘星眨了眨眼,顺着那少年的话便应承了下去,况且,司空摘星也不得不承认,那日里见到的背着长刀的男人似乎天生便有着一种十分坦荡爽快的利落劲儿,——一个正直的近乎迂腐的男人。司空摘星认人的本事向来不差,比如早在少年时司空摘星第一眼见到陆小凤的时候他便一眼瞧出了陆小凤混蛋的本质。 司空摘星颔首道:“他必然是个天性正直得十分可爱的男人。” 那少年道:“能在大恨大仇过去之后还能保持一颗纯净的赤子之心的人定然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那少年眨着眼道:“他是我大哥。” “他是慕容飞、” 然而,待到一听得慕容飞这个名字,司空摘星却忽然瞪大了眼睛惊道一声:“他姓慕容!” 这天下姓慕容的虽然少见,却远远不止于让司空摘星这般吃惊,然而,那画中的少年一提到了慕容,司空摘星下意识的便想到了那男人随身的那把长刀……先前,只觉得那长刀看似竟十分的眼熟,现下两厢联系起来…… “是了。”司空摘星忽然嘀嘀咕咕地说道:“那柄刀,那柄刀……不错,那柄刀应该就正是那慕容家的天缺残刀了。其身轻若无物,刀柄以黄布缠之,系之红色流苏,刀身多豁口,刀刃带血槽,其刀虽薄如蝉翼,却坚如铁物,不能以凡铁断之。” 然而,司空摘星却似乎总也记不起来,“慕容飞,慕容飞……慕容家何时竟有过这般的一个人物。倒是,能习得慕容家一身刀法,又能凭仗着其天资将慕容家的天残刀法练就这般境地的……” 倒是可能有一个人物。 心下不觉叹了口气,司空摘星心道, ——他或许已经知道了陆小凤因何非得介入,这似乎又一个不得了的麻烦里的原因了。 那少年又晃了几下从那槐树枝桠上垂下的两只小腿,忽而一手懒懒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手向外大张伸了个十分舒服的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少年缓缓地垂下自己的眼帘,道:“我已经有些困了。” 手上的画卷忽然从他的手上腾地一下腾空了起来,轻飘飘地悬在那半空中,画纸上隐约闪过一阵隐隐约约的朱红色的光亮,少年的眼皮子一耷拉,两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揉了一揉,那少年便忽然化成了一缕茫茫的白光向着那腾在半空的画轴里面蹿了进来。 已经拉下了大半的画轴腾在半空,诡异地由下自上将画卷卷了起来,待到最后一线红光被卷进了那画轴之中,那白色的画轴便忽然在半空刷拉一下掉了下来。 司空摘星伸手一接,那画轴便顺势落到了他的手中。 ——送我回去……你要……送我回去…… 耳边隐约听见了一声若隐若现的少年的声音,似有些被困意所扰,有些含含糊糊的,听来似乎并不是十分的清楚。 司空摘星摘了那画卷,犹豫着拉开了一小部分的画卷,画上的红光已经隐没,然而,那几个时辰之前他见到的那幅只有一点朱砂的空白的画卷上……果真已经细细勾勒出了一个衣袂临风,衣带飘飘的白衣少年。 方才初见那少年之时身后看见那画卷的一眼果然……确实不是错觉。 再一眨眼的时候,那画卷上的画竟忽然又变了,原本按着腰间的那支判官笔浅浅笑着露出两只可爱的梨涡的白衣少年……慢慢地俯下了身,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张石桌,一轮泠泠的圆月,那少年便伏在了那张石桌上,以双臂为枕,双眼微闭,已经悄然入睡了…… “真他妈的邪门了……”司空摘星面上扭曲了几分的脸色,低低地周骂了一声,“会让陆三蛋托着我干的事果真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 第35章 心尖痣(五) 慕容飞一手握着腰间那柄长刀的刀柄,一手有意无意地磨着自己腰间的那枚鱼龙玉佩。那可是个少见的好东西,司空摘星远远地缀在身后,一眼便瞧见了他腰间的那物什,心道自己早些日子下手的时候怎没见到那玩意,若是能拿在手上把玩一阵也是值当的。 男人活剐了一只眼珠子,落了一只空洞洞的眼眶,半边的脸颊上划拉下一道长长的刀疤,形如鬼魅。 若真是当年丰神俊朗,白面公子一般相貌的慕容沣何至于落得现下这般的地步,司空摘星越瞧着那人的面目,竟越觉得有些相熟,隐隐约约,竟真与当年那年少公子的相貌重在了一处。 慕容沣的身后缀着一个少年,慕容沣走上一步,那少年便踩着那一步的影子亦步亦趋地缀在了身后,仔细去瞧慕容飞身后的影子,司空摘星瞧了瞧现下的天色,日头虽不至于高悬着,隐隐已经将要落下,可到底还算是青天白日,司空摘星心下捉摸着,那少年许是当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但也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慕容飞的武功奇高,十年前,司空摘星便见过慕容沣杀人时候的刀法,举世无双,十年后,那把刀已经成了慕容飞的手,他的眼睛,他躯体上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慕容飞手上的刀是活的,那把刀劈下来,只觉得自己头顶上的那片青天都要被迫着倾了下来,霸气,一往无前的霸气。只见过慕容飞一次拔刀,司空摘星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一把刀。 司空摘星本是远远地缀在慕容飞身后的,这人的武功奇高,若是近了些,难免会被觉察出一两分的踪迹,然而,整整随了半路,司空摘星忽然得出了一个近乎荒谬,然而在他看来却十分在理的结论。——慕容飞是个聋子。 慕容飞听不到人的脚步声,便是他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他都在下意识地看着说话人的嘴唇,若是说话的人一多,他或许就“听”不见谁在说什么话了,他虽是个武功奇高的好手,便是再细小的风吹草动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他只能隐约的感觉到,杀气或是人气……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不是人的东西!”司空摘星暗暗地咒骂了声,早年间的慕容公子他虽因着陆小凤的缘故多见过几面,与之相交却实在不深,司空摘星自认不是个好人,他是个偷儿,天下第一的神偷,偷儿就应该与混蛋,赌徒混在一处,而不该与一个正直得近乎有些迂腐的大侠有太过的交集,他欣赏且钦佩这样的大侠客,却绝不愿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那在于他司空摘星而言,是一件十分不轻松的事情。当年的慕容沣在司空摘星看来却正是这样一个可以欣赏钦佩,却不愿与之成为朋友的一种人? 司空摘星心道, 若是像慕容沣这般的人都要如此却迫害的人,定然会是个十分罪大恶极的人物。 ——一个不是人的东西。 天色已然昏暗了下来。 随在那男人身后的还有一匹枣红色的马,马背上驮着两个鼓鼓的包袱。 西行穿过郊外十里外的竹林,见了一处古刹。 ——西行十里之外有一处古刹,你若有心,于那古刹里稍后上片刻,便能寻得一二。 当日里,那书斋里的年轻人浅浅笑着说来的话语萦在耳边,竟像是魔怔了一般时不时在自己的耳边响起,至了最后,转了几分的心思,便当真依言寻上来了这古刹里。 铜门上的锈迹早已经斑驳,两手一推,便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古刹里有一个年迈的扫地僧,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蓝色的僧袍,还有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人。 “走!”那扫地僧挥着手上的竹帚,指着那年轻人又指了指那古刹的门口,只道了一声,“走!” 那老僧苍白的面色隐隐浮着一层红意,一指微微地颤着,那白衣的青年人见了那老僧这般怒目的面容,一时的神色却是尴尬得很,道:“那我明日里再来瞧你。” 那青年走出那古刹的时候,见了立在门口的男人,侧身而过的时候,见了那半边形如恶鬼一般的面目,面上隐隐露出了几分的嫌恶之色,撩了半边的衣袍子,便消失在了渐浓的月色之中。 “那男人漂亮虽是漂亮,可未免也显得太过脂粉气了一些。”司空摘星瞧着那白衣的青年人一路走远,嘻嘻地歪嘴笑道了一声。 尾随了一路,现下便索性大大方方地以着一副状似从外面转溜一圈回来的模样走进了这古刹里。司空摘星啧啧地又叹上几声,道:“我倒是第一次瞧见男人的脸上竟也是要抹着脂粉的。” 那男人长得好看是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五官实在少见的精致,瞧着身形确实是一副青年人的骨子,看上去至多不过二十五来岁,然而,面皮子已经泛着一层的浅黄色,故而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再瞧着那眼角的皮子,竟也已经有些下垂了。 司空摘星的那一双招子贼亮贼亮的,一眼瞧上去,哪还能不一眼瞧了个分明? 司空摘星回头再去瞧那随在慕容飞身后的少年,只见那少年鼓着脸,瞪着滚圆滚圆的眼珠子瞧着他。司空摘星心道了声,那少年虽似是那精怪之物,那双眼珠子瞧着倒是干净得很,倒是生来一副实在玉雪可爱的模样。 慕容飞道:“阁下已经随了我一路,我本想着不知你何时会现身与我一见……” 司空摘星道:“现下这不是就见了。” 司空摘星转着眼珠子再去瞧着那少年,却见那少年忽然两手搭上下眼皮子,就这么一拉,那眼皮子一下子便被拉到了嘴角,向着司空摘星做了个寻常人不怎么能做到的鬼脸,然后再松手,眼皮子似乎一下子不怎么回得过来,那少年便伸手一抹自己的脸皮,五官揉吧揉吧都揉到了一处,再匀着慢慢地往外摊开…… 司空摘星:…… 那少年一眨眼皮子,伸手一指自己的脸颊,道:“我的脸皮子正回来了没?” 司空摘星:…… 慕容飞转身,要去取马背上的包袱,迎面便对上了直愣愣站在他身后的少年,却恍若未见,随即直直的穿过了那少年近乎半透着的身体。 再见那少年忽然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随后便红着脸手忙脚乱地要向着一旁退开,向后退着的时候,一个不当意,左脚绊上了右脚,“啪”一下便向着地面上要撞了过去,最后,便像一阵青烟似的,“碰”的一下也就消失了。 ——…… 古刹里的老僧双手合十,道了一句,似是自嘲了一声,道:“这古刹里已经少有访客了,两位施主途经此处,天色已晚,若是不嫌弃,不妨便在这古刹里留宿一晚吧。” 那老僧瞧见了慕容腰间的那柄长刀,愣了片刻,道:“你也是个使刀之人。” 司空摘星却先笑着答道:“使得正是天下无双的好刀法哩。” 那老僧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随后却是笑了笑,道:“施主若要落榻,最西面的两间厢房却是老僧时时打理的,若不闲简陋,倒是还可以住下人的。” 司空摘星向来以天为席以地为庐的生活惯了,有无个落脚之处于他而言,倒确实不曾有什么分别,然而,司空摘星在庙前恭恭敬敬地折了三炷香,自下往上那么一划,那香便燃上了,庙堂之上祭着一排没有底字的空白的灵位。 那老僧张了张嘴,忽而问道:“你可知道这上面祭的是何人?” 司空摘星敬完了香,向着一旁的人一指,道:“你不妨问问这人知不知?” 马背上的包袱方才已经取了下来,只见男人解了那包袱,包袱里是一个箱子,一阵浓浓的血腥味。 打开那木制的箱子的箱盖,里面放着的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男人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着那一百二十个没有底字的灵位敬了香,随后磕下三个重重的响头,腰间的长刀现下已经解下,方才在夜色下多少有些看不分明,现下在这昏暗的黄色烛火下一瞧,那长刀的刀鞘竟是一片如墨一般的深黑色。 “你,你是……” 那老僧忽然向着身后退了几步,伸手指着那男人,却只颤着声说道。 “少爷,沣少爷,你是……大少爷……” 那隐在昏暗的烛火下完好的半张脸庞还依稀能辨清少年时俊秀的模样,鼻子挺翘,薄唇轻抿,那双眼睛……那只仅剩的,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里盛着刻骨的痛苦,悲伤,却独独不见有如蚀骨之毒一般的仇恨,那本以为会深刻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心中,眼底的东西。 痛苦,悲伤,释然……最后终于在这只眼睛里归于一片平静,一片干干净净的纯粹。 男人起身再行了个礼,额头上已经见了一块的血迹。 “我杀了他。” 男人紧紧地握着他手上的长刀,哑着嗓子忽而缓缓说道。 “年前,我约他与我十日前对决,我赢了,他死了。” “死得好!”那老僧忽然仰头大笑了几声,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无大悲,也无大喜,而现下这老僧却如同一个大俗之人一般放声大笑着,那笑声听着竟是十分的尖利,似哭非笑,到最后,那老僧笑得落了气,便忍他不住捂着胸口重重地咳了几声。 “慕容家的孩子,你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视线触到了那人半边可怖的面容,却又忍不住喃喃地说道:“孩子,这些年……这些年苦了你啊。” 慕容飞转身已经走出了那庙门外,每迈上一步都好像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他已经走到了门外。 ——走吧……走吧…… 昔日的恩恩怨怨,一笔血海滔天的血仇,他已砍下仇人的头颅,亲手祭在了自己亲人的灵位前。 他已经由着这笔滔天的血债缚了他整整十年。 那老僧固然心念着,这些年,这孩子定然已经经历了太多,他最初的人生本该是一片坦坦荡荡,最终却颓然被扭曲成了一出由不幸堆积而来的惨剧。 仇恨,怨毒,悲哀,痛苦……都没将当年那个不过刚及弱冠的少年的打倒,他回来了,练成了绝世的刀法,年纪轻轻,已成了一方难得的高手,亲手手刃了当年的仇人的头颅,把那颗血红的头颅祭在了他亲人的灵位面前。 古刹里,又传来了那老僧近乎尖利的怨毒的声音,纵然他对那孩子心有怜惜,心中的仇恨却还是压倒了一切,他永远无法忘记,慕容府的大宅里一幕幕发生的惨剧,他本是慕容府一个老仆,家主本已经遣了他告老,替他早已置办好了一处农舍,安度晚年,他已经侍奉了慕容家三代的家主,慕容家待他素有大恩,他终究是放不下,放不下他侍奉了整整六十年的慕容世家…… 被滔天的映着半边天明的火舌残忍的吞噬中的慕容府,府中将死未死的垂死之人挣扎绝望的惨叫声,那映在火光中一张张扭曲得近乎可怖的脸庞…… “你若当真是慕容家的大少爷,你就该记得那笔慕容家的血债!以命偿命,以血偿血!为什么不将白家全府上下百十人的人头全都割下来送到这一百二十个灵位的面前!” “我要白家全家一百八十条人命,我要他们全家全都死光死绝,鸡犬不留!我要白家……” 司空摘星远远地望见慕容飞回头不顾向着古刹外一步步走出的身影,一个隐隐约约的少年踩着他身后的影子亦步亦趋得跟上,少年伸手似是想要从背后将男人整个的抱在怀里,整个手臂却从男人的身体上穿了过去,晚上的天阴沉沉的,下起了雪,那少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两手,再抬眼一瞧的时候,男人已经走远,少年便只好再急急地跟上。 司空摘星拍了拍那老僧一边的肩膀,道:“你便是怎么话说,他也是听不见的。” 那老僧便厉声叱问道:“莫非他是个聋子吗?” “不错,他就是个聋子。”司空摘星道,“他不仅瞎了一只眼睛,毁了一张脸,没了一只耳朵,他已经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聋子。” “你莫非还愿意让这样的一个聋子一辈子都陷在那可悲的仇恨里吗?” “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适合生活在仇恨中的人。” “……” 十年的仇恨都没有磨掉这个人这双眼睛里温暖的,可爱的色彩,现下,恨已经消了,他还有一颗可以完整跳动的温暖的心脏,他还可以笑,可以哭,可以爱人,也可以被爱,也许在不久之后,他还能从这双可爱的眼睛里瞧见更美妙更美好的颜色。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若是错过了这样一个可爱难得的朋友,于他而言,那一定会是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陆小凤惹交朋友的本事却向来算得上是十分不错的。 慕容是一个很愿意让很多人把他当成朋友的人。 “他是一个天生应该生活在温暖的阳光底下的可爱的男人。” …… 话未说完,眨眼之间,司空摘星的身影现下也已经走远,也一同隐在了那片已经开始下着雪的沉重的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考………………考试周……最近都是考试周QAQ……大学渣渣临考前抱佛脚的日子,你们懂的OTL,跪求不挂科…………放假一定会勤更的OTL……缓慢蠕动中的爬爬虫撸过…… 第36章 心尖痣(六) 书斋……百花楼…… 百花楼对面的书斋小楼。 早年前百花楼对面的应是一处镇子上热闹得很的客栈才是,现下,却成了一间书斋小楼。 一个一身蓝袍,面上多髯的中年参客仰着头望了那小楼一眼,手上捏着两只圆滑的婴儿拳头般大小的铁球,灵活的在手掌之中来回转动着,听得那参客忽而嗤了一声道:“书斋,这名字听着倒是实在古怪得很。” 那书斋的门扉却是虚掩着的,再三犹豫了片刻,只见那参客走上前去,正待要叩开那书斋小楼的门扉,只听得“哗啦”一声,那门扉竟已经忽然向着里头推开了,从那虚掩的门扉之中走出了一个一身青衣的漂亮女人。 那参客收了手,忽而将一手掩在唇边重重地咳了几声,道:“我是来寻这小楼里的主人的。” “公子已然歇下去了,今日已经不见客了。”那漂亮的青衣女人眉角一弯,随即便温温婉婉地说道,“再言之,此处并非是个与人做生意的一处小楼。” 那参客张口问道:“此处可是书斋小楼,苏折苏公子的府上?” 女人道:“确是我家公子的府上。” 那参客眼珠子转了转,道:“现下我手上正有一幅古画要与你们家公子谈上一笔生意?”说罢,两手忽而在眼前一抹,眨眼之间,手上便果真多了一幅看似古色古香的好画。 那女人只瞧上了那古画一眼,女人掩着帕子在唇边吃吃地一笑,道:“公子向来最爱古画不假,却是断然没兴致收了假画来把玩的。” “喏。”女人弯着眉笑着仔细瞧上了那参客几眼,宛若削葱跟的一般的玉手一直对面的那小楼,道:“若是你要来寻的,正是那向来最喜惹了一身骚气的麻烦的小鸡崽子,那小楼里坐着的,似是将要醉死在酒坛子里的,岂非不就是了” 抬眼一看,果真见了那百花楼的二楼的小阁里,支着一只腿,抱着酒坛子的男人,意态惫懒疏散至极,如同了无骨之虫一般靠坐在了栏杆上面,随即又举着酒盏似在向着何人敬酒一半向前倾了倾。 …… “这猴精何时竟也与那苏小子的小楼里起了兴趣?”陆小凤伸手摸了摸自己嘴上的那两撇宝贝胡子,却是懒懒地道了一声。 陆小凤远远地见了那参客,便笑道:“猴精便是猴精,任他再如何装扮,也掩不住身上那股子的猴骚气。” 花满楼与桌前倾了一杯茶,就着那茶盏在唇边抿了一口。 花满楼轻咦一声,道:“可正是那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陆小凤道:“可不就正是那猴精。” 陆小凤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又瞧着对面的书斋小楼,想到了那惹麻烦的本事向来比不得他小的猴精,面上不由闪过了几分玩味之色,陆小凤道:“你道是那猴精会不会当真有兴趣半夜去那苏折的小楼里去探上一探?” 花满楼笑道:“想必司空兄定不会有当日里如你一般与满楼的鬼物喝酒赌色子玩乐的兴致。” 陆小凤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顿了片刻,方才忽然道了一声, “那猴精既已经来了盐城,想来……想来那慕容沣也已经回盐城了。” 花满楼正待要将着手上的茶盏放回面前的小桌上,然而,听得陆小凤言道了一声“慕容沣”,面上忽而显出几分难得的怅然之色,一时不查之下,那月白色的袖口已经倾了桌上的那杯茶,又再听得“哗啦”的一声,那盏茶便忽的从桌沿边上整个的落了下来。 陆小凤见状,张着五指立时便要去抓那碗清茶,倒是正正好抓了个正着。 那碗沿倾下的茶水滚烫,陆小凤手上一抖,又将那茶碗送还了桌上。 陆小凤道,“你便是再不怎么待见这杯似乎并不怎么美好的花茶,也不至于恨不得要亲眼见着,那茶碗在眼前摔了个粉身碎骨的地步吧。” 陆小凤与花满楼自小便已相识,陆小凤既能识得慕容沣,花满楼又如何能不识得,更甚至,十年之前的花家与慕容家本是世代交好之谊,花满楼识得慕容沣更远在陆小凤之前。 花满楼面上怔然,不由闪过了几分愧色,“……抱歉。” 随后,默了片刻后,花满楼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声,道: “慕容沣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慕容飞。” 陆小凤愣了片刻,半晌,也难免多有些唏嘘地叹道: “不错,只是慕容飞。” …… 陆小凤叼着嘴里的酒盏,稍稍仰头,那酒水便“吸溜”一下被这人尽皆吸入了自己的嘴里,却道了一声,“你道那猴精若是当真半夜里去闯了苏折的小楼,那定然会是一副十分有趣的场景。” 远远地,陆小凤便瞧见了司空摘星离着那小楼悻悻走远的身影,面上玩味的笑意更甚了些。 陆小凤道:“月前,那书斋小楼里虽算不得热闹得很,倒也远不至于现下一副门庭冷落的模样,便是到了月上梢头的时候,此间更是已成了一副人迹罕至之地。” 花满楼便笑道:“若是由着你在月上柳梢之时去那小楼里再去探上一探,你可会应下?” 陆小凤道:“定然是不会的。” 陆小凤道:“你一定不会知道这世上竟会有长着小细腿儿的瓷碗,茶壶,一具穿着青色女子服饰的白骨,生着红白两个脑袋的狐狸,人面蛇身的青蛇妖,不过拇指大小生着透明的翅膀在周围飞的小人,能把自己的脖子绕着房梁绕上整整一圈再绕回来的吊死鬼,一具在找着已经系在自己腰间的头颅的无头鬼……” 花满楼心下勉力勾勒出了一幅陆小凤大叫着要与他说道的一副百鬼出笼的可怖而又奇诡的场景,分明该是十分可怕的一幅场景,然而……听得了陆小凤现下一副几近哇哇大叫,又似要竭力装出一副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拉长了的极尽夸张的调子,花满楼心下竟却只待觉得莞尔。 眉角弯弯,便只是笑,眉角以至于眉梢都染上了几分温和可爱的笑意。 花满楼道:“那定然会是一副十分有趣的场景。” 陆小凤不由叹了一声道:“这般的场景,便是见上一面,也已经足够终身难忘了。” 陆小凤又道:“我现下已经有一点信苏折原是个真正的和尚了。” 花满楼自顾地于杯中倾了一杯茶。 花满楼轻咦了一声,道:“哦?为何?” 陆小凤道:“我听到他在念经,在念和尚经。” 花满楼道:“佛经?” 陆小凤道:“听着又臭又长,听来只想着让人昏昏欲睡的经文。” “……” * 客栈, “我要请你喝酒。”一个一身蓝衣的年轻人拎着一坛子的酒晃到靠近了窗子的那桌的男人面前。酒坛子落到了那擦拭的并不怎么干净的桌子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面前的一身黑衣的男人怔愣了片刻,见了那一身蓝衣的青年,随后也索性笑着应了一声,道:“好。” “我请你喝酒,你便做我朋友,如何?”那一身蓝衣的青年又道。 那蓝衣人瞧着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瞧着身形修长,略显精瘦,打量着五官,像是隔壁街的张三,又像是巷子尾的李四,瞧着谁都像一些,却又谁都不全像,这人却是实在生得一副叫人一眼瞧了转身便很容易忘记的相貌,你可曾会记得街口你向着买了三个肉包的老汉的模样,隔壁街卖云吞的阿婆的音容笑貌? 而那一身蓝衣的年轻人独独为人稍稍瞩目的……却要数那一对实在闪着熠熠精光的招子。 至于那蓝衣人面前的腰间配着一把长刀,一身黑衣的男人。 ——嘶! 那般的相貌便是只叫人粗粗瞧上了一眼,也远远是忘不得的,半边生得绝伦俊秀半边却是森然如了那百般恶鬼,狱中修罗。 闻言,那黑衣人便道:“那我便交你这个朋友。” 那蓝衣人道:“你可知我是谁?” 那黑衣人笑了笑,道:“既是司空兄要向我敬的酒,我却该是不得不受的。” 那蓝衣人道:“……果真是你。” 黑衣人道:“不错,是我。” 司空摘星已不必问他何至于落得他现下的一副地步,他的一只眼睛,他的耳朵,他那如同恶鬼一般的半张面目,他……一个人若要练成一身绝世的刀法,付出的定不会只是一二之数,经历过绝非常人能受住的非比寻常的痛苦,唯有对月纵杯成影的无边无际的孤独,还有负在这人身上的血海无边的的仇恨…… 他已想象不出,这般的生活会是如何一副能将常人迫得疯魔的场景。 司空摘星自倾了一杯水酒,向着慕容一敬,仰头便是一饮而尽,道: “我一生从未佩服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 无边的仇恨,痛苦,孤独,都不曾将眼前这个男人轻易地打倒。 他已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的苦,怎样的痛能将眼前的这个人打倒。 这世上竟当真会有这样一个人。 司空摘星心道, 或许,这个人存在的本身便是一个足已让人钦佩的奇迹。 第37章 心尖痣(七) “那少年……是个白家人。”司空摘星一见了百花楼里那疯疯癫癫的少年,张口便说道。 陆小凤道:“你识得这少年?” 那日里,司空摘星与慕容飞与酒肆辞别后,便来了百花楼,本意是要来寻陆小凤的,陆小凤近几日倒也是安分,倒是安安稳稳地在花满楼的百花楼里住上了些时日,因而,司空摘星近来若要寻那陆小凤,自行去了那百花楼里便能寻到,倒也不费什么周折。陆小凤闲来便爱揭了花满楼酒窖里的百花酿来喝,花满楼屯了近两三年的好酒,不过半月,都已经快叫这不长毛的凤凰给喝了个精光。 司空摘星道:“若是我半年存下的好几坛子的好酒一下都叫这小鸡喝了个精光,我定是饶不了他的,揪下他的凤凰脑袋便勉强作了球踢吧。” 花满楼低低地笑了几声,眉角一弯,道:“酒鬼若是偷了另一个酒鬼的酒来喝,那酒鬼想必是该饶不得那偷酒之人的,合该如是。” 司空摘星道:“可惜你不是嗜酒之人,酿的酒倒是十分不错,却是白白进了那陆小鸡的肚里,未免有些太过可惜了。” 陆小凤歪歪扭扭地倚在临着小楼外长街的窗边,单手抓着那酒坛子一边的豁口仰头便是饮下一大口,酒液不慎打湿了胸口的一片衣襟,陆小凤歪着嘴笑了笑,那足有一整个怀抱那么大的酒坛子在陆小凤的手上乖乖地打了几个转儿,在两手之间滚了两圈,倏忽便向着司空那厢甩了过去。 司空摘星在原地转身转个圈,单手一伸,便接过了那向着他甩来的酒坛子,仰头便也干脆饮下一大口,道了一声,“好酒。” 陆小凤摸着自己嘴上的两撇胡子,却是笑骂着说道:“你这泼猴子莫不就是想讨了酒来喝吗,又何必想着法子撺掇着,要绝了我于七童这楼里讨酒来喝的路子?” 陆小凤与司空摘星两人每回见了都少不得要耍上几回的嘴皮子,瞧着似乎两厢相厌的模样,实则两人倒是自小到大穿着同一条开裆裤的挚友,嘴皮子尽管耍得厉害,两人之间的交情倒算是十分不错。几回见得多了,花满楼尽管也就由着他们去了,瞧着两人绊着嘴皮子的模样,倒也是有趣得很。 司空摘星张口正待要驳道,然而,却忽然见得从花满楼的百花楼里钻出的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拍着两手却只痴痴傻傻地笑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着的却是呆呆板板的神色,腰间系着一条鱼龙滚金色的腰带子,司空摘星心下一惊,道:“那少年……” 陆小凤挑了挑眉,面色却是一整。 那少年正是当日里百花楼出了死人的当晚出现在楼里的痴傻少年,初时,陆小凤只见那少年笑着于他指了路,未及细想,便正待要去追了那贼人,然而回头再细想,又觉得那少年神态似是有异,寻了半路,也未见半分人影,陆小凤便只自己怕是寻错了路,然而回头再去寻那少年,见了那少年一副痴痴傻傻的混沌模样,方才顿觉,那少年竟是个真正的痴儿,自己又如何能与一个痴儿多加计较? 后来,又不见有人来寻那痴痴傻傻的少年,花满楼素来心善,见不得那少年沦落了无家可归的不堪境地,更遑论是这般的一个痴儿,因而,近来这几日,这痴傻的少年便一直住在了花满楼的百花楼里。 司空摘星道:“那少年是个白家人。” 陆小凤闻言一时却是愣住了,随后斟酌着又道:“……你识得那少年?” 司空摘星先前为了一尊南海血珊瑚去白家的府上探过一回,在白府上倒确实与那少年有过一面之缘。 一说到白家,莫说陆小凤的脸色暗了几分,便是司空一时的脸色也颇有几分不自在。 慕容家与白家的恩怨说来不过是个落了俗套的故事,与坊间听闻的几出聊胜于无的话本倒是反而契合几分,无非是江湖人的名利驱使下的一出好剧罢了,恩怨情仇,不外如是。十年前的慕容家以刀决闻名,亦是个铸刀世家,白家亦是个以刀决闻名的世家,然而,十年前的江湖人提到手中长刀想到的定会是慕容,随后才是他白家。 十年前,白家人才辈出,青年一辈中在江湖中的名气尤为响亮,而至于慕容家……慕容家的刀决尽管冠绝武林,能习得刀决的少年人却是极少,慕容家传承了近百年,至今习得刀决的却不过七人,根骨,天资,血脉决然都该是上上之选才能位列慕容家的刀谱之上,在慕容沣之前,已经足有两代不曾有过能习得刀决之人,却偏偏在这一代,出了一个慕容沣。 慕容沣若是不出世,白家才合该位列刀剑世家之首,而慕容沣却偏偏出世了,慕容沣的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使得一手的好刀,远在同辈人之上,在当时能与慕容沣相比肩的青年高手,一个陆小凤,一个叶孤城,便已足矣,甚至于当年的西门庄主因着年纪尚幼,剑道未成,还稍逊于当年的几人。 若再说起白家与慕容家的恩怨,多少竟还同陆小凤有那么点的关系。 白家三代有一幼子,自小游手好闲,又喜在坊间寻花问柳,是个难堪大才之人,十几年前的陆小凤还尚未成名,招惹上女人的本事却是不小,却偏偏叫白家的小子看中了他的女人,慕容沣当时却与陆小凤私交甚笃,白家在当地的势力毕竟极大,念着陆小凤不过一孤身浪子,实在不便招惹上白家的势力,因而那白家的小子最后却是由着慕容沣骇走的。 慕容沣虽未及伤人性命,那白家的小子也实在是个不堪造就的庸才,然而,白家的人却被慕容家的小子骇得屁滚尿流的近乎满地打滚着求饶了,这面子终究还是应该找回来的。 月余后,慕容沣便与那白家的父辈约了一战。那白家的父辈年纪本就见长,如此欺辱一个方过弱冠的少年岂非本就理屈,然而,毕竟自知白家的青年一辈中毕竟不曾有与慕容沣比肩之人,又想找回一番的面子,那白家的父辈本还想着,胜了慕容沣这小子,不伤了人性命,算是大度,也可扳回几回理屈的面子。 然而,白家却偏偏错估了慕容沣,慕容沣年纪虽然不大,却真正是个刀道奇才,慕容沣的心性实则十分敦厚,兼之行事不够狠心,有些优柔寡断,交友甚广,却常难以恶度人,少有心计,然而,这般一个侠气得有些优柔寡断的少年一握上了手上的刀,他眼中瞧见的,心里想着的便只有他手上的那把刀了,一往无前的一股子无所畏惧的霸气。那一战,慕容沣不仅胜了,更堪破了刀道,破了桎梏,自此,在刀道一路上更是进展飞速,与白家人的一战更算是让慕容沣真正闻名于江湖,不是在青年一辈中的好手,而是以江湖上一流的好手而闻名。 而至于白家,自此一役之后,既丢了里子,又失了面子,什么好处都没沾到,届时还要由着一些江湖中人嚼着舌根子说话,白家人行事又是如何不堪,却偏偏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套子,白家当时的家主更因此被气得吐了一股子的心头血,白家人毕竟不如慕容家的传言随后渐渐也就在江湖上流传开,而白家与慕容家的怨也算是结下了。 而慕容沣战时的一刀也算是在白家人的心头植根了个念想,慕容家的刀决莫非当真比之白家的更甚多筹? 一直到十年后已经年逾六十的白家家主白宁临死之前,将死在现如今的慕容飞刀下的时候,白宁方才算是悟了。 慕容家两代不曾有能习得刀决的带头之人,尽都是些庸才,暗地里的势力实则早已不堪,偌大的一个家族,真正的实力只怕还及不上白家明面上的一半,他慕容沣便是再厉害,仅凭着一人,莫非当真还能捅破了天,更遑论,彼时的慕容沣还只是一个刚及弱冠的少年罢了。 白家谋算着慕容家的刀谱早已有些年头了,私底下只怕是早有了一番安排,慕容沣与白家父辈的一战只能说是一个引子,隐忍了两年之后,终于仍是出手了。 慕容家灭门一案便由此而起。 白宁喃喃地言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生的妄念终于还是有了一番了结,到头来,才发现,他犯下了几近滔天的罪孽最后获得的却是几句他永远不可能习得的刀决。 为何慕容家百年才得七人能习得慕容家近乎无上的刀决? 七个,七个已经决然不少了。白家只怕百年也难出一个这般的人物,慕容家确实有得天独厚的资本。 慕容刀决确实是冠绝天下,然而寻常人便是得了那刀谱也无路可依,百般揣摩也终不得其要领所在,得之无用,弃之可惜,直到最后才知了……除了天资之外,世上之人比之慕容沣都少了一样东西,一根筋脉。 能习得慕容刀决之人……一手天生便有两条筋脉。 而慕容沣更甚慕容世家百年的任何一人。 慕容沣两手天生有四条筋脉! …… 白宁死了,慕容沣,或者该说是……慕容飞,却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慕容家的灭门惨案,现下再想想,这其中难道当真没有半分白家人的影子? 司空摘星想到了那日里在古刹见到的扫地老僧对着慕容飞身后状似恶鬼一般的森然索命声:“你若还是慕容家的孩子,便不该放过白家人,白家人……鸡犬不宁……一个都不放过……他们都该死。” 司空摘星既然能想到的事,陆小凤尽管未曾见过古刹里的老僧,心下到底也是已经猜到了一二,只是……白家人的手脚到底实在是太干净了,干净的找不出一丁点的缝儿。 那痴痴傻傻的少年由着花满楼一招手便向着花满楼这厢走了过来,花满楼伸手摸了摸那少年的脸颊,笑了笑,温温和和地道了一声,“坐。”那少年便当真乖乖地在花满楼身旁坐下了,外头,两眼近乎无神的望着花满楼,仍是痴痴傻傻地笑着。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慕容家与白家的恩怨本该由慕容飞一手了解才是,他既已经做出了选择,旁人便不好再多插足此事了。”白宁已经死了,白家近几年来本就是由着白宁一人撑下来的,白宁若是死了,只怕白家也是终究撑不了多久的。 慕容沣现下虽已经不再是慕容沣,心性终究却终究还是一如当年,仇恨没有磨去这人心性里温暖可爱的一面,反而将其磨得越发圆滑了起来。杀了白宁,了结了十年的恩怨,却不屑于再迁怒于白家满门,这恩恩怨怨终究……算是结了。 至于这少年,是不是白家人已经不重要了,白家不过是牵连起了几人心下几分念想罢了,主事的人既已经伏诛,因着一个白宁,迁怒于天下白姓白家之人,慕容飞既不屑于去做,旁人又有何理由这般作为?更何况不过是个痴痴傻傻的痴儿。 司空摘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却道,“这少年虽是个白家人,却是有些特别。” 司空摘星在白家探过三日两夜,先前又在白家周遭转了近一月,这向来是他的习惯,在于一处人家下手之前,便要先在周遭打探清楚一二。 陆小凤立时便来了兴致,瞧上了那少年一眼,顺口问了一声道:“哦?怎么个特别的法子?” 这少年兀的出现在百花楼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些,江湖上又近乎皆知百花楼的花七公子是个极为心善之人,那少年既出现在了楼里,花满楼定不会弃之不顾,而在这百花楼里,这天下,还少有听闻能有人伤得了花满楼百花楼里的人。 只怕是有人存了心要将这少年托付于他与花满楼的。 司空摘星道:“那少年虽然姓白,他的父亲却不姓白。” 司空摘星斟酌了片刻,道:“半月前,我本就要与你说上此事的,只是……先前总寻不得你的影子,现下说了倒也是不差。” “若是……若是慕容沣当真死了,这孩子只怕便是慕容家仅剩的一丝血脉了。他母亲虽是个白家人,他父亲……”司空摘星道,“这孩子,却本应该随了他的父姓,姓慕容才是。” 若论起辈分来,这孩子只怕比之慕容沣还要长上一辈。早年慕容家太祖一辈老来得了幼子,慕容老爷兄弟之间差了近乎一辈,慕容沣的父亲已经有了长子慕容沣的时候,他的小叔才堪堪三十岁上许,算是慕容沣的爷爷辈,府上大多都唤上了一声晋爷,便是慕容晋了。慕容晋并没有几分习武的天赋,倒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小子,早年还中过探花,却无心于官场,辞官之后便闲赋在家,隔了一段日子,与慕容家灭门的五年之前出外游学去了,五年未归,音讯全无。 慕容晋本是个生性风流之辈,早年游学在外,若说是有了子嗣,只怕是半分也不值得奇怪的,唯独值得惊异的,不过是这女子竟是个白家之人罢了。 待得司空摘星说完,陆小凤一下便已愣住了,回头再看着那痴傻的少年的时候,那少年痴痴地笑着,右手握了拳,伸着便要往自己的嘴里塞了进去,塞了一半,便被花满楼扯了手腕又拿了出来,右手上湿哒哒的流了大半的口水,花满楼取了帕子正仔细的擦着那少年手上沾上的口水。陆小凤现下见了,面上已不由现出了几分的不忍之色,喃喃地道:“他虽是白家之女的儿子,却也是慕容家的孩子,白家毕竟欠了慕容家一笔的血债,怎容得这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这般的晃着,白家尽管容了他,若他不是个痴儿……” 司空摘星嗤笑了一声,道:“他若不是个痴儿,只怕早年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便就是个痴儿,他母亲在他出生的时候便已经死了,他在白家的日子想来也不会怎么好过。” 司空摘星提议道:“莫不然将这小子送于了慕容飞去养着,他若知了他尚有亲友在世,想必……定会十分高兴的。” 临走之前,司空摘星却又记起了一事。 司空摘星摊了手,道:“先前那赌约便算是我输了,那幅画我却是偷不得的。”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笑道:“倒是少见猴精你这般容易认输的时候。” 司空摘星便道:“你可不曾与我说过,那画不仅会自己飞了,那画里面还藏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鬼!” 说罢,翻了窗子,便又已经走了。 …… 而那厢,陆小凤叹了一声,摸了摸下巴,转身却向着身后的花满楼沉声说道:“你道那猴精怎竟然溜得这般快?” 陆小凤面上很快的显出了几分很是古怪的,有些怪模怪样的笑意,“他难道便就不觉得奇怪,缘何只有他能见了鬼怪,常人却连半分的影子也见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刚考完四级!!让我来炫耀一下哈哈哈哈哈哈!蠢作运气简直爆棚了~翻译是读书,作文是参观校园~~ 我基友抽到了核电站,悲催的孩子,容我给她点根蜡烛……一排的蜡烛。 ←←据说最倒霉的孩子应该是 作文抽到介绍家乡+翻译核电站。。。 简直允悲…… 另外,这礼拜还要考一门外语期末和一门高数,考完才算是解放了TAT,只能说求不挂科。 顺便一说,下礼拜后应该……就恢复更新了TAT真的……大概吧OTL给跪 第38章 心尖痣(八)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白皙,柔软,指尖泛着浅浅的粉色。 “好醇香的味儿……”女人揭开了手上的那不过一个手掌大小的酒坛子的酒封,右手的两指在酒坛口子的上面虚虚地似是提捏了几下,眉角一弯,低低地喃喃道了一声。 “果真是上好的醇香美酒。”耳边隐约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男子低沉的笑声,隐绰闪烁的晕黄烛火下,伴着一阵袅袅的青烟,渐渐凝成了一个倚在门框里的虚虚的男人的影子。 男人信手伸了一指绕了几圈垂在胸前的鬓发,五官容貌尽管辨不分明,却隐约能瞧见几分男子自眉角带笑的一副风流模样。 女人伸手盖上了那酒封,那酒坛子便被女人托在手上,转了一圈,便抱在了怀中,那人幽幽地叹上一声,“五百年方才酿成了现在这一小坛子的黄粱酒,你合该要小心,仔细使着才是。” 女人绾了绾一边垂下的几缕秀发,随后又道:“公子嘱了,这酒你可自行取了便是,届时于公子附上一份白家的请柬即可。” 那男人低低地笑了几声,尚且挑了挑眉。 女人便道:“公子又嘱了,这黄粱酒公子已存了百余年,弃之可惜,又了无可用之地,现下你若要取便也就取了,于公子自是半分无碍,公子倒是乐意于你行了这方便。若你当真有意,日后得了机会,将了那狐狸老道的画轴于公子取来就是。只是……此画本是公子友人道玄子转赠之物,本不愿弃之。故而公子念着这画轴可算是有一段时日了。” 那男人垂首又笑了几声,道:“早年多蒙公子赠画,如今也实该物归原主了。” 女人抿了唇,缓缓摇了头,却是但笑不语。 男人伸手向着那酒坛子一招手,女人松了手,那酒坛子就摇摇晃晃地栽进了男人的怀中。 男人弯了眉目,道:“多谢。” 话音未落,那本就有些隐绰的并不怎么分明的身影又已如一阵青烟一般缓缓地散开隐去了,那未落的话音一时间更显出了几分飘飘渺渺的悠远调子…… “阳间的事他本不该插手的。”脚边的讹兽啧啧了几声,伸了爪子,将肉垫里的爪子尖送入嘴中,一下一下的剃着牙,了无形象可言,“阴间鬼差插足阳间事,本是大忌。” “吱吱!吱!吱吱吱!”刚吃了食,肚子已经撑得圆滚滚的雪狐狸轻轻巧巧地跳上了厨房里的桌子,抖了抖一身纯白柔软的皮毛。 讹兽蹬了几下自己的后腿,一咧嘴,又道:“一梦黄粱,弹指百年,黄粱酒可并非堪堪有此用处,黄粱一界,介于阴阳两界之间,成于幻境之中,模糊了阴间与阳间之间的边界罅隙,由此,可使阴间鬼差自行现身于阳间人的梦境之中。” 讹兽咧着兔儿的三瓣嘴,嗤笑了一声,又道:“这小小的判官倒是一副好大的胆子,若是此事在十殿阎罗的面前说开,只怕……” 青鲤低低地笑了几声,伸手指了指上头,道:“你莫忘了,这小小的判官上头可还有人顶着呢。” 青鲤垂首,轻启了唇,吹灭了床头的那盏晕暗的油灯,只余一缕青烟在面前缓缓地腾起,一片如水般温柔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投进了屋子里,印在了女人似乎吹弹可破的那张漂亮的不似寻常的脸皮上…… 眨眼之间,眼前见着的哪是个漂亮女人的脸皮,血肉尽去,徒留了一具骨质灰白的骨头架子,一个搁在肩膀上的“咯吱咯吱”的上下翕动着上下颚的骷髅脑袋,空洞洞的眼眶中闪烁着绿油油的两团幽火…… 阳间事,阴间人,一转鬼差,二引离魂,三乱阴阳,将生于阳间,终为祸也。 …… 白府, 白宁身死之后,府里的诸多事宜都交接给了白宁的养子白秋生,白家这一辈人自白宁之后竟已经好似后继无人,白宁在世时原有三子一女,大儿无所出,十年前习武走火入魔之后再不见了踪影,二子七年前死于花柳症,三子仅有一小儿,四年前却已经夭折,三子随后也死于非命……只有一个女儿年前也已经病逝,倒是留下了一个儿子,算是为白家留下了一线的香火,只可惜……却是个痴痴傻傻的痴儿,故而白宁身死之后,白秋生便接管了整个白府。 陆小凤远远地瞧着白府门前的那块匾额,斗大个白字就这么高高的在白府匾额上这么悬着,然而,神色稍一恍惚,那白府的匾额好似忽然化作了慕容府三个大字,然而,再定睛看去,还是先前的那个白府的匾额。“许是眼花了吧。”陆小凤只道自己许是心有所想,便是所见所闻也一并想作了慕容府。 几日前,白秋生遣了白府来人,将那白家小公子遣回了白家,那白家公子单名一个浅字,唤作白浅,正是月前误入百花楼的那呆呆傻傻的痴儿。陆小凤与花满楼受了白府的请柬今日便也来这白府转上一转,拜祭了那白家老爷。 进了白府,却见那厅堂里正端正地做了一个白衣的俊俏书生,怀里抱着一只白团子一般的雪白的狐狸,却是苏折。苏折日前便与他说道,他今日要去赴一场酒席,原不知,竟也是来了这白府之中。 陆小凤见了苏折,却是不由掀了眼皮往四下里瞧上一瞧,只盼可莫要再见了些群魔乱舞一般的鬼怪模样。花满楼却是低头且“瞧”了那伸手拖拽住他一只胳膊的少年,白浅含含糊糊地咬着字且道了一声“坐……”随后张口却又是“啊啊……啊……”这么胡乱地叫唤着,花满楼对付惯了百花楼前的小儿,想着将那小孩抱在怀里揉了,随后却才记起,那白浅神智好似一个六七岁的幼儿,却确确实实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因而便只好作罢,伸手揉了白浅的发旋。 白浅左手边坐了一个花满楼,右手边且坐了一个陆小凤,白浅拿着花满楼的手指便要往自己的嘴里塞进去,花满楼也由得这痴儿,手上便沾上了好些湿漉漉的哈喇子,陆小凤伸手在花满楼的身上轻拍着摸索了几下,且从花满楼的怀里掏出了一块锦帕,将花满楼的手指从白浅的嘴里抽了出来,将怀里先前苏折塞过来的狐狸团吧团吧塞进了白浅的嘴边,随后取了那锦帕便看似专心致志地擦拭起了那沾上了哈喇子的湿漉漉的几根手指…… 陆小凤的动作极快,待得花满楼反应过来的时候,怀中的锦帕竟是已经被这陆小鸡张嘴给叼走了,且笑嘻嘻地道了声,“这小子瞧着竟是什么都咬,怕是该长牙了,花兄你怎也将你的手指也一并送去于这小子磨了牙了。” 苏折只道是他先去那白府上转上一转,便将手上的狐狸交予了陆小凤,再眨眼间,却已经不见了踪影。陆小凤扯了身旁的一小仆且问道,方才那白衣的苏书生往了何处,那小仆却只道,府上宴请的多半都是些江湖中人,又是何处来的一书生?府上宾客的名单里并不曾见了一个苏姓的书生。 白秋生很快也来了厅堂,眉目看似生得十分俊秀,好看得多有些像个女人,浑身上下脂粉味儿好似挺浓,面上且抹着一层的白粉,脚下的步子看似有些虚浮,面上尽管抹了一层白粉,也掩不住有些泛着些蜡黄之色的面皮,正是几日前司空摘星在古刹里见到的那青年。 白秋生对着白浅倒是极好,颇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模样,也不似作伪,那好似要将白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的喜爱,只是,那面色之中却又常见几分似是惧怕又似敬畏一般的神情,不像是个真真正正的兄长,更似低伏或是愧怍一般的姿态。 酒宴上, 陆小凤吃着手上的水酒,凑在了鼻尖一闻,且道了声,“这酒闻着似有一股异香,便是这么闻着都觉得自己已经快醉了。”说罢,两指钳着手上的酒盏便向着花满楼的鼻尖也凑了过去,“你且再闻闻。” 花满楼便道:“这酒味儿确实好闻,隔了挺远都能闻见味儿了,倒也不呛人,不比西域美酒的那股浓烈的香料味,只觉得醇香甘美,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难得倒是见到一回与你楼里的百花酿一般的好酒。”陆小凤摸了嘴上的两撇胡子,抿唇一笑,便抿出了嘴边两个不浅的酒窝来,“可要待我好好品上一品的。” 花满楼两指也钳着自己面前的那酒盏凑至了嘴边,闻言,也只好暂且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举杯便已饮下了那杯中美酒。 酒入喉肠,陆小凤只觉眼前好似迷迷糊糊地闪过一阵光怪陆离的白光,勉强晃了晃脑袋,再睁开眼的时候……花还是那些花,人还是那些人,却又似乎有些东西……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 作者有话要说:_(:з」∠)_滚回来了……真的。 第39章 心尖痣(九) 这一年的冬天尤其的难熬,入冬没几日,天气向来温暖适宜的江南一带也落起了雪来。十几岁的少年一步一步踩着雪地里落下的脚印寻到了这处院落,那少年两手掩在嘴边,隐隐呼出了一口热气,口中很快呼出的热气又很快化成了眼前一阵朦朦的白雾,朦胧了眼前的视线。 那少年像是个天生带笑的模样,年纪稍小,五官看似介于少年与青年之中,隐约似乎可见了成人之后俊朗好看的模样。庄园掩在一片皑皑的白雪之下,显得有些空落落的,银装素裹,却又显得干净而美好,据闻白色本是这个世上最干净的颜色了,天地间皑皑的白雪涤荡着空气中看得见或是看不见的污浊,干干净净的纯色的白…… 雪珠落在少年的鼻尖上,睫毛上,眨眼却又化作了温暖的雪水,从鼻尖和睫毛上抖落了下来……远远地,只见一个青年从茫茫的雪地里走了过来,像是从极远处投过来的一段蜃影,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些看不真切,身形似有些虚幻……那青年伸手牵住了那少年踩着雪地里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走远,自远处而来,又从远处而去了,天地间唯余了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从远处延伸而来的小径似乎没有了尽头,庭院里的亭台院落像是虚晃的蜃影一般开始慢慢地消融…… “……”眨眼之间,陆小凤便似乎出现在了这天地一片纯白色的茫茫雪地中,陆小凤下意识地便想唤住了那青年,张口却发现自己似乎发不出一分一毫的声音。 现下尤是初春,便是在塞北极寒之地,此时怕也是见不得这般的雪景的,而那少年……五官,眉目,神情分明却是少年时期的慕容沣,陆小凤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事情,却又似乎怎么都想不起来,那青年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带走少年时期的慕容沣?不……不该是少年时期的慕容沣?刚入冬时的那一场大雪……慕容府…… 那青年好似当真觉察到了什么,缓缓回头的片刻便直直的看向了陆小凤的眼底,不知道为什么,陆小凤确实觉得这个人在看着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眼角都是带着笑的,瞳孔中的眼白一步步地在眼前放大,只觉得那纯黑色的瞳仁里好似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一眼便能将人的魂魄都吸进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之中…… 白雪茫茫的雪地里,却原来……陆小凤竟分明只瞧见了着脚下的雪地里仅有一排的脚印。 …… 客栈, “叔公……”慕容飞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犯晕的头脑,方才在梦中他好似隐隐约约瞧见了少年时期的自己和年轻时候的叔公,慕容飞对于慕容晋的印象始终还停留在十五年前方才四十岁上许的慕容晋,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然而,奇怪的是,自己记忆之中出现的慕容晋似乎显然要更年轻一些,像是刚过而立之年,而自己的记忆之中,似乎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一段记忆……牵着少年时的自己走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的叔公……而那场大雪……更像是十年前慕容府被灭门那天晚上的一场大雪,毕竟江南这么大的一场雪景也并不多见…… 夜晚的凉风透过开了缝的窗户吹进屋里,屋子里的烛火有些明明灭灭的,慕容飞心道了一声,想来自己在整理翻阅慕容家旧扎和一些杂物的时候犯了困打了个小盹儿吧,观了眼下的天色,已近子时,于是扬手便灭了手边的烛火,早作歇息了。 …… 陆小凤随后又见梦中那青年似乎就那么轻飘飘的对着他一挥手,再睁眼的时候,方才又出现在那白府之中的丧礼上,围着白府厅中一座黒木的棺材,棺材里有一具没了脑袋的男尸,白府倾尽了全力最终也不曾寻回白宁的头颅,却从白宁随身的龙纹玉佩中认出了白宁的身份,预备这几日先办了丧礼,再行追查白宁不知所踪的那只头颅。 天色似乎变得有些冷了,亥时已过,子时将至,府上在座众人却竟忽然感到了一阵的寒意,忽听得在座有人惊道了一声“下雪了”,眼下已是初春,又是哪来的一场大雪,莫不是在说着胡话吧……然而,话音未落,门外的天色却是忽然的一下暗了下来,不比方才夜晚的暗色,看着却是有些阴沉沉的,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忽然一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门外随后果真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来,不过十数秒之间,门外却顷刻之间化作了一片银装素裹的白茫茫的颜色…… 忽听得府中隐隐约约的传来一阵渺茫的声音,听得一人说道几声,“要怪便怪你慕容家得了如此宝物,却没有护住那宝物的本事……”“慕容老儿,今日便是我血洗你们慕容府的时辰……”“……杀!一个不留!我要慕容府今日绝不能留有一个活口!杀!杀个干干净净!不留一个活口!” 众人分明是坐在席上,四下周遭的景物却好似一下都退却了颜色,再一眨眼的功夫却似乎出现在了一片被白雪覆盖着的院落里,抬眼一看门上的匾额,那匾额上却是端端正正的三个楷字“慕容府”,心下惊骇之余,张嘴愈加言辞,却发现自己不仅张口发不出丝毫的声音,身体更像是被冻得僵住了的冰雕一般,不得动弹。 早年天下间多有些见闻的人谁人不知十年前慕容府一夜之间被人屠了满门的惨案,再算算时日,可怖正遇见了十年前那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莫非……这世上可当真有冤魂索命之说?……那老慕容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命竟都是早年间为白家所害,如今时日一到,那恶鬼便是要向百家索命来的吗? “天下人只知了你慕容世家为天下第一的长刀世家,又何曾识得我白家?”“今日之后,我便要这世上再无慕容世家!”“你会为我慕容家一百二十多条人命偿命的,白宁你个……老匹夫……哈哈哈……可叹你白宁为了……一己私欲,机关算尽……屠……我慕容满门,最后你也永远……得不到……学不会……我慕容家的刀法。天下……至道……皆出……慕容……哈哈哈哈……” 刺目鲜血,滔天的火光……好似在眼前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从人的咽喉里,胸膛里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这片茫茫的白雪地,人咽喉和胸膛里涌出的鲜血的温度融化了青石板上的白雪,化作了雪珠,混着鲜血的颜色在雪地里流淌……众人眼见着一个个蒙着黑巾的黑衣人闯入慕容府,那些黑衣人似乎从众人的身边漠视地直直穿了过去,看得到,却摸不着…… 忽听得耳畔一阵阴鸷而绝望的诅咒,无端让人觉出一阵从心底泛出来的寒意,“白宁!白宁!!白宁!!!我要你白家上上下下鸡犬不宁!要你白家世世代代无子无孙!断绝祖荫!要你白家男子生生世世为奴为仆!女子世世为婢代代为娼!我要你白家……永无宁日!” 慕容老家主张狂大笑的疯语尤在耳边回响,再回神的时候,众人竟都又出现在了白府的厅堂之中…… 白秋生靠坐在那黒木棺材的面前,以手代梳正梳理着自己披散下来的一头乱发,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些什么,却又有些听不分明……白秋生,或者该说是慕容秋生,慕容秋生愿为慕容家样子,十年前,慕容秋生还犹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慕容家上上下下一百二十多条人命为何能在一夜之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屠尽一空,仅有慕容老庄主凭着功力深厚勉强存了几分神智,十年前的慕容秋生缘何又会以白家养子白秋生的身份出现在白家白宁的灵堂之上? 十年前的慕容秋生还犹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慕容秋生虽是慕容家养子,却为慕容老庄主故友之子,慕容一家向来待其不薄,小小年纪,便养成了其骄纵蛮横的个性,慕容秋生对当时年少成名的慕容沣心生倾慕,慕容沣却待其如幼弟。既不能为之所得,便遂生恶念,慕容秋生又听信白家二子白修文谗言,于慕容府水源处投下迷药,后遂又招致白家人马…… 慕容府灭门之后,慕容秋生随白修文回府,自此名为白秋生,白秋生名为白宁义子,白修文幼弟,实则却为白修文禁/脔,与其时常交为欢好之事。自白家二子白修文死于花柳之症之后,方才以白家养子的身份出入白府之中。 风雪初停,远远地,众人似乎在门外瞧见了一个白色人影正从远处而来,是一个一身素缟的俊美青年,五官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些看不分明,无端给人的感觉却是一个十分俊美的青年。那青年手上似乎执着一本账簿,另一手持着一枝足有小臂长短的判官笔…… 那判官笔忽而向着那厅中的黒木棺材虚空那么一点,笔尖毫无点墨,却隐隐似乎泛着一阵金光,须臾,只见从那黒木棺材中慢慢走出了一个鬓发斑白,面目英武的老儿,脸色上却看似蒙着一层浓重的黑色,似一层黑雾一般笼在了这小老儿的脸上,那老儿面色茫然地从那棺材底板里走了出来,忽见其左右两边出现了两个青面獠牙的小鬼,一人白面,一人黑皮,莫不正是那黑白无常? ——白宁,为恶,身负慕容姓一百一十七条人命,昔年早山村百姓一十八人性命…… 享年六十八岁整,死后当入阎罗殿,受剐刑一千三百七十二刀,入油锅三百一十七年,千年不入轮回之道。 那白衣的青年持着手上的判官笔又一指那白秋生,且道了声,“慕容秋生,暂且勾你一魂一魄先入阎罗,待得小儿寿终之日,再行勾出两魂六魄,共入阎罗受难。” …… “原来这世上竟当真是有阴曹地府的……”陆小凤忽而喃喃地说道,迷迷糊糊地便要往身旁花满楼的一边倒去,花满楼伸手且一晃身旁好似有了些醉意的陆小凤。“这白府的酒可当真厉害,方才只喝了一杯,便好似做了一个挺长的梦。”忽又听得席间有一人说道,可当真要细究起来,在座众人竟无一人再能想起方才梦中所见之景了。 陆小凤伸手似是有些茫然地揉了自己的额角,且道了声,“我方才又说了什么话?” 花满楼伸手且替陆小凤斟了一杯热茶,随即轻笑着便随口道了一声, “——胡话。” 第40章 心尖痣(完) 白秋生疯了。 那日,在白宁的灵堂面前,白秋生疯疯癫癫的忽然仰脸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又尖又细,不似男子爽朗的大笑,却似个小女儿一般的尖细,这人一笑起来就好似停不下来了一半。他越笑,先前脸上抹上的白粉便隐隐的往下掉,显出了这人满脸的白粉下蜡黄的脸色……白府的几个小仆欲要去拦他,白秋生便胡乱的开始扯起了自己身上的衣物,一边笑着一边却向着大门外走了出去…… 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这便是当日里从白府走出去的白秋生。 传闻,日后在街市上常能见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乞儿,时常拉扯着街上经过的男子逢人便唤上一声“沣大哥”或是一声“晋二爷”,多半是在呢呢喃喃地说着一些胡话,“沣大哥……”“不要杀我……不要。”“二爷,二爷……”“……” 那日酒席上饮下了一杯黄粱酒,再见慕容被灭门那一晚的场景,白秋生便已近疯魔,慕容家待慕容秋生向来不薄,便是年少无知也罢,狼子野心也罢,他慕容秋生终究是助了他白家为恶,若无他心生恶念相助白家恶人,白家又怎可能这般轻易的覆灭了整个慕容世家,慕容秋生想来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曾见了那整整一百二十条人命……一个个的死在他的面前,然后再一个个的站了起来,化作了冤魂,正要像他索命而来。若他当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少年倒也罢了,可这慕容秋生性子刁蛮骄纵不假,心性上却不是个极为坚韧狠辣之辈,日日叫他受了这背负了整整一百二十多条人命的愧怍煎熬,直到时至今日才成了如此这般疯魔之状,也实在算是侥幸。 白宁死后,整个白家竟就这么垮了。白宁早死且无后的三子,便是白宁的养子也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仅有的一个小孙还是一个痴儿,白宁身死,白秋生出走之后,这小儿便也不见了踪影,再也没有人在白府见过那痴儿。 万贯家财,百年声望,终于是一朝散尽。 …… 人死后,三魂归于阴司,七魄拘于拘阴簿,生前有大能,死于非命,而又尚有心愿未了,不愿转世投胎之人常为各地城隍,阴司判官,黑白无常,或阴司小鬼若干。 十五年前,慕容晋游历天下之时,为女干人所害,死于非命,死后归于阴司,十年前,自请于阎王为当地阴司判官,准之。 慕容晋身外化魂,于十年之前助慕容沣脱于十年死劫,届时又逢慕容晋小儿白浅初入白府,自小早慧,天资聪敏,本是个极为讨喜的小儿,然而白府已知慕容沣未死,欲借这小儿一作筹码,慕容晋恐其早慧引来府中恶人忌惮,身逢不测,然而,慕容晋既已为阴司人,难为插手阳间之事,遂借苏折狐仙一画一用,以判官笔将小儿一魂一魄封入画中自成一世界。 眼前目见那痴傻的小儿立于那画前,那画中之魂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少年慢慢走近,说来也奇怪,那画中魂虽一瞧便是个极为俊美可爱的少年,然而若是仔细瞧了五官,又似乎有些看不分明,人方才见过了一眼,转眼却又已经忘了那少年究竟生得如何模样,只觉得该是个十分可爱的少年,又道不出几分一二来。 倒是眼下,随着那画中之魂一步步向着那痴傻的小儿越来越靠近,那原本模糊不堪的五官似乎开始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分明竟是两张生来一般无二的面庞。 眼见一阵柔和的白光似是朦朦胧胧的拢住了那一人一魂……再见那小儿,三魂七魄已全,似是眼中神光已归。 朦朦胧胧的,白浅好似觉得额上冰冰凉凉的一阵触感,冰雪初融一般的凉意,他隐约见到这人似乎张口想要对着他说着什么,神色柔和,然而,眼前那人的身影似乎虚虚晃晃的,夜晚的凉风一过,那身影便好似化作了一阵青烟……缓缓散去了。 白浅张口欲唤了一声,“……阿爹。”一张口却只能含含糊糊地唤了几声。 几日后, 慕容飞得知慕容家慕容晋之子在世,慕容家血脉尚有一息尚存,那日里见了白浅,只道那小儿竟是生得与当年的慕容晋一般无二,便于那那在百花楼收留了那白浅几日的花满楼致了谢意。那日里,白浅笑眯眯地瞧了慕容飞,两手托着腮与慕容飞且道了一声,“不知缘何,我一瞧见你,便觉得你生得十分亲切。” 听闻那白浅本是一个痴痴呆呆的痴儿,如今一见,却见那小儿随手投足之间虽是一股子的小孩稚气,说话神态之间却全然不似个心智不全的模样。 白浅随着慕容飞离开了江南,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也许是在塞外茫茫一片的荒漠,也许塞北天地一色之间的冰天雪地,也许……他走得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他将往何处,陆小凤不知道,花满楼不知道,司空摘星不知道,便是那书斋主人也不知道。 白浅一步一个脚印踩着慕容飞身后的影子,像个小尾巴一样笑嘻嘻地扯着慕容飞身后的衣服缀在身后。 “总觉得……我好似已经很多次这般踩着你的影子在身后走过,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很奇怪?” “……我们会去哪里?” “还会回来吗?” “……” “慕容大哥。” “慕容大哥。” “慕容大哥……” “……” 慕容飞牵着马儿尚且走在官道上,耳边散在春日里的暖暖的和风里的……正是那少年一声一声唤他的……一口地地道道的,江南口音的吴侬软语,只觉得日头拂在了自己的肩头上,暖和舒服得很,便好似眼前的这条路看来都看着变得不同一般的宽阔了起来…… 这日里, 苏折的书斋又来了一位新客人。 “你费尽了那么大的心思,借了一梦黄粱混入这席上酒水之中一入酒宴,遂现身来此阳世?”苏折且伸了两指就着自己耳边垂下的一缕鬓发缓缓捋下,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声。 “你许我的酒席我便是好酒好菜都没有吃到,我倒是也不与你计较了。”手上持着那画轴缓缓抖开,画上且画着一截老树枯枝,挂着一轮泠泠的冷月,蜿蜒了一条青石古板小路,苏折闭目且指了那画上的一点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窟窿,道了一声,“这画……又是该从何论起?” 那白衣人挥罢了手上的月白长袖,且道了声,“回头我便是再赔上你一副一代画圣吴道子的真迹便是。” 借了这人的画,又取了这人的酒,现下便是这画毁了不说,年前又多蒙这位照看了自己小儿一魂一魄,那白衣人许是心下也多有些说不过去了,回头便又咬牙肉痛地说道:“昔年,我还尚有一幅唐伯虎的真迹……” 苏折缓缓合上了自己面前的画轴,唇角一勾,便看似十分满意地道了一声,“好。” 陆小凤来此书斋的时候,那白衣人便正好与其擦肩而过,陆小凤抖了抖自己肩头的一阵似乎陡然而起的凉气,抬眼再一瞧了那白衣人,一时间竟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但又实在说不分明是在何处见了的那人。 陆小凤见了苏折摆放在案上的那幅画轴,且好奇地道了,“那幅画,便正是慕容飞当日里送你的那一幅好画?”陆小凤伸手又摸了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又道了一声,“方才走出楼外那人是你朋友?我瞧着好似有些眼熟。不似个活人,周身尽是些渗人的冷气。” 苏折且叹道:“你的话似乎总是那么多,果真像是只叽叽喳喳的老母鸡。” “你最好日后见了他最好还是要处得好些。他是当地近几年最新上任的阴司判官,你日后若是死在了此地,少不得要犯到这人的手里。”然而随后苏折便又不紧不慢地道了声。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好像有些想起来了。昨日里,我去赴了白府的丧礼,在酒席上我好像喝醉了,然后做了个梦,梦里便是这个人手持着判官笔勾了白宁的魂魄,又勾走了白秋生的一魂一魄,我好似还见到了黑白无常。”陆小凤摸着嘴上的两撇小胡子由是如此说道。 苏折且道:“我今日寻你前来,倒不是来听你说着胡话的。” 陆小凤径自取了桌上的那幅画轴顺手那么一抖,挑着眉且回头瞧了那幅画,“这便是你日前一直惦念着的那幅好画,猴精偏又说了你这幅画里住了个漂亮的少年,也不知是真是假?” “和尚你也莫要诓我。”陆小凤道,“那日里我便觉得那酒宴上的酒味儿有些不对,一杯酒下肚,再闻了那酒宴上的酒味儿便又觉得不对了,莫不正是那酒味儿搞得鬼,势必要让我见了些鬼鬼怪怪的?” 苏折便叹道:“你是我见过最能说话的一只老母鸡。” “你且说我那一梦究竟是对了还是岔了,可能辨了真假?”陆小凤忽而道了一声。 苏折且笑道:“你道是真便是真,是假便也就是假了。” “我倒更愿意信了那并非只是个梦。”陆小凤随后又叹道,“每回与你这人处得越久,都禁不住让自己觉出了这样一个事实……” 苏折便奇道:“哦?什么事实?” 陆小凤道:“这世上的鬼怪远比这世上险恶的人心要可爱了许多。” 第41章 黄粱一梦(一) ——今非今,昨非昨,大梦始觉,一觉黄粱枕。 那日酒宴上慕容晋圈下的的黄粱酒尤剩了半葫芦,差人送回了书斋。 白狐觅得了酒香,一矮身便从门缝里钻入了厨房,一扫身后蓬蓬松松的尾巴,又抖抖自己身上的皮毛,鼻子且一耸一耸的……狐狸也不知摊上了何处的毛病,近日来一见酒味便不得安分,钻入了酒缸里多半便不怎么出得来了。 青鲤见不得这小狐狸腆着肚子醉在酒缸里的小模样,书斋里也尽是些鬼怪,难见活物,自然是吃不得酒味的,书斋主人又不是个嗜酒的,厨房里并不常备着好酒。今日难得竟见了酒味,这狐狸抖抖尾巴便蓦地起了偷酒的兴致。 狐狸的脑袋上趴着一只融雪团一样的白兔子,那狐狸浑身上下都是纯白的,那兔子也是白白的一只,滚在一起,远远看去,有些不怎么能辨的分明。竟原来这书斋里好酒的活物并不只有一只狐狸,还有一只兔子。讹兽天性喜好享乐,早年在人世享遍了人间香火,仙兽的本事倒是不曾习得几分,人间的恶习多半却是沾了个遍,贪杯好色,好赌成性,听了色子声便挪不得步,闻见酒香便走不得路了,见了漂亮女人说起话来那更是半截舌头也不打弯的…… 那兔子好酒,便是那狐狸说不得也是被那兔子诳着方才知了那酒中滋味的! 此话暂且撇开不谈,这一狐狸一兔子倒确实是因酒……竟然难得相交成了一对还算不错的酒友。 讹兽怂恿了那狐狸去偷酒喝,他一早便闻见了那浓香的酒味儿,慕容晋差了阴司的鬼差送酒来的时候,它便盯上了那半葫芦的黄粱酒,一想到那另外半葫芦被慕容晋倾入了凡间酒坛子里的好酒,它便忍不住觉得可惜,只道了一声实在暴殄天物。 狐狸扒拉着爪子,轻轻巧巧地那么一跳,便跳上了厨房里的碗橱里,伸着爪子便要去勾那酒葫芦,哪只,却正在这时,从碗橱里竟是忽然冒出了半个血淋淋的头颅来,无头鬼本是青鲤寻来在厨房看火的,灶台上的火还在滋滋的烧着,正烧着一罐子的白水……狐狸伸手去够那碗橱里的葫芦,碰了厨里的碗碟,白瓷的碗碟经了那狐狸爪子一碰便是一阵“卡拉卡拉”的声响,惊了那看着火的无头鬼,那头便飘啊飘的飘上来那么一瞧…… 这一瞧,却是将那白狐狸一下吓得不轻,“吱吱吱吱”地胡乱乱叫了一通,爪子暂且那么一扑棱,竟将那已经差点勾出来的酒葫芦从碗橱里碰了出来,那兔子一见,蹦了后腿便猛地往前一扑,一下且抱住了那酒葫芦,然而……那酒葫芦塞子好似有些不妥当,那葫芦掉了个个翻下来的时候……只听得“兹啦”的一声,竟有一滴酒液顺着那葫芦口落入了那一罐子的滚水之中…… 随后又见那墙后忽然走出了一具无头的人身来,只见那人身上竟尚且作着一身秦汉时期的儒士的打扮,右手上且执着一把扇子,那穿过了碗橱壁的头颅且唤了一声“我的头呢?”。 只见那无头的身体走至了碗橱旁,伸手在那处摸索了几下,两手捧着自己的头便往自己脖子上那么一按,然后转转,只见那人活动了几下自己的脖子,方才觉得满意的往四下里一瞧,只见这人五官俊秀,生来倒也似个俊俏书生的模样,手上的折扇明晃晃的暂且那么一打,似当真颇有几分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 这无头鬼自言本是秦皇琴师李然,后因事触怒秦皇,判以五马分尸之行而死,因生前先被扯去了头颅,故而死后便成了无头鬼,四肢尚且还好,却总是掉了头,便是有时说话且这么说着说着,那头便要咕噜咕噜地从脖子上滚了下来。 狐狸眼见自己好似惹祸了,狐狸眼一瞪,四肢暂且那么一趴,便好似就这么昏死了过去。兔子抱了酒葫芦便往一旁一闪,且咕咕哝哝地道了几声“你瞧不见我瞧不见我瞧不见我。” 那无头鬼伸手且拎起了那晕死过去的小白狐狸,哈哈大笑几声之后,伸手且捏了捏那狐狸的鼻子,道了声,“你这偷酒吃的小狐狸倒也是聪明。” 李然死后倒不是为了怨气凝而不散而转不了轮回,便是生前为始皇五马分尸之怨尚且已经散去,又何谈怨气凝而不散,据言却是因为此生执念未消,因而难入轮回,百年前,苏折见他之时,这人便是已经成了孤魂野鬼,又一早遭了劫难,魂魄将散,后得以遁入养魂葫芦中休养生息,方得如今修为,五十年前便已转了鬼修,倒是个极有慧根的。 无头鬼且揪了抱着那酒葫芦的兔子的兔子耳朵,那兔子便哇哇大叫道:“你这刁民……刁鬼……你可知道我是谁吗?堂堂……仙兽,你这大胆鬼修怎敢如此……” 话未说完,李然且揪了那兔子的一截短尾巴,伸手一指便道,“小白”,伸手且再一指那狐狸,又道了一声,“大白。” 李然且道了一声,“呀!又胡闹了。” 讹兽一龇牙,张口便道:“本仙兽怎么可能承认那么白白白白白……白痴的……” 李然摸了下巴又道了一声,“那阴司判官差人送还了那半葫芦的黄粱酒,一时间倒也不得用处,百年攒下的黄粱酒尽管不多,倒也算不得上少,库存里尤剩了一葫芦,你们且去了这半葫芦解了馋,也似不怎么当意……” “只是那一罐子的白水本是青鲤寻来的四时晨露之水煮来的,本是要与公子泡了茶水喝的,可莫要于你们两只搅了。” 只见那一罐子的白水表面上好似腾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已经隐约开始滚起了乳白色的水泡…… 讹兽一见便忙转过了头来,且一边扯着嘴角干笑着说道:“是极是极。” 一兔子一狐狸叼着那酒葫芦一落地便轻轻巧巧地钻出了厨房。 …… 青鲤端着手上的茶水且送入了书房,苏折且一翻手上的书册,那坐在他肩上拇指大小的一只耳语虫正叽叽喳喳地与他说着话,那耳语虫看着不过一个拇指的大小,生来两对半透明的翅膀,似个人形,两边的耳朵却是奇大,掩住了大半张的脸。 苏折眼盲,故而目不能视,闲来无事之时却又喜好翻看了几页评书,那耳语虫喜好食豆鼓,苏折便许了它一日一碟豆鼓,那耳语虫便每日于他说道两个时辰的评书。 青鲤且放下了手上的一壶新茶,又收了几案上几个时辰前送上的一壶冷茶,待得苏折回头,且道了声,“青鲤,你近来可有见得阿九?” 阿九便是那只摇摇晃晃终日饱食的鬼头鹰,阿九原是天下间据闻出现过的第九只鬼头鹰,便只唤作了阿九。阿九常以恶鬼魂魄为食,近日想来多半是已经出去觅食了,然而,现下算算时日,却已经足有半月不曾见了那鬼头鹰…… 青鲤嘎达嘎达地翕动了下上下的骷髅骨头,口中却是吐出了一阵好听的如银铃一般的女子的嗓音,且掩嘴低低地胡卢而笑道;“几日前方才见过,那肥鹰便是在外也不是个能吃亏的,几日前见它的时候,倒好似觉得这肥鹰肚子上的肥肉又涨了整整一圈,想必想必又多贪了一些口腹之欲,日子倒是想来应是过得极为舒服才是。” 苏折随即低低地也轻笑了几声,“半月前,阿九回来的时候,看着便好似又胖上了一圈,几日前竟是又见胖上了整整一圈,再见的时候,莫不是当真要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圆球?” 说罢,苏折抬手且按了几案上的那杯新茶,扶着那茶盏且至了唇边,只轻轻地抿上了一口,门外不知何时且立着的白狐狸一见,闭目伸了爪子便不由掩上了自己的眼睛,兔子便只顾把自己团成了一只小小的毛球,且只喃喃说道了几声“无怪无怪。”。 ——今日的茶水怎好似……竟像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苏折伸手且揉了自己的额角,皱了眉,只觉得方才咽下去的那一杯茶水只除了那一阵的茶味之外,还似觉出了几分……古古怪怪的滋味,脑袋一下子竟是忽然觉出有了几分困意。 心思百转之下,却是蓦然想到,莫不是…… 是了,这混着酒味的茶水的味道自然该是十分古怪的…… 不曾想,今日竟是忽然也遭了这黄粱酒的滋味。 只觉得脑中好似又是一阵昏昏沉沉的感觉自下而上地涌了上来,耳边正在细语的耳语虫说着的评书一时间也变得有些迷迷糊糊了起来,辨不分明……便是再揉了额角也掩不住一下沉重的困意。 隐约的,他好像在梦中见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寒山外的古寺之中见一学子点起了一盏油灯,烛光摇摇曳曳,印着那书生看不分明的侧脸…… 寒山,古寺,书生…… 好熟悉的场景…… 该是……几世前的自己…… …… 第42章 黄粱一梦(二) 五百年前, 瑶山以西有一村落,唤作瑶村,村落傍山而立,三面环水,村中渔民多以打渔为生,欲过此村,必先翻过瑶山,山高而水恶,兼有猛兽凶禽,林中又生瘴气,经年之后,瑶村村中百姓遂不便与外人交流,终于为世所隔。 据闻此地本是一山清水秀的福地,村中男子大多生得孔武有力,女子生来娇媚可爱,而少年则大多早慧,是个神仙赐福庇佑的福地。 ……耳边听到的是村头的小儿嬉戏打闹的欢快可爱的笑声,鼻尖隐隐闻到了鲜花簇拥的美妙的芳香,阳光暖洋洋的洒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的眼前似乎隐约浮现出了这样的一幅画面,他置身于一片细化簇拥的花海之中,交错的阡陌蔓延开的远处正见了在村头嬉戏打闹的小儿,他看到了蓝天,看到了白云,看到也听到了枝头“叽叽喳喳”的提着嗓子的鸟雀,闻见了一股十分迷人沁鼻的芳香…… 他伸手且按住随后扯下了他眼前蒙上的那层黑色的绸布,出现在他眼前的世界……一如想象中的那样明亮而可爱,他看见了阳光透过村头的那颗大槐树浓密的枝叶折射下来的分明的光线,看见明朗的空气中细小的……正在漂浮着的一些微尘。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不仅又大又明亮,他笑起来的时候,眉梢和眼角都是带着笑的,眼睛浅浅的那么一弯,便好似盛满了极为温暖的笑意,眼睛瞳仁是纯正的黑色,眼白的部分却白得剔透,像初融的冰雪,一看便是一双尤其干净好看的眼睛。 他的头顶时常盘旋着一只飞鹰,那飞鹰好似生来奇胖,落在自己手臂上那分量却是着实不轻,飞鹰又好似极通人性,每日日起而去,日落饱食而归,性傲,素不喜人,有一日,他竟好似在梦中听到那肥鹰张口说了话,换了他一声,“苏折……”,他却竟半分也不觉得奇怪,心下竟这般想着:——天地万物,生而有灵,飞禽走兽便是张口能言,本无怪哉。这般想罢,又觉得此事更是理所当然。 …… “村里近来生了怪事,李三儿近来好似误食了些歹物,直闹了肚子,本也不当意,今日再见之时,村中左邻只见那李三儿直敞着肚子躺在了席上,那肚子上好似被什么物什啃咬的一般,生生破开了一个大洞,那肠子都好似溜了整整一地……”尹仙儿且捧着脸笑嘻嘻地瞧着那白衣的书生,村中诸人多是些武生,似这般文文弱弱的书生尚且少见,那书生好似兀的一下便出现在村子里的,似是从山那边来的人,生得一副比姑娘家还要俊俏几分的容貌,笑起来怪好看的。 那女孩天生得明眸皓齿,正是二八左右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两眼好似一汪盈盈的碧泉,五官都好似比寻常出众了那么一点,然而,挤在了一张脸上,粗粗一眼看来相貌却只能算是清秀,倒是笑起来的时候竟是尤其的好看,可惜左眼角那一块儿生来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乌黑紫青的胎记…… 那女孩睁着眼笑盈盈地看着那书生。 尹仙儿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抿唇浅浅的那么一笑,两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隐约见了眼底的笑意既调皮又可爱,漂亮而又聪明的女人通常很善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一颦一笑,一举一措,都能叫男人为之神魂颠倒,尹仙儿骨子里似乎天生便有着……一种似乎能将男人掌控在手心里的聪明劲儿,可惜……她没有一张生来就很漂亮的脸蛋儿。 尹仙儿梳着两根一翘一翘的羊角辫儿,负着手,似个顽童一般一蹦一跳地随在那书生的身后,尹仙儿从后山寻回那漂亮的书生之后,那书生便已经忘了自己原来的名字。 “村长的女儿好似很喜欢你,那日里我便见村长家的小丫鬟偷偷来瞧你了。”尹仙儿伸手且笑嘻嘻地拽去了那书生一边垂下的一缕鬓发,绕着手指把玩了那么几下,书生正拾掇了一味且能入药的药草丢入了身后的竹筐之中,自那书生来了村子上的半个年头,每月月初,书生且都会上山寻了一些药材,再拿到村子里最大的药铺里售卖换了一些银两。 说来也是奇怪,那山上的药材尽管生长极为茂盛,然而,自百年前,山上的野兽山禽,毒虫蛊物之流亦胜寻常百倍,山中又生瘴气,寻常药物都极为难寻,莫说那百年以上的灵物更多有专门凶兽守候,然而……那书生好似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屡次视那山中瘴气,猛兽毒物为无物,出入自如。一经过处,林中野兽皆避之如蛇蝎,纷纷退散,山中灵药自可随意取之。 尹仙儿原也是个采药人,自半年前于山上寻回了那书生, 尹仙儿犹豫了片刻。随后,却又忍不住低低地说道,“村长的女儿其实挺好,我见过,很漂亮的,村里人都说村长女儿性子温婉,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山中有一处溪流,正欲汲水,却见那溪流正中的石块之间竟似附着一乳白色膏状之物,细腻光滑,表面似肉状,白若乳膏,书生且撕了一小块那肉状物,小心放入了身后的竹筐之中,随后却又将大半肉灵芝逐入那溪流之中,只见那肉状物遇水便融,随后又见那肉状物一再附回了方才那巨石之上,又见其吸附处隐约好似起伏,竟似是个活物。 却正是一株足有千年年岁的肉灵芝。 书生且笑着轻点了点自己左边的眼角,不紧不慢地道:“这千年的肉灵芝素有活死人生白骨的药用,百年难得一见,千年不见一闻,天地间尤为的奇物之一。” …… 如果那日里尹仙儿上山采药之时不曾遇见了一个书生,如果那日她不曾一时好心将那书生救了回来,如果她……尹仙儿看着铜镜中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眼角边上半个巴掌大小的乌黑紫青的胎记已然褪去,她的皮肤变得像水一样的柔嫩,雪一样的白,她的眼睛还是一样的好看,像一汪盈盈的会说话的碧泉,鼻子还是鼻子,眼睛还是眼睛,五官却好似长开了些,不似先前皱在一块时的寻常,却一下好看了许多。 散下了原本梳得一头乱糟糟的发髻,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檀香的木梳从发梢一路梳理到了发尾,托着腮且笑看了窗外闲时晒了药材的书生,金色温暖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了那人的身上,见那书生唇角微扬,眉间似有几分愉悦,眉目稍展,他的眼睛好似会说话一般,满满的温柔而可爱的笑意。 天地间似有一声急鸣一闪而过,却见一只黑色的飞鹰在空中一闪而过,看身形竟是奇胖无比,身手却是矫捷得很,一双隼目尚且如电,柔软而温和的阳光掩去了这肥鹰肚下的一层血红色的绒毛,粗粗看去,竟似浑然一色,倒是越发衬得那肥鹰英武不凡。 那飞鹰驻在了书生方才横在胸前的左手小臂上,用尖椽回头且仔细打理着身前身后的绒毛翎羽,书生伸了右手且仔细地打理着那肥鹰背部头上的翎羽。 那书生当真实在生得一副难得的好相貌,五官便好似是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画中人一般,天生的俊俏,那眉目之中尚且时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且可爱的笑意,莫不是要让人当真醉入了他那双温暖尚且迷人的瞳仁之中。 尹仙儿梳了一个整整齐齐的发髻,穿上了她最漂亮的那件绯色流裙,笑嘻嘻地在那书生的面前转了一个圈儿,且道了一声,“我漂亮吗?” 那书生一弯眉目,便笑道了一声,“好看。” 尹仙儿且高兴地伸手去拽了那书生的衣袖子,欢欢喜喜地说道:“好看!” 伸手且勾住了那书生的腰腹之间,两手且随后缓缓收紧, ——我的……我的……东西。 似是有些手忙脚乱之下放了手,随后却又伸手且拽住了那书生一边的袖口,两手随即又慢慢地拽紧。尹仙儿确实是一个很会利用自己的本色的聪明女人,一言一行,一举一措之间,便能轻轻松松地圈住一个男人的心,一种……能将男人轻松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聪明劲儿…… 而现在……她已经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了。 ——我一个人的……东西。 脸颊紧紧地贴在了那书生胸口的起浮处, ——怎么办,可是……她还想变得更好看呢! 人心的贪念便像是一口束住了袋口的沙袋,然而,一旦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流沙的流逝会将这个口子扯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再也疏堵不住的……那自人心之中不断开始滋生的妄念。 ——真贪心啊。 …… 第43章 黄粱一梦(三) 村口山井边的那棵老树忽然开了花结了果,据闻那棵老树五十年前遭了一场雷劫,枯死了整整五十年,今年初春也不知道怎么的竟就抽出了几根嫩芽,当真活了过来,眼看着越活越有生机,三月初的时候开了花,又结了果……那老树早枯死了五十多年,据闻五十多年前本是棵香梨树,倒是现下瞧了它树上结的果子,圆滚滚,红溜溜的,该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梨子,剥开红色的果皮底下是纯白的果肉,果味甜香,时常惹了山上的小兽下山来偷食…… 待到月上中天,烂熟落地的果味渗入底下的泥土之中,渗入泥土之中的果皮竟好似化作了一层朦朦的红光从地表踊跃而出,似潺潺的流水一般欲往低处而走,一触村口的一座石碑,忽见一阵悠悠的绿光越地气而出,一浪叠过一浪层叠而来,似碧潭之中一圈泛起的水纹,却似层层而叠,源源不绝……那地表的红光所化触须尚且一触到那绿光,隐约似乎听闻一阵“孜孜”的水汽声,随后便又很快的缩了回来。 那村口的石碑旁天生一截碧竹,竹节根根通透如玉,竹叶不旁生,远远看去,只见了光秃秃的一截竹身。 月余后,村中又常有人言道,山井边的那棵老树许是成精了。莫说那满树的红花红果竟都不像是个梨树,结了梨子,村中竟常有人夜起听闻那老树好似低语之声,或偶尔见了那树上竟坐了个梳着两边的羊角辫白衣女孩儿……——!耳边听闻了那女孩儿如银铃黄莺一般脆生生的笑声。 这一日,李三自瑶山山上采药归来,不见了腰间水囊,一时竟觉口中饥渴难耐,路经村口水井边的那棵老树,仰头一见,便见树上几个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子,瞧着实在喜人……李三顿觉腹中饥渴,又闻空气中散开的一阵果香,见树上的麻雀且啄着树上的果实吃味,想来也不见几分毒性,故而便也上树且摘了几颗果子入口果腹。 且剥去了那果子外面一层通红的果皮,露出里面一层雪白的血肉,李三张嘴欲咬,却见那雪白的果肉竟似兀的一下整个的钻入了自己的口中,不觉那果肉之中有果核,滑溜溜的便似迫不及待一般滑入了自己的口中,那果子闻着香甜,入口竟好似淡如白水,也没个实味,然而,一尝却又觉得腹中越发饥饿了起来,待到将手上的几个果子尽都吞入腹中,却仍觉肚中空空,越吃了那果子,越发觉得肚饿,仰头且瞧了树上的那些个果子…… 红彤彤,圆滚滚的,好似这般的喜人…… 李三且有摘了几个果子下来,囫囵吞入腹中,犹自觉得不够,便爬上了那棵老树,径自上树一边采了那果子一边塞入腹中,待到二十几个果子下肚,却仍觉得不够,伸手且抚了小腹前,仍觉肚中空空,饥/饿/难/耐。 待到那一树上百只的红果子尽数入了那李三的肚中,只待囫囵咽下那最后一只果子,才顿觉肚中一阵饱腹之感,方才休罢…… 这一日,月上中天,李三在屋中忽觉腹中绞痛难耐,恍惚之中,他且低头往自己腹中一看,几近惊骇欲绝,他竟好似透过他的皮肉瞧见了他腹中几个怪模怪样的小人正在啃食着他腹中的血肉,那几个小人一边啃食着他的血肉,他的肠子,他的皮骨……那几个怪模怪样的小人随后又似在喉咙口隐约发出一阵“叽里咕噜”的古里古怪的笑声。但见那几个小人肤色碧绿,两耳极尖,约仅有两指大小,皮下却好似浮着一层在不住的滚动着的蛆虫,面目极为丑陋不堪,四肢俱全,五官却看似极为不堪入目…… 李三张口欲唤了人来,话至嘴边却再难言语,直到……惊骇欲绝的眼睁睁瞧着那三个小人在自己的腹腔之中游走,在他的胸前生生地啃噬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大洞…… ——咯咯咯咯咯咯…… 他莫不是在做了个荒诞至极的梦境吧。 …… 这一日,却见一白衣的书生且在村口山井边见到了那棵老树,且拾了那村口石碑旁的那一节青竹,忽见树上隐约现了一笑嘻嘻的白衣模样的女孩,那女孩捧着脸瞧着树下的那书生,好似就那么轻飘飘的坐在了那树上,五官好似有些看不分明,人瞧着却下意识的觉得该是一副精致十分的模样,只见那女孩摇头便笑嘻嘻地说道:“书生,你可莫要瞧了我,此事可合该是与我无关的。” 那人且像极了那随着尹仙儿的采药书生,然而,瞧了那人的一双眼睛,两眼通透,双眉微蹙,不似常年浅笑着的一般模样……只见那书生伸手捻了那空气中散下的花籽凑至鼻尖暂且一闻,“北海菌人……” 瞧着竟好似是一个不怎么寻常的…… 那女孩笑嘻嘻地且道:“呀!你这书生倒是当真厉害,一闻便闻见了那海人的一股子腥味。” “菌人初食了血肉的滋味,想必一时之间定不会这般轻易的罢休。”那女孩一见那书生那一双不似以往的眼珠子,双眉一弯,又笑嘻嘻地絮絮说道,“此地本有一见法器在此镇压此地阴邪之物,月余前,一场大雨,法器出土之后且为人所拾,此地既再无法器镇压,你那青竹棒能通阴阳,却到底不是个能镇压群邪的器物,见那法器一消,那几只小小的菌人便再无了忌讳,菌人本是不过两指大小的小人,借那树灵假托借身,遁入那果肉之间,月前,村中有人误食了红果入腹,菌人方才得以入村,又接连食了四五人的血肉,沾了阳世的因果,最后且不想,竟将你这说不得理的杀神给惹了过来。” 那书生且道:“你可知那法器眼下可在何处?” “书生,你莫非不觉得你的小女孩变得……”那女孩一托了腮,笑嘻嘻地伸手又比了个很大的圆,说道,“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呢?” 他尚且不是个愚笨之人,那女孩方才浅浅一点,眨眼之间便好似已经知了许多…… 尹仙儿近来总是时而笑嘻嘻地扯着苏折提着裙角转上一转,且道了一声,“我好看吗?”。苏折每回且浅笑着道了一句“好看”。苏折每日见她,方才不觉有异。肉灵芝虽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美人肌理,愈人亥疾尚且无需多言,然而,却也到底并非是能生生改变人的五官的神物。 尹仙儿确实变得越来越好看了起来,五官都好似变得不似她原来的模样了起来……苏折每日见她,便见她好似又漂亮了几分,月余再见,实则却早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尹仙儿了。 眼角尚且变得更细长了些,眼似桃花,鼻子似乎变得更小巧了一些,柳眉如黛,朱唇似血,肌理之上尤胜白雪,眉目之间更似隐约见了一层隐隐的白气,瞧着既仙气……又好似存有几分妖异邪魅的媚态。 尹仙儿好似每日都听得一个声音尚且在她耳边低低地唤着她…… ——想要变得更漂亮呢? ——眼睛更好看一点,鼻子更挺一点,脸蛋更小巧一点……呀,他不喜欢太会打扮的女孩子呢……要变得更……更仙气一些呢! “那法器常年浸于阴邪之地,难免其中生出了几分邪性,常人若无……心生妄念,难免为之蛊惑。”女孩且笑嘻嘻地说道,“那女孩可喜欢你呢,书生。” 忽听得一声鹰啼,远见天外掠过一飞鹰,隼目如电……“呀!竟是那肥鹰!”那女孩忽而一扯嘴角,一吐舌头,怪里怪气地且做了个鬼脸,且一挥了两手的衣袖,整个轻飘飘的倚在树上的人影都好似一阵轻烟一般散了个干净。 耳边犹自听闻那女孩最后一句脆生生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知你此事想来非管不可,或可告知一言,若要寻那菌人,不如先寻了那法器,方为上策。” 那法器本是镇压那几个菌人的法宝,本与那几个菌人之间尚有几分联系,若要收去那几个菌人,手上若有此法器,事半而定可功倍。然而……那法宝常年浸于阴邪之地,法宝之中竟生出了一个邪灵,若要抹去那法器之中的邪灵尚且不易,那邪灵恐又生出了几分灵性…… 若是留着那法器在世,恐为恶世间,那几个菌人托于果肉之体之后,又尚不知遁去了何处,若要寻那几个菌人的去处,又非寻那法器不可,那法器镇压那菌人多年,定然多加沾染了些那几个菌人的气息……若得其法器,再欲寻那几个菌人,倒也是简单。 “那法器听闻本是你上一世所化道玄子那老道儿所持法器,据闻乃是天地间千年难得一见的养魂葫芦所化,能断阴阳,收尽天下妖邪,又是个能温养魂魄的好宝物。” “啊呀呀呀,若不是那本是你的本命法器,只怕我也是要凭着运道去夺上一夺的。” …… 第44章 黄粱一梦(完) 那姑娘轻飘飘地坐在树上,连着白色的裙裾像是一片软绵绵的白云,那老树旁的山井边隐有泉水叮咚之响,回头再见,树上的姑娘早已不见了影子,却见树后隐约见了一白狐,白色的狐尾恍惚间似乎一闪而过,狐尾重来隐绰之间,好似隐约见了整整九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妖狐贪食人间烟火,吸食男子精气为食,已成妖身,形似灵狐九尾,已堕天成妖,乃为九尾妖狐。 妖狐心性狡诈,此行至此,定非全无所图,九尾初显,必经天地间一大劫,定然无暇游玩,此行恐势必另有所图…… 手上的青竹暂且化作了一截青竹棒收入怀中,那阴邪之物既已入局中,此方青竹便是留于此地也无大用。仔细辨了空气中层层散开的一阵妖气,奈何……并了右手中指食指两指暂且在眼前一抹,回头再见村中一番盛景,这三面环海的小村庄现下整个都好似笼在了一层蒙蒙的紫气之中,那紫气似从海上而来,妖气极盛,尚不知其源头所在……妖迹难寻。 苏折将手上的青竹棒放入了身后的竹筐之中,手上的飞鹰忽然闻声而动,猛然如电一般冲入那云霄之中,翅膀几个起落之间便已经不见了踪影。竟原来那肥鹰看似身形奇胖,身手却是一番难得的矫捷。 …… ——咯吱咯吱! 村中近山一处原有一山神庙,然而,百年不曾有人拜祭,香火早已荒废。这夜里,那山神庙中似乎隐约传来了一阵人咀嚼着食物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脚方才踏入了那破庙之中,只见那破庙之中竟然盘着数以千计的斑斓毒蛇,或蜷在一旁,或盘成一团,或游于其间,蛇身尤其艳丽,色彩斑斓,虽夜视不便,也隐约能瞧见那千百毒蛇好似满满铺满了一层山神庙的骇人之景…… 一脚方及踏入其中,那数以千计的毒蛇且争相向着那入庙之人的身上袭去,然而,未几,听闻那山神庙中“嘶嘶”吞吐着蛇信的声音不断,那数百毒蛇却又好似遇到了雄黄之物一般一同骇然退去,待那入庙之人走上一步,那庙中的毒蛇且争相游走躲避,那人踩下的一步落地之时必然是干干净净的一块砖地。 待走得近了,方才见到那山神相前竟有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观其生前装束,应是当地村中的村民。那两具尸体上隐约见了三个青面獠牙的小人,正在那尸身之上啃食,竟原来那“咯吱咯吱”的声响正是那三个小人咀嚼着赖以为食的人肉之时发出的声响。但见那三个小人通体碧绿,五官奇丑不全,面上似有蛆虫游走,牙齿看似却及其尖利,故而啃食人尸之时,那人尸……便已好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去了骨外血肉。 再回头去瞧那入庙之人,却竟是一貌美女子。那女人且只穿着一件翠色的肚兜,一条薄薄的亵裤……两眼无神,且茫然直视着一方,一手却拿着一只整个巴掌大小的小巧青葫。柳眉,杏目,薄唇,肤如凝脂,乌发如墨……那女人的五官一笔一划都好似精心雕琢的一般的貌美,美好得好像整个人都是从画中走出来一般,一种……几近遥不可及的美好。 那正啃食着人尸的一个小人忽然“咯咯”怪笑几声之后,竟忽然张嘴口吐人言,“……养魂葫芦。” 那白狐只言道,意下揣测,那养魂葫芦浸于阴邪之地百年竟已生出了那葫中邪灵,却不知,那养魂葫芦天生便缺了一根葫芦筋,天生缺了一片天魂,历经百世亦难成其灵性,灵性尚且难全,更莫说张口能言,蛊惑人心…… 原是那三个菌人五百年前困入那养魂葫芦之中,那葫芦之中尚存了那菌人一分残魂……那三个菌人虽困于那葫芦之中百年,深受其难,然而百年间亦深知了那葫芦的妙处,胆大包天,竟起了贪念,妄图一同将那葫芦收入囊中。 然而,那三个菌人已为妖邪之身,那葫芦本是天地间的神物,自然不可任其驱使,故而,欲借凡人之身得之。 忽见那山神庙中一寸白光而来,庙外隐约又闻见一阵悠悠扬扬地摇铃声,远远地瞧去,竟瞧见了一个一身白衣的温润书生,只见那书生且穿了一身的儒袍,身后却竟背着一个竹筐,那竹筐之中且缀着几个铃铛,隐隐约约的,便闻见了那阵入耳的铃声,那铃声悠悠扬扬的,似从天外而来,渺渺几不可闻,又似近在耳边,声声入耳…… 那三个菌人自从那青玉葫芦之中逃逸而出,月余间,残害村中数十人性命,又食人尸骨,已成天地间极恶的几大妖物之一。 只见那书生一步一步行至了那庙前,每一步都好似走得极慢,然而,眨眼间,竟已出十里之外。 那双眼睛,远在十里之外皆能瞧见了那书生一双……非比寻常的眼睛。一双……已经无谓眼白的一双眼睛,瞳仁以至于眼白的部分都是如泼墨一般的漆黑,那层层的黑气好似要透过那双眼眶向外跃出,眼眶周围一圈泛着浅浅的青色,隐约可见了一层细小的青色鳞片…… “汝本妖身,千年修行得以得道成仙,奈何甘愿蜕去妖皮,历人间十世百年,渡化成人……” “却不想你苏折……最后竟只栽在了这人间乳臭未干的丑丫头的身上……” 耳边好似隐隐听闻了那妖狐似笑非笑的一阵调侃之声。 那青玉葫芦眨眼之间竟已经飞入手中,入手且温凉,身上的白袍罩在了怀中那女孩的身上,低头且瞧了怀中那女孩,一手挥罢,便见那女孩的面上似有一种淡紫色的雾气缓缓散开,倾城之姿眨眼不在,仍是寻常一般清秀的面容,然而……尽管左脸的乌黑青紫的胎记已经不在,那紫气之中尚余几分妖毒,那女孩的面色之中竟好似隐隐泛起了几处黑斑,几缕黑气欲越脸皮而出…… 三个菌人不知那青玉葫芦原是那苏折之物,葫芦上苏折的心神未散,那葫芦自然不可能易主,待到苏折现了本相,且一挥手,那葫芦便招至了他的手中,径自取了那葫芦塞子。那三个菌人随即便只好道了一声,“不好。”,待到书生双眼一凝,道了一声,“收。”那三个青面獠牙的妖物眨眼之间竟已经被收入了那养魂葫芦之中。 那养魂葫芦不仅能养人魂,也是个能噬了妖物魂魄的好物件。 睁开眼,且看见了一张俊俏的不似寻常的脸蛋,嘴角好似时常挂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温润笑意,温文尔雅,犹存了几分书卷气,温润,尚且迷人,唯独那双眼睛……一双眼睛…… ——那该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漆黑,空洞,虚无的……和瞳仁一般同色的眼白,眼眶周围好似围着一圈极细小的青色鳞片,好似只看上了一眼,整个人的魂魄都好像要被吸了进去,恐惧……从心底近乎无法抑制的生起的一种恐惧…… 苏折…… 近乎惊恐地瞧着眼前熟悉的……好似又极为陌生的书生,瞳孔近乎无意识的开始慢慢地放大 不……这绝不是……不会是…… ——不会是……她认识的那个苏折。 …… 妖狐且化作人身,笑嘻嘻地伸手且碰了那女孩的脸颊。 ——呀!你还想见到他啊!真是个贪心的坏孩子……我帮你哦。 ——越来越漂亮啊……变成我呦,好不好? ——从此以后……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哦。 …… 几月后, 瑶山以外的一处小道上, 远远地,好似瞧见了一书生从路的另一头走来,那路好似从山上而来,一眼却望不见来处。那书生一步一步地走得极慢,一手收于身前,一手且负于身后,恍惚间,一阵朦朦的轻烟朦胧了那书生的面目,不见了一双……非比寻常的眼睛。 那书生每走上一步,四下便好似泛起了一层隐隐约约的水纹,一浪叠过一浪地且向着四周而去。 四下草木荣枯,再回首,已过百年身。 …… 白云寺中香火鼎盛,一缕悠悠的檀香绕过一处厅堂之中,散入一处禅院之中,“呀啊”院中忽闻一小沙弥疾呼出声,一拍了光光的脑门,眼珠子且那么上上下下的一转,笑眯眯地道了一声,“师叔。” 那禅院之中原有一老和尚抵了一手尚在石亭之中浅眠,待得转醒之后,只听得那老和尚且笑呵呵地道了一声,“做了一个好梦啊。” “做了一个好梦啊。”苏折忽而且笑呵呵地道了一声。 随后闭目忽又听闻低低地轻声道了一声,“一个好梦。” 书斋里的那檀香犹自只燃尽了一半,青鲤犹自换了一壶新茶正在一旁添茶,那未足五百年岁的灵狐缩在他的脚边团着尾巴且将自己团成了一团,好似正在浅浅的打着呵欠。 …… 第45章 姻缘天定(一) 这一年的乞巧节天上那一轮圆月似乎尤其的皎洁明亮,银丝一般的月光从天上柔柔的倾泻下来,一缕一缕牵成了人手心中的细线,一方高楼之上……隐约远远地见了一老头正在往手心上牵着一丝丝的红线,笑眯眯地一圈一圈的绕在了自己两手的手腕上。 那老头蓄着花白的长须,大晚上的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褂子,笑眯眯地看人,面色和蔼,瞧着是个十分慈眉善目的可爱老头,只见那老头缠上了手上的一段红线,一个转身之间,手上的红线便再不见了踪影……那老头笑呵呵地在人群之中游走,身旁的男男女女却皆视其为无物,任由那老头慢悠悠地走在一群男男女女之中,时而俯□,乐呵呵地在一对对男女的脚下绑下了一线线红绳…… 那红线也是古怪,一头稳稳的缠在了男人左脚的脚腕上,一头则缠在了女子的右脚脚腕上,有时看得分明,时而却又隐隐绰绰的,看不分明。 而那满街的男男女女也皆视其若无物,好似那在人群之中穿梭的老头和那缠成了一团的红线都是不存在的物什一般。 传说,每逢七夕,天上的月老便会下凡为凡间的男女的脚上绑上红线,定下凡间的百种因缘,而每五百年的七夕,月老下凡收集由七夕月光编制而成的红线,牵定凡间种种天定姻缘。 …… 七月初七的晚上,陆小凤待走出了盐城之中最热闹可爱的一处酒楼,隐约似乎头脑间忽而涌上了几分醉意,摇摇晃晃地提着一只酒坛子便正往了百花楼去,夜风微凉,陆小凤只觉脖颈之间陡然闪过了几分凉意,正要往前走去,脚边却忽而像是被何处的物什绊了,身体陡然的要往前倾去,且低头看去,脚下不见绊路的石子,也似了无异状,心下便觉几分古怪,再抬眼一瞧,竟已至了百花楼。 这几日,陆小凤出门的时候似乎总是尤其的小心,说来也是古怪,自七月初七一晚之后,陆小凤出门时不时的脚下便要绊上那么一下,即便陆小凤平素走路之时总是飘飘忽忽的,这几日的脚步莫不是踏得尤其的稳实起来,便是十足十的足不沾地,走路也变得尤其的规矩了起来……每次他瞧着自己脚跟前分明是空无一物,一抬脚却总是时不时的被绊上那么一下,再往前走上一步,又好似身前确实空无一物,再抬脚,脚下又似遇了什么物什,然后耳边再猛然听得“崩”的一声好似什么细线一般的物什崩开的声音……隔着又走了一段,脚上竟似又绊上了,又是“崩”的那么一声…… 因而,陆小凤这几日窝在花满楼的百花楼里,便是说什么也不愿去街上去走上一走,只抱着他几坛子的百花酿,舒舒服服地在花满楼的百花楼里吃吃喝喝了起来,逗弄着几下那盆又白又红的小花藤。 这日大晚上的,书斋里的那只无头鬼李然敲了百花楼的门,只道是来借一坛子的醋,花满楼于李然笑道了一声“李兄稍等”,转身去厨房便预备拿了醋来,花满楼闲暇之时便在楼里酿了酒,正是那百花酿,酿酒之时若是发酵的时候过了头,便成了醋,故而酿酒的地方可以什么都缺,却独独不会缺了醋。 对面厢房里的陆小凤听得门外一阵声响,遂也起身来瞧了,一出了门外,便见李然正双手捧着那只又歪着掉了下来的脑袋正往自己的脖子上安着…… 李然只道是近来青鲤回了老家省亲去了,这书斋里一窝子的鬼鬼怪怪只剩了他一个人鬼,近来书斋大大小小的大事小事便都是由着李然管着的。 只听得“崩”的一声,陆小凤眼瞅着一个不注意,脚下又是一绊,几欲倒地,陆小凤伸手一抹脸,只道:“或许……李兄你可以考虑用针线缝一缝你的脑袋。” 这大半夜的,瞧着实在是怪渗人的。 却听得那头李然忽然“咦”了一声,瞧着陆小凤脚下,竟道了一声,“系了红线啊。” 待过了片刻,又按着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转了转,忽而又道了一声,“这红线怎么绊人的啊……” “红线?”却见那头花满楼提了一摊子的醋已然从厨房转悠了回来,“可是七夕月老牵的那头红线?” “象征着人间美满姻缘的月老红线啊。”花满楼闻言便不觉浅笑,偏着头且笑意盎然的瞧着一旁的陆小凤,“莫不是……这一年我便能有幸吃得一回陆兄喜宴上的喜酒?这可当真算得上是人世间一大幸事了。” 陆小凤只见李然的手上竟忽然出现了一线红绳,绕了一段在右手的手指上,似乎隐约能见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一头正绕在了陆小凤左脚的脚腕上,一头正隐在那白雾之中,那红意好似越来越淡,也不知另一头正往了何处…… 那红线看着也是古怪,陆小凤一见那红线,抬脚便要去看,只见那脚下绕上的红线也不见线头,像个圆圈一样光溜溜的套在了脚腕上,脚腕上却不曾有半分古怪束缚之感,陆小凤伸手便要去抓那红线,五指之间却抓了个空,那红线竟是个寻常人只看得到却摸不到的。 陆小凤龇牙咧嘴的一手抱着那一只脚,一手且搭在了花满楼的肩膀上,只道了一声,“我怎么瞧着这红线也不像是个好玩意,这几日每时每刻便要想着法子绊着我,几日前又叫那猴精瞧了笑话……” 花满楼且摇头叹罢,闻言随后也道:“此话说来也不无几分道理。七夕尚且由来已久,若是每叫人绑了一回红线,便要如陆兄你这般时不时的绊上几回……” 李然好不容易一手正好了自己脖子上的脑袋,随即便道:“这红线多半也要瞧着是谁绑下的,这姻缘也是要分得好坏的,月老向来自古只牵了人间上等的姻缘,中下等的姻缘自有月老的两个金银童子牵了,莫不然,你当这天下间哪还能有这般多的怨偶?” “我倒是瞧着你脚下的那红线既不像月老那老小儿牵着的红线,也不像那两个金银童子牵上的红线……”李然一摸下巴,眯着眼且道了一声,“啊呀,我想起来了!” 陆小凤道:“李兄,我瞧你且能触到了那手上的红线,不如可助我……” 李然忙摇头道:“不成不成,这红线可不是能胡乱扯断的,莫说我本扯不断这一截红线,便是能扯断了,也断不能于你胡乱扯得。若是当真扯了那红线,便算是劫了你的姻缘,要沾上因果的,断不能胡乱扯下的。” “不过,我倒是忽然想起了一事,月老这小老儿前几日来见了公子,倒是抱怨了一回,道是七月初七那晚,月老正在收集乞巧节晚上的月光编织红线,一时不查,竟叫两个小妖偷去了一团红线,现下还不知所踪,托了公子正在追查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妖呢。”李然忽而恍悟道,“那两个小妖倒也是不巧竟将红线绑在了你的身上,只是……你这事恐怕还得再麻烦一些……” “李兄。”花满楼忽而且迟疑地唤了一声。 却见花满楼的手中忽见了一截红线,李然方才一松了那红线,那红线竟是轻飘飘的落到了花满楼的手上,又竟像是正要缠上了花满楼的尾指之上,花满楼且迟疑地道了一声,“此物……可正是那红线?” 只见那红线好似正要缠上了花满楼的尾指之上,然而,方才待到一触到尾指之上,随后便只听得“崩”的一声,那手上的红线竟似忽然化作了一阵淡淡的轻烟一般倏忽一下的散开了。 花满楼面上犹见了几分愕然之色,半晌,方才面色歉然的道了一声,“……抱歉。” 那红线方才好似生了几分灵性一般,轻飘飘的便缠上了花满楼的手掌之上,那红线本是月老在七夕之夜集了银河中满满五百年的月光方才编织而成的,灵性本就十足。 却怎料,那红线方才绕了一圈,竟是忽然就这般……断了。 ……断了…… 李然喃喃地道了几声不知所云的胡话,忽而猛地偏过了头,那脖子上本就安得不怎么紧实的头便又咕噜咕噜地从脖子上滚了下来…… 花满楼面上的歉意似是更甚,好似平时一般暖如春风一般的笑意一时间竟也淡去了几分,偏过头且向着陆小凤报以十分歉意的神色,随后便又向着李然拱手道:“李兄……” 只见李然两手捧着自己那只瞪大了眼睛,状似惊愕的头颅,且喃喃地念着什么,然后一下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倏忽之间已经化作了一道青烟,眨眼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 第46章 姻缘天定(二) 那日,花满楼无意之下竟断了陆小凤脚下的红线,后又自李然口中得知一人一世尚且只能牵得一处红线,这红线若是断了,说不得人的姻缘线便也是要断的,这一人的姻缘线一断,日后说不得便只得是个孤独终老的运了。 倒是陆小凤只道了一声,“那有妻有子的生活又哪比得他一个江湖浪子的生活来得更潇洒自在。”,道是要谢了花满楼且替他断了他这一段姻缘,他倒是更觉得要来得自在。 陆小凤且又道:“这世上的姻缘若都要借着这红线方才能牵来,那般的姻缘便是不要也罢。”。 李然道是觉得陆小凤竟是难得说来了一回好话,这道理倒正是不错的。只是……李然且又道,几日后月老这小老儿正待要来书斋走上一遭,届时且待苏折再问了这小老儿可有再补救的法子。 花满楼由此便代陆小凤谢了李然这一遭。 花满楼只道是此事皆有他而起,若是由着自己此间无意之下坏了好友的一段好姻缘,心下自然万分过意不去。 陆小凤只道,“这红线几日来莫不是只绊着人四处皆不能走得,想也不该是个好东西,断了便也就断了,更是觉得自在得很。” 李然且道那红线说不得便正是那几日前盗了月老红线的那两个小妖胡乱绑来的,说不得还有能救的法子,只道苏折苏公子已经托了人正在阴司查着那两个小妖,日后若有了消息定然且来知会了两人。 几日后,陆小凤与花满楼据闻应了堤柳山庄庄主之邀,两人且一同赴了江西之地。 原来,半月之前,两人便收到了来自堤柳山庄庄主之邀,应了堤柳山庄庄主嫁女一事,道是江南花家花如令与花家六公子花玉楼已然应邀前往,愿邀了花公子共往。而陆小凤那一封请柬却是一同寄往了百花楼的,陆小凤本是个江湖浪子,这请柬便是想寄了也没个去处,倒是幸好江湖上传闻陆小凤已半月不曾离了百花楼,故而,那请柬便一同寄往了百花楼。 江南花家与堤柳山庄的柳家听闻素有一番旧交,花父听闻堤柳山庄嫁女,便欲往山庄一贺,贺喜堤柳山庄柳壬道柳大庄主嫁女。 …… “不妙不妙……”但见一老头手中执着一卷书册正待细细翻看,口中且摇头喃喃自语道,那一卷书册也是古怪,旁人一眼瞧来,只能见了一卷蓝皮的书皮,书皮上可见了《姻缘簿》这三个大字,见那老头一页页的翻过,却只见了一张张的白纸,那书页上分明毫无点墨,那老头一页页的翻来却好似看得仔细。 苏折端着茶碗,掀了面前茶碗的茶盖子且来回磨着几下,扬着嘴角且笑道:“五百年未见,竟不想你这老儿竟在凡间叫两个小妖钻了空子,盗了你的红线,乱了这凡间姻缘,也是不堪。” 那老头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褂子,那红褂子好似用无数条红线编织而成的,只用两根松松垮垮的带子在胸口简单的系了个结。老头抬头且瞧了四下里的书斋,一旁李然正笑着端上了一碗莲子羹,热气腾腾的,最是香甜……随后再是一小碟松香可口的桂花糕。老头端了那碗莲子羹便不紧不慢地抿上了一口,伸手捻了一块桂花糕咬了,见白花花的胡子上沾了些糕点屑,故而便伸手慢悠悠地捋了自己垂至胸前的花白胡子,慢吞吞地道了几声,“不错不错……” 竟原来那说话的老小儿便正是那执掌凡间姻缘的月老,那老儿手上所执的便正是掌管凡间姻缘的《姻缘簿》。 月老这小老儿该是上千的年岁了,说话倒是十足慢吞吞的像个小老儿一般,老大个人了,却仍最好了那口腹之欲,好食了那人间烟火,最好那凡间的吃食,喜好甜食,每寻事到了凡间,必好了一碗莲子羹,最好还有一碟腻味的糕点。 几日前的七月初七,月老正在凡间收集月光编织红线之时,叫两个小妖盗了红线,故而便寻到书斋且问了苏折可有逮了那两个小妖的法子。两三日前,月老只待算到了有人叫两个小妖胡乱绑了红线,故而便来此处寻了苏折找找法子。 只见月老伸手且在苏折的眼前一晃,便慢吞吞地说道:“不错不错……该是最后一世了,呀,千年前的本相都已经显了出来。” 苏折伸手挡去了月老晃在眼前的手,翻手之下便见手上忽然出现了一截绕在食指上的一截红线,道:“你这红线,若是断了,可还有再修补的法子。” 苏折虽向来与那月老的交情不浅,只是这涉及了这小老儿的姻缘本职,他却也极少过问,这姻缘红线的缘由自秦汉之前便已成俗例,只道其中自有一番天道轮回,非人力所能牵扯而来。 “断不得断不得……”那月老照例拉长着慢吞吞地调子说话,“这红线本是七夕月光编织而成的,便是任你有那神仙之力也是断不得的……定是断然断不得的。” “若是当真断了,又待如何?”苏折且道。 “那它就不是断了,是被人劫了。”月老一捋自己身前白花花的胡子,笑眯眯地说道。 月老翻了手上那姻缘簿,翻了一页且伸手在那姻缘簿上指道:“你可知,这世上原本最上等的姻缘并不是你手上的那一截红线牵上的好姻缘,而是在我这本姻缘簿上的姻缘。这世上真正的好姻缘本是要不得红线绑着的……” 苏折端着茶至了嘴边且抿了一口,挑眉道了一声,“人间最上等的姻缘?” 月老且笑道:“这好姻缘若是到了时候,那一对人的名字便自然会出现在我这姻缘簿上。” “须知那人世间最上等的姻缘,本是无妨绑了红线的好姻缘,若是绑了红线自然妙极,若是没了红线绑着,倒也是无妨……”只见那月老小老儿咂着嘴又啜了口那碗莲子羹,笑眯眯地说道,“这姻缘簿上的天定之人若是叫人胡乱绑上了红线,若是那红线的另一头并非正是那天定之人,这红线定然是绑不得的,若是胡乱非要绑了那红线,那红线便成了绊线,可是要绊了人的。” “这红线自然不可胡乱叫人断了的,这红线若是断了,便是劫了人姻缘,这姻缘劫可是要应在那劫了红线的人身上……” 苏折便奇道:“该是如何个应劫的法子?” “这凡间之人一人一世便只能结了一对红线,若是这红线断了,便是这人的姻缘该断了,该是个孤独终老的命了。”月老一翻手上的那《姻缘簿》,又笑眯眯地说道了一声,“莫急莫急……这劫来的姻缘自然也有劫来的法子。” “这劫了红线的人既然毁了人一段姻缘,那便还了人这一段姻缘便是。” “这红线想劫可也绝非那般容易的,便是一些小妖小怪想断了这红线也是极难,凡人若想断了这红线更是难上加难,这姻缘若是当真劫了,这其一,这绑了红线的人必是我这姻缘簿上的天定之人,所绑非人,这姻缘线本就是一处错着,这其二……”月老翻了手上的那姻缘簿,忽而笑眯眯地一指那姻缘簿上忽而冒出来的两个名字,伸手一拍了那姻缘簿,且笑道,“这其二嘛,这劫了人姻缘线的人想必本来就与那被劫因缘之人自有一段缘法……看,这不就有了。” “……陆小凤……花满楼……”月老且笑眯眯地敲着那姻缘簿上忽而出现的两个名字,喃喃地且念了几声,倒是乐呵呵地收了怀中的那姻缘簿,便道,“既然劫了人的姻缘,自是要拿自己的姻缘来赔的,这可正是错有错着……叫这两个小妖偷了我这红线姑且这么一闹……倒是胡乱搅出了这一对好姻缘。” “不急不急……”只见那月老掐指且那么一算,“这红线便是到了人手里也不是能胡乱绑上,那两个小妖盗了我小老儿的红线,欲要成就了两人自己的姻缘,却不料成了他人的一桩好姻缘,这红线……呀,又绑上了人啊。” “……”苏折伸手抚了自己额角,未及正为此事头疼得紧,耳边似乎隐约又传来了一阵听来十分古怪的声音,随即便见其人忽而一拧眉,只道了一声,“你也来了。” 忽见那书斋里好似自地上冒出了一阵白蒙蒙的白雾,那雾气越地气而出,慢慢在人前凝成了一个人形,却是一个面色如病鬼呈了青白之色的年轻人,只见那年轻人伸手掩在唇边且轻咳了几声,随后便笑着向两人一拱手说道,“月老儿,苏公子。” “阴司的人啊……”月老一捋胡子便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声。 …… 第47章 姻缘天定(三) 堤柳山庄是江西一带无人不知的一处武林世家,江湖上极少有人不知江西一代堤柳山庄,便如极少人不知江南一带的花家。花家从商,而堤柳山庄的柳家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百年武林世家。 传闻百年前的堤柳山庄的庄主乃是峨眉一以自创清风剑术见长的柳清风柳女侠,柳清风早年初出江湖之时,便以剑术见长,百年前的峨眉派掌门尤是峨眉的安然师太,峨嵋皆为女弟子,从未外嫁。 柳清风初出江湖之后,爱上了当时武林武当的须眉道人,为峨眉掌门所逐,出峨眉一派。 柳清风与须眉道人二人曾育有一女,然而,当年的武当掌门逝世之后,又将掌门之位传于了须眉道人,武当掌门自然不论婚事,故而,二人最终并未成眷侣。 柳清风年后,正是百年之前便于江西一带建起了堤柳山庄。 堤柳山庄与武当向来不合,然而,当年的须眉道人自觉有愧于当年的柳清风,圆寂之时曾言道武当弟子不与堤柳山庄之人为难。 堤柳山庄历代庄主皆为女眷,而这一辈的堤柳山庄庄主正是一年逾四十的中年美妇,三十丧夫,膝下仅有一女,然而,两年前便已嫁作人妇。月前江湖之中却忽然传出堤柳山庄庄主嫁女的消息,实是古怪。 陆小凤便道:“管他那柳清风嫁的哪家女儿,我们且管去那儿喝酒吃菜,吃饱喝足便是了。”说罢,一摸自己嘴上的那两撇眉毛一般的胡子,拍了拍身下的马脖子,转头且笑着去瞧一旁正并肩而行的花满楼。 两人自出了盐城之后,便换上了两匹马,正欲策马赶去江西,陆小凤且骑着那枣红色的一匹马儿,花满楼正骑了那一匹纯白色的马儿。 花满楼虽是个瞧不见的瞎子,却也是个能骑马的,此去江西的路他更是已经走过了千百遍,已是熟记于心。 更何况,花满楼的身边还有一个陆小凤。 花满楼每听闻陆小凤这般说话的时候,想象着这人一挑眉且翘着那四撇眉毛的样子定然十分有趣,那想象中人的面目尽管好似模糊不清,说话间的神态却好似栩栩如生,正在眼前一般,每逢这般想罢,抿唇且忍不住一笑…… 花满楼偶尔也曾遗憾地这般想过,若是在他早年遭逢大病之前一早便与陆小凤相识,说不得他现下便能更清楚的描绘出这人十分有趣的一副神态,定然会是……十分逗趣且好玩的。 花满楼随即便笑道:“堤柳山庄的柳庄主向来好客,且听闻有客来,想来定是少不得你的好酒好菜的。” “那好菜倒先是无妨,这好酒却还是得要的。”陆小凤且道。 “是了。”花满楼随后便笑道,“这陆小鸡若是没了好酒来祭你这肚子里的酒虫,这肚子只怕该是要叫那酒虫搅得自己不得安宁的。” 陆小凤道:“莫不是我这肚子,若是没了酒喝,只怕我这脑子也该是要不好使了。” “糟糕。”陆小凤忽而一指了自己的头,似是十分有些苦恼地说道,“只怕我现在这酒瘾已经快犯了,若是这会子没了这好酒,这可当真是一番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莫瞧了我,这半月来你且将我这楼里三年的百花酒喝了个干净,这会子我那百花楼里可没得半坛子好酒于你喝的。”花满楼且拽了手上的马缰,随即便笑道,“陆兄若实在心念着那好酒,想来还得快马加鞭一赴江西去那堤柳山庄庄中讨酒喝才是。” …… 至了堤柳山庄之后,才知那堤柳山庄庄主柳云飞两月前竟是已经寻回了遗已经失整整二十年的幼女。 二十年前,柳云飞与其丈夫携幼女往夫家拜会,柳云飞虽是个江湖中人,其夫家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商贾人家。 却正是此间一遭,夫妇两人途中竟为贼人所追杀,故而将怀中幼女托于了当地一户农家照料,半月有余再去寻了当时那户农家之时,却已经再不见了那处农户的踪影,柳飞云这二十年间更为此事郁郁不欢,心结屡不得解。 柳飞云初见得那唤作闵青云的小女的时候,便觉那闵青云面目之间竟是酷似柳飞云的祖母,亦正是那百年前的清风女侠柳清风,闵秀云又携有二十年前柳飞云赠之幼女的一镌刻着柳字长命锁,柳飞云更犹记得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正是闵姓,故而心下更是不疑有他。 柳飞云中年复得早年走失的幼女,心下自然欢喜。只可惜,那闵秀云早年不知遭了何处大变,却竟整个人都变得好似有些疯疯癫癫的,浑然不知事。 柳飞云请了江西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竟皆是无用…… 一月之前,那闵秀云更是因着癫症险些丧了性命,那呼吸都已经停了整整一炷香的时辰,再后来,碰了个老道,竟然又生生将那闵秀云从鬼门关给拉扯回来,半日之后,那闵秀云竟然当真又有了呼吸,只是尚且仍是疯疯癫癫的,不似个人样。 柳飞云奉那老道做了神医,只管求那老道救了那闵秀云。柳飞云自觉二十年间都未曾尽过母亲之责,任由小女在外不知遭了何变故,成了现下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那老道且不管要了何物,柳飞云便都好生生气的于那老道寻来。 说来也是古怪,那闵秀云经了那老道几番诊治,半月前竟时而能清醒过来几分,柳飞云见状,心下自然更喜,问了那老道可有治愈小女的法子。 那老道便神神叨叨地与柳飞云说道,那闵秀云多半应是撞了邪物,要驱走闵秀云脑子里的邪物,得先冲喜,办个喜事,更况且,那闵秀云腹中已经怀了胎儿,若是再不尽早成亲,也恐遭人诟病。 柳飞云虽不信那鬼神之说,但心想着也不妨一试,更况且,闵秀云也确实已经身怀了近两个月的身孕,迟早也该是要嫁人的,故而也无不妥的应下了。 那老道又道闵秀云这夫婿可不能是胡乱选来的,要寻了那闵秀云的生父才好成亲行礼的,柳飞云便试着于闵秀云先前的去处寻去,前后探查几番,竟当真探出了些许传言来。 那闵秀云原不是天生疯病,半年前,闵秀云住在村尾的一处茅屋之中,生活尽管困苦,倒也并非实在过不去。 只是,在半年前,传闻闵秀云与一男人私通,行了那苟且之事,而那男人竟是自两月之前已不知所踪,弃闵秀云于不顾,随后又传出闵秀云生怀孽种,未及婚嫁,竟已有子,故为村中之人所不齿。 闵秀云遂自两月之前便至有些疯疯癫癫,只道两三月前好似自那闵秀云口中得知,那男人是个长了两撇胡子的,姓陆,便是名字也是古古怪怪的,像个女人名字,叫陆小凤。 柳飞云一听便问得村中的老人,且问了一声,“那人的两撇胡子可像极了他那两撇眉毛?” 那老人且道了一声,夫人倒是说笑了,这世上若是当真有长了两撇像眉毛一般的胡子的人,他倒是少不得好奇要见上一见的。 听罢,柳飞云便知此人定不是那陆小凤,只是说不得冒了人的名号,更何况,江湖传闻,两月之前的陆小凤仍在花满楼的百花楼里醉着百花酿,正在江南一带,又何故怎会去了那江西? 陆小凤此间原不是来吃好酒的,是要叫人寻了麻烦来的! 柳飞云虽知此事想来定非陆小凤所为,然而现下却已经没了法子,这祸事既是“陆小凤”惹下的,便正该由陆小凤结了。柳飞云便限陆小凤三日之内且抓了一个女婿来于她,莫不然便要压着陆小凤于她那疯疯癫癫的女儿成亲。 三日之后便正是那堤柳山庄大喜之日。 陆小凤这下怕是被惊得近乎炸了起来,且连连说道:“不成不成。此事定然是不成的。” 那闵秀云陆小凤方才倒也是见过的,那负责诊治的老道倒也是好手段,方才见了那闵秀云的时候,好似见其神智已恢复了几分,倒也是生得眉目清秀,也是个难得的美人,肚子尽管已经起了几分,也掩不住那轻盈可爱的体态。 那女孩年纪轻轻便遭逢大变,一眼瞧错了男人,未及婚嫁,却已身怀六甲,实是可怜。 陆小凤且问了那老道,“那闵秀云便当真是中了邪?” 那老道瞧着一大把的年纪,留着花白的须子,一眼瞧上去还当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那老道且坦言道:“自然。” “柳夫人。”陆小凤忽而向着柳飞云一拱手说道,“若是闵姑娘当真是中了些邪物,在下不妨倒是可以为柳夫人引见一人。” 柳夫人且道:“哦?可是何人?” 此间说罢,又忍不住笑道:“竟不想你陆小凤竟也识得几个能习得道术之人。” 陆小凤随即便伸手且笑着一指身旁一人说道:“正是此人。” …… 第48章 姻缘天定(四) 陆小凤便道:“正是这白狐的主人。” 原那陆小凤所指的竟是花满楼怀里那只白狐。那白狐自两人离开百花楼之时便一直随着二人,道是自那日那白狐与那祸人的兔子误倾了黄粱酒,惹了一端祸事,苏折近半月来都不曾许这小家伙出了书斋半步,日前却是让这小家伙寻了空当竟循着味儿随着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一同往来江西,却不料一出盐城才发现,陆小凤索性也不急着送这小家伙回去了,只托人回去向苏折捎了个信,小家伙跟着他跑了,回头办完事他再将这小家伙送回去。 近来随着书斋这出出入入的,难免见多了一些鬼鬼怪怪,以至于也多少有些信了那些个鬼神之说。陆小凤倒是听得苏折说得,这小狐狸可算是个好东西,本是天地间极为少见的一只灵狐,天性通灵,能辨阴阳,辟阴邪,且伴着这么一只小东西在身边,比和尚庙里求来的百八十个护身符都顶用好几十倍,故而难得也好声好气的伺候了这一只小东西。 可不是小小的一只嘛!只见那小狐狸半个身子索性都窝在了花满楼的衣领里兜着,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小脑袋,刚从领子口钻了出来,两只狐狸耳朵折成了小飞机一样的往后折了,随后又一伸爪子搔搔耳朵,把耳朵给正了回来,黑漆漆的眼珠子还在滴溜溜的转着,咕噜咕噜的,瞧着便是一脸的机灵相,那狐狸一见陆小凤指了它,且伸了两只爪子便掩住自己的眼睛,爪子露了一小条缝儿,眯着眼还在往外瞧着! 陆小凤只管拎着那小狐狸拎到了身前,笑道:“夫人你莫瞧着这狐狸这般模样,倒也是个不寻常的小东西。” 待到陆小凤一松手,那小白狐便滴溜溜地落了地,一落地便又一个纵身扒拉着爪子往花满楼的身上爬了上去。花满楼伸手一点这小狐狸的眉间,见那小白狐好似当真被吓到了,钻着脑袋直往他怀里钻去,花满楼一时心下好笑,便是也由得那小家伙去了。 花满楼方觉柳夫人狐疑地往他这儿瞧来,随即也笑道:“陆兄虽然总是时而说着胡话,此话倒是说不得假的,夫人若是得空,将人请来后片刻便可自然见了分晓。” “不成。”柳夫人随即便皱眉道,“此去盐城来回又岂止三日,我儿三日之内便要成亲了,便是寻来这人又待如何,道长已明言,三日之内,若是成不得亲,我这孩儿可还是得死的,我孩儿的性命便正是道长救下的,道长既是如此说了,我自然是要应下的。” 说罢,挥袖便去了。 陆小凤伸手且弹了弹那只白狐露在外面的那只小脑袋,只好无奈道,“你这小东西怎的这时候竟不顶用了。” 陆小凤伸手要弹了那白狐的额头,花满楼伸手便去揉了,见那小狐狸被揉得哼唧哼唧的舒服地叫唤着,花满楼且笑道:“白干虽是只灵兽,可到底是个不通人言的,陆兄不妨也莫要强求了。” 陆小凤忽而惊道:“这小东西竟是有了名字的?” 花满楼道:“这白狐便唤作了白干,那里子里的火狐便唤作了阿狸。” 便是寻常苏折也是极少唤了这狐狸的名字,倒是难得花满楼竟记住了这狐狸的名字。这么一说来,陆小凤才好似隐约记起了苏折确实曾唤过这狐狸的名字。 道是火狐,倒不如说是鬼狐。那通体火红,似妖似鬼,常人更见不得的火狐狸。 陆小凤伸手一挠了那小狐狸的下巴,且道一声,“你这小狐狸若是当真通了人性,可有了法子最好一道将你的主人也唤了过来驱邪收妖的才好。” 只见那狐狸伸了爪子一挠耳朵,“吱”的那么一声,掉了个头,便换着头往花满楼怀里钻去,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露在了外面。 陆小凤只道那狐狸莫非是当真应下了。 次日, 陆小凤不仅见到了日前方才不见的苏折,还见到了一个他原以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 秋冬未至,塞北极寒之地已经早早的下起了雪来。 远远地见雪地里蹒跚地走来了一个人影,只见那来人且裹着一件白色的裘衣,身形看似却仍显单薄,孤身一人走在了雪地里,口中呼出的热气很快便在眼前结了冰,他感觉到眼帘上好似有一层结上的薄薄的冰霜,睫毛轻轻的抖动,那一层的冰粒便很快的抖落了下来,或是一触到还算温暖的肌肤化作了冰冷的雪水从脸颊上划过,然后掉落。 “快到了。”那走在雪地里的年轻人好似正在和一个人说话一般。 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笑呵呵地声音,说道了一声,“快到了。” 那声音好似正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那年轻人叹了口气,只道:“或许我从一开始便不该信你。” 那飘的很远,也好似从很多个方向传来的声音听着竟好似低低地笑着,只听得那个声音说道,“或许我从一开始便不该信你呢。”听着好似回荡在山谷里的悠悠远远的回声。 “呀,生病了啊。”那声音一见那年轻人索性缓缓笑罢之后不去理他,顿觉无趣,随后又忽然说道,“我见到一间破庙了。” 他已经无暇再顾忌身旁那忽远忽近,飘飘渺渺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了,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变得越来越沉重,每向前迈上一小步,都觉得自己有些摇晃的,恐极下一刻便倒在了这片茫茫的雪地里。 西行百十步,当真依言见了一处破庙。 推门而进,伸手抚了自己的额头,竟是已经滚烫。 “到底是一个人类呢……”忽听得那声音缓缓叹气道。 破庙中的枯枝很快的堆在了他的面前,忽见一阵诡光,那堆砌的枯枝竟是忽然一下的燃了起来。 他感觉好似有一个温凉的东西抵在了他的额头。 …… 门外的风雪好似已经越来越大了,隐约可见破庙里正有一个人影时而拨弄了几下面前的火堆,火苗也蹿得更高了些。那破庙里坐着一书生,靠坐在身后的佛像上,似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破庙外的大门吱呀作响,夜已经深了,隐约可见门外的枯树的枝条隐绰,那越来越急的风雪之中竟好似缓缓走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人缓步走在风雪之中,那雪花却未及落到女人的身上,便已经消失了,那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头发是雪白的,便是连那一双眼睛也是雪白的,瞳仁都是一片雪白。 那女人微微欠身,缓缓笑道:“我是来归还一件物什的。” 见到那女人的第一眼,会以为这个世界都是冰冰冷冷的,感觉身体都快叫人冻僵了,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的寒冷,连牙齿都要忍不住的打颤,那女人呼出的一口气都化作了白雪,她的裙子的一角好似已经化作了这片雪地里的一部分,她的脚已经化成了白雪,她整个人都好似是用白雪堆砌而成的。 那个女人的口中忽而呼出了一口气……那一口气便化作了女人手上的一粒纯白色的珠子,散发着一阵柔和的……奇异的让人觉得温暖的光亮。 女人忽而再一吹气,只见她手上的那颗拇指大小的白色珠子好似倏忽一下便遁入了那白衣书生的怀中。 女人伸手抱住了那书生,她的双手冰冷,便是怀里也是冰冰冷冷的,神色却是柔和……那火堆旁正拨弄着一堆柴火的却原是一阴间鬼差,面目青白,道是穿了一身与阳间官府衙门的官差相差无多的装束。 那火苗都好似被冻得往回缩了一缩,那正执着手上的那一根树枝正在拨弄着火堆的阴差身形僵直地立在了原处,不动也不眨下眼睛,竟就这般直楞楞地立在了一旁。 女人听得那书生好似在喃喃地道了几声,又似乎有些听不怎么分明。 “好孩子。”那女人便叹道。 那女人又道:“月前,那月老红线莫不是叫两个小妖盗了,你若是来寻了那青竹妖的,那青竹妖月前倒确实来了塞北,只是……十日之前却早已随人离开了。” “若是那寻了那青竹妖,便去江西的堤柳山庄吧。” 那声音好似在耳边久久不曾散去,在耳边来来回回地回响着。 ——去堤柳山庄。 随后听得一人在耳边缓缓又道了一声,“……” 听到那随行的阴差好似浑然不知一般的往火堆里塞着枯树枝,拨弄着火苗,道了一声,“这天色怎好似越来越冷了。” 含含糊糊地,却好似有些听不分明,随后又只觉得头好像变得越来越沉。 直到终于昏昏沉沉地晕睡了过去。 …… 第49章 姻缘天定(五) 陆小凤忽然觉得后悔,后悔他本不该贪图了这堤柳山庄的美酒而赴宴,后悔他不该应承下了柳夫人的一时之言,他该从何处替那柳夫人寻来一个好女婿,寻来一个柳家姑娘的好夫婿。 陆小凤忽而说道:“若是我寻不到那柳夫人的好女婿,那柳夫人莫不是当真会压了我与那柳小姐作了夫婿吧。” 花满楼便笑道:“堤柳山庄万贯家财,那柳家小姐貌美如花,平白更得了一个白胖儿子,这难道不该是人生一大幸事吗?” 陆小凤便忙摇头直道了几声,“不成不成……这成了亲的日子又哪比得在江湖上的日子自在快活?” 日前,陆小凤倒是也见得了那柳家的好姑娘。 一个在树上,一个却在树下。 树上坐着的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姑娘,树下站了个天生了四条眉毛的怪人。 堤柳山庄的后院里栽着一棵梨树。 疯姑娘长得很好看,眉目如黛,脸上半分粉黛也无,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纤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在眼前一扇一扇的,鼻子一皱一皱的,笑起来的时候格外的好看,天真如稚子。 那树上的疯姑娘笑嘻嘻地说道:“呀,小鸡。” 陆小凤抬头一见,那疯姑娘的身边竟还见了一只小狐狸。 那疯姑娘笑嘻嘻地这么说道,那小狐狸便似颇通人性的拘着两只前爪,似人一般直立着点头吱吱说道。 陆小凤一见,竟是苏折那只小白狐。 那小白狐竟然十分欢喜那疯姑娘,状似亲昵的蹭着那疯姑娘,一双小眼睛滴溜溜骨碌碌地这么转着。 那疯姑娘莫非还当真通了那狐狸的说话,只管笑嘻嘻地于他招着手说话道,“小鸡。” 那疯姑娘又笑眯眯地说道: “……小鸡。” ——……救我…… 陆小凤闻言便不觉一愣。 那说话的人声好似近在耳边,却又好似远在天边,是否当真是那疯疯癫癫的女孩说来的。然而……那女孩虽看似疯疯癫癫的,瞧着确实好鼻子好眼睛的……实在是健健康康的,也半分不似一副要让人救的模样。 陆小凤回头又见那女孩眉间鹳骨未化,好似仍是一个处子,随后又知那疯疯癫癫的小姑娘竟然便真是那传闻之中的柳家幼女,而传闻之中,那柳家姑娘却是已经身怀两月身孕,故而实觉几分古怪,便知那柳夫人想来定还有几事瞒于他。 果真,次日,柳夫人又招了陆小凤过去说话。 竟原来这其中恐怕还另有一番名堂。 柳夫人曾寻了几个当地的妇人前来一看,皆言那闵秀云竟仍是处子,脉象却也是十成十的喜脉。柳夫人派人去当地村中暗访之时,村中之人不仅言道闵秀云恐早已与人私通,私下里,还道那闵秀云私通之人恐是鬼怪无疑,竟以处子之身,身怀六甲,实是天下一桩异闻。此事柳夫人不便当众与人说来,故而私下里才又与陆小凤一通说话。 村中之人皆言那闵秀云恐已身怀鬼胎,曾于一日间将那闵秀云扎入猪笼之中,欲投于淮水之中,哪知,这第二日,闵秀云竟然又完完整整,安安好好地出现在淮水之边,村中之人一时敬畏莫名,故而竟都不曾多言。 而那闵秀云怀上六甲的时日也不是区区两月间,竟是整整两年! “果真是撞了邪了。”陆小凤随即便怔怔地说道。 柳夫人道:“那道士要我去寻了那孩子的生父,莫不是还要我于他寻了个鬼来?” “这孩子天生命苦。”柳夫人忽而怅然道,“自幼时起我便不曾伴在这孩子的身边,那孩子一个人在村子里长大成人,怎料未及婚嫁,竟是已经遭此一劫,也不知是叫什么妖魔鬼怪给缠上了,实是可怜。我既为她生母,如今却只怕连这孩子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 陆小凤知那小白狐极通人性,能辨阴阳,若是那闵秀云怀中当真是个鬼胎,那小白狐说不得也不会与那疯姑娘这般亲近,莫非……这肚子里的竟当真并非是个邪物? 如此一想来,陆小凤竟反而觉得有些靠谱了,那闵秀云被投于淮水之中竟都能安然而归,想来便是当真有几番灵异之物,也是个护着人的,只是……若是那闵秀云腹中之物并非是个邪物,那闵秀云又何至于落得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 莫非……这问题还得在了那道士的身上。 陆小凤见过柳夫人的第二日,府中有下人来到,说是那老道士来了,那老道士一见陆小凤,便直意指着陆小凤,非道那陆小凤本是那闵秀云腹中胎儿的生父,陆小凤只道是那道士胡言。 只听得花满楼说道:“近年来,陆兄实则多半在江浙一带,莫不是在江南的百花楼中,便是北上,月余前尚且出过一次海外,江湖上却不曾听闻陆兄曾至江西一带……道长此言恐非实言吧。” 那道士张嘴一捋胡须,神神叨叨地来回叨念着几句,那大意是,你人虽然没到过这块,可你的灵得到过,你就是那孩子的生父,如此云云,那道士念叨来念叨去,却是非要将这屎盆子往陆小凤的头上一扣。 只见陆小凤伸手一挠怀里的那小白狐狸,一龇牙,伸手一指了那瞧上去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只管闹了一声,“挠他!” 那小白狐狸,不……白干一听得这话,一时便来了兴致,伸了爪子竟当真恶狠狠地挠了挠道士一巴掌。 跳起来,伸手便是挠了那么一爪子,然后揪着那道士的长长的白须便当秋千耍,再一落地,一条尾巴在身后扫啊扫的……恁的得意…… …… 结果只见那道士一瞪眼,一瞧那小白狐狸,直翻了白眼,道:“怎竟是你这小畜生!” 这道士莫非当真还识得了白干,只见那道士来回地且往四下瞧瞧,不见人影,方才道了一声,“幸好幸好。” 那道士且心虚道:“罢了罢了……瞧在这小狐狸的面子上,老道我便且与你说了,附耳过来。” 陆小凤一听,立时便来了兴致,依言附耳过来了。 那道士掰了掰自己的几根手指,眉毛一翘,暂且便说道:“老道还算是个能掐会算的,月前见了闵秀云,姑且便救了这小女娃娃性命,你也莫恼,老道倒也并非全然与你说笑的,只因你与这小女娃娃本就有一番姻缘,老道我便……” 只是,这话忽然说了一半,那老道却忽然一摇头道了一声“不对不对……”,掐指又算,又是摇头,“呀,这姻缘线怎的又变了。” 说罢,狐疑地且抬头来回地瞧了一眼陆小凤,却不知陆小凤闻言,心下却是陡然一惊,一时念到了几日前且断了红线一事,只觉得那道士只怕也并非仅仅是个假道士了。 那道士一拍头,迷迷糊糊地便往外走去了,“这月老头的红线怎的忽然又乱了?” “不成不成……”那道士直言道,“这亲结不得,断然是结不得的。” 原是那道士本也不是个生事之人,多少怕也是个有几分道行的。那道士说的话倒也并非全是胡言。 那闵秀云腹中胎儿也并非是什么妖邪之物,是月老手下一团万年红线化形,要托于人胎,寄于了那闵秀云的腹中,那红线常伴月老左右,早已通了灵性,化形之后本是一灵气十足的小童子,在母体之中要吸足了整整九九之数的阴阳乾坤二气,才能出于人胎,月老欲借人胎赋予那红线人形。怎料,年前,那闵秀云腹中红线胎儿的灵气引来鬼怪妖魔窥伺,竟欲吞噬那红线童子化作人胎时的灵气,那人胎本应如凡间婴儿一般十月怀胎出世,怎料,被一方妖魔吸食了半数灵气,未曾吸足九九之数的阴阳乾坤二气,故而才至今不曾出世。 而作为那红线童子投为人胎的母体本该享有一番莫大的福缘,怎料……却叫一番凡间妖魔钻了空子,闵秀云误食妖魔种子,两相抗衡之下,方才成了闵秀云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 那道士本想借着陆小凤本与闵秀云自有一番姻缘,既成全了这段好姻缘,也好借此,寻得一回契机逼出那闵秀云肚中的妖魔种子。 那道士说来的话也并非全是胡言,三日之内若是未曾一番道法,那闵秀云腹中的红线童子灵气便会叫那妖魔种子吸尽,届时,便会真正转成魔胎,一出世,便是万妖来朝。 仔细说来,那闵秀云腹中竟是一对双胞胎,一个灵胎,一个却是十成十的魔胎。 “乃是我生平仅见……”那道士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道。那老道道是那魔胎已经日渐占了上风,日益壮大,魔胎出世已是既定事实。 那老道不能阻止魔胎出世,却心心念念着要保住那灵胎。 若是早日助闵秀云寻得一番天定姻缘,腹中早日孕育出了一个真正的*凡胎,那灵胎说不得便能借着那肉身出世。 然而……现下…… 那老道且道了一声,“呀,这姻缘线怎么就给乱了呢!” 第50章 姻缘天定(六) 陆小凤决不能就这样去和柳夫人说,你女儿肚子里怀着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灵种一个魔胎,如此,他或许还能够体验一下被很多人看成是疯子一般的感受。闵秀云腹中的孩儿皆是天孕而来的,闵秀云的孩子并没有生父。 陆小凤远远地看着与小狐狸玩耍得愉快的闵秀云,只觉得说不出的……复杂。 见那那小狐狸伸着两只小前爪一作揖,闵秀云便只是笑,咯咯地笑着。 ——当真正是个可怜的傻姑娘。 陆小凤的身前坐了个道士。 见那道士一身蓝色的道袍,梳着一个整整齐齐的道士发髻,道士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胡子也已经全白了,他总是忍不住伸手捋几下自己又长又花白的长须。 那道士止不住的摇头说道:“造孽啊造孽……” 闵秀云的肚子终于是一天天的大了起来,果真是一天天地大了起来,前一天还是平平坦坦的肚子,次日便像是吹得鼓了起来的鱼泡一样慢慢地鼓了起来,不过两日间,已经鼓得如同圆球般大小。 陆小凤只好说道:“便当真没有半分的法子了吗?” 那道士一捋长须,嗟叹一声,道:“法子是有……” 花满楼面上显出几分不忍之色,见那道长好似欲言又止,便忙道:“道长可还有另外的法子?” 那道士一摇头,道:“这话你本不该问我的,你若要问,最好便是……” 那道士忽而说道:“你们可识得那白狐的主人?” 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相视一眼,陆小凤忙道:“识是识得的,只是……这苏和尚现下犹在千百里之外,道长可是也识得了那苏和尚?” 道士随即乐呵呵地说道:“挺好挺好。” 花满楼道:“道长何故疏忽有此一问,可是……” 那道士忙摆手说道:“不过随口一问,随口一问罢了。” …… 再见那白狐狸,却见那白狐狸的爪子下面不知何时竟逮住了一只胖胖的小青虫,那小青虫本是闵秀云随身的一只竹筒中之物,方才那白狐狸止不住的要缠着那竹筒子,且管用爪子挠着,鼻子一耸一耸的拱着,那小白狐狸一咬开那青色的竹筒,便见那竹筒之中忽然爬出了一只胖胖的小青虫来。 那小青虫看似奇胖无比,蹿出来的速度却是奇快,待到那竹筒塞子一经咬开,便飞快地蹿了出来,眼前只见了一片青色的影子,那小狐狸的爪子却看似要更快一步,只见这小狐狸好似得意洋洋的一爪子便将那青虫按了下来,随后,一耸鼻子,低头来来回回地在那小青虫的四下嗅来嗅去,张嘴却便要去咬,哪知,嘴上没咬住,却忽然猛地叫一尾巴狠狠地抽了一巴掌。 那按在爪下的小青虫忽然腾地一下便化作了一条足有手腕大小粗细的青蛇,蛇身叫那狐狸一爪子按下了一段,尾巴抽冷子便往那狐狸嘴边一甩,只见那狐狸嗷嗷乱叫几声之后,便被狠狠地扇着连翻了几个跟头。 那条青虫化作的青蛇滚了几下落地之后身形好似又粗壮了几分,直立着蛇身,口中嘶嘶地吐着蛇信子,立着一双竖瞳冷冷地瞧着对面那小狐狸,身上细小的青色蛇鳞在阳光下也是泛着冷冷的光,眼下天色未暗,却好似周身都吹过了一阵腥臭且阴冷的寒风。 那狐狸似几个轱辘一般滚上一滚,一落地之后一晃脑袋,似有些迷迷糊糊地一晃脑袋,随后四肢也猛地立了起来,绕着那碗口大的青蛇绕了几圈,却见那青蛇尾巴稳稳地缠上闵秀云这傻姑娘的腰腹之间,一双蛇眼只管盯着那狐狸来瞧。 只见那狐狸忽然一龇牙,露出上颚自上而下的两只尖尖的狐牙,见那狐牙变得越来越尖利,越来越突出,直把下颚都压出了一道很深的印子,竟然长过了那狐狸下巴,看上去阴森森怪吓人的,那原本小小的一只的狐狸的身形也好似变得越来越大,四肢还有那狐狸脑袋都变得越来越大,尤其那狭长漂亮的狐狸眼睛近乎眯成了一条缝儿,只管往外拉扯过去,变得越来越细长,只见那狐狸周身都好似冒出了一阵红色的狐火,印着那一身原本雪白的皮毛竟变得如火一般的红,四肢脚下好似隐约冒出了红色的狐火,那只狐狸好似每踩一步脚下都腾起了一片红色的狐火…… “嗷呜……”忽听得那狐狸仰头怪叫了一声,引得四下一片鸟兽退散,惊起林间一片乌鸦倏忽而起。 那落地即成即成一条碗口大小粗细的青蛇也不甘示弱一般“嘶嘶”乱叫了一通。 那一阵狐叫蛇嘶的声响引来了庄子里四下打杂收拾的杂仆,庄子里一些前来往视的客人……一见那足有人高的狐狸与那足有碗口般粗细的大蛇,一时吓得只顾连连后退,或是惊得腿下一软,直直地跌坐在地,口中不住地大叫着“妖怪啊……庄子里有妖怪啊!”“蛇!蛇妖啊!”“狐狸……好大的狐狸!好大的大蛇!”“……” 一时庄子里竟都是一阵鬼哭狼嚎之声。 忽听得陆小凤忽而大叫一声,“白干!” 陆小凤且道了一声,“白干!护住那女孩!” 眼见那柳夫人也已经赶至此地,一见那青蛇死死地缠在了闵秀云的腰腹之间,一时之间,惊骇莫名,只觉脑中竟是倏忽一阵晕眩之色。 花满楼伸手按住了陆小凤且正要向前去的身影,且道一声,“阿狸唤我们且莫要去闹他。” 陆小凤一听得,伸手一拍脑袋,只道一声,“是阿狸啊……” 那柳夫人伸手一按住自己险些晕厥的额头,只呐呐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秀云!秀云!”那柳夫人张口便这般连声唤道。 只见那狐狸回头一瞧那柳夫人,随后微微低伏着头,连声向着那青蛇张嘴露出森白的牙齿低低地唤了几声。 那青蛇“嘶嘶”地也唤上几声。 那一狐一蛇好似正在低低地交谈几声,古怪地却是随即那狐狸忽而张嘴竟忽然也“嘶嘶”地叫唤了几声,前爪看似有些烦躁地挠着脚下的地,眼中好似露出了几分十分不耐的神色…… 那青蛇竟好似当真被那狐狸惊得一连向后退着滑行了几步,那双蛇眼竖瞳回头犹犹豫豫地看着一旁叫蛇尾缠上了一半的闵秀云,随后竟当真好似心有不甘一般慢慢地松了蛇尾。 说来也是古怪,那闵秀云方才于那青蛇缠上了尾巴之后,竟好似半分也不觉得害怕,那疯姑娘只管笑嘻嘻地拍手连连唤道,“阿青……阿青……”,那青蛇看似也是识得那闵秀云,只见那青蛇一放开那缠上的蛇尾,一吐蛇信子,那青色的蛇脑袋犹豫着往那闵秀云怀里蹭去,惊得一旁的柳夫人又是一阵疾呼。 狐狸一龇牙,挠着地的前爪尽管的挠着,张嘴又是一阵古里古怪的“嘶嘶”的蛇类的嘶鸣之声,见那青蛇仍是一副不决的犹犹豫豫的模样,忽而一亮爪子,张嘴便要向着那青蛇撕咬而去,身形矫捷如矢箭一般一下便蹿了出去,爪子一抬,便死死地按住了那青蛇的半截蛇身,那青蛇也是古怪,见那狐狸扑来,竟是只顾着惊着后退,好似无心与那狐狸一战,见那狐狸一口便快咬上了那青蛇的七寸,只待再下口半分,那青蛇只怕便该要一命呜呼了,一双狐狸眼睛阴冷地瞧着四下,随后直直地看向了那青蛇直立起的半截蛇身上的蛇头…… 狐狸张口又是一阵“嘶嘶”的蛇类的嘶鸣之声,见那青蛇眼神闪躲之下缓缓颔首之下,方才缓缓放开了按住了那半截蛇身的爪子,松了口,随后后退几步……那青蛇转头随即便恋恋不舍地往身后的那片树林之中滑行而去,一步尚且回头几分,那青蛇好似也多半是个能通人性的…… 然而,待到片刻之后,那青蛇竟然又去而复返…… 那狐狸张口又是“嘶嘶”几声,那蛇看似眼中也有几分急切之色的“嘶嘶”叫唤了几声,见那蛇尾巴忽而向前一拱,竟是忽然拱出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红色的珠子,向着那狐狸推了过去…… 那珠子看着红彤彤的,也是喜人,那狐狸用爪子来回地拨弄几下,看似满意地一挥爪子,方才缓和地“嘶嘶”叫唤了几声。 只见那道士一见那团红彤彤的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心下来回思索之下,便道了一声,“好东西!” 待到那青蛇终于渐渐远去,那狐狸身上一团的红色的狐火终于慢慢地收敛了起来,身形竟也好似慢慢地缩小,化作了一只正在挠着自己耳朵的小白狐狸,那红色的珠子原是按在了那狐狸爪子下的,怎料这狐狸忽然变作了那小狐狸,爪子一下也变小了许多,那笑狐狸一只小爪子按不住那珠子,那珠子便滑出了那狐狸爪子下面,小狐狸便拱着鼻子推着那红色的珠子往一旁拱去。 只见那道士笑眯眯地走上前去,那小白狐狸一见那道士走上前来,两只前爪便一下将那红色的珠子抱了起来。 “小东西还挺护食。”那道士拎着那狐狸身后的一块皮毛将那狐狸整个的拎了起来,伸手一点那狐狸鼻子,只笑道,“有了这珠子,这救人的法子可算是容易许多了。” 那道士说罢,便将手上的那只小狐狸一把送入了花满楼的怀中,那珠子却转眼落入了那道士的怀中,只听得那小狐狸吱吱乱叫几声,埋着头便要往人怀里钻去,露出一大截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外一耸一耸的…… 花满楼伸手环住了那直往自己怀里钻去的小狐狸,见着这小家伙哼唧哼唧了几声,万事休罢,心下也是一松,也难得起了几分玩笑的兴致,笑道了一声,“这小家伙原也是有该怕的时候的。” 听得那道士哈哈大笑几声,便道:“这狐狸叫都不怎么唤着的小白狐狸胆子天大地大的,便是老道的须子都能揪得,又怎还会怕得那小小的青蛇?那小东西不过是恼着他新到手的玩物不曾在手上捂热便叫老道我搜刮走了,自然心疼至极。” …… 第51章 姻缘天定(七) “那灵种本是月老座下的红线童子,投于人胎,本体本是一团红线,红线系于人间姻缘,那红珠子便是已经孕出人间姻缘的红线团,灵性已通,如今若借此红珠子一待化入闵秀云腹中,便可化作人胎,托于那闵秀云腹中那灵种所附,届时……那灵种与魔胎便可一化两胎,自闵秀云腹中化人胎而出。” 那老道一边这么说着,便将手上那红色的珠子投于药炉之中,那红色的珠子遇水即化,化作了一层好似浮在水面上的红色液体,好似隐隐泛着一阵红光,很快又渐渐地隐去,见那老道随后又继续神神叨叨地说道, “那月老也是个糊涂的小老儿,座下童子投胎人世竟也疏忽至此,那落入人世之中的童子灵种将与那魔胎一同降世之事竟也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月前,那月老又叫两个小妖盗去一团红线,误打误撞之下,竟当真孕出了一段人间上好的姻缘,故而成了这姻缘珠子,也算是成就了一桩好事,如此说来,那青蛇妖便该是当日里盗了那月老红线的小妖之一,先前那胡乱牵来的红线想来也正是那青蛇所为……” “那闵秀云上一世本是个养蛇女,早年间与那青蛇本有几番因缘巧合。”那老道伸手捏了几个手势,掐指一算道,“那青蛇感于百年前那养蛇女放生于它,寻得百年后那养蛇女的转世,便正是那闵秀云,又逢那闵秀云遭此大难……若是灵种一弱,缄默不出,待到魔胎降世,那魔胎出世之时,魔气便会侵入那闵秀云三魂之中,届时那闵秀云三魂不全,七魄遁出,只怕这六道轮回之中都不得再见,不入轮回,徘徊阳世之间,便成游魂孤鬼,时日一到,便只得烟消云散……那青蛇向来倒也是个聪明的,故而月前方才盗了红线……” 那老道笑道:“那青蛇原是想借着小子的气运,且看着能不能保住那闵秀云几分生机,倒是阴差阳错……” 忽见那老道手上一顿,随即忽而仰头哈哈大笑几声,道:“我老道士可要去见了那老朋友了!” 说罢,一甩了身后的衣袖,仰天出门而去。 …… 堤柳山庄的厅前正见了一个一身白衣白袍的书生,只见那书生忽而伸手掩在唇边轻咳几声,面上似有几分并不怎么常见的红晕,身旁竟有一貌美可爱的青衣女子正服侍左右,见那白衣书生面上似颇有几分郝色,一手接过了那青衣的姑娘笑眯眯地递过来的一碗药汁,且道了一声“多谢”。 那青衣女子一摆手,随后便笑着退至了白衣书生身旁一白衣男子的身后。 陆小凤与花满楼方才一入那前厅之中,陆小凤竟已经哈哈大笑着向着那白衣男子说道:“我竟不想你也会来了这堤柳山庄。” 那白衣男子冷冷地瞧上了陆小凤一眼,他的眼神是冷冷的,他的神色都是冷冷的,他的鼻子,眼睛,五官……都好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层,每抬头瞧了人,都是一股子叫人冷到了骨子里的凉意。 西门吹雪便道:“堤柳山庄与万梅山庄素有故交。” 陆小凤从没有见过一个比西门吹雪更冷的剑客,更冷的一个人,好似瞧了他一眼,整个人好似置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的冷意。西门吹雪,自然是西门吹雪,这世上可还有比西门吹雪更冷的一个人,比西门吹雪更冷的一个剑客? 不过只此一人。 陆小凤又道:“倒是不曾想你们二人竟是怎么也至了一块来的?” 西门吹雪道:“他是你朋友。” 陆小凤摸着嘴上的两撇胡子便是一笑。 西门吹雪又道:“他是玉罗刹的朋友。” “玉罗刹?”忽听得门外一阵清朗的大笑之声,便走出了一个白眉长须的老道士,“哈哈,我竟不知何时你竟有了一个唤作玉罗刹的朋友。” 那老道士一见那一手掩在唇边轻咳的白衣书生,随后却又忍不住惊疑道:“我竟不想……你这老小子竟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莫不是当真染了那伤寒之症?” 忽见一阵白影自门外倏忽闪过,眨眼之间,便见那白衣书生的怀中竟是忽然多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那小狐狸团着团着尾巴,舒舒服服地窝在那白衣书生的怀里,两只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讨好谄媚一般地蹭着那书生的掌心之中。 只听得那白衣书生忽而一弯唇角,便道:“怎竟是你这老小儿?” 见那书生缓缓抬眼,方见到那书生如玉俊朗的五官,五官倒是清俊好看,瞧着怪让人觉得舒服的,却是个闭着眼的,与人说话的时候,便只管将头往一边偏了过去。 ——竟是一个瞧不见眼色的瞎子。 却正是苏折。 却原来,几日前,苏折前去塞北极寒之地为一事,怎料,半路竟遭了雪灾,宿于一处破庙之中,苏折毕竟尚是人间凡胎,此行竟因故遭了伤寒之症,随行阴司辞别之后,正欲南下之时,竟路遇了西门吹雪。 苏折正欲赶往堤柳山庄,西门吹雪亦同往山庄,因而一路便好结伴而往了。 那老道张口便道:“原来那小子说得他识得你……倒也并非全然是说着玩笑的。” 苏折又道:“你这老道怎也至了此处?” 那老道便笑道:“我是这庄子里的主人请来于人安胎的。” 便见那白狐狸凑在苏折耳边叽叽咕咕地道了一段,苏折便笑道了一声“原是如此。” 那老道见其眉目好似如玉温婉,五官清俊不比寻常,见那老道长长地嗟叹一声,道:“几许年不见,你倒还是一副这般模样。” 那老道随后瞧着一旁的陆小凤,随后却见其在那白衣书生一旁坐下,如此絮絮叨叨地说道:“这小子叫人胡乱绑上的红线可是你使了招让断了的,你可知,这姻缘线可断不是能胡乱断的,是要扯上那因果的,那红线尽管是胡乱绑上的,也断不是能叫人胡乱断的……” 苏折笑着断了那老道的话茬,且道了一声,“这红线可断不是我能断的,这姻缘都已经记在了那老小儿的姻缘簿上,可不是人能胡乱断上的。” 那老道便道:“呀,天定姻缘啊。” 两人这般胡乱的聊着,陆小凤倒是眼珠子一转,一时只顾着瞧着西门吹雪身旁的那青衣的小姑娘,凑在了花满楼的耳边便是笑道:“西门身边竟还难得随着一个这般可爱貌美的小丫头啊。” 陆小凤见那小丫头倒确实生得十分貌美,看似年不过二八,柳眉杏目,又是一张天生的鹅蛋脸,尤其那双眼睛,一眨一眨的,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瞧上去竟是分外的可爱,水灵灵的实在招人怜爱,看上去似乎尤其的单纯,却又好似无端流露出的几分浑然天成的媚态。 只是,那小丫头眉间似还颇有几分天生的骄纵之气,看着实在不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小丫头。 陆小凤一摸下巴,便觉得有趣了。 那小丫头脸蛋红扑扑地往着人身上偷偷地瞧去,便是个十成十的傻子也该知了这丫头的心思了。陆小凤心下直道,怎料这小丫头瞧上眼的却偏偏是这么一个木头。 倒是凭了良心来说,西门吹雪倒也确实天生得一副俊美的好相貌,年少有成,江湖上的青年才俊之中又有哪个能及得上西门吹雪,早年间便早已成名于江湖,更是家财殷实,江湖之中多有倾慕的女子倒也并非假意,只是……若是当真有人甘心要与捧着一块子冰块度日,陆小凤怕是少不得也要佩服这般女子一番,如此可并非寻常女子所能忍受的。 相貌虽是俊美,亦非常人能及,只是……寻常人便是叫那人瞧上一眼便要被吓住了,眼似寒冰,这般的相貌并不是寻常人便能够细细打量一番的。无端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却不是个寻常人能见着打量的,只怕一瞧见这人的眼色,都是要掉头便跑的,倒是可惜了这一副好相貌。 却原来,西门吹雪与苏折同路之后,苏折且染上了伤寒,至了一处寻常小镇之上,便于当地的琴阁之中赎了一女子随行照料。西门吹雪早年便曾得见苏折样貌,也非是年前青楼诡秘一见,年少时,苏折曾与玉罗刹自有一番旧交,玉罗刹偶尔便会携小儿前来耍玩一番,故而,却原来西门吹雪年少之时便本是识得这人的样貌的,现下虽已忘却了大半年少时的记忆,也只觉得此人眼熟。又得玉罗刹直言道与此人有旧,又知此人恰是陆小凤的朋友,故而一时之间倒也是难得软了几分心思,顾虑了几分。 那女孩便正是几日前从镇子上的琴阁里赎来的一小丫头温离。 …… 第52章 姻缘天定(八) 温离忽而道了一声,“公子,你渴了么?” 进入柳府未多时,见天色已晚,山庄中的老管家便安排了诸人的住处,也好早作歇息了,明日便正是柳家小小姐大婚之日,明日早起还得观礼,确实该早做歇息。 温离只管搀扶着苏折进了屋,温离便被安在了苏折隔壁的屋子,这小丫头既是人遣来照顾于人的,住得近些自然是好,方进来之时自然是百般殷切,服侍更是周到,待到扶着那瞎子在灯烛前坐下,回头再掩上门,只见温离轻手轻脚的在那瞎子面前大大方方地坐下,自顾斟上一碗茶水倒了自己来喝,见苏折偏着头好似向她这边望了过来,温离面上颇显几分不耐之色,到十那声音却还是恭恭敬敬地问道,“公子,你渴了么?” 苏折微微颔首,便温温和和地笑道了一声,“可有茶吗?” 温离便道:“公子,有茶的。” 见桌子上尚有一杯不知谁人剩下的茶水,便在那旧茶里随意和上了一些新茶,往苏折的那边递了过去,随即便笑道:“公子,你的茶。” 苏折接过茶碗,来来回回地磨着那杯壁,倒也不急着入口。 “阿离。”苏折忽而道了一声,“我瞧你年纪尚小,可曾有许配了人家?” 温离念着苏折不过也就只是个瞎子,多少也不过是个眼睛瞧不见的,因而,一时间倒也不顾忌,欺着人既然瞧不见她,行事越发得放肆,没有规矩了起来,大方得很的在人面前坐下,恍若无人一般神色不耐的把玩着自己两边垂下的辫子,随后又去捣鼓了几下自己头上那几根发簪,只是小心着,莫要弄出半分的声响叫这瞎子给听见了。 温离面上却是恭恭敬敬地说道:“尚不曾许配了人家,公子。” 苏折忽道:“你瞧着阿雪可是个极好许配的人家?” 温离念了半晌,方才应了过来,莫不是那阿雪正是指了那西门吹雪西门庄主?且斟酌着道了几声。 只见苏折温温地叹了一声,道:“近来那西门老庄主正恼着这孩子近这般年纪,尚不曾婚配,正属意要忙活着小儿的婚事,道是要寻了个相貌人品家世都是极好的女儿家。” 温离便道:“似西门庄主这般个人物,若是要成家,自然是该要寻个相貌家世人品样样出众好人家的女儿的。” 苏折又道:“也并非实在得是一个有着一个好家世人家的姑娘,相貌得是个好的,家世倒是其次,若道是这西门老庄主最中意的,莫过于……” 温离忙问道:“莫过于如何?” 苏折伸手指了指自己面前的茶碗,笑道:“我瞧着这茶好似有些冷了,阿离你且再帮我沏上一壶可好,一壶新茶?” 温离也不是个傻姑娘,见着苏折这般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便知方才几许的不规矩也不知被这瞎子“瞧”去了几分,面上难免闪过几分尴尬之色,只是随后,却又不动声色地回了过来,这才规规矩矩地又替苏折倒上了一壶真正的新茶。 苏折道:“阿离你可听说过西门老庄主的名声?” 温离眨了眨眼,却是不再说话了。说来也是奇怪,那万梅山庄的名气这般响亮,却整个都好似是几十年前一夜之间方才冒出来的,好些人只知了那万梅山庄的少庄主正是江湖上年纪轻轻便已以剑证道的剑神西门吹雪,却好似无一人知了那西门老庄主该是个何许人物。 苏折便道:“你只要想想,会有一个人能在二十几年前的一夜之间便凭空造出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万梅山庄,江湖上能有这般势力的人物本就没有几个。” 何止没有几个?能在一夜之间凭空造出来一个家大业大的万梅山庄的人,这般的人物,便是论起财力,人力,江湖上怕是也少有能及! 若是这般的一个人物要找一个女人给他的儿子当媳妇,天下只怕大多数的女人都该是求之不得的,更况且这般的一个人物他的儿子不仅不是很差,更是江湖上一个年少成名的青年才俊,岂非天下大多数的女人都该愈加求之不得了? 苏折又道:“你既是西门赎进门的丫头,你竟怎不去找了西门来说说话,去看顾着人,怎在了我这块看顾起我这瞎子来了?” 说罢,随后作势要吹灭了那桌上的油灯,又笑着说道:“我要睡了,你便且去忙着吧。” …… 待到听闻那小丫鬟低低地应承了一声,退出了房外,听得门外房门被合上的一声吱呀的声响,苏折不由笑罢,且低低地自语道了一声,“我虽然是个瞎子,可到底并不是个蠢人。” 却见苏折缓缓撩起了左手月白色,宽口的袖子,却原来那小臂上竟紧紧地缠着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见那小蛇竖了半个蛇头,“嘶嘶”地几下吐着蛇信子,那豆子大小的碧绿色的竖瞳眼瞧着一闪一闪的。 “这世上若是有人把旁人都当着蠢人来耍的,这人本也就不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苏折伸手轻轻地磨着几下那缠在左手腕上碧绿小蛇的蛇头,忽而叹道,“若是这世上的俗人都能有你这般的真性情……” 却见苏折忽而哈哈大笑几声,道:“这世上多半的人若是能有你一半的可爱,他们便就不是凡人了。”这话委实说得得了苏折的心意,却不料这人竟当真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那缠在手腕上的小蛇好似也被苏折的一阵大笑之声惊到,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直直的立着半截蛇身,歪着蛇头瞧人,苏折一时高兴,便笑着将那蛇头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只觉得额头一时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随后又蹭了一回脸颊。 忽见手腕上的小蛇倏忽一下又整个的缩了回去,好似整个蛇身都是软软地一般将自己盘了起来,盘成了几个圈,然后将自己的蛇头埋在了里面。 苏折伸手一戳一下那几近快盘成了半个球的碧色小蛇,且低低地笑道了一声,“呀,害羞了。” 这小蛇半日前遇见的,苏折“见”那小蛇灵性颇佳,难得身上竟无半分因果戾气,是个潜心修行的小妖,方才起了几分养在身边的心思。这小妖虽是盗了月老的红线,念及初衷为善,又恰好结了善果,想来月老那小老儿多半也不会从旁计较。 伸手又戳了那小青蛇团成的那一团,且道了一声,“下不为例。” 屋内的油灯已经灭了,忽听得门外又是一阵“吱呀”的推开房门的声音,却见从门缝外四处张望着探出了一个雪白雪白的狐狸脑袋来,正是那只小白狐狸。 在瞎子的世界里,这油灯即便是亮着的或是灭了的岂非都不曾有着半分分别? 只见那小白狐狸轻轻巧巧地跑了几步,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瞧上去得意洋洋地走在了苏折的脚边,盘下来用尾巴圈了那么窝着,随后眯着一双狐狸眼睛只管蹭着苏折的脚边好似讨好一般地低低唤了几声。 苏折伸手且把那只狐狸拎到了怀里,下巴轻轻地抵在了那狐狸的身上,皮毛柔软而又暖和。 苏折且低低地笑道了一声,“好似也不是个寻常家人物的小女儿啊……” 寻常人家的姑娘莫非也有如同那丫头一般眉间一股子怎么散不去的骄纵之气,也不是个能伺候人的。 ——该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了吧。 眼下他虽瞧不见窗外的天色,冷风随着不曾关了严实的窗户吹了进来,一阵料峭的寒意,苏折且低低地叹了一声,“是该入睡的时辰了。” 只听得苏折喃喃地道了几声,“该睡了。” 摸索着走至了榻前,苏折且不过脱了鞋袜,侧身躺在床上和衣而眠,那只小白狐狸则被人圈在了怀里,团着一团毛茸茸的尾巴,好似将自己整个都团成了一个圆滚滚的圆球,那狐狸忽然一睁眼,忽见眼中那双纯黑的眸子很快地往里缩了一缩,好似针芒一般大小,以至于一眼瞧上去,只见了一双纯白的眼珠子,一双野兽般的竖瞳正冷冷地瞧着人……一条蛇。 见那碧色小蛇从人的衣袖之中方才探出了半个脑袋,却生生叫那龇着牙,面露了一脸凶相的小白狐狸吓得一下缩了回去。 小白狐狸眯着眼又抬爪子挠了挠自己的下巴,鼻尖来回耸动几下,随后又好似狐疑一般地骨碌碌地转了几下眼珠子, ——瞧着好似这般眼熟…… 狐狸爪子往前一伸,便触了人体暖和的温度,又大着胆子蹭了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去舔人的脸上,苏折入睡之时向来极快,便是片刻挨上了床榻,便能挨个半熟,不多时,那呼吸便好似变得愈发绵长了起来……见那小狐狸又蹭又舔了一番,随后小耳朵一耸一耸的,方才满意地又缩了回去。 …… 待到次日一早, “公子,苏公子。”温离温温和和地便敲了苏折的房门,见房中好似无人,便推门而进了,方才转身合门,耳边竟好似听闻了一阵“嘶嘶”的声响,温离心下一惊,转过身一瞧,却见那房中放着油灯的桌子上竟盘着一条约一指粗细的碧绿小蛇。 那小蛇大半截的身体都盘在了那油灯上,只露出了小半截蛇身和蛇头,一双碧绿的黑豆子大小的眼珠子半眯不眯的,蛇头总是晃啊晃的……看上去竟是有些蔫蔫的一副模样。 温离好似被吓到了一般正待惊叫一声,却随即又掩上了唇,止住了声,见那碧绿小蛇竟不过手指粗细,一时倒也是不怕了,只道一声,“哪来的小畜生?竟跑到人房里来撒野了。” 四下一顾,便要拿着房中书架上一截掸子要去教训了那小畜生。 那通体碧绿的小蛇见有一女人正走得近了些,小半截蛇身竟是忽然腾地一下立了起来,一双碧绿色的竖瞳慢慢地收缩,随后不紧不慢地吐了吐鲜红的蛇信子,也不知怎的,叫那双碧绿的竖瞳一瞧,便似整个背后都腾地一下冒起了一阵的寒气。 温离好似也叫那该死的小蛇吓了一跳,持着手上的掸子大着胆子正欲再往前去,忽见那台桌上的碧绿小蛇已经松下了原本缠着身子的油灯,滑下了桌子,也不知怎的,那碧绿小蛇好似一落地,那蛇身竟似变得越来越大了起来,待到整截蛇身都落到了地上,却见了一条碗口大小的青蛇正冷冷地直着半截蛇身子看着那小丫头,鲜红色的蛇信一吐,那叫人头皮都直发麻的“嘶嘶”的叫声混合着一阵实在腥臭的气味想着人扑面而来…… “——!”那小丫头终于是忍不住大声尖叫了起来! 那尖叫声终于是惊了房中的卧榻之人,忽见得床头好似有人撩起了半截的床幔,那人正待起身,露在外面的手掌白白净净的,五指纤长,骨节分明,一瞧便该是一双属于书生的文人子弟舞文弄墨拨弄琴弦的好手。忽听得床头传来了一阵人声,且道了一声,“何事?” 温离一见人,便忙口不择言地唤了一声“死瞎子”,随后又急急地道了一声, “瞎子,还不快些来帮忙。” 瞎子的房里怎会有一条蛇?那条小蛇怎的竟会突然变得这般如同碗口般大小的大蛇? 温离一时也未及思索,被吓得一经跌坐在地之后,便忙闭着眼只管比划着手上的掸子,脸色也已经几近发白。 随后不多时,听闻耳边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待到那脚步声至了跟前,温离再睁开眼的时候,便见到了一张温温和和地脸色,面目清俊,神色温和,总是随着几分又温和又可爱的笑意,那张本就俊秀非凡的脸皮现下在温离看来更是觉得一番说不出的可爱了起来…… 再见房中之物,哪还能再见得一条碗口大的青色大蛇? ——? 却见那瞎子的背后扒着一只外貌极为喜人的小白狐,露出了大半个狐狸脑袋。 只听得那瞎子不紧不慢地笑道;“我虽是个瞎子,却不是个死的,还是一个活生生的瞎子。” 那话虽是说得多有些不对味了,那笑容却是温和地叫人半分也挑不出刺来,迷人而又可爱, …… 只见温离面上好似难得闪过几分赧色,心下却不由道了一声, ——难得这瞎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第53章 姻缘天定(九) 柳家夫人嫁女了。 这一年的年头极好,又是风调雨顺的,逮上段好日子,隔三差五的便办上一段红红火火的亲事,王家的女儿嫁了人,张家的儿子娶了妻,李家的小儿纳了妾,这一月,柳家夫人新寻来的女儿又要嫁人了,婚宴之时的喜宴流水般的从镇子头一路摆到了镇子尾,摆下了这般大的排场,这柳家女儿要嫁的人家又该是如何个风光的光景? 这柳家女儿虽身怀鬼子,这相貌却实在是美的,身段也好,柳家庄又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江西一带最富庶的人家,若能得妻如子,也该是十来世修来的福分了。 只是心念着……这柳家女儿到底也是个痴儿,便能寻得了郎君,这好郎君也不至于是了个百里挑一的好儿郎吧。 然而待到观礼之日一瞧,那新郎官竟当真是一副十成十的一副好相貌,且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卓然而立,风姿亦是不凡。 这般的郎君实在是太出色了些,出挑的多少有些过分了些。 也不知那柳家夫人究竟许下了多少的好处才寻得了这般的一个好女婿? 那柳家的女婿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头戴了新郎冠,那冠上又别了一朵红花,一身喜庆的红色穿在了这人的身上却好似格外的清俊好看,见那新郎官扯了扯身上新郎官的袍子,逢人便是温温和和地笑着,整个人都好似一节清俊出挑,落地而生的青竹,热切的红色穿在这人的身上好似除了一种格外安静温润的气质来。 那柳家的女婿道是佘姓,原是外地来经商的商户,日前经了柳家庄,见之柳家小姐,只觉那柳家小姐天真烂漫,可爱至极,见之好女,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之下,早已心生爱慕,那柳家夫人有意之下,便是顺手推舟,正巧成了这桩婚事。 说来也是巧得很,这行礼之日的前一晚,闵秀云腹中鬼子竟已落胎,落胎之日,一则百鬼夜行而动,鬼气森然,已越地气而出,群鬼四处,惊起阴曹,二则灵胎落地而走,即成一二三岁小娃,不闻婴啼,只闻小儿嘻嘻而笑之声,又夜观星象,见之红鸾星动,红线童子既已降世。 而那柳家女儿闵秀云产下二子之后竟不似寻常女子一般体虚非常,一夜之间,面色竟好似愈加红润可爱了起来,神智竟好似都恢复了大半。 虽仍好似一稚气小儿,若说那日前的闵秀云正是一张被胡乱涂鸦的白纸,而如今的闵秀云却似一张彻彻底底完好而整洁的白纸,早日里的闵秀云便是旁人再与她说上千百遍的话茬子亦是无用,如今便好似一已经能呀呀学语的小儿,既已经能记事,待得早晚也能成了一心智健全之人。 那柳家夫人依了那老道士之言,许了那佘家郎君与闵秀云即日成婚。 况且,那柳家夫人也确实于那佘家小郎君实在满意得很。 “妙极!妙极!”那婚宴之上,那老道士在人群之中竟是忽然哈哈大笑几声,仰天大笑,背负双手而去。 “这姻缘实在是妙极!”那老道士笑道,“这天下姻缘,果真是妙极!” 满座的宾客皆若视之那老道如无物,由着那老道疯疯癫癫地而去。 苏折见袖口中那青色小蛇隐约探出了半个头来,吐了蛇信子嘶嘶地叫唤着,一指且点上了那青蛇尖尖的三角脑袋,且道了一声,“你可后悔了?” 那青蛇一双竖瞳之中好似显出了几分茫然之色,绕着蛇身很快又缠着那盲书生的小臂缩回了头去。 一旁的小丫鬟温离瞥见了那青色的渐渐的三角脑袋,且抚了两臂起的疙瘩粒子,心下不由抱怨了几声, ——那瞎子便是养了什么不好,竟择了一条青蛇来养着。 苏折抿唇一笑间,却是自嘲道:“我怎竟这般痴傻地与你这小蛇说起了话来?” 小丫鬟且呢喃了一声,“好在这瞎子还算不得太疯。” 苏折且道:“如今也不过只是一条未启了神智的小蛇罢了。” 那柳家的女婿佘青此时正笑着举了杯酒向着此间走来,一拱手却是笑道了一声,“先生。” 举杯便是饮罢。 只是,那佘青抬头再见之时,却早已不再见了那盲书生的影子,见那盲书生身旁的丫鬟犹在四顾之下。 温离抬眼见了佘青,温和的晕黄色的烛火之下,竟好似见那柳家女婿佘青的眼中好似泛出了一阵幽绿色的光亮,却不过一闪而过,温离惊吓之余且退几步,然而再见却又是一双温温和和的黑白分明的眸子,心下的不安之意便稍稍散去,只觉自己方才许是眼花了。 这人现下究竟是人是妖? 苏折忽然忆起了那日里陆小凤问于他的一话。 佘青究竟是人是妖? 那青蛇本是修行数百近千年方才得了如今修为,却甘愿弃了那修行百年的妖身,元神融于一具凡人躯壳之中,那佘青本名也确非佘青,不过也确实是一个外地前来跑商的商户,半月前为山中贼人所害,弃之荒野,尸首未腐之下,却叫这青蛇的元神给融了去。 那青蛇原本的妖身之中失了元神,因而便又生出了一条方才起了灵智的懵懂小蛇的弱小神魂来,便正是那瞎子书生袖口里正盘着的那条小青蛇。 而那闵秀云先前的红线断了之后,竟又自行续上缠上了那佘青的左脚踝之上,这两人之间竟好似原本该有一番姻缘才是。 佘青自然是人。 那青蛇离了本体的妖身,已不再为妖,百年之后,待到凡人的躯壳终于老去,那青蛇的元神亦会随之投胎转世。 姻缘一事,实在奇妙得很。 万物生而有灵。 妖即是恶,人为善,岂非当然? 不过只是妄言。 妖性彼时往往要比人性来得更为纯粹而可爱。 那日里,瞎子“目见”了那佘青痴痴地见着柳家姑娘笑着,便知定数已成。 这姻缘……倒也实在是奇妙。 …… 那白狐不知从何处转悠来的,轻轻巧巧地一跃,便乐呵呵地钻入了瞎子的怀里,吐了舌头便要亲热地舔了人脸,苏折伸手且将那狐狸脑袋按下。 白干又得了空当便要伸了爪子扒开瞎子的领子,头朝下的只往人领口里钻,待到最后只剩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外面晃着晃着,随后又是一阵捣鼓,方才晕晕乎乎地颠了个个将尾巴塞了进去,伸了个尖嘴的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出来。 听得苏折忽而好似低低地说道:“我虽是个瞎子,却远不至于事事由人。” 随后却又叹了一声道:“那老道士倒是实在溜得快了。” 身旁那小丫鬟温离瞧着那露出了头来的小白狐狸,眼中好似流露出了几分欢喜的神色来,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极少有不喜欢这般毛茸茸的小狐狸的,况且这小狐狸也确实好似生来灵气逼人,非比寻常。 忽听得苏折且笑着道了一声,却是在与着身旁的那俏丫头说着话,“丫头,你可知了红线?” 温离闻言却是茫然,犹不知那瞎子竟何故蓦地有此一说,心生几分古怪之意。 “这红线本非凡物,若是胡乱强行牵来,不过徒增凡间一对怨侣。” 温离心道,那瞎子向来行事本就是古里古怪的,此番又是说来的一番胡话,又怎能当意? 随后听得那瞎子又低低地笑道一声, “本无姻缘,又何须强求?” …… 而一旁陆小凤正与花满楼说话,抱怨这柳家庄的酒不如百花楼里的佳酿,抱怨那百花楼里前年酿的好酒实在少了些,不过吃了几坛子,便已经见了底,便怂着花满楼不若将去年埋下的几坛子好酒也一并起了出来来吃酒才好。 陆小凤眼珠子一转,却道:“你可知道这柳家庄附近最大的云华镇上有一处芸华阁,芸华阁里有一个漂亮的老板娘,老板娘的西湖燕饺更是江湖一绝?” 陆小凤道:“一别此间,不如且随我顺路去那芸华阁上走上一遭?也尝上一尝那江西一绝的芸华阁老板娘西湖燕饺可好?” 花满楼且道:“陆兄若得了空当要请人的一顿饺子本是难得,更遑论是那江西一带称之一绝的西湖燕饺?若是婉拒了岂非可惜?” 只见花满楼笑着拢了拢手上的扇柄子,轻轻地捏了几下手上的那扇柄子,忽而偏过头来好似沉思下来,道:“若有朋友请了你吃了一回饺子,礼尚往来,是不是也该回头请了朋友喝够了几坛子的好酒方才是善极?” 陆小凤忙道:“那自然更是妙极。” 花满楼随即笑道:“不错,可是我却已经决定了,此行我既要尝了那芸华阁老板娘亲手做来的西湖燕饺,却还是不预备请陆兄你喝酒。” 陆小凤伸手一摸了自己嘴上的那两撇胡子,瞧着花满楼,随后却也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 我知道我的电脑坏得太频繁了OTL,可它确实又坏了,本来排风扇特别吵得响着,然后它忽然不响了,我觉得我的电脑忽然成了一个小暖炉的样子……烫烫的_(:з」∠)_。 当然我之所以会把它捧去修………………因为充电器插口被我掰歪了o(╯□╰)o……然后开学前还有补考……期末我挂了三科QAQ我是个学渣渣,补考还是挂了一门SOSAD…… 每次都想换电脑的时候,电脑忽然又好了,觉得勉强还能用的我,然后就这么一路嫌弃一路用到了现在…… 其实我只是很念旧而已真的……唔……钱包也比较咳咳……瘪一点。 OTL这次终于决定趁着国庆打折来一发新电脑了TUT 第54章 姻缘天定(完) 柳家夫人在淮河以南一临山傍水的小镇子上置办了一处田地,便作了柳家女儿及其夫婿佘青佘公子本欲落地深根之处,据闻彼处依山傍水,本是个极好的去处,却因本在山高处,而少有住户人家,原是此地遁于世俗之外,出于尘世之间,倒于佘青与闵秀云二人而言,却尤其更是个极好的去处了。 彼时的闵秀云神智尚不清明仍是一副多少痴痴傻傻的模样。 这一日间,柳夫人便见佘青怀中且抱了一婴孩,身后又缀着一三四岁的小儿,闵秀云更是痴痴傻傻也似小儿一般扯来了佘青一手的长袖。 只见佘青低低笑罢之后,又一手抓来那傻姑娘掩在自己眼前的手掌,反手握住,随后又慢慢地松开,不由抿唇便好浅笑。怀中的那婴孩此时也胡乱抓了几下自己嫩白的爪子,小小的手掌好似五指都没长开,手背上却显了两只深深的小坑,那傻姑娘见那婴孩这般动作,也欲拍手动作。 佘青指着怀里的那小儿且笑着道了一声,“柳玄。” 一手又指了身后那三四岁的小孩童,又点了那心性讨喜的,逢人便笑来的三岁孩童的眉心笑道:“佘天青。” 这两小儿一小子且随了柳家的姓,一小儿却随了他的姓,柳姓的那小儿便唤作了柳玄,随了他姓的便又唤了另一名字作佘天青。 闵秀云两手又向着佘青的两耳两眼掩去,尚且呢喃着怪叫了几声,只含含糊糊地唤着几声“阿青,阿青。”,闵秀云竟好似倒是这日前方才寻来不久的丈夫欢喜非常,两眼便成了月牙儿一般的弯下,闵秀云本来的底子原是不差,便是痴痴笑来的时候,也似个仙人般的美人,更好似别有一番娇憨之意,倒也是真真可爱。 又见那女子身旁的男子更是个极为可爱英俊的年轻人,玉冠束之高发,容貌不仅英俊,身形清瘦,却不显单薄,此番微微颔首,稍稍卓然而立,岂非正是一俊朗可爱的翩翩少年郎?见那女子娇憨,男子清俊,一双璧人携手而立,又是耳鬓厮磨之间,此情此景,岂非正是那些自命风流的才子画师爱极了入画见情的一番才子佳人的好景致? …… 于那兀然撞进了这柳家庄的好夫婿,柳夫人心下莫非便当真不曾起过半分的疑色不成?实然,那柳夫人几时心下也曾叹过, 疑心那佘青便是论及样貌,武功,才学,家世,正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青年人,又何故落得非是要娶了一个傻姑娘为妻,更竟是好像这般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柳夫人虽本来确实一心要替自己的傻女儿寻来一个样貌武功总比人强的好女婿,然而现下便是当真寻来了一个女儿的好郎君,柳夫人心下却更不由地叹起了气来,这柳家女儿虽是个样貌极好的,可毕竟……还是个傻姑娘,又是个天孕怀了鬼胎的傻姑娘。因而此时当真有一个这般可爱出色的年轻人愿娶这般一个傻姑娘为妻了,这柳夫人倒竟好似反而念得有些患得患失了起来? 只是……这也岂非更是一番人之常情? 那佘青究竟合该是何许人物? 这人便好似整个的忽然在人前冒出来的,无人知了这相貌英俊又自负才学武功的年轻人究竟是从何处而来的,籍贯几何,家中姊妹几许,尽是一概不知。 相貌出色,文武并重,常言其人言辞亲切,性情更是温润可爱……怪是怪这人实在是太出色了些,又偏是个好似凭空冒出来一般的人物。 近来庄中怪事迭起,庄中前几日子又见了妖物,柳夫人莫非便当真不曾疑心过…… 这佘青不似个人,莫不是个已经能化作了人形的妖物? 然而眼下,柳夫人瞧了这男的俊俏女的娇憨相携而立的一双璧人的景象,彼时,心下却是不由地叹道, 便是这男人当真待她的女儿极好,又能善待了那一双小儿,便是那男人当真是个妖物,又待如何? 为人便当真能善极?为妖便是极恶? 与一个母亲的女儿的终生而言,岂非不早已是无足轻重了? 佘青与闵秀云二人即日起便要离了这堤柳山庄了,据闻正要去了那山明水秀,却独少了人烟之地。 柳家庄所在的镇子上本也不过百户人家,柳家女身怀鬼子之事镇子上的百户人家多少也已经早有几分听闻。 再言之,闵秀云天孕所得的鬼子却是一对生来玉雪可爱的男婴,一子落地便成三岁小儿,能跑能跳,逢人便是笑,五官又是少有的端正可爱,由不得人不欢喜,一子却还是小小的一婴孩模样,只是那婴孩自小也不哭不闹,也不吮/奶,一双眼珠子乌黑发亮,只瞪着人瞧,只是那眼珠子通透,却少见了眼白,尽是见了那黑色浑浊的瞳孔,只单单的瞧着却好似只觉得格外的可怕渗人。 这两小儿本就是天生鬼子,又偏偏天生异象,不似寻常孩童模样。那老道临行之日与佘青闵秀云夫妇曾道,且好生顾了那两小儿,待到两子抚养成人之日,便可成就一番无上功德。再言之,那两子又毕竟本是那闵秀云腹中所生胎儿,闵秀云神智虽难免尚有几分痴傻,于那两小儿倒是当真亲近喜爱,佘青亦执意欲抚养那两子日后长大成人,日后若是留于了柳家庄,总难免邻舍小镇之上多有人说了闲话,佘青又是个向来喜静的性子,闵秀云的痴病且更需静养,那柳家夫人于两人日后的住处之所也是思量再三方才决定下的。 若非实在为难,柳家夫人初初寻回小女,又怎会这般切切地要将那寻回不久的小女儿再往山高水恶之处遣了? 临行之日, 柳夫人与柳家庄家仆一道前来送行了。 苏瞎子倒是因其行动不便,婚宴过后,且又在这庄子里留了几日,故而,几日后佘青与闵秀云这一对新婚小儿临行之日,苏折亦来送行了,一道来送行的尚有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 倒是苏瞎子身旁竟不见了那容貌俏丽可爱的小丫鬟。 正是那初时月前西门庄主花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那小丫鬟,陆小凤为此不少可惜了那五百两的银子,直道是西门挑来的那丫鬟实在不好,不是个能当丫鬟的小丫头,回头却又转而想到,道是那丫头走了也好,这当丫鬟的既不是个能伺候人的,反倒像是个让人伺候的。 只是,陆小凤自然也不是个能唠话的,陆小凤更怕自己若是一时实在不小心说错了话,怕跑了自己嘴上那两撇自己既宝贝又觉得可爱的眉毛。 苏折闻了陆小凤一时的胡言随后便只是笑。 又见苏折赠了那佘青怀中的那襁褓中的小儿一块青碧色的玉佩,那玉佩通体碧绿,绿得通透可爱,那绿色看着似是极为喜人,又是一片的绿意盎然,好似正欲往人面前扑面而来,那青色玉佩通体的碧绿之色灵气非常,握于掌心之中更觉温润非常,玉质极好。只是,那玉佩却好似被雕刻成了十分古怪的模样,半个巴掌大小,好似刻了一活物,人面蛇身,旁生六臂,蛇尾盘旋成一环状,仔细看来,那人面好似有些看不分明,只能隐约瞧见了一个侧脸,却隐隐约约觉得那人面好似活物一般,正欲侧面转来,常人一眼瞧去,便觉非是一般的怪异,瞧着好似那人面暗地里正欲蠢蠢欲动地打量着自己一般。 那玉佩以一红线系之,只见苏折将那青色玉佩往那小孩脖子上系来,两指捻着那两头的红线的线头,一路这般捻着绳子而过,便见那红线两头竟是好像已经连上,竟无一处绳结,只得光洁非常的一圈红线。 佘青见闵秀云已经叫人扶上了马车,佘天青也已经叫人抱上了马车,只见佘青怀抱着怀中的那小儿且道了一声,“先生赠宝,佘生在此多谢了先生。” 苏折且叹道:“便是你现在后悔,也远远已经赶不及了。” 佘青随后却是忽而笑道:“先生可知了这千年来终于修成九尾的一只堕天妖狐?” “先生可知了狐仙娘娘的狐仙庙。”佘青此时却是缓缓说道起了一事来,“凡间儿女折己寿命以求凡间姻缘,这狐仙庙是五百年间传闻在这江西一带方才现了踪迹的,有求必应,据闻却是灵验得很。先生若是有意,不妨去寻那狐仙庙且去走上一遭也不妨。 月先生的东西很多年前据闻也曾遭了一回贼子,月先生为此更是苦恼了许多年,如今月前又遭了贼子……” 佘青随即又言道:“尚有一事仍不知先生知是不知?” 苏折便道:“且说来一听倒也不妨。” 佘青道:“狐仙娘娘要成亲了。” “狐娶亲,娘嫁人,狐仙娘娘正上轿。” ——狐仙娘娘要嫁人了。 …… ——【姻缘天定】完—— 第55章 狐嫁(一) 那小老儿正慢慢踱着步走来这盐城的时候,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见那小老儿身上且罩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红线系来的长衫,月光如水,这老头儿便笑呵呵地好似正踩着这一夜如水的月光走来,又见那小老儿本是须发花白,时常总是一副笑眯眯的,似是个天生带笑一般的模样,瞧着和蔼亲切,慈眉善目,竟是个难得好似生得俊俏的老头儿。 原是这老头儿一路于那长街上走来,夜色已深,长街小巷之中早已了无人迹,间或有了三三两两的几个醉汉,或是正待收摊的小贩走来。北城门外卖了咸豆花的李二狗子结了最后一碗豆花的生意,也预备收摊了。 原是那长街上不仅闻见了那咸豆花的香味儿,打更的更夫敲了五更天的锣,正是五更天的时候,忽又闻了那长街之上似是传来一阵子的骚/味,那气味来的古怪,也实在是浓烈得很。 像是狐狸的骚/味,非是三两只狐狸,怕得是几十只狐狸方才有了这般熏人的味儿。 正收了摊的李二狗子接过了那客人手上的十枚铜钱,掂量了几下,只管往自己怀里这么一塞,乐呵呵地道了一声,“客官慢走。” 那客人却正是那须发花白的小老头儿,这小老头一路自盐城走来,经了北城门,于三更之时,在李二狗子的小摊子上叫了一碗咸豆花,也不食了,竟只是坐着这般看着那碗咸豆花,且一路坐着便这么到了五更天。 那小老头子笑呵呵地也于那李二狗子道了一声:“这是我年来吃过的最入味的一碗咸豆花了。” 那老头说道:“你的豆花很不错。” 见那小老头儿瞧着好似已过耳顺之年,面上却竟好似难得不显几分老态,一张面皮子光洁滑溜的便好似一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肌肤一般,一双手掌更是不同寻常一般的光滑细腻,只是……这老头多少笑来的时候,方才见了眼角几许的鱼尾纹,这才多少知了这小老儿也确实该是这般的年岁了。 李二狗子打理了那一碗早已冷下却未动了分毫的咸豆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也乐呵呵地一笑,却是不当意。 城北门的李家李二狗子的咸豆花确实是这盐城方圆百里之外卖得最好的,豆花也最入味的,只是,这话竟是由眼前这罩着一件红色线衫的老头儿说来,却多少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好笑了。因而李二狗子这才也只当是这小老头儿一时胡乱说来的一阵好话儿,心道,你这小老儿便是半分也不曾舀了几勺子的豆花来吃,又怎知我这豆花的味儿? 那老头伸手且止了那李二狗子正在擦拭着面前的木桌的动作,忽而便笑呵呵地道:“小子的面相倒是不错,近来好似正要来了一段好姻缘呐,得好生把住了这一段良缘才是。” 李二狗子一时便也好似起了几分的兴致,张口便也说道:“老先生可还会看姻缘呢?” 李二狗子张口欲再说话,却正在此时,那阵浓烈的好似几里之外都能闻见的狐/骚味儿便似是兀的在这块子散了开来。 “哪来的一阵狐狸的骚/味儿。”李二狗子以手且掩了几番口鼻,却道,“这城里城外,平素也不见有人说了见过狐狸,这狐骚/味儿似是当真来得古怪非常。” 凝神看去,却见那长街上忽而便见了一顶大红色顶子的轿子,轿子前后见了四个穿了红色新衣的轿夫,那轿子旁又跟着一个丫鬟走在一旁,也是一身的红衣。 “这么喜庆,怕是哪家的闺女正嫁了人的吧。”卖咸豆花的李二狗子这般说罢,回头再欲与方才那据闻能识人面相的老小儿说话,一时却是惊愕,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方才正与他说着话的小老儿立时便已经没了踪影,往四下一瞧,也不见了一个穿着一见红线衫,右手上绑着一圈圈的红线圈儿的小老儿。 再回头往那抬轿子的四个轿夫和一个丫鬟……不过一眼之下……一眼瞧来,只感实在惊骇欲绝! 那抬着轿子的哪是四个年轻力壮的青年轿夫,这哪是什么青年轿夫?见那四个轿夫转脸已向这处瞧来,李二狗子一时骇得便是扑棱一下直跌坐在地上,那四个似人而立的轿夫转过来的……分明是四张毛茸茸的狐狸脸,尖嘴猴腮,狐眼细长,齿尖牙利,天生竖瞳。 而那把着那大红色的轿子的横木的……分明更是几只毛茸茸的狐狸爪子! 四只毛色艳红的大尾巴狐狸! 那几个轿夫身后陡然冒出来的那物什岂非正是四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这天下怎会有这般似人而立的红狐狸?狐狸怎会抬着一顶新娘嫁人之时方才抬了的轿子? 这实在是一件世上闻所未闻,也实在稀奇古怪得不得了的一件骇事了! …… “也怪是那北城门外原本卖了咸豆花的李二狗子近来晚上都不怎么做生意了。日暮未暮,日落未落之时,竟已早早收摊,不做了人的生意了。”陆小凤且手拿着筷子敲来自己面前的那一碗北城门李家李二狗子的咸豆花的碗边,恍然说道。 “自那狐狸抬轿的那一晚过后,次日一早,花满楼便在百花楼的屋前见了一封烫金的大红色的请柬。”陆小凤随即又道,“那请柬上只是言道,十月初十,大婚之日,诚邀花公子往来道喜,出席喜宴。” “今儿个已经是十月初一了,我却已经足有半月不曾在百花楼见过花满楼了。”陆小凤不由长长地叹道一声。 陆小凤从不曾半月尚且未知花满楼的去处,往日里,若是他蓦地相见了花满楼,只管往百花楼里去了,花满楼多半便正在小楼上侍弄着那满楼的鲜花,或焙一杯香茗暂且细细品来,往日里的日子自然是舒心又十分自在的。 陆小凤便是偶尔间一回头,非是刻意,转瞬之间便能一眼瞧见了那立于满楼鲜花之中侧耳偏来的翩然公子,或是满室茶香之中独坐的温润君子,立于石桥之上手执折扇的陌上之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自然是花满楼! 一个人若是长时间习惯了一种事物或是一个人的存在,如果偶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身边最习惯的一物一事或是一人忽然不再出现在了自己熟悉而的地方,这个人一定会觉得很不习惯。 陆小凤很不习惯这一种改变。 花满楼不在百花楼,不在江南花家堡,更不曾随他左右,他显然很不习惯这一种改变,而眼下,他显然开始又担心起了一件事情,陆小凤疑心花满楼莫不是已经出事了?眼下的这个想法已经让他觉得越发不安焦躁了起来。 花满楼便是一时不在了,陆小凤便觉自己的感知好似忽然变得十分敏锐了起来,陆小凤本不是一个十分耐不住性子的急躁之人,然而他现下却早早地已经觉得越发的焦躁不安了起来,而那寂寞的滋味更是让他觉得难耐非常,那本就并非一种十分好受的滋味,陆小凤不由叹气,而眼下的这种寂寞又似乎比没有女人与他说话,没有酒喝的寂寞要更盛了许多倍。 陆小凤想见花满楼! 最好现在,立刻,马上! 百花楼对面的小楼已经一月未曾营生了,花满楼消失的那一个晚上的几日之前,陆小凤便不曾再见过苏折了。柳家山庄一别之后,陆小凤与那对面小楼的书斋主人更是不曾会晤一面。 陆小凤绝不会担心苏折。 因为他早已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能出事,苏折却绝不会有事。 苏和尚便是苏和尚,苏瞎子即便只是个瞎子,也能降住这世上多数作乱祸人的妖魔鬼怪。 只因为他是苏折。 陆小凤无缘由的这么相信着。 而陆小凤也向来很相信这种自己一向无缘由的感觉,而这种无缘由的感觉在很多时候都不巧救过陆小凤几回,被认为是十分极有先见之明的感觉。 …… 一个人若是在自己无助的时候,总会很容易想到找自己的朋友来帮忙,可靠的朋友。所以,陆小凤去见了西门吹雪。陆小凤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万梅山庄,因为天黑之后西门吹雪便不再见客了,天王老子也不见。 陆小凤实是叹道:“我本实在不愿来麻烦你的,却只因除你之外,我已想不到任何可以帮我的朋友了。” 西门吹雪抬了手上的茶碗,抿了一口茶,随后再慢慢地放下搜上的茶碗,再然后,他便忽然抿起了唇角,不由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在很多人看来起码是十分讥讽的笑,明明看着人好似是笑的,那笑容却比远山上的寒冰还要坚硬而冰冷。 只听得西门吹雪随后便不紧不慢地道了一声,“可以。” 他好似已经十分清楚了陆小凤的来意一般,陆小凤只待说了一句话,他便已经知道了陆小凤之后要说的很多话,陆小凤不必再一句一句的说来,西门吹雪便已经知道了大半。 陆小凤原以为自己或许应该再道上一百几十条的缘由来于西门吹雪来说上一说,若是西门不恼,便是且这么一路的说下去倒也是无妨。现下却显然已经不必了。 陆小凤只好伸手一摸了自己嘴上的两撇小胡子,很快便住了嘴。 西门吹雪忽道:“你可坐过狐狸来抬轿的轿子?” 西门吹雪的脸上很快又闪过了几分不像是在笑的,讥讽而冰冷的笑意,“你若坐上这么一回的狐狸轿子,你便会知道轿子上的人一时真正的去处了。” “——那一定是一个极为光怪陆离的十分古怪而神秘的世界。” “……” 第56章 狐嫁(二) 妖界陀罗曼境之中有一面人间镜,幻化人间古来千百事,它已经在陀罗曼境的人间镜前望了整整五百年。 它终于体会到了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情感。 ——嫉妒。 五百年,整整五百年。 它已经被困在一个凡间的女人短短十几年的记忆里徘徊了整整五百年。 凡间人类的情感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人类明明是那么弱小而又无知的生物,却拥有远比它们狐妖更强烈而鲜明的情感,贪嗔痴恨爱恶欲,人类的七情六欲对于它来说永远是一种难解又十分玄妙的感觉。 五百年前,它吞食了一个凡间女子的灵魂,她全部的记忆还有情感,而这份情感连同这个女人的执念便一直……一直困扰了它整整五百年。 ——真是难以理喻的一种执念。 在陀罗曼境的人间镜之中,它一遍一遍地看着这个凡间女子的记忆,这个女人记忆中一遍一遍地细细勾勒着一个男人的轮廓。 五百年毕竟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人类的记忆毕竟是极为有限的,忘记了自己出生的那个小村落,忘记了自己出生时村子里的很多人,忘记了很多事情,唯独那个女人记忆中那个男人的轮廓……几百年了,还和五百年前记忆中的男人一般模样。 奇怪……不该本是那个女人推开了那个让她感到惧怕可怖的男人吗? 那个女人亲手从自己的身边推开了一个男人,她后悔了,她感到痛苦了,那个男人却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人类的执念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最终终于衍化成了人心底里贪婪的永无止境的*,那种无止境的*终于引来了妖魔的窥伺,丑陋的*。 人类真是一种胆小的生物,他们爱,他们恨,他们怨,他们悔,他们总是那么的反复无常。 在女人的记忆中,那大概确实是一个很奇怪又俊俏的男人,他的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嘴唇薄而柔软,鼻子挺直,下巴很俊俏,五官看上去都很好看,让人觉得很舒服,笑起来的时候笑意十分的柔软而温和,他的眼神又向来是那么的真诚而可爱,当这么一个男人这么温柔的看着一个女人的时候,很少有女人会不为这样一个男人而感到动心。 人类天生会对于比自己强大的生物而感到惧怕。 人类选择了退缩,而她亲手推开的那一个男人,最后却竟然成为了这个人类心底求之不得的丑陋而无望的*。 人类真是一种可悲而又可怜的生物。 而它却因为这样一个可悲而又可怜的人类,在一个人类的记忆中,在陀罗曼境的人间镜中被困了整整五百年。 它竟然开始被人类的情感所左右,嫉妒一个人类竟然拥有这么强烈的感情,嫉妒那个人类可以和一个男人一起生活的短短的岁月。 它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明明早已经死去,却仍然想了五百年,念了五百年的人类,一个女人。 …… 万梅山庄后山的百花都已凋零,待到枫叶转红,万梅已将待于枝头的时候,十月初八的晚上,万梅山庄的庄子前停了一顶红色的花轿子,这顶轿子好似轻飘飘地便飘到了这万梅山庄的后院之中,眨眼间的功夫,那轿子便已经落到了人的面前。空气中隐约像是飘来了一阵沁人的百花的香味儿,粉色的可爱的花瓣慢悠悠地一瓣一瓣的自半空飘下,飘到人的发间,飘到人的肩头上……然而,再浓郁的花香味儿好似也掩不住那阵子忽然飘来的狐狸骚气…… 抬轿子的是四个年轻的轿夫,那几个轿夫似人般立了双脚,双手却只见了一双毛茸茸的狐狸爪子,分明是人身,穿着人的衣裳,却长着一只狐狸脑袋,那最前头抬着轿子的狐狸忽然口吐人言,道:“狐仙娘娘大婚在即,前来相邀陆小凤,西门吹雪两位公子到府上一聚。” 人又怎么会长了一只毛茸茸的狐狸脑袋?这世上的狐狸又怎能口吐人言? 陆小凤骑过马,坐过马车,却唯独没有坐过一顶轿子,他向来以为,这轿子借了人力,却偏偏又走得极慢,若不是那些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书生官员,或是女人,又怎能坐了那慢吞吞的软轿子? 陆小凤道:“狐仙娘娘既然请了一个姓陆的,一个姓西门的,又怎能这般吝啬的只备了这一顶软轿?” 那随在轿子边上作了丫鬟打扮的女人闻言却只笑着说道:“陆公子且看。” 只见那容貌妍丽非常的丫鬟伸手一掀了那顶软轿的垂帘,随后便听得了耳边两声马儿嘶鸣之声,自那软轿之中竟是忽然钻出了一红一白两匹的好马来,见那红马的马鬃好似炸开一团如火如血一般的红色,两耳马蹄之中皆旁生几簇血色的毛发,再见那白马,只见那匹白马两眼之间的额上好似隐约见了一块隐隐的鼓起之物,额上似生幼角,浑身纯白如雪,天生异象,这一红一白的马儿竟都是两匹千金难求,百年难得一见的好马! 而那轿子看着也不过寻常大小,也不知竟然如何钻进了两匹比寻常马儿还要更高大几分的马儿的,见那红色的马儿最先从那轿子中钻了出来,好似每走上一步,那马身好似都幻化的更凝实了几分,待到一声长嘶之后,终于钻出那轿子外,便真真正正幻化成了一匹高头大马,随后那匹更为奇异的白马也慢慢地从那轿子里钻了出来。 只见那一红一白的马儿蹄下似有云雾般幻化,毕竟不似寻常马驹。 陆小凤只好伸手摸了自己嘴上的那两撇胡子,不由嗟叹一声,“原来那轿子竟不是用来载人的,而是载了马的。” 见那红衣的小丫鬟于两人递上了两条纯白色的缎带,那丫鬟倒不似那四个人身狐狸脑袋的狐狸轿夫,好似当真幻化成了一个寻常俏丽女子一般,唯独却见了身后一条毛茸茸的火红色的狐狸尾巴,见那丫头抿唇便是俏生生地笑道:“两位公子,请了。” “这轿子自然也是该要请人坐的。”那小丫鬟随即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是,娘娘特意嘱了,两位公子身份尊贵,自然不能以常礼待之,因而特意嘱了小婢牵了娘娘后山上最名贵的两匹马儿来供两位贵客驱使才好。” “只待两位公子以这素绢蒙之于双眼,坐上这马背之上,娘娘的这两匹宝马素来最通了人性,届时便会载了两位往了该去的去处。”那丫鬟又道,“娘娘又说了,好马自然是要赠了贵人的,两位公子都是人中龙凤,自然该配之宝马,这两匹马儿便算是娘娘送于两位的会面之礼了。” 陆小凤正待要试着将手上的那缎带绑上了自己眼前,闻言却是摇头笑道:“不好不好,这实在是不好得很。” 那丫鬟道:“陆公子莫非觉得娘娘的这两匹宝马不够好吗?” 陆小凤只好摇头便笑道:“马自然是好马,千金难求的两匹好马,只是……无功尚且不受禄,更何况……这世上又哪有要嫁人的新娘子送了来道贺的客人好礼的道理?” 陆小凤回头再瞧了西门吹雪,他已不能在西门吹雪的脸上瞧见半分的神色来,听得西门吹雪忽道:“狐仙洞的主人要成亲了。” 那丫鬟闻言,面上却不觉一怔,随后却又笑着应了一声道:“不错,娘娘要成亲了。” 那轿子和那抬了轿子而来的狐狸来得奇怪,便是去的时候也是古怪,一眨眼的功夫,便好似一阵慢慢散开的青烟一般一下散了个干净,回头再见的时候,那轿子便好似它来时一般,莫非也似那阵青烟一般轻飘飘地飘走了? 方才目见莫非不过只是一场最为荒诞不过的光怪陆离的梦境? …… 陆小凤道:“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这世上又能有几人信得这世上竟有几只能口吐人言,尚且能尽人事的狐狸?轿子里又怎会钻出来两匹一红一白的宝马来?” 陆小凤拍了拍身旁那匹红色的马儿的马脖子,忽而哈哈大笑几声,道:“马儿啊马儿,你终究还是已经告诉了我,这终究到底并非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诡梦……” 只听得陆小凤忽而对着那马儿说道:“我已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一些你知道却好似不能让很多人知道,让我知道的很多的事情。” 西门吹雪的脸上已经又露出了那种看上去既冰冷又十分嘲讽的笑意,他近来好似有些习惯笑了,尽管在很多人看来,这绝不会是一种让人看着觉得很舒服的笑容,西门吹雪道:“你莫非不知道,马儿并不是个能说人话的吗?” 陆小凤道:“狐狸既然都已经能说了人话,便是那马儿兀的口吐人言,我也不会再觉得半分奇怪了。” 西门吹雪忽道:“我本以为你会更好奇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西门吹雪道:“狐狸要成亲了,和狐狸成亲的新郎官又会是谁?” …… 第57章 狐嫁(三) 凡间正是十月深秋,初冬将至,百花都已经凋零,枫叶早已转红。 而此间却正好似阳春二月,春光醉人,已见后山上的百花争奇斗艳,竞相开放,三两人闲步在洛阳城中,鼻尖好似便已经闻见了一阵怡人而又美妙的花香,暖风阵阵,风中又好似携来了一阵松软清香的泥土香气…… 陆小凤以为自己早已身在洛阳城中。 然而此间却绝非洛阳城中。 陆小凤既已经至了此间洛阳,却绝非长安洛阳之地,那西门吹雪呢?西门吹雪莫不是也已经早早至了这此间洛阳城中。 只是,陆小凤便是知道,这人即便是百般行事,即便自己本该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西门吹雪也绝不对愿意与一个人同行。 西门吹雪或许早已经到了此间洛阳,也或许,他本没有这个兴致来此间白白地走上这一趟……这倒是绝无可能的,只因西门吹雪原已经早早应下了陆小凤早先之约,而西门吹雪也显然并不是一个会毁诺之人。 或许等到他该出现的时候,西门吹雪正正好便会出现了吧。 陆小凤心下叹道,只道是自己现下便是又担心了西门作甚? 陆小凤回头又见长街上人来人往,城中往来的行人,街头的商贩更是形形色/色,陆小凤牵着手上的那匹枣红色的马儿闲步在洛阳街头,此间便当很是在洛阳城中吗?陆小凤抬脚已经进了一处酒楼,酒楼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忙殷切地且拽过了陆小凤手上的那马缰,道了一声,“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呢?” 那小二一路引了陆小凤且去了二楼正靠着窗的一个位子,“客官,这边请哩。” 见那小二引来的那一桌上早已坐了一个一身淡色黄衫的公子,一个身上且罩着一件松垮得很的红线衫的老头儿。 “这两条眉毛的人实在不怎么好找,倒是这四条眉毛的公子却实在是好找,也好认得很呢!”那小二随即便笑道,“陆公子,我家公子和这位客人已经恭候多时了呢!” 陆小凤隐约好似见了那笑眯眯地低头哈腰的退下的店小二身后甩来的……那一根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尖儿,心下则低低地叹了一声,“果真是来了一个狐狸窝!” 见那黄衫的公子稍稍向着陆小凤偏过了脸来,起身稍稍地向人一拱手,嘴角便是温温和和地挂着几分温柔而又醉人的笑意,见那面前早已满满地斟上了一杯水酒,见其伸手且撩过了一边的流云袖,似是无言地道了一声“请”,“入座”,“请酒”大意如是。 见得那席间的黄衫公子笑着便向着陆小凤敬来的一杯酒,且温温和和地道了一声,“陆兄,几日不见,近来可无恙?” 陆小凤撩过了身后的衣襟便也爽利地在此间落座了,只是,待到这人好似不怎么规矩的歪歪斜斜的坐罢,嘴角一时间竟是蓦地一抿,见陆小凤好似忽然板起了脸色,竟兀的道了一声,“不,我近来很不好。” 只听得陆小凤随即张口又继而仍是板着脸道:“我近来都实在过得不怎么好,近来也确实都觉得很不高兴。” 见那黄衫的公子面上笑意不减,却是依着陆小凤方才所言顺势接过,且似是惊疑着道了一声,“哦?” 只听得随即陆小凤便果真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来。 听得陆小凤一路说道那花家堡的花老爷半月前早已追加了一十三分捷报,道是要他早早识相地交还了那花家的七公子,又道是那经商交友遍天下的花六爷十日前又放出了风声,道是他十日之内若再交还不得他一个七童,他便要他这只活蹦乱跳的小凤凰早早做了一只死凤凰,便要生生啖了那难得一见的野味的滋味。 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间说道了一番这月间被那花家堡的几位公子与花家老爷堵来的趣事,然而此时待得见了那淡色黄衫的温文俊秀的公子,只管吐了那数日来苦闷得很的大大的苦水,一边说来此时却又忍不住觉出了几分好笑之意来。 陆小凤道:“我实在是不得不觉得几分奇怪,一待你这花家七公子一时不见了踪影,这花家人怎一个两个的都要寻我来要人的,这世上又哪有这般的道理?” “有道理,自然是有道理的。这实在是这世上最有道理的道理了!”只听得一旁那身上且罩着一件红色线衫的老头哈哈大笑几声,却是忽然兀的说道。 见那老头笑眯眯地指了陆小凤说道,“你是陆小凤。”随后且又指了身旁那黄衫的盲眼公子道:“你是花满楼。” 那老头便随即又继续笑眯眯地说道:“这理由莫非还不够吗?” “妙极妙极!”陆小凤忽而也随着那老头哈哈大笑几声,说道“这理由确实妙极,因为他是花满楼,因为我是陆小凤,这理由确实已经足够了!” 花满楼“见”了两人这般胡乱说话的浑然的模样,花满楼随即便不觉只好摇头叹气,花满楼忽而向着陆小凤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可知道这位老丈人可是谁?” 陆小凤道:“这里岂非不正是一个浑然的狐狸窝,能在狐狸窝里转悠来的莫不是一只老狐狸?” 花满楼道:“狐狸窝里的便当真只能是一只狐狸了吗?你见一只凤尾鸡现下也已经进了这狐狸窝,难道你这只陆小鸡现在便已经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又偏生长来了四条眉毛的狐狸?” 陆小凤不由叹气道:“你平素说来的话向来总是很有道理的。” 花满楼道:“你一定不会想到这老丈人的名字,因为他本来便没有名字,不过很多人都唤他作了月老儿。” 陆小凤此时终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便惊道一声,“你便是月老?” 那老头伸手笑眯眯地一捋了花白的胡子,只道是:“我便是月老。” 陆小凤忽而叹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世上既然已经有了妖,又怎能少得了神仙呢?这世上既然都有了成精的妖物,能口吐人言的狐狸和兔子,便是月老下凡也已经不足以让人觉得奇怪了。” 只听得月老且缓了嗓子温温吞吞地慢慢说道:“这人间妖界的姻缘都是由小老儿牵来的份子,既是这狐仙娘娘大婚之幸事,我又怎能不前来凑了这一番的热闹。” 见得陆小凤恍然,随后却竟是兀的说道:“莫不是正因了你这小老儿七月初七那日里不慎丢了那姻缘红线,月前我方才叫那不知何处胡乱绑来的红线害得委实不浅。” 只见那月老摇头便只好无奈说道:“你这小子自个儿惹来的祸事,又怎能怪在了我小老儿的头上?” 听得那月老缓缓说道:“你可知了狐仙娘娘庙?” 陆小凤只好摇头言道:“委实闻所未闻。” 只听得那小老儿缓缓道来,“这狐仙娘娘庙说来倒是于我那月老祠颇有几分渊源,只因那狐仙庙原也是凡间男女求取姻缘之所,然而月老祠只定人间上好姻缘,须知这人间姻缘自有一番机缘定数,强求不得,而那狐仙娘娘庙里求来的姻缘却是不然,莫非莫大的执念定不至于惹来了那妖物的窥伺。” “寻上那狐仙庙中的凡间男女多是执念极为蒂固之人,自有一番强求不得却仍需强求的姻缘,求不得,莫强求,在那痴人面前说来,不过都是些胡话,姻缘若要强求,便有人间痴儿拜了那狐仙庙,自愿折了阳气,须知正是那阳间寿元,以求一段本该求而不得的姻缘,人间便也不过添得一对怨偶罢了。” 待到说罢此事,见那月老儿不觉且笑道:“莫不是你这小子不知何处惹来了风流债子罢了,又与旁人自有何干系?” 花满楼闻言却也是笑,低低笑罢便道:“此话说来竟是当真极有几分道理的,实在是妙极,妙极。” 此间陆小凤便也只好讪讪地摸了自己鼻子,心下一时觉得这小老儿好似也说来极有几分道理,竟是无言以对。 听得这小老头随后又瞪了陆小凤几眼,只管吹了胡子又言道:“再言之,你这小子却是错有错着,因了这错绑来的姻缘意外得了另一桩天定的好姻缘,却是一桩天大的大好事!此间再由着于我这小老儿抱怨几声作了什么,莫不是得了便宜还要于我这老头面前装了孙子且来卖乖?” 陆小凤闻言便好似更是无言以对了。 幸得花满楼这档子忽而且问道了那老头儿一句,“老丈人既然掌了这下界男女姻缘之事,可知这一界已成了半仙的狐仙娘娘此间姻缘所系可是何人?” 怎料月老摇头却只叹道:“小子却是于我这小老儿摆了好大一道,只待是这天下已得了机缘得以修炼成精的狐狸我那姻缘簿上都有一番记载,却唯独这陀罗曼界的那狐狸娘娘,这已修行近千年的狐妖本该早已断尽了尘缘,待到千年劫数一过,这堕天妖狐自可修成凡间一地仙,又何苦再要这人间姻缘的因果所苦,此事也实在算得上是妖界凡间一大奇事了。” “至于那新郎官……”月老儿且不觉叹道,“两个脑子实在转得极快的小子不该早已料想到了吗?何苦此间又要再来问了我这小老儿?” 只听得那月老儿随后且哈哈笑道了一声, “苏小子要成亲了喽。” …… 第58章 狐嫁(四) 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告诉陆小凤,百花楼对面的那座书斋的主人要成亲了,陆小凤一定不会以为这个人在说实话,不是那说话的人在说了胡话,就是自己的耳朵坏了,脑子也有些转不清楚了,才会以为苏折当真要成亲了。 而有一天,确确实实地有人对陆小凤这么说了。 陆小凤却已不得不信。 这说话之人的话他实在是不得不信。 陆小凤忽而喃喃道:“我原以为即便西门要成亲的时候,我也绝不会能见到他成亲的时候,或再讨上一杯的喜酒来喝。” 陆小凤道:“苏折若不是个和尚,便一定是个道士。” 那老头便道:“不错,他确实是一个和尚。” 陆小凤忍不住惊道:“和尚又怎能成亲?” 那老头又道:“他既然已经还俗了,已经还俗了的和尚当然能成亲。” 陆小凤忍不住犹豫着说道:“若是他当真想成亲了,他若真心……想要与一人……那狐妖成亲生子,也并非实在是不能,我毕竟也是也是他的朋友,他若当真想要成家了,我也自然会于他感到十分高兴。” 月老儿道:“你可知道……这世上那凡间的人与人之间,那妖界的妖与妖之间,凡间的人与妖界的小妖之间的姻缘本在天地间都自有一番定数,然而却唯独他……” 月老儿犹豫片刻,终于且无奈地叹道:“若有几分兴致,不妨再听我慢慢说上一个百年前的故事吧。” 陆小凤便忽然哈哈大笑道:“那实在是妙极了。我平生最是爱极了人来于我说故事了,你的故事最好讲得再动听一点,再长一点,我听得也更舒服,更畅快一些,你快细细地将那故事说来吧。” 花满楼也笑道:“先生岂非不知瞎子原是最喜欢听人说故事的人吗?何况从老丈人口中说来的那故事一定是一个十分好听的故事。” 可惜,月老的故事实在说不上是十分好听的一个故事。 这个老头儿的故事实在比不得那在茶楼酒馆之中说书先生随口说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小段子,更何况月老儿的年纪看上去已经很大了,比很多人的年纪都要更大一些,他的年纪不仅已经很大了,说话也像很多年纪已经很大的老人一样总是慢吞吞的,年轻人已经说上了两三个字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吐出了不过才一个字。 然而,陆小凤和花满楼却听得很认真,比听着很多故事讲得更有趣,声音又好听,往往说得又快又急的说书先生说故事的时候都要更认真,更专注。说书先生的故事可以总是来听,月老儿的故事却毕竟不是轻易能听来的。 月老儿道:“五百年前,我牵了一桩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姻缘。” 他道:“这实在是一桩很糟很糟的姻缘,只因我这小老儿偶尔会喜欢喝上一两壶的黄粱酒,一喝起酒来,便容易发了酒疯,干起了一件糊涂事,我这辈子做了最糊涂的一件事,便是这一段胡乱牵来的实在糟得不得了的姻缘。” “那红线的一头牵在了一个凡间女子的身上,红线的另一头却牵在一个半人半妖的妖物的身上。 那妖物本是六百年前潮州城外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书生,那书生确实才富八斗,俊秀非凡,但也确实是凡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书生。 那书生少年得志,日后的前程更是一片光明,更有魁斗星君本许了他一段极为光明的前程,一段青云直上的仕途,姻缘簿上更是已早早定下一段天作之合的上好姻缘,因其前世阴德极深,今世本该福荫深厚。 然而,妖界之物擅入人间,徒增一段变数。若依阴曹判官生死簿中记载,那书生本该享年百岁终矣,而如今年仅堪堪及冠却竟遭了这一妖物所害而身死,那妖界之物擅入阳间,乱了本该的命数,诸多孽数,本不在天地命理之中,便是天理也难说。 又,那妖物本欲吞之那凡人魂魄,却不知因何丛生变数,却反叫凡人生生吞了那妖物的魂魄。 自此凡间再无了一个唤作苏折的文书生,人/妖两界却多了一个不老不死,似人似妖,却又非人非妖的苏瞎子。 他本该在六百年前早已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死人,他本该是一个人,一个早早已经该老死的凡人…… 你若本该是一个人,忽然有一天,却变作了妖,一定会觉得很不习惯。” 老头儿忽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近乎沉声地缓缓说道, “所以他一直想着法子想要让自己再变成一个人,一个会老会死的人,他会病,会痛,却绝不会老,更不会死,因为他还是一个妖,相较于人短暂的几乎一瞬的百年,妖的生命要远远漫长了许多,近乎以为会是不老不死的一生,漫长的近乎让人想要发疯。” “那妖界的妖,凡间的人都本该自有一番姻缘,苏折不再是个人之后,他原本的姻缘本该已经断的已经不能再断了,而我五百年前,于醉酒之时胡乱牵来的那段红线却又硬生生扯了一段姻缘来于他,而那姻缘线又实在是太薄,太细,便是稍加碰触,断矣。 我本已算到那凡间女子命数竟不过双十之数,本念着待到那女子身死之后,且再来理了苏折的那红线,那女子更该是天煞孤星,苏折的命数更是奇特,天下间已不知能否再寻得一段姻缘来予他,这一段偷来的姻缘岂非算是善极?小老儿原是这般想来,本以为错有错着,心下向来更是得意得很。 然而,却怎料……却令小老儿最是实在想不通透的,那女子确实早早便已身陨,然而,阴曹判官的生死判官的生死簿中确有记载,然而……阴间之中却不见那女子的阴魂,黑白无常也不曾将之拘来。 欲断之红线,却觉那红线竟是蓦然断之不得,执念不绝,竟是化作了万千红线,硬生生地又那一桩单薄的近乎不可思议的姻缘又续了起来。 续过来的那一头却是小老儿我也不知究竟通向了何处?便是小老儿那姻缘簿上也实在没有极为详尽的介绍。 千百年间,我从不曾见过凡人的执念竟能……竟能这般前所未有的无穷无尽的庞大。 五百年间,我见了苏折游于妖界凡间之间,我见他当过一百年的和尚,敲了一百年的木鱼,念了整整一百年的经文,又当过整整一百年的教书先生,教来村中的小儿读书识字,百年的酿酒人,整整一百年的……历于人间百世,再见他,他已成了一个游弋于人间的收妖人,成了一间书斋的书斋主人。” 陆小凤道:“那女人一定很爱这个男人。” 花满楼也忍不住叹道:“苏折一定也很爱这个女子,她一定是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若不是当真爱极了一个女人,又怎会情愿去当了那一百年的和尚,敲了一百年的木鱼,念了整整一百年的经文? 只听得那小老儿忽而哈哈大笑几声道:“错了,那不仅不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那女孩脸上天生生得一块乌黑紫青色的胎记,却实在算不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很多男人只需看上了一眼,便绝不愿再去看上第二眼了。这个女孩或许很温柔,却绝不会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孩子。她或许很善良,却并非是一个善极的女孩子,她本没有一种良善至极的干净剔透的心性,一个当真天真烂漫的可爱的女孩绝不会这般贪心的苦苦向一个狐妖求来一张本不属于她的漂亮的脸皮子。 她还是一个人,她贪婪,她善良,她矛盾,她只是一个凡间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子。 或许正因为她还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女人,所以苏折才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孩子。” 陆小凤忍不住叹道:“我若是个女人,也一定会十分嫉妒这个女孩。” 花满楼道:“那一定是一段十分美好,十分刻骨铭心的难忘的感情。” “你又错了。”那小老儿随即又缓缓叹道,“一个女人若是亲眼瞧见她本深深爱着的男人……一个人若是天生了一双伴有细小的青色蛇鳞的蛇类的竖瞳,任何人瞧了,都不会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会是一个人。一个人见了他这般的一副模样,只怕都会觉得害怕的……这并不是很值得奇怪的一件事。” 陆小凤忍不住道:“他莫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瞎子?” 花满楼道:“他宁愿很多人便以为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瞎子。” “你还是错了。” “百日前,你若见他,他不一定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瞎子。”只听得那小老儿随后嗟叹一声,却是又缓缓道,“再如今,你们便是瞧了他,也只好以为他就是一个瞎子,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瞎子。他现在不仅是一个瞎子,还是一个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他会老,也会死,和你,和他都近乎没了两样。” “他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凡人罢了,百年归墟,亦作黄土一坯,便是现下当了他还是一个寻常之人也已无妨。” 陆小凤只好道:“他的眼睛……” “任何一个人都绝不会想要见到他的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眼珠子早已叫他自己生生剐了出来,没有一个人会想要去见了那一双早已没有眼珠子的眼睛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花满楼忍不住喃喃地叹道:“何至于此……” 这世上莫非还有人能比一个瞎子更能知道一个人作为一个瞎子时的痛苦,遗憾和悲哀?一个人若是能不做瞎子的时候,为何偏偏却非要让自己作了一个真真正正的瞎子呢? 那老头儿只好缓缓言道: “他若要了他那双眼睛,他现在便还是个妖,而绝不会是一个人。” …… 第59章 【狐嫁】(五)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重要的话说三遍! 首先那个真的非常对不起! 对不起tut 当时是一下子卡文了,忙的事情还一大堆,然后也没想到一下子卡那么久。 后面卡着卡着……我就浪去了==最近刷美剧刷的挺愉快,就完全忘了更新这回事了,真心觉得挺对不起你们的。 其实后面也没脸皮继续收v的钱了,虽然也不一定有人在看了otl,后面我还会继续更,不过都会在作者有话说更了,_(:3」∠)_正文里都是凑字的可以不用看了。 最后再是真的很对不起了otl 以上。 第60章 【狐嫁】(六)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重要的话说三遍! 首先那个真的非常对不起! 对不起tut 当时是一下子卡文了,忙的事情还一大堆,然后也没想到一下子卡那么久。 后面卡着卡着……我就浪去了==最近刷美剧刷的挺愉快,就完全忘了更新这回事了,真心觉得挺对不起你们的。 其实后面也没脸皮继续收v的钱了,虽然也不一定有人在看了otl,后面我还会继续更,不过都会在作者有话说更了,_(:3」∠)_正文里都是凑字的可以不用看了。 最后再是真的很抱歉。。。